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文案: 五胡乱华,马踏中原,十六国狼烟征尘,十万里锦绣山河。谁能一统天下! 两晋南北朝一直是比较冷门的年代,大抵因为那个铁血时代实在是群星闪耀轰轰烈烈,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一个英雄能坐稳江山,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所以就自作主张将那时候我喜欢的角色都编排了个遍,从淝水之战开始写逐渐架空历史,过程N~~~~P~~结局未定~~~这个这个…慎入吧! 本文非总攻,也非总受~各种CP,欢迎围观~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臻,慕容永,姚嵩,苻坚┃配角:杨定,沮渠蒙逊,拓跋珪,谢玄,刘裕┃其它:穿越十六国 第1章 任臻是个绝对名不副实的主儿,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玩儿。二十六年来什么时兴玩什么,一不小心玩上了男人,也依旧是没心没肺没心没肝,成了圈子里最为人神共愤的一号人物。但他本人是绝不在意的,因为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他自有他一套道理:既然生有华年,不玩儿个够本,那不是一种最大的浪费?抱负?理想?那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汲汲营营钻刺奔波的可怜虫们为了麻痹自己去养家糊口而想出的借口。他?犯不着。 不记得是哪一任BF在受够他恬不知耻左拥右抱之后,愤而将一杯咖啡兜头泼去时候说了一句:“任臻你个滥人,你迟早有报应的!” SOWHAT?任臻耸耸肩,擦去脸上的污渍,并不生气——对和他交往过的人,他向来涵养很好,宠着爱着,即便分手也从不说重话,虽然一转身,便也将连人带事忘了干净。 然则报应真的来了,若小秦同志有预见他接下来的遭遇,那么就算那位新晋男模的身材再令人食指大动他也会忍住大嚼的欲望,又或者就算他还是大嚼特嚼了,至少也要小心点不要带人回自己的别墅里鬼混的时候还被现任男友逮个正着。 该男友乃是练散打的,据说巴布亚新几内亚拿过拳王的——任公子在刚请他做自己私教之时很是对此大加赞叹兼以甜言蜜语,当然这对任公子而言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配菜,主菜都吃干抹尽了,那点子配菜花色此时看来便也乏味的很。于是他好生好气地说:“亲爱的,别气啦,现在天晚了,你还是快回家吧。”男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家?他哪来的家?他还指望任公子在这房价赶英超美的鬼地方给安个家呢!现在,全没了!于是化悲愤于怒火,冲着一直小媳妇状缩在角落的男模吼道:“你,这,个,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任臻愣了一下赶紧很配合地演绎下去:“不,不要伤害他!都是我的错!” 男友转过头来,喷火一样:“你好任性好无情好无理取闹!” “我才没有任性没有无情没有无理取闹!” “你就是任性就是无情就是无理取闹!” 任臻笑地肚子要疼,还要继续玩,忽见健身男友已不知何时拎起玄关上的大白花瓶,咬牙切齿地道:“你,玩够了没?人渣!” 而后嘭地一声——一代渣男二话不说翻着白眼昏昏倒地。 再而后,他穿了。 穿就穿吧,别看任臻平常穿地人五人六很有男子气概的样子,以前读书时候很是背着人看过一段时间的穿越古言,还造成他一段时间成绩的全面下滑——当然他成绩下滑的空间已是很有限的了,且原因众多,旁的人还怀疑不到这些文字上去。 但是,为毛他是穿到个死人堆里啊?! 他崩溃地伸手推开覆在他身上的死尸,不料那人周身铠甲,后心插着柄断了的长矛,右手成弓,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任臻嚎了一嗓子,发现四下无一活人应和,也只好收了悲声,努力地将手指掰开,可那尸体死透了的,已是硬的很,怎么也撕扯不动,他慌乱地一摸腰间,倒是掏了把匕首来,他恨恨地瞪着死尸:“你不仁。我不义!”而后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自己的袍角,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爬了出来。 没跑几步他便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给绊了一脚,摔了个满嘴泥,强撑的那口气至此消失无踪,他茫然地爬起身,茫然地开始四处张望——此刻时值黄昏,夕阳西下,天地都是一片血红,鲜明而寂静,荒凉黄土上仅有的几株歪斜老树也被通天的战火烧光了绿叶,焦黑枝杈上挂着牵牵扯扯的血肉残肢。 赤地千里,屠尽万人。 血池地狱之中,仿佛唯有他一人生还。 任臻此刻方有了一些真实的知觉,而后他便跪在地上,在遮天蔽日的尸臭中呕了个翻天覆地。 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近,任臻狼狈地抬头,一边抹去下巴上的污渍,来人已是翻身下马,激动地冲到他面前,双膝跪下,抱拳泣道:“皇上!” 任臻的下巴掉了——皇上?!他看的史籍少的可怜,还多是艳史野史,但也从未听过有像他这样会被丢在万人坑里的倒霉皇帝! 来将因为时间紧迫,便一哭即收。扶着任臻起身,见他身上还披着那身残破的锦袍,眸色一暗,啪地将它拂落,利利落落地道:“末将救驾来迟,皇上受惊,快快回军要紧。” 任臻稀里糊涂地被抱上马,随即觉得身后一沉,来将也上了马,将自己头上的盔甲扣到任臻的头上,一展缰绳:“皇上身上有伤,我们得快些回阿房。” 不说还好,话音刚落,任臻就一个低头,看见了自个儿胸口上开着的一个血窟窿,原本已凝结了的血痂因为方才一番动作,又撕裂开来,汨汨地涌出黑血——原本一直无感的痛意从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千万个毛孔中一起蒸发出来,他高亢地,持续地,翻着白眼地开始惨叫! “皇上!皇上!”那将军似是万没想到怀中之人会叫这么大阵仗,头晕脑胀心肺欲裂之余还在疑问,“皇上……冷静……打,打什么?何谓邀二零?……皇上!您这样会把秦兵引来的!” 听到此话,任臻终于彻底冷静了。 确切的说,他吓晕过去了,被自己。 幽幽转醒时候看见军医正拿把白森森的匕首要挖去胸前腐肉,任臻两眼一翻,准备再晕一次充作麻药,一直侯着的那名年轻将军忙拿手去抠他人中,生生将人痛醒,任臻欲晕不能,欲疼不愿,悲愤道:“这到底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朝代啊!!!!!”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军医先是吓地手一抖,丢了匕首,跪在地上求饶不止。 那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先是喝止了军医,到旁嘀嘀咕咕了片刻,便屏退众人,在任臻榻前单膝点地,仰望着他:“皇上……您真不记得了吗?月前先建熙皇帝在长安城被苻坚老贼……杀了,遗诏命您于阿房即皇帝位,您已经不是中山王了,陛下!” 任臻听地晕头转向,茫然中只听见“苻坚”2字,觉得颇为耳熟,但以他的半吊子历史知道才有鬼了,于是打断道:“那你是谁?我,又……是谁?”那将军面上表情阴晴不定瞬息数变,半晌才道:“末将……慕容永,皇上乃大燕一国之君,讳冲。” 任臻张大了嘴,忽然福至心灵,狠狠一拍大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大腿:“慕容冲?!”吗啊,那个杀人如麻的变态小白脸儿?! 慕容永喜道:“您记起来了?苻坚老贼想行刺您必是——皇上?”任臻已经不顾伤口,爬起来找衣服要穿,嚷嚷着要走:谁像他这样的倒霉催的,别人穿回去都是恰缝盛世,随便叼个糖葫芦就能勾的那些据说想夺嫡谋位的NO1-NO14阿哥们不死不活半死半活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是怎么回事,魂穿到一个心理变态身上,还特短命的那种。 “皇上冷静!”慕容永也不知怎的战场上负伤回来的慕容冲就似变了一个人,会怕会怒会尖叫,“您可是要点齐兵马再战!您放心罢,今日冲锋乃是苻秦最后一点有生力量,已拼到鱼死网破,苻坚老贼身边没人了,今日一击不中已是强弩之末,他现在手中只有一座孤城长安!” 任臻停了停动作,忽然想起甚么似的:“我胸前这一刀,是……内甚么苻坚刺的?” 慕容永只当他今日受袭落马,摔伤了脑子,因而迷糊,便苦笑道:“今日兵围长安,苻坚老贼登城问话。” “问什么?” “……家下之奴,何为送死……” 任臻呆呆地重复了一下:“家下之奴?” 慕容永头皮一麻,自年岁渐长,慕容冲的性子便越加阴郁,暴躁易怒,动辄杀人,十年前的那段秦宫生活可谓不堪回首,哪个敢提,于是赶紧飞快地转了一句:“皇上当着三军,斥道‘正因做久了奴才,更厌为奴之苦,今日才想与你一换!’苻坚大怒,派窦冲出战……”而后,慕容冲在乱战中伤重坠马,燕军与秦军在长安城南战作一团,直到,都战无一兵一卒。 任臻沉默了下来,看着慕容永,眸中沉光一闪,慕容越心下一凛复又一痛,亦是不明所以地共同缄默。而后,任臻望住了他:“……那话……啥意思? “……” 任臻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语句的好奇是有时间限度的,不过一秒他就跳起来继续准备收拾行李,准备哪来回哪去——可咋回呢?他呆了一下,一下子又茫然无措了——总不能再扎自己一刀吧慕容冲早已作古,死便死了也不可惜,可他的魂儿要是回不去了那不是亏大发的赔本。正在迟疑,房门忽被推开,一道霞光飞扑过来,任臻被撞个满怀,压到了伤口龇牙咧嘴就要发火,不料那道霞光在他怀中一仰起脸,他便顿时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慕容冲。”那道霞光开口,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点泫然欲泣。 “诶!”任臻应的毫不犹豫,他见猎心喜色字当头别说有把刀就是有原子弹他也勇往直前不带回头的毛病又犯了,听那红衣人又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这样去挑衅苻坚,若真有个长短——” 任臻赶紧准备拍胸脯安慰,想到自己有伤在身,迅速地将手改放到对方的胸膛上又拍又抚:“我身经百战,死不了死不了!” “……”慕容永看不下去了,他总觉得慕容冲战场上死过一回后,连人带脑都不大清醒了。他出言提醒道:“姚公子,皇上身上有伤,还望小心。” 姚嵩不咸不淡地瞥了慕容永一眼:“我正想问呢,今次是你随凤皇出兵掠阵,如何两军交战,皇上负伤你却无损?!”转向任臻之时又颦眉道:“亏得凤皇命大,否则只怕慕容将军又得高升一步了。”慕容永一哂:“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嵩美目一飘:“我说的是那位和苻丕在关东夺邺城的慕容垂,将军以为是说谁?”这话实在太毒太刻意,暗指慕容永想趁乱借刀杀人以投吴王慕容垂——天下谁人不知道前秦慕容暐一死,鲜卑慕容中血统最纯最近的便是这位嫡出的皇太弟,他若不死,哪个慕容做燕国国主都不那么名正言顺——包括那位已然割据关东的“皇叔”慕容垂。 慕容永赶忙跪下:“末将待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上万不可信那朝秦暮楚的贼人之子!”姚嵩冷笑:“将军慎言!我父姚苌叛秦自立就是贼人?那皇上平阳起兵,反秦复燕又算什么?!” 正在分辩争吵,忽而门外又闯进两个戎装大汉,带进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皇上!苻晖苻宏趁我中军苦战分袭于东西两翼,我军折损三万将士,现已退回阿房!” 任臻被那吼声先自吓了一跳,抬头望见那两位大将,登时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钛合金狗眼,而慕容永与姚嵩听到此话也顾不得互相攻讦彼此陷害,齐齐跳起来,揪着那俩血葫芦不放:“不是命你二人驻渭北不得擅出,怎的这般沉不住气!” “苻坚在长安兵马不过五万怎么还能分兵三路!莫非又有援军?” “段随将军驻兵桑雀以为后援,难道也败了?” “阿房宫离长安不过四十里,须得防苻坚亲征攻来!” 一群人吵吵囔囔指手画脚,任臻听地云里雾里,烦躁起来,登时大吼一声:“都住嘴!” “皇上”发了龙威,众人只得强咽了唾沫,都眨巴着眼睛望着这个草头天子。 任臻咳了一声,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重新冒血的伤口,一阵要命的心疼:虽然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了,但这么副骨肉匀亭颀长完美的好身板破相也太可惜了。 “……叫刚那个医生……哦不,大夫回来!有什么事等我养好了伤再说!” 第2章 一灯如豆,帷幔层叠,精壮的男人裸着上身,气息不稳:“好,好……了,没,有~啊~!!!” 慕容永满脸黑线地收起刀,拿出金疮药敷上:“皇上,已经上过麻药了,当并不很疼。” 任臻悲愤欲死,你拿着把草药煮了就说是麻药,连局麻都算不上!搁到现在得算你重大医疗事故赔到家破人亡!要不是那红衣小美人不会医治刀伤,你又长得还比那些兽医好那么点,轮的到你对我下刀子放血?! 眼见任臻龇牙咧嘴脑补,慕容永扯过一段干净的纱布替他包扎,一面低声道:“皇上万请小心姚嵩。姚苌那厮出了名的反复无耻,他送儿子千里为质,明着是要合作,实则是怕了苻坚要推着我们大燕军队给他打先锋送命去!” 这一天来他是第几次听他这么说了,任臻打了个哈欠:“我不都和你说过了吗?我不是慕容冲,你同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慕容永将绷带在他身上绕过一圈,摇头道:“您怎么不是呢?先皇驾崩之后,您就是大燕明日之望,要带着鲜卑男儿重建家国的。” 任臻翻了个白眼:“我说了我不是,我是穿——解释起来就麻烦了,这么说吧,你那个小白脸皇帝兴许早在战场上被砍了,我倒霉,刚好上了他的身——” “皇上。”慕容永顺势轻轻搂住了他,在他耳边道:“您若不是皇上,那便活不了啦~”那声音轻飘飘地却又透着刺骨的冷意,任臻寒毛一竖,推开了他,见慕容永脸上又是一副端正忠诚的表情了。 他拾起放在案上的镶石匕首将绷带割断,忽又一笑:“皇上还随身带着这柄匕首?这还是当年济北王送于皇上的。” 听这话,济北王应该是慕容冲的兄弟了。任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那匕首镶珠嵌宝光可鉴人,的确是把名器,便顺着他的话道:“那是要多谢济北王。” 慕容永抿了抿嘴:“皇上说笑了,济北王慕容泓是被您用这把匕首亲手结果的——他是您的四哥,若他不死,您也做不成皇太弟乃至如今的大燕皇帝。” 任臻当真被吓住了,他见鬼似地瞪着那把匕首,不由地向后蹭了半步:“怎么可能?!!杀,杀自己的亲兄弟?” “当然是因为济北王治军严苛大失人望,高盖韩延二位将军与皇上一起,设计擒杀了济北王,拥戴您成为这支军队真正的主人……”慕容永微微一笑,很是和煦,“皇上想来是今日坠马受伤太重,竟连先前的事都忘了,不过,灭秦复燕这宏愿可是万万忘不得的。”他双手覆地,深深躬身一拜:“如今乱世,群雄逐鹿,鲜卑男儿马踏中原靠的是复国报仇之念——可若无慕容氏的领导我们必成散兵游勇被豪强所并,反之亦然——您若不是慕容冲,就会是旁人坐在此处,就如当初的慕容泓被您所替代一般。”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待人走后,任臻才瘫坐在地,一摸后颈,已是一手的湿意。 任臻现在觉得慕容永不如初看时候那样忠厚木讷,但至少为己为人都不会把他是个冒牌货的事情宣扬出去。在这鬼时代呆了几天他好歹也知道如今世道,他若敢一个人走出阿房城,让就会被敌军给撕成碎片——就算他喊破喉咙声明自己不是那个慕容冲,只怕也没人会听,唯今之计,似乎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错就错了。 慕容永在军帐中摆放了一具关中舆形图,将一面小旗插到沙盘正中,便是苻坚所在的长安城,又插了一面旗于长安与潼关之间的阿房,代表他们燕国之军,姚苌避苻坚兵锋屯兵陇西,意在苻秦粮仓新平,且隐隐与东面的燕军成钳角互助之势。 但是由于前日燕军大败,苻坚缓过气来,趁胜西出长安将姚苌打地溃不成军,退至九峻山北,苻坚下令围山并切断水源,姚苌军中苦不堪言眼看就要投降——谁知关中久旱数月忽然在此天降大雨解了姚苌之困,苻坚愤而骂曰“天何助贼不助朕”,乃引兵退守长安。但姚苌被彻底打怕了的,至此龟缩不出,一面遣使,催慕容冲尽快出兵。 “慕容冲”此刻托着腮坐在舆形图前哼哼唧唧,莫说出兵与否,连兵在哪里都无头绪。慕容永又将一面写着段字的小旗摆到渭水南麓的灞上:“将军段随,亦是鲜卑贵族之后,率众来投,守灞上,若阿房有难,可以驰援。”将两面写着韩与高的小旗推到阿房之前,将燕字旗护在中心:“韩延高盖二将——皇上早先见过了——他们各领左右二军守阿城之前的防线。”任臻摸了摸头:“那你呢?你不用带兵?”慕容永笑了一下:“末将为皇上亲领中军,拱卫阿房。” 任臻脑袋上灯泡一闪:“这是御林军的意思?”慕容永一愣,随即点头温和地笑道:“是,末将所属精骑,皆皇上亲兵。”任臻觉出点意思来了,似乎比现在的什么战争游戏还要好玩。他一指沙盘右边角的一群小旗:“那边旗色与我们燕军雷同,也是我军?”慕容永眸色一闪,走到一旁端来汤药给任臻服下,才缓缓地道:“那是在关东与苻坚长子苻丕夺邺城的吴王慕容垂,您的……叔叔。” 任臻察言观色,道:“……这怕是同宗不同心吧?他也想争位么?”一时不察被药汁儿烫了一下,立时皱起脸来,慕容永赶忙接过汤碗,拿手腕内侧触了触,果是烫了些,便顺手拿起汤匙一次次的搅弄冷却,一面点头道:“烈祖嫡传后人如今唯皇上一脉了,吴王垂当年叛燕投秦,与我们本非一路,如今见秦分崩离析,自然也想再建番功业,若皇上打下长安后也想东归燕国旧地,只怕与他们也必有一战。” 好么,都是兄弟子侄,动起手来也不含糊。任臻忽然停了一下,一指他们所在的阿房:“看这布局,我们一无后方二无援助那我们——这不是千里奔袭,孤军深入么?欺负内啥……苻坚,现在屋漏偏逢连夜雨,燕军才能围城不散啊。”慕容永有些讶然,慕容冲当初咬着牙拼着气,从平阳一股劲儿硬打进了潼关,兵临长安,其实完全没什么兵法布局雄才大略,为的就是复仇雪耻出口恶气,怎料这西贝货战场都没上过,倒有点见地。他掩饰地一笑,将疗伤药又送到他唇边:“屋漏偏逢连夜雨……倒是形象,咱可不就是要拆他苻家的祖屋么!” 二人正在说话门忽而被推开,姚嵩依旧穿地如云蒸霞蔚一般,施施然走进来,掩嘴儿一笑:“哟,慕容将军同皇上商讨要事呢,我来的不巧了。” 任臻头上顿时冒出两只狗耳朵,就差没汪地一声扑过去:“姚……嵩!过来坐过来坐!” 那日伤中,朦朦胧胧看了觉得他美,如今灯火下看了,那是更美——五官是极精致了,难得不女气,反而因那俊眉凤目更舔了几分肃杀之气——他以前的“后宫”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极品啊啊啊啊…… 慕容永扫了他一眼,蓦然将碗收了回来,任臻正看地发呆,此时被那药汁猛呛了一口,剧烈地俯身咳嗽,一面咳一面指着慕容永说不出话来。 慕容永面无表情地一拜:“末将一时不察失手,皇上赎罪。” 姚嵩顺势坐上任臻的那张床,忙不迭地摩梭他的后背顺气。 “……”慕容永一看就知任臻只有头几声是真,后来缓过劲来了还越咳越大声,一面按着姚嵩的手不住地要他“再揉揉”。 姚嵩笑眯眯地任他轻薄,忽而道:“皇上可收到我父送来的国书?” 任臻卡了壳——姚苌是先后给他来过几封信,他看不懂,还都是慕容永给口译的,怎的这次就成“国书”了?“你父亲……升官了?”他傻乎乎地问,姚苌被秦军追地嗷嗷逃却也不忘给自己上尊号,从大单于摇身一变,成了“万年秦王”——讽刺的是,国号也叫秦,连原来的士兵服色都不用换,洗洗就能立马上阵。 姚嵩抿着嘴道:“我父亲邀您共击长安呢,如今天下大乱,苻坚发勤王诏,应者寥寥,所来者唯洛阳苻晖仇池杨定,我父亲愿为您在陇西挡住杨定,助君先破长安!” 任臻眨眨眼,他再喜欢这小美人也知道天下没那么白吃的午餐,慕容永已先开口道:“这是好主意,我们打长安,你们占便宜。” 姚嵩不理他,只问慕容冲:“皇上要的不就是第一个进长安,手刃苻坚,但三方都这么对峙下去,多早晚才能打下长安呢?父亲是不想挡您的道儿。” 慕容永漠然道:“前日秦连遭败,被我军逼近长安城下,可苻坚手中依旧有三万精骑,若强攻长安,坚城难克,后顾有忧,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自是下下之策——否则,‘万年秦王’陛下自己怎的没胆子出兵?” 姚嵩笑眯眯地:“那就这么耗着?燕军将士报仇复国心切,若迟迟不让他们进长安——将军,您约束的住?” “不劳费心!” 两人对视一眼,视线在空中激烈的交锋,爆出几团雷火,任臻缩了缩脖子努力想当自己没看见。 恰在此时,门外一阵喧哗,慕容永推门出去,喝道:“什么事?!”见是右将军韩延,眉头轻轻一皱:“你不是引兵出城去了么?怎么擅自回兵,若是苻坚此夜奇袭,阿房如何得保?”韩延本是个匈奴马贼,投至原先慕容泓麾下因勇猛凶横很快坐至将军,却也是此人与慕容冲慕容永等人合谋,将自己的旧主子所部杀个干净,推举慕容冲正位,因而泓之旧部如高盖等人多与其暗中不合。 他一指地上缚成一团的人:“末将发现逃兵,不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慕容永诧异了,军中无论何时发现逃兵都是个杀字,为杀鸡儆猴还多要连坐,韩延难道忽然吃斋念佛心生怜悯了不成?在一看地上一脸灰败的中年汉子,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跟着慕容冲平阳起兵的老鲜卑了,复姓突屈,是右军偏将,韩延特地送他回来打狗看主人,也是试探慕容冲的意思。 任臻听到声响也探出头来,突屈见着他忽然平添了许多气力,挣扎着爬起来道:“皇上!去岁围城开始已三月有余,长安迟迟不破,难道我们大燕要在阿房困死么?!何不东归!我们想回关东!想回邺城!”慕容永脸色一寒,想起姚嵩方才的警告,不由剜了他一眼,韩延一脚踢中他背心,骂道:“老贼子混囔什么!”冲慕容冲道:“皇上看到了,我们这位偏将军到处在我军中蛊惑人心,今晚更是纠结了数十鲜卑兵勇趁出城换防之际欲逃回关东投奔吴王,皇上,当如何处之?” 当日败回阿房任臻是初见韩延,且浑身浴血有如屠夫,他多一眼都不敢看,此刻灯火通明下两相照面,他抽了口气,心里有万只草泥马咆哮而过:吗啊,咋长的和郭德纲一模一样!!韩延见状,以为慕容冲是因安插到他军中掣肘分权的偏将逃亡而暴怒,不免更是得意,手中马鞭一点突屈:“皇上切莫心软,依末将看,杀一不足警百,末将已将这军中姓突屈的统统逮捕,请皇上下令坑杀,以绝后患!” 任臻回过神来了,坑杀……?活埋?!他以往自诩是个混世魔王,只有没想到而无不敢做的,但是杀人——他的部属亲戚怕不有千人之众,全给活埋——他一摆手,断然拒绝:“不行!”冷兵器时代,战场上死伤无数他还能理解,可因一人之过而活埋千人,则是不可理喻!韩延脸色一变,以为慕容冲要保他私属,不料又听他道:“这是滥杀无辜!你——你,你反人类!侩子手!”韩延张嘴一呆——这大抵是他近来听过最匪夷所思的话了,一个踏马关中,杀人如麻,动辄屠城的人在斥自己滥杀无辜?! 慕容永暗叫一声不好,忙道:“皇上的意思是突屈毕竟是鲜卑大姓,随者甚众,杀他们会使将士寒心。”韩延向来不喜欢慕容冲的这个左右手,梗着脖子道:“皇上自个儿杀的还少?当日攻下霸陵还不是一夜屠城!不听话,就该死!” 任臻已知自己方才怕是泄了底,但是他委实听不下这等话,正烦躁时他忽然在脑海中抓住了一个词,断然喝道:“韩延,你这是在清洗!怎么?要在我的军中搞你个人的恐怖统治么!”这话委实太重,连韩延都受不住,跪地谢罪——他一个匈奴贱民的出身,在鲜卑军中当个带兵将军尤可,搞个人统治?给他十个胆都不敢。且慕容冲一贯是个貌美心狠的毒暴角色,为了自己,连亲哥哥都杀,真要发起疯来,他还不被那些鲜卑白虏一人一口给生吃了。姚嵩亦在后不不轻不重地收了一句:“韩将军带兵也有年头了,怎么还是马贼习性,动不动就坑杀活埋?”虽是埋怨,但语气和软,大大冲淡了慕容冲话中的肃杀之气,且他身份贵重与别不同,慕容冲也不能明着驳他的话,算是给双方都下了个台阶。 慕容永不敢再让慕容冲呆着,见是话缝,忙把还在义愤填膺的皇帝给请了回去。 韩延此时方敢起身,他望着慕容冲远去的背影,心里还有几分怪异。 姚嵩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韩将军处置祸首就好,这次就不用闹大了。” “皇上今儿也太怪了!”韩延是真有些懵了,姚嵩狐狸似地眯着眼,笑而不语。 第3章 任臻心虚地看了慕容永一眼,有点结巴:“这个……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慕容永见夜已深,便走上前习惯性地替他张床铺被:“没有。” 可韩延分明…… “您是大燕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岂有错的理儿?”慕容永抬头道,任臻觉着这话有点讽刺的意味,一时气起来,啪地坐上胡床,压在慕容永的手上:“我就是听不得那些话,野蛮!燕军若总这么杀人如麻不得民心,就是占了长安也呆不长久!”慕容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半晌苦笑道:“皇上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您说的话就是圣旨,不会出错,也不能出错,没必要向臣子解释——只是,韩延狼子野心,永不会对我们鲜卑人效忠,皇上须得防着他些——若他起了异心,只怕重蹈当年济北王之覆辙。” 当年闹气兵变杀济北王的主谋就是慕容冲,任臻听他这么说,算是彻底认清如今的慕容冲已与过去判若两人,只是言语中依旧关切忠心,心里不由一阵感激——若非慕容永一心兜揽,他这冒牌货还不知会是如何下场。慕容永抽了抽手:“皇上请移尊臀,末将还要铺床。”任臻意思意思地挪了挪右半屁股,讪讪地道:“你不是官拜什么尚书令么?位在左右将军之上,怎的还要你做这事?宫里没有婢女?” “有,可你不喜欢她们伺候。”而且从前暴躁易怒,动辄杀人取乐,谁敢来伺候你个混世魔王?慕容永看了他一眼,“我从您十六岁外放为平阳太守时就跟着伺候,十年了,早习惯啦……你也——”他忽然停了嘴,因为任臻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被看的毛骨悚然,只见任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眼对眼鼻对鼻端详了一会儿,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其实你洗剥洗剥,也挺英俊的么~”慕容永寒毛一竖,迅速地跳后一步,咽了口气,无奈道:“皇上,在人前万不可如此——”就算装也要装地似模似样吧,以前的慕容冲可是打死也说不出这等调戏的话来! 任臻举手投降:“是是是,听你的。我会好好学~”慕容永闻言啪啪啪地抽出几本书册全堆在床头:“明天先学识得鲜卑文字和国史——慕容氏岂有连祖宗家法都不记得的君主?” 任臻张大嘴,怔怔地看着他一本本地举给他看:“还有隶书汉文——你总不能次次国书诏书都我来口译我来起笔。” “还有兵法典籍……” 任臻大字瘫倒,口吐白沫,觉得自己瞬间回到十年前苦逼的学生时代。 慕容永待任臻装疯卖傻好容易才睡着之后,方掩门出来。此刻春寒料峭,夜风凛冽,吹地他精神一震,他并不回房,反拾级走上城楼,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夜登阿房。当年秦灭六国,建宫室于泾渭之间,尤以阿房为最——后来被西楚霸王项羽一把火烧成断壁颓垣,经汉晋数百年修整,也不过恢复十之五六,仅有外城如初,便称阿城。当初慕容冲挑中此处登基称帝,便是因为这里宫室完备且易守难攻,有力屯兵围困长安。慕容永在阿房宫巍峨高墙上远眺影影绰绰的八百里秦川,极目而来的是泾渭之间绵延的宫阙,那最西之处便是煌煌长安——他们最初也是最终的兵锋所向。他轻轻地,默默地,吐出一口气。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慕容永没有回头,悠然道:“姚公子还没睡?” “同慕容将军一样,心事重重,夜不能寐。”姚嵩虽是羌人,但并不喜编发,亦不喜戴冠,墨一般的长发扯散在寒风中,望之倒颇有几分江南的魏晋士人所崇尚的仙风道骨。只可惜慕容永知道,眼前这个绝非什么“神仙”,乃是个满腹毒辣心思的谋士:“哦?能让姚公子挂心,必是大事了。” “大事算不上。我只想问问,‘他’,是你何处寻来的宝贝?” 慕容永讶异道:“谁?” 姚嵩上前与慕容永并排站了,同望长安城:“……韩延高盖那些莽夫看不出,你跟了他十年怎可能看不出他的不对劲儿?” 慕容永平日里与他争锋相对,恨不得生吞了对方,此刻态度却平和的很,他瞟了姚嵩一眼——羌酋姚苌诸子之中唯这庶出的幼子姚嵩容貌妍丽,完全不似世子姚兴,倒有几分当年慕容冲的形容,也难怪从前的慕容冲是那么个残酷无情六亲不认的性子,唯对其高看三分。 “哪有什么不一样?皇上就是皇上。”他淡淡地道,“鲜卑皇族在长安城的里早被苻坚杀光了,除了在关东与苻丕缠斗的吴王慕容垂一支外,便是我们皇上血统至正,他只要还在,我们就占了天时人和,将来下了长安,回关东和吴王争位也有胜算。”至于内里的灵魂变与不变——只要能镇得住他,谁在乎一个傀儡? 姚嵩偏过头,缓缓伸手抚过慕容永的下颚:“若是那时候争的过慕容垂,要杀一个对你全无防备的慕容冲不难,届时你一个马童出身的庶族似乎也可以龙登九五了;若是争不过慕容垂——只怕你就要折了那只凤凰的美丽头颅去向慕容垂投诚了吧?”说罢自己一击掌,咯咯笑赞道:“好一个进可攻退可守,慕容永,枉那疯子当初谁也不认就把你当忠心耿耿的生死之交,你待他还不如苻坚老贼!” 慕容永骇然一笑:“姚嵩,这不是在你父军中,莫要胡言乱语的好。” “今夜城楼,唯你我二人,你还要嘴硬?” “我亦武宣皇帝之后,复燕乃是毕生之愿,何错之有?”慕容永冷笑道:“而你又好的到哪里去?苻坚淝水新败——那时你父姚苌未反,还在帮着符睿守华阴——你便到了平阳,百般策反慕容冲起兵——我原本一直盘算着北上攻略并州,占据一番基业以图将来,可你却怂恿他西进,攻蒲坂渡风陵过潼关直取长安!长安城乃九州之都,这块肥肉着实太大,我们燕人不想占,也占不了,迟早东归邺城,待到秦亡燕去,你那反复无常的父亲便可以带着他的羌人部族,跑出来捡这个天大的便宜了!” 姚嵩含笑听完,才摇头道:“长安是个烫手山芋,天下谁人不知?从前的凤皇是疯,但不是傻——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非得要打下长安?!他和你不同呵,慕容永,你野心勃勃心心念念想着利用他来建你自己的不世功业,而慕容冲他活着只为复仇!”他看向慕容永,“……他的毕生志愿非是复燕,乃是灭秦!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慕容永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没想过吗?有的……当日云朗风清的中山王慕容冲为何变成那样的杀人魔王,过去一点一滴每时每刻慕容冲的屈辱仇恨与痛苦他都在场,他都见证。可他宁可不去妄想。慕容冲,你身为嫡出皇族,若无心复燕,便该为真正的大燕英雄复兴慕容而开路——以你之血肉之躯! 最后一点的不豫烟消云散,慕容永波澜不兴地望向姚嵩:“我与他是否志同道合以后自见分晓,我知你目的也不过是让他打下长安再从中渔利。但是至少目前,我们目的一致——现在秦燕对峙,情势僵死,若是我们再内讧则是自取灭亡——你我得暂时言和,替他带好那些骄兵!高盖韩延段随那帮子匪将能造慕容泓的反,也就能造慕容冲的反——届时,你我莫说各自为政,只怕连个全尸都不可得。” 姚嵩勾起唇来,算是同意了这个暂时的口头协定:“这个自然,如今的‘他’一派无知,你我当然得给他撑着这个——只有一城一池的大燕国。” 任臻果然是“一派无知”,次日还在呼呼大睡时被军报惊醒——说是秦将窦冲率两千余骑出城夜袭灞上,接应自洛阳回援长安的秦平原公苻晖,灞上守将段随不能敌,仓皇出逃,退军十里,窦冲冲入城中,斩首八百而还。 任臻人是起来了,魂还离头顶三尺飘着睁不开眼,此刻听了军报,也只是眯着眼,迟钝地爬了爬头发,说了声“哦”。慕容永此刻也是眼下乌黑,胡子拉杂,想是深夜接报后就不得安宁,谋算至今,瞟了日上三杆还没起身的任臻一眼,他按下不耐,请示这名义上的“皇帝”:“您看当如何处置段随?”说罢不等回答,自己恨声道:“段随这厮虽是鲜卑豪门,但未必真会为慕容氏竭尽心力,焉知昨晚那战他尽了几分力!还是请皇上下令,调他回阿房受惩,末将愿代其领兵去灞上!” 任臻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拿起床头的酥酪茶抿了一口,皱眉道:“膻。”对着慕容永的双眼也渐渐恢复了神采——这是他终于缓过起床气,清醒过来了。“下次煮这个不要用羊奶——牛奶……糟糕,这儿没有奶牛……黄牛的奶怕是一样膻……”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气,忽而切入正题:“那窦冲既已退回长安,段随还军灞上了吗?” 慕容永怔了一下,不自觉地赶忙点头道:“今早已经收拾残军回灞上了。” 任臻点了点头:“好。那发道旨意给他,嘉奖宽慰,命他勤加练兵,守好灞上,不要重蹈覆辙。” 慕容永愣住:“就这样?!我们鲜卑治军极严,有错必罚,若如此纵容,焉能服众?” “治军极严的后果呢?有错必罚,有功却未必赏,济北王就是因此失了军心,死在这上头,便是慕容冲——便是我,也未必多得人心。”任臻慢条斯理地道,“况且,段随屯兵灞上,本就是起围城之用,如今秦兵退去,他还是占着灞上,便是损兵折将,到底也未失了了这据点,于战略上不算失败。” “可苻晖率援军入长安,与我们大大不利!” “有什么大不利的?窦冲夜袭大胜,为何却不占灞上?因为他占不了——苻坚已经不敢分兵了。所以才冒险接应苻晖的洛阳军入城——但长安已成孤城,入城秦兵越多,粮草就越难筹谋,苻坚就会更急于出战——这样总比两军就此僵持的好吧。” 慕容永似没想到任臻会这么说,想了一瞬也想不出驳斥的道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或是哪里不惯:“……那,那这事就这么过了?” “哦,不,得罚韩延。他的军营离灞上最近,苻晖引兵西来他不知不觉,灞上遭袭他也不及求援,不罚不行。” 慕容永觉得他简直是在乱来:“韩延是因为昨晚处置逃兵之事不在营中才松懈了防守,难道有功反罚?” “处置逃兵?我看是示威多些。”任臻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我昨晚看以前的军报典籍到了凌晨,如果我没猜错,韩延一直都是段随的心腹,因为杀了济北王慕容泓,改立中山王慕容冲,韩延被旧部目为叛徒,实则是为他的上峰段随代过——这俩人一直互为呼应,不受中枢控制,所以之前你将高盖提为左将军,也是为了牵制段韩二人——那么就趁此事离间二人,韩延记仇的很,就是不为此起异心,到底也不会再对段随言听计从。” 慕容永瞠目望他,半晌道:“……等下,你不是不识鲜卑文的么?” 任臻很疲倦似地瘫在胡床上:“半夜把姚嵩找来念的,边听边看,发现鲜卑文是挺难懂的~”顿了下,回味似地砸吧着嘴道:“不过挑灯夜读,软玉温香,古人的生活也挺有情趣的么。” “……”慕容永无语相对,有点想将姚嵩拖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第4章 这些天慕容永都不离左右,读书习文骑马射箭皆不假人手亲自教习,说来奇怪,任臻在从前连学都不肯好好上,占着父亲一张老脸从小学挂到大学,堪称一塌糊涂,可对这些行军布阵之事却颇有兴趣,近来慢慢地也渐有起色。但眼见着,他这个冒牌皇帝草头天子似乎要做到头了。 任臻端坐在舆型沙盘之前,左右都是燕军骁将,明晃晃的铠甲耀地他有些发昏,简直要内牛满面了——过去二十六年的生命里除了花天酒地地玩他还会什么行军打战?布阵筹粮?就算是韩信转世也得给人学习缓冲的时间啊!平常有慕容永,姚嵩在旁提点,自己慢慢思索学习倒不出啥岔子,可如今急哄哄地开什么军事会议,左右皆凶神恶煞飞禽走兽之辈,这真是一见倾心再见没命还开会呢没吓死就是好运了! 呕漏!!他无奈地将头砸进双手手心,就要悲鸣了:他怎么知道苻坚之子苻宏出城搦战,又破燕军他该如何,更不知道阿房缺粮四处早已坚壁清野搜刮殆尽了他又要到哪里去筹粮! “没粮就抢!”慕容永的声音掷地而起。 “长安城外方圆百里都被我们抢光了!连蝗虫都没一只还抢个毛!” “我们穷,被围困在长安的苻坚更穷!我听说连苻坚年宴,飨肉众人,诸将都要哺肉于袖归家予妻儿老小,城中已是杀马为食了!我们,至少还能向外抢粮抢人,不比他们的境况强?!”大将段随看慕容永一眼,方慢悠悠地道,“尚书令大人所言有理,只是长安方圆百里已是坚壁清野行人罕至,我们怕是得向关中平原的大堡坞抢粮。”韩延冷笑一声,虽不至明着驳斥从前的老上司段随,却对手下一偏将道:“你同皇上说说,这连日大战我们损耗几多,关中豪强的堡坞是好抢的?三五成联,护丁数千,坚城固壁不下长安——咱们右军是不成了,不如高将军率领左军攻去?我让这天大功劳给你!” 高盖莫名其妙被拉下水,一指段随:“段将军新败,急着报仇雪恨补充物资,找他去啊!” 姚嵩乃是不领兵的一介幕僚,此时袖着手作壁上观,看诸将熊熊地吵成一窝,才露出一口白牙,脆生生地道:“左右二军历经大战都疲累不堪,唯有慕容将军的中军一直未出,以逸待劳,不如就请慕容将军为皇上拔此头筹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慕容永身上,那目光可是寓意颇多了——姚嵩轻飘飘一句话让众人回过神来,他们是死伤枕籍了,慕容冲的嫡系骑兵还攥在慕容永手中分毫不伤呢。慕容永剜了姚嵩一眼——这小子虽然屡屡在明面上说与他联手,但时不时就要下点绊子,着实防不胜防。段随乃鲜卑豪门,在诸将中出身最高,他率先起身走到沙盘前,在长安之北,渭水之滨处点了点:“仇班堡,人丁充沛,屯粮素多,且时往长安城中偷运粮食接济苻坚,实乃我大燕心腹之患——若能灭此堡,慕容将军居功至伟哪。” 慕容永不语,然则环顾四周,知道已是旁人箭在弦上,而他不得不发了。 散会后任臻方回过神来:“你要带兵去抢劫!” “没粮食,不抢怎么办?”慕容永平静地说,“仇班堡乃关中第一大堡,墙高壁深,难以攻坚,让兄弟们借此机会多练练手,将来也好打长安。” 任臻急了:“那若打下仇班堡,你们会如何处置他们?怕又是灭门屠城罢!” 慕容永看了任臻一眼:“皇上,这是战争。”以最小代价最大程度消灭敌对势力的有生力量,理固宜然。 任臻语塞,他不能和一个古人去解释什么叫做人道:“以战养战,穷兵黩武,都不能长久——就不能……就不能屯兵垦田募粮什么的——” “以前倒是有过募兵垦荒的时候。” 任臻一喜:“何时?” 慕容永漠然答道:“苻坚还统治中原的时候。” 任臻语塞,正是他——正是慕容冲接到苻坚淝水战败的消息后,第一个揭竿而起,自此秦失其鹿,天下大乱。 “皇上,您说的,太平时节可行,现在——?”他摇了摇头,关中早已赤地千里,人命如草芥,都是朝不保夕,谁去种地?谁来保障?燕军每前进一步,都是踏着三辅之地无数的尸骨,已是收不回手了。除了强取豪夺,除了以战养战,他们这班半路出家的“匪军”还有其他方法来凝结军心去壮大谋生吗?慕容永看着任臻的神色,忽而叹息一声,换了个语气:“我不屠城,皇上放心。 您说的屯兵垦田募粮,可行——但得等我们下了长安,占了关中,再想办法,慢慢筹谋。”任臻扬起头,不说话,双眼中却窜出一抹异彩,显是转喜了。慕容永亦一笑:“我此去带一万骑兵即可,剩下两万拱卫阿房保护皇上——这三万精骑是鲜卑精锐中的精锐,绝对忠于皇上,可保大事无虞。”顿了顿,又道:“只是秦军近来屡次小胜,你上次受伤后长居宫中又久不露面,我军士气未免不振,出征前,望皇上出城巡视中军,以慰军心。” 于是任臻很快迎来了这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策马扬鞭的机会,这些天他虽说也算学过了皮毛,但一见到那匹赤身白蹄的名驹“赭白”被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牵到他面前,那马高大雄壮,不停地打着响鼻,似是关久了有些暴躁,与平日骑的矮脚小马大不类同,便不免紧张起来。他习惯性地望了身畔的慕容永一眼“我……我以前就骑它?” 慕容永就贴着他身后站着,冲他微一点头,低声道:“赭白最通人性,你上马徐行即可。” 任臻一咬牙,同手同脚地蹭到马旁——慕容冲已是昂昂七尺,身高一米八的大帅哥一个了,却也只到马脖子处,他仰视着吞了吞口水,心里先怯三分。赭白微侧过头,狐疑地打量了自己前任主子一眼,而后喷了口气,不屑地转开头去。 “……”任臻怒了,一头畜生也看不起人!于是手脚并用地趴住马鞍,大喝一声,飞身而上! “皇上!” “皇上小心!” 所有人抢前一步,想要接住从马上摔下的任臻,然则一阵尘土飞扬后,任臻呈平沙落雁势四脚八叉地以脸着地。 赭白这回连气也不喷了,甩甩尾巴,闲庭信步地走开了。 任臻要气疯了,他挥开众人,吐掉嘴里的土泥,卷起袖子,再次气势汹汹地杀过去,他这次是发了狠,上前就拽住辔头,一脚踩上马镫,赭白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如脱了肛的野马一样就要撒野——慕容永在旁看的真切,此刻疾冲上前,一手兜住摇摇欲坠的任臻,猛地提气,跃马而上,在马背上搂紧了任臻,用力一勒缰绳,低声喝道:“驾!” 众目睽睽之下,连人带马跑了个无影无踪。军中诸人都面面相觑,慕容冲之族叔,左仆射慕容恒自慕容冲上次坠马负伤后这还是头回见他,不由地奇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他的骑术一向冠于三军的。” 姚嵩站在他身后,眯着眼望着远方,要笑不笑地道:“皇上伤重未愈么~” 赭白吃痛,一气跃出数里才渐渐偃旗息鼓。慕容永这才松了口气,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松开——才发现手心已俱是湿汗。 任臻被他密密实实地护在怀里,凛风扑面,辽阔天地纵横驰骋,不由大感刺激有趣,回头想叫慕容永不要停,不料此刻慕容永正巧低了头要与他说话,二人的唇角在无意间微微一触——干燥而温暖。慕容永怔了一下,极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赭白跟了你十年,你耐心一点儿,驾驭它不难。”任臻别的不说,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丰富的很,堪称情场老手,这连吻都算不上的碰触他当然不放心上,可见慕容永紧张到连“皇上”都不叫了,都你来你去的了还在强装镇定,不由好笑,故意凑过去道:“是吗,那你教教我~缰绳是这样拿?”那手却反握住慕容永的手腕,慢慢下滑,与其五指交缠。 “皇上!”慕容永尴尬地喊了一声,任臻知他反应过来了,伏在马上哈哈大笑,又见慕容永面色微红,两道硬挺的剑眉也深深拧起,赶紧正容坐好,咳了一声:“我好好学,一定好好学。”慕容永越过他,抚了抚赭白油光水滑的鬃毛:“赭白不是普通的座驾,它有灵性的,我们初出平阳之时,兵少将寡也敢攻打蒲坂,是它在战场上救过你一命,便是你上回长安城外坠马昏迷,也是它奔回大营带我去救你。” 赭白打了个舒服的呼噜,算是彻底平静下来,任臻奇道:“你又不是它的主人,怎么他也这么听你的话? 慕容永的手停顿了一下,才满不在乎地道:“我本就是马童出身,皇上忘了么,你就是在长安金华殿的马厩旁边把我捡回去的。” 任臻心想我又不真是慕容冲,哪知道这么些过往,但是还是耐不住好奇:“你不也姓慕容么!怎的会去给人牧马?” 慕容永看着任臻的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晦色:“皇上与先帝都是嫡亲宗室,即便燕亡后成了俘虏,入秦也依旧有个侯爷名分,似我这样的庶出疏族,便只能在秦都宫室中沦为最下贱的仆役——那时候,你在宫中出入自由,宠幸无人可及,擅闯了苻坚的金华殿,见到这匹赭白,便吵着闹着要——若是旁的人,莫说是旧燕降官便是苻坚亲子,都要按律惩处的。但是苻坚二话不说不顾流言,就将马连我送给了你——”他忽而有些懊恼,为何要对眼前的人说这么多伤人的话,他根本不是慕容冲,可他控制不了或者是不愿控制,非得说出来发泄发泄也好。若是原先的慕容冲听到他还敢提起旧事揭他疮疤必已怒不可遏地拔刀出来一刀砍了他——他也不过是占着他“不是”,才能这般放肆。 任臻却不疑有他:“看来那个‘苻坚老贼’对他很好么,为何还要起兵反他?” “很好?堂堂皇子委为妾妇,是为很好?!”慕容永陡然拔高的声音让任臻吓了大跳,以他一贯的处事经历来说这好不好与什么皇子身份毫无关系,可这不是在他的那个时代。他想了想,出言道:“其实就是一句话,你爱我,关我屁事——就算没有被苻坚纳宠一事,你们就不反秦不复国了?” “……”许多话堵在喉中说不出口,慕容永发现自己又找不出话来反驳眼前这人的歪理了,但他知道不一样的,若没有苻坚当年恣意妄为践踏尊严,他与他,或许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此心里没由来地灰了几分,望向还一脸跳脱无谓的任臻,他换了副表情,尽量和声道:“皇上,试着轻扯缰绳,一边顺着毛安抚赭白……” 任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骑马这上面来,赭白是天下名驹,久通人性,在慕容永的保护下任臻玩了个不亦说乎——这幅身躯还是过去的慕容冲,对于骑术武术的本能反应都还在,因而一来二往,任臻亦觉出几分乐趣,只是赭白偶尔撂蹄,他还会左右晃悠,摇摇欲坠间只能死命攥着身后慕容永的腕甲:“喂喂!你扶着点,诶诶诶~千万别松手昂!” 慕容永应了,轻夹马肚,一手握着任臻的手把持缰绳:“莫紧张,但凡畜生都是欺软怕硬的,要驾驭他便不能先怯了他……” 任臻一面听话施为,一面犹自道:“你千万别松手昂!”待到好不容易可以策马小跑一圈了,他兴奋地一拉缰绳,回头道:“骑马也不难么!”这才见慕容永已将双手背后多时,正含笑看他,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练骑自行车的事来,那时候家里还不甚富,父母亦未曾离婚,父亲在院子里扶着他骑车,他吓地闭眼大叫“千万别放手”,父亲满口答应,却在几圈后悄然放手,母亲此刻就在旁含笑着看……他这般双眼含光自诩温情地望着慕容永,倒叫慕容永怔了一下,觉着他眼冒红光活像饿了数天突然见到肥腻蹄髈的模样,忙吓地不自觉调转目光:“……莫要误了时辰,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二人又恰巧四目相对,此次这对蹄髈与饿鬼倒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将头偏开了。 第5章 待二人一起策马徐徐而归,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了,慕容恒姚嵩等人已是等到心焦,因而见到他们,抢先迎了上去,慕容恒深深一拜:“皇上总算回来了,城外将士怕都等的心焦了。”任臻知道是自己二把刀误了时辰,尴尬地一擦汗,对慕容恒好声好气地赔笑道:“都是我的错,那个……皇叔莫怪。” 慕容恒顿时惊地口吐白沫,吓地迎风拭泪——完了完了,慕容冲这么个阴毒刻薄惯了的主向他道歉,必是已起杀心,他命不久矣!姚嵩袖了手,笑眯眯地:“有慕容永将军在旁,误不了事的,请皇上出城阅军吧。”慕容永从赭白上翻身下来,与他擦肩而过,听得他如沐春风般地低声道:“慕容将军动作倒快。”慕容永脚步不停,紧跟驾后,只留下一句:“姚公子,你我大事一致,其余的……就各凭本事罢。” 阿房城西东北三面皆有高墙,唯南面自项羽焚宫后历朝历代皆无修缮,方圆十里曾悉为农田,如今狼烟四起,兵锋过处自也无人垦荒种地,落地一派萧条了。慕容冲逞兵关中,横扫三秦,屯兵阿房,便将直面长安的西城磁石门(注1)着意修葺,遍筑工事,以为正门。此刻城门洞开,一席金纹华盖率先出得门来,八骑鲜卑健儿骑着枣红骏马紧随其后,城门外的燕军已是一阵鼓噪骚动,直到那阴沉沉的城门深处跃出一骑红影白蹄的炫光,三军才在一瞬压抑的沉默后,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佑慕容,天佑大燕!” “秦命已绝,立下长安!” 任臻也被这山呼万岁的阵势唬了一跳,但随即又感到一阵心荡神移的兴奋——过往的二十多年,何曾真章地见过此番壮阔军容?他轻夹马腹,赭白跃起丈余,带着他突出依仗之前,率先奔入军中,跑动所过之处,士兵们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下拜,明光甲在春寒时分近乎惨白的日光下耀出夺目的光芒! 任臻一扬手,三军俯首,灞上平原千里无音,似乎连空气都就此凝注。他望着写着燕字的军旗在萧瑟风中猎猎招展,忽而生起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若是慕容冲本人在此,又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朕,平阳起兵,过蒲坂,渡风陵,下潼关,占灞上,而至围长安,凡百余战,皆靠将士用命,悍不畏死,乃得今日!敌孤守坚城,负隅顽抗,我等安能惧之!”慕容冲抽出鞍畔佩剑,刷地指向正西:“长安早已盛装涂黛,以侯诸君!” “万岁!万岁!万岁!” 燕军屡败屡战,本是士气低迷,至此方为之一振——慕容冲剑光指处,皆声势绵延,那声浪将整个白鹿原碾的瑟瑟发抖,似乎连远在百里外的长安城都能清晰耳闻了。 慕容永策马跟在后面,远远地望着那道夺目的身姿,默默地打量着四下里激动汹涌的人潮:还是得慕容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行!鲜卑慕容嫡出皇子,除了慕容冲,谁能这般号令大燕军队?! 而逆光下的任臻,因隔得甚远,面容表情皆看不真切,但他嘴角边噙着的那抹从未有过的兴致盎然的笑,却让他平生一种头晕目眩的熟悉与震撼。 整军回城已交申时,慕容永正要下令造饭,忽听外报:“长安遣使而来!” 任臻奇道:“秦军近来常胜,怎么反倒先抹下面子来使通信?”慕容永想了想,冷笑道:“苻坚不愧真帝王也,能屈能伸——他必是想趁胜求和,劝我们东归,他便好腾出兵力来对付盘踞陇西的姚苌了。” 任臻命人宣召,心中却暗自摇头:若苻坚和慕容冲真有那么段往事,则再能屈能伸也无法低下这个头来,可若是特特派个使者来谩骂斥责,似乎更无必要了。 说话间那秦使已是从容入内,看他服饰,乃是个内宦,因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故能昂着脸道:“天王有诏~” 拔高的嗓音嘎然而止,因为全场人都木然且略带不耐地看着他,他只得咳了一声,挥挥手,命跟着的侍从将手中漆盘捧上。 任臻看了呈到自己案几上的锦袍,伸手去捡那袍子——那是块稀世罗绡,通体云绣龙纹,宝光流转,却又轻盈透明,敷于掌上,肉体肤色纤毫毕现,于一派华贵中难掩奢靡冶艳之色,想来乃当年秦宫之物。任臻心中一动,觉得此物似乎颇为眼熟,但何处见过,却又记不真切了。心念电转间听那内侍又道:“卿,远来辛苦,只怕衣食孤寒,赐卿锦袍一袭,寥寥旧物,明朕心迹,卿当记取当日赠袍故事,恩爱情深,何至兵戎相见,刀斧加身?” 一时众人皆听呆了,慕容永大怒之下就要拔剑,其余人皆是能躲就躲,谁不知道这些话是虎须,轻易捻不得的。任臻呆却是他忽然明白苻坚的意思了——挟胜求和是假,羞辱挖苦是真!这袭半透红绡只怕曾经被他亲手覆在慕容冲赤身裸体之上,而后于他是百般恩爱,于慕容冲却是切肤怨恨——从皇子到娈童,从也由不得他说一句不!无怪当年的慕容冲无欲无求不为天下提兵直取长安只要复仇!他忽然有几分明白了慕容冲心中的怨毒愤恨,一把攥住了慕容永的手腕按下,转头朗声道:“请传话天王,朕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之小惠。若真有心修好,便君臣束手,早送长安,朕自当宽宥苻氏,方不至满门皆灭国破家亡!” 话音铿锵,语气决绝——慕容永似乎从任臻的双眸之中看见了——慕容冲的影子。 “他们这是一零之争。”事后,被抓去练箭习武的任臻还很认真地和慕容永分析了一下,“两个都要做一,互不想让,可不就打起来了!” “???”和任臻呆久了慕容永已经学会了每当听不懂的时候就当装听不到地摆面瘫样,便为“藏拙”。 “是吧~!”任臻越想越有道理——至于慕容冲原有可能是直的??他揽镜一照——长成这样,绝,无,可,能! “皇上,我明日就要带兵去仇班堡——此战不得不赢,我定会竭尽全力。”慕容永根本在考虑另一个问题,简明扼要地打断他,“您在阿房,亲掌兵权,大事可问慕容恒,小事——便问姚嵩吧,他倒是心细如发。只一条,此人狡诈如狐,又是姚苌之子——” “要小心他嘛!知道知道!”这些天听这话都要听出耳油来了,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狡黠一笑:“你怎么动不动就叫我离他远一点儿,真只是因为他是姚苌儿子?” 慕容永以不变应万变,继续面瘫“藏拙”,末了忽然说:“……皇上,您射的中那儿,末将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臻手搭凉棚看去——百步之外,一个校尉执戟而立,戟尖小枝在阳光下闪出光芒——他抓狂道:“你以为我是吕奉先啊!还来辕门射戟!”说着架起慕容永特地为他寻来的轻质木弓,搭箭要射,咬牙切齿道:“射戟不行,射你却是简单!” 慕容永听不懂他一语双关,却还是掌不住哈哈一笑,转身要逃。 暗处人影见二人在习武场上笑闹,不由一摇头,对身后那人微一躬身:“公子,皇上当真是性情大变,当如何——” 姚嵩缓步而出,勾起唇角:“派人送信与父王,即刻修书苻坚,愿为其拖住长安左近的韩延段随两军,乞秦军出长安,于仇班堡一举袭杀慕容永!” 另一人心中一惊,忙道:“姚秦与苻秦已经反目,势成水火,苻坚怎会愿意合作?” “他还有的选吗?”姚嵩冷笑道,“龟缩长安发天子诏,结果能来救援的勤王之师寥寥无几,已经处于劣势了,再困守城中更是越拖越糟,他比谁都渴望出城一战——若能除了慕容永,便是剪除慕容冲双翼。何况比起我父王,慕容冲那小白脸儿的反叛才更让他切齿痛恨。” “若是……若是慕容永不敌苻坚,则中军精锐便会尽殁,于燕国——” “高将军。”姚嵩并不看他,只是一挑眉道,“你是父王早先就在鲜卑军中埋下的暗桩,你莫不是真当燕国是你的故土,慕容冲是你的主子了?” 高盖连忙躬身低首:“末将万万不敢有悖大单于,公子明鉴!只是苻坚若一战功成,缓过这口气来,于大单于也是弊大于利——”他忽然住嘴,因为姚嵩怔怔地盯着他上下打量,姚嵩人虽生的极美,但一双凤眼总是阴测测的,连笑都带着点不怀好意,此刻如毒蛇一般地盯着他,高盖的大白圆脸便刷地流下冷汗:“公,公子……?” “我记得你是邺人吧,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口?” “公子,当初秦灭燕,高家就在战乱中死绝了的,是大单于还为秦将之时在邺城的死人堆中把末将捡回去的。” 姚嵩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那就怪了,为何慕容冲一见高盖就哼什么怪腔怪调的‘你快回来’?鲜卑民歌?不像呀,没有那么傻的调子~” 次日,慕容永领着一万精骑并五千步卒开拔出征,带走了巢车云梯等攻城器具,浩浩荡荡地出于阿房,大有踏平堡坞之意。任臻在城墙上看了,知道这次精兵对民兵,没有输的理儿,因而也颇放心,见军容壮阔,不由略一点头:“怪道人说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 姚嵩在旁一笑:“皇上说的好似自己不是鲜卑人似的。”任臻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掩饰地一笑:“你今天帮我寻的这身衣服倒是不错,不束手束脚的,穿的也简单。” 姚嵩一抿嘴:“这叫褶胯,皇上平时无事常穿,怎不记得了?”任臻决定闭嘴,说多错多,还是走为上计。 这些天慕容永人虽走了,但半天习武半天学文的规矩是定死了的,任臻倒也用心,因而骑着赭白,在习武场练了半日箭下来,周身已是被汗湿透,他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亲兵,吩咐道:“备热水,我——朕要沐浴。”一脚跨进房内,见案上还是一片狼藉,知是没他吩咐,没人敢入内整理。他随手一翻,书册内页皆写满了姚嵩所写的汉文批注,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姚苌虽是胡酋羌人,但儿子各个都学名在外,从世子姚兴到这姚嵩,都算的上才子,这一点,慕容家上下都该自叹不如。姚嵩每晚饭后都要过来为他讲书,任臻见天光未暗,便走进内室,除裳更衣——他刚一脚跨进木桶,忽然将外袍浸在水中又猛地抽出,拧成一条鞭子向门外狠狠劈去。外面人影一闪,一道红云利利落落地飘了进来,对任臻嫣然一笑:“好功夫。”任臻见了是他,方才弃了武器,奇道:“时辰还未到啊姚公子。” 姚嵩笑眯眯地:“我来伺候皇上沐浴啊。” “不用不用!”任臻赶紧摆手。姚嵩却贴过去道:“那,就当我想与皇上同浴,可好?” “……”任臻觉得像是在拍一部三流言情剧——他才不要当西门小恨恨!于是忽然俯身,拦腰抱起姚嵩,顺手丢进木桶里,水花四溅中他龇着牙道:“姚公子想洗,我让你先。”姚嵩狼狈不堪地从水里扑腾过来,趴住桶沿,仰视任臻的双眼中第一次有了丝意料外的惊异,而后,他黑眸一闪,忽然伸手拽住任臻仅存的衣襟猛力一扯——任臻站在他的面前,便赤裸了。他毫无愧色地低头打量了下:恩,身材比起从前整天上健身房的自己,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姚嵩已从半人高的木桶中站起身来,水蛇般地伸手缠住他的脖子:“皇上忘了我们过去的事了吗?” 任臻是个快弯成圆形的男人,坐怀不乱简直就没存在过他的生命中,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他缓缓地道:“姚公子慎言,我和你之前可是清白的很。”姚嵩见他不上钩,也不气馁,反更贴近了:“那现在呢~?” 任臻若有所思道:“你……是故意调慕容永去打仇班堡的罢~” 姚嵩微瞪双眼,奇道:“分明是皇上分化段随韩延在先,二人才拉慕容永下水,我可是什么也没做。”任臻语塞,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三两下就被姚嵩看穿,恼恨地低头,与他前额相抵:“我不敢和你说话了,慕容永说了,你是见缝就钻的小狐狸。” 姚嵩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扑哧一声笑了:“那不说,做点别的?”任臻一笑,搂紧他的腰,偏头吻了过去。 在这方面,他一向笃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吃白不吃么,至于小狐狸的那些花花肠子,以后再去计较! 注1 :磁石门为秦阿房宫门阙之一,传此门可防止行刺者——以磁石的吸铁作用,使隐甲怀刃者在入门时不能通过,从而保卫秦始皇的安全,后毁于战火,后世再重修便虚有其表了。磁石门的准确位置,历来说法不一,《三辅旧事》指为阿房宫的北阙门,《雍录》指为阿房宫的西门,即正对长安城的正门,本文从后者。 第6章 二人在一室淋漓中,正吻地难舍难分,忽听门外一路急报:“皇上,前线战报!”任臻一惊之下,松开手,姚嵩腿软腰乏,眼看又要落水,任臻忙一把捞住他,将人囫囵抱起,轻轻端上床,才随手扯过一袭干净的袍子披上,赶着出门。 姚嵩还在面红气喘——他没想到从来不假辞色的慕容冲有这般手段——此时忽然醒过神来,拦住任臻,小声急道:“你要这么出去?” 任臻皮比城墙厚,完全不觉得衣衫不整有什么问题,但见姚嵩神情奇异,不免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才终于面上一红,掩袍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姚嵩瞟了他一眼,不说话,单是替他穿好内衫,套好褶跨,才道:“去吧——等等,别叫人进来!”任臻本想打趣一句“你也会不好意思”,但看姚嵩面如桃花,情欲未退,心里一动,便什么也不忍心说了,胡乱一点头,他迈步出门。 外面候着的亲兵早已等地焦躁不已,见慕容冲终于出来,忙双膝一跪,嚎啕大哭:“皇上!慕容将军在仇班堡苦战之时遇秦兵突袭,两下夹击,已是败了!” 任臻如遭电击,恍了一下神才急道:“那慕容永呢?!他如今在何处?!” “将军遣我等报信,自己收拾残兵往东退去——他请皇上坐镇阿房,不要轻出,免中敌人分兵之计!” “败军之将还想教皇上怎么行军布局么!”姚嵩也已更衣出来,早已面色如常,听到此话更冷冷一笑,“一万精兵不知还能剩回几人!”一句话提醒了任臻,他忙走到沙盘前,微一端详——仇班堡建于干涸废弃的仇班渠上,地处长安近郊,慕容永若退,肯定不会往西边的长安走,秦军又是早有准备,必是穷追不舍,如今定是顺着仇班渠残道退至——“白渠!”他一指沙盘上的一点,“我们必须出兵接应慕容永,能救多少救多少!”他扬手喝道:“点兵!今夜动身,前往白渠!”传令兵领命去了,他才跌坐于胡床之上,脑中还有些浑浑噩噩难以清醒,待姚嵩走到他面前,他才道:“你不要阻止我,我知道若论稳妥,最好避战不出,就算那一万人全军尽墨了,也不至于伤了根本。可我——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姚嵩蹲下身,仰视他,轻声道:“我没有阻止你的意思,只是想说,若上了战场,至少带上我。” 当夜未时不到,慕容冲便留慕容恒守阿房,自己点一万骑兵,奔赴白渠,援救慕容永。 黑夜漫漫,无星无月,车马粼粼声没入永夜,在任臻听来,几与惊涛骇浪相等——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率兵出征?可让他就此袖手旁观,安听天命,却也不能。 姚嵩纵马跟在赭白之后,在惨淡微光下,他忽而轻扯嘴角:慕容冲,我不信你真地就此换了灵魂——失忆罢了,只要重回战场,杀戮必能唤醒你的过去——一个疯子,总是比个傻子更有用一点。 白渠建于西汉,苻坚建元年间曾发民夫十万重修,更覆盖原有的郑国渠,勾连泾水向东注入渭水,灌溉良田万顷,乃是关中最大的水利工程。 赶了整夜路的燕军勒马原上,远远望去,白渠蜿蜒如蛇,横陈于广袤丘陵之间——任臻与姚嵩二人并肩勒马,万余轻骑在后齐齐列阵,竟是分毫不乱。 “看来慕容永还未退到此处。”姚嵩沉吟片刻,“皇上,我有一计可转败为胜——此处丘陵众多,且山林茂密,极适伏兵,若能引苻坚到此围而歼之,则大胜不难。” “苻坚马上皇帝出身,怎会我指哪他跟哪?” 姚嵩摸了摸胯,下骏马的鬃毛,轻声慢语地:“只要您出面,他可不是指哪打哪?您这颗人头,在他心中,可是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呢~”任臻张了张嘴——拿一国之君,三军统帅做鱼饵?!姚嵩转过头看他,眼中殊无半点柔色:“兵临城下,公子献头——皇上莫非还有更好的计策?”任臻吞了吞口水,现在的姚嵩凌厉迫人的很,他还真不敢不听他的。 姚嵩执鞭指向白渠引水口:“白渠引水口泥沙淤积,且春汛未到,几与平地无异,皇上率三千人马西行接应慕容永部后从此处渡河,应该能抢先秦军不少,臣自率五千精兵待秦军开始过河,便先以箭阵拦截,再击其半渡!”顿了顿,喊道:“高盖!” “末将在!” “率剩余两千骑兵,埋伏于侧翼,一旦我部与秦军短兵相接,即刻俯冲而下——如此施为,苻坚不败也难!” “皇上,您率三千兵马前去引敌,切记不可恋战,接应到了慕容永即刻东撤,一定要抢在苻坚之前过河,否则此计难成!” 任臻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姚嵩虽然长的像个娘么,可这份心思,却堪称无毒不丈夫。 慕容永沿途收拾余下的数千兵马,且战且退,虽不至丢盔弃甲,但数日奔波已是狼狈不堪,忽听断后部队派来斥候禀道“秦兵追至!”登时一惊,握着缨枪的手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抖——苻坚是要铁了心斩草除根了!他翻身上马,长枪一挥:“兄弟们!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鲜卑男儿宁可战死!随我杀回去,手刃苻坚!” 众将士虽已是劳师疲惫地很了,但仍是鼓噪欢呼一片,慕容永见军心可用,略微安下心来,然则安心不过须臾,就见一箭之远处压来一阵黑压压的乌云,再一看,哪里是什么乌云,乃是黑骑黑甲的秦军前锋杀到了! 两军迅速地厮杀到了一处,慕容永咬牙当头冲入秦军阵中,一枪刺穿一名秦将的咽喉,但身后的几名护卫也几乎同时被四下横刺的刀枪给生生削下了头颅,双方人马贴身肉搏,血肉横飞。慕容永一支长缨舞地虎虎生风,锐不可当,在秦军中左突右刺,但心还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秦军偷袭成功,兵力足足两万,源源不断地压上,燕军再勇,若无后援,总会被逐步蚕食吞没尸骨无存!想到援军,他似乎有了片刻的失神——那个人若在阿房听到败报,心里该是如何?失望,生气,还是……会有一点焦急?!危机时刻一点分心都会致命,慕容永只听耳边风声一过,一道刀锋就向他横劈而来,他慌忙驾枪就挡,谁知又暴露了胸前空挡,斜下里刺过一只长矛,瞅准了他前胸失防,眼看就要穿胸而过——忽然见身后飞过一物事,匡地正砸在矛身上,那茅失了准头,狠狠一偏,刺进了慕容永的胸甲,一时穿透不过,反折弯起来,慕容永瞅准了这片刻,回手调枪,看也不看地狠刺进来敌人背心,那人惨叫一声,长矛折断摔下马去!慕容永借这一招之力,纵马后跃,堪堪出了包围圈,手心里已是一片汗湿,与厚重的血垢凝结在一起,几乎拿不稳枪。他此时方看清刚才救他一命的暗器——一顶华丽非常的头盔!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拨转马头——身后,是一片醒目的镶金大纛,上书一个“冲”字,在风中猎猎招展! 他心中骤然一松复又骤然一紧,策马到了任臻面前,张着嘴喊了几声,却是不知这个当口要说什么了。任臻见他血污满面,不知悲喜,知他心情激动,忙道:“快杀出去!往白渠去!” 慕容永心中一动,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于是全身一凛,复又有了气力,任臻一拉马头,挥手喝道:“举纛!” 帅旗席天卷地地一展,其势如虹,燕军得了援军,又见慕容冲亲临,无不精神大振,千余亲兵将任臻护在中心,成刀削阵势楔入秦军部署,缠战中的秦军猝不及防,被这股生猛的生力军砍瓜切菜一般地扫开,直到一道精甲贵胄的秦军忽地纵马而出,挡住去路,玄黑滚金的一展大纛刷地跃出眼帘,刺目的“秦”字虎虎生风——慕容永一惊:这是苻坚的禁军了!连忙大喝一声:“保护皇上快撤!” 任臻一拉缰绳,赭白扬起前蹄,一掠数丈,生生将几名秦兵踩于蹄下——借此势,任臻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北中国曾经的王者——似心有灵犀,苻坚在马上亦同时昂起头来,隔着戈矛盔甲血色残阳交织出的光幕,二人四目相接,如惊鸿照影,掠去了多少年华。 苻坚握紧了手中的天子剑,牙齿不自觉咬地咯吱作响——他至今忘不了当年灭燕之时在邺城王宫初见中山王慕容冲时那犹如天赐一般的怦然心动。为了他,他避人耳目地先纳其姐;为了他,他恩养荣宠慕容氏全族十年如一;为了他,他不听王猛之言甘愿成全他做平阳太守——到头来换他揭竿而起兵围长安! “慕,容,冲!”他一声暴喝,在众人惊呼声中,他一夹马肚,马蹄凌空飞踏,直朝任臻扑去! “苻,坚,老,贼!”任臻亦不示弱地破口大骂,随即调转马头撒开四蹄狂奔,披散而下的黑发在空中伶俐地甩出一道弧线——燕军上下包括慕容永都反应不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皇帝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地不战而逃。任臻一面在马上颠簸一面在心中内牛满面:姚嵩出的馊主意啊!他觉着自己和跳进斗牛场主动挑衅公牛的白痴没两样啊有木有!和失恋加失业的老男人单挑的亲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屎啊有木有!! 慕容永回过神来,赶忙指挥亲兵急速跟上,堪堪护住夺命狂奔的任臻,拥着那面醒目的大纛一路东行。 苻坚双眼通红,视线所及,唯有一慕容冲,哪里肯就此放手,于是两万秦兵在天王苻坚的带领下,流星一般地尾随燕军而去,千骑万羽,马蹄纷沓,震地关中大地连连颤抖,直到先头部队已看见了涓流如线的泾水——白渠到了! 前禁将军李辫策马赶到苻坚身边,急道:“陛下,白渠远离长安,后军难至,万一燕军在此设伏,则我军必乱!”苻坚犹豫了一瞬,眼见着慕容冲的帅旗已经开始渡渠,那跋扈飞扬的冲字似炫晕了他的眼,他一咬牙:“已到此处,不得不追!擒了慕容冲,则大秦之危立解!” 姚嵩在高处望着苻坚率先头部队咬着慕容冲奔行过河,不由勾起唇角,轻一挥手,副将领命,小旗劲挥,只听山林间一阵沙沙声响,忽然成千上万只箭应声射出,疾风骤雨一般笼罩在正在渡河的秦军之上,下一瞬间,惨叫声起,漫天血雨,摔下马来的秦兵纷纷落落,堵住了泾水,方圆十里的河水已是一片赤红。 任臻回马看时,也是被震撼地呆住,半晌才道:“我,我操……这,这不是拍《英雄》吧?” 忽而杀声震天,以逸待劳的燕军骑兵在姚嵩一声令下,吼叫俯冲而下,将残余秦军冲击地七零八落,高盖所部人马亦从左翼杀出,截住溃散的秦兵去路。慕容永看的真切,重又翻身上蹬,对任臻道:“皇上在此稍歇,末将领兵自秦军右翼杀入,与高将军合围,立取苻氏人头!” 任臻还未及说话,慕容永便召集左右,重新切进战团了,他呆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策马就往原上冲,苦命的亲兵统领还没喘下一口气来观战,见皇帝又开始落跑了,只得呕出一口血,纷纷上马,护着任臻向前冲。 姚嵩在原上缓缓起身,俯视着脚下数万生灵缠斗厮杀,漠然地如同旁观一场末日的游戏。他畏寒似地在风中袖了手,偏过头,悄声对心腹道:“秘语父王,苻坚与慕容冲大战于白渠,则长安必定守备空虚,请他趁机率军奔袭长安,相机而入!” 得长安者,王天下——鹬蚌相争,从来都是渔翁得利,古人诚不欺我也。 心腹领命而去,姚嵩志得意满地堪堪转身,恰见任臻领着众人,朝他一路疾驰奔来! 第7章 姚嵩还未及掩饰好面上表情,任臻便已滚鞍下马,一把握住他的肩道:“你没事吧?”话音未落便自发自为地将他周身上下拍了一遍,见果然没受伤,才放下心来,吐出一口气来:“我还担心你也跟着杀过去了——你不同慕容永,这幅小身板儿,武技又不咋的,真上战场出了岔子可怎么办?!”见姚嵩表情还是怔怔的有些奇怪,他怕他生气,忙掩饰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弱,虽然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哈哈……” 姚嵩忽然攥住他的手,一把扯下,第一次对他不是满面含笑,他转回身,不知是在对谁生气似地硬着语气道:“作壁上观,焉能有事。” 慕容永与高盖各领骁骑自两翼突入,将已被中军拦腰冲击而成溃散之势的秦军分割包围,在各个战团纵横突刺。如此变乱,叫惯于征战的李辩也暗呼不好——败便败了,若是天王被围,无法脱身,那大秦就真的完了!“末将护着陛下突围!” 苻坚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纷乱的战局,血肉横飞杀声震天。这就是他曾经治下的沃土千里的三辅大地,繁华富庶的天子帝都?他闭上眼,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开始冷静下来:“李辩,举纛,命全军向朕靠拢!” “陛下!乱军之中大纛太过醒目,难保贼军不会拼死围来,届时想突围就更难了!” “乱军混战,我军已是惶然,若朕之大纛不存,更是军心涣散难以收拾。我们后军未至,尚有八千骑兵还在途中,只要回头与他们会合,慕容冲的兵力有限,围不住我们。”苻坚睁开双眼,目光如炬,“而后,立即回师长安!” “陛下?!难道不要收整兵马,就这么乱哄哄地赶回去——” “我部倾巢而出,长安唯有太子苻宏与大将窦冲守城,难保有人不会趁火打劫。不是慕容冲,也会是——姚苌!”苻坚声色不动,实则心中后怕,若长安失手,大秦就当真要亡国了。 于是滚滚硝烟中秦军禁卫忽然举起一面玄黑描金的王旗大纛,本已行将溃散的秦兵如绝境逢生,不顾性命厮杀突围,重新聚拢到苻坚麾下,三五燕军竟拦截不住一个血气澎湃的秦兵。原本分隔开的战团重被撕开一个口子,而后如裂帛一般越扯越大,越来越多的秦兵突破包围,如蜂集蚁聚一般簇拥到苻坚周围,慕容永与高盖都远远看见了王旗,都想一马当先力斩秦王,但乱军纷纷,连人带马都无法前行,只能被奔涌的乱军夹带着随波逐流——战场上已经失控了! 在原上俯瞰战局的姚嵩与任臻都是一惊,苻坚大纛所在,分别有两列卫士燕翅列队,簇着苻坚不管不顾,摧枯拉朽一般地回撤,驾后是无数秦兵奔涌靠拢,势不可挡地从白渠向东席卷。姚嵩一见前面冲锋开路的是苻坚压箱底的百名护龙卫——他们装备铁甲,皆跨宝马,全是氐人,誓死效忠苻坚,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轻易不带上战场的,便急地居高临下地吼道:“拦住他们!用士兵填上去!不要走了苻坚!”身边的传令兵旗帜频挥,但搅进乱兵溃勇中的永高二人便是看见了,此刻也有心无力了,只能眼睁睁见完胜从指缝中溜走。 姚嵩恨恨地一砸拳——大势已去! 任臻在上观此鏖战,也已是看地心荡神移,对苻坚亦有了一丝敬佩——这种情势下还能收拢军队,迅速回撤而不致溃散,真将才也。 苻坚一路收整军队,并仇班堡等大坞堡自发而来的民兵,复得三万余众,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恰在临潼与前来夜袭的姚苌军队撞上,姚苌不想远在白渠的苻坚回防如此之快,猝不及防,稍作接触,即便败退,苻坚收兵回城,召集太子苻宏并文武百官,想来都自是后怕不已——要知彼时长安城中,只有数千老弱残兵,已是全然不堪一击了。 且说任臻这边,因见慕容永同姚嵩二人都安然无事,自己对此战成果便也并不多在意,所以当入夜之后,扎营完毕,各将收兵,归来复命之时,他搔了搔头,先对高盖说:“孙……高将军,此次冲锋,以一抵十,打的好!”转头对慕容永说:“一万五的兵力对苻坚两万精兵加仇堡民兵,还能不致四处溃散,打的好!”最后对着姚嵩挤出一朵灿若秋菊的笑:“坐镇中枢,指挥得宜,救局势于危难,打的好!” 姚嵩忍着气道:“那皇上以为,谁打的不好?!” 任臻眨眨眼,他一贯自诩怜香惜玉,可这当口他总不能跳出来哄他说“都我不好”吧,求助似地把目光转向慕容永,慕容永舔了舔干燥渗血的嘴唇,缓缓跪下,仰视着慕容冲,道:“末将有战败失机之罪,请皇上治末将死罪!”话音未落,身边跟着的数名亲兵也立即齐刷刷地跪下:“将军已是拼死力战,求皇上赎罪,容将军率我等戴罪立功!” !@#@#¥¥%……好么,到他面前唱这出来了,他有可能杀他么?! 姚苌哼了一声:“是呀,皇上,慕容将军虽丧师战败,然则事先并不曾立下军令状,难道还要真斩了他?!”慕容永忍怒道:“我倒想请问姚公子,我打仇班堡之时,段随韩延二军皆在左近,为何不施以援手”他目光如剑直射过来,“因为他们正忙着对付姚秦,无暇分身!苻坚哪里来的情报出城突袭,姚苌又怎会忽然攻打我军!” 姚嵩转过身与他对视须臾,平平淡淡地道:“我人在燕军之中,如何得知长安是何情况?父王自有父王的考量,或是有所误会也未可知——难道慕容将军以为,我为了大燕,为了皇上,此次还不够尽心尽力吗!?” “为谁尽心尽力你心知肚明!” “你——” 任臻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然巨响,众人唬了一大跳,全忘了争吵辩驳,呆呆地望向主位中的皇帝。任臻吸了口气,缓缓地抬起手掌:“好大一只虫子,幸好一掌拍死了。” 众人:“……” 他慢条斯理地拿布擦了擦手心:“现在,该轮到我说两句了吧。” “此战双方都大有损耗,一时皆无力再战,——但是军粮问题却已迫在眉睫。时令艰难若此,仇班堡等大坞堡都还会组织民兵不顾性命地向长安偷运粮食,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任臻站起身,踱到诸人面前,伸手比出个四字:“无他,民心所向。我们燕军暴掠关中,流民百不存一,为了反抗燕军为了存活下去,他们只能自发结盟并且依附于那些联合了的大坞堡——等于我们生生给自己创造了无数新的敌人!” 他这话是公然推翻并谴责燕军以往的“暴行”了,诸将都是沉默不语,表情各异,任臻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继续道:“纠结此战失败责任在谁,重要吗?就算没有这么些变故,就算苻坚本人不懂军事是个庸才,他也一样不会败于我们,还是那四个字——民心所向!” 高盖不解地抬头,双颊一抖:“皇上,民心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到今天这地步,是鲜卑军队一刀一枪在沙场上争回来的!” “对!所以争且只争到了一座阿房城!地不过十里,既是国都又是城池——放眼天下,有这般滑稽的国家么?!” “我谅苻坚经此一创,也是大失元气,暂时也不会出城搦战。从此之后,收缩防线,俘虏来的民夫就算上了战场也必不与我同心,反而影响战斗力,不如释出军队,且许以薄利,收为己用,让他们加固阿房城防之余,趁此农时,在阿城南麓遍植农桑——不必精细,单选易成活,收成快的来种,若能供得七成军粮所需,便已足够。” 高盖一梗脖子:“那些抢来的俘虏,还值当给工钱?还不如杀了充作军粮倒也干净!”话未说完,脸上便重重挨了一刮,任臻冷冷地道:“朕知道过去不单只鲜卑人,不少胡人亦曾作此勾当——所过之处,人烟断绝,更俘虏数千少女随军而行,蹂躏之后分吃入肚,尸骨投入黄河,此举与畜生何异?纵观古今,岂有飞禽走兽得坐天下的道理!?从此后,再提此议者,杀无赦,可听明白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虽不见多少怒容,但面上肃然冷酷,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应声答应。 慕容永虽一直知道他有此想法,但没想到这些天下来,他已经将其发展为一个成熟详实的计划了,似乎就在这几天,这个啥也不懂的傻小子,各个方面都似乎都又有了长足进步。 任臻示意此次议会结束,休息一夜,明日开拔回阿城。散会之时,他单独叫住姚嵩,先是一笑,继而道:“你既长于内事,精于谋划,多帮着筹谋我方才所说之事吧——莫要再将满腹心事计谋用在旁的身上了。” 次日慕容永指挥全军徐徐退回阿城,便将任臻所议之事告知慕容恒,二人商议议定,便吩咐下去即行办理,忙到深夜方得回房,卸下盔甲,忽然眉头一皱,白渠之战他胸口处受了一矛,虽有胸甲护身不至致命,但那人用力极猛,矛尖竟穿透铠甲刺进肉里,几天来都不过草草包扎,连敷药都不曾,今晚才发现贴身亵衣与伤口血肉糊成一处,竟是轻易撕扯不得了。 慕容永不由地恼恨不已,是恨这伤口麻烦,还是恨自己劳师无功,反被姚嵩出头得利便不可知了。他起身,转到帐后想去取平日收着的金疮药,却猛地一愣。任臻单穿一身青色褶跨,手腕脚踝都不曾束衣,整个人呈大字形瘫在他的床上。 任臻见他进来,立即转而摆出个自诩婀娜玉体横陈的姿势,飞了个眼风过去:“来呀~来抓我呀~” “……”慕容永单膝跪下,“罪臣参见皇上。” 任臻翻身弹起:“你怎么还在别扭啊?你的处罚我今早不是已经下了么罚俸三个月,卸兵权同级留用——” 慕容永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道:“是罪臣无用,皇上罚的是——!!”任臻不等他说完,便去扒他的衣服,瞬间扯动了他的伤口,他蹲在床上,向上瞟了慕容永一眼,嘴里道:“我揭了啊我可真揭了啊~”慕容永不知道任臻到底是何时看出自己有伤的,但面上波澜不惊地:“皇上听我说——” “你听我说!”任臻松开手,转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并排,“知道为什么要借机卸你兵权吗?现在攘外必先安内,灞上与新丰驻有段随韩延二军,虎视长安,高盖领军守阿房前线,呈三角状态可互为犄角,便也够了。”慕容永正听地入神,任臻忽然迅雷不如掩耳地伸手将凝在伤口上的衣服撕去,因为动作太快,快到慕容永还不及反应,化脓的黑血就随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倒也没觉出多少痛楚来。任臻一击成功,一脸得意地将早就暗自备好的金疮药并洁净绷纱等物事从床底下拖出来,一面包扎一面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在气什么。军报你我都看过了——姚苌这个二皮脸前日里要袭长安未遂,被苻坚打退了,现在反有意无意地骚扰燕军,说是为了防仇池公杨定入京援秦,实则借此侵占了不少地盘——但,我们现在孤军深入,未站稳脚跟之前不能和姚秦翻脸,否则必腹背受敌。现在既是要打持久战,便不要计较一时一战之得失,若屯粮固兵大计可成,不仅可以占据主动,天下舆论也不会再将我们看成一股子到处流窜烧杀辱掠的匪军,这事非得你亲自去办才稳妥。”伤口歪歪扭扭地被厚重绷带给胡乱包好,任臻满意地退远了端详着自己创造的米其林,总结陈词:“至于姚嵩,他知不知情尚且不知,但此人绝顶聪明,有他襄助,总是利大于弊。” 慕容永漠然沉思片刻,道:“皇上,您手工真差。”任臻推了推他的肩,肌肉坚实如铁,竟是分毫不动,气地一磨牙:“行啊,下次等你溃烂到死还硬撑,我绝对不管你!” 静不了片刻,任臻爬到胡床外侧,去够一旁几上的书册:“时间还早,你再给我讲几本书?” “臣才疏学浅,讲的哪及姚公子。” “小心眼,不讲拉倒!” 一阵悉悉索索后,帐后传来有点无奈懊恼的声音:“讲便是了——陈寿的《三国志》?” “听过了,换一个。” “那下一本——《建安七子集》?” “听不懂不爱听——我爸又不是曹操。” “那再下一本——龙阳十八……皇上,这书不是臣的!真不是——皇上,这是你放进来的吧?!” 第8章 姚嵩在阿房宫绕了一圈,没找到任臻,正巧在门口与皇叔慕容恒撞个正着,怀里的文书掉了一地。慕容恒有些诧异地道:“姚公子可是找皇上?他今日同叔明往白鹿原狩猎去了,说是趁着春暖花开万物惊蛰,打些猎物充作军粮——莫不是没同你说?” 叔明便是慕容永的表字。姚嵩袖了手,示意几个下人将东西拾起,方慢条斯理地道:“似乎前些日子提起过,我近来忙屯粮的事,便不曾同去。”说罢一笑:“这些天忙到不能睁眼,方才冒失了,皇叔见谅。” 告别慕容恒,他一路面带微笑地进了屋,掩门之后,忽而将怀中文书奋力摔砸在地! 他明白自己这是某种意义上“失宠”了——他原以为苻坚出战长安空虚,其父姚苌攻城不难,岂料竟连苻坚回防的疲师都应付不来,败地轻而易举!慕容冲嘴里不说,只怕从那消息传来时起就对他起了疑心——难道他千辛万苦潜伏于燕军,就是帮慕容冲种田屯粮来的?! 他在胡床上缓缓坐下,白皙纤长的手指在袖下紧紧握起——他是姚苌诸子中出身最低的一个,自出娘胎起,便被那班子如狼似虎的兄弟们欺负,母亲直到生下他还是一直在姚府为奴为婢,连死都没个名份发丧,当时还为秦将的姚苌只怕府中有这么个小公子都不清楚。是他靠着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让父亲知道他的能力绝不亚于世子姚兴!连燕亡秦,驱虎吞狼之计是他最得意的一步,父亲第一次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吾子之智不下王景略(注1)也!若关中可得,则世子之位舍你其谁!” 他知道姚苌此言乃是一时戏语,大哥姚兴乃原配虵氏所出,嫡长子之位牢不可摧——可那又怎样,前秦上任皇帝苻生未死之前,谁想的到庶出旁支的苻坚也能称帝,一统中原?!他颦起两道秀致的长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得让慕容冲再信他用他!自古良将,无不精于养寇之道,盖因皆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睁开双眼:让慕容冲再对他言听计从,便唯一令苻坚再次出战,打破如今的胶着局势! 可苻坚亦是沙场宿将,除淝水之战外生平再无败绩,不是那么好设计的,他走到案前,将四只青釉茶盏翻过来扣在面上,反复推演:长安城中如今还余四支军队——天王苻坚,居于中枢,自不必说;三军统帅窦冲乃秦之名将,骁勇善战,亦难入局;太子苻宏少年老成,疏于军事,且也轮不到他带兵,也非目标。最后一只茶盏孤零零地扣在案上,姚嵩勾唇一笑,信手一拂,茶盏落地,顿时碎成数片青莲——苻坚少子洛阳公苻晖! 且说出狩的燕军浩浩荡荡地杀向白鹿原,关中平原上已无一只可堪敌手的军队,因而连斥候也不派出。任臻骑着赭白策马扬鞭冲在最前——这一两月来,他的骑术已日益精进,想来也是因为慕容冲本来的身体素质就极好,一上马便有本能反应——这已非他第一次出猎了,但还是兴奋地很,不时回首与慕容永谈笑。因时值仲春,万物复苏,燕军骑术精湛纵横山林,又大规模地撒网围猎,因而倒是收获颇多飞禽走兽。,任臻眼尖,见山林间有一抹斑斓一掠而过,登时调转马头,冲向山林,慕容永策马跟上,在他身边道:“皇上,莫追了,那豹子跑纵太快,没于林间,哪里追的上?”任臻不满道:“没试过你就知追不上了。”况那毛色金黄灿烂,得了与慕容永做只椅垫也好,便不再多说,扬鞭一抽已是跟着跳进了林子,慕容永恐他在无人处被这畜生伤了,只得纵手一挥,数十骑紧跟其后也跑进山林。 林间路窄径斜,跟着的亲兵们便不得不各自散开,唯有慕容永占着马好还是紧跟着任臻,但闻一声兽吼,任臻一夹马肚,赭白扬起前蹄跃起半丈,他转过头,远远瞅准了,搭弓引箭就射,谁只准头有了力道却不够,眼看箭头就要扎进土中,只听忽然嗖地一声,慕容永在后补了一箭,后箭撞前箭一并刺进那豹子的左前腿中,溅起一道血剑。任臻一喜,抽刀纵马,待要上前,谁知那豹子负伤之后,狂性大增,又是一声咆哮,不退反进,冲着任臻猛扑过来。 “皇上!”慕容永大惊失色,此时才见到不远处隐于衰草间的豹崽子,登时悔青了肠子——这母豹为了护崽,又受伤在先,只会更加狂暴。 任臻伏低身子,堪堪避过这一扑,赭白却被狠狠抓了一记,撕下一大块血肉,血腥味扑面而来。任臻大为心疼,拉过马头,右手一转,改砍为劈,直朝那豹面门剁下,母豹侧身避开,却不再扑人,只朝着赭白猛咬狠抓,一时之间,只闻马嘶惨叫,血肉横飞,任臻被此情景骇住,竟是走避不能。慕容永赶上来,与任臻一错身,吼道:“过来!”任臻刚刚抓住他的手,就被一股猛力扯过,瞬间已到了慕容永身后,慕容永胯下战马虽好,但非名驹,天生惧怕虎豹之属,此刻已是四蹄战栗,长嘶一声,本能地就要逃生,任臻登时急了:“救赭白!它要被咬死了!”慕容永不忍他失望,勒过马头也要冒失回去,谁知那畜生惊地发狂,四蹄刨地愣是不走一步,慕容永一把横过长枪在马头上狠狠一划,戳瞎了坐骑双眼,那马不能视物,剧痛之下便被驱使着撞向发狂的母豹,慕容永随即缨枪一扫,将那豹肚皮划破尺余口子,鲜血脏腑淋淋沥沥地泼溅出来。得这转瞬之时,赭白浑身浴血地窜出丈余,方逃出生天,在林子间几下就没了影。这边厢母豹受创,杀性更发,张口扑向任臻,枪乃长器,此时方寸之间回收不得,慕容永情急之下,只能硬生生横过一臂卡进它的嘴里以为一挡。只见那畜生牙关一咬,一双兽瞳在飞溅的热血愈显狰狞可怖,任臻在鞍上惊叫一声,只觉得被兜头淋下一桶冰水,颤地几乎立时要栽下马去,他不及细想,从箭筒中抽出一只长箭,直刺那豹眉心中去,因是用尽了全力,那箭头从颅内对穿而过,溅出一道白花花的浆子。“松口!!”任臻咬着牙一旋手,又狠狠地将箭拔了出来,红白之物被带着泼了他一脸,那豹最后惨嚎了一声,慢慢地松了牙关,砸落在地,一抽一抽地渐渐没了气,这才死地透了。 慕容永用完好的右手啪地收了长枪,拉着任臻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咬牙道:“走!”任臻顺势一看,眼都直了——只见慕容永遭噬的左手背刺出了数个血洞,深可见骨,肌腱尽断,整个手臂快要断了一般。 “慕容永……慕容永!我们找大夫治伤,我们得回去!”任臻到此日久,杀戮血腥也见的多了但从未有今次这般慌乱无助,又痛又悔,几乎要滴下泪来。 刚被咬那瞬,慕容永自然是疼地不行,但此刻心里一定,却也顾不上理会伤口,他在风中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一面将伤手藏到铠甲下去,转头对任臻道:“我没事。此马不比赭白,不能识途,一时半会儿怕找不着大部队。”话音未落,远远似又听得数声隐约兽嗥,这马被豹连咬带吓早已不辨方向一气瞎跑,此刻血待要流尽,就抖着腿肚子几次欲摔不摔,慕容永怕坐血腥气引来其他野兽,干脆弃马步行,任臻吸了吸鼻子,拉出慕容永的伤手,刷地撕下袍襟将伤口草草包了,随即半蹲着扎了马步,说:“来。” 慕容永忙道:“不敢让皇上背我。” 任臻虎着脸:“上来!” 慕容永忍不住一笑:“皇上,我伤的不是腿。” 任臻呆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呔了一声,拉过慕容永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还笑!天黑之前,得走出这片密林!”否则他俩必得葬身兽腹。 慕容永点了点头,暗中提了几丝真气,不欲自己周身力气全压在任臻肩上,低头时,却微微扯了扯嘴角,现出一丝美好的弧度。 二人相互扶持,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山林中走了许久,都是慕容永辨着方向指路,任臻已经是筋疲力尽,他连汗也没空擦,问:“接着往哪儿走?”慕容永指了指左前方,任臻低头一看,见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沁出了新一轮的血色,慕容永面色惨白,似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心中慌乱,也不管慕容永愿意与否,硬是将人背上身,连滚带爬往前爬,嘴里一个劲地道:“喂,你可别睡着啊,我看这林子越来越亮堂了,我们就要走出去了,找个人家给你上上药你便好了,那时候又能生龙活虎的——” “皇上……”慕容永苦笑道,“我晕也是被您吵晕过去的。” “就是这条胳膊废了也不打紧,上战场是不中用了,给您打打杂做个亲兵总行的。”慕容永本意是松泛气氛,但一说出口,就见任臻托了托他,闷头往前横冲直撞而去,再过片刻,环在任臻胸前的手背上忽然一湿,慕容永愣了一下,费劲再看过去时,那点水光很快就融入肌肤,消弭不见了,他呆了片刻,忽而在任臻耳边道:“我不会死的,放心。” “少说点废话,多留点力气!”任臻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忽然一脚踏空,俩人一起摔进一个深坑中,七荤八素间听见外面几声微弱的欢呼,围过几个男子朝坑底喊:“逮着了!可瞧瞧是啥!” 任臻爬起来将人护到身后,将慕容永的长缨枪刷地指向第一个跳进坑里的男子,喝道:“别过来!” 男子一愣,惊地仰头就喊:“咋是两个人,不是狍子!” 任臻觉得他们像是动物园里的鸵鸟,被拉出坑展示后吸引了全寨人出来观赏之余还有几个小崽子偷偷过来拔慕容永的靴子。他悲愤道:“……他还没死!”i为首的男子穿着身已经不辨颜色的褴褛棉袍,高鼻凹目,显也不是汉人,问道:“鲜卑人?” 慕容永勉强睁眼,抢在任臻之前道:“不是。氐人。从长安出来做斥候的,侦查的时候被豹子咬伤了手,想寻点金疮药敷上。” 那男子面黄肌瘦,双眼无光,显是饿地久了,失神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是鲜卑人就好。我们这寨子里都是三秦逃出来的难民,战打久了,家家都有金疮药。”说罢喊自己的婆娘领他们上药。 那女人也是饿地脱了形,衣襟空荡荡的,能轻易看的见一环环的胸骨,凹陷的双眼在看到来人时才有了一丝焦距,伸出手来挑开衣服一看:“伤的不清。再迟一点儿,手怕是接不上了……”任臻知这便是村寨里的医生了,兜着她的胳膊急道:“一定要救他!”那女人看着按在自己肘上的一双白手,舔唇道:“自然……”说罢就引二人顺着隐秘林道进屋。那似乎也不能叫做屋,除了个柴门,怕是野兽山洞都比这里像处家。女人让慕容永坐上炕去,除了上衣,露出一身强健肌肉,上面新伤旧痕星罗棋布,任臻微微抽了口气。 那女人见惯似地,自顾自地刮去腐肉倒上金疮药粉,慕容永眉间一动,却哼也不哼一声,任臻道:“疼?” 慕容永摇摇头,又点点头。任臻奇了:“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慕容永道:“救你的时候不疼,如今疼地很了。” 任臻又气又好笑:“怎么着,现在后悔了?”慕容永微微一笑,继续与他抬杠,一颗冷汗划过耳际——这种地方自然没有麻沸散,不能忍,也得忍。 说话间已经重新上好了药,女人摇摇晃晃地收了东西,道:“伤势不轻,晚上还得换一回药。二位军爷若是不嫌弃,今晚住下,待明日伤势好些了再启程回去?”任臻见这农妇虽然枯槁干瘪,但谈吐却也不似寻常村野之人,便谢过了,道:“多谢嫂子——您是氐人,还是羌人?”妇人迟缓地摇摇头:“都不是,汉人。这村子里都是在战争中被烧光了家无处可归的人,氐人,羌人,羯人,匈奴人,都有。”任臻不说话了,他这才知道为啥慕容永方才不欲他说实话——鲜卑军在关中是个什么名声?若是知道跳起这场大战的祸首就在眼前,一人一刀怕都算轻的了。 孩子们方才跟着他们一跳一跳地走进屋来,一个二个全上了炕,任臻先只担心慕容永的伤势,还不怎么着,任他们东摸西碰,此刻才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鬼叫,孩子们吓了大跳,轰然四散。任臻乐了,拖住最近的一个周身是泥的小黑孩,那小黑孩咿呀挣扎,龇牙咧嘴作势要咬,那女人喝止道:“杨什!”怀里的小孩儿这才不动了。任臻方知这恰好是她儿子,啪地在他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从腰间摸了半晌,掏出个小玉璜递过去:“给你玩儿。”慕容永拦阻不及,只见那小黑孩嗷地在他大腿上咬了一下,拿了东西就跑。那女人在后骂道:“不许这么没规矩!”任臻没想到这孩子咬力这么大,看看自己隔着布料都渗血的大腿,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小孩子嘛,没关系。” 待包扎完毕任臻扶着慕容永一路走出屋子,因怕他伤口感染发烧,便侧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忽而问:“我是不是不能把玉璜给那孩子?”慕容永与他额间相抵,微微一怔,将头仰开:“不碍事。那玉上没有泄露身份的字样。”想了想不欲他挂心,便道:“我知道你想给他们报酬,但身逢乱世,金玉无用,待明日中军亲卫寻来,分些吃食给他们就是了。”任臻低了头去:“还是不要让他们过来的好,没见他们有多憎恨鲜卑军队。家国俱毁,乱世偷生,太不易了。”出口就想起自己如今还是慕容冲的身份,不由瞟了慕容永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这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男男女女都饿地形容枯槁步履迟缓如行尸走肉一般各干各活,除了方才几个小孩子,各个都当见不着他俩,整个村寨安静地有些可怕。慕容永皱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任臻却一顶他的腰,他过头去,见那黑孩子一路尾随着他们。 “杨什!”任臻记着他的名字,冲他招了招手。杨什泥猴似地,周身不见一块白,呆呆地看着他们,不靠近也不后退。任臻主动走过去,找块石头坐下:“你姓杨——你父却不像汉人——”慕容永道:“杨氏也是氐人贵姓,当年苻坚灭仇池国,将仇池王杨氏宗族强行迁至长安,与慕容氏可算同病相怜。”杨什不过十岁年纪,听到此处却忽然朗声道:“哪个与慕容氏一样!天王虽灭仇池,但待我们极好——不仅待氐人好,胡汉子民都一视同仁,可我们从边陲凉州迁到富庶关中,好日子还没过多久,那些忘恩负义的鲜卑狼种就闹地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 任臻听到这里,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但他也知道向他们要吃的是绝无可能,就算有,他怕是也没脸要了。苦逼地和慕容永对看一眼,他咽了口唾沫,勉强笑道:“鲜卑军……也不定都是坏人,也是为了要复国……” “那关我们何事?”杨什擦擦眼睛,“我才不管谁当皇帝,我只想吃口饭,所有粮食都被鲜卑人抢走了,还一把火把堡坞烧各精光……”这下到慕容永不自在了——这种缺德事以往基本都是他做。任臻赶紧岔开话题:“刚才送你的玉璜,可还喜欢?”杨什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小手掏啊掏,将玉璜送回任臻面前:“娘亲说我不能要。” “那你喜欢吗?” “不能吃,不喜欢。”顿了下,到底是孩子心气,“就是看着好看点——那上面花纹是什么?”两晋之时,尚是通行隶书,任臻因近来学着看书看地多了,隶书楷书俱是学了七七八八,但上面的花纹看着是字,却复杂的很,像是小篆,在任臻看来如鬼画符一般,因而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花纹,是字——”一捅身后紧挨着的慕容永,对方会意,立即接到:“是篆文平安二字,取个吉利彩头,你收下吧。皇——我家少爷送你的,待会自会劝你母亲。” “对对,平安。”任臻赶紧点头,不料杨什又拉住他的手腕道:“这种字好看,教教我的名字咋写?”任臻僵住,慕容永扑哧一声笑了,折过一支枯枝,道:“我家少爷轻易不出手的,我来罢。你学好了,他才肯教你。”于是刷刷地几笔银钩铁画,在地上划出“杨什”二个小篆来,任臻见杨什一脸不加掩饰的惊羡,不肯服输地撇嘴道:“这字有什么好的,中看不中用,要是写什么急信,你写完名字就得歇菜了!”于是从慕容永手中抽出枯枝来刷刷地在旁写了两个简体的“杨什”。这下不说那小孩,连慕容永都从未见过这种字体,只觉得有些形似,依稀也能辨认,但笔画实在简单太多了。任臻得意起来了,拍拍小孩的脑袋:“学这个!保管只有你一个人会!” 杨什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任臻正含笑着看,忽然听见慕容永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的名字呢,也写给我看看?” 哎哟!任臻一下子来劲儿了,开玩笑,他也就他的名字写的那叫下笔如有神,拿出去都能冒充明星签名的!他握着枯枝几笔勾完了“任臻”二字,一拍手道:“怎样!”而后他忽然一僵,唇边的笑意也瞬间凝结——他是不是不该写真名啊?! 慕容永静静地坐着,看着地上的名字缓缓地重复念了一遍:“任……臻。”他点点头,双眼中有一星晦光闪过。 注1:王景略即前秦丞相王猛,字景略。苻坚最重要的谋臣。此时已死近十年了 第9章 杨氏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与自己儿子说话的两个男人,浑浊的双眼有了一丝波动,肩上却忽然搭上一只手,她吓了大跳,回过头来,才知是自己的丈夫。 杨眷冷冷地看着她:“还不快点把孩子子领回来!别忘了他们的身份!”杨氏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抬头想说点什么,她的男人却已经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杨什被唤走后,余下二人还是相对默坐,半晌听得一声叹息。任臻很心虚地瞟了慕容永一眼,但见他双眼之中平静无波,只是朝他缓缓伸出手来。任臻被他拉到身边坐下,正好对着他的伤手,他不禁在想:慕容永屡次不要命地相救,救的是他,还是他“其实……早猜到了。完全不一样。”慕容永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缄默。任臻忽然感到他胸腔微震,竟是轻轻哼出一首歌来,那曲调悠远绵长却又带着点悲怆,不禁问道:“什么歌?” “咱们鲜卑人人会唱的一首民歌,当年大燕开国皇帝武宣帝思念他远去塞外的兄长吐谷浑而亲自填的词。”慕容永扯扯嘴角,嘲道:“虽然他那唯一的兄长是他为了争地盘夺牛羊而亲手驱逐的。我唱与你听?” 任臻点点头,慕容永便放声唱来:“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慕容永声音粗犷,但歌意哀伤,竟仿佛带出了一点如泣如诉的哭腔,任臻一时听地入迷,原是端坐着,渐渐倚上慕容永的右肩,最后,在歌声中沉沉睡去。 任臻迷迷糊糊地醒转,见已是夜幕低垂,慕容永一直在旁坐着让他倚靠,他不好意思地说:“怎不叫醒我”话音刚落,肚子又应景地叫了一声,慕容永笑了一下:“饿醒的?”他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肩膀,悄声道:“得忍忍,此处怕寻不到吃的了,否则他们一个二个也不会那幅样子……” 任臻点点头:“我知道,所以也没开口。”慕容永道:“可惜这村子里连只活物都没有,若是有——”他忽然咽下了剩余的话,一张脸赫然转青。任臻不由奇道:“怎么了?” 慕容永一把握住任臻的手,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不安从何而来:“没有狗!……一个村寨怎么会没有鸡犬!只有一个可能,吃了——全给吃光了!”动物吃光了还是饿,那就只有——任臻寒毛一竖,赶忙起身,要去握身边的鸣凤枪,却扑了个空——早不知何时被人收进屋子里了! 暗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道黑影从四下里朝他们逼近,一一现身。白日见到的村民此刻拿着刀斧木棒,一脸阴森地盯着他们,双眼俱是绿幽幽的狼光。 为首的依然是杨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天不绝我,送来这些鲜卑杂种给我们当口粮!上!够全村饱食一日了!” 任臻头皮发麻,他至今还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吃人?!真有饿到人相食的世道?!慕容永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声音有着轻微的颤抖:“各位兄弟我们都是氐人,你们冷静些。” 杨眷冷笑道:“皮肤白成你们这样,还敢说自己是氐人?只有鲜卑杂种才生的这般狐媚样!就算是氐人又如何?我们都易子而食了还在乎你是哪族人?!若非咱们苻天王着了你们鲜卑人的道,我们怎么会活地人不人鬼不鬼!?”所有的男人们听到这话,都握着武器踏前一步,双眼赤红。慕容永低声道:“我拖住他们——” “别犯傻,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任臻没听完就二话不说地打断他,“没你我根本逃不远,一样被逮住吃了!” “……”慕容永靠近任臻,从他腰间摸出那把随身匕首握在手中,与此同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汉子忽然朝他们扑来!慕容永瞬间转身,反手就刺,一刀扎进来人腹中,慕容永踢开那人身体,急道:“我断后,且战且退,走!”忽然觉得脚下一滞,任臻顺着慕容永的视线回头一看,顿时吓地魂飞魄散——那汉子竟紧抱住慕容永的左腿,隔着靴子张嘴就咬!他一时也忘了危险,冲上去想掰开那人,不料手刚扳上他的肩头,那人便张嘴咬上了他的虎口,犬齿刺进肌肤,鲜血涌出,引得那人连连吮吸,发出像狼一样兴奋的嗥叫,此景引地众人纷纷冲上前欲分一杯羹,忽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冲了出来,拉开大家:“不能吃!他们和以往我们抓到的落单鲜卑军人不一样!” “咋不能吃!他们是鲜卑白虏!没人性的狼崽子!要不是他们,咱这会变成这地狱!?”一个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杨眷铁青着脸摔了自己婆娘一巴掌,把她往人后拖:“女人掺和什么!”谁知另一道小小的身影又扑了过去:“不要吃他们!”正在吸血的男人冷不防被推开,佝偻着身子对杨什咧嘴一笑,一口血红:“不吃他们,就吃你!”杨眷听到,赶忙回来拎起自己的儿子,又是左右开弓几下,吼道:“都他吗的给我回屋里去!” 母子俱被丢出圈外,杨什尤在哭喊,可已经饥肠辘辘的人们已经无心再听了,一窝蜂地涌上前去——他们饿地将死之人,本来即便慕容永有伤,十个八个也非他对手,可也经不住这么一群茹毛饮血的野兽围攻,有些被脚踹刀刺倒地不起了,也要抱着他的腿连啃带咬一片肉来,慕容永又惊又骇,只得反手将任臻按在身下,忍着身上钻心的痛,任臻已吓到语无伦次了,劈手夺过匕首乱砍乱剁,但也只能阻地一时,越来越多的手缠了上来,任臻几乎要哭了——吗啊~他又不是唐僧肉! 眼见不支之时,忽听不远处有纷乱的马蹄声递次传来——慕容永精神一振,此时此刻会寻来的只有可能是燕军!于是力气大涨,勾拳打飞扑在他胳膊上的家伙,另一脚踹开抓着他小腿的汉子,拉着满脸血点,一双手还在乱挥乱舞的任臻往怀里一带:“不怕,燕军来了!” 一语既出,全场皆静——杀人如麻的燕军来了!他们有什么下场?!杨眷忽然爆发出一声嚎啕:“早知道要死地这么零碎,不如先吃个饱哇!!!”说话间百余轻骑已是飞速赶至,马蹄四践,刀光剑影,很快杀出一条血路,骑兵们踩着那些村人的尸体行到二人跟前,为首之将滚鞍下马,抱拳躬身:“我等来迟,皇上受惊!赭白一回到军中,我们便跟着它顺迹而来,不料还是让这等贱民吓着了皇上!” 任臻依旧双目紧闭周身轻颤,慕容永忙在他耳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一面对亲兵首领使了个眼色。首领会意,翻身上马,扬刀出鞘,搭弓引火,准备又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村。 收到命令的燕军大为兴奋——他们也颇久不得杀人取乐了,众将士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一个燕兵顺手一扬长戈,将个孩子挑上戟尖,大笑出声,杨什吓地惊声尖叫,却忽然被猛地贯穿!杨氏扑过去要抢下自己的儿子,却被那燕军一脚踹开,一面以刀尖挑开杨什的肚子——另一个士兵抽出刀来正欲劈下——忽然一道鞭影闪过,他只觉得颊边一痛,不得以松了手转头去看,却见任臻寒着张脸,握着鞭柄站在赭白之旁,冷冷地道:“住手。”而后环视四周,加大了音量吼道:“都住手!” 杨眷挥开众人扑到杨什尸体之旁,嚎啕大哭:“作孽的老天!为什么叫这些忘恩负义的鲜卑小人得了势哪!我们氐人都要被活活逼成恶鬼了!”言未竟,身已起,他飞快地朝一旁燕兵的刀锋撞去,任臻心中一紧,本能地抓住慕容永受伤的左手,慕容永右手轻扬,匕首脱手,将刀锋撞偏数分,杨眷狠狠扑在地上,摔了满头满脸的泥,几个燕兵上来,将他牢牢缚了。 任臻吐出口气,翻身上马,俯视众人,“把他们全都带回阿房,途中不得欺凌,若少了一个,回去军法处置!” 顿时群情哗然,连慕容永都不解地看他——就算他心软不予追究,不屠村任他们自生自灭便也罢了,还要把这些视鲜卑人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胡人带回阿房,除了虚耗粮食外还有什么作用? 任臻顺了顺掌下鬃毛,今夜的一切于他仍旧像场不切实的噩梦,他在冲天的火光中缓缓地道:“为什么关中百姓视鲜卑军队如洪水猛兽,不惜死战也决不投降?看看你们的嘴脸!你们就是把人逼成鬼的元凶!”众人听地呆了,他们一路劫掠烧杀都是做惯了的,纵然军令三申五令,却有几个人真地贯彻?任臻点了那个杀了杨什的士兵,那人又是惧怕又是不服,偷瞟了任臻一眼,嘟囔道:“不就是杀几头畜生,值当这样……”慕容永听地眉头一皱,正欲出手教训,却见任臻拔了匕首,挟风雷之势没入那兵士的脖颈之下,一刀断椎。 任臻面无表情地抹去了匕上血迹——这是他第一次真章地亲自动手杀人,但他知道,将不会是最后一次,无奈,但不得不为。“你以畜生待人,人必以畜生待你——此非天道!从今往后,燕军上战场,依旧以敌首计军功;然燕军下战场,有滥杀无辜者,以己首偿其罪!” 一时全场静默,还是慕容永先在马上抱拳应道:“末将遵旨!”燕军中才如春水化冻,炸雷般地响起道道呼应之声。 任臻策马经过被五花大把失神呆立的杨眷,居高临下地轻声道:“我便要你看着,苻坚能做到的,我也能。” 直至次日日落西山,出去行猎的数百人才姗姗返回阿房,各人马后俱拖挂着不少猎物——但人人面色凝重,慕容恒领人早在城门口候着的了,见着人了才道:“怎的耽误了这许久?——”看见为首的慕容冲和慕容永都是一身的伤,不由奇道:“这是打猎还是打战去了?”又瞧见队伍后押送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秦国百姓,一皱眉道:“遇见民兵埋伏?杀了便是,带回来做什么” 任臻跳下马,将马鞭丢给早候着的亲兵,也不正面回答:“回来的时候出了点差错,不碍事,皇叔不要担心。”回头朗声道:“将俘虏编号,充作杂役,调往后军垦田——这次打来的猎物剥下皮毛,肉用盐腌好了,分三成于今日同去的士兵,再分二成给余下守城的,还有五成入官中以为军粮。” 慕容永一一应了,又一挑眉:“军粮才入五成?”虽说已阿房已在开垦荒地,但粮食哪里能说收就收的,慕容冲又开始彻底整军严纪,不肯再放人出去打劫抢掠,因而如今也还是缺粮。 任臻的目光在他的胳膊断处转了一圈,道:“燕军一贯的规矩,出征就是打到哪杀到哪抢到哪,得利颇多,所以队伍至今不散——如今我既立起规矩,命令不许劫掠不许虐民,总要给点甜头补偿,否则军心一去,我们得不偿失。”慕容永点了点头——一记鞭子一把糖也是安定军心的必要手段,因带兵带久了,知道自己手下都是什么货色,又补道:“过几天是不是换另一拨人出去狩猎——这伙子人血性方刚,又都不是善茬儿,不让他们打战也不让他们抢劫,怕是会憋出火来反倒生事。”这点任臻倒是没想到,拍拍他的肩:“你虑的是,不能让他们闲着,当练兵都好。从今天起,每隔三天,中军轮班出猎。” 说话间忽见一兵奉上一盅物事,任臻揭盖一看,里面泡着三两很指头粗细的小参,不由奇道:“好端端的送参茶来做什么?皇叔送的?”慕容恒尴尬地一摆手,那亲兵忙禀道:“是姚公子见皇上回城,命小的送来。姚公子说了,这非高句丽的老参,是凉参,最是生津平气不燥火的。” 慕容永当即无声地冷笑了一记:“怎不见他亲自送来?” 任臻一仰头喝了,果然精神稍振,解乏地很,似想到了什么,便转头吩咐:“取我今日猎的紫貂来。”慕容永猜到他的心思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任臻不知道咋的有些心虚,凑过去道:“挑几张好皮子给你做套护甲护腕,以后上阵穿着,轻便,也不怕受伤,可好?” 慕容永调开目光,淡淡地道:“谢皇上赏赐。” 姚嵩在内听到外面脚步声响,立即做伏案疾书状,任臻止了下人通禀,自己推门入内,天色渐晚,屋内却还未掌灯,显得一派昏暗。任臻绕过屏障,在身后刚叫了声“姚——”姚嵩便抬起头来,有些惊异似地起身要拜,却忽地一个踉跄,任臻忙撑住他,嘴里嘲笑了一句:“怎么几天不见,还弱不禁风起来了。”姚嵩不轻不重地推开他,低声道:“是在案前坐地太久了,双脚麻痹罢了,皇上勿怪。”任臻讪讪地在一把胡床上坐了,去看那墨迹未干的书册,问:“写的什么?” “调去修城与垦荒的俘虏名册——我都听说了,皇上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 “那些老兵油子委实太造孽了些——我前脚刚回来你就开始写名册了?”任臻有些咂舌,又见姚嵩面色发青,眼下更有淡淡阴影,不由皱眉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这么急做什么?若还有那凉参,自己吃了是正经。” 姚嵩转过头,只盯着那名册,嘴里道:“……早做早了的好。” 这话别有深意,任臻也不去接,过了须臾,将手中锦盒递过去:“这是今天猎的一只紫貂,这小东西跑地像离弦箭一般快,好容易得了来,见那皮毛油光水滑的很,寻来给你做件围脖,早晚戴着便不受寒了。” 姚嵩淡淡一笑,起身还礼:“谢皇上赏赐。” “……”任臻要内牛满面了,又是这句!他还宁愿姚嵩像以前那样鬼灵精怪嚣张放肆,好过这般赌气似地说话。幸亏任臻哄人哄习惯的,既已拉下脸来找他,也不在意这脸面再往脚底掉些,又好说歹说了一大车废话,好歹姚嵩神色松动,已不如方才淡漠,他瞟了一眼那盒中紫貂,腹部被一只长箭贯穿,许是送的太急,还不及取箭,便扫了任臻一眼:“紫貂毛皮贵重,最关键在‘完整’二字上,如今可算是破了相,皇上要赏臣一只缺毛的围脖么?” 这一岔任臻还真是没想到,不免也有些懊恼,要将锦盒收回来:“赶明儿再去,定给你打只好的来。”姚嵩掌不住,微微一勾唇角,劈手夺回:“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哪有要回来的理。”任臻见他总算又有了点笑意,心里松了口气,二人又说了些军中之事,便听姚嵩道:“第一波收成快要下来了,是不是先给外线的段随韩延二军送去?中军狩猎为食,又有余粮,为示雨露均沾好歹也得匀他们些,免得他们心理思量。” 任臻一拍脑袋:“说的对,亏得你心细,这事你安排吧。”姚嵩掩嘴一笑,双眼一眯,粉饰了目中的精光一闪:“皇上放心,微臣押粮过去,管保妥当。” 第10章 长安城未央宫中,苻坚头戴通天冠,一袭玄紫袍,正歪在御床上闭目颦眉,手中尚虚握着一纸破旧的战报——那是长安西北卫城新平守将辗转送来的,展开尤有血腥扑鼻——姚苌为扼陕陇要道夺取萧关,率兵围攻新平城数月之久,新平百姓守军不过万人,喋血孤城,誓死不降,最终城破,余下军民悉数坑杀,无一生还……他刚一看到这信,便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捂着心口跌坐于床,状似癫狂,左右赶忙抢过来,沿医施药,忙成一团,苟皇后在旁哭哭啼啼地替他揉着胸口,只能一个劲地道“天王保重”“卷土重来”云云,苻坚无力地挥了挥手,他知道如今的境况,新平守不守得住于大局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只是心痛——莫名所以,痛不欲生。 御医蜂拥而上,针灸按摩忙活许久,苻坚才缓下气来,失神地躺在床上,代望着帐顶蟠龙。众人见他平静下来,都不敢再喧哗,扶起尚自抽泣的苟后退出了未央宫。 麻麻木木朦朦胧胧中苻坚似乎也随之到了那个战火燎原血肉横飞的新平城,姚军出动了无数的攻城利具,架起云梯如蚂蚁一般地攀上城墙,新平守军在冲天的火光中奋不顾身地将云梯推翻,若实在来不及了,便跃出城墙抱住那即将登上城楼的姚兵一齐摔下高墙,鏖战正酣,忽闻一声轰然巨响,堞墙之上一阵绝望的嘶吼,却是城墙破了,无数的姚兵潮水一般践踏着缺口处的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涌进了新平……苻坚茫茫然地看着他最后的子民为他徒劳地赴汤蹈火,忍不住站直了身子,前去挡住这些野蛮的铁骑:“不要屠城!不要屠城!”曾经坐拥大半天下的苻坚大帝,一言九鼎,人莫不从,然则如今……所有侩子手狞笑着穿过他稀薄的身躯,当着他的面尽情屠戮,离他最近的一名姚兵忽然扬起长戈,刺进一具秦兵的身体里,黑血瓢泼之下,一只头颅飞进苻坚的怀里,他低头,那头颅用稚嫩的少年音对他道:“天王快走,我等死战!”下一瞬间,那头颅又换了副模样,眉目如画,魅惑天成:“天王当年对我那般宠爱,如今当然要格外报恩来了——若有朝一日我破长安,必屠尽万人,令西京成人间炼狱,比新平惨过十倍!”慕容冲!苻坚大吼一声,拔剑要刺,但一摸腰间,天子剑糊满了血泥,拔也拔不出——那头颅缓缓升起,在半空中咧着嘴笑:“天王不爱我了么,怎么要杀我呢?”苻坚怒极,连剑带鞘一并摘下狠砸过去:“白虏小儿!若我一人对你不住,你尽管冲我来!过去十年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死无怨尤!但放眼当今天下,哪个帝王有我德政!慕容冲,你也配称帝!?你们慕容氏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那头颅依旧嘲笑,依稀可见当年那雌雄莫辩颠倒众生的绝色,苻坚却如遭蛇吻,激愤地一指那头:“朕以信宽仁待人,人却阴毒待我!如此世道!如此老天!” 他猛扑过去,想要与这妖孽同归于尽,却是全身一颤,只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悄声道:“天王……天王,洛阳公求见。” 苻坚睁开双眼,坚毅的唇角抿着,已是一额冷汗。内侍扶他坐起,他喘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所攥的染血战报,将它缓缓折起,纳入怀中:“吩咐下去,后宫免晚膳,为新平死难将士祈福祷告。”内侍低头应了,又重复了一次:“天王,洛阳公求见。” 见朕……又能做什么?苻坚默然——苻晖是他少子,年不过十六,却已被迫要面对如此风雨飘摇的大秦。他一抬手:“宣吧。” 于是一名甲胄将士入内,除了发束金冠,打扮与寻常秦将并无不同,来人单膝跪地,对苻坚行了个军礼,便极利落地起身禀事,这便是洛阳公苻晖了。 “你说……你要出城……抢粮?” “父王,慕容冲那厮不知听了谁的话,居然在阿房开始垦田,更引白渠之水灌溉,得粮不少,正陆续运往段随韩延二军营中,此二贼都在长安左近,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儿臣便立率虎贲将士埋伏于粮道,抢粮回来!” “你从何得知?” “儿臣抓了几个燕军奸细,一审便知。” 苻坚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假的。慕容冲引你出战是真。” 苻晖不满道:“可长安已无多少余粮了!靠外面那些大坞堡们偷运点粮食进来根本无济于事!” 苻坚还是摇头,声音掷地有声:“无粮就杀马为食,全军自朕而起,三餐并两餐,总要撑下去!我们腹背受敌,慕容冲和姚苌都是狼子野心,稳妥之计是等仇池公杨定率兵西来,先灭姚苌,与我会师,再灭慕容冲便容易的多——而且那些鲜卑人野蛮残忍,除了抢和杀余者一概不会,怎么可能去屯粮!” 苻晖少年气盛,立功心切,不料反被驳个彻底,因而听到此刻竟然抬头一笑,鬼使神差似地道:“儿臣以为父王至今还是舍不得他呢!” 苻坚甫听此话,霎时瞪圆了双眼,随即顺手抄起床上玉枕猛地砸向自己的儿子。 变故实在太快,所有人猝不及防,都瞠目结舌看着苻晖额上汨汨而下的几道血迹。 “好……你好……滚出去!”苻坚的胸膛气地剧烈起伏,他不能名状自己此刻的心情,悔恨,内疚,愤怒,憎恶,伤感,怅然兼而有之,全是为了那慕容冲!他怎么不知如今境况?困守孤城,外援难致,已是穷途末路,能捱一刻是一刻,堪称拿着人命赌天命,不料自己的儿子竟也要在这个时候来血淋淋地刺上他一刀! 从那日起,苻坚不再召见苻晖,任凭他在宫门跪了数个时辰,太子群臣皆劝亦不肯松口。内侍总管走出未央宫,对他宣读了苻坚的旨意:着令回府反省,无诏不得擅出。说罢便弯腰上前想搀起苻晖,苻晖失望至极,一把挥开了来人双手,喊道:“父王!是儿臣口无遮拦冲撞了您!但儿臣也是为了解长安之围,您在深宫还不知外面缺粮到了何等境况,树皮野草野狗豚鼠全被充作果腹之物,再下去怕就要逼他们易子而食了!父王!请让儿臣出战!”声音在旷达的宫殿上空不住盘旋名绕,内侍总管见他神情哀愤,亦是心酸,悄声道:“咱家知道殿下是为天王为大秦好,可你当日……实在不该那样说话……天王这样的气性哪里经的起这般激怒——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心里的气如今是被身份地位责任强压着,若真爆发出来——” 苻晖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道:“我……知道。我不恨他更不怪他——只恨慕容冲贼子野心,一个陪床的货色也敢造反,前丞相王猛还在的时候,就一再要父王杀了那个祸国的妖孽,奈何父王鬼迷了心窍只是不听——”内侍总管叹了口气,知道苻晖根本没弄明白,更遑论体谅,怕他在此继续胡乱说话,忙劝道:“殿下还是先回府吧,您与天王骨肉至亲,哪有这许多隔夜仇?等天王来日心情好了,咱家再为殿下通传。”苻晖怎不知这话尽是敷衍,他没想到自己这般低头,父王依旧郎心如铁不肯转圜——依旧是看不起他——骨肉至亲又如何,未必比的上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想到此处,他浮出一抹冰峰般的笑意,站起身来,对总管道:“我这便回去‘反省’!请父王放心便是!” 苻坚站在偏殿阙楼之上,俯视着自己的幼子转身离去,渐行渐远,他揉了揉眉心:“你也觉得朕心狠?”太子苻宏在后深深一揖:“父王自有道理。”苻坚伸手抚上堞墙,缓缓摇头:“朕哪里有什么道理,不过是怕他一贯少年气盛,真出城搦战,出了好歹可怎么办——想来我这父亲还真是失败,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般看我。”苻宏赶忙道:“是晖弟太任性妄为了,父王是为他好——” 苻坚一摆手:“他说的……是现在朝中无数人的想法,戳中了朕的痛处——王猛在天有灵,也会笑我养虎为患自作自受罢!不知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会如此评价朕,又如何评价那些忘恩负义之徒!” 苻宏提袍跪下:“儿臣看不到千百年后的史书,但是儿臣知道父王登基二十年,无愧天下,无愧百姓,足矣!” 苻坚看着自己的长子,终于扯了扯嘴角,倾身扶他,太子忽然搭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字地问道:“父王,长安还能守多久?”苻坚僵了一瞬。太子年还不过二十,他总以为他太年轻太稚嫩,所以急急挥戈南下想交给他一个金瓯无缺的天下,可淝水梦断,千秋霸业已成空谈,落得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守的住,便守。守不住,便死守。尽人事,知天命,我苻坚,誓死不做降君。” 苻宏闻言,深深一拜:“儿臣遵旨。” 苻坚回到寝宫,夜不能寐,尚还在想慕容冲垦田屯粮之事——这事实在蹊跷,完全不似慕容冲会做的事——他那样隐忍十年一击致命的毒辣和偏激,恨不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千里无人,天地万物都为他陪葬,怎会按兵不动反去屯田?可见必是假的。可这么做又有何目的?!他忽然睁眼,翻身而起,如果燕军是故意暴露粮道——他掀帐下床,侍奉的内饰忙拥进来,苻坚急地一把拂开众人,向外走去:“宣苻晖!”内饰总管忙拦住他:“天王,宫中无变而夤夜宣召,只怕人心浮动!”苻坚住了脚,转而吩咐道:“命窦冲带护龙卫去,把侯府给围了,不许教一个人出入,苻晖要闹,就让他来见朕!” 侍卫领命而去,苻坚忧心匆匆地站在夜风中,直到司隶校尉窦冲面色凝重地回宫复命:“陛下!洛阳公已经夺了兵符,杀了城门吏,深夜点兵出城去了!” 苻坚如遭雷击,几乎是站立不住了! 且说那苻晖点出三千兵马,将自己府中最后的一点余粮悉数拿出,让众将饱餐一顿,趁着夜色杀将出去,直守到后半夜才望见星点火光在黑暗中无声地迤逦而来。苻晖心中喜道:口衔枚马裹蹄,这般小心行事,必是真的运粮了。当下把最后一点戒心放下,又因自己带着俱是还在洛阳时候就跟着自己的亲兵,皆为百战之士,因而一挥手,便率兵马杀出壕沟,嘴里道:“夺了白虏的军粮,我等至天王那里领功去!” 那些押粮燕兵似没想到秦兵会在这个当口劫粮,不及反抗便一哄而散。苻晖驾马来回纵横,嘴里喝道:“穷寇莫追,推了粮车撤回长安!”不料一名秦兵用力过猛,一不小心掀了粮车,里面呼喇喇滚出干茅草,酒坛子等物,苻晖心里一惊,跳下马揭开坛子一闻,立时叫道:“火油——快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咻咻数声,几道带着火焰的箭矢破空而来,深深扎进那些粮车之中,淋了火油的茅草顿时窜起了冲天火焰,秦军大骇,惊惶无措,而早得姚嵩吩咐埋伏接应的韩延段随二军,占据了高地,分东西两个方位居高临下密密低压下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竟似将秦军兜进了口袋中肆意屠戮,直杀到天色将明未明,才有数十骑护着一人向西突围而去。 副将眼尖,一指那骑,对韩延道:“将军!那定是苻晖!我等杀下去,生擒了他,是大功一件!”韩延咧嘴一笑,拍了那副将一记:“大功?和段随一分为二后,算个什么大功?凭什么要我先冲下去杀敌,送个功劳给他?段随又不是我正经主子!”一瞟对面山头,冷笑一声:“你瞧,他也按兵不动,等我给他打冲锋——呸!老子再不会那么傻了!损失我担,功劳你分!” 长安城郊,是一团混战,此时阿房,却万籁俱寂。姚嵩呵了口气,吹灭了烛火,批衣走出房门,在微凉的晨风中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醍醐灌顶,精神一振,熬夜整晚伏案而作的疲惫一扫而空——算算时辰,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罢? 苻晖应该已经仓皇逃回长安——他心里明镜似地,知道韩延段随二人心结日深,断不会诚心合作,纵敌逃走是必然的结果,不过那样也好,真生擒了苻晖回来,谁知道如今的“慕容冲”会不会又说什么“人道精神”“善待俘虏”干脆放了他——反正,那心高气傲的小王爷回去之后也只会有一个结果罢了。 苻坚,如果在你心里再插上一刀,你会不会彻底癫狂? 颇为有趣的笑了一笑,姚嵩忽然打了个喷嚏,顺手取了那紫貂围脖戴了,方觉得暖意融融,不再遍体生寒。他低头,摸了摸那滑顺的皮毛,那接口处因有了破损,慕容冲干脆剪成一个扣眼,并安了只小巧的梅花金扣,轻轻巧巧地就能搭在一起,新奇之余穿脱倒更方便了。 这人脑子里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奇思异想。姚嵩反反复复地顺毛,半晌嘟囔了一句:“……怪人。” 第11章 且说那苻坚心急如焚,命窦冲点齐看一百八十命护龙卫和三百精兵出城救援,自己一宿未眠,眼巴巴地等着消息。待到黎明破晓,窦冲甲胄在身便赶回宫复命,一进门便是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苻坚心里一凉,腾地站起:“晖儿他——” 窦冲单膝点地,满面血污地抬起头来禀道:“洛阳公救回来了,只是……燕军似已料到会有援军,早埋下了伏兵,末将甫一出城,就中了箭阵——为护少主,百八护龙卫损失过半……” 苻坚微一踉跄,护龙卫乃他亲自训练,皆勇武忠心,寻常打战尚且不舍他们上战场肉搏,如今为着爱子心切,却落得毕生心血付诸东流!心里又痛又恨,恰时窦冲道:“洛阳公如今正跪在未央宫外,等候天王召见发落。” 苻坚默然半晌,方呆着脸道:“……让他回去好好闭门思过罢,还见朕做甚?——这才对得起众将士白白牺牲掉的性命!” 当晚,未央宫门又被敲响,内侍总管命宫人开了门,执着火烛虎着脸道:“天王好容易能安神睡一会儿,不要命了么!”来人哭丧着脸只是嚎啕:“没了,没了……” 内侍总管定睛一看,见穿的是洛阳公府的服色,心里顿时一凉:“什么……没了?” “洛阳公负伤回府,羞愧难当,当夜便自刎向天王谢罪了!” 苻坚夤夜而出,骤听这话,双腿一跄,旁的内侍忙抢着扶住了,尽皆哭道:“天王节哀!”苻坚面上却没有眼泪,又或者因为自淝水战败这一年以来,眼泪已经不足以再承载他任何的伤痛——死的至亲够多了,亲弟苻融,子侄苻丕苻琳苻叡,如今再加上一个苻晖! 他曾坐拥中原,雄师百万,投鞭足可断流,可展眼之间,他便输了天下,输了子民,输的一场精光——成王败寇! 御宇二十年他无一日不如履薄冰,克尽王道——他将各地的外族豪强大族迁入关中,以强干弱枝;将氐族人迁往占领的各战略要地,以控扼四方。多少氐人为此哀叹“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谁知道他非是本末倒置而是想着假以时日能五胡一体长治久安?!谁知道天不假年他淝水兵败以致外族复叛,关中大地狼烟四起;谁知道勤王令出,氐人远戍边陲,援军难至?! “是朕之过……还是天之过”他摇摇晃晃地回了内室,刷地抽出天子剑—— “天王陛下!”众人又是一阵慌乱哭喊,苻坚抚着那销金断玉的青铜宝剑,那是苻秦开国之主苻洪传下的佩剑——彼时以布衣之身率一众氐人子弟,与石赵决裂,逐鹿中原,称雄天下,方奠定这一片大好山河,可如今呢? “宫中还有多少存粮,都拿出来,大犒三军。”他扬剑出鞘,“三日之后朕将亲征挂帅,东击鲜卑!”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慕容冲,你我一战,势必不死,不休。 近来慕容冲下令整军之后,除了出狩,燕军大都留在阿房戍边操练,不敢轻出。便是任臻自己,从那日受伤回来后便也更打叠起精神习武学文,再不如以往那般爱耍小聪明时不时犯个糊涂躲个懒。每日卯时起身,在校场练武直到辰时,在慕容永看来,他依旧不是当年的燕国帝君慕容冲,但不能否认的,他在以自己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这个目标。 任臻刷地一抖银枪,红缨陡静,他收势而起,转过身问:“如何?” 慕容永回过神来,点点头:“招式是大进益了——”任臻还不及得意,便又听他急转直下道:“可惜只得一个花架子,气劲不足,平日舞地生风,战场上毫无用处。” 任臻气道:“我以前不就是使长枪的么,怎的就气劲不足了!”枪尖一摇,指上慕容永,“慕容家武将代代使枪,我那四叔慕容恪五叔慕容垂都是使枪好手,我自然也要是!” “的确是,就是我的枪法当年也得你指点不少,可如今——”慕容永话未说完,忽然出手如电,在枪尖上一点,任臻过去二十多年来都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二世祖,被这巧劲儿一荡哪里还握得住枪柄,摇摇晃晃地撒了手,长枪陡然落地,“此一时,彼一时。”任臻气恼地瞪了慕容永一眼,却也不发火,弯腰捡起长缨枪,一个马步拉开,又是一记“点苍指”——那是慕容枪法的起式:“那请慕容将军此番再好生教回我!” 慕容永沉默片刻,他的本意是想让任臻不要那么辛苦,毕竟他今非昔比,不必像从前的慕容冲那样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他忽略了任臻打小就是表面嘻嘻哈哈一切无谓,实则极有自己的主意,真在乎什么了,他比谁都要好强争胜。他走到任臻身后轻轻抬起他的手腕,右腿带着任臻的膝窝一弯,低声道:“稳扎下盘,气沉丹田,目不斜视,心中有枪自然拿的稳。” 任臻依言就刺,力道还是一样,然准头果然好了不少,不由心中一喜,反手回枪,退了一步,回头问:“接着如何?”不料这一进一退间,刚好凑到慕容永怀中,此番回头说话,竟如相拥一般。慕容永怔了一下,赶忙松手,仓皇退开,手中长枪掉落,正砸中脚掌,一张脸上顿时青红不定。任臻蹲在地上笑个不住,一边抹着眼睛一边道:“慕容将军的枪法不是冠于三军么,怎的如此不济?” 慕容永悻然不语,任臻忽然抬起头来:“不会是伤口又崩了吧?”说罢跳起来,毛手毛脚去撩他袖子,慕容永躲避不及,被一把扯住,任臻仔细查看了才松了口气,又见慕容永依言戴上了他亲自做的皮护腕,抿嘴一笑:“卿既听话,朕心甚慰,要点什么赏赐?”慕容永被他不伦不类的话逗得要笑,却见任臻手掌一翻竟钻进他短袍衫的下摆中去,登时正色止道:“这是在做什么?!” 任臻笑地一派天真无邪:“看看你有没有听话地把全套皮甲穿上身呀~” 因天气渐热,又是在宫中,慕容永只穿了一件常服,衣襟低敞,几下挣扎更是春光外露,呈出一片赤裸肌肉——慕容氏男子既号“白虏”,便是如何风吹日晒也肤白赛雪,任臻总觉得白斩鸡一样再配上肌肉未免不搭,但慕容永筋肉结实,光滑无比,一身累累伤痕也隐在肤色中看不真切,甚是好摸好看,不由地摸上了瘾,原只是个玩笑,此刻看着慕容永昂藏七尺,微窘为难的模样,却真生出几分别样心思来。他哑着声音刚欲再说什么,忽听场外亲兵来报——姚嵩送文书来了。 任臻见慕容永几乎是瞬间变形完毕,僵着张脸道:“皇上请回宫处理正事要紧。”只得撇撇嘴收了玩性,一面要帕子擦脸一面抬脚上了城楼,恰在宫室门口与姚嵩撞个正着,便问:“名册都登记好了?” 姚嵩点点头,拉着任臻的衣袖,与其联袂入内,慕容永却止步不进,反身站在殿外。任臻回头奇道:“你怎不进来?”慕容永背对着他俩慢悠悠地道:“在外面,给你护卫守门。” “好端端的尚书令,怎么甘心当侍卫了?”任臻哭笑不得,姚嵩抢着插话,引回任臻的注意力:“依您的话,抽调到后军的佣钱涨三分——横竖前些日子咱们无本抢了许多,如今花也花不掉,乐得用它买人心——”任臻翻名册的手忽然停在记载杨眷等人的那一页:“上次充进后军杂役的氐人部署,怎的没有佣钱?” 姚嵩好笑道:“他们是俘虏!”言下之意没坑杀就算不错了。任臻皱眉道:“若是要兼并天下,哪里能容不下俘虏——先前太原王慕容恪便是善待俘虏抚恤黎民,引得世人尽皆投靠——”姚嵩眼一转儿,立即改弦更张,顺着他的话风道:“微臣晓得。只是这施恩之事自然要留等皇上去做,这样才能感化那些氐人俘虏,令其甘心臣服于皇上嘛。” 任臻一怔,了然点头,一指他的鼻尖:“你唱黑脸,我唱白脸,是这意思?”姚嵩笑颜如花,故意扬高了声音:“皇上英明~” 门口抱着长枪傻站的白脸“侍卫”却忽然黑了脸:姚嵩果然讨人嫌的很! 次日天未亮慕容永便又已等在校场,可过了一盏茶时间,任臻还是迟迟没来,慕容永心下奇怪,任臻已经许久不曾睡迷糊赖床了。他想想还是不甚放心,便吩咐校场兵备好温水巾帕等物,自己进宫叫人。 命门口守着的侍卫噤声走人,慕容永反手掩了门,揭了床帐,见任臻迷迷糊糊地夹着一床薄被侧睡地正香,枕边垒着数本书册,想是昨晚又熬夜看书,一时间便不忍心就这样叫醒他,轻手轻脚地坐在榻边,他抽出一本<<鬼谷子>>,夹边俱是姚嵩的亲笔注释——这一点,他的确是万不如他了。将书合上放至一旁,又抽起一本《易经》,慕容永微一挑眉,翻开封面,果见是挂着羊头卖狗肉,里面俱是春宫,乃是被他一见就烧,烧而复有,有了再烧,死死生生无穷尽也的《龙阳十八式》!他啼笑皆非地瞪向熟睡的任臻,忽而发起怔来,过去朝夕相处的一幕一幕便如浮光掠影闪过眼前。 慕容冲姿容俊美,年少时便面若好女,他一直引以为耻极力隐藏,待到大了,那一场场杀戮下来,平添了几分肃杀狠绝的暴戾之气,更显得有如邪魅。平日任臻行事跳脱,总没个正经,慕容永便从未想到过依旧消弭无形的那个人,可如今他既已熟睡,隐隐又有了几分妖异的魅惑。慕容永便有了丝奇异而涌动的陌生感觉,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谁知任臻就微微呻吟一声,吧嗒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慕容永感受着手掌下颈动脉的搏动与肌肤的滑腻,心神一荡,忙伏地身子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该起了~”那声音却小入蚊呐,任臻果不其然没有清醒,反顺手搂住了慕容永的脖子,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嘟囔了一句:“别吵~” 谁知任臻昨晚“挑灯夜战”,如今又是晨起时候,此刻二人紧密贴合了,那物便直挺挺地撅起,热烫烫地烙上腿根,慕容永没有料到,很是尴尬地想要推他,不料手一绕过背去,便不期然成了拥抱,任臻呼吸的热气全扑在他的耳根,伴随着一两声微弱的呻吟,下半身竟不期然开始耸动。慕容永浑身一僵,霎时热气冲脑,面红如血,火花从尾椎一路窜上脑髓,一双手也越勒越紧,紧紧地拥着任臻,试探性地蹭了一下——任臻似不餍足地喘了一声,他这段日子憋的难受,此时犹在春梦中,便胆大妄为地干脆抬腿跨上对方的腰部,主动扭腰摆臀,二人隔着一层丝被来回磨蹭,都是情热如火,直到慕容永忽然一把勒紧了他,双腿蹬了数下,在任臻的颈窝中含含糊糊地咬出一丝饱含压抑的呻吟:“恩!……” 一时事毕,慕容永回过神来,赶忙起身,抽起揉成一团的丝被,见上面已湿透了两大块水迹,不由地又是一阵心跳,想想却也不丢,折好刚欲自己收了,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慕容恒带着姚嵩不顾侍卫拦阻,推门而入,急道:“皇上,刚刚收到战报,苻坚亲自披挂上阵,出兵灞上,攻打韩延段随,如今他们已是丢兵弃甲就要溃不成军了!” 任臻翻身而起,咂舌道:“不是说了没事暂时别去招惹苻坚,好好围着长安城就是,怎么会忽然就两军交锋了!?” 第12章 慕容永吃了一惊,触电似地跳起,远远地退至一旁,一张脸上红白不定。 姚嵩随后而入,忽然狐狸似地眯起眼,在慕容永与任臻之间扫来扫去,半晌,也不接话,袖了手在一张胡床上坐了,似笑非笑地只盯着任臻。任臻咳了一声,问在场唯一一个表情正常的慕容恒:“长安缺粮,苻坚守城尚且不易,怎么会忽然这么大阵仗主动搦战?” 慕容恒一摇头:“皆因苻晖那小子出城劫粮,不料中伏,大败而归后被苻坚念了几句,一时不忿居然自刎了,苻坚是为儿子报仇出气来了!”任臻呆呆地张了嘴——就为这么点事自杀?这要是搁他身上,得死个十万八千回才对得起他出钱还受气的老爸了吧。 慕容恒事先也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折,因此也是头疼不已,看向角落里一反常态不搭腔的慕容永:“叔明,你怎么看” 慕容永低着头,面无表情:“不得不救。若被苻坚打垮了韩延段随,则我军三面围城之势立破——请皇上下令,末将愿领一万兵马前往救援!” 任臻瞟了一眼慕容永耳后不及散去的一点红霞,不知怎的心情不错,连眼前的危机也不在心上了,他一扬手:“不,我与你同去,带三万兵马,中军抽调两万,高盖军中抽调一万,即刻开拔!” “皇上——”慕容永不同意亲征,刚抬起头便与任臻四目相接,忙定了定神,装做无事一般降低了音量,“您应该坐守阿房不宜亲出。且若是调走那么多兵,阿房守备空虚,若有个万一……” “人说哀兵必胜,我估计苻坚这次是憋了口气倾巢而出,援军少了不行,如果苻坚破了韩延段随的防线,则必一鼓作气直指阿房,在灞上拦不住他,阿房留多少兵马都是白搭。”任臻环视众人,“皇叔坐镇阿房,高盖留守布防,姚嵩襄助军事,足矣。”而后起身:“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一会苻坚。” 不为诱敌而出,不会不战先逃。 一时诸人皆应,唯姚嵩拥着紫貂围脖,轻描淡写地道:“既是灞上战事吃紧,我也同去罢。” 点将带兵,上马出城,纷纷乱乱直忙过一个上午,不料行军不过数个时辰,便听前方斥候来报:三里之外,已见秦兵。 顿时群情哗然——莫不是在苻坚雷霆之怒下,韩延段随二军已败到全军覆没了?!慕容永一摆手,喝止了一众惊惧之心:“秦军久被围困,战斗力有限,决计不可能这么快就打残了韩段二军!”说完转头一瞥任臻,周身铠甲,全副披挂的任臻立即朗声道:“现在你暂为主帅,便宜行事,我不掣肘。”行军打战方面,如今的他还只有从旁学习的份。 慕容永一点头,迅速地下令:“我估计是秦军前锋罢了,大可一战,点中军三千,随我出阵,破其锐势!” 如血夕阳下,三千铁骑跃然而出,与侧翼切来的秦军兵团迅速战成一片。任臻极目而望,唯见征尘滚滚杀声震天,心下不免还是有些紧张,姚嵩在旁勒马道:“皇上莫怕,我们将士俱是饱食终日,与饿昏头的秦军先头部队厮杀,大有优势——只要不碰上苻坚的中军亲卫,便不会输。” 果然慕容永杀至入夜,便浑身浴血地回来复命:那数千秦军前锋俱是死绝了,燕军儿郎却也去了过半。 任臻心下恻然,此刻拂面春风都仿佛带上了血腥气味,但他也知道,如此乱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见慕容永长枪之上已布满血垢,浓稠的黑血还顺着枪尖向下滴滴答答地流淌,便伸手去扶他起身:“你没受伤吧?” 慕容永却偏身避过,任臻一愣,慕容永匆匆看了他一眼,道:“末将不曾受伤,谢皇上挂心,这就先告退整军去了。” 任臻呆立在大帐之中,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去。 因已夜深,三万燕军便不再赶路,就地扎营休整,一时之间联营百里,蔚为壮观。慕容永又在军中巡视了一周,才回到自己的军帐,刚想换下那副血铠,忽听帐外亲兵一迭声地请安叩首,下一瞬间任臻已是独自一人,掀帐而入。 “皇上。”慕容永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便不肯再抬头了。任臻行前一步,慕容永便向后蹭上半步,直到退无可退了,才无奈地抬眼看他。 “怎么着,不躲了?朕的尚书令跟避猫鼠似地只管躲,是朕哪里得罪你了?” 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便知任臻心中不愉,慕容永刚想说什么,又见任臻伸手向他抓来,赶忙跳起身又向旁一避。 “……”任臻要抓狂了,就算那天真发生了什么,慕容永也不用这个样子吧?他是逼,奸未遂还是怎的?“好!”他破罐子破摔地一吼,“您自个儿保重吧!我走!” “皇上!”慕容永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任臻回头,慕容永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有些手足无措地道:“末将不是……末将知道皇上恶心这股子血腥味儿,不想皇上碰,好歹先卸甲更衣了,再……” “再什么?昂?!”任臻瞬间就没气了,颇觉有趣地双手环胸,偏着头,调侃似地道,“那你还等什么,脱啊!” “……”慕容永微窘,照例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动手也不说话。任臻现在有些吃定了慕容永,开始转柔了声音顺毛摸:“……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半晌,慕容永缓缓抬手,一件一件除去身上铠甲,直到赤裸了上身,下,身亦只着一条染血的白色亵裤。壁垒分明坚硬坚实的肌肉勒在皮甲之间,宛若一具天然雕塑。任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道:“……裤子也染上血了。” 慕容永这次没再徒劳反抗,他伸手一扯,便不着寸缕了——帐内灯火昏黄,在帐幔间投下两道挺拔的黑影,默然,寂静。 “皇上验完伤了?”慕容永压着声音道,“末将可以更衣了?” 任臻胡乱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觉得慕容永没有他想的那么好逗弄了,他有些移不开视线地盯着那具雄壮健硕的身躯,和腿间那团随着走动而左右摇摆颇具规模的暗影,瞬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慕容永便在那两道炽热视线的烧灼下转身更衣,在任臻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白皙的胸膛忽然窜上一抹红晕。他刚匆匆套好袍衫,忽听帐外有人急报:“秦军袭营!!” 两人俱是一惊,任臻愕然道:“白天不是刚打了一仗么!秦军主力未至怎么就敢忽然夜袭!?” 却原来苻坚日间故意派出数千前锋,引燕军先战一场,阻了燕军行程,就地扎营,再加小胜之下,必生松懈,以为秦军主力尚未追来,不料苻坚便是料定了燕军这等心理,当夜人衔枚马裹蹄,无声无息地奔袭百里,瞬间向燕军联营扑去! 一时之间,燕营中乱成一团,任臻与慕容永匆匆赶回帅帐,姚嵩身未披甲,一袭红衣,正在帐外发号施令:“骑兵散开,到营后集结成阵以免踩踏;长矛兵准备,在营前拒木鹿角防线后结阵,务必要挡住秦军骑兵冲击!”抬头见那俩人过来,面色如常,行云流水地继续道:“慕容永,骑兵交给你了,步兵最多只能顶上三阵,之后就要靠你的骑兵了——我估计这回来的是苻军精锐,是见真章的决战。”慕容永面色凝重地一点头,亲兵牵过马来,他滚鞍上马,连话都不及回上半句——事态紧急,他与姚嵩再如何地互相憎恶,至少此刻,目的一致。 姚嵩还未及继续吩咐,秦军已经开始冲袭!毫不迟疑地迎向燕军仓皇布下的拒木鹿角铁藜蒺,整个大地被铁蹄咆哮地阵阵发抖——“长矛兵,弓箭手!”姚嵩大喝一声,千余步兵在防线后布阵,挺起长矛,刺向撞过来的秦兵!骏马跃过寨栅障碍的瞬间,锋利的矛尖自下而上地洞穿马腹,在瓢泼鲜血之下将奋勇直前的秦军挑下马来,自己却也被那股巨大的反坐力远远地摔开,筋骨尽折。 一场混战。燕军以自己的血肉硬是阻住了秦军第一波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任臻在重重护卫下看地紧张,仿佛心脏都要从腔子中蹦出一般,然而燕军还未及喘息,就见不远处乌云压城一般催来——黑衣黑甲的秦军军中簇着一面金色大纛,泼墨般地一个“苻”字,在风中猎猎张扬。姚嵩一扬手,传令兵发送哨箭,下一瞬间,早已待命的弓箭手将所有的弩弓都调转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放!” 箭矢如蝗,瞬间被那团黑色的烟雾吞没,还在阵中厮杀的不论秦军还是燕军,尽殁为一滩血泥。 “换!”第一批弓弩手褪下,这一次上的只余数百弓箭——射程与力道都已大大不及了。 “慕容永应该已经利用这点时间整好骑兵了,请皇上上马!”姚嵩命人牵来赭白,“请皇上在中军护卫下退回阿房,此战,我们已是输予苻坚了。” 任臻稀里糊涂地被人扶上了马,赭白没跑几步,任臻忽然勒缰,回头看去——姚嵩也已披挂上马,却是往秦军方向而去。他一咬牙,忽然勒转马头,策马飞奔至姚嵩身边,将头盔脱下,一把罩在姚嵩头上,怒道:“你当我是什么?”只会夸夸其谈说大话,一有危难掉头就跑,叫人替我受累?! 姚嵩一愣,气极反笑:“皇上,苻军倾巢而出,我们毫无准备,已是输定了的,您不走,准备看大燕亡国吗?”任臻不理他,在马背上扬声道:“你既是知道我是大燕国主,就该知谁是三军统帅!”说罢命令亲兵:“命慕容永集结骑兵,待秦军中路一乱,立即从侧翼切入——传令三军,许进不许退!”一扬手臂,长缨回首:“中军骑兵听令,随我杀进秦军!” 苻坚双眼通红,握剑的右手似已紧绷到麻木。大将李辩随侍在策,在滚滚硝烟中大声道:“燕军悍勇,陛下稍退,待末将清除障碍——”苻坚抬手一摆,一字一句地道:“朕等慕容冲亲来!”说时迟那时快,秦军中路忽然一阵骚乱,苻坚一眯眼——来了!他就知道,慕容冲,不会怯战,哪怕赔尽兵马,也要与他一决生死——如他一般。 冲天火光与无边厮杀中,慕容冲提枪纵马,奔袭而来,如一只浴血而生的凤凰,护龙卫齐齐大吼,将苻坚团团护住,苻坚天子剑出鞘,大吼一声:“都退开!” 他与他的死战,与天下,与苍生,与爱恨,尽皆无关。 这一瞬间,任臻仿佛过了电一般,从脊柱直至脑海的兴奋几乎令他颤栗了——他在渴望,亦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在如此热切地渴望这场杀戮!他握紧长枪,一把将挡在眼前的几个秦兵扫下马去,目光所及,唯一苻坚! 天子剑迎上长缨枪,石破惊天的一击! 任臻被震地虎口发麻,但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在驱使一般,他借力使力,振开,反刺,银枪直指苻坚要害! 苻坚一声暴喝,天子剑横劈而上,竟是不管那直刺而来的枪尖,以剑为刀,砍向慕容冲不曾批甲的腰肋——苻坚力大,那竭尽全力的大劈竟捍地慕容冲再也抓不牢枪柄,脱手而出! 赭白似察觉出了危险,长嘶一声,跃起四蹄——两马相错的瞬间,二人对视,苻坚目中充盈的杀意似在这一刻飙到最高,却又陡然盛极而衰了。天子剑已然刺进那具他曾经最熟悉的肉体,真实的血肉翻搅的触感,只要再往里送上几分,他的噩梦,长安的噩梦,大秦的噩梦,便可就此永远终结了——然而苻坚只是迟疑了这一瞬,任臻已在马背上伏低身子刷地抽出随身匕首,电光火石之间送进了苻坚腹部! 这一击得手,双方都是不敢置信地怔了愣了,几员护龙卫先回过神来,火速赶来,合力挡住慕容冲,将苻坚拢住,任臻有些呆滞地望着苻坚乱发飘摇地被抢进阵中,滚滚烟尘中,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憎恨之外,空余苍凉。 任臻握住胸口,觉得一颗心嘭嘭地就要跃出嘴来,身边早有亲兵知机,马上疾呼:“苻坚败了!”一时秦军不辨真伪,尽皆哗然。任臻一凛,似是终于想起自己的使命,暗自悔恨自己怎的就这样轻易放过能彻底结果苻坚的机会!于是重握长枪,带着数千中军在秦军中狼奔冢突,愣是将铁板一块的秦军中撕出一片缺口来! 慕容永接了任臻军令,一直箭在弦上整军待发,忽见秦军有了片刻的骚动后阵型大乱,立即一扬手,数千鲜卑精骑追星逐月一般向前涌去,突然被一彪人马自西南侧强行楔入,不辨敌我地一阵冲杀,慕容永长枪疾扫,挑开几个敌兵,展颜望去,见这不速之客并未着秦军黑衣黑甲,却也不竖旗帜,为首使戟之将更是勇猛,但见其长戟轻挑,必带出蓬蓬血雨,马蹄重踏,必生出缕缕冤魂,慕容永看地心头火气,一抖长枪,一夹马肚,瞬间截去来敌之路!一照面,便二话不说使出慕容枪法之精髓,一时之间但见白光处处,莲生步步,将人网在刀光剑影之中,眼看着避无可避——那将军忽然大喝一声,长戟平举,以开天辟地之势力正砸中长枪七寸处,枪尖红缨被这力道一荡,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戟刺得支离破碎,他心下一惊,提骑闪开:“来者何人?!” 马上蓝袍将军一横长戟,冷冷地道:“仇池杨定。” 第13章 慕容永握缰的手蓦然一紧,氐族第一武将——仇池公杨定!他不是还被与燕军同盟的姚苌挡在萧关外,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杀到长安?!心中漏跳一拍,他瞬间反应过来了:若不是姚苌有心纵敌,就凭着杨定这五千人马能从陇西进到关内? 他定了神,将手中长枪一竖:“杨定,苻坚已是穷途末路,你何苦这么愚忠?莫忘了你们杨家世镇仇池,是苻坚挥军西上吞并仇池,你同我们一样,皆亡国于秦,自该揭竿而起,共反苻秦!” 杨定面无表情:“一样?我们杨氏哪及的上你们鲜卑慕容反复无常心狠手辣?天王乃氐人之君,更是天下共主,我一日为秦将一日便为天王死战!”话音未落,西北秦燕对战的主阵回应似地传来一阵鼓噪:“苻坚已死,秦军立降!”杨定脸色一变,不欲再与慕容永纠缠下去,勒转马头想去救人,慕容永看穿他的想法,挥军死死咬住,不令其突围。 杨定所带的仇池骑兵皆包重甲,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慕容永的轻骑兵阵在此冲撞之下,连人带马被撞地骨折筋断,跌落在地,很快被横冲直撞的重工铁骑踩成肉泥。然慕容永决计不能放杨定过去截击任臻,因而不管死伤,数倍而围之,一排排鲜卑儿郎在铁蹄下丧生,一时之间断肢残尸四处横飞,杨军虽悍勇,但也不过区区五千人,又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攻势不免有些滞缓,一时竟冲它不出。 慕容永满脸血点,掌中所握的鸣凤枪布满血垢,单人匹马卡在关隘处,看着自己军队一点一点消磨而去,身边副将急道:“将军!这么下去要拼光了!我们撤吧!”慕容永啪地一掌摔过去,怒道:“撤?!你让皇上怎么办?只要中军不鸣金,骑兵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能后退!”燕军骑军乃是慕容永亲自训练,嫡系中的嫡系,如今全部投入这场不算公平的厮杀之中他如何能不心疼?“将军!骑兵折完了,大燕拿什么立国!?姓慕容的却不只皇上一个!”慕容永心中一凛,双目如电地直刺向那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副将知道自己已然说错了话,但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将军多年隐忍筹谋,难道就此毁于一旦么?!” 慕容永转过头,手中长枪猛一顿地,双目血红地怒吼道:“骑兵战至最后一人,绝,不,后,退!” 任臻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任臻对他说:“我做一幅皮甲给你,这样便不怕再受伤了。” 任臻对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也姓慕容,也该以复国为毕生唯一宏愿,这一次他为的是那个愿与他同生共死的男人而战。 任臻接到消息,立即调转马头:“回援慕容永!” 姚嵩在乱军中急道:“皇上,战势瞬息万变,如今苻坚生死不明,中军再冲一阵兴许慕容将军之围立解。若此时撤退便前功尽弃了!” 任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表情冷酷,四下已是流血盈野伏尸积山。若在半年前,他死也不信自己能这般冲锋陷阵,杀伐无算且郎心如铁——可如今这世道,杀一为罪,屠万为雄,他不能犹豫,亦没有退路了。 他斩钉截铁地道:“撤军回援。” “皇上!”姚嵩被他眼风一扫,顿时噤了声,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慕容冲,冷血无情,煞气冲天。 任臻头也不回,一横银枪,在赭白臀上重重一击:“苻坚不过是轻伤,站稳脚跟就会立即反扑。我们只能趁小胜而立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撤军!回援慕容永后退回阿房!” 待燕军后队变前队,赶到慕容永处时,任臻在马背上已是一愣——到处流血盈野伏尸积山,空气中唯有刺鼻焦臭的血腥味,慕容永单人匹马,一夫当关死守隘口,周身如被血雨泼过一般,已是杀红了眼,不辨敌我,但凡想经他身边越过雷池半步者皆被一枪挑下马去——杨军身披重甲,寻常长枪往往刺它不进,但慕容永如有神助,一只长枪舞地出神入化,如长眼一般,勾、挑、刺、钻、绞,无孔不入,枪枪致命,叫杨定在马上亦不由击掌夸他武勇。此时却见斜下里又冲出一员小将,银甲雕翎,顾盼凛然,身后跟着数百亲卫风驰电掣地赶来救援,杨定也是宿将,心中一转便明白过来了,在马上大喝道:“慕容冲休走!”便拍马冲去。 慕容永心中一颤,从疯狂杀戮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回头张望。果见任臻飞驰而来,一展长枪,竟主动去拦杨定。 “皇上!”杨定使的是方天戟,一记下来何止力有千钧?!慕容永吓地险要魂飞魄散,飞骑想赶至二人之间,然赭白乃是神驹,终究快了一步,任臻一声轻叱,一记“点苍指路”直直袭去,杨定冷笑道:“找死!”说罢扬戟横扫,任臻耳中听得那呼呼风声,直觉地伏地身子,赭白长嘶一声,向高跃起丈余,避开这石破天惊的一戟,四蹄还不及落地,任臻便再次反手拖枪就刺——甫一交手,任臻便知论力气自己绝非杨定的对手,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便占着马好,轻灵迅疾地连连穿刺,一时之间竟似能与杨定战成平手,正在此时,慕容永纵马冲到,他既抱着必死救人之心,便没有御马,而是硬生生地连人带马撞了过去——杨定胯,下战马亦覆铁甲,受此冲击竟不倒地,反倒是慕容永的战马被撞地骨折肉碎,自己也被那股反坐力高高抛起,甩到半空!任臻一勒赭白缰绳,神驹跃起,任臻竭力伸长右手,在空中牢牢攥住了慕容永猛地一拽,将人拉到马上,赭白一声长嘶,急冲回地,任臻借此冲势,长枪回转,狠命刺进杨定坐骑的眼中! 这一招若杨定毫无防备,那战马被撞在先,被刺在后,顿时连伤带吓,撒蹄就奔,剧烈跑跳间几乎要把杨定掀下马去,杨定在马上险象环生狼狈不堪,后来连连勒缰记记狠抽,才算稳住了坐骑,回头再去看时,便只见到那两人一骑在飞扬尘土间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慕容冲……”杨定呸地吐掉一嘴的泥沙,表情阴郁,“我杨定必再会你一次!” 任臻接应到了慕容永,与大部队会合后,两万余众退潮般地拥回阿房——众将皆知,一夜苦战,死伤无数,也不过是给主力撤退多争取了一些时间——只要避开了苻坚此次兵锋,阿房城墙高粮广,大可固守,苻坚大军退回不过是时日问题。因而全军抛弃辎重,狠赶了大半夜的路,直至黎明时分,方才远远望见阿城的城垒,姚嵩并慕容永方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任臻血战累夜,已是疲倦至极,此刻才有余力回顾,见有命撤回来的燕军已不足半数,心中不免大痛,姚嵩知他心思,抹了把脸上血污,道:“皇上,留的青山。” 任臻只得点点头道:“但愿苻坚和杨定会师后没那么快追来——”话未说完,他便在马上呆立住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须臾过后,众人也都听见了天边传来闷雷般的响动,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苻坚的金色大纛从阴沉泛青的晨空里招展而出——秦军竟是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整军完毕,紧咬而来! “皇上!”慕容永在马上沉声道,“秦军展眼杀来,请让末将率军断后,让大军入城!” “留多少人断后?”任臻摇摇头道,“秦军一气掩杀过来,我军已是惊弓之鸟,多少都挡不住。” 姚嵩难得同意慕容永的话,一拉任臻的铠甲:“皇上,他们距我们还有数里,而阿房就在眼前,慕容将军挡得一阵,大军自可入城,救的多少算多少,再晚就——迟了!” 任臻知道姚嵩咽下去的那个词是“全军覆没”——苻坚于他国仇家恨在先,又为他所伤在后,此次定然不会再留余手,但即便派人断后,大军入城,只怕进不了一半,秦军便能冲破防线杀至。到时兵卒在急慌恐惧之下,必然乱成一团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届时恐怕闭门不及,秦军骑兵就会势如破竹地攻入城内,连阿房都守它不住。 “皇上!”眼看天边那层黑压压的乌云又朝他们逼近了点,所有人都急出了一头热汗,任臻环顾左右,缓缓地道:“大军如常缓步入城,不可急切踩踏,吩咐下去,各营长官压阵,有惊惶跑动者,立斩不赦!” “不派人断后?”慕容永微惊,“秦军若冲袭后军——”姚嵩第一个反应过来,击掌道:“可是效孔明的空城计?”任臻微一点头,眯着眼道:“秦军乃是惨胜。若非杨定碰巧此时来援,我们两头夹击计成,他们就会被包了饺子,因而苻坚不得不疑忧重重——这些人马可是他最后的压箱宝了,半点闪失都不能有。” 慕容永亦随即明白过来,任臻使的是疑兵之计,赌的是苻坚以为有诈,不敢决战——这也未免太大胆了些!如若苻坚不上这个当,只怕慕容氏连这同大燕国就此一并被抹煞干净了。这边厢,燕军已是缓缓开拔,陆续进城,从秦军阵中看来,这些人大敌在后,未免也过于轻松了。 “陛下。”杨定已回归苻坚麾下,瞟了燕军一眼,“末将领军冲杀过去,为陛下取慕容冲首级!” 苻坚已经包扎好了伤口,然面色惨白,显是受伤颇深,他舔了舔唇,狐疑地眯起眼:“慕容冲狡诈无比,如今这般作为……怕是诱敌之计——”杨定刚与慕容冲交过手,也知他不是个善茬儿,但眼睁睁地让燕军全身而退,却着实不甘,一时也犹豫难决。 殊不知此刻燕军远看过去,是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撤回阿房,近细看了就见到一个二个全是汗流浃背,双腿颤抖,皆恐秦军杀来他们立死,全靠各营军官在旁弹压监督,才能拖着两条腿死活往里挪动。便连任臻等人,此刻亦屏住呼吸,除了默默祷告,别无他法。正在这万籁俱寂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道马蹄疾驰而来,任臻紧张回头去望,秦军中一员猛将忍受不住地率先冲了出来,扬刀追至燕军后军! 慕容永握紧了手中枪柄,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若此人搦战成功,秦军便会立即发现燕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正当天地无声风云变色之时,忽闻一道钲击之声,不由心中狂喜——秦军鸣金了!他们赌赢了! 秦阵中的苻坚木然地端坐马上,罡风烈烈,刀削般吹拂着他日渐沧桑的面孔,他缓缓地抬手,似终于下定了决心:“鏖战成夜,兵力疲惫,恐为燕军所掩,三军听令:就此收兵——撤回长安!” 杨定李辩诸将尽皆在马上抱拳俯身,齐声答应。 就此,慕容冲率万余残军,全数退回阿房。 任臻站到城头,看着秦军退军的方向。数万大军,绵延无尽,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向西撤去。直至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他的冷汗才瞬间飚了出来,汗湿重衣,浑身冰凉,全身更如耗尽了气力一般。留守的慕容恒此刻才夸张地喘出一口气,抚额道:“谢天谢地!”高盖也一掌击上堞墙,笑道:“天不绝燕!” 任臻却没有笑,他虚脱地低声呢喃了一句:“杨定不除,永无宁日。” 这话只有站在左近的慕容永同姚嵩听在耳里,慕容永浑身浴血,遍体伤痕,此刻却不肯就此更衣疗伤,反有意无意地瞟了姚嵩一眼:“若非杨定偷袭,此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任臻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命亲兵搀他下去处理伤口,等人退下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场战输赢关键,倒不在杨定……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顿了顿,他看向姚嵩,轻轻一扯嘴角:“你看呢?” 姚嵩独自一人下了城楼,高盖心中有异,便悄悄尾随而去,待走到无人处,姚嵩忽然止步,旋身,一掌刮在高盖脸上,阴测测地道:“杨定那厮怎地会忽然突破我父王的防线,与苻坚合兵?!”高盖垂头不语,姚嵩冷笑了一下:“我父王故意放他入关的?你早就知道?!”高盖撇了他一眼:“末将先前以为,这又是小公子的主意……大单于着我传话小公子——离家甚久,父兄俱是想念的紧,若在燕军中再无作为,还是回去的好。”姚嵩僵了一瞬,顿时明白自己那在前秦装了数十年忠厚老好人如今干脆要坏就坏地彻底的父亲大人,已然对他没什么耐性了。 且说苻坚大军退回长安,此番劳师动众,拼尽所有余力,倾国而出,虽是胜了,却未能伤了鲜卑根本,到底放走了慕容冲,苻坚心情自不必说,连日里躺在寝宫养伤也是眉头紧琐,甚至暗暗有些后悔那日过于谨慎没能追击到底。正在此时,忽听内侍来报——仇池公杨定求见。 杨定是此战首功,又率军千里勤王,苻坚自然对他高看一眼,立即宣见。 “天王陛下。”杨定依旧甲胄在身,匆匆进殿,抱拳见礼毕,便默不作声了。苻坚不由有些奇怪,连声追问,杨定坚毅的唇角紧紧抿着,半晌忽道,“慕容冲如今所倚,唯一阿房……末将有法,立取阿房!” 第14章 次日苻坚便召开御前会议,将杨定昨夜的提议与众人说了,司隶校尉窦冲却摇了摇头:“慕容冲将阿房修地固若金汤,戒备森严,偷袭谈何容易?!” 苻坚坐在御座之上,通天冠下双目半垂:“杨卿的意思,是里应外合。” 杨定起身,他身量高大,与前秦名窦冲并肩而立,隐隐便压过他这名义上的上司一头:“慕容冲一改往日匪气,屯粮募兵,修葺阿房,是个据险而守的意思。若不克阿房,不论我们胜他多少战他也一样可以如此次一般龟缩回去东山再起!” 窦冲一昂头:“那依杨将军的意思当派何人潜入阿房以为内应?” 杨定朗声道:“末将愿往!” 窦冲嗤之以鼻:“你想诈降?当慕容冲是傻子么?你累的他八千精骑全军覆没,险些还折了慕容永,你凭什么诈降??” 杨定冲苻坚一抱拳:“正是凭此战功!陛下,慕容冲此刻定对末将杀之后快,然则若是杀不得,则其招揽之心更甚,放眼长安,再无人选!”这番话一出口,几乎将秦军上下全给得罪光了——杨定一来就立奇功,此刻言下之意,慕容冲想招降者唯他一人,更是没将前秦大小将领放在眼里。 因而前军将军李辩听到此处亦忍不住起身道:“就算混进阿房,慕容冲必严加戒备,哪有那么容易里应外合的?陛下三思!”中山公苻诜亦附议。 一时众说纷纭各有意见,苻坚命稍事歇息,便起身入内更衣,内侍总管伺候出恭毕,刚为其打起帘子,苻坚就毫不意外地看见独自尾随而来的窦冲。他看着这个从他登基起就一路跟随,从区区亲兵做至司隶校尉的男人,咳了一声,道:“……说吧。” “陛下,末将以为万万不可应承杨定!” “你也觉得此计不成?” “成与不成都不可应承杨定!”窦冲深得宠信,苻坚屡次出征皆是由他坐镇京城,更统领长安京畿所有兵马,等同于前秦兵马大元帅,自然是苻坚亲信中的亲信,有些话便也不惧出口,“杨氏毕竟也是降臣,说到底,杨定未必没有称王争霸的心,他能对陛下忠心到哪儿去?陛下忘了慕容垂与姚苌,当年都是降臣,装了十几年的忠心耿耿,可一旦生变,他们反叛地比谁都彻底!” 苻坚在内室坐下,隔着重重屏障,看向依然纷扰的朝堂:“……杨定毕竟同为氐人,又是氐族第一勇士。” “陛下!正因如此!他有名望得人心,难保不起异心!” 苻坚还未说话,忽见一人影闪过屏风在他面前刷拉拉地单膝跪下:“陛下若不信末将,末将可单骑入阿房,麾下五千仇池兵全扣在长安以为人质!末将既带了子弟兵入关,就没有抛下他们的理儿,陛下明鉴!” 这一出太过突然,连苻坚都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窦冲拔剑怒道:“杨定!你以为还在你的封地仇池吗!单你这项君前无状的罪,我就能斩了你!” “国事相关不能不急!陛下赎罪!”杨定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唯有苻坚。 苻坚此刻方呵呵地笑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道:“卿为国为朕方才擅闯,何罪之有。”淡淡地瞟了一眼窦冲,便让他悻悻地挥剑入鞘,“朕思虑再三,若灭慕容冲当以卿计为佳,只是如何筹措,当从长计议。”杨定俯身再拜,轰然答应。苻坚又是再三劝慰方命他退下。 窦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杀气毕露,道:“陛下,杨定这厮——” “住嘴。”苻坚缓缓起身,魁梧的身影在背光处竟有片刻模糊的颤抖,他道,“你以为现在,还是朕当年的建元盛世?” 昔建元四年,世勋樊世君前无状,扬言要杀丞相王猛,他便命金瓜击顶,朝堂上百官颤颤,大气不敢出,从此皇威浩荡,众氐臣服。罢朝之后,他对王猛道“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王猛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他闭上眼,此一时,彼一时。 ”平燕定蜀,擒代吞凉”的大秦帝国,与他的肱骨重臣王景略一起,都成昨日黄花了。 他挥开窦冲急欲搀扶的手,吐出一口浊气:“朕没事,挺得住。” 无论他是不是真龙天子,他都永不认输! 任臻将军报一摔,啼笑皆非:“韩延段随高盖三军都报遇见仇池重骑,不敌大败——若都说的是实话,这杨定该是识得移形换影,才能同时出现在这么多地方!” 姚嵩替他堆好军报:“昔日一战,大家都被杨定吓怕了,故而一遇见秦军就不战先退,又谎报遇见杨军,好推脱责任。” 任臻咬着毛笔杆子道:“这‘恐杨症’可要不得。我估计其实秦军未必真有余力再大战一场,可若是他们每派出小队侵扰,燕军就退避三舍,这战怎么打?” “简单。杀了了事。” 任臻抽出笔杆,轻点姚嵩光洁的额头:“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心肠这么狠?”灯光火烛下姚嵩笑颜盈盈,宛若好女:“皇上不喜欢,我改便是。” “我喜欢你对别人狠,但是别对我,我会伤心的。”任臻似假还真意有所指地装可怜,姚嵩一时气闷,撇过头去,半晌弃了笑容,轻声道:“杨定入关,我不知情。” 任臻轻扯嘴角,将他下巴扳正:“你那父王巴不得我后院起火呢。”姚嵩有些难堪地皱起眉,眼睁睁地看着任臻倾身靠近,将吻未吻似地在他耳边道:“你父王是你父王,你是你,我知道……也很高兴。”因实在贴地太近,任臻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姚嵩挣不开他的禁锢,干脆闭上眼,眼睫扑簌颤抖,却不知是期待还是抗拒。 等了须臾,对方还在僵持,姚嵩忍不住张眼却见任臻一脸捉狭的笑,方反应过来他又被耍了,不由恼恨地起身要打:“皇上!” 任臻哈哈大笑,松手起身,绕着桌子要躲,平日里他在三军众臣面前还装上一装,在慕容永和姚嵩面前则一贯如此没大没小从无架子,任臻跳出房门,抬眼便见慕容永站在走廊不远处,赶忙道:“慕容将军速来救驾!”。不想话一出口,慕容永与姚嵩皆恢复了正行,俩人互看一眼,又都不苟言笑讳莫如深了。 慕容永过来要跪,任臻忙挡住了,“诶~你伤还没好,不能乱动,坐下坐下!”拉着慕容永进屋坐下,姚嵩拢了拢散下的发丝,也跟着入内端坐,任臻道:“找我?怎在外傻站着也不进来?” 慕容永平静无波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过一圈,面无表情地道:“杨定神出鬼没,袭扰我军,防不胜防,我想了个法子,待他再来搦战,则必能生擒杨定。” “哦?”任臻来了兴致,见他展开一卷图纸,一字一字地道:“陷马坑。杨定所恃,乃其重甲骑兵,不畏刀剑不惧冲撞,合起来就是铜墙铁壁,分散开又能冲锋陷阵,故而若我军主动出击,双方以骑兵对阵,则暂时没有胜算。杨定来战,可先在紧随寨栅之后挖陷马坑,仇池骑兵笨重地很,他们在冲过第一个防线后,必然不及跃起,定会深陷连环陷马坑中,若坑中布满铁蒺藜等物,则就算他们周身覆甲,马腹也定然是柔不设防——如此,甲越重,陷越深,定叫杨定又去无回!” “好!”任臻拍案叫绝,怪道人说胜固可喜败亦可贵,若非如此,慕容永怎想出这等妙计。姚嵩亦道:“立即着人在阿房前线挖去!”任臻一个劲点头:“可劲儿地挖!” 慕容永起身:“我亲自去办。” 任臻见他面色冷峻行色匆匆,不似以往,不由望着他的背影奇道:“……他怎了?” 姚嵩美目一转,笑眯眯地道:“想是前番败在杨定手中,想着要一雪前耻吧。” 慕容永疾步走下回廊,此刻天高气朗,一排人形大雁忽而从南至北飞过天际,他止了脚步,在间歇雁鸣声中背靠高墙,深深吸了口气。 怀中掉出一枚玉璜,几与当日送与那杨什的类同——只是那阙玉璜却是注定湮没在战火纷飞中再难寻回了。而这新的玉璜上刻着几个稍显稚拙的字体,与隶书小篆皆不相似,简单到骤然看去,不辨其意,然则细细揣摩却又仿佛能看清——那写的是简体的“任臻平安”。 他最终缓缓地合拢手掌,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开——甲胄铿然,不怒而威,他便又是那大燕上将军慕容永了。 不出预料,三日之后,杨定搦战。 万余秦军直驱城下,明火执仗地在阿房阵前叫骂,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的喧哗叫所有守城的燕军咬牙切齿——自他们去岁进军长安始便是胜多败少,几乎是压着祸不单行四面楚歌的秦军打,谁承想忽然跳出个杨定来,来去无踪,像个鬼魅,时不时在鲜卑人头颅上架起屠刀。 燕军几个首脑都登上阿房城楼,俯视下去,见杨定依旧是蓝袍金甲,骑着匹枣红骏马在大军阵前悠然打转,他一跑动,身后的仇池重甲兵就在马上齐声喝骂,一挥戟,便齐声哄笑,进退得宜,同起同止,守城的燕军即便有回骂过去的,声势却也大不如了。 秦军把慕容氏祖宗十八代都编排过去了,连慕容冲之父慕容皝强占其弟吴王慕容垂之妻大段妃的八卦都拎出来讲了个巨细无靡,任臻听的想笑,这个时代莫不是也有狗仔队苹果报什么的,否则哪能这么绘声绘色胡说八道?他心知这番草稿怕不是杨定个心直口快傻大个的手笔——写这番骂词的大概巴不得杨定激怒鲜卑,被一刀宰了最好,看了在旁已气地面红耳赤的慕容恒一眼:“皇叔,不用让人骂回去了。” “带一万多人就想破阿房城,这杨定实在太过目中无人!”慕容恒手脚发抖,不知是气是怒,任臻则一扬手,干脆止了燕军回骂,自己登临城头,向下俯瞰,城上城下的火把将天地照的有如白昼,他在这片炽热的火光中朗声道:“杨定,苻坚已如风中落叶,朝不保夕,你又何苦白费周章,妄造杀孽? 一时三军皆静,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杨定耳中,他右手一展,长戟顿地,轰然一声,如砸进每一兵士的心里:“天王恩养五胡,泽被天下,反遭家奴噬主,我杨定偏就看不惯!” 任臻摇头一笑,自语道:“这回倒是他真心话了。”忽而转身下楼,唯留下一句:“慕容永,擒他见朕。” 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外面喊声震天,宫内红袖添香。姚嵩替他斟满一斛凉州美酒,挑唇笑道:“皇上就不担心战况?”任臻一饮而尽:“甘冽爽口,醇美柔润,果真好酒。”将鲜红的葡萄酒放下,有些惋惜地道:“可惜放错了杯,若置于玉杯之中,交互辉映,相得益彰——多好。” 姚嵩放下酒壶:“玉杯不难找,就怕琼浆易泄,反而不美。” 任臻一笑置之,偏过头反问他:“那你觉得能生擒杨定吗?”姚嵩拢袖笑道:“臣与皇上玩个游戏,同将战果写下,看看可是同一结论可好?” “你也爱看三国演义么?”任臻见姚嵩满脸不解的表情,大笑挥手,“来写!”于是二人都以指沾酒,在案上划出两字。姚嵩移过烛台,明明灭灭地映出两个相同的词——诈降。 任臻哈哈一笑,拂袖擦去酒渍,姚嵩在柔和飘逸的烛火下亦笑地真诚:“那边的慕容垂已下邺城,称吴王,占据关东是迟早的事,他还忌惮着您出自正统,因而不敢称帝,但究其情势,吴王一派已占上风,我们无法东归,只能在此与苻坚死战到底——胜则得关中,败则无可退,阿房就是据点!苻坚也想拔了阿房,但阿城固若金汤,秦军又久困缺粮,兵力疲敝,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真格的攻城战了。故而只有兵行险招,安插个杨定进来,想里应外合。” 阿房城外,战鼓喧天,厮杀遍地,任臻缓缓点头:“所以,杨定必败。” 话音落,鼓声停,战报一路从城楼上高声传进:“禀皇上,尚书令生擒杨定,秦军退败!” 任臻起身,伸了个懒腰,再顺手掐灭了烛焰。姚嵩躬身问道:“皇上去会一会这个刺头?” “忙什么。今晚闹了一宿,回去休息是正经。”今夜月色惨淡,任臻跨出房门之际,在朦胧晦暗中背对着姚嵩又道,“我很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 姚嵩在黑暗中垂首不答,眉间却不期然微微皱起,第一次在心中觉得有一丝隐约而深沉的难过——你又怎知,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第15章 任臻说不忙,便当真是不忙,足足把杨定在马厩里关了三天,滴米不给,开始时候杨定还在破口大骂,等着预期中的人来招降,可被丢在臭气冲天的马厩里数日无人问津,到后面几乎话都说不出口了,喉咙里着了火一般,只觉这般零碎折磨还不如战场是死个痛快。昏沉中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才勉强咽下一口口水,睁开干涩的双眼,望向来人。 任臻着紫衣戴高冠,难得穿戴齐整地带着几个人跨步进来,杨定五花大绑,灰头土脸,见他便呸地一声转过头去。 任臻的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捂着嘴摆出副震惊表情拔尖着声音道:“杨将军!?你肿么了!天啊!怎么能对杨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哪,快来人哪……松绑,看座!”慕容永扶额,姚嵩摇头,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又演过头了。 杨定气地阵阵发晕——不是你一声令下,有人敢这般折辱于我?!“家下之奴!本公不要你假情假意!” “杨将军又何尝不是苻坚的家下之奴?”任臻在刚搬过来的一张胡床上坐了,“你我立场一致,如今正是自立门户逐鹿天下之时,何必在苻坚这艘破船上坐到死?” 杨定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因为饿脱了形,一个踉跄又摔了下去:“谁与你一致!?天王过去待你等如何?!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对你又格外恩宠不同,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 任臻心中冷笑,你妹的这时候还不忘记台词,若是真的慕容冲,单凭你说的这话,死十次怕都不够。面上却和颜悦色道:“杨将军怕是渴了饿了,要不要用些酒饭先?”早有内侍捧上一副托盘,上有肉食美酒。杨定别的尤可,见到那琼浆玉液却不免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他已是渴的要冒烟自燃了。任臻亲自执起玉杯,俯身送到他唇边:“葡萄美酒夜光杯,当衬杨将军不世英雄。” 杨定艰难地转开视线:“自上战场本公就不曾贪过杯——你想以此贿赂本公么!” 装你妹啊装!任臻的笑容更加真诚了:“贪杯又有何不可不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么?” 杨定愣了一怔,反复咀嚼,竟凭空生出几分知己之意,忙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这可是出了名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的慕容冲,就算拽几句莫名其妙的酸文也还是个奸邪小人! “苻坚恩养五胡,依旧众叛亲离,困守长安,为何?天命也。”任臻声音越发柔和地如同哄劝,右手微倾,那嫣红的美酒便顺着杨定的唇缝缓缓淌入,“如今天命属朕,杨将军何不良禽择木而栖。” 杨定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他自幼长于陇西仇池,凉州美酒从小如水般牛饮,今番甫一下肚,便觉得异常浓烈,醇香凛冽兼而有之。慕容冲依旧与他四目相对,薄唇微挑,有一种荡人心魄的俊邪。 玉杯见底,倒映出他有些茫然的双眸,任臻收杯起身,兖龙衣摆在杨定面前晃荡不止:“朕得关中,杨公必可永镇陇西,届时凉州酒饮之不尽,不为人生一大乐事?”他止了脚步,衣纹陡静,“……不知杨公意下如何?” 杨定似乎还有些恍神,也不知是饿晕了还是上头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一低头,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罢!末将愿为皇上驱使,死无怨尤!” 任臻笑容可掬地出来,背对着杨定,咬牙悄声道:“你妹的应该再多饿他几天!”耍人呢,演的这么不敬业! 杨定“投降”以来,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毕竟当日一场血战,他几乎折尽了燕军精锐骑兵,与韩延段随高盖等人皆无法和平共处。幸而他本也志不在此,四下走动时果见阿房戒备森严,西面主城墙更是以糯米汁、白粉土和熟石灰夯筑而成,与帝都长安相比竟不遑多让。其内更有翁城,四面皆有暗堡驻军,若是敌军侥幸突破了城门,进到瓮城也会陷入箭阵埋伏叫人瓮中捉鳖。他驻足于一片正在修筑的堞墙之下,充作劳役的俘虏与工兵络绎劳作,杨定避开众人,以随身小匕插进墙缝之中,拔出土末伸手一搓——连水分都事先蒸干,为的是防生虫蚁草籽,便问身边正在砌墙的几个中年男子:“这城是何人主持修建?”,杨眷一脸尘土地蹲在远处,木然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并不搭腔,反倒是其余工人因是俘虏,便不像燕军那样敌视杨定,纷纷答道:“姚嵩——那是姚苌的小儿子!” “因为材料紧张,所以姚大人说了,需要大修的城墙就只西城,南面荒着的地用以垦荒屯粮,待到入秋,便可一熟。” “皇上还说了,届时九成归于军粮,余者归我等,更可以自散还家了。”杨眷顺手丢掉手中的土砖,跨着张纵横交错的脸皮起身:“鲜卑人需要你们为他歌功颂德?还不快些干活——那位姚大人可也说了,日落时分完不成份儿,领十鞭,抹晚饭,都记吃不记打的货!”说罢连看也不看杨定,自己便绕到砖墙后去了。 杨定一挑眉,却是想起来了:姚嵩——那个娘娘腔?没想到如此心细如发,倒是个军政能手。只是他若是被姚苌送过来当质子的,未免也太为那慕容冲用心了罢。,“杨将军。” 杨定不期然听到身后叫声,忙顺手将匕首藏入腕下,回过身来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慕容将军。” 慕容永是个披挂整齐的模样正在巡营,此刻便不咸不淡地一扯嘴角:“杨将军是来熟悉地形的?”杨定惊了一下,刚欲辩驳,慕容永自顾自地又道:“也好。皇上准备让你守城,很该多熟悉熟悉。” 燕军之中属这慕容永与他仇恨最深,杨定不欲惹他,当下拱手欲走,不料慕容永却不肯善罢甘休:“杨将军留步。都说杨定之勇冠于三军,乃是你们氐人第一武士,末将不才,愿一教高下。” 周围守城兵士皆听出了慕容永挑衅之意,顿时欢声雷动,起哄不已。杨定有些尴尬地一摆手:“老兄还忘不了上次一战之仇,那时各为其主么。” 慕容永脱下头盔,推给一旁的亲兵:“末将想请杨将军赐教罢了。杨将军不赏脸,可是觉得氐人之武勇远胜鲜卑?”这话一砸出来,燕军众人看向杨定的目光更是不怀好意,杨定暗自叫苦,他天生有一说一,从不拐弯抹角地说话,哪及的上慕容永从卑微至极的马童一步一步向上爬,惯会察言观色谋算人心,又何况只是激怒旁人。 慕容永已经开始除去肩铠,护腕,仅余一身任臻亲制的贴身皮甲,勾勒出健壮肌肉:“放心,杨将军不披甲,我自当相随,这样杨将军总该赏脸了罢?” 杨定眉头一拧,当下道:“如此,杨某自当奉陪!” 姚嵩正领着姚嵩巡视城防,见墙下一大群人围而不散,时有起哄之声,便驻足去看,见鲜卑与氐族两大武将站在圈中,拉开架势,一副准备开掐的模样,周围燕军一阵欢声雷动的鼓噪,都在为慕容永呐喊助威。 “慕容永近来怎么了?特别好勇斗狠,四处滋事。”任臻一皱眉,“看杨定不爽就要冲过去挑战,斗鸡还是斗牛啊!?”姚嵩不答,跟着的几个将军都是慕容永的属下,更加不能搭腔。任臻气冲冲地卷起袖子,蹬蹬蹬地跑开,一会儿回来,刷地在城楼堞墙上展开一卷白布,抓过毛笔开始笔走游蛇,“来来来,大家下注,买杨定还是慕容永赢!朕坐庄,慕容永主场就一赔三,杨定么——一赔十好了!” 姚嵩:“……” 众将:“……” 楼下校场里的二人尚且不知,亲兵奉上他惯用的那把鸣凤枪,慕容永却一摆手,示意不用。杨定一挑眉道:“听说慕容氏家传枪法独步天下。” 慕容永淡淡地道:“你不使戟,我不使枪,倒也公平。” 众人一阵哗然——慕容永放弃使枪,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吗?谁人不知这杨定天生神力,幼年还在苻坚帐下效命之时就曾连举宫中九鼎,一时传为神话。 任臻解下自己腰间配的花树金饰啪地按在中间,一脸豪气:“来!无论输赢多少,朕都赔的起!” 众将互相瞄了一眼,忽然一窝蜂拥了上去,待人退开,便见到杨定的名下堆了一堆金银,慕容永那便则几乎空空如也。 任臻:“……” 姚嵩也忍俊不禁地一笑:“与杨定肉搏,是难胜。都想从皇上这赚点零花呢。”而后施施然走过来,摸出一丁碎银放到慕容永名下:“我却认为——杨定会输。”杨定是别有用心的降将,慕容永是燕军中最高统帅,只要他还有脑,就不敢在这当口去赢慕容永。 任臻含笑看着姚嵩,正欲说话,忽闻校场上爆出一阵如雷叫好声,却是比武开始了! 杨定褪了半身衣服,扎在腰间,浑身肌肉贲张,如一尊矗立的铁塔,稳稳地立在场中,却不急着出手,可慕容永出拳如风下一瞬已到眼前! 那拳速实在过快,杨定避无可避,生受了一拳,却是纹丝不动,慕容永力未使老便即换招,以“闪”字诀向其面门连击,杨定微微后仰,避开呼啸而来的拳风,右臂一扬,大巧无功地平推出去,却正是拦阻了慕容永疾风迅雷一般的攻击,另一手在腋下悄握成拳,忽然猛地砸向慕容永——慕容永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双手如电地攥住杨定手腕,借力荡开身子,右臂屈肘狠狠撞向杨定的气海穴! 二人你来我往,足下身手上百招,都已汗如雨下浑身精湿,围观诸人也尽皆大气不敢喘一声——杨定外家功夫极高,因而无论慕容永出拳如何地块,他自以不变应万变,防守多进攻少,明眼人都知,慕容永已是脚步虚浮,杨定是打算硬耗尽慕容永的气力,一招制胜了。慕容永似也看出自己难奈杨定,忽然咬牙一声暴喝,一跃而起,竟是挥拳砸向杨定天顶——这已不是切磋的意思了,杨定猛地滑开半步,大吼一声,一手拽住慕容永的手腕向下一扯,那便钵大的拳头便回击过去——正在众人屏息之时,慕容永双目中精光一闪,忽然松了拳势,胸前受击的同时,双腿一变,在半空中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连环纵踢,记记正中丹田!饶是杨定铁打的汉子,受了这十余脚,也被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劲飞甩出数丈,跌坐在地,猛咳数声,哇地呕出一口血来。那边慕容永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唇边亦是流下一道嫣红,众兵将赶紧一拥而上要扶,慕容永摆摆手,抹去那抹血色,只觉得杨定那一拳似要击碎他五脏六腑了一般——可那又如何,最后他站着,他倒下。 他拨开人群踉跄地走到杨定面前,主动伸出手去:“仇池杨定,名不虚传。昔日血仇,自此一笔勾销。”杨定亦抬手搭住,苦笑道:“你赢了。”慕容永摇摇头,一指自己脚下:“特地穿了硬底牛皮靴,不算。”杨定这才明白过来,慕容永原来早有谋算,所以之前一直只用上三路拳法,就是要绕他入局,忽视下三路的威胁,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城楼上则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这局……到底算谁赢?” “平局!庄家通杀啦~”任臻快乐地将白布一卷,将所有金银裹做沉甸甸的一包,引来一片哭爹喊娘之声,谁想的到啊! 待大家含泪散开,各自找人出气,任臻才把包裹啪地甩上身,一指姚嵩:“你原先想的也没错,杨定应该输。可他更要脸——输了他伤不起呀~慕容永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既然来,必定有所准备,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不输不赢大家打和。” “皇上果然知人。”姚嵩忽而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杨定,“那皇上真觉得那凉州酒可以换杯饮么?” 任臻道:“那要看你这斟酒人的技术了。”姚嵩奇道:“我?” 任臻痞兮兮地勾肩搭背过去:“杨定的仇池重甲兵已撤回长安,我估摸过去,是个人质的意思——他毕竟不算苻坚的亲信么。如今那边直接掌管兵权的是窦冲,此人忠心不二骁勇善战,唯一不足的就是和你一样小心眼儿——不不不,我什么也没说——看他之前让杨定说的那些话,是巴不得杨定死呢!若一有战事,他铁定会先把仇池重甲兵派出去填上。”他顿了顿,“上回你爹放杨定进来我不和他计较,他好歹得表示表示吧?” “你是让我劝父王在苻坚后院里再放一把火,尽量消耗杨定的仇池兵马?”姚嵩明白过来了——到底是谁更阴呢! 任臻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是尽量消耗,而是让他们全军覆没。” 捏碎原有的杯子,他不换也得换! 姚嵩有些心惊肉跳:“全歼仇池兵?这……只怕不易。” “我们有连环陷马坑在手,何惧于他?再说,我笃定那窦冲届时会很愿意助你我一臂之力。” 慕容永不知何时换了衣服过来,听到此处,便单膝跪地道:“末将有与仇池重甲兵多次对战经验,愿往协助姚苌!” 这一出任臻倒是万万没想到,他有些反应不及地诧道:“……你亲自去?!”慕容永从来贴身侍卫不离须臾,多少次生死关头一起闯过,他早已习惯了他,骤然听他主动求去,不由不悦道:“不必了吧。将陷马坑图纸送与姚苌就是了。” 慕容永固执地不肯抬头:“姚苌此人狡猾多计,一日数变,末将不去,实难安心。” ……这倒也是,任臻对那个人形墙头草也很无语,旁的人违背诺言至少还知道羞耻,他老人家背信弃义朝令夕改可是完全脸不红气不喘。 想到这里,任臻俯身扶起慕容永:“……你受伤在身,我哪放心——” 慕容永刷地避开,自己起身一抱拳:“谢皇上成全,末将这就回去收拾点兵,即刻启程。” 任臻瞠目结舌,还维持原来弯腰俯身的动作,呆望着慕容永绝尘而去的背影。半晌怒道:“……这又怎么了!” 第16章 任臻既定了缓兵围城之策,便以练兵屯军为主,苻坚当年灭燕之后,鲜卑人迁入关中关西的有数十万之众,如今络绎来投,前几次大战中损耗的兵员便又恢复了元气。 手中有了人马,任臻便也不惧,占着兵力优势每天派出一队人马去扫荡白鹿原,也不强攻那些仅存的坞堡,只在秦军粮道上巡回游弋,有粮草来尽皆劫了回去。如此一来,自不敢再有人冒险向长安这座孤城送粮,粮道既断,刚打了几场胜仗的苻秦形势重又岌岌可危,不得不弃守了大部分前些日子好不容易从燕军手中抢回来的几处县镇据点,缩回长安。 慕容永带兵去了新平已经数日,倒是日日都有消息回来,却不外乎行军情报,别者无一。任臻刷地执枪一抖,枪尖簌簌,映在他阗黑的双眸中,而后忽地收枪回势,就地一顿。杨定双手环胸,忍不住道:“快了。”自慕容永走后,他便接替教习慕容冲武术的工作,当日他挺枪单骑救走慕容永之事杨定尚记忆犹新,可再看平日里的慕容冲却又绝无当日之勇了。 任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什么快了!男人最忌讳听这个你不懂?” “?”杨定不是小流氓,故而继续苦口婆心,“慕容将军枪快,在于根基。皇上气力不济,一味求快也是徒然——”眼前炽芒一闪,却是枪尖已袭至面前,正顶在他的鼻尖之上,“……上阵杀敌,不在花巧轻快,而在一击致命。” 任臻挫败地丢了枪,没意思,这傻大个根本就什么也不怕,也不知道这么个直性子怎么来做卧底。“今天不练了。”他将枪推给一旁伺候的人,撇下杨定就走。 场外的姚嵩心里明知他为何不爽,却不说破,笑盈盈地迎过来,命亲兵送上一方软巾并消暑冰饮:“皇上天天这么勤练,枪法又大进益了。” 这些招式还都是慕容永走前一一教予他的,任臻更加气闷,自己拿起方巾,囫囵而草率地擦了擦自己汗湿的脸,跨进房门,便望着正中的沙盘出神:“照理来说,你父王那已派吴忠等将侵扰长安,怎么苻坚那边全无动静?” 姚嵩跟进来,顺手掩了门,撇了撇嘴:“慕容永在那,皇上放心吧,我父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任臻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他手中的青瓷茶碗,啜了一口:“我也没说什么呀。” 姚嵩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任臻从前养成的习惯,就爱吃这套,此时不免贱骨头发作,凑过去没皮没脸地痞笑道:“我知道。你是你,姚苌是姚苌,你的小心眼,算计不到我这儿。” 姚嵩扑哧一声笑了,因天热,便避开半步,故意正色道:“我就是一贯的小心眼毒心肠,才帮你这么做牛做马的!”说罢一指外头:“阿房城外现有三重防线,寨栅、陷马坑与各种明碉暗堡,加上瓮城中的箭阵,很可抵上数日攻城战了。只是我寻思着,修筑这些工事是不是最好还是燕军工兵上,那些俘来的虏奴未必肯上心尽力的,这上面要是出点差错,可就糟了,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无意回头,猝不及防地被贴近的任臻吓了一跳,二人几乎鼻尖相触了,他直觉地仰头欲避,面上烧起一阵淡淡的红晕,任臻痞痞地道:“姚公子躲什么?” 姚嵩难堪道:“皇上……”任臻更逼近数分,望进他的眼里:“用人不疑。我对那些降氐不必苻坚差,他们应有感恩之心。”伸手捧住姚嵩的脸,眨巴着眼道:“何况姚公子也非鲜卑人,我怎么就觉得同心的很~?” 姚嵩听他这番调戏之语已是听地耳朵起茧了,因上次任臻耍他之事还记忆犹新,这回便不肯退缩,输了面子,张口道:“皇上同心的人多去了,可不包括我——”他陡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任臻低下头来,毫不犹豫地擒住他的嘴唇。 二人一触即分,任臻以拇指反复摩梭着姚嵩柔软的双唇,眼中柔地似要滴下水来:“这次不耍你。”姚嵩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几分,竟被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任臻一晒,再次吻住他,此番却不肯轻易放过,舌尖长驱直入,如平时使枪一般,勾挑捻蹭花样百出无所不为。 姚嵩看着风流,实则哪里及的上任臻经验丰富,没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在任臻怀中昏沉沉地挣扎:“喘,喘不过……气了~”任臻爱怜地退出舌头,又舍不得似地在他湿润的唇瓣上流连不去,灼热的气息系数扑到他的鼻端:“小傻瓜,用鼻息~”待要再深入,忽听房外一叠声的禀告——“尚书令军报到!” 任臻条件反射似地松了手,一面整衣一面向外急道:“即刻呈进来!” 姚嵩尚在失神,一张脸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任臻看了心动,抽空握着他的手用力捏了一捏,姚嵩一笑收手,低下头去,暗影中的的笑魇竟是平添了几分阴郁。 从慕容永按惯例一日一递的军报来看,姚苌此次合作的很,不仅派数位大将前去骚扰长安,连世子姚兴都出动前往奔袭咸阳,苻秦在长安城外最后一处据点丢失。窦冲大怒,不日整军八千,出城阻击姚军——不出任臻等人预料,主力军乃是杨定留在长安为质的数千仇池兵——留在长安也是虚耗粮食,也不能赶他们出城,不如在战场上消耗掉的好。况且窦冲压根就不信杨定能从内破阿房,若是激怒了慕容冲那么杀掉最好,若是侥幸成功了,没了那五千子弟兵,杨定功劳再大也是虚名。任臻合了军报,笑对姚嵩道:“不出三日,捷报必传。”等慕容永合兵姚兴,全灭了仇池军,杨定就是对苻坚再忠诚也不得不另谋出路。 然而三日复三日,再无消息。慕容永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番,七月流火,烧地任臻头目炽痛,急躁不已。过了十日,他实在忍不住升帐议事,要亲点三万人马前往新平一探究竟。诸将皆到场,唯杨定无实权,只负责教习三军,因而决策会议之时他为避嫌也从不出息。慕容恒高盖等将均苦拦不已,皆云“敌我不明,不可擅出。” 段随也道:“若皇上担心,末将愿往。” 任臻看他与韩延这对现世的哼哈二将就心烦,哪里放心,但此刻众人挤挤囔囔地围着他全在说“不可不可”,天气燥热,虽已入夜,却依旧凉风全无,任臻被激地气血上涌,难以自抑地怒喝一声:“住嘴!” 瞬间全场皆静,众人散开的空挡,任臻眼中余光瞄见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姚嵩。 他拨开人群,缓步过去,柔声道:“子峻,你告诉我,你父王究竟在做什么?”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叫他的表字,如此柔和,如此虚伪。姚嵩微微摇了摇头:“皇上,我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姚营中是何情况?”任臻神色一僵,正欲说话,忽听宫外喧哗声起。慕容恒大怒,跨出宫门:“何人吵闹!”几个亲兵惊疑不定地过来禀告,说城外来了一股子溃军,说是尚书令慕容永麾下败退回来的—— 任臻身子一晃,姚嵩直觉地伸手去扶,任臻死死攥住了,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姚嵩觉不出痛来,唯有任臻的目光挖心刺骨一般。他终于一把挥开他的手,大踏步地走了出去,留下四字:不要是你! 任臻流星似地冲出宫殿,下了楼台,在瓮城中便与退回来的残兵相遇。为首的正是慕容永旗下一员偏将,满脸烟熏火燎都已不辨面目了,一见任臻就跪倒痛哭:“皇上!为将军报仇啊!”任臻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慕容永呢?慕容永呢!” 来将一面抹泪,一面颤抖地指向身后的一副担架。 那上面躺着一副盔甲,之所以说只是盔甲,是因为其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而其下包覆着的面目全非的一团血肉已不能算作是一个人。任臻踉跄着扑过去,不敢置信地握住尸体旁平躺着的那柄血污斑斑的鸣凤枪——“祖传神兵,死不离身。”他曾一面对他解释一面为他示范似地抡起银枪,他拍手称好,枪尖却在一瞬间化为白茫茫的无数虚影,便连那使枪之人也尽为裂帛,消弭无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鸣凤枪铿锵落地,任臻腿一软,也颤抖地跪倒在担架之旁,皇帝既跪,三军解甲,亦刷拉拉地跪倒一片,亦有按捺不住的悲声不时传出。他的手忽然覆住了一块硬物,任臻神情恍惚地掀开盔甲,解下一块染血的玉璜来。 玉是好料子,但表面却已被磨地坑坑洼洼毫无纹饰,像是被人用内力生生以手指磨平了一般。但任臻还是看出来了,那依稀形状是只有他与他看的懂的四个字“任臻平安”。 “啊!!!!!!!!!!!!!!”任臻仰头悲嚎,他想以为人在悲伤绝望痛悔无助的时候,总会流泪的,但是他错了,原来痛到极致,是无泪可流的。 “皇上!”那偏将膝行过来,满脸是泪,“我们本与姚兴商议好了,引窦冲军入伏击圈,而后姚军从后掩杀,我军回头合围,前后夹击窦军——可两千燕军都拼光了,援军一个未见!姚兴与窦冲暗中定了协议,要我们全军覆没啊!” 任臻闭上眼,周身轻颤:“……然后呢。” “上将军率我们左冲右突,都被窦冲挡了回来……后来山头上就有姚军开始朝我们放箭,兄弟们死伤无数……等箭雨稍停,窦军又漫山遍野地杀过来,叫嚣要‘立斩慕容永’,将军在混战中与大部队失散,末将等人拼死冲出重围,再杀回去时,就只能找到——找到将军的遗体了。”话到此处,败退回来的燕军思及那日苦战惨况无不痛哭出声,在场诸人人人恻然,俱已无心做事。不料此刻忽然传来几声尖利的哨音,瓮城四壁的火把忽而齐齐熄灭!一片漆黑中,马嘶声陡然撕心裂肺地传来! “出了什么事!”慕容恒等人俱是大惊失色,周围护卫亲兵亦全拔刀出鞘。 就在此刻,半空中陡然挥出一道火光,又没于黑暗,下一瞬间轰然一声,众人眼前便又骤然亮起,铺天盖地的红光烈焰腾空而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席卷而来! “火!怎么会起火!?”“救火!”耳边尽是惊惶失措的叫嚷,任臻腾地起身,将鸣凤抢重执回手,喊道:“墙角预先埋了火油硝粉!撤!”亲兵忙将赭白牵来,任臻却挥开旁人执意要将慕容永的尸首背上马背,还能动的燕兵齐声上马向城门冲去。 “皇上!南北二门皆被人从外锁死了!”“皇上,有内奸!” 任臻头痛欲裂——他自然知道这内奸是谁,可每天严防死守地盯着他,他如何做到的?!“杨定!”烈焰冲天,火光将慕容冲的双眼映的通红,他大吼一声,“出来与朕一决高下!使这种阴招算什么英雄!” 主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大笑,一个中年男子双手举着数支火把仰头狂笑,他身后跟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俘虏,皆是一脸仇恨的俯视众人。“杨公爷不在这儿!他还要回宫里料理你们这些燕狗的家人妻小呢!”汉子脸上松垮的沟壑在此刻也似乎鲜活了起来,“慕容冲,你睁大眼好好看了,我杨眷,今日一学项羽,再烧阿房,焚白虏于此!” “杨眷!”任臻双目欲裂,他怎的忘了!杨眷也是氐人,与杨定同族同宗!是他早与杨定商议好了,借修葺城郭之便,预先埋下了硝粉,借燕军骤然遭变上下无助之时起事!“为什么!朕不曾亏待于你们这些降氐!朕不杀你们就是要你们看看朕会做的比苻坚更好!” “白虏也想学着跟人讲信义吗?!”杨眷哈哈大笑,“我妻儿族人皆亡于你手!你给点甜头我就要忘了灭国之痛吗?!”他的身躯忽然被一枝不知从何飞来的箭矢贯穿而过,却打不断他的狂笑哭叫:“氐人不绝,鲜卑必亡!”他颓然砸下的身躯如同一记信号,瓮城中的燕军全都搭弓引箭,仰天疾射,身后跟着的几十名降氐全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投下瓮城,白茫茫的箭矢腾空,扑簌簌地扑向那些人,他们最后的狂叫在燕军的怒斥中还是听得分明:“天王万岁!大秦万岁!” 内奸虽除,但瓮城东西两门皆被锁死,且瓮城狭窄,本就是守城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招,此刻人挤挤一堂,热焰冲天,人马踩踏时有发生,兼之熊熊烈火,滚滚黑烟,熏烧地燕军走投无路,呼爹喊娘。 “皇上!”段随策马过来,一鞭抽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个亲兵,“再冲不出去,我们都要烧死在此了!我护送皇上向外冲出磁石门,韩延带兵阿房驻扎外围防线,暂去投奔他,待天明回来,杀光这些氐奴!”任臻醒过神来,拨转马头:“不行!冲内城东门,我们不能弃阿房——你不要你的妻儿家人了?!”是的,姚嵩等人还在宫中! 段随一怔,逃命的当口,谁还去想什么家人!慕容冲也未免太儿女情长——这是乱世,谁讲信义谁就吃亏,当初的苻坚现在的慕容冲不都如此!若非他一意孤行不肯坑杀降氐,何致今日之祸!但慕容冲已是率军冲回东门,烈焰炽人,冲到门边燕军都在试图撞开门,后面的兵士为逃热浪更是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踩过去,竭力捶撞,有人被推搡挤压地滑到在地,就立即被汹涌的人群淹没,一只只军靴踏踩过来,将他瘫为一团模糊血肉。但门那一侧的氐人俘虏们也都知道,他们争的是时间,也是命!若坚持不到杨定回援,燕狗被烧死,这些鲜卑人扑出来,会将他们全撕成碎片!因而也都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双方一时进入僵持。 慕容冲等人被堵在后面,火舌已经无情地舔了过来,在前开道的高盖段随二人情急,皆是持枪哗啦啦地扫倒一片,引着慕容冲慕容恒策马过来。 “冲!无论死多少人!都要撞开城门!”段随高声喝骂,指挥燕军不顾生死地往里填,任臻有些炫目地闭上眼,感觉到身后那具尸体也在逐渐被火融化,他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慕容永,如果你在,如果你在……”在,又如何?斯人已矣,咎在于他!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可以降服杨定;是他自诩谋定人心,以为可以控制姚苌——罢了,时也命也——我们相识半载,闯过多少生死关头,今次,竟是要交待在这了。任臻挺了挺背,仿佛要从背心相贴的那个“人”身上,再汲取一些力量……到头来,终是与你一起,也不算冤…… 天空中忽然又炸起一道惊雷,平地里风起云涌,堵在城门口的百余号人猛地齐声惊呼:“下雨了!”而后是一阵阵疯狂的喜悦之声“天不绝燕!”“感谢上苍!” 夏夜的阵雨果然说来就来,原本燎人的火势在铺天盖地的自然威力下逐渐势微,直至扑灭。冰雹似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任臻已无知觉的脸上,他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自嘲似地笑道:“看来,的确天不亡我。” 前方轰然巨响,燕军已经撞破了东门,在氐人绝望的哀号声中潮水般的涌了出去。任臻用力握住背后的那只手,掌中鸣凤枪一记回旋,在淋漓水幕中带出一星炽芒:“既如此,那就报血仇,争天下去!”他奋力一夹马肚,赭白一记长嘶,四蹄腾空,跃过一众燕军头顶,直冲内城而去! 第17章 一场豪雨转瞬即过,本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却被无数疾驰的马蹄声惊破,任臻一马当先,冲在最先——其余将校自去点兵,清剿起事藏匿的叛军,他却不管不顾,率领未受伤的数百亲兵,直往阿房宫前殿而去。 他策马拾级而上,沿途竟都是伏地身死的侍卫,想是杨定利用夜晚戌卫换岗之机已杀进宫去。 任臻心中愈急,行进愈快,果然在殿前平台上远远望见了那道高大的背影,手中拽着一道红影,持戟欲刺——他催马一鞭,自马上跃起,抡起银枪在杨定身后大喝一声:“撤手!”杨定猛地回身,手中长戟扬起,与鸣凤枪撞个正着!但听得“诤”“诤”“诤”三记连响,兔起鹘落之间,二人已交换数招。 “来的倒快!”杨定冷笑一声,戟尖卷起旋风,犹如横扫千军而来。任臻执枪就挡,饶是神兵利器,也被杨定的气力震地倒退三步,右手持枪未稳,戟尖已到眼前——逃开观战的姚嵩惊叫了一声,杨定单手握戟,刀刃再送进一分,这世上便少此祸首,然不知为何,那手竟是迟迟刺不进去。 他还在想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是慕容冲,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人烟断绝的恶魔!可这样一个醉心杀戮的刽子手,怎会有与他如此胸怀?! 任臻仰头避过,银枪横扫,借腰马之力疾冲杨定下盘,杨定只得收了攻势,回手防御,一来一往间,任臻施展慕容氏家传枪法,密雨一般地连连刺去,直将枪势飚成一片虚无的白影,杨定目不暇接之余尚有余力冷哼一声:“尽是花巧功夫,想胜太难!” 任臻却不理他,握着枪柄的手仿佛有旁的力量加持,他听见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道:“枪法再快也快不过目光,而心中有枪,目不能视亦能致胜。” “快,并非是为着好看,而是要在疾风迅雷中迷惑敌人一击即中!” 任臻忽然爆喝一声,在一片刀光剑影中觑中了杨定胸颈间的空处,银枪如虹,直扑而去! 杨定一惊,慌忙横戟就挡,鸣凤枪削铁如泥,正撞在长戟关卡处,戟枪碰撞,发出一声巨响,随即银枪便挂着两截断戟飞甩了出去!杨定不可置信地瞪着轰然落地的兵器,怎么也不能接受任臻之力能断其长戟,即便身后燕军一拥而上将其缚住,强令跪下之时,他的脸上也依旧一派震惊。 任臻接过丝毫无损的鸣凤枪,上下摩挲,忽而刷地一声指向杨定喉间:“轮武技我输你太多,赢你只有一个原因——王,道,加,身!” 杨定似至此才回过神,突然爆发一声嘲讽的大笑:“跳梁小丑,也敢妄称王道!?王道在长安城中!王道在苻坚陛下!”任臻也笑,手下枪尖却毫不犹豫向前一挺,在他粗壮的脖子上刺进三分,鲜血汨汨而出:“若王道属秦,方才就不会天降豪雨,坏你大计!你与窦冲议定里应外合之计,如今,前来支援的外军何在?!” 杨定瞳孔一缩,咬牙不答,任臻又道:“他想必也与你说过要与姚苌合谋,伏杀慕容永,让你借溃军入城之际引火起事,然则又可有对你说用于那场伏击战的兵员全是你仇池子弟?!如今全军覆没同归于寂你又知不知!你什么也不欠他们苻氏,为什么要用国人鲜血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定忽然大吼一声,喉上伤口迸出一注血箭,任臻心下一惊,急忙撤手,杨定双手一张,挣开押他的燕兵,浑身是血地直起身道:“你胡说!天王待我仇池军亲如一家,怎会坐视不理!” “亲?亲的过他身边最后的大将窦冲吗?他是一个皇帝,他没的选择!”任臻一字一字地道:“秦失其道,他已穷途末路。” “此计,你败要死,胜亦要死。” “胡说!你胡说!我的五千子弟兵不会死的!我答应过家中父老,来年带他们过萧关,回陇西!不可能的——”杨定已经陷入癫狂,他双眼通红地掐住任臻的肩膀,死命摇晃:“天王不会负我!天王不会负我!” 任臻劈手一记,击在脑后,左右立即上前将晕过去的人拖走五花大绑,任臻恨声道:“给我看牢了捆紧了!死心眼,傻大个!待亲眼见这事实了还恐怕自己在发梦!” 燕军拖走尸体,收拾宫室,直闹了后半夜,到黎明将至,天色微光,方暂告段落。满室奔走忙碌的人,与站在其中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是一身重铠的任臻先开口道:“慕容永死了。” 姚嵩骤然抬头:“……死了?”他猜的出千百种情况,却独独猜不到这个——慕容永会死?那个隐忍狠绝,城府极深的男人会这样轻易地去死?!但任臻的表情,却叫他问不出一句质疑。 任臻握紧了手中的鸣凤枪,将它珍而重之地交给亲兵:“我已传令下去,秘不发丧,待来日下了长安,灭了姚苌,再行国葬!” 姚嵩心中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不祥的预感瞬间箍住了他的喉管:“你……要向我父王宣战?不,你,你还怀疑——” 任臻接过另一柄自己常用的长枪,翻身跨上赭白,一身铠甲发出不绝于耳的铿锵之声:“我不该疑?杨定单身匹马入阿房,没有内应,没有人传递消息,他能刚好利用溃军入城之际,差点一网成擒一把火烧死我们?!”他在马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何况,你非第一次了。过去种种,我不欲再提,但你,不能再留。”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在信我了。”姚嵩双眸水亮,他轻一点头,道,“因为我以前骗过你,利用过你,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么?” “走!回去告诉姚苌,他与我同盟至此破裂,让他龟缩新平,待我踏平关中,亲去找他报仇!”任臻抬手一掷,那枪呼啸而来,不偏不倚地正插定姚嵩身前地砖的缝隙之间,枪尾如簧,在他眼前不住扇动。 姚嵩苦笑了一下:“你舍命救我,却又让我走,凤皇——” “我不是凤皇!”任臻冷冷地打断他——他是任臻,可这世上唯一会这么叫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姚嵩懵了一下,半晌后手脚冰凉的将枪拔起,平端在手,向任臻躬身一拜:“无论前事,这回,我……当真一无所知。” 任臻闭上眼:“高盖,护送姚公子出城!”他已经不敢相信他的任何话了! 何况无论生死,你都是姚苌的儿子,是他的阵营!强留不住,徒增为难。 姚嵩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混去了眼中留下的泪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利用的棋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心实意地为他出谋划策只求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却原来,先爱,先输。 他忽然双臂用力,那枪竟咔地一声断为两截,任臻眉间一跳,眼见姚嵩将半截枪尖纳入怀中,面上带着一丝决然的笑:“既是皇上逐姚嵩以明志,嵩唯有一辞,此去再见,便是对面为敌,若皇上不介意,这半截枪尖便留于我做个纪念,行吗?” 他都知道……姚嵩……一贯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剔透人。任臻觉得他的心一抽一抽地莫名地疼,他不自禁按向胸口,却握住了一块硬物——那是慕容永留给他的玉璜——他吐出一口气,拨动马头,避出一条路来。 那意思很明显了,高盖连忙扶姚嵩上马,期间任臻垂首低头,姚嵩目不斜视,二人错身,背对,直至渐行渐远,竟再无一丝眼神交会。 高盖率人送姚嵩至于北上至渭水南畔方止,他在马上对姚嵩略拱了拱手,道:“姚公子,如今你我各为其主,便不能再送了——请公子渡河,高某亦可回去复命了。” 姚嵩在天光下眺望茫茫渭水,河的那一端是他的本来的家,他吸了口气,执马鞭的手忽然一扬——那是命燕军后退的手势——姚嵩在燕营中整整两年,一直是个军师式的人物,积威犹存,如今虽被慕容冲驱逐,然尾随高盖的燕兵们还是习惯性地退后丈余。 姚嵩没有回头,依旧面对着涛涛浊浪,轻声道:“高盖,你告诉我,窦冲与父王合谋杀慕容永之事,究竟是谁的主意?” 高盖低头苦笑:“公子,末将如何得知?” 姚嵩勒了马头,转过头来,他依旧在笑,却是阴测测的:“慕容冲先前疑的很是——你敢说你从中毫无作梗?是不是大哥命你暗助叛军?!你不说,亦可。你素知我的本事,待我回了姚营,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便怪不得我。” “公子!世子他——”高盖头皮一麻,欲言又止,姚嵩一点头道:“……好,我那大哥同我一般,都是无毒不丈夫!明知我在燕军中还要行此借刀杀人连环计,好!”他鬼魅般的叹笑声在晨风中传出老远。 高盖见他依旧双眼通红,神情恻然,带着点平日不能见的凄艳,心中一动,便忍不住道:“世子也是担心如今姚燕决裂,公子久留燕营,会有不测——” 姚嵩随手一摇:“姚兴要我回去,我便回去就是。你潜伏于燕军多年,素来无事,今次侥幸,有我做你的替罪羔羊,但还是要提点你一句,如今的慕容冲,并非以往的慕容冲。” 高盖一怔,尚不能解其意,姚嵩却已快马加鞭,独自一骑径直往渡口去了。 入夜的未央宫中,刚从新平前线撤回的窦冲刚刚奉召入宫,还未及行礼,苻坚便将案上清如水的米粥一把推开,在旁的内侍总管急道:“陛下,您为与军民同甘共苦,已改成一日一粥一饭,如今连这点米粥都不吃,这不想要奴才磕头认罪嘛!”苻坚一摆手:“不关你事。” 窦冲眼皮便跟着一跳,但他从军近三十年,这点临危不乱的涵养功夫还是有的,跪下请安毕,便顺势道:“陛下乃大秦根基,还望保重龙体。”苻坚挥退宫中内侍,慢吞吞地道:“朕非大秦根基,窦将军才是。” 一句话炸的窦冲干忙俯身就拜:“末将惶恐!” “你击杀慕容永,此功甚大,但朕当初给你的调令并非是让你把杨定交给我们的五千仇池兵全用在诱敌上!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骑!”苻坚勃然大怒,狠狠踹了窦冲一脚,“杨定还在阿房卧底!传扬出去,杨定必反!天下也必再无一人勤王!你怎可如此自毁长城!” 窦冲摔出丈余,立即爬回来跪下不住叩头:“不让仇池兵当箭靶,慕容永那样的人怎会被诱进伏击圈?仇池兵再怎样也亲不过陛下的亲卫军啊!叫末将眼睁睁看着麾下勇士赴死,末将着实做不到!宁可犯欺君之罪被陛下处死!” “可杨定还在阿房!”烛影摇动,苻坚的脸孔亦随之扭曲。 “杨定至今未有消息传出,焉知他是不是已经真心降了慕容冲?仇池杨氏本就与那些鲜卑白虏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降臣!末将拼死说句实话,就算仇池军全军覆没逼反了杨定,他也不过光杆将军一个,于大局无碍!失杨定,换慕容永一条命,陛下以为不值?”窦冲硬着头皮说完,面颊上便又挨了重重一刮,苻坚怒斥道:“畜生!”窦冲被扇地唇角淌血却也不擦,反又磕了一头:“为大秦,为天王,窦冲宁为小人!” 头顶上传来苻坚粗重的呼吸声,他明白,苻坚是在抉择,在取舍。良久之后,他听见了那道依旧包含怒气的声音道:“滚出去!”窦冲暗中松了口气,立即叩首告退。出了未央宫,便在长阶上撞见急送文书的信使,他截住来人去路,问道:“可是阿房城中传出来的消息?”信使不敢违背三军主帅的意思,将那封好不容易才传递出来的信纸递上,窦冲展开那被揉地皱巴巴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发出一记冷笑——杨定约定就在今夜起事,请长安出兵支援,幸而这信来的迟了一步,若苻坚早一日看到此信,他还真不敢保证能过这一关。他将信折回去,淡然道:“送进去罢。” 苻坚盘腿坐在御床之上,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传进“杨公爷战报到!” 宫门开了一角,昏暗中泄进些许月光,苻坚望着送呈案上的汗湿的战报——那是杨定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传递出的消息,可如今看亦无用了。他捏起那纸文书,放至烛火上炬了,淡淡的焦味却熏地苻坚紧闭双眼——仇池兵已全军覆没,杨定至此,已不得不叛。 杨定这样的直性子,怎会如窦冲所言抛下所部背叛大秦?他知,可那又如何——窦冲与杨定,仇池兵与长安人,只能选一个。而此时此刻,窦冲身为领军大将,刚刚大破慕容永,便只能暗地弹压而不能公然撤换——他纵为帝王,也受制于人,更何况如今兵凶战危,他更奈他不能。 他自诩生平无负天下,但杨定,他势必只能辜负了——愿以他一人,换战局利势。 然则事态发展却永远出人意料之外。 慕容冲更始元年,姚苌白雀元年,苻坚建元二十一年,九月,西燕整军十万兵围长安。(注1) 注1:西燕为后世称法,当时无论慕容冲还是慕容垂都是自称“大燕”,文中有的地方为好理解模糊概念了,前秦后秦同理。 第18章 姚嵩步上台阶,左右侍者为他推开宫门,一个剃发竖辫的中年汉子正盘膝坐在毯上,右手边贴肉放着把从未离身的弯刀,面目隐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然其粗犷彪悍之气依旧扑面而来,那便是羌族之首,姚嵩之父,叛秦自立,号“大单于”的姚苌了。 姚嵩一走两年,如今不过归来数日,姚苌见了幼子也是漾起笑来:“嵩儿来了,过来,坐。”姚嵩不肯造次,依旧在阶下行足了礼,才挪步姚苌身边,屈膝而坐:“父王在看什么?” 姚苌呵呵一笑,将手中的三国志推了过去,姚嵩双目微垂,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好写至蜀主刘备白帝城之死。 “嵩儿自幼饱读经史,可愿为孤详解此章?” 姚嵩勉强笑道:“父王取笑儿臣了。谁不知父王熟读三国,无所不知,儿臣哪敢班门弄斧。” 姚苌摸了摸唇上浓密卷曲的胡子:“关羽败走麦城后为东吴吕蒙所擒杀,其兄刘备为其报仇心切,贸然伐吴,却反在夷陵之战中被陆逊打至几乎全军覆没,最终败死白帝城。”看着一贯在自己面前乖巧恭顺的儿子,他缓缓加重了语气,“刘备败就败在太过自大,死了个手下大将便急匆匆地义气用事,嵩儿以为呢?” 姚嵩将头更低了一分:“父王高见。但此役慕容冲只怕不同于刘备——蜀吴两国本就国力相当,蜀国五虎上将逐一凋零,东吴却出有吕蒙陆逊——反观如今,苻坚强弩之末,空有一座孤城长安,将只窦冲一人,兵马不过五万,还都是残兵饿勇,慕容冲哀兵十万,兵临城下,情势高下立分。” 姚苌慈爱地摸了摸姚嵩的柔顺的长发:“那依嵩儿的意思,慕容冲那狼崽子给孤下战书,孤只能眼睁睁看他灭了苻坚再束手待死了?” 姚嵩就势俯身:“儿臣不敢。只是觉得父王可以退军以暂避其锋。”偷眼见姚苌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便继续道,“儿臣素知慕容冲励兵秣马筹备良久,此役必下长安,唇亡齿寒,下一步便轮到我们。故趁兵锋未至,肯请父王撤出关中,北上经略并州,以图将来。”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刮,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姚苌随即抄起案上一只褐釉瓜棱水盂猛砸过去,姚嵩刚撑起身子,额上便给砸个正着,在清脆的瓷器崩裂声中汨汨地流出血来。 “要孤躲着那个给人暖床的小白脸?!不就是杀了个慕容永吗?就是慕容冲亲来,孤也不惧他!”姚苌勃然大怒,指着姚嵩破口大骂,“若非你不得力,屡次失计,孤早就得了长安城,灭了慕容冲!你当日卧底阿房说的多少豪言壮语?如今被赶回来了,还一心帮着那狼崽子,长人志气,灭己威风,真以为孤老糊涂了会对你言听计从!” 姚嵩连伤口都不敢捂,磕头不止,鲜血顺着他的双手淌了一地——他这父王,素来喜怒无常,人情有限,怒地狠了真有可能杀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儿子。 他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姚苌当初扫荡岭北陇西之时,所向披靡,闻者皆降,唯有攻打长安卫城新平之时,损兵折将,几个月都没打下来,新平城粮竭矢尽,外救不至,却依旧忠于苻坚至死不降。姚苌派使者诈新平守将苟辅曰:“今日你只剩孤军数千,守城注定无望。孤以义取天下,很佩服你这等忠臣能将,你尽管放心地率城中之人返还长安,孤得此空城足矣!”苟辅实诚,信以为真,率军五千口出城,被姚苌围而坑之,无一幸免。后姚军入新平,更劫掠三日,赤地千里,新平几成废墟。因而即便后来姚秦军队入驻,派人整修,重建宫室,也只能草草了事,规模不仅万不及长安,连阿房都大大不如。姚苌所谓的“寝宫”也不过是座三进府院,其余妻妾子侄辈所住的“后宫”就更显简陋了。 姚嵩低头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子,并不展灯,只是在黑暗中俯在桌前不住摸索找药,待手中触及一只陌生的木盒,他怔了一下,推开匣盒,摸到一本卷轴书。他刚一皱眉头,门外忽而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子峻向来聪明,怎么近来如此不智,屡屡惹父王不快?” 一个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手执烛台迈步进来,明灭不定的烛火掩映着唇边莫测的笑意,姚嵩垂下双目,起身一拜:“大哥。” 姚兴将烛台往姚嵩面前凑了凑,摇头啧啧叹道:“怎的下这般狠手,我记得当年父王可很是宠爱子峻。” 姚嵩面无表情:“当年是小弟狂妄,若有得罪之处,大哥多多包涵。” 姚兴放下烛台,从腰间摸出一盒伤药,抹出一点亲自要搽,可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那已经止血的口子重新磨破,姚嵩却是躲也不躲,听姚兴在耳边道:“怎么去了慕容冲那儿两年光景,就变成个不哼不哈的隐忍性子?莫不是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吧?我还记得当年父王还在长安效命于苻坚麾下时,苻坚赐号龙骧将军,那时父王问及我们诸位兄弟,子峻那时年方九岁,便当仁不让地道‘苻坚曾以’龙骧‘之名承继帝位,今授予父帅,乃天子之征’令父王大为开怀,谓众人曰‘此子智绝,为吾子之冠’为兄可是羡慕极了。” 姚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兄弟当时年幼无知,如今怎敢于世子争一高下。世子饱读诗书,胜过兄弟百倍,当年是为谨慎,岂有真不知龙骧之典的?” 姚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过半头,柔弱秀丽地不似羌人的弟弟,半晌指着案上匣中之书问道:“子峻一向聪明,可知为兄送的这卷书为何?” 姚嵩似乎惶恐地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是<<诗经>>…当年子峻养于姚府,一直不为父王所重,长到三四岁父王才赐名为嵩,还是大哥以《诗经》有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给子峻定了表字。”说罢,顿了一顿,语气更哀:“大哥之才,子峻再不敢比肩了。” 姚兴拍了拍他的肩:“你还记得这典故,很好。只是更要记住那嵩山再高再峻,也无法与五岳独尊的泰山相比,永远得敬陪末座。” 姚嵩被那力道压地跌坐下去,苦笑着道:“自我使燕以来,诸计不成,已是失爱于父王,如今更激怒父王,大哥稳坐世子宝座,又何必见疑?如今我侥幸归来,从前的糊涂念头早已不敢妄想,大哥若是不信,便就此要了我的命去罢!” 姚兴俯视着姚嵩如笼在轻纱中的艳丽面孔,双眼中一片迷蒙哀苦,似已真心悔改。在姚嵩当年自告奋勇潜伏到慕容冲身边开始,他就恨他恨地牙直咬——那个贱妇所生的杂种,也敢与他这个嫡长子相争!他不惜使尽一切手段,也要坏了他的好事,让他一事无成地回来,彻底地让姚苌失望——就算借刀杀人害他殒命阿房亦在所不惜!然则,如今他这弟弟孑然一身地归来了,这般一反常态的低眉顺目,如无害的雏鸟一般,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他却忽然下不了手了。姚兴忽然伸手捏住姚嵩的下巴,轻轻地侧过脸去——对,这个角度,特别像那个……贱妇——那个胆敢拒绝他宁可病死也不求助的贱妇! 右手陡然用力,掐进他的面颊里,捏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红痕,姚兴忽然气冲冲地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如今的你,生死不过是我一念之间!” 待到姚兴摔门走了,姚嵩才反手抚过自己面上的淤痕,猛地伸手,将案上的半卷诗经一把拂落于地。 他那大哥说的都是事实——他被慕容冲逐出阿房,无功而返,在姚秦没名分没地位没军队没势力——他就只剩他自己了。 姚兴回到自己寝宫,他虽是行伍出身的羌人,但平日最忌讳粗鲁不文,自诩满腹经纶,因而坐卧之地无一兵器陈设,反而书香遍地,仿佛江南王谢子弟的居处。一个中年男子迎出来,躬身一揖,口称殿下。但见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发上一顶漆纱笼冠,一派东晋士人的打扮,与室内一干羌族武人大相径庭。 姚兴在后秦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着这汉人文士却略略低头,还了半礼,才携了他的手入内:“景亮久候了,请。” 那汉人名尹纬,字景亮,乃是姚兴最倚重的谋臣,时任右司马一职。姚兴言谈举止,受这位“半师”影响颇深。此刻他望了姚兴一眼,姚兴知他有事,挥手斥退了旁人,方才落座道:“景亮有何要事?”尹纬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姚兴一挑眉:“又是阿房那边送回来的消息?”尹纬轻一摇头:“不是高盖的。” 姚兴心领神会——他父亲姚苌在燕军中埋进了高盖这枚钉子,可那毕竟还不是全听命于他姚兴的,他自然也要埋伏进自己的亲信。于是展信一看,先是一愣,随即又笑,后来又恨,牙齿咬地格格直响。 这信尹纬先前还不曾拆阅,此时见姚兴反应如此之怪,便奇道:“可是燕军围城有了什么新变故??” 姚兴一摆手:“说的是姚嵩被逐一事的经过。”说罢将信递给尹纬,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哼地一声笑道:“慕容冲本就是苻坚床榻之上起家的么,小公子被他勾上手也不出奇。” 姚兴却似还未从那股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无法相信他那个狡猾阴毒的弟弟,会如那线人所说为一个人费心筹谋言听计从——难道还真爱上那个小白脸了?!可打从姚嵩被慕容冲赶出阿房之后,的确成日里失魂落魄,哪还有往日的机灵劲儿!他想到此处,有些嫌恶地深吸了口气,可又隐隐在心底觉得有些莫名的发痒——两个男人也好颠凤倒凰的?!慕容冲那厮当年被苻坚纳入后宫宠冠一时的事情他尚在长安,自然有所耳闻,尤记那时众人拿此时取乐之时面上那暧昧含混而又鄙夷的笑。 当时还是前秦将军的姚苌甚至笑着说:“幸亏我等羌人皮糙肉厚,不似鲜卑慕容家的生的那般水灵,否则做出这等丑事来,还闹地天下皆知,真是死也无颜了。”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当年区区一个沦为娈童的亡国皇子会聚集万军,兵临城下,迫得天王苻坚坐困孤城,无计可施。 尹纬见信上没有旁的要事,便三两下揉了丢弃,与姚兴附耳道:“殿下,小公子此人颇有机心,留不得,趁早除了好。” 当初勾结窦冲伏杀慕容永之时,他二人便已商定好了此事,但此时姚兴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姚嵩那小子如今还翻的起什么浪?且再看看。” 尹纬愣了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姚兴视这弟弟一直如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忽然对这个一贯藏奸的竞争对手生起了怜惜之情? 过得数日,姚苌升帐议事,军中诸将尽皆来齐,连麾下大将吴忠亦从前线赶回了新平。 姚苌虽然起兵叛秦,自封大单于,为众羌之首,但立国之初,根基不稳,打江山靠的是人马,因而他手下各有兵权的骁将们身份自然不同,如带兵多年的大将吴忠与世子姚兴,二人兵力相合几与姚苌相等,不仅姚苌也要重他们三分,更有议事决策之权。 姚苌待诸人落座,咳了数声,将案前卷轴滚开:“窦冲的秘信,期我们出兵,绕袭燕军后方,他们便从长安城中杀出,前后夹击,燕军必溃。” 吴忠年约四十,高壮彪悍,他的血统同脸上的刀痕疮疤一样纷乱,正是个不辨面目的杂种。姚苌话音刚落便大声道:“如此甚好!那慕容冲黄口小儿,知道什么行军兵法?不过是占着兵多罢了,骑兵冲击几下,不乱也难!”当下便另有一将出言道:“可我们叛秦自立,与苻天王已是决裂了,如何又去援他?”坐在吴忠右手边的偏将便扬声道:“慕容冲因为尚书令慕容永之死,已经与我们断交,下定战书,待夺了长安便要兵临新平,与羌军决战——此时不助窦冲,难道等慕容冲得手了,挟胜围攻新平了,才要全军死战吗?!”“可不是!不识字难道也不知何谓唇亡齿寒么!?” 尹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依旧一副文人隐士的做派,闲闲地听毕,又轻轻地扫了居于首位的姚兴一眼。姚兴知意,此刻便一挥手,场内方静了几分,他很看不上吴忠那副老兵油子莽夫样,因而无论何时,说话总是刻意斯文地不似武将:“何必费劲去援窦冲?慕容冲与苻坚争长安,乐得他们鹬蚌相争,我们自可作壁上观,渔翁得利。”转向姚苌之时,他谦逊地又一低头行礼道:“若是慕容冲真地胜了,也已元气大伤,就算来攻新平,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怕他做甚?届时儿臣愿为父王领兵,擒杀慕容冲!” 吴忠冷冷地开口道:“世子月前刚与窦冲联手阴了慕容永,怎地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任他去死了?”姚兴头也不回:“那又如何,窦冲又算的了什么?就是苻坚亲自来求,我亦只为父王设想——两国之间,本就没有永恒不破的联盟。倒是吴将军昔日与窦冲同殿为臣之时,感情就不错,如今想来确是念旧的很。” 吴忠一惊,暗骂自己嘴笨,实在不如姚兴博览群书舌灿莲花,因而恨声道:“世子殿下自己愿与窦冲合作便合作,不愿合作便翻脸不认人,真是为了大单于还是为了自己揽功!?”说罢,愤而起身,冲姚苌一拱手道,“大单于,末将愿意领兵出征,让慕容冲战死在长安城外!” 尹纬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这么看来,吴将军这么急着带兵,似是眼红世子当日大败慕容永之功多些——横竖损的不是你家的兵么。不知这又算不算揽功邀名呢?” 吴忠气地差点跳起,就要去纠尹纬的衣襟:“老匹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兴一把拦住,厉声道:“吴大将军!你君前无状,便是不把大单于放在眼里!” 坐在首位的姚苌却当即斥道:“姚兴!你敢与你长辈顶撞更是无状!”而后亲自起身安抚吴忠坐下,盖因吴忠当初与他同在前秦为将之时,官衔相近,几乎平起平坐,如今自立门户后虽推了自己做那大单于,但总以“老兄弟”自居,拥兵自重,桀骜强横,姚苌也要忌他三分。 一场议事直闹到晌午还是悬而未决,姚苌末了也只是推说“再加考虑”,便命散了。等人潮散去,吴忠方才气哼哼地跨出大厅,远远见姚兴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渐行渐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身边亲兵连忙跟上,被他一把推开,顺手抽出马鞭狠抽了数记:“别跟着我!都滚!” 吴忠一人瞎逛,吵了一上午其实早已饥肠辘辘,忽然在庭院深处闻得一阵肉香,便不由地循味迈步过去。 一路穿堂过弄,才在一僻静处见到一抹红云似的背影。吴忠止了脚步,那红衣人正巧转过头来,一脸灿若烟霞的笑:“吴将军?” 吴忠方认出姚嵩,躬身一抱拳:“小公子。”顿了顿,又忍不住望他身前铁架看去,“小公子在炙羊肉?”姚嵩笑眯眯地一招手:“吴将军可愿分甘同味?”待吴忠欣然坐下了,却又忽然不轻不重不冷不淡地冒出一句:“吴将军果然真英雄,大难将至还能大快朵颐。” 第19章 吴忠顿了一顿,依旧大口吃肉,含混地冒出一句:“小公子是什么意思?”姚嵩摇头叹道:“我替将军惋惜,将军一生百战,为我父王孤城掠地,方有如今地位,为何今日偏要开这不该开的口?” 吴忠此时方咽下了一大块肉,抹嘴冷笑道:“哦?原来在羌军中还有我吴忠说不得的话?倒是愿闻其详。”姚嵩不急着答,反先拨拉过一片生肉重新摊在炭火之上,一面料理一面慢悠悠地道:“当日我大哥可以带兵伏杀慕容永,是因为他是世子,将来的大单于——在我父王眼中,他立下的功勋越高,就越能坐稳这个位子,自然是乐见其成。而将军您呢?在羌军中已是实权人物,我大哥嫉恨你都尚且不及,怎能再让您带走一大部分兵力去成就您的功业?而我父王——您认为他真正的立场,是站在大哥那边,还是站在他一直担心尾大不掉的吴大将军那边?”顿了顿,他抬首看着吴忠的眼道:“若您一意孤行,非得与我大哥分庭抗礼到底,您说届时父王为姚家基业计,当置将军于何处?”说到此处,那架上的肉已是熟了,正滋滋地冒出一股白烟。吴忠心下微微一惊,却不动声色地道:“小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姚嵩不说话,只是笑模笑样地看着他,吴忠久经宦海之人,什么不知,此时便回过神来,倒是真有讶异了:“莫不是想让我支持你?呵……我倒是从未想过原来小公子亦有意世子之位。” 此话暗指以姚嵩的出身与排行想承继姚苌之位实乃痴心妄想,姚嵩却似没听懂一般,还是漾着仿佛天真的笑:“将军自然也可以选择自立门户——只是我父王的那些老部下怕也会依样造反,到时按下葫芦起了瓢,将军忙地过来?我姚嵩,再怎样也是父王的亲儿子——也就是说我与我大哥,您其实帮谁都是理儿,就看您选谁了。” 吴忠忽然一笑:“小公子如今势力较姚兴相比,弗胜?” “自然是大哥。他正朔嫡出,带兵多年,根深蒂固。” “那便是我想帮你,你觉得有赢面吗?” “一般来说,没有。”姚嵩轻轻巧巧地抿嘴道,“众所周知,姚兴之计皆出自右司马尹纬,其人,参的是老庄之道,施的却是阴毒之谋,如若不除尹纬,自然不可能赢。”他眼风一转,一字一字地道:“这个么,我来做。至于出兵驰援长安者为谁,也请将军静候佳音。” 吴忠推案而起,一拱手道:“旁人总道小公子聪明,末将总以为也不过是酸文假醋地故作高深,如今方知小公子之慧眼独具,末将以后便奉小公子为主!” 姚嵩亦动容地反握住吴忠的手:“子峻此后便仰仗将军了,若能得之,必与将军平分家业!” 二人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些话,吴忠方才告辞,直到见不到他背影了,姚嵩面上的浅笑才慢慢凝结,唇边抿出一道黯淡的弧度。他身无长物地回归,已是身处悬崖之巅,进则粉身碎骨,退亦无路可走——单靠自己的脑子和姚苌一时有一时无的宠爱,想与姚兴斗简直天方夜谭。 吃一堑长一智,他须得有兵权,否则去留皆由不得你,遑论承继大统! 思及此处,心绪却又不期然飘到了慕容冲身上,他在此处腹背受敌如履薄冰,却不知他在长安城下,又当如何? 慕容冲仰头望向天际未散的硝烟,又是一日鏖战过去,夕阳西坠,斜斜地挂在被鲜血与战火浇成酱色的长安城楼上,给城门外堆叠的尸体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韩延,段随先后遣人回报:士兵们数次冲锋都被打退,士气已沮,天色又晚,攻城战难以为继,恳请收兵。 慕容冲跨在马上,远望着被围地如铁桶一般的长安城,城中如今是什么境况他猜的出——内,人相食;外,无救兵,已是山穷水尽——似乎谁都知道,长安孤城,守是守不住的。可就是这么群明知必败的羸弱残军硬是挡住了燕军十万大军日复一日的攻城战!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怎么看?”身边一骑低声道:“窦冲那厮善守不善攻,守城还是有一套的。今日雍门城楼险些得手,只因苻坚亲上城楼督战,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秦军大振,竟能拼死又将城楼夺回——燕军至此屡次受阻,士气已疲,收兵吧。” 慕容冲一扬手,传令兵得令,飞驰往报,不出须臾,鸣金声起,疲惫不堪损失惨重的燕兵们顿时从城楼上潮水般地退下,纷拥而回。 “燕军?”慕容冲眯起眼,嘲道,“我以为你已是投降我军的了。” 杨定坚毅的唇角紧抿着:“我是氐人,怎会投降鲜卑!” 慕容冲冷笑一声:“那你觉得你我这算什么?” “合作!我要杀入长安城,亲去问天王一句为什么!我举国来助,他为何负我,坐视窦冲杀尽五千仇池兵!”杨定双目通红,显是又勾起了伤心往事。 慕容冲转开视线,悄然握紧手上的鸣凤枪,神色却是片羽不动,唯有那残阳余晖耀满双瞳,显出几分嗜血的妖异。“好。明日休战,待新造好的攻城楼车与连发弩弓自阿房送来,再行主攻!届时你为先锋,为大燕开出一条入城血路吧。” 杨定一凛,在马上一抱拳,应声喝是——心知慕容冲所言百尺楼车,上部加巢以望敌,下部设连发弩机以攻城,中藏兵甲数百,可随云梯登城作战,乃是杀人无算的攻城利器。 慕容冲一勒马头,沉声道:“回营!” 慕容永之死,于他打击甚巨,大到让他至今不能相信此事——这几乎摧毁了他曾经的坚持和天真的想法,过去的慕容冲的影子在他的灵魂中渐渐鲜明,如今的他,已经学会了麻木学会了残忍学会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既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开弓无悔誓报此仇! 姚兴与其父议事已毕,出来后却未回自己寝宫,反又熟门熟路地拐至姚嵩居处——因他近来“失宠”于姚苌,故上下多有轻慢之,因而一路遇见的仆从侍卫甚少。姚兴止了跟着的人,独自一人上前从虚掩的门缝中向内望去。姚嵩一身绛袍坐在案前,天刚入秋,他便围上了紫貂领脖,正怔怔地望着窗前发呆。从姚兴这个角度望去,姚嵩秀丽的侧面掩于一头青丝之下,只露出一点小巧下巴,越发显得精致柔美地犹如好女。 姚兴忍不住跨步进去,姚嵩似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行礼。姚兴一面止了他的礼,一面朝案上看去——那是两卷《金刚经》同《逍遥游》(注1),不由一笑:“子峻日日闷在房中做学问果然进益了不少,不止是老庄之道,连佛学都研究上了。”姚嵩低了头道:“都是向大哥学的。以往我诸子百家皆看,独独不好那天竺传来的释学佛道,如今细细读了,反觉得果如大哥所称,妙不可言。” 姚兴好佛,人所共知,此刻便不由地兴致盎然地问道:“怎么说?” “道家主张独善其身,佛家主张普度众生;道家主张物我两忘,佛家主张四大皆空;道家言万物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佛家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不是佛家事事要更进益一步?”姚嵩一面说一面觑姚兴的面色,见他但笑不语的,便有些怯怯地收了声。姚兴点头道:“说的很好,你没入禅多久,便能有此见地,实属难得。” 姚嵩便转而高兴地一拍手:“以往总是静不下心读书悟道,如今可算是能安闲下来潜心研究了。”姚兴见他欣然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便又故意问道:“子峻不觉得如此赋闲,颇为无聊么?”姚嵩顿了一下,避开姚兴探究的目光,苦笑道:“我以往总觉得位不高权不重,便枉为男儿,白活一世,如今想来,乱世烽火中有处读书静好之处,便已是难得的了。” 姚兴听了这番话,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子峻一贯聪明好强,如今性情为人都骤然大变,不知是何缘故?” 姚嵩有些慌乱地避开视线,低下头去:“何,何来什么缘故……” 姚兴的目光在他颈间停驻:“何时得了件好皮草?”伸手便要去抓,姚嵩情不自禁慌忙要躲——须知他自那日头破血流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从不忤逆姚苌姚兴父子,此刻的反抗便尤显突兀了。姚兴力大,姚嵩又哪里挣的过他,反被一把攥住手腕:“……他送的?” 姚嵩屯了口唾沫,艰难地垂死挣扎:“……谁?” 姚兴冷笑一声,干脆挑明了道:“慕容冲。” 姚嵩猛地抬头,面上血色尽退,双唇哆嗦,却嗫喏不能出一语。姚兴觉着自己戳中了弟弟的痛处,但见他如此惊惶,心底却又有些许莫名的不快与疼痛,他迫近了姚嵩,低声道:“子峻,你不是不知道慕容冲是个什么货色吧?当年苻坚待他如珠如宝,他便还他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旦他要与我们姚氏翻脸,就毫不留情地谴你回来,这等狼子野心之辈何曾会讲什么情分?!”姚嵩又气又急又愧,一把抵住姚兴的胸膛,仿佛愧不自胜似地恨声道:“不要说了!” 这是他近日第一次没有对他柔声说话,姚兴却觉得有些兴奋,仿佛先前精明跋扈不可一世骄傲无比的姚嵩又回来了,他不理他的抵抗,反更低地俯下身去,颇有兴致地问:“你迷恋他什么?你们……他可曾对你做过什么?”姚嵩红了脸,低了头,难堪地又重复了一遍,“不,不要说了!” 姚兴也不知自己怎的了,见他这般,心里便如被猫饶了一把,不见疼,却痒的难受,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门外侍从禀道:“殿下,尹纬大人求见!” 姚兴啧了一声,松开双手,姚嵩惊弓之鸟似地跳开老远,姚兴反笑了:“子峻,你躲什么?如此怕我”姚嵩不说话,还是一脸戒备提防,姚兴一面抬脚要走,一面还不忘调侃戏弄:“好弟弟,你还怕我吃了你?” 姚兴心情颇好,步伐轻快地步入房门,尹纬早已经坐等许久,有些不耐烦了——姚兴向来敬他有如半师,从不曾要他等过,因而开口的语气便有些急躁不满:“殿下,您上哪去了?!”姚兴皱了皱眉,不答反问:“景亮找我何事?” “大单于今日议事,可曾说了出兵之事?” “父王与我都认为此时战事胶着,还是带一彪兵马出新平,扼险以踞,观望行事——若慕容冲要输,便依窦冲之言前后夹击,一举溃敌;可若慕容冲要胜,便作壁上观,让长安城中的秦兵尽可能多消耗燕军军力,再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一次突击战,首战要先挫了他的锐气!”姚兴说到正事,便也将旁的暂抛之脑后,“只是谁来带兵,却又是个问题。” 尹纬点头抚须:“吴忠断然不行,当日他袭萧关,劫掠所得之物资人马无一上报,全都截下了自用,实在太过目中无人——若再听之任之,此人必生不臣之心。” “是,可他到底是羌军中头一号能打仗的大将。此次带兵之人除了要绝对忠于父王之外,还要位高权重,身份高贵,否则镇不住场子,到那时候战局瞬息万变,稍有差池便可能兵变——我又得带兵镇守新平护卫父王——吴忠虽可,但于我们姚家到底不算同心!”姚兴先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为难,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转头凝视尹纬,二人四目相对,尹纬忽然有了个不祥的预感:“殿下,您该不会要让姚嵩带兵吧?” 姚兴被说中心事,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我并未说要用他!”其实心底觉得姚嵩虽不是个战场上厮杀的料,但聪明绝顶计谋百出,又是王子,若能随军监视吴忠,怕他也不敢造次。 尹纬急急反对:“万万不可!姚嵩这样的人,防备尚且不及,若给了他兵权,那不啻于为猛虎装上了尖牙,此次虽然他铩羽而归偃旗息鼓了,但安知他是不是韬光隐晦以退为进?!殿下万万不要再轻信了,早点寻个源头杀了是正经!” 姚兴不悦道:“景亮,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他毕竟是父王的亲儿子我的亲兄弟,能说杀就杀的?若是大单于问罪起来,你担当的起?再说了,姚嵩若是耍花样,我焉能看不出虚实?” “殿下,姚嵩出使燕军之时,何等气焰嚣张,还说甚么‘要让慕容冲将长安城拱手相让’!若是真地成就了这泼天功劳,大单于未必不会以他为世子,殿下怎的忘了我们当日如何辛苦筹谋才能坏他大计,使他如今见疑于慕容冲,惨淡而回一事无成,方不得不做小伏低,殿下万不可信他!”尹纬至此也是语气强硬,已非属下口吻,“若有朝一日他又得势,微臣去何处再找一个慕容永杀了再嫁祸于他?!” 姚兴听至此处,便冷冷一笑道:“原来确是多仰仗景亮,才能有今日之势了。” 尹纬一愣,知道自己这话犯了自视甚高的姚兴那点忌讳,刚开口要辩,便听得他又接道:“姚嵩已在我五指山中,你总是惧他翻身再起,是太看的起他还是太看不起我?!”尹纬顿时愕然不能答——话说到这份上,姚兴已不欲再说,当下拂袖而去。 注1:《金刚经》实为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所译,彼时尚未传入中原,后秦弘始三年姚兴登基后方迎他入长安礼敬为国师且安身于逍遥园译经直至坐化,佛学至此大兴,风靡天下,首次压倒黄老之道成为宗教主流。此处从权,将《金刚经》的成书时间稍加迁移。 第20章 入秋的长安城已无了往年风光,似乎连迎面吹来的风中都盈郁着一种灰败而压抑的气味。城中青壮年几乎已经全上了城楼抵抗燕军日渐猛烈的进攻,城中俱只剩下老弱妇孺,却还得将仅有的一点点口粮匀给战士们吃。 伤兵营就安在雍门城楼之下,作为主战场,此处攻防尤为激烈,动辄便有断肢残腿的伤员被流水似地抬下城楼,望里一放,便有前些时候送来治伤如今伤势略轻一些的汉子自发自为地站起来跟上楼去,去填补守位,这一去,绝大多数都再不能回来。伤兵营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肠穿肚烂者有之,遍体鳞伤者有之,瘸腿断脚的有之,城楼上激烈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互撞声无时无刻爆在人的耳中,人间地狱亦不过如此。 李氏吃力地推着一辆双轮车进来,瘫在地上的人无论能动不能动的都如得了冲锋号令似地挣扎扑了过来,李氏刚解开桶盖,便有无数只嶙峋枯瘦的手窜了过来,要抢夺那一点点续命的粗面黑窝头。 “一个一个来!莫争抢!还有动不得的人啊!”李氏徒劳无功地喊了几声,但这个当口,为了活命,谁还能顾上旁的?李氏被人群推搡地只得退到一边,看着一群饿红了眼的男人们一拥而上争抢一空——这些人,都可能曾经亲厚地喊过她一声嫂子,都可能还上过她家吃过家常便饭,可如今,谁还认地谁?她的男人,原在军中做一个小小的伍长,每日里呼朋引伴就知吃酒,她也骂过闹过,他也是嬉皮笑脸地混过就罢——可燕军攻城的第一日,他便死了,连个全尸都收不回来——若她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便也不总管着他了,喝酒便喝酒罢,总是过个太平日子。她只是个村妇,至今不明白怎么就在一年之间,近二十年温饱安逸的日子就能天翻地覆一夕不存了? 她撇开头,又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男人——他不知在此躺了几天了,此刻铠甲半脱,破烂褴褛的衣袖下露出受了伤的坚实臂膀,正漠然的看着远处争食的人们。李氏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的伤并不算重,为何不去拿窝头吃?”男人并不回答,亦不看她,李氏叹了口气,伸手在怀中掏了一掏,摸出小半个余下的粗面窝头在他面前一晃,男人茫然的眼中有了一丝本能的神采,他愣愣地看着,却迟疑地不肯伸手去接。 李氏叹了口气,将窝头塞进他手心:“这样死不了,活不下,不是更糟?我每每看着如今这世道,也常与你一样想,老天怎么不早点要了我的命,要我生受这个罪?可是人总要想活下去的,只要心里还有念想,就不想死,不能死,是不是?”男人似想到了什么,忽而有了气力,翻身坐起,低头猛地大嚼,一时被噎地剧烈咳嗽。李氏此时才见这男子手脚颀长身量高大,虽满脸血污脏垢但还是能见其五官深刻肤色白皙,与众不同:“……你不似氐人啊~”说罢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压低声音:“莫不是……鲜卑人?!” 男人猛然抬头,双眼中迸出一丝寒光,随即又敛神收去,换上一副紧张而哀求的表情。 李氏心中怦怦直跳,算是明白为什么这男人躲在角落总也不出来,若是被人认出是个鲜卑人,怕不被活撕了!可他又分明穿着秦军的铠甲,混在伤兵营里养伤——若说她不恨鲜卑人,那是假的,她的至亲家园便是毁在这帮兵匪手上,可那恨又是朦胧模糊的,至少她不能将自己想象中的恶魔与眼前这个英伟而又带点无助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惊疑不定地正要再说什么,忽见伤兵营门帐一掀,一个满脸血污的军汉厉声道:“还能动的都上城楼去!白虏攻城了!”方才还在争抢吃食蹲地大嚼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望外跑去,那多吃到几口的还有气力骂道:“死前总算吃个饱,再杀得几个白虏垫背,划的来!” 那前来拉丁的军汉,望里瞅了眼,便暴躁地吼道:“那边站着的也上去!”李氏一惊,她虽生的粗壮些到底还是妇道人家,哪里能上去打战杀人?一面摆手一面向后退缩:“不成,我不成的……”那军汉不耐烦地过来拽她,急道:“不成什么?!这回是大阵仗,天王都亲自上了城楼!”李氏尖叫起来,身后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往身后一拉,却是那鲜卑男子低头站起,压着声道:“我去。” 李氏跌坐在地,那军汉此刻才见是个女人,因而便也罢了,一挥手促声道:“快走!上城楼!” 数十个轻伤兵士跟着那军官,默不作声向城头跑去,忽然一阵哐的巨响打破了这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止了脚步,抬头望去,黑乎乎的城墙上竟被砸出了一处豁口,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第一个燕兵跃出堞墙! “快!”那军官脸色大变,撒腿狂奔,拨开拥塞在台阶上的伤兵与尸体,几步爬上城楼,顿时惊在原处。 急促的战鼓声中,十具高有数丈的楼车将雍门团团围住,在遮天蔽日一般的箭矢掩护下隆隆驶来,城楼上无盾以蔽的士兵们一茬茬地倒地,火力压制的同时,一架云梯再次搭上背投石机轰塌的缺口!弩箭稍息的当口,方才引众人上楼的那名军官忽然发出一声戾气十足的暴喝,猛地冲上前抱住第一个冒头的燕兵齐齐摔下十丈高的城墙!众人惊了一瞬,忽有一个宝甲辉煌的高大男人一个箭步顶上缺位,夺过一把乌黑的长矛将第二个闯上城头的燕兵马硬生生地戳了个对穿,惨叫着跌落下去。原本惶然无措的守军们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鲜卑男子在蹦跃的人群中远远看去——那是苻坚!他不仅亲临督战,甚至自己上了城楼杀敌!在苻坚振臂一呼下,疲惫不堪的秦兵们也不知哪里又生出气力,各自扬起武器冲上前去,将数十个不要命般冲上城楼的燕兵团团围住,手中有矛的当胸就刺,有盾的奋不顾身地用盾去砸,便是手中没了武器,也要死死抱住离地最近的燕兵摔下城墙去,与之同归于尽。 “快抬石头去!堵住那个缺口!”不知是谁推了那鲜卑男子一把,他只觉得肩头一沉,一担石块已压上肩,他只得闷头向上爬去,忽闻城下鼓声更急,天际传来齐整的破空之声,城楼上的秦兵无不抱头弯腰,李辩等将急把苻坚从缺口处扯开,苻坚却是不愿,一把挥开众人,又要亲去厮杀,一瞬间,漫天箭雨已到眼前! 无所遮蔽的秦军又成片地倒下,鲜卑男子被个摔下来的人沉甸甸地一压,便跟着曲腿趴倒,肩上本就颤巍巍的石块尽数滚落,一片哀号声中,他用力掀开那人,却正好见到五六个军将簇拥捧抬着一个人与他照面而过,明晃晃的盔甲间露出几簇染血的箭羽,兀自摇晃不休,一行人踩踏着众人急急冲下台阶——他张了张嘴——那张刚毅而坚韧的面孔,是苻坚!他中箭了! 慕容冲肃容勒骑,在阵中观战,硝烟弥漫,火石纷飞,十台楼车如洪荒猛兽吐焰夺人,不知多少生灵在此中湮灭而去。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握紧了掌心的鸣凤枪,妄想慕容永还在他身后,还能对他说:“一切有我。” 此战杨定率中军主力步兵冲锋攻打雍门,韩延与段随两军分两翼助攻,高盖则率骑兵在后压阵兼护卫慕容冲,此刻见双方都杀红了眼似地,战况已趋白热,便对慕容冲道:“皇上,杨定甚为勇猛,但是韩高二军一直落后佯攻而已,若是杨定一顶不住了——”慕容冲怎么会看不出来,若非手头无人,他哪里会派那两人上场,如今只能希望杨定多撑一会儿——长安军民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待他们最后一口气拼光了,则此城必下。 不料就在此时,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动,慕容冲再极目去望,便见一架楼车轰然崩碎,碎石木屑四散纷飞,车里弓弩手与登城兵的惨叫在风中送出老远——再下一刻,余下的楼车竟开始掉头转向,缓缓驰回燕军阵中。 “皇上,杨定居然撤退了!”这下不仅高盖惊异,连慕容冲都大为震惊,他一扬鞭,策马奔出战线,疾驰至杨定面前,怒道:“为何中止攻城!?” 杨定整张脸上都是血污油汗,身上的蓝袍亦被鲜血浸泡地深沉一片,他在马上横过杀钝了的长戟,沉声道:“秦军太不要命了。苻坚亲上城楼死战,火油滚石不间断地向下泼淋,燕军死伤太多——更有好些不怕死的秦兵怀抱一大袋硝石粉,点燃了就往楼车上跳,连楼车都被毁去一架——” 慕容冲抬手止了他的话:“方才苻坚已经中箭,秦军再勇也是强弩之末,楼车也不过被炸了一座,你为何不继续进攻!?”他咄咄逼人道,“是你心疼我燕军死伤太多,还是心疼秦军守兵死伤太多?!” 杨定沉默了一会儿,干脆承认道:“都有。”他生平百八十战,从未遇如此惨烈之况,他自诩男儿到死心如铁,当身临此境了,才发觉自己简直是杀到手软,战至心悸了。 慕容冲气急,抛下他自己往前线冲,一面驰骋一面高呼:“不许撤退!今日不下长安,来日更添伤亡!”他身负金甲,下胯神骏,于乱军中显眼夺目的很,杨定见他越跑越前暗叫一声不好,赶忙拨马去追。长安城头的守军却也同时发现了慕容冲,下一瞬间,反击的箭矢便如雨一般自城楼射下! 杨定堪堪追上赭白,蓬蓬箭羽便已到眼前,他不及细想,纵身跃起亦跳到赭白鞍上,一手环住慕容冲的腰,另一手绕过他强行夺了缰绳一把勒转马头,大喝一声:“走!” 赭白长嘶一声,却果然是转了方向,杨定背对长安城上追击的箭雨,扬起长戟,左支右挡,挥舞如风,追来的箭矢尽被折断拨开。 城楼守军藏箭有限,一阵过后便无力再发,杨定趁此机会,一夹马肚,跃出了射程,纵回燕军兵阵之中。 慕容冲惊魂未定,便在马上破口大骂:“谁让你们回来的?!秦兵就要抵不住了!今日收手,来日不是要死上更多人!” 杨定依旧坐在他身后:“……这真是你要的?” “自然!你不也一样!”慕容冲回头瞪他,“窦冲——他杀了慕容永!我要他血债血偿!” “窦冲有罪,长安何辜?”杨定亦俯首看他,“我与你不一样,我恨,但我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胡说!”慕容冲屈肘向后狠撞,杨定胸膛被他重重一顶,闷声一哼,竟忽然坠下马去,慕容冲一惊——杨定高壮如塔,怎会被他一肘撞落?他刚一低头,便见杨定摔落地上,背心余半截箭羽,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动。慕容冲翻身下马,骇然扶起杨定:“你——你这傻大个!逞什么能!为什么一声不吭!”杨定伸手往后摸了摸,一掌心的血,忙在裤上蹭了,半晌后道:“你又何尝不是在逞能?拼着口气不管不顾不想不理,昧着良心觉得这是对的——慕容冲,你何尝不恨这血肉纷飞的战场!” 慕容冲一愣,刚欲辩驳便听杨定又道:“你这样偏执成狂杀人如麻,便是夺了长安取了天下报了血仇,也不再是你自己了——慕容永愿见你这般么?!” 慕容冲摇摇晃晃地踉跄起身,茫然四顾,这个流血盈野伏尸积山的战场——这便是他要的,他想的?! 他痛苦地伸手抚住头——他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恐慌都在畏惧都在憎恨他做过的一切!可他竟赫然发现,时至今日他收不住手了! 未央宫金华殿此刻亦是一团慌乱,长安城中余下的所有文武官员几乎都聚到苻坚床前,三五御医在其间穿梭走动,指挥内侍换走一盆盆的血水,一个个皆是表情沉重。宫中内侍宫女都情不自禁地跪下,潸然泪下地为苻坚祈福祷告。 宫门外的长廊上忽然脚步响动,守门的内侍抹了眼泪抬眼去看,又慌忙低头要拜:“仙长!请救天王一命!” 来人一袭鹤氅,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乃是苻坚御封的国师——天师教现任掌教张嘉。他并不为个区区内侍的恳求而驻足,在两位护龙卫的带领下,他几乎是脚不沾尘地跨进金华殿。 “仙长!” 众臣见张嘉出山进宫,无不欣然,只因苻坚重伤不醒,面上还是难见欢颜,只是纷纷颔首致意,让出一条道来。 张嘉翩然穿过人群,在床边落座,一手搭上苻坚脉门,片刻之后抚须道:“天王失血过多一时痛厥过去,应无大碍。”他话一出口,四下凝滞的空气方随之一松,果然不出一盏茶时分,苻坚眉头忽然一蹙,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众御医连忙抢上前去喂药,苻坚吃力地转过头来,暗哑地开口道:“仙长总算肯为朕出山了~” “天佑大秦!”“长安必可转危为安!”众人无不附和宽慰,苻坚的面上也略微有了丝喜色。原来东汉顺帝年间,张道陵于四川鹤鸣山创“天师道”,入教者须得缴五斗米,故后人又称天师道为五斗米教,汉末时期风行一时,张道陵亦被尊为天师,独占有汉中一地,自立为王,直至三国归晋,张家失了地盘,但地位依旧超然,天师之尊亦代代相传,如今这张嘉,便是张道陵之嫡孙,据说已活过百岁,苻坚迎他于华山修道,轻易不曾下山。 榻边欣悦气氛尚未多久,忽听宫外有报:“燕军战书到!” 一时群情又是哗然惊惧——今日之战,他们已是拼尽全力,虽侥幸未败,但实质上已是穷途末路,慕容冲又要做什么!真要逼地他们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么! 苻坚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伸出手,威严依旧:“呈上来。” 他无声地展开卷轴,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离地最近的窦冲,见苻坚一直沉默,心下一急,便一时也顾不得礼仪,问道:“那白虏又说了什么?!” 苻坚松手,战书委地,窦冲一眼扫去,便见到那触目惊心地一行字“冲此次引兵而来只为复仇,何忍见生灵涂炭英魂枉死,若天王肯以元凶窦冲抵罪,则冲引兵退回阿房,长安之围可解。” 第21章 窦冲的冷汗刷地一下流下额角,这一吓非同小可——天王如此器重杨定,在大局面前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他窦冲再重,也重不过煌煌长安。他跪伏于地,已不能出一言,唯有叩头不止。 苻坚漠然俯视了他半晌,才开口道:“朕非汉景帝(注1),你无须惧怕。慕容冲与朕之死战无可避免,交不交你,与大局无碍。”窦冲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出声,耳中便听得苻坚扬声道:“传语燕使转告慕容冲——事已至此,无可转圜,多说何益!要战便战——朕领大秦五万军民,誓与长安共存亡!”话音铿锵,如金石铁器砸进每个人心中,窦冲亦是一凛,便又进言道:“陛下,此去慕容冲必更加疯狂地攻城,长安缺粮少员,饿殍遍地,决计挡不住三番两次的进攻,末将斗胆献策,决战时刻可叫慕容冲有去无回!” 苻坚言语豪壮,心下却也知道城中境况,已是大厦将倾苦苦强撑,哪里还能决一死战?因而问道:“何策?” 窦冲沉默片刻,才沉声道:“焦土之计。”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这全然是一个损招,杀敌八百,自毁一千,竟是要引燕军入城,再焚毁长安,与鲜卑军同归于尽了! 数位文臣皆摇头不止,太子苻宏亦忍不住道:“千年帝都怎可毁于一夕!” 窦冲站起身来,并不惧他身份贵重,反直勾勾地盯着他道:“难到要将长安完完整整地拱手相让于那卑鄙无常的白虏吗!” “一旦火起,百姓无知,何以逃生!” “围城经年,城中百姓已经易子而食,生无可欢,死又如何!”窦冲语气又已带上了一点蛮横,他是百战猛将,更不在乎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转向反对的诸人,“不然列位大人还有何计击退慕容冲!” 于是众人皆是哑口不能答,半晌之后,前军将军李辩出列禀道:“陛下……末将附议,不如此,不能败鲜卑。” 苻坚枯着眉头,一言不发,只以手指不住摩梭着腰间的天子剑。一片屏息噤声中他终于缓缓开口:“……不可。”他站起身来,内侍总管忙过来要搀,却被摆手推开了,苻坚背过双手,脚步虚浮却又坚定地前行,一字一字地道:“为人君父,当知百姓无辜!朕纵是已失天意,也断不能失了民心——鲜卑围城一载,长安无一人出降,何忍弃之不顾!” 张嘉率先起身,拂尘一扬,打了个稽首:“天王仁者无敌。” 众人似方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地俯身下拜:“天王仁者无敌!” 一时御医煎了宁神养伤的药奉进,太子亲自捧了风送至榻边,因满殿文武除了张老道皆已告退,便忍不住道:“窦冲此人心肠太狠,恐非久为人臣。” 苻坚就着他手一口一口咽尽了苦药,才哑声道:“待你即位为君,朕自当为你除之。”太子吓地连退三步,瘫跪在地,浑身颤颤:“儿臣万万不敢有此妄念!”苻坚沉默了半晌,漠然地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他的本意并非吓唬他这个荏弱太过不似胡族的长子,若是他真能担得起这天下,传位又有何妨?但话一出口,便不自觉带上了不怒而威的警告意思,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对张嘉道:“道长见笑了,如此风雨飘零之际,还免不了相互攻讦……” 张嘉久不闻朝堂中事,此刻也不肯惹事多说,苻坚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长安不能终此年,朕当何处?” “……”张嘉沉默地看着英雄末路的君王——心里没底却还要硬做顽强,挡在众人面前强撑这破漏百出的天,“天王……何意?” “朕尽力而为拼死而战,若终究保不得长安——”苻坚忽然罕见地激动起来,“朕宁死也决不能落入慕容冲手中受那奇耻大辱!” 张老道没想到苻坚会有如此决绝的反应,因从不曾听闻二人旧事,此刻便也一时茫然——如今乱世,王朝更替已是常事,前朝君主降于后来居上者比比皆是。苻坚连声催促,已是有些失色而惶了,他赶忙回神,掐指算毕:“老道曾得家祖传下一部天书,其上箴言有云‘帝出五将久长得’——真到了最后关头,肯请天王西出长安,驾临五将山。” 苻坚道:“长安城西的……五将山?如此可保大秦?” 张嘉不肯把话说地太满,只道:“至少不会落到慕容冲手中。” 苻坚失神片刻,半晌闭上眼去,无力地喃声道:“也好……也好。” “苻坚果然拒绝交出窦冲。”任臻冷笑了一下,笃定地瞄了身旁的壮汉一眼,“他没那么傻,应承这城下之盟。” 又被拐着弯骂傻的杨定沉默下来,在他心中,并非真地愿意降燕,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与苻坚为敌,他只要惩治祸首窦冲为族人报仇,慕容冲便笑他痴傻,到了这个你死我活的当口苻坚稳定阵营尚且不及,又岂会信他去做亲痛仇引火烧身之事,也便只有这杨定,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愚钝,竟想以区区窦冲一人换这场箭在弦上的决战。 说话间,几个裨将掀帐进来,来禀楼车修造事宜——日夜赶工而出的十架楼车当日被长安守军毁去两辆,三辆损坏严重须得补修。任臻听着听着忽然颦起眉来:“怎么会无法完工?!此事是交韩延负责,如今他人何在?为何不亲来向我禀告!” 任臻平日疾言厉色的时候不多,韩延手下几个裨将便奓着胆子开口替主将辩驳:“皇上,人手实在不够,韩将军也是四处抓丁去了,这才回不来。” 任臻冷冷一笑,如何不知韩延又是趁机祸害四方去了,大敌当前他却暂时发作不得,只摆出一副理解了然的表情:“他倒是辛苦。这么着请段将军也同去好了,他们二人合作已久,必能事半功倍。”几个人私下换了个眼色,都极其不愿——谁向让到手的财物平白分人一半,可慕容冲此刻阴阴浅笑地看着他们,谁有胆再驳他一回。 待人出去,杨定忽道:“我初入萧关便听过这韩段二人的‘威名’,但凡攻下京郊坞堡无不奸淫掳掠,纵火焚城,所过之处唯余白骨焦墙……” 任臻转过脸去并不看他:“我知。那又如何,此二人都是燕军名将,可为先锋,既能为我所用其余种种,理他做甚!” 杨定顿了一瞬,忽而道:“你并非这样的人。” 任臻几乎要笑了:“你忘记你先前如何骂我的了?鲜卑军在关中是个什么名声?这都是我听之任之纵容而为!再看这些天鏖战攻城,我又何尝心软犹豫过?!” 杨定不知能驳什么,只是坚持地又重复了一次:“你并非这样的人。” 任臻气地要跳起来,但与山一般渊渟岳峙相对而坐的杨定对看许久,他忽然泄了气,挫败似地软下身去:“连我都不知道如今的我是怎样的人了,你又知道什么!?” 杨定复读机一样重复播放:“我只知你并非这样的人。” “……”任臻放弃了,若非杨定在战场上当头棒喝,他只怕当真要被仇恨蒙蔽,失了理智就要一念成魔。 杨定一次又一次地无意提点——他是任臻,他不是慕容冲。 任臻将头埋进双手中,死命揉搓许久,方才闷声地道:“如今我别无他法。燕军一天攻不进长安城,就一天只能是散兵游勇无家可归,得靠那俩人带兵压阵。唯今之计只能先让他们互相给对方下绊子以为制约。” 杨定似才恍然大悟:“……让他们狗咬狗!”话刚出口自己便也觉得话语粗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偷偷瞟了任臻一眼,见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托腮思量——杨定少年时期便离开秦宫,回归仇池封地,因而并未与当年的慕容冲打过多少照面,唯有离京之日自长安西门而出,路遇一架八宝琉璃车,仪仗摆地十足,十六名护龙卫将其团团簇在中心,他便赶忙下马避至一边,帘幕纷飞,现出车中人惊鸿一面——雌雄莫辩,绝艳芳华,珠环翠绕间却是一派清寒冰冷神情。他彼时缁衣寒素,顿觉自惭形秽,低头要拜却被身边送行的友人一把拉住,待车驾粼粼远去,方才笑对杨定道:“兄台以为那是何人?”杨定尚有些魂不守色:“如此天人之姿,想是天王幼女无疑。”那人大笑出声:“那可是个男的!不过你说他是公主原也不错——须知他两年前可还是那燕国大司马中山王呢!”杨定恍然大悟,那便是慕容冲!他再无知,也听过苻坚与他喧嚣尘上的传闻:“一雌一雄燕,双飞入紫宫”,说的便是他与其姐清河公主双双进宫,宠冠一时。从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到如今以色事人的娈童!他顿觉羞赧无颜,自己竟险些向个男宠折腰!当下坏了心情,辞别友人匆匆上路。再之后,他远在仇池,那天姿少年亦渐渐地被抛诸脑后,但依旧有零星消息传来——苻坚终于将他外放出宫,封平阳太守……苻坚投鞭断流率军征晋,直至淝水战败草木皆兵……慕容冲平阳首义,揭竿而起踏马关中,所过之处赤地千里……那样貌美心狠毒辣坚忍的——男人。 这是杨定对十年后的慕容冲的最初印象,他如今再看,慕容冲依旧俊美非凡,但眉目间避退消极的冰冷神情已是不见,周身散发着一股悍勇英雄气概,自是再也不会有人把眼前此人认做女儿身——慕容冲年方双十,所创基业已然胜过乱世之中无数男儿丈夫英雄豪杰了。 任臻收回思绪堪堪转头,便见杨定呆怔怔地端详自己,四目交接之时杨定像被雷劈了一般微微一抖,忙尴尬地避开视线:“你,你说的对,现在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能动那两人。须得早进长安。” 任臻方才所想亦是此事,他不想再多死伤,意欲下战定乾坤,可楼车迟迟未能完工,以前秦军之顽强,苻坚之勇武,长安城之坚固,他实在不能笃定能一战而下。忽听杨定道:“……不如,不用楼车登城作战?”任臻拧起眉,有些不解:“长安城坚墙厚壁固若金汤,古往今来有攻长安者必用楼车,送百战骁勇之士上城楼与敌肉搏直至夺取城楼。岂有不用楼车登城为战的?” “长安城墙是厚,城门却厚不到哪儿去。”杨定心中已有了成算,此刻沉声道来,“所余六台楼车依旧推近城楼佯攻,步兵主力则集结掩护冲车转攻长安东门宣平门,一旦以撞木撞开城门,两翼伺机待命的骑兵立刻冲锋,骑兵迅捷无比,其速定能快过守城士兵,一旦夺门而入,长安便失其险,入城易如反掌。” 任臻呆了一瞬,自古以来都是骑兵纵横平原,步兵攻城略地,从未有骑兵攻城之先例,这杨定看着憨直老成空有一身无敌武力,谁承想有这般头脑,果然天生将才! “好!就这么做!”任臻击掌称道,“只是战机转瞬即逝,须得在守军反应不及的瞬间发起冲锋,这对骑兵要求极高,怕是不易做到。”说完便只是看着杨定。 杨定默然半晌:“我勉力一试,只是时日太短,无法真地带出一支像当日……仇池子弟兵那样的铁骑部队。” 任臻知他想起仇池军全军覆没的那场祸事,也不知能说什么来宽慰——窦冲的连环伏击计,毁去了杨定的根源也毁去了他的念想。只是杨定其实远比他坚强可靠——爱憎分明,从不曾迷失与混乱。若非有他,他又当如何? “你放心。”任臻忽然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入长安后,绝不屠城。” 杨定一愣,他心中隐忧的确为此,只是他既从未说出口过,慕容冲又是如何能猜得透? 注1:西汉景帝初年,在晁错建议下着手削藩,不料激起诸侯王不满,起兵十万以清君侧,为首之吴王濞楚王戊联名提请景帝诛晁错,则诸王罢兵自归,于是汉景帝挥泪斩晁错于西市,诸王更无顾忌,以至兵围长安,史称“吴楚七王之乱”。 第22章 此时的长安已被连月大战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生机,眼见着凋敝殆尽。前秦大将窦冲更颁布宵禁令,刚过酉时,昔日繁华街市上便空无一人,残旧的房屋在寂静无声的永夜中影影幢幢,有如一座鬼城。 李氏小心翼翼地扶着小盏油灯放到灶上,在昏黄不明的烛火中揭开锅盖,捧出一小只破瓷碗,那碗中盛着一小块煮了又煮已经缩干的肉,并半只粗面窝头。 “大兄弟,快吃点吧。”她端过来放到案上,对个高大的白脸男子小声道,“今日囡囡吃不完,便留了点给你。” 那男子转过头来,剑眉星目,五官深镌,赫然便是那日受伤了的鲜卑人:“这个当口,哪会有吃不完的时候?留着孩子明天再吃吧。” 妇人急了,忙道:“这本就是你从军粮里省回来周济我们的,孤儿寡母的能吃多少,你一个大男人哪里禁得起饿!”男子方才接过,那吃食过了许久已经风干发硬了,但依旧刺激着他饿至麻木的所有感知。他掰着窝头刚放进嘴里还不及咀嚼,大量唾液就急不可耐地自舌边涌出,汹涌地裹着这点少的可怜的面食滑进食道,饥饿却因这杯水车薪而更显鲜明,他也顾不得别的了,猛地将余下的窝头囫囵塞进,此刻便听到李氏咕地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男子停了动作,猜到李氏既舍不得饿自己的孩子,必是省下了自己的口粮与他。 他略带责备地将碗中剩下的那小块肉推了过去,李氏慌忙摆手,男人皱起眉来,语气一重:“李家大嫂收留我在此养伤已是担了泼天的干系,我一个男人,难道还要你省吃缩食来供养?” 李氏平日也是个惯于泼辣持家的,此时却有些惧他生气,便喃喃地道:“……那日你替我上城楼打战,又何尝不是救我?说句不好听的,外头乱成这样,我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又能去哪里讨食?你吃饱点,怕还能寻些吃食回来,我与囡囡活不活的下来便要靠你了。”二人还在推让,忽听外头传来震天的拍门声。李氏唬了一跳:“已过宵禁,哪个人还敢上门?!莫不是又是里正来拉壮丁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那男子,他一个箭步冲到灶台,探手到锅底一擦,便沾着满手的烟灰满面搓揉一番,才示意李氏前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个甲胄加身一脸疲惫的中年汉子,见李氏终于开了门,才松了口气:“怎的这么久,俺以为大妹子出了啥事!今日新得了点米面,匀点先给你家送来。回去被我家那婆子看见,便点滴也别想漏出来了!”说完便自顾自地抬脚进屋,见了居然点灯便埋怨道:“窦大将军明令禁止民间展灯,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件大麻烦,快熄——”他忽然止了话头,因为迎面见到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正从内步出,见到他也并不慌乱,只是抱拳示意。 李氏惴惴不安地跟过来解释道:“这是我家那死鬼的结拜大哥,这是——”她忽然哑了声,能说什么?只要说出鲜卑人三字,她这大伯就能一刀劈死他!幸亏那男子接地自然:“小弟乃李辩将军麾下甲士,那日白虏攻城受了重伤摔下城楼,多亏李家大嫂送粮时见到,救我一命,暂避此处养伤。” 那中年汉子尚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此人几眼,却一时也想不出疑点,李氏紧张不已,那鲜卑男子却老神在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分到点细白面的,只有可能是窦冲的嫡系军队,多半还有个一官半衔的,这种人怎会记得别人军中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士兵?果然那中年男子见他虎口枪茧,肘间绷带,又信了几分,因道:“既如此,养好了伤便快些回队,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城中但凡是还能爬的动的男人全上前线了!”鲜卑男子自是点头称是,李氏此时才敢吐出口气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那中年汉子乃是窦冲帐下一名百夫长,刚刚从城楼上换防回来,为人粗豪,一时也察觉不出什么异状,只是招呼李氏拿器皿来盛面,一面嘱咐千万小心存放,如今长安城中每日都有妇孺饿死街头,粮食米面已贵过黄金,小孩子莫要叫他随意上街,被那些饿昏了头的贼人掳去,可就成了‘两脚羊’(注1)再回不来了。李氏唯唯点头,也是感激地紧:“大伯怎地能得到这样的好东西?”中年军汉顿时来了精神,将手中物事一放便咋声道:“今日俺可是立了大功,要不哪里能得这样的赏赐?你们应也知道今日巳时,燕军又来攻城,好家伙,那几辆楼车上放箭比下雹子还快还猛,城楼上的弟兄们拼了命在守,谁知那不过是个幌子!下面又用撞车狠撞东城门,谁想的到哇?不出一泡尿的功夫那门就给撞开了,燕军骑兵跟马蜂似地就一窝冲挤进来!” 听到此处,李氏也吓地哎哟一声,忙追问下文。 那军汉一摆手:“亏得俺们窦大将军留了个心眼,在瓮城二门外设了一彪兵马,四周满布弓箭手,见白虏忽然冲进来,赶紧万箭齐发,阻得一阻,其他兄弟们拼死冲上去将门又给赌上了,只须慢了一瞬,白虏大军压进来,长安就完了!”李氏听地念佛不止,他身边的男子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听毕,半晌忽道:“可知领军之人谁?” 那军汉呸了一声:“还有谁!杨定那无耻叛贼!” 男子沉默片刻道:“杨定素来铁骑无敌,今次不过小试牛刀因而我军方能侥幸夺回城门,若让此人多掠阵数次,光靠人命去填怕也难保万无一失。” 军汉吹胡子瞪眼道:“你有方法你倒是去守城门啊看你挡不挡的住一蹄子!” 男子微微一晒:“守城门未必需人来守——杨定所部骑兵迅捷凶猛,唯一天敌,有此则不惧于他。” 军汉自是不信,再三追问,男子方缓缓言道:“天敌者,陷马坑。” 接着三言两语将这工事简概解释完毕,听得那军汉目瞪口呆:“小子,你唤何名?!” 男子顿了一下,才一字一字地说道:“在下……壬至。” 不出三日,燕军重整旗鼓复又攻城,任臻依旧坐镇中军,韩延高盖段随负责正面战场,杨定所率领两千骑兵则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硝烟弥漫箭矢如蝗间撞车沉重的木击声不绝于耳,终于在前方传来一声兴奋的呐喊:“城门破了!” “冲啊!” 骑兵营如急电迅雷瞬间狂飙扫过,蜂行蚁聚般拥进东大门! 好!任臻在马上情不自禁地一击掌,区区数日,燕军骑兵在杨定的操练下行动能力又大大见长了,此次当能马到功成了罢! 不料骑兵刚刚冲进大门,在瓮城中便忽然一排排地齐齐滞了冲势,竟至左右蹒跚不能前行,早埋伏于瓮城四处的秦军顿时杀出,或下砍马腿或上削人头,把率先冲进城门的百余精骑如砍瓜切菜一般地料理干净。杨定一见情况直转而下,不敢冒进,当即收兵撤退,占着马快,大部分撤出了秦军包围,尘土飞扬之间,他们身后已经千疮百孔的宣平城门再次轰然关拢! 杨定骤遭此变,也是心魂不定,回归阵中才呸地吐出满口泥沙,抬手抹去额上血汗——那瓮城中一排排设下的栅栏又是何物?他纵横百战竟从未亲见——也不似角马拒鹿,栅栏与栅栏之间却以铁锁相连,专为绊马,令得人仰马翻摔进其后坑中,那坑倒并不深,却满布铁蒺藜尖刀刃等物,竟似专为克他重甲骑兵而来!窦冲也不似突然就会有这般才具啊~杨定一面费心思虑一面来见慕容冲复命,却见他在马上似呆似怔,也不理会旁人,只是一个劲儿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陷马坑……他没死?他……真的没死……” 杨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没死?” 任臻如遭电击,瞬间激动地跳下赭白,攥着杨定的胳膊肘道:“慕容永!慕容永没死!陷马坑是他想出来的!” 杨定也愣住了,随即不可置信地猛一摇头:“不可能。若是慕容永未死,岂会站在秦军那边,与你为敌?!” 任臻突如其来的狂喜就此凝结——对啊,若是慕容永未死,他应该千方百计回归燕营,又怎会投靠秦军,与他对面为敌?!他想起慕容永离开阿房时种种情状,心下忽然一阵酸楚,其实那时候他早已看出他不对劲儿,但却疏忽地不肯详思细问,他每每梦回,都痴心妄想着慕容永能真地活生生地站到他面前,他有太多的事想问,太多的话要说。 窦冲从主位上下来,不住打量着眼前这个刚刚立下大功的男人:“你说,你叫壬至?这个名字倒是少见的很——你不似我氐人更不似汉人……莫不是……”他走到壬至面前,忽然出手如电,以拇指在他面颊上重重一擦,层层灰烬中赫然显出一道白来,“鲜卑人?” 一时全场大哗,诸人皆已恨透了鲜卑人,更有几个军士已欲拔刀——壬至却并不慌忙,只是冷笑了一声,忽然改说匈奴土话来:“人都说窦大将军带兵多年见多识广,怎的不知这天下有一族人皆以铁弗为姓?”窦冲闻言顿时扬起眉来——当年西晋武帝司马炎迁五胡各部入中原雍、司、并、秦四州,胡人不重门户,自由婚配,便有北人以父匈奴母鲜卑所生者称为“铁弗”,此后渐成一族,子孙皆以此为姓——若说这匈奴小子是鲜卑女人所生,那么似个白虏也不出奇,只是他依旧不能全放下心来:“你又怎会识得去做陷马坑?!”这陷阱当日他与姚兴暗中联手伏杀慕容永时才见过一次,也亏得它才耗尽了杨定的五千仇池骑兵,生生逼反了他——这自然不足与外人道了。 那铁弗壬至停了一瞬,才沉痛道:“当日小的被窦大将军从李将军部属中抽调出来,作为前锋出击燕军,亲眼见到仇池骑兵们如何被这连环陷马坑磕绊摔落,又如何被燕军包围宰割!那些白虏好生悍勇,便是没了武器也要拦腰抱着与你同归于尽!一场遭遇战下来,不仅是仇池骑兵,就连我们做先锋的千余步兵也几乎全军覆没!小的藏在乱尸堆中一日一夜才侥幸活下,身边便有一具陷马坑的残骸,小的无所事事,曾反复拆解细看,直到我军善后部队前来清理战场,方才获救,撤回长安。故而对此能熟记于心。” 这番话半明半暗要说不说地揭示了窦冲些许尚在暗中的盘算——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甚至送友军步卒前去送死也坐视不理,窦冲颇为尴尬地一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见他将那场战斗说的绘声绘色,应是身临其境,当下又信了几分,转头对李辩道:“李将军,此人可是你麾下兵士?” 长安如今全民皆兵,随时抽调,李辩身为前禁将军,哪里会记得一个普通兵士,但他已渐忌窦冲强横跋扈只手遮天,恨不得全天下功劳都是他这擎天一柱占了去,如今好不容易“自己人”立下大功长了脸面,哪里肯多生事端再去否认:“自然。莫不是唯有窦大将军的亲兵嫡系才能保长安立大功?”窦冲强笑摆手:“李将军哪里的话。既如此,有功便要大赏,便晋你为千夫长,那连环陷马坑须得多多监造,来日击退鲜卑大军,天王为你加官进爵之时你可要请本将军吃上一斛你们惯常饮的马奶酒才行!” 铁弗壬至微微一笑:“窦大将军常与匈奴人相交痛饮,怎么忘了我们铁弗部早已内迁中原,久居于陇州,习俗已大异于塞外匈奴,喝葡萄酒多过喝马奶酒了。” 窦冲至此试探后方完全放下心来,哈哈一笑:“好,壬至便调往中军,负责城门防务——” 李氏倚门等了许久才见到壬至回来,已是周身换上新制铠甲,看来英武气派了不少,不再似那日死人堆里那个落魄重伤之人,不由也喜上眉梢。壬至与她打了个照面,便听她松了好大一口气道:“不是说去见窦大将军领赏么,怎的去了这般久,方才又有好些军爷来家里细细盘问了好几回你的来历,吓地我心里嘭嘭乱跳。”壬至没想到窦冲会这般小心行事,一方面调他离开,一方面审问李氏,但凡这民妇吃不住吓,说了什么只怕他便回不来了。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状甚随意地问道:“哦?那都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们你是个鲜卑人?!”李氏白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莫看我傻,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说那鲜卑人……我看~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吃人的妖魔鬼怪嘛~”那话越往后越轻,最后几乎扭捏成了气音,可说完话抬眼一看,眼前哪里还有人影,却原来那壬至不等她说完已是跨步入屋,迎面见李氏小女儿蹒跚迎来,便弯腰一把抱起,在怀间抛了抛,那女孩儿不过三五岁年纪,最不怕生,便被逗得咯咯大笑,壬至又故意用下巴去蹭她饿到黑黄微瘪的脸颊,小女孩儿被胡渣刺地嗷嗷挣扎,粉拳秀腿便齐齐招呼过来,李氏讪讪地跟过来道:“囡囡,不许没规矩!还不快过来!” 小女孩儿继续猴在壬至胳膊里不肯听话,奶声奶气地道:“叔叔生的比娘好看,我不要过来!” 李氏脸都绿了,壬至忙把她放下地来:“囡囡乖,别到处跑,外面危险。”那女孩儿一出生便恰逢乱世,从没过过安生日子,此刻见有外人怜惜爱护便不肯轻易丢开,直缠着要壬至亲来帮她梳头。 壬至无法,只得笨手笨脚地叉开五指胡乱梳理,只是她的头发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稀稀拉拉长成个青黄不接的模样,怎么也梳不成个总角,壬至手粗,心急一扯,便又拽下一截参差不齐的枯发来。囡囡顿时吃痛大哭,壬至抓耳挠腮也止她不住,情急之下哄道:“叔叔做一只木梳给你,用它梳头,便很快能长长长黑了。” 囡囡起先还要再闹,见壬至果然至灶台寻了截半朽了的柴木,摸出随手用的匕首,三两下刻出了雏形,便瞬间转喜,蹲在他身边细看,壬至到底是个大男人,一只木梳被他雕地三五成齿或歪或斜,小女孩儿也不嫌弃,爱不释手地抢到怀里,她都不记得上一次拿梳子梳头是什么时候了,她娘说从前他们也不穷的,那时候至少天天有米面吃,出门也不用怕被人掳走煮了,恩~那不穷的人家肯定是用的起梳子的吧!抬眼又见壬至手中的匕首镶珠嵌玉华丽非常,好看地紧便道:“这个也要!” 壬至一愣,抚了抚小丫头毛茸茸的脑袋:“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叔叔很重要的东西,便是不要命了,也要留着它。”囡囡听不懂什么意思,却扁着嘴道:“那你要再给我刻个铜镜!还有木屐!要五彩漆画的,娘说小姐都穿着的,不像我这般赤脚撒腿乱跑。” 壬至啼笑皆非,只得满口应了。 李氏在旁先还是含笑在看,末了却没由来地心中一灰,顿时滴下泪来,她曾经拥有的小康生活殷实人家和天伦之乐都已被战乱中的烽火马蹄踏碎,而今此景,她魂牵梦萦都想要,却怕到底不过是场荒唐的奢求。 壬至自是瞄见李氏提着衣袖胡乱抹脸,却也只能转过头去,故作不知。 注1:两脚羊一词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始自出现,五胡乱华,羯族石虎首先建立后赵政权,史载其行军作战不备粮草,一路掳掠汉人以为军粮,并称之为“两脚羊”。另一说为金灭北宋靖康之际才出现,语出宋人庄绰之《鸡肋编》,此处从前者。 第23章 秦燕两国在长安城郊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拉锯战,战事一时陷入胶着,坐山观虎斗的姚秦自也不会干等,以新平为据点向四周用兵,打算趁此良机彻底征服雍州秦州,立足于此,彻底孤立长安以及斗地你死我活的秦燕两国,届时出兵进退皆有所恃,便也不惧慕容冲寻仇挑战了。 这两大州名义上还属于前秦,实际上州郡长官们或逃或叛或被杀,各地早已盗贼盘踞军阀混战,是个彻底地无政府状态,以羌军的战斗力,肃清流寇自然不是问题,领军之人却依旧是个难题。 若说这平定中原两大州郡的功劳,世子姚兴说不想要是骗人的,但他却不想在此时离开新平带军出征——须知应窦冲之请驰援长安的人选至今依旧未定——说是“援”长安,明言人皆知是要去趁隙夺长安的,克定长安为都便算是名正言顺得了关中,其功更比天高。姚兴两相衡量都舍弃不下,正与尹纬反复商讨,却在此时见姚嵩一袭彤衣跨步进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大哥,姚兴应了,他便转身又对尹纬行了半礼,轻声道:“尹大人。”尹纬却故作不闻,只是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姚嵩毕竟是姚氏王子,给个汉臣半礼算是给足脸面,尹纬此举乃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了,姚兴淡淡扫了他一眼,却也不说什么,只对姚嵩道:“那日借的经书都看完了?”姚嵩便点头,他此行便是来还经书的——彼时佛教初兴,流入中原的各部经本皆为罕物,姚兴重若珍宝,见姚嵩近日潜心学佛大有进益,且时常求教并与之论道方才出借,旁人想看一眼都难。 “可又有新的见地?”姚兴饶有趣味地发问——尹纬自是满腹经纶,却独好老庄,于佛释一道嗤之以鼻,在这方面上与他可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羌军中其余将领,在姚兴看来,如不识字的木石鹿豕一般,只配听人命令砍砍杀杀去。放眼城中,也唯有这昔日对手姚嵩还可讨论一二。 尹纬眼见这兄弟二人又开始高谈阔论各抒己见,忽然眼珠一转儿,计上心头,忽然换了副和乐神色,插嘴道:“方才与世子殿下相商出征秦州雍州的人选,下官忽然有了人选——既然不欲令那吴忠带兵平定二州,何不让小公子前去?” 姚兴姚嵩听闻俱是一愣,姚兴知道尹纬从来不待见姚嵩,屡次劝谏要斩草除根,不惜与他翻脸,怎么这回一反常态要平白送个大功与姚嵩。 姚嵩愣了下,连忙苦笑摇头:“尹大人太看的起我了。出谋划策子峻尚可一试,上战场带兵却是万万不可,子峻没这份能耐也没这份雄心,还是请尹大人另请高明罢。” 尹纬不为所感,抚须而道:“小公子太谦了。秦州雍州如今并无大敌,我们王师一至,想必便望风而降了,以小公子惯于运筹帷幄之才应付应是绰绰有余了。小公子如今既是与世子同心,何不为他分忧解难?” 姚嵩袖了手,一脸无奈:“尹大人还是不信子峻么?子峻自知做个军师还则罢了,带兵打战万万不可。且如今我刚刚归国,满心纷扰,只欲随着大哥学文抄经,征战杀戮之事实非愿往。” 姚兴已听出尹纬试探之意,此刻便不免得意地暗中梭了他一眼,暗道:你总说姚嵩心怀鬼胎,处心积虑要东山再起,如今给他兵权他也死活不要,如何像是个想争权的人?尹纬却不肯罢休,纠缠苦劝,姚嵩实在被缠到无法,只得道:“若大哥不放心吴忠带兵,又不想便宜了外姓人,子峻倒能推荐一个人选。” “谁?”姚兴心中一凛,莫不是这小子在军中果如尹纬梭言在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姚嵩落落大方地扬声答道:“征西将军姚硕德。” “二叔?!”姚兴倒是没想到姚嵩会推荐他,此人乃其父姚苌之亲弟,姚苌叛秦自立后,便封其为征西将军、秦州刺史,常年带兵在萧关据守,以保卫西境,当日杨定久不能过萧关而援秦,便是被此人所阻,乃是一员悍将。只是此人脾性极大,为人刚烈,又我行我素,一言不合必要与人大打出手,打死才算,朝堂殿上也照样撒野不误,姚苌每每调解他与旁人的争端都头痛不已,干脆趁机将他调离新平远戍边疆拉倒。 尹纬也没想到姚嵩会提议此人——若说羌军中最不可能与人结党营私的便是此人了,且又是姚家亲贵,由他立下此功,对巩固姚氏统治当然是百害而无一利,也不至便宜了外人,这姚嵩果然脑子转的极快。姚兴沉吟片刻却并未即时答应,姚嵩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忌讳,又道:“可让二叔单身从萧关回来赴任,而后将吴忠的兵马抽调部分与大哥的亲军混编交与二叔率领,如此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可保万无一失。” 尹纬此时却是暗暗一惊,姚嵩每天满口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心思依旧毒辣缜密地很,端的一石二鸟之计。这边厢又听姚嵩续道:“若是大哥又怕二叔莽撞又得罪人,以令军情有变,可让尹大人亦随军督师,一为监视管理二可出谋划策,如此便绝出不了乱子了。” 姚兴此刻方含笑点头,姚嵩将他的各个顾虑全妥帖解决好了,尹纬忽然在旁阴测测地道:“我若是离了此处,小公子又当如何” 此话一语双关,姚兴心中原就有鬼,听罢便脸色微变,看向尹纬已是目光不善,姚嵩则诧异地瞪着眼道:“我自是呆在原处,潜心学佛。有大哥在,便如得获高僧指点,子峻已无所求了。” 果然不能让这头精地像鬼一样的小狐狸与世子独处!他随军离城,来回再快总也得近月,焉知这些天,姚嵩会不会又要在世子身边兴风作浪!尹纬计议已定,便起身对姚兴道:“世子既有心提拔小公子,这次何不令其亦随军出征?小公子聪敏机智,与征西将军又有叔侄之份,想来说的话硕德将军多少听的进去。” 姚嵩又是吃惊又是摆手,刚欲说话却又被尹纬冷冷打断:“小公子方才说自己不会打战不肯领兵,如今跟着硕德将军历练一番却还要推脱,莫不是不欲为世子分忧?” 于是姚嵩万分不愿千般为难地被拉上征途,姚苌命姚兴亲自送出新平城外,征西将军姚硕德被当瘟神一样地送走后,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回京,依旧顶着张锅底般的脸,黑塔似地镇在马上。 “子略向二叔先行个家礼,愿二叔武运昌隆。”姚兴双手抱拳施了半礼,他自负与群胡不同,乃是允文允武的儒将一名,因而特地一身峨冠博带出行,果然鹤立鸡群一般,宽袍大袖,风度翩翩。姚硕德在马上欠了欠身,姚兴赶忙前踏一步,伸手虚虚一扶,口中犹自连声逊道:“二叔甲胄在身,就不必还礼谢恩了。”谁知姚硕德只将屁股略抬离了马鞍,伸手进去狠饶了一番,面上龇牙咧嘴也说不清是爽是痛。末了,终于舒服了,又一屁股压回位上,胯,下骏马猛地负重,四蹄战战,哆哆嗦嗦地要摔不摔,姚硕德也不抽马鞭,直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在马臀狠抽了数记,在战马痛嘶中居高临下地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姚兴:“……” 尹纬哪会坐视姚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可那姚硕德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连姚苌都管不服他,谁又敢去斥他无礼,只得出面圆场道:“硕德将军果然天生神力,此处必定扫平流寇马到功成!”谁知姚硕德平生最恨汉人,尤其是那等好为隐士的文人墨客,总觉得姚兴好端端一个羌族男儿定是被这生地如白磨盘一般的汉人给教坏了,说话酸文假醋,没事还爱在胳膊下加两片大帐子充作衣袖,以图在行走之间风生水起飘飘欲仙。于是理也不理尹纬这个军师,只转头对已披挂上马的姚嵩点一点头,道:“胡服骑射,这才是我们羌人出征的打扮!真有来敌逃命的时候还能指望那两片帐子能变成翅膀飞回来不成!”一席话将军中唯二宽衫大袖的“儒生、文人”彻底得罪了,诸人有离地近听地清的都暗中憋笑不已。尹纬最重脸面,哪里经的起这等气,刚要反唇相讥,姚嵩忙道:“将军,大军还是尽快开拔吧,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姚兴已是在强忍怒气,恨不得这刺头即刻消失,忙僵硬地堆起笑来,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姚硕德这才慢吞吞地拨转马头,一面墙似地从尹纬马前穿过,却眼皮都不翻一下。 一路果然如尹纬所料,流寇盘踞州郡县城不过都是做一时的草头大王,碰上正规军几乎是不堪一击,大部分都一哄而散,或逃或降。有碰上一两处负隅顽抗的,也撑不过三五时日必败,姚硕德还是蛮族性子,杀戮性起,一时愤恨,便要将这些顽抗的盗匪尽皆坑杀。尹纬吓了大跳,后秦要在秦州雍州站稳脚跟,便不能如初入新平一般一味靠杀来震慑人心,何况都是些时民时匪的流寇,很可以收编入伍,为姚兴扩充军队,以利接下来与慕容冲的大战,自然是不肯应允,二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尹纬引经据典尖酸刻薄洋洋洒洒地将姚硕德编排讽刺了个便,姚硕德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辩地过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哇哇大叫地拔出弯刀来就往人头上招呼过去! 尹纬吓了大跳,没想到这个野蛮人竟直接动武,惊地转身撒腿就跑,姚嵩赶紧跳出去拦腰挡住姚硕德:“将军息怒!”姚硕德呼哧呼哧地气喘如牛,“子峻莫拦!我非要杀了这老匹夫!”姚嵩苦劝道:“将军杀他如屠一狗耳,但打狗还要看主人,将军至世子殿下于何地?至父王于何地?”如此再三方才罢了,姚硕德尤恨声道:“我便不知道这起子装模作样的汉人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跟孙子似地听他们的话,没见他教唆地姚兴都不似个羌族男儿了!”姚嵩知道当年姚硕德跟着兄长姚苌投靠前秦为苻坚卖命之时,没少被当时的“关中第一相”王猛作弄打压孤立——王猛从来主张分化五胡,巴不得把鲜卑人匈奴人和羌人全都迁徙到不毛之地,中原唯有汉人与汉化了氐人建立前秦,并且与正朔东晋王朝隔江而治,永为邻邦——只是苻坚虽一贯对王猛言听计从,此次却全然不这么想,他要的是五胡共荣天下一统,才在王猛死后不顾其遗言,挥师百万南征东晋,于淝水之滨遭遇了一生第一次致命的惨败。 于是姚嵩叹了口气:“子峻说句冒犯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治国还是得靠咱们羌人!大哥心里也是为父王为后秦好,可总也耐不住旁人时时刻刻地挑唆。”一句话勾地姚硕德又要发怒,他偏又赶紧好说歹说宽慰劝解,每每弄地这蛮将军一窝火起起伏伏地越憋越旺,一路上闹地堪称鸡飞狗跳,整地尹纬苦不堪言,恨不得早点完事能收兵回去——他自诩是孔明一流的人物,在后秦占着姚兴赏识从没人给他脸色看,现今算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正在板着指头捱日子之时,偏生又遇见关中一伙巨匪占了平始城自立为王,见了姚军竟不肯降,占着城高墙厚负隅顽抗起来。姚硕德虽勇,但手下所带兵马乃是姚兴故意从四部抽调给他的杂牌军,战斗力自是不如他惯常所带的亲兵,平日吓吓人倒是十足威风,如今遇上个刺头,竟是围城三日也打不下来。姚硕德气地要亲自上阵,姚嵩苦拦不住,只得让他带上绝大部分的精锐兵马出营攻城,自己领着三千余剩兵俘虏坐镇中枢。 谁知此战打地甚为艰辛,待到日薄西山依旧不见回营,姚嵩正等地坐立难安,忽听军帐绵延间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哨,随即脚步纷杂一阵混乱,姚嵩回头喝问:“出了何事?”手下立即有人飞奔去探,不多时便见这几日一直躲在帐中的尹纬飞步过来,也不记得甚摇摆风姿了,冲过来劈头盖脸地道:“军中哗变了!”姚嵩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 “前些日收编的俘虏见我中军尽出,无人守营,便砍死了看守他们的军官,夺了武器杀过来了!”姚嵩顿时六神无主地捂着嘴:“那可如何是好!就靠我们手上还剩下的数百老弱羌兵,如何迎数倍之敌!除非等到大将军回师来救,否则我等在此,必死无疑!”话音刚落,果见那叛贼四处放火烧帐,惨叫喊杀声渐行渐近。尹纬便也惶急道:“说的对,不能坐以待毙,让人护着我们往始平城撤退,若是遇见姚将军回师便有救了!” 事不宜迟,二人立即飞身上马,姚嵩穿的乃是胡服,自然轻灵迅捷;尹纬不及更衣披挂,还是宽袍广袖,未上马便被马镫子挂了一下,踩着衣袖狼狈地摔倒在地。副将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拎起他甩向马鞍,又在马屁股上急抽数鞭,尹纬才险象环生地颠簸远去。尹纬乃世子姚兴最得力的谋臣,羌军中谁敢不舍命保他,至于姚嵩这过气王子便无暇顾及了,二人就此于乱中失散。 姚嵩单枪匹马驰骋山道之间,正是咬着牙亡命狂奔,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杀声震天,几次险拎拎地要被追上,姚嵩总在最后关头或占马好或凭地势,逃出生天,可眼见山道已经到头,待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想再逃出围捕便绝无可能了!果然一转出隘口,这数十追兵便成扇形展开,一点一点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为首之人狂叫:“姚嵩休走!”正在此危机之时,忽见前方车马粼粼,烟尘滚滚,再看那居首旗帜,赫然一个“姚”字!姚嵩欣喜若狂,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策马扬鞭急冲而去,嘴里只喊“二叔救命!” 姚硕德好不容易将平始城夷为平地,出了口恶气大胜而归,不料陡见此变,认出姚嵩后忙指挥人马前去接应,将奔至脱力的姚嵩抢回军中。 那数十骑叛军须臾被料理干净,姚硕德这才命人扶过姚嵩,急道:“怎么回事?!好好地大营怎会兵变?!”姚嵩惊魂未定地将始末大致说了,姚硕德怒道:“我早说非我族内其心必异,都是尹维这老匹夫不让我把那帮俘虏全杀了,以至今日之祸!”回头见姚嵩神色凄惶,双眼通红,便有些不耐道:“这也值当哭,待我大军杀回去,那些乌合之众能挡几何!?”姚嵩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姚硕德再三追问,才道:“二叔有所不知,子峻方才着实是怕……那叛贼一路紧追,高声大喊‘姚嵩休走!’……” “这有什么——”姚硕德不以为然地刚一摆手,忽然顿住,皱起眉道:“他们既是俘虏,如何知道你的名字?!”回想方才情景,这简直不似兵变,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追杀! 此时早有手下将那些叛贼尸体一字排开,姚硕德蹲下身去,揭起一具尸体身上的铠甲,果见胸口处刺着个牛首图腾——羌族以牛为神兽,数百年来祭祀不绝,羌人出身之时,多有以此刺青纹于身上,以求庇佑。姚硕德怒气冲冲地起身:“怎么回事!羌军中有内奸?!何人要趁乱杀了你?!”姚嵩低着头,无限委屈:“二叔细想,军中还有谁有此实力有此胆色,能趁大军离营兵力空虚之际,号令羌军混入叛贼中,先斩后奏将我除去?!” 姚硕德眸色一沉,狠狠拧起扫帚似地浓眉:“尹纬!他敢?!” “他自是希望大哥只听他一人的话,身边一个体己人都没有才好。在新平城中无人不知他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处之而后快!二叔此次带兵也是他献计,各部抽调杂牌部队交与您手——否则怎会如此不济?!何人不知二叔乃姚氏亲贵,岂有二心!他却定要自己随军监视,我每常劝二叔要忍,便是惧他回去进谗,令大哥与二叔愈加离心……”姚嵩几近忧愁地叹了口气,“二叔若是不信,且回去看看那尹纬是不是毫发无伤便知了。” 尹纬年近半百之人,一路颠簸地发乱衣散,狼狈不堪,好不容易被众人团团护卫中等到姚硕德大军,心下才彻底一松,一时也不记得甚前仇旧恨,拍马迎上,拉住辔头对姚硕德道:“将军总算回来了!我正有事要说!”姚硕德僵着张黑脸无声地上下打量了许久,忽然在他的滔滔不绝声中,一把抽出腰间佩刀! 一道血柱向天溅射,淋了左近的姚嵩一头一脸,他抬手抹了抹眼,在点点血沫中见到一颗须发皆张双目尤瞪的人头滚滚落地。 姚硕德挥刀入鞘,冷冷地道:“这老贼子杀便杀了,回去却怎同世子交代?” 姚嵩在背光处轻轻抿起嘴角,忽然夺过身边亲兵的佩刀横在自己臂膀上猛力一划!血色四溅,他平静地开口道:“尹纬妄图行刺王族,人尽皆知证据确凿,将军依法处决,何错之有?” 第24章 夤夜,后秦骁骑将军吴忠依旧身披甲胄,俯首望着跪在脚下的男子:“入我军营之时,可有旁的人见到?”那男子寻常胡服布衣打扮,抬起头来却是一脸仆仆风尘,他对吴忠娴熟地行了军礼,立即应道:““将军放心,末将自始平城撤退便乔装避乱的难民,更没人见到末将进来。”吴忠知这校尉素来做事缜密,多年来都可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因而也略一点头道:“若非看你谨慎,这事也不敢教与你办。”姚硕德那么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刺头,他不想也犯不着去惹,只是没想到姚嵩真能一语中的,除去尹纬这碍眼的绊脚石,“小公子可有信来?” 那校尉伸手入怀,从贴身处摸出一折温热的绢帛双手奉上,却又忍不住开口道:“若说小公子这回,也实在是太过行险了!叫我们吴军士兵暗中挑唆策反已经投降了的流寇盗贼还不够,还要我们换上叛军的衣甲充作追兵一路被引到姚硕德大军前去——那好几十兄弟可一个都没能回来啊!”他有点心疼己方手足——在接受任务前曾近距离地接触过姚嵩一回,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吐露出的字眼却个个狠毒冷酷,他想了想,咬牙道,“小公子当真是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吴忠此时已经展信看毕,轻轻攥在掌中:“你这一路想必辛苦的很——小公子这信你可有拆看?!”那校尉一愣,赶忙又跪下,指天立地地起誓,“末将如何敢看!”吴忠轻轻点头,起身经过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你说的对。姚嵩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那校尉不解地刚一回头,吴忠便一抬右手,将袖中短剑猛地插进他的喉中! 那男人不敢置信地踉跄数步,最终沉沉坠地。吴忠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须臾,尚有些惋惜,自言自语道:“……还是那小狐狸考虑周到,只有死人才能替活着的人永远保守秘密,并一力承当这泼天的干系。”只是未免可惜了一个能办事又忠心的人才——不过,姚嵩至此,当真让他刮目相看了。 连自己的命都能无情地算计——为成大事,至亲可杀——这样的人怎可能久屈人下? 前秦长安城中 窦冲将自己案前仅有的一点烙饼撕揉咽下,一旁伺候的小妾忍不住痴望着咽了咽口水,窦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立即将人吓地胆战心惊,仓皇告退。身边的几个幕僚见状便纷纷叹气道:“长安城如今的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士兵们上城楼腿肚子都在打颤,虽得连环陷马坑拒敌,却也不知道还能守得多久?”窦冲默不作声地努力吞咽,又听旁人道:“其实长安城经此数役已然残破不堪,若能护着天王出逃未尝不是一条活路。” “天王要肯走早就走了,陛下一生英明神武,就是未免过于刚烈固执了些……” “那倒未必——”其中又有人压低声音悄声道:“听宫中几个御前小黄门说的,张天师出了箴语天王要退出长安方可避过此难——你们也都知道天王多信天师的,当年苻氏立国之初本来姓蒲,便是张天师预言‘草付应王’,先帝苻洪又不经意见到天王背上的“草付”胎记,天王这才得坐天下二十年,至此之后可不是当天师是活神仙了?”“我怎听说天王还是不肯走,只说要将太子送出长安——这也是为了保住苻氏最后一点嫡系血脉。只是前有慕容后有姚氏,又能逃奔何方呢?” “无论往哪里去,总比困在死城中强吧!只要苻氏大旗不倒,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新君登基,大将军届时必是要随驾扈从的,那便是有拥立大功的托孤重臣!” 窦冲忽然抹了抹嘴,一拍木案,起身冷冷地道:“君父尚在,诸位倒是已不知避讳了,天王何时说过要撤出长安?这是造谣!非常时期可以军法处置的!”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长安是个什么境况,已是行至绝路,拖得一时是一时了!苻坚此时还不肯走,便是真要与长安共存亡了,难道还要让自己仅存的儿子连同文武百官大伙儿一同陪葬不成? 窦冲见那几个人乱嗡嗡地一个好主意都没,一口气全赶走了,自己坐在案前苦思。他跟了苻坚近二十年,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乾纲独断一往直前从听不得人劝,他不惧战死,宁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天王要真地战死了,太子即位,一向都厌其“凶横跋扈”,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就是真地能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也与他无甚关系了! 所以他派兵从华山之颠“请”来了张天师。 苻坚笃信玄道神宗,他却不然,甚么世外高人,得道散仙,兵刃加颈还不是大气不敢出地就乖乖下山了。 窦冲尤记得他在暗室中展开地图,对那被五花大绑的老道说:“长安已不堪再守,迟早要退出关中,回陇西召集氐人旧部卷土重来。请天师劝陛下早离长安。”张嘉开始自是不愿,窦冲也不多说废话,一个士兵上前将张沾湿了的牛皮纸覆上他的脸,随即又加一张,张嘉双眼一黑,登时就有些气促难安,他修道数十年,何曾受过这个待遇,忙挣扎呼喊:“窦冲,你敢!?你这是在做什么!?”窦冲阴森森的声音远远飘来:“想看看天师究竟是不是不死金身罢了——乱世之中,能这般毫发无伤地羽化成仙,是天师的造化。” 张嘉在陡然加剧的窒息中竭力挣扎反抗直至最终服软屈从,于是有了“甲兵入城”“鱼羊食人”“帝出五将久长得”等籖文,字字句句皆点在苻坚心头上——大抵这历朝历代的牛鼻子老道捕风捉影装神弄鬼胡编瞎诌的本事都不赖。 但如今却不能走漏了风声,些许谣言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长安城不战而溃!且若是秦军溃败撤退,走不出多少路就会被鲜卑大军追上,须得想办法尽可能地在长安城中拖住鲜卑军队。 铁弗壬至跨步入房,对窦冲行毕军礼,方才禀道:“连珠弩箭一百架都已完工,请将军点收!” 窦冲此刻心事重重,哪有空理这点小事,且壬至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前几回验过亦并无不妥。便随手挥道:“都抬上城楼吧。”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壬至:“……没想到你在工事机关方面倒颇有点才干,那陷马坑便罢了,这十连发的连珠弓箭又是从何想来?若非有这套工事以做防御,只怕千疮百孔的长安城墙已要塌了。”他说的是三天前燕军发起的又一轮攻城战,乃杨定新练了骑兵阵势,专为克这陷马坑——一改往日重甲冲撞的方式,轻骑上阵,背负盾牌,遇坑则填,便有一二陷入坑中的因其轻盈也可再次跃出,且训练有素进退有据,在杨定的率领下竟也一度攻进城门,不料就在此时,瓮城四沿传来弩箭转动之声,杨定初不在意,下一瞬一簇簇的箭矢便簌簌已到眼前——这速度也太快了!杨定赶忙示意撤退,但身无重甲的骑士与战马皆被那似乎从不间断的迅疾流箭扫中,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壬至当时陪同窦冲李辩诸将站在城楼上,俯视杨定难得一见的狼狈败退,轻声道:“这是末将刚刚改造的连珠弩,张弓一记可十连发,杀伤力大胜凡箭——杨定要破陷马坑,只能轻装上阵,但轻骑兵又势必闯不过紧随其后的连珠箭阵,两相合璧,至少绝了杨定这一大后患。” 思绪回到今朝,窦冲不动声色地继续褒奖允官,一面暗想,这匈奴小白脸当真有些不简单,若放任他继续往上爬,天王迟早要重用他,倒是不得不防。不过若由此人留守长安,倒是能多挡上一阵。 壬至听说窦冲要封他为前将军,便有些惊了——这已是要与宿将李辩平起平坐了,苻坚连这样的官职分封都能允了,看来这窦冲虽然心术不正,但还是深受苻坚信任。窦冲笑模笑样地又道:“其后宣平门防务便由你负责,若是有功还要嘉奖,只是须知一个——城在你在,城破你亡!”后半句语气直转而下,凉飕飕地带了点威胁,壬至赶忙躬身抱拳大声喝是。 低头的瞬间他瞟见了窦冲案前已经加过章的调令公文——急调全城火油硝粉于未央宫库房存放——争夺最激烈的宣平门,火油已是不够了其余四门亦然,全城戒备管制征集,连百姓家中都不得明火,窦冲忽然要在宫中储存这么多火油硝粉又是做甚? 任臻勒骑立于阵中,身后镶金大纛被秋末的萧风吹地时卷时舒,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 高盖依旧随身侍立,此时也道:“今日杨将军闯关怕又要铩羽——”任臻缓缓扫了他一眼,“你也同韩延段随一般,觉得长安是打不下来了?”这二将见真章的战就推给杨定,劫掠坞堡扫荡军粮就争抢去做,二人所带领的军中还有不少流言,俱是说那华山张天师都出山襄助前秦,长安虽已是摇摇欲坠却每每转危为安,看来秦运不绝。 任臻无意间听见了,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军法处置了散播传言的几个燕兵——打从出生开始,他便没信过这些怪理论神之事。若真有天运一说,改朝换代建国立都便不用这般一刀一枪用无尽的鲜血与累累的生命去换取。 正在此刻,鸣金声响,任臻回过神来就见远处烟尘不绝,马蹄纷飞,须臾间浑身浴血的杨定已是持戟跃至阵前,滚鞍下马。任臻也忙下马迎上,见了杨定神色便知又是不成,心里一灰,长安不克,士气大伤,长此以往,这军队哪里还凝聚的住。“可有受伤?”任臻知杨定自诩皮糙肉厚,受伤也不肯去说,便直接伸手浑身上下乱摸一气,杨定一怔,紧张地赶忙退后半步避开,竟有些面红耳赤:“没没有。今日只是探营,稍作试探便撤,骑兵折损不多,死十八,伤二十余。” 比起前些日子强攻,已算是少了伤亡,任臻点点头,便命人将伤员扶下休息,见一个伤的较重的,两只箭矢穿胸而过,整幅衣襟都被鲜血染的红透,怕是难救回来了,还是心疼地怒道:“这秦军哪里得来这般厉害的武器——寻常一弓一箭还须一回一换,这十弩连环,便是再快的骑兵也难逃出它的射程!任臻忽然皱了一下眉头,示意军医将两只箭取下,他甫一接过,翻转箭羽便是一愣,随后死劲儿地擦了擦沾染了血渍的箭尾,顿时如遭电击! 箭尾木杆光滑簇新,显是新造无疑,偏生却镌刻着小小的“平”字!古时工匠常有在武器上刻名章的习惯,本无甚奇怪,可这个平字却千不该万不该只有他认的出,是个四平八稳简到不行的简体字! 杨定见任臻神色大异,便赶忙抢身过来,却亦看不懂这箭矢上的图腾,刚问了句:“此乃何意?”就见任臻忽然背过身去,一把捂住嘴,浑身轻轻一颤——杨定愣了,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见了慕容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光。 任臻将箭杆牢牢攥进掌心,叹息一般地轻声道:“真的是慕容永。”那面染血的玉璜此刻正贴身戴着,上面刻着稚拙的四个字“任臻平安”。 杨定细看前秦射出的每一支箭都有这样的刻划,看的出乃有意为之,不由奇道:“若真是慕容永,怎会在窦冲麾下为前秦效命?” 任臻顿了一顿,陷马坑与连珠弩都是慕容永手笔,也就是这二者让燕军死伤无数屡屡受挫,令长安城苟延残喘至今。 ……慕容永叛了? 不可能。他特地利用箭矢传递消息——任臻若有所思地捏起箭杆反复琢磨——那平字雕工并不细致,深浅不一,显是赶工出来的,但却以黑漆将平字的凹处抹黑了一半。这多此一举自然不会是为了美观,任臻忽然抬头问道:“我军连着三日攻城都有这连珠箭,除了今早的,前些天可有刻此文字?”杨定忙命人查看,末了发现唯有今日之箭有此记号,任臻一抿嘴,轻声道:“我明白了。”一指那黑白分明的平字道:“这个字除了表明身份还有一层深意——寅时!寅时别称平旦,乃是日夜交替黑白转换之时,慕容永的意思是今夜寅时奇袭长安!” 杨定霍然一惊,细细想来似乎又颇有道理,燕军近来日日攻城都在上午卯时巳时前后,且并未讨的好去,深夜寂静的寅时前秦军队势必放松警惕,若能真得一内应,一举破城并非无望。 任臻已是猛地转身,急声道:“召集诸位将军军帐仪式,今夜寅时发兵攻城!”杨定在后忽然扯住任臻的手腕,任臻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他,杨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慕容永一直潜伏在秦军中,为何不事先就传递出消息来?两军交战存亡一刻……谨防有诈。” 话说完他便生出几分赧色——盖因他一贯自诩坦荡君子,此刻却在此反复地疑神疑鬼,生怕在慕容冲看来自己有个挑拨的意思。 任臻勾起唇角:“他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苦衷。他此时冒死传出消息来——”他忽然执箭靠近自己,双唇轻扫而去,如缄吻拂过,“我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杨定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呆望着慕容冲匆匆而远的背影。 生逢乱世,到处都是谎言与背叛,为帝位为家国,父子兄弟尚且斗地你死我活,谁敢如他一般,以全部身家赌注去选择信任?! 第25章 “今夜寅时总攻长安?”韩延惊诧道,“兄弟们连日征战死伤无算,没缓下一口气来就要攻城——皇上莫不是听了甚么人别有用心的挑唆吧。”段随虽不搭腔,却罕见地不去反驳韩延,只拿眼风扫向默立在旁的高大男子。 任臻绕过沙盘,挡在杨定身前,张开双臂俯身撑在案上:“君昏方才臣暗,韩将军是在质疑朕的决定?”韩延不敢明着驳慕容冲,只是并不服气地道:“末将只是肯请皇上三思,还望爱惜兵力!” 任臻尚未开口,杨定便冷冷地道:“诸位将军在扫荡劫掠关中百姓之时,怎就不见爱惜兵力了?”韩延大怒,一踢桌脚,整个沙盘都被震地簌簌而抖,“杨定,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区区一个降将也敢在此放屁!”段随亦忍不住道:“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围城,长安却久不能下,焉知不是某些奸细身在曹营心在汉,阳奉阴违,故意削弱我军战力?” 任臻拍案而起,一指在场众人:“在座诸位哪个不是降将!?谁是忠心侍主从一而终的,站出来!”一席话说的韩延段随高盖都低头不语——当今这世道改朝换代寻常事,为武将者哪个敢说自己不事二主?任臻语气更厉:“你们也知道久围长安,军心涣散,难道还要退回阿房么?!”说罢不等众人答话,便一展手中信纸啪地拍在案上:“方才接到的情报,姚苌已命吴忠为主帅,带五万兵马出新平,直往长安而来!这是看我们鹬蚌相争他要渔翁得利了!前秦自不必说已是快要被打残了,我们亦劳师疲惫,损失惨重,若再不进长安,届时便会被人抄后包了饺子!莫说退回阿房,这天下只怕就再无我等容身之处了!” 此话说地众人齐齐一凛——都不是傻子,都知道兹事体大,他们这十万大军真成了丧家之犬,别说还想打家劫舍扫荡搜刮,只怕三五不时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割据中原的军阀们分化吞噬。 任臻适时地稍稍缓下语气:“我自知诸位辛苦,才想一战定乾坤——今夜寅时秦军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再次奇袭,必抽兵调岗不大设防,我军兵分四路,韩延,段随,高盖分别带2万兵马攻长安北,西,东三门。至于窦冲重兵精锐把守的南门宣平门,朕御驾亲征,杨定为主将,领四万兵马,誓破此城!” 众人听这番调度才知慕容冲今次是不留余地全盘压上了,绝非以往牛刀小试的小型战役,是见真章的大决战,可近日来燕军攻城从未讨到好过,慕容冲何来如此信心?!任臻缓缓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加上最后一个砝码:“先破城门率军入宫的,封上将军,升尚书令!” 这是已经“死”了的慕容永的官衔,乃是燕国最为权贵的象征,惯例非慕容王室者不能担任。杨定心中一凛,狐疑地望了任臻一眼,却也不发问。段随韩延二人则兴奋地私下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见到了浓浓的欣喜——主战场宣平门交给杨定,那么其余防守相对薄弱的三门便易打的很,真成了首个进长安的,可以先大肆劫掠不说,还能成为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 于是一个个激动不已地跳起来,强奈喜色满脸悲壮地抱拳喝道:“末将誓等死效命!” 入夜,长安城中照例静若鬼蜮——活人本就剩地不多,加之全城戒严,一点细微至极的响动,似乎都能惊起暗夜中潜伏着的魑魅魍魉。 那一道黑影顺着城墙一溜儿地潜到宣平门,就见一溜墙角都横七竖八遍地睡满了人——都是刚拉来的新丁,各个皆瘦地皮包骨,还来不及学甚行兵打仗军纪规矩,便被驱上战场,以命相搏,一场场混战下来,侥幸还活着的就都抱着枪杆,不脱甲胄地就地打盹,因为天一亮,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就要拿命去填补燕军的狂轰乱炸,可能再也见不到下一个黑夜。 他悄步拾级走上城楼,折回瓮城,把守望风的哨兵猛地一惊,喝道:“什么人?!”待在惨淡月光下望清了来人,赶忙低头抱拳行了个军礼:“铁弗将军!” 壬至缓缓现身:“放心不下,来看看城防。其他放哨的兄弟们呢?” 壬至新晋升官,在军中毫无人脉,故而平日也绝少巡查发威,故而那哨兵有些迟疑且胆怯地道:“大半夜的燕军不会来袭,他们便到角楼处暂歇,我们……轮流各值一个时辰,若有敌情便击鼓相告。”壬至顺着他举起的半截残肢望向不远处的牛皮大鼓,点点头:“我明白,你们连日打战,着实辛苦,累是必然的。”那哨兵感激地正要低头行礼,忽而觉得颈间被咔哒一扭,尚来不及觉出个疼来,便觉得天地陡然倒转,他张着嘴歪歪倒地,不可置信地看见壬至弯腰俯身,慢慢地抽出他握在手心的红缨枪,那哨兵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不已地竭尽最后的气力死死抓住枪杆不放。壬至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氐人,不带感情地道:“放手吧,以后你们再也不用辛苦了。” 壬至借力使力,枪尖反转,无声地插进了哨兵心口。 夜空那半轮惨月,不知几时蒙上了几丝妖异的红。 长安民谣有云:“天挂妖月,鱼羊食人”,主甲兵入城之兆。 壬至紧握长枪,在妖异月色下推门入了角楼。 数记几不可闻的闷声惨叫,须臾之后,便又重归寂静。 待他返身出门,衣摆下已溅满了血点,他皱了皱眉,信手扯去自己身上的前秦军服,一把甩在那已无人息的角楼之中,而后缓缓逼近了瓮城城墙上对外架着的百架连珠弩——他们都赞这机关救了长安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可以不必次次都要用血肉之躯去阻止燕军的马蹄,让他们保命,让他们庆幸,让他们依赖——更让他们大意——大意到每个人都忘了,再好的机关也有死穴。壬至伸手缓缓地按住内里的机括一扳,那被秦军目为救命稻草的连珠弩便成为一座木雕。他一路绕城缓行,一架一架地摧毁他亲手设计出的结晶,直到他在走道尽头,碰见了她。 壬至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来:“……你怎么会在这。” “你明明说今夜轮休,却半夜出门,我,我放心不下就一路跟着……”李氏惨白着脸,有些发抖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杀光了所有的哨兵……”壬至沉默着,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眼前这个于他有恩的农妇露出这般见鬼一样的眼神,她忽然嘶声叫了一下:“鲜卑人……鲜卑人!你故意的!你要引白虏大军入城!” 壬至双眸一暗,迅疾如电地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低声道:“莫声张!长安你们再多守一日就多一日的痛苦与死伤,你那丈夫与大伯都已为此战死了,就剩你孤儿寡母——值得为他苻家卖命至此吗?!谁得长安,谁坐天下,对你们平头百姓而言有差吗?!”眼看李氏仰着的脸从白转红,再从红转青,他忙松了几分气力,又道:“你救过我慕容永,我不敢忘,燕军入城,便迎你母女入宫锦衣玉食以报,你再也不会是贱如脚底泥的平民仆妇了。” 李氏涨红着脸促声急咳,一面连连点头,慕容永轻轻放开她,刚欲再宽慰她数句,忽见李氏突然发狂似地推开他冲向牛皮大鼓,慕容永霍然大惊,急忙回身扯住她的手腕,谁知李氏也不知从哪平生了一股蛮力,竟脱手而出,举起鼓槌,石破天惊地猛地一锤! “咚——”的一声孤响,在长安夜空回荡。 鼓槌落地,慕容永紧紧将人箍在怀里,手肘勾勒住不停地扭动反抗的女人,痛苦不解地道:“……为什么。” 李氏还要用脚去踢那面大鼓,一面踢蹬挣扎一面咬牙切齿道:“天王说的对,鲜卑人……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的白眼狼……都是假的,都在骗我……”慕容永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而后,肘间猛地用力! 于他而言,这世上有比信义良知更重要的事,为此,他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于她而言,这是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气息相融,却如遭蛇吻,注定死亡。 那记鼓声虽只是一道绝响,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依旧泛起了声浪,城楼兵营中一阵骚动后,便传来一声喝问:“谁在上面?!” 慕容永不答,捏紧了长枪,无声地卡在石阶出口,不一会儿一个奉命进瓮城查看的秦军探出头来,被那逆光下阴森矗立的黑影吓了一跳,却未及呼喊,已被一枪扎过前胸后背。慕容永收回长枪,任由尸体骨碌碌地滚下台阶,激起千层浪——犹在梦中的秦军本能地扑了上来,将其团团围住,慕容永不躲不避,右臂一展,长枪横扫,枪尖顿时卷起旋风,直如千军万马踏袭而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要为燕军攻城拖延最后的时间! 血肉横飞的混战中不知谁先清醒过来,喊了一句:“速报天王!”慕容永一惊,他潜伏多日,筹谋至今,为的就是将长安变做一座不设防的围城,如何能让苻坚知机!见果然有人跳出战圈,望未央宫直奔而去,慕容永忽然暴喝一声,长枪脱手,直朝那报信人掷去——嗖地一声将人穿胸钉在城墙上!他在如图同见鬼的前秦士兵面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摸出了腰间的匕首——离开阿房之前,任臻强行塞到他手中的,道:“无论成与不成,到日速归。这是命令!” 他抗命了,但他不后悔,只是不知道此次还有没有那番运气,活着回去见他——若是任臻猜不透他的暗号,若是任臻最终还是没有发兵,若是…… 正当他杀地精疲力竭,已是遍体鳞伤力不能支之时,前秦军中忽然爆出一声惊呼:“看天上!” 众人齐齐抬头,成千上万的乌鸦忽然哀鸣成片地掠过,遮天蔽月,天地无光!他们恐慌地想起了一年前慕容冲二十万大军初围长安的情景——“凤凰凤凰起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随即暗无天日的深夜里传来了沉闷的,不祥的隆隆声,凳上城楼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眺去——影影幢幢的庞然大物一点一点逼近了这座已不设防的城市,震地围墙上下都在簌簌发颤,其后跟着的是排山倒海一般的黑点。当鸦群终于散尽,天空上重又现出一轮血月,冰冷妖异地照拂着天地,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者,而后全部陷进了死一般的沉默——城下密密麻麻全是燕兵,以剩下六台的楼车打头阵,将长安城团团围住——慕容冲竟在今夜攻城决战了! 任臻在漫天征尘中,横刀跃马,信手一挥,直指前方:“三军听令,全力攻城!” 长安。未央宫 窦冲这几个月来一直和衣而睡,甲胄不离,终日值宿宫中以护卫苻坚,此刻听到异动便翻身而起,推门出去,便看见了长安城南冲天的火光。 “怎么回事!”他猛地大惊,几个时辰前还一切如常,那陷马坑呢?那连珠弩呢?怎么就忽然再也挡不住鲜卑铁骑了!怎么能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 前禁将军李辩也衣裳不整地疾奔过来,垮着脸要哭不哭地道:“白虏攻城!” 窦冲不可置信地抚住额头,他已经在筹谋抽身而退,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 “快带精兵前往宣平门阻击敌军!”窦冲抢先一步恢复了理智,急急吩咐道,“李将军接管虎符,号令所有秦军,速往迎敌!”李辩有些茫然地接过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兵符,有些回不过神来地看着窦冲:“窦大将军不去?!” 窦冲痛心疾首道:“我要召集护龙卫保护天王陛下!此时千钧一发,你还有空犹豫!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拦住燕军一时是一时!” 李辩领命匆匆而去,窦冲在后又换了副神色,冷冷地对身边副将道:“护龙卫已经集结待命了吧?立即进宫,趁这点时间,保护天王陛下撤退!” 副官骤遭大变,脑中也是一片混乱:“退,退到哪儿?我们不要出去迎敌吗?” 窦冲回手猛地摔了他一巴掌:“迎什么敌?!你还看不出吗?这并非白虏攻城,而是已经破城!”再不走,就真地覆水难收一场空了! 窦冲一面往苻坚的寝宫金华殿疾走,一面吩咐死士待他们撤出未央宫,燕军入宫之前,引爆堆放在宫室四沿的火油硝粉——估摸着也能靠火势档上一阵,且便是他最后守不住了,也绝不将这煌煌宫阙完完整整地留给鲜卑白虏! 整座未央宫都在炮火轰鸣声中无声地颤栗,宫女内侍似也知道大厦将倾,死到临头,一个个慌乱无助地逃窜奔走,有路见窦冲的,便跪着抓他的下摆哭求“将军带我走”,窦冲不耐烦地抽刀劈死宫女,一脚踢开拦路的尸体——事发仓促他自保不及却怎的还管这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活!快至金华殿前,他又遇见了那被苻坚接到宫中顶礼膜拜,仙风道骨的张真人。苻坚礼敬神佛,他便也不敢趁乱杀他,只是半带嘲弄了抹了抹脸上的血点子,龇牙道:“仙长可愿与我等一同退出长安?!” 张嘉虽也预到长安不能久守,但也知苻坚治下,城中军心民情依旧忠心可用,一年都苦苦熬过来了,没道理一夜之间就全盘皆输——窦冲又催促地问了一声,他回过神来,打了个稽首,却后退一步,摇头道:“老道再经不起车马劳顿了,请将军好生保护天王,万自珍重。” 窦冲没想到张嘉居然不愿跟她们撤退,宁可在此等死,只听张嘉一扫拂尘,又道:“无论谁坐天下,都离不得天师教。只要是人,就有贪念,有贪念便少不得问卜求神。” 窦冲彻底明白过来,这老道已经准备投靠新君了,当下冷笑一声,刚欲说话,忽见副将急匆匆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窦冲顿时脸色大变,失声道:“宫中预备的所有的硝粉都被打湿了无法起火?” 第26章 窦冲如坠冰窖,他隐隐觉得暗中有只手破坏了他一切的盘算,当下再不敢细想拖延,冲进金华殿,推门喊道:“陛下!” 他随即愣住了。 苻坚铠甲覆身,呆坐在御床之畔,脚边躺着一个华服女子,颈边红痕蜿蜒,手中握着染血的三尺青峰,显是已是断气多时了。 那是苻坚原配,太子生母——苟皇后。 窦冲并没太多时间去伤感震惊,回过神来他一把跪下:“陛下,贼势猖獗,长安恐不能再守,皇后娘娘必是已有预料,不欲拖累陛下,才自尽殉国——恳请陛下节哀,末将这就护送陛下撤出长安,再迟就来不及了!” 苻坚动了动唇,双眼涣散地看向他麾下最后的武将:“鲜卑军攻破长安了?” 窦冲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还在苻坚驾前夸下的海口——层层防线,步步机关,可保长安三月无虞,届时隆冬,鲜卑军疲苦寒,姚秦兵援又至,两下夹击必可大溃鲜卑。他硬着头皮辩禀道:“白……白虏狡诈凶残,竟连夜偷袭,故而……” 苻坚摆了摆手:“朕知道长安守不住,但没想到这么快……”顿了顿,他无神的双眼转向窦冲,“撤出长安,又能去哪……朕曾坐拥天下十之八九,如今,连最后的国都都保不住了……”窦冲膝行数步,满面凄然:“陛下,留得青山!难道您要留在长安,等那慕容小儿羞辱吗?!” 苻坚浑身一震,瞬间回神——糟蹋怎么能落到慕容冲手中!他腾地起身,却又弯腰去抽苟后手中之剑——窦冲惊地魂飞魄散,扑过去死死按住苻坚的双手:“陛下!”他胆颤心惊地看向瞬间苍老的苻坚,几乎是苦苦哀求了,“陛下,末将从戎近三十年,心中便只有您一个主子,事到如今,您忍心抛下我等吗?!”恰在此时,太子苻宏亦被人护着来到金华殿,一见其母尸体便泣不成声地扑过去,抚尸嚎啕。苻坚轻轻推开了窦冲,将那柄长剑猛地回鞘:“……你以为……朕也要自尽?”他伸手按住跪在地上痛哭的苻宏的肩膀,“沦亡之际,皇后以死明志,当为节烈,但朕不行——”男儿丈夫,宁战死,不轻生,更不投降!“宏儿,走。”苻坚拉起太子,又倾身抱住结发之妻的尸体放在御床之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悲哀而平静地俯视着她——她很贤惠,但也只是贤惠罢了。过去二十年来,他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从这谨慎寡言了一辈子的女子身上看出别的来。是啊,因为他爱江山,更爱美人,但到头来却为此国破家亡。 苻坚一把扯住依旧华丽的御帐撕下,轻轻覆在苟皇后的尸体上,彻彻底底地覆住了头脸,轻声道:“宏儿,给你母后磕最后一记头,父王欠她的,来日相报——愿她下一世,莫生于帝王之家,再嫁一个薄情寡义的夫君罢!”苻宏心中发酸,眼泪又要汹涌而出——他的父王,天之骄子纵横天下,从不肯低头认个错,如今…… 窦冲听得宫外动静越来越大,急地催了一句“陛下!”苻坚拖住太子的手,强行将他拽出殿门,台阶下早站满了清一色黑衣皮甲严阵以待的护龙卫,此时轰然齐声道:“参见陛下!” 这是他最后的子弟兵,无论何时,永不背叛。 窦冲紧随其后,一时三人上马,窦冲道:“如今四门皆敌,往何处走?” 苻坚心中已有计较,略一沉吟便道:“走东门!”窦冲愣了一下,他估摸苻坚当回陇西,召集羌人卷土重来,那该走西门,怎地望东撤——莫不是要一路渡江投东晋去?!但事出紧急,他虽平日里发号施令惯了,可苻坚对他而言,永远是说一不二。 此刻的长安城中乱成一团,战火四处,喊杀震天,不及赶往城门防守的秦军,化整为零,自发组织,开始巷战,因而除了主战场宣平门之外,东西北三门亦有零星战斗,高盖率部攻东门,却并未遇见什么像样的抵抗,一路挺进忽被前方杀出的一彪兵马挡住去路。高盖起初不以为意——残兵剩勇而已,抵什么用?不料双方前哨骑兵稍一接触,他便醒转过来了——这是精锐中的精锐,皆百战忘死之士! “高将军!是护龙卫——苻坚的亲兵!”副将也看出来了,此刻耐不住心中的狂喜,道,“若是我部生擒苻坚,皇上必大行嘉奖,必擢升将军为上将军!” 高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怎知不是疑兵之计用以惑敌?必是假的——天下谁不知道窦冲狡诈,岂有慌不择路就护着苻坚自动撞上门来?!”副将有些傻眼:“那该如何做?既是来了便截他下来一战,若果然是替身杀便杀了,若真是苻坚……将军您可是为皇上立了不世大功啊!” “截他一战?!”高盖忽然挥鞭抽去,一反常态地声色俱厉,“你不知皇上军令么——先破城门率军入宫者,封上将军,升尚书令!在此耽误了的时间你担当的起?” 副将被吼地晕头转向,只得作罢,高盖率军自东门直朝未央宫一拥而入,冷眼旁观地任数百余秦军裹在乱军中,一一跃出东门。 高盖目不斜视,纵马疾驰,似生怕落了人后头抢不到那头份好处,胯。下坐骑颠簸,他贴肉处随手塞进的那卷丝帛也随之一点点地摩擦着他全副心思——姚嵩来信,只得四字:“纵其出城”。他该是嗤之以鼻的,他是后秦大单于姚苌亲手安插进燕军中的亲信,从来只对姚苌一人负责,连世子姚兴都不用给情面。姚嵩一个身如浮萍的庶出王子,凭什么来号令他?!他至今还记得姚嵩离开阿房之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毒不丈夫’——那样邪魅冷酷却又顽艳无双。鬼使神差一般,他在最后关头,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听从他的指令。 且说那苻坚率残军有惊无险地撤出东门,勒马整顿清点,混战中窦军又折损十之一二,所幸护龙卫无一伤亡。窦冲在马上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陛下出东门,可是要投晋?”苻坚点了点头,黑发在苍凉的夜风中飘扬,“不过不是朕——是宏儿。” 苻宏与窦冲皆是大惊失色,他们从不知道苻坚竟是想兵分两路!苻坚冷静地开口道:“慕容冲得长安后必会广派追兵,合兵一处万难脱身。朕折回陇西,召集旧部,伺机再夺关中——宏儿带上所有的护龙卫投东晋去吧——如今在东晋建康朝廷主事的乃是陈郡谢氏,他们自诩宽仁待人,想来不会为难于你,若是……若是为父最终兵败陇西,我苻氏正朔血脉也不至断绝。” “陛下!”窦冲急了,把护龙卫全交给太子,就他手上剩下的那些多少天饭都吃不饱的败兵,能撑多久?!太子也下马跪地,哭着哀求道:“儿臣誓死不离父王!”苻坚拧起浓眉,忽然拔剑刺向苻宏,近侍亲兵都唬了一跳,齐声惊叫!剑锋在胸口处堪堪停住,苻坚咬牙道:“你若非得与朕一起求死,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你!你首先是前秦的太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你没有权力选择生死,一如朕!”苻宏吓地噎住,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窦冲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陛下,苻坚刷地将剑锋指向窦冲:“你跟了我二十多年,做过多少错事害过多少人?朕心中有数,但从未苛责,因朕知道你纵使千般不是,总还有一个优点——忠诚!朕曾经拥有天下最勇猛的武将,最机智的谋臣,但到最后关头还肯留在朕身边的,只有最忠诚的你。窦冲,你可以领着护龙卫保护太子投晋,从此之后再觅明主;也可以跟着朕率数百残军退往陇西,甚至埋骨沙场——你选哪个?” 窦冲滚鞍下马,第一次周身颤抖地跪在苻坚面前——他的君主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肯说——因为这最后的信任。他跪下一记一记地磕头,泪流满面:“末将追随陛下,至死方休!” 苻坚收剑,朗声道:“护龙卫听令!保护太子东撤,没朕旨意,不得西顾!” “是!”护龙卫齐齐屈肘环胸,单膝点地,轰然答应——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最后一次领苻坚的命令了。 勒马立于坡上,苻坚目送着一行人护送苻宏东去的背影渐至消弭不见,一拉辔头,他沉声道:“儿郎们,随朕西征!” “陛下万岁,大秦万岁!” 可就在此时,长安城中忽然爆发一声轰然巨响,苻坚高大的身躯便随着整座城池齐声颤抖了一记,他望向城中冲天的火光,心下一片麻木的凄然,他明白大秦至此,算是亡国了。 燕军主力攻破宣平门堪称摧枯拉朽。 曾经令燕军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陷马坑与连珠弩已沦为一场徒有其表的摆设,铁蹄过处,哀嚎遍野,残余的秦军甚至不能组织一场具规模的防守战。随着城门的砰然倒塌,慕容冲一马当先,跃进长安!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旧地重游。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陌生,但在战火鲜血的洗礼下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熟悉的颤栗。此时还在顽抗的秦军尽皆爆发出绝望的哭号,又有一个浑身浴血已不辨面目的男人猛地跳起,挥刀冲向慕容冲:“我李辩今日与你这白虏拼了!”然而尚不及砍下,他跃至半空的身子便猛地一僵,一截枪尖自后穿入又透胸而出,李辩在瓢泼血雨中费劲地扭头去看,将牙咬地咯吱直响——“是……你!坏我大秦江山……你——!!”手中长刀脱手,甩自慕容永面门劈下,他不闪不避,任刀锋在他眉间划破一道深刻的长痕,血迹蜿蜒,绵延整脸,望之可怖。他却神色漠然:“你的大秦,已经完了。”随即猛地抽回长枪,长安城中最后一员苦战的秦将在他面前沉沉倒下。 慕容永浑身是伤,如从血池地狱中涅槃重生的阿修罗。他摇摇晃晃地踏过脚边层层叠叠的尸山,来到慕容冲面前,最终缓缓地屈膝跪下:“臣慕容永拜见皇上,愿皇上武运昌隆。” 任臻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有太多的事要问,然而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阔别近百个日夜,宛如隔世,眼前之人,曾经熟悉而又决然陌生。 他亦抬头,血痕自眉梢直至鼻骨,破了相,但依旧致命的英俊。 任臻微微倾身,伸手,似要拭去他面上累累的伤痕,忽然用力,指尖插进未愈新伤中,又汨汨地捅出血来。 慕容永依旧不动如山,双眼如墨。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濡湿了任臻的手心——是的,慕容永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拿下了长安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间悲喜交加,似哭还笑,末了,他抽回手,从鞍下拔出鸣凤枪丢给慕容永,只说了一句:“上马!” 慕容永磕了一记头,起身跨上战马,勒骑与杨定联袂立于慕容冲身后,手中长枪一展,猛地顿地,砸出铿然巨响,燕军顿时群情汹涌山呼万岁! 杨定抿着坚毅的唇角,望着眼前陷入狂喜的燕军,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他拍马上前,对任臻道:“皇上,我们速速入宫吧。”任臻斜睨了他一眼,火光在他面上映出了一抹不真实的红晕,如人自醉:“你急什么?长安已是我囊中之物,不急一时三刻。” 杨定一惊,急道:“皇上您发兵前说过的,燕军入长安城秋毫无犯绝不屠城!” 任臻转过头去,冷冷一哼:“我自然记得,可韩延段随他们记得吗?我要的就是他们先进未央宫!” 杨定顿时明白了点什么,心下一噤——那俩人带兵先入宫会是何等浩劫?他知,他更知。——战事未平,慕容冲就要下手鸟尽弓藏清除异己了——眼前之人再不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孤傲少年,而是一个颇有心术深谙权谋的帝王人君!为达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包括长安城未央宫内外累累性命,亦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一切。 掐在此时,有哨骑飞驰而来,报道:“皇上,韩将军与段将军已经杀进未央宫,不见苻坚!后来才审知窦冲领近千残军护着他出长安东门而逃了!”顿时群情哗然一片沸腾,众人皆知慕容冲与苻坚血海深仇,必手刃仇人而后快,谁知还是让他插翅而逃!任臻亦是一怔,却并不急怒——说到底,苻坚于如今的他而言,也不过是个陌路之敌。 身边一将急道:“皇上,苻坚出长安东门必是南投东晋去了,速速派人追击尚来得及!”任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苻坚不会投降,更不用说投奔东晋——虽出东门却必会向西折返,过五将,破萧关,一路杀回陇西召集旧部卷土重来!杨定,为朕擒了苻坚可好?” 杨定一怔,他见走了窦冲报仇无门,正在心焦,不料慕容冲竟然看了出来,给他重新雪恨的机会!当下抱拳,也不赘言,拍马领兵就走。 慕容永此刻低声道:“皇上可是不想杨定现在入宫”任臻看了慕容永一眼,叹了口气:“未央宫被韩段二人祸害,此时必如地狱,何必让他见了难过——”顿了顿,他苦笑道,“我姑息纵容,说到底,也是从犯。”慕容永自诩铁石心肠,此刻却亦想起了惨死己手的李氏,他半垂眼睑,缓缓言道:“为达目的,不得不为。待千秋万世盖棺论定,才能回头看今时今日所作所为,值与不值——只是那时,你我皆已灰飞烟灭,又何必在乎。” 任臻心中一震,与他四目相接,遥遥一望,却又不期然相互错开。只听慕容永又道:“杨定与窦冲有血海深仇不假,可杨定与苻坚又有旧日恩义,只怕他念起旧情来……” “怕什么,最多再来一次华容道。”任臻忽然勾起唇角,双眼在黎明破晓前的暗夜中璀然光灿,“如今我虽得长安,但卧榻之旁,尚有姚苌酣睡,他必已虎视眈眈许久,待我军疲惫便要直扑而来!昔日诸葛孔明连孙抗曹后再纵曹敌孙,遂使天下三分,如今关中情势亦有相类之处,我辈大可一学——苻坚活着可比死了来的有用的多,让他先与他那反复无常的老部下会上一会吧!” 第27章 恰如任臻所估,姚秦打着“援长安”名号的大军已尽出新平城,兵抵白鹿原,却在此刻观望不前了。 领军大将乃是骁骑将军吴忠,此刻也是夤夜未眠等候消息,他亦是百战宿将,怎地不知长安围城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孰胜孰败直接影响姚军进退部署。 忽然一人掀帐,如风一般席卷而来,吴忠猛地惊起,刚叫了声“小公子”,姚嵩便急匆匆地打断他,“长安城破,苻坚出长安东门而逃!” 吴忠道:“他是投晋去了!末将立刻率兵去追!大单于有命,要生擒苻坚回去!”姚嵩冷笑道:“你望东去追怕只能捉回个有名无份的过气太子罢了!苻坚何等心高气傲,怎愿低头去做那江东司马家的降臣!” 吴忠一愣,他此刻已是万万不敢小觑这手无寸铁也能杀人无形的毒谋士了,明明回国之时已是无权无势一败涂地,也能挑拨那铁面无私的姚硕德亲手诛杀尹维,事后亦能在姚兴的震怒下全身而退,并令姚苌以他未将出兵夺取长安,一步步皆按其设想来走,毫无差池。因而忙问道:“那依小公子之计,我军当往何处?” 姚嵩三步并作两步跨至行军地图旁,一指长安城西:“苻坚必折回陇西,那里是羌人祖地,他要东山再起!欲归陇西,必过岐山与麟游二县,其间有一天堑险隘,名曰‘五将山’,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攻占五将山,占了有力地势,居高临下,等苻坚自投罗网!” 吴忠奇了:“那苻坚深暗兵法,若是发现伏兵撤退不前又当如何?” 姚嵩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角:“事到如今,苻坚没得选择。我想,他宁可亡于我姚秦之手,也断然不愿重新落回慕容冲手中。” 且说长安城中经了一夜兵锋,慕容冲入主未央宫已是天色大亮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任臻见到那满目疮痍,还是怔了一怔:前殿广场上尸首累累,浓烟滚滚,焦土残瓦,一片狼藉——他没想到区区两个时辰,韩延段随二人就能将此处祸害成这样——自前秦苻健立国开始,历四主三十四年所修葺之煌煌未央宫,竟至此几成废墟。 “皇上!”韩段高三位将军已听说慕容冲进宫,都迎了出来,皆是一脸兴奋狂喜之色,领着身后士兵跪了一地。广场上早押来一群苻氏皇族亲贵,此刻俱是衣衫散乱,满面脏污,魂不守色地簌簌发抖。任臻深吸口气,换上一副大胜欣喜的表情:“苻坚的族人都在此处了?” “是!苻坚逃地甚是匆忙,除了太子,别无亲眷跟随,就连正宫皇后苟氏都自缢于金华殿了。” 任臻一夹马肚,一面徐行一面居高临下地依次打量着这些昔日的龙子凤孙——他们似乎自知落到这杀人如麻的宿敌手中已无活头了,倒是没有一个出言哀求的,一味地低着头偻着腰等死。唯有其间一少年待任臻行至面前时忽然跳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无耻白虏,我看你能坐多久的江山!”任臻一挑眉,早有左右士兵上来连踢带踹将他制服,五花大绑地瘫在地上犹自乱骂“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大概因为素来教养良好,故而也骂不出个新鲜,颠来倒去地就只是那俩词。任臻倒觉得颇为好笑了,苻坚对慕容冲有何恩义?趁人国破家亡之际占为禁脔是为恩?逼他与其姐共侍一夫宠爱有加是为义?他干脆跳下马来,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细致的脸颊:“谁?” 一旁亲兵立即禀道:“中山公苻诜。” 任臻明白过来——这是苻坚当年最倚重的亲弟阳平公苻融的少子,苻融死于淝水之战后,苻坚大为伤感追思,便将侄子过继过来,与众皇子一体看待,荣宠有加。“苻诜,骂人不是你这么骂的。”任臻笑着说罢,吸了一口气,字正腔圆地骂道:“苻坚,我操你祖宗!你当初牛逼哄哄灭燕之时,怎就没想过今天丧家之犬的结局?我慕容氏人百般受辱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这叫犯贱!你们苻秦好大喜功满盘皆输落到今天的地步是自作孽不可活——须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随即那骂词更滔滔不绝地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粗的细的应有尽有,把苻诜骂的体无完肤瞠目结舌,直到任臻骂苻坚荒淫好色时忍不住插嘴回骂道:“天王对你至少仁至义尽!你十二岁入宫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非天王徇情你们慕容氏一干降臣能得满门封侯?!”话音未落,忽闻破空之音,苻诜抬头便见一道刀光枪影向他劈头袭来,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向后猛地一提! 长枪顿地,枪尖正插在苻诜双腿一足之远处,入土三寸,枪尾兀自摇晃不已,苻诜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后知后觉地吓地大叫一声,却被身后救他的人猛地按住肩头——救苻诜一命的自非燕军中人,乃是与苻秦皇室一齐押来的少年俘虏,此刻哑着声道:“慕容鲜卑已得长安,却还要和亡国之臣计较一言一语之得失,这就是为君者的容人雅量?”任臻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叔明,别与个孩子计较。”慕容永怀中抱着个黑黄枯瘦的小女孩——那是入城之后他亲自去已成废墟的李氏家中抱出来的囡囡,此刻见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飞禽走兽,早已惧怕地缩在“壬至叔叔”怀中,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应道:“是。” 苻诜已近弱冠,无论如何不能被称为“孩子”,此刻又怒又惧,还要说点什么,却又被那人一把阻止,任臻偏着头打量着那个挺身而出的黝黑少年——是的,少年。听那变声期特有的粗哑嗓音便知其不过十三四岁,虽是一身寻常秦宫侍卫服色,但眉目冷峻,一双阗黑眼眸中流转着火一般的炽芒,犹如一只野性十足蓄势待发的幼狼,在养尊处优日益汉化的秦宫里实在算是个异类。他颇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你是何人?也是苻坚的侄子?” 那少年扶起狼狈不堪的苻诜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不过是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罢了,没福分做天王的后人,只是看不惯有人猫戏鼠一般作弄,愿赌服输,要杀便杀——降臣俘虏也是人,皇上当年不也该感同身受吗?” “大胆!”“放肆!”韩延段随齐声喝止,高盖也命人“速速斩了”,任臻却哈哈大笑,竟是就此作罢,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地挥了挥手,重新翻身上马:“将这些人全都押还大牢,容后处置——一干人等不得随意欺侮屠戮!”待众人轰然答应,他方才看向韩延段随高盖三将,懒洋洋似地转了话题,“今次三位将军作战勇猛,朕心甚慰,自要兑现前约,论功行赏,只是不知是何人先攻进了未央宫?” 高盖因夜里私下放走苻坚怕慕容冲察觉问罪,心中正是不安,因而并未纵兵大掠,此刻也低调地不吭一声,韩段二人以为慕容冲真要升官赏赐了,纷纷抢道:“末将先破未央宫东(西)阙!” 任臻在马上笑了:“二位将军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上将军一职仅有一个,却叫朕不知如何封赏了。”偏过头问慕容永:“叔明,你的意思呢?” 慕容永头也不抬地道:“既功不分高低,那就看谁犯的罪大。” 任臻故意奇道:“怎么二位将军有罪么?”段随占着出身高贵,乍着胆子顶到:“慕容将军,我为皇上出生入死,何曾有罪!?”眼一转似乎明白了几分,嗤之以鼻道:“我们兄弟卖命攻城,莫非连找下乐子都不行了?我肯,手下的兄弟也不肯啊!是不是啊!”段军与慕容氏亲率之中军不同,向来自成一派,此刻听命,便竭力鼓噪出声。 慕容永抬起头来,眉间纵长而干涸的血痕为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压过了众人:“攻城之前,皇上说过,不杀苻氏族人,不焚汉家宫阙,可有此事?” 段随顿时语塞,慕容永阴测测地开口道:“你一把火烧去半座未央宫,叫皇上到长安大街上起居坐卧去?!”段随急道:“非我一部人马烧宫,混战之时烧杀掳掠他们个个有份,为何仅有我一人获罪!?” 慕容永忽然刷地一枪指向段随心口,囡囡闷在他怀中发出一声细啜,已是怕地浑身发抖:“那我再问你,为何方才押送过来的苻氏皇族中没有苻宝苻锦二位公主?她们如今何在?!”顿了顿,不等段随回答,他猛地一声暴喝,“你罔顾皇命,冲进她们住的昭阳殿,强行奸污了她们!随后将昭阳殿上下宫人杀了干净,为湮灭证据这才第一个放火烧宫!是也不是?” 段随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慕容永如何死而复生,回归燕军,更不知道他怎么对秦宫情况如此熟悉!众兵将亦是面面相觑,若仅是杀人掳掠还则罢了,但前朝皇室公主王子之辈,依例俱是要献予新君的,段随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玷污金枝玉叶还毁尸灭迹的确大犯忌讳。韩延见此情景立即跳出来指着段随破口大骂,意图摘清自己:“胆大包天狼心狗肺!我说怎么昭阳殿走水,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原来是你闹的!”段随大怒——若慕容永骂他他还忍了,韩延个下三滥的匈奴马贼,没他提携岂有今日,也敢跟着踩他一脚!登时跳起来要与韩延扭打,还是任臻看不过眼,喝了一句:“都住手!”气呼呼地扫了两位大将一眼:“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们还有空内讧!段随!这次事情先算了,若有下次,军法处置!升韩延为上将军,总领长安防务!”段随欣喜若狂,跪地拜谢——他本来还怕自己不及段随在军中根深蒂固,怎知这傻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竟做出这等犯忌之事。 段随怒极攻心,却不敢再辩——慕容冲已是手下留情给他面子了——可让个低贱的马贼如今踩着他上位他如何甘心! 一场忙乱后便开始收拾宫室,入夜方才拾掇出未央宫西一座偏殿名曰“凤凰”者予慕容冲暂为寝宫之用。 慕容永跨入房门,见任臻已卸下周身铠甲,换上朱紫常服,便低头禀道:“寝宫金华殿受昭阳殿起火波及,有小部焚毁,只怕还要等个几日才能移宫,请皇上这几日委屈一下暂住偏殿。阿房物资亦已通知皇叔陆续押运过来,准备粮食赈民,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挽回民心;城防方面,末将与韩延会斟酌加强,以防姚秦。” 任臻自是随他安排,此时偏过头看他,俊美的五官在灯火中朦胧。“我让韩延做了上将军,升了尚书令,你才是此战首功,不怨我?” 慕容永隐含责怪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任臻实在多此一问毫无必要。生死不介,岂为求官? “你又怎的不问,为什么今日大好时机,我不问段随的罪?”任臻一提裤褶,在一张胡床上坐了,又道,“他与韩延骄横日盛尾大不掉,迟早要一一收拾的。” 慕容永此时方缓缓地道:“初入长安,不宜立即屠戮功臣,何况当时段军精锐皆在场,若一时稳不住场子,起了哗变反而不好。不如升韩延的官,借他的手来打压段随,待时机成熟,便一次解决干净——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任臻笑而不语,连连点头:“还有一点,高盖。这次苻坚能从东门轻易逃脱他绝脱不了关系——此人在我军中从不显山露水——说他无能,却次次也都能帮的上手,说他忠心,却也忠的有限,回回都以保存自己实力为主,所以此时此刻,还是稳住局势要紧。”慕容永恍然,数月未见,任臻权谋心术又进一层,早已非当日懵懂冲动吊儿郎当的无知青年了。二人又说得几句,皆是询问当日战后失踪一事。却原来慕容永部受窦冲与姚兴前后夹击,力不能敌,偏又不肯独自突围,待到深陷重围再不得脱时,慕容永身边仅剩不到百骑,他又为流矢所伤,血尽将亡,是副将强行换下他的武器盔甲,将他塞进乱军尸堆下,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回他一条性命,再后来,他奄奄一息地夹在秦军伤军中混进长安,一面养伤一面伺机逃回,直到他为李氏所救,且知燕军屡攻未果,这才将计就计,一举摧毁了长安防御体系。任臻听地自是惊心动魄,此时又问:“我还听说窦冲本来在未央宫中埋下炸药,欲行焦土之计,想必是你预先淋湿了火药——还有今日那小女孩,又是何人?” 慕容永低声道:“那是故人之子,她母亲有恩于我,我却有负于人……”他不欲再提,便要匆匆告退,任臻盼了数月才盼到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喊道:“慕容永!” 慕容永回过头,在阑珊灯火下与其对视,任臻忽而站起,不再给他任何逃避之机,一倾身拥住了他:“……你在长安时,化名‘壬至’……为什么?” 慕容永先是不答,只觉得任臻温暖暧昧的气流若即若离地轻搔耳际:“说啊~为什么?”慕容永困难地开口道:“任臻……我一人入长安,为你灭秦,是为……壬至。”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呼吸一窒,搂住自己后背的双手猛地用力,惶急地几乎要将他生生揉碎。“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任臻咬牙切齿地闷声吼道,“……我以为,我那时当真以为你死了……混蛋!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 慕容永心下一酸,任臻这话,第一次带上了点滴哭腔,竟是为他。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难过,身陷长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发疯似地想他。可他不敢去想对方是否亦如他一般——他自小贫寒,顶着个皇族降臣的身份却做着最卑贱的活计,秦宫中是个人都能踩他一脚,他那时候是那样艳羡又憎恨地远远旁观着轻车裘马如珠如宝的慕容冲——正是因为属于他的东西从来都少之又少,但一旦到手,他必珍而重之,绝不放手!他惧怕这样的自己,更怕旁人亦因此厌弃——他大力握住任臻的肩膀扶起,二人四目相对,许久,任臻忽然伸手抚住他削瘦的面颊,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眉宇间那道伤痕——这是慕容永为他留下的伤,亦是他活着的证明,在那一瞬间,鲜血纷飞,涅槃重生,他才能真地相信他来到这个时代所有的执念与梦想没有就此灰飞烟灭。 “慕容永……”他哑着声叫他的名,慕容永浑身一震,却逃不开这致命的呢喃,他忍不住闭上眼,眼睫颤动,蓦然望去,有如一双蹁跹的黑蝶—— 正当此时,殿下忽然有人报进:“皇上,杨将军领兵回宫!” 第28章 慕容永沉默须臾,忽然轻轻一推:“不知杨定究竟追到苻坚了没有,皇上还是先召他详问罢。” 任臻愣了一下,暗地咬牙,心道:追的到才有鬼!你躲你躲你尽管躲! 虽然任臻料定了杨定会无功而返,但在凤凰殿骤见杨定时还是吃了一惊。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他手上的木匣,心里突突地跳地厉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这时候的大匣子里铁定装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因而赶紧问道:“可曾追上苻坚?被他跑了?哎,你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天不亡他,算了我们——”杨定突然打断他的自编自导自演:“……我杀了窦冲。” 任臻:“……”他都要替苻坚抹泪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连最后跟着的大将都没了,他这样怎么可能突破后秦重重防线回归陇西?杨定有些迷惘地从那沾血的木匣上收回手,皱着眉看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窦冲害我全族,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可如今亲手报了仇,我却更加恨了——恨的是我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在滚滚烟尘中追上了秦军,那是一股小的可怜的败兵,小到根本经不起他的骑兵冲杀一阵。然而从为首的苻坚到每一个微末的士兵都是神情坚定毫不慌张——包括他恨之入骨无比鄙夷的窦冲。 苻坚勒马回首,平静地道:“杨定,没想到是你。”他在这一瞬间没由来地羞愧欲死——他自诩忠勇果敢一生坦荡,但说到底,他还是苻秦的叛将!窦冲似是知他来意,干脆下了马,先冲苻坚磕了一头,道:“末将以后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便一步步朝杨定走来,扬声道:“你我不能同殿为臣,但总可对面为敌。我的确有负于你,与你公平对战一回,生死有命我无怨尤——只是杨公昔日亦奉陛下为主,看在这份上,请杨公高抬贵手。” 杨定尚未说话,身边几员副将便怒地执枪而骂,燕骑精锐也难耐地躁动起来,若活捉苻坚回去,这是多大的功劳,焉能放人!? 窦冲刷拉撕去已经破破烂烂的披风,昂首道:“杨公若这点旧义也不顾念,那窦某也无话可说,与君死战到底便是!” 杨定忽然翻身下马,对着苻坚遥遥磕了三头,身后燕军一阵哗然,便有人喝道:“杨将军要叛我大燕么?!” 杨定却不理,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方天戟,猛地顿地,喝道:“我与窦冲在此决斗,旁人莫近,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是不让燕军追击的意思了,众人齐齐急道:“杨将军!三思!” “该如何我回去自会向慕容冲请罪,现在有越雷池一步者,就先踩着我杨定的尸体过去!”杨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雷霆万钧,震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燕兵,末了,他对窦冲一拱手,道:“窦将军,为我五千仇池子弟兵,请予一战!” 那决斗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料的,杨定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窦冲已是日夜奔波受惊带伤。然而他死的时候却是从容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远远望着苻坚远去的飞扬尘土。 他争权夺势误尽苍生,但是他的陛下在山穷水尽之时依旧对他说“你是最忠诚的”——故而,遗憾,却无悔无怨。 杨定割了他的首级撤回长安,心里却是沉痛欲裂——窦冲固然两面三刀玩弄权术心狠手辣却从一而终堪称忠勇,说到底他是一个大节无亏的恶人!而他呢?一辈子就要背个自己曾经最为不耻的贰臣叛将的罪名终此一生!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抬头望向任臻:“皇上,杨某如今大仇得报,回来复命是为给您一个交代,如今您已克长安,慕容永又已回归军中,诸事可定,杨某自请离营。” 任臻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杨定竟然因此而一心求去。“不行!”他腾地站起,反唇讥道,“你要去哪?跟着苻坚回陇西去?氐人会接受你这么个二次叛主的武将?!” 杨定默然片刻,道:“当初原也说过的,我入你麾下,非是投降,乃是合作,只为报仇……我没有叛主!”任臻简直被气笑了,这个傻大个脑子里装着的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你自诩不曾叛主旁人也这么觉得?别忘了是你亲自率兵第一个撞开宣平门的!秦人会放过你?你的下场会比窦冲更惨上十倍!这世上原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岂有你踩过了界还能重头来过的道理!” 杨定倔强地不发一语,他没有想过这样多的曲折,只知道从信义而言,他不得不走,哪怕跟随苻坚刀山火海死路一条,哪怕他在这举目无亲的燕军中还对一人心有不舍。 任臻觑他神色,竟似铁了心肠,心下一慌,忙攥住他的肩膀急道:“苻坚对你有恩不假,那我呢?!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你真能说走就走?”杨定浑身一震,面带痛苦地拧起眉来,又听他惶然无措地道:“我虽下了长安,但现今是个什么境况你也知道,内军心不稳外强敌窥视,你真忍心不顾我死活?!” 须知那任臻从前就善揣人心,哄人留人经验丰富乃是个中好手,此刻又动了真心,愈发情真意切搓揉地杨定走也不舍留又不愿,见杨定满腔纠结左右为难。任臻赶忙补道:“你这样没名没份地回去,不就是送死嘛。还没为苻坚建尺寸之功,就被人拿住处死了——这么着,你还是留在长安,但不任职不加官,若是苻坚真有诏来,你可以立即动身投奔于他,这样可好?” 杨定顿了一顿,他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讳莫如深的慕容冲用这样带点哀求的口吻说话,还是为了留住他,心底莫名一软,竟再也硬不起来,半晌后他终于挫败而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依你。” 任臻虽好不容易暂时稳下了杨定,旁的事却又纷扰而来,忙地焦头烂额。最为甚者,当属韩延段随二人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冲突。 导火索乃是分赃不均。慕容冲入长安当日虽迫于情势默许了段随韩延等部劫掠砸枪以为犒军,但次日便下了安民令,不准燕军祸害百姓,圣旨直接下给了刚升任尚书令领上将军的韩延,他满打算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慕容冲面前好生表现一回立起威权来,便当真雷厉风行地开展下去——他想横竖自己在冲进未央宫之时已是横扫一空,能抗能搬的全席卷走了,对着穷极了的长安百姓也没多少兴致,因而倒是坚决执行命令,尤其是对军纪败坏段军严加监视,动辄就以“抗命”“扰民”之罪将段军士兵看押起来,其中有几个跋扈惯了的看不上韩军士兵出头,便公然抗命甚至持械对抗,双方都各自纠结同伙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了兵变。 韩延气地不行,当下就找慕容冲诉苦,任臻忙着在凤凰殿中与慕容永商议善后事宜,抬头瞟了他一眼,只道:“你是尚书令,旁人违法抗命该怎么处置,你来问朕?”待人走后立即派人给段随赏去金帛,好言劝慰他要“暂时忍让,稳定军心”。慕容永微一皱眉道:“这两人手上有兵,若是真激地严重了,士兵内讧哗变——”任臻摆了摆手道:“两者相害取其轻,此二人尾大不掉,不死不行。”慕容永沉默片刻便听命道:“是。末将会严加防范,若真地生变,中军精锐亦能最快速度到位,为皇上平息叛乱。” 任臻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就是因你在我身后永为后盾,我才敢这样放手一搏。” 任臻近来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言语撩拨,慕容永一次二次早练就了充耳不闻装傻扮愣的功夫,自自然然地绕开话题:“可那二人嫌隙日久矛盾不断,却似乎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须得找个契机——”任臻一笑,随他去了:“当初二人平起平坐,相互制衡自然勉强相安,如今韩延后来居上翻身做了段随的上峰,又诸多掣肘,百般刁难,段随哪咽得下这口气?至于契机……段随好色韩延贪利,我想,并不难找。” 慕容氏得了长安,不及走脱的前秦皇族遗臣都在押于永巷,虽然慕容冲一直未曾发话处置,但谁不知道那是个心狠手辣敢翻天的主儿,岂能得个善终的,都是躲在屋里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过个三五时日,慕容冲就似全然忘记这班金枝玉叶似的,茶饭饮食照样供给,还没人来审问作践,只要不出了永巷,便也让他们自由走动。 昔苻坚有宠妃张氏,封为夫人,乃是汉家书香门第出身,一直宠冠后宫。长安城破后,她本意要学那《烈女传》中的巾帼先烈,在受刑前自尽殉国,以此明志,谁知几次吞金皆被宫人救下,她那继子中山公苻诜哭地如泪人一般,苦劝不止:“父王如今生死未卜蒙尘在外,母亲若是一气去了,将来儿子怎么与父王交代!”张氏亦是泪流——如是再三,加之鲜卑白虏只是拘着,并未即刻来要他们的命,她那股子立等求死之心,便也渐渐地灰了几分。 只是一日她出房散步,因没出永巷,便也没叫下人,却赶巧被段随堵了个正着——这厮当日在慕容冲之兄慕容暐新兴侯府中做事,曾跟着进宫见过张夫人一次,彼时他是降臣府邸的一介幕僚,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天王宠妃,他都在暗处痴痴愣愣地看地双眼发直唾涕齐流,亏得一丝理智尚在还不至跳出去献丑找死,如今时移世易,他岂能按捺的下那满腔的勃发雄心,自是不顾慕容冲有命在先,亲自寻来了。 张夫人左躲右避,奈何段随乃是粗蛮武人,抓小鸡似地拽住张夫人的一双玉臂,涎着脸笑道:“你莫要害怕,将来论功行赏,你们这些前朝宫眷都要分赏给有功将士,我去向皇上求了你来,好不好?” 张夫人被他放大到巨细无靡的脸吓地花容失色,尖叫起来:“大胆!我乃天王妃嫔,已嫁人妇,便是一死罢了,又岂容你侮辱!”段随全然不知自己有神憎鬼厌狗不理的奇效,反冷笑道:“天王又如何?还不是夹着尾巴逃了,这长安城如今是我说了算!”说罢竟上前强行搂住,又欲效昭阳殿故事,张夫人被那股蛮力硬是拖往一处假山之后,骇地连忙大声呼救。几个看守永巷的燕兵迟疑地互相看了一眼,虽也知此事不妥但到底不敢阻止段随,就在他即将得逞之际,忽然一声怒吼传来:“畜生,快放开我母妃!” 急匆匆飞奔而来的正是闻声赶至的中山公苻诜,他急赤白脸地狠狠推搡了段随一把:“畜生!你祸害了我两个妹妹又要来害我母亲吗?!”段随见了他,便嗤笑一声:“她是你哪门子的母亲?”捏住苻诜的手腕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地捏碎了他的腕骨,犹自笑道,“好儿子,等我做了你后爹,就来抬举你!”说罢竟是当众要扒下张夫人的襦裙,苻诜怒不可遏却疼地动弹不得,忽然一道疾风过耳,段随尚不及反用,颈间便是一凉:“住手!” 来者正是苻诜的那个黑面侍卫,他伺机而出,紧紧扣住了段随的颈动脉,此时手中微一用力,段随便觉着那利器已入肉三分,随着动脉勃勃跳动,耳中听他又语气森然地重复了一句:“放开张夫人。” 段随不敢再动,却出言恐吓道:“小子,别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 “大燕右将军,段随段大人,未央宫中何人不知?”黑面少年不无嘲讽地道,“只是我不知道,方才段将军言称长安城如今是您说的算,置皇上,置慕容氏于何地?” 段随心中一凛,杀心陡起——他正与韩延斗地厉害,若此刻见疑于慕容冲可是大大不妙。不料那少年竟似料定了一般又徐徐道:“您自然可以杀人灭口,可您除了要杀死中山公张夫人与我之外,还要将在场的燕兵全给杀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知届时,您要如何向您那主子交代?”他声量颇大,把守的燕兵有听见的,尽皆面露惊惧,几乎下一瞬就要拔腿告状去了。段随审时度势,自知自己一人决计此时讨不了好,真闹到了慕容冲那,没他什么好果子吃。因而故意哈哈一笑:“小子,你道我段随何等样人,岂会与你计较!速速放手!” 黑面少年缓缓松手,退至一旁扶起倒地不起的苻诜,掌心“利器”落地,,竟不过是根随手折来的枯枝。段随恼怒地一摸脖子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一脚踩碎枯枝,恨声道:“小子,你倒底是何人!?” 少年一双兽瞳无畏无惧地迎视着他,昂声道:“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什翼珪!” “好!”段随一指众人,恶狠狠地道,“金华殿即将修葺完工,皇上移宫之时必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届时定会将你等发配为奴为妾,我看你们又能怎么躲!” 待到段随气冲冲地撒手走人,宫影暗处才缓缓步出两道身影,正是慕容冲与慕容永二人。 慕容永低声道:“你让我看的好戏就是这个?” 任臻回味似地痞笑道:“这张夫人果然艳名远播,别说段随个色坯子念念不忘,就是我那死鬼大哥都曾对她怜香惜玉,网开一面不忍加害——(注1)”看慕容永一脸不以为然状,赶紧赌咒发誓,“不过我对熟女没兴趣,再美也没兴趣!你尽管放心!”慕容永见他故态复萌,懒得去计较究竟要‘放心’什么,又道:“你没兴趣,旁人却还有——今夜我就将此处岗哨换成韩延的人……” 任臻眉开眼笑地凑过去:“知我者,叔明也!”慕容永不自然地侧头一避:“……你怎不和杨定来?” 任臻一撇嘴,杨定那傻大个,只怕苻诜和他那侍卫还没出面他自己就忍不住跳出去替天行道了,哪及的上慕容永腹黑缜密。想到那个出手不凡的少年侍卫,他忍不住眉心一簇,重又望向哪处:“什翼珪……这名字拗口的很,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料恰在此刻,什翼珪护送二人回去之时也抬起头来,视线直直朝他藏身之处射来,二人在空中电光火石地遥遥一望,旋又交错开来,擦身而过。 注1:慕容冲之长兄慕容暐,乃是前燕末帝,投降苻坚后受封新兴侯,并随其南征东晋。淝水之戰苻堅大敗,張夫人于乱军中與之走失,投往慕容暐處。慕容暐惊为天人,便想護送張夫人回京,其叔慕容德攔阻,且勸慕容暐趁亂逃走興複燕國。慕容暐不聽,终亲自將張夫人送回苻堅身邊,自己也因此困于长安,直至慕容冲起兵围城,新兴侯府上下数百人口因此皆被坑杀。 第29章 任臻放下手中毛笔,抬头望向来人做瞠目结舌的吃惊状:“你想要张夫人?” 段随扑腾一声跪下道:“后日迁宫大典皇上会将秦宫诸俘虏分赏予功臣,末将旁者不要,唯一张夫人,望陛下成全!” 旁者不要个屁!入宫当日就害了两个未成年少女!放现代很可以吃一排枪子去了!任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段随道:“你迟了一步,韩延昨晚进凤凰殿问安时候已经向朕讨了她去——纵是俘虏,也不能一女二配吧?” 段随正是今日再去永巷纠缠张氏时,见把守士兵换成了韩延嫡系这才大惊,生怕韩延这老畜生与他看上同个娘么,这才急匆匆地直接来求慕容冲,不料竟还是迟了一步,登时急赤白脸地起身道:“皇上,我与段随同时攻入未央宫,功劳一般大,他已经升了尚书令上将军,还要同我争一个女人?!” 任臻拉下脸来,将手里的卷轴往案上一砸:“是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功劳最后让个匈奴人占了?!”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段随一眼,“若非你管不住你那点下流性子,至于让他占了便宜?你是我们鲜卑三部之一(注1),朕难道真心不想抬举你?!韩延不过是个匈奴马贼,只配听咱们的话打杂卖命去,你倒好,做主子的,竟日里与个家奴斗气吃醋,现在连个半老徐娘都要争!” 这番话连削带打似褒带贬,把个段随说地无话可答,直梗着脖子道:“哪个要与那个下贱货色争气!只是张夫人我已经放出话来是要定了,怎能拱手相让!?” 任臻破口大骂道:“放屁!你放出来的话算话,朕的金口玉言反而不算话了?你叫朕和咱们那上将军韩延说——那女人转赏段随了你一边儿凉快去?”他气地站起身来回踱步,期间丢了无数卫生眼给段随,直兜了好几圈,才挫败一叹道:“既你真心想要,朕有个主意——明着给你是不成的了,只能朕不要脸一回,反悔说要自己享用了,料韩延不敢不从,待移宫大典使人送到金华殿去,之后你悄莫声息地再把人领走,生米煮成熟饭了韩延也无话说——这么着,你依不依?” 段随想了一想,知道慕容冲为稳定军心,这已是出格了的,可见心中还是偏袒他的,兼之知道慕容冲对女色一道兴致平平,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下大喜点头。任臻话风一转,又冷颜厉色道:“只是你别再给朕惹麻烦!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还可劲儿地和韩延混闹瞎折腾!他要调你一点子兵力出去分驻到灞上、新丰,也是为了拱卫长安,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现在长安又没大战要打!你还摆这些军威给谁看去?你那些兵你自己知道什么货色,多挤在城里也是尽给朕惹祸!回去赶紧依着调令把兵给调出去,别小里小气的!”段随自诩在慕容冲眼中乃是“自己人”了,又新得了天大的好处脸面,自然满口答应,回去依令调兵遣将不提。 这边厢慕容永亦在与韩延把酒言欢。韩延自得意满,因为他名义上已经是燕军的三军统帅——慕容永在外躲了几个月懒,连权柄都给躲丢了,如今和那位刚从阿房赶来长安,位高权不重的皇叔慕容恒一样,分领左右仆射这么个虚职,有点眼力界儿的难道不该来向他套套近乎?因而慕容永带了重金前来拜望,他便也胆敢欣然接受这曾经上峰的一番好意,并与之共饮。 酒过三巡慕容永便似打开了话匣子,他面色酡红地说:“段随太嚣张了。” 韩延忍住没有大点其头,勉强笑道:“他们段氏在鲜卑军中本就有些人脉么。” “那也不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此刻大燕还姓慕容呢!”慕容永愤然不平道,“你道那日再未央宫我为什么敢在天子驾前怒斥他在昭阳殿的丑事?苻坚那两个宝贝女儿本是皇上要留着享用的!段随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抢在皇上前头?!如今皇上看上张夫人,段随也想要染指,所以我没法子,才从你那儿借调兵力把守永巷——如今他也就对你还忌惮些许了。” 韩延恍然大悟,觉着慕容冲刚一得长安就忽然要龙精虎猛开始享受后宫心中暗自鄙夷,面上却道:“那就把张氏囚到金华殿去,我不信段随还敢明着冲进去抢人,他不要命了?”慕容永俯身替他斟满一海碗酒,忽然轻声道:“他不要命最好。” 韩延喝高了,却还没上头,此刻声色不动:“叔明醉了。” “我量浅,但还没醉到说胡话的地步。”慕容永脸上伤痕未愈,纵贯眉眼的在灯烛光影下便显得有些森然,“这可不仅是我的想法。段随是个能带兵的鲜卑贵族,这已经是可忌之处了,兼之他又是那边小段妃的娘家哥哥,你说,这能让人放心?” 韩延恍然明白过来,“那边”者指的乃是慕容垂,占了关东自立燕王的叔叔与攻下长安自诩正朔的侄子之间,迟早要有场大冲突。且慕容垂甚为宠爱大小段妃(注2),一下邺城即立为后,段随却被安插在长安城中倒的确会叫那“人”日益放心不下了。他意意思思地试探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慕容永不肯说破,为韩延又满斟一碗:“皇上什么意思怎会对咱们做臣子的说?只是你细想想,若无皇上表态弹压,以段随之跋扈岂肯轻易听你的调令,分兵去驻守灞上与新丰?韩将军若真能剔了这肉中刺——这军中就是你一家独大了。我不怕说句实在话,你兵再多,皇上都不忌你,因为送你十万大军你也注定做不成鲜卑皇帝,但他段氏可不一样!” 韩延左右盘算,越想越真,此刻也不赘言,捧起海碗:“我是皇上手中卒子,自然是他指哪我打哪,岂有二话!只是段随身份贵重,只怕没有由头,不能轻易拿下。”慕容永与他慨然碰杯,一饮而尽:“这个不难!听我一句话儿——这世上岂有猫儿不偷腥的?” 慕容永与韩延豪饮,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喝法,他说自己“量浅”倒也当真不是虚言。他自小贫寒酒色不沾,酒量自然不怎么样,为了逼出韩延真心话他虽是着力控制却还是差点喝挂了,强打精神敷衍完韩延,他坐车回宫,直接向任臻复命。 任臻不等他开口,先翻手示意他坐下,随即一指案上摆着的醒酒茶:“喝了。否则明日要害头疼。”慕容永本就醉了,经过一路上发酵酝酿,此刻已然双眼模糊脑中混沌,踉跄了一下,却是脚步不稳地跌坐在任臻那张胡床上,然后听话地要去捧那早备好的醒酒茶,却抓住一旁的砚台摇摇晃晃地往嘴边凑。任臻先是惊异随后捧腹,他的确从未见过慕容永饮酒,却不知这英伟男儿酒量如此之差,今晚的任务还真是难为了他。他赶紧抽走砚台,忍俊不禁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喝这么醉?”“我,我没误事……”慕容永眼神有些涣散,大着舌头颠三倒四地把事情始末说了一次,任臻知他是真醉了,但又觉得这般形容实在罕见,便捉狭地不肯放过他,更凑近了逗他:“知道你靠的住,恩,要不要给点赏赐?”慕容永双眼迷离,有些呆怔地看着任臻:“什么赏赐?”若是平常慕容永早四两拨千斤地把话头给带过去了,哪会这般傻愣愣地望坑里跳,任臻倾身拥住他,偏着头道:“我给什么赏赐你都要?”慕容永直着眼努力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与其对视:“那你得先告诉我呀~”话音未落,他的嘴唇便被任臻吻了一下,干燥而柔软,散发着一点温暖而芬芳的酒气。 “这个赏赐,要不要?”原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此刻任臻难免心痒难奈,轻轻一推将慕容永压在案上,他哑着声道。 慕容永反应不及地眨了眨眼,只觉得天地忽然倒转,头晕目眩,他一语不发,却忽然微抬上身,伸手揽住了任臻的脖子——任臻顺势一把搂住他,咬着他的耳朵,热气尽数扑在他的颈项边:“喂,爱卿,这可是你自个儿投怀送抱的呀~”慕容永敏感怕痒,此刻便缩着身子一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别吵~”却正巧将唇送了上去。 任臻在心底狼嚎数声,数月军旅他是久旷了的,当下一抹鼻血低头噙住慕容永的双唇,慕容永闷声一哼,竟主动探出舌尖与其迎合嬉戏,任臻欣喜若狂,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一时吮地紧了,慕容永皱眉欲退,却被任臻扣住下颚,气息不稳地命令道:“不许再逃!”而后,摧枯拉朽似地以舌彻底侵入,纠缠濡湿,直到二人下巴俱是一片淋漓,才略微唇分,任臻粗喘着伸手便要去扯慕容永的裤褶,却忽然被按住了手腕,他不解抬头,就见慕容永依旧一脸迷醉地凑过来,还要再吻,显是又尚不餍足,任臻不由好笑,心中却因此泛起一阵柔情蜜意,偶尔让慕容永神志迷糊一下也挺可爱的~就在二人难舍难分之时,门外忽然一声异响,惊地任臻猛地抬头——他从来不喜起居睡卧之时又重兵把守,因而亲兵们入夜后都在丈余开外处警戒,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抽身而起,疾步冲出,推开半掩的宫门急道:“杨定!” 背对着他的高大身躯在夜色中猛然一僵,竟再迈不开步伐。任臻踏前半步,迟疑地道:“你……都看见了?我……”纵使他是厚颜惯了的,面对这向来一身凛然不苟私情的杨定也不免有些羞赧之意,竟没好意思往下说。杨定霍然转身,月光下脸色铁青:“慕容冲,你当年忍辱负重为苻坚嬖宠,十年隐忍得以复国报仇,便是起兵反叛亦情有可原——我敬你卧薪尝胆是个英雄——可如今看来,你分明也乐衷此道,叛主自立亦全为一己私欲!”任臻一字一句听毕,忽然信步上前,啪地甩了杨定一巴掌,他下了死力气,杨定的唇边登时淌出一抹红痕,此刻正歪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的确好南风,可这与苻坚当年所为不可相提并论!”任臻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当年大燕亡国,我才十二岁,英明神武的苻坚苻天王也下得了手!我身为男子,心在天下,他却将我如女子一般锁在深宫供他玩乐受人唾弃,此人我焉能不恨,此仇我焉能不报?!而我如今若是真心爱上一个人,即便与我同为男子也是情之所衷,何错之有!” 杨定被他这番言论惊地目瞪口呆,他不明所以地气愤兼难过,慕容冲不该不能不可是这样的离经叛道,他过往近三十年的信仰与理念几乎在瞬间崩塌:“你爱他?你爱慕容永?!”杨定退后一步,失望至极,“我怎会觉得你是可以一统天下的英主明君?!” “我爱谁和我能不能一统天下无关!”任臻不肯示弱,步步逼近,“我从未当你是臣下,百般挽留亦是因为真心重你,但你若也真把我当平生知己,便不该因此恨我,说到底我无愧于心!” 杨定不知何故,此刻忽然听不得这“平生知己”四字,又见慕容冲果然毫无疚色,当下气地拂袖而去。 任臻看着杨定绝然背影,恨恨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亦是闷闷不乐,他转身进门,见慕容永瘫在案边已是陷入熟睡,心底不由一松,便有些拨云见日——幸而他不知情。 他解下披风轻轻覆上慕容永,伸手拂过他的长发,随即轻轻一叹。 杨定从此便开始与慕容冲冷战,慕容冲也正尴尬,便也不去理会,且当务之急,乃是解决韩段之争。 不出数日,便有“圣旨”传至永巷——张夫人乃天子嫔御,身份与别不同,宜迁居金华殿。顿时众人哗然,金华殿修葺将成,定是那慕容冲的寝宫,令张氏移居于此,用心昭然若揭了! 张夫人顿时潸然泪下,前朝宫人们亦都垂泪无言,苻诜气地摘下佩剑,几次“欲与慕容小儿拼命”都被什翼珪拦下。他起身搀起张氏,低声道:“国破家亡之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去留皆不由自主,夫人难道事先不曾预见?如今哭又何用。”张氏正心乱如麻,忽觉指间一凉,却是那什翼珪悄悄地背人递过一柄鱼肠匕。 她心中一颤,六神无主地望向少年老成的什翼珪,他抿着坚毅的唇角,一双兽瞳半睁半闭,平平淡淡地道:“夫人深受天王恩宠,又是三贞九烈的名门之后,焉能学那羊献容身侍二主(注3)?如何自处,夫人当有定论。” 张夫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没有等来慕容冲,却等来了她更为恐惧的段随,段随见张氏果如慕容冲所言已置身金华殿,大喜过望,以为已是他囊中之物,便强行求欢,张氏羞愤欲亡,求死不能,挣扎中将贴身所藏之鱼肠匕刺入浑身插进的段随腹中——正当此时,早埋伏于金华殿左右的韩延率众跃出,本欲趁机叱其罪行将其拿下,岂知段随壮硕如牛的一条汉子,竟当不起这轻轻一刺,翻滚挣扎须臾还来不及喊人,便青筋暴露而亡。韩延吃惊之余尚不及回神,宫外甲胄铿锵,军靴及地声纷至沓来,转眼间金华殿便已被团团围住。 一身戎装的慕容永拾级而上,当头一喝:“韩延你为私人恩怨,伏杀右将军段随,实为叛乱!本将奉皇上命旨意特来平叛!” 韩延一惊回神,怒骂道:“慕容永,你设计害我!”随即抽出弯刀欲作顽抗:“刚破长安你们慕容氏就要屠戮功臣?!” 慕容永扬手一挥,冷笑道:“‘功臣’已死于你手,我如今奉旨平叛,杀的乃是叛将!” 任臻身不披甲,一人独立于凤凰殿望着满目萧索枯枝出神,仿佛左近金华殿的血雨腥风远在天边,他听着金戈铁划厮杀惨叫由小至大再盛极而衰,知道这场蓄谋日久之战胜负早已定局,他轻声一叹:“不觉已至深秋了。” 几个亲兵悄莫声息地搡进一个人,行礼毕又悄莫声息地告退出去。任臻转身,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道:“朕说要‘请’过来,下边人怎么把我的小功臣五花大绑强拉了来,胡闹。”说罢便要亲自松绑。 什翼珪此刻被揍地鼻青眼肿,狼狈不堪地向旁一躲,怒道:“皇上,我并非苻氏亲贵,不过是贱如蝼蚁的一介平民,值当您这般费心对付?”任臻干脆蹲下身与其平视,笑微微地道:“贱如蝼蚁?你好歹也是前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苻坚灭代,你爷爷战死你才以降臣身份充入宫掖分予中山公为仆,说到底也是个王子,是不是呢——什翼珪——或者该叫你,拓跋珪?” 什翼珪没想到慕容冲数日间便着人摸清了他的底细,却犹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任臻像逗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脸颊:“从朕下旨让张夫人移宫,你就看出来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所以你才把那只淬毒的鱼肠匕交给张夫人,除了想叫张夫人自行了断,便是唯恐段随不死。段随若非即时毙命韩延未必有胆色一刀结果了他,这对朕来说当真是大事不妙,所以朕更应该感激你赏识你——这就是你的目的。”顿了顿他又磨了磨牙,语气陡转,“不过,朕一贯心眼小疑心重,总觉得太阴险的孩子靠不住,还是除了后患一了百了地好!” 什翼珪脸色丕变,见任臻翻手拔刀是真想杀他的架势,立即俯身跪好,深深磕下头去:“皇上圣明!我不过识时务为俊杰,欲报效明君耳!” 任臻收刀回鞘,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半大孩子——若资料属实的话他还不到十四岁……这个年时代如他这样年纪的孩子都在做啥他不得而知,想来也并不会行此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好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踯躅半晌,最终俯身搭住什翼珪的手肘,一扶而起,“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朕罢。” 时大燕更始元年十一月,尚书令韩延叛乱,伏杀右将军段随于金华殿,更欲围攻燕主慕容冲,为大将慕容永所诛,其亲随数百人皆被连坐清洗,史称“乙酉兵变”。 注1:鲜卑有三大豪门,慕容,宇文与段氏。三家先后称雄辽东,后相互通婚融为一族,入主中原后,慕容氏得以独大,然其余二姓亦不容小觑。 注2:慕容垂发妻大段妃,在前燕时被慕容暐的皇后可足浑氏下狱害死,慕容垂因此叛逃,投奔苻坚。后又甚念亡妻,移情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小段妃,更为宠爱。 注3:羊献容为晋惠帝继后,于西晋八王之乱中颠沛流离五废六立,后前赵末帝刘曜攻入洛阳,掳其为妃,春风一度后问曰:“朕比司马子何如?”羊献容答曰:“臣妾自陛下起,始知真男人。”刘曜龙心大悦,复立其为后,羊后却也因此留得千秋骂名。 第30章 慕容冲以雷霆手段迅速解决了鲜卑军中的派系之争,便是段随所部咸有怨怼,奈何已被分兵调驻外城,失了天时地利,兼之群龙无首,见慕容冲毫不留情地处置了“祸首”韩延,又为段随举行国葬,备极哀荣,只得罢了。慕容冲遂以慕容永为上将军,复其尚书令位,取消鲜卑军中左右将军编制,统一权柄,此后数月又逐渐调兵遣将连消带打,自此将军权牢牢地集中控制在慕容氏手中,终其一朝不变——此乃后话了。 任臻终于迁进了屡遭兵锋的金华殿,虽已然修葺一新不见血光,但步入那片森然宫阙,他依旧感到了一丝沉重。这座未央宫中最威严堂皇的主殿,自汉以来,历代立长安为都的帝王皆以此为寝,处理国政、杀伐决断——它的前任主人苻坚,便再次整整住了二十年。 任臻知道自己这该是生平第一次踏进此处——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莫说这金华殿,就连整座煌煌未央都已归于尘土空留遗迹——然而,他却能不用人带,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室,来到主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幔华丽的巨型龙床,通体以东海神木雕制,晕出一浪柔光。他侧身坐在床沿,伸手抚过那柔滑精美的丝缎,脑海深处传来似有还无的回响。 “天王,王猛丞相为何总容不下我们姐弟?我不想天王为难,实在不成就请陛下逐我们出宫吧!”少年在龙床上哀哀凄凄地攀住男人雄壮的臂膀,一张雌雄莫辩的精致面孔上似满是忧惧。男人戴通天冠,身着兖龙袍,那时还是那样志得意满英武不凡,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少年的脸,起茧的指腹反复摸索他柔若花瓣的双唇:“景略是股肱良臣,但也管不到朕的宫闱内事,莫怕,有朕护着你。”另一个与其有着相似面孔的绝色少女亦凑过来,柔软的身躯如蛇一般缠绕攀附,她吐气如兰媚眼如丝:“我们姐弟俩在宫中自可仰仗天王,但各位兄长叔伯在宫外却步步凶险为人看轻,天王答应过我等,会封家兄爵位,可是忘记了不成?”男人抓住她的一双柔荑放到唇边一吻:“朕一诺千金,清河放心便是。”少女媚笑地送上自己的朱唇,一指轻点少年的头,半喘半嗔:“冲弟,还不快谢过天王?”少年低头垂目,伸手剥去了身上仅余的衣袍,在一帐春光下掩去了满心伤痕……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在暗昧天光下独坐,也不命掌灯,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今夜庆功大宴吉时将至,尚书令恭请皇上摆驾长乐殿。” 任臻豁然回神,心中余颤不已——方才情境如梦如幻却巨细无靡,仿佛他曾经亲临!他猜的出这是十多年前慕容冲与其姐共侍苻坚的场面,可为什么他会记得?!他的灵魂分明已是换了新人,为什么此刻故地重游,竟会唤醒这本不属于他的梦魇?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依旧不理旁人且面色铁青,胆战心惊地又唤了一次,任臻猛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往外走,一面疾声厉色地一指龙床:“把这东西给我拆了!不,不够!朕不要住这间,马上另外收拾一处偏房来!” 任臻怒气冲冲闷着生了了一路的气,行至长乐殿方才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算是失了态,他亦不知自己怎么会因此而失色若此——当年不堪回首的娈童生涯是慕容冲的,而他不是慕容冲! 他深吸一口气,从肩舆上提袍而下,昂首步入长乐殿。宫内早已挤挤挨挨站了一地人,终于等到慕容冲驾临,便山呼海啸般地齐声喝道:“参见皇上!” 他抬手平伸出去,文臣武将便迅速地分列开来,无声地从中让出一条道,任臻迈步其上,缓缓行过,在座诸人无不屏息敛容,垂首默立——韩延段随已除,慕容冲集权在握,何人再敢异色? 任臻木然地望着两边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心底却不期然生出一丝疑问——站在此处受万人朝拜的,究竟是不甘雌伏隐忍狠绝的慕容冲,还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而来的任臻?直到他在道路的尽头,望见了一身朱紫蟒袍的慕容永,他凝视着他,忽而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瞬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任臻呼吸一窒,神智在此刻澄明一片。慕容永上前牵起他的手,引导他拾级而上,最终落座龙椅,慕容永方才转身,再次领班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臻俯视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三跪九叩首行毕大礼,长乐殿外钟室此刻奏鸣而起,九曲回响,震耳欲聋地划破夜空——长安至此,彻底换了主人! 任臻缓缓挥袖,握住扶手龙首:“平身!”内侍躬身将一爵贡酒奉上,任臻接过,遥遥一举,沉声道:“朕得长安,全赖诸君,今后逐鹿中原一统天下更须仰仗各位!朕,以此酒上告天地,下敬功臣,干!” “谢皇上!”满殿臣工轰然答应,捧杯喝尽,于这喧哗声中,任臻与位列首席,近在咫尺的慕容永对视片刻,终于仰脖,浮此大白——我是任臻,我不是慕容冲,我要走的,是我的人生。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便活络起来了,定了心的任臻便开始实施他先前所定的“大计”——所谓大计者,乃是灌醉硬如榆木磐石的慕容永。 自从那夜慕容永醉酒而归,令他眼界大开兼之心痒嘴馋以来,他便处心积虑要再一次灌醉慕容永,可慕容永一贯律己甚严,从不放纵享乐,加上前段平息兵变忙乱无比,任臻的诡计屡屡受挫。此次难得有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便可劲儿地“赐酒”,没多久就灌的慕容永面色酡红,晕晕沉沉。他知道自己酒量浅,怕殿前失仪便不肯再饮,任臻眼一转儿,立即改弦更张——鲜卑人马上民族,诸将汉化未深,酒酣饭饱之际便都有些晕沉淘然,不拘礼仪了,有向慕容冲奉承敬酒的,他立即欣然举杯,大肆褒奖后随即做力不能支柔弱无骨状,歪着头直拿眼风扫向慕容永:“朕不胜酒力,不知尚书令可否代饮?” 几个胆大的便凑趣笑道:“皇上的酒量岂有差的,莫不是入夜还别有怀抱,醉不得?”“尚书令居功至伟,皇上可不能让他太劳累了,多少也要赏他几个绝色慰劳慰劳~”一时众人轰然大笑,因都知前朝宫眷都已被下令转押金华殿偏殿,慕容冲可不是要“循例”大肆“享用”一番? “哈哈,爱卿真是知机!”任臻爽朗一笑,默默决定明天就调此人去阿房守城门。 慕容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低着头垂着眼,面红耳赤地却只是呆在原地。任臻知他一喝过了就有些呆,此刻见果然有些火候了,心中一喜,正欲再接再厉,忽然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抽出他手中酒樽,仰脖喝尽。 任臻抬头,微微拧起眉毛,与杨定对视。 他一抹嘴,将空杯倒扣案上,沉声道:“我替皇上饮,但求一醉!”这似乎是这么多日以来杨定第一次主动对慕容冲开口说话,但双眼失焦,并未盯着慕容冲,茫茫然地扫视全场,他一扬手,豪爽地道:“还有谁要敬?!”在座皆是胡族健儿,最服豪饮英雄之辈,闻他放言“但求一醉”岂有不兴奋的,于是都鼓噪出声,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敬酒斗酒,场面登时便有些混乱了。 眼见杨定又来搅局,任臻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不出火了,只觉得心里隐隐地有些憋闷难过——他不想见到杨定这样,但他自认为自己并没做错! 因为他是慕容冲,所以理所当然不可去爱男人?否则便做不成英主明君?这是他杨定一厢情愿的狭隘,为什么非得强加在他头上?! 他面色愈加阴沉,一直贴身谨慎伺候的什翼珪在旁看了二人一眼,忽而执起酒壶,一跃步跨到杨定面前,先是拱手施礼道:“杨将军武技不凡勇冠三军,原来酒量亦是了得,不知我可有荣幸,与将军入席对酌?” 这是要单人斗酒的意思了,诸将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新人——哪里冒出来的野鸡崽子,就敢叫板杨定?天下谁不知仇池杨定,千杯不醉。 杨定略略低头,长久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少年,什翼珪不卑不亢神色自若,执斛之手点滴不颤:“……我不与儿子辈喝酒。” 一时众人喷饭,杨定年近而立,果然也很可以鼓捣出这么个身材高大神似形似的儿子出来。什翼珪也是一笑,直接将手中鸡首壶的盖子拧开一丢,一扬脖子,喉结耸动,不出须臾便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众人顿时拍手叫好——这般豪饮,莫说个半大孩子,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少有能及的。什翼珪拭去唇边酒渍,从容道:“杨将军不曾听过——酒国无父子——只认输赢么?” 杨定扬了扬眉,目光越过什翼珪与其后高坐的慕容冲遥遥一对,已被什翼珪拉离御前,他还欲说话,忽闻殿外传来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歌声:“宫殿台观……父子同出……不共汝……” 任臻回过神来,挑眉道:“何人在外唱歌?” 外面把守的亲兵忙出外打探,不一会儿就押进了一个青袍鹤氅的老道——说是押,却没人敢碰,说是簇拥跟随亦不为过。在场有在长安久居过的,此刻也都猜出此人身份,纷纷起身迎立。 张嘉理也不理旁人,在阶下站定,对任臻远远地打了稽首。任臻左右看看,不禁亦跟着肃然:“道长姓张?” 张嘉拈须浅笑,却也不答——他天师教名满天下,何人不知?任臻下句话就道:“耍套太极看看!” “……”张嘉莫名其妙,太极乃是何物?如何做耍?任臻一拍大腿:“你在武当山上自创的呀!传给张无忌的那个!” “?????”张嘉生平不识金庸,自然对此闻所未闻,奈何长了张实在标准的老道脸,任臻一见就恨不得把他塞进电视里唱做念打一番。 他满腹草稿被这么一搅便不知如何继续了,幸而左近的皇叔慕容恒是早知其威名的,忙躬身道:“道长弃暗投明,愿留在长安,庇佑大燕,实乃慕容氏之福。” 张嘉一挥拂尘,淡定道:“非是弃暗投明,老道出山,全为顺应天下大势——华山之上夜观天象,见紫气东来,横贯帝都,便知要改朝换代了。” 慕容冲骑兵平阳,渡黄河占阿房兵围长安,可不正是“东来”?慕容恒一喜,恭敬更到了十二分——幸而燕军入城入宫,再乱都没人敢伤害这活神仙,否则,谁来为大燕国的国师?“仙长今日可有福旨降下?” 张嘉先只是笑而不语,急的人再三追问,方道:“燕军围城之时,长安曾有数句童谣,不知皇上可曾听闻?”不等任臻反应,便放声悲歌道:“‘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杨定健兒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任臻怔了一怔,他听出这两首民谣皆意有所指,前者言他甲申登基乙酉围城,鲜卑入长安,杀人无算,满城皆悲;后者言杨定叛秦,投其麾下,慕容冲攻入未央宫,得坐龙椅,苻坚苻宏父子俩仓皇出逃,分道扬镳。他侧过脸看了慕容永一眼,慕容永虽依旧面色酡红,神色却尚自清醒,冲任臻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是当时长安城中真有流传了。可任臻压根就不信这世上真有能预言未来的神道,只是满朝文武不分胡汉,皆把这前朝国师当活神仙看,他也不敢太逆人心。他单手托着下巴,从鼻子里无声地哼出一口气,有一调没一调地道:“皇叔说的对,道长今日肯驾临凡间必有话说,不知是要修庙还是立祠呢?”旁人不觉如何,慕容永却听出任臻话中讽谑之味,不由皱眉看了他一眼。 张嘉扬起拂尘,忽而一指任臻:“皇上非当世之人也!” 任臻口中含着的一口酒顿时喷出,狼狈不堪地抚案大咳起来,慕容永忙抢上前替他拍背顺气,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魂不定。 张嘉不为所动自行接道:“皇上乃是南宫朱雀转世下凡,挟麾下七星鬼柳星翼轸张井,所过之处无不赤地千里,兵凶战危。”任臻纳闷了,他摸不清张嘉到底是胡诌蒙混还是真有两把刷子,便声色不动地道:“那不知该如何化解?” 张嘉垂下眼睑:“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此诗一出,全场哗然——凤凰者当指慕容冲,要他高飞还故乡就是要放弃好不容易才打下的长安,东归燕国故都邺城,与他那皇叔吴王慕容垂争关东去,这与慕容冲即定的立足关中再图天下的战略可谓南辕北辙。 “不知道长何出此言?”这话干系太大,连慕容恒都迟疑地追问道。张嘉命身边道童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弹开盒盖,他轻描淡写似地道:“山人机缘之下得一古书《古符传贾录》,有此谶言。”话一出口众人皆哗——那个年代,佛教未兴,独尊道家,巫蛊玄学并重于世,便没有不信这的——那《古符传贾录》乃是本奇书,相传为汉武帝时方士东方朔所述,司马相如记录,成书后献给武帝,武帝阅后大惊失色,说此书泄露天机必为祸人间,故下令锁入深山,从此不见下落,谁知竟到了张嘉手中,便有几个早想东归的武将当场鼓噪道:“皇上,咱别留在这了!这不是咱的根!我们打回邺城去,您才是慕容氏的正朔,怕吴王作甚!”“是啊!活神仙都发话了,留在长安也是‘自取灭亡’!”“何必留在此处,白给人经营民生?不如一把火烧了长安,抢掠一番富贵还乡去!” 打回燕国故都邺城去?说的轻巧!虽然燕军拼死拼活攻下了长安,但也是元气大伤,想方设法站稳脚跟防备姚秦盘踞关中尚且不够,若真听这老道士的话把部队拉到关东,疲师远征,还不够他那骁勇善战老谋深算的叔叔慕容垂打一阵的! 慕容永看出任臻面色阴郁,显是耐不住性子要发火了,生怕他立即就要当众大放厥词,惹了众怒,情急之下,忙一把攥住任臻的手,附耳低声道:“且不管你信与不信,都暂不能翻脸——他可是那些武将眼中的活神仙,你刚刚集权在握,不可太过刚愎,寒了人心。”呼吸流转间,那一浪一浪温暖熏人的酒气混着些许的男性气息便悉数扑来,任臻摸了摸自己敏感而微微泛红的耳后根,登时就把那该领盒饭的牛鼻子群众演员抛诸脑后,一扬手道:“今日长乐殿夜宴,只为庆功,此事容后再议!” 第31章 姚嵩掀起帘帐一角,偷眼一望——帐中高大的男人双手被缚双眼紧闭,盘腿端坐于一张胡床之上,面上血污纵横,神色却依然不屈。 他负手转身,在帐外低声对左右吩咐道:“给我严加看管,若有个差池,夷你九族!”骁骑将军吴忠抹了抹一脸的油汗,在旁低声道:“小公子放心,咱们费那么大的劲儿围捕一夜才活捉了苻坚,哪里能让他再跑了?五将山营盘里三层外三层围地如铁桶一般,别说他现在受了重伤,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姚嵩见他此时话说的震天响,便冷笑着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吴将军既这般勇猛,为何今夜伏击苻坚之时连面都不敢出?”吴忠语塞,自苻坚西奔以来,数十日间,姚军死死咬住,却又每每网开一面,数次擒纵,慢慢地将前秦残军战力消耗殆尽。直到今晚,近万姚军才正式决战,死死追咬苻坚不放,数个时辰彻底击溃了数百苻秦不到五百的残兵,整座五将山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堪称一场恶战,全是由这看着秀丽纤弱的姚嵩一手指挥——其计毒辣至此!为达活捉苻坚的目的,姚嵩根本不在乎死伤多少姚军士兵。他讪讪一笑,低下头去,他现在还真有些怵眼前这个毒蛇一般的美男子:“天王,哦,苻坚他毕竟曾经是我主子……” 姚嵩嗤了一声,笑而不语——他知道吴忠当日与其父姚苌在前秦同殿为臣,自然亦侍奉苻坚为主整整二十年,后来虽趁着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跟着姚苌自立门户了,但他还是没能像姚苌一样全然不以叛主为愧,对苻坚还是有些敬惧愧疚竟至不敢相见。吴忠也觉得自己此时此举太过优柔,不是个做大事的料,便一路跟出去,补道:“我们还是连夜送他回新平,让大单于亲自处置,免得夜长梦多! 姚嵩脚步不停,却难得地点了点头:“对,是要快送其回新平,只是不是我们——是大哥。”吴忠张了张嘴,那一脸刀疤瞬间在夜色中盘根错节地扭曲起来:“叫姚兴来押送苻坚?!你,你疯了吗?我们死伤多少兄弟才活捉到苻坚,你把这个天大的功劳平白让给姚兴!他在大单于面前再立一大功,你我就更没戏了!” 姚嵩白了他一眼,停住脚步开始勉强耐住性子安抚他的盟友:“欲取必先予,没听过?我们现在的势力不管有没有立这功都还是大大弱于大哥,何必此时犯忌惹他猜疑,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他人情让他立功——再说,到了父王跟前,这是不是个功还难说呢!放心吧,我几时做过亏本的生意?” 姚兴是骑着快马连夜从新平赶来的,刚进联营便见自己弟弟围着件貂毛大氅在营口垂手等候,他滚鞍下马,随手把马鞭丢给身后的随从,一把攥住姚嵩的肩膀,急不可耐道:“真抓到了?” 姚兴一张被山风冻地清白的小脸也难抑兴奋,他低声道:“血战经夜,方才活捉了他——那可是个难啃的刺头。臣弟不敢居功,自然要请大哥亲来裁度。”姚兴闻言,大力拍揉着弟弟的肩,大点其头:“好,子峻一心为我筹谋,我都记着。”自尹维死后,他虽也伤心狐疑了一阵,但姚硕德言之灼灼说尹维煽动兵变又妄图追杀姚嵩,他自是知道尹维的确一直欲杀姚嵩,常连他的面子都不给,出兵在外就更保不准了。加之姚嵩使出百般手段泣诉剖白,一来二往,他如今不仅对这可人的弟弟尽释前嫌,连军政大事都每常与之商讨议定,反倒将其父姚苌抛诸脑后了。 谁知姚兴他披星戴月地赶来劝降,打好腹稿要舌粲莲花一番,谁知苻坚从未登基时便是出了名的雄辩无双,三两句便把姚兴骂了个狗血淋头,几乎要站不住脚,只得落荒而逃。 姚兴狼狈不堪地窜出来,知道方才情形俱被姚嵩在帐外冷眼听去,便恨声道:“阶下之囚丧家之犬还敢大发厥词!我没资格?我是后秦的世子!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亡国之君!这种人带回去也是给父王添堵,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杀了干净!” 姚嵩一路细步尾随他进了自己的军帐,见四下无人方才抬起头来,主动攀住姚兴的胳膊,按他坐下:“若是一刀杀了,何必费劲让大哥老远过来?臣弟就可以代劳!”姚兴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反手覆住他的手腕,道:“子峻何意?” “大哥说苻坚如今奈丧家之犬不假,但并非一无是处——哥哥莫要忘了,当初苻秦灭燕,有一件宝贝可是到了苻坚手中。” 姚兴也是博览群书的,此时便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莫不是……传国玉玺?” 姚嵩勾唇一笑:“正是。当年晋承魏祚,得到了那枚和氏璧,至惠帝时八王之乱,先后流落于前赵刘曜后赵石虎之手,最后到了那杀胡的汉人冉闵手中,他与慕容鲜卑争夺关东时在遏陉山兵败被杀——玉玺便到了慕容氏手中。传说当年王猛入邺城,第一件事不是追击当时的燕帝慕容暐,而是入宫抢得传国玺献于苻坚。大哥,若父王与您只想做个草头大王,那么玉玺在手反而是个累赘会引得诸侯纷起争夺;苻坚也可以尽快处死,免得夜长梦多,但如若胸怀天下要一统九州,这玉玺便定要到手!” 姚兴沉默须臾,一点头道:“你说的对,否则若让慕容氏重新夺回传国玉玺,我们姚秦再留在关中便名不正言不顺站不住脚了!只是这苻坚这样硬气,深恨我们姚氏,如何肯将传国玺的下落告知?” “大哥,这事您不宜出面,传国玺目前只能由父王亲自索要——届时父王自有法子叫苻坚就范。” 姚兴一想,果然有理,姚嵩费九牛二虎之力活捉苻坚,便是想交由他押解回新平,在姚苌面前表忠心争功劳,不可谓不替他着想至深,心里一动,便顺着姚嵩的胳膊往上,拉住他的手肘望下一拽,竟将人强行拉至怀中:“好弟弟,你要什么赏?”姚嵩一慌即定,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记,低声嗔道:“大哥,这可是在军营!” 姚兴孔武有力,紧紧钳制住他的反抗,伸手摸过他的脸颊:“谁让你在新平宫中,总是躲我?子峻,聪明如你,难道不知姚秦将来谁是主子谁说的算?”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带上了点不耐的威胁,姚嵩默然片刻,忽然垂下眼去,是个泫然欲泣的模样:“哪个管将来谁来做主!我费心为大哥筹谋策划之时,可从未想那么多!大哥是世子,旁人自然不敢多嘴,可咱们毕竟是兄弟,有些事现在真要挑白了,大哥是不是一定能在父王面前保住臣弟!?”姚兴一愣,果然是这个理,其实他也并没色欲熏心到要在这耳目众多处发情,只是姚嵩一贯若即若离,时而巧笑嫣然时而正襟危坐,搓揉地他如百爪饶心一般,看在眼里却又得不到吃不了舍不得断不下,如今他身边也没有尹维掣肘管教了,自然垂涎不已,心痒难耐。 姚嵩见姚兴忌惮姚苌,果然已被自己唬住,暗中松了口气,忽然抬头在姚兴颊边飞快地轻轻一吻,悄声道:“大哥急什么,来日方长嘛~” 姚嵩好容易安抚下姚兴,如条滑鱼一般溜出他的帐子,头也不回底快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他手握兵权也有时日,已经在军中着力培植出一批忠于自己的势力,因而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他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拉着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要掀帘入帐。 早有亲兵在内恭候多时,见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忙将手中早已备好的御寒之物奉上。姚嵩此刻心中厌烦,并不觉冷,刚欲发火挥退众人,却见捧到面前的是一只紫貂围脖,毛色丰厚,缀着只精巧的梅花金扣。 姚嵩缓缓伸出手去——为不惹姚兴不快,这件紫貂皮草早早地尘封箱底不见天日,没想到如今又到了时令——竟是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他以指尖反复感知着其下顺滑丰厚的触感,一如他曾对他说“你秉性孱弱,给你亲自做了件围脖,早晚戴着便不受寒了。” 如今同在这一片寒夜月光下,二人却遥无相对——我在思念你,你又在何方? 他在黎明将至时的浓厚夜色中轻轻呼出一道白气,紧了紧颈间毛色丰厚的围脖,方才汲取了些许暖意。“攘外必先安内。拖了这么写时日,他也该把内政料理停当了罢。”他喃喃自语毕,忽而扬声吩咐道:“密信高盖,让他设法速将苻坚身陷新平之事告知慕容冲!” 且说那长安城未央宫中的庆功夜宴直闹到过了亥时方才进入尾声,在座武将文臣少有汉人,都是惯能喝的胡族好汉,此刻也倒地七七八八了。任臻却倒尚算清醒——自然不是因为他那点在大学宿舍里和狐朋狗友胡吹海侃练出来的酒量,而是他蓄意不给自己黄汤下肚的机会——今晚于他还有另一场攻受战要打呢。 身边内侍此刻倾身附耳道:“皇上,尚书令看着是不成了,要不要先送他回宫歇下?” 任臻见慕容永果然趴在案上,脸红地像滴下血来,却与旁人醉酒不同,他不闹不笑,就是双眼直勾勾地放着空发着呆,顿时喜道:“终于不成了!快!送他回宫!”而后自己腾地跳起来,随口敷衍了几句总结陈词,甩开步子就紧跟而去。 “皇上……”新上任的内侍总管忍了一路,此刻终于憋不住开口了,“您的金华殿已经过了……您怎跟到下臣居所承明殿来~” 任臻理直气壮道:“朕不喜金华殿的布置,今晚就住承明殿,等明日你们拆了金华殿里那个龙床,朕再回去!”话没说完便如阵风似地卷起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慕容永嗖地一声挂进房中。 待门嘭地一声砸上,众位内侍还在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还是为首的内侍总管咳了一记,公鸭般地咏唱道:“皇上果然勤政,深夜了还要与尚书令商讨军国大事!” 任臻把慕容永扶上床后,见他面色酡红神志不清,嘴里还呢喃道:“恭贺皇上克定长安……”这话任臻今晚大概听了百八十遍了,哪里还放在心上,只是见慕容永醉成这般,虽说是自己蓄意灌的,但到底有些心疼,便沏了杯清茶递过去:“喝口?” 慕容永摇头晃脑地硬要接过,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不一会儿便恼地将杯一砸,整个人瘫在任臻怀里。任臻顺势将人抱个满怀,见他如醉玉颓山一般,风姿尤甚,不由地爱意更炽,心中一动,他伸手又重新沏了两杯茶,拿起一杯先送到慕容永手中,柔声道:“拿着。”慕容永被他紧紧裹在那片温暖胸膛之中,迷迷糊糊地听话捏住杯脚,朦胧中见任臻也执起另一杯,轻轻绕过他的手腕,凑向自己的双唇。慕容永因任臻低头就辈,二人之间陡然逼仄局促起来,便有些不安地抖了抖手腕,任臻见状低声喝道:“不许再砸了。” 慕容永立即就乖乖地僵着不敢再动,半晌忽道:“你这么口渴啊?我这杯也给你?”慕容永酒醉的最高境界就是不吵不闹思维却已如幼童,任臻心里一柔,轻轻地说道:“你我行交杯合卺之礼,可好?” “???”慕容永有听没有懂(注1),只是睁着双失焦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任臻,“交杯的意思,喝过这茶便是你从此是我的人了,明白?”慕容永更不明白了,怔怔地盯住那貌似大有玄妙的茶,任臻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慕容永猝不及防,手跟着一抬,杯沿亦撞上嘴唇,却因牙关紧闭,有大半茶水吞咽不及而顺着他坚毅的下巴淌了下来,淋淋沥沥地甚至溅湿了衣襟,他苦恼地皱了皱眉,伸舌去舔嘴角残液。任臻一把暗火至此彻底地窜了起来,他握住慕容永的手腕,一把将二人掌中空杯掷向床底,下一瞬间,已是倾身吻住。 慕容永似还未回过神来,猛地感觉一条热腾腾的肉舌入侵口腔,立即不服输地以舌相抵,那入侵者见不得其门而入便狡猾地改钻进他温暖的内腮,直接而凶猛地似要钻进深处,唾液本能地自唇际流了下来,他吓了一跳,刚刚张嘴,对方的舌尖便迅速地破门而入,搅着他的舌头不住交缠吸吮,啧啧作响。慕容永难堪地正要略表抗议,他又放弃了攻击,舌头来回舔舐着他的齿列,无比细致地反复摹划着敏感的上颚。 慕容永一记哆嗦,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一双手搭住任臻的脖子,不耐地还要索吻。 任臻勉强唇分,双手抚开慕容永汗湿的额发,亦是意乱情迷,他说:“慕容永,我爱你。” 长乐殿夜宴此刻早已散场,偌大的未央宫黑黝黝地隐没于永夜之中,杨定独自一人迤逦而行——他喝的多,却醉不了,却不知这究竟是幸与不幸。忽而听见左近有人声交谈,他不由驻足,本能地避至一旁假山之后。 月光下,两个少年似在争执,俩人他都认识——中山公苻诜与今夜与他斗酒的什翼珪。 他还记得方才二人喝到正酣,他主动扣下海碗,一摆手道:“罢了,莫饮了。” 什翼珪扬起一张白脸道:“还未分出个胜负。” 杨定站起身来,轻一指他:“你差不多到顶了,再喝便是逞强,我不与你斗气。”什翼珪不满道:“杨公可是仍旧看不起在下?”杨定扭头道:“你区区年纪这般酒量已是难得的年少英雄,若我不是长你一轮,未必赢得过你,如今硬喝,是胜之不武。”少年一愣,似是没想到杨定会说此赞语,再一回神,便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这边厢苻诜指着什翼珪的鼻子继续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降臣就是贼心不改,我们苻氏对你们格外凯恩荣宠有加,怎么一个二个都要叛主!我母妃哪里对不住你,你要给她鱼肠匕让她自尽!而后你转身就投靠了慕容冲!两面三刀朝秦暮楚的小人!” 什翼珪背对杨定,微微皱了皱眉,却忽然双膝一软,匍匐在苻诜脚边,倒把苻诜吓退一步,见他一脸哀戚地道:“殿下,张夫人何等心气,您让她委身敌酋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她早有一死殉国明志之心,您并非不知啊!这样清清白白刚烈赴死,才对得起天王赢得了尊重!否则慕容冲怎会命人以妃礼厚葬张夫人?”苻诜愣了下,犹自咬牙切齿:“那你事后立即抛弃旧主投奔慕容冲,也是有理么!?” “我不得不跻身慕容冲身侧,也是为了保全旧主!殿下难道不知国破家亡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慕容冲暂时不动你们不代表他永远不算旧账,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及时通报且拼尽全力,护旧主周全!”什翼珪拔出自己身边佩剑双手奉上,如丧考批地道:“殿下如若不信我一片丹心,恳请立时就将我砍了以泄其恨,我毫无怨言!” 苻诜愤然挥剑:“叛徒!你以为我不敢么!” “住手!”杨定此时方从后跃出,一把攥住苻诜的右手,居高临下地逼视他道:“中山公以为此刻坐天下的还是天王么?!” 杨定其人其事旧日秦宫之人谁人不知?苻诜此刻猛地见他,是又怕又气又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两下便惊惧而走。 直到苻诜走得影也不见,什翼珪依然跌坐在地,面色凄惶。杨定叹了口气,俯身向他伸出手来:“你近日心中彷徨,我亦一一领受过,这世事种种本就不可能天随人愿,我等凡人纵使不得不随波逐流,但只须求得俯仰天地问心无愧。” 什翼珪有些茫然地搭住他的手起身,苦笑道:“我原是代国王子,奈何做了亡国之奴,不得不效命于苻氏,这是我命不好,我也认了。只是我从未想着做个叛主的贰臣,我,我只是想这一生不要庸庸碌碌地白白走过,我也想征战沙场扬名立万,方无愧平生!我真的——”他忽然哽咽似地说不下去,杨定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对个半大孩子起了惺惺相惜之情:“运是上天给的,命却是自己挣的!曾经阶下囚又如何,凭什么就天生要低人一等!?你放心,你将来定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机会!” 什翼珪立时跪下,感动道:“多谢杨公提拔!” 杨定赶忙拉他起身,再加劝慰,什翼珪着意与他攀谈了不少行军布阵武学技艺之事,杨定说地投契,至此视他为友,二人在凉亭上相对而坐,聊了许久,直到月过中天,杨定拂去肩上霜降,抬头望了望天色道:“不知不觉竟坐到深夜。” “夜如何其?夜未央。”什翼珪意犹未尽似地引了一句诗经中用以命名未央宫的名言,与杨定相视一笑。 便是在这片如水寒凉的夜色中,承明殿中却春光一片。 慕容永被扒地浑身赤,裸,瘫在床上,强壮健硕而又骨肉匀亭,任臻覆身其上,爱不够似地不住啄吻着慕容永已然滚烫的双唇,又伸舌情色不已地舔过他眉间为他留下的那道伤痕,慕容永难耐地呓语出声,抬腰欲躲,却恰好将自己要害送进了早已等候的手中,任臻熟稔无比地上下抚动,间或掌心一转,包住湿润的头部,反复摩梭,勾连着更多的淫,液接连不绝地淌下。 “啊!!~!”慕容永何曾经过此等情事,舒服惨了地呻吟一声,屈肘挡在自己面前,浑身轻颤。“爽不爽?”任臻吃吃一笑,强行拉开他的双手,埋进他血管贲张的颈窝间,吸吮着他激动而泌的油汗,手上动作却不停,间或在颈动脉上不轻不重地一咬—— 慕容永如失水之鱼,剧烈地向上一弹,腿根剧颤,阳,物猛抖,竟是将要泄了,他受不了地忽然起身,紧紧抱住任臻的健壮的背脊,失魂落魄地脱口喊道:“冲哥!” 注1:合卺礼自宋以来才开始作为必备的婚礼手续普及到贵庶中去。 第32章 直感受到车马颠簸彻底停了,苻坚方才缓缓地睁开双眼。 帘帐被粗鲁地掀开,姚兴俯身,冷笑地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帝王:“天王养了一路的神,如今可精神了?” 苻坚伸腿下车,他双手被缚,衣衫破烂,却依然神态从容地道:“唤姚苌出来见朕。” 彼时姚苌早已自立为后秦王,改元白雀,苻坚喊他却一如往日,如仆似奴,轻慢无比。姚兴暗一咬牙,刚欲呵斥,一直隐于人后轻易不出一言的姚嵩此时忙上前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微一摇头。 苻坚不紧不慢地信步向前,众人赶忙跟上,紧随其后。直到一进院落面前,苻坚止步,昂首望去,其势浑然不似个阶下之囚。 “新平佛寺。”他轻声一叹,迈步而进。这座佛寺还是他在建元盛世于新平亲自下旨修建的,为弘扬佛法甚至不远千里自江南请来道安大师驻锡办道,盛极一时——如今却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大殿中一尊金身佛像莲台高坐,拈花一笑,依旧妙目慈眉,亦不管是否换了人间。苻坚忽然提袍跪下,对那佛祖躬身一拜,长跪合掌,旁若无人地在口中念念有词。姚兴精于佛学,此刻便听出他念的乃是往生咒(注1),不由皱起眉来,觉得苻坚疯了,此刻居然还有心思念经。姚嵩在后想了一想,轻声道:“他是为数月之前父王坑杀新平万余死战之士超度亡灵。” 苻坚一脸肃穆,长长久久地跪念经咒,在场诸人竟无一出声打扰,直到他呢喃着念完整段往生咒,复虔诚诵结道:“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身后才忽然传出一声不大的嗤笑。 苻坚睁眼而不回头,瞳中唯有佛陀庄严法相。 后秦之主姚苌不知何时也已到了大殿,面对这曾经主子略显佝偻的背影,他轻轻快快地喊了一声:“天王陛下平素英雄,今日如何也被人所执? 苻坚头也不抬:“时也命也,与卿无干。” 姚苌屏退众人,在他身后站定,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我与陛下二十年情分,自不敢忘,陛下若将传国玉玺授我,便免汝今日之死,我更可派兵护送陛下过新平城,西归陇西凉州,何如?” 苻坚缓缓起身转过,紧紧缚住的双手垂在身前,他瞋目瞪视着这个曾经装了十几年忠诚良将的旧日臣仆许久,忽然暴喝一声,断然叱道:“小羌敢逼天子哉!五胡次序,无你羌名,玉玺朕已送于晋,再不可得矣!你若杀朕,愿求快刀!” 姚兴领着后秦一干臣子退至寺外,不多时便见姚苌一脸铁青地推门而出,脚不离地地上了车驾,气哼哼地不发一言,直命起驾回宫。姚兴恭送以毕,才一拧眉头:“莫不是父王也无法逼苻坚交出玉玺?!”旋即复又冷笑道:“以父王的脾性,怕苻坚苻天王是命不长久了!” 姚嵩也是深知其父惯于六亲不认心狠手辣,此刻怕姚嵩一气之下立时就要杀了苻坚,忙道:“大哥定要劝阻父王——若要以大义取天下,万不可屠戮旧主,就是要不到那玉玺,也要逼苻坚行禅让大典,如此方可名正言顺承继帝位,摆脱草头天子之名!” 姚兴思忖,深以为然,嘴里却还是哼了一声道:“苻坚那等又臭又硬的脾气,会轻易就范?” 姚嵩缓言道:“将他久困于新平佛寺,日日囚索——蝼蚁尚且偷生,我不信苻坚真地矢志求死了——若能劝得禅让,大哥居功至伟,便当真是大权在握的后秦太子了!” 苻坚于五将山被姚军所擒,押羁新平佛寺的消息传进任臻耳中之时,他尚在未央宫演武场上习枪,虽已时逢深秋,万物萧索,他却卸了铠甲除了衣褂,只穿着一条天青色的裤褶,赤裸着精赤条条的上身,此刻布满油汗,正一滴滴地顺着肌肉纹理淌下——庆功夜宴后所有人都以为慕容冲诸事停当该暂时放纵行乐之时,他却忽然平白无故没日没夜地跑到演武场来“练武习枪”,苦的一干亲兵近卫不得偷闲,要一一陪慕容冲过招,既不能用尽全力真伤了皇上,又不能虚以委蛇应付了事否则便要被一枪戳中兼被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慕容冲怎地忽然这么大的火气。 任臻枪柄顿地,看着一地大气不敢出的燕兵,呼吸紊乱,胸膛起伏,声音低沉地可怕:“苻坚被姚苌活捉了?” 高盖跪地道:“正是!有潜伏新平的探子来报,说是姚秦要苻坚手中的传国玉玺。”任臻尚未说话,便见不远处杨定风驰电掣地虎步而来。 “皇上!”杨定双目通红,扑通一声跪在高盖身侧,“天王有难,我不能坐视!皇上有言在先,我虽暂居长安,然此刻天王蒙难,请皇上放我出城!” 任臻俯视着他:“就你一个人去新平?是准备救主还是准备投诚?!” 杨定一惊:“皇上!” 任臻忽然将手中长枪丢过去:“同我较量一场,我赢,你乖乖留下别去送死;你赢,我不仅让你出城还借你三千人马救苻坚!” 杨定顺势接住,看了看慕容冲的神色,便也不再赘言,起身立势,挺枪就刺。任臻自来到这个时代,便从未荒废过武技,日益精湛之余祖传的慕容枪法使得更是出神入化,杨定虽自恃勇猛,但也知百招之内无完胜把握。谁知慕容冲此次使枪竟全无章法,没用慕容枪法任何的一招一式,占着轻快灵动晃了十招,忽而右手一松,长枪委地,他竟这样双手微摊门户大开地置身于杨定枪网之下。 杨定猛吃一惊,急急收枪,然用力过猛,枪尖还是挟着疾风在任臻的肩膀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皇上!”在场围观的诸将士皆齐齐惊呼。 任臻一扬手,止了众人之声,他浑不在意地拭去伤口沁出的血迹,披上外袍,隐约其下的一身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而又不至夸张纠结。他仰头看着杨定,平平淡淡地开口道:“你赢了。朕言而有信,不仅借兵于你救秦,更要——御驾亲征!” 未央宫中炸开锅了,众武将文臣个个都恨不得长出十个脑子来想慕容冲是哪根筋不对了要亲自去救这宿敌,慕容恒更是恨不得生一百张嘴来劝阻:“皇上!苻坚是我慕容氏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包括先帝在内千余鲜卑贵胄子弟就是在我们围长安时候被他亲自下令坑杀的!您生平最恨此人,若非当日被他逃到五将山,落在我们手上,也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 “国师”张嘉自然也恐救回苻坚,借言天机,劝慕容冲不可祸水自引,徒招灭亡。任臻离了御座,走向台阶,皮笑肉不笑地讽道:“朕听说当日可是仙长劝说苻坚西奔五将山以逃此劫,怎地他不仅没有东山再起,反倒落入旧日叛臣姚苌手中?” 张嘉早有准备,振振有词地辩解道:“老道却有说过‘帝出五将久长得’一语,但从未说过苻坚可得安身立命。话中的‘久长’二字,便是‘姚苌’的意思——姚,通‘遥’,为久之义;长就是‘苌’。正是预言他今日下场,何错之有?” 任臻不免目瞪口呆,至此一句驳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若狡辩推责之才,这张老道倒是真当得起登峰造极已临仙境。 众人亦抓紧这一机会,在朝上将任臻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苦劝不已。任臻绷着张脸本只是面无表情地听,被吵地实在不堪,忽然一提裤子一屁股坐在御阶上,曲起只腿架在身侧,有些无赖地抬头看着头顶一圈争先恐后喷着唾沫星子的人,他冷笑道:“朕是皇帝,出口即是圣旨,若有不满的,大可取我而代之!”这话说地实在太重,令人不禁联想到了刚刚伏诛的段随韩延二人,不由都噤声了。 此时却是已在燕军中被白眼无数的杨定出班道:“皇上贵重之身,不可轻出,若肯借兵三千,杨某便足敢盛恩。”任臻微一仰身,单手撑住,偏过头大喇喇地道:“别放屁。朕亲征并非为你!”杨定喉中一梗,耳际便烧了起来——他虽粗放,但也能感知到那夜过后慕容冲似乎陡然不同了——一改往日言行,刻意地豪放不羁野腔无调,全然不似旧日那个燕国之主了。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悻悻退下,唯有一个人反倒上前数步,待人潮散去,偌大的宣室殿中唯他一人,才缓缓在任臻面前单膝点地而跪。 任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吊儿郎当地道:“尚书令还要劝谏么?” 慕容永垂下头去,声音干涩:“皇上……三思,莫要因一时之气御驾亲征。” “哦?何谓一时之气?”任臻奇道,“朕刚刚攻下长安平定内乱,何气之有?” 慕容永吸了口气:“那一晚在承明殿我——”任臻一挥手:“哪一晚?朕只记得在承明殿招了个宫婢侍寝,她抵死不从,朕便将人杀了!” 慕容永胸膛剧烈起伏,忍了片刻他忽然倾身伸手抱住任臻的肩膀,颤声道:“任臻……你听我解释……” 任臻并不反抗,低头抵着他的肩窝,唇角上缓缓挑出一道讥诮的弧度:“尚书令,莫要乱叫,这是杀头的罪。”慕容永更紧地将他搂在怀中:“我喝糊涂了,你知道我一贯酒量奇差,我胡诌的,你别为了和我赌气带三千人马就和杨定那傻大个杀去新平,姚苌在那步下了天罗地网重重防卫,你怎么能去送死?!还是为了苻坚!就算他手中有传国玉玺,也不值当你为此冒险!你对他的深仇大恨便是十个玉玺也换不过来!” 任臻打断了他慌张无措的话,冷笑道:“深仇大恨?那是慕容冲,不是我的!他像个女人被苻坚强上,易弁而钗当了三年的娈童,那是他自找的!如今想想那苻诜说的也对!他恨什么?便是卖身他也算卖出了天仙的价了——你们慕容氏哪个没因此受惠升官?!” “住口!”他的口不择言让慕容永如遭电击地猛然松手,他如一只负伤尤斗的困兽,粗喘着愤恨着瞪视着眼前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右手在身侧不能自主地紧握成拳。 “怎么?心疼了?”任臻心底又是一沉,若非顾及彼此身份,只怕他要对胆敢侮辱慕容冲的替身挥拳相向了。替身,是啊……便是如今这个身份,也是慕容冲留下的躯壳!要生生困住他的灵魂,一步一步地将他彻底地禁锢乃至吞噬——慕容永是这个时代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曾经是他心中唯一的倚靠,他原以为他眼中看的是他任臻,心中想的也该是他任臻!但是他错了。慕容永心底深处,一直隐藏着对救他出长安,教他枪法,领他起义的慕容冲不能说的感情!为此他可以眼睁睁地纵容他按他的思路走下去,直至彻底被同化为慕容冲! 僵持片刻,慕容永忽然狠狠地低头一磕:“皇上,不可御驾亲征!长安诸事刚定,慕容垂虎坐邺城遥遥官网,若您有个闪失,西燕群龙无首,立时四散!若皇上执意出兵,臣不敢苟活!” 呵,他的尚书令,在对他“死谏”。以死相逼,让他继续循规蹈矩按他的剧本按部就班走完别人的人生——任臻死死地盯着他的发旋:“当日你被姚兴窦冲夹击受伤,当真是伤重无法回阿房?却可以让副将剥下你的盔甲甚至玉佩,将另一具身量相似的尸体李代桃僵送回阿房——你入长安,以退为进以死相激,其实是为了让我自己驱逐姚嵩,与后秦彻底决裂后立即攻城!是不是?!高招啊,慕容永,不声不响,让我按部就班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走,义无反顾!” 任臻的疾言厉色却唤不回慕容永一点波澜,他以额触地,不肯抬头,只是沉重地重复道:“皇上,不可御驾亲征!” 任臻见他如此表态,心下还有何不明的?当初慕容永捡他回来捧他上位,并未想到这个形式神不似的傀儡竟然也有自己的主见,不仅集粮屯军,暂停攻城,甚至还与那潜伏军中别有用心的姚嵩瓜瓜葛葛牵连不清。这与他当初的蓝图全然不同!他要他按照慕容冲既定的计划来走——所以才用他莫须有的阵亡促他哀兵十万立攻长安,更因此驱逐姚嵩与后秦决裂——端的是一石二鸟之计!前段时间他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调足了他的胃口瘾头,让他心中思思念念都是他,亦全是为此——在外尽快攻下长安,在内与他两情相悦,这是他毕生所求,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破坏! 任臻撑膝而起,拍去掌中微尘,随即从衣襟内摸出一块物事,轻轻砸在慕容永面前。 “那你就别苟活了,因为朕心已定。只是万一你我皆死,大燕立即分崩离析——”任臻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怎么对的起将这国这家交托给你的慕容冲?你会死不瞑目,无颜见你的‘冲哥’于九泉之下!” 任臻字字句句有如剜心剔骨,刺地慕容永痛不可言,他缓缓摸过被任臻弃若敝履随意丢弃的玉牌,轻颤着摸着那坑坑洼洼的深浅痕迹,那是他的名字,他亲手雕给他的,祈他平安一世。慕容永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竭力让眼中那点水光消弭无形——他知道,他无意中毁去了他们之间最美好的东西。 原来往日种种,全是镜花水月。他对他笑,对他好,都不过是在云里雾里,苦苦追寻着那个人渺然无踪的遗迹。 任臻再不看他一眼,龙袍下摆在明净的青石砖面上行云流水地划过,他跨出宣室殿,昂着头道:“出兵新平援救苻坚,并非赌气。我不是慕容冲,也一样可以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注1:往生咒出自“十方佛国,皆是净土,若修净土法,则任何佛国,皆可往生。”乃净土宗必修十小咒之一。但彼时佛教初兴,尚未普及,净土宗初祖慧能大师与苻坚同龄,此刻刚刚于庐山东林寺为道场创宗弘道,前文所提的道安大师乃是慧能之师,故苻坚不可能在此时就知道“往生咒”,此处从权。 第33章 却说在新平佛寺之中,姚苌消停数日,又听姚兴所谏,复遣使劝苻坚,求为禅让。苻坚自知必死,也不惊惶,每日依旧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神色如常地听完使者舌粲莲花的保证允诺后,一扬手道:“禅让,乃圣贤之事,怎可拟之!朕既无仁让,姚苌匹夫更无德受!朕求先死,休得饶舌!”姚苌见苻坚至死不屈,便当真动了杀心,在亲军中挑选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命姚兴带领着,持三尺白绫前往寺中,将苻坚就地缢杀。 正在此时,后秦朝廷忽然闻得慕容冲亲自领军前来新平,意欲劫救苻坚。 姚苌几乎要一蹦三尺高了:“慕容冲要来救苻坚?!”这消息简直比他听见晋朝司马儿决定挥师北上收复失地还要匪夷所思。 姚兴一听就领着姚嵩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儿臣估摸慕容冲亦为传国玉玺而来。” 乱世之中,这玉玺的确是个香饽饽,谁有了他就立即从草根大王变成正头天子,如今北地中原闹地不可开交的三大割据势力——后秦,后燕,西燕无不对它垂涎欲滴。苻坚说是说已令太子苻宏带着玉玺投晋自保,但并未人人皆信。 “带了多少人马?” 姚嵩因生擒苻坚有功,在姚兴的鼓捣下破天荒地封了个安成侯,乃是姚苌数量庞大的庶子中唯一得封爵位者,更因与世子姚兴不离左右,近来便颇常随之参与军政决议,此刻便禀告道:“斥候探报,不过三五千骑兵而已。带兵者却非上将慕容永,而是慕容冲亲自挂帅,麾下二将为高盖与杨定。” 殿中众将听毕皆是愕然,而后齐齐哄笑:“慕容小儿是冲昏头了?他十万大军打长安还死伤无数历时多月,五千人马就敢来攻新平?!” 独姚苌默不作声,他是鹰视狼顾狡兔三窟之辈,便不免疑心慕容冲胆敢带这么点人杀过来,可是有何后着。“高盖可有消息通报过来?” 姚兴摇了摇头:“上月慕容冲一口气除了韩延段随之后,于军中事务便事必躬亲,高盖也一直投闲置散,又怕慕容冲转头来料理他,因而一直谨慎的很,不敢再递送消息。不过这次出征,慕容冲带高盖不带慕容永,可见并未对他起疑,关键时刻可命人潜入燕军令他倒戈,届时后军一乱,慕容冲必败无疑。” 姚苌点了点头——这场自投罗网的战争迎面实在太大,大到简直让他觉得慕容冲这张狂小子就是上天送他一统关中的良机。“那苻坚——” 姚兴早得姚嵩授意,此刻依言道:“暂时还杀不得,他如今是个活靶子,正好吸引慕容冲前来受死,若一战全歼,我们姚秦入主长安便易如反掌。” 且说任臻亲自点了五千人马,带了杨定高盖二将,二话不说出了长安——临行前杨定又特地依诺带上了拓跋什翼珪——这是他四岁入秦为质后第一次得出长安。 他们一路行军,离新平还有百余里路,尚未见姚军主力,只与小股斥候部队打了个小小的接触战。任臻此次带兵不多却皆是精兵,因而赢的毫不费力之余,还生擒不少俘虏。任臻亲自挑了一个军阶最高的提审,其余的十余人命什翼珪分别带往别处讯问。 这军阶最高的俘虏乃是名百夫长,精悍黝黑,十足的羌人模样。任臻忽然上前撕破他的衣袖,一个牛首图腾跃然于膀上,惹得该百夫长立即开始破口大骂,端的一副威武不屈。任臻也不动气,只是松了手,转身毫无犹豫地道:“打!” 几个孔武有力的亲兵领命进帐,当众剥下裤子按倒就打,都是下了死力气,又尽往那刁钻之处使劲,惹的那汉子挨三板惨叫,五板求饶,十板之后就要什么都招。 任臻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血肉横飞,无动于衷地道:“继续打。” 杨定等人都是一惊,以为慕容冲为了出气要将此人活活打死,可这样又如何能探知新平城内虚实?只是没人敢劝——慕容冲近来脾气愈加古怪且喜怒无常,谁敢出头冒险? 任臻见那人臀腿之处已是要打成稀烂了,才伸手挖了挖了耳朵,慢悠悠地道:“行了,拖过来。” 亲兵立时领命收杖,拽起地上动弹不得的人,一路拖曳过来,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 任臻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喘不上气的俘虏,淡淡地问:“苻坚现在何处?” “新平……城外外的一座座佛佛佛佛寺……”那人似被揍地魂飞魄散,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任臻奇道:“怎地不把人拘进城里更易看守?” “城里还有许多旧时的氐族百姓,大单于怕他们感念苻坚,会出乱子,所以才移拘城外佛寺。小侯爷派两千精兵于寺外备戒守卫,因而也安全的很。” “小侯爷?”任臻忽然眉毛一挑,看向那人,他忙吭吭哧哧地解释道:“我们大单于新晋封了那小公子姚嵩为安成侯,辅助世子殿下带兵,也得领军议政之权。” 任臻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姚嵩的名字。尤记得当日在阿房宫中,烛火飘摇之下,彼时依旧没心没肺的他对他说“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心肠这么狠?”姚嵩依旧色若春花,笑语晏晏地答道:“你不喜欢,我改便是。” 再之后,便是他惊闻慕容永之死,急怒交加,驱他出城,他在瓢泼大雨下折枪明志,毅然决然——“此去再见,对面为敌。”当真如他所言,他们兵戎相见了。 他捺下心中苦涩,定下神来继续盘问新平城中布防兵力,那百夫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保命不死。 诸将听闻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的说:“既然姚苌新平城中尚有三万精兵,一旦有变立时可以出城击敌,此时隐而不出,想来是要以逸待劳诱敌深入最终一举成擒。我军不可轻出。”又有人道:“若佛寺周围仅有两千人马,则我们还可一战,横竖劫了人就撤,在新平城中的姚军主力未必立马追来。”此言一出,附者甚众——如此既可达到目的又能全身而退,以燕军骑兵的质素,应该逃得出去。 杨定却在旁小声道:“只怕此人所言非实。” 任臻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表态,单手抚腮只是沉思——从此人纹身来看乃是纯种羌人,看着悍勇精干,实不像这般挨不得打的,看着倒像是故意按步骤来招供的一般…… 此时什翼珪亦掀帐入内,快步呈上俘虏口供。任臻接过一看,全部与那百夫长所言一一吻合,他合上口供,忽然闻到什翼珪身上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皱眉道:“用了刑才招的?” 什翼珪怕他觉得他是屈打成招以致口供不实,忙恭敬地答道:“还不曾上大刑呢,略恐吓几下就全招了。事后末将觉得此等俘虏既已招供,留亦无用,不若全杀了干净。” 任臻扫了他一眼,似在赞许地点点头:“小小年纪就知斩草除根,不错,不错。”起身绕到案前,弯腰攥着地上汉子的衣襟,将人一把提起:“此人也是废物了,是不是也杀了干脆?”什翼珪一听就知任臻话里的讽谑之意,自悔锋芒太过徒惹疑心,当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却说任臻刚提起衣领,便呲啦一声撕下一大块前襟,他无意间错眼望去,却见他衣襟破烂处显出一大片皮草来。 这是一副上好的紫貂围脖,被缝制在亵衣领口以为御寒之用,无论如何不似个下级军官用的起的。任臻眯起眼,语气瞬间冻成寒冰:“何处来的?说!” 那百夫长先已是镇定下来了,此刻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地又有些颤栗:“——数日前回新平禀事,小侯爷赏下来的——我也知道是僭越了,可小侯爷说这皮毛是残了的,故而留也无用不如赏了我。”任臻无声地盯着打量了许久,忽然松手,旋即似没事人一般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道:“押下去眼见看管。” 诸将见现场已然清理干净又纷纷议论是攻佛寺还是先退兵,任臻此刻心中已有定论,绕回沙盘前,摊开双手撑住案边:“传令三军,准备攻打新平!”众人哗然,这么点人便妄想攻新平??“那苻坚不劫了?玉玺……也不要了?” “都要!”任臻很干脆地一扬手:“所以……我们分兵!” 这下子,所有议事的将领全都无语地看着他——五千对三万,已是悬殊的很了,还要分兵?慕容冲自从打下长安后整个人都似换了一个,越来越不按照牌理出牌。 任臻却不理他们古怪的眼神,一指沙盘上距新平最近的一处据点:“在此处补给之后,杨定领三百骑疾往近郊佛寺,劫救苻坚。高盖领余下四千余骑跟着朕,同时攻打新平。” 话音未落,众将两眼一昏,死了的心都有——领着几千人就敢去踹人家老本营?围长安十万燕兵尚且用了整整一年!反正死路一条这还不如直接抹脖子干脆! 任臻在帐中帅椅上跷着二郎腿坐下,冷笑道:“正面主战场不过是佯攻。他们既有后着,不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就算五千人全到寺里抢人,也出不了他们的包围圈!故而杨定,佛寺沿路过去那把守的两千人马,给你一展盏茶的时间,可有冲入突出抢人而回的把握?” 在场诸人只怕只有杨定一人信慕容冲是在讲真的,他沉吟片刻,低声道:“用燕军中我亲自训练出的骑兵,不以杀伤姚军士兵为目的的话,可以。” 杨定之言从来无虚——做到便是做到,做不到亦从不夸口称勇,意气用事。任臻点点头,不再废话,合掌一拍,便有亲兵牵出赭白:“此次奇袭劫人,关键在快。你无好马,赭白神骏,可祝你一臂之力。” 杨定犹豫道:“可你就带四千多人去攻新平……?” “都说了佯攻,打不过攻不下,跑还不会?”任臻不耐烦地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推,搡他出帐,在二人交叠的瞬间低声道:“见势不妙,你和苻大头就骑赭白单骑突围,立即赶来先与我会和,以你之勇大抵没谁能困的了你,那三百精骑用以抵抗追兵,不用顾惜。” 杨定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任臻的“佯攻”只怕并非真是虚张声势,吃了一惊,却已被任臻彻底逐出。过了半晌,他才惊魂未定地跨上赭白,思前想后,到底放心不下,招手叫来一名亲兵吩咐道:“回报长安尚书令示下——皇上此次出师并非为苻坚而来,乃是要取后秦之都新平!请他即刻点兵出援以防不测!” 什翼珪原本一直缩在角落沉默不语,此刻见任臻三两下就打发走了杨定,怕自己就此在军中失了靠山再难出头,心中一急便忍不住出班跪道:“末将愿随杨将军征战!” 任臻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调兵遣将不提,待众人尽皆领命散去,什翼珪又等了须臾,见任臻还是一语不发,便意意思思地准备起身。 任臻将沙盘上的筹码尽皆拂乱,淡淡地道:“跪着。” 什翼珪立即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双膝及地。任臻顺手抽出一卷兵书看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什翼珪只觉得双腿肿胀欲断,苦不堪言,但他自幼坚忍惯了的,任臻不发一言他便还是忍着一声不吭。任臻忽然将兵书啪地丢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吩咐:“看倦了,你念。” 什翼珪顺从地爬过去,开始朗朗诵读——他变声粗哑,但此刻为让人挺地顺耳,极力克制,不紧不慢地还有几分悦耳:“ 第二篇敌战计,共得六计,其一为暗度陈仓,乃西汉……” 任臻听他徐徐读毕一页,点点头:“好,连汉字也识得全。虽为亡国之奴充作仆役,可你身边的人从小就不忘好生教养你——怕也是想培育出一个慕容家族?” 天下谁人不知慕容氏是出了名隐忍狠绝,有仇报仇的复国狂。什翼珪吓地立即伏地求饶,任臻不耐地一挥手:“别装了!否则我真一刀结果了你。小狼崽子,杨定一路对你照顾有加,必是你暗中做了甚么手脚,否则那傻大个岂会对个孩子掏心掏肺?他是个实诚人,我怕你跟着他,见势不妙便在背后捅他一刀,再降一次姚秦,坏我大事,那岂不冤枉?”什翼珪这些日子里冷眼旁观,自以为慕容冲对杨定不假辞色,定是不喜亦不重他,谁知还是将一切看在眼里,顿时急地百口莫辩,忽然被任臻拎住衣襟提起,他陡然逼近了什翼珪,他躲避不及便只能硬生生地迎视而去。 慕容冲依旧笑模笑样地,但什翼珪却敏锐地感觉到这笑容与当日初见时的温暖有了些许不同,更冰冷更玩味亦更嗜血。“我实在爱你的才故而留你的命,你少打那些花花肠子,特别是杨定!——你想要立功扬名,跟在朕身边不是更好?朕要像苻坚一样建立自己的虎贲私卫,你便是领队。前提是——你得让朕看到你的价值。” 什翼珪微一眯眼,忍不住暗中咽了口唾沫,天子驾前,禁军统帅,什么地位、什么前途他自己明白的很。 在后秦诸人的一派轻蔑声中,毫无辎重的燕军风驰电掣地已在新平城下集结完毕。任臻下跨骏马,腰横红缨,一身蓝袍金铠锁子甲,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孔顾盼辉煌,如天上武神下凡。 “没想到他不进攻佛寺反有胆子来向我们姚氏直接挑战。”姚兴站在新平不高的城楼上,向下看地真切,颇不是滋味地哼了声:“小白脸儿,死到临头还做张做致的一幅轻狂样儿,不怪当年苻坚为他神魂颠倒,终至丢了天下。” 姚嵩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在姚兴耳边悄声道:“慕容冲人少但都是精兵,若硬碰硬不免要有死伤。父王将这统帅美差交与哥哥,若折了太多人面上殊不好看,不若依计,令吴忠开城门出击迎战,另派人领一彪人马埋伏城中以为策应,而后令吴忠佯败退回,慕容冲人少,见此机会定然不肯放过亦会随之率军入城——新平城楼乃是半年前攻城之后在城基废墟上重修的,城楼既矮,城门又窄,燕军过狭长门道之时必然分散队列首尾不能相顾——此刻可命高盖反水,从中将燕军一斩为二,燕军必乱!早已备好的伏军便可悉数杀出与高盖里应外合,围歼慕容冲!” “把敌军引入城中消灭?”姚兴沉吟道,“未免太胆大了些……若有个万一,惊扰了父王……” “这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之计。再说新平城中还有两万余羌军精锐,散入城郭堡垒巷道中埋伏,一得信号立即扑出,燕军连惊带吓之余哪里还抵挡?战火波及不到宫城区便可全歼来敌。届时活捉了慕容冲,以他为质杀向长安,慕容永必大开城门,负荆跪降,兵不血刃可坐享长安——父王知道只会夸你赞你,届时再将慕容氏之人当众车裂明正典刑——大哥在后秦的权威民望定成中天之日,再无人能与你比肩!” 姚兴本是噙着笑一一听毕,此刻却忽然摇头道:“好计。只是……子峻好狠的心,当初你被逐阿房之时还对他念念不忘,怎地今次又肯这般心狠手辣了?” 姚嵩听他酸溜溜的语气,便皱着张脸,气怒不已地道:“我难道是个死心痴情百无一用的女子么?他若无情我便休,此事你情我愿,难不成还要对他死缠烂打?他不要我,便是我此生此世的仇人,我难道不该对他心狠?当日故意派人假意被俘诈降,哥哥也知道的,我为了引他吃这个饵费了多少心思!我早与哥哥说过,慕容冲本性多疑,他见所有俘虏供词一致反倒会起疑,定会反其道而行之——若不信我如今的心思,我愿为带兵伏击之人!” 姚嵩平日里不动如山,轻易不肯开口,遑论这般失态,他长篇大论地一囔囔出口,姚兴便尴尬地恨不得要捂住他的嘴,不令后面站着的一排武将听见,忙低声哄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子峻莫要动气,你为了我与他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我是知道你的心的。” 谁知姚嵩似越想越心酸气愤,竟不顾大敌当前,临时吵着闹着定要领兵伏击慕容冲以示“清白”,姚兴无奈之下,亦只得允了。 第34章 任臻在马上展眼望去,新平簇新的城门缓缓洞开,两排羌兵燕翅排开,从中跃出一员悍将,正是后秦骁骑将军吴忠。他周身披覆重甲,足有三四十斤重,一双流星锤使得虎虎生威,胯,下骏马每踏一步,都在尘土地上印下几道浅吭。他刷地一指任臻,大喝一声:“白虏小儿!你不乖乖呆在长安等爷爷我杀过去,还敢来此送死!” 燕军见敌方大将一开口就不客气,全都在口令下整齐划一地以矛击盾,顿时爆出一阵金石铿锵之声盖过了后秦的鼓噪。 任臻一抬手,声浪顿止。他并未束发,一头泼墨长发在猎猎罡风中扯碎飘散,衬地一张白皙冷漠是脸更显阴郁。“吴忠。”他顿了顿,环视左右,“何人可战?” 数员急欲立功的燕将纷纷应名,任臻便随手指了一员燕将:“卿为朕一会吴忠,若能得胜,必有重赏!擂鼓!为我军壮威!”然而鼓声尚未擂过三遍,那小将便被吴忠一锤击碎了胸骨,坠马而亡。 任臻毫无异色,只是挥了挥手,命鼓声不歇,燕军阵营中分开一道口子,便又有一将从中跃出,截住吴忠迎战。 吴忠刀疤层叠的脸颊一抽——车轮战!两军对垒,这战法显然是有些不要脸面不顾身份,他又怎知任臻本就是个没皮没脸的草民,何况心中也根本没把他这个“后秦大将”当一回事。 当战至第五人时,他怒了。 车轮战也要有个水平吧?一个二个全是脓包蠢蛋,在他锤下使不出十个来回,这根本是在拖延时间!一直在城楼上观战指挥的姚兴也皱起眉来——慕容冲这是在干什么?学三英战吕布么?那好歹也该派出杨定高盖等人吧?嫌自己人多耗着玩?因姚嵩已领兵伏好,他恐迟则生变,便招来传令兵,吩咐道:“鸣金,打旗语,命吴忠依计佯败,退回城内!” 吴忠听见那鸣金声愈发心烦意乱,只做不闻——他知道要佯败,可输在这些籍籍无名的小辈手中,传扬出去到底是大大的丢脸,他眼不下这口气。因而一扬巨锤,大声骂道:“慕容小儿!你敢不敢亲自来战!” 任臻伸手在嘴边卷成筒状,立刻做出回应:“不敢!你一锤下去那不就成肉饼了!” 什翼珪在旁低着头,有些想笑,到底不敢。吴忠气怒交加,谩骂之声更加不堪入耳,任臻听他日娘捣老子的一通豪言壮语完,才轻轻一拉缰绳,状甚无意地问身侧的什翼珪:“想不想立这先锋之功?”什翼珪赶紧敛容,斟酌片刻即道:“吴忠乃姚苌麾下宿将,力大无穷,其勇猛仅次征西将军姚硕德,一双流星锤出神入化,如今的我,不是对手。”任臻挑了挑眉,嘲道:“你也知怕?”什翼珪心平气和:“末将只是量力而为。” 任臻呵呵一笑,一拍他的肩头:“胜他固然不易,与他交手百回,可有把握?”什翼珪在马上立时抱拳一躬:“末将领命!”任臻甫一松手,他便骑着马如阵旋风般刮了出去——任臻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盘算杨定突袭回来的时间一面漾起一抹冷笑:这孩子不仅心狠手辣狡诈隐忍而且知道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他知道若继续锋芒毕露便会一再召忌甚至引来杀身之祸,还不如装乖扮傻让他放心的好。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似足了当年的慕容冲自己。 吴忠眼见这回来的乃是个嘴上无毛的半大孩子,简直要气晕过去,终于有点回过味来——慕容冲是不是在故意耍他!想到此处,他更是怒气勃发,拍马上前,扬起巨锤意欲一锤把这黑小子拍成肉酱! 谁知什翼珪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不退缩,反而纵马迎上,在二马堪堪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身子一矮,从鞍上滑下,侧抱着马腹,如轻舟划水,无比迅捷地躲过这致命一击!旋即又飞身上马,拽过缰绳,骏马一声长嘶,他立于马镫之上,俯身抱着马脖,重又回头疾冲奔来。 好!任臻一阵激赏。什翼珪知道自己气力不继,万不能与吴忠硬碰硬,便借着骑术高超,左躲右避轻盈游走,竟不让吴忠沾到他一丝衣角,把人气地不住跳脚,更是使了蛮力紧追不舍——只是那吴忠身上盔甲,手中巨锤,怕合有百斤之重,又岂能如他一般灵动? 姚兴在城楼上冷眼旁观,见吴忠违令迟迟不肯退兵,顿时一惊——慕容冲一味拖延,究竟是故意不派,还是无人可派?莫非——杨定等人不在军中?姚兴不是傻子此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到底不肯轻易露怯,只是死命催人鸣金。 任臻亦命人加力擂鼓,鼓声不停,什翼珪便不能退败退——他骑术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回是头次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便是不惧,气力却到底有些耗尽了,他精疲力竭地在马上直身微喘,谁知还未缓过一瞬,便听身后一记暴喝,吴忠使锤风驰电掣地又抡了过来。什翼珪猝不及防,本能地仰身一卧,那流星锤便夹着劲风贴面扫过,一下猛地撞在马脖之上。但见那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扬,将什翼珪一下子掀倒在地! 什翼珪不及呼痛,忙蹬腿而起,亲眼见到他那坐骑随后跪倒在地,惨叫悲鸣着折着头瘫软在地——竟是生生被击碎了颈骨,死地透了。 什翼珪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寒毛陡竖的脖子,不远处,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冷眼看着,鼓声依旧不停不歇。 他一咬牙,忽然纵身就跑,冲到离地最近的一名秦兵身边,在众人的诧异声中翻身上马,左手紧箍那兵的肩膀的同时右手狠狠击出一拳,轻叱一声:“下去!” 秦兵惨叫落马,什翼珪驾着新坐骑卷头重来,他一手拽住缰绳,一手从靴边摸出一柄削铁如泥的青锋小剑来,忽然纵身跃起,双足轻点马鞍,竟是在一匹狂奔的骏马身上如履平地地稳稳站在了!他居高临下地以刀封一指吴忠:“我还没输呢!吴大将军,方才我没用武器,从此时起,咱可要公平对决了!” 场内军士不分阵营全都齐声叫好——莫说鲜卑人,就是羌军之中也再找不到如此身手的马术健儿!胡人大多尚武,见英雄出少年,岂有不喝彩的?只有吴忠成名已久,自觉斗个孩子已是不妥——那孩子还宣称方才没有武器!摆明讥他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他恨不得一锤就结果了此人,只是这条小黑鱼滑不留手难缠地很,明明已经气力不济了,每一次交锋都狼狈不堪地只能堪堪躲避,一时却就是不死。 沙场之上缠斗正酣,锣鼓喧天,看地人目不暇接,亦吵地人无法分心旁顾。任臻轻一点头——此人之武勇,怕日后更甚杨定——如果,他还能活到“日后”的话。 他仰头望日——已是接近午时了。耳边听到了后方传来的马蹄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淹没在眼前的铿锵喧嚣之中,人人都向前看地目不转睛,无法分心,更听不到这一点异动——这是杨定回阵了。他根本没去想劫不劫的到苻坚——杨定但凡能回来,绝不会失手。任臻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开始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缠上自己的左手手心,握紧:“高盖,你能胜吴忠吗?” 一直勒马在旁,不出二话的高盖此时忙低头禀道:“末将拼死力战!” 任臻右手一拍他的肩膀:“你熟悉吴忠的路子,不用拼死力战,也能赢——去吧!替朕换回那个小狼崽子!” 高盖心中一凛,尚不及回味慕容冲话中是否别有深意,任臻便已在他马臀上猛地一抽,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冲出去! 任臻既是要赢,这一次便不是让高盖单打独斗了,而是极其不要脸地以众多骑兵结阵压进,公然以多欺寡——吴忠在马上已经战了一个时辰,岂有真不累的?他与什翼珪策马对峙,暗中努力调息——他要在下一轮将这难缠黑鱼彻底解决!没想到他还没喘下一口气来,便听高盖一声大叫:“来将休得猖狂!”吴忠刚扭头去看,顿时就被面前黑压压轰隆隆冲过来的一大片人给看傻了眼——他从没见过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流氓打法! 虽然吴忠也带了两千兵马出城护卫,但方才一个多时辰后秦士兵全杵在原地观赏自己的主帅上演武侠大片,哪里来得及应付燕军闪电般的突袭?! 早有准备的燕军先锋骑兵阵,摧枯拉朽地冲破了秦军防线。吴忠在一片混乱中亦恍了恍神,他举锤架住高盖劈来的刀锋,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高盖,你欲叛我后秦么?!” 高盖哪会真杀吴忠这“自己人”,他毫不客气地连砍数次,却都是虚招,一面敷衍一面以口型对吴忠道:“快走!告知大单于——”后面的话吴忠还不及辨识,缓过一口气的什翼珪便手执利器,再次拍马过来,朝吴忠连刺数剑,嘴里高呼:“高大将军!我来帮你!” 三人战做一团,高盖心中暗苦,这黑小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犟劲儿,明明大战一场已是乏力至极,却还要拼命来战,誓要立此大功一般。他只得指东打西上拆下挡地和稀泥,他明明扬刀劈向吴忠,却不知怎地刀锋一偏,在半空中转向什翼珪,电光火石间刀剑猛地相撞!二人俱是觉得虎口一麻,知道对方都是下了死力气,什翼珪收剑,冲高盖一点头,不怒反笑道:“高将军,吴忠撑不住了,你我合力,毙此大敌!”高盖一凛,知道这心眼极多的黑小子怕是看出了点什么,先下手为强要施那离间之计了。但四周围着的都是燕军骑兵,他也不能明着对吴忠解释剖白什么,只能纵马使刀横在二人之间,想助吴忠脱身,什翼珪似看穿了这一点,带马贴近,倾身扑向高盖的同时手中小剑亦冲他袭来,因那靴剑乃是特制,尤其短小轻便,轻而易举便从高盖舞刀的招式中趁隙而入,直朝他心口插来,高盖大惊——没想到什翼珪小小年纪竟这般辣手,忙拨转马头,回手收刀,欲挡其攻势——谁知那吴忠本就紧随其后,猝不及防被他后挥的刀锋砍过手腕,鲜血喷涌的瞬间右手的流星锤亦再握不稳,轰然落地。 “好!”什翼珪率先叫好,吴忠回过神来,又气又怒:“高盖!你忘了谁是你的救命恩——”高盖眼见他口不择言了,急地连忙挥刀复上,不欲令其说话,在吴忠眼中却成了他见势不对决意背叛姚苌的铁证,忙舞单锤与他战在一处! 什翼珪带马稍纵,终于趁此得到了些许喘息之机,寒风瑟瑟他却已是一脸热汗,贴身单衣亦被层层浸湿,一双兽眸阴鸷地盯着高吴二人——吴忠耗费体力在先,负伤落锤在后,又怎及的上休养日久的高盖,不多时便一直处于下风。什翼珪拽紧马缰,一圈圈地在自己已被缰绳磨地血肉模糊的手心上缠定,反手握住,忽然一夹马腹,重新冲进战团!他瞅准了与吴忠错身而过的一瞬时机,猛地从马上一跃而起,直接跳到他奔腾中的坐骑之上,盘腿一弓,锁住了吴忠下盘,与此同时,靴剑出鞘横在了吴忠颈间! “高将军!男儿丈夫何必管什么忠奸对错,只有敌我情势!”什翼珪以全身气力压制吴忠,使其动弹不得,他艰难地看着前方的高盖开口道,“我已制住吴忠,你一刀砍来,吴忠立死,便是头功!顺势而为才是真英雄!” 高盖愣了一下,他犹豫了——什翼珪说的对,他一刀杀了吴忠自然可以取信于慕容冲,便是姚苌也不会知道这兵荒马乱的,谁是真凶——对自己有恩的姚苌又不是这胡汉杂种!自己何必和他一起死!想到此处他戾气陡盛,猛地握紧刀柄,大喝一声,欲冲上前去——他冲不上去了,吴忠看穿了他眼中的杀意,抢先一步将仅余的流星锤脱手掷出,赫然正击中他的面门!便见那高盖脸上红的黄的白的溢出大片,惨叫着一歪身子,从马上重重坠地! “高将军!”什翼珪大声痛呼,手中剑锋一闪,直直没入吴忠咽喉,“我为您报仇!” 他一击灭顶,吴忠吃痛,哀嚎着在马上猛扭身子,什翼珪面上依旧挂着哀痛惋惜的表情,钳住他脖子的手却纹丝不动,另一手握着剑缓缓地旋转深入,拔出,再搅和着血肉重新插入,带出一蓬蓬的鲜血,无论人怎么挣扎,马怎么跳动,他皆不为所动——直到剑尖下那团模糊的血洞已涌不出新鲜的血液,他才抽剑松手,伸舌舔过通红的刀刃,血腥味窜进味蕾,却有着胜利的甘甜。他勾起唇角,任吴忠沉重的尸体从马上摔下。他执缰策马,驱着胯,下坐骑猛地从高盖身上踏过,他听到他濒死的惨叫和骨头尽碎的声音。 多美妙,多难得的声响。什翼珪顺手砍翻一个拦路奔逃的秦兵,在马上微微一笑——那日慕容冲单独给他的任务,便是在攻新平之时,趁乱除了高盖这个内奸。他做到了! 你看,我已不是孩子了,我不仅一鼓作气杀了吴忠高盖,还做的干干净净:嫁祸于吴忠,没留下一点后患。我要让你知道,我有这个资格和你一样,为当世枭雄! 战场上忽然一道巨响,那是刚重修不久的新平城门被燕军撞破——秦军见主将被杀,全都胆寒怯战,溃不成军地撤退回城,不料城门还不及关闭,气势如虹的燕军骑兵便已杀至,拦腰截入,不多时便冲开城门,其余燕军便如潮水一般地汹涌而入。 任臻亦驰骋而来,迎面与他相遇,什翼珪隐含期待地抬头看他,任臻略一勒马,见他杀地浑身上下如血葫芦一般,只微一颔首道:“赢的凶险。”此后对他再无二话,自顾自地疾呼道:“后秦军杀我大将高盖,儿郎们!杀进新平!为高将军复仇!”燕军士气更涨,地动山摇般地呐喊助威,慕容冲一扬手,昂声道:“举纛!总攻!”随即率部如泼风一般地去了。 什翼珪心中一堵,忍不住回头去追寻他的背影,却只能看见一道绣着“燕”字的赤红镶金大纛在风中猎猎飞舞,如一只涅槃重生的火中凤凰冲进了新平城中。 旗下两骑并列,那是劫营归来的杨定,已与慕容冲合兵一处,联手入城。 他低头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心,忽然一扯嘴角。 他还不够强大,远远不够——新平之战,不过是个开始。 城楼之上的姚兴见战局糜烂,其势不好,当机立断率领亲军回宫护卫姚苌。留下来防守的后秦军队群龙无首,只能各自顽抗,一盏茶时间不到,燕军便已经完全控制了新平城关。正要四散开来追击顽敌,不料,街巷两边鳞次栉比的房舍中忽然探出无数张弓,但闻控弦破空之声频起,一簇簇箭羽便遮天蔽日地射来! “保护皇上!”杨定大喝一声,猛地将任臻拉下马来,反身压在地上,左右亲兵亦大惊失色,各自扑窜过来,张盾将任臻团团护在中心,任臻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只能听到沉闷的箭矢入肉的声音和燕军高高低低的惨叫。 他心中大怒,掀开杨定,拨开盾牌就想往外冲,杨定不顾脸上的擦伤,忙一把拽住他:“皇上!外面情势不明!” 任臻冷笑一声,挣开手,哗啦一声挥开一只插满箭的残破盾牌,站起身来:“我就是想看看,到这个时候了,外面还有谁在挡我的路!”话音未落,他便如同石化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杀出一彪人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个翎甲辉煌,悍勇高壮——那是后秦中军的精兵。 为首之人一袭红衣,风采依旧,宛如当日一般艳若桃李地笑:“慕容冲,别来无恙?” 后秦安成侯兼秦州刺史——姚嵩,姚子峻。 任臻喉间一梗,竟忽然失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35章 杨定手执方天戟,上前一步挡在任臻面前。 任臻拦住他,摇了摇头,自己一步步地从重重护卫中走向姚嵩。 姚嵩猛地抽剑直指任臻心口,冷冷一笑:“慕容冲,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任臻脚步不停,盯着他道:“你敢。姚小侯爷智计百出,心狠手辣,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说话间,他的胸膛已抵上剑尖,姚嵩断然喝道:“别再过来了!当日在阿房宫中你逐我出城,可曾记得说过什么?!” 两军对垒,一片肃杀中,任臻慢悠悠地道:“记得。让你回去告诉姚苌,秦燕同盟至此破裂,让他龟缩新平,待我踏平长安,亲去找他报仇!”而后微张双臂:“如今我依约前来了。” 姚嵩身后的后秦军队一阵骚动。这西燕皇帝旁若无人地说这等话,当真狂傲至极。 “慕容冲,你当这天地之间全由你说了算?!”姚嵩剑尖一送,任臻并未披甲,登时刺穿皮肉,汨汨地涌出血沫来。燕军诸人齐齐惊呼,杨定与随后入城的什翼珪全都不期然地神色紧张,踏前一步——任臻伸手向下一压,立时止了众人声浪,方才低声道:“你若刺我,就用当日折断的枪尖,便是血流尽了,我亦无二话。”姚嵩眉心一蹙,手心一颤,欲抽回长剑,咬牙切齿地道,“当日你不问缘由疑我不忠,今日却这般恬不知耻却又要骗谁!我也曾对天立誓——此去再见,便是对面为敌——你欲得新平,先过我这一关!” 任臻呼吸一窒——当日他当真以为慕容永殒命系窦冲与姚兴联手所致,五内俱焚,心中唯报仇一念,岂能再留姚嵩于阿房徒增两难?谁知如今再看,自己如纵线傀儡一般,全是依着那人掌控,还怡然自乐满怀喜悦!他忽然伸手握住剑刃,苦笑道:“我不曾疑你,当日逐你出城,是我之过。可若重回彼时,我依旧会这么做——我不后悔。” “撒手!”姚嵩反手用力,刀刃却被紧紧握住,又是一缕缕新添的红痕混着他的心血一齐在三尺青峰之上蜿蜒。 任臻不肯放手。姚嵩秀眉一挑,道:“你想要兵不血刃得新平全城?与我决斗一场!你输,带着你的兵滚出城去,你赢——我走,你得新平!”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姚嵩不擅武技,人所共知,怎会故意提出比武? 任臻一笑:“那我便不可能赢——新平我要,你也不能走。” 姚嵩气结,多月不见,慕容冲益发不要脸起来,他满肚子的怨恨愤怒在他这么几句话打发下,幼稚地似一场无足轻重的赌气。 “你不许使枪!” 任臻如当日一般微笑,还是带着那点纵容:“好。” “不许用双手!” “好。” “还要让我先攻你十个回合!” “那可不行。一回都不能让你攻。”任臻这次却正色道,“这攻受可是先分好了的,不能互换。” “??”姚嵩没听明白,但以经验来看绝不是句正经话,眼见任臻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益发像场闹剧,他忙退开一步,昂着头道:“那就快开始!” 任臻摊开双臂,便有燕兵领命上前捆绑他的双手——他早得杨定授意,那活结绑地奇松无比——任臻活动活动手腕,皱眉大声道:“快些绑紧了,大丈夫言而有信,哪有暗中搞鬼的道理。”杨定要晕倒了,平常从未见他这般老实!什翼珪却仿佛看出了一点门道,见杨定忧心匆匆的,便一扯嘴角,轻声一哼道:“杨公放心罢。皇上输不了。” 杨定奇道:“你又怎知?” 什翼珪偏过头去,望向场中二人:“你还看不出来么?姚嵩出口恶气而已,他压根就不想赢。”我们可以准备在新平庆功了。 他话音未落,姚嵩便轻而易举地一剑刺中任臻的死穴——不轻易都不成,任臻反剪着双手,根本就是像块木头似地杵在那里任他刺。 “你做什么!”姚嵩攻势一僵,叱道,“既是比武,为何不躲!”任臻笑地无赖,“我说过我不要赢。你若真地能对我心狠,胜我便也不难,拿这剑刺下来,新平还是你们姚家的。我说到做到,保证燕军上下没人敢为难你。”姚嵩被气地脸色红白不定,任臻见状,心底深处却不由一软——面对姚嵩,他似乎又是以前那个初来咋到没心没肺只知风流玩乐的盲目乐观的二世祖。他忽然伸臂握住姚嵩握剑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带兵阻我,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父亲哥哥从别门撤退,我的目的是尽得关中之地,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你放心。你故意将貂毛围脖系在那诈降俘虏的身上,便是给我提个醒,我本是怀疑那俘虏所言乃是故意诓我,直到见到那物,我便彻底地放下心来。后来又见高盖在夜里暗中去寻那俘虏问话,才有了今日将计就计。” “呸!我就是和我大哥一齐设伏诓你,只是你运气好歪打正着罢了!” “世上谁都会诓我,只有你姚子峻从此之后再不骗我。”任臻轻声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的心意?我当日送那劳什子予你,你记到现在——这新平城,是你给我的回礼。” 姚嵩见他陡然逼近,语气亲昵无比,不由地双颊一红,恨声道:“我这样心狠手辣狡猾如狐之人,惯爱骗人唬人——” 任臻平平淡淡地道:“从今日起我对天发誓,再也不会不信你任何一句话——否则,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姚嵩听地莫名的心惊肉跳,白了他一眼,终于松了长剑——铁器落地铿锵作响,任臻顺势包住他的手,用力紧捏了一下,方才环视周遭姚秦士兵:“我军已经入城,尔等作为断后部队,已无困守顽抗之必要,愿降的加入燕军,朕从此对尔等一体看待,有功必赏;若不愿降,亦可拿着武器追随北撤的姚苌大军而去,朕亦绝不留难!” 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姚军中沉默了半晌,便有一人率先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这便如一个信号一般,枪戟刀剑落地声从三三两两到不绝于耳,不出一盏茶功夫,大局已定。 一直高度紧张生怕激变的杨定与什翼珪二人此时方才安下心来,总算是无血缴械了——这股子精兵真要厮杀决斗起来,必是两败俱伤。至于城中其他的残余军队,已难成气候,解决当不再话下。什翼珪还多留了个心眼:“这些人中有不肯投降还要出城追姚苌姚兴两父子的,事后都要派人跟出城去,暗中杀了干净。”杨定一皱眉,道:“皇上说了既往不咎,随他们去,又何必——”什翼珪暗暗地翻了一记白眼,面上表情却依旧诚恳无比:“姚嵩阵前倒戈之事经由这些人传回姚氏父子耳中,到底不好,所以才要杀人灭口,做的干干净净才好。我也是为了他身家性命着想罢了。” 任臻既收编了这支降兵,新平城中余下的一干零星姚军便只能四散于街巷之中,进行巷战,一时倒也不能悉数解决。任臻便命传出苻坚被救的消息去——新平子民在建元年间深受苻坚之恩,因而当年姚苌围城才死战不降,数月不破,便是如今亦有不少百姓暗地里追思前秦,因而更憎杀人累累的姚苌,如今听说故主尚活在新平,都自发组织起来,利用地形天时,不时游击作战,防不胜防,配合燕军外围的猛攻,很快靖平了城中残余的大小反抗。 任臻在这一日里忙着善后安民,忙地脚不沾地,直到入夜之后方得喘息。 他合上案上最后一卷名册,不无疲倦地道:“这次恩赏有功之人便依你的意思来——若是鲜卑贵族子弟的银钱多赏,官衔不加;若是寒门子弟的则反之——大燕刚刚复国,千万别把南朝的门阀制度学了去。” 杨定点头应了,又听他道:“只是什翼珪不能听你的,放出去当个将军——我准备选拔建立自己的亲兵卫队,由你亲自教习。让什翼珪担任卫队长——这小崽子文武全才一个人精子,放到我身边才能放心。”杨定想了一瞬,果然如此,便立时应允下来。任臻揉着眉心,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杨定,我怎么觉得自从出征离开长安以后,你就没再和我闹别扭了?” 杨定一愣,是么?怎么自己倒毫无所察。忽然间任臻站起身来,倾身逼向他,近地几乎可以感觉到他鼻端温暖浓郁的气息,杨定吓了一大跳,近乎失态地往后一跳躲开,面红耳赤:“皇皇皇上……” 任臻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一摊手无奈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事未办。” 杨定张了张嘴,他也想起来了,本次新平之战的最终目的——苻坚——又或者说,是苻坚手中的传国玉玺! 且说杨定此去沿途冲破重重防线,折损了十之八九的随行精骑,才从佛寺中抢回苻坚。尤记当时自己灰头土脸地在大雄宝殿中参拜苻坚,他那天王只对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来杀朕?” “杨定不敢!”他不由赧颜,无论前因如何,身伺二主永远是他心底无可奈何的痛。 苻坚冷笑:“那便是慕容冲叫你来救朕?”顿了顿,他在满堂尸首中盘腿坐下,如老僧入定:“你若还有一丝君臣之情,便杀了朕吧——朕宁死不落入慕容冲这妖孽手中!” 杨定猛地抬头,神情激愤,却最终欲言又止。他想起了慕容冲临行前的吩咐:以苻坚之傲,必不肯因循苟且,受我恩惠,若与他讲理,你笨嘴笨舌的只怕最终谁说服谁还不一定呢!他忽然咚地对苻坚磕了一个头,猛地起身,在苻坚微带惊讶的目光中扬起手来,狠狠劈下——所以,干脆PIA晕了直接带走! “做的好。”任臻一面点头,“事急从权,别死抱着你那股愚忠思想。”一面脚不沾地地走向“保护”苻坚的厢房。 “皇上。”杨定忽然叫了他一声,迟迟疑疑地道,“莫杀我主。”无论他交不交出玉玺,无论他当年对你…… 任臻一挑眉,半晌才摇头一叹——他之前说的都白废唇舌了。或许这才是杨定,永远学不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却也惟其如此,才难得可贵。 他摒退旁人,独身入房,苻坚早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也料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但在烛摇影移的一片昧光中见到那个他最憎恨最不齿的男子昂首而进,却还是不自觉地悄然打了个寒颤。 任臻在他面前盘腿坐下,第一次细细打量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昏暗的烛光,巨大的龙床,暧昧的喘息,丝绸般肌肤厮磨的触感。居然都还记得。 他看上去有些显老了。任臻觉得奇怪,这竟是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唯一的念头——不是报仇,不是索玺,而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北中国曾经的王者,竟也真地会老。 他随即摇了摇头,这是慕容冲残存的记忆,不是他的,他不能再跟着慕容冲的感情去走。于是他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沉默:“天王陛下,久违了。” 在长安被围的几百个日夜中,苻坚无数次地想象过二人再会的情形,皆是拼死决斗血流成河,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他终于直视慕容冲,低沉道:“慕容冲,成王败寇,朕无话说,杀便杀罢,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了结。”任臻平静地道:“我不杀你。” 苻坚嗤笑一声:“玉玺已命太子送往建康,交与东晋皇帝,你别妄想了。” “我也不要玉玺。”任臻丢下石破惊天的一句话,“都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是天子象征——可古往今来这么多手执传国玉玺的帝王,几个能得江山永固?国家兴亡朝代更替自有轮回,在人君、在民心,却独与这玉玺无关。” 苻坚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他从未想到慕容冲口里会说出这番言论——整整十年,他未曾这般近地与他对面相逢,眼前这人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绝色模样。依旧眉目如画却英气勃勃,双眼中流窜着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雄心壮志与霸气。 “那你便是要复仇了。”苻坚转而冷笑,“你们慕容家别的没有,唯以复国报仇为毕生执念,为此背信弃义叛主谋逆涂炭生灵亦在所不惜——” “天王陛下,我不是来与你说这个的!”任臻忽然打断他的话,“我死伤无数来救你岂是为了报一己私仇?何况论起过往,一笔烂帐。归根究底,当年你起了色心,恃强凌弱逼迫一个孩子做个娈童,便合该有今日之报应——这与慕容冲无关,是你的天谴!你恨姚苌恨慕容垂这些贰臣落井下石背叛故主都情有可原,唯独不配恨慕容冲!” 苻坚神情激愤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灭了他的国,他亦毁了他的天下,好一场因果循环。 任臻一指苻坚,双目之间光华璀璨:“我不要玉玺不要复仇,而是要与天王合作!如今关中群雄割据,我虽占长安,到底根基不稳,最怕外敌环伺,结成一派——羌人姚氏,丁零翟斌,凉州张氏,西秦匈奴,还有我那好叔叔慕容垂,都在对长安虎视眈眈,就连你那昔日爱将吕光受你命令征服西域后,听到你淝水战败,便也在姑臧驻足观望,拥兵不前,未必没个自立的意思。如今之大燕还无法吞并其中任何一股势力,以战养战穷兵黩武绝不可能长久——所以我愿助你回陇西,召集旧部,你一复出,吕光定然不敢异动,率众归附——他的十万征西兵便是你的枪,指哪打哪,搅浑这一锅汤,我才好休养生息——” 苻坚如听天方夜谭一般:“你……要放我走?还要我扩张自己的地盘?” “以空间换时间,我在乎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任臻看了他一眼,挑唇一笑,忽然觉得让这大叔吃瘪震惊的感觉很爽,“我救你,是因为你足够坚强,足够隐忍,足够聪明,身处绝境也拼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可能会认输。两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都是顺势而为,趋利避害,您应该知道如何抉择取舍了,天王陛下。” 苻坚的眼神逐渐转为一片幽暗,他沉默了许久,哑声道:“何时能走?”——事已至此,这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 “不是现在,你得暂时留在军中养伤,顺便稳定新平的局势。我也要派个可靠人去凉州姑臧城探下你那吕光吕大将军的口风。” 苻坚冷静地插了一句:“顺便以朕为质,与他结盟。也可。作为交换,朕要杨定。” 任臻闻言挑了挑眉,果然是苻坚。“可以,但是,只借不给。”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往外走,“累了,回去睡觉。” 当他晃荡到门口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平稳的问句:“你是谁?”若还是当年那个坚韧狠毒睚眦必报的慕容冲,绝无放弃报仇,甚至结盟合作的可能。 “我是……慕容冲啊。”任臻脚步不停,反手掩过门去,“我还能……是谁呢?” 任臻推门入屋,已是夜深露重了,所以在开门见到姚嵩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累到走错了房。 姚嵩站起身来,他似乎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点氤氲的水汽:“干嘛见我就跑?你不是一贯狂妄的很?”任臻摸了摸鼻子,赶紧转过身:“子峻就别损我了——”他这才看清他的打扮——时值深秋,姚嵩却穿地极其单薄,松松垮垮的一件袍子下,优美的锁骨时隐时现——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赶紧掩饰地就近坐下。 姚嵩却不自知,亦跟着落座,又要倒茶,却只是自顾自地喝,一句话也不同他说。任臻觉得气氛很有些尴尬,讪笑道:“还在气我?怎地不给我也倒杯茶?”姚嵩轻飘飘地白他一眼:“你敢喝?不怕我又害你?”任臻怕了他的毒舌,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怎么不敢!我说过了,从此之后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信你!”姚嵩忍不住掩口一笑:“这可是你要喝的——我可没叫~”任臻被这嫣然一笑整地神魂颠倒,忍不住一把抓住姚嵩的手,第一次成了小结巴:“子峻……姚嵩……过去,我我真是混蛋,我……” 姚嵩不笑了,他深深地看着他半晌,忽然轻声道:“慕容永送你一座长安,我也可以。” “傻瓜!”任臻眼中忽然泛起一阵似乎久违的酸热,他一把扯过姚嵩拥入怀中,“你就是你,别和旁人去比。”姚嵩埋首于他的颈窝中,忽然张嘴在他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浅浅的月牙印——任臻嘶了一声,浑身一颤,就想推开姚嵩——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愣头小流氓,不过是这么撩拨一下,他全身便汗毛直竖,连不该站好的地方也立正了。姚嵩却反常地不肯松手,反更紧的箍紧了他的脖子,吃吃地笑道:“你不会是……中看不中用吧?”一面伸手朝他下衣探去。 任臻只觉得脑子中一声轰然巨响,理智的弦彻底地崩坏,他面红耳赤地捏住他的手腕,哑声道:“你……你别后悔。” 姚嵩眯着眼主动扯开他的腰带,覆住那烫地吓人的物件,脸上却不免也是一红:“我做什么后悔过?”任臻狠狠地闭上眼,深吸口气,猛地把人扛上床去,扑过去低头就吻,如狂风骇浪一般汹涌而不能自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今夜就这般激动!好不容易从他优美的颈项间抬起头来,任臻艰难地喘息道:“不,不成……太紧了……你第一次,进不去……得去寻个脂膏来——”姚嵩亦是喘个不停,却不肯撒手:“你就这点手段?”任臻低头咬了咬他的红肿的唇:“别撩拨我,我心疼你受罪。”姚嵩半抬起身子,如一尾白蛇紧紧缠上他的身子:“我也心疼你受罪~” ……以下省略XXX1000字~! 任臻直到姚嵩射尽了,才缓缓地继续抽动,姚嵩余潮未退,呻吟一声:“你怎么还能……”任臻在他脸上一舔,将那细汗一一吮了,随即一记深入,他捉挟一笑:“细皮嫩肉的。你射了,我还没呢~”姚嵩有些愕然,第一次隐隐后悔起来—— 天色将明的时分,新平城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翻身下马,摘下兜帽,在寒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口白气,露出一张冻地青白的英俊脸孔来——守门将领忙躬身跪下:“上将军!” 慕容永接到杨定口信,赶了一夜的路,至此方才松了口气,知道新平城打下来了,他,也安然无恙。他止了守将通报,自己迈步入宫,直到了寝殿之外,他却又犹犹豫豫地驻足不前——他未经传召私自前来,是擅离职守的罪,何况,如今,他也未必想见他,知道他没事便也罢了,不如衬着无人知晓,再悄悄回长安去。不料他刚想转身,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记他极其熟悉的低笑声,他怔了怔,忍不住迈步入内。 任臻直闹了一宿不曾合眼,此刻抱着姚嵩还是神清气爽毫无困意,姚嵩则是被折腾惨了,双眼通红,可怜兮兮地抵住他赤裸的胸膛:“不成了,要走不了路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我背着你~”任臻色迷迷地摸到他光滑紧翘的臀部,往里一探,果是肿了,当下也不忍禽兽。姚嵩横他一眼推开起身:“你能背我到萧关去?” “萧关?”任臻一愣,彻底清醒过来,“那不是——” “我二叔征西将军姚硕德的地盘,我父王大哥撤出新平后定是投奔他去了。”姚嵩俯身从昨夜的一片狼藉中挑出自己的袍子披上,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疯了?!你叛了他们,回去送死?!”任臻分明见到他腿根星点干涸的血迹与白浊,心里一阵难受,“子峻!别再离开我了!” 姚嵩身子一顿,随即低头笑道:“我自有办法,死不了的,放心——你虽然得了新平,但我父王与大哥盘踞关中日久,又占有萧关天险,一时半刻,这后秦国你硬攻是攻不下的。” 任臻觉得匪夷所思,从床上跳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难道为了我的事,还要叫你像那高盖一样到后秦去做卧底吗?”想到高盖的下场,他拧起眉来,断然喝道:“我不同意!” 姚嵩侧头看他,似笑非笑:“不同意?为什么?因为我是‘你的人’了?”任臻哑口无言,姚嵩哈哈一笑,抽出手来,自顾自地往外走:“我不是女人,不要任何人的保护,我一样可以为你打天下,守江山!”他太了解他了,这个住在慕容冲身躯里的灵魂天然地狂放不羁,与其对面相守,不如千里相思——我要你时时刻刻都念着我,想着我,担心着我,唯有如此,你才能永永远远地将我刻上心头。 姚嵩推开门,而后愣住了。 慕容永呆呆矗立在外,不知站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已然要冻成一尊僵硬的石雕——那也不错,至少无知无识、无忧无惧,不像他如今这般——忽然颊边一凉,他悚然动容,伸手去抚那抹湿痕,却不过是一片将化未化的细雪。他抬头望天,便见那灰蒙蒙的空中,开始阴阴地飘起柳絮一般的初雪来。 任臻越过姚嵩的肩,亦看见了他。三人静静伫立,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永动了动唇,终于缓缓跪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臣慕容永,参见皇上。” 这是今年关中大地的第一场雪——一年之前的今日,他在赤地千里的战场中捡回了他,又眼睁睁地于万里雪飘中错手失去。 第36章 时值隆冬,战火纷飞的北境中原终于等来了短暂的平静。去岁的关中大战之后,慕容冲之西燕连下长安,新平,数月之内一扫关中四塞(注1)之内的大小残敌,坐拥八百里秦川,建国立业,雄据一方,自江东司马氏起,天下再也无人敢目其为草头天子,豪强匪军。 任臻盘腿坐在凤凰殿内一张宽大的胡床上,端着碗温热的马奶酒自顾自地出神。 阶下的错金博山炉焚地正旺,两旁挤挤挨挨站了一地的人,却一声咳喘不闻,俱是在等着这西燕之主发话。 “称帝……就称帝罢。”过了良久,任臻低头啜了一口酒水,无动于衷似地,“早些年我们西燕城只有阿房,兵不过十万,我都敢登基称帝,慕容垂好歹占了关东全境,连咱们前燕的国都邺城都已在他手中,怎么就不能称帝了?” 皇叔慕容恒急了:“皇上!那如何一样,您是正统,乃景昭皇帝儁的嫡幼子,建熙皇帝暐亲口承认的皇太弟,乃是嫡出正朔,与那早年就叛离大燕的吴王一脉如何一样!” 任臻抬头望了他这名义上的叔叔一眼:“那依皇叔之意,是要立即与慕容垂开战了?”慕容恒张口欲言,却不知怎的一阵发憷,在对方平静无波的眼光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这“皇侄”自从定都建国以来,性情陡异,他也说不出比起在阿房之时究竟有了哪些变化,只是笼统地觉得他越发地讳莫如深难以捉摸了。 任臻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回复国书,贺吴王登极之喜。” 一时众人皆静——慕容垂于中山登基称帝还特地将国书送来长安,摆明就是对慕容冲挑衅宣战,若说因连年大战国库一时空虚,不兴兵讨伐也就罢了,怎还忍气吞声主动讨好?一旦承认了吴王一脉,这边还叫什么嫡出正朔? 一直沉默的西燕尚书令慕容永受到了四面八方求助探寻的目光,此时终于开口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时主要敌人乃近在萧关之北的姚秦——便最好不要与慕容垂的后燕交恶,以免腹背受敌,可烈祖昭皇帝在世之时便一直罢黜吴王一支,人所共知,若皇上作为昭皇帝的直系嫡子承认了吴王合法即位……只怕,将来再想与后燕开战,便会师出无名了。” 呵,这不就是他那老谋深算的吴王叔叔打的主意嘛——笃定他此时此刻只能忍气吞声。任臻放下酒碗,看也不看慕容永:“着人照这个意思拟旨去吧。”语气笃定,俨然圣旨,慕容永当众被扫了没脸,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哑然片刻,俯身答应。 一时这小型的御前会议结束,众人鱼贯退出,任臻歪在胡床上喊住慕容永,慕容永驻足回身,俯首又拜。 任臻待人走光了,亲自下榻扶他起身,柔声道:“方才不是故意拧你的意思,只是远交近攻,不得不为。”慕容永忙低头道:“皇上乾纲独断,微臣何敢置喙。” 任臻一摆手笑道:“你是我们西燕第一宣力大臣,自然可以帮着参知政事——叔明说这话,可是大谬了。”慕容永有些呆怔地听他侃侃而谈,着力抚慰,那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下——任臻对他的态度很好,好到就像一个明君在执意拉拢他的良臣,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姚苌父子退至萧关,依仗天险固守又有姚硕德此等虎将,还不知道拉锯到几时。不灭姚秦便腾不出手来与慕容垂逐鹿中原,故而一旦开春,立即便要向北用兵。粮草筹备,调兵遣将须得叔明辛苦谋划。”任臻忽然凑近了慕容永,状甚不解,“叔明为何面有难色,一语不发?” 慕容永有些失神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他,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最终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任臻……”脸上顿时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刮,任臻笑模笑样地压着声音道:“叔明,别犯朕的忌讳。” 慕容永气血翻涌,呕地几乎想当场撕烂自己的胸腔,他锲而不舍却又徒劳无功地喊了声:“任臻——”这些时日忽远忽近时好时坏,你究竟想怎样? 他问不出口,因为任臻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吹气似地道:“记不住么?”慕容永猛地攥住任臻的胳膊,孤注一掷地俯身要吻。任臻将头一偏,任它灼热地落在他的颈动脉上,勃勃跳动。他爱怜似地抚上慕容永的顶发:“你对你的冲哥就这么依恋?”慕容永如遭电击,身子一僵,任臻转过眼来看他,眸底全是讥诮阴沉,“自古天子得良臣才取天下,若此后便真能得叔明毫无二心地全力襄助,朕……一身何惜?” 慕容永猛地推开任臻,跪下膝行着后退数步,重重叩首:“微臣不敢!” 任臻懒洋洋地俯视了他:“不敢?不至于吧?叔明在我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命人护送姚嵩走,你都敢暗中命死士途中截杀,又何必过谦?” 大冷的天,慕容永额上却沁出了一点热汗,他毫无起伏地辩道:“新平一战后,关中初定百废待兴,微臣一直留在长安忙于公务,实不知姚嵩要北归萧关,如何命人伏击?” “对呀,朕也是事后才知他的去向呢,一直都不及相告,叔明这是向张大国师学了未卜先知的神通了?”任臻赞许似地一点头,笑意却一丝丝地凝结成冰,他扬起手,凤凰殿后的幕帐忽而掀起,走出一名少年武将。 慕容永呼吸一窒,死心似地撇开脸去。 来者正是刚刚返回长安复命的什翼珪——任臻自新平回京便是派他沿途保护姚嵩去萧关,此人平安归来,自是意味着姚嵩也全须全羽地回到父兄身边了。 任臻至此忽然变脸,连连叱问,皆带雷霆之怒:“朕命你在长安整军不得旁顾,你就敢阳奉阴违暗中追杀朕下旨要放的人!调派三军死士都不用请示一句,你眼中还有没有朕!如今的大燕是听你慕容永的还是听朕的?!” 慕容永低垂着头,心下麻木,只是暗悔不迭——早先见什翼珪并未跟着任臻回长安,查问之下只听说留在新平训练禁卫军,如何知道他是黄雀在后尾随而去——他这回当真是大意了。可追杀姚嵩动用的全是他的私人,任臻就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渗进他的军队里将其分化瓦解——只有可能是任臻早就疑他,不知何时已在他周边埋下暗桩,故而一举一动皆能洞悉。 什翼珪还在跪奏,添油加醋兼声情并茂地将途中凶险渲染地如同话本传奇,慕容永心思歹毒阳奉阴违抗旨不尊,似乎成了个不得不死的奸臣典型。 任臻似终于平静下来,哀而不怒地瞥了他一眼,很无奈很痛心地叹了一声:“叔明哪……朕知道你治理内政是一把好手,但私蓄军队,不听上峰钧令,是大忌啊!” 慕容永身上一寒,开始隐隐约约觉得后怕——他怕任臻是借机要卸他的兵权!于是他吸了口气,开始自救:“微臣未禀皇上,私下派人追杀姚嵩固然是错,可这全是为了皇上,为了大燕!姚嵩其人诡诈,若让他回归萧关,姚秦得他襄助将会更难对付!微臣就此事曾与皇叔相商,皆以为皇上万不可因一己之私纵虎归山,故而斗胆行此下策——”他将发上朝冠取下,俯身不起,“微臣有罪,甘心受罚,但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任臻听毕,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好么,把个位高权不重的慕容恒也拉下水,这下他们成了商容比干,他倒成了色令智昏的纣王。真要以此一并治了罪,慕容氏等亲贵权臣还不得要翻了天地闹?他漾起一丝含混的笑意,摆手道:“朕何曾说要治你的罪了?切勿意气用事。叔明永远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栋梁。莫说大燕没你不成,就是你的冲哥也一日不可无你嘛。” 慕容永仍是跪着,只是一闻言便抬头仰望向任臻,二人四目相接,皆是一派平静,毫无波澜,如一对最寻常不过的君臣,掩去了方才波橘云诡的暗斗。 “冲哥”离不开我,而非他任臻离不开我。呵……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曾经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缠着他学文习武兼捣蛋偷懒看春宫的青年如今城府万千,机关算尽,他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从此之后他慕容叔明,若是识相,还能做大燕的肱骨重臣,若是不识相……只怕这人主亦不会留恋旧情……事到如今,他是该宽慰还是失落? 慕容永缓缓地垂下眼睑,俯身复拜,惶恐而得体地告罪谢恩再表忠心——这已是他接下来唯一能选的路。 待人告退,任臻盘腿落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却是长久地沉默不语。什翼珪在旁觑候片刻,忍不住道:“这次本可借机收回慕容永的兵权,可惜功亏一篑。” 任臻冷冷地看他一眼:“收回他的兵权?谁替他成为上将军统领燕军——你?” 什翼珪立即噤声,知道自己又祸从口出——莫非他猜错了?皇上此举不过是想敲山震虎,让其收敛行径,而并不真想将慕容永连根拔起从而集权于己手? 任臻轻哼一声,闭上眼:“姚嵩可还安好” “末将护着姚公子一路躲避追杀,数次陷于险境甚至负伤在身。幸好最终安然无恙有惊无险。”什翼珪停了一瞬,忽然伸手入怀捧出一物呈上,“临别之时曾托末将带一物面呈皇上!” 任臻抬眼看去,却是一席暗红绨袍,乃厚缯所制,又因是姚嵩平日里穿过了的,半新不旧地更显得素朴无华,不由一怔,伸手反复摩梭,暗自揣测真意。 什翼珪一派天真地问道:“不知姚公子此举何意?” 任臻手掌忽静,覆上袍面,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随即扬了扬手,命什翼珪退下,他累得很,此刻只想一人静静。 不是没劝过他留在他身边,但姚嵩唯有一句:男儿丈夫当成就一方霸业,方无愧平生。我与你,皆做如是想。 任臻便明白过来,他爱他,但这爱从来就不该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姚嵩之心,从来志在天下。 而后他良久地注视着掌中红袍——绨袍之义,寓意乃是身处异国,亦不忘旧情。更因此语出自秦相范雎(注2),范雎何许人也?辅佐秦昭襄王用兵六国的第一谋士,主张的也正是“远交近攻”——与他今日所定之策不谋而合。 “子峻。”他一字一字地吐出话来,“好。那便如你所愿。” 他想起当年尚在阿房之时,姚嵩在一室红烛中对他侃侃而谈,讲《史记》,说《春秋》,他才知道了苏秦张仪乃至范雎——彼时他还闹着躲懒,诡辩读这些死人故事能做什么?姚嵩气地直翻白眼,却每每被他借机玩笑似地轻薄调戏了去——而今想来,恍如隔世。 无论二人前路如何,几时得以再见……只怕这乱世之中唯有姚嵩,眼中所见,是真正的他吧。 紧闭而沉重的两扇门在姚嵩面前缓缓展开,内室昏黄的烛光便随着他迈进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染遍周身。他摘下兜帽,在案前跪下:“大哥。” 一身御寒貂裘的姚兴头也不抬地继续伏案,嘴里道:“子峻还知道回来,好。见过父王了吗?”顿了顿,嘲道,“怎么?不敢见他?” 原来那后秦之主姚苌自弃守新平败退萧关时便气地卧病不起,一应事务皆托予太子姚兴,姚嵩刚入萧关便急急来拜见姚兴,却被严词责问,拒绝见他。姚嵩低垂着头道:“臣弟有失守新平之责,请大哥责罚。” 姚兴冷笑道:“我原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罚你,不如还是请父王裁度。” 姚苌病榻之上听闻姚嵩带城投敌气地咬牙切齿,姚兴知,姚嵩更知,故而俯身就拜,哽咽道:“当时兵危战凶,燕军势如破竹,臣弟奉命断后,可又能撑得多久?新平失守事小,父王大哥若限于乱军则后秦必无所存!臣弟无奈之下才假意投降,拖延时间换我军主力全身而退!” 姚兴一摸唇上薄须,几乎失笑。他起身绕过书案,下阶按住他的顶发,用力向后一推:“子峻,你当我是谁?又当你是谁?此等搪塞推脱之词,骗的了哪个!” 姚嵩顺着他的力道缓缓仰起头来,两行泪水忽然从他冻地青白的脸颊上滚落。“大哥不信子峻,早在外埋伏下刀斧手要将我拿下正法,子峻如何不知?”他忽然抬手,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领口,而后在姚兴诧异的注视下唰地撕下,现出一大片赤裸的胸膛,“莫说大哥不信,子峻自己也不信,既是叛国投降了,为何还要千难万险地回到大哥身边!……慕容冲一直怀疑我是诈降推诿,对我看管甚严密,大哥可知我一路潜逃归国,是何等险象环生?!”姚兴亦见到那肌肤上几道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他是武人,自是可以辨清是自残还是外伤,不由地沉吟片刻,见姚嵩周身被冻出鸡皮疙瘩,便皱着眉弯腰去扶:“你若无辜自不会定你的罪——”不料触手之际,皮肤滚烫,竟是烧地火热的光景。姚嵩微一踉跄,摔进姚兴的怀里,姚兴有些手足无措地拥住了他,满腹里的责骂竟是忽然噎住了一般。“子峻,你烧地不轻!我宣医人来!” 姚嵩攥着姚兴的毛领,轻颤着道:“不,大哥,子峻只是日夜赶路,途中受了点风寒,不打紧。我在长安探得一件大事必须立即呈报——来年开春,泾水化冻,西燕必定对我国发兵!” 姚兴吃了一惊:“我听说那慕容垂在邺城也称了帝,慕容冲一系一直与其势同水火,为正朔之争该先向关东用兵才是,如何……” 姚嵩急了,在他怀里抖地如风中落叶一般:“不,远交近攻,慕容冲定会先向北用兵,彻底平定关中!”深吸一口气,他将头埋进姚兴丰厚温暖还带有一点腥膻气息的毛领中闭上双眼:“大哥定要信我最后一次,早做准备否则悔之晚矣——臣弟愿立军令状,若是开春之后慕容冲没有发兵,定一死谢罪!” 注1:关中四塞指的是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泾渭平原(今陕西河南)居其四关之中,故古称关中。 注2:范雎未曾发迹时曾随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须贾怀疑他通齐,回国后报告魏丞相,范雎因此含冤受伤,改名张禄逃到秦国,向昭襄王献“远交近攻”之策而为秦相。后来须贾出使秦国,范雎扮作穷人去见他。须贾见其潦倒便以旧日绨袍相赠,睚眦必报的范雎因此复念旧情,最终没有杀他。 第37章 且说长安城中,虽也百事纷扰,但鲜卑人毕竟夺了关中占了长安,到底是个胜者心态,又快到年关元旦,于是尽皆喜乐不已,未央宫内外唯有一人合该郁闷。 杨定掀帐进来,见房内依旧没留一个下人伺候,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将手中食盒放下,轻声道:“天王。” 苻坚转过身来,随手一摆,示意他改了称呼。慕容冲劫救成功后就瞒过群臣将他安置在城西兵营之中,他有他的考量——他虽想与苻坚合作了,但若是真把苻坚弄回未央宫,来来往往总有那前秦降臣会碰见,尴尬之余亦会走漏风声,故而把他不声不响地藏进了刚成立的一个新兵营里,所属兵员皆是战后从各处招募来的新兵伢子,哪个也认不出要他们好生“保护”的这高大男人便是曾经叱咤天下的苻坚大帝。当然,便是苻坚起了二心要跑,也没这么容易越过这重重包围重重监视。杨定闻说,便苦求了那“监管”的差事来,也是有照拂善待免他受辱之意。任臻倒是对杨定颇为信任,应允同时干脆封了领军将军一职,将新兵营种种事宜都交与他一并总揽。因今晚除夕,杨定不敢怠慢,收拾了上好席面亲自送来,又要跪下磕头请安,苻坚一把挡了,随口道:“今非昔比,大可不必。”杨定抬头见苻坚已经换上鲜卑式样的武袍,亦不带冠,只是将长发像寻常胡人一般编辫结发,乱糟糟地甩在身后,心下不由一阵恻然,却不好多说,只得掩饰道:“今晚未央宫大宴群臣,末将是领饭之后中途出宫,来看望天王。” “有心。”苻坚盘膝而坐,淡淡地看着杨定从中捧出一道一道的吃食,也不推脱,随手操起个白面馒头沾着牛肉酱汁大口咬去。杨定见他低头只是默不作声匆匆大嚼,却仅吃那最顶饱的面食肉类,旁的一概不碰,刚想开口说话,苻坚便未卜先知似地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将前面一大碗牛肉推过去,含糊不清地道:“坐,你也一起吧。此处亦再无甚‘天王’。你莫要多心,我是劫后余生之人,旁的虚礼早讲究不起了。如今所愿唯尽快养好身子,再图将来大业。” “可到底委屈了您……要受这等求死不能的屈辱。”杨定想到这委屈也有自己一份因由,不由地又生起几分愧惭。 苻坚风卷残云地扫光面前的主食,末了一抹嘴,微微地打了一个嗝,这才抬眼看向杨定。他也是许久不曾吃地这么粗饱了,以往那些年他是未央宫之主,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偶有胃口了,没夹几筷也定会有军政要事来中断。“我倒是真地想过自裁的——在新平佛寺中求生无望,也不愿遂了姚苌那厮的贼心,就曾经想过了断。所以你带兵进来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若还有一丝君臣之情,便杀了朕吧’,都是真心话。”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却是满目苍凉,“那时候想着落到慕容冲手里还不知受何等折辱,不如死地尊严一些。但是如今,既是人生一场重头来过,我……死不起了。杨定,我非真人杰,当不起楚霸王。” 项羽创不出他曾经的建元盛世,他也做不到他最终的乌江自刎。 杨定不敢接话,只得搜肚挂肠地想些别样话语来安慰:“听说太子殿下已经逃至建康,谢家人对他还算善待,还给封了个爵位……”苻坚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当初狼狈不堪地撤逃长安,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苻宏,延续他苻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但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再听起这个消息,他竟恍如隔世,不喜不悲了。 杨定是个磊落的直性子,方才在宫中原也没吃饱——他是客将,与鲜卑慕容家的大小将军们到底不是一路,自要处处小心哪有心思用食?此刻便也依言在对面落座,一时之间不大的军帐中只听得两个汉子大嚼之声,还是苻坚先道:“有肉无酒,未免遗憾。”杨定巴不得一声——他是无酒不欢的,立即翻出两个大海碗来,一坛黄汤下肚,他便当真忘了苻坚“天王”的身份,亦不再费劲陪小心,转而开始海阔天空地胡聊。苻坚与他君臣多年,却分离两处,不甚常见,此次更是头一回如友人一般平辈论交,倒也新鲜。二人边喝边谈,不知怎地说到武技之上,杨定兴之所至,定要在苻坚面前耍上一套。 仇池杨氏当年也是以武立国,故而自有一套家传武学,与杨定平日征战沙场之时使的方天戟别有不同,见此刻场地有限,便以匕代戟化长为短地施展开来,也是存了个讨教切磋的意思。 苻坚先只是盘膝环胸闲闲地看,他是行家,不出几个回合便看出杨定是倾囊使出并无藏私,不由地暗自诧异——同为氐族的门阀贵姓,最重的便是家学传承,嫡庶之间尚且不通有无,谁知这杨定一片赤诚,光明磊落,说是请他“指正”便当真使出浑身解数。苻坚当下也不肯再怠慢,瞅准一个空挡,抽起案上一支木筷唰地揉身而起,直刺杨定面门而去! 杨定听得耳边风声陡起,吃得一惊,才醒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露了个小小破绽,连忙回手就挡。苻坚一彪形大汉,论身量比杨定还要高大些许,此刻捏着支小小木筷在一团刀光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竟是迅捷无踪灵动无比,总是能在杨定的舞舞生风中寻衅突破。但见室内一片风摇影移,不多时,二人已拆解了近百招,呼吸亦都齐齐粗重起来,只是那杨定生平罕见敌手,此刻已是醉心于此,怎肯轻易罢手,力愈大而势愈急,越发将那匕首舞地白光点点目不暇接,苻坚亦怕自己力不能久支,便使了个巧劲,以小擒拿手要去夺杨定掌中之匕,杨定眼观四方,此时本能地翻手侧切,以刀刃破雷裂冰般地迎向苻坚的肉掌,刀锋堪堪割至掌心他便猛地醒起此人身份,若废了他的手是何等罪过!情急之下他忙回匕挺身,用力过猛,那刃尖竟直朝自己肩胛而去! 苻坚身随心动,右手紧跟其后,嗖地一声以木筷插进杨定握匕的虎口内,一拨一挑,但见一道白光闪过,匕首飞出丈余,与此同时杨定的虚虚握住的空拳已经猛地砸中自己的肩膀! 杨定微一踉跄,惊魂未定,额上已沁出了星点冷汗——若是苻坚阻他不及,他只怕必会自残受伤,怎一个丢脸了得!此时便有些感激地瞟了苻坚一眼,见他也是喘息不止,还沉声道:“一寸短一寸险,你不懂么?切磋武技并非沙场征搦战,要的不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 杨定面带赧色,他平日马上征战,自恃武勇,大开大合从不防御总以毙敌为第一要务,的确有躁进之处,单打独斗之时这不足缺陷便表露出来了。他正欲向苻坚道谢,忽听帐外传来一声喝彩,二人齐齐诧异,循声望去,却见一身貂裘的慕容冲掀帐进来,先是忙着抖落肩上的落雪,而后自顾自地笑道,“好功夫。”再一指苻坚,夸赞道:“恩,果然宝刀未老!” 这话夸地很不中听。杨定有些傻眼,暗中瞟了紧随其后的什翼珪一眼,对方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冲他摇了摇头——这本是慕容鲜卑入主长安以来第一次的正头节日,未央宫里只怕烈火烹油似地忙翻了天,谁知道正主儿会忽然悄莫声息地跑到这里来。他不由在暗中瞟了一眼苻坚,再瞥一眼慕容冲,生怕这二位前世冤孽忽然闹出个血雨腥风的幺蛾子来。 “皇上不在宫中过节,天寒地冻地跑来此处,所为何事?”苻坚神色平静地开口打破沉闷,任臻嗨哟了一声,自自然然地一指杨定:“我瞄见他溜出来开小灶了,就跟过来啦~宫里吵地狠,不如叨扰你们——今晚一起守岁如何?” 对面二人便又一齐陷入沉默——都不相信慕容冲这人精会平白无故地撂下一大班人巴巴地来与他们一齐过节。 帐里烧起了大火炉,牛皮毡子又将帐篷外的寒风飞雪挡了个严严实实,故而暖意融融。任臻吃了些酒才过来的,此刻便熏地面上发烧,他一面扯开脖上系带,将厚重的斗篷丢给一直随侍在旁的什翼珪,一面反客为主神态自若地盘腿上床,指挥道:“坐,都坐么。” 苻坚缓缓落座,与他对面相视——杨定与什翼珪依旧是没动,他们没发昏到忘记彼此的身份。 任臻此时已经伸长了脖子去看满案残羹:“朕还饿着呢,还有剩么?” 杨定大惊,忙张手遮拦住一桌子的冷面冻肉:“皇上若是腹饥,宜叫宫中快马再送一副席面来,这这里都是冷硬食物,哪有可吃的?” 任臻拍开他的手,偏头笑道:“这般小气做什么?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舍不得分我一杯羹了”苻坚听者有意,觉着慕容冲是不欲见他昔日君臣来往过密,此刻便出言道:“皇上若是不介意残羹冷炙,自可入席。” “残羹冷炙?”任臻又是一笑,一摇手指,“你们暴殄天物啦…” 又过须臾,便见案上支起个薄壁的黄铜器具,似锅似灶,隐隐冒烟,竟是诸人见所未见之物。 杨定口快,奇道:“此乃何物?为何这锅盆之下还要烧炭?” “当然是将水烧开咯~”任臻捏着筷子在锅里半冻不化的白汤里搅了一搅,洋洋得意道:“这叫火锅,朕特地命人照着图样制出来的,是朕——家乡的名菜!等待会汤水沸腾,便将新鲜片好的生牛羊肉下锅一涮,趁热就吃~啧,烫热鲜美,异常好味,正是隆冬最时令的菜色!恩~想起来就嘴馋~”他还在浮想联翩,便见其余三人都一脸淡定地围观之,觉得有点挂不住面子,板着脸道:“怎么着,你们不信么?” 慕容冲乃邺城出生的,在座何人不知,莫说邺城,便是整个前燕帝国,都没什么这玩意。且方才慕容冲炮制汤底之时先以牛乳入羹汤,再佐以葱姜蒜椒等重料调味,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最终会撞出个什么味道。苻坚不动声色地只是看,心里暗道,这顶着慕容冲皮相的混小子从不按牌理出牌,也不知此次又要鼓捣出个什么。 他不说话,余下二人也不搭腔开口,统一地觉得是在瞎折腾。 片刻后白汤滚起,任臻毛手毛脚地夹起冻地霜白生鲜肉片亲自去涮,又招呼众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起起筷呀~”杨定是个粗豪之人,又不想慕容冲白费苦心,听得此话便想吃便吃罢,生肉都吃得,还怕这个?便率先操起筷子夹了一片送进嘴里。众人只见他刚一闭嘴便忙不迭地吐出来,呼哧咂舌,便都觉恻然同情。谁知杨定喷了好一会儿白气,又将那肉捞起来送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好……好吃。” 什翼珪也忍不住随之品尝一块,果觉滚烫肥美——牛羊的腥膻之味被那香料炮制一番后,都随着那股子热气鲜活美味起来,吃进嘴里肉汁四溅后,层次丰富的香辣味道便随着那清甜肉香汹涌而来,令人食指大动连呼过瘾。 这下连苻坚都心动了,任臻得意洋洋地撇嘴道:“在吃的方面,我是独孤求败!”若是可以,他还想在长安开间海底捞呢!席上人人都在埋头大嚼,没人理会那独孤求败乃是何人,任臻自吹自擂了一会儿见乏人问津,连忙也操起筷子加入战团——再废话连汤底都抢不到了。 不出片刻,四个大男人将案上肉食一扫而空,来了个彻底的盘光碟净,方才各自罢手休战。任臻往后一仰,双手撑住自己滚圆的肚皮,眯着眼道:“吃饱不动要有啤酒肚的,来个余兴节目何如?”扬起下巴一指什翼珪:“在座二位可都是当世武学名家,你小子有幸,还不快趁此机会请苻天王指教一番?” “是!”什翼珪立即翻身跪下,从靴边摸出一把短剑,扬声答应,“末将武技不精,便献丑来段剑舞,略以娱宾,请天王赐教!” 杨定长眉一跳,忙也起身抱拳:“独舞未免无趣,请皇上准许末将与其共舞!” 傻大个这时候倒是挺灵光的嘛。任臻似笑非笑地看了杨定一眼,微微颔首:“准了。” 于是暗涛汹涌的牛皮大帐中再次刀光剑影,苻坚在那铿锵激越的刀斧声中,微微侧身,轻扯嘴角:“……鸿门宴?” 任臻竖起筷子一摇:“天王慎言。即便这是宴无好宴,你我二人,谁是刘邦,谁是项羽?” 苻坚一时语塞,知他在讽他如今孑然一人,前途未卜,却不得不寄于灭国仇敌之手以图将来,既比不得当时坐拥千军万马的西楚霸王项羽,亦比不得占了咸阳为图大计还忍辱负重甘心颓然的一方诸侯刘邦。但他此刻心境已是磨地淡然如水处变不惊了,当下转言道:“是我失言。皇上却也失言——此地何来天王?” 任臻哈哈一笑:“说的对,你我可是合作伙伴,勉强可算同袍,而那苻坚苻天王是何等人,岂会坐在这同他仇人饮酒吃肉?” 苻坚被他伶牙俐齿地反将一军,当下撇开头决定保持沉默——他不惯这般斗嘴。心里却暗道,从前的凤凰儿亦或者慕容冲,虽嗜血无情刻薄记仇,却一贯地木讷寡言,何曾这般牙尖嘴利过? 任臻一面看着案前二人你来我往,拳脚生风,一面压着声音道:“叫天王叫名字都不妥,为掩人耳目朕换个名字叫你可好?”状甚认真地想了想,他扭过脸微微挑唇道:“叫你……苻大头?”而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很亲热似地叫道:“大头!” “……”苻坚乃是标准的胡人体貌,身材高大五官深刻,那头的确是要比长身玉立的慕容冲大上一圈,事实上在他少年尚未登基之时,宫中诸长辈对这分封在外的小王爷正是以“大头”的小名儿呼之。不过十几二十年过去,还有谁敢这么叫? 席前比试的两个人虽然是你来我往地过招,事实上不过晃个虚招走个过场,四眼四耳全在留意这边,听到这里全是一愣,什翼珪到底还是少年,此刻偷眼打量了下头大如斗的苻坚,忍不住扑哧一笑。 苻坚顿时面如锅底,他以为自己这回死过翻身应是诸事淡定,不料还是被气地差点暴走,并立即疑心眼前这“慕容冲”定是不知何处打听到了这丢人外号特地来讥讽他的。 那什翼珪一笑,杨定便也装不下去了,他收匕起身,看了苻坚一眼赶紧扭开头去——他不敢笑,故而忍的很是辛苦。 第38章 任臻心里得意,插科打诨之余拉着众人在席上好一顿天南地北地胡说八道,酒过三巡,却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的酒量本就比那三个北国男儿大大不如,在宫中正筵时又已喝过一轮,故而其余人等不过是微醺,他却已喝地高了,却还直拉着众人斗酒,囔囔着“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杨定早就盖碗不喝了——他有酒品,这种情况下绝不对个醉汉落井下石,任臻便转而拉扯苻坚,苻坚面无表情双唇紧抿,完全也不理他这茬儿。任臻便忽然大怒起来,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抓起什翼珪束在脑后的粗辫子,刷地指向苻坚:“待朕……朕拿鸣凤枪来,与与与你这大头切切磋一场!” 什翼珪头皮被猛力一扯,却也不敢呼痛,可怜巴巴地看了杨定一眼,杨定也看不过去了,起身要拦,却反更激地任臻起兴,抓着那条粗黑辫子左挡又阻,舞地风生水起,就是不肯撒手,什翼珪脸色都疼地发白了,杨定却也不敢真地对他出手强阻,都急出一头冷汗,后来苻坚见闹地实在不堪,瞅着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任臻的手腕一翻一带,任臻虎口发麻情不自禁地松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席上,什翼珪瞬间如条滑鱼一般溜出他的掌心,才算逃出生天,他惊魂未定地转向杨定:“杨公,皇上喝成这般,可如何回宫?得赶紧在营中去寻醒酒解酒的汤药来服侍皇上喝下。”杨定听得此言,自然不疑有他,昏头昏脑地一点头,赶忙起身与什翼珪一同出账——他也是急了,否则从来都是十二万分的小心,从不敢让苻坚与任臻二人独处,否则翻起旧账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 一时帐中寂静。苻坚也自喝地不少,此刻便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松了松自己的领口,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不由自主地将看向瘫坐在旁的“慕容冲”。任臻许是酒兴发作,此刻腆着肚子歪在席上,面色酡红,双目紧闭,竟是微微打起了呼噜。 苻坚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对他放出目光。这张脸他爱慕十年,拥有十年,思念十年又憎恨了十年,而人之在世究竟能有几个十年?他慢慢俯身,缓缓地伸手抚向他的颈项,而后微微地圈住——与记忆中的触感不同了,纤细滑腻的肌肤被勃动贲张的肌肉所代替,曾经吹弹可破的赛雪白肤也被日晒雨淋刀光剑影熔炼成了浅浅的蜜色,当年在未央宫金华殿的龙床之上,他还爱不释手地抚遍他的全身,半是爱怜半是狎昵地笑他“是不是永远都白滑稚嫩地像个小糖人”…… 当然不是,小糖人不会兵围长安灭他天下,不会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不会翻手为云覆手雨迫他不得不为阶下之囚!指尖用力,苻坚扼住了任臻的颈动脉,只要再送几分气力,这西燕的开国之君就要无声无息地一命呜呼了——这不正是他在过去一年里,咬牙切齿之际最想做的事吗?! 苻坚眯起眼,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任臻的喉结处不住轻颤,最终他挫败地喘出一口浊气,松开十指——今是昨非,眼前这个狡黠中带着点痞气,精明中带着点狂妄的青年,怎可能是那个残忍无情嗜血阴狠的凤凰儿。 可是,怎会生的这般像呢?苻坚盯着他的醉颜,有几分呆怔——化成灰他也能认出眼前这人曾经的一颦一笑,这世上怎会有生地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不由地又俯低了身子,想再细细打量,却见那黑羽一般浓密的睫毛微微一簌,如蝶翼蹁跹一般睁了开来,却又带着点烟水一般迷茫雾霭,他在将醉未醉之际,与他近近地四目相接了。 他将手勾上苻坚雄壮的脖子,轻启双唇,做梦似地呢喃道:“天王……” 苻坚如遭电击似地,还不及反应,便只觉得脊上一刺,下一瞬间天旋地转他猛地栽倒在地! 任臻将指缝中的银针收回,丢开,翻身而起,费劲地将陷入昏迷的苻坚推到一旁,撇嘴道:“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都被人害到国破家亡了还能再中一次美男计!”他甩甩头,想将脑袋甩清醒些——方才虽是借酒装疯,佯作大醉,但到底也喝了不少,可不能再拖延了。 任臻伏低身子将帐子中地毯式地搜过了一遍,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了爬头发怒道:“这帐子也不大,苻大头到底把东西藏到哪儿去了!自从入了长安苻坚便被严加看管起来,根本没有交通内外私下转移的可能,那么偌大的那一个东西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他眼风一扫,忽然爬上前去,伸手翻过苻坚沉重的身躯,开始一件件地扒开他的衣服。虽然天寒地冻,但苻坚自诩体魄强健,内外衣裳袍服就那么两件,三两下便脱得只剩素色单衣了,任臻却蹲在地上,有些苦恼地住了手。 他瞟了一眼苻坚半裸的身子,暗道这苻大头照理也三十好几了罢,怎么啤酒肚大赘肉一概皆无?全身肌肉贲张而紧致,沟壑分明纹理细致,如一件展馆中最雄浑壮美的雕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不成,时间有限,正事要紧!任臻搓了搓手,堂而皇之而又兴奋难耐地将一双爪子大喇喇地放在苻坚的胸肌之上。 手感不错,弹性颇佳,比健身房练出来的身材还好……吗的,上衣里没有……任臻乱七八糟地边想边在他的贴身衣兜里摸摸索索了好一阵,一路顺着肌肉走向往下开始往腰带里探,顿了顿,他对自己说:“老子是在找东西,怕他怎的!?”毛手毛脚地一把扯下亵裤,露出毛发旺盛的胯下的腿根儿,他啧了一声,不自觉地想要抽回手来,却又不小心蹭过苻坚胯,下高高隆起的一大片阴影。任臻咽了口口水,——没法子他这么个下流胚子一贯见色心喜,何况还酒壮人胆?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撩拨,几乎是瞬间,那话,儿便如活物一般张牙舞爪起来了。 严肃地打量一会儿尺寸大小,任臻嫉妒了。任臻郁闷了。在如狼似虎地遍搜未果之后,他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探爪就往那处狠命掐去——快要得逞之际手腕猛地被一把攥住,任臻一抬眼,正与半抬起上身的苻坚四目相对。 苻坚:“……” 任臻:“……” 任臻想收起自己的九阴白骨爪,未果,只得如沐春风地漾起笑来:“呀,酒醒了?” 苻坚扫了一眼自己钳在掌中的手腕,白皙的肌肤上已被捏出几道红痕,但他不敢松劲,只是沉声发问:“在找什么?”任臻悄悄挣了下没挣脱,脸上还挂着适才着意讨好的笑容:“没呀~”苻坚挑了挑眉,疑心方才任臻是想“废”了他,细想又觉得不可能,也没理由。他浅浅一笑道:“没找什么也值得你大费周章使美男计?” 没等任臻回答,苻坚便攥着他的腕子向前一拉,逼近了道:“大费周章地跑来灌醉我,就是为了这个——只是你根本不是他,又怎能勾的了我?” 任臻微微一震,又被苻坚这么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一激,不知怎地心下恼怒,干脆撕破脸皮,啪地一声反手用力挣脱——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阶下囚是他苻坚,反了真是!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对苻坚放出不满而轻蔑的目光:“朕好心来看看你,别不识好歹胡言乱语!你如今家国俱灭,还有什么东西是朕想要的?” “有。”苻坚不为所动,平静地仰头看他,“传国玉玺。”顿了顿,他轻扯嘴角:“当时在新平,你说你不想要玉玺,只是想暂时稳住我,为的是来日方长——你和姚苌这乱臣贼子一样,根本不信我将玉玺交与太子带到建康还给东晋朝廷。” 任臻听到此处,干脆大喇喇地重新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伸手一把搭住苻坚的肩,大喇喇地道:“我也好,姚苌也好,现在总还是割据一方威风八面,天王你呢?苻坚,乱臣贼子四个字敌不过成者王侯败者寇!我的确是不信你——你心里根本就不觉得江东司马氏是什么正朔天子,否则不会胆敢在三年前投鞭断流挥师南下要统一中国。即便淝水战败,你知我知,你根本不是输给东晋朝廷的北府军,而是输给了天命输给了运气!到头来,你走投无路了还要将玉玺白白交给你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对手?这事儿,不管旁人信于不信,我反正是不信的。”对着苻坚放出肆无忌惮的威胁目光,“你说你诚心与我合作,却总是言语不实——我为什么要助一个不老实的对手东山再起?” 苻坚沉默半晌,忽而哼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用传国玉玺换你曾经答应过的出手援助?”任臻知道他在讽他言而无信,当时说地满不在乎,事后又机关算尽盘算那玉玺,的确不是个坦荡做法——其实他原本还真没多想要那破印章,但现在他碍于形势不得不先承认了吴王慕容垂嗣位合法,但终有一日是要与其逐鹿中原的,皆是两家慕容氏,谁是正朔谁是僭越,便端看谁“受命于天,既受永昌”了。 幸而任臻从来就自诩不是君子,故而也就大大方方好不扭捏地承认了:“姚苌在新平之时对玉玺已是百般逼索,只怕让你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可最后还是没得手——我可没那么野蛮。既然你逼不来骗不来软硬不吃,那大家只好坐下来谈条件了——我听说你昔日爱将吕光将军已经拥兵占据了凉州——你交出传国玉玺,我立刻派人去联系吕光,送你回陇西,召集你们羌人旧部,有了兵马,你还怕翻不了身?”说完瞟了一眼苻坚,一耸肩道,”我自认为还是比反复无常的姚苌要重信守诺,天王该不会不信我吧?不信也没办法啦~当时你被姚苌困在新平,尚且有我黄雀在后,如今你插翅难飞,却再也没有第二个我肯出兵‘救驾’了——事到如今,还是信的好罢?” 苻坚沉默片刻,忽然淡淡地一笑:“要交换条件?可以。我告诉你玉玺的下落,却不要你开的这个条件。” 任臻暗暗咒骂一声,这老狐狸——往陇西联系吕光的信使早已出发,无论苻坚说与不说,他想利用苻坚之名与吕氏合作,借他十万征西兵出陇山与其两路夹击姚秦却是板上钉钉之事,苻坚这是有恃无恐了!任臻肚子里好一阵腹诽,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反问:“哦?那你要什么?” “只要你答我一个问题。”苻坚毫不犹豫,一字一字地道,“慕容冲还活着吗?” 任臻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你不想告知便算了,何必要咒我死?” 苻坚欠了欠身,不接他的话茬,平静无波地继续追问道:“他还活着吗?” 任臻肚子里本打好了千百种草稿可以与之辩论嘲讽,但此刻四目相对,他却忽然有些心虚,竟一句谎话都憋不出来了,他低了头,半晌后道:“算是死了罢。” 苻坚垂下双目,牙关紧咬:“……什么时候?” 任臻望天想了许久:“你坑杀了他的皇帝哥哥慕容暐和困在长安城中的慕容全族,他一怒之下在阿房即大燕皇帝位,而后引兵与窦冲在长安城外血战昼夜之时坠马受伤……” 苻坚闭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于是便不能自控地周身轻颤:“……死的,太早了,太轻易了……我,我竟未能手刃此人报家国之仇……” 任臻察觉有异,抬头见他面容扭曲,脸颊涨红,是个要哭不哭,似狂非狂的光景,忙一掌拍了过去:“得了吧!你要报仇的人多去了!姚苌慕容垂,哪个不比慕容冲可恨?你憎他入骨,真只为了家国之仇?!” 苻坚浑身一震,睁开眼来:“自然!他为一己之仇将三秦之地杀地赤地千里片甲不留,若我苻坚对他不住,那天下百姓何辜!” 任臻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当年为一己私欲将个十二岁的孩子纳入后宫易弁而钗就问心无愧?若你灭慕容燕国为的是天下大势,那他一个亡国皇子被迫受辱雌伏又有何辜?” 苻坚呆呆怔怔地听了,任臻说的一字一句推敲开来竟都如哽入喉,痛彻脏腑,偏生又取不出咽不下! 任臻重新起身,拍拍屁股,继续以一种轻轻巧巧似地语气道:“苻坚,这些天我在未央宫中看了你留下的这十几二十年来所有的政绩、奏折,你这辈子做皇帝够格了——文学优良,内政修明,大度容人,武功赫赫——秦皇汉武都比不得你,惜的是矜大好功,不知休息民生,怀妇人之仁,在内有姚苌慕容垂等贰臣未除之时又大举伐晋,一跌而失天下——前秦灭国源于自身源于天意,而非一个报仇雪恨的慕容冲!” 苻坚缓缓抬起头来:“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怎么会生的与慕容冲一模一样甚至取而代之,破了前秦的长安城,成了大燕的新皇帝。 任臻竖起一指在他面前轻轻一摇:“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天王——现在总该告诉我这玉玺到底去了哪吧?” 苻坚肃然地看了他半晌,才终于点头道:“好。玉玺就在建康。是我亲手将它交给我儿苻宏,命他带到江东面呈丞相谢安。” “……”任臻脸都绿了,气地一把提起苻坚的衣领:“说什么屁话!这和你之前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同?!你要言而无信么苻天王!” 苻坚坦坦荡荡地任他撒气:“我说以玉玺下落交换,如今如实相告并无失信——玉玺的确被送到江东——我那时只想保住苻家最后一点血脉,怕东晋朝廷不肯善待苻宏,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将玉玺交出以换得司马氏对我儿网开一面。这都是事实,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任臻要抓狂了:“你妹啊!那刚才还故弄什么玄虚!你这个骗子!小人!什么天王!” 苻坚一掌拍开他的手,好整以暇:“皇上慎言,方才您也说了,从此天下再无天王——你是小人,我也没说过我是君子啊。” 任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副嘴脸——奇了怪了,难道无赖也能传染的?! 此时帐外声响,想是杨定什翼珪二人回来了,苻坚淡定地瞟了任臻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任臻这才发现苻坚还是个衣裳不整的状态,赶紧一跳三尺高,劈手夺过衣服就往苻坚伸手砸,一面喝道:“赶紧穿上!”一面脚不沾地地如阵风一般刮出帐外,正与什翼珪撞个满怀,他面色铁青地一招手道:“备马!回宫!” 什翼珪知道是事败了,大气不敢出,立即转身跟上。 唯有杨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捧着碗迟来的醒酒茶掀帐进来,见苻坚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望着风雪中疾走远去的背影。 “天王……?” 苻坚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五指张开,掌心中赫然是一抹银针,正是方才任臻袭击他所用的那枚。重新收拢手指,他在杨定疑惑的目光中缄默无言。 第39章 慕容冲深夜回宫,一路还是余怒未消。什翼珪紧跟着滚鞍下马,在雪地里尾随其后,他猜得出慕容冲是索玺未果,却因深知慕容冲的脾性,也不敢多嘴多舌,倒是任臻先住了脚,磨着牙问:“前往姑臧联系吕光的信使何时走的?” 什翼珪赶忙禀道:“已走两日。皇上放心,末将选的是麾下最精干得力的属下去的——”随即补上一句:“都是趁节时忙乱易服乔装夤夜出城的,没有旁人知晓。” 任臻轻一挑眉,在浓重的夜色中瞥了他一眼,什翼珪立即感同身受,忙低声道:“末将以为苻坚押在杨定营中,朝中已有不少人不满,若再知皇上有意送苻坚去陇西,必横生枝节,末将妄自揣摩圣意,请皇——”任臻一摆手,止了他冠冕堂皇一通剖白:“你聪明,朕早知道。不用藏不用避,只要心存善念,朕绝不忌你。” 什翼珪愣了一下,这还是任臻第一次同他这么说话,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他防他忌他,而他算他计他。 “但若你再如先前那般行事歹毒无所不为——我能提拔你,自也能踩死你!” 什翼珪头皮一麻,忙低头答是,任臻轻哼一声,懒洋洋地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去,什翼珪亦步亦趋地紧跟,任臻却又忽然停下脚步,惹地他差点迎面撞上,他不解退了半步看向任臻:“皇上可还有事吩咐?” 任臻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扯出个小红纸包来:“被苻坚一闹差点忘了。给你的。” 什翼珪接过捏了捏,打开,莫名其妙地举起一角碎银。任臻咳了一声:“给你压岁的。你虽然一看就营养过剩发育过度的,到底还没成年嘛,我以前可是一直拿到了十八……” “?”什翼珪闻所未闻,过去这些年从没人与同说过这个,于是无比诧异地张着嘴看他。任臻没意思起来,火大地转身就走:“反正就是过年了讨个吉利,不要明儿花了就是!” 什翼珪忽然反应过来了,赶紧一把捏紧了掖进囊中,快步跟上,没话找话似地道:“不花!反正……这点钱也买不了什么……” 任臻翻了巨大的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不可爱的死小鬼。 任臻天生不喜住进深沉阔大的金华殿,宁可窝进一旁的偏殿凤凰殿里,且将随侍宫奴都裁减过半,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殿。因而二人先后迈步进门,便见前方角落处的烛影摇红下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都是一愣。 什翼珪向前一步挡住任臻,同时将手摸向佩剑,喝问道:“谁?”那人影转过身来,从容不迫地迎上叩头,却是当今大燕国的尚书令兼上将军慕容永。 任臻定了定神,随即漠然地撇过脸去:“爱卿几时来的” 慕容永低声道:“微臣在方才夜宴中见皇上尾随杨定而去,心中惊诧,便也中途离席,在此等候了。” 什翼珪眼观鼻鼻观心地目不斜视,心里却想——那已经在此呆了近两个时辰了。慕容冲明令未经通传不得擅入凤凰殿,这手握实权的上将军还真是不含糊,公然入室,殿外守卫怕没一个人拦得住他,也不敢拦。耳中则听到任臻波澜不惊地发问:“朕要去见哪个臣子,也值得爱卿你半夜‘惊诧’?” 慕容永不接他的讽刺,抬头看向任臻:“微臣惊诧的是怕皇上对异族降臣荣宠太过,甚至委以重任,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苻坚前车之鉴不远,皇上就忘了?” 任臻听到此刻,忽然笑了,他背负双手,施施然地与慕容永擦身而过,一股似浓还淡的酒味儿就自上而下地窜进了慕容永的鼻端。“朕算听明白了。从朕封了杨定,将四大兵营其一交予他管,你们只怕就心中怀恨了——慕容永,有话就说吧,你怕朕让杨定带兵,分你的权” 慕容永心下木然,只能本能地答道:“微臣,只是不信这个降将——当日追击苻坚,他就故意网开一面——若皇上开春要打姚秦,势必倾国之力在此一战,则万万不可以杨定为主帅!” “哦?”任臻站定了,背对着他道,“那以爱卿之意,何人可以胜任?”随即冷笑一声,“必是你慕容永了?!” 慕容永的确是有此意,但自觉舍他其谁,听任臻语中不满,心中亦是急怒,骤然起身道:“微臣愿领鲜卑铁骑踏平萧关,领姚苌父子人头来见!” 任臻淡淡地道:“只怕那时不会仅有姚氏父子二人首级吧?一旦爱卿凯旋而归,慕容全族更仰仗你的八面威风了?” 慕容永以为任臻还在顾忌姚嵩,心中气到发苦,逼近一步,张手一舞,扬声道:“皇上切莫以小失大!皇上若还记得大燕乃是姓慕容氏,便须为我们全族着想,决不可用杨定为帅!” 话音未落,什翼珪也跟前一步却是扬剑出鞘,用那嘶哑冰冷的声音道:“上将军意欲逼宫么?!” 慕容永猛地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这次着实是君前无状了——他怎么又忘了,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阿房宫中心无旁骛的青年了!他忙提袍跪下,正欲谢罪,任臻却陡然转过身来,伸出一指,止了他的滔滔不绝。他居高临下,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一字一字地道:“慕容永,征姚秦用何人为帅,朕说的算。用你,还是不用你,也在朕一念之间,非人臣所能置喙。你今日擅闯寝宫,君前无状,是死罪,真当朕现在奈何不了你?——退下!” 慕容永急地又扶膝跃起:“皇上——!!”什翼珪忙拦在中间,昂首执剑,虎视眈眈。 任臻头也不回地抬脚拐进内室,慕容永急了,竟要动武,劈手去夺什翼珪的长剑:“让开!” 什翼珪半步不退,转腕一避,却顺势将掌中剑刃送出几分,剑尖在瞬间便浅浅地没入慕容永的衣襟,他冷冷地道:“上将军,皇上命你退下,末将听命行事,多有得罪了。” 慕容永不屑地嗤笑这只到他耳下的半大少年,:“你敢?!” 什翼珪手下加力,依旧面无表情:“我不是慕容氏的家将,我只听命于皇上,皇上有命,上将军只有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只是上将军与我动手,怕是不值得。” 任臻在不远处回过头来,最后扫了慕容永一眼,蔑声道:“慕容永,真想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就见真章地取我代之——如若没做曹操的胆子,就别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任臻合衣躺下,胸口还在一阵翻腾——明明今日喝了不少酒,经了不少事,该是疲惫不堪了,却愣是只能睁着眼憋着气,死盯着帐上龙纹,死活无法安眠。 他现在总疑心慕容永别有目的,总疑心慕容永心怀鬼胎——慕容氏慕容氏,为了这么个东西,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什么感情不能舍弃?! 不知过了多久,什翼珪轻手轻脚地进来,任臻也不看他,直勾勾地望天发呆,只问:“人呢?” “回去了。”什翼珪没有转述慕容永离去之时面如死灰的神情,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皇上意欲派何人北征姚秦?”任臻还是没理他,只是冷冷地嗤笑一声,“怎么?你也想带兵出征?”什翼珪心头一热,急切道:“我愿为皇上挂帅出征,哪怕马革裹尸!” 任臻闻言,翻身坐起,看也不看地甩手一掌,清清脆脆地在他面颊上扫出五道红痕:“朕最后说一次,就算不用慕容永,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兵权。什翼珪,你还太嫩了!” 什翼珪在一片热辣辣的疼痛中凝视着任臻,眼中映出的是他不耐的讥诮的神色,他垂下头,而后平平静静地蹲下身子,为任臻拉过锦被,低声道,“是,末将僭越了。皇上,该歇了。” 任臻扯过被子愤愤然躺下,片刻后他转过脸,看着什翼珪自顾自地抱着剑靠着床柱盘膝而坐:“……你这是干嘛?”什翼珪自然而然地道:“我为皇上守夜——凭他是谁,都别想再越雷池一步,扰了皇上清梦。” 任臻愣了下,忽然有点恼羞成怒,胡乱一摆手,便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啪地在什翼珪脸上映出清晰的五指红痕,,“朕还需要你来保护?!滚下去!” 什翼珪却是第一次没有立刻听命,他转过脸,乍着胆子忽然握住任臻冻地冰凉的右手:“我为皇上守夜!给我一个月,凤凰殿上下守卫都能换成皇上的亲军私属,赤胆忠心只为皇上一人,而非听命于慕容氏!” 这话委实有些大逆不道了,但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这样热切诚恳而惶急地看着他,眼中还带着野性难驯的亮光,就如一只生机勃勃的幼兽,让任臻忽然骂不出口了,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愤然躺下,不再与他废话。心里却乱七八糟地在想:连什翼珪都看的出他现在被以慕容永为首的鲜卑贵族制肘牵绊,难以乾纲独断,连认命个将军朝内朝外都要受许多压力,是他先前太过信任慕容永,国家要事皆交由他决断,致使如今尾大不掉,若他再掌握了全部的兵权,必更进一步架空他,那他做这有名无实的“儿皇帝”有甚意思! 什翼珪见任臻不再反对,小小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他起身窝进床柱旁的角落里,竭力使自己缩成个不起眼的阴影。地砖冰寒,他内心火热,因而丝毫觉不出苦楚来,双手成拳放至膝头,他开始闭目调息。 什翼珪和衣而坐,在任臻榻前守卫了整整一夜,次日睁眼,却是精神奕奕,浑然不见苦熬一夜的疲倦。他站在白雪皑皑的演武场中,仰头看向四周银装素裹的层层宫阙,他呵出一口热气,忽而一声清啸,拔身而起,自半空中一记旋身,一直扣在手中一枚石子激射而出,击中十丈开外的一面玉磐,金石之声,响彻黎明,簌簌地震下一树落雪。 不过展眼功夫,便有悉悉索索的踏雪之声传来,偌大的演武场里立即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虽是仓促集合却也井然有序默然不乱。队首之人冲什翼珪一抱拳:“大人!” 什翼珪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他本就少年老成,此刻更是加意沉着,缓缓踱步在这四方列阵边绕行了一圈,他的声音一如脚下牛皮靴踏在雪地一般清晰而沉重:“今日集合如往常一般迅捷,可见昨夜宫中夜宴尔等并未豪饮,很好。”他停住脚步:“你们都是战场上死剩之人,有口气在,得口饭吃,已经是天子恩典了!宫中锦衣玉食与你们无半点相干——都听明白了?!” 仅着单衣的少年们在雪地上轰然跪下其声震天:“谢皇上,谢大人!” 什翼珪迈步走向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地的少年,扬声道:“早与你们说好了的,今日依旧淘汰赛制,二人一组,胜者留下输家滚!”自攻下新平,关中初定始,任臻便授意网罗资质上佳的半大孩子,编入宫中禁军操练,以为亲兵,号“虎贲营”。什翼珪得了差事,却并不依言在长安城内去找,翻特地到城外四处搜寻战地孤儿,不分种族年龄出身,只要一个“悍”字——能在战火之下的废墟里争得一线生机的,没有一个良善之辈,为了争抢半个窝头,一瓦残羹,他们就敢下死手。而且全都是无父无母无家无国,谁给饭吃,他们就敢为谁誓死效忠! 什翼珪双手环胸,淡漠地看着这群与他年龄仿佛的少年们殊死对决——说是比赛,但全是以命相搏——外头天寒地冻的是什么世道,他们每一个都清楚的很,所以,没人想滚,也不敢滚。一道鲜血伴随着一声惨叫溅上他的面颊,他以拇指信手抹了,放在唇边一蹭,热气腾腾地还未被冰雪侵蚀,带有一点温暖的香甜。最先解决对手向他复命的黑面少年微喘着上前复命,什翼珪对着这个比他还小一两岁的孩子一点头,上前查看,方才倒地之人竟是已死透了,身下晕出一大摊鲜红的血泊,在白雪上触目惊心。他漠然地以脚尖拨动尸体,冷笑地一踢死者下腹:“穆崇,你使阴招。” 本来采取淘汰制便是为了选拔,不为害人性命,因而规定统一使用钝刀,那死者下腹却是从脐下被一利刃划破,疾转而上,直刺入心脉,那五脏六腑俱是绞碎了,才流了这么多的血。“下手够狠啊,和他有仇”什翼珪以脚随意拨弄地上艳红的白雪,状甚随意地问道。 那唤作穆崇的少年一张脸上烟熏火燎地全是血汗污垢,已然辨不清五官相貌了,他偏过头瞟了一眼,自自然然地答道:“不认识。” “那为何要他的命?你身手不错,真打下去也不至输。” 穆崇望天想了半晌,末了摇头道:“我饿了,急着去吃饭。” 什翼珪爆出一声笑来,命人去拿来肉食犒赏穆崇——这个野小子够劲儿,他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更粗野更悍勇更放肆还不用压抑和伪装。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听你口音,也是代人?原先家里做何营生?” 穆崇正蹲在地上捧着海碗狼吞虎咽,闻言含含糊糊地答道:“不知道,我睁眼开始就跟着我爹四处逃难,好不容易到了长安,爹死了,我就一个人过,东偷西抢的,反正也没饿死。” 什翼珪已猜出此人与自己都是代国人,当年苻坚灭代之时,被一并从并州迁至关中——他是皇族俘虏,故而还得三餐饭食,苦的有限;这孩子可想而知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讲来历不讲故国不讲感情不讲是非黑白,唯一执念便是生存。 正在此时,虎贲营的队长小步跑来,在什翼珪耳边道:“大人……今日……有两个迟到的,刚没敢过来,一直在外头雪地里跪着请罪。” 什翼珪偏过脸道:“什么原因?” “说……说是昨晚贪杯,今天就醉的起不了床——” 什翼珪笑了笑:“虎贲营刚成了建制,就有人要坏我规矩?你说当如何处置?”那小队长吓到色变:“大人,我立即回去杖责二人!” “杖责?不必了。”什翼珪笑容不变:“既是今日起不来,那就让他们永远都起不来罢!” “大,大人……”那小队长因犯事二人乃是同乡,不免面有难色地哀求数句,原想大事化小,不料什翼珪先还是一派平静地听,忽后甩手狠命一抽,他猝不及防地被甩飞出丈余之远,惨叫着重重坠地,砸起一地白雪。 什翼珪在纷扬雪沫中将手搭上穆崇的肩:“出去解决那两个废物,你就是队长。” 穆崇意犹未尽地吸溜了一大口肉汤,才抹着嘴砸吧着起身出去。 不过须臾,他便转身回来,衣袍上都是一片连一片的新鲜血渍,那下摆已被浸染成湿淋淋的一片墨色,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地在雪地上留下无数蜿蜒触目的红痕。 穆崇又蹲回他身边,继续捧碗。 什翼珪没有去问他怎么炮制那俩炮灰,穆崇下手,够快、够狠,这便足够了。无声地笑了一下,摸了摸穆崇纠结的顶发,心里生出几分豢养巨犬的莫名兴奋——他要使他成为他攻无不克勇往直前的矛! 从此之后,什翼珪对穆崇着意优抚培养,那穆崇野人似的小子,为口吃食敢杀人的角色,何曾遇过这种七分拉三分打一把鞭子一勺糖的对待,很快由服生惧,又从惧到敬,似乎放眼偌大个未央宫,便只得什翼珪一个人物。 第40章 且说什翼珪自任臻口中讨得禁卫内宫一职后,便升了中郎将,年纪不过弱冠便拜从四品将军,堪称圣眷优渥,宫中的太监宫女何等乖觉,无不跟红顶白,曲意奉承,什翼珪毫不轻狂,对所有人等皆笑脸以对,不作威福,更对太监宫女中封有职位又贴身伺候的常侍、掌衣等人尽力结交,贿赂打赏的碎银散钱从不间断。不知何时起,“小中郎”之名便在宫闱中不胫而走,一时风头无两,什翼珪反更加勤勉小心,每日恨不得扎根虎贲营中,早晚操练时刻巡查。 一日正在校场练兵,忽有军士快步来报:“穆校尉带队巡逻之时与人在作室门争执起来,只怕立时就要动手!”什翼珪一皱眉,刚问了句是谁,就觉得头皮一紧——穆崇谁不好惹,偏要去惹慕容永手下的头号大将——刁云! 那刁云也是阿房起兵时的旧人了,慕容永当年在燕军中数起数落,唯有他忠心不二誓死跟随,因而复国之后,因功升了冠军将军,与杨定的领军将军都算是一字并肩,麾下骁骑营精兵八千,掌管京畿卫戍与皇宫防务。 待他匆匆赶到,双方已是剑拔弩张,刁云双手抱胸,在几名精悍卫士的簇拥间昂着头喝道:“一条不知何处寻来的野狗,也敢冲本将乱吠!” 穆崇大字不识,却也听的懂这般粗野的谩骂,登时虎目圆瞪,推开属下的拦阻意欲拔刀,刁云见状,变本加厉地讥道:“你的顶头上司——叫什么来着?什翼珪?他见本将都要大礼拜见,屁都不敢放一声,你有这狗胆冲本将动手,不要命了?!” 什翼珪耳力甚佳,听到此处,心里登时一凛:刁云虽也是草莽出身,但跟着慕容永出生入死多年,如今又得以封坛拜将,早不至如此强横莽撞,却似故意激怒穆崇一般出言不逊—— 穆崇果然大怒,拼着一股蛮力抽出刀来,朝刁云开山劈谷一般横扫过去,喝道:“小爷管你什么将军!擅闯宫门小爷就杀得了你!” “穆崇住手!”什翼珪连忙喝止,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硬是挤进二者之间,“不可对刁将军无礼!” 穆崇怒不可遏,却苦于什翼珪以身拦阻,气急道:“您也是将军,怕他做甚!我听您的话,带队在掖门处巡逻,不敢有一点马虎,那甚么狗日的将军带着人一句不响就往里冲,我能不拦他?!” 这话一出,刁云身边的卫士便扑哧一声嘲笑起来,有领头的故意对刁云禀道:“标下晓得这位‘将军’——未央宫内人称‘小中郎’的便是!是虎贲营的头儿!” 刁云抚着下巴的胡渣,玩味似地一点头:“原来是中郎将!失敬失敬!”四周又是一阵低笑。 什翼珪到底年岁不到,此刻便觉得面上发烧——原来自东汉以来,中郎将皆是虚职,常有加衔给文臣的,为的是出入宫闱方便,五胡十六国始,全国尚武崇勇,武将之间互相嘲弄之时便常以中郎将做为戏称。何况中郎将乃是从四品,便是领了内宫防务一责,与手握实权,掌管整个皇宫乃至京畿卫戍的冠军将军刁云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什翼珪暗暗咽了口唾沫,对刁云拱手一拜:“末将不曾管束好属下,冲撞了将军,望将军赎罪!” 刁云忽然换了副神色,冷冷地道:“道歉就算完事了?小小一个六品校尉敢对本将如此无状,以下犯上——当以军法处置!上将军刚刚颁布的《治军百例》,不知道中郎将可有拜读实施?!” 什翼珪出了一额冷汗,他当然知道慕容永在近月整军之时颁出的《治军百例》,原是为了燕军入城之后能以此约束军队,严明军纪,但慕容永为着“乱世重典”,不少条款刻意严苛,曾有鲜卑贵族出身的一千夫长犯禁贪墨,慕容永就不念军功不许求情,将其活活杖毙于军前——若真要细究此事,穆崇落进他们手里,当真不死也去半条命!于是连忙一把按住跃跃欲起的什翼珪,语气更软:“将军明鉴——穆崇虽然莽撞无礼,但要务在身,不敢疏忽,便是偶有急进亦属情有可缘。” “要务?”刁云毫不退让地冷笑道,“中郎将且告诉本将,你们虎贲营的侍卫们领的是什么要务!凭什么拦住本将查问!” 这话委实太过欺人,甚至隐隐不把任命的皇帝放在眼里,什翼珪便也有了一丝薄怒:“将军慎言!末将虽人微言轻,但皇上亦亲口下令我等负责‘内宫巡逻卫戍’——若此事尚不叫要务,敢问将军,何为要务?!” 刁云立即拱手朝天,虚敬一礼:“本将从不敢质疑皇上圣命!只是本将亦是皇上亲封的冠军将军,负责整个未央宫的防务守备,如今本将要进宫例行巡查,你们虎贲营凭什么来拦?!且若尔等真地仅是负责‘内宫巡逻卫戍’,那你们虎贲营踏足此处,便是越权!单这一条,本将就能治他的罪!便是最终上达天听,本将亦无所惧!” “虎贲营例行巡逻四大掖门,何曾越权!”话一出口,什翼珪便隐隐后悔,果见刁云正中下怀似地一咧嘴:“皇上尚未封后纳妃,椒房殿连带左右的掖庭八殿全部空置,自然不算后宫——就算有旨命你们‘内宫巡逻卫戍’,也仅是负责皇上寝宫——金华凤凰二殿!这作室门为四大掖门之一,属于前朝而非内宫,你们虎贲营到此巡逻,不是越权?不是过界?本将倒真想请皇上就此裁度一二了!” 此言一出,什翼珪五雷轰顶之际顿时心如明镜——今日之事显而易见是刁云早有计划故意为之,说的头头是道做的步步为营,以他平日作为,绝无此城府谋算——必是慕容永在后操纵!那夜在凤凰殿前他敢拦他进殿,今日他便定要出这口气,报这个仇! “如何?本将现在要带穆崇回去治罪,‘小中郎’当不会阻拦了吧?” 什翼珪一咬牙,只能两权相害取其亲:“既是穆崇犯错在先自要受罚,按《治军百例》之律当处以三十军棍——但既是在宫中犯禁,可由掖庭令出面刑罚,便无须劳烦刁将军亲自治罪了!” 此言一出,穆崇如何肯服——他听命于人尽心办差,反而有罪?!刁云眼中则有一丝异色:怪道上将军曾说这什翼珪年纪虽小,心智却深,反应又快,还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怕将来亦非池中之物。 什翼珪怕迟则生变,趁如今刁云无言反驳之时,一喝左右,捆了穆崇就走。最后才低头向刁云行礼告退,刁云倒也不再留难,却忽然俯下身子在他头顶以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别以为皇上现在肯为你撑腰,横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在我们骄骑营里,上将军一句话,一百个你也都死透了——真聪明,就别在长安城里以卵击石。” 什翼珪不必抬头,亦知周遭兵士听见了会是怎样的讪笑神色,却不亢不卑地再鞠一躬:“末将谢刁将军教诲,必不敢忘。” 刁云见他此刻态度一团棉花也似,好像当真服了软,倒不能再像方才对穆崇一般再三挑拨激怒,当下哼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中郎将最好当真记住了。”说毕一挥手,昂首而退,几个亲兵嘻嘻哈哈地冲他指点谈笑着亦随之而退——竟连原本托词的“例行巡逻”也懒得再做了。 什翼珪平静地抬眼望向他们的背影,脑海中只浮现出了四个字:骄兵悍将。 什翼珪回去之后倒是举止如常,连任臻金华殿小朝议事后归来他也如常伺候。任臻刚端茶啜了一口,他便忙忙接过太监手中瓷盂,奉到任臻面前供他洗漱,任臻抿着嘴歪着头,看他半晌:“你现在是堂堂中郎将,不必再贴身伺候朕了。” “只要皇上一天还把我留在宫里,这些事我便愿做得。”什翼珪低声答道,又转头执起宫女托盘中的锦帕,还对她勾起一抹微笑:“有劳姐姐。”少年英武的气息扑面而来令那长年宫女蓦地双颊绯红。 任臻倚在榻上,看地分明,细细一想,什翼珪果然在这数月之间身量又拔长了许多,五官深刻、眉目英俊,唇上一圈淡青色的绒须,已全然不似个半大孩子了。他眼波一转,又见什翼珪在榻前跪下,低头俯就,更衣换鞋做地无比顺畅——先前故意命他贴身伺候做些扫洒粗活,为的是磨去他阴刻恶毒的性子,如今相处久了,才觉得这什翼珪心思虽甚刻薄毒辣,但对他倒也有几分真心,如今想他原也是王子之尊,却在襁褓之时便成亡国之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略大意一分只怕就要被人生生撕碎了,又如何能光明磊落的起来? 他心念一动,忽然按住什翼珪忙碌的双手:“朕既是升了你为中郎将,让你着手训练虎贲营,就不是以下人看你——你如今这般,是今日在作室门受了大委屈吧?” 什翼珪一愣,似没想到任臻已然知晓,片刻后面瘫似地漠然低头:“刁将军教诲的是,我……不敢委屈。” 任臻一点头道:“刁云是冠军将军,三品大将,当然教诲的是。” 什翼珪有些讶异都抬头看向任臻——他的意思是刁云如今位高权重,故而说话才在理,若今日换做他什翼珪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不是便也能随便有理了? 任臻的手指移至他的心口:“但朕希望你真心不要觉得委屈,你今日跪他服他,都是天经地义。你二人若真以此事闹到御前,朕也一样会责罚你们虎贲营,而且只会从重从严,明白?” 一句话含含糊糊却又明明确确地意有所指——正是因为虎贲营成立伊始,又是他亲兵私属,便更不能在此时授人以柄。什翼珪恍然若悟,踟蹰片刻,刻意压着声道:“末将明白。如今的他们,情势比人强。所以只能当忍则忍,以求后发治人。” 任臻闻得此言,心中忽有所感,不由怔忪沉思起来——慕容永敢在他眼皮子下面教训什翼珪,实在太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也都是他自找的——他从前那般信任慕容永,视他心腹肱骨,掌兵行权之人不是他还深觉寝食难安,一入长安便巴巴地施计除去韩延段随,集权于慕容永一人,谁知中途生变,二人离心,隔阂愈深,事到如今两人竟到了君臣夺权、互争高下的局面。慕容永为公为私都不敢放权,任臻亦想不到慕容永一党现在竟隐隐尾大不掉养虎为患,倒真是一提便憋屈烦闷。 任臻不欲人前失态,此时勉强笑了一下,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下巴处刮了一掌,算作小惩大诫:“又在逞凶斗狠了!都忘了朕先前的话!你现在能治什么人?虎贲营一营卫士满打满算,还不到千人,你约束管教好了再来豪言壮语!” 什翼珪直到日暮之后,值更完毕,才独自去看了被杖责的穆崇。 那穆崇平日里也甚是阴鸷寡恩,同僚袍泽皆不与他来往,恨不得都能远远躲了去,因而如今黑灯瞎火中他一丝两气地趴在炕上,竟是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什翼珪走到他身前,也不叫人,直接打火点烛,一手撩起他的下摆就看——穆崇得罪了刁云,掖庭令自不敢留手,几十棍如狼似虎地打下来,股间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穆崇惊了一下,心知会来探他的只有什翼珪,但心中怨愤,竟反常地扭过头去,理也不理。 什翼珪舒了口气:“好在都是皮肉伤,不碍大事。”见穆崇脸色铁青,倒不似痛地,便苦笑道:“怎么?还在怨我保不住你?” 穆崇性子偏激,听到此话哪还耐得住,啪地掀开被子起身:“我听命于人,为何还要受罚!” 什翼珪知道穆崇年纪虽不比他小多少,然则脑子堪称很傻很天真,自然弄不清其中门道,便直截了当道:“刁云借机生事,明着是整治你,实则是冲着我来的。” 穆崇果然有听没有懂,虎目一瞪:“刁云自作他的冠军将军,与我们虎贲营各管各的素无仇怨,却要这般刻意为难?!” 什翼珪略有不耐地皱起眉,因穆崇如今算他左膀右臂大有后用,便勉强没有翻脸,反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自是知道如今这大燕的三军兵马大元帅,一品上将军是皇上的堂弟慕容永,又兼着尚书令,军政权柄皆操于己手,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进长安城后论功行赏,慕容永官拜尚书令,已是实际上的丞相;加之平息“乙酉兵变”后便趁机吞下了先前段随韩延二部残余兵马,又借立国整兵之机大肆去芜存菁,提拔许多拥戴他的鲜卑子弟为军官,自号为“骄骑军”,一时风头无两——长安城中设置四大兵营,骄骑营便占其三,只有这城西的威远营,专司操练新兵,为杨定麾下,苻坚便也正是羁留于此处。 见对方茫然点了点头,便继续道:“杨定是皇上执意提拔之人,他虽名义上是慕容永下属,受他挟制,但一直独占一营,从不买慕容永那帮人的账,他心里自然记恨,只是苦于杨定有军功,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皇上又信他,暂时奈何不了他罢了。如今皇上越过他又成立了我们虎贲营,虽然如今势小,但特权不小,又是天子亲兵,不必受他号令,他岂能甘心?是而今日一辱,迟早要来,且不得不受!莫说今日杖责了你,就是来寻我的晦气,也得忍!虎贲营虽也是营的建制,但人不过千,拿什么和骄骑三营斗?!” 穆崇听地愣了,半晌才咬着牙道:“难道就让人白欺负了么?!不成!我得狠揍那班龟儿子一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偷偷的!” 什翼珪哼地一声笑了,摆手道:“那倒不必偷偷的,很快有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揍!” 见穆崇犹自不解,他便道:“今晨金华殿小朝,原就是议‘演武会’一事。”穆崇这回一听就懂,眼中立时放出光来。 原来那五胡男儿皆尚武崇勇,故而历来传统便有在上元节聚集一处比武斗技,号“演武会”,虽不过是节后助兴的节目,但因赢者固可得不少彩头,更可至此声名鹊起出人头地,故而不论哪朝哪代哪国哪族皆是隆重其事——之前的匈奴刘渊,羯族石勒乃至前燕慕容氏与前秦苻氏称帝建国统治中原之时皆有此惯例。 任臻听毕,干脆将其事搞地隆重盛大,从小规模的武将之间的嬉乐切磋变成一场全军上下的擂台赛——自七品校尉以上,三军之中有军衔者皆可参赛,抽签分组,赢者晋级,拔得头筹者,必有重赏。 重赏为何,没有明说。但在燕军上下皆为备战姚秦而忙乱之际,颇有人在猜测这重赏是否就是那征北军领兵统帅一职。 这最后一句他没对穆崇明说,只道:“你不是总嫌平日操练互斗太过无趣不能尽兴么?演武会上拳脚无眼,不是正合你意?若我们虎贲营能在演武会上脱颖而出,将骄骑营的人揍地落花流水脸面无光,不是什么仇都报了?” 穆崇难得绞了绞脑汁,问道“可慕容永既是三军上将,演武会必在骄骑营办,他自可大肆操纵,做尽手脚,如何轻易就能赢?!” 什翼珪笑了一下,忽然欠身站起,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撒进桌上热茶中,转开话题:“这是我央着御医特地调配出来的金疮药,你要定时服用,必得养好伤来届时方可一战。”他回过头来,看着穆崇高深莫测地道:“演武会虽要在军中举行,但皇上绝不会交给慕容永的骄骑营去办。” 随即以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划了几划:“此消彼长,皆由此来。” 穆崇伸长脖子去看,见桌上水渍宛然,一个潦草中隐含霸气的“忌”字便跃入眼中。 第41章 果然次日宫中有旨,钦点领军将军杨定督办此事,七日之后,于城西威远营举行。众臣大出意料之余,无不隐隐嗅出了点君权相权暗中交锋的意味。 苻坚在营中大帐听毕此事,一指杨定道:“从此你置身釜中矣。”杨定虽偏于忠厚,但亦颇能审时度势,此刻苦笑道:“苻大哥言重了吧?演武会不过是寻常赛事,慕容永虽深忌我,但并非小肚鸡肠的弄权之辈,也不至因此就穷追猛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苻坚一摇头道,“你如今是长安四大兵营中唯一的异数,早就为那些鲜卑权贵所暗忌,这次又被‘慕容冲’推到幕前,是借着抬举你试探慕容永一派的反应,便是慕容永耐得住性子,亦有旁人暗生怨怼,非整出点乱子不可。”随后瞥了杨定一眼:“做好做坏都是苦差,不如退出?” 杨定断然摇头:“知难而退非我本色。杨定是个粗人,从不知首尾相顾小心行事,凭他如何,做了再说!” 苻坚闻言一笑,杨定所答皆在他预料之内,便欣然道:“对,不可捕风捉影涨他人威风,不仅要做,还要做到最好,让旁人挑不出毛病来。” 大赛当日,任臻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也换了战甲披挂整齐地骑马入场。杨定率威远营精兵仪仗早在校场两侧雁翅排开,等候多时,此刻赶忙迎上前抱拳见礼。 任臻将马缰丢给在旁亦步亦趋小心侍奉的什翼珪,从赭白身上一跃而下,负手胸地四下打量起来,但见偌大的校场四周都严严实实地围满了厚重的布幔,风雪不侵,杂音难扰;正中则是两个十丈见方的大擂台,皆用冻土浇糯米汁夯实了,巍然不动,与一箭之远的看台遥遥相对。那看台也并无雕龙画凤的繁杂装饰,唯有正中有一朱鸟王座,高出两旁一溜儿齐整的看座许多,且精美异常与别不同,左侧立着只一人多高的黄铜大磬。 七天之内,能诸事停当,大气威严而不至浮夸累赘,倒是难得。只是杨定本性疏放,素来不擅庶务,怕是得了那苻坚的暗中相助。任臻点点头,也不说破,转身上下打量了杨定许久,忽然一笑:“今天穿地很帅么。”杨定一怔,他今日穿的是三品领军大将军上朝陛见的礼服,贴身窄袖,覆着银龙铠甲,与平日随意所着的半新不旧的宽大武袍大不一样,越发显得宽肩长腿、虎躯健腰。 “谢……谢皇上……”杨定少有地有些结巴,若非脸黑,只怕都要泛起红晕来。任臻却转了话题,低声问道:“这些日子来,苻坚可曾严加看管?” “这个……”杨定顿了一顿,似在组织语言,但到底不擅说谎,没几句便支吾不下,干脆放弃地道:“末将不敢忘弃旧恩,亦未曾禁锢天王。只是请他不要擅出营房,在末将军中,则出入不禁。毕竟如今长安城中还有不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杨定,只有你敢这么直地同朕说话。”任臻一指杨定,又是一笑:“……罢了。朕忍了你。横竖你没有多少留在长安的时日了。” 听者有意,一直寸步不离随侍在旁的什翼珪垂着头飞快地瞟了一眼杨定——听慕容冲言下之意,似乎真要抬举杨定带兵去萧关了——不过就是区区一个降将,杨定怎就会这样得慕容冲的信任! 任臻被恭而敬之地领上正中御座,来了的臣子们纷纷跪下行礼问安,任臻一摆手,随和地道:“今日本就求个君臣同乐,不必拘束,都坐。” 任臻既要显示亲民,众臣便也多少咋着胆子落座,同时已有不少人难耐兴奋地讨论起一会儿的比武情况了。什翼珪双上捧着一只鎏金玉如意过来,任臻接过,问:“到时辰可以开始了?”什翼珪轻一点头,却又微一摇头。任臻虽然面上含笑,眼风却已迅速在两边扫了一遍,他将身体微一后倾,什翼珪立即俯身,听他耳语道:“慕容永没到?” 什翼珪亦悄声答道:“我已让人暗中跟着上将军,说是今日卯时不到,上将军便已离府出门,却不知为何,没往城西这边来——全场也只有他一人没到了。” 长安城四大兵营皆在城郊,彼此之间的确路途不近,但就算慕容永一一巡视过去,到威远营无论如何也不用走上两个时辰。任臻正在暗中猜度,忽听辕门外一声高亢唱名:“上将军到!” 什翼珪闻言,便忍不住直起身向外看去,果见慕容永大步流星地昂首而入。 慕容永一袭玄色锦袍,敷朱龙纹,领口围着一簌紫貂毛,腰间竖着一条缀玉镶金带,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端的是贵气逼人,进场时除了任臻,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将皆忙不迭地齐齐起身问好,皇叔慕容恒也亲自过来一把抓过他的手,亲亲热热地笑道:“叔明来迟了!” 慕容永微微颔首回礼毕,亦笑答道:“一大早去了骄骑三营巡视,耽搁了些。”说罢方似想起什么似地,忙转向任臻躬身一拜:“还望皇上赎罪。” 任臻闻言,也不回应,懒怠似地扬手一挥,如意猛地击中铜磬,金石之声顿时响彻全场,萦绕于天地,久久不散。两排兵士吹号擂鼓,礼仪官高声唱诺,群臣俯首,三呼万岁。任臻这才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对慕容永微微一笑:“上将军如果是忙正事,朕……又岂敢怪罪?” 大赛既已开始,便少不得拳脚相加好一番打斗,为立体统分尊卑,两大擂台分为将官组与校官组,同擂者则不分品级贵贱,赢者晋级,校尉组拔得头筹者可入将官组打擂——言下之意,便是当场便能得破格擢升、封坛拜将;至于将官组,自是封赏更厚。故而下场参赛的无不竭尽全力,各展神通,全场观战的尽是好武之辈,虽有皇帝在上,但不一会儿便都忍不住鼓噪呐喊起来,为各自的长官助威喝彩,场内一派喧哗。 慕容永方才被当众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巴掌,此刻却是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个喜怒来,只是端坐于首位,近于麻木地观战,在那喧天的热闹中时不时对身后副将道:“此人百招之内可败对手,身手可用,事后着其来府上见我。” “……此人虽败,但力大无穷,悍勇无比,若是鲜卑人,可为大军前锋。” “上阵杀敌岂是儿戏,那人尽是中看不中用地花招儿,要来何用!” 副将命人记下,连连称是——慕容永竟在这点时间里,将参赛的大大小小的鲜卑将领全都记在心里,已想到日后练兵治军,提拔罢黜人才之事。 此时场内忽有掌声暴起,与慕容永并排的慕容恒与其子慕容钟已忍不住抚掌喝彩,慕容钟忍不住伸头越过父亲对堂兄道:“那小子好生厉害!兄长可见到了——一下子就刺瞎了对手的一双眼睛,在十招之内制胜,怕是今日最出彩的新人了!” 慕容永垂下眼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只是出手狠了些。” 慕容钟咳了一声,鼻子里呵出好大一口白气:“咱们鲜卑人还怕这个?带兵打战要的就是心狠手辣——我看兄长可以用他!” 慕容永没接话,侧过头问:“这小子面生的很,什么来头?” 副将翻开名册,低声道:“虎贲营新选的侍卫长,刚进的建忠校尉,是什翼珪的部下。叫穆崇,代人。” 慕容永明白过来,微一摆手,示意撤了名册,慕容钟见状奇道:“兄长不提拔他么?”右侧的刁云轻哼一声:“听不懂人话的畜生崽子,有甚好提拔的?” 慕容钟自诩贵胄,本就看不爽刁云心中只有慕容永而看不上旁人,自也不知二人前日那段公案,一撇嘴道:“原来能被提拔的,都是很会听人话的畜生崽子。”刁云闻言怒起,却碍着慕容恒慕容永叔侄二人在场,正在忍气,慕容钟已故意转开头看向擂台,眼见穆崇又将一人打地筋端骨折摔下台来,一面高声叫好一面嘲道:“是员虎将!怪道招人嫉妒!”慕容恒见慕容永不声不响但神色阴郁,忙沉声喝止了自己的儿子:“住口!” 慕容永此时方偏过头来,轻声道:“刁云说的甚对。好有何用?和皇上身边的什翼珪一样,都是代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我观什翼珪言行,绝非甘为人下——有机会这二人都要借机除了。”他漠然地端起手边的茶浅抿一口:“前秦覆亡才多久前的事,都忘了教训?” 慕容恒与慕容钟俱是一凛,虽知慕容永一贯在军中任人唯亲,此刻却方才警醒个中缘由——那苻坚在淝水之战中对东晋不过是个小败,主力都尚未交锋,何至于忽然祸起萧墙节节败退,偌大个前秦帝国一年之间分崩离析,甚至被他们慕容氏打进长安彻底灭国,不正是因为苻坚一贯的治国方针是要天下大同九州一统,不仅善待降将俘虏,对五胡族人也一视同仁——然则,结果呢?深受大恩的降将们一个二个全趁机造反,争着来充当前秦的掘墓人!如今乱世,以怨报德伺机反咬一口之人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当今皇上的施政方针却与之相反,要提拔重用的多是寒门士子,不分种族贵贱,唯才是用,这与慕容永为首的鲜卑贵族的立场无疑是相悖的——慕容永为一姓一族之兴荣,暗中也不得不对皇帝的许多政令阳奉阴违借故拖延的。 父子俩正在乱糟糟地想着,另一擂台上也掌声雷动,慕容恒抬眼望去,原来是将官组激斗正酣,如今正是领军将军杨定亲自上台来了,他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抱拳冲着台上王座遥遥一拜,左手平伸而出,左脚微张立定,正是摆出个武人之间切磋礼敬的招式。对方虽也小胜数场,但于杨定相比,乃是无名小将,见杨定并不自傲,心中也自诧异,当下也一抱拳还礼,而后不敢迟疑,一跃而起,出手如电,意欲趁其不备先发制人! 杨定见招拆招,左避右让,退了三步后站定擂台,双脚生根一般,竟是再也不动了,单以双手与其互博,一招一式并不见如何迅捷,只是不疾不徐间大开大合,一力未竭一力又至,源源不绝,从容不迫,如瀚海一般,淹没了对手左奔右突的所有进攻与反抗。 随着咚咚的两声锣响,左右擂台同时结束这一轮的比赛,穆崇呸地吐掉嘴里的鲜血与半颗断牙,踏过破布一样瘫在台上痛呼呻吟的对手的身体,看向不远处的杨定。 杨定吐出一口气来,这才缓缓迈步,上前扶住摔在台边的汉子,一使力,撑着他站起身来。那汉子鼻青脸肿的,但明眼人一望便知,虽被杨定迫地无力还击,但受的多是皮外伤,比起穆崇手下的惨状是好地太多了。汉子又愧又敬地冲杨定一躬身——这是见军中统帅的大礼了,杨定忙拦了,却也不说甚“承让”的废话,仅仅抱拳回敬。场上围观众人便爆出一阵掌声喝彩——杨定虽非鲜卑嫡系出身,但“第一武将”之名早已不胫而走,军中本就有不少将士暗中仰慕,此刻又见他如此风骨自然难耐激动,尤以非鲜卑嫡系出身的胡族士兵更显兴奋。 任臻一直含笑观战,此时也撑着雕龙扶手站直身来,居高临下地与其对视:“仇池杨定,名不虚传!” 杨定随意而潇洒地抱拳冲他回了回礼,便旋身上台,在场中朗声道:“还有哪位将军肯上台与杨某切磋?” 穆崇拧着眉瞪看着,忽然恨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下意思地看了台上的什翼珪一眼。 什翼珪一直负手守在任臻座旁,寸步不离,此时亦看向他,视线交汇的瞬间,他对他一扯嘴角,微微点了点头。 穆崇明白了,撇过头去,草草处理了下伤口,又重新跃上擂台。 但场内人的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到杨定身上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台上便已打过数场,无论何人皆无法在杨定手下走过百招,慕容永钦点上场的数位骄骑军将领,亦都一一败下阵来,一时之间在座的鲜卑贵族们全都如坐针毡,脸面无光。 “叔明,你说皇上这么大费周章地召集我等,就是为了给杨定这厮撑腰长脸么?”慕容恒一直在看,此刻也皱着眉转开脸,掩饰一般端起茶来,含含糊糊地从中飘出一句话来。 慕容永面沉如水,只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他就是要撑着杨定立起这个威风来!”否则如何统帅他们大燕的精兵出征?看来北征姚秦之战任臻是铁了心要杨定挂帅了! “不可任凭他长了气势!一个降将而已,做到三品的领军将军已经到头了,难道还真想做我们大燕的上将?!”刁云亦气哼哼地道,“皇上真是……哎!放着自己同族兄弟不用——” 慕容永摆了摆手,不欲他再说,片刻后才冷冷地道:“没那么容易。我不点头,杨定也指挥不动骄骑军——这才是我们燕军征战沙场的主力!” 慕容恒一贯言语平和,不露棱角,此时自不会插嘴,心里却也暗暗奇怪:慕容冲与慕容永两兄弟尚在阿房之时虽兵凶战危,但却那样相契互信,亲密无间,自打进了长安城,二人就似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一般,相互猜忌相互提防相互拉锯。他暗中一指场上杨定:“但今日也不可让他再嚣张下去了,否则我们慕容氏颜面何存?叔明,你不上场?” 其实慕容永方才就已在盘算此事,穆崇那个小崽子算不得什么,身份高低有如云泥之差,还用不着他出手,日后自有办法料理,但杨定他却不能不出面弹压。但慕容氏以他马首是瞻,丢不起这脸,故而务必要一击即中决不能输——杨定的身手他深知的,比自己尚要强上一分,所以必要待到他轮番战罢、气力不济之时自己方能上场。这其中缘故却万不肯对慕容恒明说,只是来回敷衍了几句,待到又一人被杨定一拳中胸,摔出场外,方才一皱眉头,欠身薄怒道:“真欺我大燕无人了么!” 果然慕容永这厢一起身出头,场上顿时欢声雷动,沉寂半场了的鲜卑亲贵们尽皆鼓掌助威呐喊助阵,那声势怕是比任臻亲自下场还要大。 慕容永扬手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喝彩声陡然静了几分,他转向任臻一抱拳道:“皇上,微臣看了技痒,颇想与杨将军切磋一番。” 任臻还未答话,场上的穆崇便抢先跪下:“皇上!末将是校官擂台的擂主,请与杨将军一战!””此言一出,诸人竭惊,杨定之武勇,冠于三军,这十来岁的少年便是占着心狠手快赢了数回,到底太嫩,更有甚者,居然敢抢在慕容永之前请战,真是泼天大胆。任臻也看了方才穆崇的突出表现,因为他出自虎贲营,本就属意日后提拔为己所用,故而犹豫了一下,随即看向杨定,杨定自也听地清楚,在下扬声道:“他连战多场,气力已失,此时与我比武于他有失公允。”眼下之意,胜券在握。任臻点头,刚欲说话,身边忽有一人影窜出,俯身就拜:“皇上若是觉得只有穆崇一人与杨将军交手,实力悬殊辱没了杨将军,末将斗胆,恳请皇上恩准末将与其联手,讨一个彩头! 慕容永听到此处已是忍无可忍,冷冷地道:“什翼珪,一个小小的武卫中郎将也敢大言不惭?你事先并未报名,如何敢坏大赛规矩——莫不是也想亲受军法鞭笞之刑么。” 什翼珪听他暗讽,却不以为意,不亢不卑地道:“末将身蒙圣恩,忝居四品中郎将,与上将军自然无可相比,但武卫中郎将自古皆为禁军统领,所部皆为天子仪仗,便是真有错处,也乃天子家事,自有皇上责罚,不劳上将军费心。” 此言一出,便是请出了慕容冲这尊大佛在前挡着,要慕容永打狗先要看主人了。 任臻咳了一声,心里也笑骂他狡猾诡辩,但今时此地确也不能让那慕容永气焰再高一分,故而四两拨千斤地摇头不允:“岂有二战一的道理!” 什翼珪乖觉,便不肯起身,顺着话尾一气说完:“皇上,杨将军对我们小字辈出手指教罢了,也不列入正式比赛,算不上二战一。倒是上将军身份贵重,今日杨将军已战数场,已失了先机,若与这个时候上将军主动邀战……那上将军最后是赢好还是不赢好?” “大胆狂徒!” “放肆!” 在座已有鲜卑贵族重臣听他明着对慕容永出言不逊,纷纷暴怒起身喝骂,慕容永扬手止了——事到如今,他反倒不能表现出一丝恼怒,否则便是坐实了这小子的胡说八道。 任臻假意斥退了什翼珪,复看向慕容永,故意问:“上将军的意思呢?” 慕容永提袍重又落座,要笑不笑地道:“好。这虎贲营是皇上亲自下令成立的禁军,今日有份上场的也都表现不俗,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微臣便来看看这一场龙虎斗吧。” 第42章 一时观战台上铜磬声响,杨定见那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跃上擂台,分别站定,抱拳齐喝:“请杨将军赐教!” 杨定见二人赤手空拳,便也将手中方天戟一横,两名亲兵快步上前,合力扛下台去。 杨定待人从不摆威风端架子,因与什翼珪素来交好,平辈论交,此时便先对什翼珪一抱拳道:“兄弟要怎个笔试?单比拳脚可好?” 人群中几声惊诧——杨定年岁长二人一轮有余,先前又刚经过一场车轮战,如今的内力气劲自不可与这二个年轻人同日而语,岂有对战之时先弃己之长的? 沽名钓誉。慕容永冷哼一声,朝慕容钟微一点头,慕容钟赶忙附身过去,只听他耳语道:“准备一下,若是杨定再胜,必也是惨胜,趁他元气未复,你上台疾攻猛打,耗他最后一丝气力——最后的胜利只能属于慕容氏。” 慕容钟知以慕容永身份,的确不宜再战杨定了,便点头应是。正当此时,台上三人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战做一团! 穆崇狠绝什翼珪迅捷,二人联手攻来可谓疾如闪电,杨定不退反进,侧身插进二人之间,双手在胸前虚虚一抱,同时轻喝一声,左右平推而出,同时迎住两扇肉掌,切着手腕一转一带,使出个粘字诀便将两股猛劲凝滞大半——谁知道那二人平日操练习武皆在一处,朝夕相处,早有默契,此时力未使老,便猛地换招,穆崇旋身揉近,改掌为拳,转攻杨定上上三路;什翼珪则趁机矮下身子避开杨定拳风,伸腿接连十余扫堂腿直击杨定下三路,二人配合无间,攻势如惊涛骇浪、疾风劲草一般汹涌而来、毫不止歇,连慕容永都不由地屏了呼吸坐直身子,在心中暗道一个好字。 杨定近日常与苻坚切磋武技,受益匪浅,将原先的几分躁进之气也褪了干净,受这接连汹涌的滔天攻势也并不慌乱,并指为掌,正截中穆崇拳风,轻推慢送间将那股戾气化去泰半,脚下亦借此力连连纵退,正是恰恰避过什翼珪刚猛的腿脚,旁人看来无甚奇巧,却偏偏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游刃有余地遏制住了二人迅捷如豹狠戾似虎的攻击。一连交手数十招,什翼珪已是额上生汗:他明白杨定是要以慢打快,拖垮内力修为和对战经验都大大不如他的两个年轻人——可他平日偶与杨定切磋,似也不觉得这厮如此了得,莫非一直藏私,安心在此时踩着他大出风头?!他这边微一慌乱,穆崇心亦难安,出手便也是一滞,杨定微一眯眼,立即抓住机会反守为攻,化掌为刃,朝先露破绽的穆崇横劈而去! 什翼珪在旁见穆崇已是呼吸紊乱,不及抵挡,情急之下挺身而出,戳向杨定曲池天府二穴,想截住杨定的招数却将周身上下毫不设防地暴露在外,杨定顺势变招,回手扣向什翼珪右手臂的少海穴!杨定一击即中又是全倾内力,什翼珪只觉得手少阳少阴二经俱是一麻,随即疼入骨髓,双手似全折断一般,他痛不可当地惨呼一声,当即摇摇欲坠。 穆崇见地真切,此刻又急又怒,心念电转间俯身摸出靴边一直隐藏着的贴身匕,瞅准杨定欲扶什翼珪的空挡猛地刺向他的左胸! 什翼珪虽在忍痛然一听耳边风声,便暗叫不好,忙以一双肉掌拦住穆崇刀势,不料他来势太汹,他又双手麻痹,虽击中穆崇手腕使其偏离要害,刀锋却依旧锐不可挡地插进了杨定右肩! 这一下变生肘腋,快地几乎令人目瞪口呆,所有人惊呼一声,任臻与慕容永同时在台上弹起身来,看向乱成一团的擂台。 什翼珪一脚踢开愣住了的穆崇,撑住血流不止的杨定齐齐跪跌在地,面色惨白地道:“皇上恕罪!” 任臻快步走下台阶,怒喝道:“穆崇!你胆敢罔顾规则暗箭伤人!” 慕容永紧随其后,一扬手:“拿下!捆到骁骑营军法治罪!”左右亲兵立即跳上台去捉拿穆崇,什翼珪满头大汗地扑上前去拦住,却不求慕容永,只对着任臻急道:“皇上!穆崇无父无母一个孤儿,目不识丁野性未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但若是因此送到上将军那而便是有死无生!他出自末将帐下,如今莽撞犯错,末将难辞其咎!求皇上念在他可造之才,恕了他的死罪,末将愿以身替之!” 穆崇此时方醒转过来,知自己是闯了祸,急地忙去推什翼珪:“将军不可——” 什翼珪扭头喝道:“住嘴!”任臻尚未说话,慕容永已是气到牙痒,冷道:“我们大燕治军从严,便是皇上亲兵亦一视同仁。穆崇有罪当罚,自有本将全权处置,什翼珪你凭什么替你的属下顶罪!” 什翼珪看了任臻一眼,忽然跳起,咬牙抽出身边亲兵的佩剑反手高高举起,竟是也要在自己的右肩刺上一刀! “什翼珪!”任臻也唬了一跳,刚欲出手,忽闻耳边声起,一枚碎石破空而去,正是击中什翼珪的腕骨,剑刃一偏,擦着肩膀嗖地一声飞过,连皮带血地蹭下好大一块,随即啪地一声钉入石缝隙中,入木三分犹自晃动,显是方才用了全力,若非出手及时只怕整条胳膊都要卸下。 任臻不自觉松了口气,回头去看,果见杨定收回手蹒跚过来,一路捂着腹部伤口,那匕首还插在肉里,尽根而入,他喘出口气才道:“皇上,末将受的不过是皮肉伤,之前观穆崇出手,确然天生狠辣怪僻,不按常理,并非阴柔藏奸故意暗箭伤人。且方才若非什翼珪出手,末将必被伤及要害,末将欠他一个人情,求皇上开恩,赦了二人。” “杨定,朕知你重情义,但是军法如山。”任臻抬高了音量,却意有所指,显是说与在场所有人听,“只怕非你一人所能转圜。” 杨定闻言,抬手朝四周一拱,扬声喝道:“此次擂台皇上曾言拔得头筹者可有大赏,如今比赛未完,若有想继续上台与末将切磋的,末将奉陪到底!”一时场内外鸦雀无声,无人敢答。 慕容永暗暗吸了口气,双手背后微微一摇,慕容钟等人便也就此噤声无言。“若无,则末将就在此擂上腆居首位了——”杨定虎目圆睁,环顾四周,见还是无人应声,方才缓缓地双膝跪下,俯首叩头,“末将便想以此讨皇上一个恩典,求皇上特赦二人!” 一时场上俱静,而穆崇见什翼珪护在他身前,右肩渗血,面色泛青,唇舌轻颤,却是哆嗦着说不完整话,想是手臂痛楚难言,他忍痛到了极致已说不得一言半语,心里又疼又怒又感激——他感激的自是什翼珪,从未有人如他一般愿意大难临头挺身而出甚至甘愿以身相替;却一点儿不感激那始作俑者杨定,若非他伤什翼珪在先,他又怎会失去理智铤而走险!他低下头,一记重似一记地咚咚叩头,眼眶含泪、咬牙切齿地道:“求皇上开恩!我知错了!求皇上开恩!” 任臻亦见什翼珪惨状,也是心下恻然,拧着眉刚欲说话,忽听台上又一声巨响,他循声望去,竟是方才也在磕头求情的杨定身子一歪,轰然倒下,胸腹一片渐行扩大的血渍。 怎么回事!任臻一惊,不是皮肉之伤吗?以杨定体格,岂会这样轻易就晕过去了?慕容永大步流星地抢上前来,与任臻同时俯身去探,眼见那肩上伤口不大不深,鲜血却不停不歇地从那豁口中汹涌而出,俩人心中都是一震,慕容永先偏过脸去,抢着起身道:“杨将军失血过多,速速送回我营中救治!”任臻却一挥袖:“不必送去骁骑营!此处的威远营自有军医,何必舍近求远!”慕容永一梗,觉得任臻对杨定关心则乱,竟是完全不信任自己了!他拧着眉梗着声却是不肯退让:“全长安最好的军医都在骄骑营,杨定唯在那儿方得安身保命!” 这话听在任臻耳中却是一种宣战似地挑衅——杨定想生,就得依附于骄骑营依附于慕容永!他冷笑道:“难道上将军营中军医比宫中御医还强?!杨定乃朕缺之不可的股肱良将,朕自会派御医救治妥当!上将军若得闲,不如想想此事如何善后!”慕容永一时竟是无从反驳。此刻早有杨定属下亲兵急着冲上前来将自家将军抬下,现场便是一片兵荒马乱,旨在选将扬威的一场“演武会”便在一片血腥中草草地嘎然而止了。任臻站着不动,隔着穿梭往来的人群,他遥望着忙于发号施令善后的慕容永,二人偶有视线交汇,却都是冰冷而锋利地转瞬就过。 入夜,任臻便只带了几个虎贲侍卫并一名老御医从宫中匆匆赶到城西的威远营,而后也不等人通告,就直扑主帐而去。 不料刚一掀帐便与正在内踱步徘徊的苻坚四目相对,任臻随即收回脚步,对身后的侍卫们道:“离帐外一丈处守着,任何人等不得擅入。”只带了那老御医背着药箱入内,里面杨定听见声响,早起身欲迎,猛地醒起身上只着单衣便手忙脚乱地要去抓榻上的武袍—— “得了得了,待会儿疗伤还要扒,朕是女人么?还用你矫情!”任臻自己伸脚拖了张胡床到榻边坐下,一面按着杨定的肩膀不令他动,一面朝身后的御医努了努嘴。 那老御医乃是未央宫中的老人了,又岂有认不出苻坚的道理?却目盲耳聋一般只做不知,驼着背拄着拐,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这昔日旧主,挑开杨定的衣襟俯身看伤。 任臻故作不知,只道:“伤可打紧?他是武将,万不可留下什么后遗症。”那老御医眯眼端详了好些时候,才慢条斯理地撇过头对任臻道:“杨将军这伤已是上过药粉,包扎妥当了,老朽……也不用再做何处理了。” 杨定亦点头道:“天……苻大哥已为我施药疗伤,请皇上不必挂心。” 任臻不自觉地沉下脸来,山雨欲来地横了苻坚一眼,抬手命御医退下。 那御医老天拔地的了,好容易颤巍巍地起身从任臻行了告退礼,折到苻坚面前忽然又拄着拐杖用力一顿,颤着双膝,竟面对苻坚缓缓地矮下身子。 苻坚俯身伸手,托住老人的手肘,用一种最平和无波的语气道:“多谢。去吧。” 任臻背对着他嘲道:“没想到你先前还挺得人心。这种经历几次改朝换代的老人了,早该看淡成王败寇,皇朝更迭,居然还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行大礼。”顿了顿,转头对他堂而皇之地伸出手来:“伤人的那柄匕首呢?” 苻坚不理会他的挑衅,漠然道:“丢了。” 任臻忽然出手如电,伸手去抓苻坚的衣襟,苻坚掩怀就退,伸手便挡,不料任臻出手实在太快,瞬间勾起两指,转腕插进苻坚双手间的空档中,勾住胸前布料猛地一扯,撕拉之声响起,一道寒光坠地,赫然便是穆崇伤人的凶器。 任臻伸脚一点一挑,将地上的匕首接住,冷哼一声道:“苻天王,你以为我只会用迷针么?” 苻坚倒是真有些讶然于任臻的身手,低头抚了抚残破的衣襟,他思忖片刻,还是好心地说了实话:“这匕首我方才刚仔细清洗过,只怕比杨定现在的伤口还要干净。” “……你!”任臻脸色一僵,恨不得给眼前这老男人拍上一板砖。 苻坚好整以暇地道:“别气了。你也没完全白走一遭,至少知道杨定抢救及时,安然无虞嘛。” 任臻懒得再装了,气道:“苻坚……你明知道我带人给杨定治伤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就是验毒!杨定既未曾伤及心脉脏腑,为何晕在台上?只有可能是中毒——毒入血脉才随行而发!而如今伤口与匕首上的余毒都被你抢先清理干净,这不就是查无对症!你究竟有几个胆子敢和我作对?!” “和你作对,一个胆就够了——又不是和你们大燕的尚书令、上将军,慕容永作对。”苻坚嘲道。 杨定张着嘴听到这里,也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含义未明地也看了任臻一眼——原来他一直怀疑有人故意淬毒,指使穆崇对他暗下杀手!能在兵器上事先淬毒的人整个未央宫中也是凤毛麟角,查出是何种毒自然能顺藤摸瓜查出来源。而苻坚在杨定被送回西兵营后立即抢先疗伤施救,如今余毒已清,那老御医自然也再查不出个什么,换言之,也就只有苻坚一人知道那匕首上沾的是什么毒。 任臻沉默片刻,一反常态地不再与其唇枪舌战,反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手快心快脑子转的也快。苻坚,这次你又要用这个和朕交换什么?” “不换什么,我说。”苻坚则干干脆脆地打断他的话,坦然道:“你应该不陌生,是‘银环’。” 杨定与任臻俱是面色一沉——带兵行伍之人皆听过此毒,或者说是此药——“银环”乃是从那辽东大鲜卑山特有的银环蛇齿胆之中淬炼而成,药毒兼有,其性颇烈,且具麻痹神经的功效,鲜卑族人早年征战中原药品补给不足,便常用此物——军中若有人受了刀剑重伤,少量服用此毒则可减轻痛楚方便军医施救,但若创口过大血流不止,银环用量过多,则大有可能使人毫无痛苦地血崩而亡——若是今日穆崇当真得手,伤口在脏腑中枢之处,怕是杨定当真要凶多吉少了。只是穆崇头脑简单,如何会处心积虑淬毒暗伤杨定?他若事先知道有毒,难道便不怕误伤了什翼珪?怕是这野小子是被人当了枪使! 而任臻更知:此药凶险,且得来不易,行军打战之时便小心保管,不肯轻用;进了长安之后,军权归一,军中无论大小事务更是牢牢掌控在大燕的三军统帅——慕容永手中! “好。我会彻查。”任臻略一点头,转身迈步欲走,却忽然一顿:“杨定,擂台交手之时,什翼珪真地对穆崇暗箭伤人毫不知情?” 苻坚挑了挑眉,不说话,杨定则毫不犹豫地道:“绝不知情,且全力救我。”在他看来,什翼珪与他识于微时且出身相同,燕宫之内自该惺惺相惜,何况在擂台上还救他一次,后又为自己兄弟求情顶罪,堪称情深意重,自然毫无可疑。 任臻摔帘走后,杨定才松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扒了扒头皮:“就因为皇上想我带兵出征,就闹出这么多事……慕容永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苻坚晒道:“他真要你命,你就活不到现在了。” 杨定奇道:“可您方才不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最终结论为何,那还要看他——因为我就算全说了实话,他也未必会都信我的。杨定,在宫斗之中,眼见未必属实,耳听则未必为虚。”苻坚不带情绪地扯了扯嘴角,忽而轻声道,“在这位上坐地久了,注定只能越来越刚愎自用、狐疑猜度。到头来,怕只会和慕容冲越来越像……” 最后一句话杨定听不真切,又问了句:“什么?” 苻坚淡淡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称孤道寡从来是高处不胜寒,就像曾经的他,与如今的他。 第43章 任臻离了城西威远营,果然神色凝重,一路都在反复思量苻坚的话,狐疑之心愈来愈盛:总觉得慕容永虽颇忌杨定,但不至于在这当口公然借刀杀人,况且那苻坚说的话难道都是真的么?他停下脚步,心思电转,忽然想到穆崇是被什翼珪招进虎贲营的,又都是代国遗民,那小狼崽子素来心思极多,便是近来看着锋芒尽收沉稳了不少却也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随手招来亲卫,附耳吩咐了几句。 且说什翼珪伤及双手经脉在先,右肩中剑在后,早被人送回宫中救治。任臻一路不声不张地径直去了他那处,从门侧远远望进去,便见什翼珪裸着上身半倚榻上,肩上厚厚一层绷带。穆崇则在前头跪着,低垂着头不住咒骂。 什翼珪无奈道:“我现在手抬起来都费劲儿,你有这力气自责不如替我将药端过来。” 穆崇赶忙抬头,粗手粗脚地捧过药碗,见什翼珪状甚艰难地伸直了脖子低头去够,不由地又腾出手狠刮了自己一掌:“将军若非为了救我何至与此!我真没用,不曾给虎贲营争上脸面还累及将军代我受过!” 什翼珪咽下一口药,费力地微一摆手道:“我也有错。我一路提拔你是因为你武勇好胜,想着锐气进取总是好的,却不觉助长你心狠手辣之风!!——你须知道,此次我能救的下你是因为毕竟你未曾重伤了杨定,若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保不住你!莫说前程,便是命都不在!” 穆崇一愣,嘴硬道:“杨定有什么了不起?皇上就这么重他?都说他是什么第一武将——若是将军到他那岁数,必胜他十倍!” “糊涂!你以为这场比赛只是一群武夫争个名次拿个赏?”什翼珪斥了一句,见穆崇反应不及似地兀自呆怔,他压低着声音又问:“还有,你与杨定无仇无怨,为何要以淬毒之匕伤他?” 穆崇瞪大了眼:“淬毒?!淬什么毒?!我从不曾做过!” 见穆崇如此激动辩解浑不似作伪,什翼珪亦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不过划伤了杨定的肩膀,为何杨定竟会当场失血晕阙?若非那匕首有古怪焉能如此?” 穆崇急道:“我不曾淬毒!参赛者所持兵器皆从兵器房中领取,如何知道上面有毒?!我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你当我是掌管三军的大将军么!” 此言一出,房门内外的人同时听地一凛,什翼珪忙止了他的话头,眸色一闪:“不是你做的就好,否则秋后算账,我也救不了你了——你若纯心伤他,便是欲坏皇上北征,就是我乃至整个虎贲营都要担上天大的干系!听着,这些天,你不要在宫中走动,多与营中弟兄结伴一处,不可落单。”穆崇奇道:“为啥?宫里是咱们的地盘,还如此小心怕甚?!” “傻话。什么咱们的地盘——莫说未央宫,整个长安城都未必安全,只怕你毒伤杨定不成,坏了某个人的大事——以那个人之权位,真要找你麻烦谁拦得住?!”见穆崇还是不解,什翼珪急道:“你细想想,事发之时,谁急着军法办你以你为替罪羔羊!?” 穆崇震惊地张大嘴:“您说的是上,上将军——”不由咂舌道:“他敢在皇上面前下手?” “为上将者,若不专权,何以聚威望?他居于此位,不得不为,便是他不弄权,他身后的那一大帮子人也会推他去争去抢。”什翼珪轻一摇头,语气一转,叹道:“此话你听了便罢。总之你小心行事,若将来皇上来追问此事,你须照实回答,万不可半点隐瞒,余下的,也只能盼皇上能保我们到底。” 穆崇越发如坠五里雾中:“皇上乃大燕之主,岂有他保不住的人?”什翼珪苦笑不语:“皇帝也有许多无可奈何忍气吞声之时——罢了,如若有事,我同你一同受过便是。” 穆崇虽不知其中关窍,却知什翼珪是要保他到底了,心下复又一阵感激,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我十几年来在外流浪,从没见过一个善心之人,将军如此待我,穆崇愿以死效忠!” 什翼珪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这又是在说傻话了。你效忠我做什么?咱们都是皇上的亲军,要誓死听命的,也唯他一人——你若真想报答,便认我做个大哥,从此尽心办差便是。” 穆崇喜出望外,当下膝行退后一步,朝他咚咚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任臻看到此处,便悄悄退了出来——什翼珪一番话句句刺他心扉,无一不是他近日所虑,慕容永越专权他就越不敢放权,他吃不准他为了慕容氏,是不是连他“冲哥”的帝位都要抢。若他真有此心,难道俩人真要兵戎相见? 任臻隐含懊恼地叹了口气,慕容永如今的心思,他再也猜不透了。正当此时,宫外探子已回宫复命,说那穆崇确与什翼珪一般是当年前秦灭代后迁到关中的遗民之后,但此前一直与软禁在秦宫为质的‘王子’什翼珪毫不相识,进虎贲营升任队长是机缘巧合,他的野性难驯心狠手辣也是在宫中出了名的,除了什翼珪谁的账也不买。如此,演武会上那一出,什翼珪应当事先并不知情,也非出于他的授意……且方才看那情景,穆崇悔恨感激之情绝非作假,什翼珪也是见真章地要为他张罗筹谋,若说他之前一直所虑的是什翼珪借此机会故意施苦肉计以博他同情信任,这么看来,似是多心了。 任臻住了脚步,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不由地苦笑了一下——来这里久了,他也开始学着处处防备谋定人心,总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毫无目的的肺腑之情——一个才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便是再精于算计,又何至于此? 既然什翼珪无嫌,那么手眼通天事先暗将匕首掉包事后又急于杀人灭口的幕后主使便只有—— 他止了脚步,抬手将亲卫招来:“立即派人封了骄骑三营的兵器大库,着典守者入宫来问,军中有拦者,杀无赦!此事,朕要亲自查处!” 什翼珪本是撑着身子靠在榻上与穆崇说话,估摸着任臻走远了才松懈下来,手掌已是无力到发麻的地步,差一点疼到瘫软,穆崇不明所以,赶紧起来扶住什翼珪,转头就要叫人,什翼珪忙阻了他,一丝两气地道:“莫声张,我没事,伤口迸裂了又流了点血罢了。” 穆崇知是肩伤,忙道:“再替大哥上点金疮药?”什翼珪又一摇头:“不上药。” “不上药?” 什翼珪不答话,忽然伸手将药碗打翻在地。 “大哥!”穆崇简直傻眼,“这是御药房特地送来的!” “我知道。”什翼珪喃喃地靠回榻上说道,“如今这多事之秋,有伤在身多好,能彻底抽身而退、作壁上观——”慕容冲既已对慕容永渐生嫌隙,他点到即止便好,再多反倒适得其反。 穆崇似懂非懂地伸手爬了爬脑袋:“大哥不想尽快痊愈,好争那统军大将之位?” “统军大将?现在还轮不到我这个区区中郎将。”他冷笑一声,随即漠然地抬眼望向帐顶——他至今还清晰得那个夜晚,他满腔热血地在他榻前毛遂自荐——他说他愿为他挂帅出征,愿为他一世效忠,然而他却只是语带不屑,轻描淡写地说:“朕就算不用慕容永,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兵权,什翼珪,你还太嫩了!” 他眼里从不曾有他,甚至远远不能和慕容永乃至杨定相提并论。 是的,如今的他,的确是人微言轻,但也只会是如今而已。 他什翼珪只不过掌管虎贲营就能结交宫闱而在慕容冲身边埋下眼线,慕容冲要彻查“银环”之毒甚至派人去查穆崇身世底细,他早早便收到风,才与一无所知的穆崇合演上这么一出,那么慕容永掌管三军,位极人臣,宫中禁卫中自然也会有人会为他通风报信……他不信到这份上了慕容永还会什么也不做地坐以待毙——最好真惹火了慕容冲,铁了心扶持杨定上位,以分慕容永的兵权——若有朝一日真让杨定挂帅北征萧关,慕容永为首的鲜卑贵族根本不可能善罢甘休,届时暗斗必定转为明争,京畿皇宫便是战场!两派势力真闹出了大乱子,他什翼珪便不再仅是宫掖之中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了,因为那个时候放眼长安,慕容冲便会发现身边可用可信的带兵之将——也就只有一个他。 他是在赌,输了固然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赢了却能圣眷优渥青云直上! 什翼珪低下头,在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中缓缓地开口道:“穆崇,你若真心听我的,便牢记一句话,我们是皇上的私卫,亦只须听命于他一人——慕容永就算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军统帅,也管不到我们头上!将来若有个万一,两虎相争择其一,我们不能有半点犹豫!” 穆崇听地不甚明白,却还是点头应了,模模糊糊地也知道自己这个同乡同族的“大哥”比他心思深重地多,所言所行,大概都是正确的罢。 更深露重,慕容永的上将府却灯火通明,满屋里的人或站或坐,都是一脸忧惧神色。 慕容恒见在座诸人皆愁眉苦脸的,便开口道:“都听说了罢?前日忽然下旨要查四营兵器储备,查兵器储备是假,查杨定被毒伤一事是真——几个负责的军需长史都被扣在宫中审问,数天不得轻出,连内宫防卫都严密许多,竟探不到一点内幕。” 一慕容氏亲贵在旁忧心忡忡地接道:“皇上此举怕是意在敲山震虎。谁不知道除了皇上,有权随意查验调动兵器库存的——只有上将军啊!” 慕容钟嗤了一声哼道:“也不知谁暗中做的手脚,竟敢栽赃当朝上将!区区杨定,外族降将耳——就是真死了,也不值什么!可这些天皇上免了我等进宫小朝,总是托词着避而不见,怕是已起猜忌厌弃之心了。” 慕容恒深以为然,这借刀杀人毁尸灭据之事若坐实了,虽是捕风捉影却正是是自古人君最忌讳的,若真要借题发挥认真追究,只怕能在长安城中掀起惊涛骇浪:“叔明……不如你进宫去向皇上坦白,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你们在阿房之时,可不至这般生分猜忌啊!” 慕容钟先忍不住了,猛地起身摇头道:“父亲!现在是讲感情的时候么!方才宫里又传出消息来,说皇上调了五百威远营兵马‘协防’未央宫,再加上原本就驻扎未央宫的八百虎贲营,共千余人马——干什么都够了!依我看,皇上是要鸟尽弓藏过墙抽梯了!与其为鱼肉,不如做刀俎!” 这话说的太过惊心动魄,在场诸人皆是一愣,刁云一贯为慕容永马首是瞻,此刻见慕容永沉着张脸没搭腔,便迟迟疑疑地道:“难道……要先下手为强……” “畏首畏尾地能做甚大事!”慕容钟一贯果敢冲动的性子,在慕容氏众亲贵中也是头一份的,此刻瞪了他一眼拧眉怒目道,“咱们也调兵!连夜派人围住金华殿,兄长手上有三营精兵,刁云又是禁卫统领,怕甚?!” “逆子!你要逼宫么!”慕容恒被这赤裸裸的话气地吹胡子瞪眼,慕容钟梗着脖子应道:“只要将来还是慕容氏的天下,儿子这便不算谋逆!皇上从前可未见就有多高贵,如今军中还有传言——皇上攻下新平后并未杀了那死仇苻坚,还收藏起来不欲人知,焉知是不是——”话未说完便忽然被一道破空之声中断,他不及回神,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刮,登时青青紫紫地肿了老高! 慕容永缓缓地收回手,神色阴沉地可怕:“皇叔,您要是管教不了儿子,我不介意代劳,看看这狗嘴里都吐出什么话来!——不怪人看不上我们慕容家的,有事宁可去倚靠外人,原也是咱们自己上不得台面!这才复国多久,又准备窝里反了?!” 慕容永上位以来,平常驭下之时虽总是不苟言笑,但为了团聚势力收买人心,对慕容家的各个亲族却也向来客气,以拉拢结交为主,从未这般声色俱厉的斥骂。故而一时间全场寂静,噤若寒蝉。 慕容钟少年气盛,从未如此丢人过,一张脸胀地通红,刚欲辩驳,又被慕容永反手狠抽一记:“你这话是灭门的罪,我留你狗命不去计较,是不想把事闹大!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大燕国的皇帝只有一个——便是景昭皇帝的嫡子,建熙皇帝的亲弟——慕容冲!谁有二心以致祸起萧墙使我西燕步当年前燕灭国后尘,我慕容永格杀勿论!” 这下连慕容钟都不敢再造次多嘴,慕容恒忙上前把儿子望自己身后一推,不无忧心道:“既如此,叔明还是夤夜进宫求见皇上辩白一二吧——明日便是半月一次的大朝,若皇上彼时突然发难,我们毫无准备,难道就这么轻易认罪?” 慕容永转过身,重新落座,伸手端茶,平平淡淡地道:“进什么宫?认什么罪?” “赛前掉包穆崇那把匕首,在演武会上借机除掉杨定那厮,在皇上看来可不就是罪?!” 慕容永低头就茶轻啜一口,忽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我从不曾做过,也不惧任何人来查!” 这话大出所有人意料——虽然没人明着说出口,但便是他们自己人中也有不少私心认为真是慕容永想借刀杀人除掉杨定,毕竟他一贯深忌外族将军领兵掌权——而且这些时日也只有他这堂堂一品上将,能不用令牌不请君命,自由出入于宫禁以及兵营中的任何一处甚至去掉包淬毒。这要是皇帝真要较真定罪,慕容永纵然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何况他还准备三缄其口,不是更显有私?! “叔明,难道明日大朝之期,你就打算真地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无须做。”慕容永垂下眼睑,平静地将茶盏放至桌上:“这事儿,是有人暗中搞鬼,借题发挥,要的就是浑水摸鱼。” “由我坐镇三军,这水,便浑不了!” 诸人见他这般成竹在胸,也只得罢了,唯有几个从阿房起兵始就跟着的老人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就算是真的有人背后操纵借题发挥,又焉知不是授命于人?就像当年对付韩延段随一样,要的就是把柄借口。帝王心术从来深不可测,真要忌你,他自然能雷霆万钧干脆利落地下手——而半点不留情。 一时众人散去,慕容永疲倦地靠向椅被,不知方才何人出去时忘了带门,数片残雪被风卷着自门缝中刮进,落在他是手背上,随即一点一点地消融。春寒料峭,他拥锦怀裘自不该觉得寒冷,但就这么几片细而又细的雪花,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一年之前,亦是残冬未尽之时,他们一连数败,内忧外患,困缩在阿房城中不知何去何从,今日境遇比之有如天上地下,然而那个时候,他却从未觉得如此恶寒。 任臻到底会如何处置?故纸堆中无数宫门喋血之事如浮光掠影一一闪过,他心里空荡荡又沉甸甸的,其实,亦是一无所知空余茫然。 第44章 次日便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慕容冲复国以来,朝中上卿多是旧燕王室贵族,故而诸事也皆循旧燕规章:三日寝宫金华殿小朝,十五日正殿宣室殿大朝,至于未央宫主殿未央殿则除了举行登基元旦等大典之外,从不擅开。大朝之日,文武百官皆要列席奏闻表章,总结各部政务,算是这一月以来的头桩大事。明眼人皆知近来京中暗涛汹涌,前日小朝慕容冲便托词抱恙免了——这可是开国以来的头一回儿,故而此次朝会更显与众不同。辰时不到满朝臣工便挤挤挨挨地站了一地儿,却互无交通,默然静候,整座金华殿黑压压沉甸甸地凝聚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直到内廷属官高声喊出一句:“皇上驾到!”众人才如风吹麦浪一般层层地挨次跪下,山呼万岁。 任臻高居殿上龙座,俯视着俯首称臣的老老少少——他一贯不喜在宣室殿这般声势浩大地举行大朝,远不如在他那小小的凤凰殿里自在;还有一个原因,君君臣臣,总是隔地太远,远到看不清诸人的神情变化,也猜不中诸人的各怀鬼胎。 他这厢反常地一沉默,却引地底下不少人疑惧交加。慕容恒暗中向后瞟了自己儿子一眼,慕容钟也正以一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向他,他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得将目光转向同排的慕容永,心中亦颇担心若慕容冲当真发难,己方毫无防备当真就要被一锅端了。 慕容永则不斜视地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异色。 任臻左左右右环顾全场良久,才懒洋洋地抬手命众人平身,随即波澜不兴地开口道:“此次大朝,主要议一议上元节演武会上误伤大将一案,以及定下不日北征的大将人选。”在他随后又一阵的沉默不语中,朝上又一是一阵暗暗的骚动。 “其一,穆崇身为六品校尉,众目睽睽之下暗箭伤人,本应军法治罪,但事出有因,杨定亦为其求情开罪,朕便赦了他的死罪。然则虎贲营乃朕之亲属,影响尤恶,故不可不小惩大诫。”任臻一气说完,却又独独略去淬毒一节,仅说“误伤”,随后话锋一转,又掷出一块巨石,“此次讨伐姚秦的征北军统帅朕亦有人选了。”任臻抬头瞟了满殿大臣一眼,毫不停顿地继续道:“慕容恒听命,着尔为征北大元帅,领二品车骑大将军衔,进武安公,三日之后带兵出发!穆崇降一级留用,领虎贲营发往征北军中效力,戴罪立功!” 几句话如一连串炸雷,惊地群臣皆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谁也没想到慕容冲对演武会一事高举轻放,竟胡乱遮掩便算,不深加追究,更弃用杨定破天荒地选择慕容恒为征北军统帅! 慕容永也自惊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倒不是说慕容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有多孱弱——慕容家的儿郎们皆是马背上的英雄,武技都不算差,只是毕竟有了年纪,又长年未曾带兵,近年来都是惯于协理内政,位高权不重,他一直以为将兵之人就在他与杨定二人之间择其一,谁承想事到最后,竟毫无预兆地旁落到了慕容恒手中? 金华殿钟声三响,什翼珪举目望向窗外晴空,撑着身子下榻更衣。 大朝该是结束了,若不出所料,此刻慕容冲当已点了杨定的将,不知道慕容永心里该恨得如何——横竖与自己不相干——他如今“养伤休假”赋闲在家,自然只有袖手旁观的份。 房外走廊忽然一阵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在他门前嘎然而止,一道略嫌尖细的声音在外响起:“将军!皇上点了慕容恒为征北军的大帅,不日就要出征!” 什翼珪心中大惊,面上却堪堪稳住了,尽量平稳地低声追问道:“那暗伤杨定一案如何处置?” “只贬了穆校尉为随军前锋,余者不问。”那声音急匆匆地道:“将军,奴婢不能与您再说了,皇上下朝,即刻就要回凤凰殿,奴婢须得回宫奉驾。” 什翼珪定了定神,勉强道:“有劳常侍大人。”待人走远,他猛一抬头,竟是惊出了一额冷汗——怎么可能?!这些天他虽不在凤凰殿,但慕容冲身边伺候的太监早有线报告知——慕容永等人屡次请求进宫面圣皆被驳回,摆明了厌弃慕容永一派结党,而慕容冲既深忌慕容永擅权,亦一路追查,扣留了管军需的大小官员,甚至命宫中的虎贲营戒备,全然是准备下手的意思,怎到最后竟这样一笔带过就算?!甚至放弃早就属意的杨定选择了慕容恒为帅!莫不是……对这事起了疑心?他拧眉扶额,心中翻江倒海:不,他自己人微言轻又自诩淬毒一事做的机密,从未留下什么把柄,早早地抽身而出置身事外,穆崇后来虽被叫去问了几回话,对答亦都是早想好的,慕容冲怎么也不可能忽然识破—— 什翼珪跌坐床沿,反复推敲却愈加不解,只是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百般筹谋竟莫名地化为虚无,还白白把穆崇拱手让出,白给别人当枪使去,怎不叫他郁闷?到末了只能恨恨地一拍床榻:慕容冲事先连在贴身伺候的奴才面前都没透出一点风声来,真真是青云泥淖,天心难测! 苻坚发不束冠,随意编成数缕披散肩后,松垮垮地一身寻常武袍套着,大踏步向杨定中帐走去。一路上兵士执戟握枪,往来巡查,却都对他出入熟视无睹一般——盖因杨定治军甚严,但对这“奉旨客居”此处之人的身份又从来讳莫如深,如今苻坚又刻意一反常态,胡子拉杂不修边幅,打扮地如一个仗剑江湖落魄不羁的游侠儿,威远营中寻常燕兵便是亲眼见了无数回,又如何得知眼前此人便是曾令燕军上下咬牙切齿的前秦苻天王? 掀帐入内,果见杨定正在练拳——他虽长于枪戟之内的长兵器,但对短兵相接时的内功却却从不敢忘。苻坚暗想,若真在校场上实打实地只拼横练功夫、本源内力,他只怕还真不及杨定。但见杨定一路挥拳回势,尽皆虎虎生风,想来肩伤处理及时,已无大碍了。心里略松了一松,嘴里却不赞成地道:“他既然放了你的假让你好生养伤,你何必这么勤勉?须知欲速则不达,肩伤对我等武将来说,没彻底痊愈堪称后患无穷。” 杨定收势起身,对苻坚抱拳行礼后才道:“是,我会留力。但武之一道,不可废,亦不可断。万一皇上即刻要起用我带兵北征,亦可早有准备。 苻坚笑着摇了摇头,负过双手,漫不经心似地道:“那倒不必急于一时了。今日大朝公布的大将人选,不会是你。” 杨定有些愕然。这些天慕容冲大费周章地准备这么多事,又是比武又是查案,难道不为此事? 苻坚看了他一眼:“杨定,无论你伤前伤后,他都从未真地要你登坛挂帅,除非,他不想做这鲜卑慕容的皇帝了。” 还有一点他没明说,杨定性子光风霁月,有难得的大将之风,如今五胡乱华,踏马中原,从来都是猛将易得,一忠难求。他若欲复国,少不得此人为左膀右臂,这些日子来的推心置腹百般结交亦是为此。将来往姑臧召集陇西旧部他定要带杨定随行,又怎能让他在此刻离了他,去为那西贝货沙场卖命? “谁说的?”帐外一声轻笑,任臻掀帘进来,“刚收到线报,东边儿出事了。我那好叔叔让他儿子慕容宝带兵逼近潼关,说是说借道而已,谁信呢?杨定,你替朕去东线,压一压场子吧。” 此言一出,二人皆惊,杨定回过神来,忙起身见驾,任臻随意一摆手免了,“刚下朝就溜过来,别再摆虚礼,烦着呢。高高在上惯了,多被人三跪九叩几次,怕也得变成自以为是的大榆木脑袋了。” “大榆木脑袋”轻咳一声,吃一堑长一智,不与他磨嘴皮,转头对杨定一点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这便走了。”任臻挑眉道:“吕光遣使复信了,你也不听?” 苻坚停住脚步,却不甚相信他的一贯人品。任臻则自动屏蔽他怀疑的目光:“吕光愿出兵与我大燕合攻姚秦,交换条件是礼送旧主苻坚西归——苻天王,看来你虽墙倒众人推,到底旧部中难得还有一二个良心未泯的嘛。” 杨定扶额:若说刚救回苻坚之时,任臻还装上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模样,近来可是全然做自己了,唇枪舌战,不把苻坚刺激到爆青筋绝不罢手。苻坚却知眼前此人并非那个慕容冲,便浑不在意,淡淡地道:“皇上真愿一诺千金,送我去凉州?” “当然呀。”任臻做大吃一惊状,“你的吕大将军倒是用心的很——他说是说派其子吕纂‘亲奉天王仪仗跪迎还朝’,却陈兵于陇山东麓的大震关止步不前,让我们派兵护送你直到凉都姑臧城,双方密议缔约后,才肯出兵沿陇山北折萧关与我慕容氏大军会师夹攻姚秦——所以,时间宝贵的很,我扣着你人做什么?白费口粮么?” 其实在场三人一听都明白了,吕光这是起了争利狐疑心,合兵之前定要先见到苻坚,且双方细谈好了战利归属城池瓜分才肯出兵,也是在观望姚秦西燕大战,谁占先机——标准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算盘打地有够响。若是不见毫发无损的苻坚,得,还合攻萧关呢,没调头杀来长安就不错了——且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么:是慕容冲不守信用言而无信,他们是为故主尽忠,怎么打都有理,那才叫师出有名。 苻坚沉吟道:“若我得归陇西,从前允诺依旧有效,姚苌慕容垂,我会帮你解决——不过,杨定我要带走。” 任臻心中暗自冷哼,等你真能当上后凉之主再说吧?他还真不信吕光会孝子贤孙到把已经到手的帝王基业拱手相让,怕只是做个样子,只不定还有什么暗招呢。但表面上还是瞪圆了眼做出一副甚是无辜的模样来:“杨定早就与我有约在先,他是客将,非我部下,你要回陇西,他自要跟着去的!只是,我们北征在即,潼关又告急,杨定总得先帮我挡一挡慕容垂去。” 苻坚一皱眉,直觉此人果然包藏祸心不肯松口,任臻则见杨定一脸为难便叹口气道:“慕容垂怕是见我军有了异动才发兵过来探探虚实,最好还能让他趁火打劫一番。若是不派个得力稳重的战将去,真挑起了战端,引他来攻,那就是两线作战,战线拉长,供给太难,粮草赋税都要再增,老百姓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这不就正衬了慕容垂的心?不怕说实话,我们家的人都是深恨这位吴王的,我怕派别人去,北边儿还没平定呢,潼关就火急火燎地打起来了!” 他这番心急如焚苻坚看在眼里只是暗自冷笑——若说初见之时还有几分迷惑,现在已完全将他与当年的慕容冲分裂开来——慕容冲秉性偏激刻毒,但论奸狡则万万比不上眼前这位了。 杨定还在犹豫,任臻赶紧趁热打铁道:“何况此去潼关,沿路不少巨匪盘踞顽抗,正好带着你的威远营一路剿灭——以杀代练,原就是最好的练兵之道。这威远营为你一手所创,如今军容未整、军威未盛,你要半途就弃了他们?” 苻坚听到此处已知事无可圜,只得出面道:“既如此,你先不必随我回姑臧了。” 杨定闻言感激道:“大哥放心。我一平定战事,即刻回长安卸下兵权,往姑臧投奔您!” 任臻亦感动地一拍杨定肩膀:“届时朕水酒三杯,借兵三千,送你出长安!” 苻坚声色不动,唯微笑点头而已。 待商讨事毕,二人先后出帐,已是玉兔高悬。四下无人之时,苻坚忽然低声道:“我不信潼关事了,你就会让杨定去姑臧。” 任臻知他方才一番剖白也只能唬住杨定,便一笑道:“他是何等样人你不知么?那才是认死理的榆木疙瘩,既是认了你苻天王做大哥,死都要跟着你呢,我又岂能拦得住? 苻坚沉默片刻,方艰难地开口道:“对,想拦住他,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任臻眨了眨眼,忽然放声大笑:“曾几何时,光明磊落到连降臣俘虏都能全心优待的苻天王变地这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边笑边摇头,旋即语出惊人:“我再不择手段也断然不会对杨定下手!你若还是不信,我为人质,亲自送你到姑臧去,如何?” 此时的上将府中,倒是一反常态的门庭冷清,府前阶外依旧戒备森严,气派十足中却隐约带了点萧瑟。 “上将军,皇上怎会点了慕容恒为帅!我们数月以来运筹粮草励兵秣马,难道全为了便宜此人——”刁云已在花厅里候了许久,才等到慕容永姗姗而来,他本就心急,此刻觑着厅里四下无人,便实在忍不住抱怨出声。 慕容永一摆手:“他是皇叔,如今更是武安公了,慕容氏得以封爵者他是第一人,你不可造次。” 刁云是眼中只有慕容永一人的沙场宿将,闻言龇着牙道:“末将当然知道他是皇叔,一贯的老封君——战咱们苦打,功他头个分——这便罢了,怕就怕他那公子一贯强横,只怕借此抖起来又要生事!散朝之时,照例依官秩品级退下,他竟敢装着与其父说话,并肩出宫——他不过是个四品护军!若再跟着武安公出兵放马得了军功,只怕下次连上将军都不放在眼里了!” 慕容永自知他掌控着的这派势力并非铁板一块,虽有他在上弹压坐镇,依旧暗斗不止——刁云不是个爱嚼舌根的蠢货蛮将,他和慕容钟一贯地不对盘,自然也是怕这少年贵胄要爬到他头上,欲先下手为强。 他梭了他一眼,面沉如水地道:“既这么着,那换你跟着武安公打姚秦去,慕容钟留在长安跟着我,如何?”刁云傻眼,换慕容钟贴身跟着慕容永,等他一年半载打完仗了回来更不知道得排哪一位去了!猜出这位上将已然动怒,便不敢造次,涨着脸赔笑道:“不是。末将想着他们父子拿了兵权,总好过便宜了杨定,总还是姓慕容的……” 慕容永袖了手,看着他一脸倒霉相地生掰硬转,语气便也适时地转柔:“知道轻重便好,到底他们还是自家人。往后多用心在正事上——你在宫中可有留意那人?” 刁云道:“什翼珪乖乖地请假养伤呢,这些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顿了顿:“上将军还是怀疑他?要不……借机,先下手为强——” 慕容永一摇头:“此时不可,无凭无据……真要下手,皇上不会再轻饶我等。”他的确觉得近来这一连串的事情似有人暗中操控,却也不敢再强出头——今次侥幸不代表能次次侥幸,不能再让“他”更添忌惮了。 二人又在花厅中商谈片刻,眼见已过了戌时,不敢再扰便告辞出去。慕容永亦不再留,随即命人闭门谢客,早有下人迎上禀道:“大人,小小姐已候了许久,打发小的问大人可否传膳了?”那小小姐者便是当年李氏遗孤,李氏在长安城中对慕容永有救命之恩,最后却因故亡于己手,慕容永便收留了她,好生养在将军府中,目为螟蛉幼女,如今长到六七岁了,阖府皆唤其为“小小姐”。慕容永知她一贯甚为粘他,此时却全无心情,摆手道:“让她自用便是。今日免膳,都下去吧,不必伺候。”话未说完,便自顾自地转向书房而去。 迤逦一人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慕容永站定了,甫一推开门,便驻足四望,旋即皱了皱眉,快步走到案前翻开暗格一看,果然空空如也——他的紫绶金印(注1)竟是不翼而飞了!心念一动,他忽然抽出贴身短匕,出手如电,嗖地一声向侧后疾划而去! 果然后方帷帐之中身影丕动,双方隔着厚厚的布幔无声地交手——二人俱是以快打快的迅捷路数,展眼间已虎虎生风地换上十招,拆解交手之时竟然严丝密和,宛如演练喂招一般。慕容永到底气力绵长,猿臂一展,匕首已贴着暗处偷袭者的身侧抹向其颈椎,眼看取胜在即,他却忽然虎口一松,匕首坠地,他亦随之跪下:“末将不知皇上微服,多有冒犯了。” 帷帐拨开,闪出一道拥锦怀裘的清瘦身影来,果是任臻。 离开威远营后,他竟不曾回宫,而是独自一人折向上将府,微服相见——自数月之前二人在凤凰殿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头一回独处,无怪慕容永诧异若此。 注1:东汉朝臣品秩为三公九卿制,丞相居首,配金印紫绶,享秩俸万石。魏晋至十六国时已多有改动,此处从旧。 第45章 “是朕心血来潮,想来与上将军玩笑一二。没想到上将军心细如发、出手如电,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任臻玩笑似地随口一说,便将攥在手中的紫绶金印奉还,眼风却顺势飘到了坠地匕首之上。想他初来乍到之时,武从慕容永,文从姚子峻,招数武路皆如出一辙,自是瞒不过人去。 慕容永并不伸手去接,只跪地道:“紫绶金印皆皇上所赐,即是收回,臣何敢再忝居此位?”任臻知他心中难免负气,也不理会,将那千万人趋之若鹜的紫绶金印随意往案上一掷,随即俯身捡起那枚匕首,镶金嵌玉削铁如泥,正是当年慕容永出征在即,他在阿房亲手送予他的。一晃眼,两年光阴瞬息就过——不,不是。任臻忽有些怔忪:这匕首应该是当年济北王慕容泓起兵时送给其弟中山王慕容冲的,后来……慕容冲用这把匕首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在阿房自立为帝,再后来他莫名其妙李代桃僵,才将这匕首送给了慕容永。他愿贴身携带视若珍宝,也必是因为,这已是慕容冲……唯一留给他的念想了吧。 任臻神情麻木,嘴角却是微微翘起,似含着笑意一般,把玩着匕首对慕容永玩味着道:“铁弗壬至——那时候朕与你说着玩呢,你怎当真把这名字给刻上去了?” 慕容永心底一颤——盖因今夜任臻的语气一反常态,竟有如当年二人在阿房之时一样亲密随意,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望进任臻一双幽暗黑眸中去。 “喂,再说一次。”任臻笑吟吟地蹲下身来,与其平视,“为何当日取名‘壬至’?” 那段公案早在当年他二人闲暇之余笑谈过无数次了,此时听来,竟恍如隔世。明知事有蹊跷,大异平日,但慕容永魔怔了似地,喃喃地道:“单人入城,为你灭秦。是为‘壬至’。” 似也在回忆当年烽火岁月,任臻也不免感慨道:“那时兵荒马乱,你欲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你却还让我坐上皇位,所以如今便是千人万人参你僭越欲反,我心底都是不信的。”任臻慢悠悠地话锋一转,又道,“这些天你麾下兵马当真无一异动,很好——你我二人无论怎样,这都是底线,大燕甫兴,丝毫动乱不得。” 慕容永激越的心情平静下来,在料峭春寒中一点一滴地生出凉意,任臻故意频频调兵遣将,就是要逼他表态探他虚实,其实一双眼早就在暗中盯紧了他,若他敢调动兵马,哪怕只为以防万一,只怕他都能立刻发动政变像处理韩延段随一般处理掉他!即便最后无事,也无关信任无关感情,只是因为他觉得他要守住得来不易的大燕,在强敌未除之时,不可祸起萧墙再兴干戈。到头来,他这权臣得一句“麾下兵马无一异动,很好”,是不是该就此放下心来,谢主隆恩? 任臻一笑起身,在离榻最近的一张胡床上坐了,招呼慕容永道:“起来,坐吧。咱们俩兄弟说说正经事——收回你的印信,朕随意作弄你罢了,不必事事当真嘛。你要是不做尚书令不当上将军,朕倒当真要跳脚了。”言毕扯了扯嘴角,一指慕容永:“我知道你先前心里一直在拧什么——杨定是氐人,是降臣,我没昏这个头。骁骑三营是慕容氏立国根本,难道你不说,我就当真蠢到随意予个外人了?叔明,我是气你看轻我感情用事。至于让皇叔带兵,一是知你必会大局为重不存私心,命骁骑三营全力助他;二便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得你亲自去办。”任臻沉默须臾,压着声道,“替我坐镇长安,我要亲去姑臧城,会一会吕氏父子!”浸在烛油中的灯芯忽然爆了一爆,慕容永的神色面容便在这忽明忽暗的摇曳光影中模糊不清起来,他淡淡地回道:“皇上白龙鱼服,亲送苻坚归陇,却也放心将这一国之都全盘政事全交给我?” 一言诛心,任哪个帝王都不可能对此面不改色,任臻却笑了一笑:“如今两线战事,事态胶着,我必须争取到凉州吕氏的援兵。但又惧中枢无人至全局板荡。思来想去,长安也只有交给你坐镇,我才放心——你我一笔写不出两家姓,到底是自家兄弟么。况且你要取而代之,早有机会,过去不会,将来便也生不出二心。” 慕容永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心却一点一点地彻底冻至麻木:任臻的一言一行堪称合情合理,人君典范,只有他看地清楚,听地齿冷——他是在扮演慕容冲!在扮演一个他最为忌讳也绝不想要肖似的角色!慕容永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间发苦,眼前人虽然还在浅笑,一派温煦,却好似能从字里行间射出无数利剑,割进他的心底。 都是算好的了。北征点将,联吕吞姚都是早算好了的。甚至杨定负伤、潼关告急都是他刻意拖延时日趁势而为。 任臻,帝王之道你学得太快,陷得太深,你根本不是慕容冲。 任臻还在滔滔不绝,慕容永却毫无预警地出手,忽然攥住了任臻的腕子。任臻一挑眉,似笑非笑:“叔明,你太激动了。” 慕容永却执拗地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地钳住任臻,逼近了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我从来就不是兄弟!任臻,若说开始我的确当你是他的替身,但事到如今,你是你他是他,各自殊途,永不同归!” 任臻挂着的笑容隐隐有了龟裂的迹象——他忘不了他全心全意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意乱情迷却真心实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冲哥”!从此回首往事,尽是不堪、尽是虚伪!他从前世起便是个自诩滥情的花花公子,第一次想要全心爱人,便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笑话——抑或是耻辱。 他收回了他良善而得体的微笑,冷冷地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慕容永怔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执拗而漠然,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僵硬着选了前者——他们都知道,只要他还是慕容永,便不能也不想有第二个选择。 任臻终达目的,心里却一片苍茫空寂,泛着隐隐约约的酸涩微痛。他也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他会走到这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前世今生,他步步行来,都不后悔。他摇了摇头,便欲离开。 开门的瞬间,慕容永忽然站起身来,扬声道:“任臻,无论你信与不信,慕容永此生绝不反你!” 任臻身形一僵,脚步不停,只背对着他道:“做得到,再出口。” 这承诺,是对任臻,而非慕容冲?他掩上门,噙着一丝苦笑隐没于寒夜之中——他没有信心再信一回了。 大燕更始二年三月,西燕国主慕容冲拜武安公慕容恒为帅,率两万精兵西出长安逆着泾河北上直扑萧关而去,兵锋所向,便是姚氏父子的大本营——固原城。后秦西燕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役就此打响。 也正在今日,长安直城门同时大开,杨定领五千威远将士自三丈宽的中门道中鱼贯而出,悄莫声息地东赴潼关,以震慑后燕大军。 车马粼粼中,另有百十精骑分道而出,在侧门道勒马而候,马上将士尽皆青甲灰衣,乍看之下浑不起眼。为首之人一顶全覆口鼻的头盔,只露出一双流光暗转的黑眸,胯下战马赭身白蹄,在滚滚征尘中不耐地打了个响鼻。男人伸手随意抚了抚马鬃,依然遥望远方:“怪道人说,泾渭分明——两路大军,一沿泾水北上一循渭河东去,绝无交汇可能。” 与他并骑的另一个高大男人闻言一哂:“长安城中精锐尽出,就留一座空城给慕容永守着,你倒是真能放心。” 赭白之上的男人撇过头看他一眼:“西燕四面之敌,南边的晋朝司马氏忙着门阀内斗且不去说他,北姚秦东后燕我皆陈列重兵以对,剩下一个么——我如今不正要跟着‘天王陛下’去会会那西面之敌——占了陇西的凉州之主,吕氏父子么?我有何不能放心的?” 苻坚一直恼他调离杨定,是故意要去他左膀右臂,此刻便冷笑道:“皇上不是已与吕光定盟,要合兵攻打姚秦么?怎么还称他为敌?” 任臻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漏漏漏,我得护送您直到进了姑臧,由吕光出面验货,交易成功——那之后燕凉二国才算化敌为友正式结盟呢。” 那“货”猛咳一声,第一百零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和这痞子磨嘴皮:“你的意思是,已到大震关的吕纂,对我并非真心接纳?” 任臻懒洋洋似地卷着缰绳:“吕光那大儿子素来小姐的心气丫头的命,他是不是真心,去了不就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忽地猛一拉马缰,挥手一落:“——出发!”赭白长嘶一声,四蹄扬起,便见那孤身一骑率先奔腾而去。 直城门城楼之上,慕容永一袭紫衣迎风端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黄沙征尘,开口道:“刁云。” 护军将军刁云抱拳俯首,铠甲铿锵中应声答应:“末将在!” “传令下去,皇上告病,已离京前往西岳华山拜见张国师以敬天祷福。取消所有朝会,一干奏折皆经由上将府汇总送上华山;长安全城进入宵禁戒严状态,粮草军马许进不许出,留守长安的骁骑营全体备战,战报一律八百里加急送京,有怠慢延误者,军法从重处置!”他低沉缓慢而又字字有力地下达所有命令,右手却掩在锦袖下悄然成拳——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从你所愿。 且说慕容恒虽初次挂帅北征,倒也不敢大意,一路日夜兼程加急行军,不出七日便兵叩萧关,因见北萧关背倚地处六盘山东麓边缘的瓦亭峡,又时值春水化冻,泾水南出于此,奔腾汹涌。如此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形成天然一道屏障,虽非绝壁,却堪称险峻雄奇,雄峰环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兼之忌惮后秦名将姚硕德,慕容恒不敢冒然攻城,只得寻处水源,在不远处安营扎寨。 每日里倒都命前锋营关前搦战,连骂带喝,把姚秦国君祖宗十八代都鞭笞了个遍,关内的后秦兵却充耳不闻,莫说应战,就是对骂也一声也无,干脆紧闭关门彻底无视。 慕容钟少年虎性,急于求成,哪里耐得住这样持久憋闷的对峙,他认为先发制人之下姚秦定然毫无准备,建议其父趁机直接发起总攻,慕容恒虽也认为自己兵贵神速,却犹犹豫豫不肯应允——自古以来,攻萧关者无不伤亡惨重,慕容永虽二话不说就出借骁骑精兵,但他秉性小心,又爱惜羽毛,生怕折损太多难以对他交代。 一来二去慕容钟烦了,占着父帅恩宠,便不顾军令,自己点了标下三千人马杀向萧关,勒马阵前,一扬手中紫铜鎏金刀,喝道:“姓姚的!上次在新平城外,没落在小爷手里是你们走运!今日若不开关迎王师入城,小爷破关之后必屠城三日!活捉姚苌这缩头老乌龟,当众枭首,食肉寝皮!”他原在长安城中便苦受管制,被父兄弹压的不得不忍气吞声,此刻难得可以破戒,荤素不忌地破口大骂,直到日上三杆,萧关城楼上依旧鸦默雀静,守城将领木雕泥塑一般任他骂去。 末了慕容钟只得无奈退兵,回去后又是好一顿怂恿,慕容恒虽不治他罔顾军令擅自行动之罪,却依旧摇头不允。次日慕容钟憋着一肚子气再去挑衅,许是骂得狠了,便见萧关侧门一开,飞出一员小将,要与慕容钟决斗,马上走不过五十回合便被斩于马下。慕容钟俯身提起敌将首级,将飞溅血污的发辫系在箭头上,搭弓引弦,朝上便射——常言道“走马鲜卑儿”,慕容家男子俱是一等一的武技过人,那慕容钟既能使紫铜鎏金刀,端的是力大无穷,竟将那坠了头颅的箭矢嗖地一声射上城楼,牢牢钉在正中的牛皮大鼓之上,惊起一片哗然。 慕容钟收弓回马,并指遥点,大笑喝道:“姚家小儿们!再来一战!莫不是真吓破了胆?!”这一回,任他怎么骂,萧关城楼上都彻底如死水寒潭一般了。 慕容恒听说其子“首战告捷”,忙不迭地上表长安替慕容钟请功,把那同属前锋营的穆崇气地咬牙,背后暗道:“呸!没出征前就听说后秦的大将军姚硕德厉害!他还没出马,算甚首战告捷!”只是他人微言轻,又在鲜卑军中饱受排挤,竟是无人肯听。 慕容钟连日小胜之下,笃定姚硕德不在萧关,故而才摆这么出空城计以拖延时间,便在一日拂晓之际,趁萧关守备倦怠,点齐中军精兵一万,忽然发起猛攻,意欲一举破关。 云梯在弩石机的投掷掩护下纷纷架上城墙,城下密密麻麻的燕军争先恐后地簇拥而上,城墙上数百个猝不及防的老弱秦兵似被吓傻一般,混不能守,燕军更是蜂行蚁聚一般卯足了劲地鼓噪登爬,都欲争那破关头功。当是时忽然战鼓擂起,萧关两侧的千韧山壁上忽然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洞穴中的伸出数百架弓弩,居高临下不分敌我地一通连发扫射,但见一簌簌铺天盖地的白色箭雨袭来,燕兵无不惨叫着自城楼云梯上坠落,摔成不辨面目的团团血肉。 慕容钟大惊失色,知是中计,待要收兵撤退,又听身后马蹄疾起,一彪战将跃马横刀,挡住去路,竟是那后秦虎将姚硕德!他率一军早忍够了气杀红了眼的精锐骑兵伏击于此,趁乱将慕容钟的败军分割冲击,狼奔冢突之下,砍瓜切菜一般杀将过去。慕容钟被迫退至瓦亭峡,无奈之下只得强行渡河,此时正逢春汛,泾河出水口水量一夜暴涨,无数战士刚刚下水,立时便被汹涌奔腾的河水冲地不知去向。 经此一役,燕军精锐兵马损失过半,伤亡惨重,便是慕容钟本人,亦是慕容恒最终派穆崇等将重兵死战,才好歹将其抢出了重围。 捷报立即飞马传回萧关行辕——后秦太子姚兴前些日早已悄悄到了萧关,此刻他一压战报,冷笑道:“好!那些鲜卑白虏既然真敢送死,便成全他们!”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伸来,抽出战报,倒有些微的诧异:“两万大军,意料之中。可我想不通,怎会是……慕容恒挂帅,慕容钟为将?” “数月之前你断言慕容冲先北后东,必先发兵攻我后秦,竟是对了。那些鲜卑白虏死也想不到,我们入冬前就早就做好准备决一死战了!”姚兴扫了来人一眼,眉目间便不自觉带上几分柔色:“你在阿房曾经与慕容恒共事颇久,对这父子两想必亦是深知的?” 姚嵩一撇嘴:“慕容恒老实持重但威权不够,不是帅才——至于那慕容钟,又一个赵括罢了!且萧关可与新平不同,自古深谷险阻,固若金汤;我们又早有战备,重兵以待,慕容永杨定亲来都尚且不能必胜,何况急于立功班师回朝的慕容恒慕容钟两父子?” 姚兴眉飞色舞道:“子峻既这么说,这一战是稳赢了的?”说罢忽然伸手握住他纤瘦的手腕:“你坐镇萧关,又有二叔带兵在外,定叫那群白虏尽数葬身此处!届时,孤便求父王,封你做尚书令,再高进一步!”姚嵩微一摇头,轻笑道:“后秦的尚书令怎么轮得到我呢?而且此次获胜也是大哥坐镇中枢指挥得当,与子峻有何关系?” 姚兴撑起身子,倾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他:“难道孤还要自己给自己求什么封赏不成?况且假以时日,孤的尚书令,舍你其谁?”此言一出,已非人臣语气,盖因那后秦国君姚苌自年前失了新平狼狈北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精神不济、难以理政,故而一国军政十之八九都交予太子姚兴处理,固原城中无人不知,姚兴已然是后秦的无冕之王了。 姚嵩抿着嘴,轻轻扫过一袭眼风:“大哥,慎言。” 姚兴却拽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半晌忽道:“子峻,难道这些时日,孤对你还不够‘慎’的?” 第46章 姚嵩漾起一抹浅笑,轻转手腕挣脱开去:“大哥再‘慎’,也不及子峻这般如临深渊似履薄冰——”姚兴一扬手止了他的巧舌如簧:“子峻,这个借口孤已经听腻了。父王远在固原,鞭长莫及,奈何得了你我二人?!除非,你从心底就不愿意!” 姚嵩勉力一笑,伸出冰凉的五指将姚兴的双手捂住:“子峻若不愿意,又岂会对大哥殚精竭虑千里相随?况且——嵩山再峻,也高不过五岳之首,离了巍巍泰山,子峻何处容身?” 姚兴顺势一拉,便将他捉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尽数扑在他脆弱的耳根:“知道便好。你若乖巧听话,将来后秦龙座之旁,必有你一席之地——孤会让你呼风唤雨备极尊荣!”右手竟已悄然探入对方衣襟,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梭白腻肌肤,粗野中带着不屑压抑的呻吟。姚嵩只觉得被抚之处生起片片鸡皮疙瘩,他不觉得微一哆嗦,却是欲推不能再拒不敢,姚兴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背腰,俯下身去,盯着近在眼前的艳丽容颜,警告似地低声道:“莫要再吊我胃口……”姚嵩闭上眼,主动探头啄了下他的嘴唇,这便如一记引信,引燃燎原之火。姚兴一扫案上书简杂物,在一片凌乱中一把将人抱上案牍,炽热急切的吻已经顺着脖颈一路往下,连啃带咬,显是急不可耐了。 察觉到姚兴已经扯开腰带,姚嵩还是抖了一下——这些日子他曲意奉承时时随侍,姚兴对他吻也吻过,抱也抱过,他又岂会不知这是迟早的事?他从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况区区己身?然则真到这一步,他不惧不怕,却还是不愿。 心底当真不愿,面上却依旧含笑,笑染春意,明艳动人。姚兴着了谜入了魔,被诱地早忘了纲常人伦,他喘息着半抬起身子,抓住姚嵩的右手便望下带,颤着声道:“好子峻,好弟弟,你帮我灭一灭火~”触手所及,一片滚烫。姚嵩身子一僵,手上却麻木而自觉地迎合上去,耳边尽是姚兴紊乱的粗喘,室内霎时火辣无边—— 正当此时,门外忽有亲兵来报,大将军姚硕得班师回营,求见殿下。 姚兴呻吟一声,恨不得把这个讨人嫌的二叔流放到天边去,他还要偷香,姚嵩却忙一推他,低头含羞带怒地道:“二叔的性子,你不见他他也要破门而入,若是撞破了,大哥是想要子峻的命么?!”姚兴一想,的确败兴,只得罢了。 姚嵩飞快地整衣理容——他知道姚硕德为人虽恣意纵性,但最恨羌人子弟柔柔弱弱地不似武将,更不用说衣衫不整了——燕军破新平后因他断后之时投敌,纵然事后回国效命,也一直为姚硕德不喜,姚嵩自然要时时小心,处处讨好。 一时姚硕德果然一身戎装迈步入内,血腥之气顿时扑鼻而来,彻底吹散了残余的旖旎风月,显是刚下了战场就赶来复命,姚兴暗中嫌恶,面上却丝毫不露,微笑道:“二叔好英勇啊!此战大捷,可是大挫了白虏的威风锐气——父王若是听说了,必要大行嘉奖的!” 姚硕德平日虽与他不甚对盘,但大胜之下喜形于色,连带着姚兴姚嵩这两兄弟看着都顺眼起来了:“不可大意。慕容钟毛头小子一个,慕容冲慕容永怎会只派这等黄口小儿来战?只怕还有后着。” 姚兴呵呵大笑道:“凭他什么后着,以萧关之险,二叔之勇,孤有何惧!” 姚嵩在旁只是静静地听,并不多嘴插话,但待人问他意见之时,却又能头头是道地说上许多。他含笑望着姚兴案前密密麻麻插着旗帜标着记号的沙盘,心里却只道—— 你又怎知,我要的,不过是你龙椅旁的一席之地? 燕军在萧关初败之时,任臻苻坚并虎贲营精兵百余骑也已迤逦西行,至大震关下。 那大震关原名陇关,顾名思义,乃陇山之关也,自秦以来关内皆设军镇,战乱频繁之际,更是全民皆兵,名为陇城镇,镇郊有山名街亭,便是那三国逐鹿之时,诸葛亮一出祁山北伐魏国,前锋马稷被魏将张颌久困于此以致最终兵败的古战场。 任臻踩着马镫,微微抬起身子,在草长莺飞的薄日中极目远眺千年前的街泉亭与陇城镇(注1)。陇城镇隐成新月之形,背倚陇山东麓,乃是纵长十余公里的一片开阔地,街亭山如龙首獠牙直插而出,扼关陇大地之咽喉,最是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故而遥望而知那大震关内外兵甲罗列、旌旗遍布,堪称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马上为首二人皆是望地出神,任臻是悠然神往,苻坚则是故地重游——二十年前他便是兵出陇山清君侧得龙位直至君临天下。末了还是苻坚先回过神来,抬手一压头盔道:“大震关乃陇山第一关,进可攻关中,退可守陇右。世明挟胜拥十万大军自西域东归占据凉州,如富贵还乡(注2),竟能不留恋首府姑臧之繁华,有远见地分出重兵扼守大震关,不愧为当世虎将。” 任臻微微一笑:“吕光是你苻天王当年爱将,仅次于掌管兵马大权的司隶校尉窦冲,奉命西征之时降焉耆、破龟兹,威震西域,自然是一头大老虎~” 任臻近来在未央宫很是翻看了一番典籍秘辛,故而一开口就讽当年窦冲吕光二虎相争,苻坚权衡再三,方命吕光带兵西征,调离长安,显是在二人之中最终择了窦冲,方有后来陷害杨定以致长安之战失利。苻坚虽一路听他夹枪带棒油嘴滑舌惯了,然此事近来想起,的确生平大憾,悔之晚矣,故而面色依旧不自觉地一沉,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沉默须臾方道:“你送到大震关前已是够了,速回长安去吧,我……自会命吕光遵守诺言,出兵助你攻打姚秦。” 任臻一夹马腹,与他并肩而行,好笑似地从他一摊手:“苻大头!你打的还得给钱开票呢!这么着就打算打发我走?!” “……”苻坚习惯性略过听不懂和不想听的话,只是无奈地横他一眼,低声道:“你不会是真要进姑臧吧?——你现在是西燕国主,乔装埋名至此,若是被凉州知道了,只怕不能来去自如!” “哦!你是怕他们以慕容冲为质,不打萧关打长安去,顺便再逼慕容永定个城下之盟?”任臻夸张地一摊,忽而扬声道:“弟兄们,咱们的皇帝陛下如今在哪呀?” “长安城!”身后隔着数丈井然相随的骑兵们轰然答应。 “那咱们又是谁呀?” “大燕皇帝御前钦命虎贲卫!” 任臻转过头,伏在马背上对苻坚痞痞一笑:“哪~听见了,我就是个虎贲卫的小头头,大燕的中郎将姓任名臻——吕光只要不傻,就不会拿一个小小将军当人质去反攻长安。”反手以马鞭柄子搔了搔头皮,他懒洋洋地续道,“况且,如你所言,吕光刚刚在凉州立足,就立即派兵守住大震关,等于扼住了进退中原的咽喉——其志不小啊。天王与其替我担忧,不如多考虑考虑自个儿眼下情形。” 苻坚心中微震,这正是方才远远望见大震关时便一直暗中疑虑的事,但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沉着地道:“吕光乃吕婆楼之子,世代忠良,必不叛我。” “我知道~当年你与堂兄苻生争大位,便是这吕婆楼将军当机立断杀了苻生,拥你即位,才有了你二十年垂拱而治。故而你对这老将军一直敬而重之,登基后便封他做了司隶校尉直至老死。”任臻微笑着,眼中却凝了几丝寒意,“但那是在你的建元盛世,前秦帝国——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只怕这吕光未必想子承父志,做你大秦的司隶校尉足矣。” 苻坚缓缓摇头:“……吕光,不至于。” 任臻还要再扯,身后一骑自众护卫中排众而出,利落之极地跃马至他身边,压着声音道:“……大人,我们就要叩关了,一切……请务必小心。” 任臻偏过头看了什翼珪一眼,这少年在陇西风沙的侵袭下似乎又见成长,不再稚气的黝黑面庞也隐约有了些许沧桑的意味,笑道:“好,你向来乖觉,连称呼都头一个改口了,幸亏此行带上了你。”——什翼珪是虎贲营禁卫首领,自要贴身跟随,但因他心底疑惧未消,一闻此话,便不自觉地目光微闪,当即低头道:“末将应份的。只要您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铿锵,斩钉截铁一般。任臻扯了扯嘴角,复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悠然调转马头,与苻坚并辔而行,随即执鞭一指矗立眼前的青灰色的斑驳却坚实的城墙:“前方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看看究竟是你明珠暗投还是我羊入虎口!” 进得关前,方见正中城门已经洞开,一路净土洒水,向外铺出一里有余,两旁皆是重铠铁甲全副武装的后凉士兵夹道列队相迎——只是各个神色凝重,不似欢迎,更似戒备。见苻坚任臻一行人迎面而来,便擂鼓吹号奏起礼乐来。震耳乐声中,后凉骑兵无一妄动,无一咳喘,依旧铁打钢铸似地立在原地。 众人纵马踏上黄土道,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伐,苻坚居首,任臻略后,什翼珪则离了一个马身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紧随,随后的一百零八骑虎贲卫隐成半月状散开,合围拱卫中间三人,亦尽皆紧张,不敢大意。除了苻坚,其余人等皆在暗中观察后凉军容,不由都是一凛——难怪吕光在西域威震四方,练兵果有一套。 正当此时,城门中亦缓缓迎出数骑,为首的男子华服锦冠,端坐马上遥遥朝苻坚略一拱手,军中礼乐便嘎然而止,一片肃穆中只余马蹄踏地之声徐徐而来。任臻便知,来者必是割据凉州自立为酒泉公的前秦骁骑将军吕光之庶长子吕纂了。 “天王陛下,别来无恙?”行止眼前,吕纂袖了手,微微欠身问候。但见他头戴玄龙委貌冠,身着紫裘金玉带,珠环翠绕伴随香风阵阵,通身气派堪比江右王侯,又这般端着掖着来了个惊艳出场,任臻低头默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路风沙后灰不溜丢脏不拉几的缁布武袍,差点羞愧地想去死一死。 苻坚轻扯嘴角,道:“前秦国灭,何来天王?——世明可曾来此?” 此话一出,吕纂神色微变——其父吕光是受苻坚的勤王令才撤军自西域东归回援长安,但到看姑臧后便听闻长安城破,又有讹传说苻坚已死,带着麾下数万前秦兵马便干脆割据了凉州,随后派重兵把守住了进出陇西与关中的第一关隘大震关,以姑臧为都,自成一国。如今吕氏已平定西秦南凉,成为凉州之霸,吕光更自命“凉州牧”、“酒泉公”,实质上的一国之君了,苻坚虽面上自嘲“前秦国灭,何来天王”,却是暗中讽他吕氏的后凉国脱胎于前秦,打的还是他苻氏旗号,随后又轻描淡写地依旧唤吕光表字“世明”!更不用说语意中对他这小辈淡淡的轻视——当年随父亲征西离京之时他尚且年少,并未入朝侍奉过苻坚,总以为淝水之战中草木皆兵而退以致天下板荡前秦国灭的君主,就算不至于是个昏君,也与英明神武四字有所差距,不料刚一见面就被将了一军。 他不说话,苻坚自然更不搭腔,大日头下,久别重逢的一对故人甫一照面便来了个无语凝噎。 吕纂身后一员武将忽而翻身下马,俯身就拜,口称天王:“天王曾是天下共主,遑论区区凉州!酒泉公亦是奉天王圣命,方能‘使持节,督陇右、河西诸军事’,昭告天下后遥领大将军兼凉州牧一职,此事何人不知?” 被这么一提点,吕纂才醒悟过来,自己能这么快在陇右凉州站稳脚跟,打的不就是“苻坚遗命”“尊王攘夷”的旗子?若非如此,胡人氐人能对他们这初来乍到从天而降的外来兵马这般臣服?忙以脚轻踢马镫,牵马的侍卫立即跪下,拱起背来,供他踏足而下。吕纂及地,一整衣冠便也俯首跪拜:“父亲在姑臧听闻陛下安然,直恨不得亲往迎接,后因诸事繁杂,才被群臣苦劝而止。望天王陛下赎罪。” 任臻不由地多看了方才发话的武将一眼——好么,做属下的一句话就能让这公孔雀乖乖俯首,倒是恁地威风。跟着那么个偶像派主子,这将领一身普普通通的裲裆铠,别无装饰,倒是穿着朴素,唯有头上一顶鹖尾武冠,端的显眼,冠后尺长尾羽不时随着说话气息而抖擞晃动。 苻坚亦注意到这员年轻小将,便在马上俯视着对其放出了探寻的目光:“‘鹖冠武士服之,象其勇’你既得赐鹖冠,必是勇冠三军了。” 那将军不甚惶恐似地又一长拜:“陛下谬赞,末将不敢。” 任臻微一挑眉,隔空与苻坚对望了一眼——习武之人皆好勇斗狠血气十足,武之当头,何人不求?便是涵养敦厚如杨定擂台上也依旧是当仁不让,此人则有些谦逊太过了,若非性格使然,只怕又是个阴柔藏奸之辈。 吕纂适时地出言解释道:“这位是辅国将军沮渠男成。” 苻坚点头道:“先凉州太守沮渠罗成是你父亲?”见男成应了方略赞道,“虎父无犬子,好。”心知沮渠氏乃匈奴卢水族首领,世代盘踞凉州陇山一带,当之无愧的地头蛇,若无他们扶持首肯,吕氏也坐不稳江山,难怪这沮渠男成年纪不大,却因子承父业,在凉州军中举足轻重。 吕纂不得已依足了礼数招待苻坚,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高看那一群风尘仆仆的侍卫们一眼,躬身请苻坚先行入城,自己刚要上马紧随其后,却被任臻胯下赭白撞了一下,带起一片尘土,他惊呼一声,忙不迭地拍打衣袖,用力过猛地一个踉跄,幸得身边那侍卫一把扶住,等他惊魂未定地抬眼看去,任臻已经头也不回地策马前行了。 他在凉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的异母弟弟世子吕绍都不放在眼里,何曾受过这个待遇——还是来自于一个脏兮兮的乡巴佬!登时吼道:“站住!” 任臻完全没想到是在说他,继续东张西望,得得得~走地正欢。 那牵马侍卫见吕纂气地鼻歪,忙道:“长公子莫怒,末将替您出气!”随后二话不说一松手,茫然之下的吕纂猝不及防地平沙落雁式重重坠地,还不及呼痛,便见那侍卫出手如电,一跃而起,已向任臻袭去! 然则未及他触及任臻后背,便听得耳边风响,一道身影破空袭来,截住去路,二人在半空中迅雷惊鸿一般交手数招,那侍卫便一记飞踢,蹬开来人攻势,自己借力退出战圈——随后二人旋身翻跃,几乎齐齐落地,脚下都带起一阵烟尘飞扬。 什翼珪暗暗调匀呼吸,虎视眈眈地瞪着眼前此人,他脚下划圈,沉腰弓步,瞬间变招以待——在燕军之中除了成名宿将,他在年轻一辈中鲜有敌手,谁知今日在外初战,就遇见了一个刺头! 任臻看在眼里,嘴里却轻喝一声:“什翼珪,归队!”什翼珪深吸一口气,果然缓缓收势起身,对任臻躬身一抱拳,便二话不说隐入人群。 “诶诶诶!别走啊!还没打完呢!”那侍卫一把摘下头盔,跳着脚大喊。 此时沮渠男成亦循声回头,旋即头疼似地一拍额头,无奈吼道:“沮渠蒙逊!你又给我胡闹!给我过来!” 那沮渠蒙逊把头盔随手丢开,现出一张浸透了蜜色阳光的少年面孔来,他笑嘻嘻地囔道:“堂哥!是你说今日要出关来接一个大人物,我当然要偷溜出来看个热闹嘛!”随后在沮渠男成的喝骂不止下才不得不东倒西歪蛇虫鼠蚁一般地向他哥扭去。 经过一直端坐马上沉默看戏的任臻身边之时,他忽然圈指一记呼哨,痞兮兮地抬头调戏道:“哎哟~今日这鲜卑小白虏好生俊俏啊~” 注1:街亭,又名街泉亭,三国时街亭古战场遗址便在陇城镇,如今已不可考。汉时归属天水郡陇城镇街泉县管辖,由陇城一口古泉而得名。 注2:吕光字世明,前秦名将吕婆楼之子,亦为陇西凉州天水郡人士,与苻坚同族。淝水之战前夕,受天王苻坚之命征讨西域,大胜四方。兵马行至姑臧闻苻坚驾崩则不前,从此占据凉州,称酒泉公,后成立后凉国。故苻坚此处有“世明占据陇西凉州,如富贵还乡”一言。 第47章 任臻额上顿时有三条黑线垂下——他那吊尔郎当浪荡花心的上辈子都没被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死小孩调戏过,就是现在被慕容冲连累地不得不做个已然奔三的美少年,也是号令关中的一国之君,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者或许有之,却还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这般大放厥词! 是啊,因为这里是凉州,是大震关。 任臻缓缓抬手,止了身后齐刷刷的刀剑出鞘之声——他如今不过是个奉命护送苻坚西来的小小的燕国将军,强龙自然不压地头蛇。 他居高临下地在马上对沮渠蒙逊射出目光:“燕秦世仇,人所共知。我国君上对酒泉公是诚心修好,欲通力合作,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护送苻坚天王到此——这位……‘小’将军却一口一个‘白虏’,刻意轻薄,莫不是酒泉公不愿迎回旧主,与我大燕缔结合约?” 沮渠蒙逊一愣——他尚未加冠行礼,至多与什翼珪差不多年纪,但出身豪门,出了名的野性难驯无法无天,平日最忌讳人说他一个“小”字,稍有不虞定要闹地鸡犬不宁方罢。他在凉州横行霸道惯了,连身为家主的沮渠男成都奈何不了他,如今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敢明里暗里对他连敲带打地讥讽威胁,气地几乎要一跳三尺高,他一指任臻刚要怒骂,头上忽然被打了一记爆栗,他委委屈屈地转过头对着他哥刚要回嘴,男成便拉下脸抢先道:“要闹也要看场合!还不退下!”随即转向任臻,却并不抱拳致歉,只是对任臻略点了点头以为示意——他受封辅国上将,自有他的身价,先前跪苻坚,是不忘旧主忠勇双全的佳话,他跪地心花怒放乐此不疲,至于眼前这鲜卑青年,自然是远远不够格的。 吕纂方才被沮渠蒙逊整地当众跌了狗吃屎,却似也习惯了他这番胡作非为,见他当众叫鲜卑人为“白虏”,心里还颇有得色,他爬起来冲人一招手:“蒙逊过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男成的话,今天就窝在军营里不出来了。” 沮渠蒙逊笑嘻嘻地蹭过去:“那当然不成!我不是还要给长公子您垫脚下马嘛——这回我哥必定要打死我呢~长公子可要给奴家做主!奴家,奴家都是您的人了……”男成忍无可忍,冲那二人吼了一声:“闭嘴!”出口之后立即转向吕纂惊悔不已地道:“长公子,我不是在说您——”蒙逊嬉皮笑脸地插嘴道:“是呀,奴家要真成了长公子的人,哥哥开心都来不及呢~”沮渠男成猛地回头瞪他,额上青筋直冒,看着是真想掐死这个顽劣无比又热衷胡说八道的弟弟,把个沮渠蒙逊吓地缩回吕纂身后,嘴里道:“长兄如父,哥哥——爹爹,你可不能揍我!” 于是头回照面便在如此的鸡飞狗跳中度过,任臻想到不久后的险象环生,不由地扶额一叹。 苻坚任臻什翼珪等人先被礼送进了修葺一新的驿馆,一路风尘自要先痛加涤荡一番。任臻冷眼看那驿馆规格虽然簇新豪华,但并不阔大,仅一座三厢院落大小,苻坚位尊,占了东厢,任臻居西,二人分头之际,任臻在后忽道:“吕氏父子当真好客,瞧这驿馆装饰,便是仓促之下也怕花了千金以上。”苻坚知他话意,乃是指吕纂当他是远来贵客,怕是并无信中所言“迎其复位”之意。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一摇头:“父子未必同心。” 任臻见苻坚至今日之地步还信那些“老将”“旧臣”的忠心,不由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抬脚入房。什翼珪习惯似地先他一步入内查看。转过屏风便与具柔软身躯撞个满怀,什翼珪直觉地刚欲拔剑,便听扑哧一声娇笑,登时惊诧莫名地抬起头来,而后彻底傻眼了,但见一室珠环玉绕,几个妙龄女子围着只氤氲冒气的木桶恭候多时,见来人便齐身一福,娇滴滴地道:“见过将军。”为首之丽人见眼前这英武少年呆愣当场,俊脸微红,不由飞了一道眼风,随即脆生生地笑道:“奴婢伺候小将军沐浴更衣~”什翼珪见她亲来拉扯,忙不迭后退要躲,身后却又是一副软玉温香挡住去路,口中嗔道:“小将军躲什么?”什翼珪既不能拔剑动武,又不能恶语相向,到底十五六的年纪,纵是一贯的少年老成心机深重,却又哪里经过这些,只觉得脂粉味浓香风扑鼻,他一阵头昏脑胀,如坠迷魂阵中。 “哟,辅国将军果然招待周到么~”任臻袖手入内,嘴角噙笑道,“什翼珪,你这是要醉卧温柔乡了?” 什翼珪霎时惊醒,知道自己是失了态,面上更是红地像能滴出血来,一边避过拉扯不已的柔荑玉手,一边心中莫名一虚,竟嗫嚅不能语。 任臻一指窗外空地,和颜悦色道:“若我没猜错,现在每间厢房中都备下了如此销魂的美人汤。只是任某无福消受,请姐姐们这就出去吧。”什翼珪猛地回神,沮渠男成这般施为美人计,岂是好意儿的?他立即伸出二指一记呼哨,便听院中衣袂翩飞之声迭起,刷刷数下,院中黑压压地已立了一地的人,皆是虎贲营卫士,各个衣履齐整神色不乱列队煞是齐整,显是无一松懈中招。 任臻昂首步到窗后,对外扬声道:“我们众兄弟公职在身,不敢享乐,烦请各位姐姐回去转告辅国将军罢!” 一时待院中莺燕散尽,任臻方掩门回来,也不搭理什翼珪,自顾自地扯开衣袍奋力一抖,顿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他一边呛地址咳一边忙不迭地躲进木桶中,被那股子淋漓暖意烫地龇牙啧了一声,扭曲着脸做出自我检讨:“真脏!” 察觉道身后有人靠近,随即水声潺潺,是什翼珪在旁跪下,执起水瓢正替其冲洗。 他眼皮不抬,从鼻腔里放出声来:“你也赶紧去梳洗一番吧,都成泥猴了。”什翼珪闻言悄悄抬肘一嗅,没觉得异味会熏着人,便不肯走,卖力搓洗。任臻哼笑一声:“都说不要你伺候了,从放你出去做中郎将开始,我便是以栋梁之才看你,不必你做小伏低。” 这话先前任臻也曾对他说,只是什翼珪因长安城中旧事心中发虚,总觉得任臻待他态度不如以往亲近自然,说话总要机带双敲别有含义。他讪讪一笑,道:“末将……我不觉得是伺候,原也习惯了……先前在宫里,我都是守在御床之前通宵达旦——” 任臻睁眼,朝他一摆手:“做下人还会习惯?刚才那些‘姐姐’才是习惯呢,怎么你见了她们就跟呆头鹅似的,只会脸红了?” 这话是他一贯的半讽半笑的语气,什翼珪却忽然觉得亲切之余又凭空生出几分羞恼来,于是脸被那热气蒸腾地更家酡红了。他第一次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脸红,那那有,没啥的,我就是——” 任臻先还是挑着眉带着笑在听,忽然从水中哗啦一声伸出手来猛地一抓什翼珪的胳膊,二人长久地朝夕相处自有一套默契,什翼珪立即闻声而动,松手一跃而起,抽出腰上束带就向窗外抽去! 窗棂崩裂,碎木四溅间伴随一声哎哟,下一瞬,便是一道黑影破门而入,嘴里还直囔囔:“你是狗么!?问都不问一声就会动手!知不知道我是谁?!” 任臻此时已经看清了来人,此刻也就大喇喇地双手一摊背倚桶壁,好整以暇地浸在水中道:“在下没想到是‘小’将军不请自来在外凿壁偷光要听人壁角,才错手惊了小将军,实在对不住了。”抬起下巴冲什翼珪一点:“小将军身份贵重,幸好你留了手,才没伤到他,还不快道歉?” 沮渠蒙逊又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干脆没皮没脸地转过屏风,在任臻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中如坠云里雾里的任臻看个不停,许久忽然色迷迷地一咂舌道:“你还真是全身都白,难怪都叫你们鲜卑人做‘白虏’。” “不敢当,我们表里不一,脑子不如身子白。”任臻倒是一派自然,一指自己脑袋再指向沮渠蒙逊,“和你么,正好反过来。”在任臻看来,就凭他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看男人是他占便宜,被男人看还是他占便宜——横竖沮渠蒙逊是棵英俊的嫩草,怎么着都是自己合算,若能顺便调戏揶揄一番,那更是合算大发了。 过了须臾沮渠蒙逊才反应过来,猴子似地窜起:“你嘴真坏!” 任臻张嘴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地该干啥干啥,擦擦洗洗不停手。他浑不在意,什翼珪却是越看越火,觉得眼前这人虽然出身豪门,却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脑子里全然一团泥浆。好容易压着怒气问道:“不知沮渠将军大费周折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总不至于就是公然来看人出浴的吧?! 沮渠蒙逊猛然想起什么似地,跳上椅子上一拍自己脑袋:“长公子今晚要摆接风宴呢,让我先‘招待’你们,谁知道你们还不领我的情!” 什翼珪明白过来,嘴角一抽,简直想掐死眼前这只巨型黑猴:“那些女人是你送过来的!?” “什么那些女人!都是我府里最美貌温柔的歌姬舞婢——实话告诉你,全凉州的勾栏院只怕也挑不出这等货色——话说你个小土鳖怕是还没开过荤吧?”沮渠蒙逊龇着牙痞笑,这下连任臻都听不下去了——这小流氓还真是天生的坏胚子,除了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只怕便不知道旁的了!于是便冷下语气,淡淡地道,“小将军既然阖府出动盛情款待,我等自然应立即向东道主道谢致意才是。”蒙逊听着任臻威胁他要向男成告状,不由地闭了嘴——男成虽不至真把他怎么样,但被抓住好一顿牢骚教训却也够呛。他重新将目光锁住任臻,饶有兴趣地打量许久,才支起身子,分腿在椅子上蹲住了,偏着头笑嘻嘻地改问道:“小白脸儿,你到底叫什么呀?” 什翼珪闻言气地暗自咬牙——简直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色坯子!外加无礼粗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沮渠蒙逊出身将门,该不至于这般愚蠢呀,莫不是怀疑了慕容冲的身份,想要借机刺探什么? 任臻缓缓睁开双眼,突然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赤条条地迈开两条长腿跨出浴桶,他一路水淋淋地在沮渠蒙逊面前站定。 一时之间,沮渠蒙逊看傻了眼,什翼珪也看傻了眼,直到任臻张开双臂,撑住把手俯下身来,水流顺着肌理一片片地淌下在沮渠蒙逊一身的锦袍晕出一块块斑驳暗沉的水痕。任臻在一片淋漓湿意中居高临下地贴近了他,随即一扯嘴角,悠然道:“大燕虎贲营中郎将,任臻。记住了?” 沮渠蒙逊张着嘴,直着眼,半晌之后,从鼻端静静淌下一抹红迹。 他傻乎乎地开口:“……记记住了。小白脸儿——不不不,任臻。” 任臻似乎笑了一下,突然出手如电,沮渠蒙逊唯觉风声过耳,眼前一晃,脖上便窜上一丝凉浸浸的寒意。他调动视线竭力向下看去,却是他腰带上的玉钩不知何时被任臻贴身取了下来,反手扣向他喉头死穴,是个入木三分的态势,显见并非玩笑。“若是还想要两国邦交,任某劝小将军谨言慎行为好。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任某本就是个草莽汉子,沮渠将军若是因我玉碎了的话,天下人都会替你不值——”任臻话说的满,其实没大用力,取个花巧样式罢了,沮渠蒙逊一挣可脱——他本就也没可能真地伤他。谁知这凉州小霸王完全不以为忤,反乍着胆子反手握住任臻的右手,贱兮兮地道:“谁说不值?值!太值了~!我一定不再乱叫了,我好好说话,叫你任臻,任将军,任祖宗,成不?” 果然还是白痴!什翼珪扭头,拧眉,竭力扼制住想一掌拍死这不速之客的渴望。 他这么一来,任臻也是深感意外,他一挑眉,弃了玉钩,缓缓地站直身子,展开双臂。 什翼珪连忙迅速地摊开一袭洁净衣袍自后拢住任臻裸露的肩膀,上上下将其裹了个包了个密不透风,用力之猛、之快,令任臻都有些吃痛。 打发走沮渠蒙逊之后,他才扯松险些勒死自己的衣带,一屁股坐上胡床,啧了一声道:“你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当我是那匈奴小猴子了?” 什翼珪默默地跪下身子,替任臻松衣,却是一语不发地不曾回答。任臻也没往心里去,一面任他伺候,一面慢悠悠地道:“今晚——宴无好宴哪。” 什翼珪闻言勉强回过神来,探寻地仰望向任臻,只听他道:“后凉国脱胎自前秦,苻坚是前秦旧主,别看那吕纂与沮渠男成执礼甚恭,入关后却只是让人客居驿站,方才那边派人来送冠冕,我看地真切,给苻坚的不过是普通公侯的进贤礼冠而非天子毓冕——我不信苻坚看不出来,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什翼珪默默听毕,忽然道:“可我们也急需与后凉缔结合约,以苻坚换其出兵才好前后夹击姚秦,若吕纂别有所图不欲合作,只怕——” 这一路虽都有专门信使将萧关战况报告任臻,但任臻知道什翼珪定然早他一步知晓萧关前线战况,便了然一笑道:“怎么?穆崇给你告急来着了?他如今从军久了也能学的凑出一篇字——倒是有当年‘吴下阿蒙’的样了。”什翼珪确实早几天便知北线军情告急,只是见任臻一直老神在在故而隐忍不说,如今见任臻还有心玩笑,便急道:“大燕为筹备这场战争,几乎倾国之力,筹备日久,势要一战定乾坤,可如今出师不利,皇上难道不急么?!” 任臻竖起一根指头,轻轻一摇:“‘皇上’可是在长安坐镇指挥呢,恩,他如今,是该着急~” 慕容永的确很着急。 就在苻坚与任臻一行人在陇山镇盘桓之时,前线战报已如雪片般送至长安。 慕容永盘腿坐在胡床之上,面前垒着两叠厚薄悬殊的战报,他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厚的那叠来自萧关——他早已全城戒严,实行战时宵禁政策,各项物资军机皆许进不许出,唯留长安北门一道以便驿马将萧关前线的战报一日一递,送至中枢,可谓用心至极。 他无法不用心,想他练兵多日筹谋久时,才一点一点地将大燕兵权握进手中,如今不得不将大半的骁骑营精锐借派给慕容恒,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萧关是“悬崖峭壁,难以攀援”的;姚硕德是“诡计多端,武勇兼备”的,故而两者相加,便成了个只输不赢,绝难破关的局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战报末了所言“屡败屡战,永不敢弃”,慕容永却知,慕容恒是怕拼光他的这份家底不能交差,是以将是战是和这一难以启齿的烫手山芋又丢回来让他处理。西燕立国之始的头场讨伐,气势如虹地开始,若是惨淡狼狈地撤退,也只能是他这最高长官的决断责任了。 薄的那叠则是来自潼关——杨定率威远营一路风卷残云肃清了关中平原残余的反抗势力之余,只在潼关外与后燕太子慕容宝打了个小小的遭遇战,后者便利利索索缩回了东边的函谷关内,再不敢西进一里妄动一步——诚然,这也因后燕国主慕容垂并未亲至——慕容垂年轻之时人称“鲜卑战神”,如今暮年称帝,却似乎还没能真地下定决心和慕容冲这个占据了“正朔名分”的侄儿明刀明枪见真章地兵戎相见,但两相一比较,还是足够慕容永勃然大怒了! 刁云坐在对案,也是看出绝境,一并地愁眉不展:兵,是决不可撤的,否则如此虎头蛇尾比成笑柄,关中不少正在观望雌伏的郡县只怕也会因此平而复反:如今西燕两线作战,京畿兵马所余不多,绝对经不起一点动乱。他试探地开口道:“慕容恒过于保守,慕容钟过于冒进,全不知兵,再无人主持大局,骁骑营只怕……溃败在即。上将军,您不如亲自——” 慕容永抬手,缓缓一摇:他何曾不想调回慕容恒自己亲往,可如今国都又无人坐镇,便是飞报知慕容冲,等他自陇西赶回长安,战机也已延误,乃是下下之策。他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星罗棋布的沙盘,只见中枢长安如处蛛网正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向北向东分别伸出的两缕蛛丝,倒是彼此交错,相隔不远——他心底难道不知,论将才,杨定甩慕容恒父子十条街,但他又岂能当真阵前易帅——以骁骑营将士的血肉之躯成全杨定这外族人的不世功勋? 他心底蓦然一寒,丝丝缕缕的凉意陡然传至四肢百骸! 刁云见他神色更加凝重,竟似怔住了一般,便又小声唤了一声:“上将军,当如何是好?” 慕容永猛地回过神来,随即平静地做出答复:“你去萧关,替回慕容钟——对他须好声好气再三抚慰,且阵前依旧以慕容恒为帅,以其马首是瞻。我那皇叔也不傻,到这地步了自然也会与你合作无间——如今战局糜烂,军中再不能不稳!姚硕德虽勇,然过于刚愎好武,用兵往往不留后路,你谨记这点,想胜固然不易,大输却也不能,总之一切稳妥为上!至于其他……”他站起身,背过手来回踱了数步,半晌只道,“再行筹谋吧!” 刁云领命而去,慕容永却更为不虞,他坐回案前,铺纸沾墨,刚要下笔,手上却又是一凝——浓重的墨汁滴下,在暗纹信笺上溅起一朵昏昧不明的血花。 慕容永垂下眼定睛去看——若有朝一日局势坏到真到了不得不用杨定为帅的地步——却是最合了谁的心意? 第48章 匈奴沮渠氏自前秦开国以来便世镇陇山,把守大震关,故而吕纂此来自是宿于沮渠家的大宅中,如今的辅国将军府正筵开十席,花团锦簇一派祥和地给旧主苻坚摆场盛大的接风宴。未时三刻,苻坚任臻等人方不紧不慢地骑马到来,一身锦衣华服,全副王侯打扮的吕纂早已率着后凉大臣陇州望族等十余人侯在门外石阶下,远远见到来人,便赶忙双手加额、躬身长揖:“吕纂见过天王!” 礼数做足,却又决口不自称微臣。 苻坚倒似浑不在意自己如今这尴尬的“贵客”的身份,亲自下马扶起吕纂,温言道:“不必多礼。”一时众人皆见礼毕,步入府中,但见四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殊容艳色的垂髫侍婢轻歌曼舞般往来其间,宛如广寒蓬莱,正是说不出的鲜花着锦富贵风流。任臻暗道:陇山军镇自古贫瘠,但沮渠氏凭全族之力世代经营,愣是堆出了金山银山的豪奢。 引入主厅后,苻坚停住了脚,遥遥望向厅上环饶成圈的十几套紫檀几案与锦缎胡床。男成在后觑着他的神色赶忙接话道:“天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末将斗胆安排,这次接风宴便以随和为主,大家吃吃喝喝,也不必过份拘束于什么礼数,好好受用一晚为上。” 任臻想了一想,便猜到必是吕纂在今晚宴会上欲坐主席,男成拒绝不了他又没有让苻坚敬陪客座的礼,只好和稀泥了事,大家伙环坐成圈便分不出主次——或者让俩人一块儿并肩坐主席好了,想到苻坚那时候面瘫无语的表情他便暗自发笑,刚一低头,便与沮渠蒙逊射过来的热烈目光撞了个正着。 “任!臻!”沮渠蒙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又偷偷地在人后朝他挥了挥手。 任臻淡定地调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开始数前头吕纂冠上的红宝石。 沮渠蒙逊见不理他,毛手毛脚地就要蹭过来,什翼珪上前一步,正好卡在二人中间,蒙逊往左他挡左蒙逊靠右他阻右,堵了个严丝密和之余,还顺带冷冷地扫了蒙逊一眼。蒙逊气急又不能在这时候大动干戈饱以老拳,直到众人分了座次,他才瞅准机会,蹭到任臻身边,笑嘻嘻地道:“我就坐这!”什翼珪怒了,这匈奴野猴子忒不要脸了!刚欲说话,沮渠蒙逊忽而伸手一指,对他正色道:“任将军是西燕在敝国最高长官,乃是鲜卑国主慕容冲——”他的目光随着语气在任臻伸手停了一瞬,“——的代表,故而可在此得一席之地,其余侍卫,当退至廊下等候!难道小小一个虎贲营校尉,就想与我等同席而坐么?!” 什翼珪不料他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竟无言以对,但就此被迫下堂却也着实大扫燕国颜面。此时任臻抬起头来,淡淡地道:“若以身份论,他坐此席并无不妥。” 席间阵阵发笑,满座朱衣紫冠的簪缨士族都知道为首的任臻也不过是个四品中郎将,不过是给慕容冲几分薄面让他出席罢了,他的手下副官却凭什么也破例? 什翼珪不由地微微低头,一点热汗自鼻头沁出,横下里却忽有一只手伸出,虚虚地握住了他的。他梦游似地随之坐下,身边咫尺顿生暖意,这却也是任臻头一回肯与他这般亲密无间地并肩而坐。 这下连沮渠男成都皱起眉来,这鲜卑人好生无礼,连主人家的意见都不问便越俎代庖,当下不悦道:“任将军未免太不给本将面子。” 任臻起身道:“不敢,只是既然此宴三方列席,我大燕占两个位次亦不为过吧?” 吕纂冷冷道:“那任将军大可将你带来的虎贲营卫士全都入席,岂不是占地更全?” 任臻微微一笑道:“长公子说笑了。寻常卫士自然不能逾礼,但此人乃是先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天王灭代,兵进云中,本就是为代王复仇(注1),故而代国虽灭,然则拓跋氏一族并未获罪。天王后来更将什翼犍的后人全都带往长安,分封爵位,诸公都是前秦旧臣,想必都知道此段公案。”他伸手搭住什翼珪的左肩,缓缓按下,“此子虽小,但确然是代国王室后人,拓跋氏的嫡子,请问他可有资格与诸公同席?” 什翼珪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嗡乱响,早已辨不清来龙去脉——他万万没想到任臻会在这么个当口,当众揭示他亡国王子的身份! 苻坚眉梢微动,开口道:“拓跋公子,请坐。” 这话一锤定音,算是承认了,其余人等亦只好松口从命。拓跋珪敛住心神从命,心中却还是茫然一片,任臻偏头看他,随即勾唇一笑:“从此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子了,拓跋珪。” 众不过千,地无寸许的王子。拓跋珪知道任臻是在开他玩笑,心上却不免有些许酸痛伤感,缓了一瞬,忽然想到了什么,借着伸手取酒,以唇就杯的掩护,附耳悄声道:“您是故意的吧?怕席上就您一个鲜卑人,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摆我上台面,只怕人人都会去寻思琢磨我的身份,便无人再注意到您。” 任臻并不回答,他正忙着低头举筷,与个圆溜溜滑腻腻的蜜渍果子奋战,好不容易挑起来了,不料筷尖儿一抖,那蜜饯便嗖地飞进酱料碟里,他咽了口口水,不舍地重新夹起来顺手塞进拓跋珪微张的唇里,道:“不能浪费。” 拓跋珪哑口无言地皱起脸来,满嘴的又咸又甜。 一时开宴,珍馐美馔自不必说,蒸豚、鹅炙等肉食任臻在长安城中吃地惯了,自不稀奇,难为的是江南沿海的鱼鲊五味脯、西域诸国的胡酒驼蹄羹并一干时兴鲜果甜品一应齐——大震关地处陇西边陲,竟也四季时蔬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可见沮渠氏豪富之名着实不假。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日渐和乐,男成便命歌舞娱宾,吕纂却呵呵一笑,摆手道:“在座之人皆是英豪武将,怕不爱听南边儿那些靡靡之音——本公子麾下有勇士善剑舞,若诸公不弃,愿献丑以博一笑!”话音未落,厅堂后廊便是一阵甲胄之声伴随纷沓脚步之声不绝于耳,在场所有人皆是暗自心惊。 任臻执起酒杯,垂下眼睑——果然来了。 一铠甲覆身铁塔似的大汉率先上堂,单对着吕纂轰隆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虎吼:“参见长公子!”沮渠男成一抬眼,觉得冷汗都要出来了——吕纂这一着全然是背着他安排的,来的是吕纂帐下第一勇士科摩多,是当年吕纂随父征西时从龟兹国外捡回来的战俘,血统不明,身份不知,乃是胡人中也少有的杂种中的杂种,长得都已经脱离人类的正常范畴了,吕纂豢养他多年,靠他除去不少眼中钉肉中刺,可如今这个场合,把这么头恶犬引来想做什么!他胆战心惊地瞄向苻坚,见他倒是老神在在的,不冷不热地道:“我们氐人尚勇,剑舞甚好。” 男成胆战心惊地道:“只是如今贵人满堂,刀剑毕竟无眼,就怕一时不慎——” “放心,剑舞娱宾罢了,用的是木剑,要是这都被伤到的只怕得自认倒霉啦~”吕纂哈哈一笑,随即歪向榻侧,闲闲地道:“科摩多,你可要全力而为,不可扫了本公子的颜面。”科摩多领命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尺把宽的巨剑,身影丕动,刷地舞出一道剑影,狂风骇浪之中剑尖簇动,却是直直地朝向苻坚! 任臻被他拉风造型弄崩溃了:尼玛的巨木阔剑不就是杨过吗!闹太套我再也不嫌你二你不适合演过儿了!搁这一比您是绝对的天仙!拓跋珪也紧张起来,悄悄在案下攥了攥任臻的手:“他莫不是想——” “戏看多了你,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任臻抽出手来去撕案上的鱼鲊——天可怜见的,他一年多没闻过鱼腥了!未央宫里开伙,天天就是肉肉肉,酪酪酪!虐待公务员简直是!虽然这从建康运来的鱼鲊也非生猛海鲜,但制作考究,原是以茱萸、桔米、料酒、海盐调匀入瓮,再包覆以竹叶和菰叶腌制,吃起来别样的鲜甜滋味。任臻吃地险些内牛满面,正在盘算待会儿要不要打包点的时候忽闻耳边风声陡起,他愕然抬头,便见一张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逼近眼前,下一瞬间木剑改扫为劈,电光火石一般从中将他的食案一分为二! 拓跋珪拔剑而起,嗖地指向科摩多的喉间,心下一凛——那可是木剑!这非人的怪物哪来那么大的内力! 任臻悲愤地起身往地上的那片狼藉一指:“我还没吃完!” 拓跋珪:“……” 科摩多领命在先,要的就是出手挑衅鲜卑人——若暂时不能动苻坚,敲山震虎让他生惧也好。当下裂嘴一笑,木剑平举,看似稳稳当当纹丝不动,袭到面前才觉得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浪压下,拓跋珪不敢大意,侧身避过力锋,剑锋一旋,借着巧劲儿贴向科摩多的颈后,不料那傻大个脑后长眼了似地,回手一挥,正是砸中拓跋珪的肘间穴道,他顿时手臂一麻,脚下踉跄,已是摇摇欲坠,得这一息之变,科摩多猛地转身,抬脚踹向拓跋珪的下腹——拓跋珪暗道一声不好,要躲这招只能跪倒或仰卧,一旦俯首则周身破绽更是暴露在敌人眼中,届时更是要输地难看彻底——他暗一咬牙,顺着对方脚下攻势挟着风声向后一仰,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去摸一直绑在腿侧的淬毒匕首——拓跋珪自有一股少年血气,定不能输,大不了玉石俱焚,总不能让他觉得失望丢脸! 科摩多已然被诱逼近,木剑一转,直朝拓跋珪心口狠命插下,拓跋珪等的便是这一刻,就在他一跃而起的同时忽然一声振聋发聩的金石崩裂之声传来,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科摩多掌中木剑已被击飞,咚地撞向柱角,断成两截,而正在交手的二人同时觉得丹田一震,气力中岔,竟是难以为继,不得不罢手收招,各自喘息不已。 苻坚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既是剑舞,样式好看便罢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科摩多手腕上是一道飞擦出来的伤口,此刻正汨汨地淌着血,他不由地又惊又惧地看向他——他现在才明白过来,方才苻坚是以手中所执的小小一支银箸掷向他们,化解二人攻势之余,击中他的手腕并震碎了他的巨木剑!如在惊涛骇浪中执走一叶扁舟,牵一发而动全身要的何止是内力功夫! 吕纂脸色也是一变——他深知科摩多在这木剑剑法上下了多大的苦工,苻坚他居然——?! 沮渠男成眼见吕纂神色铁青,生怕再闹出什么,连忙插话道:“天王所言甚是!二位皆是英雄,莫真伤了和气。”席上有人眼尖,能看地真切的,此刻都忍不住鼓掌叫好,皆是赞苻坚武功超群、王者风范的。 吕纂冷哼一声,刚要开口,男成忙抢先道:“科将军请到后堂歇息,酒菜肉食随后送上。”话音未落,他一招手,便立即有两名孔武卫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那壮汉,二话不说就“请”走了一脸愤慨不明的科摩多。 拓跋珪则略为狼狈地回位落座,任臻轻声问道:“挂彩了?” 拓跋珪一摇头,还是有些后怕难堪——若非苻坚出手,他便是最终杀了科摩多也是占了刀剑暗器之利,徒留笑柄。任臻一点头:“杨定曾说苻坚在战场虽非万人敌,但一贯谋定而后动,出招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大巧不工,身随心动。我们是该学学。” 拓跋珪低下头,良久后一点头,道:“是,末将记住了。” 暗涛汹涌的后半场宴会在众人强自欢笑下总算落幕,堪称宾主都不尽欢。吕纂拉着张脸送出府来,连表面的礼仪都要做不齐全了。苻坚上马,他只是袖手躬身,口称:“月黑风高,天王慢行。” 任臻听地想笑——小样儿都要呕出血来了吧,想在大小事宜上都明着暗着让苻坚识趣点别真拿自己当凉州之主,谁知道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众丢了个不大不小的脸。 但他虽然嫉恨苻坚嫉恨地都要喷血了,但依旧不敢对他无礼,可见还是忌惮惧怕其父吕光。这吕纂与他父亲不同心——他根本不想迎回苻坚,不想任何人来分后凉这一杯羹。 吕纂在人群簇拥明火执仗之下眼见苻坚一行人走远了,忽然转身,猛地扇了一直垂首跟在身后的科摩多一巴掌,怒骂道:“废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不懂么?!” 科摩多自然是不懂的,沮渠男成知道这一巴掌其实是打给他看的,但他心中自也有气——吕光是要礼待苻坚,接回姑臧重掌凉州的,若从他自个儿的本心,为了长治久安政局稳定,他也倾向苻坚复位——沮渠氏也是前秦老臣,世受其恩,自然会对苻氏念旧有情,放眼凉州,如他与吕光一样想法的人比比皆是,唯有这大公子,为了心中那点人尽皆知的阴私之秘,恨不得苻坚横死,莫要来“抢”他吕氏江山。 于是他不吭声,吕纂又板着张脸气哼哼的,四处弥漫着一股子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半句不敢说,沮渠蒙逊混在人群中偷眼左看右探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地果断贴着墙角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沮渠男成自然瞥见了,此刻却也没有心思去管教自己这个马骝一般惯会现眼的堂弟,亦步亦趋地跟着吕纂走了许久,他在脑里心中不断盘算计较,半晌后他终于温言开口道:“长公子留步,末将今夜尚有些许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请长公子移驾详谈。” 注1:公元376年,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被自己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杀死,代国大乱,前秦便借口助代平乱,欲为拓跋什翼犍复仇,便出兵讨伐拓跋寔君。战乱之中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嫡世子身亡,故而前秦大胜之后便乘机进入国都云中,吞并了代国。拓跋氏嫡孙拓跋珪便跟随母亲贺兰氏被带往长安软禁于未央宫。 第49章 二人进了男成所居的主院,摈退下人,对面落座。 开始之时,二人只是静坐默然,桌上烛花爆了数爆,才听沮渠男成无奈地开口道:“长公子今日实在太莽撞了——吕公有旨下来,是要礼待旧主的……” 吕纂冷笑道:“旧主又如何?父亲当年受了点恩惠,就要把个过时的亡国之君接回来坐享其成么?!他苻氏既失国败亡,就算不得什么了!!!!——须知当今天下,能者居之!” 沮渠男成叹了口气:“早先以为天王已在新平驾崩,故而酒泉公才在姑臧命三军戴孝,为先王发丧,随后着手建国登基,后闻得天王未死,只是被慕容冲扣押在长安,便立即中止,且与西燕商议合作,那是心怀故国,不忘旧恩。放眼凉州只怕这样想的臣子也为数不少——” “那又如何!我吕氏为了占据陇西,和原先盘踞于此的前凉张天赐、西秦乞伏国仁鏖战凉州,死伤无数,好不容易才将那二方势力驱出凉州,正要趁着关中群雄纷起,西燕后燕姚秦狗咬狗一团乱的时候闭门建国——”吕纂打断他的话,一跺脚急道:“谁知忽然杀出个西燕慕容冲,愿交出苻坚换我等出兵合作伐姚——我才不信慕容冲这般傻呢!他难道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后凉既要出兵,即便能吞灭姚秦,之后也必定要分走一大杯羹,他此时巴巴地送苻坚过来会存什么好意?!” 男成亦急道:“长公子既知慕容氏送天王回归陇西是不安好心,难道不知他就等吕氏中人按捺不住动手‘弑君’么!陇西毕竟是羌人“龙兴”之处,多少年来他们只认天王!吕公占凉州据姑臧打的也都是前秦旧臣的名号,以此才稳住了那帮武将遗老的心——一旦长公子真如慕容冲所愿做下那等悖逆之事,他下一步必昭罪天下,讨伐后凉,届时内里人心不稳外头又强敌环伺,少公子觉得吕公可以撑得了多久!” 吕纂还是怒目瞪他,气却是消了大半——沮渠男成是整个陇西匈奴族的首领,连羌族首领吕光都要敬他三分——他的意见,他当然不能不听,且也的确颇有道理。只是他深知自己父亲的,虽隐有称帝之心,却又无僭越之胆,对苻坚这旧主子还真怀有几分感恩忠心——这可大大不妙!若苻坚一去姑臧,父亲定然是要北面称臣的,届时他这“长公子”也要随之降级,至于“太子”一事,更是成了一纸空谈!可笑他还总与他那孱弱无能的异母弟弟——如今的世子吕绍竟日里斗地你死我活,谁知吕家偌大的基业倒都要让旁家别姓来坐享其成了! 沮渠男成为守住这世代积累的偌大家业,惯走稳妥路线,但既然上了吕家这条船,面对这野心勃勃的大公子却也绝不愿开罪,他缓和了口气又道:“况且长公子忘了么?前秦虽然国灭,但苻坚手上依旧有传国玉玺——如今中原大乱,谁不想受命于天?苻坚再落魄,也依然我们名义上的主子!”吕纂不说话了,他自然听说过姚苌曾将苻坚困在新平逼索玉玺最终未果之事,只是亦不相信如江湖传闻所言,苻坚已将玉玺送给江东司马氏,总觉得他是奇货可居以东山再起。 二人便在灯下你来我往地商讨许久,吕纂方才告辞,甫一踏出院门,便被人撞了个满怀,却是沮渠蒙逊正同人在廊上追逐玩闹——他在席上也饮了不少酒,正是个面如火烧的境况,撞了人也未知怕,反醉眼惺忪地回头只顾着喊:“心肝肉儿,你怎的不追了?不是说好了么,追到小爷就封你做夫人!” 月洞门外远远站着一个小丫头,见了那二人,哪里还敢再近一步与二少爷胡闹?早吓地跪地发抖不止。沮渠男成定睛一看,却是府中厨娘的女儿,今年才十一二岁!他知道沮渠蒙逊开窍地早,在色之一道上向来荤素不忌水陆兼行,却没想到连窝边未成形的嫩草都不挑食了,登时气地吹胡子瞪眼,张嘴就要对这个不成器不做脸的堂弟痛加教训,沮渠蒙逊素来横行无忌,就是还对这个当家的堂哥惧上几分,见状立即兜住吕纂的胳膊,谄媚道:“我送长公子回院!”而后一阵风似地将吕纂刮走,早将那已忘了姓名容貌的丫头同兄长一并抛诸脑后。 沮渠府占地极大,除了男成所居的主院之外,尚有三五独立门户的院落散落在府里那广袤的花园之中,吕纂位尊,又远来是客,便不好与沮渠男成住地太近,免得起居见面总要分出个高下,故而远远挑了个花园另一头的精致小院安顿。沮渠蒙逊一路挟着吕纂走地脚不沾地,直到上了花园中的抄手游廊才放下心来,一吐舌道:“险些又要被男成念死——他这个人么就是太古板!” 吕纂一路被迫走地翩若惊鸿,飘飘欲仙,此刻赶紧抓住机会停住喘出好大一口气,一边伸手扶正头上高耸入云宝光璀璨的玄冠,一边笑道:“你也是的,食色性也,也没什么。可那是粗使的下人,又是个没发芽的青茬,你倒是咽得下去。” 沮渠蒙逊哈哈一笑:“想吃的吃不到,还不许我随意先充充饥么?” 吕纂听毕一笑即收,因为他的心思从不在这上头,意有所指道:“不过令兄有时的确……有些太古板了。”沮渠蒙逊作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浪荡儿,此时就一脸惫懒地随意一摆手:“他不古板严谨些,怎么管的服咱那一大帮族人?”随即伸了记懒腰,他语气不变,话头一转却道,“只是在我看来,我们沮渠氏既然投靠了长公子,却自然更希望长公子能高升一步,至于碍事阻挡之人,当然越少越好。” 吕纂心中一动,却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迈步,寻常神色地道:“这种事,只怕难以天从人愿。”沮渠蒙逊一耸肩:“少个人,又有多难?事在人为,只看敢与不敢,而无能与不能。”顿了顿,他诡秘一笑:“就看长公子下不下得了这决心来了。” 吕纂并不回答,他信手一点,道:“你啊,语不惊人死不休——男成就不可能同我这么说话!” 沮渠蒙逊瞬间又恢复成一贯的嬉皮笑脸了,猴过去道:“男成是兄长,又是家主,说话当然得瞻前顾后,怎及得上奴家对长公子一片痴心呢~” 吕纂早已将习惯他的人来疯似的不正经了,扭头撩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那,将来让你当家主,好不好呢?” 沮渠蒙逊做大吃一惊退避三舍状,结结巴巴道:“我?!才不要!在这位上束手束脚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还不闷死人了——何况男成现在已经有那么多老婆了,难道将来都生不出个儿子?又哪里轮得到我做主?!” 吕纂点到即止不肯再说,并且觉得目前的沮渠氏还是铁板一块并无漏洞,还是很值得自己倚重的。 他笑道:“怎么?你是羡慕你哥哥家中妻妾成群了?” 沮渠蒙逊在后又颠儿颠儿地继续道:“我才不要娶老婆呢~麻烦!何况我喜欢的人……也不适合娶回家去供着” “哦?”吕纂来了一点兴趣,随口道,“陇山镇里你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了,难得还有个新鲜货色能让你看上。” “得了吧,这儿的人都快长的像陇山上的黄土一样了,我没那么好胃口。是护送苻坚一起西来的那个鲜卑小白脸么,叫——任臻!”沮渠蒙逊低着头扭来扭去地绞手指,一副情窦初开的小模样。 吕纂素知沮渠蒙逊风月事上甚是胡闹,故而也并不吃惊,对个西燕国一个小小的禁兵统领也无甚兴趣,倒是因此想到了拓跋珪,因而道:“那鲜卑人能有甚特殊?倒是得查查那拓跋珪是真是假——他的母舅家鲜卑贺兰氏近来在阴山一带颇成气候,若能拉拢对我吕氏建国倒是桩美事。” “拓跋珪是不是真的亡国王子不好说,便是真的,只怕也难为长公子效命。但那任臻——”沮渠蒙逊一摊手道,“瞧着不像个小小的中郎将——他那身份十有八九是假的!” 吕纂愕然道:“那他会是谁?” 蒙逊爬了爬脑袋,垮着脸道:“这个么,我哪里能知道呢?” “小滑头!”吕纂伸手一点,“你惯有小聪明的,想知道当是不难罢?!”蒙逊一摊手,又是一副惫懒模样:“就像哥哥说的,我只会胡闹,当的起甚么聪明?只怕我真闹出啥事来了,要被哥哥扫地出门了呢~” 吕纂哼笑一声,算是做出了表态:“当做则做,万事有我。陇山容不下你,自有姑臧、张掖这些大繁华处在等着你!”而后又竖起一指轻轻一摇:“只有一条,我不能出面——故而你胜固可喜,若则败了,可与我一点干系也无。” 且说苻坚任臻一行人在驿馆中安顿下来,数日无事,只有远在凉都姑臧的吕光遣使前来,对苻坚顶礼膜拜,仍如旧日一般称其为“陛下”,更声称已在姑臧皇宫中备好一切仪仗以待旧主,只待苻坚启程。 沮渠男成亦十分积极地商议动身时日,吕纂则除了每日派人来循例问安外从不见人影,任臻却不管这许多,只是在这军镇重关中四处闲逛探访,尤其是军库布防城墙守备一一参观过去,却总是被军官们赔笑拦下,并未得逞——他是客卿,旁人纵使不满,总也不能把他捆了军法处置。他只得改弦更张,曲线救国地逛起民居市集来,拓跋珪怕鱼龙混杂,总不能放心,便亲自领了十余侍卫时时跟随护卫。任臻无奈道:“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小小的中郎将,你整天把苻坚撇在一边儿只紧张兮兮地跟着我,不是惹人怀疑么?” 拓跋珪想了想,表示有理,然而并不听从,依旧我行我素、亦步亦趋。任臻没辙了,为怕人看出破绽,只得和苻坚捆绑行动。 常常是他和苻坚在前昂首阔步,拓跋珪等侍卫在后虎视眈眈,他在市集里来回逛了数趟,见那市集规模不大商家不多,所贩之物也不过寥寥数样。任臻想那沮渠氏从苻坚他爷爷当政时就盘踞陇山了,自己家豪阔无比应有尽有,城防军务也堪称戒备森严,谁知民生却凋敝至此。苻坚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陇山镇在大震关后,向来作为军事重镇经营,但如今战事频起,莫说一座城池,就是一个国家也是霎那间飞灰湮灭,谁会真地费心经营?”任臻想到了长安——数朝古都,繁华无比,一旦战火燎原,也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天下不定,百姓难安,大治从来都要在大乱之后。 他这么一驻足沉思,身边的一摊贩便赶紧凑过来搭讪道:“公子爷看看小的这马刀,好容易才从盛乐运来的呢,并州军营里流出来到货,锋利的很!” 任臻定睛看去,乃是个兽骨刀柄的马头弯刀,与常见的镶金嵌玉的不同,皮质刀鞘并无纹饰,仅缀着个珊瑚大珠的勃勒。他噌地一声拔刀出鞘,苻坚便在旁点头道:“好刃。”任臻听他如此说,那当真是把好刀了,兼也爱它厚重朴实,便欲问价。谁知本远远跟着的拓跋珪见有陌生人与任臻搭话,带着手下哗啦一声全涌了过来围住,神情戒备地瞪着那人。陇山全镇崇军,平民百姓早被欺压怕了,见了丘八都惧如避猫鼠,此刻见忽然冒出这么些凶神恶煞,顿时战战兢兢地道:“军爷若是喜欢,尽管拿走,就当小的孝敬的。”任臻好气又好笑,定要问价给钱,那小贩却死活不肯收,正在相互推诿时,苻坚忽然伸手接过马刀塞给任臻,而后拉着他的手就走,任臻囧了:“你丫城管啊?”苻坚回头道:“都是被吓破了胆的升斗小民,你越要给钱他就越怕你事后找他麻烦,闹大了更不好,还不如先走,之后派人暗中送钱过去就是。”任臻一想果然是,便不说话了,拔出刀来把玩,寒光鉴人,纵比不上他先前借花献佛送给慕容永那把匕首,却也算民间难得的利器了。他瞥了一眼随后跟过来的拓跋珪,顺手将刀拍进他怀里,没好气道:“给你了。” 拓跋珪也知道自己方才小题大做扫了任臻的兴致,如今便很是讶异地抬头看着他:“……送,送我的?” “我使不惯弯刀。”任臻转身摆了摆手,“给你罢。你的故乡不就在并州的盛乐城么。”拓跋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先代国的都城,便是盛乐,没想到任臻会记得——就连他自己因少小便被迫随母离乡,去国千里寄人篱下,几乎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故土何方。他握紧那马头弯刀,仿佛便是握紧了心中一丝余温。 在这之后任臻便学乖了,只看不买不过问,但一行人走走停停也到夜幕低垂,沮渠氏是军法治民,入夜后走街串巷几乎看不见平民,整个镇子静如死城一般,拓跋珪本能地嗅出一丝不对劲儿,刚欲劝任臻回驿馆,忽然一声呼哨,十数名黑衣人自半空掠下,将众人团团围住,各自扬刀出鞘,在月光下发出瘆人的寒光——一直随侍的虎贲营训练有素,几乎是瞬间反应,立即散开,以半月阵将苻坚与任臻二人簇在当中,护地个密不透风。 然则夜袭者也非庸手,当下分做两拨,撕开燕兵防线强攻,各个悍不畏死,以血肉之躯阻挡刀斧之利,径直地强行闯破防护阵型,将二人分割包围。拓跋珪持剑在手,挑破一人喉管,在泼面血雨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本能地扑向任臻,将其护在身后,同时吼道:“列阵!”麾下卫士令出即行,迅速向他靠拢,竟将苻坚撇开不理,那夜袭者见状亦立即改弦更张,转而主攻任臻,拓跋珪见状大怒,弯刀出手,几乎本能地出手,划开一片眩光,刀锋过处,血流成河。任臻看地暗中瞠目,拓跋珪果然天生是个擅使弯刀的,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跳出来道:“留个活口!”他这一移,登时暴露,拓跋珪动作仅缓了一缓,便有数名黑衣人不怕死地纠缠上来,余者围攻任臻——-其实任臻的武功虽比不得他与苻坚,却也练习日久,早非昔日三脚猫功夫,以一战四并未下风,直到为首之人跳出战圈,随即探手入襟,瞅准破绽猛地撒出一把银星——拓跋珪暗道一声不好,再也顾不得许多,兔起鹘落地纵身扑上,将任臻挡在怀中。 数声闷声入肉的声响,他心下一凉,身子一沉,却是任臻撑住了他,又惊又怒地:“你……”还不及说话,黑衣人见一招得手便蜂拥而上,任臻抱带着拓跋珪的肩一转身,顺手抽出了腰侧长剑,划出一道剑圈,刀光剑影中他森然道:“谁派你们来的!” 自然是无人回答的,沉默,肉搏,直至死亡——这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杀手,或者是,死士。 但双方实力悬殊,兼之苻坚的武功在军中已是罕逢敌手,解决他们也不过须臾时刻。黑衣人似全然不惧死,无一后退。直到全员尽殁,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地上已横七竖八地留了十几具尸体。苻坚望了任臻一眼,见他安然无伤,便自顾上前,以脚尖挑开一名死者面巾,却见全被刀剑划了个面目全非,便是一愣,随即蹲下身探出手将尸体的衣服扒开,便见那裸露胸口处刺着个牛首图腾,他抬头看向任臻,悄声道:“是羌人。”任臻明一皱眉——陇西凉州一带虽是氐人为主,但九州战乱迭起,涌进关来的五胡军民不在少数——谁会洞悉他们的行踪并召集城中羌人死士来行刺他们?或者说,谁有这能力下手? 只有姚秦——只有他们确切知道苻坚一直藏在燕国,亦只有他们最不希望凉燕二国合兵北攻。若真如此,这一路上只怕是必不得安宁了。思及此,任臻面色凝重下来,沉默半晌后视线落回面色惨白的拓跋珪的身上,只轻声道:“先回驿站再说。” 待那一行人悉数退了干净,夜深了的陇山镇又恢复了往日的万籁俱寂,仿佛方才那一场血腥杀戮不曾存在。不知过了多久,苍茫月色中一道人影缓缓步出墙角,他双手环胸,玩味似地一抹下巴:“危急关头,一拥而上,全把苻坚给晾在一旁,只顾着保护那个任臻——区区将军,难道比未来的后凉天王还重要?” 第50章 驿馆中清点人数,虎贲营折了一员,另有数人受伤,但唯有拓跋珪伤势最重——盖因那夜袭者的暗器乃是淬了毒的,因而伤口虽不甚大,然则红肿不堪,黑血不断。苻坚上前看毕,冲任臻道:“毒性倒不甚猛,须放尽脓血,方可施药。”拓跋珪眼见任臻拧起眉来,怕他嫌自己腌臜,忙侧身欲起:“末将自己料理。”任臻一掌拍过去:“你伤在背后,如何料理?”之后将苻坚等人撵了出去,从床榻上呆坐的拓跋珪一摊手道:“刀。” 拓跋珪心头一热,知他要亲自为自己疗伤了,忙双手奉上弯刀。 任臻以火炙刃,充作消毒,头也不回又道:“药。” 拓跋珪一脸茫然。任臻转回榻边,不耐烦地重复道:“银环。” 拓跋珪霎时心中一片慌乱虚张,面上却还是无甚表情地本能答道:“末将怎会将此药带在身上?”任臻按住他的肩头,瞪着他背上数个血洞,持刀的手有些许迟疑,像是吃不准自己的力道:“上次没用完的我知道你定然谨慎地随手携带着——我怕失了准头放血时失看准头,银环的微弱毒性可以麻痹神经,本就是军中常用的疗伤圣药。”说毕瞥了一脸麻木的拓跋珪一眼,“放心,过去的事我心中有数,要追究,早追究了。” 拓跋珪心乱如麻跳地厉害,他万万没想到他在演武会上设计杨定,挑拨慕容永与慕容冲二人的关系,竟早被觑地清楚,只是隐忍不发——但他怎可能真不追究!莫不是要秋后算账? 任臻等地不耐,伸手探入拓跋珪衣内上下求索一翻,摸出一小片牛皮纸包,果是银环。他以指尖挑出些许融进热茶中,命令道:“张嘴。”拓跋珪无所适从地刚一张嘴,立即就被灌了个满,呛地难受极了,又不敢再出声放肆,便只得拖过棉被掩着嘴闷声大咳。任臻见状便又有些心软了,一面推到拓跋珪令其俯卧于床,一面道:“演武会一事我本并不疑心于你,但慕容永我知之甚深,他是不择手段,却也极分得清轻重,万事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怎敢拿大燕的国运当做他与我争权的赌注?!余者种种,事后一想便知——你想借杨定之事,让我除了慕容永。” 拓跋珪默然无语,呆若木鸡,连刀刃入肉,剜出血肉一般的疼痛都察觉不出了,脑子了乱哄哄的全是:他都知道。他果然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惩罚我? 任臻心里道拓跋珪乃是看不惯慕容永日益做大,威胁皇权,乃是为他出头,情有可原,他也正好借机敲打一番慕容永,免得他威权太重真失了分寸。他却怎猜的出拓跋珪是想一举除去慕容永这颗眼中钉——只要有慕容永在,连杨定都无法真正融入燕军核心,他这外姓降将更永无出头之日。 任臻并不觉拓跋珪此刻心乱如麻,他手起刀落,尽快地戳刺放血,连鼻尖都沁出了点点热汗,一面道:“只是,你不该瞒我,更不该利用我。” 拓跋珪似乎突然因这话而觉出了彻骨的疼痛,他忍不住哀叫一声,却道:“皇上,我我,我从不曾——” “不曾利用?未必吧。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城府深暗,惯会利用旁人往上爬,原先的苻诜,后来的杨定,乃至我,不都是你踏足的人选?”任臻嘲讽似地一笑,手下用力,最后一股脓血喷涌而出,“但我看的出你现在对我,是尽了心,这便够了。我原就爱你的才,若再取你一个忠字,来日封万户侯又有何难?只要你一世不变;我余者不问。” 拓跋珪浑身一震,瘫在床上,背对着他颤声只答了一字:“是。”然则许是疼痛太过,眼角竟破天荒地沁出一点星光,却很快蹭在被褥之上,消弭无形。 次日辰时刚过,收到消息的沮渠男成便立即赶来探望慰问,先是拜见了苻坚,见其无碍才自责不已地道:“昨夜末将委实不知天王遇袭,因而来得迟了,望天王赎罪!陇山镇重兵屯守一贯太平,谁知竟生这等波澜!都是末将保护不周,请天王许末将带罪彻查此事!” 苻坚一摆手:“与你无关。也不必声张。行事之人早有筹谋,早在数年之前怕就已安插细作人手潜入陇山,已自成组织,你们又哪能预先知道?”男成听他似乎话中有话,心里七上八下地,心里只道是吕纂忍不住下手了,不由暗恨他忒心急手快——若是苻坚真在他的陇山镇遇袭有个三长两短,吕光父子定要将他推出做那替罪之羊,届时悠悠众口必指他为乱臣贼子,他不是白替人受过!?他既是怕吕纂真意是想要苻坚的命,哪里肯把自己家也搭进去,便急着想将苻坚这尊大佛请出城去,一路上吕纂若是非要做这桩买卖,也横竖不与他相干。于是接下来便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提到启程前往姑臧之事。正在此刻,吕纂也遣人来请安,却是说前日宴上饮酒过量着了风寒,如今竟是卧病在床不能起身亲来了。 这下沮渠男成犯了难——吕光命吕纂亲来大震关接苻坚,那必要一路同行伴驾而回,如今这长公子一“告病”,却又不知拖到几时了。苻坚想了一想,便道:“既然长公子抱恙,那便好好调养休息,不必跟着上路了。若还不放心,不拘派哪一位亲贵将军带兵沿途护送也就是了。” 男成愣了一下,忙道:“可是酒泉公命长公子持节接驾,更备下天子车辂、骑驾卤薄便是礼重天王之意,若长公子没伴驾回京,只怕天王路上委屈辛苦,酒泉公亦会雷霆大怒。”任臻在旁正恐夜长梦多,也急着入姑臧见吕光签订两国盟约合兵攻姚,故而道:“正是不要那大做派——昨夜暗杀之人焉知不是那日大开城门接迎车驾之时便图谋刺杀之事此去姑臧路途甚远,只怕还有别有用心之人伺机而动,还是低调一些莫要走漏了风声为好。” “正是。”苻坚正色道,“不仅不必备天子车驾,连随行是燕军都最好易服换装充作凉兵,以避人耳目。世明若是事后责怪,自有我担着。”沮渠男成见如此说便只得罢了,于是议定了日程,择两日之后动身,便自去打点一切。任臻却别有心思,便趁着沮渠男成等人正忙的当口,乔装微服甩下身边近侍,不死心地还想要探一探大震关的军备底细。 大震关与寻常关隘不同,并不设置内外瓮城,然城墙高逾三丈厚达五尺,砖墙缝隙皆以糯米浇汁夯实以抵御来敌以器械攻城,堪称除各国都城之外,少有的固若金汤了。任臻知它乃是后凉与关中的分界屏障,一旦大震关有失,关中骑兵便可跃马过陇山直取姑臧城了——目前当然还没谁能拿下大震关,莫说吕家军的精锐还尽在姑臧未出,便是镇守大震关的沮渠男成的匈奴骑兵便够胆敢来犯的人喝一壶的了。 时值五胡乱华,除了冉闵曾经昙花一现地从后赵石虎手中夺得帝位建立冉魏政权,汉人在北国中原几乎已无立足之地,正是因为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五部胡人皆马背英雄,靠的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之余,战马战刀亦是一绝,其中尤以匈奴为盛。数十年前匈奴汉国的刘渊刘聪父子便是仰仗利刃战马,在关中两京之间纵横睥睨,杀地血流成河赤地千里,直至亲手结果了西晋末代皇帝愍帝司马邺,一把火焚尽洛阳城,灭亡了西晋王朝。如今那刘氏汉国早已烟消云散被后来者取而代之,然则匈奴骑兵之勇,武器之精,当世依旧屈指可数。 陇山余脉水草丰美,战马彪壮,又盛产铁矿,匈奴军的刀剑戈戟几乎全产自本地,各国军队亦以装备匈奴战马武器为荣,自吕光盘踞凉州以来下令实行闭门锁关政策以来,西凉与关中贸易中断,这战马战刀便难以流入中原了。 任臻扒拉在墙头偷看凉军营中马厩,每一头都膘肥体壮,虽比不上龙脊银蹄的赭白但也堪称难得的骏马了——任臻觑着四下无人,轻轻巧巧地翻过墙,利落地拍了拍手,大踏步朝马厩走去。 战马皆是军中养久了的,并不惧人,连响鼻都不打一声,各自吃草的吃草,甩尾的甩尾。任臻绕路几圈,便瞧见头里一匹卧槽的黑马,四片碧玉蹄一双黄金瞳,看着神骏非常,却是懒懒散散连一双马眼都要闭不闭地在放空。任臻眼中一亮,蹭过去蹲下,撸了一大把干草喂马。谁知那马眼皮都不转一下,摆明嫌弃口感。任臻溜去伙房偷了一勺用香料煮好的麦麸再喂,那马便意意思思地大张其口吧唧吧唧地吃起来了。 连这傲娇吃货样都和赭白一样!任臻起了歹念,颇想来个顺手牵马,反正大震关马多,他们又出城在即,届时混进队伍里带出去,谁会注意到营中丢了匹马?他试探性地移了移饲料,果见那黑马顺势伸脖,急切地继续呼噜呼噜吃地正欢。任臻心中一喜,进三分退两分,黑马果然收起四蹄,立了起来,开始不住地打响鼻。任臻捧着锅缓缓后退,缓缓地将马引向方才自己“借道”的侧门,再缓缓放下。趁黑马停步低脖大嚼之际,他瞅准时机,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抓住马鞍翻身而上,狠狠地一拽缰绳! 黑马吃痛,仰脖长嘶,任臻见事情败露,恐人来寻,干脆来个兵贵神速,他一夹马肚,欲强行驱它离开。谁知黑马全然不听话,怎么都不肯离开香喷喷的麦麸,任臻心里一急,一马鞭抽飞了残余的饲料,黑马果然不再惦记饲料,改而冲这罪魁祸首龇牙咧嘴直喷气。任臻怕他来个非暴力不合作,执起马鞭抽起一团麦麸刷地飞到门外,摸着马耳道:“小黑,跟我走,管吃管穿还管包办婚姻。”黑马也不知听懂了没,却也果然迈蹄转向,朝外走去。 任臻还未及欣喜,忽闻一声呼哨,黑马陡然狂躁起来,扬蹄纵跳,任臻的骑术虽是慕容永亲授,但占着赭白神骏并不怎么用心练习,只能称得上三脚猫功夫,几下便被甩脱在地。 任臻低低地惨呼一声,捂着屁股翻身爬起,一指那黑马骂道:“你这畜生发什么颠!”话音未落而出手如电,一道马鞭迅疾抽出,啪地一声破空而去,却是反方向袭向方才胡哨声响之处,一记落空狠狠抽在空地之上,任臻移形换影一般一连狠抽了八鞭,直到一道身影狼狈不堪地跳出来气急败坏道:“你偷马怎还动手伤人?” 任臻收回鞭子,信手插进腰间,嘲道:“沮渠将军别诬赖人,不告而取方谓之偷,小黑又没有主人,我告诉谁去!?” “什么小黑!他叫乌云骝!”沮渠蒙逊怒了——大宛名驹,被他叫地像条土狗。任臻点头:“哦!那不就是和小黑一个意思吗。名字还复杂。” “……”沮渠蒙逊无奈兼无言地蹲在地上,须臾后抬眼看了看任臻,复又勾唇一笑,“你若喜欢,叫小黑就叫小黑——送你?” 任臻打从知道乌云骝是蒙逊坐骑后已没有非分之想了,此刻就正儿八经地一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免了。”沮渠蒙逊心道:你有哪里像君子了?嘴巴却不说,亲亲热热地挤到任臻身边道:“咱们陇山的战马好吧?” 任臻很烦这马骝一样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官二代,立即一歪身子避开道:“很好很英俊。你能开市与大燕互通贸易交换骏马吗?不行?不行就别废话了。” 蒙逊被他这么连珠炮地一抢白,果然噎地说不上话,半晌后憋出一句:“我又不是男成,哪能决定开市与否。”顿了顿又道:“世人皆以为匈奴骑兵所向披靡是得益于陇山战马。实则好马四处都有,骑兵之关键在于迅捷轻灵。我们匈奴骑兵一旦奔袭攻城,必一人配双马,轮番负重,马歇人不歇,一到目的地立即换乘刚休养毕的良马趁人不防攻敌不备,势如破竹一战功成——所以匈奴骑兵的战力才甲于天下,又哪里仅靠战马武器之力?”任臻一愣,似没想到他会说中他的心思,侃侃而谈还言之有物,不自觉凑近了听,蒙逊话刚说完,便瞅准了时机忽然凑在他耳边又道:“不过你燕国若想要战马,也不是不行——待我与男成说一说去。” 任臻被他呼出的热气喷地毛骨悚然,当即一跳三尺高地蹦开:“此乃国家大事——我说了不算,要我们皇上拍板才行。” 蒙逊贱兮兮地笑着跟过去:“那行啊,我就一路跟你回长安,面见你们皇上。” 任臻已经流窜到了门边,此刻一回头道:“好啊,我们到时候长安再见吧!”开玩笑,一两天就动身去姑臧了,若能顺利签约定盟他便直接回长安去了,猴年马月再见到他? 蒙逊也没去追,他站在原地背过双手,在阳光下笑出一口白牙:“一言为定,再见。” 谁知蒙逊说再见,果然便是很快再见。 清晨时分,任臻乌着双眼,要死不活地刚被众人簇出驿馆,随即听到一声爽朗的大叫:“任臻!”他揉了揉眼,目瞪口呆地看向神清气爽站在驿馆前的沮渠蒙逊:“你……来干嘛!?” 蒙逊举手抱拳,先对苻坚施了一礼,才转向任臻——他难得地周身披挂,甲胄分明,看着倒褪去了平日惯有的轻浮稚气,恍然间还觉得有几分器宇轩昂:“末将奉命,沿途护送天王陛下前往姑臧!” 此刻长安城上将府 慕容永在灯下缓缓地皱起眉道:“皇上……不肯回长安?” 来人一身虎贲营卫士的服色,只是风尘仆仆地早已失了鲜亮,他冲慕容永一抱拳,重复禀道:“皇上已经离开大震关前往后凉国都姑臧,出发前命在下即刻折返,路上正与上将军派往陇山的暗探接头,便一同返回长安,禀告上将军——吕氏父子并不同心,恐结盟之事横生变故,皇上决定亲去姑臧,为怕惹人怀疑打草惊蛇,请上将军从此不必再派人传递消息了。” 慕容永不说话,单只是打量着那侍卫,显是并不全信——他派刁云前往萧关替回好大喜功莽撞粗放的慕容钟,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取他一个忠与稳罢了,如今萧关战局日渐吃紧,姚军试试出关攻城略地,而燕军节节败退,原本属燕的不少小城池复为姚秦所夺,虽有刁云穆崇等将竭力以战,反复拉锯,但眼看也撑不了多久了。本想请任臻回京主持大局,自己好亲到前线接手指挥,谁知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他派出去的人被打发回来了,不由他不疑心。 似觑见慕容永神色不对,来人又禀道:“皇上遣末将回来,还附一密旨,请呈上将军示下。” 慕容永一挑眉,犹自狐疑地接过那被侍卫缝在衣带内的三寸素帛,展开一看,通篇简体字行文——任臻如今读写小篆已无大碍,故意转写简体文盖因全天下只有他二人能完全看得明白,以此作为暗号,当是任臻真意无疑—— 半晌,慕容永看毕,顺手将那片素帛揉紧,淡淡地道:“明白了,下去吧。” 他在房中独自沉默了须臾,终于起身,将那密旨付之一炬。任臻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他要跟去姑臧一会吕光,令其出兵合攻姚秦。至于如今的萧关战事——“家事相关,君可自处。”呵……则是干脆撒手不管,由他全盘负责了。 自古人臣得国君全心托付,是何幸之!然则在慕容永看来,却是字字别有深意——他是让我自己看着办!长安,慕容,大燕,我在乎的,他并不在乎。就像两个博弈的对手,我甫一出手,便已失了先机。 患得患失至此,下这盘棋,唯一输字。 他拉开房门,扬声唤道:“来人。” 书房要地自有心腹随侍,此刻忙现身答应。慕容永折回书案,执笔沾墨,游龙走蛇地写完一封手札,交给来人:“速将此信百里加急,送到潼关杨将军处——”他忽然中止,发怔似地盯着那人,迟迟不肯将话说全。 他真正想的是让任臻回来,想告诉他姑臧乃是龙潭虎穴万一他身份被揭穿,大有可能成为后凉进攻长安摧毁大燕的人质,更想回到二人亲密无间心意相通的当年不必猜忌不必提防不必步步为营!但他做不到了,他无法打动乃至威胁到任臻分毫,因为他没有软肋,而他有——如信中所言,他,“家事相关”。 他麻木似地伸手摸出腰间的半阙虎符,封进檀木盒中缓慢而沉重地推了过去,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此物也一并带给杨将军,命他即日将潼关防务交卸于副将……前往萧关接授兵权,总督北线战事。” 第51章 慕容永在长安调兵遣将之时,姚秦政局却横生枝节。原来自姚苌北退固原僭越称帝后,一直就抱病在床精神不济,便以嫡长子姚兴为皇太子,长年统兵在外御敌,自己则高卧于固原皇宫中休养,其晚年最为宠幸的夫人孙氏并其幼子姚旭一直随侍在旁,间有得宠夺嫡之嫌。 白雀二年开春姚苌病重,缠绵不起,孙氏母子暗中调兵京畿,又不许宫人外传姚苌病况,却早有线报送至萧关,此刻正是萧关战事吃紧之际,二国互有胜负相互拉锯,己方虽然胜多败少,然尺寸之地皆得之不易,姚兴忧虑外患便更不愿中途回京,安成侯姚嵩便主动请命,愿代其回京平定内忧。姚兴深信其弟,欣然允之,又怕父王老溃,会听孙氏母子教唆对其不利,将自己亲信大将狄伯支亦派予姚嵩,让他便宜行事。 姚嵩瞒过孙氏耳目,星夜还京径直就入宫觐见姚苌,孙氏母子随后赶来,便见姚嵩在其父榻前哭地肝肠寸断好不哀伤,也不好指责姚嵩因孝闯宫之过。姚嵩暗中命狄伯支逐步接受皇宫京畿防务,却又一直对庶母幼弟礼让有加,不肯加害。 姚旭年纪尚轻,正是头脑发热血气正勇的时候,此时便怂恿其母道:“太子远在萧关鞭长莫及,区区一个姚嵩又能如何?他既已掌握皇宫禁军却又迟迟不敢痛下决断,不过一优柔庸才耳!不若趁着父王还未晏驾,请舅舅带兵前来,驻军城外,逼迫姚嵩自尽父王退位——一旦我登基为帝,姚兴即便回来也失了先机名分,能耐我何?届时母亲当为太后,舅舅便为尚书令,何如?”孙氏溺爱其子又素无主意,自然听之任之。 姚嵩心里对娘俩的所为明镜儿似地,却睁一眼闭一眼地任凭他放出使者到外通风报信,直等到姚秦所占之并州的各部兵马皆蠢蠢欲动,烽烟欲起,方急报太子姚兴,姚兴由此大惊,忙亲率大军,回京平叛。 初夏的固原城一反往常地带有几丝闷热,后秦天王姚苌的寝宫中一灯如豆,层层帐幔也掩不住浊热不止的喘咳之声,微微搅动着殿中昏暗沉滞的气氛。姚嵩依旧裹着一袭朱色锦袍,闲坐榻前,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嘴角噙笑,宛如艳鬼。 姚嵩病地一丝两气,神智都不甚清醒了,涣散着眼神喃喃地叫唤:“子…子略…子略何在?”子略便是太子姚兴的表字,姚嵩听地分明,躬下身握住姚苌的手柔声道:“父王何事吩咐?子峻可以代传。”姚苌勉强睁眼,看清又是姚嵩,便嫌恶地撇过头去,吭哧吭哧地竭力骂道:“姚嵩,你,你敢软禁朕…你把姚旭怎么了…他是你的弟弟,畜生!等…等朕传诏子略回京,必先杀你这个妖孽!” 姚嵩先只是静静地听,至此方才眯着眼笑答道:“父王误会子峻了。我何曾为难旭儿?他此刻正生龙活虎地与孙将军在城外与大哥打地你死我活呢!”姚苌被这一席话刺激地气血上涌,又是一阵破落风箱似地咳喘,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哆哆嗦嗦地直指姚嵩:“你…你敢令我后秦祸起萧墙——当初新平失守,朕便该杀了,杀了你!” “父王。现在的后秦已非您一人之天下了。”姚嵩笑而起身,“你对你那宝贝么子姚旭,就像当年对我一样地好呢,可你又忍心送我去阿房宫卧底,一旦任务失败便不顾我死活,弃我如敝履!只有大哥,你对他一贯不假辞色,却一直当他是唯一的继任者,可惜啊,父王,后秦宫中,并非人人都似你这般想法。”他扭头端起案上一盅黑黝黝的药茶送至姚苌唇边,忽而阴沉沉地压低了声音:“父王该进药了。” 姚苌如何肯喝,自是扭头不从,姚嵩强硬地逼他转过头来,语气却颇轻柔:“父王不信我,也该信姚旭呀~前些日子您病地昏昏沉沉可都是他亲自奉药伺候的,这药方子我可一点儿都没敢改动过,您怎的就不敢喝了?” 姚苌听闻顿如当头棒喝,回光返照似地惊怒大斥道:“胡说!旭儿怎可能在药中动手脚令朕致病!”他一张嘴,姚嵩立即持碗猛灌了进去,他注视着姚苌徒劳微弱的反抗漠然道:“父王,我说过,宫中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所愿让姚兴即位——谁不打皇位宝座的主意?姚旭如此。”顿了顿,他轻扯嘴角,续道,“我也如此。” 瓷碗终于落地,哐当一声碎成数片,残余的药渣泼出一片墨色。姚嵩在重归寂静的宫室中站直了身子,艳若桃李的脸上一片冰冷僵硬:“可惜你看不到将来了。” 固原城内风云突变,城外亦是硝烟弥漫,姚兴毕竟掌管后秦军务多年,没多久就大败其弟匆忙纠集而成的乌合之众,迅速平息内乱,入兵固原城。 姚嵩早已换上一身缟素,哀哀凄凄地候在宫中,一见姚兴,未语泪先流。 姚兴心里一咯噔,甲胄未除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挟住他的双肩:“子峻,出什么事了!?” 姚嵩一摇头,哽咽道:“战乱陡起,人心惶惶,父王闻讯,惊怒之下,竟,竟驾崩了…” 姚兴也是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凝神掌住了,想了想,便屏退旁人,对姚嵩道:“我命你先回固原,就是想兵不血刃除掉姚旭,不想在我们与西燕大战之时再出内乱,你怎会让姚旭这臭小子和那姓孙的里应外合起兵逼宫!若我再迟回一步,只怕龙座谁属,便是未知之数了!” 姚嵩知姚兴不傻,必是已起疑心,当下含泪点头道:“大哥说的对,姚旭派人向外传递消息我是故作不知,有意纵容。”不等姚兴发怒,他便双膝跪地,仰头望向他:“姚旭深得父王宠爱,在宫中一手遮天,子峻本就捉襟见肘,并无把握将其党羽连根拔起。退一步讲他便是真要夺嫡谋位,只怕父王也未必会杀了他!若真留这心腹之患在固原,太子就是登基即位,又焉能安心?太子可还记得春秋之时郑庄公克段于鄢的故事?” 姚兴默然无语,似在沉吟,又听姚嵩继续禀道:“姚旭与太子毕竟是同父兄弟,轻易杀他恐招人非议落人口舌,如今他反意昭彰,起兵叛乱,是他自取灭亡,大哥用兵征伐乃是天经地义,便是斩草除根也不会再有人持有异议!” 姚兴听到此处,亲手搀起姚嵩,心里对他极爱,却又隐隐地总不能真地完全信他,但此刻依旧展颜点头道:“还是子峻考虑周全。”旋即转做恨声:“姚旭这小畜生胆敢谋反作乱,气死父王,孤必亲率亲兵追击而去,将其立毙刀下!”姚嵩反手搭住他的胳膊,忙又劝道:“不可。大哥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先秘不发丧,而后立即带兵去追,务必活捉姚旭,将其带回固原,当众会审、处以极刑,以震一震那些隐怀异心的拥兵大将;同时尊奉其母孙氏为庶太后,不必留难。” 姚兴气道:“那祸国殃民的女人还留她作甚!你不是要我斩草除根么?” 姚嵩冷笑道:“对姚旭党羽自然一个不留,要明正典刑,血洗朝堂,只怕难免招人怨愤。但留下那个毫无主意的庸俗妇人正好堵了悠悠众口——新君登基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却又不广加株连甚至以德报怨礼敬庶母——这正是帝王人君最要得的仁德孝义的好名声,何乐不为”姚兴至此彻底转嗔为喜,激动地一掌拍上姚嵩的肩膀:“好计!那女人谅也翻不出甚波浪!子峻不愧是孤的股肱之臣!”姚嵩复又顺势跪下,笑盈盈地道:“臣弟可要先恭祝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就在姚兴忙于平定内乱之时,西燕领军大将军杨定已接管北线战事,整顿士气攻城略地,趁机收复了前些时日西燕失守的城池,后秦大将姚硕德暂不能敌,退守萧关,杨定则步步逼近,慕容永亦连连增兵,又将战火重新燃至后秦国门口。同年秋,姚兴朝内整顿已毕,便在固原公开为姚苌发丧举哀,又听从姚嵩之谏,暂缓称帝,去天王号复称“大单于”以示谦逊,重新点兵气势汹汹地扑向萧关,两军十万兵马隔雄关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且回说那日大震关内沮渠男成筹备妥当,派出三百匈奴精兵由其弟沮渠蒙逊率领,沿途护送苻坚一行人前往姑臧,自己则礼数周全送出镇外十里,对苻坚三跪九叩,涕零泪下地好一番不舍表白,苻坚劝勉再三,男成方略略止住,只是眉梢眼间隐带喜意——终于将苻坚这尊大佛恭恭敬敬地礼送出城,他顿时一阵轻松,便转头告诫自己的堂弟道:“蒙逊,你难得自请办差,又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必不辱命,我方才允了你,一路万万小心为上,天王有任何闪失,你我乃至整个沮渠氏都担当不起!” 沮渠蒙逊还真收敛了不少纨绔之气,在马上一抱拳,盔甲铿然地对男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将军示下,敢不从命!”男成略带无奈地一点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本不放心蒙逊头一回就担此大任,但挨不住蒙逊一再恳求,连吕纂也担保帮腔的,他原以为二人在幕后有什么勾连计划,但很快又推翻了——蒙逊向来吃喝玩乐是惯会的,没那胆子私下做甚么大勾当,就是吕纂真要对苻坚下手,也不至于派他去啊。他一面在心中暗自计较,一面目送着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开拔西去。 自陇山至姑臧必要循汉时丝绸之路,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北而行,经天水、金城二郡方至凉都姑臧(注2),沿途千里皆为狭长高平地势,多旱大风,黄沙滚滚,偶有绿洲散布,百姓聚集,建城立郡,便为天水、金城、姑臧、张掖、酒泉、玉门等城,自东向西次第分布,称为陇西六郡,便是后凉大部疆域所在。 任臻很早就被挖了起来,起床气甚重,一想到接下来几天又都要在漠漠黄沙中日晒雨淋餐风宿露,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拓跋珪等都深知他脾性不敢打扰,偏沮渠蒙逊一离了他哥视线,立即故态复萌,贱兮兮地贴上来与他并骑道:“与你换马可好?” 任臻勉强瞟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道:“好好地换马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这坐骑乌云,额——小黑么?咱们换换?” 任臻一缩脖子把下巴埋进围脖里以遮挡漫天而来的黄沙,伸手摆了摆言简意赅地道:“不必。还有多久才能到天水郡?”他快受不了了!在这黄土高坡上行走多日,一张口就吃进满嘴沙,比现在的沙尘暴还厉害,看来古代的生态环境也没有保护的多好! 沮渠蒙逊在马背上凑过来道:“路程倒没多远,日夜兼程的话,三两日便也到了。”任臻翻了个白眼,简直欲哭无泪。苻坚一直策马在前,此刻忽然道:“现在风大难行,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驻地休息一番。”任臻估计自己也坚持不到走到第一个绿洲,便冲身后一扬手——虎贲营训练有素,立时勒马下鞍。拓跋珪拉着张驴脸走过来,目不斜视地把黑猴子挤开,指挥众人将战马围成一圈以遮挡风沙,众人便聚在圈中休息。 拓跋珪见任臻摘下围脖便开始咳,一张白脸也俱是黄沙灰土,便从马腹下摘下自己的水囊捧到任臻面前,悄声道:“这是末将离开陇镇前特地带上的井水,湃地冰凉,将军喝点止渴?” 任臻自己带上的饮用水早已因着气候而变地滚烫难以入口,此刻便赞许地看了拓跋珪一眼,接过他的水袋仰头就饮。 沮渠蒙逊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圈外,看着任臻对拓跋珪举止亲密毫不避嫌便在旁跳脚道:“因为暑热就喝这么多冰水,要拉肚子的!”任臻和什翼珪一齐停下动作扭头看他,目光是统一的厌烦。 蒙逊的一颗少男心受到重创,垂头丧气地蹲到苻坚身边就地画圈圈。苻坚也略喝了点水——他是陇西氐人,风沙黄土于他如故乡旧景,全然不受影响——他抬手抹了抹嘴道:“蒙逊。你是第一次离开陇山吗?”沮渠蒙逊抬起眼,点头道:“男成老怕我惹事闯祸,轻易不许我离家。” 苻坚一哂道:“那是他错了。人的性子总是越拘越散的。陇山镇地贫人瘠,姑臧要繁华许多,你长了年纪,开了眼界,行为举止便会得体老成许多了。” 沮渠蒙逊刚要点头,忽又疑心苻坚是在拐着弯说他现在对任臻死缠烂打是因为年幼无知没见过市面,让他离人远一点。他蹲在地上,一双眼在那分座两处的二人之间转来转去——那俩人一路上绝少交谈,仿佛陌路,照理应该没什么关系才是。且这些天来,凡有休息都是隐分两派——燕兵们团团簇拥着任臻,苻坚身边则是只跟着他手下的匈奴兵,仿佛那些奉命护送苻坚的燕兵们心中只有任臻一个顶头上司似的。按捺下满腹狐疑,他起身寻马,忽然乐了——乌云骝不知何时跳出了队列,蹭到另一边的赭白身边不住头脸厮磨。他从小养马驯马玩到大的,此刻一声呼哨,乌云骝扭过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要回主人身边,却又不时扭脖去望,赭白便也不舍似地不自觉就跟着它踱步而来。 任臻抬眼见了不免满头黑线——平常赭白在马中那可是王霸之气全开,轻易不肯理会旁人——旁马,最关键的是,乌云骝也是公的!难道连坐骑都物似主人形,上梁不正下梁歪?拓跋珪见状,随即起身,亦高声吹了一哨,召集众人上马重新上路,盔甲铿锵马蹄纷乱间,赭白亦只得服从召唤,退回主人身边。 沮渠蒙逊顿时泄气,觉得拓跋珪这个阴沉沉的小白脸简直讨厌死了,他一撇嘴,却也只得翻身上马,心重却道:终有一日得把这杀千刀的甚么亡国王子弄死在姑臧城外不可。 虽有拓跋珪寸步不离细心照顾,接连两天的行路下来,任臻还是要挂了。所以当他奄奄一息中听见拓跋珪在旁道:“天水郡到了!”的时候,立即内牛满面,在整脸的黄沙中冲出两条笔直的轨迹。 沮渠蒙逊出面,先向守将出示关牒文书,守将立即大开城门,礼迎众人入城。任臻入城之后,在昏昏沉沉中醒过神来,不由张大了嘴,好不容易才掩下了心中的惊呼——他知道天水郡必定是建立在绿洲之上,然则没想到城内城外全然两个世界!天水郡城外有一河环绕城内丘陵迭起,山清水秀满目绿意,似乎连刮来的风都带上了暖暖的湿意,堪称世外桃源。城内行人如织,熙攘繁忙,打扮地与中土人士大不相同,皆是胡服奇装,更有卷袖盘发,穿着半长笼裾裸出小腿招摇过市的。拓跋珪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迥异的风土人情,自是张大了嘴看地目不暇接。 沮渠蒙逊见状嘲道:“天水乃西陲之地,胡人杂居尤以氐人羌人最多,有甚出奇的?真是少见多怪。” 拓跋珪还没怎的,任臻听者有意,为了不跟着丢人,只得闭嘴敛容,轻咳一声,正色道:“现在我们是暂住驿馆休整,怎没见人来带路?” 拓跋珪道:“许是我们突然到来,当地守将官员忙着收拾打扫便一时疏慢了。” 苻坚一抬马鞭,指向东南道:“天水凡修建官属别院,定在天水湖畔,往东南去便能寻到。” 一行人走不出数里,半路果见天水守将、长官等从驿馆中迎将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众人请了进去。 任臻奇道:“他怎的知道?” 拓跋珪想了一想,压低声音道:“苻坚…天王乃是陇西人士,祖籍便在天水略阳,三十年前前秦还是厉王苻生在位,他把堂弟苻坚封在陇西天水袭爵为王,天水可谓其…龙兴之地。”任臻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注1:郑庄公克段于鄢,见《左传?隐公元年》。庄公之母武姜宠爱幼子共叔段,屡次逼迫庄公加封幼弟,共叔段益发骄纵恣意,甚至想取庄公而代之。时有臣下劝庄公国不可存二君,要先下手为强,庄公总推说不忍母亲生气,忍气吞声一退再退。直到共叔段越发膨胀忍不住起兵谋反,早有准备的郑庄公才出兵一举大败共叔段,穷追至鄢城,迫使其弟自尽。后人以此借代欲擒故纵欲取先予之计。 注2:金城为今日之兰州;姑臧则为今日之武威… 第52章 苻坚回到凉州之事尚属机密,燕凉二国仅有相关权贵知晓,因而沮渠蒙逊进天水是打着他哥的名义,只说有边关要事要回京城姑臧陛见吕光,连任臻手下的虎贲营都换了凉军服色,便是恐走漏风声,陇山夜袭之事复发;沮渠蒙逊更要求在驿馆方圆三里内尽需清场,驿馆守卫也须全换成自己手下,天水郡守与手握兵权的沮渠男成不同,不过是吕光任命的地方官员,文人老儒哪里知道内里乾坤,却也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陇州豪门沮渠氏,只得依言行此扰民之举,一时驿馆内外脚步纷杂闹地沸反盈天。 沮渠蒙逊这还是头回出门办差,又是十来岁的年纪,指手画脚安排诸事,呱噪地不得了,任臻只觉得吵地脑瓜疼,刚撇开头去,便一眼看见苻坚脱离了人群转身朝后走去,不由诧异地一挑眉——这苻大头是要上哪去? 随即转念一想,时人常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然则苻坚不及弱冠便起兵于天水,一路废暴君、据长安、登帝位进而雄霸中原屈指二十载,如今年近不惑却孑然一身回到故乡,前途茫茫,便是真要从头来过又谈何容易?就算苻坚此前早已做好心里准备,也难免会触景生情感伤良多。 不过,昔年西楚霸王败退乌江,明明退往江东便可东山再起,却到底英雄气短,一句“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了事,便宜了那刘邦开炎汉四百年基业。苻坚如今情势不比项羽强几分,观其近来所为,倒是堪称果毅坚忍。任臻正是胡乱想着,冷不防沮渠蒙逊的声音在一旁乱哄哄地响起:“拓跋珪!你凭什么决定小爷的住处!这是后凉国!你还当是在你那早烂没了的并州代国么!” 拓跋珪板着张脸:“末将一贯居于任将军左近方便保护,沮渠将军若要住旁地,末将自无话说,可这间厢房,你住不得。” 沮渠蒙逊哇哇大叫:“你别假公济私!你们虎贲营既是领了西燕皇帝的钧令,护送天王西来,自当以保护天王为第一要务,怎地让你叭儿狗似地只跟在任臻身后打转?!” 拓跋珪一愣,尚不及自圆其说,任臻便开口一指道:“拓跋珪,把这厢房让给蒙逊将军。”顿了顿,又续道,“你到我房中来睡,顺便守夜,免得闲杂人等相扰。” “闲杂人等”顿时傻眼哑口,拓跋珪则忍不住嗤笑出声,抬眼见任臻不管二人转身望外走,直觉便要跟上,任臻一摆手止了,悄声道:“我一个人四处逛逛更方便,你留在这,盯着沮渠蒙逊,这人烦地紧。”他是想尾随跟住苻坚,看看他能上哪儿去。 拓跋珪还不及再劝,任臻脚底抹油一般已是飞快地溜了。 天水既是西凉重镇,城周三十六里,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贯通四座城门,纵横交叉,分成若干街道,呈网状般在城内分散开去,将一座座建筑整齐的成坊分割排列,倒颇有些长安旧日风貌。 苻坚头大如斗兼之耳聪目明,任臻不敢跟地太近,远远地落在后面跟着穿街过巷,所见所闻果然大异关中,沿途大小市集甚是热闹,多有高鼻深目,褐发碧眼的西域人士来去频繁。想来中原之地饱经战火,反不如闭关自守的西凉边陲来的人烟稠密繁华安乐,怪道吕光一占了凉州便想做起闭门皇帝的梦来。任臻一时新鲜,不住地左顾右盼,冷不防一抬眼见苻坚远远地拐进一条小巷,瞬间没了影,登时急了,他伸手拨开人群,迈开脚步直追,待拐进巷子里却见是条死胡同,内里却空无一人。奇了,就算这里他熟门熟路,难道还能飞天遁地不成。任臻侧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内踱去,不多时便见到巷侧坐落着一处庙宇,看着不似方才沿街常见的佛寺,占地不甚大,门庭半掩,朱漆都已剥落沾灰,匾额上书“马王祠”三个大字。 任臻知道如今不比两汉三国,道教势微,佛学东渐,凉州又处西域必经之路,故而信佛者甚众,道观反大都冷清,但是“马王祠”又是供奉谁的?他从未听闻道教有这号神仙,不由起了好奇心,抬脚踱步入内。许是许久不见天日了,堂内昏暗不明地看不真切,近前几步方才定睛看见供桌上方一矗彩绘雕塑,周身覆甲,做武将打扮,手持一柄虎头湛金枪,狮盔兽带,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虽似时年久远,彩漆剥落,显得几分斑驳残旧,却依稀可见当年新造之时的考究传神。任臻正眯着眼打量那神像,冷不防听见一道声音响起:“跟了我一路,有事?”任臻微吃一惊,忙循声看去,供桌前有一蒲团,跪着一个高大的背影,他垂首俯身、闭目合十,状甚虔诚。 “谁跟你来着?我四处逛逛而已——谁让天王头大,醒目显眼,我不知不觉地就跟着路标被指引过来了。”任臻一撇嘴,忍不住出言嘲道:“世人都道天王礼佛甚恭,果然见神就拜——我也该多学学。” 苻坚合十见礼毕,缓缓起身,转向任臻:“你可知此处所供何人?” 任臻嘴硬道:“我瞎逛着,见庙就进,见神就拜。没听过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么?甭管什么神,拜了再说,看着庙里许久没有香火了,万一这神正空虚寂寞着见了信徒一时激动就显灵了,那我不就是赚到了!”苻坚似忍俊不禁,却抽搐着嘴角还是忍住了,他轻咳一声,抬手抚向神像手持的虎头湛金枪,细细拂去其上灰尘,看了任臻一眼道:“这供的非神非仙,乃是蜀汉的骠骑将军马超,领凉州牧,一生镇守西凉,爵拜斄乡侯,后人以讹传讹,便以他做了‘马王爷’。” 任臻一愣,随即兴奋地一砸拳:“就是‘锦马超’么?五虎上将之一,可牛逼了,人称神威天将!”开玩笑他上辈子游戏可不是白打的,三国演义怕是他唯一看过的名著了! 苻坚一愣:“五虎上将是真,这神威天将却闻所未闻。”任臻眨了眨眼,知道罗贯中写同人志又不靠谱了一次,赶紧打哈哈道:“他是蜀汉重臣,会被治下的百姓立祠纪念,可见名声也不错,怎地现在香火如此不旺?” 苻坚一扯嘴角:“重臣?他因是马腾之子,降将出身,便是一身武艺满心抱负,在昭烈帝心中到底比不得关张二人,后期诸葛亮辅政,他又比不得赵子龙,把他远远打发到了西凉守边,可谓终生不得重用,五虎将中甘陪末座,他死得早,未尝不是因此抑郁。”顿了顿,他微叹一声,“如今早已改朝换代多次,谁还有心思供奉个许不得人来世富贵忍不了今生苦痛的前朝武将?我父为藩王时倒也曾经修缮过,我幼年还常来的,不料十数年过去,竟残破至此了。” 任臻听毕,心中一动,忽明忽暗地想通了点什么:“…你从前既常感叹马超遭遇,故而登基之后虽四处攻伐,却一直礼待降将,量才而用,绝无疑心,总以为他们当如马超,感恩图报君臣相得,谁知…” 苻坚依旧一笑,却平添几分落寞:“当年王猛就曾劝我‘降臣者,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可轻信’,我那时却总不以为然——到底还是恃才傲物,太过自大了。”二人无言静默片刻,苻坚忽而偏过头看着任臻点头道:“如今最不该重用的降臣之后不就在眼前?当初放你出宫去做平阳太守,谁能料到数年之后有那能耐,‘万羽聚长安’,灭我大秦国?” 任臻气地鼻子都歪了——他心知肚明他非慕容冲,却还出言奚落——当年那事明明苻坚有错在先,如今始作俑者还敢提!他身随心动,猛然出手,迅如闪电地袭向苻坚面门,苻坚早有准备,猛地伸手攥住任臻的手腕,沉声道:“原是我造次说错了话,你莫生气。你同慕容…慕容冲,根本不同。” 任臻闻言一怔,须臾后回过神来,猛地挣开钳制,反手一肘过去正中苻坚软肋,他却不让不避地生受了,任臻忙卸去大半气力,收手起身,犹自狠狠地瞪着苻坚,他却不愠不怒,似乎还带有一点子笑意,任臻便觉得没意思起来,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里,没劲儿。 但他到底咽不下这口气故意出言讽道:“天王推崇马超,我倒觉得论起古今武将,唯西楚霸王项羽乃真英雄!垓下之围四面楚歌,战至不剩一兵一卒,也不肯过江东,乌江自刎,成全了万世英名!” 苻坚何等聪明,当然听出他弦外之意,却还是不翻脸,静静地只管听他说,任臻见拿住了他的短肋,不免自得几分,心底虽对项羽一时义气并不以为然却又开口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虽是亡国了,到底不枉此生,天王以为呢?” 苻坚一哂,伸手在马超龛前供桌上拢起一小撮尘泥,取撮土为香以敬之意,双手合十一拜方道:“沽名钓誉,学不得他——你心里不是也这么想么?” 任臻一时语塞——苻坚已然洞悉己意,那他再呈口舌之快也没甚意思了。 苻坚弹衣而起,袖手道:“该回去了。免得他们再找出来。”任臻点点头,二人先后出庙,却冷不防被一道身影迎面冲撞了一下,苻坚在随后的嬉笑声中扶住来人一看,却是个当地的孩子,做氐族打扮,头皮剃地簇青止一条小辫自头顶编下拖在脑后。后面围住了三五个半大孩子,皆是胡人,为首的拍掌笑道:“好好地做游戏顽,你跑什么!孬种!”被追的孩子愤然转身骂道:“你们侮辱人!还说什么顽!” 为首孩子双手环胸大喇喇道:“几时侮辱你了?你既是输了就该罚当马骑!”那孩子气怒交加:“我没输,凭什么做马!” “怎么不能!你们氐人最爱赖!没一个英雄好汉!” “谁说的!我们天水谁不知道苻天王便最是英雄!” “得了吧!他早被灭了国,自个儿都不知道是生是死,还不如我们匈奴人!算什么英雄!” 任臻瞟了苻坚一眼,不怀好意地蹲下身子,抱住强忍泪花氐族小孩的双肩问道:“你们何事纷争?”那小孩愤愤不平道:“我们原是一起打羊皮鼓玩,赌个彩头比谁厉害,他们输不起,便耍赖,我纷争了几句,他们就一齐对我动手!还,还骂我是贱马奴!” 对面的孩子立即高声道:“你们氐人不就是一直在凉州牧马为生的吗?!不是马奴是什么?!前些年你们苻天王得势,可也没把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老氐迁到关中享福,照样在荒凉地里给人养马!” 任臻不无诧异地微一挑眉——都说胡汉不合,看来这五胡之间的种族歧视也是够严重的,大抵也是因为这数十年来各族各国的兼并战争不断,战败的一族最常见的下场就是被屠城,焉能不彼此仇恨? 那被骂的孩子拧着脸,双眼微湿地吼道:“是啊!天王是氐人,但待我们和你们是一个样儿!我们迁不到关中是因为那里已经充满了羌人鲜卑人和匈奴人!结果你们就只会反咬一口!你们才是忘恩负义的下贱坯子!” 苻坚听到此处,便伸手一摆,不令孩子们再说了。他顺手将那孩子拉到自己身后,沉声道:“童言无忌。玩闹罢了,也不值当吵成这样。”他声音不大,威势却重,无形地让众人皆听命噤声。苻坚想了想,和颜道:“既是你们打羊皮鼓既分不出输赢,那我给你们来一段?” 任臻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个皇帝——好吧,虽然是过气的——竟要当街卖艺——好吧,观众平均年龄才十岁。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苻坚接过那小孩怀中的那面羊皮鼓,神色自若地寻了处台阶坐下,先晃了晃试了手感,微一笑道:“倒是好皮子缝的——好鼓。”那小孩儿复又自得起来:“阿爸给我做的!从小就打的!” 羊皮鼓本就是发源于凉州,兴盛于天水,五胡民众皆习之,尤以氐人子弟为甚,更有重金制鼓代代相传的习俗。任臻定睛看去,只见那圆形鼓面的大铃鼓两面皆缝有老羊皮,因常被把玩击打,皮色深重,油光水滑;鼓框和鼓柄则为兽骨所制,抓柄端有一装饰环圈,圈内串以数个铜钱,整体不饰奢华,但却透着一股子沉稳厚重的大气。 苻坚接过那鼓,左手握柄右手击鼓,“咚、咚”试击了几下鼓点,任臻揶揄道:“可别走调了,否则我不给赏钱的——”话音未落,忽见苻坚手指丕动,突然在鼓面上跳脱跃蹦,迸出行云流水一般激越的乐音。那小孩惊喜拍手道:“这是‘四点红’的打法!”鼓点顺势密集,越来越快,如惊雷迅马狼奔冢突,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立即有人惊叹道:“忽然转做‘十二花’了!好厉害的指法!”其余人等似乎也听地怔住,团围成圈竟无一人吵闹,全听地痴了一般。 苻坚似不以为意,他闭上眼,右手的五根手指如通了灵性一般上下翻飞,“嘭、嘭”击鼓声和“嚓、嚓”摇环声中高亢曲调忽而穿云裂帛扣人心弦,忽而暗夜呜咽如泣如诉;热烈粗犷之余不失苍凉萧索,百般情致千番变化尽蕴期间,直到一曲终了,全场竟是鸦默雀静地一时无声。 随着最后一记强劲的撼音,鼓声嘎然而止。他睁开双眼,将还在震颤的羊皮鼓递还给人,淡淡一笑道:“羊皮鼓打的如何,与民族无关。五胡平等,并无优劣之分,氐人、羌人、汉人,匈奴人、鲜卑人之分止在自己心中如何看待。”若心无怨恨,自不会存着种族歧视,一意征伐,心心念念只在复国仇杀。可惜他治国十几年来一直试图融合五胡,不惜广迁异族子民入富庶关太安居久处,谁知却造成淝水战后,正是留在关中异族们叛变迭起,如星火燎原,难以收拾,一下子倾覆了他的大秦帝国。 任臻看他神情就知是想起了过往种种,待众人散去,便走上前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小声笑道:“哟,你还会这个?看不出啊?” 苻坚怎不知他在转移话题,却还是顺势接道:“汉末献帝在位时,我们苻氏本不姓苻,氐人老姓是‘蒲’(注1),祖先便是在天水略阳一代打羊皮鼓为生的艺人,后来天下大乱,先人从军征战,一步步在陇西打下了基业——这门手艺倒是不曾丢了,代代相传至今,我便会了。” 任臻一击掌道:“那不错呀,真混不下去了倒可以街边摆个摊卖艺,我还能帮着吆喝几句——我最会了!” 苻坚笑道:“你还会帮场吆喝?”任臻撇嘴道:“不就是扯嗓子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回家取钱再来捧个钱场。’有甚难的?”苻坚闻言大笑,一面拭泪一面指着他的鼻尖道:“我胡说的,你当真了?曹操破汉中后便将我们氐人兵马迁至陇西戍卫边关,蒲氏一直都是一酋之长,我祖蒲洪先是归附后赵石勒,之后羽翼渐丰便拥兵割据陇西,否则焉能乱世称雄?” 任臻拉着脸,龇着牙,瞪着眼道:“我也是胡说的,你不会也信了吧?”苻坚信手一指:“你真是一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罢了。我长你一辈,本就不该与子侄辈斗嘴。” 任臻越想越觉得哪不对,片刻后怒道:“你占我便宜!” 苻坚弹衣而起,朗声大笑道:“走罢。该回去了。” 任臻看看天色果是不早了,便依言跟上。他在后微微仰头,不言不语地打量着苻坚的背影——这苻坚刚从新平脱困软禁于长安之时反倒谨慎伏低些,至少他自诩还压得住他,只是随着时日推移,明明前途依旧未卜,他却似龙回潜渊一般,气势越来越强,荣宠不惊喜怒不形,当初的委顿迷惘尽皆不见,任臻几乎能联想到他当年问鼎中原投鞭断流是何等气派。 注1:野史传说苻坚背上有四字胎记“草付为王”,其祖蒲洪以为祥瑞,便改姓为苻。 第53章 任臻回到驿馆,拓跋珪早侯在屋内,此刻亲自捧了水伺候任臻净面,便言及沮渠蒙逊今日统筹诸事,发号施令,很是威风了一把。任臻一笑:“他年少气盛,上头又有吕纂和男成罩着,难免跋扈些。”拓跋珪道:“可他今日带着手下在驿馆周边清场之时,因有几家富户贵族说没有旨意不肯搬走,他就命人砸了人家的府门——” 任臻不无讶异地抬起头来:“天水湖畔住的都是当地富户官宦,他这么硬来不怕给兄长惹祸?” “是啊。天水郡守后来赶来相劝,谁知一言不合,沮渠蒙逊竟然当众喝斥郡守滚出去,还说若再呱噪,便要动手教训…” 任臻一皱眉:“沮渠蒙逊再狂傲也不敢如此妄为吧。我怎觉得他似故意为之?可天水郡守一介文官,激怒他有什么好处?” 拓跋珪道:“听说吕光的世子吕绍儒雅好文,性子与其兄吕纂大不相同,这天水郡守就是吕绍向吕光举荐的。” 任臻心道吕氏兄弟为争位夺嫡,多年暗中不睦已是人尽皆知,沮渠氏与大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荣宠与共,沮渠蒙逊少年心性,这么做倒是情有可原了。谁知次日一早便传来消息天水郡守昨夜回府路遇惊马,摔出车驾伤了腰骨,据说今日连起身都难了。e任臻这下再也坐不住了——心想这二世祖也忒仗势欺人了。他匆匆赶到隔壁,没见沮渠蒙逊,想了想便转向马厩走去,果然找到了人。 沮渠蒙逊正亲自提了一桶水刷马,因着天热,便解衣坦怀,布料皆松松地堆在劲瘦的腰间,裸出一大片坚实弹性的蜜色胸膛。 乌云骝受用不已地喷着气,与他并廊栓住的赭白便也嘶叫了一声,沮渠蒙逊一把搭住赭白的脖子,笑道:“别吃味,也帮你洗!”赭白一贯倨傲,除了任臻便仅让慕容永近身,连拓跋珪都不大搭理,谁知此时却似很温驯地俯下脖子,亲昵地在蒙逊颊边蹭了一蹭。 沮渠蒙逊拍了拍他的鬃毛,拎起水淋淋的刷子动作娴熟地洗刷起来,乌云骝便从旁探过脖子来,打了个响鼻,热乎乎地把气喷在他脸上,蒙逊哈哈大笑,二马一人亲亲热热地闹成一团。 任臻在暗处见了,心道:这小子,对马倒比对人好。谁知那沮渠蒙逊将刷子丢回桶中,见清水迅速变浊,便一撇嘴道:“你那小白脸儿主子对人对马都那么不上心,原本油光水滑的好皮毛都整地像他一样灰头土脸的。” 任臻闻言气歪了鼻子,忍不住出声道:“沮渠将军,你倒是上心,肯特地纡尊降贵来这刷马,莫不是因为昨晚这马立下了大功?” 蒙逊似并不诧异任臻就在身后,他转过身来,残留的水珠顺着肌理发梢滴溅而下,在一片水色阳光中露齿一笑:“任将军有听人壁角的习惯?” 他踢开水桶,单手扶栏帅气地跃过马厩便跳到任臻面前:“乌云骝能立下什么大功?” 任臻冷冷地道:“天水毕竟不是陇关,蒙逊将军不该如此恣意妄为——惹出麻烦,谁再来给你善后?!” 蒙逊眨了眨眼:“我昨日要求驿馆方圆三里内戒龘严清场也是为了稳妥保护,那些老头偏又呱噪,我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就让兵士们佯装要拆屋,他们一个二个吃软怕硬的,不都乖乖地卷铺盖搬了?” 任臻双手环胸,一挑眉毛一扯嘴角,道:“那天水郡守前来相劝,你公然让他‘滚’?他的官位名义上也不比你哥哥低多少,何况是你?这便罢了,你还让夜半驱马冲撞车驾,使他伤残卧床动弹不得!” 蒙逊闻言皱起眉来:“那老头自己摔下马来受了伤,和我什么关系?” 任臻道:“除了你谁敢这般肆意嚣张?昨日你还当众威胁他要动手教训,不是你是谁?” “说一句话就能坐实了这罪名么?!”蒙逊勃然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伤了那老头儿!?他不过是个有名无权酸腐老儒,小爷要教训他还需夜半避人?!小爷便是真动手结果了他,也不惧任何人秋后算账!” 这小霸王占着沮渠氏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便这般嚣张!任臻深吸了口气,一时却驳不了他——到底也没人亲见是蒙逊驾马行凶,此刻这少年怒气冲冲地瞪大了双眼,虽是目露凶光凶神恶煞,却让人联想到垂危挣扎的幼兽,凶猛无惧却又带着几丝委屈。 他冷着脸道:“你在我面前振振有词有何用?天水郡守之子负责一郡治安卫戍之责,要他相信才好。他手上虽没多少人,但若是心怀仇怨陡然发难,你我怕也难全身而退。” “区区一个守城门的,胆敢动手怎的!” “你们沮渠氏麾下匈奴骑兵就是再骁勇善战,却也远在陇关——须知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任臻一字一字地道,“你大可以让你哥哥事后再挥军来此为你报仇。” 蒙逊拧着眉,显是还在生气,半晌后硬着声道:“那要我如何?难不成要小爷给他赔礼道歉?!” 任臻一扬下巴:“现在还有别的法子么?” “做没做过没人看见,昨日你的威胁之语却是众人都听见了的。我们只是在天水稍作补给休息本就没想多留,你若忍不住这一时之气就是给此行横生波折——护送苻坚入凉州关系燕凉二国邦交,出的差池你我谁担待的起?!”任臻语气微缓,又道,“何况你只要赔礼,不用道歉。他既只是说‘为马所惊失足受伤’,那你犯不着自己认罪,他们也受不起。给个虚礼致意,安抚下那俩父子就好——你也不至丢了面子,可好?” 沮渠蒙逊被他软硬兼施磨地没了性子,只得一抽鼻子,昂着头道:“好,去便去!小爷还怕他们?!” 任臻虽软硬兼施连消带打地劝服了沮渠蒙逊,但又怕他去郡守府拜见赔礼时又忍不住那一时之气,众目睽睽之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便不许他独自去——可苻坚是不便也不必出面的,拓跋珪…估计还会私下里煽风点火一整这心高气傲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他只得择了些礼物亲自押送,额,是陪同蒙逊上门。 任臻原以为郡守夜半摔伤既是已得医治,伤也重不到哪里去。谁知郡守年迈,又素无缚鸡之力,整个栽进沟渠里再囫囵翻折过了身子,抬回府中已是动弹不得了。他见榻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僵硬趴卧虚弱呻吟,不免唏嘘,顺带着剜了一脸无所谓的蒙逊一眼。 他也不指望蒙逊能先开口说句人话,只得一挥手先示意下人奉上礼物,又挤出关切的笑容来上前道:“听说昨夜郡守大人一不小心失足落马了?如今可觉得如何?” 天水郡守不识任臻,却也知道沮渠蒙逊是何人物,能让这小霸王俯首帖耳的又岂是寻常人等?当下颤巍巍地道:“二位将军抬爱,下官不甚惶恐。下官微末小伤,无碍,无碍…” 蒙逊忍不住出口道:“还能一气儿说那么多废话,可见当真无碍。” 任臻猛地一脚踏上他的足尖,沮渠蒙逊一时不察,疼地倒抽冷气,差点跳将起来。此时榻旁一直伺候的一个壮年男子忍不住道:“无碍?父亲这伤拜谁所赐?今日倒还故意上门探视,真不愧是沮渠氏立下的好规矩!”那瘫在榻上的老者闻言浑身轻轻一颤,忙喝道:“住口!二位将军都是贵客,岂容你放肆?!” 任臻上下一打量,便知眼前此人必是天水郡守那带兵守城的儿子了。他把蒙逊往自己身后一搡,和颜悦色地道:“无妨无妨。我们既是客,自要礼敬主人三分,还谈什么放肆不放肆呢?只是少爷既一心侍疾足见孝心,怎地方才又公然驳斥父亲的话?难道郡守大人说‘无碍’反倒是诳语了么?” 蒙逊虽还在气任臻下手狠,但此刻见他一张利嘴将人堵了个有口难言,不由复又自得起来,在任臻背后冲人龇牙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谁知任臻如脑后生眼一般,立即后退一步,又是重重一脚踩上,顺便冷冷地用眼角余光瞟了蒙逊一眼,蒙逊吞了吞口水,决定还是保命要紧,少说为妙。 任臻变脸如翻书,对那郡守大人又温言劝慰了一番,做足了表面功夫便告辞出来,照二人身份,理应主人亲自送客,那郡守既是起不得身,那大公子便该代为相送,谁知刚出卧房,那公子便招来下人命他们领出门去,自己气哼哼地拂袖回去。气地沮渠蒙逊哇哇大叫:“什么玩意儿也敢给小爷脸色看!等小爷到了姑臧,必到酒泉公驾前告御状去,撤了那老头的芝麻官儿!”任臻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酒泉公既然并未登基,你告哪门子‘御’状?戏看多了吧?”沮渠蒙逊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咳了一声掩口不说。任臻知道蒙逊心中或明或暗地认定吕光即便迎回苻坚也不可能当真将唾手可得的江山帝位拱手相让,自己北面臣之,却也不往下说破,语气一转道:“他关心自己父亲,一时激愤罢了,不必理会。还是尽快备齐补给,速速上路的好。” 任臻怕蒙逊在天水又莽撞生事,便派拓跋珪协同采办诸事。两个少年一般年纪,性子却南辕北辙,拓跋珪素来隐忍坚决城府深重;沮渠蒙逊却是性烈如火跋扈惯了,自出门开始就摩擦不断。 在一间食肆中,沮渠蒙逊彻底把任臻近来的警戒敲打抛诸脑后,当众指着拓跋珪骂道:“方才置衣之时你就诸多借口,什么‘一切从简’、‘不可华丽’巴不得穿成像马贼乞丐一般才好——现在来买吃食,你也尽要些夹馍肉干,就着水也硬的像木头,如何吃得?你是不是故意的?!” 拓跋珪阴测测地抬头剐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将军说过一路上须尽量掩人耳目低调行事,末将按吩咐做事,并无不妥。” “少拿鸡毛当令箭!”蒙逊一挥手,身后侍从立即掏出一袋银子砸给掌柜:“按小爷的吩咐,都挑上好的备上。”拓跋珪几乎瞬间便出手拦阻,将那钱袋一抄,丢回给蒙逊:“沮渠将军果然财大气粗惯了,一路上才惹是生非不断。店家,按我方才的去做。” 那掌柜躲在一旁,早已认出蒙逊乃是当日带兵骚扰天水湖之人。又见两派人剑拔弩张都不是善茬,哪里敢搭腔?瑟瑟缩缩地只管拖延。 蒙逊大怒,近前一步逼视着拓跋珪:“臭小子,别真惹火了小爷——这儿不是燕国!真当小爷不敢杀你!” 拓跋珪带来三五虎贲营卫士见状,纷纷以手按鞘,逼前一步;蒙逊手下的匈奴兵也立即挺身相围,虎视眈眈。拓跋珪一摆手,示意不必上前,随即平平淡淡地反唇相讥:“这儿却也不是陇关,男成将军远水难救近火,未必能事事周全相护,望将军千万谨慎些,别再给人添麻烦了,否则还不是要自己收拾残局。”此话一出,分明在嘲讽他当日目中无人口出狂言,事后却又被迫到天水郡府亲自赔礼一事,心火大炽之下他不怒反笑,黝黑的面皮上显出一丝刻意的凉薄来,道:“哦?你一贯对任将军赤胆忠心,恨不得能随时随刻贴身保护,这话想必是任将军夜半无人之时告诉你的?”随即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这些天你和他共处一室、同卧同出,感想如何?都说鲜卑男子通体如雪,白玉无瑕,可是有的?” “你!”拓跋珪愕然抬头,涨红着脸竟一个字也续不出口。沮渠蒙逊又微微地歪过头来在他耳畔轻声细气地道:“你这头有心无胆的丧、家、之、犬。” 拓跋珪双眸微眯,下一瞬间已然挥刀出鞘直劈沮渠蒙逊而去——锋刃利芒,赫然正是任臻所赠之盛乐弯刀。 沮渠蒙逊侧身一让,堪堪避过刀锋,他微微一哂道:“拓跋珪,你要和我动手?”回答他的是又是一片横扫而来的刀光,劈中了挡在二人之间的桌柜凳几之物,哐啷连响之下,尽成齑粉。随侍之人见长官动手,还有甚好忍的,二话不说,拔刀亮剑,动手开打,顿时飞沙走石,一片混战。 任臻一屁股盘腿坐下,来来回回扫了扫屋子里一群满脸倒霉相的人,还是觉得无话可说。半晌,他一指右首之人,无奈道:“你一贯沉得住气,怎的这次也这般不知轻重!多大的事,值当两个将军当众带着人大打出手?!还把人家整间铺子给砸了——刚刚才有人报知,那也是天水郡守那宝贝儿子名下的产业!我们正要不声不响走为上策,临了还给我捅出这么个篓子!”。 蒙逊照例是一脸无谓兼坦然,拓跋珪则一直低头无语,仿佛也正自悔。 任臻看他那模样又有些不忍,刚欲开口,忽闻驿馆外来报,天水郡守遣人送帖来。任臻接帖看毕,扣在案上推给与他并席的苻坚:“说是这一两天身子略微能动了,要在天水湖心亭宴请我们,以为践行,对堕马砸店一事却提都未提——这么个当口,该不会有诈吧” 苻坚原一直是面沉如水地端坐着,手中扣着一碗马奶酒正低头慢慢地啜饮,他顺带瞟了一眼那帖尾印鉴,道:“不可不防。”沮渠蒙逊也正伸长脖子在看,插嘴道:“这贴加盖的倒是郡守公章,和他儿子倒不相关。”任臻不理会他,只是下意思地看了苻坚一眼,见他略一颔首,也道:“他儿子血气方刚受不得气,与其父倒未必同心。”任臻懂他的意思,天水郡守年迈文弱,就算他儿子如何背地怨恨沮渠蒙逊,他也并不敢公然开罪沮渠氏这等实权将门,若是以他的真意,怕是还要以退为进结交他们才好——便是退一步来说,那天水郡守之子就算是想背地里寻他们报仇出气,可他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城门令,手下数百人而已,万万没那个胆子对他们动手。任臻寻思片刻道:“去便去吧,总不至怕了他们,仓促离开也太失气度,犯不着被人看扁。”说完便命人回复应允不停。 任臻虽说得轻巧,但还是存了几分小心,赴宴之前他止在虎贲营中选了三十名近身侍卫,贴怀暗藏匕龘首利刃随侍赴宴。他更衣后对苻坚道:“他们不知你的身份,要不你便留在驿馆中,此处有沮渠蒙逊手下的匈奴兵保护,应保无虞。退一步说,若事有生变,也好从中策应,不至没了退路。” 苻坚隐含赞许地看他一眼,点头道:“好。”不胆怯却也不托大,处处小心步步后着。这冒牌“慕容冲”比起当年在新平初见之时倒也当真愈加成长稳重了… 第54章 一时驿馆之中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任臻便带着那两个互不咬弦,视线一交就要电闪雷鸣厮杀一番的冤家到达湖边预备登船赴宴。 天水湖既号称天水第一名胜,便是颇为阔达,碧波粼粼,在黄土漫天的凉州甚为少见。前朝武帝司马炎在位时便有那富贵风雅之人在湖心仿造江南鉴湖的兰亭建起一座湖心亭,向来为当地达官显贵待客最佳之处。只是往来两岸的船只为附庸风雅,特地造的也如淮扬一带的苇叶小舟,一船仅能载上两三人,任臻带来的三十名侍卫只得分开等候,陆续登船,鱼贯入湖。 任臻三人自然是头一船过去的,亭中早有专人迎接下来,赔笑着引人离船,拾级而上。掀帘入亭,极目眺望,果见夕阳之下,湖光山色一览无遗,确然是个风月无边的开筵之处。 当是时,一名老者拄着拐杖,在儿子的簇拥搀扶下颤巍巍地亦从里迎接出来,嘴里迭声告罪,任臻见他这般,反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回了半礼问好,天水郡守再三请任臻上座,也被坚辞了,只得自己坐了主位,有些赧颜道:“老夫听说犬子无状,那日在府中得罪了将军,还望赎罪。请将军入了姑臧,面见酒泉公与世子时为我等辩白辩白。”说毕便命其子道歉,任臻知他以为自己也是陇州军的了,他既是世子吕绍引荐外放的人,自然不欲得罪一向骄横的吕纂和他身后的陇州兵,便一面逊谢一面暗想——看来这天水郡守还不知砸店之事。也好,他反正是存心交好,何不先承了他的情,安全离开天水再说。 拓跋珪与沮渠蒙逊也依次落座,谁知刚吩咐开席,那郡守身边掌壶的侍女似踩到了裙摆,忽一踉跄,竟将手中酒壶泼洒出了些许,正泼到官服之上,左肩湿了一片。 那郡守之子横眉怒目拍案而起就要大骂,却被郡守制止了:“你总这样气盛莽撞!今日贵客在此,怎容你唐突放肆!”说罢好容易被人搀起身,还不忘教训儿子:“老夫现在入内更衣,你替着陪客,若再有怠慢,断不纵你!”那郡守之子敢怒不敢言地应了,但一直气哼哼地拉长了脸一句多余的话都无。任臻倒是不以为意,至此也放下心来——若他忽然改弦更张对他们满面春风了,那才可虑可疑呢。 一时众人席上都斟满了酒水,那郡守之子奉了父命,不得不僵着脸地先举起杯来遥祝礼敬,众人便也跟着举杯,拓跋珪忽然心下不安地扭头去看,渐渐暗淡下的湖面上隐约还有几条小船正缓缓向湖心亭划来——水路漫漫,他们所带之人还有近半不曾到位… 沮渠蒙逊倒是满不在乎地一饮而尽,眼带鄙夷地瞟了一眼拓跋珪,嘲道:“不吃敬酒,难道想吃罚酒?”拓跋珪不理他的挑衅,自顾自地仰脖也喝了。主席上郡守之子饮毕起身,做观望状:“也不知父亲来了不曾。”话音刚落,手中的酒杯不小心撞落在地,清脆声响,碎成数片,与此同时,一片斧钺之声忽然自自亭下铿锵迭起,郡守之子在此刻亦大吼一声:“动手!”。 拓跋珪猛打了一个激灵,断然抽刀挡在任臻身前:“中计了!” 话音刚落,自亭下跃起数十名披甲执刀的军士,挥刀砍向众人,惊呼惨叫之下,已溅起血雨片片,侍女仆从奔走呼号撞地桌歪案塌,亭中顿时乱成一片。如此变生肘腋,连沮渠蒙逊都有些傻眼,他侧身避开一道下劈而来的刀光,还在不敢置信地瞪着被人团团簇拥退至后方的郡守之子,嘶声喝问:“你有几个胆子,敢谋害小爷!” 那郡守之子隔着刀光剑影遥遥答道:“我既敢做,便会做的彻底干净不留证据——如今水路断绝,无人可援亦无路可逃,你来日做了水中之鬼尸骨无存,沮渠男成没凭没据,又能耐我何?” 三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凛——难怪要把他们引到天水湖来,便是他们早有防备,带着的侍卫此刻却被人拦腰截断首位难顾,竟有半数还在湖中,若是凿穿了船底,一旦打斗中落湖便是九死一生,堪称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只是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地布局陷害,难道就真只为了那区区意气之争? 情势危急却是容不得再多想,虎贲卫皆是悍勇之士,面对数倍于己之地亦不胆怯,纷纷拔刀亮剑拼死肉搏,然则对方早有准备,数人联手围攻厮杀,将人逼至亭边水面,匈奴骑兵与鲜卑武士皆不善水,被或砍或掀推入深湖之中,常常刚一挣扎便沉湖灭顶,竟连还手之力都无,拓跋珪眼见自己辛苦训练的手下多被屠戮,心中岂有不痛的,但更堪忧的便是被团团困在这水上牢笼中,如何能逃出生天?!他一声呼哨,余下的虎贲卫们立时稳住阵脚,且杀且退,离了亭沿水边,渐次聚拢到三人身边,围成一圈,各个都已杀地如血葫芦一般,却还是紧持着剑,虎视眈眈地戒备着将他们围地如铁桶一般的敌人。 沮渠蒙逊到底年轻,养尊处优称王称霸惯了的何曾见过这般见真章拼命的场景?此刻便有些慌乱地扭头问任臻道:“怎,怎办?被困在这孤岛之上,可不是——”任臻沉声道:“夺船,跳湖。” 这话却是对拓跋珪说的,二人经年的默契了,几乎是任臻一语既出,拓跋珪立即心领神会,余光瞥见亭子左近还绑着三两空置船只在湖面上载浮载沉,便屈指含在口中吹了两声呼哨,虎贲卫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忠之士,得令后立即变阵,主动出击变守为攻,齐齐大喝一声,硬欲持刀突围,竟是个以命换命的打法。那些全副武装有备而来的天水兵严令之下自然毫不退缩,拼死肉搏。 趁着这混乱大战的当口,拓跋珪一跃而起,攀住亭柱,一招猴子探月,将身子荡出亭外,一甩手已经扯出牵舟的缆绳反手一拽,一面急着去拉任臻:“走!”任臻不敢浪费一点宝贵的生机,他紧随其后,同时一搡沮渠蒙逊,喝道:“快走!”蒙逊如梦初醒,立即也跟着跳上栏杆,许是忙中出错,他腿一软正被栏杆绊了下,险险摔下,任臻忙一把手搭住他的背急着推他,命他快些跳船。沮渠蒙逊要跳不跳地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哭丧着脸抱着柱子回头道:“我我我不会水,我我不敢~~~” 任臻要疯了,这时候还管会不会水!他也只是狗刨而已!他咬牙切齿地抬脚踹他:“你跳进湖里了我负责捞你!”蒙逊哆嗦了一下,抱柱险伶伶地转了个圈,堪堪避开任臻的无影脚,嘴里直道:“好好好,我我马上跳…”拓跋珪本已跳上小船,见沮渠蒙逊还在原处磨蹭,怒地恨不得一刀劈死了他,他脚下一蹬,重又跃进亭中,搭住任臻的手将其与蒙逊分开,随后一使劲儿,凌空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急道:“不要管他了,我们走!” 任臻刚欲说话,便听耳边嗖然声响,他愕然抬头,竟见湖心亭外的岩峰高处不知何时围了一排搭弓引箭的弓弩手,箭矢所向,正是他们。 他们方才这么一耽搁,虎贲营以命换来的些许时间便彻底告罄,地上横七竖八又添了许多尸首,余下数人又退回任臻身边,都已是遍体鳞伤,他们所剩无几的几个人在层层天罗地网下显得如此孤立无援一触即溃。拓跋珪捏紧了手中的盛乐刀,低低地叫了一声:“走不了了。”任臻紧紧地抿着嘴,心底也生出一丝绝望来——即便他们此刻再夺到船,还划不出多远,立时就被那严阵以待的箭阵当活靶子给射成筛子了。 沮渠蒙逊这下也彻底惶急惊怒了,他强忍着颤音喝问道:“住手!你可知你下令格杀的是何人么?!”那郡守之子隔着重围放声道:“不就是沮渠男成麾下之人么!左不过是大公子的爪牙鹰犬,我既是忠于酒泉公与世子殿下,又奈何惧尔等!”话音刚落,他便一挥手下令道:“放箭!不许走了一人!” 正当危急,一道巨响忽然压过箭羽破空之声被困诸人皆循声而望,便见一物事自湖面飞砸而来正中湖心亭角,便轰然压塌了一角,一时之间土石受了冲撞纷纷震落,原本立在左近的弓箭手们首当其冲,被这动静一吓,不由先乱了阵脚。此刻一道黑影鹊起鹘落已然趁机跃进亭中,任臻定睛一看,心下不由一松,却复又一惊——来人竟是苻坚!果然察觉事变来救了,但若因此一齐陷入死局,却是白费了先前的万千心机!苻坚闪过一人的拦截,朝他们疾步而来:“中计了!夺船走!”话未及说完他便转身驻足,猛吸一口气,双手搭住倒在地上紫檀沉木屏风高高举起,随即一声低吼,那重逾千斤的屏风脱手掷出,在半空种竟如趁手武器一般高速打旋着朝那郡守之子横劈过去,呼喇喇扫平一片,惊起此起彼伏的惨呼之声。 苻坚趁此机会朝他们伸出手来:“跟我走!”任臻直觉地也将手递去,苻坚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拎起似乎吓恍了神的沮渠蒙逊,拖出亭外,不由分说将他朝下过肩一摔,正砸在泊于湖面的小木船中,打着转儿溅起一大片水花。 任臻:“……” 苻坚略带不耐地道:“走。也要用丢的么?” 拓跋珪比他更快回神,一面对还剩的虎贲卫吹了个就地撤退的命令一面一把抓过任臻的的手,朝外疾冲而去,却不防被苻坚一把拦住:“这船太小太轻,一次只能跳一个否则必翻无疑!”拓跋珪知道以他们的水性一旦落水,那当真是没指望生还了,任臻忙一推他,喝道:“快!再不走就真迟了!突围之后天水城外再见!”拓跋珪非是优柔寡断之人,闻言便二话不说亦跳出亭去。一时之间夺船跳水之声此起彼伏,可敌人亦已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再次立稳了阵脚,那郡守之子在人墙后见状简直要急地跳脚了,一叠声地只在叫:“放箭!放箭!” 任臻此刻也已跳进一叶扁舟之中,摔了个四仰八叉,果然一阵天旋地转,再跳重一些,只怕真要翻覆。正欲寻桨来划,忽见苻坚猛地从上探出头来,喝道:“躺下!” 任臻莫名其妙地重新仰面躺下,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苻坚也跃出亭来,平沙落雁式地向他来了个泰山压顶! 任臻还来不及骂娘,便觉胸膛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移了位置,他忍不住岔着气嘶声喊道:“你跳之前给个信儿行不行!?” 因为受力平均,即便两人都是昂藏七尺的大男人,那重量叠加也未曾翻船,只是险伶伶地在水面上不住晃荡。苻坚刚松了口气,那随后便至的箭雨便扑簌簌地铺天盖地而来,有几艘划不远的船上有人中箭,不一会儿浑身便扎地如刺猬一般,却兀自动作不变直立不倒。如此一来,二人便不敢换位起身,以免成了活靶。苻坚伏在任臻身上,在他耳边道:“一人一只桨,顺着水流划。”任臻吃力地伸手从苻坚那侧摸过船桨,一面暗自叫苦:尼玛他就十岁时候在西湖里划过五块钱一次的儿童船好吗!谁知道现在是什么风向水流啊!夜色中苻坚似也看清了任臻的神情,接道:“跟着我。我起你落。”任臻一咬牙,也只得就着二人上下交叠的姿势别别扭扭地交替划桨,却也不知怎的,二人头一回的配合却堪称完美,那舟勉力保持了平衡,在左右轻摇中匀速前行。 任臻被他紧紧地压在身下,苻坚身量颇高,任臻被禁锢在他的肩窝之处,仅露出一双眼睛,苻坚肌肉纠结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颊,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血管有力的搏动,还有偶尔露出的刚硬发簇时不时地撩刺着他的口鼻,带出一星半点的麻痒。他不自在地扭身欲挣扎,苻坚立刻箍紧了他的胳膊,低声道:“莫乱动,惹出动静就活招箭了!”任臻只得罢了,一动不动地任由苻坚坚硬的胸膛压迫着他,火热的气息侵袭着他,却生出一种沉闷而隐约的安心快乐。 湖面上的箭雨更密集了,许是知道他们即将要出射程,那箭簇如疾雨迅雷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搅地整个天水湖沸腾了一般,似在做最后一击。任臻不敢乱动,忽然觉得鼻头一湿——下雨了?那液体缓缓滑下,渗进了他的唇中,却是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任臻丕然变色道:“你中箭了?”苻坚微微侧身,掩住另一便肩膀上的半截箭羽道,沉声道:“不碍事,小伤。” “我们换个位置。”任臻想起身,却被苻坚制着,在腰侧一穴轻轻一点,登时浑身酸麻,任臻顿时瘫软无力,苻坚偏过头来,定定地俯视着他,又重复了一次:“莫乱动,听话。”任臻一愣,夏夜之中竟轻轻打了个寒颤,如此情景如此话语,他竟不知从何生出一丝熟悉与悸动,他素来无法无天称王称霸惯了的,不知怎的这一瞬间竟当真就想这么听话不动了。 又一滴灼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任臻抽了抽鼻子,一只手不自觉地环上苻坚的宽阔雄健的后背,手心感知着衣裳上的濡湿逐渐扩大,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他只能仰面躺着,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与波浪拍击船舷之声不绝于耳,那追杀叫嚣之声亦仿佛萦绕在侧,照理他应当紧张而慌乱,但他在惊涛骇浪之时眼中所见,却是一幕无际夜色中的点点繁星,丝丝情愫。 一时箭矢渐稀,任臻方才松了口气,忙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得快些上岸拔剑疗伤才好。”苻坚伏在他身上,转过脸看他,却是轻轻一摇头:“现在不行。”小船之上空间逼仄,两人着实靠地太近,故而四目相交的瞬间任臻就略微不自然地撇过脸去,轻咳了一声:“为什么?”苻坚没有回答,压着任臻手腕的力道却是一紧,随即他们都听见了湖面上传来迭声的大动静——竟是他们不死心,也寻了许多船来下水,要掌灯搜湖。 湖面之上的喧哗越来越大,灯影人影幢幢地晃个不停,吆喝搜寻之声不时传来,仿佛已经近在眼前。任臻吞了口口水,在苻坚耳边送出气流:“他们不出片刻就会搜到这儿,我们怕是上不了岸了。” “恩。” “你会游泳——额,凫水吧?” “恩。” “可我那个…游地不大快~一下水就得等着被人捕捞。” “恩。” 任臻炸毛道:“别恩恩恩了!天水那帮人这次根本就是计划周详早有预谋的!我们要是被抓到了铁定得玩完。” “恩。”苻坚忽然撑起上半身,望着他平静地开口:“所以我们得——跳湖。” “都说了我游泳不行的,小孩子套个救生圈都能快过我,你是没听呢还是没听见呢还是没听见!”任臻彻底抓狂,那声音一大,立时就引起了不远处追兵的注意,立时有数道灯火向他们射来,好几艘船吆喝着围了过来。 苻坚扭头看了看情势,原本撑在任臻旁边的手忽然转向任臻的脖子,猛地一揉一带,俩人顿时上下翻了个身,任臻还来不及因这猝变惊呼出声,便被紧紧搂在怀中,噗通一声落入湖中。 无尽的冰凉湖水顿时汹涌淹没了他,任臻本能地有些惊惧,在水下刚发出一个询问的“啊”字,立时就被呛着而剧烈地咳喘出声,一连串的水泡从他的口鼻处急速涌出,他闭着眼开始胡乱蹬腿挣扎,突然感到肩上气力一紧,随即手脚都被人以四肢巧妙地勾住,他被强行禁锢,难动分毫。任臻难过地仰起头,唇上却忽然一热,下一瞬间,一条软热的物事挑开唇瓣灵活地钻探了进去,为他渡去一口真气。 那压迫胸臆的窒息感觉很快缓解,任臻却只觉得心底忽又隐隐生疼,他无暇细想因由,因为唇舌交缠已如流水一般,迅速席卷走了他的全部意识。 但是他很快便松开了他,改在水下紧扣住他的手,对他比了个“跟我走。”的手势。 第55章 夜深人静之际,一道人影在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衙前停下脚步,一路畅行无阻,直抵书房,随即自自然然地推门而入,问里面的人:“天水城门都已关闭戒龘严了么?” “是的,父亲的官印鉴章都已在末将手中,已经传令下去加派人手连夜巡查,绝不至让那些侥幸未死的燕兵逃出城去传递消息。少将军放心。”那人本是袖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苦等,此刻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哈着腰亲自引他上座,“少将军一路辛苦了~末将方才真怕伤了少将军,长公子同辅国将军必会问末将的罪呀。” 沮渠蒙逊翘起一只腿来,一面接过帕子擦脸一面淡淡地道:“戏假情不真,自然要演地卖力些。你不错,够听话,也下了番苦工,把你手里的那点子兵力都填上去了。” 郡守之子忙赔笑道:“都是少将军暗中策划,方能这般天衣无缝,去了长公子的心腹大患。哎,若非我那老父迂腐,非要对世子报什么知遇之恩而不肯投效大公子,怎么也劝不听,我也不至兵行险招,在设宴之时扣押我父,还望少将军在长公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保我父子身家荣华。” “良禽择木而栖,你倒乖觉。”沮渠蒙逊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只是何来‘天衣无缝’四字?我调虎离山引开了任臻和拓跋珪和他麾下的精锐燕兵,让你兵分两路围了驿馆,务必要除去苻坚——结果呢?天水湖围捕未得全歼,就连苻坚也得以逃出驿馆——你这叫哪门子天衣无缝?恩?!” 郡守之子早已年过而立,却被个少年这么阴测测的话吓地心底一凛,腿一软就势跪下:“末将、末将已经全然按照少将军的意思行事了!我已谨记少将军吩咐,给留守的人马下了药,也不知怎就被苻坚看出了破绽,更没想到他如此勇猛杀出重围,半路还能折来劫救那帮燕人。”说罢抬眼觑着蒙逊的脸色依然阴晴不定,赶忙续道:“少将军明鉴,天水湖纵深十余丈,没有浪里白条的本事落水是万难活命的。他既宁与那姓任的燕将同坠湖中也不肯落入我们手中,只怕两人都是必死。况且,今日之事…就就算苻坚侥幸不死也绝不会疑到长公子与少将军身上,都记在世子账上呢~” 听到这话,蒙逊在寐明不定的烛火中微微一皱眉,须臾后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手一摆:“罢了。你说的也是。苻坚落水,九死一生。你此次确然劳苦功高,长公子知道后定会好好嘉奖一番。” 那郡守大喜,膝行数步抱着他的腿磕了个头:“谢少将军提携!末将些许微功,不敢挂齿——”蒙逊随手丢了帕子,在榻上伸了个腰懒洋洋地道:“只是我事先分明吩咐过——让你格杀拓跋珪,你怎地一意全冲着任臻去?” 郡守之子愣了一下,茫然无措地仰起头来:“可拓跋珪等人一意全护着那任臻,我我也无法,想他们既都是敌国之人,不如——” “不如用箭阵围而歼之,杀个干净,一了百了?”蒙逊垂下眼睑,和颜悦色地俯视着他,“废物。” 郡守之子猛地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一记急促的气声:“啊~!”身子陡然一晃,斜斜颓倒在蒙逊双膝之上。沮渠蒙逊微一拧眉,松手抬脚,轻而易举地将他踢到一旁,沉重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个身,只见他背心正中一大片氤氲血花逐渐弥漫开来,上面插着一把仅露刀柄的匕龘首。 “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指使去杀何人,就能为了未可知的荣华富贵软禁其父而倾力投诚,”蒙逊的面上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凉薄笑意:“为成大事,至亲可杀,确是真英雄。但你么,不过是个白白替人受过的狗熊罢了。” 他垂下眼睑,心里到底有一丝阴霾——只是…任臻若真地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自那日事变去,天水郡一反常态地内外戒龘严,城门只在日间开放两个时辰,且有重兵来回巡逻盘问,凡体貌白皙,身上有伤的皆不得出入,那悬榜布告上也写地语焉不详,只说是“捉拿反贼”。几个地痞式的人物便远远地嚼起了舌根:“现在凉州不已是酒泉公的地盘么,却哪里来的反贼?” 另一人嗤了一声:“酒泉公当年也不过是个带兵将军,进姑臧时打的还是苻家的旗号,现在他倒是想做皇帝了,和他一起的老臣能愿意么?如今那后凉的尚书令段业,只怕头一个不服气——论起出身,他段氏在咱们胡人中的名声可还不比酒泉公吕家低呢。” “瞎吹吧你就。你一个在天水有上顿没下顿的行脚夫,还知道姑臧京中的事了!” 那人瞠目道:“怎么不知道了?!我堂大伯的远房表哥就在姑臧宫里当差,说地真真儿的——酒泉公若不称帝,那便好说,若要取苻氏而代之,只怕凉州得乱。” “听说昨夜那‘反贼’将郡守俩父子都杀了,莫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段大人下的手?” 原本听地正热闹的众人忽瞥见有一队士兵巡逻过来,忙道“别胡说!没影儿的事!人都还没抓到呢——得了吧,和我们有什么相干?那帮子老氐谁当皇帝也都不会赏到咱头上,都散了吧!”旁人亦大笑同意,作鸟兽散——昨夜天水湖那场风波对他们的影响不过是近来出城不便罢了。人群中隐着的一人原是静静地听,此刻便袖着手退后数步,随即低头转身,抬脚就往相反方向疾走而去。 他转进一条偏巷,才拉下覆住口鼻的半旧衣领,露出一张隐泛青白的脸孔来,赫然正是昨日侥幸得脱的拓跋珪。 巷中早有一人候着,见他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道:“将——”拓跋珪一摆手示意他悄声,自己三两步匆匆拐进了一处不起眼民居。 屋子里门窗紧闭不曾掌灯,却有数名寻常胡人打扮的男子在黑暗中迅捷无比地站起身来,纷纷按住藏在腰间的刀鞘,见是拓跋珪,方才收手,齐齐低声喊了一声:“将军。”拓跋珪环视全场,昨日幸存的虎贲营卫士不过寥寥数名,他好不容易在长安精心训练了一批死忠近侍,凭此取得了皇帝信任,从个俘虏降臣拜为中郎将,正是踌躇满志欲平步青与之际,谁知经昨晚一役,竟折损过半,尽皆挂彩,伤势还都不轻,心中焉能不痛。 但拓跋珪少年老成,知道越是此刻他越是不能显露出一丝灰心,否则更是军心涣散。他平静地开口:“方才潜回驿馆察看,已经付诸一炬了,也不知道留守的弟兄能走得几个——我在城中四处都已留下暗号,若能活下来,三两天内也会聚集到这来了。至于出城——现在戒备森严,往来男丁皆要仔细盘查,我们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老兵,怕是走不脱。” 诸人听了都是心里一凉:大家伙伤的伤残的残,药铺都被重兵把守,不得救治久困于此也是个死字。若不能尽快出城,岂不是要让人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将军,现下当如何?皇上——” 拓跋珪默然片刻,看这阵仗他估摸这慕容冲与苻坚都未死,只是就这么彻底失踪,城中遍寻不至,难道真地在湖中——他心底一抽,恨不得给自己一拳,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真就这么听话地丢下他先走了!?他不自觉地在袖中握手成拳,面上依旧自持稳重,波澜不兴:“皇上与我约定突围之后城外相见,若再在城中找不到皇上,那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们都要出城!” “那让我等去城中打探消息吧,如今局势紧张,将军怎可为我们以身犯险?” “我养的兵,自是我的事,谈什么以身犯险。”拓跋珪一摆手:“且我的伤本就最轻,又会说氐语,不易惹人注目——你们的关中腔太显了,小心为上。这一两天都呆在这养伤,不可轻出走漏了风声。” “这儿原先的住户呢?如今还关押着。”一名手下似想起了什么,忙比了个手势道:是不是干脆——”拓跋珪略一思索——这处民居原是对老夫妻的,儿子远在姑臧城做点小生意轻易见不得一面——他缓缓地道:“先别动手。好言好语哄住他们,我们出面不便,还要支使他们去采买吃食药龘品。实在不行,我们最后的出路还要着落在他俩身上。” 众人低声答应了,一时有感而发,无不悲愤道:“天水这帮子龟儿子分明是早有预谋!我们这次实在损失惨重,若是穆校尉也在此处便好了!”。 拓跋珪颇以为然地一点头,穆崇的武技确然是诸人中最高的,因为悍不畏死,又对他甚是死忠,则更添了几分可怖,堪为臂膀,只可惜,是他棋差一招致使其替罪去了萧关前线。至于天水郡守之子,如此苦心积虑,自然不是为了出口恶气,只怕早有幕后主使——要的便是苻坚到不了姑臧城。 会是哪一方呢?他想起了那夜陇山镇的首次遇袭,都从胸膛上的牛首纹身怀疑是姚秦布置下的死士,可放眼这陇西六郡,想让苻坚身死,凉燕断交的又何止一个姚秦? 拓跋珪在苦寻不得的同时,任臻正死狗状瘫在地上直喘气,好半晌才能转动眼珠,打量了下周遭环境,艰难地开口道:“这…是哪?” 苻坚亦是狼狈不堪,浑身衣服俱湿透了,上岸多时还径直淌下水来,在脚边积成一处浅浅的水洼。他见任臻已经醒转,才翻身一屁股跌坐地上,吐出一口气来,低声道:“天水城外,麦积山麓。” 任臻不可置信地喘了一下——他知道麦积山位于天水城东南方,乃是小陇山的余脉,他一路在水下被苻坚连拉带扯一头黑地跟着横冲直撞,谁能料到竟真能游出天水,张眼就是岩石峭壁!他撑起湿淋淋的身子半坐起来,忽然福至心灵:“天水湖下有机关暗道沟通内外?”一定是这样,金庸古龙都这么写的,啧——应该再潜回去,路上肯定有某高人死在某处,骸骨旁定留有武功秘籍倾国财产等等等等。 苻坚瞟了他一眼:“你方才可有在水路上见到任何机关?天水湖本就是活水,当初挖掘之时就依地势凿了水道将麦积山的瀑泉引进城中,我父被先祖分封在天水之时曾碰巧得到过这湖的开凿图,故而我知道天水湖与麦积山有水道相连——天水郡守几年前才来此,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任臻泄气地蹲了回去,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命。他忽然眨巴着眼睛道:“你以前走过这水道?” “当然不。我十六岁就离开天水,到了长安,没这机会。”苻坚似猜出他心中所想,微一点头道,“所以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找到水道带你出城,若是运气不好,我们就要葬身湖底了。”任臻气地伸手一戳:“那你先前跳地那么干脆!嫌命长么!?”他本是随手,谁知正捅到苻坚肩膊处的伤口,登时又渗出几丝鲜红。 任臻这才记起苻坚替他挡箭是受了伤的,登时悔地肠子都青了——也是因为一路上苻坚淡定地跟没事人似的,仿佛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以至他忙乱之下根本忘记了他的肩伤。他急地毛手毛脚地要去剥他的衣服:“让我看看你的伤。”苻坚忙拉住他的手:“天色已晚,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处容身之处,生火取暖。若是露宿山林,只怕会招来野兽。” 任臻想起当年在白鹿原狩猎之时险些被一头豹子撕碎,若非慕容永以命相护——被刻意淡忘的人影突如其来的跃入脑海,任臻一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且顾当下吧。 苻坚撑着岩石站起身来,打量四周——他们出水之处正是麦积山腹的一处水潭,触目皆是森森古树,若是从这往林外走,却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藏身之地。 任臻已经跳起来,一甩手将自己湿答答的衣摆用力一拧,随即朝上一指:“不要往外走,咱们爬上去——麦积山占地虽广,海拔却不甚高,三四十丈至多;凉州崇佛,麦积山山壁之上现在应该已在开凿石窟雕塑佛像以供人礼拜,石窟中定有工匠起居生活,可以暂时躲在那儿,疗伤要紧。” “在夜里爬上这山石峭壁?”苻坚有些愕然,“你又怎知山顶开凿石窟之事?!” 任臻一撇嘴,他再没文化也知道麦积山石窟是如今现存的四大石窟之一,山壁之上自西晋末年以来历代经年开凿的洞窟过千,正是起源于佛学初兴的两晋时期。但他知道解释起来没完没了,便按住苻坚的手,不容置疑地道:“你有伤在身,箭矢已折箭头却还在肉里,万万不能再施力了。我寻几根藤条来,背着你爬上去。”苻坚一皱眉:“不必,你如何背的动我,何况还要攀爬这山壁,我自己走得。” “小爷我以前是负重攀岩俱乐部的!”任臻撇了撇嘴,一摸身上匕龘首还在,便自去寻割藤条,苻坚有听没有懂,刚欲再说,他忽然转过头来,在夜色中露齿一笑:“你也信我一次成不成?”就像跳湖之时,明明不知前路如何却还是义无返顾地跟你走。 苻坚便一阵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道:“好。” 山顶岩壁之上果如任臻所言,大大小小已开凿了数十个石窟,只是斧凿粗糙且还未造像,因而并无多少人烟,任臻将小心苻坚放下,在暗中靠着山壁哆嗦了许久,才能勉强正常出声说话,还不敢带大喘气“:上,上来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男人简直重地像山,若非他好面子不认输,爬一半就非得被压出一口血来!苻坚见他这般逞能,不由会心一笑:“是,多亏有你。” 任臻从未听过苻坚对他这般柔声说话,不由愣了一下,面上微微一热,忙低头道:“快走罢。” 二人寻了个偏远处的无人洞窟进去,入内才见那石窟里别有洞天并不逼仄,正中一尊近丈的佛陀石塑已雕出雏形,观其眉眼,却并不如任臻往常所见佛像那帮慈祥丰满悲天悯人。苻坚一面四下打量一面道:“看这雕工刀法像是前朝遗留的,此窟想来是废弃的了,倒是可供你我暂时藏身。”任臻闻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再走下去他怕真要脱力撑不住了——他离水上岸后本就身上精湿,爬山之时又耗尽气力出了一身热汗,两下里衣服都粘湿无比地贴在身上,料想苻坚也是如此,兼之又负伤在前,便急着要升火烘衣,只是他少有亲自动手的经验,早前是慕容永后来是拓跋珪都把他伺候地滴水不漏。如今傻子似地找出两块火石对撞了好几下,却连一点火星也不见。 苻坚将手伸出:“我来罢。”任臻心道,你前半辈子享的福比我只多不少,未必就会。话未及说便见苻坚已燃好了火折,放进干柴堆中。 任臻:“……” 他轻咳一声:“快把衣服脱了烘干——你的伤早该治了。” 苻坚点了点头,一面抬手解衣,一面道:“你也是。山风寒凉,你又流了一身的汗,赶紧换下。”任臻莫名地有些尴尬,他恩了一声,背对着苻坚开始脱衣,解到腰带时候还很是犹豫了一下,末了自己都觉得无聊至极,都是男人,大难关头,谁有空多看一眼?于是心一横脱地精赤条条,只余下身一处围裆。转过身来便见苻坚已经蹲在火堆边翻转自己半湿的衣服,肩上那处伤口已经被水泡地发白,已无多少鲜血涌出,但皮开肉绽地看着更觉可怖。任臻一时也不记得旁的了,忙俯下身去看他伤口,见肉里还裹着锋利的箭头,半茬断木箭柄直突突地顶出来,显得触目惊心:“得帮你把箭头挖出来。只是此处没有金疮药,万一撕裂创口流血不止。” “此处山林多蛇,此处工匠若日夜宿在工地必会备上硫磺粉驱蛇,也可以充作止血药粉。”苻坚没说完任臻便一阵翻箱倒柜,果然翻出一瓶,喜道:“还真有!”当下不敢拖延,摸出腰间贴身藏着的匕龘首在火上反复炙烧,而后在苻坚肩伤处比了一下,舔了舔唇道:“先抹点银环,可以麻痹伤口,没那么痛。”可到衣服里上下掏了个遍,“银环”早随水化了,竟是一点不剩。任臻懊恼地砸了下拳头——总不能生生挖开血肉取出箭头吧? 苻坚淡淡地道:“不必了,直接来。”瞟了还在犹豫迟疑的任臻一眼,他勾起唇角:“怎么,你不敢?”“哪里!”任臻经不住激,反唇道:“我怕你痛地大叫,引人过来就糟了。” 苻坚盘腿坐下,平平静静地道:“不至于。关云长可刮骨疗伤,我再不济也不会为了些许痛楚失仪。” 任臻吞了口唾沫,在他背后单膝跪地,将消毒过后的刀刃贴上他坚实的背肌,他如今自非当日见血就晕的小菜鸟了,但是如今执刀在手,不知怎的比划来比划去就是没能下刀。 “任臻。”苻坚忽然回头望他轻声道:“你动手就是,我信你。”。 第56章 锋利而滚烫的刀刃割进肉里,再轻轻一转便见到紧紧卡在血肉中的十字箭头,任臻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半截断箭,试探似地往外一拔,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指缝淅沥沥地向下趟,任臻吓了一跳,顿时又僵住了手腕。苻坚神情如常,面色却已渐渐泛白,他低声道:“莫怕,并不很痛——箭头怕是卡在筋腱里了,割断它,拔出来。”任臻想象了一下,不觉头皮发麻,但也知道此时越犹豫就越糟糕,他沉了沉气,强迫自己拨开伤口去细看,以刀尖割断一条筋腱,箭头果然隐隐有了松动的架势。 苻坚宽阔的背肌之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果然一声未吭。任臻不敢再犹豫,以他那血手攥住了箭柄,瞅准了关窍开始往外缓缓地拔——他不敢下狠劲,怕若是引起大出血,靠硫磺粉止血这种土方也不知道还顶不顶用。他力求平稳匀力,然则血肉碾磨是声音使他泛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最后箭头带着一注血色脱离皮肉之时,任臻大气不敢出,立即拿出硫磺粉,因倾倒过急,一下子洒出大半,嗤啦一声全糊在那豁着嘴的伤口之上,苻坚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头,任臻察觉到了:“痛?” 苻坚闭目忍了一瞬,方才摇了摇头:“还好。”直到任臻处理完伤口,撕下衣服简单包扎完毕,他低头打量了下厚厚的绷带,方才玩笑似地道:“也就比你挖肉剔骨之时疼一点。” 啊?任臻傻眼,不至于吧,比割肉还疼?!苻坚略显虚弱地笑了一下:“说笑而已。箭头既已拔出,便也无碍了。明日当下山去寻拓跋珪他们。” 任臻皱了皱眉,不赞同道:“这么大一个血窟窿,说无碍就无碍么?还是在此将养数日,待愈合再说。我一人下山便可。” 苻坚摇头不允:“你独自下山便是自投罗网——此时天水城内外必定已经悬榜捉拿我等,莫说你无法查探到消息,怕是拓跋珪等人一时也出不得城。” 任臻听到此处,果然不再坚持,只是神色凝重地道:“今日之事实在匪夷所思,天水郡守乃是后凉世子吕绍引荐的,他的儿子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便痛下杀手?便不怕来日对姑臧和陇州不好交代”苻坚一哂道:“如此处心积虑怎会是一时义气?这是个早就布好的局,若没猜错,目标在我。对方为求全功,将你们调虎离山引到天水湖,以困住不善于水的燕兵,同时早已潜入驿馆中在膳食中下了迷药将剩下的匈奴兵放倒,再派重兵围剿,最后放火烧屋毁尸灭据,务必要斩草除根。” 任臻听地亦觉得险恶非常,又问道:“那你怎地能逃出来?” “你们走后天水郡守便命人送来晚膳美酒犒劳留守之人,我从不饮来路不明之酒,借更衣之际躲开,却见马厩一反常态地安静。近前一看才知道,那些马也全被下了药——他们思虑周全,怕有人夺马逃生,就连马带人全给药倒。我不敢再回去,立即牵了一匹马从后门走了,没走多远便见数百精兵明火执仗地围住驿馆——” “慢着。”任臻忽然听出不对,“你不是说马全给迷倒了吗?你怎么能骑马走?” 苻坚微一颔首:“对,所有的马都给放倒了,除了两匹安然无恙——一是你的赭白,另一匹便是乌云骝。看来布局之人甚为惜马,竟至不忍下药,爱马之心远甚爱人。” 任臻脸色铁青,良久不能发一言。 苻坚知他心中定然正在翻江倒海后悔莫迭,也不说破,自顾自地起身走到火边,长臂一伸,将已经烘干了的长袍披上身。忽听任臻道:“既然你已逃出来,为什么还要折回天水湖送死?” 苻坚走回他身边,盘膝坐下,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隐带斥责之意地道:“莫说傻话。你还在那,我岂可独自逃生?”他偏过头,与任臻四目相接,“你我是盟友,不管前事如何,如今确是荣辱与共,生死攸关。” 任臻似有所感,沉默半晌之后忽道:“我以为你我之间,当有国破家亡之仇。” “从我知道你不是慕容冲而决定与你合作结盟开始,便将灭国之仇放下了。”苻坚望向那堆火,苦涩一笑:“兵围长安的是慕容冲,你是半途顶替,当时情势若我是你也会直取长安,不破不还。你进长安之后能约束三军秋毫无犯修复宫室与民生息——若还是慕容冲入京,依他的秉性,只怕煌煌长安必成血池地狱,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该替三辅黎民谢一谢你。何况当年前秦风雨飘摇,叛乱四起,不是你,也会是旁人。天下大势如此,怨天尤人又何用?若真要怪,便也要怪自己当年太过自傲,尚未四海归心便急于一统天下。” 苻坚一世英明,唯淝水之战为后人所诟,责他刚愎狂傲目空一切,号称自己所将之兵“投鞭足以断流”,谁知与东晋的北府兵两军对垒却未战先退,三十万大军首尾难顾,仓皇回撤,风声鹤唳——早有异心的降将纷纷叛变,中原九州狼烟处处,本已问鼎中原的前秦帝国瞬间分崩离析。 “你那一战,输的着实冤。若实打实地硬仗,东晋王朝的北府兵未必真能挡得住前秦铁骑。”任臻诚心实意地道。 苻坚一摆手:“东晋朝廷是昏弱,但谢玄乃南朝第一将,极善攻心,他知我素来爱才,喜纳降将,早早便派朱序等将诈降,混入军中,一一分化那些早藏二心的异族降将,平日自是无事,一旦有变,三军必乱。这点我不如他——我识人不明好大喜功,确是事实。”。 任臻听地入神,不免略有期待地道:“都说江左谢家叔侄芝兰玉树,倒真想会一会他。” 苻坚双手撑地,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偏过头看向他:“你是想见谢安,还是谢玄?——那谢玄文韬武略,少年英俊,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想必是他了?” 这话已是语带调笑——苻坚自踏上陇西开始,待他便不似在长安那般戒心重重,态度语气也随意了许多。任臻白他一眼:“小爷我挑食的很,偏就不爱吃嫩草了,行不?” 苻坚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冲着谢安去的。”任臻气地捶他一拳:“那也太老了!” 苻坚闷声一哼,任臻随即意识到因他披着长袍,自己一时不察怕是打中了未愈的伤口,忙俯身去看,拂开衣领见好歹没有血色渗出方才松了口气,抬头笑道:“幸好没再绽裂——都是你爱胡说,这么想再受一遭折磨?” 苻坚恰好低头,二人便在瞬间凑地极近,几至呼吸相闻,任臻不由地头皮微麻,耳中听他道:“若还是你执刀,便也算不得折磨。”任臻不自觉地避开目光,略带尴尬地道:“又胡说了。真这么爱多扎几刀,方才便该成全了你。” 苻坚依旧嘴角噙笑,但眸色却是一暗——忽也觉得自己同任臻开这样的玩笑,未免有些失了分寸。便仰头退后,稍稍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随即声音一沉,已是恢复常态:“快睡吧,明日还要找些吃食,尽快养好了伤好去寻拓跋珪他们。” 任臻咳了一声,起身道:“你先去歇息,我守夜,此处虽偏僻却也需防着生人猛兽靠近。”苻坚点了点头,这当口了也不与他推让,自在火堆旁铺上一层干草,侧卧躺下。 静夜无人,任臻守着洞口,面对幽冥森然的一片山林,小小打了个寒颤。他起身向火堆走去想去穿上已经烘干了的衣服,却不由自主在苻坚身边驻了足。 他方才枯坐无聊,在脑中推演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不解沮渠蒙逊所作所为。如今他落难在外,与众失散,堪称前途未卜,但奇怪的是心里却很是安定平和并无慌乱。他不由地俯身看向那苻坚似已熟睡的脸孔——是因为身边有他么?不知何时起,他做事已开始征求对方的意见,甚至因他而安心——他们本该是是相互提防利用的关系啊。任臻伸出手指轻轻抚向他坚毅的面庞,却在触及的瞬间猛地收回手来,随即苦恼地皱起眉,几乎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解恨——苻坚可以是盟友可以是仇敌,却独独不该也不能成为… 他不欲再想下去,霍然起身到洞窟口盘腿坐下,山风吹袭之下,自己那隐起躁动的心倒似平静了下来。 次日睁眼,却见自己是躺在干草堆上,身上还盖着苻坚的外袍,他惊了一下,随即翻身坐起,纳闷地抓起衣服左右看看,洞窟中空无一人——难道苻坚还裸奔去做人猿泰山不成? “醒了?”苻坚恰好从洞口探进身来,一夜不见他竟换上了一套石匠粗使惯用的衣服,窄袖短打,腰间还竖着根麻绳,倒更显得身材高大。任臻见过他着冕服穿武袍乃至平日起居的常服,无一不冠冕堂皇,却从未见他这般平民打扮,不觉莞尔道:“这是哪来的?” 苻坚迈步进来,他倒一派坦然地答道:“也是在这儿找到的。白天山里要开工凿建石窟,颇有人来往,换这身衣服不易惹眼,也免得招来麻烦。” 任臻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忽而想起自己分明是在洞口守夜来着,怎地四仰八叉睡到茅草堆上了,因而问道:“我…睡了多久?” “总有三四个时辰了。”苻坚看了看天色道,“我见你扒住洞口睡地人事不醒,怕你半夜被狼叼了去果腹,只好把你拖进来睡。” 擦,那就是他在洞口守不到一个时辰就睡去了,亏他先前还夸口来着,最终被人拖——拖?任臻心想我是睡着又不是死了,怎可能被人当麻袋一样在地上拖了还真没知觉的?那只可能是苻坚将他——任臻咳了一声,攥了下自己手中的衣袍,随即不大自然地站起身来:“你方才去哪了?”苻坚道:“去探了探消息,顺便到开工的那些石匠粗工那儿寻了些吃食。”却是拿出一只皮囊,里面俱是些半干不硬的面饼与水,“都是穷苦人家,要不到旁的,将就些吧。” 任臻更惊异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苻坚这样的人会低声下气找那些工匠走卒去讨要吃食。苻坚抬头见他表情不由一笑:“拿东西和他们换的,否则这时日谁肯这般善心?”说罢一指任臻的衣袍,任臻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束腰的玉钩不见了,便也笑道:“幸好我去天水湖赴那鸿门宴之前还换了套上台面的,否则便要饿死深山老林间了。”只是苻坚负伤在先,自己明明是想照顾他来着的,怎么现在看来,自己倒比他这么个前半辈子骄奢淫逸享尽了福的人还要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苻坚倒没理论这么多,他武人出身体魄强健,并不因坐了十余年龙椅而松懈分毫,因而昨夜箭伤虽给挖出了一个血窟窿,但“救治”过后,他便也没事儿一般抛诸脑后了。他掰下一块面饼递给任臻,一面将方才探问到的情况徐徐道来:“麦积山石窟陆陆续续都在修,前些年凉州大乱便耽搁下来,后来吕光主政,才重又在官府的监督之下复工。” 任臻立即听出门道来:“也就是说工地里也有官府的人在?”虽还不甚肯定天水郡守之子和沮渠蒙逊是受命于后凉哪一方要对他们下毒手,但如今情势,自然是离官府远一些的好。 苻坚点了点头,又道:“所以即便你我藏于此处,也还是要处处小心——方才听说天水郡守死于‘反贼’之手,如今城中乱了套,新接手的长官下令全面戒龘严宵禁捉拿余党,每天城门只从辰时到巳时开放一个时辰且反复盘查,凡身上有伤者或体貌白皙者皆捉拿回去,那帮石工匠人因进出不便都怨声载道的很。” 任臻沉思片刻:“他们…内讧了?”苻坚心中倒是更觉得是沮渠蒙逊非是良善之辈,怕是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却没对任臻明说,只道:“故而我们这一两日想要进城却也难。” 任臻抓着面饼咬了一口,差点没把牙给崩了,不由地在心底骂道这是铁饼么?但他性子好强,想那苻坚不也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他还没叫苦他自然也不能丢了脸面,还是小口小口地努力吞咽下去,一面接着苻坚的话茬道:“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却更不易——老是两相隔绝总不是办法。” 苻坚知他放心不下拓跋珪那帮虎贲卫士,便宽慰道:“拓跋珪果毅聪敏,便是暂困城中也不至有事——从前在秦宫中做质子时倒是没瞧出来他有这般出息。只不知他会不会冒死出城来寻你。” “会。既是约好了的,他必会践约。”任臻笃定地道。他离开他,只会是个身份尴尬的流亡王子,拓跋珪怕是宁死也不愿意的——换言之,他欲出人投地,便只能奉他为主——至少现在如此。 苻坚一笑:“你倒是信他。” 任臻知道苻坚心思通达,怕多少也已猜出在年前在长安借演武会兴风作浪意在夺权之人是拓跋珪,他方才这话已是隐带讽劝之意,但他心中自有主张,因而只是附和一笑,不再多说。他随即挑眉看向苻坚,见他倒了一碗清水出来,将面饼撕碎了一点一点浸透进去,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苻坚将碗推过去:“方才见你咽的甚是困难,想是这饼干硬,难以入口,用水泡软了或可好些。”任臻一愣,倒是没想到苻坚这般细心,又听他续道:“其实若有锅热腾腾的羊肉羹,将面饼浸进去,不仅不难下咽,倒是是美味的很。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唤作——” “泡馍嘛~”任臻抢先道,伸出双手接过这清汤寡水的泡面疙瘩,吃下去的滋味自不算好,任臻却觉得比方才好吃好咽太多,一路从胃里暖到心口。 苻坚也笑:“你也知道?想来关中民间也时兴这个了。” 任臻一撇嘴道:“哪呀,有半辈子没吃到了。”他自来了此处,征战连连,哪有功夫吃甚民间小吃?他也就这么随意一说,谁知当晚,苻坚竟真的变出了一锅热汤,虽不是羊肉却也是难得地见了荤腥。升火煮沸起来,加进野菜蘑菇炖煮,倒也一阵阵的香气扑鼻,任臻咽了口口水:“你…这又是怎来的。” 苻坚见他这馋样儿,不由想到数月之前除夕火锅之事,任臻恰好亦抬起头来,四目相望,都是会心一笑——二人不约而同都回想起来了。苻坚缓声答道:“也是随手拿个随身衣物换的——那石匠是个老氐,说起家常话来倒也亲切,没多费唇舌就给了我这锅豚肉汤。” 任臻一面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要舀汤,一面随口道:“你接连拿金玉之物同他交换,就不怕引起他的坏心?” 苻坚一愣:“你是怕他怀疑我们的身份?” 任臻抿了抿唇,他倒不怕那些大字不识斗个的穷苦匠人们会认出他们,将他们捆绑了拿到官府去领赏,只是从小就被周遭环境给熏陶出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财不可露白。否则一个人若穷疯了,再看着眼热,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来。但他见了苻坚的表情,便知他的大脑袋里大概根本就没这根弦——苻坚自出生起便不曾缺过钱,从来想不到会有人为财死只事。想了想,他便四两拨千斤地带过去了:“我随口说说罢了,想来…也不至于。” 既然都说人心不古,那想来古人的心,应该比现在的人良善些吧。 谁知入夜之后,任臻正伏在干草垛上睡地正熟,忽然被人猛地推醒,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小小的呼噜,嘟囔地看向苻坚,便听他促声道:“有人摸过来了!” 任臻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而起,顺手拂灭火堆,低声问道:“谁?!” 第57章 苻坚没有回答,只是以眼神示意,任臻明白过来,迅速抽出不离身的匕龘首握在手心,苻坚随即握住他的手猛地一攥,任臻刚回过神来已被一把拉着跃高数尺,藏到了洞窟佛像身后。刚藏身好,二人便听得洞外脚步声渐强,随即一灯如豆,暗昧不明地照射进来。 一个中年汉子提着掌羊角灯四下了了一遍,对身后人道:“怎的没人?跑了?” 苻坚与任臻互看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是一个咯噔——来的还不止一人? 果然随后便有另一男音响起:“不可能,俺今日听那壮汉说,他和他那兄弟本是进山打猎,他兄弟受了伤现在入城不便,才要在此住几日——那壮汉看穿的与你我无异,但他今日给俺的那两件东西,那可不像寻常猎户——必是城里哪个大户人家溜出来玩,合该便宜你我发这笔横财!” 苻坚借着昏暗灯光看去,那后来者的服色相貌赫然便是日间与他相谈颇欢还与其交换吃食的同乡氐人!心知那人是见财起意,竟叫上人趁夜摸黑要来谋财害命了,不由一阵暗悔——他压根没想到真如任臻所言,会有人为了那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陡生歹念!眼见那俩人已经进了洞窟,四下执火查探,苻坚忙将头缩了回去——因晋末佛陀造像并不尽如后世,高大之余,身量却偏清瘦,苻坚恐二人并立遮挡不住,便将任臻往怀里一带,任臻未及防备便与他报了个满怀,口鼻之间俱是苻坚熟悉而浑厚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天水湖的碧波千顷之中。他略不自然地撇过头去,耳中则听到苻坚一丝丝的气音传来:“我去解决他们,你待无事后再下来。”任臻闻言,轻轻一触苻坚的肩膀,苻坚便略一摇头,意为他的伤并不碍事。任臻便在黑暗中一点头,手心却更紧地握住了匕龘首——苻坚有伤在身,若是不能一击即中,他须得见机行事,尽快了解这两个贼人才是。 此时石窟中那俩人已经转了一圈,在火堆余烬旁双双蹲下身子,其中一人探手摸了摸,忽然变色道:“方才这火还是烧着的——他们未曾离洞!”另一人愕然地抬头张望,却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未及张嘴惊呼便已被一脚踹中腰腹,只觉得脏腑都要被震碎一般地滚跌倒地,狼狈地惨叫不止。 苻坚跃下之时因顾及肩伤,是而并不用手,借撂倒一人之力顺势反踢,正中另一壮汉的手腕,腕骨瞬间碎裂,那男人杀猪般地呼起痛来,刚拔出的尖刀也再也把握不住,,苻坚又顺势回腿,勾着那人的肩膀朝下重重一掼,那人便摔了个五体投地,也只剩下合音惨叫的份了。那二人本是有备而来,谁知电光火石之间已被解决地干净利落,“……”任臻刚手忙脚乱地爬下佛像,手里还紧握着匕龘首准备见缝插针地表现一番,战斗便已经一面倒地结束了。 苻坚俯视那瘫软在地的二人,沉声道:“为一点蝇头小利便害人性命,真是耻为氐人!”有个胆子大点的忍痛道:“做氐人有什么好!?沦为贱民只求家人三餐温饱都不可得,劳累至死也换不到你说的蝇头小利!”苻坚一皱眉道:“男儿丈夫自可参军从戎以安身立命,何必作此勾当!”他说话时语气疾厉,却又伸手对任臻一摆,示意他收了匕龘首——任臻知他纵使生气,却也不愿、不屑去杀这么个卑微求生的蝼蚁小民,更何况还算是他的同乡族人,便从善如流地走过去道:“此处怕是不能再待了,我们还是趁夜离开为好。” 苻坚与那俩人对话一直是说西凉氐语,任臻一开口自然声腔迥异,另一汉子一直在旁盯着衣着华丽又白皙俊美不似边陲氐人的任臻看了许久,忽然大叫道:“他便是城门悬赏捉拿的反贼!”一抓同伴的胳膊他喜道:“快叫人引官兵上山围捕!赏钱便是我们的了!” 这一转折发生地太快,任臻讶异之下尚未回神,便觉得腰间一动,定睛看去已见苻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他的匕龘首,转瞬之间接连抹了二人的脖子,松手站起之余,尸身沉重坠地,竟连一点异声都不及发出。 任臻还有些反应不及,眼带迷茫地望向苻坚,听他低声吩咐道:“你在此等着,我去处理尸首。”任臻闻言立即一摇头:“一起去。”苻坚知他脾性执拗说一不二,便也罢了,与他一人扛起一具尸首,扛出洞去寻处僻静处抛弃。此刻月黑风高,任臻一脚底一较高地背着个逐渐僵冷的尸体一路都在咬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二人好不容易并肩结伴转到一处僻静山涧,将两具沉重的尸体依次抛下,暗夜之中只伴随着沙沙不止的婆娑树影发出沉闷的两道微响,却随后起惊好几声夜枭凄厉的哭啼。任臻听地眉心一跳,顿生几分厌烦——忽然身旁一只手横下里握住他的,火热而温暖,驱散了他心里那一点阴寒。苻坚的声音随之在极近处传来:“我们不能冒一点险。”任臻点点头,心里如何不知若非这二人撞破他的身份苻坚也不至痛下杀手,如今毁尸灭据也是怕次日二人亲友来寻出个蛛丝马迹,图惹麻烦。若是从前,任臻定然觉得苻坚杀伐决断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毕竟沮渠蒙逊若为吕纂办事,首要除去的眼中钉也应当是苻坚,他不过是受池鱼之殃。然则此刻心底却莫名一软,眼见苻坚诸事停当后俯身在山崖边撮起一小把干土,嘴里呢喃有声。 任臻知苻坚礼佛,惯信因果循环,便也在旁蹲下身子,悄声道:“可是在超度?” “我造的杀孽,临了却还要惺惺作态。”苻坚自嘲地一扯嘴角,“只是盼他们来世转生,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任臻不由一阵怔忪——苻坚当真是变了许多——他曾经说的出“麾下百万雄师”“投鞭足以断流”,何等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现在却在这暗夜悬崖之上撮土为香,愿那微末蚁民来生岁月静好,莫逢乱世。 苻坚见任臻忽然神色微异,便提袍起身顺手拉起他,缓慢而坚定地道,“但今夜之事,既是不得不为,我不后悔。”一句话恰解了任臻心底残余的自责郁结——既是不得不为,无愧天地,便也不需再庸人自扰。任臻低下头,掩去唇边一丝感激的笑意,匆匆道:“只怕也拖延不了多久——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总有人要怀疑,一旦闹开,只怕山中也非久留之地。” 苻坚一直所虑便也为此——但拓跋珪等人还陷在天水城内,他二人势单力薄的也没有独去姑臧的道理,竟成了去留两难的境地。 但前路再难,总没有半途而废的理。二人此时心意相通,虽逢困境却豪不愁怨,果然走得数步苻坚便生出一计:“你说的是。躲躲藏藏总会惹人疑窦,麦积山上正在动工的石窟颇多,官府监工也未必个个记名一一点卯,索性我们扮作石匠工人,混到人群中去。” 任臻微一沉吟:“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俗称‘灯下黑’便是了。只是怕学的不像引起官府监工的怀疑。”苻坚忽然止步,郑重其事似地回头打量了任臻一番,点点头道:“我便罢了,拾掇拾掇,操起氐族土话还能蒙混一时,你么,却是一看就知道不是这边陲风沙里长大的人。” 任臻一愣,想起的确方才那氐人亦是先看出他并非凉州人士说破悬赏之事才徒惹杀生之祸。不由很认真地问道:“那如何是好?” “须得好生乔装打扮。你么,实在白地不像个陇西汉子。”苻坚严肃地说完,突然迅捷无比伸手在他颊边一蹭,却原来是他不知何时在掌心捏了把黑土,此刻悉数抹在任臻白皙的脸上,登时把人抹成了张横七竖八的花猫脸,而后认真地端详一番,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任臻对苻坚这偶发的奇思妙想无语了,他恨恨地抬袖猛一蹭脸,怒道:“你当我愿意像这么个白斩鸡的么?和你的标志性大头一样,都是天、生、的!”顿了顿又龇牙咧嘴道,“你要是能把你内大脑袋给削尖儿了,我就把自己画成只黑皮大猴子!” 苻坚险些被笑岔了气,他几乎忘记这任臻有多贫嘴坏舌了,赶紧一摆手,示意休战。任臻尤不解恨,还要跃跃欲试地再来两句,苻坚忙伸手帮他擦去脸上黑泥,嘴里告饶似地道:“我瞎说的。你像汉子,你最像汉子了。”任臻哭笑不得之余却是心中微动,苻坚这般行止,自然而然地透着股亲匿,他竟有些不忍打断不愿中止了——他甚至带点恶质地揣测起来当年慕容冲伴驾入宫,同正当风华志得意满的建元帝苻坚之间,又是个什么场景? 想必,不会是今夜这般情致吧。 二人趁夜回到洞中收拾停当,掩去了起居痕迹,次日苻坚果然拿着从昨晚那俩人身上顺来的腰牌,寻了个借口托词堂而皇之地前去报道应卯,便成功地瞒过监工,混进了上山开凿石窟的匠人之中。 任臻虽记恨苻坚随口的玩笑,但到底留了个心眼,破衣烂衫上身之余,顺带着把脸也给擦了个乌七抹黑,横竖这进山做苦力的都是男人,谁也不比谁看着干净些。但二人便是乔装地再像,上辈子却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皇孙贵胄,谁会采石篆刻的活计? 幸而二人皆习武行军之人,身体强健,担石料的粗重功夫却还勉强做得。任臻辰时起身戌时歇工,咬着牙忍了一日的腰酸背痛腿抽筋,最后头晕眼花地到工头处领了今日工钱——他直着眼瞪着眼前三枚五铢钱,差点炸毛:“我们是乞丐吗啊啊啊?!” 苻坚对钱没概念,但也知道这钱似乎少的可怜。他搔了搔头,把自己的工钱顺手塞过去:“我的也给你,便多些了。” 任臻看白痴一样地转而瞪他:“这有什么区别?!” 苻坚无奈道:“我们求一个藏身之所,能管两餐温饱便成,工钱多少都是虚的。”任臻何尝不知如此道理,但嘴里偏不饶人:“但这也太剥削人了吧?卖一天力气才换三个大子儿!吕光当政,便是这样治理你们氐人‘龙兴之地’的?” 苻坚递给任臻一碗刚领来的菜粥和烙饼,摇头一笑:“货殖流通不能这么看。吕光得凉州并不私铸虚钱去强行推广,依旧使用前朝古钱,便是极难得了。南边儿的司马氏自诩中原正朔,却推行大钱当两,致使劣钱盈市,年年货币贬值,百姓们得的钱看似多了但最终只会民生凋敝,得利者还是当政的豪门士族。如此治国,焉能长久?” 任臻听他侃侃而谈,虽然此刻灰头土脸地坐在泥土堆上,神态言语却仿佛重登御座,自有一股挥斥方遒的意气。苻坚必是先前便已看透南朝弊政才下定决心挥师南征,谁知…任臻有感而发:“淝水之战后,东晋王朝的确也撑不过几年。” 苻坚眸色一闪,漫不经心地道:“你又如何得知?” 任臻斜睨他一眼,伸出拇指反朝自己胸口虚虚一点:“因为有我啊。” 苻坚哈哈一笑:“小子狂妄。”任臻亦笑:“投鞭断流便不狂妄?” 苻坚一愣,没想到自己被反将一军。当年的豪言壮语如今想来,如梦一场。 “只要有狂妄的资本,狂妄便不值诟病。”任臻不以为然地低头啜了一口粥水,“胜败乃兵家常事,却不以之论英雄。若我是你,坐拥百万雄师也会急于挥戈南下一战定江山。” 只是这一场胜败的结局于他于前秦于江山社稷而言着实太惨了些。苻坚无奈地苦笑道:“罢罢,说不过你。”他知道任臻近来对他倒是一反最初的冷嘲热讽防备算计,有时宽慰开解起来倒是一语中的,杨定虽好虽忠,却到底也没他那份眼力心智——同时听言观行,苻坚便也看出这任臻如今虽止拥关中,却同他昔年一般,已是意在天下了。 二人避了人群,席地而坐,正自说的投契,忽闻身后人声传来,便便齐齐噤声闻声看去,来的却是日里负责接纳他们的监工,也是氐人,名唤摩诃。此刻满面春风地绕到他们面前,掏出怀里一方油纸包递过去,眼中却是看着任臻:“上山的匠人们都是老行家了。没几个像你们这般傻卖力气的,一天干下来,只吃这么点定然顶不得饱。”任臻苻坚二人俱是一愣,想想摩诃毕竟是官府公差当不至对他二人有何谋害之心,便道了声谢接过,打开果然是四个白面烙饼,只有监工方才吃得的细粮。那摩诃不过二十来岁,平日素喜舞刀弄枪而不务正业,幸好家中殷实,亲友多有在天水官衙中为官做吏的,因此找了门道,让他得了石窟监工一职,除了常要值宿麦积山上倒也是份不坏的差事。摩诃虽涉世未深,但却也看得出这“兄弟俩”与寻常粗鄙苦力不大相同,那‘哥哥’人高马大,武力超群;‘弟弟长身玉立、顾盼生辉,更是合了他的胃口,加之山中无聊,便有意结交。 任臻则寻思着要借他打探城内消息,便也很肯对这开朗青年言辞敷衍,一来二去,三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在摩诃的照顾之下日子果然好过许多。呆不住一二日,任臻听闻天水城内因久缉逃犯不至,赏格已升至黄金百两,他挂心拓跋珪等人的境况,非得借摩诃公务回城之际潜入查探一二。苻坚本欲同行,任臻却劝住了:“得,你我并肩在城门口一站,脸上就写着’抓我吧抓我吧我是通缉犯‘,摩诃虽无甚心机,但难保不出什么岔子,你我分开行动,万一有事也能留有后路。”苻坚掌不住笑了,点头同意。但任臻一早随摩诃下山,黄昏时分还不见回,他不由地有些忐忑——任臻虽然机灵,但毕竟是重入虎穴,若正好被沮渠蒙逊等人撞见——心底越想越悔,早知道,该换一换才是,他虽负伤,但即便官兵围捕,全身而退应是不难——不成,那时候任臻还陷在麦积山上,还是危险。苻坚向来谋定后动杀伐决断,此刻却愈想愈纠结,后来实在坐不住了,他腾地起身朝洞口大步流星走去,与闷头往里走的任臻正撞了个正着。 任臻捂着脑袋瞪他:“知道你的头大而弥坚,也不用这么身体力行证明给我看吧。” 苻坚早已经习惯他一把鞭子一勺糖的说话方式,从充耳不闻到处之泰然,他拉住任臻问道:“怎去了整整一日?” 任臻一屁股坐下,倒了整整一碗茶咕嘟咕嘟牛饮完毕,才算解了这一路秋老虎的暑气。他一抹嘴:“摩诃那点公务确实用不了多久。剩下的时间都陪他在城里瞎逛——” 苻坚浓眉一拧,不知怎的就当真怒火中烧,当下嘲道:“原来逛街去了!你是忘了自个儿的的身份了还是觉得沮渠蒙逊就算抓到你也定会网开一面?!我原以为你——” 任臻忽然从腰间抽出一小包物事,在他眼前一晃,好整以暇地打断了他:“我去给你寻了上好的金疮药敷换——那日的箭伤只是草草包扎,我见你晚上背着我换下的绷带上总是脓血难止,这才急着进城给你买药。”他抬头望向苻坚,示意他宽衣坐下,自己起身接道,“况且我也不是纯粹瞎逛——我在几处大街上都偷偷留下虎贲营的联络暗号,只要拓跋珪他们见到了,定知我等安然无恙前来会合,也免得他们无头苍蝇似地着急上火。” 这一席话说的苻坚面有讪色,只得乖乖地让任臻扯开衣襟上药——任臻性子虽痞,但聪明缜密,自知轻重,原不用他关心则乱。他想了一瞬,忽然又道:“你去买金疮药,摩诃不曾起疑?”任臻一耸肩:“我没那么不小心,就是让他亲去帮我买的。”说罢扬手在苻坚面前挥了挥,“我告诉他我的手掌被石头砺破了皮,他就紧张兮兮地亲自去找了最好的金疮药。”苻坚这才看见任臻白皙的手掌心里已经血肉模糊——要知道任臻前辈子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到了此处习武之后虽身强体健多了,但也从来没做过苦力,如今几日俱是在做这粗重活计,掌心早被磨出血泡,他为了不让摩诃怀疑还故意加重伤处,看着自是可怖。 苻坚顺势握住那手细看——还是如记忆中一般纤长白皙,连指尖都泛着几近透明的粉,这样玉雕也似的一双手本不该有任何伤痕——从前没有,以后更不该有。苻坚心中莫名一抽,随即惊觉自己竟又将这双手的主人想成了慕容冲!任臻哪知他心中所想,轻咳一声抽出手来,又粗声催促道:“快点上药!” 苻坚一直沉默,任他在后翻田犁地一般地大力动作,仿佛已经察觉不出痛来,任臻忙地鼻尖冒汗,最终才松了口气:“可算好了!”尤怕包扎地不够厚实仔细,又伸手在他健硕的宽肩上来回抚摸以确定还会不会再磨到伤口,苻坚忽然挺身而起,匆匆地道:“我的伤本就没事儿了,你何必如此多事图惹麻烦?”任臻怔了一下,不由隐隐生出几分火气来——他何曾为谁这般上过心,这苻大头还嫌弃?!刚欲反唇相讥,忽听所居的窑洞外由远及近地传来摩诃的声音:“壬至,我寻思着你手上伤口光外敷还不够,特地找了些草药来给你内服——” 任臻立即操起桌上苻坚的外袍往他身上一丢,自己转身迎出去拦住摩诃,满面含笑地道:“多谢挂念。”摩诃果然献宝似地拎着小捆药草进来,见到刚刚整好衣服的苻坚倒是一愣,直觉地道:“付大哥也在?” 苻坚一挑眉:这也是他的住处,不在这窑洞里,他是要让他出去餐风宿露?面上却淡淡地笑着应了,亲自上来翻了翻那些药草,果然都是对症的,便道:“有心了。”说罢便自顾自地起身离开。摩诃有些莫名:“付大哥怎么了?” 任臻磨着牙哼了一声:“别理他——大头症又犯了。” 第58章 苻坚与任臻藏身于麦积山不过权宜之计,恐官府追捕对摩诃自然是以化名告知。任臻直觉地将当年慕容永只身入长安时所用的假名信手拈来,便也成了“壬至”。耳中听着摩诃嘘寒问暖不住口地唤着“壬至”,不由心中一动,想起远在长安的慕容永来。 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必是运筹帷幄忙地无暇分身了罢?他明知道他最重视的便是慕容氏手中的权柄,偏又设计他亲自下令撤换慕容恒父子,不得已改封杨定为帅接手北面战事,只怕慕容永心中早已气苦了他。来日回到长安,又不知对面相逢,会是何光景。 这样,也好。 任臻微微叹了口气,这边厢摩诃已经巴巴地将药煎好端上来,一面惋惜似地直盯着任臻的手:“可万万不可留下疤啊。”任臻莫名其妙地回过神来,完全不觉得留疤有啥好“万万不可的”,莫说是手,便是慕容冲这小白脸上留下一道两道的疤痕他也全不在乎。耳中听摩诃又道:“壬至,你不是陇西人氏吧?我们氐人都粗,生不出你这般细皮嫩肉的模样。” 任臻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药,心里恨不得给慕容冲这张招蜂引蝶的小白脸上划上几道,他就不信若顶着他原本那张男人味十足的面皮,还能引来这么多瞎了眼的狂蜂浪蝶!他粗声道:“男儿丈夫要细皮嫩肉做甚?!又不能多几分气力多吃几顿饱饭多讨几个婆娘!” 然则这摩诃也不知怎的从此便对他上了心,时常有事没事便过来寻他说话,连平日份内的活计都给减免了许多,任臻再佯作无知便不像了,但又不好翻脸,且凭心而论,他对这心无城府的大号孩童倒是不甚讨厌——他现在最怵的反倒是沮渠蒙逊这般看着野腔无调嬉笑怒骂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腹黑少年。 但真当摩诃一脸认真蹲在他面前要与他互为契兄弟之时,任臻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他深吸口气:“你要同我上契?”摩诃严肃地一点头:“你放心,我虽不算大富大贵,但总能照顾你温饱无虞,这粗重活计你便再也不用做了。” 任臻摸着面皮一点头:“恩哼,你的意思是要做我的契兄?”见对方忙不迭点头,他便问了摩诃的生辰,而后道:“我是己未年生的,你是癸亥年——整整小了我五岁,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做我的干哥哥?”摩诃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已经二十八岁了——慕容冲本就生地白皙俊秀,年少之时自面若好女雌雄莫辩,多年征战后姿容依旧不改,独添了几分阴鸷狂暴之气,待到任臻重生,便又渐次化去他眉宇间的刻毒戾气,看着更显年轻了。他吞了口口水,转折地甚是艰难:“年岁…年岁也并非大问题——” 任臻一皱眉,被他那委曲求全的表情弄地几乎啼笑皆非了:“摩诃,你从何可知我是需仰人鼻息受人照顾的没用货色?”摩诃见任臻目中不耐愈甚,已彻底没了平日对他的好声气,心里一急,乍着胆子忽然握住任臻的手,面红耳赤地剖白道:“我自然知你非无用庸人,但我,我——”任臻本欲抽回手来,再刮肚搜肠好生组织组织语言将这有眼无珠的迷途羔羊身心内外皆彻底洗礼一番,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洞口那一角藏着的熟悉身影,心思一转,便又强忍了不发作,偏着头看他,嘴里道:“我平日素敬英雄豪杰,你若真有大本事大出息,再来同我说这些。”摩诃只当任臻尚给了他一线生机,情急之下攥着那手就紧贴了过去:“我定会为你努力,你不喜我做这没出息的监工我我立刻去从军打战——得了军功要什么出息没有?只要你一句话——” “小心!”苻坚在洞口已徘徊许久,内里情景自然窥地真切,此刻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这边厢任臻眼见避不开他的熊抱,只得出手如电,施展小擒拿身法扣住摩诃手腕脉门一拖一带,已重重地将他这彪形大汉掀翻在地。苻坚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关切地扶起摔地眼冒金星的摩诃,无奈道:“不是提醒你要小心了吗?” 任臻:“……” 摩诃生性粗枝大叶无甚机心,此刻也不觉得被苻坚撞破了尴尬,昏头昏脑地爬起身,反不住口地向那“付大哥”道谢,任臻在旁看地心中无名火起,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故意道:“我信你是真心实意,只是迟了一步,我,我如今万难答应——” 苻坚一听任臻含羞带怯的语气就浑身寒毛直竖,一回头果见任臻含情脉脉地瞪着他继续大放厥词:“怪就怪你这’付大哥‘捷足先登~” 话一出口,那俩人全都一愣,摩诃这回反射弧出奇地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反应过来了,他见鬼似地伸指在二人之间来来回回指个不停,显然是被吓到了:“你,你们,你们们?!不像啊!” 任臻低下头,搅手指,轻轻柔柔地道:“不像就对了~无私才见有私呢,你不懂~付大哥喜欢低调,我当然是听他的啦~要不我怎么会愿意孤身跟着他到这荒山野岭里受苦?你再看看我和他的长相——我俩会像’兄弟‘么?看头的尺寸就不可能是一个娘生的…” 苻坚打断他:“摩诃已经走了。” 任臻抬头,一咂舌道:“还没演完他怎就泪奔退场了!” 苻坚无奈道:“你也太胡说八道了,要让他死心也不必用这样荒诞的借口——何况我们只要还在山中都还须他的掩护…”任臻闻言,不知怎的,胸中闷闷地更加不爽了——他能躲着看好戏还不让他拿他当个挡箭牌么和他凑一对儿是有多荒诞多可笑?!他是个忍不下气受不得激的性子,当下抓起苻坚的手腕往自己胸口一贴,冷笑着道:“却也不能算胡说八道罢!你和这副躯体就没有颠凤倒凰过?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喜欢的紧!喜欢到一起纳了他姐姐,三个人大被同床,当真风流快活!”任臻话未说完,忽然面颊一痛,另一掌又挟着风声反向袭来,清脆声响过后,他才反应过来——竟是苻坚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静静地盯着苻坚,整张脸涨红地都似要滴出血来,不知是气是疼。 苻坚亦是有些愕然,他收回手,颦眉垂目,沉痛地道:“你不该说这个…任臻…这是我这辈子最悔的错。”他那时太年轻太自负太狂傲,看上了就去追,且定要到手,而不管对方如何,结果如何——天下都将是他的,何况区区一个亡国皇子?!最终,他为此赔上了整个前秦帝国。 不是不恨。不是不悔。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谁说这不是一场因果循环。 即便如今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也忘不了,不敢忘。 任臻舔了舔麻木的唇角,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血腥味,他流过血流过泪,却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扇耳光,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丝笑声:“苻坚,你果然还在恨我,恨我生生夺走了你的宏图霸业你的大秦帝国!” 苻坚沉默许久,疲惫似地一摇头:“为何要恨?任臻,你只是和他有一副相似的躯壳,我分地清楚,你是你,他是他。你聪明、勇敢、有原则有担当,比他的一味残暴阴狠偏执要好太多——于天下苍生而言实乃大幸。冰冻三尺尚非一日之寒,所以即便最终是你入主长安、灭我大秦,可我不恨你。”苻坚的话语在静夜里清晰可闻,他的瞳中满映着他的倒影,却仿佛在昏昏篝火中摇曳成了另一个因久远而模糊的人影,他最终听见苻坚轻声地道,“但是,也不爱你。” 第59章 此刻的天水城内,已经易主的郡守府内乌云密布。吕纂闻讯后指派而来的新任郡守还未抵达,城中如今全由沮渠蒙逊说了算,他一脸阴霾地居于首位,屈指轻轻一扣桌面,冷道:“全城戒严,还抓不着几个受了伤的残兵,你们若是办不了事,便让我麾下的匈奴兵取而代之!”众将皆噤若寒蝉不敢应声,一直静坐副位的一道身影忽然开口插道:“蒙逊将军太心焦了,既是笃定他们都还没出城便可慢慢搜捕,若真大张声势扰了民,那些人反倒易于趁乱逃脱了。” 蒙逊转过头来,对着昨日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毫不掩饰地放出怀疑的目光:“小侯爷不远千里一路更随而来,自是与我们长公子同心——就是不欲苻坚活着入京。怎么如今反倒不紧不慢毫不焦急?” 姚嵩在灯烛柔光下与其对视,依旧是那张美地讳莫如深的脸庞,他噙着一丝明艳的笑意轻声道:“蒙逊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蒙逊毕竟年少,四目交接的瞬间竟自心摇神荡了一下,当然应允。二人移至内室,姚嵩亲自为蒙逊斟上一杯温酒,柔声道:“我主自然不愿燕凉结盟成功以至于腹背受敌——所以长公子要除去苻坚,姚秦当然乐见其成极力相助。但将军那日既是不能一网成擒,此刻便急不得了——你杀了郡守父子,已得罪了世子吕绍,若再以私属的匈奴兵马替去原有守军,只怕在某些人看来就意味着沮渠氏不甘势力仅在陇关一代而欲扩张渗透进凉州诸郡——即便有大公子在身后撑腰,来日也难逃吕光猜忌——后凉毕竟是氐人治国,吕光不是苻坚,未必容的下一个弄权跋扈的匈奴将军。” 蒙逊一挑眉,从他一双白皙柔软的手中接过酒盏来,忽而一把捏住姚嵩的手腕,直勾勾地盯住他道:“无利不起早。我不信你们姚氏会真心襄助大公子。” 姚嵩在少年凶猛而勃然的气息中神色自若:“蒙逊将军说的对极了,我千难万险潜入后凉当然不是为了白白帮助吕纂夺位。”顿了顿,他抽出手来,亲自将酒送到蒙逊唇边:“我为自救、也为救将军而来~”蒙逊嗤地一声笑了,顺势将酒水一饮而尽——他看地出眼前这妙人乃老奸巨猾之辈,故而也不再装傻充愣,开门见山地反诘道:“你们与杨定在萧关拉锯,听说这杨大将军用兵如神,多次包抄偷袭后方粮道,幸亏他兵力不多,否则萧关只怕撑不住了。若此刻后凉兵出陇关,从后夹击,彻底你方截断粮道,则固原危矣、姚秦危矣——所以你说自救便罢了,说为救我而来?笑话!” 姚嵩眯起眼来,似也在笑:“果然好笑呢。一旦燕凉合议成功,苻坚复又登基为帝,你们沮渠氏的匈奴骑兵天下闻名,又占地利之便,必作为先遣军北出陇山自侧后方奔袭萧关——多好的计谋!堪称一箭双雕,既履约出兵得以瓜分我姚秦又能趁机削弱了你们在陇西军中一家独大的势力,吕光可不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蒙逊笑不出声了——吕光为稳定凉州一直礼待世代盘踞陇山的沮渠氏并未以重任不假,但既用且疑,心颇忌之,多一点儿的兵权都不让他们这些外族人沾到,所以他的兄长才暗中投靠吕光的庶长子吕纂,也是有奇货可居以图将来之意。若燕凉结盟,对姚秦用兵,以吕光为人,当然会借次机会削藩、集权! 姚嵩眼见蒙逊脸色丕变,知道自己已踩中了他的软肋,心内暗道——再奸狡多智也到底太嫩了点,经验不足,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然则,假以时日呢?武将出身,坐拥兵权,再兼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他替蒙逊又斟了一杯水酒,此番倒是真心实意地道:“后凉英雄遍地,然枭雄者唯将军一人耳!嵩愿倾力结交,倾囊相助,愿将军早日——实、至、名、归!” 彼此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蒙逊不可能甘心只做个有名无实的二世祖——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天。 “蒙逊多谢小侯爷青眼抬爱。”蒙逊眸光一闪,忽而转了话头,“若要助我,小侯爷便给我句准话——”他一字一字皆如锋芒毕露,“你与西燕征伐经年,必定熟知燕国朝廷,我只问一句——护送苻坚入姑臧之人,可是燕帝慕容冲?” 姚嵩笑容不改,浑然不觉:“你们沮渠氏在前秦数代为官,想必知道当年苻坚与慕容冲的那些故事——他二人之间可谓仇深似海,慕容冲即便为了大局放过苻坚又怎可能为个前仇只身犯险?沮渠氏必有细作探子安插在长安城中,必知如今长安城中慕容永一家独大,慕容冲防他忌他尚且不及,怎敢在此时离京?” 蒙逊沉吟片刻,心底已是信了七八分——他原先一再刺探,却总也不敢相信自己推测也正是为此——于情于理任臻都不该是慕容冲呀。何况皇权在上,骨肉至亲又如何?若他是慕容永,必对帝位处心积虑,慕容冲转身一走他就敢立即发难自立为帝,叫慕容冲有家无处回!莫非,他那百般试探千种怀疑,都是多心了任臻若真死了,那死便死罢,他也不会如何伤感,但若还活着,却也好地很——若他当真只是西燕的一个小小中郎将,自己便还有招揽的余地——他们还可一起创一份不世功业!一想到此处,蒙逊浑身便泛起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这种隐约而细微的快感,源于天下,而又有别于天下。 姚嵩告辞离开,面上牢不可摧的完美笑容才有了一丝松懈,及至踏进自己房中他才彻底地凝下脸色——阔别大半年,终于又与他近在咫尺了,只是却又万不能相见——沮渠蒙逊从不曾真地信任他,必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以为监视,他去找慕容冲,便是害他再入危局。他拂灭案上红烛,独自在冰冷的榻上坐下,微微地叹了一声——他自然希望慕容冲安然无恙,但却希望与之同行的苻坚没命活到姑臧。姚兴非庸主,探知西燕欲与后凉结盟,怎会猜不中慕容冲的意图?所以才派他暗访后凉,欲破坏合盟。 至少现在,他那亡父殚精竭虑不惜背负一世骂名而建的后秦帝国还不能一战覆亡。 姚嵩辗转反侧了一晚,次日与蒙逊会面,却又是神采奕奕,应邀与之一同巡城。天水易主之后,新官还未上任,过渡时期就被蒙逊改造成了军政府一般,街上十步一岗,百步一哨,侦缉四出地盘问追查——城门进出处更是查验森严,照理来说,就是藏在城里的老鼠都该被掘地三尺地挖出来了,那帮子鲜卑人和苻坚,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蒙逊双手环胸立与城楼之上,俯视着脚下缓慢移动的人流,皱着眉道:“明日起还是将城门禁令改成许进不许出,出入时间改为每三天开放半个时辰,逾时不候——我就不信逮不着什翼珪这班残兵败将!”姚嵩心内暗想,这沮渠蒙逊不惜闹地民怨沸腾行此下策,倒真能困死他们了——鲜卑人毕竟与氐人不同,藏在城中时间一长,必露马脚。他口不对心地赞道:“将军果然高见,除非那些鲜卑人能上天遁地,否则必逃不出将军掌握。”蒙逊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转身欲巡视下处,却忽然听见城门处一阵喧哗。他放眼望去,却是一行扶灵出城的白幡队伍正在哭声震天地与守城将领交涉苦求。 却原来城中一对老夫妇忽告病亡,他们的子侄们披麻戴孝地正欲送到城外入土为安,只是一行人献孝的、举幡的、扶棺的、哭灵的连那吹鼓手一起足有二十余人,守卫在沮渠蒙逊严责高压之下不敢放这么多人出城,竟要开棺查验,孝子贤孙们如何肯依,自然哭天抢地抵死不从。沮渠蒙逊见那棺材较寻常的阔大,便也起了几分疑心,居高临下地喝了一句:“开棺查验!”便有那年轻汉子哭叫地扑在棺材板上苦苦拦阻,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哽咽不止,也没人听地清他在说些什么,大抵就是不可惊扰先人之类的哀求之语。蒙逊哪里理会这个,略显不耐地一侧头,示意强行开棺。 在震耳欲聋的悲怆哭嚎声中,棺板缓缓移开,城门领捏着鼻子上前查看,果然是穿着寿衣入殓的一对氐人夫妇并排躺着,有当地人认识这夫妇二人的,见此景也不由摇头一叹。那孝子哭地声音都走了调,悲愤地一指那些城门守卫:“我父母不幸染病双双离世,只因夫妻情深约定死要同穴,做儿子的焉能不将二老一起下葬?!这有何罪你们定要开棺!” 沮渠蒙逊年轻,又野腔无调惯了的,最烦这等琐碎事情,不由后退一步,烦躁不已地一挥手:“赶回去赶回去,吵死了!” 姚嵩在旁忽然道:“既是查验过了,就放他们出城吧——明日就要封闭城门许进不许出了,难道要让尸体烂在城中?将军何苦与这些升斗小民为难?”蒙逊冷笑一声,抬手示意放人,一面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冷笑道:“你倒是颇有善心!” 姚嵩笑眯眯地跟在身后,并不接腔——善心他怕是也没有,只是比蒙逊多见过一些民间疾苦生活琐事罢了——岂有寻常人家出殡送葬,披麻戴孝的一大家子里居然一个女眷都没有的? 第60章 一行人悲从中来地且哭且行,直行到山路之上再也望不见天水城门时才纷纷止步围拢于一处。正中扛棺的四个汉子轻轻将棺材放下,下一瞬间便听咔哒声响络绎不绝,随即棺盖被猛地搬开,拓跋珪一把推开一直隔着层薄板压在他身上的两具尸体,翻身坐起,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早有人上前为他拍背顺气,口中道:“将军受苦了。” 棺材夹层之内空气稀薄恶浊,又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拓跋珪憋气憋地满脸涨红,此刻却还有余力摆了摆手:“能全须全羽地逃出来就是不易了,这算什么苦。你们方才演地颇好。” “那是将军计高,借白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一帮兄弟出城——我们都不擅氐语,唯有哭嚎之下,那帮子老氐才听不出口音有异,若是平常哪里能这样蒙混过关?” 拓跋珪却是不说话了,他瞟了死于非命的尸体一眼,跳出棺材,将底层一并夹带出来的兵器分予众人,沉声道:“皇上在城里已经留了暗号,告知我等他安然无恙,于山中集合,此处毕竟还是危险,我们须得尽早找到皇上。” 众人齐声答应,又有人问道:“那这两具尸体如何处置?” 拓跋珪脚步一滞,随即平静地道:“我下令毒杀二老,虽是无奈,我亦无悔。但他们毕竟因我而死,岂有让他们曝尸荒野之理?挖个坑好生埋了吧。若有因果报应,我拓跋珪也一力承当,与人无尤!” 摩诃是个磊落粗蛮的性子,他一番表白虽不被接受却也不会记恨任臻,依旧拿了吃食靠近任臻,见他一反常态地对着尊未完工的石塑大刀阔斧,他默默在旁看了一会儿,实在从那一根蘑菇石上看不出一点儿人样,便出言止道:“你手还没好,别下这么大力气。”任臻扯着衣襟抹了把汗,淡淡地道:“早无碍了。”摩诃却还不肯离开,迟疑片刻后道:“那日是我莽撞,你莫往心里去…你不愿意,我,我也认了。”随即咽了口唾沫,又道:“也别为这个与付大哥生分了——” 话音刚落任臻咚地一声一锤定音,将石像头部又给敲碎了一角,这下这根石料是彻底报废了。摩诃莫名地觉得这一锤子好砸在他身上,后怕地摸了摸脖子,他还是勇敢地决定继续:“我见你们这两日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似吵嘴了一般。”任臻不无懊恼地瞪着一地碎石,起身换了一块,发泄似地大力开凿,飞沙走石中冒出几句咬牙切齿一般的话:“有甚好吵的?”他高高扬起铁锤,旋即猛地砸下,“我那日与你说笑罢了。只是为了吓走你,与他毫无瓜葛。” 石像的脸又随之被磕下一角,任臻对自己的糟蹋功夫简直无语了,他烦躁地一丢工具,撂担子走人。摩诃反应不及地呆看着他,随后大喊着要追过去:“壬至兄弟,你到底怎么了?!” 苻坚一直不远不近地独自在别处雕凿,闻声只向这边撩了一眼,便又一脸平静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不止任臻,那夜之后他亦觉得照面尴尬,他还记得自己脱口而出那句话后,任臻沉默怔然了片刻,方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应道:“当然,如此甚好…你理应记得,我不是慕容冲。你我之间各负两国存亡,是盟友——也只会是盟友。” 苻坚加了力气,手中锤镐挥地疾风骤雨,一滴滴的热汗顺着他坚实贲张的肌肉淌下,却顾不得擦上一擦,脑海里只不住重复着一个念头—— 他怎么能在同一坑里摔上两次?何况他今时今日已经一无所有,再也要不起,更输不起了! 这边厢任臻三两下便甩脱了摩诃,一个人漫无边际地在山林中随处乱走,依旧郁结不已。他心里知道一方面是因为依旧没有拓跋珪等人的消息,另一方面却是为了那该死的苻大头!他觉得自己前些天的砰然心动简直就是鬼上了身油蒙了眼——大人物心心念念的全是复国霸业,至于那无谓的感情拿来何用?倒是他学不乖看不穿了,竟还比不上当初的慕容冲一半的雷厉风行!慕容冲翻脸无情、刻薄阴毒又如何,至少那两个人无论爱恨,心里都只镌刻着一个忘不了的人——一个拿他当替身,一个不拿他当替身,都是独具慧眼看地这般清楚明白,可爱的都不是他任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已决定在这个年代安身立命活出个轰轰烈烈的人生来,再想这些事也太儿女情长——旁人可以天下为重,他任臻不可以么?!盟友——是的,他们现在、以后,都只该是这么个相互合作相互利用的关系。脑中正翻江倒海地心念电转,任臻忽然听见山林中间或传来几道长声鸟鸣。他皱了皱眉,麦积山上本多飞禽走兽,然因近日挖掘石窟人烟渐密,那鸟鸣兽音便少了许多,何况时值初秋也不该有这般刻意拖长的鸟叫声。他起身来避进山林一角,确定无人耳目后方才轻咳一声,顿时数道黑影自树影之间闻声而落,齐刷刷地将任臻围在中间,尽皆屈身拱手,无声地行了个大礼。 任臻此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些天来憋屈烦闷总算拨云见日,唇边浮起一丝真心的笑意,他刚欲发话,为首的拓跋珪却先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眼之中隐有星芒闪动。任臻倒是愣了一下——拓跋珪秉性深沉,少年老成,喜怒轻易不行于色,如今劫后余生君臣再见竟激动若此——谁知拓跋珪怔怔地盯了他半晌,忽然上前数步,双膝一软竟跌跪在地,任臻忙屈身扶住他的肩膀,皱着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拓跋珪似犹豫了片刻,忽然大着胆子反手搭上任臻的胳膊,紧而又紧地攥住不放,低声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臻心里一窒——拓跋珪的双臂在他的掌下还在微微地颤抖,这些天与他失联,又身陷敌营,想必也是惊惧无比惶然不安,却又要在其余残兵面前稳住架势指挥若定,方才不至军心全失,也是苦了他。任臻忽略了拓跋珪第一次在言语中以“你我”相称而罔顾君臣伦常,只觉得颇为感动——拓跋珪心机内蕴刻薄寡恩,他防他忌他却又爱他的才,方才将他留在身边,谁知拓跋珪却对他依恋担心至此,到底还是个未失纯良的半大少年。 “那日我跳下船见你没有跟上来而后湖心亭上万箭齐发…我就浑浑噩噩地像个活死人一般——后来这些天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过的,有些事…我根本不敢想也不愿想,细想的话我得立即自戕谢罪…”拓跋珪语无伦次地在任臻耳边小声嘀咕,他知道自己这样是大大的僭越了,但他非说不可——从好不容易探得任臻行踪到二人相见,他脑子里就乱糟糟地塞满了东西,几乎让他忘记了要怎么说话,要如何处事。 “傻话。”任臻拍拍他坚实的胳膊,拉他起身,“看来你我的命都硬的很,想死都难。”拓跋珪明知此话不祥,却因任臻也说了“你我”一词而莫名地觉得一种生死与共的亲密。拓跋珪双膝离地,缓缓地直起身子,视线在此时越过任臻的肩膀,与也闻声尾随而来的苻坚遥遥相对,神智便也似乎同时回归,他又变回了那个年少有为而喜怒无形的拓跋珪。“谢天王这些日子对我主善加照拂!”他对苻坚不亢不卑地躬身行礼,而后起身,漠然地将目光转开看向任臻,复又郑重道:“从今往后,末将必护皇上驾前,无论生死。” 慕容冲是他一个人的榜样、他的依靠,直至他能与他并驾齐驱,甚至超越他,凌驾他。 苻坚莫名地觉得浑身一凛,却面无表情地保持了缄默——这当口,他能说什么?可说什么?如任臻那夜所言,他们是盟友,也只会是盟友——因利而聚,利尽而散。除了尽快上路赶往姑臧,促进燕凉结盟均沾利益之事外,余者,皆不该不能不可与他们相关。 正当气氛凝重之际,拓跋珪突然浓眉一拧,大喝一声:“何人藏于山石之后?!”话音未落他已出手如电,扬指便朝那发出异响处射出道道袖箭。“慢着!”苻坚立即出声,随即一跃而起,袍袖一卷,便将那暗器悉数拂落。他拦在已欲一拥而上的虎贲营卫士面前,沉声道:“他非敌人。” 任臻也转身看向那块足以藏人的山石,皱了皱眉,道:“摩诃?” 不出片刻,悉索声响,果然是摩诃迟迟疑疑一脸戒备地现了身。 任臻扬手命虎贲营退下,亦道:“不碍事,他非敌人。” 拓跋珪却不同意,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摩诃,在心里暗自猜测此人与任臻的交情道:“皇上身份此人方才想必听地清楚,他是官府中人,焉知不会走露风声?宁枉勿纵,还是灭口为好。” 任臻最不喜有人自恃聪明地教他如何如何,何况还是拓跋珪这么个半大小伙——他原以为朝夕相处下,拓跋珪多少收了几分戾气,谁知到底还是头自私自利的小狼崽子!。当即拉下脸:“你在教朕做事?” 拓跋珪愣了下,知道自己是因为任臻几句软言温语而忘了形,忙低下头来,单膝跪地,恭顺地道:“末将不敢。”顿了顿,续道:“末将只是唯恐走漏风声,危及皇上安危!” 任臻随手一摆,表明不欲再听,他迈步到摩诃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他:“这些天,还是多谢你。我不会对有恩之人恩将仇报,所以我绝不杀你。只是望你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万不能告予人知。” 摩诃还是一副如坠五里雾中的神情,他茫然地张大了嘴巴看向任臻:“你…你是皇帝?哪一国的…皇、皇帝?” “我是——”任臻怔了怔,而后在唇边凝起了一丝无奈而苦涩的笑意,缓缓言道:“朕乃燕帝——慕容冲。” 天水城,郡守府。 姚嵩正端坐于客房之中手握一卷《诗经》,静静翻阅,忽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道身影贸贸然闯了进来,一把拂开他手中书卷,气急败坏道:“你还看的下去这劳什子的书!” 姚嵩俯身捡起,心平气和地抬头望向沮渠蒙逊:“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沮渠蒙逊性好美色,平日虽颇忌惮姚嵩,但因他貌美,说话总留几分情面,很好这般疾言厉色。果然便听他急吼吼地道:“方才据报,苻坚一行人已神不知鬼不觉抵达姑臧城外了!” 姚嵩做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震惊表情:“将军把天水城守地滴水不漏铁桶一般,他们难道是插翅飞过去的么?!” 蒙逊没功夫理会他淡淡的挖苦,只是急道:“他们既已绕过我们安全到了姑臧,我们便已失了先机,无法阻止他们面见吕光了——万一吕光事后追查起来——” 姚嵩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微微一笑道:“他们就算见到吕光,也未必能做什么呀。” 沮渠蒙逊怒道:“吕光早就有言在先——只要迎回故主,燕凉即行结盟,我一路处心积虑就是要阻他入京!” 这沮渠蒙逊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气盛,易怒而焦躁。姚嵩妙目微转,还是平静无波的神情:“那又如何?将军无非是怕他们秋后算账,累及沮渠一族——吕家那位大公子此刻可未必肯为你出头呀。” 蒙逊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他将姚嵩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知他另有深意,便直截了当地道:“小侯爷可有妙计?” 姚嵩以书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子峻一介书生,哪会出谋划策?”随即将书信手翻开,掷于案上,只知道圣贤书上有这么一句老话罢了——”蒙逊顺着他葱白的纤指朝书上墨字看去,便见其上一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皱眉沉吟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点头道:“你我即刻准备动身,前往姑臧!” 那姑臧城位于绿洲之内,南倚天梯山为屏,东西分有石羊、金塔二河环绕,向北隔开民勤沙漠这一不毛之地,堪称背山面水藏风纳气的风水宝地,传古为匈奴休屠王所建,据河西走廊;扼东西要冲,自汉起便为陇西富邑。三国之后群雄割据,凡有据凉州者,皆以此为治所。前凉张氏称雄凉州之时着力经营,便在原城之外增筑四城﹐共得七城。姑臧七城凡二十二门,街衢相通、厢各千步,首尾蜿蜒成龙形,故时有别名“卧龙城”,中原混战之际又有不少人才流落此处避祸,以致人文荟萃﹐经济繁盛,城内宫阁台榭亦颇完备,虽比不上曾经的长安城那般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却也是当之无愧的陇西第一城了。 后凉尚书令段业此刻正在府中略显焦躁地来回踱步,直到他最倚重的亲信梁中庸匆匆迈进书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数句,段业立即偏过头道:“果真已经到了姑臧城?” 梁中庸忙点头道:“天王乃微服而来,怕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段业冷笑道:“没想到蒙逊飞鸽传讯果然为真!吕纂竟然派人中途劫杀天王——哼!那家人上下两张嘴,胃口都大的很,只怕这一路没少暗中下绊子,天王倒是不得不白龙鱼服了。” 这话的矛头俨然不止针对吕纂,连带着把酒泉公吕光也给扫进去一并儿骂了——在段业看来,吕光擅改前秦国号为凉,又自晋封号,就是已起了僭越篡代之心——吕光算什么?若不是当年苻坚给他的十万征西军,他占的了陇西,灭的了前凉?!叫他段业对着昔日同僚北面事之,行那人臣之礼,他就是一万个不同意! 梁中庸名义上还是后凉文臣,自然不敢接这话头,只是圆了一句道:“吕纂的确野心勃勃,为了自己能当太子怂恿酒泉公擅位也是有的。倒是世子绍为人敦厚,又素敬大人,与其兄倒是大大不同。” 段业一摆手道:“绍儿是还讲些忠义廉耻,但吕光未必真属意他来接班——否则那吕纂生母是个什么出生?没有吕光默许怎敢出头夺嫡!”他龇着牙想了一瞬,便扭头吩咐道:“立即命人暗中将天王’请‘到府上,那吕纂在姑臧城中明里暗里的势力可都不小,须得防他再使暗招——” 梁中庸连忙答应,又道:“大人在凉州一人之下,驻京中军有臧莫该、田昂二位大将唯您马首是瞻;镇守边关的男成兄弟也曾蒙您开慧启聪,有半师之分,二者遥相呼应,便连酒泉公吕光都忌惮三分,吕纂不过是个庶长子,还胆敢到段府里来撒野么!” 段业抚须不答,却是冷哼一声,充作默认:“这次天王西归,我倒要看看这个自诩忠臣良将的吕世明(注1)会不会真地如他所言,舍得立即迎旧主复位!” 如若只是当初面对他故意发难时采取的推卸虚词,那吕光到底放不下他吕家千秋万代家天下的痴心妄想,那么他便也可——师出有名了。 注1:吕光,字世明。此刻拥兵自重稳据凉州,虽仍奉苻秦正朔,然已改国号为凉,自请为酒泉公,总领后凉军政。 第61章 段业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谁知梁中庸带齐人马却并未截到苻坚一行。再一打听才知竟是世子吕绍早一步将人迎进宫中,心中暗悔之余也连忙穿戴齐整,进宫面圣。 自前凉张氏首据凉州起,便在姑臧城中建筑皇宫,名曰“明光宫”,取“金陛玉阶,昼夜光明”之意,其豪奢可见一斑。此时偌大的宫室中却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尤以主殿明光殿为甚,人人肃穆,皆噤若寒蝉。高居于主座之上的华服男子正襟危坐,却难以尽掩焦急,直到宫门外迭声唱名报进,他才猛地一提裤褶,挺身站起,用力之大连头上所戴的漆纱笼冠都险些掉落。他昂头举目地眺望,当那个高大的人影终于率先映入他眼帘,他方才大步流星地迎下台来,双膝一软,便在跪倒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未语泪先流:“…天王!” 任臻倒是被吓了大跳,以为是对方是在即兴出演话剧——眼见苻坚亲自俯身将这位实际上已是凉州之主的中年男子扶起,世子吕绍在旁亦轻劝数句,吕光却犹自拭泪不止,——看着情深意切,极其念主,倒似真与他那孔雀儿子大相径庭。一时吕光表白完这段时日里对苻坚深深的爱恋与淡淡的忧虑,才携了苻坚的手,定要奉他上座,自己跪奏其事。苻坚再三劝慰,免了虚礼,二人并肩上座,吕光也只敢半个屁股悬空地虚虚倚着褥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苻坚的发问。 任臻知道吕光当年见过慕容冲,虽当时慕容冲尚且年少,面若好女,如今体貌皆改变不少,但为怕认出他来,还是稍作乔装并在唇上贴上一抹薄须,看着果然老成许多。如今他冷眼旁观,见吕光一言一行全然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对苻坚又敬又重又爱又惧,想想先前窦冲对苻坚,亦是战死不叛,一生全忠,看来都说苻坚对异族降将们太过优容,致使他们降而复叛,但对同族爱将——如窦冲如吕光——的心,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算恩深似海。否则那窦冲与吕光也不会在朝中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却从未对居上的苻坚起过一点二心,在五胡十六国的历朝历代中都堪称罕有了。 他脑中正乱糟糟地想着,忽觉身侧的拓跋珪轻轻在他腰间一杵,这才回过神、抬起头,与正对着他放出探寻目光的吕光四目相对了。“这位便是燕使了”吕光似也没想到慕容冲会派个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当此重任,但一开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自持。 任臻暗中吞了口口水,没有回答——任何一个人被这么双眼睛瞪着也得吓地言语不能:吕光略显灰白的眼珠儿像蛇一般转瞬不动地死盯着他,下方另一个瞳孔却微微转动,却似还在等他回应。拓跋珪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吕光竟生而“一目双眸”——乃是圣贤之兆,名为重瞳——从古至今目有重瞳者,不过虞舜,项羽等寥寥数人,无不备极尊荣、位极人臣,甚至取而代之问鼎天下。 任臻心里却暗道,吕光也是个威武堂皇的当世名将,怎么就患上了白内障呢~面上却是不卑不亢地拱手禀道:“末将任臻,奉燕主之命礼送天王归陇!” 吕光却不接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要笑不笑道:“原来慕容氏欲与我后凉结盟全是假的,否则上我后凉主殿,焉能这般挺着腰板说话?”一时堂上诸人全都明白吕光是在叱他不曾行大礼跪奏,须知吕光虽未称帝,却已是实际上的凉州之王,慕容冲若欲结盟,遣使而来自无不跪之理——但任臻自来此便已是燕帝,再狼狈再困顿的境况都遇过,却独独不曾对任何人弯下双膝,这一点,苻坚与拓跋珪焉能不知?苻坚在上轻声一咳,刚要出言解围,却见任臻忽而后退半步,掀衣便跪,诚恳而又惶恐似地道:“末将乡野武夫,失礼朝堂,有负我主重托——”话锋一转又道,“盖因朝堂之上从来天无二日,末将陡然一见二尊并列之奇景,便惶恐失措,还望酒泉公见谅!”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拓跋珪自然不知任臻完全没觉得有何折辱之处,他到底不比古人,将身份尊严看地比天还高,各个膝下有黄金,万不可折。只是觉得任臻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在心里暗自叫好——如此一来便又将吕光一直欲盖弥彰之事又给掀了出来——吕光既想迎苻坚复位,则他就只能北面事之,万无二圣并存两全其美之理。 苻坚低头掩去唇边的激赏笑意——任臻这小子,到底奸猾,又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当众就噎的吕光快要下不了台。耳中听吕光诚惶诚恐一般又要开口解释,忙一抬手止了,温言劝慰道:“世明不必如此。你我名为君臣,实乃兄弟,若真地见疑于你,我如今境况,反不敢来凉州相投了。”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显得他全然以诚待人,又直砭时弊,开门见山地解了吕光暗忧疑惧。 任臻低着头一撇嘴,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口中则继续道:“我主有书一封,命末将面见酒泉公之时呈上。” 吕光正尴尬地巴不得一言带过,自然也不肯再重提旧事去为难这个一点也不似他口中所称“乡野武夫”的难缠燕使,忙命人下阶取了奉上。 信中所写自然是关于两国修好结盟,共同出兵伐姚之事,却是昨夜刚进姑臧城之时,任臻临时写就的,末了还顺手摸出随身印玺在红瓦墙垛上蹭了蹭,在上端端正正地盖了个鲜艳的红戳。吕光一目十行地看毕,正欲说话,忽闻宫门之外唱名次第传来,原是后凉尚书令段业闻讯进宫了。 段业原也是前秦中枢重臣,虽非氐人但家族世代侍秦,苻坚原先亦颇信之,故而当年派吕光平西域之时,便将其拨给了他做参军。这段业见了旧主,循例哭拜完毕,便怒气冲冲地冲着吕光拂袖而起道:“当初酒泉公曾言半幅天子仪仗礼送天王归陇,并亲派大公子前往大震关迎驾——怎的如今天王白龙鱼服方才到的了姑臧城,而大公子至今人影不见?!”吕光闻言便微一拧眉——他心中原就因此有些惴惴,如今被他一问竟一时嗫嚅不能答,其实他途中也曾去信数封询问,吕纂皆言一切无恙,谁知忽然传来天水郡守“叛乱通敌”之说,苻坚在路上不止是“恙”了,险些连命都要交付给这片残山剩水,虽说那叛臣父子最终伏诛,但自己长子这番坐视不管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好对人交代——何况还是对其素有不满又权势颇重的段业呢。正在筹划说辞之际,殿外忽又传来唱名,却恰巧是吕纂此时亦还朝了。一时那吕纂拾阶而上步入殿下,却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一副枯槁病容,连一贯钟爱的华服高冠都给弃了,一见了诸人便一个不支踉跄跪下,涕泪纵横地自行请罪,言称自己因染时疫,缠绵病榻以至于滞留陇关动弹不能,不得以坐视苻坚先行离开,谁知路途竟遇凶险,他一听此事,吓地昼夜难安,不顾病体日夜兼程赶回姑臧请罪云云,将天水遇袭一事全给推到了已死了的郡守父子身上,更称他们必是受人指使欲坏燕凉合盟。 一席话洋洋洒洒编地有理有据有情有理,世子吕绍因那天水郡守原是自己举荐,见自己那不知死心的大哥又把脏水泼到自个儿头上了,便不得不出声辩解道:“大哥不妨明言,他们却是受了何人指使?”吕纂看也不看自己的世子弟弟,只对着上位的吕光恳切禀告道:“如今西燕杨定已兵陈萧关,姚秦之主姚兴自然最希望的便是天王陛下有个长短,则燕凉必定开战,他可从中渔利——焉知不曾勾结我朝中人暗下杀手?” 吕绍气道:“天水郡守原是文官出身,素来与外族之人无涉,如何勾结姚兴?!我倒是听说天水之乱别有内情,否则若郡守父子真心要反必定考虑周详又怎会轻易败露,以至一夜之间就双双被杀?而后大哥立即派人顶替其位接受天水城防,事后方才禀告姑臧,却是为何!” 吕纂霍然起身,怒瞪其弟,谁知还没开口便虎躯一震,哇地呕出一口血来,点滴溅在胸前,尤为触目惊心,吕光吓了一跳忙命人搀住,又迭声要宣太医。段业在旁袖手看了好半晌,此刻才冷笑道:“答不出便答不出,何必如此气苦呢~只是贤侄病体至此,还挂心姑臧的情况,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出现地恰逢其时,实在叫人汗颜愧疚呀~” 六十下 段业自恃位高,不以大公子相称已是托大了,还更进一步以“贤侄”唤之,实乃将自己摆上了与吕光相伯仲的地位——在他看来,吕光与他同在苻坚之下,互为兄弟也无甚僭越之处。吕光虽是武将出身又哪里听不出来,但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吕纂疏忽在先,不能不罚,但如今病至如此还不忘天王,总算其志可嘉、其情堪悯。” 段业本就为找茬而来,哪会惧他脸色,当下挑明了道:“酒泉公爱子情切不假,然则此事总得有个了断!” 吕光毕竟是后凉之主,见段业一介下臣如此咄咄逼人,便也不悦道:“尚书令若非问他的罪,可否等他康复再说?”苻坚在上轻声一咳,打断了满室的剑拔弩张:“遇袭一事本就偶发突然,无人可以预见。”又将陇山夜袭之事亦简短说了,认定真是姚秦奸细潜入所为,与因病不能同行的大公子无干,更与呆在姑臧城中全然不知的世子绍无干。末了道:“既我已平安抵达,反贼又已肃清,其余种种也不必再问了。” 苻坚发话,段业自然也不能再逼问什么——何况天水郡守叛国一事与吕绍吕纂先后都有干系,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公案,谁也没有证据。只得悻悻作罢。吕纂好不容易又憋出一口血呕了,以将那质问含混过去,此刻下巴之上一片淋漓,仿佛心肺都要被咳嗽了一般,犹自连咳带喘地要“跪谢天王”。苻坚自然免了,吕光松了口气忙命人将其送下好生医治不提。 且说段业进宫发难不成,怒气冲冲地回了府,早有下人报来“有客到”,段业进书房一看,果是沮渠蒙逊来了,如今正负手俯身欣赏多宝格上陈列的那些不辩真假的古玩,听到脚步声响,才猴子似地跳起来,回头喊了一声:“老师!”谁知动作过大,架上的一处鎏金卧佛像被手肘扫到,磕到地上碎成了个五马分尸。 段业心疼地脸色都变了,没好气地拂袖骂道:“你这小子总和个猢狲一般上下闹腾静不下心,幸亏男成与你大大不同!”蒙逊顽童似地笑嘻嘻道:“所以男成是家主,我是个富贵闲人嘛——男成镇守陇关轻易不能离开,哪像我,心里想您了,一阵烟儿似地就飞进姑臧城里探望老师了。”他口甜舌滑,逗地段业转怒为喜——他早年原是教过沮渠兄弟些许文韬策论,时日不多,两兄弟学地颠三倒四,他也教地三心二意,这么些年过去,这两兄弟倒是明里暗里都叫定了“老师”,从不曾松过口,表面上倒还真似成了一派。他一指蒙逊:“罢了。你这猢狲好歹也来信告诉老夫这吕纂胆大包天竟然真敢命人半途截杀天王,事后还派人杀了天水郡守两父子!——只可惜吕纂装病、吕光护短,天王亦不欲追究,到底没能整倒了他。”蒙逊上前先扶了段业在一张垫了锦缎软褥的胡床上坐下,孝子贤孙一般乖巧:“此事急不得。我和哥哥都与老师一条心——希望世子即位…” 段业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这个自然!若最后是吕纂上台,他一向跋扈,惯爱弄权,你我又岂会有好果子吃!”蒙逊自然赔笑称是——沮渠男成处世为人一贯圆滑,生平最重便是家族世代累计起来的名声与财富,故而暗中结交吕纂,表面上又与支持世子绍的段业师徒相称,融洽相处——如此将来无论哪一方得势,沮渠氏都能屹立不倒。段业说到此处,忽然斜睨了他一眼:“只是你为何与吕纂同时进宫?细想想那吕纂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天王前脚刚踏进姑臧他后脚便跟进来了——未免也巧了些。”沮渠蒙逊早有准备,此刻便幽幽一叹:“老师怕是不知大公子在陇山何等作威作福!他也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知道天王已到了姑臧,这才急急忙忙日夜兼程地赶回来——马都跑死了几匹!而哥哥命我从陇山跟着吕纂回京进宫,也是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多探听些消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吕纂在陇山告病不肯送天王西来已是借口,就连这次殿上呕血也全是假的,他康健的很呢!” 段业勃然大怒:“竖子胆敢欺君!”蒙逊慌忙劝道:“老师事后再怎么声张也于事无补了呀~他装病本就是利用酒泉公的舐犊之情来为自己脱罪,如今连天王都发话不追究了,老师也拿他没辙,天王遇袭一事只得作罢,往后再从长计议——吕纂对世子乃至太子之位势在必得,还怕他日后不露出马脚?” 这边厢沮渠蒙逊将段业哄地一愣一愣,那边厢明光宫中却是暗涛汹涌。吕光为主,膝下二位公子各占山头,如今又来了个身份崇高又尴尬的苻坚,宫里一下子有了四个正头主子。入夜吕光在主殿明光殿摆了场接风宴,宫里宫外忙成一团。设宴接驾之时吕光死活要让苻坚上座主位,苻坚倒是处之泰然,也不拒绝,直接携吕光的手,并席而坐——这已有了江山共享之意。虽然吕光实际上已牢牢掌控了陇西六郡,但因自父辈起打小效忠惯了苻坚,使他虽一直有占据江山再升一步之心,但如今天王未死,叫他对着苻坚犯上作乱,僭越为帝,他还是不敢——因而只敢侧身虚坐,以示礼敬之意。 任臻为西燕之使,便坐了下首第一席,拓跋珪陪坐一几,次席乃是世子吕绍同其妃张氏,对面则坐着长公子吕纂与其妻杨氏——那杨氏貌美非常,乃是吕纂进姑臧后娶的当地名门之女。吕纂则因早前“咯血不止”,此刻还是一脸病容,有气无力地瘫在位上,话也不大说了。 其余侍卫便只能恭而敬之地一直伺立堂下,已换了凉军服饰的摩诃却忍不住东张西望,简直看地目瞪口呆——他虽出身小宦之家,却哪里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院,进殿以来入目皆是生平未见之物,有心想问上两句,却又不敢——四周凶神恶煞的武士们他一个不识,而曾经称兄道弟的俩人,一个是燕帝慕容冲,另一个则是曾经坐拥天下的传奇人物天王苻坚陛下!想想他还曾经向慕容冲…他就恨不得拿块板砖拍死自己。他双眼正毫无目的地四处乱瞄,却冷不防与回过头来的拓跋珪对了个正着,被他那阴沉沉的目光一唆,他立即缩了缩脖子,啥想法都忘了——他当然还记得就是此人定要杀他灭口,幸而苻坚不允,壬至…不,慕容冲才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不傻,自然知道不愿意的结果是什么,慕容冲将他混入侍卫之中随身监视,自也不惧他泄密——算是给了苻坚面子,放他一马。只是那二人在山中尚相互扶持,默契非常,怎地一上路后便形同陌路一般,若非必要,简直连个囫囵话都不说上一句,但如今给他十个胆他也没勇气再去问问他那高高在上的“付大哥”与“壬兄弟”了。 任臻眼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满殿珠翠,听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外交词令——如无意外,吕光应该会尽快与燕结盟,杨定已接任三军统帅,慕容永辛苦建立的骄骑军再不是他只手遮天,只要后凉再出兵夹击则后秦亦不难拿下,一切本都与他预计的一般无二。他闷头喝了几杯酒,几乎平白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倦怠来——明明来姑臧之前,他是那样的踌躇满志。 凉州自古出醇酒,饶是任臻酒量不差,此刻也熏熏然了。一时歌停舞歇,便听吕光高高在上道:“天王安然抵京,将军功不可没,孤心中感念,想与将军痛饮一场,可乎?”拓跋珪双眉一拧,刚要说话,任臻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借着那几分醉意径直站起身来,一路穿花拂柳走到阶前,对着上位二人躬身一拜,一举空了的酒杯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吕光亦已微醺,带着笑意道:“孤最欣赏好酒男儿,来人,赐酒!孤与将军痛饮三百杯!” 任臻心里骂娘,忙一摆手道:“何必三百杯那么啰嗦!末将听闻凉州军中盛行一种吃酒用的海碗,其身如斗,身下有柄,供将士上马疾驰之时把握饮用,可是有的?”横竖躲不过去,还不如一杯到头。 吕光转头对着苻坚大笑道:“任将军果然英雄!”一面果然命人去取那凉州特有的“马上樽”来,一时内侍捧着个红漆大盘上来,上面却不仅有一只海碗,却是从小到大,排了整整十二只形状一样比例不一的“马上樽”。吕光笑眯眯地并指一点:“任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马上樽只要上了台面,便要一套喝遍,没有仅吃一樽的道理。”任臻微微一愣,便立即明白过来了——这吕光是在报日前他讽刺奚落的一箭之仇,这么几海黄汤下肚,死人都要给喝活过来了。 吕光也不催促,就是笑微微地等着——只要这任臻还记着他所来的使命任务,那他赏下的酒他便一定要喝完,否则便是失礼丢份,连累了慕容冲名声受损。果见任臻一咬牙,猛地端起最大的那只海碗,忽然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一道熟悉而热烈的气息在他顶上响起:“凉州之酒,烈性如火,这个喝法,你是不要命了么?!” 任臻抬头,与那张英挺阳刚的面容贴地迫近,四目交接之下,他听见自己似乎冷笑了一声:“酒泉公赐酒,末将怎敢不饮,辜负美意?”苻坚转过头不看他,只对着吕光道:“若非喝不可,我来替他。 第62章 吕光怔了一下,慌忙也跟着离席,对苻坚一拜道:“天王言重。孤…我与任将军玩笑一二罢了…” 谁知任臻竟不领情,捧樽之手依旧凝在原处,执拗地开口道:“酒泉公位尊,既然赐酒,又岂有收回之礼?”苻坚愣了下,几乎有点疑心任臻是故意叫人下不了台——便是二人有心结,也不该在这当口闹。当即便也不悦道:“你倒是真海量!”任臻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末将既然领赏,自当尽力而为死而后已。”苻坚拧起一双浓眉,语气亦加重了三分:“任将军少年英雄国之栋梁,万自珍重为好。怎可轻言生死之事?你若要领这赏,我与你共饮之。”他这话自然是提醒任臻如今的身份,但在任臻耳中听来却甚刺耳:“末将幸不辱命,于百般艰险之中送天王平安抵达姑臧,甚至牺牲了大燕禁军虎贲卫数十条性命,莫不是还受不起酒泉公的酒赏?!” 被晾在一旁的吕光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对眼前奇景给跪了——一个独处异国的燕将来使居然敢在此处与苻坚唇枪舌战地针锋相对!他本没想到苻坚会为这么个小小燕将出头,如今见任臻还不见好就收,硬着脾气还在胡搅蛮缠,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但见苻坚一贯淡定的面上也生出几分愠怒,便不敢再挑拨,反在旁劝了一句:“这是家宴,原就没那么多尊卑规矩么。任将军若有心便满饮一樽,就算是谢了赏了。” 苻坚缓了脸色——吕光一席话算是解了围,任臻也无从执拗了——谁知他一错眼,那任臻便立即抬起双手,果然端起最大的那一海,冲了吕光遥举一示意,竟直接将碗凑到嘴边,猛地仰脖喝下。 苻坚:“……”如今他性情与称帝之时迥异,大多时候都堪称沉稳温和,但慕容冲,不,是任臻却每每都能激起他骨子里的烦燥憋闷之情,迫切地想要开一开杀戒。顷刻间酒樽见底,任臻匡然一声砸下碗来,一抹嘴道:“凉州美酒果然甲于天下——谢酒泉公赏!” 纵使是吕光也被他这么着给吓了一跳,他觑了觑苻坚锅底般的脸色,一面不着痕迹地命人速将那马上樽全给撤换了,另一面抬眼看向任臻——他天生白内障,双瞳浑浊,有时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有没在暗中观察你窥视你——他总觉得这西燕将军看着有几分面熟,但再细看那英挺眉目与唇上薄须却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若是这鲜卑将军当年也曾随着前燕慕容氏扣在前秦长安为质,他应该会有些印象吧。他扯着嘴角顺承地接道:“任将军看着年纪不大,却甚是豪爽,果然英雄了得。” 任臻没心机似地朗声大笑,很为吕光的青眼相看而得意似的,刚要说话脚下虚浮,却是猛地一个踉跄,苻坚在旁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摔了个丢人现眼。苻坚低下头来,见任臻白净的面皮上已是烧出了一片红霞,便拧眉不耐似地道:“任将军殿前失仪了,醒醒酒再来!” 任臻犟头犟脑地大着舌头道:“末将,末将何曾醉了…”病夫似的吕纂以袖掩唇咳了几声方道:“我凉州之酒醇烈无比,便是任将军酒量再好也禁不住猛然间这一海的,还是,咳咳,命人服侍将军醒一醒酒罢?”说罢便斜睨了其妻杨氏一眼,后者忙命贴身侍女上前,扶起任臻退下。 在场诸人见他随意发号施令,完全不将世子绍放在眼里,而吕光竟也听之任之,可知这吕纂在明光宫的地位果然隐在世子吕绍之上。且说任臻摇摇晃晃地被扶出明光殿,拐至左近一处精巧宫室之中,其间盥洗焚香之物一应俱全,外间四面卷帘,通透出室外的花叶婆娑,中有一榻一几,可以小憩。任臻方知这处宫阁原是专为醉酒的贵客们席间醒神所用——听闻前凉张氏据凉州之时,对姑臧皇宫倾力修缮,亭台楼阁无不华美,从此可见一斑——谁知子孙不孝,平白地全留给后来的吕氏享用。 杨氏那名婢女玉雪粉嫩,未语先羞,此刻声如蚊呐地道:“奴婢服侍将军出恭——”任臻猛地回头:“啊?出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那双粉白玉手竟果然朝他腰间伸来,赶忙一把拦住,那婢女不解似地抬起头来,任臻便粗声大气地将她挥开:“不必你小意伺候!磨磨唧唧恁地麻烦!” 那婢女似受了惊吓,却还是不肯退下,执拗地贴过来欲’贴身伺候‘,任臻无语了,这吕纂未免也太好客了,就不会安排个清俊的小太监来?故而忙不迭地借酒装疯,只顾大吵大嚷地命她退下。 那婢女实在无法可想,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只得可怜兮兮地福了一福:“那奴婢备下醒酒香茶,在此候着将军。”任臻方才跌跌撞撞地径直转进内室,见这出恭之所必外室更显奢华,就差没装个纯金马桶宝石尿壶来摆摆气派了。他故意发出乒呤乓啷的翻动声响,顺势抽出掖在腰间的手巾浸湿了冷水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脸面,再睁眼时候已是双目清明,哪里还有一丝醉态? 他一面酒嗝醉语不停,一面却侧耳去听外间动态——脚步声响了又停,显是那婢女奉进茶来了。他搭在腰间的手一松,已是弃了匕首,满房间找趁手的工具——那女子受命于人到底无辜,当然没必要害她性命。用烛台敲晕她?不成,万一破相了不好; 用板砖拍晕她?不成,万一拍出个失忆症不好;干脆勒晕她?不成,他下手没个轻重还是不好。任臻从来令出即行的性子,此刻却活活愁肠百结起来,要是送他进来的是个孔武男儿反倒没那么多忌讳了,谁知道吕纂夫妇这般的“盛情难却”——他就是见今夜吕纂夫妇齐来赴宴,则他所居住的璇玑殿必定防守空虚,他借酒醉中途退场便是想趁机夜探其宫——他根本就不信吕纂会真地“时疾缠身”,不过是借病委过罢了,若没猜错, 吕纂此番诸多施为皆洞若观火,应当都是出自沮渠蒙逊的暗中授意——他要把这在幕后上窜下跳的黑心野猴崽子给揪出来!天水湖一役,他虎贲卫折损过半,没有不报这仇的道理!他是临时起意,连拓跋珪都被蒙在鼓里,只是那苻坚——开始的确不知,但后来只怕心里明镜儿似的,已猜到了他的真意,才会顺水推舟助他金蝉脱壳。 时间无多,他不敢再犹豫,只得将那怜香惜玉之心暂且一放,蹑手蹑足地推门出去, 满拟一记手刃劈晕那婢女,谁知刚一迈步,便见那婢女已经俯卧在地,生死不知。他暗吃一惊——谁还替他代劳了不成赶忙上前扶起那婢女,刚一翻转其身,那婢女猛地睁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任臻心中便一个咯噔,暗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但见她朱唇轻启,嗖地吐出一枚银针直袭其面门而去——二人近在咫尺,任臻避无可避,扬手击晕婢女的同时,银针已射中肩膀,没入肉中。 任臻知道这小银针为暗器定然是做过手脚淬了毒的,当下不敢停留,谁知他刚腾地起身,耳后便有疾风扫过,他侧身一让,猛地滑开数步,堪堪避过这次杀招,定睛一看那偷袭的彪形大汉,顿时咬牙切齿:“科摩多!” 难怪吕纂也极力劝他来此醒酒,原来早在这布好了了杀局,只等他自投罗网!只是,苻坚已抵姑臧,吕纂为何本末倒置非要除去他这么个燕将!科摩多只听命于吕纂,对任臻自然不会有任何他乡遇故知的重逢之情,他闷吼一声,再次扬起巨木剑砍向任臻。任臻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开玩笑,他又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僵硬的苻大头,和这绿巨人硬碰硬那是傻子!他是来找人又不是来找死的! 科摩多倒是在原地一愣——他还没见过不战先跑这般不做脸的敌人——但吕纂下令,格杀勿论,便迈开步子猛追过去。 任臻重新扑回内室,旋身反脚一踢,将鎏金木门猛地合上,旋即听见门板上嘭地一声怦然巨响,显是头部重创之音,任臻胆战心惊兼感同身受地摸了摸额头,却不敢拖延,他知道这不堪一击的木门根本阻不了多久,余晖反手扣着一粒石子儿扬手一挥,便击开了窗户,凉风习习洞穿的瞬间他已纵身飞扑出去,甫一落地,他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再暗中一提气,果然空荡荡的全给封住了内力。 连四肢都变得迟缓麻痹——那枚银针果然有问题!任臻深吸一口气,正要先将银针拔出,却猛地听见身后脚步声沉重而纷杂地追了出来——科摩多已经追了出来!任臻一咬牙,强忍眩晕地拔足狂奔,只是双脚发软,没几步便跌扑在地,尚不及自我安慰,巨木剑已然袭到! 任臻一咬牙,一直扣在腰间的右手丕动,随身匕首利刃出鞘,蹭地一声恰好格住了那挟排山倒海之势扑面砍来的巨木剑。科摩多力大无穷,又怎惧这般角力?他狞笑着加了把气力,生生又将他的巨木剑压下了几分,明明只是草木之属,却似要压断了那把销金断玉的铁质匕首一般!任臻知道自己再撑不了多久,立即改弦更张,忽然勾起脚尖,猛力踹向科摩多的裤裆! 科摩多反应不及似地眨了眨眼,怔怔愣愣地与任臻对瞪,任臻感同身受,龇牙咧嘴地也替他一阵害疼,但同时早已暗蓄了气力,猛然间就地向外一滚,脱离了巨木剑的挟制,立即拔足狂奔——和个野人拼力气,他有病啊他!没中招之前就是必输的,何况如今!可是任臻受伤在先,左肩连带着半个身子都麻痹了,又哪里能跑地快?而那科摩多畜生似地竟不知疼,已是大刀阔斧地追击而来,任臻简直内牛满面了——这绿巨人练过缩卵神功吗?!趁着任臻在前步履蹒跚之时他大喝一声,扬剑就刺,任臻听脑后声响便觉不祥,堪堪回身一旋,避开双肩,巨木剑锋便已实实在在地刺进了他的丹田之处——他纵是身手再快,也快不过吕纂麾下最重要的杀人利器啊! 任臻向后翻身一跃,顿时一阵气血翻涌,却强忍了咯血之意——他中毒在先,担不起一点的气血翻涌,血行加速。任背后诸穴洞开,生生受袭,他却不管不顾地忍下痛来,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冲,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要是被吕纂暗算死在这“更衣出恭之处”,那还真是丢脸丢大发了——还是得跑!科摩多再锲而不舍,只要到了灯火通明宫人齐聚之处,他必也不敢横冲直撞只知抓人了。 可惜事与愿违,明光宫本就占地广袤,科摩多又紧追不舍,任臻慌不择路之下抱头鼠窜,已到了一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畔,四周宫室疏影间,竟越发人烟稀少了,耳听那野兽般的吭哧吭哧之声愈来愈近,他苦笑了一下,干脆停下脚步,缓缓地蹲下身子——他也实在跑不动了。科摩多粗看吓人,细看吓死人的脸逐渐放大,他先是喘出一大口气来,方才举剑一指,狞笑着看向任臻。 任臻可怜巴巴地抬头道:“打个商量成不?咱俩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你胜之不武,改天再切磋中不——诶诶诶你先别忙着过来!我还有话说!” 任臻赶紧抬起双手想制止科摩多的逼近,“反正我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了,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他话说一半却又打住,一脸无辜地只盯着科摩多看,对方笃定他再逃不了了正猫逗鼠一般等他的下文,谁知任臻石化了一般只知道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他脸上能突然开出一朵花来。他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刚欲说话,眼前人却忽然纵身跃起,扬手一撒,一大把黄沙洒将下来,将其头脸悉数笼罩!科摩多赶紧闭眼,又不住地呸呸吐出满嘴泥沙,黑暗中听见湖心噗通一声重物落水之响,忙好一番地死命搓揉,再双目通红地睁眼一看,果然已无人影——任臻竟借这偷袭之机跳水跑了! 任臻躲在粗大的栏柱之后,沉默着匀了匀呼吸,尽可能地悄声屏息——方才纵跳、飞沙、弹石入水,自己再反向躲进最近的宫室之中,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要累惨了他,只希望能骗过那个没脑的史前动物——明光宫不比天水湖,万无可能湖底也挖了个暗道通向宫外,更何况以他的水性儿,若是单枪匹马就只有做屈原的份。须臾之后他无声地探出头撩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来——科摩多还怒气冲冲地在湖边来回走动,暂时并无撤退之意,似要侯到他气尽上岸自投罗网,只得另辟蹊径,矮下身子转向而走。 一面打量起周围环境来,但见这处宫室雕梁画栋,豪奢不输明光殿,却不知是宫中哪位主子的住处——谁知还没观光多久,廊下便列队走过十几名明火执仗的覆甲武士,看服色正是凉宫禁军。任臻赶紧缩回身子,无可奈何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却不经意踩着了一截枯枝,在静寂暗夜中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轻响。 “谁在哪里?!”禁卫首领猛地望向此处,随即一挥手招呼手下前来查看,任臻刚欲回头,却瞥见那科摩多竟然也循声而来,他顿时在心里叫苦不迭——如今前后加攻,他是插翅难逃啊!正急地无法可想之时,身侧的一扇房门忽然打开,任臻尚不及转头细看,便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拖了进去。 任臻在同时便嗅到了窜进鼻端的那抹熟悉的暗香,登时安下心来,在黑暗中乖乖地被人签引到榻边坐下,随即感到身边褥子一软,那人也紧挨着他坐下,静静地听着外边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便听门上几声轻叩,随即是恭敬有礼的询问:“公子可曾睡下了?”任臻听见身边人睡意朦胧似地含糊张口:“…怎么了?”外边的禁卫赔笑道:“方才听见异动声响,标下放心不过,特来问安——不知公子可有见到可疑人物?”那人打了个哈欠,略带不耐道:“我睡都睡下了,何曾见过什么可疑人物?若你们不放心,大可入内一搜。” 禁卫首领一愣——里面所住贵客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主子吩咐下来要礼敬相待的,谁敢为个没影之事去得罪人?便赶紧赔笑退下。任臻听外边声响渐次全无了,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顺手一弹,点亮了榻边红烛,他在明灭不定的温暖萤光中对着眼前人一笑:“你这是盘丝洞中的蜘蛛精啊,捆了人就往里拽?” 来人扑哧一笑,双眼之中顿时波光流转,盈盈动人:“一见面就嘴贱,若不是我,且看你怎么逃出生天!” 任臻痞子似地只管笑:“姚嵩,你我经年未见,你难道舍得见死不救?” “我怎么舍不得了?你要找死,我还拦着?”后秦安成侯姚嵩白了他一眼,却是抿着嘴儿似笑带嗔。任臻许久不曾见他,只觉得他艳容殊色更甚往昔,心里难免一动,忽然倾身,握了他的手,真心实意地道:“姚嵩,凉宫凶险,你怎会在此?” 姚嵩扭开脸,低下头:“我若说想你,特地混进来为见你一面,你却是信还是不信呢?” 任臻攥了他的手不肯松开:“自然…不信。若我没估错,此处人手虽少但戒备森严,一宫一殿又极尽豪华,当是吕纂的璇玑殿无疑。”他顿了顿,抬头盯住姚嵩的双眼,“你能混进来,只有一个可能——你是跟随吕纂入宫的,并被其奉为上宾——姚嵩,你究竟为何来此?” 第63章 良久之后,姚嵩的唇边才浮起一丝镜花水月般虚幻的笑意:“你觉得我为何而来?”任臻忍不住手下一紧,压低了声音道:“我知你无论何时必不会害我,只是惧你是为姚秦而来。”姚嵩愣了片刻,苦笑道:“瞒不过你。姚兴登基,惧燕凉结盟,命我潜入姑臧,伺机破坏。”说罢他瞧任臻神色如常,并不以为杵,便道:“你不怨我?”怨我当初定要离你而去,不肯留在长安做燕国之官。任臻轻扯唇角:“你我各为其主自然各行其是,男儿志在四方——你那日在新平同我说过的话我从没忘过。更何况,难道我夺天下,尚要你通融放水?”姚嵩轻轻搡了他一下,嗔道:“怎么着我很没用么?不配给大燕皇帝通融?” 他是无心,却恰巧击中任臻方才旧伤,惹地他双眉一皱,虽是转瞬即逝却哪里逃得过姚嵩之眼,他凝了神色,问道:“受伤了?” 任臻一点头:“方才被那绿巨人——就是吕纂麾下那什么第一勇士科摩多以巨木剑伤了,不甚碍事。”他虽神色如常说地轻巧,实则半边身子早已经麻痹僵硬,故而一直倚在榻上动弹不得。姚嵩出手如电,剥开他的上衣一看,肩上无伤,只在锁骨处凝着一滴泛黑的血点,再往下,胸腹丹田之处却是一大片淤青乌黑,是被科摩多剑气所伤,虽无见血却震及脏腑。任臻苦笑道:“吕纂要除去我,先命一婢以淬毒银针伤我,再命科摩多追杀在后——否则也不至于——”姚嵩忽然一俯身,张嘴吮住他肩上的针眼,而后抬头呸地吐掉那一点血沫,因伤口过于细小,毒血不易吸出,姚嵩便加了力气辗转反复地吮吸不止,那柔软的舌尖灵巧地舔过血肉,带出一丝酥麻似的热感。任臻默默地看他施为,直到他起身端来一盏冷茶簌了口才道:“不会传染你吧?” 姚嵩白了他一眼:“会传染难道就放任不管了?你受了内伤,若因那毒气血阻塞,便更是难好了。”任臻傻呵呵地道:“那要是你也中毒了,我也为你吸血——”姚嵩面上一红,幸亏夜色中看不明显:“尽瞎说。凤皇,你夜探璇玑宫实在太过危险。吕纂从来觊觎世子之位,朝廷内外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便在自己宫中暗中豢养了许多江湖好手,科摩多不过其一,你操之过急了。” 任臻双眉一簇,忽而道:“别叫我凤皇。也别叫慕容冲。”姚嵩似毫不意外,也并不追问缘由,只是乖巧地点了点他头,自然而然地开口叫了他如今的“化名”:“任臻。” 任臻轻扯嘴角,心中一时感念,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姚嵩便又扯过一套凉宫禁卫的巾帻,绛衫塞进他手中,低声道:“此处凶险,我还是速速送你回苻坚下榻的瑶光殿,以免夜长梦多。” 且说明光殿中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一时舞尽歌歇,吕光酒酣之余见任臻久久不回,便玩笑似地问道:“怎么这任将军还逃酒去了?须得拿他回来!” 一言既出,在座诸人心中都是一凛,吕纂咳了一咳——他既是在“病”中,今日便滴酒未沾——忙开口道:“父亲怎忘了我们凉州美酒既烈且醇,后劲极大,任将军许是上了头,正在外休憩——儿臣已打发机灵的宫婢随身伺候去了,管饱无事,请父亲安心。” 吕光素知其子,转念一想便知他宫中侍女是怎生“伺候”那个已经喝到醉醺醺了的戎马男儿,便也罢了。苻坚亦道:“且不必寻他——喝那样一海,必是醉死了。”心里却知任臻佯醉,必有所图,虽素信他机警当不至出甚差池,但到底隐约有些挂心。 场上其余人等闻言皆神情各异,吕绍自是鄙夷其兄为人,而拓跋珪原本也已等地坐立难安,但觑见苻坚神色,心念电转间便似明白了什么,也忙稳住心神不提。 那边厢任臻则在姚嵩掩护之下已安然回到苻坚所住的瑶光殿,一路上虽遇不少内宫禁卫盘查,但他已然换了服饰充作随从,姚嵩又甚是淡定从容,竟也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 待二人先后入房,任臻才虚脱似地瘫在榻上,抬手抹去额上冷汗——他受了内伤,动作不易,吸口气都生疼,何况这般紧张跋涉而来? 姚嵩掩了房门方才回身掌灯,望他面上一照:“可还是疼?”见任臻点头又道:“但看你脸色倒是渐渐红润,想是因为先清了毒。至于内伤,只得慢慢调养了。” 任臻又一点头,承认自己这回是太大意了。随即又笨手笨脚地准备更衣——姚嵩忙拦住了,无奈道:“我来罢。怎么还和在阿房一样,总学不好如何穿衣服。” 任臻便张开双手让其服侍,他嘴贱,此时就忍不住痞兮兮地道:“我会脱衣服就好了嘛~”姚嵩抬头,丢给他一个千娇百媚字正腔圆的的卫生眼。任臻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又没话找话道:“你待会儿原路回去,少了个侍卫,可要小心人盘查——”话没说完就感到腰间一紧,是姚嵩拿着根腰带死命一箍,险些把他勒断了气。 任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姚嵩,他下手越来越狠,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炮制木乃伊——到后来任臻实在忍不住了,哀叫了几句道:“爱卿,你要弑君吗?” 他还在没个正形地调笑,姚嵩却忽然住了手,起身退了一步:“夜深了,我也该走了。” 任臻眨了眨眼,不顾自己的伤一箭步上前猛地拉住他:“……子峻,你怎么了?” 姚嵩不肯抬眼看他,只是挣扎要走,偏任臻又死活不肯放人,心底愈加酸楚难耐,便忍不住低声道:“你既已对我生厌,又何苦如此?” “啊?”任臻张了张嘴,哭笑不得,“这又从何说起了?” 姚嵩闷声道:“你不想见我,又急着赶我回去,岂不是厌了我?否则,否则何至于连碰都不碰我一下?” 任臻怔了怔,忍俊不禁地将他拉进怀里,紧紧一拥:“傻子。我现在抬个手吸口气都费劲儿,想要好好’碰一碰‘你,也有心无力哪~你不知道我这心里都别提多悔恨了!”说毕在他鬓角处轻轻一啄,悄悄地在他耳畔送出气音,“要不咱试试,你主动一回?” 他在姚嵩面前没皮没脸惯了的,自是说笑逗弄无疑,谁知姚嵩抬头撩了他一眼,眉梢眼角俱是明媚春光:“好啊。” 任臻无声地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置信地瞄了姚嵩一眼,还是有些怀疑他在开玩笑。姚嵩却近乎执拗地凑过来,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任臻脑子轰然一响,一股久违的酸麻快感顺着脊椎一路电光火石地向上蹿进脑海。待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将姚嵩拉上了床榻。 一灯如豆,姚嵩艳丽的容颜隐现于昏黄暧昧的烛火之中,任臻呆看了一会儿,心底燃起了一蓬源于爱恋的熊熊欲火,急不可耐地剥开姚嵩的衣襟从他秀气的下巴一路啃咬吮吸往下,在纤长的脖颈处一口叼住小巧的喉结含弄不已,惹地姚嵩情难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吟,任臻唇舌流连之际却不经意见到姚嵩白嫩的耳根处有一块小小的快结疤的褐色伤痕。 他对姚嵩是丝毫不嫌的,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濡湿那伤,他问:“怎么会伤在此处?倒像是被谁咬了一样。” 姚嵩忽然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亲吻,随即猛地一翻身,竟将任臻压在身下,他跨坐在他结实的腰间,居高临下地按住他的胸膛,挑唇一笑:“不是说了,这回试试——我主动么?” 任臻清晰听见自己喉结滚动间吞下的一大口口水,他仰面瞧着姚嵩在上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一双含情目瞬也不瞬地直勾勾地只望着他,不禁难耐地挺了挺腰,软言催促道:“快,快一点儿,我忍不住了~” 姚嵩抽出自己的腰带,衣裳委地的同时,他伸手向后握住了对方的要害,坚硬而灼热,带着粘腻的湿意,果然是已经“忍不住”的样子。 姚嵩轻声一笑,不紧不慢拂去任臻的衣袍,而后缓缓倾身,与他肉贴肉抱在一起,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满足似的喟叹,任臻更是皱紧了双眉——因为他的小兄弟一直都在姚嵩的掌握之中,他像一条水蛇似地缠绕了他,盯紧了他,手中则花活百出地……任臻呻吟一声,急不可耐地摸向姚嵩的大腿根部,可他甫一大动,受了伤的左肩便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麻痹到使不上劲儿,姚嵩轻轻松松地拨开他的手,整条身子更轻柔而紧密地压迫禁锢了他,眯着眼调笑道:“听话~我主动~”任臻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第一次生出了他是他蛇吻下的猎物的危险感觉,直到他忍无可忍,…… 姚嵩求饶道:“轻,轻一点儿,任臻……”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开始时候占据了上风,怎到了此时又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儿。任臻扣着他的手,猛地挺腰一杵…… 一时事毕,二人还如胶似漆地抱在一处,任臻环着他的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碎吻着,姚嵩刚经历一场死去活来的性爱,此刻就哼出猫一般慵懒的鼻音,有气无力地朝他颈窝贴了过去。 此时窗外忽有轻微异响,随即是脚步沉沉离去的声音。姚嵩皱了下眉便欲起身查看,任臻手下一拉,闭着眼道:“不碍事。是拓跋珪。”那小子素来谨慎小心,必是宴会中途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姚嵩一听便罢了——他知道这小狼崽子如今是任臻身边第一可心之人,若不出岔子,历练一番将来是要大用的。更何况他年前离开已经属燕的新平回到后秦国都固原,受慕容永千里追杀,便是这拓跋珪奉了任臻之名沿途保护。 但他心中有事,此刻全涌了上来,便挣扎着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任臻不舍似地抚上他光洁的裸背,漫不经心道:“怕沮渠蒙逊发现?” 姚嵩的动作微乎其微地一僵,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笑道:“那野猢狲虽然年轻,但不好糊弄,我借他引荐方能得吕纂之信任,如今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任臻其实不过是在心中怀疑姚嵩异族皇室如何能这么快被吕纂接纳,方猜测又是沮渠蒙逊在幕后主使,所以故意出言诈姚嵩一下,这才确定这腹黑猴子果然已随吕纂回宫,藏进了戒备森严的璇玑殿里,只是经过这一夜,双方明着不说,暗中必定都有所戒备,再有所为,亦是难了。 姚嵩此刻已穿戴整齐,刚一动身下面便是一阵濡湿的失禁感。他略显尴尬的颦了颦眉头,任臻便披衣而起,拥着他轻笑道:“是我的错,太激动了。”一面伸手探入,姚嵩红着脸攥着他的手腕,却任他侵入依旧软热的后穴中清理。当几丝热流顺着手指淌尽,姚嵩轻轻了呻吟一声,感觉自己又起来了。过去的一年他使尽了各种手段又吊足了姚兴胃口,最终才半推半就地从了,换他在后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则活到这份上,他才知道,做这档子事,爱于不爱当真是天差地别,可他更知道——一旦清醒过来,他不只是任臻,他也不只是姚嵩。 因为他是燕帝慕容冲,他是秦侯姚子峻——这一切,源于骨血,与爱无关。 任臻吻了吻他红霞般的面颊,亦是情动的模样:“……还要不要?”姚嵩将他的手轻轻抽出,在手心紧握了一下方才松开,垂下眼睑平静地道:“该走了。” 任臻自然不是死缠烂打精虫上脑之辈,便笑了一笑,任姚嵩走了。自己才吐出一大口气,精疲力竭地躺回榻上,只听咔哒一声,任臻脸随即皱成了苦瓜一般——方才卖力气卖地太狠,几乎要闪了腰,他为了在姚嵩面前逞能又强咬着牙一声不吭,如今胸膛那处的内伤简直火烧火燎地害疼,他连喘口气都像死去活来一般。 任臻僵在床上之时,耳中忽然听到推门而进的声音,顿时如奉绾音一般,一丝两气地叫道:“拓跋珪,过来,给我上上药。” 来人正是一脸阴沉的拓跋珪,他居高临下俯视了任臻一会儿,他赤身裸体,被褥凌乱,一看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拓跋珪一声不吭,果然折去捧了随身带着的御制药油过来,方才一板一眼地道:“您这是受了内伤,又硬要进行剧烈运动,以致瘀血难散,如今须得好好推拿才行。” 任臻仰面朝天眨了眨眼,怎么听怎么像含沙射影的讽刺。他知道拓跋珪方才定是听见了这房里的泼天动静,但因为一贯不甚要脸,故而也没觉得怎么样,因道:“那便推拿罢!” 拓跋珪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扶起任臻靠进自己怀里,而后将药油涂了满手,在那浓烈的苦香中放手大干——任臻刚呜了一声,拓跋珪便低声道:“皇上,请忍耐。”任臻立即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吗啊这也太疼了吧?!这是在给他的五脏六腑推拿移位吗?!拓跋珪这死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不能吧?!他吃豹子胆了? 拓跋珪一边毫不留情地下手,一边面无表情地开口:“方才是天王放心不下,中途离席过来查看,后来……便回去叫我前来——照顾皇上……” 任臻听到此处,忍不住哎哟出声,似终于害不住疼的样子。心里却乱糟糟地只顾想——方才在外听人壁角的竟然是苻坚?! 拓跋珪见他脸色丕变,心中半含快意半是不知名的愤怒,不由地又加了几分气力,把任臻一片胸膛搓揉地渗血一般通红,才觉得心里的郁闷烦躁终于稍得一缓。 第64章 姚嵩悄莫声息地回到璇玑殿原是为避沮渠蒙逊的耳目,可此时的沮渠蒙逊并无心监视他,而是一直在房内苦等赴宴归来的吕纂,甫一见面他便急着迎上去问道:“长公子,方才科摩多袭击任臻之事可是您授意的?!” 吕纂是“病弱”之体,被人搀扶进来的,他瞟了蒙逊一眼,推开左右,行动如常地盘腿上了榻,要笑不笑地道:“除了我,还有谁能指挥那个蛮汉?” 蒙逊知道自己是说了傻话,但无暇顾及,闻言一皱眉道:“为何我事先毫不知情?长公子,我们的目的是要破坏燕凉结盟,在宫里动手未免太过显眼,落人口舌——我看酒泉公待天王礼重之心不假,苻坚若是因此怪罪下来…” 吕纂冷笑道:“我既然敢在我的地盘动手,自有善后之道。明光池中沉底的冤魂又何止多他姓任的一条?况且父亲再如何,也不会真治我的罪!”蒙逊心中大不以为然——若是任臻与苻坚这般好相与,他在天水城中也不会失手,他这边还傻乎乎地十面围城欲一网成擒,人家却已经胁生双翼不声不响飞进姑臧城了——吕纂也太过急不可耐、自以为是了。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便咽下了下半句话,吕纂肯高看他、信任他,他便是他最重要的幕僚,可以凭此终南捷径平步青云;如若不然,他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功臣之弟,灰溜溜地只配回陇山吃尘土去!他和男成不一样,男成志在守成,管好沮渠氏祖传的一亩三分地足矣,然则他要的远远不止。 吕纂微偏过头,又对他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了?我杀不杀这姓任的,还用先问问你的意思?”蒙逊心中一凛,忙笑着回道:“长公子还不知道我吗?美人于我,就跟良马名驹一般,多多益善。得之固然可喜,失了却也算不上什么。我是为了长公子的大业着想,唯恐操之过急罢了。”此刻一直随侍在侧的吕纂之妻杨氏已接过备好的热软手巾低着头恭而敬之地双手奉上,吕纂随手接过开始一点一点地抹脸,没一会儿便擦下一片灰色。吕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个女人似的姚小侯倒是颇通奇技淫巧之物,这带色的药膏望脸上一抹,真像病入膏肓了一般。”蒙逊松了口气,知道算是将此事揭过了,正欲再附和几句以讨吕纂欢心,忽见吕纂猛地一变脸,操起手上的热巾子就朝杨氏狠抽过去!杨氏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在场诸人全因这一变故而愣住了。 吕纂怒气冲冲地起身骂道:“还不是你的人没用!在她身上我已经事先藏了毒,若她能勾引的到任臻,则任臻必死无疑!就算事后追查,自可推说酒后乱性马上风——这事便天衣无缝了!结果逼我派出科摩多——这已是险招了,最后还没成功!” 杨氏欲哭不敢,跪起身子垂下头,悲悲切切地低声道:“…臣妾教导无方,长公子喜怒…”吕纂冷冷地道:“吩咐左右,将她杖毙!”杨氏哆嗦了一下,却还是一句话也不敢吭。蒙逊想了一瞬,忙道:“何必杖毙这般琐碎?赐一杯毒酒送她快些上路便是了——而后再将她沉进明光池中。” 吕纂诧异道:“为何”蒙逊一挑眉道:“今日事败,难保来日任臻那班人要闹大,吕绍段业一派人又岂会放过这么一个攻歼公子的机会?而酒泉公若要查问,长公子大可说全推说那婢女包藏祸心,乃是别国间谍,潜伏已久蓄意谋害燕使,因事败而投水自尽,那么长公子至多担个失察之过,以酒泉公爱子之心也就高举轻放了。”吕纂想了一想,果然思虑周详绝了后患——那科摩多虽有失手,但如今还死不得,总得找人顶罪啊。便大笑着起身,一拍蒙逊的肩道:“好小子,别看你年纪小,比你那哥哥还机灵几分!跟着我,跑不出你的荣华富贵!” 蒙逊自然嘻嘻笑着凑了几句趣,一面偷眼打量仍跪在地上的杨氏——他倒是真没想到吕纂这般喜怒无常,对他还算客气了,对那杨氏简直不像是对正妻的态度。一时奉承完了了吕纂,蒙逊谦谢着告了退,忽然在半途停下脚步——照理说,任臻闯进璇玑殿,应当没那么容易脱身。今夜科摩多为袭击任臻一事闹地甚大,璇玑殿中人人皆知——那姓姚的,自也风闻。 他在浓重的夜色中猛然转身,抬腿就朝姚嵩所居之处大步流星地行去。见黑灯瞎火地房门紧闭,不由地又疑心几分,伸手轻轻一推,房门洞开,层层幔帐内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少将军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蒙逊停住脚步:“姚嵩,你一直在房内?” 姚嵩似在床上嗤笑一声,奇道:“少将军真爱说笑,如此良辰静夜,子峻不在房内高卧补眠,难道也四处串门去么?”蒙逊干笑一声,已经瞬间想好了借口:“不是故意扰你清梦,只因方才长公子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东西,我劝解之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来寻你讨副好药膏来擦~”话音刚落便听帐内答道:“我的琐碎家什都搁在架上,少将军可自取。”蒙逊闻言,疑窦又起:“子峻怎么不肯见我,却一味地要我自己动手,这岂是待客之道?” 姚嵩轻轻一笑,随即一只纤白莹润的手拨开帐子伸了出来,露出半张如画脸孔,见他青丝拂面、睡眼朦胧果然是副娇懒困乏的模样:“少将军漏夜而来讨要东西,却也非访客之道啊~我如今好梦正酣,定要扰我起身,莫不是也想入我幕来,一闻帐中之香?” 蒙逊轻咳一声——他是听说这年纪轻轻又是庶子的姚嵩能得封安成侯,与其兄姚兴之“偏爱”大有干系,他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如今见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懂的?心中更是笃定姚氏兄弟的那些传闻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好色,但有分寸——姚嵩这么条阴测测的赤炼蛇,他如今还碰不得。因而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你躺着便罢,我取了就走。” 直到蒙逊带门离去,姚嵩才在黑暗中无声地舒了口气,锦褥下的外袍已是汗湿了一重——他后脚刚踏进房门,蒙逊前脚便至,他身上还穿着方才护送任臻离开时候的衣服!以蒙逊之戒心,见之岂有不疑的?又哪里会信他真地一直待在室内? 沮渠蒙逊袖了那顺来的药膏沿着游廊慢慢行来,忽闻山石之间隐有呜咽之声。此刻子时刚过,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风吹落叶之声伴随着这点悲戚之声似有还无,璇玑殿又近明光池,更显阴风惨雾片片。但蒙逊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他驻足听了片刻,忽然足尖儿一点,朝一处假山间猛扑过去,下一瞬,已抓住那藏匿之人的肩膀一带,迫他转过身来——二人刚一照面,蒙逊便吃了一惊,连忙松手退开半步,向那人抱拳行礼:“末将方才不知是夫人,出手过重,多有冒犯。” 那杨氏原没想到这夜里还有有人撞破,正自哭地双眼通红,此刻便抬袖拭泪,勉强笑道:“少将军言重了,臣妾今夜难以入眠故而来逛逛花园,倒让将军见笑。” 蒙逊眼珠一转,便猜到几分,因而笑道:“夫人好雅兴,深夜踏青,却连个下人都未带在身边?”他又抬眼望向暗夜中粼粼波光的明光池,语调一转,便带上一丝喟叹,“夫人可是为了方才枉死的侍婢伤心?” 杨氏一听说中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道:“她原是我陪嫁进来的丫头之一,这么些年来祸害至只剩了一个,到底还是保不住。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可更加难熬了…” 蒙逊不动声色地听了,心念电转间百般计较,那表情便更真挚了几分:“哎…长公子他到底太严苛了些。其实此事,与这弱质女流有甚干系?可惜方才在宫里我也救不得她,只能让她走地痛快些,还是令夫人在此洒泪伤心,实在有愧。” 杨氏愣了一愣,有些不安又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若非少将军,她只怕要被活活打死,一杯毒酒…到底,到底容易些,臣妾已足感盛情。只可惜我那婢女走地凄凉,难以入土,死后想得拜祭都难——” 蒙逊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夫人情深意重,蒙逊感念不已。如若夫人不嫌,倒有一法可行。”杨氏有些愕然地抬头,蒙逊正好低头与她对视,剑眉星目,英气勃发,不由脸上一红,借着夜色她略带尴尬地撇开头去:“将军有甚法子?” 蒙逊一笑,竟大着胆子握住杨氏的手,一眨眼道:“夫人跟我来便是。”说罢借气一跃,半搂着杨氏登上假山,在那嶙峋山石间纵跳不已,杨氏只觉得风声呼呼过耳,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立足于湖心小岛之上。 她惊诧不明,甚至忘了追究蒙逊无礼之行:“将军带我来此作甚?” 蒙逊俯下身来,扫了扫临水处的沙石,抬眼笑道:“女儿家质本洁来还洁去,葬在水中也无甚不好,又少有人巡逻到此处,夫人此刻月下拜祭,不是也可算尽了心足了愿?” 杨氏见他细心如此,心中更是感激,便依言欲跪,蒙逊又将自己外袍脱下叠在地上,口中则道:“夫人千金之体,娇贵无比,仔细岸边小石刮伤。”说罢亲自扶了杨氏缓缓跪下,一面将姚嵩处寻来的药膏亲手递上:“方才长公子打伤了夫人,末将特地寻了药与您,女子人家,万不可留了甚疤痕在身。” 那杨氏为了自己家门而被吕纂强娶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小心爱护过?她只觉得撑住她胳膊的双手那样温暖而有力,仿佛可以为她挡住这宫里所有的腥风血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闭目拜祭,临了却又忍不住偷眼望向蒙逊,但见月夜朦胧之下,这英俊少年正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双目明亮如星,正熠熠生辉。 沮渠蒙逊为吕纂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原是防苻坚任臻等人兴师问罪,谁知任臻心中不知怎的因那晚之事途生尴尬,一见苻坚就绕道,俩人同住凉宫瑶光殿却几乎没打上几次照面,更别说与其相谈那夜遇袭之事,对吕光亦只是推说那晚酒醉正酣,不小心在更衣之处睡死了故而不曾回宴。吕光心中记挂那一等一的正经大事,自也不理会这点微末细节,便也一笑了之。而凉宫内外此时瞩目焦点乃是燕凉结盟,商量合兵攻姚之事,所有人全死盯着双方首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故而吕纂与任臻虽已相互提防各自戒备,却暂时也都无所大动。 既是商议如此大事,任臻作为燕使当然逃不得,只得强打精神与苻坚、吕光三方会谈,就国土归属,出兵多少,何人带兵等事反复拉锯计较。苻坚还罢了,吕光这才了解眼前这个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人其实精地像鬼,尺寸之地都不肯相让,却在他每每都奈不住怒火要剑拔弩张之时又能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将争端消弭无形——而后再老调重弹半步不退,堪称一块老而弥坚的顽石,偏你又找不着他的破绽,难怪那慕容冲会让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担此重任。 一日午后,吕光潜人来报,有请任臻明光殿议事。任臻昨日正与拓跋珪商讨相关事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闻言,便乱发蓬头地哀号了一声,却也不敢怠慢,忙忙地要了热水净面提神。正在更衣之时,拓跋珪又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盅青釉瓷碗。任臻随口抱怨道:“这衣袍也忒难穿了。”言语间已不介意拓跋珪未经通报而入内,拓跋珪见状便放下手中物事,自然而然地接手过来:“我特地让厨房炖了参汤,你近来太过劳神了,多少喝点,颇有助益。”任臻斜了他一眼:“咱们是在做客,低调都还来不及,你倒大喇喇地向人索要人参?” 拓跋珪一扯嘴角:“我难道这般没分寸?这是咱们大鲜卑山上(注1)的老参,西凉边陲怎么会有?原是我从长安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任臻顿时三条阴影:“你机器猫啊?不声不响地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在身上?”他嘴里嘲讽心里却还在回想拓跋珪方才脱口而出的“咱们大鲜卑山”——拓跋珪是代人,原是并州盛乐人氏,如今的并州还在姚秦治下,拓跋珪自打懂事识字起都还没到过故乡,怕是已将自己当成同他一样的鲜卑人了——这样也好,无种族之别家国之仇,才更能与他同心,为他尽力——从此之后任臻待其更为不同,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恢复了精神赶到明光殿,便命拓跋珪守在外头,自己刚迈步进来,抬头便见苻坚一人独坐于胡床之上,正对着案上沙盘出神。任臻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得,在瑶光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自己还不用和苻坚独处,到吕光的瑶光殿里反倒要大眼瞪小眼了。 苻坚知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道:“世明被政务绊住了,迟点过来。”任臻讪讪地哦了一声,寻了张不远不近的胡床也坐下了——平日他们三人议事,唇枪舌战之余大脑飞速运转,自然顾不到其他,但如今与苻坚俩人傻坐,任臻就深觉不自在了——这股子不自在从那夜开始便循声滋生,他这人一向百无禁忌,那夜就算明知外面有人,也不甚介意演场活春宫——但那是对拓跋珪,于他而言,拓跋珪聪明绝顶又阴沉狠毒,却对他忠心耿耿,像是一头他亲手豢养调教并寄予厚望的巨兽,说到底,是自家人,然则苻坚与拓跋珪不同,他一想起来便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烧,仿佛也要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恼羞成怒一般。 “伤可好些了?”苻坚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来,任臻闻言抬头,却见他还是单手支头,盯着眼前的行军沙盘,状甚随意地开口,“我问过拓跋珪,那夜你曾受了科摩多的暗算” 任臻咽了口口水——苻坚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倒显得他近来所为莫名其妙了:“无甚大碍。” 苻坚恩了一声,又道:“你与姚苌之子来往甚密——”顿了顿见任臻不答,终于亦抬起头来看向他,“燕姚苦战于萧关,姚嵩入凉动机不存,你还是多留心。”任臻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心中便莫名火起:“天王多虑了,姚嵩不是这样的人。”苻坚淡淡一笑:“莫要误会,我并非干涉你的私事——只是你刚入凉宫,吕纂便铤而走险要袭击你,要的便是燕凉反目,兵戎相见,于吕纂他可立掌兵权再压吕绍一头,于姚秦则边关之围立解,姚嵩为人缜密,擅连环之计,料想夜袭之事未必不是姚嵩怂恿。”他分析地越有理,任臻听地便越光火——弄地他好似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一般!他腾地起身,冷笑道:“天王如今稳坐姑臧,担心自己便够了,未必要插手去管旁人之事罢!” 苻坚平平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端详案上沙盘:“我在后凉,虽称天王,实则光杆司令。你所代表的燕国军队站在我这边,才叫姑臧城中上下人等不敢妄动。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你若在姑臧出了事我也难全身而退,于大局自是有碍。”也就是说如果离开姑臧,他之死活,便与他苻坚无干了——在天水湖中他舍命相救麦积山上他悉心看顾,亦不过是为了他东山再起的“大局”!任臻再忍不住,大踏步走过去,一手拂乱沙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若你我不再是互相利用的盟友,苻天王又当如何处之” 苻坚漠然道:“两国之交,非友便敌,朝夕可变,我又能如何?自然是顺势而为。”任臻静默须臾,忽然一点头道:“受教了。”说罢竟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猛地就转身离开。 苻坚…早说过的,他不恨他,更不爱他——苻坚如今的心中,除了家国天下,便再无其他!或许曾经是有的,却也只是对那个他求而不得又爱又恨的慕容冲,而非他这么个冒牌货!他们二人之间,永远只是’朝夕可变‘的’两国之交‘——利起而聚,利尽而散,旁者,一概皆无,倒是他可怜可笑地堪不破、猜不透地在作茧自缚庸人自扰! 注1:大鲜卑山即为如今的长白山,鲜卑慕容原发祥于此地。 第65章 吕光摈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向苻坚行了礼,方起身落座,奇道:“方才见任将军怒气匆匆地先走了,却是为何?” 苻坚一直如尊石像般端坐于上,此刻依旧不动如山地淡然道:“他的心事…我又怎知。今日你我先议吧。” 吕光心道今日本就想与苻坚商议带兵出陇关攻姚秦的人选,任臻这外使不在也好。何况此人看着是个轻佻痞子,上下嘴皮一翻惯能胡说八道,实则心内极有成算,对燕国之利半分不肯相让,偏又总是很肯诚心实意地做出一番敷衍,叫人翻不得脸,着实令人头疼。 苻坚便随口问:“方才何事绊了手脚?” 吕光不比苻坚长几岁,年少之时便被其父选为苻坚扈从,从藩王辅他一路坐上龙椅,故而从前君臣之间在背人之时并无太多规矩,因此苻坚问话亦颇随意。吕光忙敛了心神谨慎答道:“些许小事罢了。玉衡殿的典丞为了些礼制问题总来啰嗦。”苻坚沉默片刻,便微笑着点头道:“玉衡殿是世子寝宫,自然是要格外慎重些。” 吕光是无名无分自据一方的草头大王,重视甚么礼制?玉衡殿来吵的所谓’礼制‘只有可能是世子吕绍的属官又来参吕纂的瑶光殿逾制失礼了,只是吕光偏宠长子,给他带兵之权,却又立了嫡子为世子,使得纷争不断,到底是家务丑事,所以他对膝下二子不和之事一直讳莫如深不欲人知。可叹吕光如今已不敢也不能像当年在长安之时对他全心效忠一力侍奉——说到底,盖因情势逆转,此一时彼一时也。 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话题,说起带兵出关攻打姚秦的人选,朝堂上议了数位大将,吕光皆是不允,看那势头却又不似要亲征的模样,苻坚稍一细思,便猜吕光属意亲儿子能带兵出征,立下功勋方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不如…让吕绍去?”苻坚沉吟片刻,故意开口提议了世子吕绍。吕光果然摇了摇头,有些丧气地道:“他从未上过战场,还不如吕纂彪悍武勇。能打什么战何况,他待段业比我这父亲还要热络,段业此次也力荐吕绍带兵——” 苻坚瞬间明白过来,如今在这后凉国中,吕光最忌讳的敌人已不是外族割据,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凉尚书令段业!他此刻最惧的是二人已在暗中勾结——段业在中军精锐中有不少死忠将领,若是世子也落入段业掌控之中,将来更任他摆布,大好基业便要尽数让与段氏,东汉献帝,曹魏末帝皆如此下场,前事不远后事之师,他如何能忘?——故而他宁可扶持了吕纂任他恩威并施地蚕食兵权,也要以此来制衡尾大不掉的段业。 “那么,世明是要以吕纂为将?” 吕光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面有难色,苻坚善解人意似地道:“长公子野心太过,你怕他不受辖治?”见吕光并无反驳,又是一笑:“就算吕纂羽翼丰满,也是你的骨血,便是占了凉州也无不可。”此话陡然一转,句句诛心,唬地吕光慌忙从胡床上跳了起来,惶恐地垂下头道:“天王可是疑心微臣有取代之心故而不迎天王复位?”苻坚随意地一摆手:“我真疑你,还会如此坦荡地问话?你的难处,我多少知道些——如今正是两兄弟闹家务之时,此事太过敏感,自然提不得,容后再说不迟。”吕光暗暗苦笑了一下,苻坚还是如以往一般,知他甚深,令他几欲无所遁形:苻坚哪里是体谅,分明是在敲打他——后凉朝廷皆昔日前秦旧臣,以苻坚积威旧名,怎肯名不正言不顺地坐镇姑臧?这是以退为进啊!若说他占了凉州后得知苻坚’死讯‘后没生私心,那是假话,但是如今苻坚活生生坐在他面前,过去二十年他畏惧他服从他都已成了熔入骨血的习惯,如今是当真什么也不敢想了。 苻坚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不放心野心勃勃的吕纂带兵,他却不敢再造次了,揣摩着俯首道:“吕纂太骄,还是让吕绍去吧。”苻坚见他还是为他所摄,改以吕绍为帅,面上虽还是无甚表情,心内却是一松——若是吕纂带兵,万一胜了,更是给他自己增添了政治筹码,骄兵悍将的更要觊觎大位,不屈人下了。至于吕绍,他身后有段业支持,吕光虽立其为世子,但一直不喜——他自个儿心里清楚的很:吕光再敬他重他,也总有后人可传,又岂会全无家天下的念头?就算如今不能了,也要为他家族打算后怒,他忌段业,说不得,亦是为了他吕氏。所以他不能将宝全压在一个吕光身上——幸亏姑臧朝中还有个段业如肉中刺眼中钉般杵在吕光眼前,若是加以利用加以扶持,倒是颇能制衡整个后凉朝廷的各派势力,一旦吕光真能除了段业,一家独大,那偌大陇西还真未必能容的下他了。 吕光虽松口了,但还是防着段业,不肯指派听命于他的臧莫该等猛将离京,只以吕绍为帅,只身赴大震关上任,同时命沮渠男成为前锋将军率兵出山,——如此将不知兵,兵不属将,互相制约互相提防,纵使将来胜了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苻坚一看其部署便知其真意是怕军政勾结,段业趁机得以坐大,点点头道:“如此甚妥。”心里却暗道:吕光从前在长安为将之时何等爽朗急性,否则也不会因与窦冲军中争权两相不睦便负气请命,带兵西征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也变地猜忌圆滑满腹算计,时时刻刻都只以一门一姓的威权为先。或许,这便是上位者共同的宿命。 思虑至此,苻坚无声地轻叹一声,视线缓缓转向被粗鲁拂乱的沙盘,想起任臻原先在途中所说的话——到了姑臧城中,才是龙潭虎穴! 想到此人,苻坚心中一乱,眉间微蹙,吕光一直觑着他的神色变化,此刻便小心地出言询问,苻坚忙微笑摇头,对自己道——此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尚且不及,又岂是情长思乱之时? 一时诸事初初议定,吕光便执意要将迎位大典提上议程。公元389年春,西燕慕容冲更始三年,后秦姚兴皇初二年,吕光率百官于明光殿迎苻坚复立天王位,因前敌姚氏亦称“秦国”,故国号依旧为“凉”,改元龙飞,与西燕休兵结盟,以陇山为界,划定疆域。同时晋酒泉公吕光为三河王,假节钺,掌虎符,仪比三司,享半幅天子仪仗,仍赐居明光宫开阳殿;尚书令段业加车骑大将军衔,领姑臧京畿军务;其余大小官员亦有封赏。是夜,大宴百官,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几乎让人忘记了西凉边陲的漠漠黄沙,依稀梦回当年繁盛至极的长安城,后凉臣工皆昔日前秦旧属,不少人间此情景心怀伤感竟自流泪唏嘘,借着酒醉在苻坚驾前痛哭不已,势言“打回长安”去,任臻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神色阴郁地抬头瞪向那人,却正好与苻坚看向此处的目光相遇,苻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轻轻一掠,便淡淡地转开视线,好言劝慰那旧日臣属。 拓跋珪在旁递过手巾,让任臻抹去唇边酒渍,方悄声道:“燕秦虽今日结盟,但昔日灭国之仇,只怕终究难消,我们不得不多加防备——”任臻一扬手止了他的话:“我自有分寸。”拓跋珪不料任臻至今还这般信任苻坚,只得掩口不提。酒过三巡,殿上歌舞乐伎退下,换上一批奇装异服的胡人进来,各个纱巾覆面,怀抱乐器,便知是要演奏“胡乐舞”了——盖因姑臧属丝绸之路必经之处,故而不少天竺波斯特有的乐器经龟兹东来,如箜篌、五弦、忽雷、火不思等皆在此落地生根发扬光大,因与中原乐器迥然不同而风行一时,其中尤以胡琴中名为“枇杷”者音质最美,此器为木制,有四弦四相,曲项凤枕,腹大如梨,因弹奏之时推手前曰批,退手却曰杷,故以此为名。这十二名乐师便都是怀抱这曲项枇杷上殿演奏,齐齐朝御座之上的苻坚与略次一席的吕光行礼毕,便依次落座、横抱枇杷,手挥拨子,便听得满殿奏乐声响,一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错杂弹落,如珠落玉盘,绕梁不绝,诸人皆是听地入迷了。 任臻还是头一回闻奏胡乐,侧耳倾听半晌,视线却忽然凝在了被众人围簇在正中的一名乐师身上——此人一张面孔皆隐在纱巾之下,唯露出一双盈盈妙目顾盼含情,目光所及之处,尽人皆醉,直至凝于一处,隔着阑珊灯火与任臻遥遥相望——姚嵩!任臻酒都给吓醒了——后凉与姚秦开战在即,姚嵩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已是危险万分了,何况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殿前献艺! 但闻铮地一声曲终乐止,姚嵩的视线掠过任臻,直直对上御座之上的苻坚。 苻坚放下酒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片刻后一颔首道:“好曲。”吕光亦扶手大赞道:“纂儿招来的这班胡乐师果真技艺高超——往日本王听枇杷曲,并未觉得有这般绝妙啊~” 吕纂忙起身逊谢,众人交口称赞,世子吕纂则脸色一黑——他尚且不知吕光已决定以他为帅带兵出关,见吕纂被夸,公然在百官面前得了这彩头,自然心怀不甘,偏又不敢开口顶撞父亲,只是下意识地觑了隔壁的段业一眼。果见这后凉尚书令兼车骑大将军的权贵起身笑道:“朝中无人不知大公子一贯不通乐理,此番倒真是用心良苦了。”吕纂脸色一变,刚欲出口反驳,便听座上苻坚温言一笑从中止道:“也是这枇杷音色绝美才得这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朕看这枇杷虽出自于胡中,音色却不让中原之琴瑟,只是这名字不甚雅,不若改以“琵琶”称之。”此言一出,众臣自然叫好,任臻本也以为苻坚是故意将话题引到了乐器上面以解纷争,谁知他话锋一转,忽而直指姚嵩:“琵琶之于乐师,正如名驹之于伯乐,也要这奏乐之人堪为知音方可——掀起你的面纱,朕欲见一见是何方高人。” 任臻心中一跳——苻坚虽没正式和姚嵩打过照面,但二人堪称早有交手,当年苻坚于五将山被重重埋伏终至被俘,囚禁于新平佛寺受姚苌逼索玉玺之辱,便是这毒谋士姚小侯的手笔——加上…那夜情致又被苻坚撞破,他若有所怀疑真要寻姚嵩的晦气却也不难。 姚嵩却似完全没有任臻预料中的紧张,他放下琵琶,起身朝苻坚施了一礼,便缓缓抬袖摘掉了拂面纱巾,现出了那张色若春花的脸庞,不卑不亢地浅浅一笑:“恭祝天王陛下复位大喜。” 苻坚直勾勾地俯视着他:“你不是氐人罢。” 任臻轻咳一声,正欲开口解围,拓跋珪忽然暗中拉住了他,任臻刚一蹙眉想要挣脱,便见姚嵩身边一人也摘下了面纱,先朝苻坚下跪磕了三个响头,可怜兮兮地道:“天王陛下!” 一时殿上无人再去注意姚嵩,都被这不速之客弄地满座皆惊,苻坚倒是颇为冷静地一挑眉,只点头道:“沮渠…蒙逊。” 蒙逊膝行数步,跪道阶下,泫然欲泣道:“末将失责,在天水与陛下失散,惊悔交加不敢擅离,直到听闻陛下已平安抵达姑臧,方才日夜兼程赶来,面见陛下请罪!” 苻坚淡淡地道:“起来吧。朕既已说过,天水遇袭一事事出偶然,所有人等都不再追究,自然也包括了你。” 吕光因苻坚从轻发落了吕纂,也怕沮渠家这出了名的愣霸王定要闹什么请罪,引得苻坚旧事重提,忙笑着插了一句:“所以你便出这馊主意,混进胡乐团中,想戏彩斑衣博君一笑,以此请罪?” 蒙逊朝吕光也磕了个头,眼巴巴地对他道:“末将不敢。末将不过是个南郭处士,来这滥竽充数的。” 吕光便对苻坚笑道:“天王听听,这猢狲因今日普天同庆天王登基,自个儿却没赏个正式官衔,请出韩非子在这迂回劝谏呢。”(注1)此言一出,场上诸人无不拉长了耳朵,吕光之意是也要加封沮渠氏的次子——世子吕绍自是不愿这与兄长暗通款曲的军阀高门再多个将军,但是这回,尚书令段业与长公子吕纂竟头一回约好了似地一同保持了缄默,似都默认了此举一般。 苻坚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放至案上,目光从沮渠蒙逊又转到垂手侍立,一脸谦恭的姚嵩身上,同时自然而然地笑应道:“好呀。如今与姚秦开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再加上沮渠氏世代掌军,沮渠男成既是准备跟着三河王世子吕绍出关打战,其弟自要封赏,以慰军心。这么着,就封蒙逊为——四品武卫将军,世明,你看如何?” 吕光吕纂皆是一愣——没想到苻坚就这么开门见山地把任用吕绍为帅带兵出关之事给捅了出来——他这边厢还未将手握兵权的长子吕纂给安抚好呢!更何况加封蒙逊为四品武卫将军,职衔固然不低,但武卫将军乃是从属于禁军,是要留任于姑臧,听命于段业的!他暗惊之下抬起头来却与苻坚对视了个正着,那目光一派温和,却又隐含逼促,他忙清了清嗓子,漾起笑容答道:“陛下高见,如此甚好。” 拓跋珪在下看地真切,悄声道:“吕光为何一副不甚情愿的模样?” 任臻心中还记挂着姚嵩安危,闻言方才偏过头来,漫不经心似地在他耳边道:“苻坚真意,便是以沮渠蒙逊为质,将其’扣押‘在姑臧城中,让跟着吕绍出关打战的沮渠男成投鼠忌器,不敢事事都听命于吕纂而暗中手脚对世子吕绍阳奉阴违——这也是防着吕氏父子军中擅权之意,一贯扶植长子的吕光心里自不好受。”如此等于平白给了段业一个挟制吕氏父子的把柄与机会,无意中又拉了段业一把,以求双方势力互相制衡,端的是一石二鸟之计——姜还是老的辣,自己在处理此类矛盾的时候,似乎还做不到这般圆滑贯通,借力打力。 苻坚既已忽然发难透出了风声,吕光不敢再拖延,怕再生变故,只得顺势宣谕了东征主帅为世子吕绍——满殿上下都被这忽然的人事任命唬住了,尤以吕氏兄弟为甚。一时场上气氛尴尬,吕纂虽不至当即发作,却甚是不耐地拂袖解散了堂上的胡乐队,铁青着脸皮重新落座。于是除了沮渠蒙逊之外,诸乐师皆鱼贯退出,任臻瞅着众人不察,便也起身如一尾活鱼一般尾随出去。 拐至殿外,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臂,任臻反应奇快地反手一拉,与其双双闪身至花园中的一处假山之后。 “子峻。”任臻皱眉道,“你太过大胆了。如今燕凉已经结盟,姚秦与后凉交战在即,苻坚又深恨你父兄,万一——” 姚嵩伸手抚向任臻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将它勾向耳后:“我才不怕~万一有事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罢~”任臻顺势握住他的手拢道唇边印下一吻,“这里并非长安,我岂能事事周全?君不见还有人欲置我于死地么!”姚嵩知他意指沮渠蒙逊天水湖一事——今日蒙逊已公然在君前亮相,苻坚已经明确表示不追究前事甚至给封了个四品武卫将军,任臻再想人神不知地暗中下手除掉蒙逊已无可能——这本就是沮渠蒙逊与他相商之后决定以此举双双亮相之因。当然,这一关卡,他自不必同任臻去说了。任臻刚欲再追问些什么,忽闻不远处走廊上有人行过,脚步声渐渐逼近,似直奔此处而来——任臻微微一惊,忙把姚嵩望后一推:“你从别处先走,我去拦住他!”说罢自己便挺身而出,自假山一跃而起,纵入走廊,恰好挡在来人面前。 苻坚负着双手,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任臻见他身边并未跟着侍卫,不由地微微松了口气,随即蹙眉道:“天王抛下满殿臣子,一人来此做甚?”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任臻头一回与他这么说话,却也是为了争取时间让姚嵩脱身。 苻坚沉默须臾,忽而道:“今夜这乐师便是那日与你同荐枕席之人。”因方才在席上喝的甚多,故而一开口便有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任臻羞恼交加地转过身子:“天王醉了!” 苻坚忽然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任臻的手腕,沉声道:“我千杯不醉。” 任臻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却不期然撞进他的怀中,他微退半步,抬眼望向他,嘲道:“是与不是,那又如何与我同枕席之人多去了!天王当年不也是其一吗?!” 话音未落便觉得唇上一烫,下一瞬间苻坚已经低下头深深地稳住了他。陇西美酒的滋味自舌尖窜入,醇香而凛冽,那滚烫蛮横的舌随之游走,从齿列自双颚,无一不被侵入濡湿,大片的唾液自彼此唇边溢出,任臻狠狠地皱起眉来,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他从未经受过这般掠夺意味十足的吻,如惊涛骇浪一般教他无处可逃! 注1:滥竽充数,语出《韩非子内储说上》:“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所谓处士者,泛指有才却无官之人,意同“先生”。故吕光有“蒙逊求官”一说。 第66章 任臻屈指成拳,忽然抵住他的胸膛,掌心吐力,猛地将苻坚向后一推,苻坚微微一个踉跄,却还是死力不肯松手。任臻抬起头来,双目发红地瞪视着他,苻坚喉结上下滚动,半晌后颓然道:“对不住。我忘形了。” 任臻打断他,一字一字地问道:“苻坚,我是谁?” 苻坚深深地望着他:“任臻。”顿了一顿,他轻声道:“西燕之主,任臻。”随着话音,他缓缓松手,那眼神却依旧迷惘而深情地凝结在他身上:“所以…不能。” 任臻喉结滑动,心中蓦然一酸——苻坚其实从未错认过,他是任臻,他不是慕容冲。 ——只不过他从始至终,依旧不愿爱他。 这些时日的负气与不甘似乎都有了平息和消弭的无奈理由——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前世之仇,来日之敌。他们都很清楚,只要还是一国之君,站着相拥只能彼此刺伤,背对着渐行渐远两相遥望似乎才是唯一共存的方法。 他垂下头,第一次在人前带上了一点力不从心的无奈疲倦,苦笑道:“我懂。这些天…原是我想岔了。该是我说对不住。这就回去吧,你是后凉国名义上的主人,这场宴会不能缺席太久。” 苻坚忽而叫住转身欲离的任臻,待他驻足回头,他突然上前将其轻轻一拥,却一抱即放,沉声道:“从此之后,有我一日,燕凉永为友邦,不加刀兵——一如你我!”任臻猛地一怔,余下的一点酒意也荡然无存——他当然知道苻坚这句话的分量: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今天后凉可以为了瓜分姚秦而与燕结盟他日可以立即为了别的利益而翻脸倒戈。而苻坚之诺,就意味着从此之后西燕可以放开手脚逐鹿中原而无陇西兵起这后顾之忧!苻坚一诺千金,早已重过了明光殿里签下的因利而起的那纸合约! 苻坚迈步上前,在如水夜色中与其并肩而行:“任臻,我曾经年少轻狂,自以为天下第一。到如今尝遍沉浮起落,方明白国士无双,知己难求,情爱一事譬如朝露,你我不该——”任臻扬起手,再一次打断他,在月光下平静地道:“我都明白。” 一句话换苻坚“不加刀兵”之诺,他简直合算大发了,然则心中却不明所以地还是空落落的闷痛着——到底意难平。 假山石后,不曾听话离去的姚嵩现出了半张比月光更皎洁的脸孔,却是面无表情地紧盯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不出三五日,为了安抚吕纂,苻坚加封其为南中大将军,已是从二品大将,仅比段业的一品大将逊二级,却依旧给权不加兵,划至段业麾下待命。一时姑臧上下皆在备战,到了诸事齐备,沮渠男成在陇关整军待命之时,世子吕绍便离京出关,苻坚亲自送出姑臧城外,封赏之余忽然出人意表地收了吕绍为义子——一时群臣侧目。更有传说,苻坚回宫之后曾与吕光密谈,言其子侄皆亡,太子已陷建康恐难得归,言下之意,这后继大任,亦会交还予吕氏——此举自然是为安吕光之心,但这事一传出来,璇玑殿便几乎要闹翻了天,吕纂暴怒地砸碎了满室内一切可砸之物,当时随侍的杨氏吓地瑟瑟发抖,蒙逊见状忙出言解围道:“长公子息怒。此时更不能自乱阵脚!” “怎么息怒?!”吕纂横眉竖目地道,“除不掉苻坚,杀不了任臻,现在还要让吕绍以’太子‘身份带兵,成全他的不世功勋!一旦大功告成,他眼里还会有我这大哥吗!”蒙逊一面以目示意杨氏退下,一面劝道:“吕绍空降陇关,根基不稳,哥哥必不会为他所制肘,心中还是向着大公子的。” “可他毕竟已是苻坚的义子!何况他身后有段业这老匹夫支持!若得胜还朝,他声望大涨,如日中天,更没我什么事了a” 身边忽然一声轻笑,是一直不声不响的姚嵩终于开了口:“所以从这一方面来看,长公子与我们姚秦反倒是统一战线了。” 脡逊瞟了依旧做胡人乐师打扮的姚嵩一眼,吕纂则已重新落座,冲他道:“姚小侯何意?” 姚嵩嫣然道:“燕凉联军若是惨败,那吕绍还有甚资本自傲?若是长公子不想看着您那弟弟夹着尾巴再灰溜溜地回来,自有一劳永逸之法——须知战场之上,本就变幻无穷,一时不察都会魂飞魄散——” 蒙逊立即斥道:“不可!我们沮渠氏若是大败,颜面何存?将来以何威信去守关戍边?!” 吕纂亦是迟疑不肯——姚嵩之意无疑是让他“通敌”,充当他们姚秦的内线传递军情出去来换姚军在战场之上替他除掉吕绍!此人心思毒辣,可见一斑。 姚嵩似毫不意外自己被拒,笑微微地道:“我自是为了我们姚秦着想,但亦有利于公子——端的是一石二鸟之计。至于蒙逊将军所虑,无非是怕刀剑无眼,死伤太多,沮渠氏兵力损耗——难道将军于我姚秦有何深仇大恨,非要以死相搏么?大可游而不击,让杨定打头阵去——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吕纂耷拉着张脸沉默了许久,忽然一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 姚嵩也不再多劝,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道:“那容在下先行告退。” 蒙逊问道:“去哪?” 姚嵩背对着他走地无比轻快:“四处转转。明光宫景,璇玑最盛,却是看一眼便少一眼——只怕就算下次有幸再来,这璇玑殿也已易主了。” 沮渠蒙逊紧随其后告退出来,在僻静处冷冷地道:“姚嵩,你好大的胆子——敢公然策反吕纂,不怕他一刀砍了你吗!” 姚嵩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少将军忍心看我死么?” 蒙逊冷哼一声,嘲道:“你这么个阴毒的美人,我不忍心也得忍心。何况你我皆知,吕纂不会杀你。” “怎么,少将军是觉得吕纂最终会听从我的意见,为姚秦传递军情?” “不。至少现在不。”蒙逊一摇头道,“吕纂杀伐有余,决断不足,后凉疆域他有份打的,所以他下不了这个’叛国‘的决心,也没这胆色。”他瞟了姚嵩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方悄声道:“你已料到他开始必定不从,所以要设一个局,一个逼地吕纂宁可罔顾后凉吕氏利益也不得不与你们姚秦合作的局!” 姚嵩静静地听了,笑容不变,心内却是一凛——沮渠蒙逊虽还有些年少轻狂,但认人识人已堪称老辣,竟与他之所见不谋而合!方才在吕纂面前装作心疼他家兵力的孬样也不过是想叫吕纂对其更无戒心。他眯着眼,狐狸似地笑:“听少将军这一番话,子峻惶恐至极——我区区一个身份不得曝光的客卿幕僚,托赖着你引荐给吕纂装成个宫廷乐师才能得以保全,又怎能在后凉国都设什么局——就不怕被人识破,连命都赔了?” 蒙逊点点头,深以为然似地:“对呀,姚小侯在明光宫中都能这般自信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怎么好似笃定任臻苻坚那一方就算察觉识破了你的身份,也必定不会对你下手一般?” 姚嵩脸色微微一变,忙强自镇定地掩嘴一笑,轻咳一声道:“少将军说甚玩笑话?你既知在下身负我主姚兴之命而来,自然置生死于度外,又岂会与燕国那帮人有甚瓜葛?” 蒙逊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半晌,微微一点下巴:“我亦身负家兄使命而来,必要在这纷乱时局里壮大沮渠氏之势力,也是置生死于度外,所以希望姚小侯莫要在我身上耍什么心机——否则小爷一贯脾气不好,一时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姚嵩眨了眨眼,忽而笑了:“将军怎这样气盛!不错,我早就料到吕纂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不到山穷水尽不可能就范——所以一开始他即便不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吕绍带兵出关——萧关战场有杨定与你兄长沮渠男成双剑合璧,我们姚军必定抵挡不了,必定节节败退——那时候的世子吕绍成功在即,威望炳天,吕纂再忠君再爱国也必定耐不住怒火与野心,彼时再向他进言,他必定言听计从——若能挑拨地后凉统治阶层自相残杀祸起萧墙,则他们必无暇他顾,燕凉联盟不攻自破——届时,不仅我们姚秦之围可解,于将军之大计更有助益。” 沮渠蒙逊听到此处,面色虽是一派平静,内心却早已惊涛骇浪:如此说来,姚嵩竟是在天水就有意网开一面放苻坚等人安全到达姑臧,才好一步一步逼吕纂狗急跳墙后凉内乱!只是…若萧关战起,他们姚秦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即使侥幸不败,必也丢城失地,说到底最终唯一尽得利者乃是西燕慕容冲!——这又是为何?!姚嵩到底在想什么!? 他隐含不解地瞥了姚嵩一眼,又听这似乎永远笑眯眯的毒谋士轻声补了一句道:“只是在此之前,要先除苻坚——苻坚若在,吕纂永远名不正言不顺,他就不会对太子之位觊觎垂涎,此计便无从施展了。” 蒙逊一扯嘴角,唇边浮出一丝阴狠的笑痕:“挑拨离间?现在让吕纂明着杀苻坚,怕他不敢。” “苻坚不也如此做?挑拨离间,左右逢源,相互制约——这苻大头毕竟秉政二十年,玩弄权术可比我高杆的多呢。”姚嵩分明是笑语晏晏,蒙逊却忽而感道一阵阴寒之气自他眉宇间发散而出。姚嵩见他不语,便哼笑道:“怎么,不敢?” 蒙逊突然朝他伸出手来,一字一句地道:“都说后凉是氐人龙兴之地,苻坚、吕光都堪称一时英雄,那就看看我们这两个异族后生能不能在这尘埃落定的陇西六郡再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而后,便是趁乱而起——天下英雄,能者居之! 但是除去苻坚,谈何容易。虽然姚嵩蒙逊如今已有正式身份可以在宫中随意走动,暂不怕人暗算,但苻坚既已入主姑臧,便开始仿效当年前秦护龙卫筹立禁卫军,苻坚在陇西威望素高,乃是传奇一般的英雄人物,皇榜张贴出去,应者如潮,苻坚以摩诃为队长,从中择优选挑羌人子弟入宫培植自己的亲属势力,又命拓跋珪从旁协助操练新兵。任臻有时颇不以为然地道:“英雄莫问出处,何必还挑出身?难道氐人就各个都是好的?” 这话自然是在苻坚的瑶光殿说的,否则被旁人听去,必要以为这燕国“将军”居心叵测了。苻坚还在亲自勾选禁卫名单,听到这话,便道:“我听说你在长安的虎贲卫也是仿效护龙卫而建。”任臻一点头,扬眉自得道:“虎贲卫乃天子亲属,悍不畏死,勇冠三军——这一路行来,你也亲眼见到了他们的战力。当初拓跋珪选拔人才,便不拘是何族出身,只要根骨好有胆色,全招至麾下。这才是用人之道。” 苻坚放下毛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么你那虎贲卫各个忠心护主,护的是你,还是庇佑他们选拔他们给他们一碗饭吃的拓跋珪?” 任臻一愣,颇有些恼怒地道:“自然是我!君不见天水一战,无人贪生怕死擅自撤退!” 苻坚见他恼了,便起身站到他身前,放软了语气道:“我原是随口说说,你既信拓跋珪,那他必是可信的。我只是怕你步我当年后尘——五胡乱战,逐鹿中原,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若是当年的苻坚大帝,绝无可能说出这般话来——彼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总觉得天下尽在掌控,没什么人他要不了,没什么事他做不到,何况降服和统治外族?然则吃一亏长一智,苻坚亦变了许多,如今的他,才堪称谋定后动,锋芒内敛。任臻想到此处,抬眼望向苻坚,脚下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苻坚心下一怔,却又很快微笑道:“怎么” 任臻忙摇了摇头,装做去看那案上名单——那夜后,俩人算是说开了,见面自也不复尴尬别扭——退一步海阔天空,既是要做知己,便要如知己一般相处。任臻自诩是个从不小意记仇的男子汉,但偶尔与苻坚独处,却时不时总会想起那个情难自禁的吻来。 正当此时,摩诃捧着个木匣进来,才算打破了室内略显凝滞的气氛,苻坚因问:“何事?”摩诃躬身立在阶下禀道:“拓拔将军让末将送呈一物予任,任将军。” 任臻奇了,起身接过:“他怎不自己送来。” 摩诃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任臻:“拓拔将军奉命练军,不得闲。”此言一出,苻坚与任臻俱是一皱眉——不是不知道摩诃打心眼里怕拓跋珪,但护龙卫名义上的统领还是摩诃,拓跋珪不过是奉命帮着治军训练,自己发号施令指挥正主来跑腿,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任臻开匣一看,乃是一枚小小的梅花金扣,登时明白是姚嵩为求见一面而传递进来的信物,不知为何地还是有些心虚,忙顺手掩进怀中,又扭头对摩诃道:“你还做过几日我的’兄弟‘,怎么倒惧起拓跋珪来?”他原是说笑,摩诃却几乎吓尿了——他简直想都不敢想起他昔日对这“任将军”的非分念头,惶恐地跪下告罪不迭,倒弄地任臻有些讪讪地没意思起来,只得转头对苻坚道:“拓跋珪年轻气盛,此事是他逾越,我回去定会好生说他。”苻坚眼尖自然早已看见,却权当不知,只是淡淡地恩了一声,任他离去。 任臻摈退左右,一人前往约定地点,却不期然在明光池畔与沮渠蒙逊不期而遇——蒙逊既封了个武卫将军,便被段业授以皇宫戍卫一职,倒是时常带着人马宫内巡逻,但还是头一次与任臻狭路相逢。果见任臻双手环胸站定了,凉凉地道:“沮渠将军。” 沮渠蒙逊一抬手,部下们便齐齐退后十步,让出空间来。他迈步上前,站到任臻面前,微微一笑:“任将军,天水一别,见君无恙,可见天公垂怜,我总算得以安心了。”他知道任臻恨毒了他,但他如今有御封的职衔在身又手握禁军,连苻坚都没法子拿他怎样,又何况客居于此的一个区区燕将?这才是真正的沮渠蒙逊,狂傲嚣张却狠绝狡诈,当日的涉世未深的愣头模样也全为骗他!任臻冷笑道:“非是老天爷的功劳,原要多谢你百密一疏。”沮渠蒙逊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地道:“果然是百密一疏——任将军的爱马还在在下府邸,如今新官上任诸事繁杂,竟一时都给忘了,不日必定奉还。” 任臻冷冷地一挑眉道:“沮渠蒙逊,你欠我的可不仅是一匹马,还有天水湖里枉死的近百条人命——马好还,命难偿!”蒙逊沉默片刻,忽而压低了声音道:“任臻,其实我从未想过真地杀你——” 任臻打断他的话,伸手遥遥一指:“我自认不是以德报怨的所谓君子——此仇,必报!”蒙逊闻言,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微微地前倾了身子,神色间还如当日一般,漾着仿佛少不经事的粗鲁与天真,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劝将军还是忍了这一时之气吧。此时,此地,你杀不得我。” 任臻神色不动,微微一抬下巴:“一时杀不了,那就等一年,一年杀不了那就等一世——余生无事,你就等着与我永远为敌吧!”蒙逊神色微微一变,却什么也不多说,只是沉着脸匆匆离去。 任臻待人走远了却还在心中暗自气苦,简直到了要暴躁跺脚的地步——沮渠蒙逊说的其实都对,如今他不能也无力除掉此人,以偿血仇——可他本就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如今又到底还没历练到苻坚那般惊涛骇浪皆处变不惊的份上,虽撂了句狠话吓退沮渠蒙逊,自己却也被噎地险些背过气去。正当此时,他忽觉肩上被轻轻一拍,回过头看,果然是姚嵩找过来了。 他勉强调整了情绪,挤出一丝笑意来:“你来了?” 二人行至明光池畔一处隐蔽山石背后,仍做宫廷乐师打扮的姚嵩偏着头上下打量了任臻一番,轻一挑眉道:“这是怎么了,气地脸色都变了。”任臻推说没事,姚嵩却一语挑破了:“可是因为沮渠蒙逊?”他见任臻默认了,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微笑道:“任臻,想不想在走之前,你我顺手灭了沮渠蒙逊?” 任臻闻言,诧异地抬头望向他:“…为什么?”若他无估错,这二人应该都与吕纂同一阵营——至少表面上是。 姚嵩抿着嘴笑,眉眼间却透出几分阴冷:“因为我与你一样,都讨厌自作聪明又偏爱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第67章 姚嵩行此举,盖因姚秦潜伏在姑臧宫中的细作刚刚秘报而来:沮渠男成率领匈奴骑兵出陇山后的第一仗便是包抄夹击了姚秦屯粮重镇华亭,截断了姚秦的粮道,但匈奴兵皆善打不善守,只能在平原会战之时逞威,故而姚秦在大将姚硕德的指挥下大军奔袭而来又夺回了粮仓,谁知陈兵萧关的杨定立即闻风而动,趁着萧关防守空虚之际,命前锋营分做两拨,前者垒土为梯,后者冒着枪林箭雨,强登高墙,幸而萧关守军火石箭矢储备极多,密雨似地落将下来,加上姚硕德及时回防,才堪堪抵挡地住潮水般涌上来的杨军。杨定却又不甚恋战,当即引军退回,谁知姚硕德还来不及缓一口气,华亭粮仓再次告急——却原来沮渠男成的匈奴兵并未远遁,又趁机来围攻劫掠——如此抢了就跑的游击战术简直令姚军疲于奔命,更何况还有数万燕军在主战场上虎视眈眈,一有机会便如猛虎出匣咬住要害!如是再三,半个月后,萧关告急,情势岌岌可危,主帅姚硕德一日七疏,急求姚兴加兵。 姚嵩便是在这时接到姚兴辗转送来的密信,信上屡加压力、再三催促,命他速速想法设法拖慢凉军进程。他匆匆看毕后便付诸一炬——他做事自行其道,姚兴即便人在眼前也命令不了他,何况远在固原?他自也明白即便沮渠男成暗中奉了吕纂之命游而不击,抢了就跑,不肯上主力决战,但杨定何许人也?抓住一点战机就能摧枯拉朽的战神,姚硕德再猛,也不过匹夫之勇又能撑得了几时?萧关只怕时日无多—— 门上轻轻一叩,姚嵩闻言抬首,见是沮渠蒙逊倚在门边:“大公子有请,密室商谈。”顿了顿,他迎着姚嵩了然的目光道:“刚收到的军报——萧关告破,杨定击溃姚硕德,挥军入关,我兄长自也不甘落后,亦引军追赶——”姚嵩听到此处,便心知他那号称“羌族第一武将”的二叔即便没死在战场,侥幸能逃回固原,也逃不过姚兴的秋后算账——在他的挑拨下姚兴早就对自恃元老而自大无礼的姚硕德看不顺眼,不过是从前看他战功彪炳不好动手罢了,如今姚硕德作为败军之将,左右难逃一死,姚兴才能彻底将三军兵权全给攥在手中。 沮渠蒙逊一挑眉道:“凉燕两军迟早在朔方平原会师,届时你们姚秦只剩下固原、怀远二镇,料想情势堪忧——你既是奉后秦国主之命而来,怎的事到如今大厦将倾,倒似毫不在意?”姚嵩毫不动容道:“大厦将倾?君不闻古语有云’不破不立‘,我皇兄之所以先前不肯加兵驰援萧关就是为了保留实力建筑后方防线,怀远重镇又有黄河天险,守个一年半载绝无问题。”他瞟了对方一眼,“一年半载,难道还完不成你我大计?” 蒙逊自然也知道后凉政局在平静的假象之下其实暗涛汹涌,苻坚在上,虽尽得凉州上下的军心民心,但根基不稳,吕氏一家独大,段业亦不甘示弱,苻坚须得百般弹压互相制约,才能在稳住凉州的同时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一旦苻坚在陇西站稳了脚跟,去芜存青上下一心,那依他的才具,后凉再现当年前秦的辉煌盛世也非不可能,届时沮渠氏作为“不合时宜”的军阀必也将不复存在。故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姑臧必得动乱,否则他们双方都不得生机! “你真有把握除苻坚,乱凉州?”走到半路,沮渠蒙逊还是忍不住开口。姚嵩袖着手走在前面,轻声道:“凉州现在三足鼎力,苻、吕、段,苻坚为首,方勉强和平,若苻坚不在了,余者互相猜忌,再煽风点火一番,焉能不乱?” 蒙逊沉吟片刻,忽道:“你先前未曾入宫之时只是想要除去吕绍段业,扶持吕纂上位,如今怎地…突然坚持要杀苻坚?”姚嵩面无表情地不作回答,半晌后才忽然开口转移话题:“我曾说过一旦燕凉联军破萧关立大功,吕绍名利双收,吕纂便会更加忌恨——到了眼下,这手握实权的吕氏长公子必会摈弃先前所有的原则,对你我的谋划言听计从,有他助力,何愁不成” 何况,我还有一个苻坚一定舍不下的饵。 二人各怀心思地来见吕纂,正巧碰见推门而出的杨氏,蒙逊飞快地撩了一眼,杨氏不甚自然地侧身相让,脸上绯红一片,悄声道:“大公子心情不佳,二位千万小心。”蒙逊亲自去扶,甚为感激地低声道谢,姚嵩在后看地真切,却也不说破。待二人入内向吕纂行完礼,果见其勃然大怒,先指着姚嵩道:“你不是说萧关防线固若金汤,姚硕德当世猛将么!怎么连吕绍这么个没用的东西都能拿下!?”姚嵩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冷静地道:“世子绍再没用,杨定和男成却都极擅用兵,何况段业为尚书令,后方粮草辎重运输都很到位——只要世子绍不是白痴,我姚秦独木难支,支持不下去是迟早的事。” “独木难支”?吕纂自然听的出姚嵩言下之意是暗责他不肯对苦苦抵抗的姚军泄露后凉的战略军机——后凉如今所占的陇西六郡他都是有份打江山的,他如何愿意里通敌国背叛吕光?但也正因如此,他更觉得比起那个只会在朝堂上夸夸其谈的弟弟,他更适合继承父亲的一切!可如今这萧关捷报传到姑臧,后凉上下人等欢欣鼓舞,皆言攻破姚都指日可待,世子绍是虎父无犬子,初次上阵便能旗开得胜,若再能首个攻入姚都固原,那更是居功至伟了——连苻坚也下诏褒奖,言及“待尔班师,再议嘉奖”——有什么“嘉奖”是值得“再议”的?只有比世子之位更重要的职位了——苻坚诸子俱亡于中原战乱,唯留太子苻宏南逃建康,已被东晋招安封侯,早已继位无望,反观如今吕绍已是苻坚义子,便是再晋一步,也未尝不可。他心里又乱又怒,一会怨吕绍一会恨吕光一会憎起自己无名无分还早死了的娘来。 姚嵩见吕纂已是方寸俱乱,便也不再出言诱逼——他知道吕纂会找他来,其实心中已下了决定来取舍。果然静了须臾便听吕纂迟疑地道:“如今战时,姑臧城戒备森严,就算你们姚秦刺探道了我军战略军情,也不能及时送达固原——” 姚嵩胸有成竹道:“陇西之地自古五胡杂处,先父在位之时,便有大批羌人密探潜入后凉——别的不说,姑臧城中我们姚秦的地下暗桩如蛛丝密结,任何消息都能尽快传递回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吕纂听到最后一句,方才略略下定决心——他对自己“被迫”“叛国”还是颇惧人知,因而必要处处小心,沮渠蒙逊则毫无愧色:“大公子须得暗中先与兄长通个气——,三军鏖战,不能让我们沮渠氏的精兵平白成了炮灰,杨定不是能打么,让他领着鲜卑人填上去!”姚嵩一听边知蒙逊是惧将来杨定依约重回苻坚麾下,若他功高兵多威盛,肯定会影响他们沮渠氏的地位与势力,正好趁此机会削一削他,端的一石二鸟之计。却也不说破,耳中听吕纂还在担心,其父吕光尚在姑臧,万一事情败露,再被尚书令段业穷追不舍,那当口莫说太子之位,便是小命都难保。姚嵩早有谋算,便胸有成竹地一笑:“既然如此何不令酒泉公——哦,不,如今是三河王了,也离开姑臧,带兵亲征?” 吕纂迟疑道:“苻坚已属意吕绍挂帅东征,我父王又怎好再前往插上一脚?”姚嵩一摇头:“苻坚不是属意吕绍而是属意他背后的段业,此举皆为在暗中提拔段业制衡你们父子,此消彼长,三河王心中岂会不知?如今眼见大胜在即,王爷心中肯定亦颇想将这更大的功勋占为己有——依照当日燕凉密约,二国出兵若胜,以黄河为界,一得怀远,一得固原。固原是我们姚秦国都,谁不想得?既然破萧关乃是大胜,长公子何不劝王爷亲往劳军?若王爷以这个借口离京,肯定会带上自己的亲卫精兵去攻城略地,以图亲自攻下固原,哪里还轮的上吕绍抢功?更别说外族的杨定了。所以长公子此刻进言,必合王爷心意,同时又调虎离山——王爷一走,朝中忠于吕氏的文臣武将们自然以长公子马首是瞻,做甚事都方便的很了。” 吕纂听者有意,此刻便道:“…能做何事?” 姚嵩好整以暇,似早猜出他有此意:“…除掉段业。” 沮渠蒙逊简直要嗤笑出声了:“段业把持军务近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廷,三河王难道不忌此人?却也不得不容他忍他——否则我与兄长这么些年为何要与他虚以委蛇?” 姚嵩款款落座,以手支额,状甚为难地道:“是呀~要将他连根拔起,必得拿他个诛九族的重罪,然后先斩后奏——”他凉凉地扫了吕纂一眼:“长公子可知道什么重罪需诛九族且罪无可赦?” 普天之下也只有——弑主谋逆,而已。 不出数日,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后凉朝廷上便再起暗涛,吕纂在朝会之上极力怂恿吕光亲往劳军,以分其弟之功。吕光果然心中活动,便当真禀明了苻坚,点起两万亲兵意欲亲往,一来是为了劳军显功,二来也是有了趁西燕慕容冲反应不及先斩后奏率先攻下固原之意,若首占姚都,那将来瓜分姚秦之时他何止能多分一杯羹?换句话来说,他这也算是为故主苻氏“收复失地”,史书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 任臻听说此事,便皱眉沉思了半晌,忽对拓跋珪道:“立即派人回长安,密旨叔明,命他放出风声来——说慕容冲也要亲征。” 拓跋珪本在依言磨墨,听到这话,便看了不远处挂着的凉州地图一眼:“您是打算离开姑臧,直接借道关山,抢在吕光之前,亲去前线督战吧?为的是首占固原。”任臻愣了一下,拓跋珪知道他离开姑臧在即不难,猜得出他不回长安而是直接去固原却是难得——他要赶去和吕氏争战果,直接从姑臧出发自关山小道插出绕到固原比东出陇山折回长安再走到固原要快捷的多,而慕容冲的皇帝仪仗自可以从长安大张旗鼓地缓缓出发,还可麻痹旁人——他要抢在吕氏之前攻入姚都。他好整以暇地一挑眉:“你觉得我不放心杨定带兵,所以要去督战?” 拓跋珪摇了摇头:“杨将军是皇上看中的人,自然妥当——即便他有了二心,所带的精兵大部是上将军一手创建的骄骑军,一旦皇上亲临,杨定便指挥不动了。皇上还有甚好不放心的?您非去前线不可,防的不是杨将军,而是吕氏。”任臻听罢,大笑着一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倒越发机灵了,再过数年,倒很可以放你出去独当一面了。”其实打从他下决心用杨定为北征元帅之时就已经定下这一后着,联凉攻姚只是手段,最后的决战必是他御驾亲征——有此军功在手,长安朝中还有哪个亲贵敢暗中不服他?自可兵不血刃地进行集权。当然杨定的为人他是深知的,他与拓跋珪不一样,虽然平日里也堪称对他肝胆相照,但心中有他自己的信仰,他打心眼里,还是将自己当成是苻坚旧臣。如今苻坚又已复位成后凉之主,杨定虽目前尚为燕将,对他也算忠心,但只怕面对凉军有时候看在苻坚面上不得不退让三分。两国相交,寸土必争——苻坚虽已有言在先,但毕竟不在军中,难保吕光不得寸进尺。 拓跋珪将毛笔递过去,低声道:“…我宁可跟着你。” 任臻奇道:“这是拍哪门子的马屁?当初你愿意做我的禁军统领,不就是为了将来能出兵放马统帅三军吗?我愿意成全你,你倒拿起乔来了!”拓跋珪沉默着笑了一下: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倒还真不急于建功立业,只觉得与他这般朝夕相处潜移默化的日子也挺好。至于个中原因,他不明了,也不愿明了。只是讪笑着低下头,转移了话题:“我是怕,长安与姑臧相隔太远,信使来回一趟费时太久,待上将军在长安调兵遣将完,这边吕光都已兵临城下了。” 这倒是个问题,任臻苦恼死了,要是现在有个手机电话无线电什么的,早不用愁了!拓跋珪想了一想便道:“末将快马单骑,即刻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任臻想了一瞬,当即点头:“兹事体大,亦不宜迟,也只能是你了。”然后便忙着低头泼墨——他用不惯毛笔,加之与慕容永来往通信都是用的简体字,更是笔走龙蛇,看着像鬼画符一般,连加密都省了——反正天底下,识得这字体的,只有他与慕容永二人。拓跋珪伸长脖子低头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字?也不似鲜卑文啊,为何我见所未见?”任臻懒得瞒他,便道:“我与慕容永相约的暗号,操此字迹旁人便不可能假冒。”拓跋珪心中暗羡,,嘴里却只问:“那如何同苻天王解释离去之事?” 任臻早想好了对策:“苻坚早就不满你在他的护龙卫中架空摩诃,培植自己的势力,你我做一场戏,你可稍加顶撞,我趁此机会逐你回京便是。”拓跋珪暗中活动之事他一直都是默许的——他与苻坚虽有言在先两国之间永不交兵,但在两国之外,自然是寸土不能让——否则吕光何苦赶着上前线,而苻坚也毫不反对? 拓跋珪点了点头,又似无心似地道:“那您何时动身?又要背人耳目离开姑臧,走陇山小道,介时如何解释,如何脱身?”任臻执笔的手顿了一顿,笔尖上凝结着的墨珠溅落锦帛,晕出一大片污渍,半晌后故作无谓地道:“迟早要走,那时再说罢。只是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事未完。”拓跋珪跟着任臻久了,此刻心领神会:“沮渠蒙逊?” 任臻微一颔首:“不仅是为了报天水之仇——这野猴子心狠手辣又惯会扮猪吃老虎的,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不管是为了后凉还是大燕,此人都留不得。” 拓跋珪本就深恨此人,他精心挑选带在身边的百余虎贲卫士,在天水湖几乎因他而被屠戮殆尽,故而此刻恨不得把头给点断了,却不免还是有些疑虑:“可现在我们毕竟是在姑臧皇宫,沮渠蒙逊又是有官职在身的将军,在这地界想要除了他再全身而退…只怕不易。” 任臻此刻已将密信写完,一面亲自火漆封印一面不假思索地道:“自非易事,但沮渠蒙逊又不可能一直滞留宫中,下手的机会么,自然是找的到的。” 拓跋珪一点就通:“姚小侯?”见任臻点头,便在心中暗自纳闷:姚嵩千辛万苦地潜入凉宫之中,至少在表面上与沮渠蒙逊一样,都是为吕纂办事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肯倒戈襄助他们?难道真只为了给任臻出气复仇?他张了张嘴,却到底噤声不语,将那半截刚欲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因为有关姚嵩的怀疑,他知道说了也白说,任臻对他再信任也高不过与姚嵩去。正因为——对任臻而言,他疏不间亲——就这么明白浅显的四个字,他陡然想起,竟平白觉得有几分刺心。 但这份刺痛,此刻却半点也彰显不得。拓跋珪接过密函,又从怀中掏出一纸名单递给任臻,自己顺势跪下,仰面望向他,低声道:“皇上,我若离开姑臧,您身边仅有几十名虎贲卫保护,务必万事小心。这纸名单乃我安插进禁军与护龙卫之中的人手,万一事有变故,可立即召集他们护送您离开姑臧。那沮渠蒙逊能除则除,如若不行便算了——我们来日方长。”任臻见他这般恋主,眼神中满是关切,不由心中也是一软,携了他的手道:“你放心。在姑臧城中,若有万一,自有人护我周全。”拓跋珪知道这说的必是苻坚,心下冷笑,面上自然还是一派忠心眷恋,点头称是。 二人来来回回地议定了事,末了任臻忽然叫住他,自腰间摸出随身不离的那只匕首,塞进拓跋珪手中,沉声道:“慕容永这人我深知的,无比忠心却也无比狠心,他在事成之时会顺手除掉他认为一切有可能危及鲜卑慕容统治的危险人物。他素来忌你,只怕你此次孤身返回长安会有不测,你贴身带着这龙鳞匕,见之如朕亲临,慕容永思前想后,亦不得不手下留情。” 拓跋珪双目一热,默不作声地接过匕首,却突然抬起头来直视任臻,四目交接间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在乎坐江山的是不是鲜卑慕容氏,只要是你,我便一世不叛——”他退后一步,重新跪下,磕头拜别:“吾之心愿便是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而后扶膝起身,匆匆转身离去。 拾级而下之时,陇西白炽的日光刺地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伸手覆额荫蔽双目,眼中却还是如同心中一般又热又痛:苻坚也好,慕容永也好,任臻对他们都是真感情。但即便彼此之间有极深的牵绊,却又不得不相互防之戒之,落地这般痛苦——他不要重蹈这覆辙!要不就成为他身边的唯一的倚仗,不离不弃,终此一生;要不就一举成为他的主宰,凌驾于他之上教他此生此世永远逃不开离不了! 第68章 吕光大军一离开姑臧,吕纂果然将相关事宜密告姚兴,言及吕光此次带去的兵马乃是绝对忠于自己的亲兵中军,说是劳军,但数万大军不是朝东南出大震关与吕绍和沮渠男成会合,而是北折出关山而入并州,虎视眈眈,意在固原。姚兴便派心腹大将狄伯支陈兵以待,扼守关山口打了一场大伏击,纵使吕光乃是用兵多年的宿将也吃不住这当头棒喝,一时丢盔弃甲、退入山中,音讯全无,后秦军心大振,加上虽失萧关但依旧有黄河天险,竟也凭此挡住了杨定与男成两方夹击,杨定心中谨慎,男成心怀暗鬼,便不约而同地止兵不前,战局便随之一变,重新胶着。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次日果然因擅权一事“斥走”了拓跋珪,又大大地抚慰了一直被拓跋珪明里暗里架空欺压的摩诃,笑微微地道:“你未必输给那个无礼的小狼崽子,加以拂拭将来也能出兵放马——可有想过跟我回长安去那处繁华可远甚姑臧。”其实他心中未必有多看重摩诃,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招揽人才,谁知摩诃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平平静静地道:“末将资质驽钝,只怕不堪皇上大用。而且我是氐人,这条命是天王救的,这辈子都会留在天王身边,不作他想。”任臻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他记得这摩诃当日还很是“喜欢”他,怎么现在没声没息就被苻坚拉拢过去了,作为君主,他当真在用人之上还比不得苻坚么? 不过他也就是不忿地想想而已,苻坚在这方面的为人处事,他嘴上不说,心中一贯佩服——除了慕容氏和姚氏这些降而复叛早怀异志的外族人之外,从为他战死的窦冲到杨定再到吕光,说到底虽各有优劣,但都没一个起二心的。他如今的头等大事,乃是在想吕光带兵离京已有数日,他不是循旧路走陇山,而是向北折向关山而出(注1)——关山自古崎岖,他在途中应该会有所耽误,但己方也应当在他站稳脚跟之前亦赶到前线,否则先让吕氏攻占了都城固原,燕军失了先机只能去打怀远,怀远有黄河为屏,除非严冬冰封否则平日简直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燕军得损兵折将多费劲儿不说,灭姚的首功还平白让给了吕光。所以算算时日,他也应该尽快料理完该料理的事,离开姑臧。 他在百般盘算之时,心中完全没有想到苻坚或者一切私人的感情——也或许只有在此时,他才能心如止水地出谋划策,而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弈者。 正在此时,有属下匆匆过来,在任臻身边密语数句。任臻一挑眉,挥手命他退下,方才对摩诃道:“你也回去向天王复命吧。如今天王对护龙卫看中的很,一再扩军,屡次阅兵——你担子重地很。只要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打发走了摩诃,任臻亦立即起身离宫。暗僻处早有三十名死忠的虎贲卫整装以待,见任臻过来,皆抱拳见礼,任臻负手环视:“情报可都确切?”为首之人乃是匈奴出身,是拓跋珪亲手提拔的,重他仅次于穆崇,此次离去之前亦对他千叮万嘱,务必谨慎,保任臻安全,他当即躬身道:“沮渠蒙逊果然爱马成痴,近来少在宫中走动,全是耗在马市了。”任臻略一点头——看来姚嵩的情报果然不错。沮渠蒙逊若在宫中他很难下手,即便侥幸得手他自己也难逃干系,得趁他出宫之际,趁乱除之,否则后患无穷——吕光一不在,底下的吕纂与段业就分庭抗礼,沮渠氏一介军阀竟能在这两座山头下左右逢源屹立不倒,还真是稀罕事——如果他真杀了蒙逊,最要防的也是这两方的秋后算账——当然更不能指望苻坚,他现在对双方是各有拉拢,彼此制约,自己则默不作声地发展势力,在兵权未盛根基未稳之际,苻坚不会对任何一方撕破脸来。 凉州接连西域,自古便出良马,西域未靖之时,中原一代的战马皆从此来而不做他选,姑臧城中更设有马市,供马贩与马场主大宗交易之用。为招徕生意,显示实力,常有马场主会带来些当世名驹,当然,奇货可居,轻易是不肯出手的。 沮渠蒙逊近来便是为了这么一桩心事抓耳挠腮——他看中了一匹大宛名马,色如霜纨,名为“吴盐”,取“胜雪”之意,望之较乌云骝更为神骏,只是马主不肯割爱,他便惦记上了——于他而言,名马如美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越难到手就越心痒,便开始软硬兼施地时时逼索,无奈那马主在当地也颇为财雄势大,又与吕氏关系良好,常有往来,蒙逊如今有职在身,似野马被上了辔头一般,不能像还在陇山镇一般直接踹门就抢,几乎要急死了。 那马场主烦死了这牛皮糖一般的野猴子,屡次不见,今日蒙逊干脆就在守在马市,一见人前呼后拥地走出来立即贴了过去,那马场主中等身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几乎占了大半张脸,一见蒙逊便颇为头疼地一摆手,操着怪腔怪调的匈奴土话道:“不卖不卖!”蒙逊在未得手前,一贯很放得下脸皮身段,涎着脸凑上去道:“大老爷成全我一回,多少钱都不在话下。”马场主停下脚步,状甚不耐地瞪向他,身边立即有个幕僚似的人开口嘲道:“我们爷难道缺钱么?!”蒙逊听得此话,便也改以匈奴话笑嘻嘻地回道:“大老爷当然不缺钱,但我实在爱这马远甚旁人,大老爷但凡割爱,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那马场主这回连头都懒得摇了,身后立即有人拥上来隔开了二人,那殿后的幕僚也是个一脸蛮横的大胡子,此刻嗤笑一声:“知道蒙逊将军是朝中新贵,受封四品武卫将军,可以自由出入明光宫,但我们爷即不在朝为官,只怕也用不着您。”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蒙逊还是个掌兵的将军,这马场主也忒嚣张,蒙逊正在心中暗怒,忽见马场主在前头又停下脚步,对那幕僚附耳数句,那人便过来换了副神色,笑道:“我们爷说若将军真有心,不妨入内详商。” 蒙逊闻言却并无欣喜,事情突变只有可能是此人觉得他另有可图之处。但叫他就此罢手却也不愿,只得提着心迎上前去,周围跟着的十几名护卫亦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马市中人潮汹涌、接踵摩肩,却一个也没落下,显是训练有素。一行人几乎同时到达马场主所包下的客栈,那幕僚似的随从大手一挥,“请将军独自上楼与我们爷详谈。”蒙逊仰头望了望这狭窄的四方楼,相通的门户间人影幢幢,几乎都是对方的手下。他笑了一下道:“整座客栈都是大老爷的人,还用上楼?”那幕僚一挑粗眉:“我们是不放心将军带来的人!” 蒙逊气定神闲地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都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绝对可靠。若大老爷觉得不放心,那双方一齐摈退这些闲杂人等可好?” 那幕僚见蒙逊如此说当即大怒,马场主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命人先给蒙逊上茶。蒙逊心中已经见疑,如何肯喝?只是笑微微地捧在手中,眼见那随从奉命捧出了一只乌黑的木匣,马场主低头轻咳一声,将其推了过去。蒙逊将盒盖刚一掀开,便觉得霞光阵阵。他挑了挑眉,立即翻手重新合上,这一次却是命令随侍的扈从们推出客栈,在外守候。 蒙逊目光锐利地直射而去,终于开口道:“这摩尼宝珠乃是当年三河王征西域灭龟兹时从库车皇宫中得来的,相传乃释祖遗物,须贮存于万年昆仑木所制之盒中,精贵非常,你能到手实在难得。”马场主亦在对面落座,远远地冲他一颔首:“沮渠将军果然好眼力。”话音刚落那幕僚便又以匈奴话接道:“将军既知它来历,必也知这摩尼珠乃是一对,如今我们爷手中有一枚,另一枚定然还在明光宫中。” 蒙逊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由冷笑道:“大老爷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以千里马换摩尼珠,这笔买卖倒是划算!但三河王礼佛甚重,此物必视若珍宝,百般爱护,只怕在下亦无能为力。”马场主但笑不语,只是捋了捋他浓密的络腮胡,果见身边幕僚又道:“三河王如今离宫出京,将军又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想来必是有法子的——只看你愿与不愿了。”顿了顿又道:“若是惧吕光察觉,我们爷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昆仑木匣,你将此物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那真宝珠的木盒换上一换,就算等吕光回宫一时也察觉不到,来日东窗事发,也早成了一段无头公案,万万疑不到将军头上。” 蒙逊心中已然活动——他自己没有信仰,却见过不少人为了信仰铤而走险万死不辞,千金散尽也要得此佛门至宝——若这马场主忽然改弦更张愿意出让“吴盐”了,他还惊疑不定地不敢接手呢,如今想来,倒是顺理成章。但他面上还是高深莫测不肯轻易答应,直到那马场主命人打开一幅卷轴,上面所画俱是神骏,蒙逊几乎要看直了眼。 那幕僚在旁指道:“此乃我家主子的八骏图,若事得成,将军可再择其一带走。” 蒙逊闻言,激动地差点拍案叫好了,好容易定了定神,他强自镇静地道:“如此,我勉力一试,只是明光宫戒备森严守卫众多,多给我些时日,我想办法——” 那马场主原本一直不曾搭腔,此刻却忽然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夜子时,宫门交货。我们已经买通关系拿到出城令牌,一拿到宝物即刻离开姑臧,如此也不会连累将军。” 蒙逊猛地一惊,想未免也忒紧了些,那幕僚便立即卷起八骏图,命人收走:“偷龙转凤不必看甚黄道吉日罢,自然愈快愈好。将军只要趁机将木盒子换上一换而后到明光宫的偏门与我等交货,从此便与此事再无瓜葛,岂不很好?何况将军难道不想尽快拥有那两匹当世名驹么?”蒙逊听到此处,早就心痒难耐,他暗中盘算了许久,吕光不在宫中,吕纂从不在此事上留心,想来应不至有什么大危险。便一点头道:“一言为定,今夜子时,偏门交接。告辞!” 明光宫瑶光殿 此时夜深,苻坚却还未休息,正伏案疾书——是吕光遣使来报:其部已入莽莽关山,山路陡峭迤逦难行,煞为费劲。但若能从关山口插出,直捣固原,便可抢先一步攻占姚都——他这战略意图从不曾明说,但这行军路线一看遍知,料想以任臻的聪明,应当也是洞若观火,近来却还是如同没事人一般,毫无焦虑之感。 怎又想到此人!近来自己的思想像忽然有了自主意识,事无大小总会自发自为地飘到这痞子身上。苻坚皱起眉来——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贯自傲,既是说了宁为知己,便不该如此——昔日他与丞相王猛亦为知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走过十余年,哪会如今日这般左右为难煞费思量!他凝了凝神,笔走龙蛇地继续将回信写下去,言及关山古道虽近但险,出关山的那道隘口呈口袋装,两边峭壁千仞,易守难攻,万万小心伏击云云。 无奈折子写了一半,殿外脚步渐次递进,是摩诃天生的大嗓门响起:“陛下,任将军遣人来送东西了!” 苻坚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搁下笔心道:这小子又搞什么鬼?他也住在瑶光殿的偏殿,有事便说,平白无故送甚东西来?摩诃上前将手中卷轴轻轻拉开,竟然是墨意淋漓的四个字——“江山永固”。 苻坚看地愣了一下:字是小纂,任臻刚开始学写,无论如何说不上名家手笔,说难听了还有点像顽猫按爪,七歪八斜,然而笔墨纵横一气呵成,看着是酣畅淋漓,倒又有种说不出的磅礴大气。更重要的是,他苻坚在天水袭爵为藩王之时,就自己将表字从文玉改为了永固,正是取江山永固之意! 苻坚低头端详了半晌,心中五味陈杂,却又平添几分不安——自那晚夜宴后,他们虽看似来往如常,但入夜之后即便相隔不远若无事也轻易不曾见面,这任臻如今毫无由来地送来一幅字却又是何意?苻坚一贯杀伐决断的性子,此刻却难得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正欲起身去看,偏又听见外面一阵骚乱,摩诃连忙出去查看,回来后禀道:“是世子绍的玉衡殿偏殿走了水,宫里宫外的人都已拥去救火了。”苻坚听说火不大又已救下,便也不去理会,只是此时人多纷乱,一时也不好走动了。 此时的任臻却已在一辆马车上,掀开厢帘一角,看着宫内隐隐的火光:“蒙逊这野小子当真是什么都敢做,趁着吕绍带兵不在宫内,就放火烧殿,宫内守备定然全被吸引过去,他就好趁乱行动了。” 身边的侍卫却作寻常的贩夫打扮,只是依旧黏上了一脸的大胡子,躬身对任臻道:“皇上,子时将至,还是快些换装易容。” 任臻一松手,缩回车驾之中,里面已是并排摆了假须、药膏、镜梳等物,任臻慢条斯理地一一动作,不一会便见镜中人渐渐换了模样,一副关外匈奴豪强的打扮,赫然便是日间与蒙逊商谈交易的马场主。 任臻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总以为武侠小说都是瞎编的,没想到还真有易容术,虽然不至于贴一张人皮面具便迥然不同,但的确能让人面目大异——说来还是姚嵩有办法,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些东西,要是到了现代都能去好莱坞当个职业化妆师了。 子时刚过,果然便有树叶摇动,是极有规律的簌簌而落之声,那是蒙逊与他们一早约定的暗号。任臻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来,用匈奴话生硬而短促了打了个招呼:“蒙逊将军,东西可到手了?” 沮渠蒙逊孤身前来,为掩人耳目也换下戎装,做夜行打扮,此刻也不多废话,直接从怀中摸出一只玄黑的木盒子递了过去。任臻在车上接过打开,忽然脸色一变,盒盖一翻,重新摔给随从命他退回,冷笑道:“将军是在拿个赝品敷衍在下嘛!” 蒙逊闻言一惊,一时顾不得旁的,连忙抢过木匣,开启一看,里面还是那颗宝光流转的摩尼珠,他刚欲说话,盒盖上却忽然飞出一枚银针直扑眉心而去,蒙逊大惊失色地侧头一偏,无奈方寸之间避无可避,那银针嗖地一声刺进了他的颈动脉,下一瞬间他便双膝一软,周身乏力地摔倒在地。 四周之人立即一拥而上,架起了瘫软的沮渠蒙逊,他此刻神智清明却四肢乏力连舌头都麻木地不能动上一动,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人将其五花大绑送上马车。 像货物一般被随手一丢,他被地板撞地正自头晕眼花,却连叫也叫不出口,还是一双手大力地将其扳正,又拍了拍他的脸颊,是他熟悉的男中音响起:“蒙逊将军,我早说过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任臻…他费劲儿地眨巴眨巴眼睛,明白自己是撞进了一个早就为他而设的局中——光天化日之下他前呼后拥任臻难以下手,干脆就让他自投罗网! 任臻却懒得管他心中的排山倒海,转头对外低声吩咐道:“立即启程,连夜离开姑臧!” 蒙逊瘫在地上,只觉得身下忽然一个颠簸,随即车马粼粼之声响起,一行人果真趁夜上路了。任臻就在离他不远处盘膝而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上似笑非笑,表情阴冷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浑身一颤。 注1:六盘山为南北贯穿的一条大山脉,绵延数百里,自古为甘陕分界岭,南段古称陇山,任臻自长安入凉州从此路来;北段古称关山,吕光欲横穿关山,自后包抄位于现宁夏的固原、怀远等镇则走此道,路程会大大缩短。 第69章 彼时姑臧城门早关,但任臻显是已经买通了城门守卫,草草检查了令牌即便开了偏门放行。任臻这才在马车中慢条斯理地卸妆理容,一面撕下胡子一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蒙逊,沮渠蒙逊冷汗直冒,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偏又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眼珠子四周乱转,任臻便开口道:“你是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岭一刀咔嚓了?”将手中胡须一掷,他抓起汗巾开始细细地擦脸,“你放心,我对你个毛没长全的小破孩儿还没那么狠心,特别是这小破孩儿还有点用处的时候。” 他上前俯下身,直盯着蒙逊的双眼轻声道:“你最好祈祷你那大哥比你有点儿人味,否则你的小命,在战场上便当真一文不值了。”蒙逊这才醒悟过来,任臻劫持他离京并非想借道陇山回长安,而是要直接拐去萧关前线,届时兵临阵前再以他为质来要挟男成!不,萧关已破,任臻这么点人竟然就真的想直接到固原去!吕光离京,意在固原——谁先占了固原剩下的就得打怀远去,兵力损耗不说,还失了灭姚首功——所以西燕表面上按兵不动,其实早勘破了后凉想要抢占固原之图! 赶了小半夜的路,彼时天光微亮,麻药也已消退了少许,蒙逊努力地转动舌根,艰难地开口道:“你…不是…个…区区中郎,将…你究竟是何人?” 任臻缓缓地将背向后一倚,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燕帝——慕容冲。”沮渠蒙逊已经受制于他插翅难逃,他也懒得再装。 如被一道闪电击过,沮渠蒙逊的脑海中有刹那的空白——慕容冲?!他竟然是慕容冲?他果然是慕容冲! 并州与陇州交界之地并不太平,尤其是山路僻静处常有匪盘踞做些无本买卖,一些大商贾往来此处皆有雇佣一些退役士兵充作保镖,以护卫自己及财产的安全。数十名虎贲卫都已换了武袍,备好明刀暗箭,上马疾行,倒也无人怀疑。众人将任臻的座驾簇在正中,如此行军似的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沮渠蒙逊觉得自己瘫在地上,骨头都要给颠散架了。他此刻已经消化了方才的惊天消息,可怜兮兮地看向任臻。任臻虽然也觉得坐马车简直是屁股受罪,还不如骑马好受,只可惜的他坐骑赭白,蒙逊双手奉还之后,他为了麻痹姑臧上下人等,还留在明光宫中——幸好他笃定苻坚定会善待赭白。他并不理会蒙逊,帘外却忽传马蹄之声,一骑赶上前来与马车并行,但听人在外恭敬地道:“皇上,此处已远离姑臧,即将进山,可否原地扎营,稍事休息?”任臻想了一瞬,一路提心吊胆急行军,众人肯定早就饿地饥肠辘辘,便传令开饭,休养片刻。 一时有人送了冷馍肉干并凉水进来,任臻接过,盘着腿一口一口地撕着吃,面也好肉也好,皆是冷硬如石,味同嚼蜡——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在外逃命赶路,为他卖命的士兵们都也是同样的吃食,他什么意见也不能有——只是思绪却不受控制一般飘回了天水城外麦积山中的时日,也是逃难,也是狼狈,苻坚却还是想法子为他寻来了热汤热菜,甚至平白引起一场因财起意的无妄之灾,恩,简直是横生枝节,苻大头真是难得犯次蠢,虽然蠢得还挺贴心——停!又来了!任臻猛一甩头,觉得自己妄称情场高手,自遇见苻大头,就一路摔得没皮没脸,连滚带爬的,还他吗的屡教不改,近三十年简直都白活了!恼羞成怒地瞪向像条蚕茧一般在原地不断蠕动的沮渠蒙逊,对方被他虎视眈眈地一扫,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任臻重新起身,蹲到他的身边,从面饼上揪了一大块下来,一股脑塞进蒙逊微张的嘴里,一面粗鲁地喂食一面泄愤似地道:“你害我暂失了爱马,我还给你一口饭吃,对俘虏我可算是够人道了——” 沮渠蒙逊一度怀疑任臻是要用硬地像棍子一样的面馕捅死他,于是先是左右挣扎,未果,只得一口接一口配合着吞咽地挺欢快,堪称训练有素,好不容易任臻“好心”地“喂”完了战俘,他才勉强找了个空隙,咽了口口水抚慰干的快要冒火的喉咙,才能开口道:“你失了赭白,猎到了我,不也是笔合算的买卖么。” 任臻一挑眉:“你能给我当马骑么?!”蒙逊理所当然地轻一点头:“当然啦~只要你愿意骑上我。”任臻一听,觉得这色猴子是话外有话,且颇为下流,登时怒目而视,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被侵犯了,正欲发作之时忽见车帘被掀起一角,那匈奴侍卫低声禀道:“皇上,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回报,前头入山处有个小关隘,是吕光年前才刚刚设立的,配有兵员三百——我们是绕还是闯?” 任臻心道——硬闯是闯不过的,实力悬殊,伤亡太大。若绕其他道又路途太远,费时费力。而姚嵩与他议计之时,已暗中将一切通关文书准备好,用的正是那个被药晕了现在还被捆在家中的匈奴土豪的名义,至于蒙逊,昨夜子时他自己孤身一人,偷偷地来自投罗网,想来此刻还未有人察觉他已失踪而前来追捕——他冲人一点头道:“不要慌,镇定一些,佯装那个匈奴马场主正常通关。” 侍卫领命退下,任臻则顺手摸过一只麻核塞进蒙逊嘴里,威胁似地一拍他的脸颊:“少给老子蹬鼻子上脸——你若敢闹出一点声响,我就剥了你的黑猴皮!” 任臻一行人停在关隘口,属下点头哈腰地送上足以乱真的通关文书,那守将亲自验过,随口问了一句:“姚秦与我们后凉正在打战,这时候出关做生意?”那匈奴侍卫笑地就像真是个生意人,一拱手道:“正是如此,我们爷才不放心那边的牧场,非得亲自过去看上一看。”那守将合上文书信手一指:“你们老爷如今就在车上?” 任臻见自己不出面不行了,心想反正这时候也不能传真照片,还怕他认出不成?于是警告地瞪了被踹到角落的蒙逊一眼,掀开车帘露出小半张脸,端着架子低声问道:“何事不能过关?”那守将倒没想到这贩马发家的土豪富绅生地倒颇为英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赶紧道:“并非文书有误,只是这印鉴盖的是长公子的章,如今三河王离京,尚书令坐镇京畿,曾通报各个关口,通关者还须加盖尚书令的印章——”任臻不悦地皱起眉:“我办理文书之时并未听说!”那守将态度倒不坏:“原就是刚刚颁布不久的政令,为的是防止奸细混在行商队伍中进出——”任臻听他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盘问不休,却似也并非真的起疑,只是一味地在拖延时间,而自己麾下的武人们都是直线思维,加上本就做贼心虚,几个神色紧张的已经将手背到身后,随时准备拔剑。他想了一想,招手换进侍卫队长,悄声吩咐道:“他是见我们过路肥羊,不宰不甘心的,给他点钱,他必放我等过关。” 那侍卫顿时一愣,似全然没想过天子脚下,守关之将敢公然索贿,任臻在从前却是见的多了,果然暗暗塞给对方几锭“买路钱”后,那守将装模作样地又问了几句,大手一挥,示意放行。两侧立即涌出十几个凉兵七手八脚的搬开木栅路障,让出羊肠一条土路来。 任臻下令众人上马,坐回马车中不由暗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瞥了蒙逊一眼,见他果然还是双手背缚地瘫在那处,乖乖地当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刚欲出言嘲讽数句,忽然又听到身后隐有马蹄急促声响传来,愈演愈烈,似有大队人马跟着纷至沓来。他脸色一变,正要扭头命人加快动作,身侧却忽然一声巨响——他骇然回头,几乎是瞬间就操起身边马刀直劈而去,然而与此同时,蒙逊已挣开手腕束缚,拼全力撞向车窗,贴着刀锋一跃而出,摔在地上就地一滚,他大声疾呼道:“拦住此人!” 变生肘腋,急转直下,任臻不及再追,急忙纵跳下车,就近翻身,跃上一匹战马,喝道:“冲关!”众侍卫皆为百战之士,二话不说便结阵完毕,簇拥任臻疾冲关门而去——然而彼时关隘处的铁蒺木栅尚未完全搬开,再优良的战马也必会缓上一时,就在这一停一顿之间,身后追兵已至,为首之人赫然正是段业心腹爱将臧莫该!沮渠蒙逊如见了救星一般,不顾自己的狼狈扑上前道:“将军速速拿下此人!” 任臻知道事败,急地扬鞭连抽,鞭尾卷着最后的两个路障飞散而去,他扬手吼道:“走!” 臧莫该乃是奉命来追回蒙逊,此刻并无追击个小小燕将的意思,他扫了在他眼中不过仰仗父兄作威作福却反而为人所执的毛头小子一眼:“尚书令只要末将截下将军送回姑臧,并未——” 蒙逊急地再也顾不得伪装花花公子,大吼一声:“他是燕帝慕容冲!” 臧莫该脸色一变——当年他随吕光段业西征,家小留在长安,城破之时俱死于鲜卑军之手——他虎臂一扬:“速将此事报诸尚书令!其余人等,随我追击!”话音未落,便一夹马肚,带着大队人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此时的姑臧城内亦是暗潮汹涌。 苻坚回复吕光的密函刚刚送走,最新战报便传来,吕光行军过关山之时,姚兴伏兵在东关隘口给了吕氏迎头一击,吕光带兵溃退,如今不知所踪,音讯暂无。 这一消息传来,除了吕纂人人都是在莫名惊诧中惴惴难安。 苻坚自也彻夜难眠,却不仅为吕光败北一事。他端坐于瑶光殿内,案上还是摊着那幅江山永固图——今日大早,便有宫女来报,燕国来的那一干人等,全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东西齐备,床褥整洁,就连赭白都还好好地栓在马厩里,唯有那人,就这么凭空失踪了。 昨夜宫内走水,今晨任臻失踪——苻坚揉了揉眉心——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那个痞子胆大包天,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正当此时,摩诃一身甲胄快步上殿,冲苻坚匆匆抱拳见礼,便低声禀道:“陛下,段业有异动!”苻坚很早就暗中命人监视段业吕纂,闻言便一拧眉道:“他调动兵马了?”吕光战败,最须防的便是段派势力异动。 摩诃一点头道:“派臧莫该带兵离京——直往关山追去。” 臧莫该乃是段业心腹,这当口更该留在京中与吕纂抗衡,段业有何大事非得派出此人——除非是为了——苻坚心底蓦然一阵发寒,与此同时,瑶光殿外忽然一阵骚动,是姚嵩强行冲进殿内,乱发披散,显是真急了,摩诃赶忙举剑一拦挡在苻坚身前:“天王寝殿你焉能擅闯?!” 苻坚抬眼见了姚嵩,心中蓦然一惊,忙喝止摩诃退下,绕道他身前,沉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姚嵩开门见山地急切道:“请天王救他一命!” 苻坚虽不知眼前这“乐师”究竟何等身份,但却知道他跻身于吕纂麾下却耳目通天,绝非寻常人物,任臻与他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勉强镇定地又重复了一次:“他?”姚嵩双膝跪下,哀切地道:“求天王救任臻一命!” 果然!苻坚如遭当头棒喝,他强自定了定神,敛容问道:“任臻即便离京,段业也没道理紧张到连夜去追——究竟所为何事?”姚嵩长话短说地解释道:“任臻早欲在离开姑臧之时,设计沮渠蒙逊,想将他带离后凉充作人质——谁知被段业派人半途拦截下来了!”苻坚便也不问他如何知道之类的废话,一摆手:“段业无非为救蒙逊,只要任臻留下蒙逊自可安然无恙。待朕写一道诏书,命段业放人就是——来日方才,原是他忒心急。”姚嵩咬了咬唇,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苻坚何等样人,岂会看不住他方寸大乱,是出了大事的模样。当下沉下脸来,不怒而威:“到底怎么回事!” 姚嵩皱着眉,压着声:“段业已经知道任臻的真实身份,这才围追堵截地势要活捉他——”苻坚不免愕然——照常理当无人怀疑才是!段业怎会知道任臻就是燕帝慕容冲?!若任臻只是个在凉境内犯了事的燕国使者,那么小惩大诫驱逐出境便也是了,他自诩保得住他;然而若段业知道他就是慕容冲,手握关中八百里秦川,又怎可能放他离开姑臧——更有甚者,他可以集结军队再以慕容冲为质进逼长安,那些鲜卑人不得不投鼠忌器,直到压榨尽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虽说燕凉如今合作结盟,共图姚秦,但若有此“复国”良机,前秦旧臣怎会坐视流失?一定是舍固原而夺长安——届时苻坚身为前秦天王,后凉新君,将会连说不的权利与立场都没有! 他关心则乱,五内暗焚地来回急急地踱了数步,忽道:“不能让任臻落到段业手中,否则吕光一回朝,他们为后凉国运计,必会撕毁条约反攻西燕!”关中长安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是每一个流落陇西的氐人的痴梦。苻坚也想念那煌煌帝都,但他更知道,长安是个香饽饽,咬住了也要吞的下才可以,如今的西燕无形中充当了这个保护者的角色,挡住了来自江左与关东的虎视眈眈,而根基不稳,脱胎于秦的后凉国,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闭门发展。 姚嵩在旁亦急道:“就算吕光回朝也不会放过任臻,吕段二人平日再不合,在此事上也必是同一立场——天王请痛下决断!” 苻坚沉重地吸了口气,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摩诃,点齐护龙卫三百精兵,随朕前往——救人!” 摩诃怔了一下,万万没有料到一般惊诧道:“天王,您这是要公然与尚书令开战啊!”如此明刀明枪地对着干,之前所有的优抚拉拢借力打力全成一纸空谈,在这敏感时刻,姑臧政局将会立即风云变色! 苻坚沉沉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如今,顾不得这个了。” 姚嵩却忽然出声拦道:“天王千辛万苦才得以复位,重掌政局,我虽然挂心任臻生死,然则若因此惹的天王功亏一篑,想来亦非他所愿。”顿了顿他献策道:“天王不必出面,可与摩诃将军互换身份,以他的名义出城救人——只要’天王‘坐镇宫中,姑臧便乱不了,事有万一也可在最后关头自上而下地弹压各方势力,一切都还有的转圜。” 苻坚心中焦急,此刻一想,果然已是最妥帖的法子了,便一点头道:“摩诃,你我更衣易服,任何人来求见皆挡出去!一定要拖到我回宫!” 摩诃视苻坚为偶像,岂有不从之理,二人身量仿佛,换过衣后皆全副披挂,匆匆一望还真有些难辨真伪。一时殿外已点齐人选,苻坚离去之前,轻轻一拍摩诃的肩膀,沉声道:“苦了你。” 摩诃心中感念,双膝跪下,语带哽咽:“末将的命都是天王救下的,必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苻坚见这话说的不祥,忙一挥手止了:“不出一日,朕必归来!” 苻坚匆匆离殿而去,自然想不到他走后不出一个时辰,刚收到风声的段业惊疑不定,一面加派人手前往关山,一面忙不迭地进宫求见苻坚——若任臻真是慕容冲,苻坚怎可能与之安然共处?!摩诃既是替身又岂能见他?六神无主之下,便只得听从姚嵩之计,扣下段业扣押于偏殿,只得苻坚回宫再做计较。谁知早有内线将此事传出宫外,段业的另一心腹爱将田昂岂可坐视,便带了数十亲兵也要进宫面圣,以救其主——此时四大宫门早已被蓄谋已久的吕纂命心腹的内廷侍卫们立时关闭,死活不肯开门,甚至口口声声称段业“谋反”,田昂、臧莫该等人皆是“从逆”,田昂麾下亲兵有率先硬闯的,立时被砍死于宫门前。如此一来,惹的那莽夫田昂勃然大怒,只以为苻坚要趁吕光失踪之时对功臣元老下手,也来一出兔死狗烹,他岂能坐以待毙!便也回营点了千余驻京禁军,干脆围了整座明光宫,内外对峙的双方隔着宫门稀里糊涂地来回叫骂,越骂越带劲,火拼一触即发。 姚嵩却早已趁乱溜出了瑶光殿,按照他早定之计,吕纂会趁机带兵来“勤王救驾”,只要田昂一耐不住火动手,便是坐实了“段党反叛”的罪名——早有准备的吕纂便可名正言顺地在宫中燃起战火——至于宫中的那个“天王”,最好还是死于宫变乱战之中为好,再推到段党头上,那便是万无可恕的谋逆之罪,吕纂便可借机将段党一网打尽。 若是姑臧京中三巨头俱亡,世子吕绍远在萧关,城内唯一有可能把持政局的便只剩吕纂一人,只要他抢先占了大位,必先罢战收兵以巩固自己的统治,杨定独木难支,燕军多半会退,如此固原之围必解。 至于带兵救人去的苻坚——既然“天王”还在宫中,那他就不过是个无名武将,除之何难?他早已在途中布下羌族死士暗杀苻坚——他倒要看看苻坚的命,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姚嵩仰起头、闭上眼,一如既往地仿佛嗅到了胜利的血腥味儿。但此时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定了定神,扶墙站住,自知是因为这些天煞费思量地连环设计,心力交瘁所致——谁知下一瞬间他便控制不住似地猛地弯腰捂嘴急咳,同时觉得喉间一抹腥甜涌来,他直起身,缓缓摊开手来,掌心赫然缀着数点血红。 第70章 姑臧城风云变色之时,任臻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关山密林中被追地走投无路,臧莫该也不知与他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如此地死咬不放、紧追不舍。 纠缠了近一个时辰,非但没有甩脱他们,耳中马蹄疾驰之声还仿佛愈来愈近。侍卫队长驱马赶至他身边,半喘着道:“皇上,敌我悬殊,来将又难缠的很。我们已经迷失方向,再瞎转下去迟早被追上。” 任臻知道手下这班侍卫们就算是铁打的人,如今怕是也快受不住了。他在马上环顾四周,果然山林莽莽不知何方,他当机立断扬鞭指向左近一处不甚高的峰峦:“我打头,先冲上去,稍事休整——此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可抵挡一!” 众将士领命,同时拨转马头,任臻一马当先,负责开路,——身后的追兵没想到逃命逃到一半还有杀回马枪的,一时反应不及,都愣在原处,为首的臧莫该率先反应过来,长刀一抖横在胸前,暴吼一声:“拦住他们!”话音未落,任臻已风卷流云一般窜至面前,面对眼前这铁塔一般的壮汉,任臻双眼一眯,一直在身后虚握长枪的右手猛地用力,银枪唰地一声自鞍下出鞘,借腰马之力横扫,刀枪碰撞,发出一声巨响。臧莫该没想到这个看着并不高大的青年胆敢与其硬碰硬的正面交锋,心下莫名一虚,带马略退了半步,任臻眼见机不可失,登时一声爆喝,掌中银枪化作一道虚影,将敌将从头到尾地密密拢住,枪尖卷起旋风,黄沙滚滚,直如千军万马,朝臧莫该狠狠撞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臧莫该被迫地连连后退,随即眼前一花,枪尖直刺胸臆而来,他回刀就挡,却只听噌地一声,刀柄被枪尖一挑,整把长刀竟脱手飞起,带出一片惊呼。 任臻他知道是自己使巧,真要真刀真枪地打,臧莫该气力还是远胜于他,是以并不恋战,趁对方还不及再次聚拢,以指就唇,一声呼哨,身后数十骑兵,便尾随着他疾速冲过了这道撕开了的口子。 然则臧莫该所部稍退而已并不散去,反而在山丘下团团聚集起来围了个水泄不通——甭管这燕使是不是慕容冲,但此人不告而退,还掳走了后凉将军,必定对后凉包藏祸心,活捉回去定然是大功一件。 所以臧莫该当然不退——不退而已,却也暂时攻不上去。任臻等人所踞之山丘虽不甚高却颇陡峭,仅有一面可供马匹上下,其余皆难以攀岩。任臻将人分作两拨,一拨歇息,一拨则居高临下搭弓引箭,愣是以箭雨暂时逼退了追兵。如此轮番上阵循环往复,箭矢将尽就换滚木巨石,因这地形实在易守难攻,臧莫该一时也无可奈何,却在山脚下严阵以待——他们上不去,任臻却也下不来,三五时日过去,不降也得降! 任臻无奈之下被逼上山,虽是负隅顽抗,但好歹缓了口气,但俯视了山丘下的情景,他又头疼起来,方才慌乱之下辎重全丢了,随身携带的那点粮草还不知道能撑多久。但任臻秉性天塌下来当被盖,从不轻易认命服输,他一面坐镇指挥,巩固工事安排岗哨,一面派人去后方探路,同时在心中恨毒了沮渠蒙逊,不知他是否还在追兵之中,若是非拼个鱼死网破,他也非得拉上此人垫背不可——只是他不明白,他与姚嵩合谋绑架了沮渠蒙逊,就算事发,段业也断无行事如此迅捷之理——除非,有人同时告密。 任臻倒是从未疑心到姚嵩身上——当年他曾经疑过,却是中了慕容永之计,亲手逐姚嵩出阿房,任他陷于虎狼之境,这几乎成了他后悔不已的一块心病,之后与姚嵩互相剖明了心迹,他更是当姚嵩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平时见不着也不会时时去想,但终究是贴心贴肉的自己人,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脏腑之属,至多闹点小毛病小症候,岂有自己闹起反叛来要开膛破肚而出的? 那就是姑臧城中尚有旁人欲置他死地?那…苻坚会知道么?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没声没息地走了的,会发援兵来救么? 任臻蹲在一块石头上,用力地搓了搓脸——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犯傻了。苻坚未必知道段业发兵追他,就算知道,见他走前还故布疑阵,自是知道他是有备而为,岂会为了他一人,而得罪此刻最该拉拢的段业? 所以在山上苦守了数个时辰,莫说援兵,追兵倒是陆续有加——算起来山下足足围了五百余人,自己身边只有不到五十人——任臻打了个寒颤,来此三年,什么血雨腥风没见识过,若是这回真要亡于此地,那真是太窝囊了啊啊啊!他要是死了,慕容永会兴兵给他报仇么?算了算了,“慕容冲”还在华山和张老骗子问道呢,他“任臻”名义上只是个小小的中郎将,慕容永生平最重就是慕容氏的复国之路,又岂会为他师出无名地自毁长城?哦,“慕容冲”还没有子嗣,若他“驾崩”,长安城中最有可能即位的便是慕容永,这样也好,他死是死了,至少还遂了叔明毕生之愿。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耳边忽然有箭簇划过,下一瞬间他已经被侍卫扑倒在地,随后卫队长狼狈地拉起他来:“皇上,他们又冲锋了!”“挡住!”任臻无暇再想旁的,摸过银枪,猫着身子就往外奔——以后如何他不得而知,至少此刻他还得对跟着他的人负责,决不能坐以待毙! 兴许是顾及要活捉,后凉士兵打起冲锋之时甚为谨慎,全凭血肉之躯向上冲,任臻抓住这机会半点没跟人客气,箭石齐下之余,因秋日天干物燥,山顶堆积了厚厚一层易燃的落叶枯枝任臻早让人在半山腰埋了一线,待对方骑兵一冲上来,立即飞箭点燃,再训练有素的畜生也会被这陡然窜起的火墙惊退,等着人仰马翻之际任臻再伺机带着几员精骑俯冲进阵截杀,须臾则在己方箭阵的掩护下迅速退回,如此再三——数百后凉士兵,竟当真就奈何不了这几十个孤单英雄,一时情势胶着。 臧莫该早已沉不住气,拍案道:“全员压上!死生不论!大不了提头回去见段公!就不信这姓任的有三头六臂!” 一直随军的沮渠蒙逊忙喝道:“不可!此人必须活捉!”随即意识到周围都是这莽夫的亲兵,自己这态度很可能招来横祸,赶忙脸色一变,瞬间就翻出个笑来:“尚书令不是也说过在此人身份未明之前,最好活捉——这可是与后凉国运,段公大业息息相关,将军还是稍加忍耐吧。”他语气和暖,心中却暗道——若吕纂姚嵩在姑臧城内已经动手,只怕此刻你那主子已经因“叛乱”而“伏诛”了,且看你狗仗人势还能横行到几时! 臧莫该被调虎离山,孤军在外,自然不知姑臧内情,又被蒙逊好说歹说劝下了,见双方对峙了一天一夜,天色已晚士兵疲累,便命暂时收兵,在山脚下扎营——依旧将那小山包围地铁桶一般。 侍卫队长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递给任臻一点干粮与清水。任臻灰头土脸,唯有一双眼睛还黑白分明,此刻正靠在树干上,扯下披风,解了自己的护腕止血——今日连连大战,他虽无重伤,周身却也满布擦伤,他头也不抬地道:“兄弟们还剩几个?” 队长道:“折了三名,方才一位重伤的,也走了。”觑了任臻的脸色一眼,他压低声音禀道:“我们剩下的存粮也仅够勉强煮上两顿——”任臻知他是怕引起军心恐慌,闭上眼一点头,他吟语似地道:“这战,难。”这话是交心了的真话,自他到了此处,血池战场是见的多了,但身边总有人不离不弃地扶持到底,如苻坚,如姚嵩,如慕容永。然则此次,他孤立无援,要独自去打这么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 侍卫队长自然听到了,他咬了咬唇,倾身几乎是耳语地又道:“皇上日间曾命人后山探路,还真有条羊肠道,只是难走地很——要不挑两个精干的侍卫连夜护送皇上偷偷下山——只要避开后凉军队得出关山,皇上可寻杨定将军去,如此大事无虞。” 任臻霍然睁眼:“那你们呢?” 侍卫队长一愣:“自然为皇上死守此处,拖延追兵一时是一时!” “那当真是’死‘守了。”任臻缓缓起身,微一摇头,“臧莫该将山下团团围住,就算就小路逃下山也必会被发现。更何况——你们是朕的子弟兵,理应亲如家人!岂有为人家长者抛下家人自己苟且逃命的?!”他顺手扯过自己的披风,覆上也已伤痕累累的侍卫队长的箭头,沉声道:“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那匈奴队长先是怔住,而后眼中一热——他本是流亡饥民,受拓跋珪提拔赏识,选进虎贲卫,本只与他亲厚,对这名义上的主子始终隔了一层,谁知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竟以家人看待他们这班卖命求生的孤儿!他不禁语带哽咽地一叩首道:“末将誓死追随皇上!” 一时众人纷纷感动,跪了一地,山呼万岁。任臻在月色下环顾众人,一扬手道:“朕与大家说实话罢,敌我悬殊,粮草将尽,乃是九死一生之局——但大家可愿意就此引颈就戮?!”众人自然轰然答否,任臻便点头道:“既然守也守不久,不若大家饱食一顿,趁黎明时分对方戒心防备都最薄弱的时候冲杀下去,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线生机!”话音未落,响应者众,更有粗豪一些的直接道:“反正也是必死的,不如痛痛快快地杀一场,多拉几个垫背,走地才不窝囊!”还有凑趣的:“那你可得多吃些,这可是个卖大力气的!”“当然!挨了半辈子的饿了,这回要做个饱死鬼!” 任臻见军心可用,斗志昂然,心中略略安下,但耳中听得此语,却又隐隐生出几分悲凉——今晚所为,都是从苻坚身上学来的,他从没有真的教过他一招一式,但不知何时起,苻坚的一言一行却都无形地影响着他,教他如何为人为君为国——哪怕是一个最下等的士兵都有可能是为人君者最后的希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诚感人永远比以利待人行之有效。不知他如今在姑臧如何…了?任臻仰头望向林梢高挂的关山冷月,无声一叹,随即死命搓了搓自己的脸,收起了所有的气短情长——即将一场硬仗,他不想输,不能输,至少此时此地不能。 天刚拂晓,一直合衣而卧的蒙逊猛地惊醒,他翻身而起,走到帐前向外望去,秋夜寒凉,山林之中静静地漫起一片白雾,除了几只惊鸟飞鸿,黑沉沉的夜色中一片沉寂。蒙逊咬了咬唇:姑臧城内的政变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臧莫该对段业甚忠,一旦知道城内境况必定调转头回救段业,那时候他可就功亏一篑白受这一路的苦了!但他告诫自己不能急,至少不能比弹尽粮绝人还少的任臻急——五百对五十,简直是该手到擒来。他在山下睡得不安稳,想必任臻在山上更是该寝食难安了——被围困地越久军心就越涣散,如果他是任臻,现在一定急死了。对啊,急死了怎么睡的安稳呢?睡不安稳的话——他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冲向帐外,大吼一声:“小心燕兵冲杀!”话音刚落,不远处火光连闪,那是后凉前置在山咬的岗哨在报警——燕兵在黎明时分忽然掩杀下山了! 随即一阵兵荒马乱,还在睡梦中的凉兵匆匆忙忙地组织防线,妄图将顽强冲击的燕兵再给挡回去,睡眼惺忪的臧莫该随便套了件武袍赶到临场指挥的蒙逊身边——他事先倒没想到沮渠蒙逊这没用的二世祖在战场上还颇指挥若定的样子,凉军虽惊慌却并不失措,加之人手上的绝对优势,遇燕骑而十倍围之,不论对方如何左奔右突也坚持阵势不乱,燕军再勇猛却也一时撕不开防线。此时天光微亮,臧莫该在战马上借着火把手搭凉棚向外远远一眺,隐约见三骑黑影自山峰的另一边背道而驰,不由脸色大变,一把拉住蒙逊的胳膊:“姓任的是声东击西!他要自个儿跑了!还不快分兵去追!” 沮渠蒙逊自然也看地真切,但略略沉思了一瞬,他不为所动地道:“这是疑兵。任臻一贯自以为是又重义气,不会金蝉脱壳——继续围阵,乱动者斩——困死他们!”臧莫该被他气势慑住,须臾后大怒喝道:“现在的主将是我,你个后生小子,算甚——” 若是平日蒙逊早低三下四赔小心了,但此刻他忽然周身过电了一般扭头望向某处——他瞳仁猛地一缩,他想他是看见正在瓢泼血雨中奋力冲杀的任臻! 他再也无暇顾及他人,腿间一夹马肚,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向他冲去! 任臻此刻已经杀红了眼,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他自己都从未想到自己辛苦学来的武技有朝一日真要派上如此用场——敌军像怎么杀也杀不完一般,前赴后继地死死咬住他们——他放出疑兵想要扰乱阵型却毫无成效,对方已然洞穿了他的想法! “任臻!” 一声暴喝如炸雷一般响在耳边,任臻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几乎是瞬间扭头望去,正与沮渠蒙逊四目相对,他顿时明白过来了——是沮渠蒙逊!看穿了他的战术! 心念电转,敌人已跃马眼前,伸手便是一枪,却旨在虚晃,任臻带马避过,二人错身之间他听见蒙逊急切地道:“你逃不走的!我不会杀你!为何还不投降?!” 任臻无声地冷笑,血顺着睫毛淌下,几乎黏住了他的眼。他掌心吐力猛地挥枪便刺,喝道:“投降原也没什么,唯有对你,小爷还得讲点气节!”蒙逊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痛,但还不及细想,枪尖已袭道胸前,簌然抖动,如毒蛇吐信。他连忙回招去挡——他使得是匈奴马刀,与任臻的银枪正好一长一短,互为天敌——但闻噌的一声刮响,马刀抡起一道如圆月一般利落的弧度,正卡在枪身上,二人同时发力,任臻冲杀太久,血垢堆积,他一时手滑,蒙逊立即借机加力,刀刃一路电光火石地顺着枪身滑下,迫近了任臻,他咬牙切齿地道:“别给脸不要脸!”第一次被沮渠蒙逊这般压制,任臻仰面看他,耳边的厮杀呐喊似乎全都不见了,他在对方的眼中只见到了血流盈野的凶光。他咬牙挣扎,一点一点地将马刀格开,竭尽全力致双臂轻颤,但蒙逊天生力大又优势占先一时竟逃脱不开,正在此刻身畔忽哟一骑杀出,口中大喊:“放开我主!”却是侍卫队长好不容易杀出了小包围圈赶来救驾了。蒙逊啧了一声,扭头去望,任臻借机举力,挑开了弯刀,蒙逊回手欲拦,队长已是扬刀从中劈下,隔开二人,与蒙逊战至一团! 蒙逊见到口之肉就此飞了,心中大怒,掌中弯刀上下翻飞,已将缠着他不肯放行的队长身上割了数道伤口,甚至将他手中长刀击落,那队长大吼一声,竟忽然纵身扑向蒙逊欲与其同归于尽。蒙逊冷笑一声:“不自量力。”右手一摆,马刀横握,是一刀割喉之势——正当此时,耳边又是一阵铿然之声,一道枪影突如银蛇出洞刺进二人空隙之间,迫使蒙逊收刀自保——竟是任臻去而复返又杀了一记回马枪! 任臻借一招之利,以快打快,慕容枪法施展开来,刀光剑影间水泼不进,一时压着蒙逊无暇反击,同时伸手将那侍卫队长一把拉到自己身前,最后虚晃一枪,双腿一夹,策马就走,蒙逊在马上好容易直起身子,任臻已窜到十步开外——他如今坐骑非他平日神骏,至此便再也赶不上了!蒙逊气地直咬牙,一怒之下他搭弓引箭,遥遥对准了任臻的背心——这么个记恨不记好的犟种,将来必成心腹大患,留之何用!手指微微一僵,是想到了先前一路上任臻对他的嬉笑怒骂连踢带踹,那时候,他对他是好的,哪怕不假辞色,都透着好意——如今却成了杀之后快的敌人!就因为他欺骗他、利用他?可当今乱世,谁真地干净?谁真地没做个昧着良心的事?!他欲为人上之人,又何错之有! 蒙逊双眼通红,手指松开,那簇箭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直直没入任臻后背! 任臻所部突围不了,只得又退回山上,收拾残军清点人数,竟只剩下一多半了。众人围拢在一处,无声地望着瘫在队长怀中的任臻,俱是神色惨淡。 任臻无力地翻开眼皮,背心已经疼到麻木。除了中箭瞬间的钻心之痛,现在只要不动,倒是无甚感觉。他费劲地扭头望向身边生死相随的最后几人,也不说什么各自逃命的废话——谁都知道,再无机会了。他轻扯嘴角,只道:“连累你们了。” “皇上!”众人无论带伤与否全都相扶着跪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却有不少铮铮汉子语带哽咽:“我等誓死追随!” 任臻笑了笑,又看队长:“能拔箭么?”既是打定主意死战,他便当为表率,身先士卒才是,这箭伤太不方便。队长亦是一头一脸的血,含泪道:“皇上,没有’银环‘,强行拔箭会失血过多的!”任臻想想也是,如今缺医少药的,万一他先走了,这帮人更无主心骨——那便同始同终吧。他深吸一口气道:“扶朕上马。” 每走一步,锋利的箭头就磨着血肉一转,鲜血自绽裂的创口处丝丝缕缕地涌出,染红了整个后背——若在数年之前,自己已经惊慌失措见血就昏了罢。任臻翻身上马,挺直了背,遥望苍茫关山,心中蓦然之间无喜无悲。他低头一圈一圈地缰绳绕上自己的手腕,低声道:“全员上马,随朕突围——有能出关山,面见杨定的,命他灭了沮渠氏,为朕报仇!” 众将轰然答应,齐齐翻身上马,心中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但无一后退。 正当此时,山下后凉军中忽然一阵骚动,阵势大乱,惊呼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任臻便是一愣,不多时斥候回来探报——竟有一人孤身闯阵似要冲上山来——数百凉兵竟无一人拦得住他! 任臻陡然一愣,还不及细想,他便扬手指挥道:“趁对方大乱,我们冲下去!” 一声令下,众骑跃出,喊杀震天地朝凉军撞去。 任臻长枪横扫,杀出一条血路,似心有所感一般,直朝那人而去——那骑士长戟在手,所向披靡,乱军中单枪匹马,如出入无人之境,二人越来越近,遥遥地一个照面——任臻猛地张大了嘴——苻坚!哪怕此人蒙面易服,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他还是认得出来! 就在这一顿之间,数个凉兵举刀劈来,任臻连忙一带缰绳,战马吃痛,长嘶人立,任臻手心一滑,眼看就要被掀翻在地,横下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牢牢地攥住他的胳膊,任臻只觉得天地陡转,下一瞬间他已落入一副宽阔的胸膛之中,血腥味刺鼻浓烈,他却毫无由来地松了口气。 苻坚低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你受伤了。”随即拥了拥他,一扬长戟,如战神再世:“先随我冲杀出去!” 第71章 苻坚孤身闯阵,风卷残云一般杀开一条血路,幸存的燕兵紧随其后,好不容易才逃出包围圈。 任臻等人逃至一处僻林,方才得以喘息,细数身边侍卫,已折损过半。为首的侍卫队长乃是匈奴人,生平最敬勇士,便朝翻身下马并且小心翼翼将任臻抱下的苻坚一拱手道:“多谢这位英雄出手相助,此恩如山,我等必粉身以还!”苻坚浑身上下如血人一般,青甲覆面,又神色森然不言不语的,望之有如阎罗。队长兀烈见此人骑着赭白而来,又愿为自家主子杀进重围救人,想是姑臧中人,可究竟是谁,他不好猜、也不敢猜。任臻忽然惨白着脸色抢着插了一句:“他是我早就安排在姑臧城内的一个暗卫,自己人。”苻坚将任臻轻轻放在草甸之上,又缓缓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他不要再说——他自然知道任臻开口是为他解围——任臻身边的侍卫这一路上都见过他,现在他虽蒙面,但一说话势必会惹人疑窦——后凉天王与自己的子民士兵拼死厮杀,却是为了拼死去救燕国君主,堪称一场最荒唐的笑话。 任臻轻咳一声,又带出一丝血沫——定是后背断箭所致的伤口又绽裂了。他忙不声不响地咽下,不顾苻坚的劝阻强撑着吩咐道:“此处虽僻静易于藏人,但后凉兵人数占优,一旦地毯式搜寻,这里迟早暴露——四下都须派人小心侦查敌情,不可稍松。” 部下领命四散,唯余五六个人警戒留守。兀烈不顾自己的伤,上前含泪道:“皇上,您的箭伤…”任臻也知暂不拔箭是权宜之计,便沉重地一点头,兀烈便欲扶起任臻,苻坚却忽然手中一紧,俯身将任臻抱着调过身来,就是不肯松手——是要亲手帮他拔箭疗伤之意。兀烈愣了一下——这大个子虽然据说是友非敌,但浑身浴血看着瘆人的很,又是个哑的,问不出个究竟来历,岂能将皇帝的身家性命全交由此人?任臻勉强一笑,命他退下,自己则竭力仰起头倚向苻坚的颈窝悄声问道:“先…先告诉我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还有,你一个人怎么从宫——从里面跑出来的。”苻坚沉默着不肯开口,他触目所见,是任臻鲜血浸透的袍子,此刻早急红了眼,伸手便要去剥任臻的衣襟,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腕,苻坚抬头,与任臻四目相对,对方眼中还是他所熟悉的执拗、狡黠与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只得无奈地低头在他耳边以气声道:“路上遇袭。护龙卫为护我先行,死伤惨重…” 护龙卫是天王禁卫,在后凉国境内居然遇袭还几乎全军覆没?任臻如今经历的事多了,转念一想脸色更是煞白一片:“…姑臧…有变?”苻坚自是在遇袭之初便已料定姑臧城中定然出了甚大变故,但依旧不曾回头巩固他来之不易的江山大位,依旧选择赶来救他。 苻坚剥开任臻的衣襟,见那处血肉模糊的伤便一拧眉,刚抬头就猛地被任臻的眼神唬了一跳——任臻面色铁青地如一只受伤困兽一般狠狠地瞪着他,甚至说话都开始结巴:“混蛋…你,你是傻了?快回,回,回去——!”苻坚心底蓦然一软,觉得自己这一遭九死一生,因这骂似全值得了。他面对着任臻低声道:“自是救你为上。何况城内如今情势不明,暂时也不好妄动——”任臻还是气地周身轻颤:“你是中了调虎离山计!——”话未说完,背心便是一阵锐痛直刺心扉,他想也不想,便就近低头一口咬在了苻坚肩上,咽下了所有的痛呼! 原来苻坚趁任臻分心,一举拔出陷在肉中的半截断箭,饶是眼明手快小心翼翼,也依旧带出一蓬热血,溅了满手。因为没有伤药,他不敢大意,连忙抽出绷带扎紧以止血——时光回转,似又到了麦积山中,只是那时篝火之旁,二人身份互换,心中蠢动却举步维艰,那么近,那么远——到底不敢、不可、不能。苻坚一面动作一面凝视着奄奄一息的任臻,仿佛此刻天地间唯有彼此,他忽然在这风雨飘摇的绝境之时微微一笑,俯下身用气流在他耳边送出声音:“我们扯平了。” 任臻心中一酸:怎么扯的平?如今细想,他们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个阴谋,直指后凉御座——苻坚这不得不除的绊脚石,为了他轻易离开姑臧,给了对方千载难逢的良机——却全是为了他一人! 众侍卫听见动静连忙又围拢过来,忧心冲冲地看着任臻,任臻强撑起身体,刚抬手对他们摆了摆,刚扎上的绷带立即又被鲜血染红。苻坚狠狠皱眉,责难似地瞪了任臻一眼,立即把人给瞪老实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说道:“我没事。你们多少也都受了伤,可都包扎妥了?”兀烈闻言则望向苻坚:“这位英雄…似乎也受伤颇巨,可否宽衣让末将查看一二?”此话自是好意,但苻坚安心装聋作哑,一声不吭。任臻一头黑线,知他这是不愿了,只得以眼神示意人退下,咬牙切齿地瞪他:“你还矜贵上了?知道不知道这一身血都快流干了?”苻坚自知自己都是皮肉伤,衣袍所沾也多是旁人之血,但也不知今儿怎么了,竟不肯解释,反而小声地脱口而出:“待你能动了亲来为我包扎才可。”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顿时气氛又尴尬起来了——苻坚更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活了近四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他从来说一不二,要就是要,给就是给,便是自己最为孟浪轻狂的年少岁月都不曾说过这种没皮没脸的无赖话,明明说了“宁为知己”,他倒自己先管不住自己了! 苻坚怕任臻乱动又迸裂伤口,一直是在后拥着他充当肉垫的姿势,此刻因尴尬一直偏着脸不肯看他,一语不发,唯有胸膛之中的心如擂鼓,一下一鼓=下地震着他。任臻在心里气地恨不得能立即跳起来把苻坚揍扁搓圆了——他几乎能肯定对方对他有情,偏偏在这方面上又是个认死理爱较真的榆木脑袋,难怪杨定这傻大个要奉他为偶像了——本是同根生啊这俩!正当此时,探路的斥候忽然回报——三里开外处发现凉军行踪! 众人心中都是一慌,苻坚也猛地一惊回头,嘴唇在瞬间擦过任臻的眼角,带出一星炽热。任臻还不及说话,苻坚便已微微撇开头去。 此时余下诸人尽皆聚拢,虽然并无一人面露慌张急惶,但人人心中皆知,凉军人数占优,若是展开地毯似的搜寻,迟早暴露行踪——那时他们当真是不堪再战了。 任臻动了动手指,苻坚会意,撑扶着他起身坐好,任臻环顾四周,将士凋零,无不受伤在身,原是因他所累——出长安时百八十骑,到如今屈指十三。他费劲地微微抬手朝为首的兀烈招了招,对方连忙跪在他面前,顺势扶住他的手腕,听任臻语带悲凉地道:“以我如今之伤,动一动身都难,怕是不能再带着你们了——” “皇上!”众人皆是大恸而呼,任臻闭了闭眼,方道:“不是就次认命认输,而是我们这点子兵力,若是被发现了就势必得被连锅端,一个也走脱不了,所以我们必须化整为零——你们各自散开,都出关去投奔杨定。” 兀烈大惊失色:“忠君二字,唯死而已,我们怎能抛下您!”任臻勉强斥道:“糊涂!没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有一人安然逃出,便可将此事禀告杨定,命他速速带兵入山来寻,则还有一线生机!”还有一事他在脑中转了一转却未出口——若他所料不差,此刻姑臧城怕已风云变幻,江山易主,只怕连篡位的借口和诏书都拟好了。苻坚孤身在外,无兵无将无名根本没可能打一场翻身战,所以要让杨定尽快带兵来护他夺回凉都! 兀烈还是惶恐而不肯离去:“那皇上就一人在此——?”任臻有气无力地拽了拽身后苻坚的衣袖:“在我伤愈之前,自有他护我周全——快走!此处人越少,就越安全!” 众人无法,只得齐齐对任臻跪拜而别,任臻又道:“将此役死去兄弟们的名单拟成册子,人手一份——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就能将名单送传长安——若我…若朕得回长安,必赐所有牺牲者死后哀荣,并荫其子孙!”苻坚在旁听地真切,想起日前与其聊起用人之道——以诚待人,以德服人,生有重用,死有重恤,方不寒天下武人之心,不绝天下士人之望。任臻都记住了,用心一点一点地在学,在做。 一时众人领命四散,偌大的林间一下子空空落落的,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任臻躺在苻坚怀中刚刚挪了下身子,苻坚便低头沉声道:“莫乱动,仔细伤口。” 任臻只得乖乖僵住——说来奇怪,他们如今落得这般内忧外患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心底倒是平静地很,他费劲地仰起头,望向苻坚刚毅的下颚:“喂,大头。我们会死在此地吗?” 苻坚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不会。” 任臻一扯嘴角:“那你亏了。我若不死,回长安还是一国之君;而你忍辱负重筹谋至今,却付诸东流了。”苻坚直起身子,低头端详着他,还是简而言之的两个字:“不会。” 因为他是苻坚,不是项羽。 大不了再重头来过,不死不休。 苻坚一声呼哨,赭白跃至身边,很知人意地矮下四蹄,他双手托着任臻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将人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里,一手抽出兀自滴血的长戟握在掌心:“凉军若是搜山,很快就到此地,我们先得寻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供你疗伤。”任臻也知道苻坚自淝水战败后便一改骄纵自满,不再托大妄为——苻坚再神勇,也再经不起那样的一场围攻了——何况与之厮杀的还是后凉军民,便点了点头。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凉军追到此处却不再继续追击了,反而开始徐徐退兵——盖因臧莫该已经收到了姑臧政变的消息,惊骇之下自然要立即回军救主,沮渠蒙逊苦劝不住,只得恨恨地随军撤退,同时暗中将此事传递给吕纂并在途中分化收买臧军将领,臧莫该刚到姑臧城外,便被诱进伏击圈,兵荒马乱中被沮渠蒙逊背后一刀,当场堕马殒命,余部皆降。至此,城内田昂,城外臧莫该,段业麾下两大心腹爱将被各个击破——吕纂逐步掌握姑臧局势,一把火烧毁半座瑶光殿,死者不知凡几,得焦尸一具着天子冠冕,便宣称“逆贼”段业谋害天王苻坚,以“弑君”之罪将其鸩杀。 沮渠蒙逊一身血气,一脸阴霾地重回宫中,却是直接走到了姚嵩所居的宫室。轻一推门,便见姚嵩脸色苍白地斜倚在床榻之上,室内若有似无地飘散着一点药香。他一提褶跨,在榻前坐下:“外面还闹地沸反盈天的,你倒是在此高卧。”姚嵩瞟了他一眼,轻吟一般地开口道:“吕派与段党打地再厉害也都是余波,吕纂迟早掌控大局——我一介书生,除了高卧,还能做甚?” “姚小侯太谦了!”蒙逊冷笑一声,“慕容冲要绑架我去萧关之事,乃是你事先设计的罢?!” 姚嵩恰到好处地做了个微微诧异的表情:“慕容冲不是应该在长安吗?!”蒙逊猛地伸手,掐住姚嵩白皙的脸颊:“好一个闻名关中的’毒谋士‘!你早与慕容冲有私,又与他合谋绑架我,再暗中通知段业令他派臧莫该前去截我——先造成段业兵马有异的假象而后再施展你那连环计!” 姚嵩面皮上都被掐出一片青紫,却还是神情淡然地道:“你如今不是全须全羽地回来了么?现在吕光兵败失踪,苻坚不幸’驾崩‘,段业又以’谋逆‘罪被杀,吕纂迟早篡位登基。就算后来吕光侥幸未死,吕纂也不会再将皇位拱手让出——一旦父子相残,则凉州必乱。这与你我事先之谋并无二致,蒙逊将军究竟有何不满?” 蒙逊点了点头,手下陡然用力,发狠似地狞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段业被软禁于宫中的消息一传出去,臧莫该必定急着回师救援,不再追击,慕容冲便能全身而退?所以你大胆地将他也给设计了进去——但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姚嵩虽还是面色如常,但呼吸却是悄然紊乱了,他略含惊惶地看向蒙逊,只听他道:“带兵追击慕容冲的,是我沮渠蒙逊!我得不到的东西,从来都是宁为玉碎!” 姚嵩心跳欲裂,脱口而出:“你敢伤他!” 沮渠蒙逊一松手,将姚嵩重重地掼在榻上,居高临下地轻蔑一笑:“我沮渠蒙逊天不怕地不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有何不敢?!”连此刻志得意满的吕纂都不过是他借机上位的卒子,慕容冲又算的上什么! 姚嵩眼睁睁地看着他摔门而去,心中又急又恨,猛地又呕出一口鲜血。 公元389年九月,后凉龙飞元年秋,吕光东征失利,其子吕纂陡然发难,矫诏尚书令段业“谋反”,出兵清洗凉都,并宣告天王苻坚“驾崩”,自己僭位为帝,史称“姑臧之变”。 一令既出,凉州大小军阀都心中暗自不服,还在外征战的世子吕绍也焦急万分,立即扬言吕纂篡位,欲召集兵马回京“平乱”——二吕阋墙,天下瞩目,拥兵观望的沮渠男成此刻便更显举足轻重——沮渠蒙逊素知其兄秉性稳重,或看出吕纂虽气焰嚣张却外强中干,所以表面上与吕纂关系良好实则未必肯为此孤注一掷,而世子吕绍虽有名而无实,若出兵助他又恐兵败之后沮渠氏全族受累,所以不会轻易表态。便暗中命心腹亲兵潜回沮渠军中,密告吕绍沮渠男成欲以他项上人头为吕纂登基之礼,吓地吕绍连夜潜逃,被早就派往途中伺机而候的科摩多活活扼毙,又将尸体送回沮渠氏军中,如此外界皆以为世子为沮渠男成所杀,至此沮渠男成不得不全军投靠吕纂,依令退兵回关,赶往姑臧城听候吕纂调遣,燕凉联盟就此中止。 这一切,还陷于深山密林之中的苻任二人却是暂时还不得而知了。 因缺医少药,任臻的箭伤迟迟难愈,甚至日日低烧不退,两人藏身于一处人迹罕至的林中洞窟内,虽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但也绝了过往猎户出手相助之机。 入夜时分,苻坚捧着一佤汤水进洞——他猎了山鸡熬了肉粥给任臻补身子,又担心任臻克化不动,便将上层油膜撇净了方才端进来,先察看了任臻的伤,没有又绽裂开来,才微微松了口气,轻轻地推了推他:“起来喝点肉汤~”任臻迷迷糊糊地喂了几口,山中无盐,这汤的滋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喝了一小半便将汤推给苻坚:“难喝的紧,你吃吧。”苻坚不赞同地将汤又推了回去:“莫要做戏。我不饿,外头还剩了好些。你快喝。”谁都知道即将入冬,山林间飞禽走兽都日渐稀少不说,还特别枯瘦,难得打到一只小山鸡,谁知道下顿饱餐在何时? 任臻见自己心思被戳穿了,干脆就蹬鼻子上脸地道:“我真喝不下了,喉咙肿的厉害。” 苻坚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立即将肉汤放至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收回手不无懊恼地道:“还在烧。”如今追兵已撤,他本想待任臻伤好便送他出关山到燕军阵营中去,自己便可去寻吕光,再商大计,谁承想任臻这伤虽不至化脓溃烂却总也好不利索。 任臻虽也挂心他事而急着脱身,但见到苻坚一副急于摆脱的模样就暗自不爽,他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粗性子,又知道杨定迟早会带兵搜救过来,此时此刻反倒淡定下来,故意一抬下巴,严肃地道:“大头。我们老家有个土法子治烧热不退,据闻屡试不爽。” 苻坚一挑眉,似知道任臻是要准备狗嘴吐象牙了。果然任臻接道:“就是俩人脱光了互相偎依一夜,次日就龙精虎猛——”苻坚伸手盖上他的双眼,无奈道:“既是喉痛,便少说点傻话罢!”任臻觉得眼前一黑,对方掌心中的暖意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让人平生几分心安与心痛。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仰仗这个本该对面为敌的男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恋慕这个本该引为知己的男人? 他与他,都没有答案。 任臻知道苻坚还在退缩,还在逃避,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交心说一句真话。他负气躺下,因为真地烧地有些头昏脑胀,便也逐渐迷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周身一凉,随即一副温热的身躯贴肉靠了过来,冷然交融间,他舒服地周身一颤,随即清醒过来,他诧异地微微偏过头,看向苻坚:“你…” 苻坚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促声粗气地道:“快睡吧——只盼你这土方真能有效。” 任臻哪里还睡得着,他是个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性子,此刻便更是心痒难耐:“大头,你当年抱着慕容冲,也是这种感觉?” 苻坚不耐似地道:“他是他,你是你,如何相提并论?”任臻哪会轻易放过他,忽然一转身,面向了苻坚:“身子是同一副呀!你这是十多年没碰了现在激动到话都不会说了?” 苻坚尴尬地向后略微一退,无奈道:“这是什么话!躺好——你也不怕伤口裂开!” 他动作虽快,但任臻可是个人精子,登时就感觉到有根灼热坚硬的物体擦着自己腿根过去,便不怀好意道地又逼了过去:“天王,您既然心无杂念,怕什么?躲什么?” 苻坚投降似地叹了口气:“我不躲——不,我没躲…任臻,你别这样。”他伸手轻轻在身下捉住了任臻不安骚动的右手,任臻定定地望着他,决定再也不要苦忍了:“为什么?” 苻坚略带尴尬地转开视线:“我都说过理由了,你我身份不合适,年龄也不合适——你和我儿子差不多…”任臻简直是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你当年还上过你’儿子‘!” 苻坚双眸一沉,半晌才痛苦地闭上眼道:“我…这辈子,就只这件事大错特错。当年着实是荒唐太过了,从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他越冷淡我就越有兴致去追逐,觉得恃强凌弱地去占有一个亡国皇子是天经地义之事——却从未想过他也是个男人,也要尊严,也要人格。” “对,所以他后来的复仇也是天经地义。”任臻挖苦之后忽然语气一变,冷声道:“慕容冲不愿意,而任臻愿意——你不能因为当年旧事就将我全盘否决——我不是慕容冲!” 苻坚刚欲再驳,忽然觉得唇上一烫,竟是任臻倾身吻住了他,却毫无侵略性,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濡湿了他干涸的唇瓣。任臻顶出舌尖,灵活地窜进了他的唇间,在他的齿列间纵情嬉戏,偶尔扫过敏感的上颚粘膜,但对方却像个木头人一般,僵硬在那,毫无回应。 就在任臻失望地想要撤退之时,苻坚的舌尖却忽然一动,竟主动纠缠上来,热情而有力地开始回应,二人渐渐地越搂越紧,四肢交缠间唇舌相抵婉转相就,不一会儿便有丝丝津液顺着唇角不住淌下,沾染地彼此下巴脖子处都是一片淋漓。 还是苻坚保有最后一丝理智,勉强自己轻轻推开任臻,几乎是四肢并用地逃离,脸红心跳地粗喘着道:“不,不可。你你你还要好生休息,我我我去守夜。” 任臻也是面红耳赤,方才情动,他的胯、下早已如苻坚一般坚硬如铁,但见着苻坚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起了一丝善心,乖乖地翻身躺下,而后闷声大笑。 说也奇怪,次日晨起,任臻的烧竟退了少许,他自知是因为自己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恰巧好转罢了,却一本正经地对苻坚道:“你看,我这家乡这土方有效吧!”之后没皮没脸地夜夜都要苻坚如此“治疗”,苻坚信以为真,也只得随他照做,简直“苦”不堪言。 又过数日,任臻不再发烧,伤口渐愈,苻坚便死活不肯了。任臻受不了他的死硬性子,只得退而求其次,痞子似地轻轻抬起苻坚的下巴,标准的恶霸戏美人的姿势:“那来个晚安吻总行吧?”一脸胡渣的“美人”黑线,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一带,二人瞬间姿势调转,任臻被苻坚轻轻压在身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哑声道:“闭上眼。” 任臻依言,感觉道苻坚炽热而轻柔的吻先后落在他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而后…没了。苻坚翻身而起,正儿八经地道:“好了。” 任臻大怒,尴尬地爬起身吼:“你玩小爷呢!”苻坚忽然神色一变,伸手按住他,低声道:“有人?!”任臻连忙噤声去听,果然月夜之中有悉索之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大,闻之颇似人在林间走动之声——只怕还不止一人。 “凉军?”任臻抬眼望向苻坚,见他微一摇头:“后凉现在忙着内讧,不会忽然再来搜山。”顿了顿,他望向任臻:“怕是燕军寻你来了。” 任臻一愣,他似从未想过燕军会来的这般快——其实算算时日,也该来了。他心中满是说不上是失落还喜悦的复杂心情,与苻坚二人携手出洞,果见关山月色间,数点荧光在幽黑丛林中迤逦穿梭而来——不知先找来的会是何方人马?杨定?应该是他,他离关山最近—— 面前的灌木草丛被大力拨开,从中率先跃出一个人来,而后抬头,与任臻四目相对。 任臻彻底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憔悴不堪的慕容永。 “你…你怎会来此?!”任臻一个箭步上前,攥住慕容永的双肩,“可是长安有变?” 慕容永陡然得见的狂喜而炽热的目光在任臻与苻坚之间转了一转,逐渐变地如此时月光一般冷凝而平静:“…微臣接到拓跋珪送递的诏书后没多久,便收到姑臧之变的消息,同时又收到杨定军报皇上陷于关山,便决意亲自…来寻——微臣与杨定、拓跋珪二人兵分三路,却还是微臣有幸,快他们一步…” 他越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任臻心中便越是不可名状地不安烦躁,他打断了慕容永的报告,近乎粗暴地道:“你应该坐镇长安怎可擅离——燕凉联盟破裂,若是东边的慕容垂再生异动,则关中必生动荡——何况我早已说过,若此役我生不测,君可自代为帝!” 慕容永一字一字地听了,忽而抬起头来,脸色比此刻皎洁的月光更加惨白,他双唇颤抖,半晌才道:“若无你,慕容燕国于我何用!” 他是真地怕了!收到杨定传书说任臻生死未卜的时候,他真地怕到夜不能寐——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亲自来寻——去他的江山永固!去他的家国天下! 任臻怔在原地,似吓傻了一般,不能答一语。 此刻关山,月色如水,凉浸浸地侵没了伫立林间的三人,却如永夜,寂然无声。 第72章 明月夜,短松岗。 一行人沉默地行在寂静山路上,连战马都衔枚裹蹄,只发出一点一点规律而沉闷的马蹄声。 慕容永所率的小队因有侍卫队长兀烈带路而先一步在山林中搜寻到了任臻之后,立即燃起狼烟,通知旁人,而后护着任臻退往山中大营。 任臻骑上赭白,还有着一瞬间的恍神。苻坚又戴上了面具,无声无息地策马徐行跟在他身后咫尺之遥,而慕容永则是与他并辔而骑,也是一言不发。 他设想过他们无数次的重逢,独独没有料到如今夜这般情致—— 慕容永说:“若无你,慕容燕国于我何用!” 他与他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一次又一次的谋算设计,无不为了慕容燕国——慕容氏是叔明此生的归宿——然而他竟然放下了?为他,千里迢迢离开国都长安,到这莽莽关山亲自救他?!若在当年,他当喜不自胜——毕竟他们分道扬镳不复从前的矛盾点就在于此——然而如今,他首先感到的,竟然是一种沉郁而苍茫的复杂心情。 他等的太久,久到快要忘了他为何而等。 “皇上,我们快到了。”打头阵的兀烈叫了一声,打断了任臻的思绪,他抬头见兀烈拍马赶回,一脸真心的喜悦——他终于把大燕皇帝给重新找了回来了,先前被迫听命孤军撤离,他没有一日能得以安枕。 果然远远望见寨营中温暖的火光,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同时加快了步伐——只怕在场只有为首的那三个人,依旧敛容不展。 拓跋珪一见狼烟传讯便摸黑着飞马驰回大营,正焦急万分地在寨门口来回踱步,此刻见到任臻一行人,几乎是飞身扑上,攥住刚刚翻身下马的任臻的双肩,又是悔恨又是高兴,张嘴只能“啊”地大叫一声。他激动之下不小心触及任臻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紧随其后的苻坚自然而然将人轻轻往后一拉,但任臻直到见了拓跋珪,心情才略有好转,哪理会这些,又一个箭步上前拍拍他的脖子,面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这是怎么了?也哑了?” 拓跋珪用力地连连摇头,而后惊醒一般发现自己逾礼犯上了,忙顺势一跪而下,仰头望着任臻:“皇上,末将死罪!” 任臻握住他的手一紧,将人拉起:“命你回长安传讯是我的意思,此后种种波折磨难也非你之过,你何罪之有?” 拓跋珪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当初在天水他就曾经发誓再也不擅离身边,任他一人危难,任…旁人来替他解难。他迅速地抬眼撩向身后的苻坚——即便此人青甲覆面、低头不语,他也能一眼认定这便是那名义上已然“生死未卜”的后凉天王——他不在姑臧争权,跟过来做什么?是了,现在吕纂控制姑臧,吕光又暂无音讯,他在这敏感时刻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便成为众矢之的太易遭人暗算…心思到此便陡然一暗——若此时将这位“护驾英雄”的真实身份宣扬出去… “拓跋珪,杨定呢?”任臻左右看看,反常地没见到那大个子,拓跋珪回过神来,忙禀道:“沮渠男成不顾盟约率先退兵,联军防线崩溃,姚兴派大将狄伯支趁机反攻,杨将军出关退敌去了,上将军与末将则在此处继续搜救皇上。” 任臻心道奇了,这三人先前互不咬弦,勾心斗角地厉害,结果他一出事,这叁倒拧成一股绳子,通力合作了。 一时众人入帐落座,亲兵奉上酥酪肉干等热腾腾的吃食,任臻多少天没吃个囫囵饱了,此刻却拿在手中却不急落肚,心中有感而发,不自觉地抬头望了苻坚一眼。 恰巧苻坚也在此时看了过来,二人视线交缠,却又一触即散,苻坚垂下眼,隐隐约约地勾起嘴角,知道任臻是想起了落难之时他为他张罗吃食的窘事。 慕容永最后一个才掀帘入内,任臻知他秉性谨慎多疑——关山毕竟还在后凉境内,凉军忙着内斗夺权,当无暇顾及他们,但慕容永小心为上,方才一定是出去派遣斥候四下侦察去了,求个万无一失。 可就是这般素来小心谨慎、谋定后动的鹰视狼顾之人,竟疯了一般将长安基业弃之不顾,一头扎进这莽莽山林中来,只为了他。 任臻又想起了二人重逢之际慕容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若无你,慕容燕国于我何用!”,登时心乱如麻,又偷眼望向慕容永,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对他一拱手道:“皇上,此处不宜久留,稍事休息即刻拔营出关与燕军主力会合为好。”任臻点了一点头,下意识地又看向苻坚——他又岂会愿意再回道燕军大本营中去?似心有灵犀苻坚几乎同时对任臻略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慕容永又道:“末将已命亲卫快马报至杨定处,三日之内他必会派兵接应。皇上落难蒙尘,终至脱险,想来也是累了,今夜就此歇下罢。”任臻怔怔地看他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指挥安排,将帅帐留给了他,以及苻坚。 拓跋珪也愣了一愣,他才是虎贲中郎将,皇帝近军统领、贴身侍卫,一向与任臻同进同出,急忙起身道:“上将军!” 慕容永抬眼扫了他一下,平静地道:“拓跋珪,今夜你负责巡营,皇上切身安危,尽在你手,定要确保防守地万无一失。”拓跋珪哽了一下,什么话都给堵了个干干净净,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驳斥这顶头上司的理由,只得认命地巡营去了。 一时众人跪安散去,苻坚也被副将领去沐浴更衣,慕容永指挥人将盥洗衣物送进来,上面压着一樽细白瓷瓶。他拔开瓶塞,轻声道:“皇上肩上应该有伤,先前药品不全恐致后患,可否让末将再为敷药?”谁也没说如何知道的废话,慕容永心细如发,必是方才冷眼旁观,见苻坚着意保护他的肩背,便已猜道。 见任臻没有反对,慕容永方才伸手拉开任臻的衣襟,果然一处肉红的伤口赫然在目,因还在愈合中,疤痕便更显狰狞。慕容永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脸色一暗:是箭伤,箭头呈六角形,入肉扎根,撕扯筋腱,稍有不慎就会血流不止,乃是匈奴沮渠氏特制的弩箭箭头。 但很明显的,任臻受伤之后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否则就他这般毛手毛脚的,在缺吃少穿的艰难情况下伤口又怎会如此迅速地愈合? 慕容永一语不发地替他上药,重新包扎,最后躬身拱手告退,任臻一直坐在榻上任他施为,此时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叔明。” 慕容永停下脚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声应道:“在。” “…为什么?” “皇上将苻天王留在身边自有用意,如此安排闲人勿近,可隐藏其身份。”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来?”任臻忽然站起身,一个箭步走道他面前,痛声道:“你应该在长安!我说过的,你坐镇长安就是代行君权,若有万一,你可——” “皇上!”慕容永猛然抬头,断然喝道,“我也说过——您是大燕唯一的皇帝!” 任臻语塞,他曾经将慕容永说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底,特别是那个夜晚他意乱情迷脱口而出的“冲哥”——但却独独不愿去记住他对他“唯君当立”和“此生不反”的承诺。 他不是慕容冲,他明明知道的,却愿一世奉他为主。其实费煞思量地争来斗去,他恨的从来都只是他爱慕容冲的影子胜过活生生的任臻! 苻坚掀帐进来,便见任臻呆呆地坐在榻沿,他无声地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任臻的脸颊,他温暖的手心瞬间甦活了任臻秋霜侵冷的肌肤,他微微调动了目光转向他,低声道:“这些天要你隐姓埋名,做个区区侍卫,委屈了你。” 苻坚只是淡淡一笑:“莫说傻话。如今情势不明,你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任臻知道以苻坚如今之心性,已是阅尽沧桑处变不惊,纵泰山崩于前也可面不改色。但还是真切地提醒道:“你毕竟是氐人,身处燕军之中,千万小心言行。” 苻坚温言笑道:“我现在不是个哑巴么?你那侍卫队长兀烈,早替我宣传开了,说我’孤身单骑,闯阵救主‘’横戟一扫,伏尸百具‘,形容地像上古凶兽一般——还不会说人话。” “匈奴男儿崇尚武力,他如今敬你只怕还胜他的老上司拓跋珪了。”任臻亦笑,眉宇间却是挥之不去的郁结。 苻坚秉性沉稳内敛,方才这般话已属说笑,于他实在不易,然而任臻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反常态地没有借机生事——应该说,打从他重见慕容永的那一刻起,就与昔日的他大相径庭。 二人吹熄烛火,分别睡下,凉浸浸的月光从帐间泄了一地,任臻直挺挺地躺着,眼中看着这片床前明月光,过了许久,还是了无睡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轻巧地挺身坐起,看隔壁榻上的苻坚,许是太累,已是睡地沉了。 任臻闷闷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无声地起身离去。 帐外戒备的亲兵连忙行礼,任臻伸手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朕夜不能寐,就在附近走走散一散心,你们不必跟着——也不必通知拓跋珪了。” 任臻既是真睡不着,也就漫无目的地闲逛,他抬头望着夜空,已然月过中天,只是陇西秋末夜长,只怕还要两个时辰才见天光。 此刻山林间却若有还无地飘来几丝乐声。任臻驻足细细地听了须臾,又知这片山地定然已被燕军坚壁清野,是绝对安全的,便迈开脚步循声而去。 却不料他拂开扑面的枝叶藤蔓,见到的却是他无比熟悉的背影。 慕容永明光铠甲已除,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武袍,盘腿坐在一处临空山石之上,对着月色吹圩。 那小巧精致的陶圩在他指间轻转,高高低低呜呜咽咽地泄出声来,不甚成调,曲却悲凉,任臻却听地出来,这吹的是老鲜卑的民歌《阿干》——阿干,鲜卑语中意即哥哥之意,当年他受困杨家堡,慕容永舍命来救那次,就曾教他唱过这歌。 阿干苦寒,辞我大棘。我心既悲,思兄欲归,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觅几回! 当时自己只觉得这歌苍茫悲凉,却不解其意,后来再想,却觉得那是慕容永在思念一手提拔他教导他的冲哥…慕容冲再凶残暴虐,不近人情,在少年孤苦的慕容永心目中却一直是天神一般完美的存在。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微微一痛,前尘旧事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任臻微一踉跄,脚下踩到了一截枯枝。 圩声停了下来,慕容永背对着他轻声道:“任臻。” 他若叫一声皇上,任臻便也罢了,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这样无尽悲凉的一声轻唤,任臻怎么还忍得下去?他疾步而出,失魂落魄似地道:“慕容永,你爱慕容冲。是吗?” 这是他们之间一直讳莫如深的心结,不能说,不愿说——任臻什么都不在乎,最忌讳的就是沦为一个死者的替身,哪怕对方真地爱他,这份爱也是一份人为的延续和一场虚伪的自欺! 慕容永转过身来,仰头平静地望向任臻:“是的。从他离开长安当平阳太守开始,我就跟着他,爱着他,哪怕他从来没回应过一次我也不改初衷——整整十年。” “你当年推我继承大位,助我巩固军权,全都是为了慕容冲?” “是的。长安城外甫一见你,我便知道他回不来了。但是十万鲜卑子弟已经兵临城下,若群龙失首,必分崩离析!他忍了十年恨,受了十年苦,才换来的一切,不能就此付诸东流。” 任臻摇头苦笑,全身脱力似地也一屁股跪坐在地——他早就笃定的事,为何至今还不能死心?为何还要多此一问?慕容永的双眼一直在透过他去追寻那道已经褪色的身影,去延续慕容冲未竞的宏图大业! 他不像,他就诱他像;他不做,他就逼他做! 慕容永的目光一如月光,自他肩头拂落还满:“但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不是他,你不如他坚韧无情,果断决绝,欲成大事,至亲可杀!你就是任臻,懒惰散漫妇人之仁又爱耍小聪明,但是就这么个我一直觉得烂泥扶不上墙的人,拿下长安,攻克新平,横扫关中,复兴大燕!你一点一点地学习和成长,我才猛地发现,你不是慕容冲,也永远成不了他!我应当怎么做?” 位高权重不怒而威的大燕上将此时仰天长笑,却是双眼含泪:“我应当取你而代之!我也是慕容氏的子弟!可是我竟然做不到!我屡次欲杀姚嵩,是真,却不为冲哥,而是嫉恨他能有勇气光明正大地接近你!承认你!爱上你!” 任臻张大了嘴,像在听一场天方夜谭。 “我也恨我自己。冲哥当年教我习武教我吹圩教我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教我为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全要忘了——我吹这曲阿干歌,心里脑里,竟全都是你。”慕容永松开手指,那被十年岁月磨地光滑的小陶圩自掌心滚落,撞在岩壁之上,似碎成千片,“可是太迟了。我抓不住,等不到,就连在长安午夜梦回,也再也看不见你!是我先背叛了自己对冲哥的感情。所以当有如今诛心之报——” 话未说完,任臻便自后紧紧地拥他入怀,他才感觉到这副强健高大似无坚不摧的身躯竟在轻轻颤抖。 “对不起,叔明。”他哽咽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永依旧没有转头:“我若誓死不说,你又如何知道?”他甚至嗤笑了一声:“我们在长安城明争暗斗了整整一年,到头来还是我忍不住全盘皆输——”他还不及说完,便忽然被抬高了下巴,任臻一偏头便吻住了他微微泛着咸湿水气的嘴唇,冷地像冰,他却甘之如饴。 慕容永抬起手狠狠地揪住了任臻的袖子,似要拒绝这突如其来的为所欲为,然松了又紧,循环往复,却终究还是将他牢牢攥在了手心。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第73章 任臻回到帐中,却不自觉地一怔。 黎明微光之下,苻坚合衣而坐,身影高大而沉默。 二人四目相对,须臾之后苻坚对他轻一招手:“怎地夜半出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任臻乖乖地走过去,在他榻前盘腿坐下,苻坚在后撩开他的长发,点点头道:“果然重新包扎了。甚好。”任臻心中一堵,涌上一股百味陈杂的难过,不舍是真的,心痛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他知道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他一直胸怀博大无所不能地包容他,无论他再怎样的任性胡闹为所欲为。他说过他们当为知己,是他忍不住,非得破了那道界限,拉着他一起沉沦苦海。 他不说话,苻坚也不说话,沉重而郁窒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到了实在不堪忍受的时候,任臻深吸了一口气,刚刚开口,苻坚却在同时托住他的后脑勺,铺天盖地地疯吻下来。他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苻坚却趁隙伸入舌尖,激烈地在他齿间勾连辗转,他欲退无路,只能被他灼热的气息席卷侵没——他从未见过苻坚这般激动——除了那夜在姑臧醉酒后的那个吻。 无论他如何任性胡闹为所欲为,他似乎总能容忍包涵,做他最坚强的后盾,苻坚大帝,当是胸怀博大,无所不能。可他忽略了,他一直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却也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任臻抬手反搂住苻坚的脖子,忽然毫无预警地湿了双目:“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苻坚终于松开了他,却还是不说话,只是直落落地望进他的眼中,半晌之后复又低头,以舌轻缓地舐过他微湿的眼睫,毫无情色意味,而全似抚慰。 任臻身心俱疲,几乎是将自己埋进苻坚的臂弯中,无声地在那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痛哭。他恨自己,醒悟太迟,辜负太多,却又贪心地谁也不肯放过。 燕军次日戌时开拔,趁夜启程——这一路燕军不足千人,却全是骄骑营精兵,故而可以不声不响地潜入关山腹地搜寻,但毕竟是在后凉境内,此时情势复杂,还是避免碰上凉军为好,所以慕容永下令昼伏夜出行进,与杨定派来接应的部队在关山南隘处碰头。一行人日里都已经休整完毕,马裹蹄口衔枚地闷头赶路,也军容整肃丝毫不乱。卯时天刚破晓方才又扎营,将士们各自下鞍休憩,苻坚亦收了沉重的长戟,眼前忽然递过一块浸湿了的方巾。他抬起头,见兀烈站在面前,好声好气地道:“净个面罢。”苻坚一摇头示意不必,他不可能卸下面具,兀烈却不死心地又拿出吃食奉上,并自顾自地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英雄不肯告知姓名便也罢了,兀烈敬仰您的胆色身手——千军万马而毫不畏惧,这才是英雄本色…” 苻坚接过了吃的,却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来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对兀烈的滔滔不绝毫无反应。 拓跋珪在不远处面若寒霜地看在眼里,将手中的空碗往旁边一递,立即有亲兵接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一撇嘴道:“兀烈还真是会跟风,那哑巴救驾有功,皇上现在只看重他一个,难怪——”旁边立即有人推了一推,那人才猛然醒悟,小心翼翼地看了拓跋珪一眼:“当然将军还是皇上心中的头一份儿,那哑巴就算选入了虎贲营,也还是怎么都越不过将军去。”拓跋珪还是虎贲中郎将,负责统领禁军,虽然虎贲卫赴凉以来凋零殆尽,其余大部又还留在长安,但身边还是跟随着好些亲信侍卫,此时忙七嘴八舌地赞同起来,拓跋珪冷冷地扫过眼风,冻地众人寒颤噤声,他才调回目光——苻坚自然不会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当个区区侍卫,但旁人有口无心的一句话“也还是怎么都越不过将军去”却似刺地他肋下一痛——他凭什么去做任臻心中的头一份儿?他不过是一个还需仰人鼻息听命于人的小小将军! 他为这陡然而起的念头蓦然心惊,却又被不远处的喧哗打断了思绪,他抬起头来,只见慕容永周身甲胄未除,大步流星地朝苻坚走去,臂上麒麟吞肩在幽暗夜色也依旧光华璀璨,竟是正式上阵的装束。 兀烈赶忙弹起身行了个军礼,慕容永抬手一挥,忽然转向苻坚竟然躬身抱拳行了一礼! 一时众人哗然——在他们看来,这哑侍即便有惊天大功,也担不起大燕上将这一拜——慕容永低声道:“多谢你…救了我主。”苻坚却只是平平静静地拱手回了半礼,慕容永直起身子,随即一举手,凤鸣枪重重顿地,话锋一转:“请与叔明一战。若你输了,请即刻离开我主!” 拓跋珪腾地站起——慕容永这是在公然叫板苻坚?!一个堂堂上将和一个区区哑侍?! 在所有人都在猜测苻坚会俯首认输之时,苻坚伸手执起长戟,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是选择应战。 这并非二人第一次交锋,当年慕容永单枪匹马潜入长安城,便与还是秦帝的苻坚打过照面,只是彼时他乔装易服,混进军中,引鲜卑大军入城,里应外合方拖垮了一直强撑不坠的前秦帝国。如今再会,情势逆转,自不可同日而语——一个翎甲辉煌气度不凡,另一个朴实无华却隐隐透出岳峙渊临的磅礴大气,甚至还压过了慕容永一头。 慕容永忽然暴喝一声,枪尖一点,凤鸣枪陡然间破雷裂空地直刺胸臆,苻坚不敢大意,暂避其锋——这慕容永的枪法果然与任臻是一路的,只是更快、更凶、更狠。急退数步,苻坚瞅准了一个空隙,猛地侧身,长戟出手,挟风横扫,如紫气东来,横贯日月! 二人出手如电地换了数招,利刃刀锋在月光下几成虚影,有如千军万马齐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银枪长戟电光火石之间撞在一处,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苻坚力大兼后劲绵长,正面硬撼如受泰山压顶,慕容永一咬牙,右手丕动,枪尖顺着戟身直溜而下,竟是直挑对方咽喉,苻坚眸色一暗,半幅青甲面具之下看不清神情,长戟不退而防守反而疾撞而去,其势有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霎时卷起千堆雪! 观战诸人已是看地头昏眼花,待回过神来,便见慕容永枪尖点向苻坚的脖颈,止有一掌之距,便可见血封喉。而苻坚长戟脱手,直直钉入慕容永身后的岩壁之间,在月下兀自晃动不已。 众人连忙爆出如雷掌声——大燕开国以来,慕容永受封上将,掌管三军,但并未多少人见过他出手,都臆测他身手或许不如军中第一武将杨定,浑未想过慕容永的武技已到如斯境界,此次交手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自然众人咸服,欢声雷动。 唯有抱臂环胸,在旁观战的拓跋珪冷冷地一摇头——慕容永输了。那最后一招时慕容永已经强弩之末,而枪尖尚要加力方可刺中,而苻坚还有余力将武器脱手掷出,更重要的是,他分明看见戟尖擦过慕容永的耳侧之时,削下了他一缕黑发! 当年他与杨定比武较量,一时尚不分伯仲,谁知在苻坚招下竟这般落败。 他知慕容永更知,他呼吸急促地望着苻坚,神色阴晴不定。苻坚冲他一拱手,意即服输,便上前欲取回长戟,二人错身擦肩之际,慕容永低声道:“为什么。”苻坚自然不答,径直跃上那块山石,伸手握住戟身,气沉丹田,掌心吐力,便生生将深嵌于内的长戟拔了出来。 慕容永随后而至,不甘心地又道:“苻坚。我用的着你让?!” 苻坚握戟转身,见二人离众甚远,便淡淡地开口:“我何曾让你?” “方才比武,你分明留了力气,最后还佯败于我,可是轻视在下?!” 苻坚轻声道:“我不是让,是为了不想他难过。纵是争得了第一,却又如何?”他半生跌宕,生死尚且一瞬之间,寻常的荣宠输赢早已不蕴于心。 慕容永听得一愣,心中复又酸楚——苻坚一切所为,竟只为了任臻不再难过,种种退让非是不能,乃是不舍,为此他能海阔天空,容忍一切。而他呢?处心积虑地去争权夺势,排除异己,却只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只能孤身独影在夜半无人之时自道一句高处不胜寒。他明白自己当真是输了,从里到外,彻头彻尾。 他抬头极目,正望见任臻收到消息火急火燎地朝这赶来,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苻坚,你之胸襟,不愧真帝王。”慕容永说毕,率先跃下岩壁,迎面截住任臻,刚欲行礼,任臻便忙扶手拦住:“你怎么忽然要与…与他比武?” 慕容永沉默了一瞬,便道:“不曾比试。末将是想与他切磋武技罢了。” 任臻望向随后而至的苻坚,对方轻一点头,覆着面具的双眼看不清一丝波澜。他松了口气,安下心来。他信任苻坚。 这偶发的军中轶事,供人笑谈数日便也罢了,燕军在关山腹地穿行了两夜,方才与前来接应的杨定军在关山南隘碰头,领军之人策马而来,竟恰是穆崇。 “参见皇上!”穆崇在马上抱拳,算是军中见礼,而后对几乎并辔而行的慕容永亦行了礼,随即对紧随其后的拓跋珪脱口喊了一句:“大哥!” 拓跋珪皱了皱眉:“穆校尉不可君前无状!” 任臻一笑:“穆崇在外征战经年,已是大有长进了。否则方才便连礼都不行,径直扑向你这大哥了。”他笑,旁人却不敢笑,慕容永则冷冷地扫了穆崇一眼。 穆崇方才醒悟过来,滚鞍下马,重新拜见了任臻,拓跋珪知任臻不会真心与他计较,便也罢了,打量穆崇,的确较当年还在长安之时的野腔无调成熟了许多,倒似真有了几分小将风范。 慕容永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杨定为何不亲来接驾。” 穆崇忙道:“姚兴趁主将不在,突然派大将狄伯支出固原搦战,将我军逼退三十里,同时又抢占了不少原属后凉的地盘,杨将军得留驻萧关布防,就来不了啦。” 众人俱是一凛,没想到失了萧关的后秦还有力主动邀战。任臻在马上沉吟着道:“姚兴是想蚕食萧关周围的地盘,反包围萧关…?不对,陇山一带是沮渠男成的势力范围,他不会为了投靠吕纂连自己家族基业都不要了。” 穆崇到底不善言辞,他身边的副将忙代其禀道:“数日之前沮渠男成抽调了几乎所有兵力到姑臧防守,姚兴大军才能乘虚而入。” “突然调军…姑臧告急?”任臻想了一瞬间,抚掌道,“明白了,吕光未死,要率军回去教训这个篡位的逆子了。” 慕容永与任臻互相换了个眼色——俱猜道姚兴是隐藏了实力,先前不过利用死战萧关来拖垮姚硕德,借机排除异己,回收军权,如今姚硕德兵败身死,萧关又为燕所夺,但因为沮渠男成撤兵,燕凉联盟破裂,姚兴主力未损,精兵尤在,还能倾国之力进行反攻。 慕容永原就觉得萧关大胜原就太过顺利了些。姚兴允文允武,本就并非庸主,先前姚硕德镇守萧关告急之时一日七疏求他出兵,姚兴忙着平定内乱,在固原坑杀了支持其弟姚旭的士族八百余人,硬是不向外发出一兵一卒,如今算是集权在握,再无一人敢生二志——只是这招“攮外必先安内”太过阴毒,不似人君所为,倒颇似那姚小侯的手笔。他与姚嵩斗了数年,没一次能讨得好去,这一次他学乖了,只是点到即止并不说破,且看任臻如何说。 任臻闻言皱了皱眉,只道:“姚兴有这魄力以都城做为前线来决战,倒是真没想到。”慕容永抚了抚马鬃:“这意味着他必有后着——随时有迁都怀远的可能。”任臻一点头道:“怀远与固原隔黄河相望,很有可能。看来后秦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那么好吞。先去萧关与杨定会合再行商议!” 两军会合,行不出十里,便见树木渐疏,山势渐缓,再淌过一溪涧,转过一岩壁,眼前便一马平川、豁然开朗——他们终于走出了关山,算是离了凉境,距萧关前线也止有一日之路。扎营之时穆崇趁无人留意,带着他那精干善言的副将悄然走到拓跋珪身边,摈退众人后方悄声道:“大哥。萧关用兵,杨定一直以我为前锋,故而是我部率先破关,谁知却在姚军中巧遇大哥的一位故人——” 拓跋珪瞥了他一眼,奇道:“当年代国内乱,我家人怕是已经死绝了,没死的都囚往长安为质,姚军之中又哪里来的故人。” “拓跋氏是几乎死光了,可将军还有母亲贺夫人呀~”原本跟在一旁的副将忽然插嘴开口,“莫不是娘舅家的便算不得亲旧故人?” “贺兰部的族人?”拓跋珪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生面孔,那副将率先摘下了头盔,是一个面白无须斯文秀气的青年,从拓跋珪一拱手:“在下贺兰隽,按辈分算,该是将军的小舅舅。” 当年其祖拓跋什翼犍占据并州建立代国之时,为拉拢同在草原上的另一支鲜卑部落贺兰氏,确有世代通婚之约。但时过境迁,拓跋代国风流云散,贺兰部落虽不至此,却被迫向后来趁乱占了关中以北并州与朔方全境的后秦称臣纳贡,想来这贺兰隽也是因此才会到姚硕德军中为质。 想到此处,拓跋珪心下了然:“既然姚硕德大溃,小舅怎不借机速回贺兰部落?”贺兰隽见他认了自己,心中一喜道:“我不回牛川(注1),自然是为了将军——将军难道不想如慕容氏一般,再现拓跋氏的荣光?!” 贺兰隽一语惊人,纵是拓跋珪早有准备,此刻也不免肉跳,他又抬头环视了四周,避入军帐之内:“小舅此言大逆不道,万万不可再提。” 贺兰隽紧追不舍:“将军难道要一辈子屈居人下?若是担心没有资本,复国不易,可随我回牛川,贺兰部全族可为后盾! 穆崇也入内道:“大哥,观皇上言行,是要在此与姚兴决一死战,乱军混战之时脱身极易,只要到了牛川,贺兰部可奉大哥为主,我也必带所率亲兵誓死跟随,机不可失啊!” 拓跋珪一摆手,断然拒绝:“不必说了,皇上待我亲厚有恩,我绝不会叛逃!” 贺兰隽急道:“再亲厚也是君君臣臣!怎可同日而语?从前秦灭代到后秦占境,我们鲜卑人在自己的草原上都不得当家作主,都忍得够了!你是拓跋什翼犍的嫡系子孙,有你号令定能——” “贺兰隽。”拓跋珪忽然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念你我那点血缘之系,今晚的话我当没听过,也可容你在我军中暂时容身,但这等悖言以后也休要再提!” 贺兰隽愣了一愣——他多年为质,最擅察言观色,一觑拓跋珪便觉他非人臣之相,池中之物,当有莫大野心,怎地如今这般斩钉截铁不肯叛主?!他还要再说,拓跋珪便已快步掀帘离去,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将人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回到自己帐中,通室灯火也依旧缓不下他心底的惊惧——惊的是贺兰部突然向他投诚,惧的是任臻若是得知今夜谈话,哪怕只是捕风捉影怕也不会再重用他了——不,不行。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关爱,怎可现今就自毁长城?! 他心中自是翻江倒海,任臻此时却当真无暇理会此事,他避人耳目地传召兀烈入帐,命他再度潜回姑臧。 兀烈叩头领命,却又不解地问道:“皇上命末将潜回姑臧做甚?” “你见过当日吕纂身边的那名乐师吧?他曾助我拿下沮渠蒙逊,可惜事败,料想沮渠蒙逊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如今吕纂掌权,沮渠兄弟把持军政,我怕他身陷险境,恐难脱身…”任臻不着痕迹地措辞道,“姑臧内外,你是熟门熟路,带几个好手偷偷潜回宫内,护他离开。” 兀烈忙应了一声“是”,听任臻又补了一句“连夜就动身”。心里顿时狐疑起来——那乐师年纪轻轻,究竟是何等重要人物,让自家皇帝刚刚脱险便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要救? 任臻见他领命起身,还不及松口气,便见兀烈掀帐欲离之时,现出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浓重夜色中,苻坚双臂环胸,不知已在外听了多久。 注1:牛川,今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内,为当时贺兰部王庭所在地,史载拓跋珪便是在贺兰部的支持下于牛川召开部落大会,改元复国,定都盛乐。 第74章 任臻顿时有些尴尬地咳了数声——苻坚可是知道他与姚嵩那许多的瓜瓜葛葛,还因此衍生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他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有些摸不着苻坚此时的心思。 苻坚待兀烈走后才走进帅帐:“你要救那名乐师?” 任臻站起身,顿了顿,还是如实答道:“是。故人有难,不得不救。” 苻坚虽还未弄清姑臧政变的来龙去脉,但吕纂颁发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尚书令段“谋反弑君”,天王“不幸驾崩”,遗命平叛功臣吕纂继承大统云云,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宫变,摩诃估计已经因他而罹难,吕纂还假惺惺地替他办了个国丧,可想而知一切皆是他谋算已久的,那么引他出宫的那个乐师,又来自吕纂麾下,便与此事绝脱不了关系。 那么,任臻知道么? 苻坚凝视着任臻的双眼,半晌后收回目光——任臻目光坦荡,显是一无所知。于是他开口问道:“他绝非寻常的宫廷乐师,他是谁?” 姚嵩之父姚苌是前秦旧臣,苻坚当年亲封龙骧将军,恩宠有加,到最后关头却也是这位亲信翻脸无情地背后一刀,几乎要了苻坚的命,他与姚氏之仇可谓不共戴天,而姚嵩虽一路未显山露水,但后秦不少政策战略都出自他手。任臻纠结了片刻,只能苦笑道:“他不是吕纂的人,更不是沮渠兄弟的人——无论如何,他,他不会害我。” 他不愿讲,却也绝不愿捏造个身份去欺骗苻坚,便如此回答。 苻坚一哂:“你这般信他。” 任臻微微皱眉:“你怀疑他什么?” 苻坚摇头,便不再说——苻坚虽然疑心姚嵩乃是姑臧之变的幕后推手,但若如任臻所言他既非吕纂与沮渠两股势力所安排的棋子,那何必何苦又何能将后凉局势搅地一团乱?吕氏、段氏与沮渠氏都不是省油的灯,他那么个文弱之人没有动机也没有目的去以身犯险。 何况他们数人之间的关系又这般复杂,他不屑也不想背后论人是非。 他自诩磊落大度,却忽略了任臻为了保护姚嵩,没有将他的真实出身据实以告——就是这么个看似文弱的男子,一手摧毁了燕凉联盟,缓解了后秦危局,再扶持吕纂上位——若不是因为他出自后秦王室,各中缘由实在难以理解。 “来。”任臻携了苻坚的手,与他同看壁上挂着的牛皮地图。他并指虚点:“吕光带兵讨伐吕纂,你觉得谁会赢?” 苻坚道:“吕纂会占上风。” “为何?” “吕光念旧,便难狠下心来真对付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势上先输了一筹,此其一。” 任臻心中亦颇赞同,若非他在二子之间心存犹豫,吕纂也难以坐大,野心膨胀到卖父求尊。便追问道:“那其二呢?” “吕纂早有准备,带兵的又是沮渠兄弟,特别是沮渠蒙逊,其人如虎,用心够狠,打战够猛,吕光疲师回征,士气低落,怕是讨不得好。此其二。”苻坚缓言道,“但吕光用兵一向够稳,姑臧军民对他又素来臣服,吕纂不敢任其父围城攻坚,应该会以沮渠骑兵为主力出城会战,双方角逐,将会是一场拉锯战。” “那你呢?准备何时出山收拾山河重振人心?”任臻将手轻轻在姑臧一点,转过头来看着他,他面上含笑,眼中却隐有不舍,苻坚踏前一步,靠进地图,却几乎是在墙前将人半拥进怀中,他轻声道:“暂时不走。” “千万别告诉我苻天王舍不得在下了。”任臻语气轻率,似玩笑一般,却忍不住攥住了苻坚搭在他腰间的手,苻坚则仰着大头望天想了一瞬,正儿八经地答道:“不,是因为时机未到。吕纂气焰正盛,吕光军只怕得吃个大苦头,届时再出面…” 吕氏父子大战,肯定两败俱伤,若是本应“驾崩”的苻坚再次出现,振臂一呼,率军平定内战,对战争疲累至今的后凉子民必定誓死跟随,吕纂那时候,就再也守不住国都姑臧了——靠着军功夺回来的皇位,总比吕光让位才得到的被架空权力的御座要实至名归的多。 任臻偏过头看他:“…你也挺奸的,苻天王。” 苻坚低下头,答非所问:“我会让吕纂与沮渠蒙逊血债血偿。” 任臻心中一动,知是为了他受的那一箭之伤,也为了如摩诃一般死在野心与战火之下的千千万万无辜黎庶。 二人对视,心有灵犀地接了个吻。 须臾唇分,任臻抬眼,悄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做?” 苻坚抱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交颈而立,裸露部分的肌肤相触,有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力量,感觉新的默契在彼此之间滋生:“你不是已经早有打算了。倾国之力,与姚兴一决雌雄,永绝后患。” 任臻轻扯嘴角:“是啊,到这份上了,慕容永与我心结解开,再无后顾之优,麾下战将如云精兵数万。自然要御驾亲征,平定朔方。我问的是你。” 苻坚道:“为你征战沙场。” “???”任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挣开苻坚双臂,诧异至极地转过身:“你要出战?!” 苻坚从容地微一颔首:“我现在的身份不就是你身边一名侍卫么,不能为将出战?” 任臻还是不敢置信:“为什么…你不必为了我…让你留在我身边不是让你为鲜卑人去征战——”鲜卑人与氐人毕竟曾是世仇,前秦灭燕,西燕破秦,谁也忘不了的累累历史。 苻坚眸色一暗:“并非只为你。我待羌人如同子民,视姚兴更如股肱之臣,他要兵我给兵,他要权我给权,甚至将当年自己用过的’龙骧将军‘一号亦赐予他!可结果呢?慕容垂虽叛,尚知有我一日,不入关中三辅,这才转头去占关东邺城。但是姚兴,他不仅叛主,还在五将山布下天罗地网,欲赶尽杀绝,我身边最后的勇士尽皆战死…而后在新平佛寺对我百般折辱,逼索传国玉玺——此仇此恨,焉能不报?!” 自任臻与其相识以来,便少见苻坚有这般激愤的情绪,他忙搭住苻坚双臂,故意玩笑着道:“明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们合作,对不?” 苻坚看着任臻良久,吐出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对,国与国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学的很快。”想了想,复又认真地低下头重申似地道:“不过你与我之间不一样。我承诺过,只要我在位,后凉与西燕,永不交兵。” 任臻爱死他这份较真了,忽然掀开他的半幅面具在他挺立的鼻梁上咬了一口,然后向后跳开半步,痞子似地笑:“我的大头,别太自大,你现在还只是藏于我麾下的一个小小侍卫呢~” 苻坚一愣,也意识到前途未知,他的确是将话说的太早太满了,不由尴尬地咳一一声,劈手夺回面具重新戴上,很是严肃地对任臻一拱手道:“谢皇上教诲。” 任臻还要再捉狭几句,帐外脚步声响,则是慕容永来了。任臻赶紧收手缩脚地坐好,没好意思再胡闹。 慕容永入内,看都没看苻坚一眼,自顾自地走到任臻案前:“皇上,邺城和长安来的密报。” 邺城是慕容冲的叔叔慕容垂称帝后的国都,任臻忙道:“东线有异动?”不至于呀,慕容垂以吴王之位登基,他这个“嫡出正朔”都给忍了,还予以承认,就是换一时的相安无事,观慕容垂为人,不似这般激进。 慕容永微一摇头,却不说话,只是将眼神往旁一瞥:“军机要务,寻常侍卫不得旁听,这规矩还有人不懂?” 苻坚:“……” 任臻:“……” 慕容永对苻坚的身份明镜儿似的,也知道任臻对他并不藏私,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摆明是在故意整人。苻坚只得起身,朝眼前这呆头呆脑的皇帝和犟头犟脑的将军微躬了身,告退离去。 “现在可以说了。”任臻一脸黑线转过头,他怎觉得慕容永自那晚之后就有些变了——腹黑阴沉变成明着使坏——这算是变开朗些了? 慕容永目的达成,心满意足:“皇叔在长安遣人来告——后燕的密使已到国都,借口邺城皇宫毁于战乱,向我们索要先皇神祖牌位以为祭祀之用。” 任臻揉了揉太阳穴:“慕容垂向我们要神祖牌?我记得他自己就是被慕容冲的死鬼老爸和老哥给逼反的,现在倒愿意对着前仇三跪九叩?” 慕容永一哂道:“慕容垂一代枭雄,又岂会在乎这个?他虽占前燕故都邺城,但到底不是嫡出即位,自然觊觎咱们的名分——只是我怕慕容垂这次索要神祖牌还是为了——” “示威!”任臻与慕容永异口同声道,他转向慕容永:“慕容垂准备开战了?不给就打?” 慕容永摇了摇头:“军队倒是没有任何异动,毕竟年前慕容垂才派他的’太子‘慕容宝借口’借道潼关‘来试探过虚实,略一交锋就被杨定打地溃退,慕容垂亦要先着手平定兖州一带还不曾归顺的各路叛军,这算是双方心照不宣之事。然则咱们这边’御驾亲征‘的消息一放出去,邺城就传出风声来,说要’迁都‘。” “迁都?”任臻愣了一下,慕容燕国故都邺城,“打回关中去”一直是慕容垂聚拢人心的口号之一,结果好不容易在邺城站稳了脚跟,却要迁都去哪? “中山。”慕容永在地图上遥遥一指,缓缓地道。 任臻皱起了眉,中山在邺城之西,逼近西燕所占之雍州,乃是慕容垂占了关东后新修建的一座大型的军镇要塞,他抬头看了慕容永一眼:“这也是冲咱们来的?” 慕容永略一点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慕容垂可比慕容宝厉害的多,谋定而后后动,不可能没有后着。他若以中山城为基地再次发兵,便定是大动干戈的决战了。” 任臻亦觉得兹事体大,可现在全力对付后秦,根本无暇再分兵构筑防线,杨定与慕容永也都得留在他麾下——这就意味着必须将神祖牌“借出”以拖延时间,慕容垂既是为了邀名如此便没有了出兵的借口,可若真将神祖牌拱手让人也未免太示弱了些,朝中亲贵也必会责他绥靖卖国。他还在苦思对策,眼前忽然一暗,是慕容永缓缓地单膝跪下,亲手将一物系上他的腰间。任臻定睛看去,顿时觉得心下一痛。 慕容永给他的乃是当年起兵阿房之时他亲手所雕的玉璜,上面银钩铁画地刻着“任臻平安”四字,只是后来二人反目,任臻亲自摔碎了这块玉璜以示决裂,如今却又被一块一快地仔细粘好了,断口处甚至镶以金饰,看着浑然一体,倒比当年更显精美了。 “你…你事后还亲自回去捡?你…”任臻霎时说不出话来,当下百感交集无以复加。 慕容永轻轻点头道:“后来就一直带在身边,拿不出手,说不出口。一面时时贴身藏着,一面处处与你作对,你那时必定恨毒了我…”他顺势拢住任臻的手又道:“但此次亲征非同小可,无论何时你定要记得这四字。”他抬眼直落落地望进他的眼里:“不是为了慕容氏…”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任臻却已反手牢牢握住他的,感受着彼此的热度,而后他用力地将玉璜塞回他的掌心:“你带着!你平安,我才平安。” 西燕抚军大将军杨定整夜未寐,鸡鸣刚过,派出去的斥候便回来禀告“大军还有十余里就到”,杨定忙又巡视了下各处城防,确定万无一失了才开了关门预备接驾——萧关是他苦战姚硕德方才拿下的要塞,自然得小心为上。算算他与慕容冲也有近年未见,却不知这个嬉笑怒骂中自有主张的的皇帝有何变化。 果然不出一会儿功夫,道上烟尘四起,只有数骑并肩而来,杨定猜是先行探路的侦骑,正要拍马上前相询,忽见那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一拉面上遮挡风沙的护脖,朗声笑道:“杨定!” 他一出声,杨定连着余下等候的诸人全都醒过神来,齐刷刷地跪下,一脸严肃。任臻忙命起身,将马鞭信手丢给一旁的拓跋珪,大踏步上前先扶起杨定,在他壮实宽厚的肩膀上狠狠一拍:“军旅苦寒,别来无恙?”而后眯着眼认真打量了一番:“怎还胖了黑了?军中伙食有这么好?” 杨定:“……”满腹打好的草稿一句没用上,任臻几句话就让他找回了当初在长安军营中一起喝酒吃肉一起高谈阔论的感觉。 “皇上怎就带了几个侍卫就先过来了,此地虽已属燕国领土,但后凉后秦都有不少支残军散步四处,各国势力犬牙交错,若有个万一——”杨定一面说一面环顾任臻身后,不过跟着拓跋珪和几个虎贲营卫士,其中一个戴着青甲饕餮面具的高大男子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看着并非寻常寻常侍卫,虎贲营何时招进了这么个人物? “慕容永带着大军在后压阵,就十余里路我不张旗鼓地飞马赶来,会有何危险?”任臻莞尔道:“你看你不仅又黑又胖,还变得啰嗦了——是准备要回长安和皇叔舌战所以先练习一下?”慕容恒是出了名的老成啰嗦,杨定哽了一下,决定闭嘴不和任臻做这方面的徒劳反抗。 众人转而入关,任臻暗自用心去看,见军容齐整,御寒之物齐备,便知慕容永先前虽是不得不将骄骑三营拨给杨定指挥,但也没暗下绊子,反而在长安最大限度保证了北征军的一切后秦供给。呵,这原就是他离开长安之前早先算好的了——慕容永再腹黑,也不失磊落,分得清大是大非。他顺着黄土夯就的成咯拾级而上,萧关内外的壮阔之景逐步映入眼帘。 在地图沙盘上他无数次地见过听过萧关乃关中门户,不得不取,然则亲眼所见,方才领略到何谓“千古雄关”。萧关非是一座孤立的要塞,而是依势矗立于秦长城之上,烽燧相望,坚城高垒,登高望远,方圆十里尽收眼底,甚至依稀可见百里之外的姚秦国都固原。 当日姚硕德居高临下、据险固守,正面攻关的燕军可想而知是何等苦战!若萧关还在敌国手中,那长安无险可守姚军跃马可至,凭此一战,杨定之功,便足封万户侯。历代以来,中原帝国夺得萧关便可引兵撤还,只求守得住这北疆门户即可,但是他任臻不愿——既是要永绝后患,便要一战定乾坤,无论敌军退至何方,虽远必诛!方不令姚兴死灰复燃,再有卷土重来侵袭关中的机会!然则登临城垣最高点俯视大地苍生,三关口西吹而来的风声过耳,任臻的方兴未艾的雄心壮志却蓦然被一阵苍凉蒙上:大战过后,狼烟散尽,白骨累累、荒草瑟瑟,萧关之外几乎人迹断绝,不知多少将士之鲜血方染就这塞外丛生的黄芦草。 任臻心思刚一松动,一件披风便轻轻坠于肩上,挡去了七八分的寒意,苻坚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与他并肩而立,西北寒风簌簌扑面,不自觉已至塞北深秋。 不经大乱之痛楚,怎有大治之升平。 二人互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任臻一勾唇角,终又恢复了常态,他唰地转身,玄黑色的披风遮天蔽日一般扫过:“立即传令三军将领,召开军前会议!” 众人轰然答应,迟了一步的拓跋珪手中尤抱着一袭大氅,似还怔在原处看着任臻的背影。穆崇跟着大部队涌进城楼,经过他身边时推了一把,匆匆地道:“大哥,走哇!” 拓跋珪这才回过神来,方心事重重地亦抬脚跟上。 第75章 过不多时,慕容永率军亦到,守门裨将方为他推开门,室内列席会议的众将便起身轰然行礼道:“参见上将军!”北征军主力乃骄骑三营,是慕容永一手选拔锻炼而成的鲜卑精兵,故奉他至尊,只怕就连任臻在军中都无此影响力。 慕容永一反长安之时刻意的骄矜,先谦恭至极地朝主位的任臻行了个大礼,便径直地朝左首位走去——任臻叫住他,轻轻一拍自己身边坐蓐:“叔明。” 慕容永惶恐道:“末将不敢。” 任臻一看便知这是在做戏——慕容永真想做,有甚不敢的?但他知他深意,便也顺着话梗道:“军中以你为尊,又是自家兄弟,有何不敢?”慕容永告了罪,方才侧身虚坐了。引得众将心中都暗自不解——这对冤家似的君臣这算是和解了?还是只是因为此时大敌当前,才不得不暂缓恩怨,一致对外? 只有苻坚心中明镜似的:任臻是将他对付吕光的那招给学走了,在权位未稳之时,礼重最实权的人物,以此拉拢人心,军中更是如此。 于是任臻与上将军慕容永并席而坐,左首是因功升任抚军大将军的杨定,右首坐着三品冠军将军刁云,四品虎贲中郎将拓跋珪紧居其后,苻坚则没坐的份,瘫着张脸双手拄剑,直挺挺地立在任臻身后,充当一座屏风摆件。 任臻环顾四周,大燕最精锐的勇将济济一堂,身边还有慕容永和苻坚,心中不由大安,又多了几分必胜的信心。他一扬下巴指了指正中摆着的大沙盘,好整以暇地开口:“杨定,先报述一下战局。” 杨定领命起身,先将写着姚字的两面小军旗分别插进黄河南北两侧:“姚兴如今兵不多,却精,重点防守两大重镇——固原与怀远,并州其余部分都只有散兵游勇,望风即降,不足为患。”而后又将写着吕字的小军旗插进西阻黄河的群山之中:“吕光本欲伐姚,却在三关口遭姚兴嫡系精兵偷袭,损失惨重。然吕光未亡,如今已重整军队欲打回姑臧去,如今无暇东顾,我们不能指望他还能履约合攻,断姚兴后路。只怕后凉国内吕纂所仰仗的沮渠氏与吕光嫡系这两支劲旅还有场恶战。” 慕容永此时沉声道:“虽不惧后凉在此时会与我等为敌,但须防其中一方落败,反与姚兴结盟——”一语既出,满座哗然,细想想,若有一方不得不从姑臧撤退开始逃亡,真向姚兴寻求结盟庇护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候姚兴若是又有了生力军再次缓过劲来,当真会令西燕大军限于疲师苦战。“故而,我等最好趁此时机,集中全力,尽快一举灭了后秦,则全境皆可归西燕所有,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即便后凉缓过神想再分一杯羹,也已为时晚矣。”慕容永掷地有声地说完,完全没有顾及那“虽死尤生”的后凉天王苻坚。 在场诸人都为其老辣周到的谋算暗自喝彩,拓跋珪默默地想,便是自己如今已做了一军统帅,怕也虑不及此。 杨定又道:“而皇上御驾亲征,倾国攻姚之事一传召天下,占据关东的慕容垂虽因当年皇上允他称帝一恩而暂无异动,但随即就将原本驻军蒲坂的’太子‘慕容宝召回邺城,而改命大将军翟斌驻蒲坂,更有传言,说慕容垂有意向东将国都迁往中山——”他一面说,一面手起旗落,将一面写着翟字的军旗插进黄河在冀州(注1)境内的一个大扭弯处,再将写着垂字的小旗西移插进不远处的中山,两线相夹,兵锋所对的正是隔河相望的雍州潼关——关中的东大门。 众将看到此处,不由地都暗自倒抽一口冷气:慕容垂用心已经昭然若揭了,就等着西燕后秦打的不可开交,他自可寻机趁虚而入,攻陷潼关,长驱关中! 任臻环顾全场:“列位都明白目前局势了,可有何看法?” 众将没有搭腔,都知道皇帝素来秉性乾纲独断,如今亲临阵前,必是已心有主张,连军中第一人慕容永都不发话,自己何必出这头?果然任臻慢悠悠地接道:“既已至此,灭姚乃是第一要务,绝无可转圜。只是要快要狠要一劳永逸。” 杨定是客将,又是个耿直性子,当下忍不住拧眉道:“那东线就不管了?慕容垂号常胜军神,可不比他那个没用的太子!” 任臻抬头扫了他一眼——杨定与他共过患难,他心中倒是不会与这一派赤诚的汉子计较,但便是这么无意识的一瞥,却叫杨定心中不由自主地一凛——他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如当年苻坚一般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势。任臻垂下眼睑,轻描淡写似地道:“怎会不管?传信至长安,让皇叔答应后燕密使所请,就说我们…念及同气连枝共出一脉,愿意出借神祖牌。” 众人又是一声哗然——都知道两个慕容氏迟早会为正朔之名而中原大战,当初为备战攻姚已经被迫默认后燕立国,现在慕容垂欺人太甚,居然踩在他们头上公然索要历代先主的供奉牌位!任臻似不知道自己一石激起千层浪,自顾自地又道:“只是祖宗牌位兹事体大,慕容垂自然应感郑重其事一些,为表诚心,便让他的’太子‘亲自到长安城奉迎回去!” 慕容永顿时会心一笑——好一招釜底抽薪。这后燕太子慕容宝是大段后之子,大段后当年又是被慕容冲之母可足浑皇后逼地自尽,慕容垂因此这才反叛前燕投靠苻坚,一直对这少子甚为宠爱,又哪里敢让慕容宝羊入虎口? 任臻狡黠一笑:“如此必可堵地慕容垂哑口无言——”我敢给你还不敢来要,那就是你残忍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了。 “皇上英明!”不知谁先起身喊了一句,引得众人风吹麦浪一般连声应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任臻面有得色,摆了摆手道:“一般一般啦~”苻坚抽了抽嘴角,默默咽下了堵在喉头的激赏——难怪夜半无人时他缠着自己问了好些关于前燕王室的秘辛,特别是当年慕容垂叛逃的前因后果。 杨定从来想不透这些宫闱斗争,宁愿沙场之上见个真章,他在一篇奉承声中峻声反问道:“那么潼关防线怎么办?我与后燕军队交过手,当时统军的大将慕容宝不过纸上谈兵虚有其名,军队质素却甚高,与我军不差上下,精锐部队或有胜之,应是慕容垂亲自练兵所致,如今驻扎蒲坂的换成百战之将翟斌,若不能择一良将把守潼关,只怕一不留神会被趁虚而入。” 任臻低头饮了一口热酥酪茶,被烫地几乎一咋舌:“对,要派个顶用的小将去,把翟斌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那么…”慕容永沉吟道,“谁去?”在座诸将一时都顾不上计较前后浪谁拍谁,都在心中暗道——看皇帝这意思,杨定慕容永这两员大将是都要留在萧关打姚兴了,那么低一阶的宿将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刁云与慕容钟都早已在暗中跃跃欲试——若是能分兵去防守东线,必能高升一步,成为个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任臻似话说多了口渴,也顾不得烫,将瓷碗滴溜溜地转着圈一口气给喝完了,末了随手擦了擦嘴,随意似地道:“拓跋珪,你去潼关。” 一直默不出声的拓跋珪顿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似地怔怔望向任臻。直到身边的穆崇给了他一肘,他才茫茫然地起身:“…我…去潼关?” 任臻微微皱眉,怎觉得重逢以来这拓跋珪就变的有些混混噩噩神神叨叨的,时不时还不自觉地在刻意避他,但他心中早有计较,便毫不停歇地继续道:“封拓跋珪为安东将军,五日之后执虎符至潼关赴任!”任臻出言即是圣旨,此事盖棺论定,无论旁人如何诧异、不解、嫉恨亦无可转圜了。 一时散会,任臻在人后拉住慕容永的袖子悄声道:“东线防守其实至关重要,万不能如后凉吕光一般后院起火,拓跋珪到底年轻,你得帮帮他。”慕容永本一直视拓跋珪这日日贴身随侍皇帝身边的外族将领如眼中之钉,但此时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又见任臻如此恳求,便点了点头,想开了似地,起身去给拓跋珪办军权交割事务。 任臻又在后吩咐道:“杨定,你留下。” 杨定答应一声,停住了脚步,待众将走光了任臻便一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道:“大个子,你在萧关最久,对对方战术和实力也最为了解,告诉我实话,能赢吗?” 杨定本觉得一年未见,这皇帝言谈举止颇异往昔,看来陌生了许多,但如今被任臻这么亲亲热热地一揽,过去的熟稔与默契似又都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道:“能。” 姚兴虽已借敌之手除去了姚硕德,但终究失了萧关又大伤元气,只能守不能攻,燕军占有绝对优势。 “固原是旧城翻新加固,不堪累日重攻,姚兴要退敌,只能出城平原战——派出绝对主力以骑兵撞骑兵,数倍而围之,则大胜不难——末将恳请皇上坐镇中军,由末将与上将军各执一翼,围歼敌军!” 任臻点了点头,杨定从不托大,如此说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伸出一指,信手一点:“你行军素来爱惜羽毛不喜人海战术,今次倒是例外——甚至还注定提出与慕容永合兵…” “皇上。”杨定见他靠近,不自觉地又后退些许,说道:“末将想尽快打赢此仗。” “哦?”任臻用眼中余光瞄了退在角落尽忠职守的“侍卫”苻坚,“你想快些功成身退,好为你的苻大哥报仇?” 杨定立即摇了摇头,他从不认为苻坚真如吕纂所扬言的已经驾崩,更不会真地遗命吕纂那个早有野心的“平乱功臣”继承后凉,任臻刚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便不假思索地道:“苻大哥若当时还在凉宫之内,吕纂绝没那么容易得手。必是不知何故流落宫外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任臻心中愧疚是自己连累了苻坚,苻坚则在心中一再揣测那乐师是否奉吕纂之命调虎离山。 最终还是任臻先回过神来,故意对杨定道:“你想亲自去凉州寻他?若他真有万一,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杨定霍然起身,抱拳道:“若苻大哥真死了,杨定必斩吕纂等人项上人头,为他报仇!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中途而废!若有生之年能完此事,便是千里之外亦再回归皇上麾下,甘为差遣!”任臻眨了眨眼,点头道:“难怪这次再见你,觉得你言行举止间激进了许多,原来是憋着一口火气想尽快去寻你的苻大哥。” 杨定正色道:“皇上以国士待我,将半壁江山交付,末将纵使心急,也不敢甩手便走,将这千斤巨担抛下不理。” “好!”任臻点头,“我应承你,三军备战,速战速决!” 末了杨定议事已必,告退而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立即起身为他推开门,杨定随口道了句多谢,冷不防与他打了个照面——眼前这人眉眼上扣着半幅青铜饕餮面具,不知尊荣,乍眼看去还有些许狰狞,但他的目光从面具缝隙中逗漏出来,却让杨定平生出几分温暖与熟悉。 任臻单手托腮看着杨定离去,悠然神往似地道:“杨定,好兄弟。” 苻坚转过头,清了清嗓子才哑声道:“那你方才还故意瞒他?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不告诉他实话,是想利用他这股子锐意和急切,作战之时便可勇往直前无坚不摧。” 任臻痞子似地笑,没有否认,他也知道必瞒不过苻坚去,只是挑眉瞟了对方一眼:“若可以,真想永远留住他。” 苻坚果然一脸黑线:“你要杀了我么?” 任臻阴森森地磨牙一笑:“猛将难求,有这可能哦~” 苻坚在他面前缓缓蹲下:“那我现在还你一个猛将,可好?” 任臻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向苻坚:“你的意思是…” 苻坚拢住任臻的手,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让我做这场战的先锋将,为你拿下固原!” 这边厢刚受了晋封的拓跋珪魂不守舍地随着人流退出,到无人处忽然猛地惊醒一般,转身就走,穆崇一把拉住他:“大哥做什么去!?” 拓跋珪挣开手,烦躁道:“你莫理我——” “大哥!”穆崇急地又拦在他面前,“你该不是想向皇上请辞吧?!” 拓跋珪停住了脚步,眼光隐含怨毒地射向穆崇,令穆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次重逢以来他便觉得拓跋珪生疏了不少——以前的拓跋珪年少阴沉,喜怒不形于色,从来成竹在胸,谋定而后动,怎地如今变地这般反常?! 他身边的贺兰隽却没有这二人的默契,情急之下亦跳出来道:“将军拒绝我不肯回牛川召集旧部便罢了,怎的现在连潼关都不去?!这可是独当一面自立门户的上好机会!若是在那站稳了脚跟,裂土封侯也不在话下!”穆崇看拓跋珪神色不善,忙将贺兰隽推开,按住拓跋珪的肩膀道:“皇上也是因为器重你,才破格提拔的啊——他升了我做平虏中郎将,还让我们带着虎贲营一起去前线,这是难得的历练,难道你要叫他失望么?” 此言一出,拓跋珪果然定住了身子——其实这二人所言,他又岂会不知个中厉害?但是他不愿去潼关——打心底里不愿离开他! 他以往就是太冷静太听话,才一再最需要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毅然离去,他每次身陷危难之时,他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总是旁人!再次相逢,他才愕然发现他已经渐离渐远——努力了那么多,坚持了那么久,却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他的心扉之外——他不如慕容永,不如苻坚,也不如姚嵩!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困局:“这是怎么了?还没开打就先内讧?” 慕容永的声音不怒而威地响起,贺兰隽怕被他看出端倪,忙口称不敢,低头退开。慕容永看也不看他与穆崇,只是缓缓地迈步将拓跋珪逼进墙角暗处,一如当年在未央宫中他仗剑挡在他面前,不让他靠近任臻寝宫一步——只是现今时移世易,二人之间早已情势逆转,拓跋珪心中有鬼,早已先怯了几分。 慕容永垂下眼睑,掩去泰半洞察人心的眸光,轻飘飘地道:“…什翼珪,你在怕什么?” 拓跋珪脑中轰然一爆——慕容永略带嘲弄的语气如当头棒喝——他已经是大燕皇帝亲口承认的拓跋部王子,然则如今在这帝国上将的口中,自己还是那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亡国质子,与他相比有如云泥之别,微末地甚至不配去肖想和奢求不该属于他的一切人与物! 拓跋珪缓缓地扬起头,与慕容永对视。良久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拱手抱拳行了一礼:“末将不怕。愿为皇上粉身碎骨,报效国家!” 慕容永冷冷地勾起唇角:“但愿你真地心如此言。” 注1:冀州,古州名。包括今山西南部,河南东北部,河北西南一小部,蒲坂位于山西南隅,隔河遥叩陕西潼关,经风陵渡可渡黄河而兵临潼关,自古是河东取关中的必经之路。 第76章 燕军在萧关励兵秣马之际,姑臧城则全面进入战时戒严状态,沮渠男成的亲兵在姑臧城外扎营,将这后凉国都护在中间,围地铁桶一般,盖因吕光未死,斥吕纂为逆子篡位,如今大军压境,要夺回姑臧——其实沮渠氏的精兵未必就输给了吕光的新败之军,只是吕光平定凉州积威日久,人心属他,每天都有从姑臧城中偷跑出去向他投诚的臣子,就连男成自己都在心中暗生怨怼,恨自己被拉上了一条贼船。 沮渠蒙逊负责城内军务,到城外军营与其兄议事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原本受封辅国上将,世镇陇山,却因为你急功近利而被迫投靠吕纂与故主为敌,是何等名声!” 蒙逊原本强压怒火,还像从前一样装乖卖巧地笑嘻嘻道:“谁知道吕光没死呢?大公子有即位诏书的,名正言顺做天王,兄长又怎会是乱臣贼子?何况若是今次护驾有功,大公子愿再将天水划至沮渠氏治下,凉州六郡我们占其二,岂不妙哉~” 沮渠男成见堂弟还在砌词诡辩,登时怒从心头起,啪地甩了一巴掌过去,恨声道:“都是你在兴风作浪!挑拨父子相残是什么名声?!何况此战若是输了又当如何?我们就会失去陇山这片根据地而被迫随着吕纂四处流亡!” 沮渠男成自小习武,手劲奇大,这一记耳光将沮渠蒙逊抽地踉跄数步,撞倒了一旁的武器架,刀剑哐啷倒了一地,惹地不少守在帐外的副将亲兵入内相询。 蒙逊当众丢了面子,狼狈地起身命人收拾好一地狼藉之后,方冷冷地道:“那兄长更应该竭尽全力去打赢这场仗!不是吕光死就是你我亡!兄长莫要再心存侥幸了,世子吕绍死于你手,你起兵护卫大公子又已成事实,即便你现在想要抽身而退也来不及了,吕光绝不会再容你!除了跟着吕纂一条路走到底并无他法!” 兄弟二人最终不欢而散,蒙逊倒是不担心男成会忽然反水,毕竟世人包括吕光都觉得是男成为了投靠吕纂而杀害其弟吕绍——他在自己的设计之下,早就没有退路了。 但男成毕竟是沮渠氏的家主,数万匈奴精骑只听命于他一人,若男成总与他意见相左,处处制肘,倒也麻烦地紧。 他心底正因此事烦扰,刚回宫便见杨氏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迎上来,称“皇后有请”。沮渠蒙逊登时浓眉拧起,怎地又来烦他!他现在负责城内宫中一切戍卫,自然不再惧人耳目去报知吕纂,只是心中有事,不耐烦应付此女。因而冷淡地拒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向皇后请安。” 谁知那婢女不依不饶,只不肯走,蒙逊无奈,这当口又还不能太逆杨氏之意,只得转向她所居宫殿走去。 果然杨后在宫中已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了上来。蒙逊在烛火下漾起一丝迷人的微笑,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娘娘。” 杨后摈退下人,哀哀切切地走到他面前道:“蒙逊,我整夜心慌意乱无法入眠——”沮渠蒙逊心下不耐面上却还是情深意切,他伸手揽过杨后笑道:“娘娘这是过于思念末将了?” 杨后一反常态地推开他惶然道:“我近来饮食不思,葵水不至,只怕…只怕是有了…” 沮渠蒙逊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天王有后,当是国之大喜——” “这是你的血脉!”杨后颦起秀眉,打断他的话,“吕纂自从不明不白继了天王位就从不得空踏进我宫中一步,我怎会有喜?!” “娘娘慎言。”蒙逊心道,连吕纂之妻都觉得吕纂这皇位来历不明,何况旁人?皇宫内外的蜚短流长可想而知,人心浮动至此,难怪在朝官员时不时都有人偷偷出城去投靠吕光。 天时地利人和,吕光大军占其二,己方不过是占得地利,真地两军交战,姑臧城未必守得住…再加上杨氏如今惹上的这个大麻烦… 沮渠蒙逊好不容易安抚下杨后,寒着张脸走在宫中,心中千头万绪——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输不起,必须赢!他停下脚步,忽然转向,他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时候最能帮他一手的人。 姚嵩将碗中药茶一饮而尽,淡淡地抹了抹嘴,将空碗交给床前等候的侍女——自那日与沮渠蒙逊翻脸之后他便被软禁于此,吕纂现在全仰赖沮渠兄弟为他守江山,对他言听计从,他出入不得自由连见下外人都难。如今他每夜睡前都须得服下沮渠蒙逊命人送来的药,伺候抑或是监视他的人才会告退。 那侍女对他屈膝一福,默不作声地收碗出去,却在带门之时动作猛地一滞,还不及转头去看人便被击昏,迅速地瘫软倒地。一个夜行人收手,乘隙窜了进来,反手带上门,跃至一脸讶异的姚嵩面前:“请公子速速跟我离开此处!” 姚嵩冷静下来——会叫他公子,应该不是姚兴的人。他掩口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微光:“慕容冲派你来的?” 此人正是乔装潜回凉宫之中的兀烈,他赶忙点头,悄声道:“皇上挂心公子安危,刚一脱险便命我等潜入宫中救你!”姚嵩闻得此言,登时心下一松,跌坐于床,无声地松了一口长气——他日夜恍惚睡不安枕皆是挂心任臻安危,如今才算放下心来。但过得半晌他忽然微一摇头道:“我不能走。” 兀烈好不容易才闯过重重守卫来此,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见姚嵩没有去意,便急的上前一把拉住姚嵩的胳膊:“公子莫要担心,此时乃是宫中禁卫轮岗,每个哨点亦都安排了弟兄们接应,虎贲卫奉皇命誓死保护公子安危!” 姚嵩刚被拉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他撑住了床柱,一手挥开了兀烈,他坚定地道:“我不能走。” “我等奉命前来带走公子,请不要为难在下!”兀烈急的几乎想要敲晕此人直接带走——大家费尽苦心才能入这龙潭虎穴救人,他居然还不愿意脱险!姚嵩从腰带中摸出一枚梅花金扣,又打开榻边常翻的一本线装书,猛地撕下一页,将金扣包在其中塞进兀烈手里:“将此物交予慕容冲,就说我执意如此,他不会怪罪于你!”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在夜深冷静之时尤为明显。姚嵩脸色一变,立即挣扎着起身将兀烈推向吧半敞着的窗旁,低声喝道:“沮渠蒙逊来了!撤回所有的人,到明光池去,那边人手最少,顺湖边小道可出宫——快!” 兀烈还要说话,姚嵩断然道:“我走不了。再迟一步你们所有人也都走不了!”又急道:“此时此刻你们绝不能落入沮渠蒙逊手中——快走!” 亲眼见兀烈翻窗消失,姚嵩快步走到案前,将一壶刚沏好的热茶淋上自己的手背——而后瓷壶落地,砰然而碎。 几乎与此同时,蒙逊双手推门,迈步入内,随即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瘫倒在榻边的那名侍女,与一手被烫地通红的姚嵩。 “这是怎么了?姚小侯,既然还在病中,怎还大动肝火?”蒙逊眯起眼,瞟向洞开的轩窗。 姚嵩甩开满手水珠,冷冷地道:“这个贱婢方才打翻了茶碗,烫伤了我的手,我出手教训教训她,蒙逊将军就舍不得了?” 沮渠蒙逊探了探她的颈动脉,果然只是被手刃劈昏了,便一扯嘴角笑道:“一个粗使下人罢了,姚小侯若是不高兴,杀了她都成。”而后心疼似地看着姚嵩白皙手腕上被燎起的水泡,啧啧叹道:“小侯爷乃是我的座上贵宾,受了伤叫我如何是好?” 姚嵩冷笑道:“蒙逊将军这待客之道真是罕见,叫人严加看管,令我出入不得自由,强令我喝下这些让人手脚发软还不能间停的汤药?!” 蒙逊笑容不改:“姚小侯身份贵重,我也是出于安全才让人重重保护,免得教人劫持了去——”话音一顿,他勾唇续道,“至于药——小侯爷自己也知道身患重病,我可是特地请了御医来看诊,也说是心力劳损所致,这些都是御医对症下药,好教你少劳神动气的呀。” 姚嵩估摸人已走远,便将脸一拉,喝道:“沮渠蒙逊,你就当真不怕我大哥得知真相之后兴师问罪么!” 蒙逊上前一步,轻佻地蹭过姚嵩的脸颊:“知道你是姚兴的心头肉,可你觉得你那大哥现在有这空闲来关心你么?他如今自顾不暇了!何况我遣使应承过他,若吕纂得凉州全境就改与他结盟,同抗西燕。为帝王者,皆是如此,为成大事,至亲可弃。” 姚嵩厌恶地避开,却脚下虚软地又重新跌坐:“你夤夜来此,总不会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废话的罢。” 蒙逊亦在他对面落座,还是从前那幅没心没肺的笑模样:“我还不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那一箭没能射死慕容冲,最新线报说是大燕皇帝的龙驾已抵萧关,要御驾亲征了…” 姚嵩微仰起脸,不声不响地冷眼瞪他。沮渠蒙逊耸了耸肩:“别这样~我知道你恨我当日追杀慕容冲,但他现在安然无恙啊。况且我可是从来没想过除掉你,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妙人,我舍不得——你要是有事,只怕不只一人会来找我麻烦,我…也不想再去惹他。我呢,只不过想让你暂留姑臧,帮帮我嘛~” 姚嵩冷笑道:“我一个行动都不能自主的废人,又能帮将军什么呢?就算帮的了将军一时,难道将军能留我一世?!” 蒙逊哼了一声,忽然正色道:“只要你助我过此难关,我就送你回后秦——但若我败亡,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一定拉你做垫背——不知道姚小侯作何选择?” 姚嵩眸光一闪,须臾后抬眼望向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等凡人?蒙逊将军英明神武,与令兄一起捧吕纂上位得以只手遮天、把持军务,却还要我帮甚?” 蒙逊不去理会他的暗讽,径直开口道:“第一件事,乃是内忧。杨皇后她——” “有喜了?”姚嵩了然地打断他的话,“恭喜将军。” 蒙逊拧眉:“有甚可喜的!我还缺个孩子?!若是吕纂得知,我至今的苦功就全都白费了!” “我说恭喜,并非贺你初为人父。”姚嵩又重咳了数声,方掩口嘲道,“而是恭喜将军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做吕不韦第二…” 沮渠蒙逊一愣之下,霍然醒神,一击掌道:“好!只要杨后肚中胎儿被吕纂承认,就是嫡长子,我岂不成了下一任天王的生父!”而要让吕纂认下是他的种,方法可以有无数个! “还有外患——吕光率军回攻姑臧,人心向他,连我兄长都尚存犹豫之心,守军士气不足,如何能胜?” 姚嵩面色苍白,脑中也阵阵昏沉——蒙逊给他的药虽可治他咳血之症,却落了麻黄、五石散与曼陀罗花等数味药材于内,麻痹四肢使人渴睡之余还易致人上瘾。他勉强睁眼答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若士气如虹,便采取拖字诀,派人假意与他谈判投诚,说可以里应外合攻下姑臧——吕光亲手建立凉都,手下将士妻小亦都在城内,他舍不得这一切毁于战火,必定上当。之后…想办法先除掉吕光——擒贼先擒王…则大军必散…此时可出面招安其余部,事半功倍。” 蒙逊原本听地甚为认真,观其神情就知是药效上来了,便起身笑道:“多谢小侯爷指点迷津,我就不打扰你养病休息了。” 姚嵩本是无力地倚在床头,此时忽然斜下里伸出手来攥住蒙逊的衣袖,一字一字地道:“但是将军与令兄之心结,这世上无法可解。一山从来难容二虎,将军乃一代枭雄,当知何去何从…” 蒙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半晌后抽出衣袖,淡淡地道:“这与你无关。” 姚嵩待他转身离去,气竭似地闭了闭眼,下一瞬间却咬着牙翻身坐起,东倒西歪地冲到窗前,伸指入喉猛抠,随即哇地一声,将方才落肚之药尽数呕了出来。半晌之后他浑身无力地顺着墙根缓缓瘫软滑落,唇边残留一丝蜿蜒的红线,他却连抬手擦拭之力都无。 这药汁不能悉数呕干,多少已被吸收了一点,只盼能不致成瘾——他见过无数吃五石散上瘾成狂之人,终日疯癫,奔号呼喊,纵袒胸露乳亦痛声嚷热——他若成了那幅神憎鬼厌的模样,连自己都要嫌弃,又怎么还有脸得到他的顾惜?! 沮渠蒙逊…姚嵩微微偏过头来,面上神情肃杀,如玉面阎罗——我已在你的野心之中埋下火种,一旦燎原,必叫你沮渠一族就此分崩离析! 拓跋珪筹备数日,今天奔赴潼关。开拔前他向任臻辞行,将腰间所配的盛乐刀双手奉上。 任臻:“……”这都怎么了一个二个出征前都要送他东西,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是交代遗物一般,他起身扶起拓跋珪:“你去潼关未必会开战,只是防守震慑对方而已。这也是为了历练你提拔你——” “皇上。”拓跋珪竟退后一步,重又跪下,“末将明白皇上苦心。只是一直随侍皇上如今骤离,心下不舍。皇上以龙鳞匕相赐,末将感激涕零,唯此以报。” 任臻这才想起来,先前拓跋珪奉命回京他恐其为慕容永所杀,将龙鳞匕赐给拓跋珪,龙鳞匕乃凤鸣枪之主,从慕容泓传至慕容冲,是天子的象征,可令慕容永有所忌讳。之后…之后兵荒马乱一件事接一件事,他就忘了收回…可如此,不是成了交换信物么? 任臻望着拓跋珪坚定的双眼,实在开不了口拒绝,只得接过盛乐刀,随口道:“赐你龙鳞,武运昌隆。” 拓跋珪再次叩首拜谢:“末将愿为陛下粉身碎骨!”而后起身,决然离去。 留下任臻握着弯刀,怔怔地望着他背影:“不能说点吉祥话么?这不懂事的孩子。” 任臻不明不白,苻坚却冷眼旁观洞若观火,他瞟了任臻一眼,觉得他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傻子。又或者说,他对自己不爱的人,只要他想,也可以对人好到无微不至,但却从来不会上心地猜测过他们的真意。 穆崇率着贺兰隽与虎贲营将士早已侯在辕门外,拓跋珪走到首位,利落地翻身上马,明光铠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锋芒,身后大纛猛地展开,在风中猎猎飞舞,上书“安东大将军拓跋珪”八个大字。 拓跋珪刚拉过缰绳,便见萧关驿道上数骑飞奔迎面而来。他眯起眼,见兀烈跃下马来,在他面前跪下:“参见将军!” 兀烈原就是他在虎贲营的亲信,如今奉命回营正撞上老上司开拔,自然得上前请安。 拓跋珪见他一身凉州士兵的乔装打扮,又是从三关口方向而来,心念电转便猜出他的使命,俯身问道:“皇上命你回姑臧?人可救出来了?” 兀烈一路跟催,自知他与皇帝素来亲厚,便不疑有他地答道:“那乐师不愿跟我等离宫,说甚’走不得‘~” 拓跋珪沉吟片刻后又道:“可有话传达?…或者,何物?” “一句话都无。只是命标下携带此物面呈皇上。说皇上见此便知他心意——”兀烈将纸包原封不动地取出出示。 拓跋珪接过打开,见是一枚小小的梅花金扣,经人手反复摸索已不复光泽。他跟了任臻两年有余自然知道此物来历,然则他的注意力却迅速转移到用于包裹的书页之上——这看似随手撕下的书页乃是《孙子。武道篇》中的一页,通篇只得一句话赫然在目——“归师勿遏,穷寇勿追”。拓跋珪凝神想了许久,姚嵩其人,狡诈如狐,断不行无用之招,若是无意又怎会恰巧用孙子兵法的书页还特地附上信物?当年攻新平,姚嵩也是以此法来传递消息,若任臻看见则必信无疑。他淡笑一声,单将金扣递还:“那你将此物送交皇上便是——尽管照实说,皇上必不怪罪于你。”他扣下了那页书纸,兀烈因不识字只当那是个外包装纸,也并未觉出不妥来,接过金扣小心收好,便抱拳答应着退下。 穆崇在旁看地真切却不知何故,正要详问,拓跋珪阴测测地一扯嘴角道:“你稍留一步,亲自将这页书交与慕容永,还要将此物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 穆崇点头应承,拓跋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扬手一挥,大军即刻开拔,在征尘飞扬间向东一路奔赴潼关。 他亦心如匪石,再无犹疑。 第77章 更始三年十月,燕帝慕容冲御驾亲征,三万大军兵临固原。 于萧关开坛拜将,祭祀天地,卫国上将军慕容永领左军,抚军大将军杨定领右军,慕容冲自领中军,出关搦战。 秋风萧瑟,旌旗林立。西燕倾国压境,军容威盛,任臻红袍金甲,披挂齐整,从高大的四驾战车上直起身来,向远处的固原城眺望。 只见固原紧闭城门,收起吊桥,一架架的绊马索挡在飘着碎冰的护城河前,城楼之上人影幢动却一片沉寂,显是如临大敌。 任臻一扬手:“擂鼓!下战书!”一排马前卒跃出战阵,急速跑至护城河前,搭弓引箭,但听嗖嗖声响不绝于耳。一封封绑在箭头上的战书雪片般地飞上城楼。后秦守军张盾以待,待箭雨过去,盾下齐刷刷地探出百余弓箭手来,径直朝地上的燕兵射去,登时将这数十人钉死在地上,带出蓬蓬血雨。 任臻勃然大怒——两军交战从来不斩来使,何况战书未覆就突然开衅,姚兴真不愧和他的无赖老爸是一号货色! “何人为首替朕搦战!”任臻大喝一声,慕容永麾下冠军将军刁云出列应道:“末将愿往!” 任臻拔出天子剑,战鼓陡然轰响,伴随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助威声,刁云率两千骑兵跃出战阵! 固原城外的吊桥放下,轰然一声巨响,滚滚黄沙中率先驰出一员悍将,将手中双刺一展,暴喝一声:“燕狗休要猖狂!” 刁云勒马,一个花枪,负至背后,并指一点,喝道:“来将通名!” “大秦单于麾下将军奋勇将军姚绪!” 正在观战的任臻皱眉道:“不是后秦大司马狄伯支?”慕容永亦道:“可见姚兴也知道我们是在试探虚实,故而未派狄伯支出战。”可随后的情景让二人都傻了眼,随姚绪出战的竟然先是一排排的步兵! 骑兵克步兵乃是常识。燕军锐意正盛,骄骑营更是以骑兵称雄,姚兴是傻了,用步兵来捍骑兵?!最后三排方是后秦骑兵,身上却甲胄不全,仅是提着一柄长矛。与翎甲辉煌的燕军一比有如云泥之别。 燕军阵中爆出一阵嘘声,连刁云都被对方的寒碜排场弄地一窒,然则说时迟那时快,步兵中打头阵的弓弩手忽然单膝跪地,引弓搭箭,率先进行远程阻杀!任臻眯了眯眼,一击车辕,忽道:“急鼓,冲锋!” 刁云所率的前锋营的机动优势立即发挥出来,训练有素的燕军精骑在箭雨之下流星追月一般疾驰冲出射程,扑向后秦军队的血肉之躯。谁知后秦军队立即变阵,弓弩兵后撤,剑盾兵跃前,不退不缩,反而原地结阵,呈盾弧形,齐齐虎吼一声,竟举盾执剑欲正捍其锋! “姚兴疯了?”任臻看地瞠目结舌,这是让这些轻步兵送死来的!话音未落,燕骑兵已经撞上了人肉盾阵,不少来不及举盾的秦兵几乎是立即被践踏而死,但随即又会跃出新员补上盾弧阵的漏洞。燕骑肆意砍杀冲撞的同时却也不自觉地深陷于这片血肉沼泽之中,难以前行一步。 慕容永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不好,是方圆大阵!”果然战场之上瞬息又变,被步兵掩护着的执矛骑兵集成方阵,从后冲杀过来!随后逼到阵前,齐齐放平长矛,丈余长的矛身立即越过前排步兵,直直捅进动弹困难的燕军骑兵胸腹之间!任意戳刺,顿时血肉横飞,燕军人仰马翻,惨叫迭起,随后更有戈兵乘隙上前绞杀补刀,冲锋的燕骑如麦茬般接连倒地!前锋大将刁云已是有些傻眼,谁知此时敌方大将姚绪方才虎吼一声,跃出方圆大阵,展开双刺,来战刁云! 刁云同任臻一样都是向慕容永学的枪法,而对方所使的双刺,四头尖锐可玩转于股掌间,赫然又是回手费力的长枪的天敌。刁云马背战了数个回合,皆是险象环生,任臻看地呼吸急促,压低声音转头对一旁的慕容永道:“刁云要败,鸣金吧!” 慕容永眼也不眨,微一摆手:“再看看这方圆大阵。”竟是不以陷入苦战的己方士兵为念,要用人命去摸清这阵势的罩门所在了! 但见刁云长枪急转,要刺姚绪软肋,姚绪双刺并举,上下齐攻,挡开攻势之余一击击中刁云坐骑,战马长嘶人立,刁云早就战至精疲力竭,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掀翻在地,姚军爆出欢呼之声,阵中立即跑出四名步兵,来勾擒刁云。 慕容永变色道:“他们要活捉刁云!”他刚欲点兵去救,任臻身边忽有一道人影跃下战车,直接跳上赭白,一拽马缰便如离弦之箭般疾冲出去! 任臻微吃一惊——苻坚竟单枪匹马出阵抢人!慕容永最先过神,低声道:“太乱来了。让慕容钟去救!”说话之间,赭白神骏已是风驰电掣地驰到刁云身边,苻坚见他左腿已被绊马索捆住,手上仍挺枪与数个姚兵激斗,长戟一抖,锋芒毕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两个步兵的喉间,一蓬血雨之间双双惨叫着倒地不起,俱是一刀割喉。苻坚在烽火硝烟间勒马执戟,弯下腰一把将刁云捞起,推至身后坐好。敌军大将姚绪又岂能坐视不理,当下拍马跃出方圆大阵,双刺一横挡住去路,喝道:“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来将通名!” 姚绪。姚兴心腹亲族,当年五将山上与吴忠一起围捕追杀前秦残军之将。 姚军在城楼之上发疯似地擂鼓助威,苻坚一哂,懒得赘言,俯身带马而过,执戟之手丕然一动,长戟猛地撞上相交的双刺,竟借着排山倒海之力直接挑飞了对方的武器!随即一道锋芒在姚绪愕然的眼前削过,朝下直直劈向肩膊!下一瞬间,一道血箭冲天而去,血雨间一颗须发皆张的人头溜溜地落地而滚! 方圆阵中的姚兵亲眼目睹,全都看傻眼噤声——竟有人三招之内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战场之上厮杀之声全无,唯余隆隆战鼓之声未绝。 苻坚扬起长戟,重重顿地,而后重新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双腿一夹马肚,胯下神骏扬起前蹄奋力一嘶——苻坚低喝一声,就着仰势,弓开满月,箭似流星,眨眼间越上城楼,直直没入击鼓手的背心,其力之猛甚至将人带地飞起,深深钉入鼓面,鼓声骤止,唯有白簌簌的箭尾兀自晃动不已!一时众人无不骇然——两军相距如此之远,已是先失了准头,更兼仓促之间要有百步穿杨之力,这无名蒙面将的一箭比之百年前温侯吕布之辕门射戟亦不遑多让! 苻坚收弓,但见他单人匹马立于沙场之上,铁甲雕翎,顾盼凛然,脸上半幅饕餮面具闪着血色冷光,犹如战神再世! 任臻暗暗咽了口口水转头吩咐:“见好就收吧。” 慕容永亦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命道:“鸣金收兵!” 杨定则一击掌,由衷赞道:“真勇士也!” 一时苻坚跨马提戟,携了刁云归阵,任臻忍不住激动地跳下战车,一手拉住他的辔头,热泪盈眶道:“你真是宝刀未老啊!” 苻坚:“……” 这一场遭遇战双方都未上主力,姚军还损失一名大将,但是西燕上下人等却无不深受打击——总以为失了萧关后一直采取守势的姚秦当是不堪一击,谁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甚至还能排出这般威力的方圆大阵——该阵势只见于古书之中,是将剑盾为主的步兵和以矛戈为主的骑兵混合,构成似方似圆的方圆大阵,士兵可各自为战,在阵中又可根据战时的具体情况调配人员,以弥补疏漏。 退兵回营后,任臻与慕容永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商议了许久的破阵之法。 “七成轻步兵,三成轻骑兵,大部分都是炮灰,最多得个惨胜…”任臻咬了咬唇,瞟了慕容永一眼,“看来姚兴手上没多少骑兵了。” 慕容永亦赞同似地道:“后秦向来是由姚硕德掌管骑军,如今姚硕德因失守萧关被他亲手斩了,骑兵在萧关一役又损失泰半,难怪他行此玉石俱焚之举。不过,此阵杀敌一千自毁八百,自骑兵横行以来早已不见于军中,也不知后秦朝中有哪一位博览群书无所不知的谋士将军才能想出这招。” 任臻本是蹲在一张胡床上冥思苦想,听到此处忽然抽了抽鼻子,跳下胡床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我去看看杨定。” 慕容永没有出声阻拦,他们都知道彼此的深意。而慕容永打心眼里就认定方圆阵是姚嵩所设专为对付燕国骑兵的,他随即想到了那枚最终被送到他手中的那页纸——“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笑话!任臻乃大燕皇帝,你竟敢以私情动摇国本,便是该死!当年阿房宫三人之间的点滴情仇如潮水般涌来——他不想再与任臻怄气,不想再破坏彼此间好不容易弥合的关系,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根本不相信姚嵩对任臻的感情会深到令其叛国。若苻坚对任臻来说如兄如师举足轻重,潜移默化之下真地能令他强大,那他再痛再苦也忍了,但是姚嵩,不行,他不信他。 任臻心中亦是烦恼地很——他不明白为何姚嵩宁可留在姑臧也不愿跟他回来——难道因为他正和姚秦开战?任臻深知姚嵩身世,他是奴婢之子,自小备受欺凌,才养成如今这般心机万千城府深沉的性子,对父兄当是并无感情… 他不自觉地真到走来寻杨定,见他又在场中习武操练,如今即将入冬,塞外苦寒,杨定还是裸着上身,背上肌肉贲张昂藏有力,正单手执戟与数名亲兵对战。任臻在场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大踏步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道:“大英雄,大功臣,朕还没打赏你,你倒躲到这来!” 苻坚微微偏头,饕餮面具掩住了他的神情,但任臻却仿佛还是能看出他眼中半含无奈半含宠溺的笑意。他伸了伸腿,与他一起观战,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方圆大阵怎么破?这简直是我们骑兵的克星,明知道姚兴强弩之末,困在固原城中连兵力武器都没剩多少了,偏偏就攻不进城…” 苻坚无言,抬手拍了拍任臻的脖颈,任臻无奈道:“我也知道要慢慢想,用心想,可大军止步不前,我急啊——若是等到大雪封山,供给补给都更难了,我们耗不起——算了姚兴这老无赖老痞子肯定也是打这个主意…” 苻坚勾起唇角,似在嘲笑他还敢说别人是痞子。任臻往他胳膊上一倚,凭白无故地生出几分疲惫与安心,他是一国之君,在旁人面前他不能累更不能有一丝软弱犹疑。一阵北风拂面而过,他仰起头,见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一丝丝细盐一般的微雪,扑面即逝——他来到这个年代,已是三年了。忽觉手心一动,他垂眼一看,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株黄芦草——这是北疆关外常见的野草,不知见证了千百年来的几许刀兵几许烽烟几许离人愁绪。如今霜冻刚过,初雪又至,漫山遍野黄芦草早已衰败凋零,只是苻坚悄然掖进他手中的这株黄芦草,竟还含着只小小的黄花,将谢未谢地在瑟瑟寒风中招展。 任臻心底一软,似有人拨动了情弦,他抬起头,敛容正色地对他道:“你今天阵前斩姚绪真的帅毙了!” 苻坚咳了一声,颇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任臻却瞧见他低头之间居然面烧红云,连耳尖都燎地通红。他坏笑着伸手搭上苻坚的肩:“害羞啊?感动啊?那以身相许好不——” 苻坚回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井穴一叩,立即让他撒手呼痛。 二人正闹,忽觉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住了风雪,任臻抬头,见杨定面上火热周身淌汗地过来,对他一抱拳:“参见皇上!”任臻瞄了瞄他的堪称完美的身材,吃够了豆腐才转开视线,看着满地都是被他打趴下的燕兵,便指了指他道:“杨定,你每天都要和他们这么练上两个时辰,身体会不堪负荷的——”杨定沉声道:“上阵杀敌,体魄为先,勤勉一分便是多一分获胜的把握,松懈一分便是多一分丧命的危险。” 任臻知道杨定如此坚决急进也是为了尽快了结这场战争,好再入凉州搜寻苻坚。心下不由几分慨叹和愧疚,几乎要将事实和盘托出。谁知杨定忽然转身,竟以大将军之尊对苻坚行了个平辈礼,道:“请与杨定一战!” 苻坚:“……”自到了燕营之中,怎一个二个都要冲上来与他比武,约好了似的! 任臻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一跃而起,转动着手腕一挑眉冲杨定道:“你还没打够?那好,朕陪你过几招!” 杨定愣了一愣,任臻的身手他早前见地不爱见了,说句大不敬的实在话,花巧有余内劲不足,绝非他的对手,但皇帝发了话要亲自与之“切磋”,为人臣下怎能拒绝?殊不知任臻是为掩护苻坚而下场——以苻坚之功夫杨定交手十招之内便会被其摸清底细。 谁知任臻入场,却不让杨定使他常用的长戟:“你是第一武将,与人交手从不落败,有甚趣味?这一次说不得得让你吃一点亏。”他命人抬上一柄骑兵营常佩的短枪,反手将其掷给杨定:“我还是使长枪,你使短枪,来战一场!” 杨定早已习惯任臻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见怪不怪地一点头,也浑然不将自己在武器上的劣势放在心上。然则一交手,杨定便皱起眉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心迎战—— 盖因慕容氏祖传枪法任臻使来得心应手,在凉都姑臧之时又常得苻坚亲手指导,进步神速,一改往日为求快手而不留余招,破绽百露的毛病,而杨定使不惯短枪,此消彼长间不免有些捉襟见肘施展不开——两枪对刺横扫,都被长它一倍有余的长枪压着打,任他吐力深厚,也不复往常的恣意开合纵横睥睨。 苻坚覆在饕餮面具下的双眼闪过一抹激赏——他明白任臻的想法了。日前与姚军交战,他们骑兵所选的长枪乃是特制加长的,一般来说,守城御寨的枪明显长,进攻冲锋的枪就明显短,而慕容氏的轻骑兵迅捷如电天下闻名,就连大部所备的短枪为减重亦只有不足六尺的长度,一旦被拖住了行进的速度,与敌军的长枪硬碰硬之时,便立即处于下风。可以说燕军首战失利,受制于方圆大阵是主因,然武器受制于人亦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任臻观战之时,显然亦看出这一点,方有此时之战。 杨定气劲绵长,虽不占上风却一时也难落败,任臻即便占武器之利却也无法速胜,双方陷入僵局,苻坚双手支颌,看地目不转睛,忽而俯下身去,在地上捻起一撮沙砾,猛地朝任臻下盘射去,堪堪扫过任臻腰部没入薄雪之中。杨定顺着那道疾风看去,当日拓跋珪离营之际奉与任臻的盛乐刀正佩在腰间,他心念一动,猛地弃了短枪,身下一矮,揉身欺近,转眼间便摘下了任臻的随身弯刀,就着冲劲反手横扫,一举荡开了任臻所持长枪,又瞬间改招,趁长枪回防不及的空挡,疾速削向任臻脖颈,又在仅余寸余之处堪堪停下! 围观诸人皆是看地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唯余落雪簌簌之声。杨定忙收刀起身,抱拳告罪:“末将冒犯了!” 任臻虽然落败,却毫不生气,反一抹额上热汗,喜道:“我知道以什么来克制对方的长枪了!”杨定亦福至心灵,与其异口同声道:“马刀!” 苻坚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场外,微微地勾起唇角。 第78章 任臻兴高采烈地跃出校场,笑着一指苻坚:“观战不语真君子,你犯规了。”苻坚则面无表情地继续搓土玩,一排一牌地拜开,中间少点两旁多些,如一只张开的口袋,随即又抹去,重新排列。 任臻:“……” 随后跟来的杨定则下意识地看了苻坚一眼,总觉得有种说不清的熟稔之感。视线往下,他盯着苻坚手边的那堆冻土寒沙许久,便也蹲下身来,默不作声地跟着捏土玩。 两人你来我往地换了好几次排列,连任臻都看出门道来了:“…这是兵阵推演?”也不怪他悟性低理解力差,军中推演都用巨大的仿真沙盘,山川河道兵力部署皆一目了然,这俩捏泥人似地玩,谁看的出来? 此时杨定面前冻土粒摆呈盾梭形,其内又隐数个方阵,彼此关联,互为倚重。 苻坚面前则是个简简单单的楔形,其锋芒所对,正是盾形阵势最薄弱的一处要害。 杨定猛地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任臻,激动地道:“方圆大阵可破!” 骑兵攻坚战一般采取包抄合围的战术,尤其是己方兵力远胜守方之时,燕军素以此法迎敌,谓之鹰阵——即尽可能地拉长战线,利用自己骑兵的机动优势反复冲击拉扯对方的防线,而后将敌军分割包围,在东西两翼分别予以围剿,最终两翼合围全歼敌军——苻坚最先摆的阵势便是鹰阵,亦是燕国上将慕容永最引以为傲的独创阵法,骄骑营骑兵更恃此而横行关中。可如今姚军的方圆阵却是不计代价地要拉垮燕军骑兵的机动性和突击力,就似对慕容永的战法战术了若指掌一般… 但任臻此刻却顾不上想这许多,他也从中看出了门路,亦狂喜道:“方圆阵外圆内方变幻无穷,但却有盾弧阵共有的致命点——就是力量分布不均,若避开他们兵力最强大的中部,而集中兵力攻击侧翼,则外盾阵型必破,再化整为零各个击溃,方圆大阵便不足为惧了!”苻坚含笑点头,却又挥手一摆,意即是不可大意。燕军不熟楔阵,迎战之前还要多加操练。任臻称是,转头招来亲兵,将盛乐刀递过去道:““令军需长史三日之内为两万精锐骑兵配齐此刀——” “还要重新打造重甲,不仅骑士要全副武装,就连战马亦要周身覆甲。”慕容永的声音忽而响起,由远及近,“既然已失了行动迅捷的先天优势,那便改用刀枪难入的重骑兵摧垮他们的外围防线。” 任臻闻言便知慕容永必是已听见方才他们的讨论了,便笑了一笑:“如此对外加强对对方步兵的冲撞摧毁能力,对内也可尽可能减少己方的伤亡损失,甚好。重骑兵因体积庞大笨重机动性差,自汉以来便少见于战史,没想到今次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慕容永走到他身边亦盘膝坐下,正色道:“若能打垮姚军最后一条防线,何必拘泥成法?只是士兵要换阵法换武器换装备,一来一往总要准备个十天半月,若姚军此时袭营当如何是好?” 任臻的眉毛打了个结:“姚军还有能力发起进攻?” “难说。我们曾经以为姚兴连一战之力都无了,却还是被方圆大阵阻住了前路。” “那就想个办法,转移他们的视线,让其一时无暇他顾。”任臻揉了揉眉心,开始搜肚挂肠地回想自己所知的战例,“不如…烧他们的粮仓?” 杨定摇摇头:“自上次沮渠男成率军劫烧了他们的粮草,姚兴便吸取了教训,不再屯粮于外,而将粮仓就近设于固原城内…” 任臻啧了一声:“开战物资所费颇具,固原城又小,难道姚兴还能全兜在身边?” 慕容永闻言忽道:“粮草为重中之重,姚兴当然看中,但其余的他就不能都如此上心了。”他将地上融了白雪的沙土拢做一堆代表固原,又在离其不远处又拢了一小堆:“彭阳本是一座军事坞堡,当年姚苌占了此处后方设为县城,如今被姚兴用于堆积一些并不重要的物资,比如——冬衣。” 他话一出,任臻与杨定便同时击掌道:“好!”连苻坚亦在心中暗赞慕容永心思缜密:冬衣笨重,占地又大,平日一时用不到才对付道彭阳仓库中去,守备亦远不如粮仓严密。但是如今已然入冬,一旦朔风吹起,苦寒彻骨,若无棉衣御冬,再耐寒的士兵也撑不下去,一旦燕军袭彭阳得手,姚兴便只能火速再去后方怀远征调冬衣。一来一回的时间里,已经足够燕军重做准备了。 杨定抱拳道:“末将愿领军奔袭彭阳,一日便可传捷!” 任臻自无不允之理,欣然道:“准。给你多少人马?” “一千轻骑即可。”杨定道:“末将还想向皇上借一员大将,必可冲坚毁锐,马到功成。” 任臻想也知道杨定说的是苻坚,他早就对苻坚心生敬佩,自然起了招徕之心。他瞄了苻坚一眼,见他并无反对,想是也欲先借彭阳一战练练手,便故意笑道:“借了可还?” 杨定一愣,老老实实地答道:“既是皇上最心爱的大将,末将如何敢据为己有?” 杨定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场上气氛便随之一僵。原本四人围坐商议军纪,心无旁骛地堪称惺惺相惜合作无间,谁知他这无心之语过后,慕容永听者有意,脸色便先是变地有些微妙。 苻坚自然无话可说,还是面瘫状地坐着,任臻则莫名地心下发虚,也不开口,彼此之间的忽然沉默更显暗涛汹涌。 杨定虽不知其因但亦觉气氛不妥,便搔了搔头,道:“明日便出发去彭阳,末将先去兵营里查看一二。” 这不讲义气的傻大个!任臻几乎要宽面条泪了,他一走,剩他们三,气氛更尴尬好吗?! 苻坚此时忽然站起身来,将手往杨定肩上一搭,意即陪他同去之意。这是要将人让给慕容永之意了。任臻心底不由地微微一痛,几乎不敢抬头看他,谁知慕容永亦随之起身道:“我与杨定同去查看,你陪着皇上。” 任臻眼珠四下乱转,已是想要找地钻了。 苻坚摆了摆手,慕容永颦眉道:“我是燕军上将,更该去兵营巡视。” 任臻抬头,仰视诸位:“那个…要不然我与杨定去巡营,你俩在这聊?” 众人无语,任臻扶额。 半晌过后,苻坚与杨定踩着一地薄雪远去,士兵步卒亦都收操四散,唯剩任臻与慕容永两人在这四下无人处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静默了须臾,慕容永忽然拉开铠甲,将自己的皮毛当胸解下铺在地上,一手拉着任臻坐过来:“落雪了天冷,怎就这样坐在雪地上。” 任臻往旁挪了挪,让出一半:“你也坐。还说我呢。” 慕容永本还拉着他的手肘,闻言便顺势将他的手引到胸膛处一探,低声道:“我一直穿着当年你在白鹿原行猎时给我制的皮甲,不冷。” 任臻没想到隔了两年多慕容永还贴身穿着那皮甲,因为太常穿脱,缝制粗糙,皮甲都起了毛边。触手火热亦心生感触,当年困守阿房的一情一景,一言一语,其实他们都没有忘。 任臻略微抬头,望进慕容永阗黑的双眸之中:“叔明,我…” 慕容永不令其再说,他伸手按住任臻的后脑,倚过头去,与其鼻尖相触,轻轻地道:“我们要赢。” 任臻点了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一起回长安。” 杨定与苻坚并肩而行,忽然挠了挠头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苻坚没回答,很尽责地面瘫着。 “我总觉得你的身手好生熟悉…” “你不是鲜卑人吧?” 杨定的问话皆石沉大海一般,他停下脚步,突然回首望向来处,轻声道:“你留在此处,甚至愿意出战,多半也是为了他吧?” 苻坚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向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最终从喉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恩”。 直面西燕大军的姚秦国都固原,本因失了萧关而在兵凶战危之中更显风雨飘摇,但守城之军皆是姚兴私属精兵,狄伯支亦是一时名将,所摆的方圆大阵更是挡住了来势汹汹的燕国大军。如今负责戍卫都城也日日巡视城防,不敢怠慢,一时倒也不见颓势。直到彭阳败报传至宫中—— 彭阳仅有三千老弱残兵据守,在抵抗半日之后便告。燕军虽然不曾占了彭阳,而是攻陷之后即便撤军,却一把火烧了衣库房,万余冬衣付之一炬。姚兴闻言大惊失色——平日谁都只关注到粮草,故而戒备重重,都忘了吃不饱不行,穿不暖更不行。即将到来的寒冬腊月,是要姚军士兵们活活冻死么?只得下令再从后方怀远紧急征调冬衣等御寒物资。然则与西燕经年大战,姚秦国土沦失过半,民生凋敝,怀远所独自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故而不管姚兴如何三申五令,物资亦只能断断续续地送入固原城中,远不足所需之数。 后秦单于姚兴接到物资清单之时,正在宫室之内伏案批阅,他一目十行地匆匆看毕,忽而掷笔怒道:“一群废物!连一万冬衣都征集不到!如何应付那帮白虏!”宫门忽而推开,一盛装丽人在左右簇拥间摘下落满了雪的昭君套,笑盈盈地步入内:“大单于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若是臣子办事不利,撤换便是。” 来者齐氏,乃是姚兴新近的宠妃,容貌殊丽。自生下太子姚泓之后,姚兴便废原配张氏,将其自昭仪而晋为皇后。姚兴见是她,便不曾发火,只是神情阴郁地叹了一口气——撤换怀远郡守又有何用?作为唯一还握在姚秦手中的后方基地和军事重镇,历任郡守皆是姚兴亲信私人,为了支撑这场旷日持久的对燕战争,几乎是在怀远刮地三尺地进行搜刮了。 齐后摈退下人,柔声道:“数日之前的大战,我们不是打退了燕军么?可见慕容冲那白虏也没甚么了不起~大单于尽管放宽心~何况就如安成侯所言,实在不行,我们可退往怀远,有黄河天堑可守,单于还担忧什么?” 姚兴微一拧眉,不悦地扫了齐后一眼:“你几时听到了安成侯与孤的谈话?你是不是忘了那个女人妄自干政是何下场了?” 齐后知道他指的是帮其子姚旭夺嫡谋位的“庶太后”,姚兴平乱之后虽从姚嵩之言饶她一命,却将其幽禁于宫,堪称虽生尤死,忙掩口一笑,转移话题道:“大单于若是累了,便稍事歇息可好?”说罢,亲自捧了一只雕金托盘上前,姚兴见其上摆着一注温酒,数碟寒食并一盏剔透莹白的小小瓷盅,便含笑瞟了齐后一眼:“大白天的,又叫孤吃这个?”齐后娇嗔道,“江南名士皆对五石散趋之若鹜,单于怎么就吃不得?何况如今正是吃这个的好时令呢~” 姚兴不置可否,就着齐后的纤纤玉指尝了小口,闭眼深吸了口气,脑海中原本还在想着方圆大阵能拦住燕军多久?姚嵩奉命暗使西凉,遣人回报云其必游说新王改与他们姚秦结盟,近来怎的又没消息了?还有他派人东去邺城求助于慕容垂,那老东西老谋深算,不肯直接拒绝却也答地模棱两可,鼠首两端,怕是最后也是敷衍…当如何是好…但这些千头万绪的烦恼之事很快便被丹田中缓缓升起燃便的全身的内热给驱出脑海,姚兴飘飘然地卸去御寒的貂裘,顿觉寒意退散,如置冬日暖阳之中,身心皆是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这东西吃入肚是舒服,却也要好好发散才行呢~”齐后亲自夹起一点冷食喂予姚兴,又斟满一盅温酒凑到他唇边,娇笑道,“就让妾身好好伺候单于可好?” 姚兴斜睨她一眼,冷不防伸手将她一把捕入怀中。 然则姚兴并未能久浸温柔乡,七日之后,燕军再次兵临城下。 姚兴匆匆换上了铠甲,亦登上城楼,见大将狄伯支早已披挂齐整,在此久候,劈头便问:“怎这般快就卷土重来了?方圆大阵可能胜之?” 狄伯支枯着眉斟酌着道:“这次燕军尽锐出战、来势汹汹,该不会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破阵之法?胜负或未可知。” 姚兴在城楼上探出头去,扶拦远望,无数黑影以方阵相隔,整齐排列在皑皑荒原之上,左翼高举着的军旗上书“永”字,右翼旌旗则书“杨”字,中军拥簇着一面金色的大纛,那是慕容冲的王旗——在千里冰封中森然矗立,凭空生出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感。姚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转向狄伯支:“你与姚嵩曾详细研究过燕凉骑兵的特性,方才一起排出这方圆阵,专为克制他们这些来去无影的轻骑兵,怎么现在就’胜负未可知‘了?!” 狄伯支忙抱拳告罪:“安成侯为单于推演此阵之时就曾言方圆阵亦有天敌,并不能所向披靡。但末将愿为单于拼死一战,虽死不退!”姚兴知他是绝对忠心的,当下收了怒气道:“这点他是说过,可惜他至今羁留于姑臧,若他在此,或许会有更好的应对之法。只是孤不信慕容冲这白虏在这区区数天就能破阵——” 左右赶忙附和,更有将军叫嚣道:“方圆大阵乃是燕军天敌,慕容冲这么个黄口小儿如何能打赢此战!” 狄伯支却不敢小看了慕容冲,他没与慕容冲交过手,但若说杨定与慕容永都是当世名将,那慕容冲打战从不按牌理出牌就更为可怕,如当年新平一战,后秦简直输地莫名其妙:“燕军胆敢倾巢出动,这次怕是大决战了。若战事有变,当日安成侯离境之时亦已就此留有后路,请单于到时千万从之。” 这话如同交代遗言,姚兴神色肃然,半晌之后对这亲信大将据实道:“孤记得,只是这是险招,干系太大。不到万一孤不敢行。” 狄伯支点到即止,知道姚兴其实亦有所准备了,当下给姚兴叩了个头,便匆匆拜辞,带兵上阵。 城门轰然打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壮阔军容——星旗电戟大纛高牙之下掩映着大燕两万虎狼之师、铁甲雄兵! 第79章 入冬的第一场小雪刚刚停歇,天色如铅,沉沉地坠着,两军如山,无声地对峙。 赭白蓦地打了个响鼻,在冰冷的空气中喷出一团白雾。似以此为讯,燕军战车上忽然擂起了一阵惊天战鼓,撕裂了塞北平原最后的宁静! 任臻金甲战袍,拔出天子剑向前猛地劈出,喝道:“大燕将士,听朕号令!” 金鼓喧阗之中山呼海啸一般的回应——慕容永所率之左军,杨定所率之右军,任臻所率之中军皆轰然应声! “一统天下,横扫敌寇——冲锋!” 随着这一声令下,三军勇士如猛虎出枷,咆哮着涌出战阵! “骑兵?他们还敢来以骑兵主动挑战?”方圆大阵中,一秦将惊异而纳闷地问道。狄伯支亲自掠阵,凝神远眺,忽而勃然变色道:“不,不是寻常骑兵!” 一道铜墙铁壁在缓缓逼近,震撼地如地动山摇。 是的,铜墙铁壁。燕军一改以往的轻骑锐兵,人马周身皆披以重甲,便连鸡颈,当胸,搭后,面帘都覆以重工铁甲,呈两纵大阵,如洪水猛兽轩然而出,每踏一步,都能引发大地的颤抖和沉闷的回响。 自西汉霍去病改良骑兵后逐渐失传的重骑兵阵再现于世! 狄伯支扬刀出鞘,大吼道:“结阵迎敌!” 集姚军上下精华而成的方圆大阵迅速排布而出,正面冲击! 一千步,八百步,五百步,一百步——双方军队的呐喊仿佛天崩地裂! 任臻浑身紧绷地矗立于指挥战车之上,双手紧紧握住车辕,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战场——杨定与苻坚,慕容永与刁云,这一仗他几乎把身边所有的大将全押上了! “传令旗兵,挥旗变阵!”在两军就要交锋的瞬间,任臻猛地下令。燕军之中鼓声陡然转急,三个旗兵同时登上楼车朝前挥舞旗帜,两路纵队陡然止步勒马,排头骑兵转向后撤,避开了方圆大阵兵力最为雄厚的中部,瞬间从竖方阵变为楔形阵,径直插入相对薄弱的左右两侧! 姚军原本作为阻拦的剑盾步兵根本抵挡不住如此重甲装备的骑兵,一个二个骨折筋断,跌落在地,又很快被横冲直撞的燕军铁骑踩成肉泥。狄伯支见状大骇,声嘶力竭地道:“不许退!填上缺口!外盾阵型不可乱!” 然而这场悬殊的力量对决还是轻易分出了胜负,姚军步兵阵被重骑兵冲撞地溃不成军,很快便维持不了盾形而被撕扯地七零八落,再也无法为长枪骑兵提供战机!而燕军越战越勇,杨定与慕容永皆是悍不畏死之将,如今各领一军,如虎入羊群,狼奔冢突间将姚军的方圆大阵硬生生地撕出两道伤口。杨定战地性起,又嫌那重重铠甲碍事,便一把掀了头盔臂甲,纵马踏过层层尸体头一个杀入姚军骑兵阵中——他冲到何处,何处便是漫天的血花,纷飞的断肢! 任臻在战车上看的分明,激动地一击掌:“好!加鼓!为我杨大将军助威!”燕军战鼓擂地震天喧响,余下的燕军亦士气大振喊声撼天,而陷入苦战的姚军虽不至溃退,却也都在心下暗自惊惧。狄伯支则竭力要力挽狂澜,在马上扬刀指挥道:“不许后退!死守国门!骑兵阵再上!” 五名骑将勒马合围,截住杨定去路,数把长枪同时朝他刺来,杨定挥戟一挺,堪堪架住,随即虎吼一声,荡开长枪的同时顺势借力一砍,正撄其锋的那名敌将登时被卸去一只臂膀,血流如注地被一把拖下马来,惨叫未绝杨定便抽回长戟,回手刺向左近之敌,两人在马上来回数招,杨定便寻了个破绽,挑去敌将掌中武器,风行电掣地就势便捅,登时将人戳了个透明窟窿!然而那姚秦小将甚是英勇,受此重创却不坠马,反伸出一双血手死命攥住那戟身,不令其动弹一分,杨定浓眉一皱,斜下里已又是一枪刺到,他只得暂弃武器,转身迎敌,两马相错间他一招空手夺白刃,劈手刚刚夺过敌将长枪,身后却又有两支长枪同时袭来!杨定避过一记却又被另一支挡住退路,被困在方寸之间进退不得,与此同时那受伤未死的小将竟大吼一声,反手猛地拽出杨定那柄血淋淋的长戟,带着濒死的爆发力朝他直刺而来! 这一下几乎避无可避,杨定只得侧身护住要害,闭上眼欲生受那断臂之痛——说是迟那时快,杨定只觉得耳边疾风一过,便是重物堕马之声,他堪堪睁眼,便见一道刀光削来,已将夹击他的一名姚将挑起,惨呼着直飞出数丈之远。 如此神力!杨定心中震撼,顺手解决了剩下的一名敌人,俯身从身体上拔回自己的长戟对出手相助的青甲武士一拱手道:“多谢。” 苻坚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在马镫上立起身子,入目皆是金戈铁马,入耳皆是喊杀震天,偶有不知死活的姚兵撞上来,苻坚不闪不避不进不退,只是瞅准了时机横戟一扫,便如疾风落叶一般将人席卷而尽。杨定拍马赶来与他倚背而战,手起刀落之下亦是血肉横飞,二人孤军深入敌众我寡,然而立马之处竟硬是清出了一片无人敢近的空白区! 狄伯支看地心惊胆战,杨定勇冠三军天下皆知,然则另一个蒙面武将又是何人!?他奋力指挥亲卫骑兵再次压上合围,而苻坚耳尖一动,似听见了他的喊声一般循音望去,被鲜血染红的双眸微微一眯——在那里!他忽然一拽马缰,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奔腾而去,竟是直扑姚军主帅狄伯支而去!众人惊呼声中,狄伯支本能地觉出了危险,立即指挥周围骑兵结阵拦挡,然而苻坚在乱军之中纵横驰骋,出入若无人之境,无数骑兵甫与这不知名的武将打了个照面,便被连人带马,被一劈为二! 连杨定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超轶绝尘一般疾驰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想擒贼先擒王,要将敌军主将先毙于戟下? 不,也不尽然——这不像是立功杀敌心切,倒像是急着拼命要报仇雪恨一般。 找狄伯支…报仇雪恨…?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一个念头陡然而生,他忽然明白为何此人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皆如此熟悉了! 当年淝水战败之初苻坚还为大秦天王之时,慕容泓首叛,苻坚以广平公苻叡为将,龙骧将军姚苌为司马出击慕容泓于华泽,然则行至半途姚苌即叛,将苻叡一派全数剿灭,并斩杀苻叡曝尸三日以震军心——行刑之人,便是当年还为姚苌参军的狄伯支! 难道…眼前此人竟就是苻坚?! 如此一来所有不合理之处皆茅塞顿开,杨定虽不知内里究竟何故,却发自内心地生起一阵狂喜来,长戟一摆,又将眼前一骑挑下马来,策马扬鞭欲追苻坚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苻坚已挟风雷之势瀚海之气冲至狄伯支马前,劈翻最后一名拦路的骑兵,高举染地血红的长戟自丹田深处发出一声炸雷般的虎吼:“贼——将——授——首!” 那狄伯支似傻眼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处的锋芒利刃狠狠劈下,下一瞬间一道血箭蓬勃而出,一颗戴着兜鍪的人头被冲上半空! 燕军中爆出一阵如雷的欢呼——余下的姚军群龙无首,更是无法对重甲骑兵正捍其锋,马嘶人翻间又不知被撞翻砍倒几许,先入一步的杨定所部,随后紧跟的慕容永所部都趁势挺进,千军万马咆哮着将残军分割包围,肆意砍杀践踏。 任臻在烽火狼烟之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连风中都带上了刺鼻的血腥气味。 他定了定神,猛地翻身跃上赭白,再次命令道:“击鼓,换阵!” 一直随他留守的燕军疯了一般的山呼万岁,他们的热血与杀性已经全被眼前的战争所唤醒,鼓噪着饥渴地等待着进行最后一击——喧声震天之中任臻猛地一扬手,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率先冲出了防线——最后这八千名依旧来去如风迅猛胜火的轻装骄骑才是摧枯拉朽彻底击溃姚军的生力军! 仿佛一霎那间便千军齐发,任臻长缨在手,纵马驰骋,直扑固原而去——城外姚军败相已现,他要趁机攻入固原,活捉姚兴! 入城巷战,要的是快、准、狠,所以这八千轻骑未改装备,星驰电走间欲直接穿过战场,破门而入!然则姚军残部却依旧败而不退,依旧死守苦战,层层叠叠地拥堵在城门前,以血肉之躯拖慢了燕军的步伐。 任臻手起刀落,又解决了一个挡路的姚兵,他勒马敌前,展眼望去,姚军阵中已经没剩多少骑兵了,入目皆是不要命不怕死地跳出来与燕军贴身肉搏的步卒,四处是飞溅的鲜血残肢,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混在一处的血与汗,忽然心生怀疑:主将已亡,姚军怎还这般顽强? 而杨定等将都还深陷于乱军混战之中,几乎杀到手软——不对!任臻一声令下:“分兵去固原西北二门,姚兴要逃!”他怎么早没想到呢!这些士兵竟全都是用以牺牲的障眼法! 说时迟那时快,任臻刚刚下令,固原西门便轰然洞开,一彪精兵护着姚兴从内冲出,直奔黄河古渡而去! 在马上的姚兴回望战场不由地心痛欲亡——他苦心经营许久的固原城和方圆阵,经此一役,俱成过往云烟。一直护卫在侧的一骑悍将便劝道:“来日方长,单于节哀!只要过了黄河抵达怀远,占黄河天堑与燕对峙,我姚秦必定不亡!” 姚兴看了他一眼,他一贯刚愎自用乾纲独断,此刻却也难免灰了心肠:“这些白虏有如神助一般,方圆大阵竟还挡不住他们两个时辰!孤…孤恐他们在渡河之前便追上我军…” 那将军摘下兜鍪,赫然竟是本已战死沙场的狄伯支!“当日安成侯离京之时便已留有后着,命末将见机行事,一旦战局失控便设法潜回城中护送单于西行。如今燕军杀了个替身便以为即将大胜,不自觉已被悉数引到固原城东,他们限于苦战又重甲在身,必定追赶我等不及。” 姚兴这才略放了点心,对这誓死跟随效忠的大将点了点头:“幸好孤还有你与子峻…” 话音刚落便有一骑飞马来报:“单于!东翼出现敌军!” 二人闻言齐齐一惊:“怎可能来的这般快!”狄伯支忙道:“再探!看是打谁的旗号!”不出片刻探马回报,竟是慕容永的左军,已快要赶上姚军殿后的部队了! 姚兴回想片刻陡然色变:“难怪此役慕容永一直在外阵徘徊不曾突入,竟是扼在城西隘口专为以逸待劳堵截我军!”狄伯支道:“慕容永怎知我们会渡河西撤?!”这一折二人俱是不明,然则事态紧急亦不容他们细想,忙命大军丢弃辎重,全速前进。 慕容永神情冷漠而坚毅,眼中只有那远远在望的姚军大纛——什么归师勿遏,穷寇勿追?!他怎可能纵虎归山,赔上那么多条性命,再放任姚氏苟延残喘地与他们隔河相峙!今日他已经隐忍了许久,不曾纵兵杀敌,宁可成全杨定独挑大梁占据首功便是为了此刻! 与此同时前锋营来报,姚军为了撤逃,竟将马车上的无用女眷全推下车来,以阻燕军追击!因都是姚氏家眷,刁云不得不勒马止步,派人请示主将。 一片雪将化未化地落在了慕容永的额上,他伸手拂去,断然道:“不必理会,冲过去!” 战争,从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怨就怨人逢乱世、身不由己! 燕军铁蹄四起万马奔腾,咆哮着淹没了在那些雪地上无助哭号的娇弱蒲柳,徒留皑皑大地上触目惊心的滩滩残红。 而另一边的燕军则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开始围剿清扫负隅顽抗的零星残敌。任臻与杨定苻坚甫一会合,便急道:“姚兴逃了!这边的战事乃是为拖延我等!” 杨定杀地浑身上下如血葫芦一般,呸地吐掉口中血沫,方道:“上将军已经带兵去追了!这姚兴实在太过奸猾!” 任臻双眉紧拧:“叔明怎似未卜先知,早料到今日战败姚兴会逃?”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际不住飘下的小雪,一点点地扑上他的面颊,带出湿湿的冷意。 苻坚亦带马过来,手中长戟握地太久,杆身上沾染着的鲜血已经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渣,粘在了手心上。他刚欲伸手去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僵,抬眼与任臻遥遥对视了一眼。 下雪…渡河…任臻亦看在眼中,猛然间如遭电击,扭头吼道:“打旗,鸣金,传令三军,立即收兵!” 杨定尤浑然不知何故:“为何鸣金?!只要活捉姚兴,后秦必亡!” 任臻气急道:“追不上!这是场诱敌之计!”话音未落便猛地拨转马头,狠夹马肚,一阵风似地朝西风驰电掣而去! “…”杨定讶然地看向苻坚,隔着面具亦看的出苻坚神色凝重,他挥手朝杨定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意即命他带兵入城收拾残局,自己则一拽马缰,亦追任臻而去。 慕容永大军一路紧追不放,撵着姚军抵达黄河渡口横城,数夜北风吹雪已经冻住了河面,昔日的滚滚黄河顿失滔滔,有如一条巨大的银蛇静静地蜿蜒盘踞在莽莽大地之上。因慕容永的骑兵身负重甲,脚程自快不过仓皇撤退的后秦军队,赶到时姚军前部已开始过河,慕容永正欲下令抢渡追击,后骑忽然飞马来报:“主帅鸣金,言穷寇莫追,命将军撤军!” 似戳中了心底隐痛,慕容永猛地回头:“穷寇莫追?!他们已经旗靡辄乱、慌不择路,为何不追!” “上将军!皇上急命撤军!” 慕容永一咬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一展凤鸣枪,断然喝道,“儿郎们——随我杀尽贼军!斩一姚兵,悬首计赏,得姚兴者则封万户侯!”麾下勇士轰然答应,排山倒海般地朝姚军涌去,一些不及踏足冰面的殿后姚军在岸边便被燕军追上砍死,首级悬挂在马缰之上,挤挤挨挨地晃动不已,在皑皑土地上争相洒下一连串刺目的血迹。 惨叫声欢呼声不绝于耳,极大地鼓噪了士气和杀气,后面的燕军看地眼红,不住地催促推搡着前军部队继续朝前追杀,燕军蜂拥而上,又被马下层叠的尸体一绊,已是乱了阵仗。慕容永却顾不得许多,因为他已经望见了姚兴的大纛顺着冰面已一气儿地到了河中央!慕容永忙张弓搭箭,然则眼前士兵拥堵,姚兴又已出了射程,他一连三箭都不中,咬牙切齿地摔了弓箭,一抽马鞭,亲自去追! 决不能让他活着撤到怀远!慕容永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已经跃上了冰面,四蹄甫一着地,他长缨一摆,当即不分敌我地扫开一大群人,大喝一声:“姚兴休走!”脚下则一夹马肚,如离弦之箭般疾追而去! 慕容永在冰上如履平地的骑术又惹来一阵欢呼,更多的燕军蜂行蚁聚一般涌上了黄河冰面,喊声震天地追杀姚军。慕容永则不管不顾死咬姚兴一人,姚军亲卫胆战心惊地回马拦截,却怎拦得住猛虎一般的慕容永?眼看二人之间缩短地只有百步距离了,慕容永却正在此时听见了一道不祥的声音。 他立马四顾,微微张大了眼——由于千军万马的践踏呼喊,一道又一道黑色的裂痕在冰面上迅速蜿蜒开去,脚下看似坚实的冰路渐次开裂、松动。然而燕军们浑然未觉,还在纵马争抢着姚兵的首级。 慕容永当即调转马头,大声吼道:“撤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河中央的一处冰面整个碎裂沉底,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掩映其中的滚滚浊浪即吞没了上面的人马,而后就如连锁反应一般,好一阵的地动山摇,冰面整块整块地崩裂塌陷,黄河冰龙似陡然复活了一般发出了沉闷的咆哮!燕兵们如下饺子一般跌落河中当即没顶!而随着黄河冰龙的流动,上游刚刚成型的巨大冰凌一片一片顺水涌来,如利器一般地砸向挣扎不已的燕兵,撞地他们不得不跳河避让却一个也没能再活着上岸! 而此刻怀远城中赶来接应的姚军与姚兴残部合兵一处,转头杀向张皇失措进退维艰的燕军,开始击敌半渡——燕军被砍杀坠河的不知凡几,整个冰面都被染地血红。 姚兴终于定下神来,回马看着河面上的燕兵一茬茬地不断减少,冷冷地命道:“在岸边架上连环弩,有侥幸游过来的一律射杀,不得活一个!” 狄伯支亦在旁道:“小侯爷当真是算无遗策——想那方圆大阵唯有重骑兵可以破之,但是怀远地下水道复杂,又值初冬,黄河根本就结冰未实,轻骑兵可以过河重骑兵却绝对过不了——好一场连环计啊。”他看向姚兴,笑道:“慕容永完了。” 姚兴冷哼一声:“未必。”说罢抬手一指,狄伯支顺势望去,在对岸见到了慕容冲的王旗,便不以为然地一摇头道:“如今情形,慕容永已是在劫难逃,慕容冲一国之尊,岂会舍命去救一个区区臣下?” 第80章 任臻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兵相骀藉一片狼藉的惨状。 还留守在东岸的刁云跪下哭奏:“上将军为了追击姚贼,第一个冲上冰面…谁,谁知姚军过河无恙,我军一上去,冰坝就开始破裂…” 任臻低头怒道:“主将遇险属将焉能不救!你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刁云吓地魂飞魄散,一把抱住任臻的小腿道:“非是末将坐视不理,实在因为这河冰越往中央越是薄弱,我军的重甲骑兵根本过不去啊!” 任臻一鞭将其抽开,一踩马镫:“让开!我自己去救!”赭白人立长嘶,前蹄腾空,却冷不防被人拽住了马缰——“放手!”任臻头一回对苻坚疾言厉色,苻坚单手吐力,紧紧地钳住他的胳膊不放:“冰坝如今已四分五裂,不堪重负,多去一人只会多增危险!你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刁云听地呆怔在原地,似没想到他竟能开口说话,更没想到他敢对燕国皇帝这般说话! 任臻一指河面,气急道:“那要怎么做!难道就此袖手旁观!” 苻坚望了望天色道:“命河面上所有还未落水的骑兵下马,万不可再跑跳加力,原地静候。同时至横城渡口征集羊皮筏子备用。”任臻回头命道:“传令照做!”又一指众将:“在岸边结阵以待!不可松懈!以防姚军异动!” 苻坚见任臻已经冷静下来能够主事了,心下一松。不出一盏茶功夫,数十只羊皮筏已速速备好,每船配十名士兵,执弓弩剑盾与长矛,专为戒备姚军偷袭,护着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艄公,小心翼翼地划入水中,破冰前行。 姚军士兵惧燕军人多势大,俱已退回西岸,眼巴巴地望着燕军船只逐渐逐渐地靠近被围困的慕容永等人。狄伯支不由气怒交加:“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这帮白虏先后占了新平、固原,累我后秦损兵折将沦土失地!”姚兴亦是脸色铁青:“孤被他们逼到不得不龟缩在这塞北边陲,难道不恨?!可如今慕容永还在我军射程之外,即便万箭齐发也射他不死!” 谁知话音未落,忽然变生不测,黄河上游又冲下一块巨型冰棱,顺着涌动的水流一路拨开河面上大量的碎冰而猛地撞在慕容永等人所立的冰坝之上! 慕容永猛地一晃,忙跨足而立,稳住身形,然则身边跟随多年的战马却惊惧跳起,一蹄失足,堕入冰窟,瞬间嘶鸣着被寒流没顶冲走!而冰渣四溅中,慕容永脚下的冰坝再次开裂,被那股推劲带着直直冲向西岸! 慕容永低喝一声,凤鸣枪猛地一展,眼明手快地卡在两大块浮冰之间,总算堪堪停下了漂流。他抬起头来,眼看着任臻焦急震惊的表情近而复远,又是咫尺天涯。 姚兴最快回过神来,他简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真是天助我也!”岸边的数十架连环弓弩齐齐转向慕容永,他昂头袖手,勾起嘴角大声道:“慕容将军!你真是自投罗网啊!这连环弩箭阵还是当年你攻长安之时发明出来的,今日死在这箭下也不算辱没了你!”说罢他亲自射了一发,又故意猫戏鼠一般地射中慕容永身边的一员燕兵,对方连中五箭,惨叫着摔下冰河,姚兴则懊恼地一拍脑袋:“对不住,我不善射,失了准头。” 任臻在筏上怒吼道:“姚兴!你敢动手我必挥师渡河,屠你全城!” 姚兴冷笑道:“难道我不杀慕容永,你就会放过我?!我后秦本占并州朔方与关中三地,如今被你侵吞将尽只剩这朔方一境!这仇难道不是不死不休!?” “我会!”任臻面色冷肃,心中慌乱,“只要你不放箭朕便退兵南撤,与你隔河而治!”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没想到慕容冲为救慕容永竟肯这般牺牲,放弃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胜利! 姚兴哈哈一笑:“慕容冲,你们白虏素来反复无常,说的话也能作数?!即便我现在将慕容永乱箭射死你也过不了黄河!怀远城中四条引黄干渠,大不了引水决堤,与你们同归于尽!” 苻坚知姚兴至此已无退路,背水一战的确有这可能便在旁一拉任臻:“他说真的!你冷静些!” 任臻挥开他的手,细细扬扬的落雪霜染了他的眉毛眼睫,看来竟有几分哀求:“朕可以把固原再让给你,退兵百里两国以萧关为界!” 这道炸雷瞬间轰地人形神俱灭,都以为这慕容冲是疯了!两国交兵大战数年,于他竟如儿戏一般! 慕容永忽然转身,从身后摸出最后一根羽箭,将箭头折去,又从腰间摘下一枚物事绑上箭杆,对着任臻搭弓便射——箭矢破空而鸣,没入旗杆,白速速的箭尾兀自摇晃不已。任臻循声望去,瞬间诛心——那箭身上挂着的赫然便是那块平安玉,他的名字,他的平安,都在罡风凛冽中摇摇欲坠。慕容永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在此时双膝一弯,跪在冰面上朝任臻磕了一个头,相识三年,哭过笑过,爱过恨过,都一一烙在心底,无可忘怀无法磨灭亦无计可消除。 他站起身,轻轻道:“任臻,平安。” “不!”任臻发狂一般地喊出声来,慕容永淡淡地勾起唇角,毅然纵身,跳入了呜咽而冰冷的黄河水中! 这是他第二次面临着他的生死一瞬,只是这一次竟是这般眼睁睁、血淋淋的亲见目睹! 任臻彻底疯了,立即就想扑出羊皮筏子,却被苻坚在旁死死拉住:“冷静一点!冰河湍急你下水也救不回他!慕容永是不想你做无谓的牺牲!” 任臻双目通红:“什么是无谓!你要我如你一般眼睁睁看着他自尽?!其实你心中一直没忘记过当年破长安之仇!”苻坚双眼猛地一缩,瞬间被刺地体无完肤,但他依旧执拗地坚定地攥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我教过你的,成大事者不惜小节——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任臻惨笑着摇了摇头:“你们都错了,我…我成不了大事…若无他我不会做上这皇位,也不愿去想那么多身前身后事!” “那我去!”苻坚咬着牙道,“我水性比你好——” 任臻怔了怔,忽然推开他:“不!你回凉州——”苻坚猝不及防被他推离,冷不防撞上身后全神掌舵的艄公——那艄公年逾六十全仗经验撑船渡河,哪里经的起这么个高大汉子一撞,顿时踉跄一摔,手中长蒿一松,跌落水中,整只羊皮筏子顿时在河面上打起旋来,苻坚忙脚下加力,往下一压,以千斤坠稳住了皮筏,冰冷的河水瞬间就浅浅地漫过了脚面,他喝命道:“不要妄动——”话音刚落便听身后噗通一道落水之声,他不敢置信的转过身来,任臻原本所站之处,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在瞬间,惊痛有如万箭穿心。 苻坚抬脚一踏,以内力震碎了整只扎地死紧的羊皮筏子,在众人惊呼声中,劈手夺过四下飘散的一只羊皮革囊,亦跃入刺骨浮冰的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冻地他都有些抽筋。苻坚不敢松懈,刚一看到任臻的身影便立即推着羊皮革囊向前游去,同时在水下一个旋身,向前伸长手臂,堪堪攥住了任臻的衣角,对方小幅地挣扎了一下,口中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糟…苻坚皱起眉来,湿透了的衣袍挂在身上有如千斤重,他一把扯掉碍事的外袍,腿一蹬,缓缓向上浮起,将人拖进怀中,一面低头以口度气,一面将手里抱着的羊皮革囊让了过去,可就在此时,河面上忽然发出一连串的劈啪声响,苻坚在水中仰头看去,竟是又有一大块冰面受力之下四分五裂地碎开,被汹涌的河水席卷着猛地拍向他们!苻坚忙抱着任臻转了半圈,堪堪避开,谁知另一侧又有一块碎冰撞来,在水下动作迟缓,他再也躲避不及,却只觉得胳膊忽然一松,心里登时一惊,扭头看时,竟是任臻将他一把推开,自己则替他生受了那一记重击,几乎是瞬间便被撞出老远! 苻坚大骇,急起再追,却只见任臻毫无知觉一般,在水中载浮载沉,随波逐流地被滔滔河水越冲越远,展眼之间,俩人就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再过须臾,连身影都望不见了。 苻坚猛地钻出水面,浑身水汽湿淋,眉眼须发皆冻上了冰渣,整张脸亦青红不定——他用力过猛,右腿抽筋,又无羊皮革囊在手,是万万追不上了。 此刻早有燕军将羊皮筏子划来,拉起冻地僵硬的他,上了岸后,闻讯而来的杨定忙指挥人送来御寒衣物与姜汤。苻坚一气儿仰头饮尽,依旧面色铁青地道:“他被河水冲走,应该是往下游去了,加派人手沿途搜寻,同时在河边严密布防,防止姚军偷袭反攻。” 杨定对他自是言听计从,点点头又低声道:“此事万不可张扬,否则军心不稳难免生变。我方才已调开慕容钟,让他去守固原了,这儿只留下刁云,他对慕容氏那两兄弟还算是忠心耿耿。” 苻坚略一颔首,便不说话,专心运气调息,驱散寒气,徒留杨定一人在旁一面凝望着他一面在心中暗想——苻坚与慕容冲前仇旧恨,即便如今握手言和,又何以让英明神武的苻天王如此舍生忘死只为他一人? 雍州潼关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银炭拢在博山炉中烧地正旺,多少给这呵气成冰的时节添了几丝暖意。拓跋珪年少体热,便不似旁人一般拥锦怀裘,依旧是一身寻常箭袖武袍,敞领穿着,露出内里坚实的肌肉。 室内挤挤挨挨地站了一地的人,俱是新面孔,乃是拓跋珪到了潼关后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便有不少流亡在外的部落族人受贺兰隽之邀而齐来投奔这前任代国王子。其中有不少是鲜卑部落和当年代国的元老人物,如长孙嵩、叔孙普洛等人,都曾奉拓跋什翼犍为主,如今自也视其孙为少主,换言之,虽如今仕于西燕,但究其真心,只知拓跋氏而不知慕容氏也。 此时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商议军机,忽见拓跋珪身边最为亲信的副将穆崇推门入内,俯身附耳,在他身边说了几句。 拓跋珪脸色微变,猛地翻身而起,抛下堂上诸将,随之走出室外,在廊上拉住穆崇低声问道:“此事当真?” 穆崇点了点头道:“虎贲营还留在征北军中的兄弟传过来的消息——慕容永军在过河追击姚兴残军之时几乎全军覆没,他本人也坠河失踪。”顿了顿,他又抬眼看了拓跋珪一眼:“看来姚嵩说’穷寇莫追‘是真的…他人还被扣在姑臧,又如何得知怀远战况?大哥这借刀杀人甚妙——慕容永根本不信姚嵩,又贪功冒进,这次是输惨了的…” 拓跋珪打断他道:“那皇上意下如何”他关心的是任臻会怎么处置。 穆崇摇了摇头:“这个就探不出来了。如今军中封锁一切消息,与姚军隔河对峙。” 封锁消息?拓跋珪微微一怔——燕军攻克姚都固原,算是大胜,即便折了一役,也没道理紧张到这般如临大敌啊?更怪的是,对于慕容永失踪,任臻怎可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不,不对,征北军中有变。可征北军中全是骄骑三营的精锐,死忠于慕容氏,又怎会生变?拓跋珪心念电转,忽然脚下微微一跄,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除非他是管不了顾不了… “我想回萧关去看一看。”拓跋珪皱着眉刚刚开口,穆崇便阻道:“没有调令擅离职守是要军法治罪的,何况大哥若不在——”他朝里面努了努嘴,“他们可不会听我的。”拓跋珪正要再说,忽有哨兵来报,发现蒲坂翟斌军有所异动。 穆崇忙问:“来将是谁?” 却原来是翟斌帐下一个典军将军唤作王绪,乃是东晋降将,素来不得翟氏重用。拓跋珪想了一瞬便了然地轻扯嘴角:“我们能得到的消息,后燕自然也能得到,所以翟斌派这么个人来试探一二,原也有轻视我之意。” “大哥,那…” “初试牛刀自要一炮打响,怎能让后燕那帮人看扁了去!”拓跋珪转身快步走回议事厅,伸手一挥,“传令备战!我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任臻是被浑身针扎一般的痛给刺醒的——那疼还不比刀伤剑砍,而是阴冷冷地直透骨髓,怎么咬牙也咽不下忍不住。他勉强睁开眼,便见到不远处一点幽暗的篝火与一个高大的背影。他撑起手肘,翻身坐起,那背影猛地回过身来,赫然正是慕容永。他此刻裸着上半身,腰背处有一块巨大的瘀伤,二人对视了足足半晌,慕容永才开口道:“你…怎能傻到就这样跳下来?你根本就不识水性的…” 任臻勉强抬手指了指他:“你…” 慕容永疲惫地抹了把脸:“虽然我自知有过,此战当负全责,但我从没有想过自尽。——当时我所踩的那块冰已经被撞地四分五裂就算没被姚军射中也撑不了多久,加上不愿你因我而被姚兴威胁,所以我才跳入河中——我观察过,结冰最厚的浅滩冰桥就在下游,顺流而去,应可在冻死之前躲过姚兴箭阵再爬上岸来,谁知一转眼就见你也跳下河来,又被一块冰凌正击中了头,一下子被水卷了过来,我赶紧逆流游回去,刚接住你便又被打横过来的那冰棱撞中了腰,几乎无力再游,幸好你当时还抱着一只羊皮革囊,供你我借力泅渡,否则怕是都要就此葬身黄河了。” 任臻听地头疼似地叩了叩额角,不耐道:“若非你不听指挥一意孤行,我军何以反胜为败?如此的大过错你居然不以死谢罪,叔明,你倒是比往年豁达了不少啊。” 慕容永蓦然愣住,如复坠冰窟之中,通体恶寒。 “任臻”反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阴测测地一扯唇角,“朕给了你多大的脸面,让你可以同朕这般说话?不怕朕不念兄弟之情,就像杀了慕容泓一样,将你处死?” 慕容永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任臻——不,是慕容冲。 慕容冲皱着秀致的长眉活动着冻地僵硬的筋骨,瞟了慕容永一眼:“这是漂到何处了?” 慕容永还如在梦中,恍惚似地道:“顺…顺流漂到了下游西岸,虽已经离了怀远,却还是在姚兴属地之内。” 慕容冲啧了一声,站起身来,一拨披散下来的长发,昂首道:“得速回军中,如今外姓将领把持军务,还占据着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固原城,朕总难放心。” 慕容永浑身一颤:“你…你还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 慕容冲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拧着眉道:“自那年在长安城外坠马以来,朕便似得了一场怪病,有些事记得清清楚楚,有些事却又看着模模糊糊,只能冷眼旁观,却什么也做不了…没想到在黄河里被冰棱这么一撞,倒似恢复了一般。”他忽然顺手划过慕容永的脸颊,在他下巴处微微一拈,邪笑道:“比如叔明对’冲哥‘的感情,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慕容永怔在当下,只能呆望着这个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终极梦想——慕容冲的眸中倒映着篝火幽亮,波光流转间透出宛如鬼魅般的妖。 第81章 慕容永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朝后推开半步,低头惶恐道:“末将不敢。” 慕容冲不以为意地收回手来,一抬下巴:“想想当年在平阳,你我饱受前秦官员的欺凌,倒是时常像今天这般相依为命——朕还想再听你吹一曲’阿干歌‘。” 慕容永忙躬身道:“皇上恕罪,当年那个陶圩已经在征战之时摔碎了。” “那就算了。”慕容冲淡淡地转开脸,“将篝火再燃地旺些,此处虽僻,但毕竟还属姚秦地界,你去洞口守夜,不可有半点闪失。” 慕容永俯首遵命,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刚到洞口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地浑身一凛,受了撞伤的腰肌顿生彻骨的酸疼,他呵出一口白气,在洞口盘腿坐下,不得不暗中运起内力与那疼痛寒冷相抗——他好不容易才在山壁罅隙中找到这么个可供藏身的小山洞,否则即便姚军不曾搜索过来,他们二人通体湿寒地曝露野外也会活活冻死——他这么一恍神,身后就已响起了慕容冲细细的鼾声。慕容永心中空空荡荡,似还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照理他该高兴该欣慰一切回到了他最初想要的原点,慕容冲心中只有自己、只有天下,再没有姚嵩、苻坚等等一干外人,可此时此刻为何腰伤剧痛竟似蔓延至四肢百骸乃至心扉骨髓一般,呼吸吐纳间都莫名所以地隐隐作痛。 然则过不多时,便听慕容冲在内喊了一声,慕容永忙起身回去查探,见他并未醒转,乃是害了冷,上下牙齿咬地格格作响,慕容永想了一瞬,将贴身穿地温热的皮甲抽出给慕容冲换上,翻身动作间,慕容冲便被惊醒,低头看着慕容永替他着衣,便伸手捻了捻那皮甲毛边,嘲道:“你在西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还穿这破烂玩意儿?” 慕容永给他系上绳结,却不去答他这句话,重又转身到洞口坐下。慕容冲在后喊了一句:“夜来风雪甚急,你还是留在洞中伺候吧。” 慕容永应了一声,默默地在慕容冲坐卧的石台前盘膝打坐,慕容冲辗转片刻,拧着眉道:“头还是一阵一阵地疼——也不知两年前是被何方妖孽所害,中了那移魂之术——” 慕容永的唇动了动:“不是妖孽。” 慕容冲偏头瞥了他一眼,慕容永低声又重复了一句:“他不是妖孽…”颊上立即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刮,耳中听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朕才是正主儿,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慕容永低下头来,倔强地不肯出言辩驳抑或是认错。 慕容冲翻身躺下:“朕头疼地很,你上来替朕按一按。”慕容永伸出两指,抵住他的太阳穴,缓缓地将内力注入,似觉得疼痛稍缓,慕容冲双眉微展,眼中则现出一丝迷茫。 次日清晨,慕容冲再次醒转起身,已无大碍了,但那狭窄的洞窟中除了他却已空无一人,徒留石台前一堆焦黑的篝火余烬。 慕容冲猛地跳下石台,冲出洞口,入眼一片冰天雪地,过耳皆是呼呼北风,却哪里有一丝人迹? 他心里复又隐隐恐慌起来。不顾危险地喊了一声:“慕容永!”他踏足雪地,又加大音量喊道:“慕容永!” 回音震落了压在枯枝上的层层白雪,簌簌落雪声中,他的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转过身,眼前所站的赫然便是去而复返的慕容永。 慕容冲眼中阴霾一扫而过,下一瞬间忽然扬手一掌过去,冷冷地道:“去哪了你。” 慕容永猝不及防地被打偏了脸,慕容冲这才看见他手上拎着两条已经僵死的黄河鱼。二人相视无言,半晌后慕容永道:“皇上是怕我弃您不顾,独自逃生?”慕容冲收回手,斜睨了他一眼:“大难临头,人为求自保,有甚做不出来的?当年若非慕容泓先有杀朕之心,朕又何必策反韩延、段随先下手为强,取他而代之!”如今西燕朝廷,慕容永是除他之外的天下第一人,焉能保证全无二心。 慕容永默然,似也想起当年兄弟阋墙的那番血雨腥风。慕容冲又不悦道:“就算去觅食,为何不先请示一声。” “为怕人发现,清晨便须去凿冰捕鱼。而且——”慕容永道:“末将…留言了的。” 二人回到洞中,慕容永一指熄灭的篝火旁的灰烬,慕容冲定睛看去,见上面银钩铁画地仿佛的确用枯枝划写了几个字体,但细细看去,却又不知其意:“这写的是什么字?非隶非篆,朕从未见过。” 慕容永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子将那行简体字悉数抹去:“…是末将疏忽了,皇上恕罪。”慕容冲不耐地一摆手,重新坐下,勉强安抚似地一笑:“算了,你不比旁人,对朕还是忠心的。” 若是他…定不会对他说出“忠心”二字,甚至对他猜忌防备至此。他背过身去重新升火造饭,沉寂了一夜的心至此才汹汹涌动起来,带着不可置信的恐惧与难过,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但他转身将那跳烤地半生不熟的鱼奉予慕容冲时,却已面色如常了:“皇上,今晨查看黄河已经重新结冰,恐怕姚军为防燕军突袭,很快会沿线布防,一旦搜寻至此,我们难以应付,不如趁夜过河回营?” 慕容冲几口将那尾鱼连骨带肉地吞下肚去,丝毫不介意食之无味,仿佛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恢复气力。听闻此言却只是一摇头道:“不急。” 慕容永微微诧异道:“为何?”他昨夜还在暗中提防军权暂落外族将领手中之事,应当是急着赶回军中才对。 慕容冲抹了抹嘴道:“你担心的,苻坚和杨定定然也在担心,定然会加派人手在下游搜救——姚军新败,损兵折将,如今必不敢正捍其锋,遇之则会远远避开燕军遁走,所以留在此处未必不安全。而朕就是要在原地守株待兔,等苻坚亲自找上门来。” 慕容永听到此处,脑中似被一道炸雷击过,他凝视着慕容冲:“皇上是想…诱杀苻坚?” “知朕心者。叔明也。”慕容冲仰起头,唇边勾起一抹阴狠而冰冷的笑痕,“这苻坚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被人灭了国居然还对那妖孽真心相待,不离不弃,若此时杀他,当不费吹灰之力——他当年让朕所承受的所有屈辱,朕从未有一日忘怀,至今想起,依然咬牙切齿!”说罢眼风一扫,看向慕容永:“慕容氏子弟皆是有仇必报坚忍成性之辈。你想必也深恨苻坚当年灭我大燕之仇吧!” “…”慕容永道,“朝代更替,国之兴亡乃天道轮回,当年前秦灭燕是天下大势,如今西燕克秦亦是天下大势,非各人恩仇所致——” 慕容冲脸色一变,低叱道:“慕容氏子子孙孙皆难忘国仇家恨——何人教唆你做此妄想!又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妖孽么!” 慕容永道:“他非妖孽。” “住口!”慕容冲怒道,“大燕上将,不过人云亦云,你就这点出息!朕与你少年相识,十载相依,又曾将毕生所有倾囊相授,难道还比不过你和他短短两年!当年平阳起兵之时你立的誓说的话,全给忘了么?” 慕容永深吸一口气道:“我从不敢忘。但如今此心不同——” “为何不同?!”慕容冲咄咄逼人,忽然反手将其紧紧攥住,一把拉近,直勾勾地望进他眼里,“朕记得你从前很听话,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如今全变了?你不是永远忠于朕爱着朕吗?” 慕容永难堪道:“皇上!” “怎么不敢承认?”慕容冲强迫他看着他,慢慢地欺近他,直至二人鼻尖相触,温热的呼吸相互缠绕,近乎接吻的姿态,“…朕嗣位以来,未曾立后纳妃,叔明以为为何?” 眼前人之俊美一如往昔,岁月沉淀过后更兼有强悍却妖娆的气质,此情此景,他曾痴想了整整十年。慕容永猛地垂下眼睑,低头避开:“…末将惶恐。” 慕容冲似从没想到自己会被拒,凤眼一眯:“慕容永,你不仅心变了,连胆子都变大了。” 慕容永跪地叩首道:“末将知罪。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慕容冲面上阴晴不定,忽然厉声道:“朕身边不留不忠不义的变节之徒,你给我滚!”慕容永抬头平静地看着他道:“末将有败战之罪,如今不敢擅离。待护送皇上回营后旦凭惩处。”慕容冲被他这番话噎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太阳穴里又突突地疼了起来,他跌坐在石台之上,神色痛苦。慕容永忙起身上前撑扶,关切地道:“让末将再为皇上疗伤。”慕容冲无力地挣开他道:“不用你!” 慕容永却不肯退让:“皇上头部受创,必痛楚难耐。末将有错当罚,却也不急在当下。”慕容冲见他执拗,只得罢了。慕容永让其轻轻枕上自己的大腿,开始按摩头部,他手法甚好,力道适中,辅以丰沛内力驱散了残余的寒意,慕容冲只觉得那头疼脑热骤然得以缓解,包围他的亦俱是令他安心的气息,不出片刻就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暮色已至,慕容永人又不见,只留石台前一从即将燃尽的篝火。慕容冲皱了皱眉,一跃而起,到火堆旁扒拉了一番,没有只言片语;冲到洞口一看,还是空无一人。 !!他心里顿时一惊,擦,不是真滚了吧?!不会不会…慕容永哪会抛下他。慕容冲转身回到火堆旁一面就着取暖一面等人,然则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慕容永还是毫无消息。慕容冲开始坐立难安,忽听洞口北风呼啸之声陡强,他忙起身查看,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只有纷扬落雪。他眉间紧颦,失望地呵出一口霜白的热气,与此同时,洞中的小堆篝火燃尽,悠忽熄灭。 他猛地转身,避开从背后袭来的一记掌风,侧身握拳挥向偷袭之人,却被对方轻巧化解,揉身而近,拍向他的后背,慕容冲略一犹疑,忽然转身,门户大开地直面此人,眼看已攻势已至避无可避,那偷袭者却急忙变招,堪堪略过要害改抓向他的肩膀。慕容冲趁他仓促变招,猛地出手如电,却直朝他腰侧攻去,轻击即放,不曾用力,对方却似受了重创一般身形一晃,慕容冲趁机将其禁锢于怀,单手成勾虚虚扼住那偷袭者的咽喉,冷笑道:“朕的上将军要弑君么?” 偷袭者正是慕容永,他不曾反抗,神色却比雪夜星空更冷。 慕容冲被他瞪了许久,不由地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听他缓缓地道:“任臻。” “认真?”慕容冲不解地挑了挑眉,却冷不防被慕容永伸腿一勾、一绊,登时下盘不稳,踉跄着靠向石壁。随即一只手穿过他的长发,撑在石壁上,将他钉在原地,几乎动弹不能,慕容永逼近了他,二人身量相当,如此便是眼对眼,鼻对鼻,近地呼吸相闻:“还装?” “装?”慕容冲刚嗤了一声,立即被慕容永倾身吻住,封缄了所有的话语,滚烫的舌强势地突入,霸道地将他所有的理智与神识席卷而光。 “呜~”他被逼地快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挣开他的唇舌,仰着脖子换了好长一口气,才垮着脸可怜兮兮地道:“你这不是弑君,是杀夫啊~!” 慕容永亦喘息不定,却不曾松手,依旧牢牢地禁锢着他,一双眼中闪着狼一般绿幽幽的凶光。 任臻心底一颤,立即软了、孬了,他小心翼翼地瞄着慕容永:“其实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是挺神智不清的,头也疼,眼也花,我我我就想顺便失个忆…” “为什么?”慕容永不听他的解释,打断道:“为什么要扮成他?这有多好玩,多有趣?!”慕容永要是与任臻大吵一顿便罢了,但他这般冷静的问话更叫任臻心里发憷,他知道自己这回是触破了底线,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心底一直过不去那道坎,我还是怕你还惦记着他,开开开开始只想套你的话,后来我我我骑虎难下,不知怎的就就,就真演上了…”任臻平常巧舌如簧,但只要真心紧张了就必有些小结巴,他手足无措颠三倒四地还在解释,慕容永忽然爆发,怒吼道:“就因为你猜忌我,不信我,所以你假扮慕容冲?!当我知道你就此消失之时我的心痛到像被生生挖了出来!我…我甚至恨不得能杀了他来换回你!你现在远胜于他!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满意了吗?!” 任臻浑身一震,此时当真是后悔不迭——为何要因为自己的那点疑心,这样威吓和伤害自己爱的人?他俯身一把抱住慕容永,这才察觉到黑暗中慕容永高大的身子竟然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猜忌,是我太在乎。我怎么努力,也替代不了他和你的过去。我害怕…毕竟是我借占了他的身体,我怕你终究不能释怀。”任臻紧紧搂住他,微红着眼道,“但是我错了…对不起。叔明,对不起。” 慕容永仰头,闭目,掩去眸中万千星光,耳中俱是他重复的呢喃的“对不起”与“我爱你”,这一瞬间,仿佛真有十载流年如白驹过隙一般飘忽而逝。 他爱任臻,但到底不能将拥有同一具躯体的两个灵魂全然割裂开来,归根究底,他可以不思量,却终究意难忘。 而如今他曾经重逾生命的一切,已成前尘浮灰——是他逼自己彻底地剖开了心扉脑海,去直面他曾经不能宣诸于口的爱恨情仇。 时至今日,他才能真正地对过去决绝地说一声再见。 篝火熄了,二人便也不再点火,相互依偎着取暖,却也不觉冷意。任臻一张倒霉兮兮的苦瓜脸,也不敢抬头去看慕容永,还在小心翼翼地解释:“其实在水中被撞之后,我被一道水浪冲远,朦朦胧胧地就见到你游来救我,我那时候哪知道你其实是以死求生,以为你为人一向傲骨,怕你太在意此战输赢,又生怕连累我才故意跳河——所以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你自责自罪,加上心里的确有点儿不甘和害怕,所以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慕容永此时倒是彻底地平静下来,他忽然皱眉道:“你水性不好,苻坚怎会让你跳下筏?救不了人之余只是徒增一分危险罢了。” 任臻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那时的确是担心地想要跳水救人,但陡然落水却是因为苻坚撞倒了艄公,他脚下一滑这才落水,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冰冷的黄河水就如千万根针扎进一般,刺骨地寒意冻地他动都动不了遑论呼救挣扎?但他不愿在此时据实以告,忙转移话题道:“你怎知我并非慕容冲?” 慕容永顿了顿才道:“我开始的时候倒真被你唬过去了。你装的确有几分神似——但次日便觉出不妥。冲哥他自幼锦衣玉食,哪怕前燕国灭,他入宫为质也丝毫没受过一点苦,怎会大喇喇地生吞了一条半生不熟兼索然无味的鱼?” 任臻听地一脸黑线,怎么也想不到是此处露馅——不过他和慕容冲比,内内外外比较起来都的确算是粗人一个。 “后来你屡次出言蓄意撩拨,我便越发确定了。”慕容永偏过头,略带寒意的柔软双唇拂过任臻的眼睫,“最重要的是,冲哥从不会如你这般看着我。若他真疑我弃我,早就一剑穿心杀了我,而不会有半点优柔不舍。自国破以来,他心里满是仇恨,越积越深,已万劫不复。当年征战,他从不披甲,身先士卒,世人都谓其’勇‘,我却知他为了复国复仇,早已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对自己都能狠,对旁人就更加狠——谁敢阻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包括当年的慕容泓与如今的慕容永。”任臻听他语气淡寞中又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萧索肃杀之意,不由地无声一叹,主动凑过去噙住他的嘴唇,轻柔地吮吸,并含糊着说道:“所以你才再次失踪,逼我露出马脚…” 慕容永被动地仰头承受着他的吻,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是怕。我怕自己看错了,算错了,你真地回不来了,我受不住…更不知道还能以何面目以何肺腑留在冲哥身边,留在这个没有你的天下…” 任臻心下大悸,爱、愧、情、疚皆如潮水般汹涌弥涨,将他灭顶,忍不住将慕容永紧紧搂进怀中,惹地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第82章 任臻知是触及了慕容永腰上未愈的瘀伤,忙松了手,解衣去看,慕容永忙按住他的手道:“黑灯瞎火的,看的出甚来?不碍事的。”任臻无赖道:“那不看,就摸摸。”一只手已经突破重围钻进了衣内在腰间徘徊摩梭,却总是避开那旧伤,又游走到他宽厚的背肌、胸腹之间,还要往下,却被慕容永眼明手快地一把攥住,他莫名地有些气息不稳,带点紧张地开口道:“我们睡吧。” 任臻点点头,大表赞同:“好,睡吧!” “…”慕容永还不及再辩,却被任臻顺势跨骑上来,压着他的胸腹缓缓地倒向石台,一面可怜兮兮地道:“抱会儿罢,天这般冷,一个人哪里能睡的着?”话说的软,动作却半点没含糊,一路攻城略地,宽衣解带,不一会儿就轻车熟路地将人扒了个半、裸,他却没有继续耍流氓了,反俯身下去,静静地埋首于慕容永的脖颈畔,许久不动。半晌后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轻叹一声:“叔明…”慕容永心底一软,反手拥住了他,缓缓探过头去,唇舌相触,与他接了个缠缠绵绵的长吻。 二人情深意笃,在漆黑一片的漫漫长夜里不住拥吻,似乎连周遭冰冷的空气都烧地火热,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直到慕容永再次抓住他的手喘息着突然道:“谁,谁在上面?” 任臻眨眨眼,觉得自己简直要爱死他了——明明是个纯到不行的“雏儿”,偏还装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心里想的他当然不敢表露出来,赶紧拍马道:“当然是我的上将军在上!” 慕容永刚点了点头,便觉出任臻言行全然不一致,一面说一面就已经探手入了亵裤,并利落地朝后摸索而去,不由怒道:“你——” 任臻又偏头吻住他濡湿的唇,忙里偷闲地笑道:“只是上将军昨儿为救驾受了腰伤,使不得力,为了你我性福着想,我先暂代其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容永拿他的胡说八道无法,又到底不忍心亦不愿意推开他,就这么一迟疑,任臻打蛇随棍上,立时伸出手指长驱直入,慕容永二十多年一直洁身自律,何曾受过这般待遇,登时忍不住啊了一声,一种羞耻难耐的感觉窜过四肢百骸,浑身肌肉绷地死紧,叫任臻再进一分都难。任臻摸他腿根,发现他已紧张到像生铁一般僵硬,便柔声诱哄似地道:“叔明,放松些~出生入死都不怕,却怕这个?” 慕容永狠狠地瞪向他,倔强地不出一语,英俊的脸孔满是难堪,眉心的那道旧日刀痕似都羞耻地泛起红来。任臻心中一动,单手拂开他的额发,在雪夜微光中凝视了许久,才低头在那伤痕上印上一吻——他的叔明,究竟为他受过几次伤,拼过几回命? 这么轻轻浅浅的一个吻,却灼地慕容永浑身一烫,随即,任臻撑起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他则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见任臻埋首于自己的胯、间,将半勃的性、器纳入口中。 慕容永如遭电击,忙不迭地撑起身子要将人推开,慌道:“你怎能这么不——” 任臻双手牢牢固定着他的胯骨,不令其退缩半分,他含着那物,抬眼向上看去,甚至极尽情欲地在顶端大力舔舐了一下,才哑声开口道:“不什么?不要脸?叔明,我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还要脸作什么?” 慕容永闻言一怔,眼睁睁地看着任臻重新低下头去一含而尽,他仰头嘶了一声,如浑身过电一般,舒爽地连脚趾都尽数蜷起…任臻吐出口中白液,将其细细地在其后抹开…慕容永猛地抽搐了一下,却咬着牙不肯再退…任臻俯趴上来,开始剧烈地…二人大汗淋漓地搂在一处,犹自不肯稍分,一口一口地交换着亲吻,都是激动地不能自已。 …慕容永只觉身上粘腻地难受,轻轻推了推任臻,任臻原怕压到他的旧患,一直是撑扶着他的臀部,令其腰部悬空,此刻就坡下驴,再次分开他的大腿,用力一抬,将其扛上汗湿的肩头,“你!”慕容永顿时眼冒金星,身体被压迫到了极致,脸上亦胀地通红,只是因为做地浑身乏力,怎么也无法拒绝,任臻居高临下地冲他痞痞一笑:“再来一次?”… 任臻良知未泯,到底没忍心折腾上整宿,只是躺在他身边时不时就要在他下巴、锁骨、脖子、胸膛等处轻轻啃咬,间或留下个痕迹,就像沙漠中久旱逢甘霖的人一般,怎么也要不够。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却仿佛听见了铁马金戈看见了剑影刀光,他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不安地皱了皱眉,随即觉得身子被人猛地一推,他骤然惊醒,本能地觉出了危险,就迅速探出手去,摸至枕下欲拔出随身的龙鳞匕——这一下自然扑了个空,他记起来了,他不是在宫里,龙鳞匕亦赐给了拓跋珪——他翻身而起,单膝点地,已是全情戒备。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看向他原本以为的“刺客”之时,脸上却轰地一烧,几乎要滴下血来。只见苻坚横眉冷目,矗立眼前,眉梢肩上皆是霜白的落雪,不知在风雪之中已寻了多久。此刻他长剑出鞘,青锋所向,赫然便是二人。 任臻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心中顿时有千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他即便脸皮再厚,此刻也恨不得钻进地里,低头看也不敢看他,嗫嚅着道:“你你你来了…” 身后的慕容永虽亦是全身赤裸,却到底还镇定些。他展开揉成一团的外袍先是覆在任臻肩上,随即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来,现出一身纵情的青紫痕迹,才转身从从容容地开始给自己着衣,只是扫了苻坚一眼,淡然道:“苻天王这是来要清君侧了?” 若可以任臻几乎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番了——他怎么听不出慕容永是在故意奚落? 苻坚的眼神冷地像冰又烫地如火,在二人之间数个来回,才忽然挥剑入鞘,哑声道:“来寻你…们,回营。” 任臻眼尖,见到苻坚动作稳健一如往常,然剑尖却足足颤了山下才对准了剑鞘,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可他能如何?该如何?倒是很该自刎以谢天下,然他所作所为皆从本心,即便追往溯昔,一切重头再来,他一样会如今日这般泥足深陷、无法抽身。 好容易穿戴整齐,步出洞口,雪地里杨定为首的数十名燕军,俱围侯在十步开外,一丝异声也无。慕容永知方才必是苻坚率先入洞,见了洞中情形才命众人后退等着,免得被人觑见,有损皇帝威严。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皇帝”一眼,见他低头无语,脚步虚浮,神色间更凄惨过他这个一夜劳累还不得安枕的伤者,方才那些许报复的快感悉数消散,心里不知怎的,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怜惜与疼痛的感觉。 杨定见三人情致,先是愕然随后面色一寒,又沉静地如死水一般,竟不声不响也不上前,一时众人皆默,气氛尴尬到了极致。还是侍卫队长兀烈见久拖无益,只得上前禀道:“杨将军怕惊动在怀远的姚军,故而每天只能派出小股亲兵沿岸搜寻,幸而今日终于找到了,为免与姚军照面——请皇上速速回驾主事!” 任臻细看了他的神情,强打精神道:“…出什么事了?” “昨日战报——”兀烈急道:“潼关告急!” 任臻与慕容永一听皆是怔住,占关东全境的慕容垂苦无正朔之名,一直不敢撕破脸面与西燕开战,前番挑衅却也已被任臻巧言压下,怎会忽地悍然出兵犯境? “怕是得知你我失踪的消息——”慕容永皱着眉道,任臻不无忧心地点点头:国君主帅忽然战前失踪,杨定必已封锁消息,只怕长安城中知道此事的人都不过寥寥,然慕容垂远在千里之外竟能几乎同步地得知这一情报…东西两个燕国虽属两个争权,但朝中许多亲贵重臣间总是明里暗里千丝万缕地联络有亲,一旦两国交兵,这怕是最大的弊端。 一时间,任臻也无暇再想其他,急命启行——既是阴差阳错之下已做了这一国之君,便也只能一往直前做到最好。 慕容永刚欲上马,忽被拦住,却是任臻默不作声地将自己马鞍上安着的一层锦缎软垫拿来,铺上慕容永的坐骑。 慕容永愣了一下,随即俊脸微红,赶紧撇过头去——他是怕他经过昨夜今日便受不得这一路颠簸。 横渡黄河时,众骑皆需缓行轻踏,任臻不自觉中便与苻坚并辔而行,望着他坚毅孤绝的侧影他犹豫了许久,终是沉痛地轻声道:“对不起。” 苻坚依旧不动如山,如闻所未闻。 主帅平安归营,燕军上下自是狂喜,这才一扫多日虽胜尤败的阴霾。而任臻甫一回固原便忙成个脚不沾地,接收固原、论功行赏,召开军机大会,刻意似地不给自己任何闲暇去回想去面对。苻坚依旧沉默寡言,稳重如山,处之泰然,任臻根本不敢主动提起那夜之事,而偶有与慕容永四目相对,见对方也是神色自若地一如往日,仿佛从不曾发生什么——这俩人的讳莫如深几乎把个任臻怄地死去活来。 如今众将团坐,共议军事,任臻眼圈泛青,几乎是有些魂不守色地坐在主位听臣下禀告:翟斌派王绪领军一万西扰潼关,守将拓跋珪领军出击,是役大胜,然拓跋珪立功心切,轻骑追敌,竟一触即溃,就此没了讯息,主将败走已是不祥若后燕又杀回潼关则雍州必危!不少将军都请命派兵增援潼关,免得被人趁虚而入。又有言固原得来不易,燕军精锐已是疲师远征,如何还有精力驰援潼关?更有人建议从长安城中发出援兵,又恐京中兵力空虚云云。 任臻听着满堂争论,不由地揉了揉太阳穴:“翟斌亲自上阵了吗?”众将摇头,任臻又问:“拓跋珪可有亲笔求援文书?”众将又摇头。任臻闭目想了一瞬,判断道:“不必理会。慕容垂乃是佯动,不敢真地开战。” 诸将一惊,便有人不解道:“那后燕为何大军压境?一旦潼关告破,长安必危!须得速速增援!”“正是!拓跋珪黄口小儿,如何能担这一方主将?!” 任臻正色道:“慕容垂不出,翟斌不出,派两个手下,一万多的士兵,就叫大军压境?只是朕诧异慕容垂这时机选的怎这般好哇,我军一有动荡,那边就能立即发兵侵扰边关,一旦我军因此而有了大调动,那说不定真地马上会有一场大战——姚秦未灭,尚隔河而峙,各位将军可有能力应付两线作战?” 众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宿臣,闻言深思圣意,都在暗中一阵耸然,顿时三缄其口,不敢造次。任臻敲山震虎得成,语气却是一缓:“不过诸位将军都知道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慕容垂会在此时出兵,依朕想来只是因为慕容垂是与那姚兴有了什么协议,才会派出小股军队骚扰试探。”一句话摘清了嫌疑,安抚了人心,引得众将都齐齐点头、交口称善。任臻则趁势又道:“且朕观拓跋珪素来不是冒进冲动之人,又没有亲笔求援,此次败退当另有后着。还是那句话,用人不疑,又何必先自乱阵脚?”任臻力排众议,顷刻间就将此事定了——燕军按兵不动,静观后变。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慕容钟刚将有功将士的名单呈上,任臻用玺,便算是定了。杨定却又起身道:“皇上。有功固然当赏,有错自也当罚!” 任臻怎不知他别有深意?这老实敦厚的傻大个是怎的了,竟主动挑衅慕容氏。 果然本坐首位的慕容永闻言起身,下跪请罪,主动提出要自贬五级,以责当日不听军令贪功冒进之罪。刁云与慕容钟等人自不可坐视,纷纷同跪求情,有言昔日屡建奇功,有言今日一时大意,更有搬出当年前燕未灭之时盛行的军法出来,说慕容永位极人臣当可豁免此罪。 杨定却道:“当日上将军亲颁《治军百例》,言军中上下无论品级一视同仁皆守此法,自己怎可因权废法?”慕容钟怒道:“杨定,莫要以为你升了大将军便可如此放肆!这是在大燕!”杨定反唇相讥道:“大燕的军法便是刑不上大夫!?”“你!”慕容钟火爆性子一如当年,当场暴跳如雷欲扑上理论。 “够了。”慕容永冷冷喝止道,“都退下,不可君前无状!”说罢对任臻端端正正地叩首道:“末将既定成法,三军须从,若主帅犯过可恕,以后又怎可再取信于军?,末将恳请皇上,军法处置末将不从指挥之罪!” 任臻皱起眉来,慕容永在军中权大位尊一呼百应,他一直都知,但亲眼见慕容氏子弟为了他可以罔顾军令君前无状,还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甘与疑虑。他看向杨定:“依治军百例,不从军令,贪功冒进当责何罪?” 杨定倒背如流:“不从军令冒然追击致损兵折将,最轻也得当庭重责百杖。”此话一出,又是群情汹涌——当庭重则百杖?莫说三军上将面子丢尽,那一百的廷杖岂是能轻易熬过的?定然皮开肉绽。这杨定是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任臻缓缓起身道:“只重责百杖?慕容永乃是一国上将,须得更加自律,以身作则才是。杨定,此罪最重之刑罚为何?” 杨定愣了一下,似没想到任臻会这般任臻,犹豫片刻后道:“枭首。” 枭首?!所有人都傻愣愣地呆住了——不是猜不到慕容冲会对慕容永小惩大诫,但谁想的到会至如斯田地?莫非君臣不和的传闻依旧是真,慕容冲要假戏真做借机杀人?!刁云眼见任臻将身后屏风上挂着的佩剑取下,步下台阶,登时急地再也坐不住,一跳而起,一把拦住:“皇上三思!上将军乃股肱之臣,如今敌仇未灭,皇上切不可行此亲痛仇快之举啊!” 任臻状甚严肃地想了一想:“倒也是。”却一举绕过刁云,猛地举剑刺向慕容永!这一下变生肘腋,连杨定都倒抽一口冷气,急忙出手欲阻! 慕容永却面沉如水,一动不动,眼见耳畔一截乌黑的长发簌簌而落。 任臻以剑尖挑起落地的长发,握在手中一扬:“爱卿确实有过,然此时天下未靖,却还要留你项上人头报效国家,便先以发代首,着你戴罪立功罢。”同时举目四望,对着眼前反应不及的众将道:“然则征战沙场,不从军令乃是大忌!将此截断发传示三军,以儆效尤!慕容永活罪难逃,暂降五级,随军留用!” 慕容永眸光一闪,唇角勾起,俯身拜倒:“谢皇上开恩!” 杨定一人走出固原皇宫,面上还满是负气之色,随即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他回头看去,一身朴实武袍独立月下的,不是苻坚却又是何人? “大哥。”杨定惧人耳目,不敢叫破,只是快步过去,将自己身上的厚实的大氅脱下为苻坚披上:“夜里酷寒,大哥怎不加衣?” 苻坚一摆手,示意不用,复又摇头道:“你又何必。” 杨定脖子一梗,平静道:“我为苻大哥不值。” 苻坚凝视着他许久,轻声道:“是为我不值,还是为己不值?”杨定如遭电击,刚欲说话,却又被苻坚止了:“他…并无错。”缘起缘灭皆不从人愿,怪的了谁? 二人一时无话,在雪中默立良久,直到苻坚道:“刚刚收到的消息,沮渠蒙逊派人诈降,在军中刺杀了吕光——如今吕光伤重难愈,沮渠男成趁机自姑臧城中反攻出来,吕军败退百里,死伤惨重。” 杨定立即抬起头来:“苻大哥是要走?——” 苻坚淡淡地一点头:“我再不回姑臧收拾残局,怕就来不及了。”他抬眼望向风雪中影影幢幢的宫阙楼台,那里住着他唯一舍不得放不下却注定只能天各一方的…挚爱。 我已为你做了一切能做之事,此后种种,余生再见吧。 “我连夜就走,也不必惊扰旁人。”他顿了顿,忽然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可否请你明日将此信交给他——”杨定呆呆地接过信来,张口刚想再说,苻坚却一握他的手:“你定要亲手面交——事关重大,你我兄弟,我只信你一人。” 第83章 任臻更了常服,坐在已经易主的固原皇宫的主殿内,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却是双眼无神地发着呆,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直到慕容永入内谢恩,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见他已换下了那套熠熠生辉的上将明光铠,只着一件交领箭袖的暗纹锦缎将军袍,领口一圈茸茸凤毛,倒是更显丰神俊朗英武无匹,便点了点头道:“你穿这四品武将服也很精神。” 慕容永先是磕头谢了恩告了罪,方才起身,任臻摈退下人,坐直了看向他:“你就一点也不怕我真问你的罪?”慕容永低头望着他:“当年曹孟德征战宛城触犯军法亦以发代首,算是已有先例。难得的是你脑子转的够快——一方面大事化小另一方面当众处罚又以我断发传示军中更扫了权臣威风而树立帝王威权,可谓一石二鸟。” 任臻静默了半晌,起身拉住他的手:“你都知道。”竟还这般配合。慕容永微微一笑,倾身以额相抵,望进他的眼中,低声道:“我很高兴。”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任臻却听地明白,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再无隔阂,慕容永自也全意辅佐,不再以一己一氏的荣宠得失为念,固而见他在治军治国方面都日臻成熟地运用权术,才有此一说。 “你不觉委屈便好。你手下的骄兵悍将此番立功必更难辖治,我不得以,才借你这由头,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任臻顿了顿,忽而偏过头道,“只是当日激战,你从何而知…姚兴会由黄河西逃?——莫要说只是巧合,你的左军一直扼战于固原城西,而一反常态地没有奋战突进,就像在那等着姚兴败军一般。” 慕容永微微一僵,却也知道以任臻如今的能力,那日观战主阵之时必已看的分明,迟早有此一问。他望了他一眼,略有犹豫,但时值今日他亦不愿再对任臻藏有什么心机暗图,便将姚嵩暗传消息,告之“穷寇莫追”一事大致说了:“我总以为他是姚家人,这暗号不过是以情相挟,求你网开一面,谁知竟是当真追不得…”说到此处,二人心有灵犀地互看一眼,心中都隐约浮上一个念头:无论固原攻不攻得下,姚军都可西撤,安然退到怀远。因为姚军的方圆大阵专为克慕容轻骑,唯有重甲骑兵楔阵可破,但重甲骑兵又偏偏过不了初冰的黄河!所以姚秦虽败,却仍有后路全身而退,去保存实力以图将来——自古征战,从无必胜之策,而今姚军此举却堪称不败之策,这世上除了智计卓绝的毒谋士姚嵩,却还有谁有能这般谋算?姚嵩为人精细,他若想传递消息亲告任臻又岂会这般随便儿戏?甚至连“穷寇莫追”等八字无法传递给任臻或许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慕容永拧着眉道:“姚嵩…究竟意欲何为?到底是要帮大燕拿下姚秦,还是——想要借燕秦交战之时渔翁得利,趁机取姚兴而代之,自己立国!” 任臻猛地摇头:“子峻不至如此。”他信姚嵩或许对他有过欺骗说过谎言,但不会煞费苦心到踩着他去成就自己的野心。他转念想到当日姑臧皇宫之中,他一颦一笑执手相谈的情景,心下莫名一刺——他怎能相信姚嵩情深意重全为利用?! 慕容永刚欲说话,忽听门外报进:“抚军大将军杨定求见。”任臻正要寻个由头见他,一时便只得先将姚嵩之事放下,忙道:“请进来。” 但见杨定依旧甲胄在身,快步入内,躬身一拜,任臻诧异地挑了挑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见杨定双手奉上一封信笺。任臻接过拆去火漆,刚刚看了头一句话,便脸色剧变,冷道:“这是何意?” 杨定沉声道:“姑臧战事急转直下,天王已经离开固原,并命末将面呈书信一封。” 任臻颓然跌坐,失神道:“苻坚走了?”忽而急急摇头:“他要去姑臧得走三关口,萧关乃必经之路,他没有向我要过通关文书,如何去得?” “皇上当真不知?若苻大哥当真要走,五关六将也拦他不住。”杨定冷道,“如今固原已下,皇上天威,黄河对岸的姚秦余党迟早覆灭。末将亦须履行前诺,特来请辞。” 履行前诺?任臻心中一阵急跳:“你也要…随他走?” 杨定道:“征北军的虎符、帅印已留于军中,请皇上成全末将兄弟之义!” 任臻猛地起身向外走去,用力之大甚至踢翻了榻旁摆着的三足瑞兽熏炉,溅落一地狼藉。杨定忙拦住他,峻声道:“苻大哥为皇上一路护送,去国千里,又献奇策攻下固原,早完其责,如今总要为他自己的江山打算一二了。” 杨定追随任臻多年,除了最开始宁死不降的阶段之外,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地对他说过话,慕容永挺身而出,冷冷地道:“杨将军慎言!”任臻则失魂落魄道:“我不会自私到要强留他这般人杰英主在我身边为我卖命,我,我好歹要见一见他——他要走我自当借兵一万亲送他出关,我答应过他的…”他怎能就这样不辞而别! 杨定见他如此,心底也不好受,然看见一旁与其并肩的慕容永,心一横,又上前道:“皇上不必去追,若还挂心其安危,请准末将封印辞官,追随而去!”任臻无话可说,只是一面疾走,一面摇头。 负责戍卫宫禁的侍卫队长兀烈见这俩人君不似君臣不似臣的拉扯而去,他不敢阻拦,只能莫名惊诧地问随后的跟来的慕容永:“上将军,这…” 他叫惯了的一时改不了口,慕容永一摆手道:“我已不是上将军了。”兀烈忙应了声是,又问:“皇上要出宫?可要准备仪仗?” 慕容永没理会他,反拿起任臻方才拆阅一半的信细细看去,末了一挑俊眉,半晌无语。兀烈在旁看他的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又道:“若…皇上一人出宫…恐有不测,末将还是立即召集虎贲营护驾——” 慕容永缓缓抬手,轻轻一摆,缓缓地勾起嘴角:“让皇上去罢,如今萧关北境,已经悉归大燕所有,只要不过黄河,当无甚危险——传刁云来,我有要事嘱他。” 胡风朔雪,吹彻千里,北国塞外早已一片素裹银装,任臻劝服杨定,在风雪连天中沿着蹄迹追了近夜,即便赭白神骏,也不免疲累不堪,他略为勒马,抚了抚坐骑霜冻的鬃毛,便挺起身子立在鞍上向前眺望,眼见纷纷暮雪之下马行之迹渐被淹没,极目四望,莽莽一片,却依旧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心下一紧,孤身处在这落雪寒夜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绝望涌上心头。他低声道:“苻坚。”声音却瞬间被呼号的朔风所盖过,扯散在漫天风雪中。任臻咬了咬牙,一拉马缰,赭白一声长嘶,四蹄扬起,踏起片片碎琼乱玉,继续向南追去——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若苻坚过了萧关入了陇山,便当真来不及也追不到了。 他于积雪之处纵马奔腾,声响甚大,在静夜之中传出老远。忽而赭白嘶叫一声,前蹄腾空,半立而起,任臻大惊失色,忙急攥缰绳,紧拢双腿,方才没被掀下马去。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忙再次一夹马肚,御马前行,赭白却在原地四蹄乱踏,竟不肯再前行半步。 赭白乃关中名驹,训练有素,日行八百不在话下,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驻足停步。任臻缓缓地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安抚似地摸了摸赭白的耳朵,一双眼却开始紧张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依旧是沉沉的黑夜,依旧是肆虐的飞雪,四下里静的似唯剩下呼啸的北风。 直到左前方的高地上缓缓现出了两展绿幽幽的光点来。 任臻屏住了呼吸,瞬间觉得手脚冰凉,而后眼睁睁地看着相似的一对对的绿色光点越燃越多,隐隐将这一人一马簇在中间。 赭白咴儿地一声,不安地再次踏步后退,任臻则无声无息地将手背到身后,握紧了马上的长枪——他就算再没常识,也知道自己这是遭遇了狼群! 任臻不敢驱马强冲,且不说他尚不知这狼群奔跑速度多快,且说赭白在白鹿原曾受过豹击,对猛兽一属已先存惧意,几乎四蹄皆颤,一人群狼原地僵持之际,忽而一声狼嚎,逼的最近的一头狼闻声而起,獠牙大张地扑了过来! 任臻早有准备,立即横枪一挡,那狼牙正咬在枪杆之上,被猛力挥了出去,摔在雪地之上!这便如同一记冲锋号,本还在蛰伏观望的群狼登时爆起,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 任臻屏息凝神,全力以战,长枪施展开来如一轮银月,溅起联翩纷扬的碎琼乱玉,凡有撞及刀锋枪刃的狼只,尽皆开膛破肚,在皑皑白雪上留下无数残红——然则那狼尸愈多,狼嘷愈加凄厉高亢,未死负伤的狼瘫在雪地上亦目露凶光地嗷呜不绝——四野无人唯狼嚎阵阵,便是任臻也不由心惊胆寒,若只得一只,倒也不怕,可这群野狼也不知其数,若是一招失守,只怕自己立时便要被生吞活剥! 他猛地一枪刺中狼腹,漫空红雨下刚将狼尸抛出,另一头壮实的公狼便觑机扑跃而上,目标却是赭白——赭白吃痛长嘶一声,正被咬在腿骨之上,便是再训练有素的良驹亦状甚癫狂地腾跃不止,直直将任臻掀下马背!与此同时,狼群深处又传来一声拖长了的嘷叫,余下狼群似得了指令一般,齐齐朝任臻扑来。 任臻低咒一声,暗骂怪道人言狼性奸狡!竟还搞战术配合,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但亦不及多想了,冲在最前的一头狼已经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来,张嘴就叼任臻的左臂!任臻低喝一声猛抡其臂,右手执锐,堪堪将这头狼的脖颈处撞在枪尖之上,利刃破肉而出,鲜血又溅了任臻头脸,狼嘷声又起,急促起伏,状甚催促,又有数头野狼同时扑来——任臻落马已失地利,此刻又听赭白惨叫,刚刚分心欲救,便有两头狼从后扑上他的大腿,张嘴就咬! 任臻只觉一阵钻心之痛,心下一凉——莫不是自己千般辛苦万种抱负,居然要在这荒郊葬身狼腹?!说时迟那时快,他在倒地的瞬间听得耳边破空之声双响,眼前扫过如柱血箭,与此同时攻击他的两头壮狼已被两道利箭穿喉而过,直直被钉在雪地之上! 如此百步传扬之技!任臻眼前一凉,一时竟顾不得自己一身的伤,激动地挺身喊道:“苻坚!你出来!”回答他的是另一道箭羽破空之声,却是追星逐月一般直朝狼嘷最密集之处而去,任臻还不及眨眼,便见狼群之中一头通体雪白尤为壮硕的公狼被仿佛千钧之重的箭矢射中,被其力带着飞身而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尖利的獠牙间不住涌出汨汨的血流,复又抽搐了数下,竟是不动了。 一时之间,群狼都停下了撕咬进宫,围向那只头狼,鬼哭神嚎之声顿起,当是时,又是箭矢连发,破雷裂冰一般地又将靠地最近的数只狼牢牢钉死,余下的五六头狼似皆被震住,候不多时,竟夹起尾巴,陆续转身窜走。 危机解除,任臻却并无喜色,他孤身单骑立于茫茫雪地之上,任自己的创口血流不止:“苻坚,我知你在此!但求一见!”回应他的唯有呼啸风雪之声,良久过后,任臻双腿一软地跪倒在地,四肢百骸皆是一阵无力之感,是他的错,总以为苻坚足够强大足够包容,便以为他是没有底线的,而今他负气而走,连一面都不肯见他,便是真伤心绝意了吧… 直到一双鹿皮皂靴踏雪而来,在他眼下缓缓出现。 他依旧不敢抬头,怕不过是自己黄粱一梦。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臂膀,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将他强撑起身,那张沧桑满布却又教他无比心安的俊脸终入眼中。 苻坚劈头盖脸地道:“怎还是这般莽撞?这塞北雪狼成群结队昼伏夜出一般只攻击孤身夜归之人,你竟敢单枪匹马就上路?狼尚且知擒贼先擒王,你连狼都不如?若群起而攻之你杀得了几只?怎就不知道先取头狼性命,令其群龙无首?若我未曾及时回头,你——” 任臻忽然疾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将余下的诘问全个堵了回去,苻坚怔了片刻,最后的半句话终究不曾出口——若我未曾及时回头,你可是要我就此抱憾终身?! 任臻不肯放手,没皮没脸地道:“是啊,我不成才,你要教我的东西还多着呢,怎可一走了之!” 苻坚叹了一声,强行拉开他的手,:“任臻,我绝非意气用事,实乃不走不行。”任臻惶急地又攥住他的手臂:“为何不走不行?!你明明应承过我的!苻天王也能这般言而无信么!” 苻坚被他这一连串问话弄地心烦意乱,纵使寒雪扑面也冷却不下,他低吼道:“我不想留下来——是因为我不想有朝一日再看见我的人被旁人抱在怀中!”原来我也会嫉妒也会难过也会不甘也会逐渐变地不似我自己! 任臻呼吸一窒——他在从前总没想过苻坚也有这般失常失色之时,他总把他身心内外都想的太过强大。他困难地眨了眨眼,忽然哀叫一声,矮向身子按住自己腿上的伤处,苦着张脸道:“好疼,先找地方看看我的伤成不?” 苻坚依旧胸膛起伏情绪激动,他看了任臻一眼,明知他言过其实,却还是认命地将任臻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翻身而上将其搂在怀中——他似乎总无法对这小痞子狠心到底。 二人在冰天雪窑中寻到一处堪可容身的石壁坳口,大雪遮天蔽日的再去寻甚薪火取暖也不大可能了,只得将两匹战马拴在入口,聊做挡风阻雪之用。 藏身狭窄石壁之间,任臻见苻坚这么个高大的个子蜷在一起尤在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心下感触,轻声道:“对不起。” 苻坚此时似已完全冷静下来,他抬头看了任臻一眼:“与你无关。我一直都知道你对他们的感情…却总觉得堂堂大丈夫不应如此小气,你我皆是纵情天下的真男儿,岂能以一己私情相羁绊?我能忍受,也该忍受——那日亲眼目睹,我却恨不得斩下你身边之人的项上人头——无论是谁!”顿了顿他苦笑道,“我不想再长此以往,亦不想让你左右为难,不如迟早抽身而退…”任臻听地心里阵阵泛苦,艰难地翻了个身,与其紧紧相拥,苻坚长长久久地望着洞外的飞雪连天,许久之后才转过头看向任臻,缓缓地伸手回搂住他的肩。 二人对视许久,最终倾身贴近,四唇粘合,辗转难分。 情爱纠葛,本就这天下至为自私之事——再睥睨天下的英雄豪杰也无法改变。 赭白咴儿了一声,甩着尾巴转过身去,挡住了一室春光。 二人忘情地吻在一处,任臻顺着肌肉的纹理一路向下,轻车熟路地握住身下那处勃发的热源。苻坚嘶了一声,面红耳赤地阻道:“不可。”任臻无赖道:“都是我的,有何不可?”地方实在太过狭窄,苻坚无法挣扎亦无可避让,那只手便趁机刁钻无比地上下其手,不一会儿便带出大片粘腻的水声,苻坚自喉中发出接连不断的难耐闷吼,显是压抑地太久,舒爽至极。任臻欲念愈炽,一抬腿跷上苻坚的腰部不住摩梭,更伏在他耳边呻吟道:“怎会这么大…这么烫…”苻坚低吼一声,忽然手下用力,板过任臻,让其翻身骑上他的腰跨,一个无比湿热坚硬的物体便直愣愣地抵上了他的双腿之间的软肉,任臻惊呼一声,紧张地几乎要弹跳起来,却又被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力不从心的危机感。苻坚仰头看他,双目通红,呼吸急促,有如一头发情的猛兽。任臻心中一动,努力低下头去,主动吻住苻坚火热的双唇,滚烫的气息系数喷在他的脖颈之上。苻坚似受了莫大的鼓舞,突然伸手下扳开任臻的臀部,隔着衣料便迫不及待地挺动着下、体,更不由自主地一记快过一记,任臻只觉得那处都要被磨地烧起火来一般,羞耻极了,看着身下之人情动无比地喘息不已,却又生起无比的快感与安心,那隐秘之处似乎真要被撞击摩擦成了一滩春水。“大头~你,你慢,慢一点——恩~!!”他低低地呻吟着哀求着,却又毫无作用,只得气地一口咬在他坚实的肩肌上,苻坚动作不停,只是不住地碎吻着他,英俊的眉眼中尽是忍耐的深情。不知持续了多久,苻坚忽然一个大力紧紧地把他勒进怀中,嘶吼着释放在了他的腿间。 两人都气喘吁吁难以平复,苻坚闭眼定了定神,才微颤着手抚摸向他,任臻不安而敏感地抖了抖身子,苻坚低哑着声道:“只是…帮你清理一下。”那粗糙的手指却借机在滑腻的臀缝之间流连不去、肆意妄为,又带出一阵小小的高潮,任臻在这接连不断的余韵中脸红心跳,仿佛当真经历了一场激烈无比的性、爱。 第84章 “你还是要走?”任臻怒了,几乎要生生呕出三升血来——有他这么悲催的么?使尽浑身解数也还留不住人!他气地刚一挺身头便撞在石壁上,苻坚忙将手挡在石壁前,一手重又把他拖入怀中:“吕光被刺,生死未卜,实乃釜底抽薪之计。后凉军群龙无首,我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沮渠蒙逊必可乘胜追击,稳据姑臧,届时悔之晚矣。” 一提蒙逊,任臻便一肚子暗火,他怎么也忘不了自己让沮渠蒙逊摆了一道,围困于陇山,东躲西藏惶惶终日,身边死忠损失殆尽的旧仇。可他还是瞪向苻坚:“难道你就舍得——”后半句话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没好意思出口,说出来像个春闺怨妇一般,没的燥了面皮。 苻坚忽然低头望着他,话题一转:“你为何还要追来?没看我的信?”任臻没好气地道:“刚看了开头,知你要走就吓地魂飞魄散星夜来追,苻天王,这么说你还满意否?” 苻坚无奈地笑了笑:“你可知我在信中写了什么?” 任臻反诘道:“能写什么?至多不过是恩短情长,无奈离别,有缘再见云云。我才不理这许多,我爱你,便不能坐视你就这么决绝地转身离开。” 这话简直霸道无理到了极致,苻坚却不以为杵似地淡然道:“连传国玉玺的下落,你也不理?” 任臻愣了许久,才惊讶地叫出声来:“传国玉玺?!”当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苻坚,随后又力排众议将其软禁于长安,软硬兼施所求者不正是这传国玉玺!他竖眉瞪眼地道:“你果然是收藏在身边,没让太子将其带往东晋!” 苻坚苦笑道:“我当年心高气傲宁折不弯,明知人人都想要这玉玺,我保它不住,宁可将它藏于未央宫中——”任臻失声叫道:“传国玉玺就在未央宫内?!”谁会想到多少人苦求不得的玉玺就藏在长安城中、天子脚下?! 他果然连信都不曾拆阅就急地策马来追——还记得当年任臻为了从他身上得到玉玺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竟看都没看完。苻坚神色复杂地望着他道:“我在撤离未央宫前,亲手将传国玉玺封入寝宫金华殿的龙床床柱之内…” 任臻惨叫一声,他还记得自己入住金华殿后看那美轮美奂高大坚实的龙床特别不顺眼。命人连夜拆除,现在都不知堆存到宫中哪一个犄角疙瘩里去了!他不由地对自己的灯下黑气苦不已:“你你你为了不为人所夺,居然宁可不将其带走——你就不怕当年那个’慕容冲‘入主长安,会第一个得到玉玺吗?!”苻坚一哂,望着他的双眼之中情深如海:“若是当年那个乖张残暴戾气十足的慕容冲,从来志不在天下,又岂会挂心于一区区玉玺,必焚宫杀人以泄恨,见龙床追往事更是要毁之而后快,哪有可能得到玉玺?” 任臻暗道,这大头推测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无论何时,他总是如此擅于谋算人心——宁可玉石俱焚天下无一人得到这至宝,也不愿便宜了背叛了他的一众乱臣贼子。当下欲哭无泪道:“我也头脑发昏地毁了那张床啊啊啊!”话刚出口就趴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在苻坚下颔处拍了一掌,俊眉一拧:“你战败撤退都能设计慕容冲亲手毁去玉玺,可见你笃定他与你一般都忘不了十多年前那段风月。” “于我或许是一段风月,于他,想必只是无尽耻辱吧。”苻坚叹了声,顿了一顿,复揽住任臻的头往下一带,粗糙的指腹在他敏感的颈后情、色十足地来回抚摩,同时偏过头在他耳边哑声道:“况且你是你,他是他。如今你这幅身子才真叫我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任臻脑中一烧,登时面红如血——乱了乱了!被一句话调戏至此,什么脸都给丢光了!他白当了这三十年情场高手!什么顶天立地的谦谦君子分明是个没修没臊的等徒浪子!苻坚痴迷地望着他,再一次吻上他的唇,任臻情不自禁地张唇回应,片刻后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他道:“等一下,你…留书予我的意思——是将传国玉玺给我?!” 苻坚无奈地抚过他披散的长发——时而精明地筹谋天下时而又迷糊地仿佛人事不通:“我本拟定了决心,将玉玺下落告知——将来你与那慕容垂争中原之地,谁得玉玺谁就占了莫大先机…”任臻急的打断他的话道:“你怎么…怎么能将传国玉玺让给我——” “让你觉得这是让?”苻坚微微地勾起锋利的唇线,“从我国灭身退起,我便隐约知道何谓天命不属了,否则也就不会明知传国玉玺或可保我一命还将其弃于未央宫内。你那一年在新平初次见我之时,说过的话虽是激将,实则说进了我心里,我至今不忘——都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是天子象征——可古往今来这么多手执传国玉玺的帝王,几个能得江山永固?国家兴亡朝代更替自有轮回,在人君、在民心,却独与这玉玺无关——神州沉陆,唯能者居之!我曾为问鼎天下努力了二十年,投鞭断流,败也无悔。如今我回凉州收拾旧日山河,自有另一番作为,又岂受这区区外物所役?” 任臻心中触动,虽早知苻坚胸襟气度远非凡人,却再一次为他的博大所折服。耳中听他又道:“我本以为你见信会先回长安找回玉玺,谁知你竟看也不看就抛诸一旁…”任臻想了一想,不甚在乎地道:“叔明居然没追出来,可见他应是见了后文,自会安排人手去取。不必我操心。” 苻坚一哂点头:“你这般信他。”任臻不安地凑上去,吻了吻他:“大头,你可怪我?”苻坚低头,与之耳鬓厮磨,任臻情浓之际也不免暗自羞惭,遂紧搂着他道:“那日我说对不起,非为绝你我之情——实乃…实乃没脸见你…然你与他都是我毕生挚爱,爱到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苻坚松开他:“别说了,我懂。正因为懂,才不得不走。男儿丈夫,立世当有所为,岂为方寸之间纠葛一己私情?”任臻怔了一怔,尚有些不明。苻坚微微直起身子:“我教予你的事,曾经许下的诺,从未有一日之忘。言出必践,方不负汝爱。”任臻这才醒悟,苻坚曾与他说过要占陇西半壁江山,则“从此之后,有我一日,燕凉永为友邦,不加刀兵——一如你我!”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叔明与苻坚秉性大不相同,叔明自小长于忧患,得失计较之心极重,要的定要到手,否则毋宁俱毁;然而大头久为王者气度本就雍容不凡中年挫折之后胸襟更如海纳百川,若有万一他必不舍逼迫旁人定是自己选择抽身而退,这二位不世英雄即便如今共处,也是暂时隐忍,而不可能长久,更何况苻坚还肩负有太多的责任和抱负。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终要分离,然则当真面临,却又实在万分不舍——虽然此刻二人坦诚以待,情深爱切,他到底意难平,苻坚吻了吻他的耳廓:“你我毕生知己,难道彼此之情会因时间空间而淡而薄?待天下初定,江山永固,千山万水亦若关山飞渡。却还怕你我不得再见?” “苻天王果然雄辩无双。在下居然强留您在麾下做了这月余的哑巴,实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任臻心下悻然,嘴上就越发不饶人,苻坚知他甚深,自是一笑置之。他无奈之下只得强笑道:“你是要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任臻信口拈来,苻坚博览群书生平却是从未听过这等缠绵痛爱之语,不由地深受触动,反复咀嚼三思,竟益如刻骨铭心一般——那笃信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铮铮汉子亦不免有感而发地叹道:“好一句…不在朝朝暮暮…” 翌日雪停天晴,二人携手出了山壁,放眼望去,荒原万里皆银装素裹,苍茫一色则更添壮阔,便是任臻见这壮丽山河,心神亦不免为之一荡,陡然升起几分豪情壮志,便不由地将那离别愁绪稍稍冲淡了几许。 苻坚牵马与其并肩而行,一路皆不曾说话,临了终道:“千里送行,总须一别。任臻,便送到此处吧。”任臻怔了一怔,心中尤是不舍,他自衣襟处撕下一块,摸出随身印玺盖上章送了过去,又亲手为苻坚覆上那半幅青甲面具,抚着他胡渣满布的下颔轻道:“你去三关口必经萧关,若无通关文书恐人留难,这印鉴可为信物——务必一路小心。”话少情长,种种关切尽在不言中。苻坚接过,笑道:“空白圣旨?就不怕我来日大张其口,索你半壁江山?” 任臻一笑:“与君分享,有何不可?”苻坚大笑挥手,随即又向西指向莽莽陇山:“以此为界,各奔东西,逐鹿九州,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任臻拱手以辞,面上笑着,心里苦着,却也不愿再以一人之私情牵绊累赘了这份壮志凌云。罢了,如他所言,倾尽全力去做个足以令他自傲的英主吧! 二人终于转身,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直至雪尽马蹄轻。 苻坚走地甚是坚决,从不回头,唯手中紧攥着任臻唯一留给他的那纸信物抑或是念想,久久不曾入怀。他清楚地明白,有的人或许可以与任臻志同道合相携一生,如慕容永;但有的人注定只能相见不如怀念,如他自己——身份如此,性格如此,若强留注定成空,不如在此刻暂分,至少回忆起来,留下的全是美好。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勒马回眸,四野空荡,身后是千里暮云平。 苻坚回陇之后,群龙无首已快被沮渠男成击垮的吕军犹如绝处逢生,众人皆以为他已经遇难于宫变,如今从天而降,吕纂所谓的“即位”之说不攻自破,凋零殆尽的军心陡为振奋,连卧床不起的吕光都泣血慨叹道“若陛下再不至,则臣旦夕败亡矣!” 苻坚退兵十里,收整军队,改号为“天王军”,又发《讨逆檄文》以告天下,并在凉州各郡发榜招募民兵,一时拥者如潮,昔前秦仇池公杨定更举精兵五千来投,不日苻坚麾下已达八万之数,将国都姑臧十倍围之。吕纂先失天时复失地利再失民心,更是凄风苦雨,惶惶终日。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后秦借神主牌生事未果,见潼关新换的守将乃是个不见经传的少年将军,便趁西燕用兵姚秦之际,挑衅潼关守军。起初来将王绪不过带兵两万,拓跋珪观之可胜,便命叔孙普洛与长孙斤等老成持重的新投之人守潼关,自己带着穆崇与贺兰隽并八千兵马出关迎战。 那王绪一战即退,纵马便走,拓跋珪年少气盛,又岂可让到手的功劳飞了?自是紧追不舍。不出十里路,斜下里又忽地杀出一彪早埋伏于此的精兵,将拓跋珪所部杀地大败,西燕守军战不成军、四散溃逃。 后燕军队乘胜追击,一路砍杀,直至入夜,主将王绪望了望天色地形,便勒马对身边一人恭敬地道:“我军追击整整一日,人杀地不少,却依旧不见敌将踪影,夜行山路太过危险,不如先就此收兵?” 那人一身寻常铠甲,看着不过是个区区校尉,一张脸孔掩藏于盔甲之下看不真切,声音却清脆而傲慢,显是年纪不大:“我还未活捉那拓跋珪,焉能无功而返!?” 王绪小心翼翼地道:“然则现在两国毕竟还未开战,翟大将军也只是命我等稍作试探,便可退兵。况且现在将士疲累战马力乏,恐为人所乘——”话未说完,脸上便挨了一鞭,那少年执鞭冷笑道:“王绪,便是你主子翟斌都不敢对我这么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拓跋珪区区竖子,方才已被我杀地大败,如丧家之犬惊惶而逃,还会有能力伏击我?!何况我们后燕军队骁勇善战,便是中伏难道就杀不出重围吗!?” 王绪不敢去抹脸上的血痕,只得唯唯而诺,周围的数名偏将尽皆瞧见这主将被辱,却习以为常似的无一异议。正当此时,前军忽然一阵骚动,王绪忙派人去查探,回报说战马突然不肯前行,任士兵们如何鞭笞都不肯抬腿。话音刚落,连王绪并那少年胯下坐骑都不安分地打了个响鼻,急切地俯下头去在山路边一拱一拱地像在抢食着什么。少年抽了几鞭皆是徒劳,不由大异,命军中点起灯来,亲自下马查看——山路沿途两侧散乱着好些干草,战马东跑西追,又饿又渴,自然一口口只顾吃。天已入冬,路有枯草本不足为奇。少年蹲下身子拾起一株枯草凑到鼻端一嗅,脸色一变——这些干草竟全淋上了香料煮过的酥油!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破空之声迭起,无数箭矢如雨一般朝灯火亮处飞来,紧接着杀声四起,夜色中数千黑影从暗处杀将出来,竟是本该败退逃亡的燕军,将这支后燕军队团团围在中间!王绪大惊失色道:“不好!果然中伏了!”立即阻止抵抗,但兵士再勇,战马却完全失控,不能供其调动驱使,哪里是佯败伏敌求胜心切的西燕军的对手?当下被杀地人仰马翻,横尸遍野。他见势不妙,忙命人护着那少年欲强行突围,却又冷不防被横杀出来的另一彪兵马截住了退路,他惶急之下举目望去,为首之将银甲貂翎,顾盼凛然,赫然正是拓跋珪! 这场遭遇战不出一个时辰便告结束。风卷残云之下,后燕军死伤尽半,余者皆被生俘,押往潼关。此事既出,不多日便传遍两国,朝野震惊,拓跋珪遂一战成名。 拓跋珪虽冷酷,然并不虐待俘虏,押送途中更提供温饱。次日里降兵们刚刚领了饭正要三五成群地开吃,便闻一阵骚动,竟是拓跋珪带着贺兰隽大步行来,负责管事的军官忙不迭起身朝他行了军礼,拓跋珪一摆手,扬声道:“王绪将军何在?” 所有俘虏齐刷刷地看向一个须发皆张满面征尘的壮年男子,王绪放下碗筷,一举手道:“在下便是。”拓跋珪双手环胸,微微一笑:“王将军乃徐州人士,原先是北府军将领,本将素来敬仰晋朝主掌北府军的谢家叔侄,现就送你回归江左,可好?”王绪愣了一下,连忙大摇其头:“在下当年战败,已降了后燕,如今还有何面目回去见谢都督?!”拓跋珪侧过头略为一点:“既如此,那本将赠你一笔金帛,送你回家乡安度余生,可好?”贺兰隽手执钱袋儿走过来,一把提起王绪的衣领,似要强行将他拉走。王绪竟猛地一把挣脱,伏地道:“拓跋将军!我不愿叛逃,宁与众兄弟在此为俘,生死不怨!”拓跋珪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道:“你是晋将,又是汉人,与鲜卑慕容氏究竟有何恩义,竟会这般恋主?还是说——若你胆敢起了二心,如今这班人中间,便有一个你不得不防之人,要对你…秋后算账?”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王绪强作镇定道:“并,并无此人。我是他们当中官位最高的将军,我——”拓跋珪忽然伸手,轻轻掩住了王绪的嘴,柔声道:“你在翟斌帐前不过是一个不得重用的降将,怎会这般不要命地敢打潼关,甚至杀我而后快?立功心切者我看另有其人!” 这轻飘飘的话却有如炸雷一般地响起,一直在后默不作声的贺兰隽忽然双眼一眯,径直越过众人,在一片惊呼声中将藏于人群中的一道身影给拖了出来! 拓跋珪转过身,看着那少年俘虏被贺兰隽强行扳过下巴,面对着他,犹自满脸倔意与怒色。贺兰隽道:“我看地真切,方才众人吃饭,都是将好菜先选送到此人碗中,将军一来,便有好些人不约而同地将他藏到身后——若真只是个区区校尉,焉能如此!”拓跋珪信步走来,玩味似地道:“目中无人、不遵君令带那么点人马就敢来叩潼关,我该说你胆大妄为呢还是虎父犬子——河间王慕容熙殿下?” 少年猛地瞪大双眼,面对如此强悍而英武的敌人,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栗与失措:“我…我不是慕容熙!” “何必不承认?在后燕你可是你父皇最为爱惜的幺子~何况除了慕容氏,天下哪一族的男儿会生的这般——白皙俊美?!”拓跋珪忽然俯下身,一把拭去那少年脸上的脏污,现出原本如雪肌肤与如画的眉眼。拓跋珪似也愣了一瞬,眼前这人的容貌竟与心底深埋的那道身影在恍惚间合为一体了。 他直起身子,无声地吸了一口长气——真不愧…是同宗同脉的堂兄弟啊。 第85章 任臻合上战报,忍不住击掌赞道:“好一个拓跋珪!不仅初战告捷,还一下子俘虏了个后燕皇族!慕容冲那小堂弟…好似才十四五岁吧?居然就受封为河间王了~” 慕容永淡淡道:“慕容垂占据关东,前燕旧地故属皆归于他,家业人口本就比我们的大,为了笼络宗室人心,爵位自然也都相应增多。何况这小王爷还是小段后嫡出。” 任臻早就听说不少慕容燕国的宫廷秘辛。当年这吴王慕容垂的结发妻子乃是鲜卑三部的段氏之女,后却被慕容冲之母景昭皇后可足浑氏逼令自尽,慕容垂爱妻至深,后来还是娶了亡妻的亲妹为妻,分别以大小段后称之。因而道:“我已命拓跋珪亲自将这慕容熙送到长安去,现在有这宝贝人质在手,谅慕容垂也不敢再有异动。” 慕容永亲自俯身在榻边熏炉中又舔了数快银炭,一面拨弄一面道:“慕容垂那边儿如今还一点消息都无。不过也好,两燕现在还名为’兄弟之邦‘,他若开口,咱们一时还真不好做。” 任臻点头道:“本就是想借这位娇客拖一拖时日——现下腾不出手与后燕交恶,他不提,我不动,正好。”他闭了闭眼,道:“待姚秦这边战事一了,总得休养个一年半载,再兴兵攻打后燕——西燕现在已经有了王道至宝在手,再不惧师出无名了。” 慕容永忽然起身,坐到床榻上——固原城虽未毁于战火,但姚兴匆忙修筑的宫室狭小简陋与煌煌未央宫不可相提并论——二人虽是对坐却是离地极近。慕容永望着他低声道:“真没想到…他连玉玺都可以给你。我比不上他。”任臻知他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难免纠结,不由地拉起他的手道:“不是给我,而是舍它…苻坚他,修为胸襟已非常人了。我每每想到却还是惶恐,不知他回到凉州,拿不拿地下姑臧城。” 慕容永心知任臻心中始终牵牵挂挂难忘苻坚——否则以苻坚之能加上任臻回来之后即放杨定追随而去,还“借”其五千精兵…岂有拿不下姑臧的?他顺势伏下身,在他耳边道:“那就莫要想他了…”任臻扑哧一声笑了,一拍他的脖颈,柔着声转移话题道:“我的叔明将军,现在都近子时了,怎么还呆在朕的寝殿中?”慕容永愣了下,冷着张脸直起身子,退下恭声道:“那末将告退了。”任臻没想到他这般开不得玩笑竟当了真,忙撑起身子,刚欲出声,忽见慕容永背对着他又站住了脚步,深思熟虑似地转过身来,认真地道:“末将刚刚被连降五级,如今区区四品中郎将,为我主整夜值漏戍卫也属应当。”任臻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慕容永现在很有一点装傻卖萌的意思,殊不知苻坚走后,慕容永觉得眼前一亮周身轻松,卧榻之旁再无情敌酣睡,连如今战事受阻之事都不在眼里。 任臻盘腿而坐,在床上冲他一招手:“爱卿想升职,便得做朕的入幕之宾——”慕容永大步上前,忽然挥剑划过床上幕帐,那幕帐垂散而下,从后将二人掩盖地严严实实:“谨遵圣命。” 隔着帐外昏黄不明的烛火,二人紧紧相拥着接了个吻,任臻率先松开他,舔着唇道:“叔明,你变坏了…” “总坏不过从前。”慕容永眷念无比地轻啄着他的唇角,“任臻,我爱你。” 任臻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仰头回应,多日来因苻坚与杨定相继离去而郁结的心思也是因他才能渐渐解开。二人吻地甚是动情,不觉中连周遭空气都变地火热而暧昧。慕容永扶住任臻的肩,难奈地道:“任臻…任臻…”他语无伦次地开始唤他的名,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激动至此。任臻着迷地看着他白皙英俊的脸孔上一片艳丽的云蒸霞蔚,其实不消他说他也早已感受到直直抵在他腿间的坚硬的勃、起。他顺手探入,握住了那处濡湿的热源,慕容永嘶了一声,高仰着头,连呻吟声都渐次变调,喘息着道:“任臻…我,我的腰伤早好了——” 任臻眨了眨眼,这才想起当日山洞之中自己耍赖说过让他在上位,只是因为“腰伤”自己这才“勉为其难”地“暂代其劳”——可眼下这个状况,他又哪能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慕容永见他默许,激动地周身轻颤,刚翻身将人压倒在榻,忽而殿外通报高声传进:“启禀皇上,长安加急文书!” 原本纠缠一团的两人都是浑身一僵,任臻推开慕容永,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服,回头瞥见慕容永还在原地满脸不甘,凑过去使坏似地他腿间昂扬处微微一蹭一弹,随即将指腹纳入口中轻一吮吸,眯着眼道:“国事为重哪~将军。” 慕容永闭上眼闷哼一声,竟泄了少许出来——他这辈子怕是永远玩不过他的爱人了! 长安驿使匆匆上殿,却原来是坐镇国都的皇叔慕容恒连夜遣人来报,后燕之主慕容垂送来国书,同意太子慕容宝出使长安,以迎回神主牌位。 这一变故来的太过突然,任臻与慕容永二人面面相觑,俱猜出明着是后燕重修太庙后,想到长安迎借燕国列位先皇的神主牌,暗地里怕是为日前被俘的河间王慕容熙而来。 任臻摈退旁人,方才龇牙道:“先前为怕他们借口生事,才提出要他们太子慕容宝亲到长安来迎,慕容宝是之前的大段后所出,因为弑母之仇已是恨死慕容冲这一脉了,怎会愿来?没想到慕容垂如今为了救出他的幺儿竟愿意让一国太子以身犯险,出使斡旋。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扣慕容宝为人质让他再一次受这丧子之痛?”(注1) 慕容永沉吟道:“他必是觉得布兵于潼关大可有恃无恐,觉得西燕不敢衅自我开,这才愿让慕容宝出使长安。” 任臻一点头:“不止。他定是知道现在我们和姚兴隔黄河僵持对峙的情况,便不得分兵,不敢翻脸——咱们这里虽都是姓慕容,却管不住听哪一家的话。” 慕容永何等聪慧之人,从这话便听出任臻隐含劝意——他这三年来所作所为无非是为鲜卑慕容氏一门集权,笃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中朝上泰半都是宗室亲贵。虽有任臻扶持杨定拓跋珪等将领分权抗衡,但还是无法与慕容氏相提并论。归根究底,这也是他与任臻在治国用人之道上最大的分歧。 慕容永叹了口气,“这次刁云悄悄执令潜回长安,拿到那传国玉玺,一切都是掩人耳目地进行,连…皇叔都未曾知晓。” 任臻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不肯说地太过再有一丝一毫伤害到如今二人的关系。便接着道:“如此甚好。此物太早亮出来反引得天下侧目,无谓怀璧其罪。这慕容宝若出使长安怕来意不纯,你我二人还是得有一个回去镇着。” 慕容永本与他并肩抵足地坐在榻上,听到此话,便侧过头吻了吻他:“此处有我,你还是先回长安去吧。如今我们被这黄河困住,一时也过不得黄河,进攻怀远一事,还须从长计议,你一国之君也没有在这北疆边陲久待之理。” 原来姚秦残兵自撤进了怀远城,一番忙乱整顿总算是站稳了脚跟,与西燕隔黄河而峙。西燕组织过数次渡河作战,却因怀远河道地表特殊,冰层不厚,西燕的千军万马难以同时过河,若分批陆续趟冰进攻又总被严阵以待又依仗早先修好的完善工事的姚兵打退。一时之间,西燕望河兴叹。又值隆冬酷寒,只得暂时收兵,联营百里地沿河岸驻军,双方进入一个短暂的相持与停战阶段。 任臻却将头一偏,正色道:“这大燕江山国土,本就你我共之,何分彼此?” 慕容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勾唇一笑:“谢皇上厚爱。既然分别在即,还请皇上还了上次的承诺——” 任臻大惊,这么严肃地商量了这许久的正事,他怎还没忘那档子事!他现在已经开始怀念从前那个面薄如纸一脸正经的冰山男啊啊啊~眼见慕容永已如饿虎一般扑了过来,忙不迭地缩头一躲,笑闹道:“爱卿要以下犯上么?!” 榻上空间逼仄,片刻间慕容永便已制住了任臻,将人紧紧压在身下,他抚开散落于任臻额前的黑发,望着他的双眼中一片情深如海:“那便请皇上治臣的罪吧…” 任臻拉下他的头,四唇贴合,难舍难分:“就罚你此生永远留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故…” 公元390年开春,西燕皇帝慕容冲班师回朝,先前因罪降职的慕容永官复原职,领上将衔,镇守固原,并驻军两万于黄河东岸,对怀远城虎视眈眈。 此事传入姑臧,被前线战事弄地焦头烂额的沮渠男成立即入宫,不急着去面圣,反先来寻他那兄弟,谁知合宫上下都称不知蒙逊下落,把个沮渠男成急地无法可想——非是他要仰仗这个弟弟,在外的数万沮渠氏的精兵还是听命于他这个家主,然则蒙逊柄权在内,自吕纂以下,朝堂之上,无一不对他言听计从,如今看来自己当年只当他是个依权仗势撒野胡闹的小霸王,竟是走了眼,那小子面上依旧嬉笑怒骂,胸中却自有山川之险。 “那小子”如今还是笑嘻嘻的袖手坐着,亲自盯着姚嵩喝完了汤药方道,“姚小侯,我看你近来气色好了不少,想是这些药卓有成效啊。” 姚嵩接过手巾拭了拭唇角,淡淡地道:“这些药千金难求,蒙逊将军与其用在我这个病重之人身上,还不如用到被你沮渠氏一手扶持上位的傀儡吕纂身上。” 身在后凉皇宫,竟对如今名义上的“天王”吕纂还这般出言不逊。蒙逊却哈哈一笑,道:“控制吕纂何须用此?只需供上美妾娇娃即刻——他为做这天王之位,不惜叛父弑兄,谁知所求不过是’以天下养一人‘!只知道骄奢淫逸,当真是竖子无谋!” 姚嵩冷笑:“这不正中将军之意?你们一败再败,战火即将烧至姑臧,吕纂却还被你瞒在鼓里,身边妻妾阉侍都是你的人,自然乐地不理军政之事,全权交予你兄弟负责。” 蒙逊收敛了笑意:“姚小侯日日呆在这斗室之中,还能知天下之事,当真手眼通天。” 姚嵩眼皮都不抬:“何必要有通天手眼?只要知道苻坚未死,你们就不可能打的赢。” 蒙逊忽然站起身来,呼啦一声将案上物事一把扫落在地,踩着一地碎片他一把掐住姚嵩的脸颊,狰狞道:“当初我们以苻坚为饵诱杀段业,本是一石二鸟之计,谁知最后关头苻坚竟然乔装出了姑臧城,还从我手上劫走了慕容冲!明光宫中死的只是他的替身——姚小侯,我留你是为了用你,莫再当旁人都是傻的!” 姚嵩白皙的脸庞立即被掐出一片嫣红,刚刚服食了五石散的肌肤亦烧地滚烫,竟平空添了几分艳色,他向上瞟了他一眼:“命只一条,谁人不爱?我早就说过要你趁早除去吕光,吕家军群龙无首便可各个击破,或招安收编或斩草除根,雷厉风行,何愁不能平定凉州全境?你却偏偏拖到吕光未死,苻坚即返,这般拖泥带水,焉能不输?” “你以为沮渠氏是我一人说的算吗?言出即行,谈何容易!?”蒙逊又欺身逼近了他,“如今你那哥哥撤到了怀远,慕容冲则班师回了长安,两国隔河而峙。如你当日所言,姚秦果然不亡,我倒想知道,这天下还有没有你姚小侯料不到的事——比如你自己此刻的命运。” 说话间他已俯在了他的脸上,鼻息滚烫,悉数扑在他敏感的耳后。姚嵩因五石散的药效而周身泛红,更是眉梢含情,艳若桃李,他一扯嘴角,毫不畏惧地转向他:“若我没猜错,我皇兄已经来信要我回去了吧?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属你,姑臧城朝不保夕指日可下,只怕你们只有撤出姑臧,另据地盘——若大一个凉州,苻坚天王军威不至之处唯有北凉,而你们向北撤退必要与姚秦为邻,若不与我皇兄修好两国合纵你便腹背受敌顷刻覆亡——除了释放我回怀远,蒙逊将军还有旁路可走么?” 沮渠蒙逊以手背反复摸索着他的脸颊,眯着眼道:“可我舍不得——据探子来报,引得燕军大为头疼的方圆大阵是你的手笔;其后燕军虽以重甲骑兵破阵,却偏又过不得黄河,甚至差点杀了慕容永也是你的手笔;如今利用怀远城内四条引黄干渠,引黄河水构筑天然防线,让西燕裹足不前,功败垂成的还是你的手笔!你说对我而言,是姚兴这么个死而不僵的丧家之犬的支持收留有用,还是留你在身边得你之助有用?”话音愈转愈低,最后的尾音消失在二人的唇齿之间,姚嵩平静地睁着双眼,不挣扎不反抗,蒙逊勾挑了半晌皆无反应,不由暗自挫败地退了出来,低声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强!?” 姚嵩冷淡地勾唇一笑:“何必用强?蒙逊将军若以性命要挟,子峻立刻便可宽衣解带——男儿丈夫,要这贞操何用?莫不如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蒙逊如何听不出他讽刺之意,这姚嵩看着毫无原则贪生怕死,实际上至柔则刚死心塌地,竟是这天底下最难攻坚的一个人!他拂袖而起,厉声道:“我宁可开罪姚兴,也不会如你所愿!” 姚嵩待人走后,才手脚并用地从床榻之上挣扎而起,再次灌水漱喉,尽可能地呕出一切可呕吐之物,因用力过猛,更是面红耳赤精疲力竭——然则脸上却还是带着笑的,他笃定沮渠蒙逊的威胁不过尔尔。他这样的人,最重的从来都是自己。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沮渠蒙逊至亲至爱都能出卖,何况区区一个不肯为其出谋划策的阶下之囚? 那么他自己呢?算尽人心苦忍岁月,最终所求,当真值得?姚嵩将头埋进臂弯之中,周身火热不再,唯余遍体孤寒。 一支车队粼粼驰在官道之上,关中地区自淝水之战后群雄并起,官道便废弛许久,直至西燕占了这三辅之地,一面用兵一面尚不忘修复内政,沿途扫平巨寇悍匪,以恢复交通,故而如今寻常百姓亦可安然往返于雍州各地,如今虽不比当年前秦治下太平时节那般人潮熙让,却也不复三五年前白骨累道饿殍遍地的惨景了。 然而今天官道上的这支车队却又与众不同,虽未打明旗帜,然则怒马如龙,中间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一架马车以为保护,一行人军容齐整别无杂声,显是训练有素。带队的统领抬头望了望天色,又来到那辆马车前躬身道:“将军,天色已晚,今日怕是来不及进长安了,不如就在驿馆歇下,明日一早进城?” 车壁上的帘幕掀开一角,拓跋珪露出半张脸来,只略点了点头道:“可。只是进驿馆之时不要张扬——一时未进长安城,一时就算不得绝对安全。” 属下领命退下,拓跋珪又摔下帘子坐了回去,拾起留守潼关的穆崇写给他的信札再次细看,因那文理写地不甚通,拓跋珪总要再三揣摩理解了,再将自己的嘱咐化成穆崇看的懂的大白话回复予他。那马车不甚宽敞,却不止坐他一人。旁边那少年这一路上实在看地百无聊赖,此时就忽然灵机一动,劈手去夺拓跋珪手中信札。拓跋珪却似耳后长眼了一般,猛地出手一一化解他的攻势,最后手腕一翻一转,已是扣住了那少年的脉门:“慕容熙,你若再不安分,我不介意捆你进长安!”慕容熙冷笑道:“你敢?慕容冲尚且惧着我父皇还不敢对我如何——”话音未落,脸上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掌,拓跋珪收回手来,继续笔走龙蛇地回信:“不许对我主出言不敬。”慕容熙天之骄子,被俘这些天吃的苦头也算够了,却还是被这一巴掌气地要背过气去,便愤怒地一屁股坐在角落不肯再出声了。 拓跋珪并不理他,继续在左摇右晃的车厢里忙正事——以他的秉性,决不愿拘束于这方寸之处颠地骨头疼,宁可信马由缰方才快意,但为了小心行事,不让这俘虏在半途中出任何差池,也不得不一路随行看管。 一行人悄莫声息地进了京郊驿馆,出具文书后便包起偌大一处驿站清场戒严,拓跋珪尤嫌不够谨慎,还要再派出人手四下查看,扼守各处路口。 入夜时分,拓跋珪摈退侍卫,推开房门迈步入内,对瘫在床上不肯动弹的人一皱眉道:“你当这是在你的中山皇宫么?还嫌这饭菜难以入口?” 慕容熙翻身而起,扬起头道:“我与你们这些行伍粗野之辈比不得,自然吃不得这随随便便的菜色——你总不能饿死了我,否则怕你们皇上要治你的罪!” 拓跋珪忍着怒气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莫要故意讨嫌!你要如何才肯进食?!”慕容熙仰望着他,冷笑道:“我要西燕的安东大将军亲自来喂!” 拓跋珪眸色一暗,忽然一把提起他的衣领,便将唇压了下去!那慕容熙左右挣扎着道:“拓跋珪,你敢犯上!?” 拓跋珪嗤笑一声,干脆跨上床去,将人拖到身下:“你算是老子哪门子的’上‘!” 慕容熙涨红着脸抵住他的肩,骂道:“你敢侮辱我,我一定到你们皇帝那狠狠告你一状!” 拓跋珪强行撕开他的衣领,露出一大片如雪肌肤,慕容熙羞愤似地偏过脸去,那清俊的侧影竟看地拓跋珪有了些许的怔忪——这个角度,真像…他甩了甩头,挥去脑海中残存的旖念,俯下身去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之上,辗转吸吮间嘲道:“告?告你不知羞耻?潼关那夜若非你蓄意勾引,我会上你?” 注1: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颇具才干,惜早死于前秦丞相王猛所施之“金刀计”,使慕容垂终生痛惜不已,故任臻有“再一次受这丧子之痛”一说。 第86章 慕容熙闻言大怒,性子发作起来登时一掌掴在拓跋珪的脸上,拓跋珪猝不及防地被摔地偏过头去,回转之际便见唇边一道蜿蜒的红迹。 慕容熙被他双目中的阴狠震地心中暗憷,却又无法原谅他的出言侮辱,愤愤地道:“哪,哪个人勾引你你你这个——”拓跋珪不耐烦再听,忽然俯身低头,似苍鹰搏兔般噙住了他的双唇,唇舌交缠间俱是流转的血腥味,慕容熙金尊玉贵素来高傲,以往的情人哪个不是轻柔蜜意百般奉承,哪有像他这般粗暴?此刻便不由地皱眉挣扎起来,却又被拓跋珪狠狠地压制在身下,轻易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他狂风骤雨一般的亲吻,一只手无意识地胡乱扑腾着,直到摸到了拓跋珪腰侧佩戴着的一只匕首,他猛地用力拔刃出鞘,横在二人之间! 他喘息不已地瞪着并不比他年长几岁却已气势逼人的拓跋珪:“我那夜不过看你有趣玩玩而已,你莫要欺人太甚!” 拓跋珪陡然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他执于手中的龙鳞匕,不言不语,唯一双眼中幽暗如晦,似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人僵持许久,久到慕容熙都暗自有几分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真惹怒了这个阴晴不定的凶煞,拓跋珪却缓缓地朝他伸过手来,平静地道:“还我。” 慕容熙微微一僵,为了他此刻的一反常态。拓跋珪见势握住他的手,更加放柔了声音道:“你是千金之子,为何总爱动刀动枪的?脾气也忒爆了些~”轻轻巧巧地抽走了他手中的匕首,但见刀光剑影咻然一过,匕首已经归鞘,被珍而重之地重新纳入怀中。 这匕首有这般重要?慕容熙还不及细思缘由,拓跋珪便又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长生,难道你…当真不愿意吗?” 一贯荒唐身经百战的慕容熙竟然因这一句话而在白皙的脸颊上氤起了一片嫣红——他小字长生,中山城中唯有父母亲族以此名唤之,不料这拓跋珪平日说话冰冷简洁不假颜色,然则此刻沙哑低声地唤着他这名儿,却带着一股致命的情欲意味。 拓跋珪的唇边勾起一丝暧昧却冰冷的笑意,伸手扶住他的脖子向旁一侧,现出他迷恋不已的侧脸,摩梭片刻,忽然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滚烫的气息系数扑在他敏感的脖颈内侧:“真忘了那一夜?你在床上推倒我~说让你自己动…”慕容熙闷闷地惊喘一声,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拓跋珪强劲有力的手腕。 拓跋珪张开双臂,将他牢牢地禁锢于怀,随手一挥床帐垂下,掩去一室春光。 次日一早,便有一架青布马车自掖庭偏门悄莫声息地驰入未央宫,直往金华殿而去——任臻自还京回銮后,便将寝宫从原本的凤凰殿迁回了天王苻坚曾居的后宫主殿金华殿,宫中经年建设,虽还及不上前秦当年的建元盛世的规模,却早比燕军初入长安,悍将段随韩延祸乱宫闱之景要欣荣许多了。 拓跋珪率先跳下马车,抬头打量着阔别两年的未央宫景。他并未着正式朝服,长身玉立地着一套暗纹玄黑武袍,止在腰间以玉带一束,双目生辉、顾盼凛然,更显得风神如玉而英武无匹。 金华殿外伺候着的内侍总管乃是什翼珪在任禁军统领之时就在宫中相熟的了,见终于来人便赶忙迎了上来,笑模笑样地刚行了个礼,拓跋珪便一把扶住了,浅笑道:“中贵人免礼。” 内侍总管忙惊乍似地连连摆手:“大将军折煞奴婢了!”当年长安为官,拓跋珪是四品中郎将对他一个内宫常侍称兄道弟便罢了,如今他挟胜而归,又官拜正二品安东大将军,与那已经辞将而去的武神杨定一字并肩了。即便他刚刚因勤勉而升了黄门郎,却万万担不起拓跋珪尊称一句“中贵人”。 拓跋珪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他的皇帝素来不喜阉寺妇人环绕身侧,身边仅剩几个宦官俱是贴身伺候合意可信之辈,那重要性可想而知。但自东汉以来,宦官名声不佳,朝中总有那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一干权贵重臣,对这些内侍不屑一顾,话都懒得多半句,遑论给个笑脸。“还请中贵人为本将通传。” 内侍总管笑呵呵地哈着腰道:“皇上早说了,若是将军来,便不必通传,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之荣,直接进殿即可。”偷眼看了拓跋珪一下,脸上层层漾起的笑褶如多瓣菊一般,“就连上将军都还无此特权,将军前程不可限量哪~” 拓跋珪想到了此刻就在宫内之人,不由地浮出一丝真心的笑容来:“那要多谢中贵人美言了。”说罢便欲回到马车边,将里面的人带出,却冷不防被内侍总管拦下,忙道:“皇上只传将军一人入内。”拓跋珪愣了一愣,任臻御笔亲书命他亲自将慕容熙押送回京,沿途务必小心,怎好不容易将人全须全羽带进宫里了,却又不见? 他一面纳闷,一面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了,车驾内的慕容熙被闷地久了正不耐着想要找人发火,谁知会被孤零零地被晾在原地,他刚刚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率先见到的便是那一脸褶子的内侍总管正不阴不阳地盯着他,刚欲大怒,殿侧忽然奔出数名虎贲营侍卫,连人带车团团围住。 拓跋珪哪理会他这些。他本是大步流星地踏步而入,然穿房过室他就越发地滞缓了脚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转过最后一道影壁,他终于看见了他。拓跋珪自被任臻选中跟在他身边起,便从未承受过长时间的离别。如今阔别数月,却见他还是没甚坐像地曲膝盘腿坐在那张金碧龙床之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握之卷,唇边依旧噙着一丝痞气似的笑意。 就这么个熟悉而粗豪的坐姿,拓跋珪却一下找回了曾经的感觉——他还是他,一点没变。 似有所感,任臻抬起头来,与拓跋珪四目相对,直直地打了个照面。 “什翼珪!”任臻露出大大的笑容来,忙不迭地一招手,还如往常一般随口喝道,“小崽子,过来!” 拓跋珪丝毫不以为杵,顺从地走到他身前,缓缓跪下:“参加皇上。” 任臻不耐地拂了拂手,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胸膛,又偏着头打量半晌,忽道:“三月不见,你好似又长大了点。” 拓跋珪一脸黑线——多年军旅他早已沧桑,这世上怕也只有任臻一人会拿这种哄衍小孩似的方式与他说话。任臻却浑不在意,又道:“潼关那战你打地甚好,从此声名鹊起天下皆知——我早说了,你一定行的。” 拓跋珪摸出一直随身佩戴的龙鳞匕,轻声道:“是皇上王道加身,佑我武运昌隆。” 任臻哈哈一笑,此番他本有意收回象征天子信物的龙鳞匕,但听了这话,便也不能开口了。 拓跋珪却忽然双手分开,撑在那张美轮美奂雕龙画凤的床沿上,莫名其妙地转了话题:“皇上当年刚刚入主未央宫时,便厌此奢靡之物故而命人拆搬出去,如今为何又将这床修葺好了再搬回来?” 任臻并未将传国玉玺一事告之,此刻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如今不比原来草头大王了,一举一动皆有礼法可循,偏殿里窝一辈子不也有失体统?” 拓跋珪却猜是因为那虽离尤存的苻坚,他那多情皇帝忘不了他罢了,心下隐隐约约地一阵恻然。知道任臻不欲再说,便顺势将话题引开:“那个人已经押送到了,如今就在殿外,皇上可要传召他?”任臻奇道:“朕日理万机,哪里耐烦亲自召见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 拓跋珪与任臻多年的默契,立即便了然了任臻的真意——后燕皇帝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宝“出使”长安,显是目的不纯,却又对慕容熙落入他们手中之事只字未提,显是不愿这么快就先输一筹,示弱于人。 任臻正因节气而犯春困,不由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道:“他们既然还藏着掖着不愿谈判,那就先撂一撂那个宝贝王爷——我又不是开贵族幼儿园的,没理由还要锦衣玉食地白给别人养儿子去呀?!” “放我出去!你们这帮下作的阉奴!”慕容熙猛力拍门疾呼,却依旧无人应答,他又大力地踹了几下紧锁的房门,只抖落了些许浮灰。慕容熙挫败极了地重新坐下——他作为阶下囚却从未想到自己会受如此冷遇,原本还在想着要是见到他那个名义上的“堂兄”要如何与之周旋呢,谁承想还未照面便被一群宫人扣压在掖庭斗室之内,半天没人理睬。 中午时分还是有人来送饭食,慕容熙心头暗怒,将饭菜全给砸了,那宫人倒也不恼不怒,谦恭顺从地收拾好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方才退下,之后的一天里却再也没人给他送过吃食。慕容熙这辈子何曾受过饿?次日入夜已是饿的奄奄一息,正行尸走肉般地瘫在床上,忽闻门外开锁之声,便情不自禁地挣扎起身,探头看去。 来者果然是拓跋珪,他将一盘吃食放在桌案之上,方才走前几步,掀起帘幕俯身看着双目无神的慕容熙,一摇头道:“早与你说过,此地不比中山,莫要再使小性儿。” 慕容熙咬牙切齿道:“拓跋珪!你们真的不怕得罪我父皇!” 拓跋珪一扯嘴角,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来:“你父皇自始自终都没提过他的爱子被俘之事,寻常战俘能得一日三餐已属不易了,你要我们皇上怎么优待你?慕容熙,你当日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地要随军参战,就没想过一朝战败的后果么?” 慕容熙被他这么一番教训,立时羞愤地扭过脸去——他当日到了蒲坂,只当对岸潼关的守将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这才不顾翟斌的反对劝阻强行随军出战,意欲拿个头功,让中山城中的一干皇族子弟刮目相看。谁知功未立成,人倒被俘,真真是个奇耻大辱——难道他那父皇就因此而弃他于不顾了? 拓跋珪起身端来吃食,亲自喂进他的嘴里,慕容熙本欲拒绝以示气节,无奈肚子应景地开始狂叫,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只得顺从地张开嘴咽下,耳中听他低声道:“长生,我今夜是偷偷来的,在这长安城里你已非后燕王爷,若再逞强出头,只怕小命不保。须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容熙一直仰视着这个累他成阶下之囚的男人,反常地没有出言反驳。直到拓跋珪默默地喂完了整盘,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他才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拓跋珪诧异地转向他:“怎么?”慕容熙嗫嚅半晌,才道:“今晚…陪陪我?” 拓跋珪沉默了片刻,抬手将他的脸转向侧面,因握剑结茧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流连抚摸着他的脸颊,忽然哑声道:“这是天子脚下,未央宫中。不可。” 慕容熙立即低头愤恨道:“那你快滚!”其实心里也知道,他们立场有别身份悬殊,在慕容冲的眼皮底下,拓跋珪当然不敢与他有何瓜葛。拓跋珪立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又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刚刚踏出房门,立即便有留守大内的虎贲营侍卫上前重新落锁,而后恭恭敬敬地朝拓跋珪行了个礼。拓跋珪一面快步如风地朝外走去,一面冷淡地道:“一定要严加看管,不可出半点差池。除了一日三餐,他要旁的一律不给,不管他如何叫嚣都不许与他多说半句话——明白了?”众人齐声答应,拓跋珪这才放心朝金华殿走去。他原就是故意要磨一磨慕容熙的性子,却又烦他上蹿下跳地不肯安生,在后燕太子慕容宝到达长安之前,这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王爷最好还是安安分分地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拓跋珪足足关了慕容熙半月有余,把个脾气骄纵的慕容熙磨地苦不堪言,渐渐地他也明白自己已无所恃,慕容冲若发现他没了利用价值可以随随便便就要了他的命——他当然不想死。又隐隐对拓跋珪还抱有幻想,总期翼拓跋珪还能再来看一看他,谁知那夜之后他便就此消失,再也不闻不问。 到了第十八天,后燕太子慕容宝终于抵达长安。 后燕使团来访名义上是为了本国重建太庙,向西燕请借神主牌位——也是为了再次强调自己立国是得到西燕的承认,也算正朔一脉。 任臻倒是没为难这个“堂兄”,于长乐宫设正宴招待慕容宝一行,算是给足了远在中山的慕容垂面子。那慕容宝衣饰华丽,身材高大,生地也自不俗,但因蓄了须又眉目沧桑,故而虽仅大慕容冲五岁,望之却已如年过不惑。 酒过三巡他便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我皇欲向贵国请借神主牌位供奉于太庙,皇上曾言要让本太子亲自来迎方可出借,如今本太子已到了长安,希望皇上能履行前诺。”这话委实说地太冲,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心道:这慕容宝看着老成,实则心里没成算的很,这般无礼且不知轻重。怪道时人常言他比不得早死了的同母大哥慕容令——若非慕容垂实在难忘已逝的发妻长子,只怕也不会移爱到他身上,甚至在开国之后立即封他做了太子。 任臻则但笑不语,抬手饮毕樽中美酒,才道:“才想得开春之前贵国忽然出兵骚扰潼关,却原来也是以表诚意啊。”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慕容宝愣了一下,气焰不免也弱了几分:“那是大将军翟斌自作主张,父皇事先毫不知情!”任臻冷冷地道:“吴王一向驭下甚严,怎到了军国大事上便做不得主了?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委过于人?!” 慕容垂已经登基为帝,任臻在此时公然重称他旧日在前燕时的封号,轻蔑之心昭然若揭。慕容宝脸色一白,正欲说话,一直随侍身后的后燕武将忽然排众而出,朗声道:“陛下与我主本是同出一脉,难道不能了解其中缘由?翟斌乃丁零部落的酋长,当年中原混战,我军围攻邺城之际,得他最后关头倒戈,方才得以光复邺城。故而翟斌虽然受封为我国之建义大将军,却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丁零全军唯他号令,驻守蒲坂之际他擅自挑衅我主确然不知,事后亦大加斥责,人所共知。如今我主命太子殿下亲使长安,且携重礼,借神主牌位只是其次,首要便是重修两燕之好——陛下海量汪涵,连前仇苻坚都可宽恕合作、签订盟约,甚至借兵助他攻打姑臧,对自家叔侄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任臻挑了挑眉,抬手搭上御座扶手之上的龙首,看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将军——好一张利嘴,说话说地滴水不漏,字里行间俱是扣着“同出一脉,重新旧好”这八字,分明不为那神主牌,而为救出扣在自己手中为质的慕容熙。“好一句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朕若再纠结旧事,便是不念故情忘恩负义之徒了?” 那青年将军能屈能伸,闻言立即跪下告罪,口称不敢。任臻本也不是真心发作,便眯了眯眼,忽然转问慕容宝:“太子殿下身边真是卧虎藏龙,多是文武双全之辈啊。不知这位将军姓甚名谁,官拜何职?” 慕容宝微微皱了皱眉,方道:“他乃中卫将军冯跋。 ” 冯跋再次叩头,任臻面上倒是颇为大度地命他平身,心道——中卫将军并非东宫属官,看来是慕容垂不放心这儿子办事,硬是插了个人到他身边——只是襄助还是监视那便难说了。 第87章 一时冯跋命人鱼贯呈上贡品,皆是奇珍异宝,甚至不乏邺城旧都中的贵重之物,如慕容冲之父慕容皝当年登基之时戴过的金饰花树步摇冠,殿上众老臣数十年未见此宝,此时骤然再见,无不伤感,场上气氛唯之一缓。 任臻自然是对前燕故国什么感情都没有,便不以为然地暗一撇嘴——他扣秘密留慕容熙宫中为质,这些不就是给他儿子的赎身钱么?而且慕容垂送这么个王冠来哪里是什么好意?授冠之行,位尊辈长者方可为之,这是暗中来摆叔叔的谱儿了。更何况当年前燕疆土多在关东冀州一带,如今悉为后燕所有,移交王冠不就是“教育”侄儿:关东已属他慕容垂,让慕容冲自求多福,不必东顾么?!但眼见满朝文武凡是慕容氏子弟无不恻然唏嘘,倒是不得不佩服慕容垂的攻心之策,他也说不出什么泼冷水的话来,心想这冯跋也的确擅找时机且伶牙俐齿。 然则就在此时,慕容宝便又硬挺挺地发话了:“皇上若还看的过眼,便可知我国之诚心,总可答应前请了吧?”这一句话便使冯跋辛苦扭转过来局面再次转僵,不少燕臣心中都暗自嘀咕:这慕容宝再不济也是一国太子,怎连起码的外交辞令都不知,当真不怕西燕皇帝龙颜大怒么! 任臻的“龙颜”果然闻言一凝,却出乎意料地不曾动怒,只是抬眼环视全场淡淡地道:“众卿以为如何?”皇帝将球踢了出来,群臣却没一个敢率先开口的——虽是自家皇帝有言在先,但以慕容冲的性子,慕容永专权他尚且难容,前番连降五级已是警告了,如今虽复了职,却削去其尚书令之位,并将他调离长安,驻守边陲,在黄河东岸带兵以峙姚秦。若在此时公然支持后燕太子的话想必日后更无甚好果子吃了。 任臻似早已料到,便点名道姓地问:“皇叔,您意下如何?” 坐于首位的慕容恒起身禀道:“皇上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自有定夺,非臣等所能置喙。” 众人都在心中暗自叫好——这慕容恒能稳坐这朝中头一把交椅,不仅是因为辈分高资历老,还靠他够左右逢源,善体君心,能将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前番是慕容冲为了拖延敷衍刁难后燕要太子亲自来迎,如今慕容垂舍得放太子来长安了,慕容冲若食言,那西燕朝廷不是丢了个大脸面?即便慕容冲执意不肯遂了慕容垂的心,拒绝出借神主牌,也不过是“乾纲独断、自有定夺”,理固宜然耳。 任臻呵呵一笑:“既然要朕心独断,那便容朕再细想想。今夜豪宴既是为后燕太子接风洗尘,便只谈风月,暂押此事吧——” 慕容宝等人见慕容冲使出拖字诀,脸色都是微变,慕容宝还欲发话,冯跋怕再闹僵了两国关系,忙抢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深做一揖道:“谨遵圣命。” 到月上中天方才歌散舞歇,慕容宝喝地酩酊大醉,被自己的侍卫左右搀扶进了车驾直到宫外驿馆。冯跋则滴酒未沾一直冷着张脸跟随在后,待无外人后才忍不住出声埋怨:“太子殿下怎可一再激怒慕容冲——他素来貌美心毒,岂是个好相与的?莫看他今日不发作,回头恨从心起,大有可能杀了河间王泄愤!” 慕容宝直着眼睛大着舌头叫道:“慕容冲算什么?打量孤不知道?昔年给人暖床的小白脸,如今一朝得势罢了!凭什么与我父皇百战皆胜的丰功伟绩相提并论——”冯跋唬地魂飞魄散,忙一把掩住慕容宝的嘴:“殿下慎言,这还是在长安城中,须防隔墙有耳!”慕容宝一掌拍开他,踉踉跄跄地指着他道:“你方才在殿上对慕容冲卑躬屈膝,孤还未怪罪你有辱国体!孤向他索要神主牌有何不对!他自己早就应承在先,难道可以出尔反尔?!” 冯跋急了:“皇上的真意乃是命我等营救河间王——据密报拓跋珪已将王爷秘密送到长安,却至今不见拓跋珪,而我们也还查不出慕容冲究竟将人藏在何处,所以这时候万不可与慕容冲撕破了脸面!” 慕容宝听地火起,借酒撒泼竟公然抬脚踹了冯跋一记,自己则摇晃着向后瘫倒在床,尤指鼻斥道:“滚出去!孤一见你这反复小人就生气!” 那慕容宝次日醒转,只觉得宿醉之后头痛欲裂,勉强睁眼,却见自己床前站着株迎风摇摆的多瓣菊,正冲他笑展了一脸的深褶。他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起身子,扶着头瞪向那着内侍服侍的之人:“你是何人?!” 内侍总管忙点头哈腰地谄笑道:“我们皇上听闻昨夜太子殿下喝高了,回来与冯将军偶有争执口角,还踢伤了冯将军,实在关切万分,特命奴婢来给二位送化瘀活血丸与归神醒酒汤。” 慕容宝吓出了一身白毛汗,酒霎时全醒了——关上门之后的事,慕容冲怎全知道?那昨晚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怕也都被他听去了。 慕容宝越想越不安,草草洗漱过后便入宫以“道谢”之名求见任臻。 任臻在金华殿早已等着了,见了慕容宝却又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反先笑着赐坐,闲聊不多句又亲厚无比地叫着他的表字道:“道佑远道而来,不如朕领你参观一下未央宫景,以尽地主之谊?”慕容宝一直暗自不安,却完全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出——自己这挂名“堂弟”简直不按牌理出牌怪到了极致!但却不敢,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来拒绝,只得客随主便。 任臻不摆仪仗,只叫了几个内侍宫人跟着,便饶有兴致地出门游园去了。一路指点解说何处是宣室殿承明殿金华殿云云,那未央宫本就占地广袤,经过数年修复,已多少恢复汉时规模,加之时值仲春,慕容宝又是层层叠叠地穿正式朝服来面圣,不久便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任臻忙善解人意地适时开口:“太子可要暂歇片刻?”慕容宝忙不迭点头,二人遂于武台暂作休息。武台乃前殿最高的一处宫室,因未央宫建于龙首山上,整座宫殿的殿基甚至高于长安城,此时俯瞰重重宫阙,煌煌长安,别有一番开阔壮丽之感。 任臻导游附身似地又拉起屁股刚刚及椅还来不及喘口气喝口茶的慕容宝走到前面的敞台上,邀他共赏美景。 慕容宝累地话都不想说了,任臻携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脸上还挂着职业笑容,却是话锋一转,低声道:“太子屡次在殿上公然激怒朕,又借酒装疯侮辱朕甚至踢伤冯跋,只怕并非为了神主牌位,而是有意为之吧?” 慕容宝瞠目结舌,完全不知慕容冲怎么跟变脸似地,好容易反应过来,他一摆手道:“孤昨日的确是喝多了,出言不逊,还请皇上见谅。” 任臻打断他的话,冷道:“太子不必再装傻了!你若当真愚笨,慕容垂膝下十来个儿子各个如狼似虎,就算你的亡母是大段后,怕也轮不到你当太子!”他转脸看向他,目露精光地道:“你刚刚出使长安,你父皇便在中山立你不过十岁的儿子慕容盛为皇太孙,甚至派心腹冯跋来做你的左右手,太子岂会不知你父皇的真意?——是为警告更为威胁,即便你身处险境甚至无法回到中山,也有慕容盛可继任,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你全力营救被俘的河间王慕容熙——是也不是?” 慕容宝咬牙道:“不是!我父皇立盛儿为皇太孙是为嘉奖东宫——”任臻冷笑道:“此处居高,人不过你我,话不过四耳,太子还要欺瞒朕?那就莫怪朕不肯助你!” 慕容宝心中一颤,久不能言。任臻逼近一步,附耳低声道:“太子殿下屡次相激是想朕一怒之下杀了慕容熙,这样你也不怕回去难以交差了——是也不是?”慕容宝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犹豫片刻终于恨声承认道:“请皇上助孤一臂之力,暗中…除去慕容熙!” 任臻挑了挑眉:“他是你弟弟,为何非置他于死地?” “弟弟?慕容熙自恃是小段后的嫡幼子从小顽劣骄纵目中无人,父皇日渐年暮,迟早被那娘俩蛊惑动摇,忘记当年对我母后之誓!现在为了救他个自作主张自寻死路的王爷居然让堂堂一国太子以身犯险!孤自然恨不得他立即就死!”慕容宝声音不大,却是脸色狰狞,让人听地不寒而栗。 挑高悬空的露天敞台之下的阴影中隐着两道人影,拓跋珪松开捂着慕容熙嘴的右手,看着他泪流满面淡淡地道:“皇家兄弟,自古如是。” 任臻估摸拓跋珪已携人离去,话锋一转,又带出些许不怀好意的凌厉,“只是朕若当真助你,只怕难免激怒慕容垂,若引得两国交兵,实非朕之所愿。”慕容永愣了一愣,便低声道:“现在外界尚无人知慕容熙身份,若是寻个由头将个混入未央宫的无名’奸细‘除去,就算我父皇也是无可奈何。” “难怪太子殿下此前一直对慕容熙的身份守口如瓶,原来早有预谋。”任臻点了点头赞叹似地道,“可是朕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父皇为了救你弟弟尚且有丰厚的交换条件,那么若朕肯助你,你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慕容宝沉默须臾,忽然坚定道:“父皇不外乎许以金帛外加与姚秦断交,而孤…孤若来日登基,愿,愿割让蒲坂,还都邺城,以臣礼侍奉贵国!” 任臻闻言,淡淡一笑,却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再次亲热地携起慕容宝的手,转过身去步下台阶:“高处风大,朕吹地都有些头疼,你我还是回宫再叙吧。” 入夜,拓跋珪回到金华殿向任臻复命。 任臻打发了慕容宝,也才刚刚歇下,正由人伺候着盥洗更衣,扭头见到拓跋珪这么迟进来也并不意外——他本就赐了他不须通报直接上殿的特权。一旁的内侍总管忙凑趣地笑道:“今夜焚的香还是当年将军还在宫中伺候皇上之时亲自选定备足了的,说皇上不爱合欢、龙涎诸香,独爱这清淡香气,可助入眠,离任之时还再三嘱咐奴婢好生拿捏着分量用上呢~”众人皆合口称赞。 任臻浅笑着碰过一旁的茶喝了半盏,不经意地瞟了众人一眼——拓跋珪跟着任臻数年之久,知道他素来在这一方面谨慎小心,察言观色间便知其多疑他结交内宫,连忙出言打岔道:“皇上命末将办的事已经妥当了。” 任臻果然转移了心思,随手挥退了众人:“慕容熙现在定然对他哥哥恨之入骨了?” 拓跋珪道:“他也猜出慕容宝至今不肯公开他的身份是为了在异国不声不响地弄死他,如今正惶恐的很。”顿了一顿,他看向任臻,“皇上…可要留他性命?” “杀他做甚?为慕容宝作嫁衣裳?当然是要借着他让后燕父子不和祸起萧墙。”任臻散下长发,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什么来日登基,臣礼侍奉——整个关东迟早都会是我的,我要慕容宝这么个臣子做什么!” 宫灯随风摇曳,揉散一地昏黄,拓跋珪在这暧昧不明的灯光下着迷地盯着他,直到任臻的视线调转回来,他才避开了目光,熟门熟路地开了龛笼,取出一件缀毛锦袍披到任臻肩上,柔声道:“虽已入春日久,夜来却还是风寒,方才又饮多看酒,多少加些衣。”任臻一屁股坐上龙床,看他又起身拢上敞窗,遂用力地嗅了嗅他本早已习惯的一室幽香——这一两年来他一直在外奔波,虽说不上餐风宿露却也早忘了宫内的软玉温香锦衣玉食,如今再想起来,可不是件件桩桩都是拓跋珪亲手用心打点的? 任臻知道拓跋珪对他是真忠心,方才那点疑心便也烟消云散——拓跋珪出自内宫,与那些宦官交好也属平常。拓跋珪又回到龙床之前,单膝跪下,轻轻抬起任臻的小腿,要亲自为他脱靴。任臻无甚诚意地挣了挣,未果,便偏过头看向拓跋珪,轻笑道:“这么爱伺候人,改明儿也阉了你,进宫做个小黄门好了?” 任臻对自己人素来是荤素不忌地爱开玩笑——当年杨定便受过不少,到头来早就油盐不进地处之泰然。拓跋珪闻言则眸色一暗,一双手拢住了任臻的赤足,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完美的侧脸,低声道:“我只伺候你一人。” 任臻一怔,不知怎的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自觉是玩笑有些出了格,拓跋珪素来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肚子的城府心思,若觉得有伤自尊反倒不美。便轻声一咳,自顾自地笑道:“我可不敢让你伺候——朕的安东大将军岂是能安于宫闱的?将来打后燕,还要仰仗你呢。” 拓跋珪低下头:“末将愿为陛下死——”话未说完,手背上便挨了一掌,任臻指了指他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给我好好活着,别动不动就死不死的,非得武死战文死谏才是忠臣?” 他要他好好活着,却只是因为他是忠臣。 天知道他满腔雄心一身抱负,却独独缺个忠字!若非为他——若非为了他… 拓跋珪心中暗涛汹涌,带着点不明所以不可外道的伤感,面上却半点异色也没透露出来。或者说在萧关与任臻别后重逢的那一瞬间他真有一种全盘托出的冲动。然而一个又一个的人杰英雄挡在他面前提醒他,如今的他在任臻眼中,还什么也不是。 他一如当年在宫中那般陪坐在床侧,与他的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从两燕形势到姚秦残局甚至苻坚的“天王军”在姑臧的战况和对姚嵩近况的担心。因为他一直陪在他身边,什么都知道——任臻信任他,一如手足至亲——但也仅仅是手足至亲。 不知过了多久,任臻大字型地瘫在床上睡着了,拓跋珪方才撑着床沿站了起来,替皇帝张被之际,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具美轮美奂的龙床。当年他入秦宫为质之时,慕容冲已经离宫做了平阳太守,他并未亲见这传说中得天独厚的帝王专宠,但此刻看着满床的雕龙画凤、轻纱罗帐他便情难自禁地联想起二人纠缠其上香艳无比的场景,其中一人依旧是慕容冲的模样,然则那另外一人却陡然换成了——他自己! 他似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微微退后了半步,一颗心忽然砰砰地跳地剧烈,低头凝视着任臻的睡脸,他着魔似地伸手,轻轻拨开他披散的黑发,视线凝结在他因酣睡而微张的唇上。 拓跋珪缓缓地俯下身去,几乎还有一寸就要触及对方,却还是犹豫僵持了片刻,此时任臻忽然打了个呼噜,微微地侧了侧头,拓跋珪立时惊醒,如遭电击般地弹起身子踉跄着连退数步——他不敢,他竟然连熟睡中的任臻都怕! 他怕一过此界,便将是万劫不复! 午夜时分慕容熙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直沉浸在悲愤中寝食难安的慕容熙抬起头来,很是意外地看见了拓跋珪。他心底一颤,连忙起身:“拓跋珪你怎——?!”拓跋珪虎步行来,忽然攥住慕容熙的领子将其一把拎起,随即便是铺天盖地而落下的吻。 慕容熙如被猛虎扑食一般,在那火热的侵略气息中不由地暗生恐惧,他抬手推了推拓跋珪,对方却犹如铜墙铁壁纹丝不动,他急道:“放手!”回应他的是被一把凌空抱起,丢上床去。 拓跋珪立即俯身压上,血红的双目之中俱是赤裸裸的欲望。 被这种目光死死盯着,仿佛普天之下唯有他是他的救赎,慕容熙不由地轻身颤栗,下一句的拒绝与反抗竟噎在喉中说不出口了。当拓跋珪略显野蛮地撕下他的衣襟,他的双手却也在同时环住了他宽阔而坚实的背肌——或许因为在这危机四伏而又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拓跋珪于他而言,无疑如水中枯木。无形之中,此消彼长,慕容熙已是先输一城。 一时事毕,拓跋珪长吁一气,堪堪抽身而出,便又从背后沉重地压砸下来,汗水顺着他的发梢自眉间眼角淌下,有如热泪。慕容熙则被那最后拔出的诡异感觉弄地浑身轻颤,旋即又感道一股热液淅淅沥沥地从难以合拢的股间流出,他狠狠地皱了下眉,却又动弹不得,身上像被马践踏而过一般,几乎是动一下就疼到抽气,只能乏力地俯趴在拓跋珪怀中——他也不明白,这拓跋珪一点儿技巧都无,毫不体贴只会一味使力,宛如野兽蛮牛一般,怎么自己阅尽名花,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偏就愿意一次次地着他的道? 拓跋珪略带疲惫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慕容宝得逞。” 慕容熙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是说慕容宝欲借刀杀人之事,不知怎地便薄怒道:“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保命才与你——” 拓跋珪迟疑片刻,还是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耳垂:“我只是不愿你死在亲哥哥手下。”顿了顿他微一眯眼,危险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慕容熙一怔,转过头看他:“你的意思是…” 拓跋珪出手顺着他如瀑的长发抚向他的侧脸,仿佛掌下之人不过是他身边稚小无害的宠物:“我可帮你…对付慕容宝。” 第88章 慕容宝实没想到自己甫到长安,便被慕容冲看破了底牌,连连逼问诱哄之下和盘托出,事后难免暗自后怕——他那父亲一贯英明神武乾纲独断,若知晓他这番想法,只怕一怒之下真会废了他太子之位。但又不甘心真地把那个素来骄纵自大的惹祸精弟弟给安全带回去,正在百爪挠心之际,宫中有旨,燕帝传召。 他心中自是存着百般心思,见面不及三句便开始催问那事,任臻顾左右而言他,却开始抱怨因去年开始于姚秦交战,使得战马短缺,陇西又还在内乱暂时无法供应良马,反观后燕,疆域扩大,治下的龙城自古出良马,质素可与匈奴战马媲美云云。慕容宝又不是傻的怎听不出个中真意,只是上次任臻已经借口军费紧张而索要了不少财帛,这一回便皱眉正色道:“后燕以武立国,战马管制甚严,民间尚不得私相贩卖,而军马非我父皇手令方可调动出关,我纵是太子亦无越权之理。” 任臻从来就是姓“赖”的,当下勾唇笑道:“你父皇还下了手令让你将弟弟全须全羽带回去呢~怎不见太子殿下谨遵圣命?”把个慕容宝噎的死去活来,又不敢撕破了脸,只得对这得志小人暗生闷气。又听任臻愁苦地叹了一声:“其实战马短缺并非完全无法可想~只是你帐下那位冯跋将军居然越过你,时常地来啰嗦朕,你也是知道此人的,牙尖嘴利呱噪的很,好说歹说,左右都在试探朕到底有没扣藏了慕容熙,朕当真被烦透了,当然无法去想军马之事如何解决了~”可怜兮兮地看了慕容宝一眼,总结陈词,“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小心给说漏了嘴…” 慕容宝铁青着脸道:“皇上放心,我这就想办法从民间马场征调军马。只是皇上允诺我杀了慕容熙之事——”任臻正色道:“太子慎言,朕何曾允诺过杀你们后燕的河间王?不怕两国断交么?况且你们兄弟二人之事,非我国内政,朕焉能干预?”慕容宝亦自悔失言——一旦慕容熙身份被揭破,那当真就奈何不了他了。如此以来,气势更弱一分,再开口就不免带了些许恳求。 任臻打断他的话,很够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慕容冲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答应你的肯定做到!否则便英年早逝!” 慕容宝心中乱糟糟的还在想办法筹马以换取任臻的出手,哪里听的出他赌咒立誓中还七拐八弯地夹着这些鬼鬼祟祟的花花肠子,三两下便被忽悠地信了七八分。 且说那冯跋这些天来也未闲着,他自忖精明能干,又身负皇命而来,自然不肯空手而还。只是自家太子态度暧昧,尽在无关紧要之事上费心,对自己弟弟的安危问都不多问一句;去与燕帝慕容冲交涉吧,却是惯会打官腔,一张嘴上天入地胡侃海吹然一问到关键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但从他已得的情报来看,慕容熙既已被解送长安,那慕容冲定然已知他的身份下落。却只是这么干吊着人胃口,不谈交换条件,一味地拖延时间。 慕容垂既是慕容冲的叔辈,在鲜卑贵族中又素有威信,西燕立国之后除了慕容冲嫡系人马,宫内宫外都有不少朝臣与其暗通消息——这也是任臻最终决定远交近攻,先克姚秦的原因。毕竟双方一旦交战,谁也无法承担情报泄露的后果。此番冯跋动用了这种种关系,总算查出慕容熙被藏在掖庭之中,又花了好一笔银钱打通关系,由几名宦官带他混入后宫。 待他推开房门,见到窗前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冯跋激动地双膝一软,跪地喜道:“殿下果然在这!”慕容熙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好,父皇毕竟没有忘了我。” 冯跋忙道:“皇上在中山日夜挂心殿下安慰,这才命我等千方百计来救——” 慕容熙冷淡地道:“你等?只怕未必人人都肯为救本王而奔波费心吧。”冯跋一愣,顿觉慕容熙意有所指,不由有些尴尬——自古皇家兄弟暗中不和,外臣都不好多加置喙。虽然如今慕容宝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是慕容熙深受宠爱,将来之事还未可知。只得道:“末将一直想救出殿下,可恨那慕容冲居心叵测一直不肯说实话,如今好不容易方能寻到殿下下落…” 慕容熙打断他的话:“便是寻到我了又如何?这宫里戒备森严,慕容冲若不肯放人,如何逃地出去?”这也一直是冯跋所忧之事,但慕容宝摆明不肯出面为此谈判了,出使在外又以他为尊,他一个小将军,万万没有越过太子与别国皇帝交涉的道理,说不得只得另想别法。口中则安慰道:“殿下莫要灰心,耐心等待,末将定想方设法救您回国!” “哦?你是说——宫内的太仆、宗正、黄门令都有可能和慕容垂有关联?”任臻耐心地听完了回报,挑眉冷笑道,“朕离京一年有余,再回宫竟是将自己置于虎狼环视之地了!”拓跋珪略一点头道:“若非如此,冯跋也不能探知慕容熙的下落。幸亏这次借慕容熙一事试探,才能知道慕容垂的眼线竟已深入至此,千里之外尚可探知我宫廷秘辛。这些毒瘤倘若不除,将来一旦开战,必成后患。” 任臻冷笑一声:“既要大扫除当然是里里外外一并清扫干净的好,我们还须再进一步,诱他们统统露出马脚。” 拓跋珪倾了倾身,俯首道:“皇上的意思是——宫外的那些暗桩也要连根拔起?”任臻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刚欲说话,忽然眼尖地发现他脖子深处一点可疑的淤痕,不由地勾起手指扯了扯他的衣领坏笑道:“这是什么?” 拓跋珪猛地一看,本能地伸手去遮,任臻却不肯轻易饶过他,直笑道:“不许躲!”拓跋珪情急挣扎之下却正好一把将任臻的手掌按在了自己胸膛之上。刹那间任臻只觉得掌下心如擂鼓,拓跋珪自己也是大惊,忙不迭地松手退开,耳廓悄然蹭上一抹暗红。任臻只道是他不好意思了,总觉得他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却来是忘记此人年已十八,迟早是个独当一面的大将,自然也是要脸的。便有些讪讪地收回手,轻咳一声,将话题导回正轨:“宫内那些人即便受了慕容垂什么好处,却未必有叛主之心,不过是观望罢了,掀不起多大的浪;但是宫外的军队中一旦生变便即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要病从浅中医。” 留守长安的京畿护军主要由骄骑营、虎贲营组成——虎贲营还好,都是五胡子弟,谁给饭吃就忠于谁;骄骑营却都是鲜卑子弟,慕容永建军之时便是看中他们只忠于慕容氏,然则慕容垂也是慕容氏的皇帝,沙场之上的常胜军神,多年以来在鲜卑人心中有如神祗,治军再严,怕也无法杜绝慕容垂一方的渗透。拓跋珪定了定神问道:“上将军…他可知道?” “自然。”任臻对他并不隐瞒,“他留在固原,也是因为不便处置,我来出面就是。一家子人总得有人唱白脸吧?” 拓跋珪闻言,心中又是一阵微酸,任臻所言显然是待他极其亲厚,再不复猜疑。但面上丝毫也没表现出异色来,二人商议停当,拓跋珪告退,任臻嘴贱,忍不住又冲他的背影补了一枪:“年轻人,玩是玩,可要悠着点哟~”拓跋珪大为窘迫,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任臻倒是乐不可支——他不是傻子,先前总有些隐约感觉拓跋珪对他态度时怪时好,反常的很,如今想想,人家自有枕边人,自己是多虑了——只是他近来为避人耳目都值宿宫中,却是与谁…?任臻想了片刻,不得要领,便也罢了,专心地想起明日的正事来。 次日的金华殿小朝果然请来了慕容宝为首的后燕使团。任臻甫一见人来,便先笑眯眯地招手赐坐。 慕容宝与他接触多了,看他的笑脸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凉飕飕的发毛——此人一亲亲热热地叫他就意味着没啥好事。看看左右俱是西燕重臣,兼自己还是有求于他,便也不敢造次,勉强陪笑道:“皇上今日召见我等是为何事?” “自然是关于太祖神主牌一事。”任臻屈指轻叩扶手,沉吟道,“朕这些天思来想去,既是曾应允过你们出借神主牌,如今两国既有意交好,还是说到做到的好。可朝中还有些老顽固认为你们后燕与我景昭皇帝一脉前仇难解,因而不肯相借…”但是慕容宝此时哪有心思管什么太祖牌位,只能强忍着听任臻颇有兴致地继续道:“所以朕决定了,不如趁此时节,到上林苑行场春狩如何?刚好今年的演武会还未举办,便以春狩输赢为彩头。你们后燕使团中若有一人猎物最多拔得头筹,那么太祖牌位自可请予你们带走,旁人再无话说;若是我国勇士赢了则牌位留下且朕另有重赏!” 这话一出,后燕西燕的臣子们却听地有些傻眼——岂有将祖宗牌位当胜负彩头的,这皇帝当真是异想天开!慕容宝心中尤为烦躁:这慕容冲耍猴似地向他要这要那,拖了这么些天,竟只为了无关痛痒的神主牌想出这么一折!他有气撒不得,正在暗怒,身边的眼中钉冯跋忽而恭声道:“皇上此举甚为英明——以武会友,听天意,尽人事,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无话可说了。” 大家见对方使团中的武将都发话应允,自己若是推诿那不是先示弱于人了?加上知道自个儿皇帝一贯大方,重视人才,上一次杨定在演武会技压群雄,便得皇帝青睐提拔,一跃成为军中第二号人物,便不由地也暗自摩拳擦掌,此事就此定了。 御前会议散场,慕容宝却不肯退下,在殿里踯躅半晌只不肯走,还是任臻好心地给了个台阶下:“太子请留步,朕还有事相商。” 冯跋暗中看了慕容宝一眼,便先行告退。待殿中只剩二人了,慕容宝实在忍不住问道:“皇上曾应允我的事,难道就此作罢吗?” “自然不会。朕可不想言而无信、英年早逝。”任臻懒懒地朝后一靠道,“这不是日夜殚精竭虑,想出这么个皆大欢喜的法子来?这样借与不借神主牌,两国都不会再有争议。” 慕容宝听地恨不得在心里连翻十个八个的白眼——这流氓皇帝又在装傻充愣!只怕是又要寻了什么由头来敲他竹杠!不由地语气一急,开门见山道:“皇上明知我说的并非神主牌之事!” “我知!怎么不知?!”任臻袖了双手,偏过头看他,痞笑道,“春狩么,必定是一大帮子人挤挤挨挨熙熙攘攘才热闹,兼要猎杀飞禽走兽则刀光剑影也必然难免——人多必然事杂,有时候出个意外什么的,大家谁也不想的,太子,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慕容宝倒抽一口凉气,登时明白过来了——慕容冲的意思是宫中太多双眼睛盯着,所以要在春狩途中下手,趁乱杀了慕容熙?!“可是慕容熙一个大活人,难道就会不喊不叫,乖乖地跟去上林苑?” 任臻斜睨他一眼,郑而重之地道:“太子殿下,方才朕提议春狩,何人最先赞同?”慕容宝皱了皱眉,任臻则扯了扯嘴角:“难道是因为你的冯大将军武艺超群,一时技痒,想争这个脸面?冯跋其人如何,殿下亦是深知的——他可是从不做无用之事。” 慕容宝心下一惊,莫非他也是想趁乱将慕容熙带出长安?可他人处深宫之内又如何得知慕容熙的确切下落?除非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任臻了然一笑,三言两语掩去了他的疑窦:“长安是朕在当家作主,但这里里外外总有人与你父皇暗中牵连,冯跋奉命在身,又是你父皇的心腹,真要打探什么消息出来,只怕比你还容易些。” 慕容宝一震抬头:“你…你怎知道!”既然知道又为何不处置? 任臻慢悠悠地道:“水至清则无鱼,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操之过急。为人君者,最重要的是心如明镜——”余音袅袅间他轻轻瞟了神色复杂的慕容宝一眼,暗讽道,“而最忌的就是’灯下之黑‘啊。冯跋可以略过你暗中营救慕容熙,你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夜,冯跋果然又暗中寻了慕容熙,四下活动,打点一切不提。 不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去了上林苑。上林苑八水出入,四通八达,自古为皇家私苑,虽迭经战乱,不复秦汉规模,然历代定都长安的帝王之家都先后加以修缮,引为园林。如今周边农家猎户早已经肃清一空,兼之为备春狩之事,早有人在林边张起大网,专为拦截冬眠复苏的猎物。故而古木苍天的密林间,唯有鳞甲辉煌的两国武将与皇家侍卫虎步而行,间或些许鸟鸣水潺之声。 园林开阔处早搭有一处凉亭,任臻在内正亲自为雕龙弓上弦,眼见亭下众人黑压压地一片,除了亲卫虎贲营将士之外,骄骑三营京畿护军都有份参与,早已跨马提弓阵列在前,蓄势待发了,便徐徐下阶,一旁的兀烈早已牵过赭白,任臻在衣袂翩飞间利落地翻身上马,赭白呼啸一声,并蹄驰到队伍最前。但见任臻为首,一身胡服箭袖的月白色猎装,额饰红绣珠玉眉勒,腰束同色缀玉丝绦。身后则跟着兀烈等虎贲营一干侍卫,亦是年轻英俊,一行人皆统一着装,长身玉立,鲜衣怒马,霎是英武好看。 连慕容宝都看地有些直眼,难怪当年有传闻说那慕容冲容冠长安。如今他虽已近而立,自然失了早年之鲜嫩白皙,却又别有一种强韧有力之美。 拓跋珪则远远隐身于护军之中,亦是痴迷地凝望着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的那道熟悉的侧影。他身边的一个少年则略显不安地低了头,悄声道:“当真…无事?” 拓跋珪调回视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王爷连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小小一场狩猎便惧了?” 慕容熙秀眉一颦,低斥道:“慕容宝要杀我!这是拿我自己当饵!”他本以为拓跋珪会如那夜一般说“一切有我”,然则拓跋珪只是淡淡地道:“冯跋安排一切,自会护你。”说完便转回头去,继续凝视前方,见任臻勒马挺身,朗声笑道:“既有这难得的机会邀后燕太子共襄盛举,众位皆要尽力才好。朕就添个彩头——以猎物数量定输赢,日落之前拔得头筹者可得重赏!只要朕有,便无所不允!” 在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任臻猛一扬手,一声锣响,春狩便告开始,众骑跃然而出,流星追月一般呈扇形状四散而驰! 一时之间,山林溪泊间除了飞禽走兽的扑腾跳跃便只有有搭弓骑射与马蹄纷沓之声。但慕容熙自然无心骑射,顺着人流向前涌去,不多时便有人在他身后轻轻一拍,慕容熙回过头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对他点了点头,观其服色,乃是京畿护军中的一员。慕容熙立即纵马跟上,四周都是张弓引箭追逐猎物的骑士们,纷纷扰扰来来往往间谁也没看见这两人的古怪。唯有数丈开外的拓跋珪拉低了头盔,双腿一夹,悄然跟随其后。 慕容熙一直被引到了个林间僻静处,早有人迎了上来,默不作声地开始给他更衣备马,不多时,慕容熙便装扮焕然一新,立即就从一名西燕虎贲卫变做了一个后燕低阶侍将。此时迎面又有另一个后燕将士前来接应,要引他逃出上林苑,只要能出宫,他便能混迹于后燕使团之中,在冯跋的保护之下离开长安,一路关引文书也早已备好,便不由地也在心中咂舌道:冯跋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卫将军,焉能这般手眼通天?看来自己的父亲当真是在慕容冲身边下足了功夫,也不知暗中埋下了多少眼线人脉。 远处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喝彩,或是谁又猎了只猛兽,随着聚拢而去的人潮,慕容熙被拢在其中,向后燕阵营靠去。然则就当此时慕容熙忽闻脑后风声陡异,慌忙回头惊见斜下里一只箭羽挟雷霆万钧之力直袭而来,情急之下立即伏低身子紧贴马背,那箭矢擦着背甲飞了过去!随后便是一叠声的“好大一只獐子!”“莫要叫它走了!” 人流霎时又骚动起来,几个奉命保护的后燕士兵都是大惊,慌忙拍马朝慕容熙靠拢,然则却怎么也冲不过争先恐后、接连而过的人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熙被汹涌的人群分隔开来。 慕容熙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到底年纪尚轻,看着周围有不少难辨面容的骑士有组织地朝他逼近,便不免慌乱起来,急忙伸手抽出一支箭来,朝冲在最前的一人搭弓射去!这如同一记信号,四面八方忽有数支箭矢碎叶裂枝地从林间射出,慕容熙拔出剑来左拨右划,挽出一朵剑花来将自己拢在中间,谁知堪堪打落第一批箭,第二拨却又转眼又到! 慕容熙一面苦苦支撑一面心中暗骂——他知道拓跋珪一定就藏在左近,为何到这般危机关头还不现身救他!正当此时,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清喝:“发生何事?!” 慕容熙狼狈抬头,仿佛见到了十年后的自己,却俊美强大的有如骄阳烈日。 任臻勒马,赭白长嘶人立,瞬间跃至慕容熙马前:“在上林苑中何人胆敢放肆行凶?!”四周的暗箭瞬间止了,似是逃命去了,任臻怒道:“给朕四下搜查!”紧随其后的虎贲卫们立即四散开去,冲进了密林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却有最后一支暗箭自一处极刁钻隐蔽的角落嗖地一声飞窜而出,直朝二人而去! 慕容熙急拨马头,堪堪避开,却让出了任臻的位置,眼看那箭矢便要直射任臻,忽见一道身影兔起鹘落,纵身跳到任臻面前,还不及回头,箭簇已至脑后——那身影反手挥刃急削,铛地一声正正地击在箭身,瞬间拨转箭头,向近旁慕容熙的面门袭去。慕容熙大骇之下本能地侧身欲避,却终究难逃此劫,箭头一霎那间便没入肩胛,带出一蓬血花。 慕容熙摇晃着坠下马去,堪堪赶到的冯跋忍不住大叫一声,扑过来扶起慕容熙,那少年瘫在下属怀里,惨白着脸呕出一口血沫,不可置信地看向缓缓转过身的青年。 拓跋珪收了龙鳞匕,也是面露惊讶,显是没想到会误伤慕容熙。 第89章 任臻也愣了一下,连忙命随行太医先上前为其诊治。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慕容熙,却没意识到他与慕容冲的相似之处,只觉得此人白皙貌美,即便在负伤忍痛之际,眉宇间也天然带着一股骄矜之色,论起形容长相来只怕比姚小侯还要美上几分。 这念头不过转瞬即逝,他故意冲冯跋道:“冯将军为属下紧张到失色至此,真是爱兵如子啊。”冯跋不傻,到了此时也知自己无法再佯作无事,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位乃我家河间王殿下。” 此时太医已经取出箭头,敷好药粉,那慕容熙倒是硬气,忍着一声不吭一眼未闭,太医随即命人将染血的箭矢双手呈上,任臻略一端详,不由冷笑道:“冯将军还要诈朕?此人身着后燕军服,行踪反常诡异,定然是个奸细贼人!” 慕容熙闻言,猛地对任臻怒目而视,冯跋忙轻轻按住他的手——此事摆明是早布好的局,他却以为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将人偷偷带出去。可若非慕容冲此前一直拒不承认慕容熙在他手中,他又何必出此险着?当下扬眉道:“末将此前数次向皇上求询我家殿下的下落,皇上总推说不知——如今人却明明在长安,还请皇上给个说法。” “冯将军,你这是在质问朕?”任臻在马上危险地眯了眯眼,沉声道,“朕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堂堂河间王,总不会是被俘虏来的吧? 冯跋一哽,顿时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皇子被俘乃是一国之耻,慕容垂如今正是最重邀名的时候,这才不肯明着赎人,要遮遮掩掩地暗中谈判——所以他当然承认不得。想到此处,冯跋双膝跪地苦笑道:“皇上圣心独照,岂有不知的?末将驽钝,不得以才行此下策,皇上若要怪罪,末将归国复命之后,情愿再来长安受罚,绝无怨言。只是末将不明白,为何围猎之时,竟出现暗箭围攻之事?!” 他虽是服软,但仍把话说的软中带硬,一句“不得以才行此下策”意指任臻分明是欺瞒在先;一句“末将归国复命之后”暗示自己是后燕使臣,身负皇命,若真要较劲儿,先掂量掂量慕容垂的分量;最后一句更是带上了兴师问罪的语气。 任臻心中暗赞他临危不乱,面上倒波澜不兴,只一拍手心,道:“朕也不明白哪。若他真是后燕河间王,为何刺杀他的这支箭却来自你们后燕!?” 此言一出,非同小可,冯跋愣愣地看向那支箭簇,果然见箭尾处刻着“建兴”二字,正是后燕慕容垂的年号。原来任臻事先有言在先,此次春狩两国要计胜负以定太祖牌位之归属,所以为了方便最后计算猎物数量,两国人马用箭自然各不相同。而射中慕容熙的箭矢竟赫然是后燕的专用之箭! 冯跋头皮一麻,下意思地就四下搜寻慕容宝的身影——那慕容宝自诩布下了天罗地网,事发之时为了避嫌早躲至一旁,浑然不知此刻变故,所以竟未出现——难道太子竟是知道他今日行动故而黄雀在后,趁他救人之际行杀人之事?他不敢再深思下去,原以为太子对河间王不上心只是兄弟不和,谁知那位爷竟是真动了杀心,又被这西燕皇帝当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说破——自古掺和进阋墙之事的臣子少有最后善终的,他如今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效忠的皇帝又远在中山,只怕自己是前途堪忧了。 任臻面色凝重:“兹事体大,还是要向你们太子禀告详尽、彻查清楚,——拓跋珪,命人速请后燕太子来此;同时封锁上林苑各大入口,没朕手令,皆不许出入!” 拓跋珪!冯跋心中暗自一惊,方才那个身手了得的救驾之人就是在潼关大破王绪军,生俘慕容熙的拓跋珪?!他怎会恰好在此?冯跋不免有些疑心此事乃西燕故意为之,但是转念一想,即便慕容冲与拓跋珪二人早有预谋,慕容熙也不至会与他们串通一气啊。 拓跋珪躬身领命,转身便走。经过慕容熙身边之时,方才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慕容熙,忽然抬头,对他放出冰冷的目光。 拓跋珪低下头,匆匆离去。 任臻一声令下,所有人便在原地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任臻还好,在林荫处早有内侍张了华盖铺设胡床供他坐卧休憩,大部分人都在日头下晒地发昏,各自焦虑不安。慕容宝方才被属下簇拥着姗姗而来,见了面色苍白,肩上带伤的慕容熙,便似吃了一惊,急问道:“熙弟怎会在此?还,还受了伤——?!” 慕容熙本就气郁,加上恨毒了这心狠手辣的哥哥,便忍不住反唇道:“本王只是受伤皇兄意外的很?”慕容宝滚鞍下马,上前道:“孤当然意外!你离宫大半年,父皇母后和孤都想你想的紧~” 慕容熙到底年轻,此刻便冷笑着一指那沾血的箭:“皇兄想我想到欲一箭送我归西?” 冯跋等后燕属官皆垂首默然,不敢搭腔插话。慕容宝倒是颇为镇定地道:“一支箭而已,熙弟未免武断了些。” 慕容熙没想到兄长干脆老着脸皮硬是不承认,不由气道:“那后燕国中会有何人杀我而后快!” 慕容宝皱了皱眉,也拔高了声音:“孤是一国太子,何必杀你!你在中山都中,一贯跋扈骄横,多少宗室子弟受过你的气?若是他们收买侍卫要杀你报仇也未尝不可!” 慕容熙生的貌美又仗着父亲宠爱,一直恣意妄为,确然结下不少仇家,但自己曾亲耳听过这慕容宝咬牙切齿要杀自己如今竟还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当真是气地浑身乱颤,恨不得拔出剑来就砍。冯跋听着这俩兄弟吵架吵地把宫内隐私国中丑闻都要爆出来了,赶忙出言拦道:“王爷,事发之时太子不在现场,单凭一只箭也的确说明不了什么。许当真是别有用心的奸邪之辈特地布局,二位殿下再置气,可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任臻正看地热闹,冷不丁就被冯跋含沙射影地刺了一句,却只是无奈地伸手摸摸鼻子,默默地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拓跋珪在旁视线一直不离左右,见状不由地低下头来,会心地勾起一抹暗笑。 正当此时,远处马蹄骤响,却是兀烈领着数员虎贲营将领回驰来报,他率先跃下马来,先冲拓跋珪密语数句,拓跋珪点了点头,又疾步上前附耳传予任臻——却原来虎贲卫火速追击而去,已将方才参与暗杀之人悉数逮捕,并且就地扣押审讯——虎贲卫都得拓跋珪亲训,刑侦拷问皆是好手,刮出了不少因此事而与后燕暗中勾结的官署衙门、人员名单,而兀烈更是早得吩咐,一见名单立即派人围抄了这些大小衙门搜罗证据——今日的上林春狩,任臻故意做得声势浩大,满朝文武尽数困在上林与外隔绝,自然不知此时长安城中已是一片狂风暴雨。 任臻目的达成,便懒得再白看戏便道:“方才袭击围攻河西王之辈已悉数落网,如今押回长安鞫狱,相信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只是这次狩猎累贵宾受伤,虽是意外,但朕也甚感不安,这便中止春狩,回宫再谈罢!” 皇帝虽下旨回京,宫内宫外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少人都听闻了上林春狩之时皇帝搜查府衙之事,谁知回来之后又不见发作,心中有鬼或者没鬼的都忍不住暗自惴惴不安。到三日小朝之际,气氛更是凝重僵化到了极致。任臻倒是神色如常歪在龙椅上,与往日不同的是脚案前还摆着只空荡荡的金盆。 众人三跪九叩行毕了礼,刚起身便听皇帝道:“自朕即位以来,一直重视演武会,今次的春狩却半途而废,众位卿家可知原因?” 来了。群臣在下各换眼色,却没人愿意此时先做出头鸟,幸而任臻也未打算他们会坦诚相告,便自顾自地接道:“各位都是股肱之臣,戒备森严的上林苑竟然混进了后燕的奸细刺客,朕如何敢置各位大人于如斯险境?”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果然听任臻的语气直转而下:“只是朕就不明白,若我朝中无人接应安排,那奸细怎么就能在朕眼皮底下自由出入如无人之境?!” 拓跋珪立即率先跪下:“皇上息怒。” 群臣立即跟着呼喇喇地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任臻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忽然轻咳一声,帐后殿前便传来阵阵军履步伐与甲胄碰撞之声,唬地所有人头皮皆是一紧,猜不出这胆大包天的皇帝意欲何为。 “朕不怒,朕是伤心——自古一臣不事二主,为何我大燕朝堂之上,尽是贰臣!”任臻冷冷地开口,炸雷般地陡然发难,数名臣子已吓地肝胆欲裂,伏地痛哭以剖白忠诚。 任臻不为所动,只是命内侍扶起哭号的大臣,眼风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但朕也知道,怪不得你们。朕原就比不得吴王,在鲜卑人中得人心,有声望,所以这些年也只能龟缩关中,不敢向东越雷池半步——又怎怪你们暗中观望,鼠首两端,甚至听命于他?!” 这话说地尤重,不少胆小之人已是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唯皇叔慕容恒等自阿房骑兵的老臣自诩与后燕是完全摘清了关系,皇帝必无怀疑自己的道理,此时才能开口道:“慕容垂本就是前燕叛徒,当时用兵姚秦,远交近攻是无奈之策,谁仕于西燕却为慕容垂办事,不啻于叛国背主!皇上可知朝中哪一个是内奸?!” “哪一个?”任臻略略抬起下巴,内侍捧上一叠文书信札,“这都是那日在长安各大衙门里搜出来的与后燕相关的往来文书!若真要计较,凡与他们书信往来私攀交情者皆有可能便是内奸!”他信手捻起摆在最上的一封,一扬:“这里面有可能只是寻常的人情问候,也有可能是将军机要事透露给后燕!朕不忍心看,朕怕朕的股肱之臣当真与慕容垂互通款曲!” 有胆子大些的忍不住抬头去看,之间信封封口处果然盖着个鲜红的火漆,显是如任臻所言并未拆封。任臻接下来的事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命人燃起火盆,竟将那封信随手丢入盆中,付之一炬。 人群中传来数声惊呼数声吸气,任臻淡淡地道:“看着忧惧,不如不看。诸位与朕相识微末,创业维艰,个中情份又岂是高官厚禄所能替代?无论过去你们当中有何人向那边透露过何事,是不过虚以委蛇还是真心传递军机,朕一概不查,亦都不会再回头追问此事。”他一张一张当着众人的面烧地极慢极缓,语气又是陡然一转:“但是,从此之后若还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人将宫里宫外的任何消息透露予他国之人知道,甚至甘心为其驱使办事的话,便是欺君灭国十恶不赦的大罪,朕必灭他三族!”话音丕落,兀烈上殿,却是全身披挂、铠甲铮铮,行走之时带起殿上幕帐,眼尖之人便其后有刀光闪过,想来金华殿四下里都已埋下了虎贲卫,兀烈冲皇帝抱了抱拳,直接步上台阶,持剑一顿,双脚开立,矗于任臻身侧,金石之声顿时响彻全场。 百官经不起这短短时间里的跌宕起伏连惊带吓,闻言皆如风吹麦浪一般叩首跪拜,发自肺腑地道:“皇上英明!” 朝臣们经过这番敲打,便是再胆大妄为贪得无厌的,也不敢与后燕之人有任何瓜葛牵扯生怕给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便是曾经为后燕办过事通过风的人如今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从此对任臻对西燕死心塌地不敢再起观望之心。后燕使团迁居长安驿馆之内,无论动用何种关系竟就忽然就再也无法探知未央宫内的消息。后燕太子慕容宝不由地越发积怒——慕容熙恢复身份回归后燕使团,自己再无再下手的机会。而如今兄弟俩势成水火,慕容熙虽在养伤,冯跋寸步不敢稍离,似怕这宝贝王爷再为人所害一般——底下随侍之人亦多有议论那日围猎“误伤”之事,自己的解释很显然堵不住悠悠众口,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便喧嚣尘上。慕容宝偷鸡不成蚀把米,没除了慕容熙还平白惹了一身腥,心里别提多憋火了,终于一日按捺不住入宫面圣。 金华殿内任臻正与拓跋珪密谈,二人抵足而坐,嘀嘀咕咕地说了半日的话,拓跋珪侧耳倾听,不时点头,一面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这些人全都暂留其位,不去动他?” 任臻懒洋洋地扣了扣那纸名单道:“都是虚职文衔,写几句酸文软话奉承之语去找财大气粗的慕容垂赚点零用钱,也是可以理解的,留着罢,他们未必真有叛国之心。至于这些军队中人,凡有与慕容垂通过消息的一律不得重用,只是要慢慢隔离,明升暗降,将其投闲置散。那日朝中我既然答应了不追究不算账,就万万不能被人看出形迹来。还有——”任臻还是觉得小纂繁缛难写,拓跋珪在旁写的密密麻麻他看着眼花便一把从拓跋珪手中抽出毛笔来,大手一挥,勾了几个名字,注道,“还有这两三个人——在骄骑三营手握实权,又是鲜卑贵族,却是一定要除去——当日我兵阻黄河,坠河失踪,远在冀州的慕容垂居然能闻风而动,立即让翟斌挑衅我东疆防线。若非潼关有你驻守,慕容熙又年轻气盛立功心切,险就为他所乘,我国就将陷入两线作战的泥潭。所以我不理你用什么办法,也要不着痕迹地除掉这几人。” 拓跋珪低头去看那纸上涂鸦似的文字,嘴里道:“那天我还当真以为您将信札文书全给烧了。” 任臻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撇嘴道:“法不责众。何况那么多人要是同时下马,那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清洗了,必会重新影响慕容永好不容易创下的政治格局与安定均衡。当众烧毁文书是为了安定人心,其实那些信件朕早就拆阅过了,记下名单后再重新火漆封印。而人在疑惧交加之时,都恨不得出现一线生机,哪里还会去怀疑真假?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乎急不得。” 拓跋珪轻一点头:“记下了。”又道:“皇上这字,我看上将军也曾写过,这是鲜卑古文字么?我也想学。”任臻愣了下,笑着一摆手:“这有甚好学的,除了朕平常人也看不懂,完全不顶用。”他哪知拓跋珪想要的就是这独一无二,拓跋珪正要说话,内侍总管入内禀道:“皇上,慕容宝殿外求见。” 任臻一哂:“还是忍不住兴师问罪来了。” 拓跋珪只得暂时耐下,起身道:“那末将先行告退…”谁知任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必,你且去帐后避着,一起听听他有甚说辞。” 拓跋珪一愣,于帝王而言,这算是对臣属最为难得的信任了,却只是低下头沉着声恩了一下,随即转身便走。堪堪站定,便见慕容宝匆匆上殿,刚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拧眉道:“皇上欲置道佑于刀釜之中乎?” 任臻低头缓缓啜了一口刚刚沏上的酥酪茶,觉得这次的茶特别香浓滑腻,沏得尤为出色入味,便留了大半盏放在案上,嘴里则平静地道:“太子此言何意?” 慕容宝怒道:“皇上曾允诺我杀了慕容熙,为何围猎之事功败垂成?!”任臻陡然拉下脸来,冷声道:“朕何时允诺过杀你弟弟?朕能做的都做了,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全了却还斗不过冯跋,能怪的了谁?事败之后若不是朕派人告知,你能想出那番说辞来敷衍过慕容熙与冯跋的质疑?”慕容宝不料任臻如此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强辩,不由急道:“可皇上在上林苑亲口下令保护慕容熙追杀我手下的刺客又是何故?!” 任臻痛心疾首地拍案而起:“冯跋已经说破慕容熙身份,众目睽睽之下朕还能如何?朕若有心纵他,何不在冯跋苦求之际便允了他交出慕容熙,还能换来无数金帛,可惜朕竟选择支持你,白白浪费这许多好处,朕又向谁诉苦去?!如今你还诸多刁难,难道真要朕明着干涉后燕内政——你父皇能饶的过你我?!” 许是说的口干,任臻低头猛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又再接再励地续道:“你那些手下我全力追捕,无非是怕他们若情急之下胡乱攀咬,说出什么与你有关之事,传扬出去,究竟是谁更吃亏?朕已决定秘密将他们处决,杀人灭口,殿下大可宽心。”慕容宝被这连珠炮轰地头晕脑胀,转念一想又似颇有道理,便起身道歉致谢,告罪不已。任臻大度地一摆手,拍了拍他的肩:“太子殿下也帮过敝国不少忙,朕自然也要为你尽尽力。只是——因去岁打战征粮,今年开春三秦地区存储的粮种不够,若是此时有人能借一千石粮予朕解燃眉之急就再好不过了…” 慕容宝:“……” 拓跋珪一直待慕容宝被某奸商敲诈地落荒而逃后方才掀帘而出,笑微微地斜睨了任臻一眼:“那些人你当真全杀了?” “唬他呢!”任臻一摆手,将自己喝剩的酥酪茶顺手递了过去,“你尝尝。我觉得好,特地留给你试下。”拓跋珪眸色一沉,接过后低头端详了半晌,才顺着唇迹在原处缓缓地抿了一口,笑了笑道:“果然好。” 任臻点点头,这才狡黠地一笑,继续道,“那些人全要暗中放了。他们知道慕容宝定会杀人灭口,必不敢回去找他,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投靠冯跋和慕容熙,若是他们能活着回到中山——慕容垂最憎兄弟反目、祸起萧墙之事,一定会拿慕容宝问罪开刀,届时后燕朝中可又有好戏看了!” 第90章 拓跋珪率先步入房内,身后便是好些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俱捧着不少食材补药,在慕容熙床前一字排开。 慕容熙头也不抬:“拓跋将军不该亲自来这,多少要避一避嫌。” 拓跋珪双环胸,淡淡地道:“你会受这箭伤,间接也是因我,我主仁厚便命我亲来探你,先前已与冯跋交涉过了,光明正大,何必避嫌?” 慕容熙忽然起身,猛地抬手推翻了面前的一盅药汤,冷笑道:“光明正大?你还真有脸说的出口?!” 拓跋珪神色不变,只是摈退了旁人,平静地道:“长生…” “不要叫我!”慕容熙怒目而指,“不要以为这天下就你们这对君臣聪明!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哄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鱼饵引出那些暗中为我父皇办事的人!我还当真相信你是为了从我皇兄手中保护我!” 拓跋珪凝视着他许久,终是一笑,语气转柔:“长生,我只与你保证过——帮你对付慕容宝——太子欲杀你之事迟早传回中山,你父皇焉能善罢甘休?若你一口咬定,借题发挥,要扳倒太子一点儿也不难。慕容宝母后早死又无外戚,一旦落马就永世难以翻身。这难道不算是’对付太子‘?” 慕容熙将目光转向他英俊的眉眼:“慕容宝在后燕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了,我扳倒他做什么?就算人人都知道他要弑弟,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怎么没有?物证自是那支箭,人证…慕容宝当时奉命围剿你的那些属下就都是人证!若是再好好结交冯跋——他虽年轻,却是你父皇的心腹,若能让他站在你这边,那就更事半功倍了。”拓跋珪话音转为冷硬,“慕容宝已被你识破杀机,如今就是想罢手都已不可能,将来必想尽办法害你。宫廷斗争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长生,退让就等于送死。” 慕容熙蹙了蹙眉,偏过头不确定地看他:“这些所谓的证据都不在我手上,慕容宝在后燕储君多年,积威日久,我只怕我斗不过他。” 拓跋珪见他已切入此行正题,忙顺势接他的话道:“这些我都可以帮你找到手。我希望你回到中山不用再屈居人下。” 慕容熙一扯嘴角,居然主动去扯拓跋珪的衣襟将他的身子拉下,低声道:“你对我真这般上心?”拓跋珪见他此刻神色烂漫,天然一段情思蕴于眉角,不由心中微微一动,就着俯身之势,便欲亲吻。慕容熙却是迅速地将脸一偏,那吻就落在脸颊处,他眼波流转,回眸勾住了有些诧异的拓跋珪:“你应该更喜欢亲吻我这个角度吧?” 拓跋珪浑身一僵,满腔热血顿时平复冷却,冷冷地道:“长生,你在说什么?” 慕容熙忽然难以自抑地哈哈一笑,“上心?!拓跋珪!上心你会眼睁睁看我身陷险境还能耐心等那幕后主使?上心你会为了救你那皇帝毫不顾忌地一箭射向我?你是没有亲见你那时候扑出去救驾的表情神色,就像一头饥渴下贱的狗——”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拓跋珪忽然出手如电,扼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他咬牙切齿地道:“慕容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慕容熙竭力地左右挣扎,无奈拓跋珪的禁锢如铜墙铁壁一般,他的脸很快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嘶声叫道:“我说你是个孬到家的可怜虫!只敢躲在暗处利用别人的懦夫!敢爱不敢说的无胆之徒!”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力地将其甩到一边! 慕容熙剧咳数声,包扎在伤口处的白布上又渗出几丝鲜红,他抬起头,讥诮似地笑道:“少年得志无所不能的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不敢杀我?是了…因为你那主子还想派你来笼络我,想我与慕容宝争地两败俱伤嘛~” 拓跋珪虎目圆瞪,像是初识慕容熙一般,又听他坐直了身子道:“我知道我平日是个什么名声——恃宠而骄、游戏花丛、男女不忌、恣意胡为——只要想要的人便千方百计都要勾他上手。但我自诩比你好些!再不济也不会对个赝品痴心妄想!” 拓跋珪愤而起身,冷冷地道:“赝品?我主卧薪尝胆蛰伏十年,方才起兵平阳,横扫关中,攻克长安,夺取新平,又下固原,不至而立便掌一国大权,坐拥三州六郡,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谁能做他的赝品?” 直到拓跋珪拂袖而去,慕容熙才愤恨地踹倒了脚边的几案——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视极高,为了刺伤拓跋珪要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个赝品却还被反将一军,说地一文不名、百般鄙薄,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拿什么和人比?一个是执掌大权的一国之君,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可他偏偏不甘心!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不出数日,慕容宝便收到了慕容垂从中山传来的口谕,措辞严厉地命他即刻归国复命。虽未写明因缘,慕容宝还是猜得出是为慕容熙之事,只是慕容垂远在中山城,怎么就这么迅速地知道长安发生的事?自然是吓地魂飞魄散。任臻自然对他大加安抚,宽慰道:“你父皇交给你两件任务,一是借到神主牌,而是救出河西王——如今河西王并无大碍,而朕不日便举办仪式,请出神主牌来复制一份交与你带回中山交差,明面上也算圆满完成使命。其余之事你抵死不认,你父皇若无凭据又能拿你如何?”之后任臻果真“力排众议”,从太庙中郑重其事地请出了太祖皇帝的神主牌位交由慕容宝,如此一来,慕容宝纵使对他还有千般埋怨也再挑不出刺来了。 临行前夕,任臻还特地为后燕使团举行了盛大晚宴以践行。慕容熙也在阔别多日之后在长乐宫再一次见到了他与他。 身为西燕最年轻的大将军,拓跋珪无疑是当晚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却难得的不骄不躁,无论是席上众人的恭维夸奖,还是随后的歌舞喧天,衣香鬓影,他面上永远是淡然得体却冰冷的一抹微笑,唯有在高居王座的燕帝慕容冲亲口封赏之时,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任臻今夜显然颇为高兴,喝了不少,酒酣耳热之际甚至亲自起身下阶,拍着拓跋珪的肩称他“我的大将军”,随之一记踉跄,拓跋珪忙一把撑住皇帝,一旁的内侍总管慌忙要下来搀扶,拓跋珪却冲他一摇头,亲自扶他重登王座,见任臻喝地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便转身命内侍拿醒酒汤来,刚要趁乱偷偷撤去案上酒壶,却猛地被任臻按住了手腕,他大着舌头瞪他:“你,你做什么?你敢欺君?” 拓跋珪当然不怕此时此刻的他,任他抓着他的手不放,微微一笑道:“不做什么。残酒已冷,替您重温一下这难得的佳酿罢了。这样皇上都要治臣的罪?”任臻总算想到这场宴会还有外人,打了个酒嗝便丢开手去,拓跋珪温酒之际偷偷将酒倒了半斛,注入煮过葛藤的滚水,以为醒酒之用。 底下众臣也正在纵情饮乐,无人注意到上面的情景。唯有慕容熙冷眼旁观,看地一清二楚。他低下头抿了一口早已冰冷的酒水,只觉得胸腑之处的那处旧伤又生生翻腾起来。他忽然放下酒杯,起身离席出殿。 暮春之际,夜风熏人,慕容熙却是心怀烦闷,无以排解。他快步走到花影深处,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打开纸来里面赫然是一枚乌黑的丸药。慕容熙盯着它迟疑了片刻,还是仰起脖子,将药拍入口中。可还来不及吞咽,只觉得后脑勺突遭一击,便猝不及防地将药呕了出来,滴溜溜地在地上转了数圈,随即隐没于黑夜之中。 慕容熙勃然大怒,转身欲骂,却见冯跋在月光下双手抱臂,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冯跋等了许久,慕容熙却还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不住单刀直入道:“我们好不容易离开在即,万不能在此刻再出岔子,您居然在国宴上服食逍遥丸——那虽不是什么剧毒,但药性燥烈,与刀伤肿疮之属相克,你服之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激发旧伤甚至会当场咯血!”冯跋忽然灵机一闪,狐疑地看向慕容熙:“莫非殿下是故意在夜宴之上服食逍遥丸?”慕容熙别过脸去,拒绝回答——逍遥丸在后燕贵族之中流行已久,通常是作乐助兴之用,他怎会不知?他就是想在西燕的践行宴会上当众咯血,那么举办宴会的西燕必定难辞其咎,他如今已正式恢复了河西王的身份,且要看看这机关算尽的慕容冲如何对他父皇交代! 冯跋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慕容熙为何要在此时横生枝节——他被俘多日,难道不想尽快得以回国?若只是为了激怒西燕皇帝,却又是为何?他忍不住逼问连连,慕容熙实在不甚其扰,又不愿也不能据实以告,见是左右躲不开了,便干脆转过脸一鼓作气地道:“本王的确不想现在就回国!个中原因难道冯将军不明白么?!”见冯跋似呆在原地,他便一拉衣襟,露出层层包扎的伤口,神色凄惶地诉道:“若无这伤,我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国,可当那日在上林苑里我中箭落马之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惧!因为这箭竟来自我的家国!我不知道寻常人家是如何做兄弟的,但是我的兄长却当真欲置我于死地!甚至那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却没人敢明着指责他一句!他毕竟是太子,我怎能不担心此去中山迢迢千里,路上会不会再受其害!” 冯跋听地头皮一麻,本能地一把掩住了他的嘴,急道:“殿下慎言!”随即却是一愣,知道自己这是僭越无礼了,但是手掌覆下的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柔嫩温暖的触感,再看这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此刻神色哀切凄然,双目隐含水光,便是铁石心肠亦要为之化作绕指之柔,心底便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似地柔声安慰道:“末将奉命保护殿下,万不会再令殿下受惊犯险!殿下若是不愿与太子共同归国,末将来想办法,陪您暂留此处!” 且说宫中罢宴,任臻是被搀上软轿过西飞桥送回未央宫的——内侍总管在旁跟着,便冲着拓跋珪掩嘴一笑道:“皇上向来海量,今儿看来是挺高兴的,真个儿喝多了。”拓跋珪跟着任臻有年岁了,少时更是贴身伺候过,如何不知?却不明白给慕容宝践行有甚好开心至此的。但也只是狐疑地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多说。幸而任臻酒品比酒量更好,便是酩酊大醉也不吵不闹不声不张,一路风平浪静地入了金华殿。 早有宫女内侍纷拥过来,扶过皇帝,焚香,奉汤,净面。任臻瘫在龙床之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倒颇为自在地任人伺候,只是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一望而知是醉地不轻。他忽然朝人群之外的拓跋珪招了招手,拓跋珪立即掀帘入帐,在龙床边上躬下身来。 任臻推开送到唇边的醒酒汤,又嫌他离地太远说话费劲,便冲他微微扬起下巴道:“坐过来点。” 拓跋珪愣了愣,便当真乍着胆子,侧坐上了床沿,并缓缓地朝他倾身而去。任臻满意地微抬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真有把握留下慕容熙?” 热气混着酒气直扑而来,似乎能顺着耳根搔进人的心底。拓跋珪不敢稍动,似怕惊动了这难得可贵的亲密无间。他低声道:“皇上放心。慕容宝回国,慕容熙不会跟随。” 任臻眯起眼来,侧过脸似笑非笑地道:“大将军好厉害哪~他堂堂王爷,还真听你摆布。真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 拓跋珪哪会说出自己与慕容熙之事——慕容熙在后燕享尽风流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又年轻气盛,怎会甘心有人视他如无物?那夜他故意激怒慕容熙也正是为此。便转回脸来,大着胆子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任臻,嘴里答道:“慕容熙知道慕容宝当他肉中之刺,又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兄弟俩实质上已是撕破了脸的,不想同路走也在情理之中。”任臻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心里未必全信。只是他如今心里畅快又酒意上脑,便懒得去计较推敲。 拓跋珪又忙道:“只是我不明白,放慕容熙回去中山,在慕容垂面前必定会与慕容宝相争相斗,后燕若发生夺嫡之争,对我们不是更有利?”任臻斜睨了他一眼,闭目微笑不语。拓跋珪转过头来吗,轻轻地朝众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总管深知拓跋珪圣眷深厚,想来皇帝也不会见怪他越俎代庖,便当真听命一一退下了。任臻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四下清净了,这才呢喃着道:“慕容宝储君多年,在中山自有一派臣属拥戴,至于慕容熙——慕容垂疼他不假,但我看他那心性儿…倒未必想争做太子。此消彼长,我怕他们小打小闹地夺不起嫡,还不如留慕容熙在这为筹码…拖延时日…直到——”拓跋珪还在侧耳倾听,却无下文了,低头一看,任臻已经歪着头睡死过去了,时不时还打个欢快的小呼噜。 拓跋珪本还想再旁敲侧击问问他为啥高兴,如今也只能苦笑了一下,扶人躺好,亲自为他张被盖上,幸而这些事自己曾是做惯了的,半点也不生疏,却无意间在玉枕旁摸到一只木匣。他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截缟色衣袖,虽看着质地半新不旧,却是暗纹绣龙,显非凡物,拓跋珪望了熟睡中的任臻一眼,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见那衣料断口参差,似是被人匆匆从贴身之衣上撕下来的——那左下角处却赫然盖着一方印章,内有鲜红的四字玺文“凉王之宝”。 拓跋珪缓缓攥紧了那半截衣料,他如今终于知道今夜的任臻为何如此高兴了——因为这是远在凉州的苻坚送来的!这方玺印章乃是凉王玉玺,藏于明光宫内,会落入苻坚之手,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苻坚已经打赢了沮渠氏,重新入主姑臧,再次成为实至名归的后凉天王!此事尚未正式宣告于天下,苻坚刚一重掌明光宫,便派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这片残衣半袖,余者,再无只言片语。因为一切多说无益,心有灵犀者一看便明——这就是那二人不必宣诸于口的默契! 当年慕容冲兵围长安,苻坚曾遣使送来一席稀世罗绡所织就的锦袍,洋洋洒洒地附了一封诏书:“念卿远道而来,衣食孤寒,赐卿锦袍一袭,寥寥旧物,明朕心迹,卿当记取当日赠袍故事,恩爱情深,何至兵戎相见,刀斧加身?”以旧日娈宠之事相讽,堪称极尽羞辱;然则如今所赠却是自己日夜贴身所着,不复寥寥数语,个中情怀有如天壤之别…拓跋珪所不知道的是,在任臻看来,苻坚此举还因当日在三关口别离之际,任臻曾撕下衣摆,盖上御玺,以空白圣旨许其江山共享——如今苻坚效法,一是千里报讯,二为交换信物,两人心意相通,从此自可各执一端、睹物思人,纵使天涯相隔似乎亦能化作咫尺之遥,心底如何不感念高兴? 拓跋珪面无表情地将那半截衣袖折好放入匣中,再原封不动地放回枕下。 他借着这姿势,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俯视着任臻——在宫灯摇曳而昏黄的烛光中他睡地很沉,平日里的精明肃杀之气仿佛因此而冲淡了不少,唇边似还若有还无地噙着一朵浅淡的笑——这雕梁画栋的华美龙床就像一张牢笼,他却甘之如饴。 可恨、可恶、可气!可他却偏偏难忘、难戒、难断! 拓跋珪微红了双眼,忍不住轻颤着伸出手去抚上了任臻的双唇,火热而湿润。 为什么他不行,为什么只有他不行!? 他着魔似地反复扪心自问,自然是无人回答的。似要亲自去找寻答案一般,他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在他的唇上珍而重之地轻轻一吻。 第91章 长安春光将尽,姑臧流水落花。 苻坚自改组军队以来,以杨定为主将,攻城掠地,沮渠男成连连失利,最终不敌后撤,数月拉锯,姑臧城破,沮渠兄弟护着吕纂撤出国都姑臧,慌忙朝北部的张掖郡逃去。经一年内战离乱,苻坚再次入主姑臧,重掌大权,封赏有功之臣,捉拿未及逃走的吕纂余党,十天之内便雷厉风行地稳定了姑臧政局。同时举行国葬,为死于此战的所有将士立碑纪念,当年为其身死的护龙卫统领摩诃封为平虏将军,恩恤其族。而于战争中伤重而亡的三河王吕光则备极哀荣,谥为懿武皇帝,然诸吕子侄在内战中伤亡过半,有在生的亦跟随吕纂远走,故而凉州吕氏自“懿武皇帝”之后名存实亡,可叹吕光戎马一生、筹谋半世,终是与王道霸业失之交臂。 同时,苻坚正式发“天王诏”,斥吕纂僭越谋反,大逆不道,天下共诛之,同时于都中调兵遣将,眼看就要再次出兵追击。 山路之上,万余残兵不张旗帜、悄莫声息地迤逦而行。最中间的一架华丽马车之上,忽然探出一个头戴冕旒的男子,扬声问道:“还有多久能到张掖?!” 在旁骑马的青年将军闻言便道:“天王莫急,这条山路虽然绕远了些许,但隐蔽地很,不易被苻军追到。” 吕纂气急败坏道:“当初在姑臧,你也是这么与孤说的!什么’苻坚败亡在即‘什么’沮渠氏的军队锐不可当‘——结果都是在欺君!” 沮渠蒙逊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他倒是不怕吕纂在此时还“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横竖现如今还留在身边“护驾”的军队多是沮渠氏之兵——忠于吕纂自己的亲卫军队不是在姑臧之战中被他悉数填了进去,充作断后就是先行派往张掖——目前就剩一个光杆皇帝,谁会真心惧怕?只是他公然表示对沮渠氏的不满却是不妙。盖因自开战以来男成与蒙逊两兄弟早就貌合神离,而吕纂是蒙逊捧上台的皇帝,两人名义上共同的主子,蒙逊此时当然还需要他从上平衡弹压一番。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苻坚奸狡,攻心为上,凉州臣民多被蛊惑;又得杨定为将,西燕借兵,我们不得已才撤出姑臧,也是为了留得青山——天王,我们沮渠氏本来世镇陇山,不失为一方诸侯,如今为了天王陛下背井离乡,难道不是尽忠?” 马车内又伸出一双雪白的柔荑扶住了吕纂的手臂,将其劝了进去,正是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皇后杨氏。蒙逊在马上听车厢内传来几声私语:“即便陛下对战果不满,在外作战的也一直是男成将军,与蒙逊将军无关啊。他一直留在姑臧城里尽忠职守,誓死护卫陛下周全——当日苻坚围城,若无他相救,臣妾与腹中的天家骨血只怕都不能全身而退。如此股肱良臣,陛下何忍苛责? 吕纂看了眼大腹便便的杨后,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住口——昔日明光宫中的莺莺燕燕早就风流云散,如今只有为他有孕在身的发妻杨氏还跟在身边,若是生得男丁,那便是他吕家唯一嫡子后人了,凉薄暴躁如他如今也不能不对杨氏礼敬几分。 蒙逊在心中无声地嗤笑了一声,瞧天色已晚,便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扎营暂做休憩。谁知不出一会儿前队传令兵来报,主帅沮渠男成命其即刻前往拜见。当着三军上下,那传令的亲兵语气颇为傲慢不逊,活脱脱是代表男成在摆家主的谱,蒙逊只得躬身领命,心内却也暗自不爽——若非你沮渠男成心存犹豫、督战不利、损兵折将,他们何必要真如姚嵩事先断言的一般,退出姑臧仓皇北撤? 沮渠男成正在帅帐中烦躁不已地来回踱步,见蒙逊掀帘入内,便也不顾场合,劈头盖脸就喝道:“为何传令扎营休息?你知不知道我们如今是在败退!苻坚大军随时有可能尾随咬上!” 蒙逊再位高权重,在他眼中永远是自己弟弟,还是那个陇山镇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故而斥骂指责起来也还是一如当年。左右亲兵闻言都是一怔,纷纷低下头去不敢插手兄弟俩近来愈加频繁的纷争。蒙逊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压下了火,勉强恭声回道:“士兵已是连着两天日夜兼程,皆是疲累不堪,所以我才——” 男成打断他的解释,指了指他道:“若是杨定追上来,真要再打,是不是你也能去断后迎击?!”言下之意,蒙逊不过是在沮渠军队的庇护之下才能发号施令,若是真上战场,他根本毫无统军才能、不堪一击。蒙逊直起身子,拧眉道:“大哥是不是败战打多了,现在谈’苻‘色变,恨不得一路马不停蹄地逃到张掖去!” 男成气急败坏地暴喝一声:“混账!你敢这么同我说话!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才是沮渠氏的家主!你已经累得兄弟亲族被迫放弃封地而逃亡北凉,现在还要再累得我们被一网打尽?!” 若非沮渠男成一直背负着叛主作乱的思想包袱而诸多观望犹疑,占上风之时也屡次不肯对吕光与苻坚赶尽杀绝,横行陇西的沮渠精兵怎会这么不经过打?!蒙逊好不容易才把这心头话咽回喉中,只是冷冷地道:“那便请主公放心,苻坚根本追不上来。” 沮渠男成怒极反笑:“我从不知道你原来野心大本事更大,竟能操纵敌军行踪和去留!” 蒙逊亦冷笑道:“兄长想来只习惯在战场厮杀,忘了杀人不见血,非战屈人兵才是真兵法?”他顿了顿,昂声续道:“兄长可还记得姑臧围城之时,宫中曾有人染上时疫?”男成如何不知?只因及时处理,果断措施,便只发生数例而不曾蔓延爆发。他皱了皱眉,不知蒙逊何意。 沮渠蒙逊一脸平静地抬眼看他:“当日撤军之时,我命人将染疫身亡的宫人尸体,全都推下了明光湖。” 沮渠男成并左右幕僚全都张大了嘴——明光湖乃是活水,沟通宫内外的各个水道,包括城中水井都受影响;如今又时值暮春,气候渐热,不出三五日,姑臧军民必爆发大规模的时疫!届时苻坚焦头烂额自然无瑕北顾穷追不舍了——蒙逊此举果然解了燃眉之急,然则未免过于阴鸷损德了!一直等到蒙逊离去,男成都还沉浸在惊心之中,觉得这个弟弟一日比一日更加陌生。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的一名幕僚唤司马许咸者忍不住出言劝道:“主公,蒙逊的确是绝了后患,但此计甚毒,非真枭雄而不忍为之…在下还是奉劝主公那一句话——早作定夺。” 沮渠男成微微一震,摇头道:“我叔父早亡,将幼弟托付于我已近十年,如今焉能兄弟相残!” 司马许咸急道:“蒙逊在军中一直扩张势力,态度也越发桀骜不驯,早已不止一次公然顶撞主公,可曾有半点做兄弟做属下的自觉?!主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沮渠男成猛一挥手,拂袖而去:“不至如此!莫要再离间挑拨我兄弟二人!” 司马许咸对着男成的背影猛一跺脚:五胡乱世,为权位名利父子兄弟相残相杀的还少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真一介庸主!良禽尚且择木而栖,只怕自己也得早做筹谋才是。 沮渠蒙逊不曾回帐,反倒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左近的一处营帐,周围环立伺候着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倚在榻上的姚嵩瞟了一眼这不速之客,将空了的药碗一推,淡淡地道:“将军匆忙逃难,途中还不忘监督在下服药,真是足敢盛情。”蒙逊对他倒是有耐性的很,不怒反笑道:“姚小侯如今是千金贵体,虽然是在撤军,可也短不了你的日常用药。” 姚嵩唇边挂着一抹讽刺似的笑,只不答话。沮渠蒙逊抬手命看守的随从们退下,在他榻边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还真如你所愿了。姑臧弃守,北投张掖…” 姚兴眼也不抬:“我早说过,姑臧人心浮动,对方又是苻坚杨定二人领军,自然守不了多久——张掖就不同了,北靠祁连东倚兰门,两座大山都是匈奴族人兴起之地,若是割据北凉以张掖为都,至少人心属你们匈奴沮渠氏,而非氐人段氏,于你将来之大事亦是百利而无一害。”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蒙逊叹笑道,“张掖虽好,但是与你兄长所占据的怀远仅以一兰门山相隔——弹丸之地却强敌南伺,若想维稳就必须与你们姚秦合作结盟——看来我是非放你走不可了。” 姚嵩猜到姚兴被隔河对峙的慕容永打地不敢出头,不得不龟缩于怀远一郡,必已来信数封一再向蒙逊施压,要求即刻释他归国,以御西燕,蒙逊昔日占据姑臧之时自然可以对远在天边的姚兴之请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但是若是想要盘踞张掖,站稳脚跟,为免后院失火,则只能与姚兴结盟订交。 于是不紧不慢地道:“蒙逊将军做大事的人,如今更是关键时刻,而我已是个病体沉重的废人,留之何用?”此话一语双关,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岂有不知真意的?蒙逊便起身道:“好。待我入张掖郡后,便亲自送你去兰门山。” 姚嵩道谢,二人面上俱是一团和气,心中却各有想法,压根就从未信过对方。 且说蒙逊毒计之下,姑臧果然爆发疫症,在暑热之下蔓延全城,苻坚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暂缓出兵追击,全力稳定局势人心。只是苻坚最为信任的杨定擅长军事而不堪俗务,诸多内政皆得苻坚亲力亲为,如沿医,施药,隔离等事,堪称忙乱非常。 一日苻坚正在明光殿中与众臣商议赈灾防疫之事,言及姑臧城中疠气流行,民多病亡,城中药物紧缺,粮食告罄,无不焦头烂额。忽有内侍报传——长安来使。 群臣互看一眼,心中都道后凉内乱刚刚平定不久,西燕就遣使来贺固然可喜,然则如今内忧外患,却也无甚心思招待外国使节。唯有苻坚眼中一亮,忙命请上殿来。 不多时燕使上殿,对着座上苻坚中规中矩地行毕礼,低头道:“我皇恭贺天王陛下平乱功成,重掌河山,并备下些许薄礼以飨陛下。” 苻坚一愣,不明白任臻在此时巴巴地派人来送甚礼?那使臣话音刚落,身后侍从便抬上十来个木箱,紧随其后的便是十来个寻常打扮的布衣百姓鱼贯上殿,人与物皆一字排开,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显得尤为不搭。 凉臣见状免不了窃窃私语,苻坚倒是颇沉得住气,在上问道:“既是燕帝所赠,必有缘故。只不知为何?” 燕使似会心一笑,便命侍从依次打开木箱,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那使臣便一一介绍道:“此乃艾草、安息等防疫之药,全城焚燃,可收防治之效。” “此乃华山张天师手书的千张’太平符‘,时人多以疫症为鬼神所作,宁可悬符驱之也不愿服药治病,若将药材与符咒一同派发,百姓必定百依百从,当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些人都是长安征集而来的医者,自愿入陇治疗时疫。” “宫外还有百石粮草,可解姑臧缺粮失收的燃眉之急。” 他每说一句,便前行一步,苻坚则以手撑案,缓慢地站起身来。直到他走到阶下,缓缓昂首,痞痞地笑道:“不知这份薄礼,天王陛下可还喜欢?” 苻坚呼吸一窒,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一挥袍袖,他只说了区区二字:“退朝。” 一时诸人退尽,苻坚疾步下阶,情急之下竟一脚踩着自己的衣带,被绊地一记踉跄,任臻一个箭步上前,撑住他笑道:“天王陛下感激归感激,大可不必五体投地呀。” 苻坚反手紧攥住他的手腕不放,依旧不敢置信:“你,你怎会来此——” 任臻以另一只手摸了摸粘在下巴上的络腮胡:“我易容乔装过的,姑臧除了你和傻大个没人认得出来。”苻坚猛一摇头,肃容道:“不,姑臧爆发时疫,人人避之不及。你是一国之君,怎傻到亲身犯险?若是为了帮我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大头,我不是全为帮你而来。”任臻打断他的话,顿了顿,他笑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非常之想。想到不远千里日夜兼程地赶来,哪怕只与你共处一时一刻。” 苻坚猛地拉他入怀——那日他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才能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从未想过这么快就能真地再见——任臻,也只有任臻,从不按牌理出牌,就为了一句“想见你一面”便抛下一国臣民当真千里迢迢从长安跑来。任臻玩笑似地拉了拉苻坚的手臂,他的胳膊却如铁打钢铸一般,纹丝不动。他闷声笑道:“你打算一声不吭就直接闷死我么?我可是今夜便要赶回长安去了。” 苻坚立即松手,有些傻气地瞪着眼道:“今夜就走!?”随即意识到任臻是在耍他,即便再赶也没有气都来不及喘,入夜就得动身的道理,但纵是如此,以任臻的身份地位,也绝无在此盘桓多日的可能。 任臻扑哧一声笑了,微微抬起头来,与苻坚四目相望,须臾过后苻坚低头,二人吻做一处,谁知下一瞬间苻坚便推开他,尴尬地道:“你这假胡子也贴的太茂密了点吧!” 任臻哈哈大笑,纵身扑了过去:“我都没嫌你糙老爷么一个,你还敢嫌我?!”苻坚之身手岂会惧他?一招小擒拿便反客为主,将其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前,低声道:“别闹。” 任臻故意挑衅地偏头看他:“闹又如何?”苻坚俯身,在他唇上吮了一下,任臻挑眉:“…就这样?”苻坚眸色一暗,那夜白鹿原雪洞中的旖旎情致瞬间在脑海中复甦,他哑声道:“你…还要如何?”任臻没皮没脸惯了的,拉开苻坚的衣襟就探手入怀,坏笑道:“我好歹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应当肉偿才是——” 正当此时,殿外忽而一阵喧哗,吓地两人赶忙分开,却原来是杨定刚刚查探民间疫情后赶着入宫面圣——天王左右都知这杨大将军乃天王异姓兄弟,深得信任,将来是板上钉钉的上将军,谁敢拦他,就任他风风火火地就往里闯。杨定推门入殿,抬眼一看,便直着眼睛愣在原处。 任臻居然把朝冠都丢开,正扯着衣领,大喇喇地盘腿坐在龙椅上,还冲杨定招了招手:“傻大个,多日不见你又红红火火地快高长大了。”杨定见鬼一般连退数步,啊了一声,指着他口吃似地道:“你你你你你——” 任臻刚想谦虚地说不必如此惊喜云云,杨定忽然喝道:“姑臧是疫区,你怎可入城!速速离开!” 任臻心中一暖,他与苻坚一般,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要他以身犯险。见杨定急到要亲自过来撵人,赶紧举手大叫一声别过来,唬地杨定僵在原地,听他信口开河道:“你也才从宫外回来,焉知没有经过疫区?若是不小心碰我一下,可就要传染我了!” 杨定果然缩手缩脚不敢再动,任臻玩上了瘾,跳下来追着杨定满殿跑,苻坚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捉了任臻的双手,微责道:“莫闹了。杨定说地有理。此处危险,你…你还是尽早离开——”任臻立即转头瞪他:“你这死没良心的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刚才你还对我——”苻坚赶紧告饶:“我什么也没说,一切由你。”任臻这才作罢,恢复正形:“我在长安听说你们刚刚打下姑臧,便爆发时疫,便猜到事发突然又百废待兴,你们肯定捉襟见肘,便先行送来物资医药。至于我敢入城是因为我在路上日日以烧酒擦身,焚熏艾草,早做了预防。莫说在宫中无事,不信的话我亲去城中疫区走一遭。” 苻坚与杨定一齐道:“莫开玩笑!” 任臻耸肩道:“好吧。只是时人看待疫症都以为鬼神所作,敬而远之焚香祷告,其实最关键的便是消毒与隔离。在所有人烟聚集之处支一大锅,倒入米醋,日夜煮滚;家有罹病之人,须统一送往医堂隔离开来由专人覆住口鼻来照料;每门每户夜里都须焚烧艾草,烈酒拭体以驱虫消毒——此为防也。同时征集所有的家畜禽鸟,有患病的一律处理掉,在空旷之处焚烧干净;再就是广为施药,最关键的是要买一送一,加上张天师的代言,百姓肯定深信不疑——此为治也。” 莫说杨定,就是苻坚都听地有些云里雾里:“为何要杀光那些家畜家禽?那百姓何以维生?” 自古瘟疫爆发,很常情况下都是靠活体传播,动物又不是人类,知治疗防范、自我保护,自然更易携带病毒。但任臻却也不知如何与他们解释这许多,便道:“你信我,便听我一回。百姓不肯交出有病的猪牛鸡鸭,多半是心疼钱财,那便由国库出钱向他们征购赔偿;若无粮,长安粮车可络绎不绝地运粮支援,总不至让后凉子民有一人成饿殍!” 苻坚心中剧震,任臻这是倾国所有,要与自己有难同当了。他低声道:“你北线战事未靖,’ “这些粮食本就是飞来横财,不用白不用。”任臻抠了抠耳朵,似也知道自己向慕容宝连坑带骗地敲了一笔又一笔不大地道,便含糊过去了,“我还不至饿死自家子民来打肿脸充胖子。” 苻坚这才放下心来,抬头对杨定道:“立即召集臣下,按方才那些吩咐加快布置!若有人存疑相阻,军法处置!” 杨定抬头看了任臻一眼,知道苻坚这是不问因由无条件相信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答应,匆匆领命而去。 殿上又只剩两人,任臻抬头冲苻坚笑了一下,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苻坚淡淡地道:“我知你此番来此,除了助我,还为寻人。” 任臻讪笑:“姚嵩身陷凉宫多日,音讯全无,我…我实在担心他。” 他与苻坚之间此时已无隐私秘密可言,苻坚则瞟了他一眼,只不说话。任臻没脸呱噪,只得吞了吞口水,讨好似地直勾勾湿漉漉地望住他——过了好一会儿,苻坚先掌不住破了功,苦笑道:“一入城我便封锁了宫门,但是遍寻明光宫也不见此人——本来他们急于撤军连吕纂的嫔妃宫人都不及带走,应该是沮渠蒙逊在撤退之时头一个带上他。所以我也不敢传令直追索要姚嵩,便是怕逼狗入穷巷,蒙逊会干脆杀人灭口。只能再暗中寻访搜救了。” 任臻不免大为失望:兵荒马乱之际姚嵩应该有机会逃出宫的,为何他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跟着沮渠蒙逊逃亡?!他难道不知道他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一直在等?他真是猜不透姚嵩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转过头,不经意与苻坚四目相对,心底微疚——苻坚已经给了他太多的信任与宽容,夫复何求?因而便只得将此事暂押脑后,勉强笑道:“此事从长计议。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平息姑臧之疫。” 苻坚浓眉一挑,不知怎的就觉得那“我们”二字,听来无比顺耳,尤甚所有蜜语甜言。 第92章 在凉宫的这一二日里,任臻协同苻坚,几乎是夙夜挑灯处理布置医堂、派药、隔离病畜诸事,杨定则调来少量军队入城维持纪律,皆是忙地个脚不沾地。次日入夜方才稍告一段落,连明光宫内都四处飘散起米醋艾草烧煮之味,出入宫人皆以干净纱布蒙住口鼻以防传染。任臻这才略放下心,几乎是眼冒金星地撑案起身,苻坚也顶着俩黑眼圈,见状忙道:“饿了吧?先传膳…”任臻的假胡子都要粘不住了,他默默地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就朝内走,苻忙拉住他:“劳累一日一夜怎能不多吃些!” 任臻瞬间炸毛,扭头吼:“龙肉都吃不下!老子要洗澡!要睡觉!”苻坚立即松手,温言道:“好好好。那我马上命人预备汤池沐浴,一会儿再传膳。”是他疏忽了,哪有人熬了整夜还能吃的下大鱼大肉? 任臻点了点头,游魂似地荡走了。惹的左右伺候的宫女内侍都是暗自瞪眼——何曾见过一贯不怒而威的天王陛下这般和风细雨地温柔待人? 明光殿后便是汤泉池,乃引天然温泉而建,占地广袤,极尽奢华,只是苻坚从未启用过。任臻毫不客气地摈退下人,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在浴池中痛加涤荡了一番,又将摇摇欲坠的胡子彻底撕下,四肢无力地往池壁上一靠,瘫软着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了。 他摸摸自己在水中瘪瘪的肚皮,闭目苦笑了一下,得,也就只有为苻坚,自己才肯这般殚精竭虑劳心劳力,甚至远从长安亲自过来——想到长安,他不绝眉间一蹙,似又忆起什么不甚开心之事,而后——而后他便一仰头,倚在池岩上呼呼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的一双手轻轻托起他脸,靠在温暖而坚实的大腿上。他睁眼,苻坚略带歉意地道:“吵醒你了?”任臻摇了摇头,苻坚将放在池旁的托盘上的一份吃食端来,亲自挖了一勺喂进他嘴里。任臻见是一盘用冰镇过后的绿豆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便知是苻坚怕他没胃口进食而特意准备的,心中便是一软,乖乖地张嘴吃了,又抢过勺子喂了一口给苻坚。二人并肩泡在温热的池水中,默默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这盘甜点,而没有再多说一句道谢或感激的废话,或许这二人都心知,若是形势调转,他们也一样会为对方赴汤蹈火。 待任臻舀起最后一勺糕点送进自己嘴里,没咀嚼几下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脑袋:“这是要给你吃的。”说罢未等苻坚回过神来便倾身俯去,主动吻住苻坚,舌尖将半口绿豆糕推渡过去,一来二往,这亲吻便变了味,两人手足相缠,唇舌相抵,在一片濡湿中火热缠绵。 半晌过后苻坚勉强推开他,喘息不定地道:“你又故意使坏。”任臻坏笑着舔了舔唇,勾住他的脖子又往下拽,苻坚不敢看他的双眼,挣扎着要起身:“我派杨定出宫视察医堂,看时辰应该快回宫复命了,我出去等他。” 任臻皱起眉,忽然从水中站起身来,哗啦啦地泼了苻坚一身水,更要命的是入水时犹披着一件单薄的浴衣,如今早被水浸透了,纤毫毕现地贴在身上,更显诱人。苻坚口干舌燥地想要调转视线,却听任臻道:“大头,我明日就要离开姑臧,返回长安,下次再见,不知何日——” 苻坚心底一颤,刚转过头,便撞到了任臻的胸膛,二人在及腰伸的池水中紧贴对立,俱是呼吸不稳喘息犹盛。任臻伸臂勒住他粗壮的脖子,以额相抵,低声道:“大头,你是天生的王者,你却在怕我?你不敢?” 苻坚猛地低头,噙住他的双唇,用力啃咬似地夺去了他所有的呼吸——我只是太珍惜,珍惜到不敢去掠夺近在眼前的幸福。 然而现在他忍不下去了,管他来日如何,至少曾经拥有! 苻坚剥去他身上湿透了的单衣,火热的肌肤相贴,彼此都感受到了胯,下坚硬的勃、起,苻坚屈臂将人整个托起抱离水面,轻轻放在微凉的池沿上。任臻刚欲说话,便惊喘一声,难耐地扬起脖子来闭目喘息。 苻坚俯身在他腿间,极尽细致地抚慰吞吐,忽而将任臻的双腿抬高,分开,随后口舌并用顺着茎体往下来到后、穴,略一犹豫便挺舌送了进去。“啊!!!”任臻浑身哆嗦地惨叫了一声——他此生都未曾摆过今时今日这般屈辱姿势,门户大开地被人压在身下,但是随着那似乎无孔不入无所不至的软舌在内里乱钻乱刺间或乱挑乱拨,一道道的快感从尾椎骨直直窜上脑海,舒服地过了电一般,任臻难堪地叫了一声:“大头!”像是回应一般,苻坚猛地将他的腿推的更高,将已经濡湿软和的后穴彻底暴露于眼前。 是谁说的会咬人的狗不叫,他妈的太有道理了啊啊啊啊!任臻欲哭无泪面红如血,挣扎着要躲,却被一把钳住,苻坚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中满是滔天欲,火。下一瞬间他再次俯身,任臻剧烈地抖着腰,呻吟出声,随着那舌尖更深入更细致的摹画,内里不受控制地主动收缩起来,甚至挤出了一股粘湿的液体。任臻被这从未有过的经验刺激地浑身上下一齐剧颤,腿间高耸的性、器竟在没人碰触的情况下笔直地喷射而出!苻坚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继续埋首,大力伐挞,一股股粘湿的体液自他唇舌间流泻而出,又被他不舍似地舔舐殆尽,甚至发出啧啧作响的水声,在空旷的汤泉池中显得情、色不已。 忽然任臻闷吼着呻吟了一声,被高举的双腿随之一蹬,连脚趾都舒服蜷缩起来,苻坚则缓缓地抽身而出,面上颔下俱是一片淋漓的热液,无比情动地看着他。任臻见状简直是尴尬死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荤素不忌的话来,猛扑过去想要堵住他的嘴。猝不及防之下二人相拥着向后摔进池中,苻坚眼明手快地抱住四肢瘫软的任臻站稳,在他耳边调笑道:“我虚度半世,今日方知何谓尤物、极品。”任臻脑子轰然一炸,羞怒地几乎要背过气去,想也不想地挥拳而向,苻坚早有准备,水花四溅中侧身一避,再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进怀中,低头深深地吻住了他,任臻没甚诚意地挣扎了几下便告放弃,破罐破摔地以舌交缠推拒,似要从中找回颜面。谁知大头不退反进,更是趁虚而入席卷而来,在唇舌勾连间交换着极致催情的气味,任臻腰间发软,刚刚泄过一次的性、器再一次抬起头来颤巍巍地抵住苻坚滚烫地行将爆炸的阳、物。 任臻头昏脑胀,缺氧一般地红着脸仰头看他,过了须臾,似着魔一般地当真转过身去,缓缓地俯趴在池沿之上。 苻坚被眼前美景震地说不出话来,但见氤氲水汽间,腰线起伏,结实紧翘臀尖隐于水波之中,他颤抖地探出手去,白皙的肌肤在温泉水的流淌下更显滑腻,掌心下任臻的身躯也随之猛地一颤,忍不住低哼出声,宛如最催情的春、药,苻坚却是动作一僵——仿佛许多年前自己也曾见过这般风月无边的情景,也曾为此人魂授色予,倾尽天下。然而自己曾经无比宠信的人实际上却是一头阴狠的毒蛇,蛰伏暗处就等着有朝一日在他的致命之处啃噬一口!慕容冲——他终其一生都忘不了那个为向他复仇而不惜赤地千里屠尽万人的男子——无论是该憎恨还是该愧疚,他都已成了他永远不愿再回想起来的噩梦!他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慌,微退半步,眼前之人仿佛又变成了十几年前一袭红衣,艳色无双的慕容冲,也曾斜倚在池畔,朝他慵懒地伸出手来,掩去眸中怨毒,浅笑轻唤道:“天王陛下~” “苻大头!”苻坚还在恍惚,忽觉颊边一疼,竟是任臻扭头怒气冲冲地挥了一拳过来,力道虽不甚大却也足以让他回过神来,“这个时候你给老子发呆!?不做就滚开!”还嫌他丢人丢不够么! 苻坚摸了摸脸颊,忽然低笑出声——他是任臻,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不是那个色如春花,却心似蛇蝎的慕容冲。他自后搂紧了任臻,下身向前一挺,便将那处热源挤进臀缝之中,与他的蹭在一处,嘶哑地道:“你觉得我这样…是想滚开的意思?” 任臻脸一红,干咳一声,刚嘴硬地开口道:“你——”苻坚忽然使了个巧劲儿,竟就这般疾冲而进!任臻做0的时候少之又少,此刻便如被斧头劈开一样,便浑身僵硬地骂道:“你你这头驴,想杀了我吗?轻一点!”苻坚低头抵着他的头顶,轻轻地蹭掉额上的热汗,言不由衷地点头恩了一声,随后便却伸手扳开了他的双腿,反复冲撞到底,任臻难耐地仰起脖子,苻坚立即倾身吻住他的喉结,连吮带咬,身下亦凶猛地冲突出入,池中之水便随之激荡地水花四溅,弄地一室狼藉。 任臻渐渐地浑身燥热,只觉得肉体在这般野蛮的攻伐下隐隐升起一股隐秘的快乐,不比先头只靠前面高潮,那后面的快感如惊涛骇浪一般层层拍击绵绵不绝,他情不自禁地不住收缩着后、穴,惹地苻坚周身一阵轻颤,僵持着不敢动弹,咬牙喘息道:“你,你放松些。” 任臻怔了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算是稍微挽回了一点面子,便故意调笑道:“大头,你可要快些,若是杨定此时闯进来要向你禀告——” 汤泉池外忽然一阵喧哗,是内侍总管拔高的声音:“杨将军,天王在内沐浴,您万万不可进去啊!” 苻坚:“……” 任臻:“……” 殿外果然是杨定不满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有要事禀告,陛下必不怪我!” 二人在心中齐齐哀号一声,然则此时正干到关键处,谁舍得半途而废?任臻忽然扬声道:“杨定,站住!”殿外脚步声果然随之一窒。任臻勉强转回头,瞪着苻坚:“你还不快动!” 苻坚闷声一笑,却不等任臻发飙,猛地俯低身子,如同一只发情的公狗自后将他紧紧地压在身下,快速抽、插。“慢,慢一点~”任臻呻、吟一声,苻坚霸道地吻住他,“你要我…慢一点?”他果然放缓了频率,却在任臻刚缓过气来的瞬间猛插进来,似要直杵到底般急速冲刺! 任臻被干地双眼含泪,几乎喘不过气来,到后来只能不断地摇头求饶:“不,不要了…大头,求你…” 苻坚失神地痴迷地望着他,临了终于抽身,喘息着释放在他的腿间,任臻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他抬起身子,不解地看着苻坚。苻坚低头与他吻做一处,许久后才不舍地道:“…明日你要启程,不能太过劳累。” 任臻心底一动,酥酥麻麻地窜起一阵幸福的感觉,那绝不同于肉体的快感,而是一种发自灵魂的契合与满足。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靠向苻坚,似乎连在长安城中发生的种种不快与烦闷都就此烟消云散了。 杨定盘腿屈膝坐在台阶上,身边是数个空了的酒坛,他仰脖将手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移开坛子,他看向天上的一钩残月——月色正好,却未免孤清。 他垂下头,苦笑了一下,原来自己也会有如此伤春悲秋的时候。肩头忽然被轻拍了一下,他向右看去——没人,左手便迅捷无比地向后一探,瞬间擒住了来人的手腕。 任臻哈哈一笑:“知道你擒拿手厉害,我再次服输——成了吧?快松手!” 杨定果然放手,有些怔忪地望着只着单衣,赤足踏月而来的的任臻。 任臻绕到他身边,与其并肩坐下,一手拖过一只还未开封的小酒坛子拍开封泥,轻快地道:“姑臧之疫不日便可缓解,你何必一人在此喝闷酒?我陪你!” 若是平日杨定多半会劝春夜风寒,不宜饮冷酒,然而今夜他不想再做个忠臣良将。默不作声地也拍开一坛子酒,抬手与其一碰,仰头便灌。 任臻素知他海量,自己从也比不上的,便不与他争快,自顾自地一口一口抿着喝。半晌后忽然道:“你们都走了,我在长安,有时候真觉孤单。”杨定停了手——他说“你们”?难道他也能和苻坚、姚嵩与慕容永相提并论? 他扭头看着似乎永远嘻嘻哈哈的任臻——不,他并非永远嬉笑怒骂无所畏惧的,他也会愤恨无助、也会失去理智、也会痛不欲生,却不是为他而已——但是他又那样真挚地称他为“你们”… 杨定转回头,皎洁的月光为他坚毅的五官覆上了一层轻纱,望之有如落雪一般。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酒壶,轻声道:“在长安可是发生了不顺心的事?” 任臻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自己隐藏的够好够深,却不料杨定也看的出来,那么苻坚就更应该心知肚明了,只是他不说,他便也不问。 任臻低叹一声,有时候觉得自己当真是幸运,生逢乱世,却还遇见这么多真心相待的人。他忽然伸手搭住杨定宽阔的肩,轻声道:“杨定,好兄弟。”这么多年,多谢你。 杨定依旧沉稳如山,缓缓地抬手反搭住他的:“…好兄弟。” 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喝了小半夜的酒,直到月影西斜,金乌欲升,任臻方才砸破最后一只酒坛,起身道:“我该走了。”杨定随之起身,也不拦他,只是拱手抱拳,在胸前虚虚一握。 任臻点头大笑道:“好!陪君醉卧三万场,不诉离殇!来日中原平定,你我再痛饮一场!” 杨定默然地送任臻出宫离城,长安使团早已在城门处整装待发等候多时了。任臻挥别杨定,纵身跨上赭白,骑行数步,忽然心有灵犀一般他回头仰望城楼,一片日出晖光中,苻坚孑然独立高楼,不知看了多久。 任臻与其四目相对,半晌过后,忽而抬手在唇边轻轻一印,遥遥挥向彼方。而后便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 不留恋、不犹豫,不伤感,不迟疑,因为心有所系,便是归处。 且说姑臧之疫历经月余,至盛夏方才完全平息。吕纂并其残部趁机得以喘息,远遁张掖,并占据酒泉、玉门二郡,讽刺的是吕纂也追封因己而亡的父亲吕光为皇,依旧以“凉”为国号,史称北凉。苻坚则因凉州六郡久战思安,沮渠氏主力尚存,张掖又是匈奴聚集之地,不宜再即开战,只得暂时作罢。 同年,吕纂嫡长子吕荣降生,封为“太子”,大赦“天下”。然于此同时,吕氏的氐族士兵与匈奴兵的矛盾在“国都”张掖愈演愈烈。 沮渠蒙逊夤夜方从由原本张掖郡守府修缮改装后的“皇宫”中出来——今日吕纂召见他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无非是为了奉命驻守姑臧的匈奴军队与吕纂自己的亲兵卫队摩擦不断,互有挑衅之事。蒙逊明着义愤填膺,说自家的兵“骄兵悍将”“太不像话”,实则句句暗指沮渠男成自认护驾有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是刻意纵容部下,劝吕纂看在如今情势上,“暂忍一二”,如此这般吕纂的怒火不仅未灭,反倒越燃越旺。 沮渠蒙逊刚回到自己府邸,便有下人迎出附耳秘语,蒙逊挑了挑眉,便径直到了自己接待私客的小书房,刚一推门便笑道:“司马先生漏夜来访,可是兄长有何吩咐?” 沮渠男成麾下第一谋士司马许咸缓缓转过身来,对沮渠蒙逊拱了拱手道:“若是主公有何吩咐,在下何必深夜之时避人耳目而来?” 蒙逊讶异地道:“那先生贵步临贱地,所为何事?” 司马许咸道:“蒙逊将军在军中多布暗探私属,既然可以屡次跳起沮渠军与吕氏军的纷争,必然也知道在下曾屡次谏言主公除你而后快之事。若是将军一直记恨此事不肯忘怀,那么在下在此赔罪,今夜便当在下不曾来过。”说罢便是深深一揖,蒙逊眼珠儿一转,立即俯身扶起,诚挚地道:“先生折煞我了!我每每想起兄长麾下有先生如此人才就扼腕叹息,恨不得能收为己用啊!” 司马许咸亦一脸感动道:“主公太过迂腐,守成有余创业不足。在下愿另择明主以侍之!” 蒙逊请司马许咸上座,故意一脸纳闷地道:“不知先生眼中,何谓明主?” 司马许咸既肯来走这一遭便也不再遮掩藏掖,直截了当地道:“张掖乃匈奴人发源兴起的祖地。将军名门贵胄,您之上世,虎视河西,奈何屈于吕氏之下?” 沮渠蒙逊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躬身一拜:“先生若有益策,当为吾之良师矣!” 司马许咸明知这蒙逊既然蓄意挑起吕纂与男成的矛盾,必定心中早有成算,如今不过是故做姿态地来试探他罢了。但他既然已决定要改投门庭,必也要献出点计策以为投名状,否则沮渠蒙逊又何必纳他? 他二人挑灯夜谈,相商了整整半夜,终于定下种种计策——黎明时分,蒙逊亲自送他出府,并招来一架遮地严严实实的马车命人妥善送他还家,这才放心走回府中。在朦胧天光中他惬意地松了松筋骨,丝毫没有彻夜未眠的疲惫——他未来的命运,如今才是新的征途。 直到他在花园之中见到了一袭素衣的姚嵩。 他一路分花拂柳而去,在他面前站定,负手笑道:“子峻是是刚刚起床还是与我一样整宿未眠?” 姚嵩淡淡地道:“我一介废人,无所事事,怎比的上将军为国家大事日夜忙碌?” 蒙逊知他语带讽意,不由哼地一笑道:“我知你还在气我迟迟不放你回怀远之事。你皇兄时时向我施压催问,我实际上也留不了你多久——也罢,十日之后,我会邀兄长一同祭祖兰门山,我便亲自护送你到那,再通知你皇兄派人接应,可好?” 兰门山既是卢水匈奴族的发祥地,又是北凉与后秦的界山,蒙逊所言乍听之下,简直顺理成章极了。 “如此,子峻便谢过将军肯高抬贵手,还我自由了。”姚嵩轻声说罢,伸手抚向枝头残存的一朵荼蘼,轻轻一折,登时花瓣纷扬,零落成泥,宛如百事皆休。 第93章 就在张掖城中沮渠氏与吕氏两股势力摩擦不断之际,蒙逊果然向男成进言:“吕天王厌兄长跋扈专权,背地常说兄长有‘操莽之相’。”男成近日虽也常为此事烦扰,但素知这弟弟野心勃勃不好相与,便不肯听他挑拨,只道:“我部人马拥立天王一路保驾,忠诚之心天下皆知。”蒙逊嗟声叹道:“兄长仁义不假,却不知功高震主?弟弟在宫中每每听吕天王抱怨皆感惶恐,生怕我们沮渠氏会如汉之韩信一般惨遭族灭——”如是再三,男成亦不由不暗自心惊,蒙逊便趁机劝道:“兄长若不想为君王所忌,何不暂离张掖以避祸?兰门山乃我们卢水匈奴族的发祥之地,兄长可以祭祖为名,带兵离京暂避风头,如此一可解君主的猜忌之心,二来不声不张的,也不至失了兄长的体面威名。” 男成虽已对蒙逊不甚信任,然听其言观其行,全似为了他们本家兴衰存亡着想,并无破绽,便点头允了:“既如此,你与我同去吧——算算我们沮渠氏立足陇西已过五世,却从未到过兰门山祭祖,为人子孙未免不孝。”蒙逊自然点头称是,暗中却遣司马许咸入宫秘告吕纂:“男成欲谋叛,许至匈奴旧地拥兵而起,反攻张掖。若其求祭兰门山,臣言验矣。”吕纂心惊之下果然在次日收到男成上疏,请求允他带兵离京,至兰门山祭祖告天。 吕纂也是经历过无数政变风波之人,表面上欣然应允,内里却急招忠于自己的亲兵将领与沮渠蒙逊入宫秘商不提。 同年九月,沮渠男成率部离开张掖开赴兰门山,沮渠蒙逊则以打点祭祖事宜为名跟随其后,果然依约带上了姚嵩,因季节转换,恐姚嵩又添时疾,更是日夜汤药不断,似对他呵护到了骨子里。 蒙逊一反常态地不曾骑马而是与姚嵩同坐马车,此时在山野雾霭中掀开了车帘一角,笑道:“子峻你看,兰门山已经到了,这一回我可没再诓你了。” 姚嵩已围上了自己惯常所用的那条半新不旧的貂毛围脖,时不时尤要轻咳一声,他看也不看外面景致,只点了点头。蒙逊没话找话讲:“你从小长在关中,应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漠北峻岭,怎一点观赏的兴致都无?” “有甚好看的?看山不是山,在乎观者之心耳。”姚嵩懒散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蒙逊知是那药的后遗症又犯了——易倦嗜睡,若不按时定量服用汤药则如犯瘾一般,诸事提不起精神来。便先吩咐车外侍从煎了新药送来,而后扭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哦?子峻博古通今,解释一下这话又是个什么说法?” 姚嵩淡然道:“同一座兰门山——我看到的是归家之途,你大哥看到的是祭祖之地,你看到的只怕是——帝王之路。” 沮渠蒙逊敛了笑容,自知姚嵩去意坚决后,他的盘算与计划就再未对他坦诚告之过,然则一个本因缠绵病榻之人却这样轻描淡写地一语中的——半晌过后,他低声问道:“姚嵩,我愿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你,你就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姚嵩抽了抽鼻子,似是精神欠佳,只是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匹夫不可夺其志。”蒙逊薄怒道:“你之志就是回到姚兴身边?西燕大军压境,就算有黄河天险他撑不了几年了,最多倾国以战,玉石俱焚罢了——你图什么!?”他是当真不明白!姚嵩理应是与他一样的人,自私自利、机关算尽,汲汲营营追求一切他想要到手的东西,而回到后秦辅助姚兴,辛苦一场他所能得到的却实在太少,少到姚嵩根本就不该为之付出! 姚嵩一双凤眼半睁半闭,眸光流转却似隐含讽意:“图个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罢了——不过对于蒙逊将军而言,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都不过蔽日浮云,又怎及的上权位名利、谋朝篡位这些头等大事?” 沮渠蒙逊沉默片刻,终于放缓了表情,又如以往一般没机心似地咧嘴一笑:“好,既然人各有志,不便勉强,那我也言尽于此,从今往后,再也不提了。” 一行人进入兰门山腹地,依照先前与姚兴之约,国界附近会安排人马等候接应,蒙逊便带了小队人马亲自护送姚嵩折向兰门山东麓。沮渠男成所部早已在山中扎营安寨完毕,因沮渠蒙逊迟迟未至,便也只得等他到了方能开始祭祖大典。谁知候了大半日也不见人影,入夜时分男成着实等不住了,便命召司马许咸前来,好遣人去追问沮渠蒙逊的行踪。 不多时亲兵回禀——司马许咸不在营中。男成怔了一下,司马许咸任军中祭酒一职,兰门祭祖之事也由他一手操办,怎在这个时候无故不见?他追问众人,却原来扎营不久,便再无人见过司马许咸。男成皱眉沉思片刻,猛地起身,掀帐喝道:“来人,击鼓,传令军中大小将领帅帐议事!” 鼓过三通,人却止来寥寥数人,男成自任家主以来未曾遇过此事,不由勃然大怒道:“其余人都到哪去了?!”有偏将亦是纳闷地答道:“蒙逊将军曾以主公手令调走部分人马,说是要准备祭祖场地——”男成也是戎马一生的宿将,闻言先是一惊,转念一向便变了脸色,急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戒备!” 众将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地来此祭祖,怎还未开始就要连夜拔营?但自家主将既有此命,众人便只得照办。不料甫一出帐,便有士兵惊慌失措地奔来禀告:山中伏兵偷袭! 众将都是一片慌乱惊诧——在北凉地界,谁敢偷袭沮渠男成的兵马!?不一会儿又有人报知来犯军队打的乃是王旗!漫山遍野地从暗处掩杀出来,将他们灯火通明的大营团团围住! 男成微一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心中那恐慌的预感终于坐实了!是吕纂的军队!不知已在山中埋伏了多久专为等他自投罗网!他掉进了一个里应外合万劫不复的圈套! 杀声已从四下里隐隐传来,时不时伴随着“男成谋逆,奉旨平乱”的呼号。刀光剑影、鲜血明火亦随之鲜明地晃动不已,乃至愈演愈烈。沮渠军的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杀地措手不及,有好些尚未及清醒过来便已成了刀下之鬼。 “主公,请传令三军迎战啊!”手下一将军见男成还在失神落魄一般,忙道,“敌暗我明,我军已失先机,若再延误战机则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是啊主公!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占马壮人勇,或可护送主公杀出一条血路!” “我们不要命也保主公安全突围!” 沮渠男成猛地回过神来——吕纂这次摆明是倾尽全力来对付他,伏兵怕有上万!“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保主公一人平安”他当然信!可只能救他一人性命!吕纂兴兵问罪的借口是他拥兵谋反,若他当真反抗甚至厮杀对峙,不就坐实了他强安上的罪名!届时沮渠氏累世积下的家声威名便会一朝散尽,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还在张掖不及走脱的亲族门人也必遭覆巢之祸! 男成勉强定了定神,艰难地开口道:“放下武器,不必抵抗。” “主公!”所有人都觉得男成疯了——人都杀到家门口了,却要三军卸甲白白认输?!他们分明还有一战之力,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啊! “传令三军,不必抵抗!”沮渠男成忽然抬头,猛地大吼,“我沮渠男成为吕家鞠躬尽瘁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我不信吕天王无凭无据就要诬我谋反定我死罪!我要亲自面圣辩白!” 似心有所感,蒙逊忽然勒马,遥遥望向夜间黝黑的山影深处。 姚嵩亦换了坐骑跟在他身后,此时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蒙逊回过神来,略带不自然地一扯嘴角:“出了这段山谷便是怀远地界。按密信所言,我们护送你过谷,后秦派来接应的人就在谷外等候。 姚嵩拢着马鞭抬手抱拳:“如此便要多谢蒙逊将军言而有信,子峻在此祝将军鹏程万里、马到功成。”蒙逊面上带笑,轻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姚嵩便一带马头,率先入谷。 由于谷内过道狭窄,一行人分散开来,鱼贯入谷。夜深人静之际,山谷内只有树叶婆娑与马蹄踏地之声,姚嵩一面走一面下意识地在火把微光之下打量周遭的景致——即便在黑夜之中他也能看出兰门山东麓的这道山谷地势险峻,两壁都是陡峭岩壁,一入谷中进退两难,乃是绝佳的防守之地。而就在此刻,一随侍的亲兵手中火把忽而不慎坠地,登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本是极有秩序的队伍难免发生挤踏,本就狭窄的通道便立即拥堵起来。沮渠蒙逊忙带马过去低声喝骂道:“慌什么,再点就是!” 姚嵩在朦胧夜色中看着离他不远处的士兵们一团忙乱,正欲开口忽然觉得耳后兵器铿锵之声陡然炸响,他猛地伏低身子一拽缰绳,战马吃痛嘶鸣之下窜到山壁之前,堪堪避开一道突袭而来的刀光——下一瞬间火把重新燃起,他的面前已是层层叠叠地围满了拔刀相向的黑衣武士。 沮渠蒙逊站在人墙之外,冷冷地看着他:“姚嵩,在路上我曾给过你机会——问你愿不愿意留下辅佐我——可惜你自己拒绝了最后的生机!可惜了,姚嵩,我不敢纵虎归山。” 姚嵩眼波流转打量着这些预先埋伏好的伏兵,淡淡地笑了:“让你的人黑衣蒙面隐藏身份,这样即便我意外死亡,也可推说死于山贼匪盗之手,来向我皇兄交差——沮渠蒙逊,无论是对你大哥还是对我,你都能下得了狠手,果然是真枭雄。” “欲成大事,至亲可杀!”蒙逊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你也好,任臻也好,都差这一点狠——便注定成不了王者!” 姚嵩闻言忽然呵呵一笑,摇头叹道:“你莫要和他相提并论。” 沮渠蒙逊恼羞成怒,嗖地一声拔刀出鞘,低吼道:“我早就知道你们是旧相识,当初姑臧事变便是因你从中作梗我才最终没有活捉他!”若是当时能活捉燕帝慕容冲,则历史必将改写!他又何必多费这许多周章! 姚嵩勾起唇角,艳丽无双:“忘记告诉你,挑起姑臧事变之人是我,暗中通风报信让苻坚金蝉脱壳得以不死的人也是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你扶持吕纂为主是坐不稳江山的,只能割据退守!” 沮渠蒙逊攸然一惊,心里一直隐约的猜测与担忧竟成了事实:这两年来陇西内战频频,吕氏分崩离析乃至如今偌大一个凉州南北分裂都是姚嵩一己之力! 他一阵毛骨悚然,不由扬刀喝道:“好!姚嵩你果然智冠天下!只是你这般辛苦筹谋都为后秦能扩张地盘吞并北凉,可你皇兄姚兴实在不成器,被西燕打地一退再退龟缩于怀远——有我在,北凉与后秦,谁吞灭谁尚是未知之数!可惜你永远也无法回国,亲见姚兴最后的下场了!” 姚嵩眨了眨眼,摇头笑道:“蒙逊。我既然能算的到你每一步棋,这一次又怎会轻信你肯守诺放我回国?” 话音刚落,蒙逊忽闻头顶上方控弦破空之声迭起,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名亲兵应声惨叫着摔下马来,被一枚疾射而下的羽箭牢牢地钉在地上。 众人都是惊吓不已,蒙逊亦暗自一惊,高举火把向上望去,登时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只见山谷两壁之顶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层层人影,各个张弓引箭,居高临下地瞄准着他们。 夜风吹袭,也无法撼动此时肃杀高涨的气氛,蒙逊带人将姚嵩团团围住,自己却也插翅难飞,一滴冷汗缓缓地滑下额角。 半晌过后,还是姚嵩一派轻松地率先道:“我早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早在暗中通知狄伯支将军在山顶设防,专为候你。谷外关口还陈兵上千,谅你也冲不过去。” 蒙逊冷笑道:“姚小侯当真是算无遗策。但是你莫忘了你也身在谷中,难道你们的狄大将军为了杀我,连你的生死也可不顾?” “有何不可?”姚嵩好整以暇,笑地有如一狐,“若将军执意不肯放过我,退出此谷,我不惜陪将军一同共赴黄泉!” 蒙逊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姚嵩挑眉道:“将军不信?将军数月以来皆以医病疗伤为名,暗中让我服食慢性毒药,使人致幻上瘾,若断药轻则神智不清重则或可丧命——反正子峻命不久矣,拉你垫尸底也算值得了!” 蒙逊微退一步,心下已是怯了——他没想道姚嵩早就知道!明知是毒为还是佯作不知地饮下,就为了麻痹他!就为了能回到姚兴身边?!他咬牙切齿道:“姚嵩你莫要得意,如今我离你近在咫尺,立即便可叫你血溅五步!你的人多,我的人也不少,不较量一场怎知鹿死谁手?” 此言一出,姚嵩便知蒙逊已是生了退意,空放狠话罢了,便信手丢开武器道:“将军的命可比子峻值钱,何必玉石俱焚?将军千辛万苦远赴兰门山可不止为取我性命罢?这个时辰,怕是吕纂军与沮渠军已经打起来了——你虽是计划周详,但沮渠男成也非莽夫庸才,两军交战实在胜负难料,蒙逊将军若此时带兵回去插上一脚,则大事可定矣。又何必在此为我这个将死之人虚耗光阴?” 蒙逊神色变幻,良久过后终于松动:“我若放你走,你要是反悔,从后掩杀断我归路,却又如何?!” 姚嵩心中冷笑:这沮渠蒙逊生性狐疑,觉得人人都如他一般不择手段言而无信。却也不去说破,眼珠一转,直截了当地道:“我若除了你,吕纂无能,北凉很快便会被苻坚灭国,那后秦就会腹背受敌。为了后秦,北凉最好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姚嵩若是辩解自己如何守信重诺,那蒙逊反倒不信,而这番舌粲莲花的解释果然瞒过了蒙逊,只是在心中又忌又恨地暗道——这姚嵩为何肯为姚兴的江山如此殚精竭虑,他却只能孤家寡人为自己的王图霸业奋斗! 此时此刻他也无暇再想了。姚嵩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却只有一个答案。 姚嵩立在原地,看着沮渠蒙逊带领着他的部下缓缓转身,退出山谷,消失于夜色雾霭之中,这才微一踉跄,向后跌靠在冰凉的山壁之上,已是汗出如浆、浑身脱力。 狄伯支还在怀远,根本无暇前来。谷外大军云云实乃他无中生有,就连山崖上的伏兵箭阵也是虚张声势,他仓促之下等调集的驻守兰门附近的后秦士兵只有百余,其他的全是借夜色掩护而立来充数的草人——幸亏沮渠蒙逊自私惯了,否则若他当真不管不顾地只欲杀他而后快,那他便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那么迄今为止自己的的种种辛苦般般忍耐就将尽皆化作东流! 幸而天不亡他…姚嵩失神一笑,曾几何时,自己也开始迷信怪理论神之说了。此时崖上埋伏的小部兵马方才陆续下山接应,黑夜中姚嵩翻身上马,低声吩咐道:“全速行进,尽快离开此地。” 前路茫茫,依旧一片黝暗——等待他的绝非一条光明的坦途。 沮渠蒙逊再三权衡,这才不得已放过姚嵩,刚退回兰门山腹,便有亲信来报:沮渠军不曾大规模地抵抗,两军交锋小半时辰即告结束。沮渠男成被活捉,压入军中缚见吕纂。蒙逊闻言,不由跌脚急道:“又上了姚嵩的当!”什么“两军交战实在胜负难料”——实际上他筹划周详,吕纂之胜当是十拿九稳,而他本人根本无需出面,乃至折返参战!姚嵩这是利用了他多疑的特点,临走还要再摆他一道! 司马许咸早已闻风赶来与他会合,此时皱眉道:“沮渠男成还有一战之力,怎会轻易投降?” 蒙逊也知此时不是悔恨的时候,平复了心情,他冷哼一声——他太了解这个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兄长:“因为事到如今,他对吕纂居然还抱有幻想——”大哥啊,你会有今日全是因为你太过迂腐。 司马许咸道:“那若是吕纂信了他的辩白便知是将军暗中筹划,我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 蒙逊冷笑摇头,转而命道:“再探。一有消息即刻来报。”自己则在帐中落座,闭门养神。 果然不到盏茶功夫,便又有消息递来:原来沮渠男成五花大绑见了吕纂,跪地泣曰:“蒙逊欲离间君臣,先已屡次告臣,臣以兄弟之故,隐忍不言。然其与臣克期祭山,却返相诬告,其心可诛!陛下,臣一片忠心赤胆,天地可鉴!若陛下不信,可诈言臣死,说臣罪恶,蒙逊必作逆,臣投袂讨之,事无不捷!” 吕纂不听不从,乃命科摩多上前将其生生勒毙。沮渠男成临死之际,瞠目悲愤道:“臣若朝死,蒙逊必夕发!臣在黄泉恭候陛下!” 蒙逊听到此处,方才无声地舒了一口长气——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吕纂刚愎自用,又素忌男成掌管兵权,岂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动?他睁眼看向司马许咸,淡淡地道:“先生,下一步应当如何?” 司马许咸也放下了心头大石,起身一揖到底:“主公忠于吕氏而反遭屠戮,怎不令人心寒齿冷?!下一步,自然是要召集沮渠部众,声讨吕氏,为其报仇了。” 蒙逊缓缓地点了点头,望向天边微露的霞光,在陇州与男成相依为命的十载光阴似乎就在眼前,却转瞬即逝。他在心中风平浪静地想道:大哥,莫要怪我。你为沮渠氏而亡,换我为沮渠氏而生——你守了十余年的家业是该交给更适合掌管的人来发扬光大了。 第94章 公元390年秋,北凉国主吕纂诛杀沮渠男成并其亲信心腹百人,还都张掖。沮渠蒙逊则借故留于兰门,暗中召集分散各地的匈奴部众,设灵堂公祭男成,并悲愤泣曰:“男成忠于吕纂,却枉见屠害,诸君能为报仇乎?!”司马许咸戴孝跪拜道:“吾等所以初奉吕纂为王,全为追随沮渠氏,然而吕纂昏聩,信谗多忌,枉害忠良,岂可再安枕卧观使百姓离于涂炭?!” 沮渠男成平素威望甚高,无人不义愤填膺,又被司马许咸一撩拨相激,立时便有人提议道:“请蒙逊将军继任家主!带领我们为主公报仇!” 于是堂上部众纷纷响应,蒙逊拭净残泪,惶恐拒道:“兄长自有子嗣,我岂敢僭越为主?” “主公膝下数子不过冲龄,怎能带着我们冲锋陷阵!”“难道要我们奉个娃娃做主公们!”附和者众,然蒙逊固辞不受。 司马许咸见做戏也做够了火候,便出言劝道:“古语有云‘国赖长君’,请将军非常时机行非常事,继任家主,方能报仇雪恨,振兴沮渠氏!” 蒙逊只得勉强答应,在男成灵位前跪地叩首,掷地有声地起誓道:“蒙逊不得已从权继位,全为报此深仇——兄长英灵,佑我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来日大局一定,必还位于侄,若有违誓,死无全尸!” 次年春,沮渠蒙逊召集部众三万,发动兵变攻打张掖,与城内匈奴人里应外合,不日便攻陷张掖,包围皇宫,吕纂急召科摩多欲逃出宫去,却遍寻不得,最后才找到那个仰卧倒地七孔流血的彪形大汉——原来宫中内侍皆蒙逊私人,前夜得信便合谋将科摩多鸩杀于室。见此情景,左右皆散,吕纂逃至宫门处为叛军所执,押见蒙逊,私下哀求道:“你所求者,唯一王位,我如今孑然一身,愿乞余命东还,与妻儿老死山林。” 蒙逊只在身边留下两个亲信的力士,听闻此言不由哈哈一笑:“只怕天王的妻儿未必肯随你老死山林!” 吕纂一怔,随即似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你!你——” “天王放心,沮渠氏世代忠诚,不会做乱臣贼子。你之后,太子吕荣——哦,不,应该是沮渠荣自会登基即位。”话音刚落,蒙逊便不耐似地挥了挥手,早已等候的侍卫上前一人捏颊,一人倒酒,吕纂竭力挣扎却依旧被灌下了整斛鸩酒,不多时便浑身抽搐着七窍淌血而亡。 蒙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尸体,冷冷地勾起唇角:“天王已然晏驾,速迎新君即位吧。” 沮渠蒙逊迅速控制了张掖局势,平定兵乱,并谥吕纂为“恭愍皇帝”,扶持年近一岁的太子吕荣即位,改元永安。主少国疑,“太后”杨氏临朝,便封其为上将军兼尚书令,不日加封为张掖公,北凉大小军政事务皆出自他手,沮渠蒙逊年方二十,已成北凉无冕之王。 姚嵩将刚刚飞马送来的探报合上,信手掷于案上。张掖公…呵,这野猴子越来越会装了,不自己立马取而代之,却立一个傀儡小儿在台前显示他的“忠义”,真是越来越知道如何循序渐进、欺世盗名了。不过,他半点也不怀疑沮渠蒙逊迟早会将北凉据为己有,即便吕荣与他实为父子,那个凉薄自私心狠手辣的男人也不会对争夺帝位有半点犹豫与心软。 正在脑中翻江倒海地算计联想,忽听内侍在外禀道“单于传召。” 姚嵩回过神来,淡淡地道:“知道了,即刻就去。”说是“即刻”,他却是不慌不忙地净面束发,又换了一套半新不旧正儿八经的绛色冠服,方才慢条斯理地前往面见姚兴。 自退守怀远以来,后秦国主姚兴夙夜忧惧,看起来比往年又见老了许多——他唯恐黄河对岸的慕容永率军攻过来,后秦羌人已是背水一战无路可退了。此时抬头见他那久别重逢的弟弟如霞光一般映射入室,不自觉地松了松眉头,笑道:“子峻来了,坐。” 姚嵩谢了恩,毫不推脱地落座,眼一转便见到早就来此与其议事的狄伯支还站着,知道虽然姚兴如今唯一能倚重的带兵大将就是狄伯支,但打心眼里却依旧当他是仆从奴才之属,不会真心重他。但他却什么也不多说,只是抬头问道:“大单于可是接到了北凉传来的消息?” 姚兴略一点头:“北凉新君即位,送来国书,要与我国结订新盟,言明若一方领土被犯另一方便要出兵相助,共御外敌。” 狄伯支便躬身道:“过去的一年里慕容永曾先后发动三次渡河作战,虽因水流湍急,他麾下骑兵不擅水战而半途折返,但也一直在对岸虎视眈眈,勤练水军,待春水化冻只怕即刻又要开战。而北凉与我们后秦国界相连,唇亡齿寒,结成盟国多分助力也无不妥啊。” 姚兴亦道:“说得有理。而且孤曾与沮渠蒙逊有约,若他肯放子峻归国,我便于他结盟,互无后顾之忧。” 姚嵩原本只是袖手倾听,此刻便一摇头道:“不可。沮渠蒙逊为人狡诈,怎可轻信?当日兰门山谷道,若非我早防他一手,只怕已死于荒山野岭之中,再也无法得见哥哥了!” 姚兴皱眉道:“可两国结盟绝非儿戏,沮渠蒙逊已经继承了沮渠氏家主之位,又自诩忠良之后,难道会公然食言,惹天下人笑话?” 狄伯支亦道:“而且只要燕军渡河异动,只要他肯在陇山出关偷袭慕容永的后军,慕容永素来小心,必定会回防迎战以免被断了后路,那怀远之围自可迎刃而解。与北凉结盟,百害而无一利,怎可因区区的私人恩怨而弃国家大利于不顾?!” 姚嵩自然听地出他暗指自己是只顾记恨旧仇而不肯与蒙逊结盟,却丝毫不气,反平静地道:“我流落姑臧被沮渠蒙逊软禁了将近一年,素知他秉性狠毒,毫无诚信可言,如今虽主动与单于相约若一方危急另一方便出兵相助,但一旦燕军真地渡过黄河兵临城下,他绝不会发一兵一卒!” 姚兴不说话了,自“方圆大阵”“退守怀远”等事一一按姚嵩所料而行,若无他后秦只怕在固原之战便被灭国了。所以他如今在心中已当姚嵩是他左膀右臂,朝中智囊,否则亦不会在先前屡次三番向沮渠蒙逊施加压力要他交还姚嵩。但是这回与北凉断交一事关乎国策,实在不能因他三言两语便轻做决定。 姚嵩从袖中摸出那折探报,在案上展开道:“单于请看,沮渠蒙逊发动兵变杀了吕纂,已经在实际上控制了北凉政局,为何还要推个一岁的娃娃上位?”他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边的胡床椅,抬头对狄伯支道:“狄将军亦坐下同看吧。”狄伯支受宠若惊,却仍是先看了姚兴一眼,见他不置可否并未反对,这才大着胆子与姚嵩并列而坐,耳中听他又分析道:“因为与我们后秦签订盟约的是如今的国主吕荣,到了适当的时机,蒙逊一定会逼吕荣禅位,届时先前吕氏答应的盟约自然而已全盘不算数了——沮渠蒙逊是恐占据姑臧的苻坚一旦腾出手来对付北凉,他会不堪匹敌,这才巴巴儿地求单于结盟,以度此难关;然则若慕容永水兵练成渡河进攻怀远,他定然袖手旁观!” 他这番话说地斩钉截铁,一反往日的圆滑,狄伯支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安成侯所言颇有道理,沮渠蒙逊并非人臣之相,此时此刻以一个娃娃的名义说要签订新约,似为居心叵测。” 姚兴见手下一文一武两位大臣皆如此说,便也就罢了,遣使回绝蒙逊,以旧约为准,两国依旧以兰门山为界,互不侵犯。 一时三人计议已毕,狄伯支率先起身告辞——他要赶着出城,到黄河大营中去。过去这一年来他步兵结阵严守黄河防线,面对慕容永他每日都不敢稍松。姚嵩亦起身欲退,却冷不防被姚兴叫住。 他只得站在原处,待狄伯支退出门外方才恭声道:“单于还有何事吩咐?” 姚兴不答,却忽然起身下阶,在他身边站定,一语不发地直盯着他。寻常人早被他的眼神盯地有些发毛了,姚嵩倒还是镇定,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等他先发话。 然而姚兴却还是不说话,而是直接伸手揽住了姚嵩,将人拉入怀中,迫他一惊之下慌忙推拒,抬起头来略带窘迫地道:“单于?!”姚兴直勾勾地望着他:“从凉州回来之后,你便一直在避开孤,除了议事之外从不与孤单独相处——你可是在怨孤迟迟不肯去凉州救你?” 那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想走!姚嵩暗中翻了个白眼,嘴里却委屈道:“子峻知道单于那时候为与燕交战之事忙地焦头烂额,怎敢为此怪罪单于?若是心中有一丝怨怼之情,又岂会千方百计逃回来只求为国效命?” 听到“为国效命”四字,姚兴心底一沉:“子峻之意,乃是要与孤断了往日情分?!” 姚嵩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臣弟与单于的情分在国在家,怎能算断?时逢艰难,就请单于成全臣弟一片报国之心!”姚兴理智上知道姚嵩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理应大度许之,换姚嵩死心塌地为他办事,然则姚嵩之俊美一如往昔又近在眼前,叫他对这弟弟如何舍得?他倾身搭住他的手臂欲扶他起身,嘴唇刚一微微擦过他的耳廓,姚嵩便膝行着急退数步,叩头疾拜:“臣弟惶恐,求单于治罪!” 姚兴面色一沉,刚欲发作,忽闻门外内侍来报:王后齐氏求见。姚嵩闻言松了口气,再次坚决地叩首告退,姚兴无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逃开。 姚嵩疾行出门,正遇齐后入内,二人甫一照面,齐后直觉地便要屈身行礼,姚嵩连忙抢先躬身一拜:“见过娘娘。”齐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母凭子贵,进位王后,万万没有对臣属低头行礼的道理,忙掌住了略一点头算作回应:“侯爷平身。” 姚嵩直起身子,看向跟在齐后身边年仅三岁的“太子”姚泓,意味深长地一笑:“众王子中,太子最为灵秀聪明,娘娘教导有方啊。” 齐后因身边布有耳目不可多说,只是抚着儿子的头,道:“泓儿年幼,将来还要你这王叔多加眷顾了。泓儿,快见过王叔。” 姚嵩但笑不语地谦逊谢过,拜别之时只道:“娘娘放心。” 齐后亲自目送他离去,这才带着姚泓步入宫门。姚嵩则在走出姚兴所居的宫室后才彻底放下心上大石,他驻足,扭头看向来处,在唇边冷冷地浮出一丝笑意——他早已习惯做任何事都要先计较得失利益,当年是为了得到姚兴的信任而保命求生,如今姚兴已倚他为股肱重臣,没他不行,他何必还做此等下作之事? 任臻日夜兼程自姑臧返回长安,来回却也耗费了半月有余,一踏入宫门,拓跋珪便迎了出来,跪地请安,显是等候多时了。任臻恩了一声,绕过他,任内侍为其更衣,拓跋珪怔了一怔,不死心地也跟着转过身来,继续道:“皇上万乘之尊,怎可轻易忽然离京?纵使姑臧有难,也可另派使臣前去,何必——”他忽然缄口不言,因为也瞧出任臻对他态度有异,不复往日亲厚了。 但任臻面色淡然地依旧不曾开口,直到换上了一套簇新的皂缘白纱中衣,外着绛红袍,腰束白玉带,正是皇帝平常所着的远游冠服。他盘腿落座,端起案上的酥酪茶刚低头啜了一口,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顺手将残茶泼了,冷冷地对内侍总管道:“天气暑热,怎还沏这等腻味之物?速速撤了。”所有人皆是一愣——盖因任臻虽已即位数年之久,但私下并不尚豪奢,平日对吃穿用度亦不甚讲究,这方面好伺候的很,怎么离宫不到一个月就变了性情? 只有拓跋珪脸色一白,隐隐吃惊地望向任臻。 内侍总管眼尖人精,此刻察言观色地便赶忙哈腰赔笑道:“是奴婢糊涂!这就撤换。”说罢自个儿收拾了杯具,又向环伺的宫女宦官们丢了个脸色,众人鱼贯退下,徒留殿内一坐一跪的一对君臣。 拓跋珪直挺挺地跪着,不言不语不动。任臻转头看着他,见他眼圈泛黑,下巴显青,隐约可见一片未褪的胡渣,显是这二十多天日夜焦虑地一直等待。心底微一触动,任臻转开眼去,淡淡地道:“起来吧。我离宫这些时日京中可还太平?” 拓跋珪倔强地挺着背,依旧噤声,任臻简直是要气笑了——合则他还觉着委屈,预备给他脸色瞧了。都说这拓跋珪少年老成必成大器,在他看来,这小子从当年跟在他身边起就一直是个别扭的臭小鬼! 他在心底微微一叹——是啊,毕竟朝夕相处那么些年,情分自然格外不同。他一直把他当个半大孩子,谁知人大心大… “拓跋珪,你起身,朕有话问你。”他加重了声音,拓跋珪听他语气有变,便只得收敛了脾气站起身来:“皇上若觉得末将不可进谏,大可直言——但末将还是要说——皇上此次离京太过轻率!” 任臻垂下眼睑,淡淡地道:“朕纳你的谏便是,这次的确情急草率了些。幸亏宫中封锁消息,京城内外未曾出什么纰漏。” 拓跋珪不敢再试探底线,只得见好就收地接道:“后燕太子慕容宝已经抵达中山,据闻慕容垂因他不曾带回慕容熙而大发雷霆,罚其闭门禁足静思己过——” 任臻听到这个名字沉吟了片刻方才冷笑道:“慕容宝这回冤枉的很,他怎会想到慕容熙在临行之前忽然旧伤复发,甚至在服药之后加重了病情咯血不止,连冯跋都疑心是慕容宝再下毒手故而力谏慕容熙暂留长安养伤。”他瞟了一眼拓跋珪,道:“我知道这是慕容熙故意为之,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你这么有把握令慕容熙如此听话地留在长安?” 拓跋珪低头答道:“末将对慕容熙晓以大义分析利弊,他也怕再途中遭受慕容宝的毒手,所以才肯留下——有他在手,慕容垂必投鼠忌器,皇上可拖延时日静待时机。” 任臻凝神沉思,似在反复咀嚼他的话,片刻后,他点头道:“好一句‘晓以大义分析利弊’。朕的大将军果然文武双全,上得了战场入得了朝堂。既如此,你这便回潼关去吧。” 拓跋珪如遭电击似地猛地抬头:“皇上要赶我走?” 任臻淡淡地道:“你受封安东将军,负责东线防务,守卫潼关本就是你的职责,此次回京是为了押送慕容熙,如今后燕使团离境,他也被扣留长安,你已完成任务,自当回潼关去,岂可算‘赶’?” “皇上!”拓跋珪本能地知道真相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从任臻仓促离京到回宫之后态度大异,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慕容熙尚在长安,慕容垂此时绝不会发兵西侵——” 任臻沉声喝道:“慕容垂乃是一代枭雄,岂可以常理度之?若是他趁我国松懈之际悍然发兵破潼关而长驱直入,你打算御敌于长安城外?!拓跋珪,莫要忘了曾经对朕的承诺!” 拓跋珪浑身一震,他怎么会忘!他接过御赐的龙鳞匕之时,对他的皇帝下跪发誓:“愿为陛下征战沙场,至死方休”!他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缓缓地俯身叩首:“末将遵旨。” 任臻平静地看他站直了,转身离去,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尤为孤高——然而忽然之间,拓跋珪却猛地转回身来,疾冲数步至他面前,第一次不曾跪下,反站着伸手撑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将任臻拢进了他身下的阴影中,他语带颤抖地道:“你知道了…那晚上你未曾酒醉到昏睡过去——你一直醒着!” 任臻向上微抬眼皮,冷着声道:“拓跋珪,你这是犯上。” “对!那一夜我是犯上!我实在忍不了住!我恨慕容永恨苻坚恨姚嵩!恨每一个让你用心去爱的人!”拓跋珪激动地浑身哆嗦,竟不管不顾地俯身去吻。任臻不躲不避,下一瞬间刀锋一闪,原本佩在拓跋珪腰间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然出鞘,抵上他的喉间。 任臻握着寒光鉴人的匕首,与他近在咫尺地对峙:“拓跋珪,我栽培你不是为了让你这般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只是爱你,就是大逆不道?!拓跋珪双目充血,睚眦欲裂地吼道:“为什么慕容永苻坚姚嵩都可以,只有我不行?!”他激动地向前迫近几分,却赫然发现任臻持刀之手稳如磐石,半点也不曾退缩,他只觉喉间一刺,肌肤划破,便有丝丝血沫顺着刀刃淌下。 任臻道:“我自诩平生不算专情,常有辜负,但却还不至滥情,更加不会为了让你死心塌地为我卖命,而去假装爱你。拓跋珪,从我第一见你开始便知你绝非池中之物,所以不管谁反对我都坚持提拔你重用你栽培你,这么些年来我亲眼看着你从一个狠戾刻薄充满仇恨的孩子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一方将才——你对我来说,有如手足至亲,却也仅仅是手足至亲。” 拓跋珪怔住了,他悲哀地望着他——任臻无论平日对他多么纵容多么亲厚,但在这一关口却也不肯真地分处一丝情爱之心相待!如此残忍如此决绝,却还要怜悯似地对他说,他很重要,他是他永远的手足至亲! 第95章 二人沉默对峙,情势一触即发,任臻的目光如电,如刃,如箭直射进拓跋珪的双眼之中——谁退让?谁妥协? 拓跋珪喉间一动,又有几丝鲜红渗出,任臻心底微微一跳,却见他竟然直起身子,缓缓地退后跪下:“臣君前无状,请皇上赎罪。” 拓跋珪毕竟是拓跋珪。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总还保有理智的底线——他历经数次的王朝更替,从个一无所有的质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太过不易,他无论如何也输不起。 任臻垂下眼睑:他早就料到的。君臣相得或许是他们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了。“你明日便启程去潼关吧。” 拓跋珪微乎其微地一颤,旋即俯首道:“遵旨。”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徒留殿上任臻一人呆怔似地望着自己手中染血的龙鳞匕,万没想到自己会以此等方式收回——罢了,这样也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想起当夜,拓跋珪擅看苻坚送来的信物之时他尚且半梦半醒,然而当他将唇覆上之际,他却有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无比震惊——不是不知道拓跋珪对他的忠诚依恋,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宠溺纵容,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初见之时尚对他满腹算计的半大少年竟然起了别样心思。 拓跋珪那时失魂落魄似地,双唇一触即分,而后便慌忙跳下龙床,匆匆离去。任臻随即也翻身而起,在床上望着他的背影,心烦意乱地呆坐须臾,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便一路尾随拓跋珪而去。 因为当日豪宴为慕容宝等人践行,不少外臣官属皆饮地大醉,多有留在宫中暂宿一晚的。任臻在后眼见拓跋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乱走,惹人侧目,皱了皱眉招来内侍命人悄悄地引拓跋珪去偏殿醒酒歇息。谁知一回头便见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迎面截住了拓跋珪。 慕容熙倚在宫柱之上,单手随意地把玩着腰间的束玉丝绦,偏着头故意嘲道:“拓拔将军这是怎么了?活似一头丧家之犬?” 拓跋珪站定了,无声地瞟他一眼,下一瞬间他猛地攥住慕容熙的衣袖,转身就走! 任臻一愣,本能地摈退下人,独自跟了上去——拓跋珪虽受封将军,但因任臻宠信无比因而常宿宫中,并未别府而居,把守之人亦是他从虎贲卫中选拔出的亲信。走到那处僻静宫苑的门口,任臻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不必声张,自己则定了定神,缓缓迈步踏入。 任臻几乎是马上就后悔了。他看见拓跋珪粗暴地将慕容熙摔向床去,欺身压上,蛮横地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慕容熙仰头看他,唇边似笑非笑地带着一丝讥诮:“拓拔将军,那日在驿馆之中你不是拂袖而去,说与我再无瓜葛么?怎么今夜就这般难忍难耐、火急火燎?” 拓跋珪气喘吁吁地有如一头凶狼,他双目血红地低吼道:“闭嘴!” 慕容熙心中冷笑,双手却捧住了拓跋珪坚毅的下颔,倾身吻住他,呵气笑道:“拓跋珪,可是因为今夜正主儿不得空,才让你退而求其次地来找我?” 拓跋珪将他双手举过头顶,牢牢地按在床上,气息不稳地开始急切地啃咬噬吻,不耐地道:“莫要啰嗦!”手下则断然撩起他的衣摆退下褶胯,直捣私、处,“我要干你,还需理由?” 他急迫而莽撞地挺身而入,慕容熙吃痛似地嘶了一声,却又在随后的冲突进出中耸腰相迎。他微扬起脸,表情迷醉,忍不住连声呻吟——这十几年来还从未有人这般野蛮地强迫他压制他,但他却从这略带情欲的交欢中感受到了别样的快乐——他开始庆幸自己骗过了冯跋,能继续留在长安。他憎恨慕容宝,却从未想过与之争位,他从小得父母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位名利根本束缚不住他,他要得到就是这个不肯正眼看他满腹狠毒心思的拓跋珪! 拓跋珪汗如雨下,腰间耸动,伴随着粗喘拍击并濡湿的声音,如同一条正在发情交尾的狗,哪里还似昔日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当他再次俯身舔过面色酡红高声呻吟的慕容熙的面颊,任臻退后一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觉得恶心极了。若说拓跋珪方才一吻他尚是震惊,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觉得恶心——他再迟钝也能看出此时此刻的慕容熙在这一角度像极了他,不,不是他,是慕容冲。 原来拓跋珪所谓的隐忍和压抑,也不过是为了这皮相!上一刻还深情款款下一瞬就与人交壑,若这二人彼此有情那先前种种便全是伪装,若彼此无意那行此事与动物何异?难怪他事先那么胸有成竹地向他保证自己能留下慕容熙——却原来是这么个“留法”! 任臻脚步虚浮地回到金华殿,几乎是气白了脸,语气不善地命人急召禁军统领兀烈。 可怜兀烈日夜值宿宫中不敢松懈今晚难得解禁畅饮一番,正是喝高之时又被火急火燎地召来,勉强定了定神让自己别再东倒西歪——知道皇帝夤夜召见必有要事,只是方才席上看皇帝眉飞色舞地喝了也不少,怎一点也不上头的模样他自然不知是拓跋珪怕任臻伤身而暗换了烈酒,否则任臻酒量再好,那样豪饮也得醉倒,却不想拓跋珪此举惹起之后的一串风波。 兀烈强撑着向任臻叩首行礼,询问有何吩咐之时,任臻却是怔了一下,重新陷入沉默——他要做什么?捉拿拓跋珪?以什么罪名?可笑! 他自己的前半生也曾滥情风流过,从不以为耻。说到底同为男子,都应该觉得纵情享受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为何就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就因为拓跋珪有可能“爱”他却又轻易和别人上床?那他也未免太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兀烈偷眼瞄向皇帝,见他一张脸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酒都吓醒了大半——这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又准备整治哪个大臣了吧? 任臻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对兀烈开口吩咐道:“打点一下,明日送走后燕使团后,朕准备微服离京。” 啊?兀烈不解地抬头——但他服从命令已成了习惯,当下便领命应道:“末将这便去营中钦点人手,只不知皇上是要去哪?” 任臻的目光转向摆在枕边的那只朴实无华的木匣,心底微酸,遂轻声道:“姑臧。” 思绪回到今朝,任臻将刀刃上的血迹拭去,重新收起龙鳞匕后轻叹一声:这大半月的时间他本早已想通了,怎么一回来真再见了拓跋珪,又庸人自扰起来?他如今不过弱冠之龄,望不尽的大好河山正在眼前,便是有些什么情感纠葛想必也会被如斯而逝的岁月与时日雨打风吹去——十年二十年后当他位极人臣,再提起这起这桩年少荒唐,只怕就不过是付之一笑了。 冯跋入内,见慕容熙仅着一身单衣,外罩绛色纱袍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便转身拢上了轩窗,亲自将案上那小碗药汤端至他面前:“殿下方才嫌药烫,如今过了小半日了,怎还不进药?这伤多早晚才得痊愈?”慕容熙当日催发旧伤本就是为了留在长安,好待在拓跋珪身边,此刻便爱答不理地随意找了个借口:“这药苦。” 冯跋顿了一顿,放下药碗道:“殿下当日不欲与太子同行,末将才同意殿下佯装伤重复发,若殿下现在总是不肯服药痊愈,我们几时能够启程回国?” 又来啰嗦了。慕容熙心烦地翻身坐起道:“如今两燕修好,慕容冲也昭告了我的身份,不敢再对我怠慢,待在长安有何不好的?反倒是后燕国内总有那许多人对我明里暗里地总是不满!” 冯跋沉默片刻,实在是忍不住了:“殿下以为慕容冲锦衣玉食地款待你我就是真地敬如上宾了?前些天才刚刚提出要在并州边境处开设互市,皇上因您还落在长安不得脱身只得答应——” 慕容熙不耐地道:“既然如今两国没有交战,开放互市有何不妥?” 冯跋本是汉人,自被慕容垂提拔以来一直锐意进取只顾办事,在京之时对河间王慕容熙不过闻名不曾照面,如今才知他年少气盛恣意骄纵之名当真不假——可偏生又有一副令他见之忘俗的绝世容貌!他叹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继续劝道:“殿下可知慕容冲选中的互市地点是在并州代郡?那一代自古盛产良马——如今西燕与后凉交好,凉州一带输送来的战马本已足够,为何他还要在代地再行贸易?长此以往,此消彼长,恶果可见!而皇上如今因殿下还在长安而不得不应承此事,然则已经屡次密令末将想方设法护送殿下回国。” 慕容熙倒是颇为认真地听了,而后想:并州代郡?那不正是拓跋珪当年的故国?冯跋一气说完,见慕容熙还是一脸不以为然便起身道:“殿下还不明白?您一日羁留长安一日便沦为人质,皇上就是真想有所作为也必投鼠忌器!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趁西燕立国伊始百废待兴之际渗透安插进来的人已被慕容冲明里暗里拔除地七七八八,余者安于其位,也不敢再与我等暗中交通——这些天来末将屡次入宫求见慕容冲却总不得见,不管私下如何刺探都不知何故——末将想起此事每每心惊,皆恐不能在这虎狼之地护殿下周全耳! 慕容熙在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虽明知今后自己人身安全多赖这冯跋保护,但又觉得他年纪轻轻的,怎就这般呱噪——他不是不晓得厉害关系,但他做惯了富贵闲人天之骄子,从来无心这错综复杂的军国大事,当初不听人言不管不顾地硬是发兵袭潼关,也是因为年轻好胜欲立军功而令其父刮目相看罢了。如今拓跋珪还没真地到手他怎么会甘心离开?那不就摆明是认输服软?眼见冯跋又要再谏,赶紧倾身伸手捂住他的嘴,瞪着他道:“冯将军!你说你也不比我大几岁,怎跟小老头一样啰嗦?难怪至今还未娶亲——我们鲜卑人家的女儿最爱豪爽男儿,谁下嫁予你那还不得被烦死?!” 冯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垂眼去看,那捂着自己的双手白皙胜雪,纤长细腻,真真比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还要养眼动人。想到此处,他没由来地俊脸微红,略带紧张地一把挣开弹身退后,结巴道:“殿下赎罪,末末末将也是忧心殿下安危,恐恐恐受制于人——” 慕容熙收回手来,有些玩味地一笑——他自小游戏花丛,风流浪荡,爱慕他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如何看不出这平日正经沉稳的男人的别样心思?他觉得颇为有趣正想再加逗弄解闷,忽闻驿馆侍从来报,安东大将军拓跋珪来访。 冯跋皱了皱眉——大半夜的无缘无故来做什么?他现在看这拓跋珪越来越不顺眼了,若将来有朝一日两燕开战,此人必是劲敌!慕容熙则兴奋难掩地开口道:“快请!”自己穿鞋下榻,又换了一身锦绮馈绣的品色衣袍,转眼见冯跋尚在便不耐地道:“冯将军,你说的本王都记下了,请回吧!” 冯跋离去之时正与踏露而来的拓跋珪错身而过——他本能地觉得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拓跋珪平日虽也不苟言笑,然今夜神色冷肃如挂霜覆雪一般,一双眼中更是寂如死水,而大异从前锋芒毕露,究竟发生何事? 慕容熙却看不出这许多,他和上门,反身倚住,似笑非笑地道:“拓拔将军这是转性了?前些天还爱理不理的给人脸色瞧,今天就夤夜来访——是上次落下了什么贴身之物?” 拓跋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里并非中山,长安城中无论哪里我都来去自由。” 慕容熙闻言登时气地面色泛红,咬牙道:“你,你别以为本王对你有点兴趣,你就敢如此嚣张——”拓跋珪打断他的话:“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长安了。” 慕容熙一愣,气也顾不得生了,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去哪?!为何要去!” “潼关。”拓跋珪凝视着他似曾相识的脸孔,“君命难违。” “现在两燕修好不曾交兵,为何这般急切地要赶你去潼关?”慕容熙这才看出拓跋珪气色不对,他不傻,转念一想便迟疑般道,“你这是…得罪慕容冲了?” 拓跋珪撇过脸去,垂下眼睑,在脸上投射出一道隐带哀伤的阴影:“得罪?呵~君臣之别,有如天壤,他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得抗旨——罢了,我只是来与你道别。今后珍重吧。” 慕容熙急了,他留在长安就是为了拓跋珪,谁承想慕容冲一句话就调他离京,那他在此还有何趣味?他拉住拓跋珪的窄袖,情急道:“拓跋珪,你就非得为他卖命致死吗?!” 拓跋珪眸色微闪,抬头看他,慕容熙倒是真心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跟着他无非为情——可西燕有慕容永在你便永远无法成为三军统帅——你不如跟我回国,我父王一向爱才如命,必能对你提拔重用!” “如今两燕修好,若我背叛旧主,你父皇迫于压力怎会纳我?” “谁都知道如今和平只是暂时!一旦两国开战,你必举足轻重,何愁无用武之地?!” 拓跋珪目光转暗,半晌后以手反握住他,终于语气平静地道:“长生,多谢你。” 这是二人相视数月以来拓跋珪第一次道谢,慕容熙心底一喜,早忘了细究真假,与他相拥一抱,在他怀中轻声道:“静待时机,凡事有我。”他要他知道,他能给他的,远比慕容冲要多的多! 拓跋珪伸手缓缓地抚向他如瀑黑发,眼中却尽是压抑的狂暴:你要我为你征战沙场封狼居胥去建不世功业,行,我便做给你看,我要证明我不比苻坚姚嵩慕容永任何一个人差——是你错看了我! 漠北的料峭春寒中,一身戎装的慕容永登上高坛,穷目眺望,不远处的黄河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在表面上仍因坚冰未化而凝滞不动,地下却时时发出隆隆的闷响。 刁云尾随着拾级而上,在他身后道:“春水行将化冻,我们的水军也总算初有所成,想来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挥军渡河,彻底灭了姚秦。” 鲜卑慕容本以轻骑横行天下,数月之内要训练一大批水军和用以攻城的步兵并筹够渡河所用的羊皮筏子,已经实属不易了。居然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慕容永双眉紧锁,他去岁此时便饮马黄河遥扣怀远,却一直这天堑所止,对着姚秦最后的基地空自兴叹,心内焉能不急? 他伸手入怀,背对着属下按了按一直贴身藏着的半块平安玉——当日他以为必死而跳下黄河,仓促间将平安玉射还任臻,坠落与地再次摔裂。后来两人历经波折终至雨过天晴安然无恙,任臻便在出征之前亲手将那玉璜顺着裂纹一分为二,为他带上刻有“平安”二字的那半块,谁知慕容永将玉推回,反手夺去任臻手中抓着的那半块,硬梆梆地道:“我要这个。” 任臻眨了眨眼,便勾起唇角笑地无比满足——他手上那半块刻着的自然是他的名字——如今这个天下,也只有他与他二人识得的字。他故意问:“为什么?”慕容永想了想道:“身边有你,才会平安。” 任臻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两人浮浮沉沉这么些年了,慕容永一直是不解风情似地,嘴硬地不肯哄人。他没想道慕容永这回会如此坦然地甜言蜜语。 慕容永看他难得吃瘪,心底不由微喜,忽然偏头轻啄了他一下,下一瞬间又恢复撑原本的忠心耿耿的面瘫样了:“皇上放心,末将不破怀远,誓不还京!” 任臻那时尤笑他嘴硬,谁知慕容永竟当真一年不曾回长安,也不让他亲临前线——就连冬至上元,任臻一日连发七疏劝他回京过节,他也以备战操练为由拒绝了。任臻气地亲自写信骂他是个“榆木脑袋”,反正大冬天的黄河冰封千里,双方一举一动都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看地清楚明白,所以战也是打不起来的,主帅怎么就不能暂离前线,回家省亲? 慕容永置之不理。他是在怕,他怕自己一旦见他便会磨去他“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血性杀气而再也舍不得离开。他当然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见他,但他要凯旋而归!要他的君王他的挚爱为他而发自肺腑地自豪! 他心内复又激荡不平,面上却还是平静无波地吩咐道:“河冰一化,立即将新造的羊皮筏子下水试航,看看是不是真能多载三成的兵员——”刁云抱拳领命,又无奈道:“我们的人如何训练都无法在河流上如履平地,只能尽可能地改进羊皮筏子,减少运送次数了。只是河水湍急,筏子一大便难掌控,只好看试航结果了。” 慕容永呵出一口霜冻的白气,点了点头道:“尽快。” 然而黄河化冰还未等慕容永的新船入水,灯塔哨兵回报——怀远方面率先放船,意图渡河进攻。这一下可令燕军上下震惊无比——过去那一年,姚兴只顾防守,龟缩在怀远不断巩固和加强城防,怎么这一回是吃熊心豹子胆了敢主动出击? 慕容钟年轻气盛,当下拍案而起:“来的好!猫了一冬天老子正憋着股火呢,正好冲他们撒撒气!”刁云不说话,慕容永则下意识地一颔首:“也好,就试他一试——慕容钟,点兵迎战!” 一时黄河浊浪之上百帆漂浮,慕容永下令新造的羊皮筏子阔大平稳,多载兵员之外还缓解了晕浪之苦,唯一的缺点怕就是太过沉重以至行动迟缓,姚秦的船队占其轻巧很快便撞上了西燕的前锋直直楔入西燕船队之中,双方几乎是立即缠斗在了一起。 慕容永在高台之上观战,不多时便皱了皱眉——他倒是不在乎这场小小战斗的输赢,横竖只是为了下水试航,演习罢了——姚秦早已无力主攻了,只是这种轻灵诡异的指挥方式实在不像姚秦宿将狄伯支…他立即招来亲兵命他去探对方主帅是谁,不一会前线报来,对方船队之上高悬后秦王旗,上书“卫大将军安成侯嵩”八个大字。 慕容永闻言一惊回头——姚嵩?他回到后秦了?还为了姚兴出战西燕慕容氏?! 第96章 怎么不是狄伯支? 就算姚嵩归来,他的军功也比不上誓死护驾的姚兴亲信大将狄伯支,为何这回不是他上阵? 他疾行数步,又跃回高坛边处,干冷的阵阵罡风扯散了他的长发,在漠北凛空中犹如玄色的裂帛。他沉默地观察了许久,后秦船小而快,但人手武器均不足;西燕船稳而大,但周旋转桨皆笨重,双方缠斗多时,尚是难分胜负,慕容永忽然双眼一亮,转头急吼道:“鸣金,收兵!命慕容钟立即收兵!” 下一瞬间冲到刁云面前,神色铁青地道:“即刻分兵前往下游严加驻防!”刁云一愣——黄河东岸下游乃是他们伐木造船的林原地带,难道后秦这次一反常态地主动搦战,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他登时吓出了一身白毛汗,立即轰然领命,疾跑而去了。 唯剩慕容永独立高台,一双眼中阗黑一片,讳莫如深——他害过他却也救过他;他信过他却也伤过他——过去种种如浮光掠影,悉数掠过眼前。 姚嵩,你到底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你究竟是敌是友?!究竟有何目的?! 果然入夜时分便传来消息,下游地带发现偷袭的秦兵,皆轻舟简装,泅渡上岸,意欲纵火焚林,刁云率军赶到之时,正好截住由狄伯支亲自领军的后秦军队,并将其击退。彼时火苗已起,幸而还未成势,否则如今天气干冷,火势一旦燎原,情形必难收拾——纵使验证了新造筏子堪用,一时之间沿岸近地也再找不到能伐木取材的林子了。 慕容永此刻才略安下心来,一面下令严加布防,加紧造船,一面心里五味陈杂,案上的书笺写了又揉,许久也无法下定决心——到底该不该告知长安城中的任臻。 平心而论,他当真是不喜姚嵩,从当年他毛遂自荐前往阿房为质起,他便觉得此人阴柔藏奸、不得不防;后来任臻出现,自己机关算尽也还是无法阻止他二人愈加亲密他便更视此人为眼中之刺自然毫不信他——然而这么些年来他却再三于暗中帮过他们——姚嵩此人,他一直都未看清过。 正当此时,军帐外传声而进:长安来使。慕容永定了定神,忙扬声道:“快传!”前些日子他刚刚将敌我军情并督造新船之事详细上奏,预备在今春与姚秦决战,挥师渡河。想必任臻这个时候遣使降旨亦是为此等大事而来。 来者果然是虎贲卫的统领兀烈——任臻为确保军情不至走漏,不仅明里暗里在京中拔除异心之辈,与各个戍边大将互通消息亦只用身边私人。慕容永更是断定任臻对渡河作战有所指示,便依足规矩南面行礼毕,兀烈亲手捧过只一尺见方的大锦盒交予慕容永。 慕容永满以为里面必有密函书信之类,谁知揭开一看,却是一件崭新的皮甲并玄狐大氅。他又往下翻了翻,再无旁物,便略带不解地抬头道:“皇上没有别的话交代?” 兀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皇上有旨‘人不如旧,甲不如新;漠北苦寒,望卿加衣。’。 ” 慕容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派人山长水远地来到前线只为送一套新制的甲袍供他御寒并替换已经跟随他多年的残衣旧甲? 余者竟是只言不谈战事——任臻将对秦战事全盘交予慕容永指挥,已是对其全然信任,毫不过问。 慕容永低头谢恩接过,不用摸也知那皮甲、大氅做工精细,用料上乘,乃是一等一的御寒佳品。思绪似回到五年前,彼时的任臻尚且没心没肺浑然不似一国之君,每每让他暗中嗟叹苦恼不已,然而却也是在那时,他围猎归来记得的头一件事,便是亲自选了张上好皮子缝制皮甲供他过冬御寒。 即便如今皮甲残旧,毛边破败,他也不曾有须臾离身。 慕容永缓缓起身,面对兀烈沉声道:“请回禀皇上,臣不日便挥师渡河,克复定襄,必献怀远一郡之地于陛下!” 至于姚嵩到底意欲何为,他亦不再挂心多虑了。 总不过是神挡弑神佛阻杀佛罢了! 怀远城后秦“王宫” 狄伯支卸了戎装,急匆匆地入宫复命,一见姚兴高居王座而神色不善便唬地双膝跪地,惶恐道:“末将辱命败还,单于赎罪!” 姚兴面色铁青地道:“分兵袭燕,毁其林仓,使他们无木造筏——这是你的主意吧?!姚嵩为了配合你主动请缨承担正面迎敌之战,由你亲自领兵绕到燕军防守薄弱之地登陆烧林。但是结果呢?你兴师动众策划良久,不够燕军一战之力便悉数败逃!你难道不知如今我军已经兵力匮乏不足再战了?!” 在旁静听的姚嵩也是刚从战场退下没多久,此刻忙劝盛怒之下的姚兴道:“都是那慕容永太过狡诈,竟早料到我们会偷袭后方,派出精兵截杀,我方这才不支败退,此乃天意。单于莫要怪罪狄将军了。” 狄伯支吞了口唾沫——其实他败退而归之际,心中未尝不曾怨怼姚嵩。本来依他本意,是由他主战西燕水军,吸引慕容永的注意;而由姚嵩带人绕道偷袭则大功可成——谁料姚嵩硬是要正面出战,还大张旗鼓地打出自己刚得晋封的旗号,无意中不就是给慕容永提了个醒嘛——哦,这么声势浩大地前来搦战,却不是主帅领军迎敌,那主帅上哪去了?! 但姚嵩素来很肯与他结交,在姚兴面前又屡屡为他美言,就连方才也多为其开脱,狄伯支怎么着也无法说出自己心底真实的埋怨,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姚兴见他耷拉着一张倒霉催的苦逼脸,不由也是心烦不已——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就算再生气不满也不能真治狄伯支的罪——如今他手上缺兵少将,实在没剩多少底气了。 在姚嵩开解之下,姚兴最后勉强一笑,劝慰勉励了狄伯支几句,命他回府休养。待四下无人之时忽然叫住姚嵩道:“子峻,孤有一物待你一观。” 姚嵩一挑眉,这么个紧张时节,姚兴有何要物特特避开狄伯支而要单独给他看的?便温文一笑:“臣弟遵旨。” 姚兴下得阶来,亲自携了姚嵩的手,穿过议事厅,转进一处隐秘的书阁,在一处蒙覆幕布的巨大沙盘前止步,忽而出声相询:“子峻,你亲战慕容钟,可告诉孤实情,黄河天堑到底能不能阻挡慕容永研制下水的新型木筏?” 姚嵩咬了咬唇,沉吟不答。姚兴摇了摇头,叹道:“今日孤也临河观战,看地清楚——不能。慕容轻骑名扬天下,却不善水战,本拟黄河天堑能一阻兵锋,保我姚秦一隅江山,谁知慕容兄弟非要对孤赶尽杀绝!他们一旦得过黄河必定十倍围城,猛攻怀远!先王与孤被他们从新平逼到固原,又从固原逼到怀远——如今我们避无可避,再无退路了!”话音未落他右手丕动,幕布猛地揭起,沙盘上赫然是整个怀远城的微缩模型。 不,不止是微缩模型。怀远位处黄河上游,地下水系错综复杂,水患时发,历代以来占据怀远的统治者为避祸保身及灌溉农田,都有修建过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故而怀远城自古以来,人工沟渠便纵横密布,勾连成网,这座沙盘便详尽标注了城内所有的水道沟渠——姚嵩眉心一跳,他已经发现了其中最大的不同:城内规模最大的四条引黄干渠唐徕、汉延、惠农、西干四大水道已被挖通改造,各渠道在正对城门不远处汇聚成一点,插上了一面醒目的小旗。 姚兴负手背后,一字一句慢悠悠地道:“这事连狄伯支都被蒙在鼓里——你被困北凉之时,我就一直在暗中修渠改道,如今大功已成。只要慕容永兵临城下,我便引黄河之水入城,开渠泛黄,水淹三军!” 姚嵩闻言,登时激起了一身冷汗——是他小看了姚兴!他忙抬头道:“单于三思,此乃与敌同毁的焦土之策啊!开渠决堤,泽国千里,燕军固然覆灭然怀远亦必不保啊!” 姚兴冷哼一声,道:“孤岂不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我们虽与北凉结盟,但苻坚已站稳脚跟正式对北凉宣战,谁知道沮渠蒙逊能撑多久?若是苻坚统一凉州六郡,那便兵抵兰门,直扣怀远后方,与西燕成夹击合攻之势,届时怀远必更难保。本拟纵火焚林可阻得一时是一时,却又功败垂成。慕容永此人心思缜密睚眦必报,如今必定励兵秣马要报此仇——燕军发起总攻必在今季。若他们渡过黄河天堑,怀远根本守不住!既然如此,不如玉石俱焚!” 姚嵩此时方知姚兴是思虑周详,早有打算,而为怕激起民变、兵变,连狄伯支都隐瞒不告。 姚兴伸手按住姚嵩瞬间冰凉的手背,轻声道:“如今孤以实情告知,便是要你做这断后之事,一旦怀远城破,待孤撤退你便即刻在此处决堤放水——孤倒要看看,慕容永自诩英才天纵,勇者无惧,能不能挡住这滔天浊浪!” 姚嵩离去之时已是月上中天,他眉头紧锁,坐立难安——姚兴这一招玉石俱焚釜底抽薪着实厉害,他可全身而退远遁漠北西域不说,西燕半壁兵力必毁于一役,此消彼长之下北凉蒙逊、后燕慕容垂又岂会错过良机?则中原陇西必定板荡,大战连年,任臻多年布局、几番筹谋便成一纸空谈。 他仰头望向空中孤月,姚兴此举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本不想这么快,这么冒险… 他转过身,穿堂过室,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小小宫室,门口一老年哑宦立即为其开锁推门,而后无声地对他行了个礼即便告退。 姚嵩循着月光独步入内,虽无人居但是窗明几净显是常有人打扫。他缓缓落座,重燃残烛,刚刚为自己斟了杯冷茶,门外便传来脚步轻响。 姚嵩将那盏茶水轻轻推到对面,淡淡地道:“来得挺快。”余光瞄见来人一动不动,便抬袖招了一招:“我知道娘娘身份贵重,不比当年,所以必会小心行事,你我会面不会传诸于第三人之口。” 齐后这才抬步入内,反手掩上了门,一张俏脸之上寒霜密布:“小侯爷命那哑奴入宫传我来此,可有何要事吩咐?” 姚嵩淡笑道:“娘娘如今身为后宫第一人又要抚育太子,自然贵人事忙。我见娘娘一面尚且不易,只好行此非常之法了。” 齐后怎听不出他话中讽意,咬了咬唇,道:“妾身当日不过是‘庶太后’身边一介宫女,本该跟随旧主老死冷宫不见天日。自知得有今日皆侯爷引荐之功,不敢有一时之忘。” “既如此,那当日我离开后秦之时吩咐娘娘之事为何至今未见成效?!” 齐后猛地一震,慌忙回头看了一眼,方道:“五石散娱情时用尚可,平日再三劝服会惹人生疑,加上五石散本就药性甚慢,请侯爷宽限时日!” 姚嵩忽然起身,伸手抚向她冻地青白的脸蛋,忽然诡异一笑:“那就换一味助兴的药献给单于吧——我等不及了。”将袖中拢着的一枚精巧匣子推送过去,眼神怨毒如蛇,“此乃慎恤胶,当年汉成帝为了那美艳无双的赵合德而亲自炼出的妙药,当世已极为罕见。” 齐后再不通史籍也知西汉成帝就是服了此药,精涌不止、脱阳而亡的!不由瞪大了眼,嗫嚅道:“侯爷是让妾身下,下,下毒?!不,不可。单于秉性威严,妾身实在…实在不敢冒险——”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姚嵩冷冷一笑,“自古女子奉命办事,多优柔难决,皆是因为舍不得那枕边之人。可娘娘细想,如今这一年半载单于可还如当初一般宠幸于你?可男儿多薄幸,几人可长情?不若为自己的儿子打算一二罢!” 齐后又吃一惊,抬头急道:“吾儿有难?” 姚嵩将姚兴意欲引水决堤之事简略告之,又道:“单于早已为自己寻好退路,却未必有心思记挂你母子的安危——当日从怀远撤军,为了阻挡慕容永的骑兵他就曾下令将后宫女眷生生推落马车!不错,你是王后,你的儿子是太子,可单于既然连江山封号都肯舍弃只求自己全身而退了,大难临头仓皇后撤之际你觉得他还会记得你们?” 齐后听地呆若木鸡,半晌后动了动唇:“可滋事体大,一旦事发,狄伯支就第一个不会放过弑君之人!我,我不想死…”姚嵩倾身逼近了他:“我当然知道你怕死。你忘了这宫中还有一个将死未死的人对单于恨之入骨?” “你是说…我的旧主——庶太后?” “当年她的爱子死于姚兴之手,父兄亲人尽被族灭,姚兴却还留下她一条性命生生地折磨,让她苦度残生。论弑君动机,谁比得过她?你是她昔日的宫女,重新取信于她应当不难,那之后要如何嫁祸于人应该不用我教了吧?至于宫外的非难,自有我替你安排遮掩。待太子登基之后你就是太后,谁还敢翻案?” 齐后自然不知当日怂恿姚兴斩草留根,养着这么个死仇的人就是姚嵩,如今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听他筹划地这般周详缜密,想是早有预谋,不由打心底地一阵恶寒——前事不论,这姚小侯自北凉归来之后姚兴可谓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然而他却依旧要他的命! 姚嵩缓缓起身,顺手掐熄了明灭不定的烛火,在一片漆黑中他冷漠地俯视着她道:“是要做先王的妃子,还是做新君的太后,娘娘,你懂得选择的。” 近月以来,慕容永加紧整军备战,一时之间黄河两岸皆调兵遣将,气氛空前紧张。然而就在慕容永正式将请战书上奏长安之际,黄河对岸的怀远城内忽然爆出一则惊天消息——后秦大单于姚兴猝死于后宫。 全城挂白服丧! 年仅三岁的“太子”姚绪即位! 王叔姚嵩晋位安成公操军政之大权! 原本沿岸布防的后秦军收缩兵力,退回怀远! 慕容永接到此信几乎是猝不及防——姚兴正当壮年,岂会无缘无故地暴毙?其后必有内幕,是姚嵩?他要做什么?!本来怀远已即将是西燕的囊中之物了他为何要横插一脚?!当真是想——窃国为诸侯么? 他不由心惊——姚嵩从来就有鸿鹄之志,不甘久居人下。当初自愿在阿房为质之时,就觊觎后秦世子之位。若非被其父姚苌背弃在先,倾心于任臻在后,他又怎可能轻易罢手?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以他无利不起早的脾性,不会白白错过。 难道姚嵩为了当这后秦之主,要与大燕为敌了?! 刁云与慕容钟等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部将更是纷纷询问这战到底打还是不打,刁云道:“自古伐丧不祥,又失大义。不若等等?” 慕容钟怒道:“放屁!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啥都准备好了,自然要打!” 慕容永轻一扬手止了争论,自己缓缓地摇了摇头:“暂先…按兵不动。”姚嵩智冠天下,又心狠手辣,他怕他另有后着,不得不小心为上。 怀远城内更是人心浮动,原本在外布防的狄伯支一大早便急匆匆地回城奔丧,姚兴尸首已经殓葬入棺,说甚也不肯让他见最后一面,惹得狄伯支对着披麻戴孝的齐后与太子勃然大怒,咆哮灵堂,百官皆侧目而不敢言,唯王叔姚嵩一贯与其交好,方才劝下,暗中哭道:“不让将军瞻仰遗容也是无奈之举,盖因单于死因…实在太难看了些。” 狄伯支早就怀疑事有蹊跷,当然追问再三,姚嵩方才遮遮掩掩地将姚兴服用慎恤胶过量,脱阳而亡之事说了,惹得狄伯支须发皆张地吼道:“单于一贯小心,纵是助兴作乐也不至过量——后宫之内,谁害吾主!”听姚嵩将“庶太后”为报杀子之仇而暗中换药一事说了,狄伯支拍案而起,嚷嚷着要带兵入宫手刃为姚兴报仇,自然又被拦下劝道:“新君刚刚登位,将军若此刻贸然带兵入宫恐怕落人口舌图惹非议。况且对付后宫里的几个女人,只须数名亲随即可。不如将军先佯装无事,也不必出城召集军队,只在城内暂时歇下。我负责宫门戍卫,待入夜时便悄悄放将军入宫,杀她个措手不及!何愁大仇不报?”狄伯支细细一想,果然如此,便与姚嵩相议而定。待他匆匆离去,姚嵩方才召集亲信部曲,肃然吩咐道:“封锁四大城门,狄伯支的亲兵随从不许走漏了一个——同时派人持新君调令至城外军营接管兵权!”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人起了异心,便立即请出太后懿旨将其当场诛杀,不能有留半点犹疑!事成之后,烟火为号!” 众人领命而散,姚嵩站在原地却还是拧眉不展——其实这次政变太过仓促,一时之间平定内乱铲除异己实在太难,对付几乎手持后秦全部兵力的宿将老臣狄伯支他亦无必胜把握,所仗者唯太后新君而已,等于是以命相搏,事若不成,自己坠万丈深渊尚且不说,必还累及旁人… 他猛地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冷汗直留,喉间亦涌上阵阵腥甜——他忍不住腿软跌坐,已是汗湿重衣:本来在姑臧呕血之后他服药调理已不再犯病,然则蒙逊不安好心在药汤中下了致人上瘾的五石散,他本就不肯多用,回国之后更为戒瘾而滴药不沾,一旦犯困发寒上了瘾头便强以冰水浸身来强行刺激自己清醒—— 不!姚嵩咬牙暗道,他现在病不起,倒不得! 第97章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忽然燃起一道笔直冲天的焰火。 姚嵩一身缟素跪在姚兴灵前,淡淡地望了一眼窗外,便又转过头来,继续双手合十地为亡兄诵经超度,如画眉目沉浸在一片哀艳之中。 灵堂外忽然一阵甲胄铿锵,一身甲胄、满脸溅血的狄伯支拾级而上,止步聆听,姚嵩所诵,正是字字珠玑的《妙法莲华经》——姚兴素喜佛法,当年亲自请来西域高僧鸠摩罗什翻译此经,生前更是对其爱不释手。狄伯支心中感慨不已,便对身边跟随的数个个彪形大汉低声道:“本将入内向姚公复命,顺便祭拜先王,尔等在外等候即可,不可出言喧哗。”说罢果然独自一人推门上殿,将手中所提的首级恭恭敬敬地奉在梓宫之前,随即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泣道:“单于壮志未酬却遭后宫贱妇毒手,末将已将那毒妇碎尸枭首,如今大仇已报,单于安心去吧!” 姚嵩垂下眼睑,不肯去看一旁不堪入目的残破头颅,只哽咽道:“大哥仁爱留那孙氏一条贱命,却被她落毒暗害,还死地万分不堪,子峻每每想来皆撕心裂肺!” 狄伯支跟随姚兴十余年,对他是真忠心,闻言不由又是嚎啕,姚嵩拭泪起身,执起灵前奠酒,一杯洒落于地,一杯奉到狄伯支面前,双眼通红地道:“多亏将军为单于报仇雪恨,请饮此杯以告慰英灵。”狄伯支不疑有他,当下一饮而尽。 姚嵩又再次与其并肩跪下,轻声问道:“如今在内主少国疑,在外又有强兵压阵,将军有何退敌良策?” 狄伯支斩钉截铁地道:“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为主尽忠死战!若西燕不义,出师伐丧,我便率全军将士死守怀远!宁可战无一卒也绝不撤退半步!” 他自顾自说地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便随意抬起手来擦脸拭汗,谁知抹到唇边之时忽觉得不对,拿下一看,虎口手背上竟染上一抹紫黑的血痕,他吃了一惊,连连狠擦,却发现越来越多乌血自口鼻之间涌出!姚嵩关切地转头道:“将军怎么忽然咯血?莫不是误食了什么东西?” 狄伯支忽然惨叫一声,却哇地呕出一大口淤血,浑身抽搐地踉跄倒地,颤抖地伸臂指向姚嵩:“酒,酒里…有毒!” 姚嵩勾唇轻笑:“将军莫怪,‘太后’懿旨,怕你拥兵自重欺她孤儿寡母,我奉命行事罢了。” 狄伯支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张脸紫胀可怖,双目双耳口唇鼻端都汨汨地涌出黑血,他咬牙切齿地道:“姚,姚嵩!一切都是你所为!我,我上了你的当!” 姚嵩蹲下身子,逃出一方白绢帕子拭去他满脸的新旧血迹,堪称温柔地道:“我本不想杀你,是你的愚忠害了你的性命。” “为,为什么…你也是姚氏子孙,为什么…要自毁长城!” 姚嵩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来,忽而望着他冷冷一笑,在幽暗不明的灵堂微光中有如鬼魅:“好呀,就让我告诉你,我筹谋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姚嵩又想起了姚兴临死前的神情。 长在姚氏这么个子嗣众多的门阀世家中,他与他都早就明白什么是人心险恶,所谓兄弟亲朋无一可信,为了自利皆可翻脸无情兵戎相见。姚兴平常处事也从不顾念所谓的手足之情,从一开始处心积虑要除去与他争位的姚嵩到后来将自己亲弟弟姚旭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他都未曾后悔过。但姚嵩自己知道,在他一步一步的引导之下,在后秦几乎山穷水尽的此刻,姚兴是真的开始信任他,信任这个唯一还活下来的所谓“手足”。 所以四下无人时,已经弥留的姚兴死死抓着弟弟的手,一面咯血一面交代后事:让他誓死不降西燕,保护自己最后的一点血脉西逃漠北云云。姚嵩静静地听完,忽然倾身附耳,在面色赤红,嘴唇惨白的姚兴耳边轻声道:“臣弟不明的是,如若太子愚钝不堪辅佐,又当如何?” 此言已非人臣之语,姚兴闻言喉咙里咯咯做响,随即呕出一口鲜血,半晌后才无奈地喘着粗气道:“那…君可取而代之…” 姚嵩忍不住扑哧一笑:“单于,子峻若真有心争位,这么些年来又怎会坐视后秦连连败退,落得如今惨淡残局?” 姚兴瞪大了浑浊的双眼,想要动却浑身僵硬早已发不出一丝气力了:“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也是我姚氏子孙…怎,怎可甘心令国破家亡!” 姚嵩摇头叹笑道:“单于当日仗势强迫我委为娈宠之时,怎就没想过我也是姚氏子孙?” 姚兴被激地又呕出大片鲜血:“贱人!当,当日分分明是你有意勾引!” “是啊,谁让单于那时千方百计要除去我?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全为自保罢了。”姚嵩俯视着他,字字诛心地出言讽道,“不过,也多亏单于定力差,否则当日尹维屡次要害我性命,若非单于心疼拦着,子峻已成刀下之鬼矣!” 原来连他身边第一谋臣之死都是他处心积虑谋划而来!姚兴浑身剧颤,胸口起伏喘息地有如一只破败的风箱:“畜生!你有何面目见父王于地下?!” “谁要见他?”姚嵩冷笑道,“因为是我亲手送他上的路啊,‘大哥’!” “逆子!”姚兴奋然挣起直扑而去,却只能滚落下床,伏趴在地——汨汨的鲜血涌出,在身下汇成一处小小的水畦。 “逆子?”姚嵩站起身来,摇头惋惜似地道:“单于至今还没醒悟过来么?我胆敢如此,就是因为——” “我非姚氏子孙。” 灵堂前惨淡飘影的烛光下,姚兴再次冷漠地对着将死的狄伯支说出了这句话,见他扭曲的脸孔上浮现出与姚兴如出一辙的惊恐不甘乃至愤怒憎恨的表情,不由地在心中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感——这十余年来,他瞒过了天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他母亲只是一个被姚苌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卑微女奴,连活下来都是奢求,怎还可能心有他属,甚至与旁人私通生下一个野种?!是啊,野种。姚嵩不知道自己生父姓甚名谁,也从来不问,每每只要揽镜自照,他都清楚无比地确知自己和姚氏诸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不过无所谓,他名义上好歹也是姚氏庶子,在府中总能保他母子二人性命吧。然而他又太天真了,氐人尚嫡,当家主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杖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奴。事后他连伏尸痛哭的资格都没有,眼睁睁地见自己母亲被一卷破席裹着抬出府去,草草掩埋。他以为是因为姚苌宠爱母亲,主母才因妒杀人,然而他又错了,他后来才知道,姚苌早就不记得了谁是他的母亲,而主母杀人只不过是因为嫡长子姚兴的一句话! 姚兴说:“这女奴粗笨倔强,惹人生厌。”他的生母虵氏便命人押那女奴向姚兴认错,谁知那女奴竟誓死不肯低头,她一怒之下便命人杖毙——她当然不会知道姚兴是因为逼奸不遂而恼羞成怒——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而言,处死一个下人大可过眼即忘。 阖府一切如旧,只有姚嵩的世界就此崩塌——他死了母亲,但名义上的父亲,兄长,甚至都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么一个卑微如蝼蚁的女人。 这个世界从来是强者为王! 他不要如他母亲一样,一世卑微,死生尤人! 于是为了活命他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父亲”,竭力要从数量庞大的庶出儿子中脱颖而出,为此他不惜使尽一切阴谋诡计——直到在梧桐遍影的阿房城遇见了他。 彼时他满腹算计全是做戏,他却毫无防备诚心相待。 他不是慕容冲,他是任臻。 灵堂内白幡幢幢,灵堂外月光惨淡。姚嵩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跨过脚旁已经僵硬的狄伯支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室—— 门外是簌簌发抖的齐后与太子——哦,如今已是新任单于了,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狄伯支带来的几个亲随副将也早已被埋伏好的人手缴械灭口。姚嵩躬身行足了礼,方笑道:“权臣已除,太后放心。狄伯支驻扎城外的嫡系军队也已经安全交接,落入我手——从此新君即位,也不必怕再有个手握重兵之人敢指手画脚轻言废立了。” 齐氏虽在姚嵩百般拿捏之下只能听之任之,但心中其实一直暗惧同为宗室的姚嵩会抢自己侄儿的宝座,如今听他这般保证,心里便是一松:“多谢姚公,我们孤儿寡母以后还要多仰仗您的扶持了。” 姚嵩再三劝慰,一再保证自己“必鞠躬尽瘁保少主平安”,这才让那母子二人安心离去。他负手而立,回首而望,才发现身后已是晨曦初现,天光将至。 后秦变故迭起,天下为之侧目。长安的任臻,姑臧的苻坚,张掖的蒙逊乃至中山的慕容垂尽皆知晓,全都在揣测已经实际上掌握军权的姚嵩,下一步会何去何从。 他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深深影响别国布局与计划乃至整个中原的版图归属。 西燕朝堂之中亦只充斥着一种声音:“打”! 人人都说姚嵩是意在王位,为了排除异己,在大兵压境之际居然杀了本国的最后一名大将,当真是自找灭亡——若燕军此时挥师西进,不日便可荡平怀远! 任臻每天都要收到无数这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请战表,好像迟说或者少说一句就是不忠君不爱国了,就连远在姑臧的苻坚都来信互约出兵,同时夹击北凉与后秦——反倒是身在前线的三军主帅慕容永未曾请战。 任臻知道如今怀远城内情势不明,又事关姚嵩,慕容永是在等他示下——若是换了从前,慕容永早就不管不顾地挥师西进,除之而后快了。他自我解嘲似地想:这算不算叔明终于开始试着信任姚嵩了? 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下,任臻不理满朝文武一片请战之声,坚决不肯下达出战令——他不能再与姚嵩兵戎相见,他相信姚嵩至今为止的种种筹谋不会只为窃位自立。他扪心自问,即便姚嵩当真要割据漠北自立为王,他只怕也只会退兵成全——非不能也,实不忍也。 直到长安终于收到了后秦的国书,金华殿内任臻闻讯,表面上当真百官只是淡淡地命人“呈上来”,实则激动地几乎要从龙椅上雀跃而起了。 他一目十行地匆匆看毕,当即下诏,命慕容永渡河西进。 当西燕大军兵临怀远之时,周遭已无一个后秦守军,而正中的城门已然洞开,从内缓缓驰出一辆白马素车。 阳春三月,漠北依然寒风料峭,吹过脸颊之时如刀割一般。燕军将士军容齐整,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之下无声地注目着这辆孤车缓慢靠近。 唯有队首的慕容钟在马上略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打都没打,就允了他们求和请降,这不是分了我们骄骑三营的大功!”左前方的慕容永冷冷地横了一眼过来,慕容钟缩了一缩,勉强应道:“末将是为上将军不值!后秦根本已经被我们逼道无一战之力只能投降了,皇上却中途罢兵,还答应保留后秦王室的性命,分明是忌上将军攻下怀远便功高——!” 并辔而立的刁云冷冷地打断他道:“将军功高与否,满朝皆知,皇上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岂容我等多加置喙。” 眼见慕容永眼中寒意愈盛,慕容钟这才愤愤地噤声住口。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起,一身缟素的姚嵩率先跃下车来,而后转身扶出了车内的两名相同装束的女子与孩童。三人行至慕容永驾前,依次跪下,中间的女子已是忍不住未语泪先流——正是太后位子还坐不满一月就被迫投降退位的齐氏。身边稚子不明所以地亦跟着母亲放声大哭,只剩最旁的姚嵩开口道:“鄙国太后怜悯天下,不忍苍生涂炭,故愿化干戈为玉帛,出城请降,恭迎王师。” 慕容钟暗自在心中嘲讽地冷哼一声,却出乎意料地见自家主帅翻身下马,亲自扶起三人。慕容永看着姚嵩淡淡地道:“姚公慈悲心肠,愿成人之美,止两国兵锋。我军上下,足感大恩。” 姚嵩则不卑不亢地镇定回道:“请将军遵照燕帝圣谕,入城之后约束部众,秋毫无犯。” 慕容永表情微变,半晌后道:“这个自然。” 于是大军开拔,鱼贯入城,姚嵩护送垂泪的齐氏母子跟在队伍最后,沉默无言——因为此时他纵是说得再多亦是徒然了。是他软硬兼施痛陈厉害地逼齐后让国请降,以保全母子俩的身家性命;是他威胁燕军势大,后秦守无可守,一旦城破则宗庙黎民皆毁于一旦遑论新君太后;是他除去了军中主战死守的残余势力,甚至遣散军队;是他亲手驾着白马素车,送后秦末代君王出城请降,终结了姚氏所有逐鹿中原的念想与荣光。 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以为最终由他夺取了姚氏江山才算是报仇雪恨,以为经天纬地成一方王霸才算是男儿抱负。却不知曾几何时早已换了想法——值得吗?他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若是心中真有所爱,那么为了此人而学会成全,也是另一种解脱与圆满。 任臻—— 我要你就此兵不血刃,尽得后秦全境! 我要你无后顾之忧而兴举国之兵,与慕容垂逐鹿中原! 我要你每一次回望江山版图,都难忘我姚子峻擎天之功! 慕容永入城之后果然信守承诺,约法三章,对居留宫中的姚氏众亲亦不加追究折辱,只是软禁起来,不日解往长安。同时在宫中搜集整理一切有用的资料,以为重建之用。待搜查至当日姚兴寝宫之际,燕军发现了那个极尽精巧的沙盘——上面标注了怀远城内纵横交错的所有水道沟渠,河坝枢纽。而所有的引黄干渠环环相扣,最终在正对城门处汇聚一点。 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姚秦留下的最后防线——而一旦他们破城而入,黄河决堤,瞬间冲击而来的巨大水龙足以摧毁千军万马! 慕容永走上前去,扬手将幕布重新覆上沙盘,随即看了一身冷汗的慕容钟一眼,淡然地道:“如今你还以为兵临城下却不得战,是我军的损失吗?”慕容钟咬牙低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慕容永不再理他,扬手招人将其小心地抬走,并即刻送往长安——关中的郑国渠白渠等水利设施多年失修常有淤塞,若能学得怀远河渠修建的精髓,则灌溉之下,关中之地可得千里良田沃土。 他回头望向窗外,见素衣缟服的姚嵩捧着文书玺印等物远远而来,纤身玉立有如翩翩谪仙,他第一次在心中叹服道——姚子峻,幸亏你此生此世,已非慕容氏之敌! 公元391年暮春,后秦向西燕正式递送降表,献一郡三县之地,黄河西岸尽归燕国版图,后秦历三主六载而亡。 第98章 姚嵩献城,天下皆惊。尤以割据张掖的沮渠蒙逊最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姚嵩千方百计逃回后秦,不是为了护国救主,竟是全为旁人作嫁衣裳!远在长安的任臻,不,是慕容冲,轻易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难怪当初姚嵩见他积极策划北凉独立,全然是乐见其成的鼓励态度,其实心里早已为他设下了一条死路!他如今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立时就使北凉唇亡齿寒,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在后凉苻坚与西燕慕容永的夹缝之下,他区区一隅小国,又能存活多久? 他盘算已久的窃国擅位大计,便成了一纸空谈! 沮渠蒙逊惊惧之下,一面整军备战,一日不敢稍懈,一面立即遣使前往中山,向北中国唯一还有可能与西燕分庭抗礼的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称臣求助。 明眼人皆知,两燕虽同出一脉,又刚订和约,双方休兵偃武约以风陵渡段的黄河为国界——然而,这天下只能有一个慕容帝国!两国迟早爆发一战,谁也不敢放松,各据潼关、蒲坂为前哨彼此虎视眈眈各自戒备,中原九州在表面暂时的和平之下,暗涛汹涌。 中山城,与其说是后燕国都,不如说是一座苦心修建的军事要塞。后燕皇帝慕容垂一生戎马,几番跌宕,年近花甲方才复国立业,得登大宝,自迁都中山以来,更是夙夜勤政、宵旰忧劳,数年之间趁东晋陷于门阀内乱,西燕忙于攻略漠北,不声不响地向南出兵,先后攻占司州上洛、南阳一带,同时稳据燕国故土——关东冀州,青州等地,若非西燕用兵西北之际也一直不敢放松东线军防,则后燕如今的版图早已掠过潼关,涵盖关中雍州了。 如今这后燕的开国皇帝正在中山皇宫的寝殿之内闭目休憩,枕边尤垒着厚厚一叠奏折。 宫门外人头攒动,却一声咳喘不闻,皆是怕惊扰到了这暮年帝王难得的午休。还是为首的太子慕容宝来来回回踱步许久,实在忍不住地悄声对内侍总管问道:“父皇何时会醒?” 内侍总管忙摆了摆手:“皇上这些日都睡不安枕,如今服了药好容易才能安神定心地小憩片刻,各位殿下,各位大人,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啊。” 给慕容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冲进去叫他爹起床——当日他在长安城中屡次对其弟慕容熙下手之事早已传回中山,加上最后也没把弟弟带回中山,惹地慕容垂龙颜大怒,险些废了储君之位,这一年来过的简直是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再捻虎须了。 一直紧跟其后的赵王慕容麟作绛纱武袍打扮,一身彪悍的武将气息,狭长凤眼精光毕露,勃勃英气之余亦显咄咄逼人,他拉了拉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皇兄,北凉使者已经来了数日,父皇一直避而不见,总不会是真惧了西边那个小白脸儿,不敢收留沮渠蒙逊了吧!” 慕容宝赶忙嘘了一声,拿自己这个一贯胆大妄为的弟弟很是无奈——早年前燕未亡之时慕容垂叛逃前秦投靠苻坚,当年才十几岁的慕容麟为求自保就曾向当时的燕帝慕容暐(注1)告过密;后来他的嫡亲大哥慕容令中了前秦丞相王猛的金刀计而逃回前燕,得知上当后欲起兵偷袭龙城也是这慕容麟再次向慕容儁告发,以至长兄事败而惨死——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垂一直对这屡次出卖父兄的庶子极其厌恶,虽还不忍心杀他却也一直将他投闲置散。直到后来苻坚淝水战败,中原大乱群雄并起,慕容垂起兵复国,慕容麟这才凭着一身武技,随着慕容垂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军功,这才逐渐得以重用,乃至晋封为赵王。 慕容宝知道这不比他小一两岁的弟弟虽然作战勇猛,但却莽撞贪利,又早失君心——慕容垂会利用他打天下,但绝不会立这么个忤逆子为储君——对他而言,慕容麟就算手握军权,却也比仗着父母之爱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慕容熙安全的多!所以也很肯笼络赵王,两人在暗中同气连枝,结为一党。他小声答道:“据闻沮渠蒙逊得罪过慕容冲,现在苻坚和慕容永都要讨伐他,他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要投靠父皇。孤当然也希望父皇能与北凉结盟而与西燕反目——” 他虽把话咽了半句,但慕容麟笑嘻嘻地接道:“一旦两燕关系破裂,重启战端,还在长安为质的慕容熙肯定岌岌可危了。”一直扶持太子的老臣段崇忽然急急地咳嗽数声,两兄弟抬眼望去,却见一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在侍婢簇拥之下扶摇而来,正是慕容熙的生母段元妃,因她深受君宠又实掌后宫,时人多以小段后称之。 一时众人尽皆行礼,唯太子慕容宝只略欠了欠身,嘴里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姨娘”。小段后顿时微觉难堪,她是当年慕容垂的正室大段后的亲妹,算起来,太子慕容宝的确该叫她一声“姨娘”,但是如今她统率六宫,形同皇后,太子却依然故意不以嫡母相称,确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慕容麟但笑不语,段崇与她同出一门也不好说话,其余众臣更是当做没听到,正在尴尬之际,忽闻寝殿之内传来更衣之声,随即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在外面等什么?进来罢!” 众人低垂着头,鱼贯入内。 小段后款款上前,先将自己亲自煎煮的安神茶奉予慕容垂,一面微笑道:“今日瞧皇上气色红润,倒比昨日更加好了。” 慕容垂饮毕阖目,又养了片刻的神,方才觉得精气回归,因而睁开眼冲她略点了点头,和声道:“是你伺候有功。”言毕转向慕容宝,语气陡转:“你肯在外头候上大半个时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急赶上奏了?” 慕容宝连忙跳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乃为北凉使臣而来——张掖虽小却地处要冲,既然沮渠蒙逊愿向后燕称臣,接纳他就等于在关中与西凉之地插进了一支楔子,他们有所异动之前就不得不前后顾虑一番,与我国大大有利。” 慕容垂淡淡地道:“只怕此举会激怒慕容冲,予他以口实话柄。” 赵王慕容麟时任抚军大将军,此刻便道:“西燕刚刚吞灭后秦,实力受损,而我们有精兵二十万,奈何惧之?慕容冲若是因此事而撕毁盟约,那我们正好就此契机挥军西进,图谋关中!” 一旁的小段后闻言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惶然欲言,却又不敢。慕容垂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垂下眼道:“看来赵王也赞成立即与西燕开战了?” 慕容麟道:“趁慕容冲元气未复,立足不稳,可立即进攻潼关,打他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忽然伸手,将手边空了的汤碗拂落在地,在一片脆瓷碎裂之声中浓眉倒竖,怒道:“二位做兄长的是不是都忘记了你们的亲弟弟还在长安城中!冯跋有消息来,说他多次请辞皆被慕容冲借故拒绝,驿馆周边也伏下了不少暗线以监视,想要暗中离开都无可能——慕容冲这小子早就防着我们了!你们倒好,全然不在乎熙儿的安危生死!天家子孙,一点手足之情都不念!” 他这一怒,唬地两个儿子齐齐下跪,其余人等也便忽剌剌地跪了一地,还是太子母家堂舅段崇战战兢兢地出言劝道:“皇上息怒。慕容冲此举也正说明他更惧两国开战,故而才一直紧抓河间王为质,太子与赵王也是关心则乱,想以战逼和,让他乖乖送河间王返回中山。” 慕容垂深吸了一口气,花白的胡须跟着一抖:“那就必须挟胜立威!朕且问你们,若此时开战,潼关守将拓跋珪你们可有必胜把握?” 慕容麟暗一撇嘴——对这小他足足一轮年轻将领也能独当一面起居八座被封为大将军,他便觉得慕容冲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就算拓跋珪两年前小胜一场,那也是慕容熙无能莽撞贸然中伏遂使竖子成名——若当日是由他亲自出战,莫说拓跋珪手到擒来,只怕潼关也只日可下! 他刚想说话,慕容宝忙暗中摆了摆手,自己则再次叩头认错,承认自个儿“思虑不周”。 慕容垂撇头不做理会,胸膛尤在上下起伏,小段后眼尖,忙起身扶住,不住地为其抚背顺气,待众人告退,慕容垂也缓过气来,方才哽咽着道:“臣妾母子无用,拖累了皇上大业…” 慕容垂按住她的手,安抚似地拍了一拍,摇头道:“熙儿也是朕的亲骨肉,怎可坐视不理?何况现在也非对西燕宣战的好时机。否则他们用兵西北,对秦作战而无暇他顾之际朕早就挥军攻打潼关了。”顿了一顿,他知道自己这爱妃恭顺温柔却对国政要事毫无兴趣,自然不会对这话题有所回应,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怕她与自己母家——鲜卑豪门段氏暗中勾连,还肯对她说些梯己话:“朕何尝不想统一中原?可蒲坂守将翟斌乃是丁零酋长,本就非我鲜卑族人。他占着开国有功,狂妄自大,屡次求官,索取无厌。两燕决裂必是场倾国之力的大决战,一旦生变,翟斌必反,攘外必先安内,朕怎敢在内忧未平之际便冒险开战?” 小段后一知半解地道:“既然那翟斌恃功骄纵,皇上何不干脆除之?” “当年朕反前秦,自立为王,翟斌率全族精兵相助,方才攻下冀州司州,得以复国。”慕容垂苦笑道,“今其未有反迹而贸然杀之,人必谓朕忌惮其功;朕方收揽豪杰以隆大业,不可示人以狭,失天下之望。”最关键的是翟斌也与段氏交好,又拥重兵,身在蒲坂而能知朝中百事,他要将翟斌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就更要费一番苦功。 而反观自家儿孙,当年最肖其父的嫡长子慕容令死于王猛奸计之下,慕容垂虽追念亡妻而立次子慕容宝为储君,然平日里观其才具,守成尚且不足遑论一统天下?若非朝中一干老臣如段崇、兰汗等力保太子之位,只怕慕容垂早起废立之念。然则若不立慕容宝,又当立谁?他儿孙虽众,然除去几个尚且年幼的,下一代中竟再挑不出一个出类拔萃、可堪大任之人。 小段后此时确然已听不大懂了,只能反复摩梭着夫君的胸口,做出无言的慰藉。慕容垂怔了半晌,忽然长声一叹,语带苍凉:“朕与那慕容冲同年登基,他还正当盛年,朕已坐望古稀了!” 这才是后燕最致命的弱点——后继无人!若天假以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如今是他等不了了——有些事,便不得不急于求成。 长安西墙三门洞开,正中的雍门官道上仪仗林立,旌旗盈目,正是天子车驾亲临。 任臻着通天冠服,端坐于辉煌龙舆之内,却马猴似地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要起身伸长脖子向外探头察看,一旁随侍戍卫的兀烈也是周身正装、层层披挂,见状便在马上俯身笑着禀道:“按刁将军信上所言,差不多这个时辰便要到了,皇上莫急。莫急。”自古接见降臣来朝,哪有皇帝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按品大装,还亲自等在城门口的?自家皇帝还当真是与众不同极了。 任臻不耐地猛地转回头去,旒冕朝冠下的珠玉流苏因这力道哗啦啦地一阵乱晃,刺地他一阵花眼,加上头上这顶旒冕着实沉重,真是压地他心头火起。兀烈碰了一鼻子灰,知道这位主儿现在心情不耐,自己最好少说少错。于是一群人噤若寒蝉地在大日头下陪着皇帝枯等——直到远方隐隐一团烟尘扬起,显是一队人马正粼粼而来,人群中登时起了微微的骚动——这天底下最大牌的亡国降臣可总算到了! 任臻闻听,立即掀帘下舆,看这意思竟是要徒步亲迎——兀烈赶紧滚鞍下马,硬着头皮拦道:“皇上万乘之尊,万不可如此,如此——” 任臻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人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幸好理智回笼,知道自己还不能失礼人前,只得袖手驻足,翘首以盼。 好容易车驾在官道上堪堪停稳,任臻便大步流星地上前,负责护卫看守的燕军多是头一次得见龙颜,风吹麦浪似地纷纷下跪请安,却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该龙会喷火似地风卷残云地一路窜过,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 任臻来到打头的一架马车,微吸了一口气才掀起帘子,丝绸坐蓐上端坐着一个银簪素衣的美妇,正缩在角落,惊惧无比地看着他。 “…打扰了。”任臻摔下帘子,又到尾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上伸手掀帘,里头是一个三岁稚儿,着白纱远游冠服,本坐在乳母膝上正低声啜泣,如今被吓到了似地瞪眼张嘴呆呆地看着这个怪蜀黍。 任臻刚皱眉啧了一声,便听见身后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传来:“众目之下皇上这般急切无状,不怕被春秋史笔一一记载下来?” 任臻缓缓地转过身来,眼前的九道珠玉流苏的不住晃动,却遮掩不住他急如烈火的视线——自姑臧匆匆一别,屈指已近三载,他才终于又见到了他! 任臻抬起手来,拢住辔头,仰头望着坐于马上的姚嵩,低声道:“朕是丢失爱物而急于寻回,方才如此失常。” 眼前之人教之当年清瘦些许,但陇上的滚滚黄沙没在他白皙俊秀的容颜上留下一丝尘色,依旧目若点漆,唇似敷朱,是他的姚子峻。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聚散无常,然则失而复得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他永远无法处之泰然!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相知相念相处相爱的情致竟历历在目而无一时之忘。 姚嵩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半晌微微一笑:“那如今可找到了?” 任臻松开缰绳,将姚嵩那双在暑天之中尤显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感受着他不为人知的轻颤与悸动,慨叹着道:“如今总算…还我明珠。” 后秦献降,西燕避免了一场兵连祸结的大战,兵不血刃尽得漠北之地,遥控西域,将帝国西北疆域推至玉门关之北。而因不少解甲了的后秦士兵依旧在漠北一带流离失所,故而上将军慕容永暂时留驻怀远,安民复业,稳定人心,而命大将刁云先将后秦一干废后降臣先解往长安。幸而任臻从未打算为难那对代人受过的孤儿寡母,历朝司空见惯的亡国之君青衣侑酒之辱并未发生,在所有的表面功夫草草了事后,随便给封了个“安泰侯”与“安泰郡君”便让那俩母子在锦衣玉食中安度余生了,其余臣属之中除去无心仕途的,都各按才具予任官职——唯有后秦曾经的头号实权人物安成公姚嵩却迟迟不见任何发落。 入夜时分,姚嵩沐浴之后披散着一头半干湿发刚刚推门入房,便微一挑眉:“一国之君也有不请自来的不良嗜好?”任臻在他面前是从不讲甚脸面的,当下笑嘻嘻地走过来,拉住他道:“我进自家门也要通报?” 姚嵩没忍不住,扑哧一笑,顿时色若春花,照开一室明媚:“那就请皇上速速放我这降臣出宫吧。” 任臻见他周身水汽氤氲,便拉他在榻边坐下,亲自拿了丝帕在他身后为他一缕一缕地拭干长发,嘴里还贫道:“你去哪儿,那儿就是我家,那何必还舍近求远?” 姚嵩横了他一眼:“总这般强词夺理。白白唬得人为你出生入死——”任臻闻言,却放下丝帕,从后拥他入怀,正色道:“我再不要你为我出生入死了!姑臧、怀远之变,你都无只言片语在先而一力承当,可有想过事若不成当如何自处?我远在千里之外救之不及又当如何自处?”姚嵩默然无语,又听他续道:“那日在长安城外,我便看出你虽神采飞扬但体貌清减,似有不足之症。你素来体弱,却总是要强,一贯劳心费神旰食宵衣,岂是长久之道?偌大一个天下若无你共享,我要之何用?如今我迟迟不肯昭你之功,封赏重用,就是想先将你藏在宫中好好休养调理一番。”任臻深情地来回摩梭着姚嵩的黑发,轻声道:“子峻,你太过受累了。” 姚嵩心底一动,恍惚间似有暖流涌过四肢百骸,他转过头去,直直望进任臻的眼中。 在这一瞬间,千言万语皆如废土,任臻忍不住微微倾身,吻住了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注1:前燕末帝慕容暐,为慕容冲嫡亲大哥,其母可足浑氏为太后之时,曾逼当时为吴王的慕容垂的发妻大段后服毒自尽,两支子孙因此成仇。 第99章 他吻地投入,像在以唇舌膜拜,一点点地濡湿、深入,扫过他的齿列,又在敏感的上颚来回流连勾挑,惹地姚嵩不由自主地一阵轻颤,终于从鼻端哼出一声粘腻的低吟,似有一道激流烈火自尾椎直窜上脑海,烧地他不能自抑地伸手紧紧攥住了任臻的胳膊。 任臻印象中的姚嵩永远镇定自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几时见过他这般无助难耐的神情,不由地食指大动,当下就将人扑倒在床,迫不及待地顺着他纤长的脖颈一路吮吻而下。 姚嵩亦是久旷了的——这么些年他为大业孤身在外而不敢有一日之安枕,更遑论享鱼水之欢濡沫之情,便忍不住伸手去剥对方的松松垮垮的外袍,任臻则顺势将他抱进自己怀里,赤裸的胸膛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姚嵩呻吟一声,捧住任臻的脸主动凑上前去,两人重又缠绵激烈地坐拥着吻在一处。伴随着行将圆满的快感的是难以自抑的激动,姚嵩忍不住一个哆嗦,忽然觉得浑身冰冷而呼吸急促,他蓦然一惊,忙在暗中竭力调息凝神欲与那股跗骨难去的药瘾相抗——不,不行。至少此时此刻不行!他不要他的爱人知道他任何的不堪与瑕疵!然则那刺骨酷寒却似愈压愈甚,终至燎原而起! 他忽然一把推开任臻,自己猛地跳下床去,转而冲着内室。 任臻衣裳不整地跌坐在床,似还不能明了发生了何事。 姚嵩在内室已是汗出如桨,面色青白,浑身打着摆子,犹自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只随身木匣中翻出一小个纸包,他颤巍巍地打开,见鬼似地瞪着眼前细白如雪的药粉。 他如何不知这当口再用五石散会有何恶果?忍了整一年,苦了这么久,难道就此前功尽弃可他又实在…实在不愿在任臻面前病发! 姚嵩心下一横,闭上眼捧起那五石散——忽然手腕一紧,他略带惊惶地抬头睁眼,看向浓眉紧拧一脸阴沉的任臻。 “这是何时…染上的?”任臻一把擒住他的右手,低声喝问。姚嵩头皮一麻,在姑臧与沮渠蒙逊周旋的日日夜夜皆涌上心头,虚以委蛇之下尚惧朝不保夕,他端来汤药,他笑着饮下…姚嵩竭力挣开手腕,踉跄退后,强硬地道:“豪门子弟何人不服五石散助兴?!” 任臻逼近一步,将人困在后墙与自己的臂弯之间:“旁人如何我不理!只有你碰不得这些脏东西!” 姚嵩微乎其微地瑟缩了一下,登时觉得冷汗涔涔,滚滚而下,他哆嗦着嘴唇道:“这脏东西我也吃了两年…你若看我不惯,大可不理不顾!” 任臻吃人似地瞪他:“姚嵩,你说真的?!”他不信以姚嵩之智看不出这些助兴的药粉实则全是致命的毒物!见他倔强无语,充作默认,便点了一点头:“好,那便如你所愿!”竟当真拂袖而去! 姚嵩跌跌撞撞地追了数步,却见一室狼藉只余孤清——他竟然当真抛下他一个人走了!就因为他当他的面服食他所谓的“脏东西”!若可为人谁愿做鬼?他原以为自己上瘾不深,只要狠得下心没有戒不断的瘾,本来眼看着成功在望——然而在怀远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那些时日里,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丝一毫地差池,这才不得不再次服药! 姚嵩心跳急如擂鼓,四肢却重愈千钧,他腿一软跌坐在床,蜷成一团却还是冻地浑身发抖——比身体更冷的却是心——他为他付出这么多,却什么也不能和他说! 五石散就近在咫尺,只要服下就能生暖回春…他却丝毫也不想动弹一分。他累极,也倦极了。 门忽然被再次推开,泄进一道如霜的月光,却是去而复返的任臻。姚嵩眼角余光望见他正驻足俯视着他,手中还捧着一个托盘,四目相对下姚嵩动了动唇,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臻忽然张开一床锦被从头到脚地将姚嵩包了个严实,接着俯身将其连人带被抱了个满怀——怀里纤瘦的身躯还在本能地打着寒颤。任臻叹了一口气,低头在他光洁如雪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究竟是何时——不,是何人害你吃这五石散的?” 姚嵩浑身剧颤,待要再摇头否认,却听任臻一指那托盘上的物事,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肯说实话,我便于你同食这五石散——如你所言,助兴之药罢了,你我何妨做一对快活神仙?!”姚嵩猛地一震,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挣扎着爬道床沿将那托盘上林林总总的瓷瓶药盅悉数砸了个粉碎,地上飞扬起一阵如烟如雪的白色轻尘。 任臻在他耳边道:“我方才的担忧惊恐更甚你此时,子峻,你怎么忍心再瞒我?” 姚嵩终于崩溃力竭,无助地瘫倒在任臻怀中,久违的泪水冲破干涸的眼眶:“是…沮渠蒙逊…他欲以药物控制我为他办事…将五石散与曼陀罗花一并掺入汤药之中…”他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任臻面色越听越阴沉,搂着姚嵩双肩的手臂也越来越收紧,听到姚嵩最后语无伦次地说道:“若非沉疴难愈,我,我也不愿饮鸩止渴——我不想一别三载,你再见到的是一个面如土色病容憔悴的姚嵩,我不想你自责不想你担心,我只能再次服药…可我当真是不想的…” 任臻一颗心都要疼碎了,过去这三年里,姚嵩究竟为他吃了多少苦! 他紧紧地搂住姚嵩,一下接一下细碎地吻着他:“以后有我,我陪着你分担一切病痛苦难!” 话音刚落,他轻一击掌,门再次洞开,几个内侍扛进一只原木浴桶。任臻摈退下人,将姚嵩抱进热气缭绕的浴桶中浸泡,自己则盘腿坐在一旁,抬起姚嵩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为姚嵩疏经通脉,推宫活血,以驱寒气。 姚嵩此时方才缓过气来,觉得针刺似地寒意在暖洋洋的热气之下发散了不少,他微微睁眼,朦胧间只见任臻毫无形象地坐在溅了一地的热水之中为无比专注地替他推拿按摩,忙成个满头大汗而不敢稍松,嘴里还愤愤地道:“若再犯瘾,万不可行你那什么以毒攻毒之策,用冰水浸身来缓解寒毒刺骨之痛,真亏你这聪明脑子里也想的出这损招!”姚嵩将头倚在木桶边上,缓缓地阖上双眼——三千里路云和月,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地得以喘息。 且说那五石散风靡大江南北,一药千金,上流士子尤趋之若鹜蔚然成风,盖因上瘾之人时常周身泛寒,难以抵挡,五石散药性燥热,服之可通体康泰兼飘飘欲仙,故而让人难舍难弃。因而任臻定下姚嵩须每日浸浴药汤热池来驱散入骨寒气,且凡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太医院里的大小医正们也走马灯似地来回为他问诊把脉施药,又查出姚嵩咯血不止阴虚气亏等一大堆毛病,任臻讶异之余气怒交加,差点没把整个未央宫给掀了!当即下旨,召集长安城内群医会诊,必须将姚嵩之病悉数治好,否则连坐问罪。一时之间姚嵩之病成了长安城里最热门的谈资与话题。 一骑灰影在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至长安横城门落马,刚过辰时,出入的百姓就已熙熙攘攘,那人牵着马避过人群,与守门将士验了堪合印信,那守将朝他行了个军礼,立即闪身放行,那小将方才翻身上马,一路向东奔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道青衣身影不禁徐徐回头,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边一个亲随打扮的青年不解地道:“公子爷,一个寻常将士出城有甚好看的?” 那被称为“公子爷”的人不过做布衣打扮,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黑纱斗笠,看不清形容长相,唯见其长身玉立,步伐稳健,当亦是青年。他闻言转过头来,迈步前行,低声道:“寻常将士?观其身手服制,当是御前虎贲营之人,否则按燕国的法制,一般的驻军兵将出入京城岂有这般顺当简便?” “那不就是等于咱们宫中的禁卫军?”那亲随笑道,“公子爷再厉害的都见的多了,有什么稀罕的?” 那“公子爷”摇头轻叹:“虎贲营是燕帝亲建,内可拱卫京畿,外可攻城略地,乃是绝不叛主的虎狼之师,与那些出身高贵却一辈子都没出过台城上过战场的禁卫军大爷们如何一样?” 亲随登时噤声不语,半晌后劝道:“公子爷难得出来游历,当宽心为上,就别想着那些烦心事儿了。”那公子爷随即也反应过来,苦笑道:“叔父去世之前,再三交代我出仕避祸,明哲保身,如今守孝期满我一重见天日便又故态复萌了,当真不该。”话是说“当真不该”,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道——燕帝若有诏书下达给驻兵在外的大将慕容永和拓跋珪,会另派正使传旨,不会就这么一个还避人耳目。据闻虎贲卫成立之初一直是安东大将军拓跋珪负责教习,想来他在军中应该安插有不少私人,那方才出城之人便很有可能是为远在潼关的拓跋珪通风报信去了——一个拥兵数万,举足轻重的大将军还这么紧盯着天子脚下发生的大小事情,不说他别有居心,也当是个鹰视狼顾之辈。 心不在焉地一面走一面想,身边跟着的小厮已领他进了一处闹中取静人流不大的小客栈,二人入了一间上房,那公子刚刚盘腿在胡床上坐下,小厮就已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清水,伺候他摘帽净面除袜更衣——他家主子允文允武,英明天纵,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却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真要让他孤身一人出门游历,还不知得落魄成啥样。抬头见他家公子一言不发地任他搓揉,唯双眉紧锁,便知他嘴上说地好听实际上又在挂心那些糟心事儿,便道:“公子如今已经不做都督了,就连一手创立的北府军也已落入琅琊王掌控,给了个康乐县公的封号就让公子回乡守孝,却还理他司马家做甚?” 那公子爷闻言抬起头来,端的是俊眉凤目顾盼辉煌,望之若芝兰玉树——正是当年淝水之战以十万北府军逼退前秦大军的前晋朝大都督谢玄。他皱着眉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万不可再提,谢氏子弟无论处庙堂之高还是退江湖之远,都不可对朝廷生怨怼之心。”那小厮名唤杨平,乃是自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亲随,见他动气却也还是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磕头认错。 谢玄弱冠之年便跟随昔年权臣恒温参知军事,掌兵十余载却秉性内敛,素来讲究声色不动、不怒自威,此刻便淡淡地命他起身,自己踱到窗边,看向不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叹道:“昔年淝水战后,北地中原狼烟四起,当时的关中长安,饿殍遍地,死伤枕藉,谁知七年不到,竟也恢复元气,渐有太平气象了。”他所感念的无非是慕容氏站稳了关中,南朝日后就算平定了内乱党争,再想挥师北伐,收复失地,只怕也难找契机了。 杨平却哪知他心意,到底年轻便也跟着探头去看:“公子爷说要从陈郡千里迢迢地来长安,小的初时还不乐意呢,现在看来,长安城热闹繁华的很哪!瞧这街上各色的五胡人种,新奇的西域玩意,真真是玩不够!” “西燕与后凉结盟,稳定后方;又灭了后秦占了整个河西走廊,重建丝路,鼓励贸易,西域货物自可源源不断东来了。”谢玄在心中暗自赞叹,嘴里则不忘吩咐道,“我来西京游历,本就想多走多看增广见闻,只是有一条——出门行事切记谨慎低调、掩人耳目。” 杨平一一应了,又笑道:“如今关中太平无事,西燕又早与我国签订和约互不侵犯——又不是后燕慕容垂那老匹夫,惯会趁火打劫,竟然出兵占了公子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河南之地!” 谢玄凝了笑意。当年淝水之战他胜地亦有几分侥幸,所谓以少胜多也不过是暂时逼退了苻坚大军。若非当时前秦后院处处失火,以苻坚之雄才伟略也未必会真地溃败。趁苻氏大军忙着回师平叛他亲率北府军一鼓作气地收复了襄阳,南阳二郡,将东晋近年来不断缩水的国境线重新从长江北滨推到了黄河南岸。谁知苻坚早年招降的所有外族接二连三地造反,连慕容垂都在冀州起兵,占了邺城之后见后秦与西燕争夺关中暂无他下手之地,便趁势南下,与他争河南豫州。 彼时带兵的前锋大将乃是丁零王翟斌,麾下骑兵彪悍高壮,论单兵作战的能力还略胜南朝北府兵,谢玄自然不敢大意。然而就在两军对垒一触即发之际,他接到了孝武帝的圣旨——宰相谢玄病重,速将帅印兵符交予同行的琅邪内史王国宝,速速起身回京探视。 犹记王国宝颁完圣旨后得意洋洋的笑:“在下乃谢相之婿,在他心中却比不得你这侄儿一丝半毫,屡次横加贬斥。幸而当今琅琊王在朝秉政,还肯对在下信任重用,就请都督速卸兵权,回京去做个孝子贤孙吧!” 谁知他甫回建康,便立即被琅琊王司马道子软禁于谢府,又借皇帝之命明升暗降,褫夺了一切实权,最后只剩了个康乐县公的虚衔。病中的谢玄见了侄儿只是摇头苦笑:“幼度,你是明知不该归来,却又不得不归来啊!”堪称一语道尽辛酸——谢玄怎不知道是司马道子欲以王国宝夺兵权争军功来打压他们这些功高震主的门阀世家,以加强皇权,谢玄一日在外领兵,便一日能有那底气与朝廷叫板。然则谢玄自有风骨,不肯如当年权臣恒温一般恃强犯上,兼之父母亲族皆在都中,便只得束手就范,暂时蛰伏。 谁知王国宝领兵对阵翟斌,河南之境在一年之内就悉数沦陷,后燕大军长驱直下,若非镇守荆州的恒氏家族全力抗击,而后燕兵马又不擅水战,只怕长江下游的都城建康都岌岌可危。 度过一难的东晋王朝没有想着兴兵强国,而是继续党争集权,一时之间,江南的王谢恒庾四大家族皆被打击,人才凋零,风流云散,司马道子则一家独大,当朝秉政,人称“相王”。名相谢安于同年病逝,遗命继任的家主谢玄扶灵回乡,守孝三年。 谢玄自然知道谢安真意是要他避开党争,暂敛锋芒,以图东山再起。 没想到这一避,便是三年。司马道子不肯放过王谢后人,依然在朝百般打压,尤惧谢玄威名,为保全家族亦为明哲避祸,谢玄主动奏请愿离开江南游历中原各地,方才算是暂时安下了司马道子之心。 追溯往事,谢玄尚在怔忪,忽见杨平甩手给了自己一耳刮:“叫公子爷莫要劳心,你还嘴快多事瞎胡说!”不由忍俊不禁,微微一笑:“罢了,你说的也是实情。既来之则安之,就暂先隐身于这闹市街巷之中罢。” 未央宫中的任臻自然不知道长安城里来了这么一个曾让他心向往之的大人物——苻坚生平自负,绝少夸人,独这“谢家宝树”虽让他败走淝水,却数次赞他“年少英雄”,言谈之间对其用兵亦颇推崇,叫他在旁听了,怎不记在心里? 此刻他只顾在宫里围着姚嵩转,知道姚嵩素来逞强嘴硬,不肯示弱于人,更是事必躬亲,甚至力排众议将姚嵩这么个在朝无职无衔的外臣迁进金华殿,自己亲自陪护兼监视他看诊问症、调养身子。 今日乃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任臻刚离了宣室殿便乘步辇赶回金华殿,转进内室便见姚嵩正骑着一筒锦被,如大号婴孩一般仰卧于榻上昏睡,一贯苍白如雪的脸上也隐隐添了一抹血色。心底没由来地一松,他摈退下人,悄声上前,抽了抽姚嵩夹在腿间的被子,谁知一下没抽出,他登时就明白这小狐狸是在装睡,便俯身将人一把搂进怀中,闷在胸前不让他抬起头来。姚嵩不一会儿就掌不住告了饶,蹬腿挣手地说自己就要“断气了”,任臻松开手,盯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半晌,忍不住低头在他脸颊上轻咬一口,指着榻旁小几上摆着的药碗道:“就你鬼主意多,莫不是想装睡躲过吃药?”姚嵩眨巴眨巴眼,辩道:“医官长对症下的药我可都喝光了的!” 任臻拉长了脸:“还有这一日三次的补药呢?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总爱趁人不备将药汤连喝带倒——”姚嵩挣扎着爬起身来,故意皱着张脸诉苦:“那药可苦死了!谁喝的下去呀?!” 任臻无奈道:“都是用难得的药材精心调配出来的,最是活血暖身大为滋补,苦也得喝!” 姚嵩无赖道:“你这是站着讲话不腰疼!既是千好万好的补药,你怎不喝?!” 任臻被姚嵩挤兑地无法,只得端着药仰脖一气儿喝了小半碗——尼玛当真是苦!他忍住反胃板着张脸将药递了过去:“有我陪你受苦,这下愿意喝了吧?” 姚嵩见状,倒当真不再搞鬼了,干干脆脆地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任臻还在提防他层出不穷的花招,见他这般反常,倒也诧异,当下接过碗来,抬腿就要下榻。 姚嵩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偏着头斜睨了他一眼:“上哪去?” 任臻不自然地吞了吞口水:“你饮了这大补汤药最好要浸浴一番发散药性,我我命人给你准备去。”姚嵩使了个巧劲儿,竟轻易就把人高马大的任臻给拽了回来,他伸手兜住他的脖子,一派天真地问道:“那你也喝了,却要怎么发散?” 任臻只觉得又一滴热汗从额上淌下,犹嘴硬道:“我不打紧,不,不必发散了。” 姚嵩关切地道:“可这大补汤药性如此强烈,我喝了尚且浑身燥热,你怎会不打紧?哎呀,看你都面红耳赤,热汗淋漓了。”说罢便抬手为他拭汗,他的手肤温偏凉,又柔弱无骨,甫一触及,任臻便惬意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又赶紧抓下他不安分的手,尴尬地道:“我,我我不热。 “不热?”姚嵩抿唇一笑,另一只手则突袭下方,巧妙地钻进了任臻衣摆之中,顺着结实的大腿一路向上摸去,须臾后一撇嘴道:“嘴硬,下面这汗出的比上头还多呢~” 任臻难堪地呻吟一声,强忍着捉住他灵活使坏的手道:“子峻,不可。” 姚嵩双手被他捕牢,却毫无受制于人的自觉,他倾身靠近,舌尖轻吐,如一条魅惑苍生的灵蛇:“有何不可?任臻,你我一别三年,再见数月,你都不愿碰我一下?” 任臻艰难地喘息道:“一滴精,十滴血,你如今正是固本培元聚气调理的时候,不可泄了元阳…”他一贯主张今朝有酒今朝醉,乃是纵情享受之人,只因深惧姚嵩再为他伤身,竟也开始自制自律不肯贪欢了。 姚嵩微微一愣,而后唇线轻勾,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轻笑:“我不可,你可呀。”而后柔软的身躯顺势俯下,埋首于他的腿间。 任臻一惊,没由来地紧张道:“姚嵩!” 姚嵩抬起头来,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伸舌轻舔上唇,呵出一口热气:“我还想再进补一下~” 第100章 任臻最后一丝理智轰然崩塌。 姚嵩低下头,慢慢地将顶/端含了进去,因那/物已完全勃、起,个头甚大,竟不能够轻易纳之,姚嵩只得以舌相就,顺着头部的沟回来回舔/舐吮/吸,一点一点泌出唾沫与不断张翕着的小孔中汨汨涌出的淫,液相混,彻底濡湿了整根阳/具,发出粘/腻的水声,听地人面红耳赤。 任臻仰起头,腰间一抖,难耐地发出一声呻/吟——那孽、根已被包含进了一处温暖紧致难描难画的桃源深处,他只觉得周身上下所有快感都齐齐涌向鼠、蹊,他忽然伸手托起姚嵩的下巴,带着一点命令的语气:“让我…看看你的脸——” 姚嵩乖巧地抬起下巴,淋漓的阳、具从红润的口唇中一寸一寸地缓缓滑出,到顶/端处犹不舍地吮/吸了一下,任臻嘶了一声,见姚嵩面色含春,眼角泛泪,目中满是痴迷,那、话、儿便是剧烈一抖,从马、眼处涌出一大泊淫液,甚至涌出来打湿了姚嵩精致小巧的下巴,惹地他又是不满又是不舍地紧含着不住吞咽。 任臻哪里还记得再怜香惜玉,猛地耸/腰,一记紧接一记干/着他的嘴,粗哑着羞辱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居然一脸陶醉,就这么喜欢含、着男人的东西?恩?” 姚嵩从鼻端发出甜腻的呻吟:“啊~我,我没有~恩~” 任臻手下用力,撞击地一下猛过一下,几乎要将整/根全插进去,姚嵩被顶地两眼发黑,鼻中一片催情的雄性气味,对方胯、下粗/硬的耻/毛则时不时磨着他的脸颊,却让他油然感到了一种被强迫的隐秘快感,大片口水从他合不拢的唇角中溢出,姚嵩失神一般地吊着双眼痴痴地看着任臻,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我只喜欢,含着你的…” 任臻一怔,竟因这一句话而彻底守不住精关,腰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理智回笼,手忙脚乱地就要抽身而出,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道道精、液力道十足地激射而出——憋了数月,任臻也是久旷了的,射地极多,悉数喷淋在姚嵩的口唇、鼻端,眉角之上,甚至头发上都是片片白、浊,看来情/色无比。 事发突然,姚嵩也是一愣,呆呆地望着半死不活地在不住喘息的任臻,忽然又爬了过去,先是将脸上的TI液刮了下来送进唇中一吮,一面伏下身竟又将在草丛中半软蛰伏的那物重新纳入口中,不满地道:“我还没吃够呀~” 任臻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彻底阵亡倒地,在心底惨叫一声:尼玛这才是‘磨人的小妖精啊’!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任臻都不大敢正眼看姚嵩——为啥?羞愧啊!他自诩胡作非为惯了的,乃是风月场上的行尊,结果被人作弄地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地,丢不丢人。 姚嵩倒是不以为意神色如常,有时候见某人臊地狠了,就装头疼脑热腿抽筋,立时便让人随传随到乖乖就范。任臻有几次被玩地狠了,把人抱过来往自己膝上一放,恶狠狠地道:“够了昂你!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又装吐血!就算是假的我也吃不了这吓!” 姚嵩靠在他怀里闷头直笑,乐不可支似地久久不停。任臻先还是任他笑,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板过他的肩膀一看,姚嵩依旧是笑,眼中却是一片水光。 任臻吓了一跳,赶紧投降:“你这是…真疼了?哎,是我不好,我马上召医官来——”姚嵩出了名是头笑面狐狸,心里毒计万千面上依旧能巧笑嫣然,谁承想亦会轻易潸然泪下。 姚嵩收了笑声,瞪他一眼,又伸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任臻的“龙头”平日里也是高高在上的,别说被揍,就是摸都没人敢摸上一次,他被姚嵩这么一拍,却是丝毫不气,盯着姚嵩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位爷是高兴地流泪了。 他也是傻了,怎没看出姚嵩受尽苦难今日方才拨云见日,有爱人陪着宠着,自可纵情恣意喜怒于形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了,莫说是喜极而泣就是蹲在地上嗷呜地来几声狼叫也是使得的。他抱大孩子似地将人一搂,摇摇晃晃地哄道:“得,你是我祖宗,爱咋咋吧,只要你健健康康地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姚嵩听在耳里,甜在心底——儿时境遇使他成了个面热心狠之人,对旁人对自己都狠地下心,为达目的,再苦再累也是打落牙齿活血吞,何曾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宠爱过他?嘴里却还是嘴硬不饶人地嗔怒着道:“你是准备把小爷金屋藏娇了?” 任臻嘴角抽了抽,吗呀陈阿娇要你这性子和脑子,那也没刘野猪啥事了。当然没敢当面讲出来,他赶紧灭火救场:“我不敢让你劳心罢了。待你身子好了自当为我股肱之臣,岂能埋没于深宫之中?” “股肱之臣。”姚嵩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视线就自然而然地飘到了任臻的“股肱”之处,任臻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登时吓出了一头白毛汗,哎哟妈呀,别又来色诱了!每次都是看到吃不到或者吃也只能吃一半,再下去他得先穿回去买万艾可了!防患未然地抬起姚嵩的下巴,任臻开始自救:“待你病好,便做大燕的尚书令。” 这一下倒是大出姚嵩意料,他彻底地怔住了——如今天下还未统一,中原迟早大战,他猜到任臻定会重用他,但却当真没想到会是一国之宰相!他咬了咬唇,浅笑着一挥手道:“任臻,你把事情想地太简单了。明面上我毕竟是后秦降臣,于大燕未有建树,岂能做这帝国宰辅?你让那些鲜卑贵族心中作何感想?就算不明着反对也必横加腹诽,这是先在慕容氏中埋下了不和的隐患,却又何必?” 任臻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笑了一笑:“我就知你会劝我——且先给你看一样物事。” 姚嵩抬眼看他拿出来的一只木匣,打开来,是一方宝光璀璨的紫绶金印。他缓缓地将那大印拿了出来翻过一看——他愕然道:“这是…大燕尚书令之印?” 任臻轻轻点头,又道:“你自然知道在你之前,大燕的尚书令是谁。如今他领兵在外,暂不得归,却不忘命刁云到他府中取尚书令印入宫交予我手——子峻,我知道你们先前有不少心结,但那么多年时移世易,早就过去了。事到如今,你还不知他是何意?” 姚嵩默然抬头,与任臻四目相对,听他一字一字地道:“以你为相,乃是我与叔明共同决议,燕国上下,无论贵庶,没人敢有异议!” “我有异议。” 姚嵩歪着身子倚在金华殿的矮榻之上,将手中一本奏折合上,缓缓地摇头道。 任臻本端着碗酥酪茶在喝,一口水差点呛着:“子峻,你说你…不同意攻打北凉?沮渠蒙逊那个混蛋害得你——” “我知道你是急于为我报仇才命慕容永自怀远出兵南下,与苻坚夹攻北凉。”姚嵩轻咳一声,“我也知道蒙逊再厉害也撑不住这致命之击——所以我不同意。” 任臻知道他必有后话,果然听他续道:“当初蒙逊为求大业而向我下毒,情有可原;如今我劝你为统一天下而暂不出兵,也是情有可原。” “咋一当上尚书令就变成圣母莲花受了…”任臻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姚嵩微笑地瞟过一眼,他立即噤声,俯首帖耳做虚心求教状:“难道一鼓作气地统一凉州,反而不好?” 姚嵩道:“据闻沮渠蒙逊已经派出密使到中山向慕容垂求助,为顺利结盟更不惜一掷千金上下活动,收买了好一批人在后燕朝中为他造势,其中包括赵王慕容麟。” 赵王就代表了太子慕容宝,这事儿任臻也听说了,所以才趁他们未曾沆瀣一气,想要一举灭了北凉,以免夜长梦多。 “慕容垂迟迟不肯表态接纳蒙逊并非顾忌所谓的两燕交好,而是他还在观望时机而暂不轻举妄动罢了——慕容垂用兵多谋,速喜抄人后路,而北凉地处要冲,正好可为敌后战场,他怎会放过这么一处战略要地?所以一旦他决意与北凉同盟,就代表他是要远交近攻,对西燕宣战了。” 既如此,不是更该趁早攻下北凉,将战线连成一片,以稳定后方? “对付慕容垂这百战之将,须有奇招,反其道而行之——以北凉为饵,围城打援!这样就能以逸待劳,牵制住后燕部分兵力!”姚嵩站起身,负手而立,“所以不仅慕容垂在观望时机,我们也得暂时等待——在后秦之时我便悄悄替你筹算过粮饷与兵员问题,后燕有精兵二十万,较西燕还是多出三成。若按照西燕如今的税收与征兵,数年来支撑一场对秦战争已是七七八八了,再爆发一场中原大战的话就须加征粮饷,再扩军需,关中并非你们鲜卑故地,稍有差池便会重启民怨,那是得不偿失。所以最好再拖他个一年半载以休养生息。任臻,你在内扣留慕容熙为质,又不与慕容垂撕破脸;在外命慕容永留驻怀远,沿伊丽河两岸组织军民一起开荒屯田,所为的不就是争取时间累积粮草?” 任臻愣了一愣,没想到姚嵩早已想地如此通透而周到,只得苦笑道:“我现在能理解沮渠蒙逊那混账为何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留下你了。” “所以,我也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回报他的厚爱呀。”姚嵩俯身一指沙盘:“苻坚驻军在南,慕容永拥兵在北,就算不开打也已对北凉成包抄夹击之势,足够沮渠蒙逊坐立难安提心吊胆了。”顿了顿,他微一勾唇,浅笑道:“要让一个人痛苦的最佳办法,并非快意恩仇一击毙命,而是要让他在前途黑暗的情况下又给隐约让他看见一线生机——从而惶惶不可终日,拼命挣扎却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依旧走投无路。” 任臻隐隐中只觉得一阵阴风扑面,不由地吞了吞口水,忙上前搂了搂他,狗腿道:“宝贝儿真是聪明~”姚嵩呆了一下,俊脸微红,瞪他一眼:“说正经事儿呢,胡闹什么——”任臻摇了摇尾巴:“好,说正经事儿——到时辰喝今天第二轮药了吧?”没等姚嵩反应就高声叫人,不会儿殿门大开,鱼贯进来几个伶俐的小黄门,一人捧药,其余数人捧着一罐罐的糖莲子糖冬瓜糖桑葚,皆是各色的腌制蜜饯。 任臻满意地看着这些精致的剔犀漆碗一字排开:“你怕苦,不要紧,我搜罗了长安城里所有能佐药的吃食,你大可以一样一样地换着吃~” 那几个内侍都是训练有素,绷着张脸做充耳不闻状,姚嵩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恼羞成怒地道:“谁怕苦了!”说罢随手端起药碗来一鼓作气地仰脖全喝了。任臻拈起一颗糖莲子含进嘴里,笑着拍手道:“原来子峻当真不怕苦啊!” 姚嵩皱着张脸将空碗放下,发现自己居然中了这么个简单的激将法,咬着嘴唇瞪向任臻,简直恨不得一记捶死这痞子。 任臻含笑看着姚嵩含嗔带怒的双眼与日渐红润的气色,越看越是心动,两人无声地凝视了片刻,心中俱是寂静、欢喜。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老臣慕容恒求见皇上!”任臻愣了一愣,与姚嵩对视一眼,统一地觉得此人很是讨厌。但嘴里只得道:“有请。”果见皇叔慕容恒大步入内,俯身对任臻跪行君臣之礼——慕容恒比慕容垂还要年长,辈分既高,又是七年之前平阳起兵之际就跟着慕容冲了,可谓劳苦功高,因而成了西燕唯一封王的亲贵,慕容永不在长安,慕容氏便是唯他马首是瞻。任臻见他下朝之后还特地进宫,知他必有要事,因而瞬间变脸如翻书,笑着亲自下阶来扶:“朕赐皇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何必还行此大礼?” 慕容恒却不肯起身:“臣已老迈,又无大功,不堪如此殊荣,请皇上收回吧?” 任臻讶异地一挑眉道:“皇叔是朕之长辈,慕容氏的长老,一贯忠心耿耿,怎么不堪了?” 慕容恒唉声叹气道:“皇上中兴复国,重振我慕容氏的荣光,每一个鲜卑子弟都与有荣焉,然则如今竟有人仗势欺人,欺到我们慕容氏头上了!” 任臻不动声色地瞟了一脸无辜的姚嵩一眼,手下用力将人强行撑起,和颜悦色道:“皇叔这是从何说起?” “皇上可知近来颁布均田法令?”慕容恒也不敢太过拿乔,便也随言落座,开门见山道,“户曹官说要实行什么‘三长制’,将关中百姓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如此编算户口,再按人头授田耕种,更有甚者,还将那耕田分做什么‘桑田和露田’,桑田可继承,露田在人死后收回——” 任臻已猜出他的来意,此刻便道:“战后关中有大量无主荒地,计口授田可促民生,按丁赋税可以富国。有何不好” 慕容恒果然诉苦道:“我们慕容氏有功有爵的,向来是占田占人,自主坞堡的,一样可以为国纳捐赋税,如今兴师动众地既要编查人口又要计口授田,岂不是逼、大家都退地放人?皇上可是咱们鲜卑之主啊,请您细想想,亲贵百官之中,有几人会真心愿意?” 任臻咳了一声,姚嵩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耕种与赋税制度,果然燎着了一撮人的屁股,急不可耐地推出个代言人来和他谈判了。他还在组织语言,想要尽可能委婉地解释一下,谁知一旁的姚嵩忽然硬邦邦、冷冰冰地出言道:“大燕本来是行屯田占田制,但是以军屯为主且集中在西北边陲之地,关中大量良田则兼并于少数人手中——公卿贵族们自可田连阡陌,但于国家可有任何增益?!” 慕容恒一愣,似也没想到姚嵩竟然公然与他叫板。其实他秉性宽和,又素知自家皇帝看着不拘小节实则乾纲独断、不是好相与的,所以从来都是退居二线不肯出头,如今着实是被家族中人逼地不行,加上又对姚嵩甚为忌惮——本以为拓跋珪那小子有皇帝撑腰,弱冠之龄而至大将军已是千古难遇,谁知这姚嵩不过一介降臣,就算投诚有功吧,却也不能区区半年就官居上品,成了大燕最炙手可热的权臣,简直是匪夷所思! 更诡异的是原本最忌外族分权的慕容永竟然全不反对,还将尚书令印双手奉上,更是教他们不解至极。如今可好,这贰臣当着皇帝的面扫他脸呢!不由也薄怒道:“姚大人这是在说我们为谋私利而不顾国家了?!老夫还不曾说你擅自动用府兵强行冲进坞堡去盘查人口,甚至伤及人命——大燕皇族乃鲜卑慕容,并非你们姚氏,谁给你的特权?!” 姚嵩拂袖而起:“我府下户曹属官推行计口授田令以来,每天都有皇族贵戚拒绝配合,更有纵容家奴打伤户曹的,我为手下官员人身安全着想才派兵保护,究竟是谁占着特权肆意妄为!” “够了。”任臻忽然出声,原本吵地不可开交的两人顿时失声,齐齐看向他。 任臻转向姚嵩,沉痛道:“皇叔说的对,府兵不得出长安城,这是规矩,你身为尚书令,怎可先以权犯禁?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往后不可再犯!” 姚嵩望了任臻一眼,缓缓跪下,告罪认错,慕容恒心下刚刚一喜,就听任臻话锋一转,又冷冷地道:“以后出城办事,便先知兀烈一声——你可随意动用虎贲营将士,谁敢阻拦可以军治之!告诉他们,均田法令功在国家,朕一定会执行到底!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跟朕过不去!” 慕容恒听地目瞪口呆,皇帝哪里是给他们撑腰,根本是借题发挥支持姚嵩改革变法呢! 姚嵩听地低头暗乐——就知道这痞子腹黑着呢。慕容氏的骄骑三营大半都被带去西北种田了,若是由当年的三军上将慕容永出面任臻可能还会忌惮几分,而如今慕容恒那班贵族皇亲在长安城内无有所恃,任臻哪会被他们吓倒?慕容恒又素来不是个刚硬人物,被这么迎头一击当头棒喝的,以后必吓地不敢再为人出头。 果然不一会儿慕容恒便失魂落魄地告退,任臻赶紧把姚嵩扶起来,狗腿兮兮地道:“方才我声音大了些,可有被吓到了?要不还是宣太医令来再把把脉?” 姚嵩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勾住任臻的肩膀,似笑非笑道:“皇上,莫装了。你和慕容永都是豆沙包做的——外表雪白腹中乌黑!心中早有想法了却又不好得罪这班皇亲国戚老封君,就借我这把刀剃头呢!这么着我唱白脸,你们唱红脸,一旦大事告成,就准备把我鸟尽弓藏了” 任臻听地哈哈一笑,竟一把将人抱起,凑过去亲了一下:“好啊,藏入深宫,封你为后!” 姚嵩听地满额黑线,想象了一下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不轻不重地拍了“龙头”一记,嗔怒道:“油嘴滑舌!” 且说改行计口授田以来,因为尚书令姚嵩的强硬已初具成效,关中两州六郡点算出的无主土地与在籍百姓陆续汇总到长安,京畿附近的豪绅士族也不得不退地放人。一日天气晴好,任臻见姚嵩身体也渐有起色,便提议到出城微服寻访,去看看京郊均田令进展情况。 姚嵩二人只带了十余个侍卫便悄悄出宫,任臻本在宫中拘束久了,意欲骑马出城,但转念想到秋风渐起,姚嵩体弱便当即作罢,便叫了辆四周遮挡地严严实实的宽敞马车,又将太监宫女药膳补品熏炉带了一车,这才放心上路。 一路皆是黎庶安居的太平光景,姚嵩捧着只焙着丹参的小熏炉从帘角处向外张望,有感而发道:“我自幼长在长安,却已整整十年未见这般情景了,当年姚家就住这朱雀大街,小时候我娘怕我得罪几个兄长,总把我关在院里不许轻出,我那时淘气,总是偷偷爬墙出来到隔壁这家食肆里找东西吃,偏又没钱,掌柜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刚出炉的杏酥,是我这辈子最难忘怀的美味了。”任臻凑到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笑道:“呵,那家铺子还在。”说罢掖了掖帘子,将姚嵩轻推回座:“别张望了,仔细又受了风。” 马车缓行数步而后停下,车外脚步疾响,任臻掀帘望去,见兀烈跑地一脸的汗,忙不迭将手上的一大包杏酥恭恭敬敬地呈上:“那铺里有好几种口味,爷没说要的是哪一种,末——小的只得将铺里所有杏酥全买了下来。” 任臻抚额——这兀烈是杨定的私生子嘛如出一辙的死脑筋啊啊啊!他只是为了讨姚嵩欢心,随便哪一个口味重要吗?哎,要是拓跋珪还跟在他身边做这侍卫统领,铁定比他机敏的多…想到远在潼关的拓跋珪,任臻忽而有些怔忪,身边的姚嵩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必是方才任臻放下帘子之时与车外亦步亦趋的兀烈打了甚么小暗号,谁知这忠心不二的侍卫统领竟将全店的东西都给扛了回来。任臻见状,便也笑道:“莫要得意,今日定要你将这‘最难忘怀的美味’尽数吃光。” 第101章 车马粼粼地出了长安城门,官道两旁人烟渐稀,而田连阡陌,俨然一番新气象。 任臻嘴里虽说要罚姚嵩将杏酥吃完,但怕他吃多了上火,掰了半块喂予他吃了,便将其余的百八十块全分予众人,尤其是兀烈,独得了近半。 一行人便就地休息,用食饮水。那兀烈初时吃地畅快,没多久就被噎地难受,因是皇帝御赐恩赏他“悉数吃了”还不能打包回去,只得皱着眉毛,四处寻水佐食,惹得众人暗中发笑。 任臻见午后气候宜人,便与姚嵩下车透透气,刚在树荫下落座,便闻不远处的田间传来嘈杂啼哭之声。 兀烈正噎地两眼翻白,眼见终于有突发状况了,连忙过来喜不自胜地道:“末、末将前去看看发生何事。” 姚嵩好心地摸过身边的水囊递了过去:“不,我想亲自去看看因何事争执吵闹。” 姚嵩发话,任臻自无不可,二人携手起身而去。 却见田埂边三三两两已围了不少人,中间的一老一少做佃农打扮,双腿沾泥,正与几个手执棍棒的家丁争辩。原来这对父子本在一大户人家为佣,均田令一颁发,便到户曹官衙报道,遂按人头领得数亩薄田。谁知那大户遣家奴一路追来,声称老汉欠银未还,曾愿卖身抵债——既在奴籍怎能记名领田?定要拉人便走,那老汉之子便怒道:“虽有欠钱,但并未签了卖身契,怎就算奴籍了?分明是你等仗势欺人!”对方便道:“你这逃奴!那欠下的银钱就不必还了?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任臻止步,微微后倾身子悄声问兀烈:“谁家家奴?” 兀烈道:“似刁将军的舅家,亦是长安豪绅。” “怎么?想出去拔刀相助打抱不平了?”姚嵩调侃道。任臻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姚嵩一撇嘴道:“我不理这事。” 任臻便道:“那我也不理——依我看来这父子俩本欲卖身为奴,典身银子都已收了用了却恰逢均田令下,便钻了个空子领了田地,那大户咽不下这口气,这才不依不饶追来寻他们晦气。一方为富不仁一方穷则思变,各有不是。却叫我为谁出面‘拔刀’?” 姚嵩浅笑点头,他的任臻从不会不知轻重地一味热血冲动:“若是寻常富户,为搏个好名声便是为民出头也没什么,却偏又是刁云的亲戚——他是骄骑营的宿将,且人又在前线拼死拼活打天下,若冷不防给他一击,难免他会多心——所以这事最好私了。”任臻亦是如此想,正想转头命人取些银钱来,那边已经斗争升级,开始动起拳脚来了。 “且慢!”一个做僮生打扮的伶俐青年忽然出声,拉开了欲强行拉人的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强行虏人?闹大此事就不怕长安吏知晓,上告廷尉,将你等下狱,甚至累及家主吗?” 一袭话果然将众人唬住,姚嵩却暗暗纳闷:小小一个僮生,怎会如此知晓燕律,还说得头头是道?他四下环视,果见人群之中隐着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灰扑扑的一身寻常布衣打扮,戴着个黑纱笠帽——是他了! 那大户家奴回过神来,亦不满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就此罢休?!” 那黑纱男子果然排众而出,朗声道:“这个自然。但闹僵了一拍两散对双方都没好处,不如协商以定。” 那家奴头子冷笑道:“如何协商?他们若有银钱,还须用骗?” “他们没有。”黑纱灰衣的谢玄微微一笑,足尖点地,“但脚下黄土却有。大燕刚颁下的均田令规定所有领田农民都须按年缴纳一定的谷物、布疋或服兵役,余者才能自家留下。待来年收成,便让二位将留下的谷物按当时市价折予你们——你们也不必怕他们跑了或者赖账,所有持田者皆有在籍登记,又有邻长、里长、党长层层看管,人与地绑在一起,无法走脱,岂不四角俱全?” 姚嵩不由大感诧异——均田令刚颁不久,他辖下不少老宦熟吏都还背不清个中条例,此人看着初来乍到的,焉能如此熟悉?任臻亦挑眉看向来人,心中暗自激赞。 谢玄已劝服了双方,又命杨平铺开一张白纸,执笔沾墨,笔走龙蛇,姚嵩离得不远,看地真切——这区区数十字,写地笔意顾盼、藏蕴含蓄,真真是绝妙书法!谢玄顷刻间便写就一纸契约,让那父子二人皆画过押后,递与那家奴头子,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再请‘三长’公证——让这父子二人分三年将收获谷物冲抵银钱偿还其债,若遇天灾则向后顺延。” 如此处事,众人咸服,各自散去不提。 杨平则蹦跳奔来,刚叫了一声“公子——”便见一彪形大汉走到面前,对谢玄主仆二人一抱拳道:“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去一叙。” 杨平忙挺身一拦:“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所为何事?”谢玄微一摆手止了他的盘问,从善如流地跟着兀烈过到树荫下,对二位衣饰考究的青年公子微揖行礼:“在下言无射,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任姚二人亦答礼报名,姚嵩一面命人上茶奉客,一面笑道:“无射乃古乐十二律之一,现已失传,公子以此为名必是雅号音律有伯牙之才了。” 谢玄一听边知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知他这名乃是杜撰,便一笑置之:“不敢当。” 任臻不懂这些哑谜,因而道:“我听言公子口音非关中人士,但方才行事却似对大燕律令政策了若指掌,实在令我等钦佩不已。” 谢玄转头看向这英伟不凡的男子,谦道:“在下漂泊不定周游列国,素喜研究当地风土人情,这才略知一二,倒叫二位兄台见笑了。” 姚嵩道:“既是四处游历,必是见闻广博,不知言公子对这均田令可有见地,说来共享?” 谢玄见二人气度不凡,只道是长安城中哪位名门贵胄出城踏秋,便笑道:“均田令乃富国强兵之策,若可得执行,三年之内无饥馁矣——然则行事过急,各中细则未有完善,倒易被某些汲汲营营之辈钻了空子以谋私利,却是一弊,改之大善。” 姚嵩一愣——方才事发之时他便想到了均田令在记名造籍方面的一些不足之处,没想到眼前之人竟也一眼洞穿!他不动声色地笑道:“公子高见。只不知公子既游历天下,又何必黑纱覆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谢玄不紧不慢地答道:“在下幼年家中失火,面上烫伤,甚为吓人,为方便行走便干脆这幅打扮了。” 任臻甚爱其才,便不疑有他,一挥手道:“男儿丈夫,何须介怀!” 谢玄便道:“正是呢。如此十年,在下早已习惯,便也随它去了。”一句话掩过,三人落座,天南地北针砭时弊地聊了许多,甚是投契。末了还是谢玄抬头望了望天色,起身作揖道:“时辰不早,在下亦该告辞了。” 任臻姚嵩连忙起身还礼,又问他在长安城内落脚何处,谢玄借故不答,二人只得罢了,命兀烈送他离去。 任臻望着他的背影有感而发地道:“可惜这言无射一看便知隐逸高人无心仕途,否则我真想留下此人相助——”姚嵩则若有所思:“他身上的淡香好生熟悉,我似在何处闻过…” 任臻转而笑道:“你是被药香熏久了,我怎就没闻出甚淡香来?” 二人重新登车落座,徐徐开动。与此同时,远处的谢玄忽然驻足回头,杨平不解地道:“公子爷?”谢玄不答,黑纱下的双眼则直追那辆马车而去。 方才那送他离去的高大男子虽经乔装,但一望而知是个昂藏武夫,擦身而过之际更不过意露出了腰间所系的伏虎佩牌——那是虎贲卫的令牌,凭此出入宫禁,断不至有人仿造。又想起方才那两个青年公子的周身气派…他心中一动,忽而低头吩咐道:“我们走吧。” 任臻姚嵩二人坐在车中,却反常无话,心中都还在想着那位“言公子”。不一会儿兀烈回来复命,顺便依任臻之命带回了谢玄方才写下那张契约。姚嵩忙接过与任臻二人细看,便是任臻这等不通之人,也看出这纸行书是大家手笔,着实不凡。 姚嵩则反复摩梭着那张宣纸,失魂落魄似地直道:“这字气韵生动,风神潇洒;这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皆属罕见佳品…此等人物绝非无名之辈——” 任臻见姚嵩魇住了似地呢喃不止,便将手边熏炉送进他怀中:“你看你才好些,又这般劳神了…”姚嵩呆呆地接过熏炉,心念电转间似想起了什么,忽然猛吸一口气,惊道:“我记起来了!是紫罗香囊!为南朝珍品,天下只有一人好染此香!”他忙不迭地再翻看手中宣纸:“错不了,这字师从书圣王右军,这纸乃是青檀四尺丹——竟真的是他!” 任臻被吓了一跳,忙扶住姚嵩双肩:“什么错不了?他是谁?” “言无射!将这化名中间无字去掉,是什么?”姚嵩急道,“是谢字啊!” 任臻彻底愣住——谢家宝树——谢玄?他是谢玄!姚嵩已越过他劈手掀帘,面色肃然地急命道:“立即回头追击此人!” 任臻回过神来,忙向窗外补了一句:“定要活捉!” 姚嵩浸浴在药香弥漫的热水中,一张脸在袅袅蒸汽里却尤显冰冷。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也不转头,只道:“可是依旧无果?” 任臻按住他赤裸的双肩,微一犹豫,仍道:“封闭四门,挨户盘查——依旧找不到他。”当时他们已经立即调转车头,当即回追,然已不见人影了。虽命兀烈率所有侍卫四散追踪,但毕竟四野茫茫,人手不够,自也没个结果。 任臻只得下令回城之后再行搜寻,但姚嵩心中已知无望。此刻便颦眉长叹道:“谢玄必已看出端倪故了,我怎就这般愚笨,迟了一步没有当场扣下他来! 不…事发突然,他定然不及出城——应该还藏匿在长安城内!”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一记入水之声,水花四溅中他被一道火热的胸膛紧紧拥入怀中。姚嵩无奈回头,瞪向任臻陡然放大的俊脸:“又挤又热的,也不嫌!” 任臻赞同道:“真是又挤又热…” 姚嵩脸上红晕更盛,猛地在水下抓住那灵动作怪的手指,:“我在说正经事呢!明日便暂闭长安城门,许入不出——掘地三尺也要挖他出来——”任臻一面听一面倾身压迫住了他,姚嵩登时感觉到了他那处灼热已直矗矗硬挺挺地抵在他的股间,他不经意地从鼻端发出一声甜腻的轻哼,软软地怒道:“你近来不是总逼我如蛇蝎么?怎么今天又改样儿了~” “我不是怕被你这蛇妖缠上,精尽人亡么~”任臻谄笑道,顺势捉住了他绵软挣扎的双手,贴着他湿滑的背暧昧地上下摆动,那、话儿便地耸立着滑进了高热的股、间,烫地姚嵩不住呻吟:“你这混蛋~”任臻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双眼之中满是欲望:“你如今身体渐好了,再忍下去才是混蛋——” 姚嵩无法抗拒,又记挂正事,半推半就间道:“可那谢玄——” “我知你急于抓他是想纳他为我所用,但谢玄已被排挤出东晋朝廷,多年来都寄情山水不再入仕——他既无心,强求无用,便任他逍遥去吧!”任臻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含糊不清地道。 姚嵩一愣,知道任臻这是误会了——依他看来,谢玄出身诗酒风流的江左名门,就算如今被司马道子逼地辞官自保也绝无可能改投鲜卑慕容氏,一旦南北交战他定会不计前嫌重任晋军统帅——任臻心中本无胡汉之别,到底想的太过简单了些。他执意要捉拿谢玄,为的是斩草除根,为将来统一南北扫清障碍! 他正在脑中翻江倒海地盘算,忽觉得任臻在背后已经热涨涨地捅了进来,不禁呻吟一声,手脚发软地攀在浴桶边沿——罢了,这话现如今也不必出口,只待天罗地网下将人一举成擒,他便先斩后奏永绝后患。 夜深人静之时,一处寻常的小小民居忽然开了道门缝,一个人影灵巧地闪身而进,合上门后冲屋里的人悄声道:“公子爷,外面已经宵禁,想来今夜不至再有甚乱子了。我这就收拾收拾行李,明日卯时城门一开咱们立刻就走。” 谢玄束发披衣,一直候在室内,此刻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平一面将方才躲躲藏藏在街边小铺陆续买到的熟食干粮打包,一面道:“城内各大客栈当真都被官差府兵盘查过了——幸亏公子爷机警,一回来就换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住处,给了屋主一点银钱便替我们遮掩过去了。只是小的不明白,就算今日那两位公子是燕国的什么大人物,也没必要捉拿公子呀?燕晋二国一无无纠纷而不打仗,前年还签订了和约,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暂时相安无事,只不过是因为中间还隔了个后燕作为缓冲地带,一旦两国接壤,便是以实力见高低,岂有永远有效的和约?谢玄淡然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要利益冲突,立即便可以兵戎相见。所以他们要追杀我,情有可原。” “追杀?!”杨平唬了大跳,抬眼道,“我们犯了何罪?那两位公子看着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怎地心地这般坏!” 谢玄无奈地摇头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要杀我无关心地,而在心智。” 杨平听地半懂不懂地,谢玄便站起身道:“罢了,多说无益。只盼明日能安全出城。”话音刚落,屋内昏黄的烛火悠忽一闪,谢玄驻足,凝神片刻,猛地出手如电,拍起案上烛台便朝黑洞洞的窗外激射而去,忽闻屋外金属落地声后,便是好一阵衣袂摩擦与刀剑出鞘之声。 杨平惊地一下跳起,躲到了谢玄身后。 谢玄知道自己行踪已露,便也不再挣扎,缓缓地提衣落座,他心平气和地开口道:“更深露重,这么多位朋友守在外面,岂不受累?”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身劲装腰佩宝刀的兀烈迈步入内,见谢玄气定神闲地提壶倒水,倒也不敢造次,还是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道:“参见谢公子。” 谢玄低头喝了口水,慢悠悠地道:“你们能找的到此处,当真有耐心。”他本是见今日已沸反盈天地搜查过一轮了,才派杨平出去暗中打探一下情况,谁知长安各街各坊都暗中埋伏了不少眼线,杨平一出现便被潜伏之人给盯上了梢,这才暴露了行踪。 “奉命而为,公子见谅。”兀烈铁塔似地把守门口,半步不退:“请公子随我等走吧!” “要去哪!”杨平一下子紧张起来,谢玄轻一抬手,止了他的斥问——方才听声辨位,来者甚众,应还是虎贲营的好手,自己武技再高怕也不能带着杨平杀出重围…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兀烈:“你二位主子想带我去哪?” 他语气温和,面上甚至还挂着一抹浅笑,兀烈却不知为何觉得浑身一凛,忙低下头道:“末将从未有两个主子。‘任公子’命我带谢公子走。” 此言一出,谢玄便是一愣,杨平犹自怒道:“走去哪?那任公子与姚公子不都是一路嘛!?” “住口。”谢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简短地命令道,“我们走。” 杨平呆呆地张大了嘴,不知道这么区区一句话自家主子怎么轻易就信了。眼见谢玄毫无犹疑地抬脚出门,赶忙草草收拾了包裹紧紧跟上。 一行人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无声地穿街过巷,不到小半时辰,夜色中影影绰绰的高大城门便赫然在目。兀烈上前向值宿守将出示了令牌、文书,交接完毕,顺利出关。 杨平直到踏出长安城了还有些不可置信,怎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何一面喊打喊杀一面又悄悄放人。兀烈命人牵过一匹凉州良驹来交予谢玄,又行了个礼道:“明日长安城门就会关闭,许进不许出,公子再想出城,便是千难万难。我家主子交待了,路上一应银钱吃食也已背好,请公子上马赶路,速速南还。” 谢玄沉默片刻,接过马缰,对兀烈一抱拳道:“请将军回去转告‘任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欠他一个人情。” 未央宫内,姚嵩俯趴在龙床之上,正在昏睡,露出绮罗锦被外的肌肤如月光皎洁。任臻翻身而起,重新将锦被细细地掖好,确定姚嵩手脚不至受冻了才又握着他的手合衣躺下。 他其实一直知道姚嵩为了他的大业对谢玄已起杀心,但他却到底不忍如此惊才绝艳之人轻易殒命,故而一面拖住姚嵩一面悄悄放人出城,明日姚嵩就算再掘地三尺,也无法在长安城掘出此人了。 真不知道黑纱下应该是一张怎样的容颜气度,才担得起“芝兰玉树”这四字。任臻无声地勾起唇角——他甚至开始隐隐期盼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与谢玄再度重逢了。 第102章 次日一早,姚嵩果然闭门搜查,将长安城又翻了个底朝天,更令守将严加盘问,许入不出。谢玄主仆却似人间蒸发了似地,如此这般却还是一无所获,时日一长,民怨四起又生诸多不便,姚嵩在任臻百般劝慰下只得恨恨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姚嵩开始转手整顿内政——他本就长于此道,加上在阿房宫时他便已是慕容冲的幕僚,熟知西燕各色权贵与行政方式,处事施为便更显得心应手,又兼任臻已将慕容垂暗布的眼线拔清,在暂时的太平年景之下燕廷开始不动声色地屯粮征兵。 任臻对姚嵩完全信任,大小事务一应裁决,如此过了半岁,又是一年冬至。 慕容永终于班师回京了。 原属姚秦的并州代地已完全臣服,大小匪患也都一一平定,又将大量的秦军俘虏打散编入军中,留在西北边陲的伊河两岸屯田开荒,他带着其余的鲜卑精锐大军凯旋还朝。 天子郊迎,犒赏三军,慕容永因功晋封河东王,成为继慕容恒之后皇族中再次封王之人,更兼任上将军,手握军权,堪称威赫一时。 慕容永在仪仗簇拥之下,鳞甲辉煌地荣归府邸,刚落马进门,便吩咐左右闭门谢客——他领兵离京已有三年之久,如今凯旋而归道贺、攀附、关说之人必会踏破门槛,方才在长安城外他就已被封王拜将之时的黄钟大吕喧吵地头昏脑胀,哪里耐烦再应付这些人等? 上将府内的管家忙命人奉上一盏香茗,自己哈腰赔笑道:“王爷一路辛苦。小姐特地吩咐小的备下凝神静气茶在此候着,还特特准备了一桌清淡精细的席面为王爷接风洗尘呢。” 慕容永忙了大半天正是口干舌燥,他接过茶来猛灌一记才随口道:“小姐?” 话音刚落,堂上衣香鬓影地迎下数位娇客,为首之人风髻露鬓,珠环玉绕,虽望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然而娇嫩可爱、神仪妩媚,她轻轻搭住慕容永的胳膊,偏头笑道:“王爷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慕容永还在发怔,已被她娇笑着引入正厅,被门槛略绊了一下他才猛地想起来——眼前此女便是李氏之女囡囡!他因有愧于其母在攻下长安后便将她带回府中,命人好生教养,以小姐待之,他匆匆离京之时还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如今已初初长成,只是没想到出落地这般标致。眼见她又拉着他的手臂落座,忙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与她对面落座,半晌后才不甚自然地道:“囡囡,三年多未见,你…长大了好些。” 囡囡起身敬了他一杯洗尘酒,笑道:“王爷,我都不叫您叔叔了,您还叫我囡囡?” 慕容永略显尴尬:“也是,你已至豆蔻之年,不宜再叫乳名,是本王疏忽了。” “正是呢,府里西席先生便给取了个小名,叫赧儿。”李赧儿巧笑嫣然地道,“王爷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来,先用点清淡茶饭。”慕容永因这些年在外征战全然记不起她来,想起往事,也有些愧疚,便温言笑道:“你也坐。”赧儿微笑应了,却只站在他身边不肯退下,亲自为他布菜,举手投足间一阵香风扑鼻,慕容永微一晃神,下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放下银箸道:“本王先回房更衣。”赧儿从善如流:“是呀,王爷这敷朱冠服十足尊贵,在家穿却略显累赘——冬季常服已备好送到屋里了。” 慕容永在赧儿一派当家主母的做派下落荒而逃,路上盘问管家方知因他当年一句“敬之如主”,这些年来府中内务皆由这少女一手主持,渐渐历练成此番模样了。 慕容永心道,算算时日赧儿将满十三,也是时候为她寻个夫家别府另居了。否则总跟着他们一屋大男人混住,成何体统。 不觉已到他起居的知默堂,推门入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如他出征之前毫无二致。他上前几步,关上半敞的轩窗,转头对跟着的随侍与亲兵道:“都下去吧。本王想在内堂休憩片刻。” 众人告退,慕容永则抬脚踱步,缓缓走到层层叠叠的绮罗帷帐之前,忽然出手如电,向内一抓。重帷之间霎时翻波卷浪,二人隔幕来回拆解了数招,嬉闹意味多过于交手,末了慕容永五指屈爪,一把将人抓住,那被制之人声音强忍笑意:“你怎知我在此?“慕容永无奈道:“皇上次次来府都不走正道,还总爱跳窗,末将想做不知都难。” 任臻一笑即收,在幕后一指他道:“方才城外郊迎,为何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隔着绮罗薄幕,他的面容清晰而又模糊——这一年他只敢在梦里肖想而不敢白日思念的爱人!慕容永哑声道:“末将不敢看。就怕望上一眼,就会忘了彼此身份,做下犯上忤逆之举…” 任臻逼近一步,二人身高仿佛,此刻便是鼻对鼻眼对眼了:“犯上忤逆之举?”他呢喃着偏过头,隔着绮色幕布轻轻地在慕容永紧抿的唇间印下一吻,“像这样?” “皇上错了。”慕容永喉结一滚,淡淡地道,“是这样。”话音刚落他猛地扯下幕布,一把将任臻压在墙上,二人几乎是瞬间就胶合在一处,吻地难舍难分。 直到如今拥他入怀,慕容永心中还是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生怕甫一张眼,自己还在朔风四起的漠北西疆,怀中暖意不过是南柯一梦。因而他像一只急欲确定地盘的孤独的野兽一般,,连亲吻都带着啃噬的狠绝。 任臻则闭上眼环紧了他的脖子,深深一嗅,鼻端是他熟悉而着迷的温暖气息。他忽然喘息着挣扎开来,腾出手固定住他坚毅的下巴,瞪着他道:“你该不是早猜出我会按捺不住跑来找你,方才是故意吊我胃口吧!” 慕容永亦是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他又想起了当年任臻送苻坚入凉,也是背人耳目地到他府中,也是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彼景此情,别如天渊。 慕容永不答,却是情难自禁地俯身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此生此世都不愿再回到与他对面为敌步步为营的时日了! 任臻被勒地有些难受,却丝毫不曾反抗,他抬手抚向他泛青的胡渣与疲惫的双眼,塞外征尘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几道斧凿一般的深纹而更显沧桑——他的叔明,全是为他一人而血沾战袍、饱染风霜。任臻如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将手插进他的黑发里,反复摩梭,半晌之后,只是轻轻地道:“我的将军。” 慕容永心下悸动,刚要低下头去,门外忽然响起府邸总管急促的声音:“王爷,府里忽然涌来好些大人——” 慕容永转头怒道:“不是说了今日疲惫,闭门谢客吗?!”对,他就是猜到任臻会来,这才巴巴地闭门谢客,摈退下人。 “列位大人都是持有公务来的呀~他们说,说皇上微服出宫到了这里,许多奏章是要赶着批阅的…还说,说是姚尚书令指点他们来此的——”总管声音越说越小。 任臻与慕容永相视一眼,俱是无言。 任臻放下笔,将最后一份公文合上,摇摇晃晃地刚站起身来,便见姚嵩悠悠荡荡地迈步进来,他摘下沾雪的猩猩毡并皮毛手筒,露出里面一袭锦红朝服并颈上的貂毛围脖,冲任臻与慕容永皆行了礼,方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向任臻道:“政事冗杂,微臣在未央宫内遍寻皇上而不得,只得出此下策,碰碰运气,没想到错有错着,当真寻到皇上了。” 任臻望着他脖上那圈茸茸的貂毛,心内感触,哪还舍得对他有半分不满?姚嵩接着转向慕容永,“王爷也不会怪罪下官吧?” 慕容永淡淡一笑:“尚书令为国为家,日操夜劳,殚精竭虑,何罪之有?” 任臻一滴冷汗淌下,死马权当活马医地出来和稀泥:“二位卿都在此,甚好。便,便商讨一下三日后的冬至夜宴吧,正好也可当做庆功宴,封赏有功将士。” 姚嵩轻笑道:“那不妨搞得盛大一些,天子登城,抚恤黎庶,与民同乐可好?横竖长安城也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任臻心里一动,便道:“再请列国使节出席观礼,以扬国威。”慕容永点点头:“可。”尤其是西燕头号对手——后燕的慕容熙与冯跋等人。 三人又你来我往地商议了数句,赧儿又恰好指使下人换茶,闻言便笑道:“上次皇帝登上雍成门受万民朝贺都是十年前了吧?我那时候还小呢,不记事儿,但也依稀记得漫天火树,遍地银花,繁华热闹地不不得了~” 三人都知她说的是淝水战前,强极一时的前秦大帝苻坚,一时都沉默不语,尤以任臻心中尤为翻腾——苻坚毕竟远在姑臧,算来,二人也近一年未曾相见了,就算平日里时常鸿雁传书,却又能解几分相思? 姚嵩接过茶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位娇客,随口似地道:“这位姑娘头回见到,原来也是长安人士。不知与王爷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慕容永便是一愣,当年他本意是收留恩人之女充作螟蛉,但赧儿如今出落地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说是义女好像更是无私显见私。 赧儿便垂目一笑:“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燕军初入,长安战乱,若非王爷相救,我早已葬身火海了。 ” 姚嵩低头啜了一口香茗,在袅袅茶香中声色不动地道:“王爷真是…宅心仁厚啊。”说一个血战百场杀人如麻的将军宅心仁厚,充满了讽刺意味。 任臻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赧儿飞快地扫了一眼——她一直进进出出地伺候安排,任臻本也没留意,如今才发觉她一副主母的派头,虽笃信慕容永不可能打战还带回一段艳遇,但见慕容永低头不语,毫不辩解;那赧儿又含娇带怯,未语先羞——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便弹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今日已迟,摆驾回宫。” 众人连忙起身,簇拥着送出府去。慕容永与姚嵩并肩而行,用只有他二人听地到的音量冷冷地道:“姚大人还是这般杀人不见血。” 姚嵩头也不回,轻快地道:“上将军亦深谙诱敌之计。” 慕容永被噎住,眼睁睁地看着姚嵩登车落座,与任臻一同离去。 在车内,姚嵩察言观色,便知任臻已回过味来,他探出手指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衣袖,轻声道:“任臻,你可怪我?” 任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襟内取暖:“当然不——永远不。” 拓跋珪盘膝坐于虎皮榻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亲信的回报,许久未曾发话,止右手成拳,伸出二指在虎皮毡子上缓慢地来回划拉。 叔孙普洛、长孙斤与贺兰隽等代国遗民,得力干将俱在旁听地清楚,却因熟知主将性情,知道这是暴虐阴沉到了极点,便没一人敢率先开口说话,堂上气氛僵硬诡异到了极点。 还是穆崇憋地难受,心直口快地道:“大哥,皇上驳了您冬至回京的上疏,那便驳了吧!咱们呆在潼关,兵多将广还都自己人,天高皇帝远的不是更自在!” 数人之中唯有贺兰隽善察人心,略知一二,赶紧暗中瞪了穆崇一眼,对拓跋珪赔笑道:“大将军手握兵权坐镇潼关,皇上还免您一年一度朝拜禀事之责,这是好事儿,说明皇上器重您,信任您…”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因为眼前这位主儿充耳未闻似地还是一语不发,眼中狂暴更甚。 其余两位老臣则打心底觉得回不回长安无甚打紧——只要燕帝不对拓跋珪起疑忌之心,放任他们在此招兵买马发展壮大,有何不好?但因素知拓跋珪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肚子的杀伐决断从不先语人知,哪个胆敢造次? 许久过后,拓跋珪缓缓抬头,眼中竟已一片平静,他淡淡地道:“皇上当然信我,否则又怎会将潼关防务悉数予我?只是为人臣者,还是须知本分,穆崇,你即刻动身回京一趟,赶在节前代表我将请安折子与备下的年礼上供皇上。” 穆崇呆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鲁莽冲动,不是个长袖善舞周旋人前的料,怎么会将这差事交予他办?拓跋珪又垂下眼睑,飞快地又道:“贺兰隽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贺兰隽忙点头答应,众人退下后拓跋珪附耳过来,对他细细地吩咐了一番,贺兰隽一一应了,告退去打点一切不提。 直到屋内剩他一人,他才微微后仰,撑住了沉重的身子抬头闭目,叹息似地吐出一口气来。下一瞬间他猛地抽出一直不肯离身的盛乐弯刀,刀光一闪而过,榻前小几登时被一劈为二!他纵身跃起,发狂似地将满室陈设砸毁殆尽,才狠狠地扬手将盛乐刀直插入柱,明晃晃的刀身不住颤动,倒映出他狰狞而愤恨的脸。 为什么!就因为他一次的情难自禁!他就决绝到再也不愿相见!!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为谁励兵秣马,为谁枕戈待旦!这都不能偿还他那一夜的错!?宫内宫外他满布眼线,皆将长安城内情况悉数报知——特别是他与姚嵩,与慕容永相处的点点滴滴! 任臻,你对我这般苛刻,却又对旁人如沐春风——我拓跋珪究竟何处不如人!?为什么你可以接纳任何人,除了我?! 你怎能如此不屑一顾…就好像我不过是一只野性难驯却可以看家护院的狼狗,根本闹腾不出什么大事。 我要让你知道,我拓跋珪不是只配做你看门犬! 且说穆崇奉命赶往长安,终于赶在冬至当日将东西送到了宫中。任臻看了拓跋珪情真意切的这篇请安疏,不由心下暗道:幸而当初不曾答应拓跋珪回京。不是不想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大的少年。但是思前想后,既然无法回应,相对也是无言,不见也罢,又何苦害人累己?如今看来拓跋珪封坛拜将独当一面后果然又历练成熟了不少,当年种种不过是一时迷惑,再假以时日,这段年少孽情必成他的戎马生涯中的一点微尘——蔽日浮云散去,他更当鹏程万里。 正说话间,姚嵩入殿,说是吉时将至,圣驾应出。任臻便起身更衣,重赏了穆崇与留驻潼关的大小将领,更让其列席城楼观礼。 丹陛大乐声中,登基七载的燕帝慕容冲在百八十名金盔银甲跨刀骑马的虎贲营侍卫的层层簇拥之下,乘坐黄金龙舆沿着清场过后的朱雀大街缓缓前行,紧随其后的便是河东王慕容永与尚书令姚嵩,这二人一文一武左辅右弼,俱是官至上品,鲜衣怒马地跟在天子车驾两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长安雍成门,天子下舆登楼,城上大殿在姚嵩的主持下已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衣香鬓影间一派鲜花着锦的堂皇气象。 一到酉时开宴,群臣百官各携家眷行毕大礼一一落座,任臻向左手首位瞄了一眼,便见李赧儿亦盛装出席,陪坐在慕容永身侧。 杯觥交错间,高居右首的姚嵩忽而放下酒樽,笑道:“皇上既犒赏三军有功将士,为何独独漏了一人?”见任臻问询似地看向他,便又露齿一笑:“立有军功当恩及家眷,过去这么些年,河东王府里一直赧儿姑娘打理,这才无后顾之忧,皇上不该给人家一个恩典?”这话一出,不少近臣忍俊不禁,都听出姚嵩是在为慕容永求皇帝赐婚了——在将军府里养着这么个娇俏少女,本就有此意吧。 赧儿羞涩地低头不语,慕容永则面色铁青,赶紧起身道:“臣也正想请皇上一个恩典——赧儿乃故人之女,其母当年对臣有恩,不敢慢待,请皇上封赐她为‘县君’,为其择一青年才俊为婿。” 此话甫出,席间气氛便是一窒——都不明白慕容永为何要拒绝这桩风流韵事。只有任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道:“准奏。”席间任臻屡屡与姚嵩交杯换盏把酒言欢,再没与慕容永说上几句,直到姚嵩不胜酒力地推开酒樽,轻哼道:“不成了,一会儿时辰到了还要到城楼上主持大典,我得先,先醒醒酒去~” 任臻见姚嵩果然飞霞扑面,醉眼惺忪,便点了点头,柔声道:“让人服侍你去偏殿暂歇。” 一时姚嵩暂退,任臻便也招来内侍,离席更衣。 偏殿之内,任臻轻展双臂,任人替他摘去通天冠,除下绛纱袍,正在此时,眼前的内侍宫女们忽然跪了一地,下一瞬间一双熟悉的手按上他的肩头,随即是慕容永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都退下。本王伺候皇上更衣。” 任臻转过身来,他止着皂缘中衣,静静地望着他:“河东王战功赫赫,怎敢相劳?” 慕容永盯着他半晌,缓缓顺着他的身子俯跪而下,仰起头一字一字地道:“当今世上,能让我动心、动情、动欲者唯你任臻一人——你不信我?” 任臻怎会真不信他?却坏心眼地不肯挑明,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忽而伸出手来,抚着慕容永坚毅的下巴,慢条斯理地道:“证明给我看。” 第103章 室内残烛熄灭,殿外人声鼎沸,行成了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大燕尊贵的上将军、河东王上身齐整,下摆却被高高撩起,被当今皇帝压在墙上,反复抽、插。 慕容永死死咬住下唇,不肯泄出一丝示弱的呻吟,只在身后人情难自已,冲、撞地实在太狠太快之际颤声轻道:“轻,轻点,我许久不曾——” 任臻火热的身躯贴了上来,难耐地在他耳垂处连吮带咬:“我知道。王爷,你里面紧地要人命了…” 慕容永难堪地低喘一声,浑身肌肉更加绷紧,任臻嘶地一声,复又狠狠地撞到最深,惹地慕容永在他的压制下不断地促声吸气,下头儿也自己立了起来,正张牙舞爪地宣示着他的快乐。任臻探手摸去,托着那一副东西来回撸、动,不由哑声笑道:“王爷当真是…龙精虎猛——” 酩酊大醉的姚嵩则已被搀进另一处偏殿,立时便昏睡地人事不知,随侍的宫女为他抹面更衣又喂了一盏醒酒茶,齐齐退下,榻上的醉鬼翻了个身,却缓缓地睁开双眼,定定地望向窗外的簌簌落雪。 若我真心不想,这世上有何种酒能灌地醉我? 只是有时,醒不如醉。 姚嵩垂下头,靠在手背上,半睁半闭的眸中满是寂寥。 离于爱者,无忧无怖——他做不到,看不开,便难渡此劫。 戌时刚过,雍成门礼乐齐做,殿堂皆开,任臻着通天冠服,领衔文武百官步出城楼。 内侍总管忙捧过一件玄狐大氅,在撒盐似的纷扬细雪中双手奉予任臻,赔笑道:“入夜忽然落雪,皇上加件大氅?”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运动”,任臻其实一点儿也不觉寒冷,他偷偷瞟了慕容永一眼,恰与他视线对了个正着。慕容永略带尴尬地赶紧撇过头去,一贯面瘫的脸上浮出一抹可疑的红云——任臻的眼神太过暧昧而情、色,让方才消散的旖旎风光一一再现:居然在更衣的空挡就忍不住与之翻云覆雨,一墙之隔便是群臣众属,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任臻暗中笑地餍足,面上却也不肯穷追不舍再加调笑。便信手接过,转头便寻姚嵩:“子峻。” 姚嵩应了一声,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许是因方才醒酒小憩之故,他脸上红潮尽褪,在风雪中现出几分青白之色。 任臻心疼了,赶紧将手上的玄狐大氅张开,亲自披上了姚嵩的双肩,低声嘱咐道:“你病还没好全呢,万万吹不得风,受不得寒。” 姚嵩一扯嘴角淡淡地道:“微臣醒得。”话音刚落,笙歌顿起,早已备下的千挂鞭炮齐声大作,轰然炸成一片,长安四面十二道门同时燃起烟花,在鼎沸的爆竹声中怒放着盛彰华彩。 任臻左右携了慕容永与姚子峻,登高一步,在连天旌旗之下俯视万民,挥手致意。 楼上群臣、楼下百姓便如风吹麦浪一般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顶礼膜拜,那声势震天撼地,实为十年之罕见耳。 绵延百里的火树银花之下,百官朝贺,万民争仰,宛如一场不知持续到几时的盛宴。慕容熙披着狐毛斗篷,仰头看着这一片灯海,末了低下头,面无表情地道:“倒是好大的排场。”自淝水之战后,盛极一时的前秦帝国土崩瓦解,北地中原狼烟四起烽火处处,陷于频起的战乱之中,每个国家都在励兵秣马以求自保,从没有哪个在这当口还大肆铺张地宣告庆祝。 一直跟在他身边冯跋上前一步,替他挡去了身后的推挤,在他耳边悄声道:“粉饰太平罢了。还特地叫我们这些外国之人前来观礼,不外乎就为一扬国威,震慑人心。” 慕容熙不答。呆怔半晌之后转过身去,索然无味地道:“闹腾地很,不看了,回驿馆吧。” 冯跋自然一口答应,小心翼翼地贴身保护着慕容熙挤下城楼,楼下却更是人山人海,举步维艰,冯跋在前艰难无比地开路,忽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冯跋推了推他,那人却铁塔似地纹丝不动,惹地冯跋不满至极地抬起头来,却见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紧随其后的慕容熙也讶异地睁大了眼,一指他道:“怎么是你?!”随即又是一喜,“他…回长安了?” 贺兰隽一袭布衣,连挡雪遮风的御寒之物都没有,看上去就像长安城最寻常不过的一介草民。他对着慕容熙轻一摇头:“将军还在潼关。他遣在下前来是为了——救走二位。” 冯跋猝不及防地一愣:“现在?”见贺兰隽坚定点头,顿时觉得拓跋珪的这位亲信太过天真了:“你们皇上对我家王爷看管甚严,如何得走?” “所以才说——只能是此时此刻。”贺兰隽说地简明扼要,“今夜庆典,大部分守军都调往内城维持秩序,城门防务必不如往日森严,浑水摸鱼出城当是不难。” 冯跋皱眉道:“就殿下与我?”跟他留在长安的俱是死忠亲兵,若次日慕容冲发现他们失踪,这些人等难免成替罪之羊再难逃出生天。 贺兰隽一点头道:“是的,时机宝贵,直接就走。”他轻击手掌,周边又是几个乔装打扮过的士兵朝他们靠近,他又补了一句,“今夜过后,王爷再无脱身之机。” 冯跋还在斟酌,慕容熙已忍不住答应道:“走吧。” 冯跋不赞成地看他一眼:拓跋珪毕竟是西燕大将,情势不明,焉知敌友?如此贸贸然就跟着人走未免草率。似猜出了冯跋的隐忧,慕容熙便头也不不回地道:“拓跋珪不至害我。” 走廊处忽然传来脚步迭响,随即门被推开,塞上寒风裹着飞雪袭面而来。拓跋珪缓缓地睁开眼,望向那几个深夜来客。 为首之人踏前一步,忽然摘下灰扑扑的兜帽,露出一张冻地青白却依旧明艳照人的脸孔,他犹在梦中一般望着拓跋珪,久久未出一言。 身后的贺兰隽因为一日两夜提心吊胆地赶路疾行今日凌晨方才到达潼关,也是气色不佳,如今终于将任务完成,复见主帅之时才恢复了些许血色:“大将军,我等一路昼伏夜出,避关绕行,无人盘查。只是长安城怕已察觉,会闹翻了天。” 拓跋珪盘膝正坐,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任臻等人次日就会发觉,但他是在冬至夜宴忙乱不堪之际直接带走慕容熙等人,连驿馆中的后燕侍从都一个未带,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任臻即便搜查全城问责众人也寻不到一个结果,而代表他回京请安复命的穆崇对此毫不知情,必会留在长安全力帮手搜查,谁都知穆崇一介武夫素来藏不住心事,一举一动皆浑然天成,日后再光明正大地返回潼关,谁会把慕容熙的失踪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他起身,顺手将一旁的暖手小炉塞进慕容熙怀中,低笑道:“一路辛苦了。” 慕容熙目光火热地缠住他,近年未见,眼前这男子愈加英伟,只是过于瘦削高挑,线条刚硬地如刀刻斧凿一般,冷眼峻眉间更显几分坚毅无情。他扶住发散着袅袅暖烟的手炉,轻声道:“拓跋珪,你为何费尽周章把我弄出长安?” “若我说我想见你了,你信还是不信?”拓跋珪勾起唇角,众目睽睽之下语带轻佻。冯跋闻言大怒,刚欲挺身而出,就被贺兰隽伸手拦下。 拓跋珪则一笑即收,扫了冯跋一眼便重新落座:“成武帝在中山屡次提出召回质子,却总被我皇借故拒绝,暗中也数次遣人来救也是未果——如今的长安城如铁板一块,若非有人从内相助,你们定难逃出生天——冯将军,你亦一时才俊,难道不知这意味什么?” 冯跋咬牙,他如何不知?意味着慕容冲有恃无恐,便可对后燕予取予求,而后燕则投鼠忌器万不敢衅自我开、轻启战端。可慕容熙当日羁留长安之因虽未明朗,但他冷眼猜度,多半因这拓跋珪从中作梗,叫他如何不对这心怀不轨的阴险之人抱有戒心?他却不知时移世易,拓跋珪如今未必还愿再为燕帝拖住这枚好用的棋子了。因而只是狐疑地道:“将军愿意放我等归国?” 拓跋珪淡定道:“不是你等,是你——河间王暂留潼关。” 冯跋断然拒绝:“万万不可!我奉命保护王爷,怎可擅离!” 拓跋珪微微后仰身子,撑住,好整以暇地道:“你们逃离之事已彰,长安方面一定会封锁截断前往中山的各个关隘通道,就算我放你们出关,慕容熙也走不出多远,定然会再次落入虎贲卫手中,如今主政的尚书令姚嵩素来记仇,睚眦必报,你家王爷身陷囹圄之后可未必还有如今的锦衣玉食了。而你若一人回去报信,还有一线生机可以瞒天过海。”他偏过头,目光深沉:“冯将军,你还有的选择吗?” 冯跋看了慕容熙一眼,咬牙道:“除非王爷下令,否则我誓死不离!” 拓跋珪拧眉,眼中凶光闪动,贺兰隽见状忙劝道:“熙王爷与冯将军一路劳顿,不如稍事休息再加商谈。” 慕容熙只得点头,心事重重地被人领进一间雅致僻静的内室中沐浴小憩。如今正是三九酷寒之际,屋内一只巨大的木桶热气氤氲,地龙也烧地正旺,凭空舔了几分温暖。 慕容熙这才舒了口气,宽衣解带、抬脚入水,在暖流中伸开僵硬的四肢,舒服地打了个哆嗦——他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什么磨难,这一路着实是苦了他,若非一口气憋着为见那人一面,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然而二人当真重逢,骤然狂喜之后他又不免失落——他不知道拓跋珪煞费苦心救他出城,是为了他慕容熙还是为了拓跋珪自己。他不傻,自然也不想与对自己绝对忠诚的冯跋分开,留他自己孤身一人呆在“敌营”。虽说拓跋珪似乎已与慕容冲貌合神离起了异心,但也难保证有朝一日二人和好,拓跋珪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供他出来。 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一双手自后探出,环住了他的肩头。慕容熙吓了一跳,刚要喊人,却忽然被人湿淋淋地一把打横抱起,溅出了一地的水花。 慕容熙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瞪向来人:“大将军连门也不敲的?” 拓跋珪抱他坐下:“敲什么门?这是我的居处。” 因屋内温暖,慕容熙精、赤、条条地也不觉冷,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道:“那为何把我往你房里塞,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拓跋珪但笑不语,一双凤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之后慕容熙掌不住地红了红脸,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骂道:“等徒浪子。”拓跋珪眼明手快地握住他的手,拉到嘴边细细的舔吻,眼睛却仍望着他:“王爷当真不懂?” 慕容熙下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已被拓跋珪掀翻在榻!拓跋珪却并不倾身,而只是遥遥伸手抚弄他微湿的黑发。慕容熙因他鹰隼一般的眼神而心中一荡,浑身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耳中听他诱哄似地轻叹道:“你若不懂,那我走便是了。”慕容熙直觉地弹起身子立即反手勾住拓跋珪的脖颈,情难自已地道:“别走。” 拓跋珪勾起唇角,俯身压迫住了他,轻声道:“遵命。” 接下来自是被翻红浪一宿缱绻,情到浓时,拓跋珪一面在身后冲撞不止一面咬着他的耳垂道:“你失踪,长安定然会封锁消息不欲人知,必须让冯跋尽快回中山报讯——” 慕容熙只觉得那隐秘处的火热简直要顺着脊椎一路烧上来,搅地他连脑子都要翻江倒海,他气喘吁吁地问:“为,为何要尽快,回回去报讯?” 拓跋珪道:“让你父皇再次向西燕索要质子,无论任何条件都一口答应,因为长安定然交不出人来!”慕容熙艰难地回头看他:“你,你这是要跳起两国战端——” 拓跋珪凝视着他,双眼清亮,哪里有一丝迷醉:“长生,你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了?我们想要长久一起,总不能永远分隔两地。唯有两燕开战,我才能趁乱而起,有了足够的资本,还怕你父皇不肯低头招揽?” 慕容熙嘶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要被钉穿了一般,痛并快乐着:“你,你当真愿拥兵叛燕?” 拓跋珪不答,而动作更疾,不一会儿便将身下之人化作一滩春水,再无余力逼问。 门外的人影僵立着默然听着一室吟哦,半晌才猛地转身离去——此时雪已停了,苍茫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他却只觉得更加刺骨地寒冷。 冯跋驻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已经提早知道了自己的使命——疏不间亲,对他而言,自己就算磨破嘴皮只怕也比不得拓跋珪半句别有用心的轻言蜜语。 后燕成武帝慕容垂闻得此信已是半个月后了,彼时的后燕皇宫正预备着过上元节,他抬起头来,淡淡地抬头道:“罢宴,止乐,召集重臣大将御前议事。” 小段后手中还捧着夜宴上的歌舞名册,闻言讶然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不善这才慌忙答应地退下,慕容垂在后又补了一句:“宣北凉沮渠蒙逊的使者同来!” 慕容垂心内激荡不已,面上却泰然处之,他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冯跋带回来的拓跋珪的亲笔信——陛下纵横沙场,快意恩仇;生平百战,鲜有败绩,奈何今日之制肘?某虽效命于别主,却素敬陛下,愿为分忧。 这话说地圆滑至极,没一句开诚布公,却又凭生许多遐思。但慕容垂却猜出了他语中真意,心中早有一番计较——拓跋珪此人野心勃勃,绝非良善,只是审时度势,此刻还是互相合作——互相利用为好。 苦忍了这许多时日,终于等到了这一良机!慕容冲,你我之间,只有一人是真正的大燕之主! 公元393年,两燕盟约因失踪了的河间王慕容熙而宣告破裂,慕容垂发兵三路西征攻燕——太子慕容宝亲自率领后燕精锐进攻上洛;以丁零王翟斌带领本族精兵,自蒲坂风陵渡过黄河攻潼关;赵王慕容麟这率兵攻渭南,以照应上两路行军兵马。就连新与后燕结盟的北凉也一反以往守势,自张掖杀出陇山,进攻萧关,与慕容宝的北路军头尾呼应。这四路人马气势汹汹而来,顿时成夹击包抄之势。中原九州一时战云密布,山雨欲来。 战报一封封地递进了未央宫,往来的宫人内侍皆噤若寒蝉地来回奔走忙乱——明眼人皆知,在难得的一年太平之后,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任臻揉了揉眉心,将最后一篇战报合上,咚地一声砸在案上。 慕容永沉默地捡起来,一目十行地看毕,便轻轻撂在案边高高的一叠文书之上,神情凝重:“还是慕容垂一贯的战术,绝不孤军深入,必四面围敌令其首位难顾。这数路大军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看不透哪一支是后燕主力,便猜不出慕容垂真正的战略意图。”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字地道:“一旦押错了主力,则长安危矣。”与他对坐的姚嵩则神色不善地开口:“来的太快了。本想以慕容熙拖延时日,却不料反成了开战的绝佳借口。”照他与任臻当初的设想,起码休养三年西燕方能仓廪足而兵员足,有与后燕一战的必胜资本,所以才一面扣着慕容熙不放一面对后燕虚以委蛇百般拖延,谁知变生不测,被慕容垂瞅准时机抢先发难! 任臻静坐半晌方才缓缓抬眼,望向眼前这两个自己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慕容垂根本就是早有蓄谋。借口质子失踪,便悍然发兵——必是他派人劫走了慕容熙,却在此贼喊捉贼!既然如此——他要战,便来战!怕他不成!” 他拍案而起,掷地有声:“传朕口谕,全民备战,迎击慕容垂!” 第104章 然而两国之战绝非一时口舌之快。粮草,军援,兵员,战术皆要再三筹谋费心规划。姚嵩与慕容永二人已是连着三日夜宿宫中,倒是忙到暂时放下了成见,同心协力地与任臻一同商讨大事。 如今三人秉烛团坐,中间围着一张地图。 “后燕兵力二十万,翟斌的丁零兵乃是其中最强。自古东西之战,潼关都是必争之地。故而翟斌的中路军应是主力。”姚嵩摸过酥酪茶来仰脖饮了一口,“我们兵力有限,宜主防潼关战线。” 慕容永则摇头——他不同意增援拓跋珪。“拓跋珪镇守潼关三年,在与对岸的翟斌对峙中屡占上风。慕容垂不会不知,怎还会把宝压在外族翟斌身上。反倒是慕容宝以储君之名领军,兵力为三路人马中最多,又有北凉军从后掩映助阵,应为主力。任臻,我愿率骄骑三营出关迎敌。” 姚嵩冷哼一声:“慕容宝素非将才,近来又已渐失君心,慕容垂老则老矣并非发昏,怎会将此等大事交托于他?” 被拐弯抹角地讽为“老而发昏”的慕容永立即针锋相对道:“可后燕的太子依然还是慕容宝!慕容宝是段氏捧出来的太子,势力盘根错节,岂有说废就废的?慕容垂既然废不了他,就只能送他个莫大的功勋以确定其地位好保他顺利即位。” “慕容垂如今还身强体健,怎会这么快就考虑身后之事?” 又来了。任臻无声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慕容垂还安坐于中山老巢并未亲出呢,自家就要吵成个六国大封相了——这俩人友好合作不到半个时辰定必会反目成仇,就连慕容永这么个多年历练越发不动声色的面瘫脸也屡屡会被姚嵩激地青筋直爆,面红耳赤。 “二位爱~卿~”眼见文斗要升级成武斗了,任臻赶紧硬着头皮出面,一手搭住一个硬是把人给按下了,“忙到现在都还未用晚膳,不如先吃完饭再行商讨?”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不可!” 慕容永一指案上尺高的文书:“粮草征集只争朝夕,自要抓紧时间。” 姚嵩亦肃然道:“既然宣战,就万不能输!没出个对策之前子峻食不下咽。” 这时候又默契十足了。任臻默默地哀号一声——他大概得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饿死在宫内的皇帝了——默默而已,他没敢出口,怕又重新挑起暂时遗忘的战火。 此时的长安再行战时戒严制度,全城提早宵禁,城中城外一片漆黑,除了巡营的星点灯火就只有偶传的军号之声。西门外的驿道之上忽有一支人马迤逦而来,黑影幢幢却又不闻车马粼粼,料是一路马裹蹄人衔枚。鼓楼之上的轮岗哨兵远远望见,登时一惊,赶忙擂鼓报讯,不出须臾功夫,负责城防巡逻丁点不敢大意的虎贲营统领兀烈便急匆匆地登上城头,身边俱是披坚执锐的勇猛甲士,城楼上燃起一片明火,照地有如白昼。 “来将通名!” 辕门画角下,驿路青山间,一昂藏武将勒马仰头,朗声道:“后凉辅国上将杨定叩城!” 消息传至宫中,任臻登时喜上眉梢,一时也顾不得做双面胶了,弹起身迭声道:“速速开城!” 杨定披挂整齐地上得殿来,还不及请安,任臻便到履相迎,一把扶住他的双肩,惊喜道:“怎么忽然来了?”杨定一拱手便算是自家见礼了,不由朗笑道:“末将奉旨来援。” 任臻不由微微诧异,这一大队人马此去姑臧起码月余,两国交恶,后燕宣战也不过这些时日,难道苻坚竟会未卜先知不成?杨定一笑即收,复正色道:“苻大哥料骤然开战,关中粮草难免不济,便运粮千石以解燃眉之急——” 任臻等人事先当真在筹措粮草,如今自然喜不自胜,但转念一想又道:“若是支援长安,后凉用粮无虞?” “当日姑臧之疫长安亦倾囊相助,既永为友邦自然责无旁贷。”杨定道,“况且自姑臧爆发时疫后,苻大哥就鼓励农桑,每年都由朝廷出钱向农户购买民生必须之外的多余粮草,囤积于在国库粮仓之中,以备今日。除此之外,还有一物,乃是这两三年间苻大哥命专人潜往关东与关中两地四州实地考察测绘而出的,实战之时调兵遣将或有大用——” 话音刚落,亲兵便立即将一庞然大物扛上殿来,揭开幕布,却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描绘的正是西燕东燕两国的地理风貌,上面沟壑密布峰峦迭起,极至详尽逼真,堪称巧夺天工,星罗棋布地插满了双方各色旗帜。 这下连姚嵩慕容永都不由动容,若论远见,这远在姑臧的苻坚当属第一——竟未雨绸缪至此,事事都为任臻考虑周全了。 二人下意识地互看一眼,又同时撇开视线,隐隐地心照不宣:幸好苻坚远在姑臧,否则那定然更为碍眼了。 末了任臻趁人不备,赶到殿外走廊上拦住欲往休息的杨定,将他拉到无人角落做贼似地问道:“大头~那个~苻坚~可有传甚话来?或者或者是捎什么亲笔信之类的?” 杨定诧异似地看他一眼:“苻大哥不是一直都与你书信往来吗?” 任臻语塞,与苻坚虽鸿雁不断但此次命杨定来援却是毫无预警,所以他总觉得该还有什么别的惊喜。只是对着傻大个他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得讪讪地笑道:“我的意思是慕容垂曾是他的老部下,依他对他的了解,可有何建议——”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却是杨定倾下身来,飞快地在他唇边轻轻一啄。 任臻顿时石化。杨定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道:“这就是代苻大哥捎给你的。” 任臻按了按唇,本想没皮没脸地再打个哈哈敷衍过去,然而面上阵阵发烧,竟什么也掰不出来了。如雪月色为杨定坚毅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柔光,他无声地一咧嘴角,转移话题:“天王之意——自然是无论你作何决定,凉州六郡倾囊相助,永无二心。” 任臻不自然地垂头不语,赧意未散,心中不疑有他地悸动不已。 杨定携粮草来援,自然解了西燕燃眉之急,然则分兵迎敌的战术问题依旧悬而未决,任臻盘腿坐在沙盘前,耳中依旧是慕容永与姚嵩的唇枪舌战各执一词。杨定先是坐着很严肃地听了片刻,而后开始走神,且略带同情地瞄了已经双眼发直的任臻一眼。 任臻则毫无所觉,直勾勾地只盯着苻坚所赠的沙盘——这沙盘着实做的精细详尽,每一处河流、山峦、堡垒皆历历在目。他一直在想,如果此时此刻坐在沙盘前的是苻坚,他会如何想,如何做? 他想的出神,仿佛真将自己当做了苻坚的化身,在脑海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宫楼画角声响,又是一日终了,任臻猛地抬头,拍案道:“赵王慕容麟!” 杨定、姚嵩、慕容永三人皆讶然地看向他——慕容麟虽然是员猛将,但因前事一直为慕容垂所不喜,往日若有战争也不过是做个先锋将军,这次两燕之争,怎会放着翟斌与慕容宝不用,而由他指挥主力部队? 任臻激动地指向沙盘道:“两燕国界一直犬牙交错,往日交锋都在东北部一带,故而两国陈兵也一直以东北防线为主,西燕在关中以南的兵力分布本就已大大不如后燕,自东晋撤换谢玄之后,河南豫州之地尽为后燕所得,他们已经在河南一带对关中形成了包抄之势,一旦南线战事失利,慕容麟可率兵长驱直入叩武关而兵临长安!” “乍看上去是北路军慕容宝的人数最多,来势汹汹,又有沮渠蒙逊从后支援,但沮渠蒙逊是个鹰视狼顾见利忘义之辈,北凉一直被后凉虎视眈眈地盯得死紧,他怎会当真倾巢而出去支援慕容宝?定是虚张声势,暂时观望,为自己留有余力后路。” “而自古东西之争,都是自蒲坂风陵渡过黄河而攻潼关,所以他在中路用上了宿将翟斌。慕容垂果真是老谋深算,故意步了这两路疑兵以掩盖他真正的战略意图——” 话音刚落,他手指触地,正恰好按在关中的南面门户——武关之上! 众人皆是听地入神,姚嵩第一个反应过来,看向任臻的眼中满是激赏:“故布疑阵,虚实相辅,果然似慕容垂所为。” 慕容永亦轻一颔首:“纵贯全局,大有可能。” 杨定言简意赅地总结提问:“那——到底该咋整?” “子峻留守长安,坐镇中枢;叔明带兵北去萧关,迎战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联军;中路的潼关按兵不动,依旧交予拓跋珪防守——朕与杨定,亲征慕容麟。” 这道出兵圣旨很快便被送到潼关,安东大将军拓跋珪的案前。 他刚刚检阅操练回营,甲胄未除,只摘下了头上兜鍪,露出满头一缕缕的结珠编发——这是当年代国未亡之时贵族子弟惯做的装扮,与如今的鲜卑慕容大相径庭。 慕容熙则长发委地,仅披一件素色的曲领单衣踱了过来——数月以来他被他严严实实地藏在军营之中,总是不见天日,一张小脸更是苍白,又着白衣,披头散发之下更像是一缕轻飘飘的青烟。他看着拓跋珪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勾起,在唇际凝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自顾自地道:“好——他竟然看穿了。长安只留姚嵩一人,也不怕万一有人杀个回马枪,七日之内便可兵临城下——” 慕容熙不解其意,只知其父兵分四路,汹汹而来,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不由一喜:“你要与父皇里应外合,杀进长安?” 拓跋珪扫了他一眼,冷淡地道:“我乃西燕之将,焉能如此叛主?” 慕容熙一愣,细想拓跋珪屡次说要“结交慕容垂”却的确没说要助后燕攻城略地,不禁急道:“那你要如何?真地遵旨与我父皇开战?” 拓跋珪没理他,朝外喊了一声:“穆崇!” 穆崇虽是个文墨不通的草莽武夫,却也正因他少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又素来敬他如天,乃是他平生最信之人。此刻穆崇便虎步入内,应声答道:“大哥!” “翟斌不日渡河攻关,传令三军,严阵以待!” 穆崇领命而去,慕容熙腾地起身,抓住他的胳膊:“你真要与翟斌死战?!” 拓跋珪终于低下头来,正眼看他,语气森然而笃定:“文死谏,武死战,理固宜然,有何不可?!”慕容熙厉声道:“那你置我于何地?!还有先前答应我父皇之事呢?” 拓跋珪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慕容熙这才猛地忆起在与中山方面数次的书信往来之中拓跋珪从未明确地答应过慕容垂什么事;而他自己——世人有谁知后燕河间王会心甘情愿留在潼关为质!?他如今何去何从,亦全在拓跋珪一念之间耳! 他神色急转直下,略带惶然地抬头看向拓跋珪,只听他忽而一笑:“长生,你还是太嫩了。迎战翟斌我若得胜,怕是你父皇最乐见其成之事。” 慕容熙犹自不解,下一瞬间却一把被拓跋珪拦腰抱起,丢上榻去。他吃痛起身,却见拓跋珪居高临下捏住他的下巴,在阴影中邪邪一笑:“大战在即,须养精蓄锐。待我凯旋而归,再来干你。” 公元393年春末,西燕更始八年,慕容永、杨定与任臻分别带两路精兵北上南下,迎战慕容宝与慕容麟。除与凉州交界的陇关安定之外,关中以东的潼关、以北的萧关、以南的武关三大门户皆兵马频来、战云密布——中原两大帝国迎来了彼此之间第一次的正面大交锋。 战报传至江东,送进了建康皇宫之中。 东晋孝武帝司马曜醉醺醺地将奏章一合,摇头晃脑地对左右道:“北边要打…便打吧,越乱越好!却与我们有何相干,什么趁机北上恢复失地,全是妄言!还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 一华服丽鬓的美妇在夜色中袅袅婷婷而来,清凉殿值宿宫女太监们立即呼啦啦跪了一地,口称“张贵人”。那张贵人本不过是摄政王司马道子府中歌姬,因色艺双绝而被孝武帝看中选入后宫,一跃成为皇帝爱妃,承宠十余载而不衰。 她见了清凉殿内十足酒气,一地狼藉,不由地暗中皱了皱眉,先朝司马曜风情万种地一福,方才笑道:“皇上兴致虽高,也不能昼夜相连地饮酒呀~若是太后知道,又要怪责臣妾不肯劝道了。” 司马曜双眼通红地斜睨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攥住她披帛广袖,一把将人扯到身边。张贵人花容失色,忙道:“皇上喝高了!”一面忙不迭地起身,一面柳眉倒竖地瞪向左右:“还不快上醒酒茶!一个二个只知奉迎皇上却不知劝谏他惜福养身!明日本宫禀了太后,便将尔等全逐出宫去!” 司马曜听了这话顿觉刺心,仿佛又被人踩中了痛脚,占着酒劲儿竟抬手赏了一巴掌过去,差点将人给抽飞,嘴里还酒气冲天地骂道:“敢对朕说三道四,你以为你是皇后!?不过当年看你貌美才给你封了个区区贵人,如今你已至三十,即将年老色衰,朕倒是很应该废了你的妃位,另选美貌少女任之!” 张贵人出了这么个洋相,登时愣住,左右内侍宫女虽不敢明笑,但可想而知都在暗中窃笑不已。她又羞又怒地起身告退,不料又被司马曜叫住,硬是命她陪酒伺候,席间更是污言秽语冷嘲暗讽不断。 司马曜素来嗜酒如命,近些年来更是常在宫中通宵达旦地纵情饮乐,人莫敢劝,烂醉如泥之后照例就地宿在清凉殿中。 昏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闷热不已,勉强惊醒过来他正欲开口喊人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一床厚厚的锦被从天而降,兜头将他闷了个严严实实。 他大惊失色地挣扎起来,那被子却被人死命摁在了原处,似要将人活活捂死一般,司马曜呼吸急促起来,更是猛力反抗,然则酒醉之下四肢绵软,只能勉强将被子扯开一角,露出了张贵人在月光下狰狞扭曲的脸孔。她鬓散发乱,神情凄厉:“昏君!我与你十载夫妻多年服侍,却换来打入冷宫不得好死——那不如同归于尽!” “贱、贱人!”司马曜整张脸已胀地通红,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挣脱了大半,意欲掀被而起。正当此时斜下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重新将被子狠狠地向下一摁,又将司马曜按回了卧榻之上。这一次再不能让他有半点翻身之机了,否则事败她必死无疑!张贵人心一横,整个人死死压在棉被之上,无论被下的司马曜如何扭动挣扎,也如磐石一般不敢稍移。 不知过了多久,锦被中突然一个抽搐,而后,再无动静。 张贵人惶惶然起身,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半步,碰倒了身后的丹鹤烛台,明火咻然熄灭,唯余满殿诡异的气氛难驱难散。 背光的阴影下一道人影自卧榻之后缓步而出,他掀开被子往里认认真真地端详了许久才扭过半头对张贵人略一点头:“皇上驾崩了。”张贵人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方才也正是此人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才使最终成事。下一瞬间她似忽然醒过神来一般,在那人脚步跪下:“殿下救我!臣妾这些年来一直为殿下府中办事——” 火热的手指抵上冰凉的唇,那人轻笑道:“所以我一接到你的消息就即刻入宫‘祝你一臂之力’了啊。” 张贵人眼见此人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不由急道:“殿下,这事当如何善后?我不想死啊!相王——相王他还未曾知道,不如,不如我们和他照实说——” “皇上是在梦中‘魇死’的,满殿奴才都能作证,又与贵人何干?至于我父亲他和皇上——哦,如今是先皇了——一样都痴爱于杯中之物,连朝政大事都交予我手了,你还要与他说什么?”月影西移,那人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竟是一个俊美少年,一双放肆恣意的桃花眼中满蕴着无限狂狷,“莫要忘了,现在东晋王朝的掌权人是我司马元显!” 张贵人一颗心还是砰砰地跳地慌乱,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抬头道:“那昏君已多年不理朝政,而将朝政交予你父子二人,为何你——”为何你还是急于杀他? “即便再不上朝管事,他和我父王一样,终生抑谢扬马,深忌谢氏族人,留之总是碍事!”司马元显说地云淡风轻,仿佛方才猝死之人与其非亲非故。张贵人似醒过味儿来,惊道:“难道殿下想逆相王之意,召回在外游历的——” “对,我要召谢玄回朝。”司马元显踱步向外,在清凉殿的地砖上留下了一道简断的剪影,“他已经躲地够远、够久了。” 孝武帝司马曜驾崩于公元398年,传因戏言而为贵人张氏所弑,暴卒于清凉殿,时年琅琊王世子司马元显年十七,本文将事件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五年左右。 第105章 西燕河东王慕容永回京半年不到,便又要再次披挂上阵,为他的皇帝征战西北。阖府上下为打点行装皆是忙成一团,李赧儿站在院中,亲自拿了册子一条条地点算。虽然那日宫宴皇帝未曾首肯赐婚,事后却还是依慕容永所言,封了个县君——对她这么个出身贫家,已记不清父母长相的女子而言,已是无上的光荣了。她其实在心底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从王府中出去,放眼长安,嫁谁都比不上嫁给自家王爷,料想慕容永如今虽没这意思,但也是因为她年纪尚轻,一时抹不开脸面罢了。 府中管家叫了数声她才回过神来——她那“叔叔”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唯独不擅庶务,现在最紧要的便是当好这个家,叫他万事离不得她,长此以往地拖下去,依慕容永的性子,总也得给她一个名分。 于是院中人来人往,络绎不止,慕容永循声出来看了看,没看出个什么结果,只得又踱回他的知默堂,推门之后便见一人大喇喇地盘腿坐在他的榻上,抓着支毛笔在他写了一半的奏章上涂涂抹抹。 慕容永挑了挑眉,走过去道:“这回又是怎么进来的?” 任臻抬头:“堂而皇之地从前门进来的。你府上如今是忙翻了天,都在前院听女主人发号施令呢,没人管我~”他语气淡然,却教慕容永胆战心惊,不禁扶额求饶道:“那是你微服前来——不是,任臻,那真不是女主人,我我本来是该让她别府另居来着,只是大战在即我根本没心思管这点子事儿——”眼见任臻眉眼含笑地望着他,他不由地住了口,无奈地轻叹一声道:“别总用这事儿闹我…” 任臻立即服软认输,贱兮兮地贴上去亲了一口道:“不闹你。我是送上门来让你闹的~” 慕容永被气乐了:“慕容垂兵分三路大军压境,你还笑的出来?” 任臻满不在乎,坏坏地一笑:“诸事都已议定,剩下就是他娘的大干一场,有甚笑不出的?” 明知任臻说的是大战一场的意思,但已经被带坏了的慕容永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俊脸微红,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出征在即,你也不比我晚走几天,若慕容麟是主力,你带的五万人马怕还是不够还需——任臻!” 他一面说,任臻一面毛手毛脚地开始解他的衣带,听他喝止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舔了舔了嘴唇:“叔明,春宵一刻值千金,别再废话。”慕容永微微一窒,被他命令似的语气弄地也兴奋起来。两人拥做一团,跌跌撞撞地朝榻上摔去。 耳鬓厮磨唇舌交缠间,慕容永气喘吁吁地道:“咱们说好了的,逢单数我在上面…” 任臻眨了眨眼,忽然翻身躺下,冲他勾了勾手指,很干脆地道:“来吧!”这下换慕容永诧异了,平常这小痞子非得赖上个三五回不可,怎么今次—— 任臻侧过身子,以肘撑头地看向他:“-分离在即,我怕你今夜承受不住。你明日还要骑马呢~”慕容永顺着他的视线朝他的KUA下看去,都气地笑了,探出手一把抓住他那根已然沉甸甸的ROU棒上下滑动:“臣谢皇上体谅,也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明日皇上只怕也坐不得龙舆了!” 任臻再一次知道祸从口出的真理,直到月上中天,他还俯趴着被人自后反复抽、插,他竭力地扭过头来,却还是不知死活地道:“够…够了吧?你不怕被榨干了…精尽人亡?”慕容永汗如雨下,一身强健的肌肉在烛火下水亮不已。他默不作声地退了出来,将任臻翻了个身,从正面又挺腰插了进去,惹地他嘶声喘息,感受到已经射过一次的YANG具在他体内一点一点地变地更硬更热。慕容永大大地分开他的双腿,俯身压上,像一条发、情的狗,死咬着牙捅地更深更猛更快,热汗一滴滴地溅在任臻被GAN到失神的脸上。 直到这场疾风骤雨暂歇,榻上锦被已经湿答答地不堪再用。慕容永撑起身子,伸手到他下面又摸了一把,漠然道:“是你被榨干了吧?” 任臻四肢无力地仰面瘫倒,气都喘不顺了哪里还有余力回嘴?自己的爱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心眼啊。 慕容永抽出粘湿的被子,一点一点地拭去他腿间狼藉,又屡次不怀好意地蹭过他毫无生气的疲软YANG物:“只是皇上今夜回宫,怕是没得交差了。” 任臻心虚,挣扎地坐起,揽过他的头,低声道:“叔明…对不起。” 慕容永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忽而俯身,在他略肿的唇上轻轻一啄:“这辈子,我认了。” 只是若有来世,他再不愿受这难言之痛。 未央宫中伏案半宿的姚嵩搁笔抬头,缓缓望向天边孤月。 公元393年7月,翟斌率三万丁零精兵自风陵渡过河,直抵潼关。 于此同时,北凉与后燕联军也在萧关外与西燕守军短兵相接。 赵王慕容麟更率后燕精骑趁东晋国丧大哀之际,自洛阳出兵过孟津渡沿汉水南下攻克原属东晋的南阳城,一水相隔的荆州襄阳顿时岌岌可危——襄阳失,则江陵危;江陵危,则长江之险不足恃,顺流东去,建康城只日可下,一时之间,东晋朝中一片哗然。 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后燕成武帝慕容垂一开局便已占尽先机。 黄河浊浪之上的后燕大将翟斌,屹立船头,遥望雄关。身边副将亦是丁零族人,此时就以本酋尊号相称:“单于,这拓跋小子与我们隔河对峙了三年,怎么今次渡河叩关这么大的阵仗,他竟至今按兵不动?” 翟斌斜睨了他一眼,抚须哼笑道:“你们总以为兵书上云‘击其半渡’,便以为回回渡河就要半途袭击,殊不知因地制宜的道理——潼关虽险,却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关,须驻以重兵方可屯守,我如今用大军紧逼潼关,拓跋珪若分兵击我半渡。阵势必乱,一旦我军其余虎狼之师得以抢滩成功,则拓跋军必先乱而后败,潼关便如探囊取物耳!” 说话间,千帆破浪,巍峨的潼关与绵延的华山已隐约在望,而在关前据山列阵的铁甲骑军正是拓跋珪麾下精兵。但见阵列森严间一片精光耀日,似又证明了翟斌方才设想。 副将赶忙恭维道:“单于英明神武,所料分毫不差!那拓跋珪不过毛头小子,又怎及得上单于英才天纵?” 翟斌心下得意,前些年冷眼看拓跋珪嚣张横行,屡战屡胜,天下人皆目其为少年天才,自己则碍于慕容垂禁令不敢挑战,处处被这小子压过一头早已心有不忿,如今总算能一洗前段时间的鸟气!“若这次我先于北路军与南路军先入关中而后破长安,我定要皇上封我为王,加晋尚书令!” “单于昔日助皇上南征北讨,克定河阳之功,早已应该官居上辅!何况此次的这桩天大功劳?”“我们丁零骑兵天下无敌,单于必定大功可成!”众将登时一片应和奉承之声。 翟斌却一笑即收,转而全神贯注地凝视前方——他再自大自傲也知道这员天下最年轻的虎将是一个不好相与的对手。 于是,旌旗十万,烽火百里,双方都是压上了全部精锐兵力在潼关之前进行一场惨烈的鏖战,丁零兵正面捍上拓跋军,一时之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直到厮杀近日,双方都稍显不逮,有副将劝翟斌暂时鸣金收兵,河边扎寨、改日再战,翟斌高立战车上望着征尘四起混战一团的战局,咬牙道:“先退便是屈于人势,万万不可!拓跋珪的军队毕竟新募新练,怎如我丁零骑兵身经百战?今夜一定要一鼓作气冲破他们的防线——挥师入潼关!” 像呼应他所说的话一般,拓跋军的铜墙铁壁开始有了些微的松动,由贺兰隽所将的右翼开始撑不住翟军排山倒海似的围截撞击而开始徐徐后退。翟斌乃百战之将,怎会坐失此等良机?立即亲率中军破雷裂冰一般直朝贺兰隽所部而去,拓跋军中余部顿时恐慌起来,阵势为之一乱,继而立马被冲击地四散开来,翟军则士气大盛,更是一窝蜂地朝前杀去,翟斌振臂高呼:“丁零必胜!活捉拓跋珪!” 然而就在此时,翟军后方东北处忽然一阵骚动,一彪生力军从天而降似地从后掩杀上来,如利刃一般切进翟军腹地,砍瓜切菜一般肆意冲锋陷阵,为首之人赫然便是拓跋珪手下头号大将穆崇!但见战场之上断臂共残肢齐飞,鲜血与惨叫同生,翟军登时大乱,首尾难顾。彼时翟斌已率前军深入敌阵,哪里还能顾及后军,其余部将指挥不力,不多时便自相践踏地溃散败退——先前被冲撞四散的西燕军队又在同时开始聚拢合围,与群龙无首的翟军血肉不离地绞做一团,肆意杀戮。 拓跋珪远远地站在潼关城楼,肩上所披的玄色大氅映出他讳莫如深的双眸,正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场千军万马的屠杀。 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老臣叔孙普洛至今才将一颗心吞回肚里。他是文臣谋士,虽上不得战场但一直忧心这场大战——毕竟丁零以勇猛著称,又人数占优,真要力拼,未必得胜。所以拓跋珪才想出集结重兵于黄河西岸结阵以待来吸引翟斌所有注意力,而同时派穆崇率一万精兵北上渡过浦阪津,绕到了翟军身后,攻下倾巢出动的蒲坂空城而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同时前阵佯败,引翟斌孤军深入,再加夹击——翟斌此番,必死无疑。 果然拓跋珪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亲兵击鼓传令,命三军聚拢,绞杀翟斌! 叔孙普洛不由感叹道:“翟斌一生自负,若肯稍读兵书,又岂会不知当年天下三分之时的潼关大战,正是曹操派徐晃偷渡浦阪津,前后包抄西凉联军,才使得马超一败涂地,失了偌大关中而不得以投靠蜀中刘备。如今大将军反其道而行之,堪称一绝。” 拓跋珪缓缓地勾起唇角,轻声道:“可惜他远不如马超,而我——胜于阿瞒!” 是役也,血流漂橹,死伤枕藉,大将穆崇斩翟斌以下六员虎将,蒲坂已失,翟军余部退无可退,只得一路向北仓皇溃逃。 拓跋珪亲自领兵去追,却又不肯一击即中,反倒是每每都可全歼之际又网开一面,任他们突围而去,自己又不肯放弃,紧咬不放地尾随而去。 穆崇再一次在杀地兴起之时被迫鸣金收兵,回到营中一面撕着面上的血痂一面冲留守的贺兰隽不满地道:“为何次次都在最后关头收兵,追了这么久,还是不能赶尽杀绝!” 贺兰隽丢了一包药粉过去,高深莫测地一笑:“你就是榆木脑袋——为将者必精于养寇之道,轻易就清剿干净怎能显得出我们大将军的能耐、功劳?” 穆崇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那追了这么久,也该可以收手了吧?” 贺兰隽本就是个心思通达极为灵巧之人,他知道穆崇是个只会厮杀的蛮将,没有旁的花花肠子,一时卖弄心切便趁这四下无人之时道:“这叫欲擒故纵。如今丁零王翟斌已死,手下部众群龙无首只得逃回昔日发祥地——阴山。阴山乃是敕勒人世代聚集之地,更曾是当年代国全盛之时的属地。我估摸着将军是要借这些残兵败将开道,直接吞灭塞北的整个敕勒川!” “当真?!”穆崇吓了一大跳,他以为拓跋珪这次全力以赴迎战翟斌不过是奉了燕帝之命而守护边关,谁知道竟还存了此等扩大地盘、招兵买马的蛇象心思。 “悄声!军中还是忠于慕容氏的燕兵居多,所以大将军一直秘而不发,埋头直追,就是不想走漏了半点风声。”贺兰隽随即朝帅帐方向比了一比:“这位主儿,如今可已有了十足的枭雄之相了。” 果不其然拓跋珪领兵既赶且追,一路咬着败军、顺着古道,进入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中原战乱后占据敕勒聚居阴山的有高车、狄历、铁勒、丁零等部,大多民风彪悍,作战勇猛。故而拓跋珪不肯力战,在正面作战之时放出大批牛羊,那些游牧民族征战连连也不过是为了争夺牛羊水草,如何能不动心去四散追逐?再之后出动重甲骑兵从后掩杀、重重包围,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一方面对不服者赶尽杀绝,另一方面又以重金离间分化部分愿意归顺的部落——又如此一记鞭子一勺糖的,不出一月,敕勒川全境悉为所有。 拓跋珪借势占了敕勒川,并不撤军,远近各部的代国遗民络绎不绝地咸来相投,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叔孙普洛为人持重,故而留在了潼关主持大局,跟来敕勒川的谋臣乃是长孙嵩,他原就是代国贵族,国破之后,全族迁入五原郡避祸,拓跋珪出山之后才由贺兰隽引荐入仕,平生最大心愿便是能够复辟代国,重现荣光。此刻入帐向拓跋珪禀事毕,又忽然神神秘秘地道:“大将军可曾听说,匈奴独孤部的酋长刘眷此次也来拜见将军,可是带上了他的爱女——”拓跋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叛臣贼子又来做甚?当年前秦灭代,这独孤部的刘氏可没少出力,还被苻坚封了个广武将军,并将大部分的代国故地交予他镇守。如今怎还想起拜见故主了?” 长孙嵩抚须一笑:“自然是因为见将军势大威盛,便赶来投诚了——将军,代国故都盛乐城如今可还是在他治下,若是得他归顺…” 拓跋珪一哂,扶膝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他那女儿生得如何?” 长孙嵩自然知道他这是亲去迎接刘眷做场好戏了——至于他那问话,纯粹一句玩笑罢了,兵不血刃尽得匈奴刘氏的拥戴与失地,哪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会拒绝? 幸而刘眷之女生的雪肤花貌,身高腿长,乃是个难得的北国佳丽,拓跋珪纳之甚宠,一连数日爱不释手。 某夜拓跋珪正搂着刘氏小酌驱寒,忽闻帐外一阵喧哗,随即是负责戍卫的贺兰隽略显惶急的声音:“王爷请待末将禀告大将军!”话音未落,帘帐掀开,迎面便是塞北朔风扑袭而来,而比这这更冰冷的是慕容熙一张肃容。 许是日夜赶路,慕容熙虽披挂铠甲,然未带兜鍪,满头青丝拂散肩头,衬着一张脸更添了几分不羁与俊美,只是双眸含霜,冷过此时的塞外寒风。 拓跋珪心底一动,模模糊糊地又议起了七年之前长安城破,他在未央宫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彼时的任臻虽是大胜凯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随随便便地盔歪甲斜,一张俊脸之上满是蛮不在乎的豪气干云,对他一个微末下贱的俘虏微笑问道:“你是何人?” 那时的他满心阴鸷只想借步上位,而他洞若观火之际还肯不离不弃,一步一步提拔他成了坐拥千军万马的堂堂大将! 若可以,他也希望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得见他君临天下。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因为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今,都不曾平等。 拓跋珪起身,抓过一旁的大氅披上慕容熙的双肩,柔声道:“怎么忽然来了?” 那边厢贺兰隽早已收到了他送来的眼风,忙将茫然的刘氏带出帐去。慕容熙却不肯放过她,阴毒性子发作,登时一个箭步上前抽了那女子一巴掌,尖刻地扭头质问道:“她是谁?!” 拓跋珪眸中凶光一闪而过,面上却毫无怒色,公然将人拉到怀中,安抚道:“长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见贺兰隽已经将人拉走,便又道:“那是匈奴刘眷之女,我不过是为了她父亲的领地与兵员,岂能与你我的感情相提并论?” 慕容熙气地狠了,越发觉得自己近来所为简直是委屈到了极点,哪有那么好哄的?连踢带抓地闹了半宿,拓跋珪今夜却是难得的好性儿,甜言蜜语也不知说了多少。他不得不承认慕容熙只要不疯地过分,那皮相当真是他舍也舍不下的,更何况慕容熙留潼关为质是他与慕容垂心照不宣之事,如今还要以他来牵制慕容垂,怎可不让他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二人和好如初,又是一场蜜里调油的彻夜鏖战,谁知次日天光未亮,帐外又是马蹄迭响,人声纷杂,末了贺兰隽硬着头皮掀帘入内,垂着头一眼也不敢乱瞄:“大将军,皇上手令到。” 拓跋珪顿时睁眼,一把推开半梦半醒的慕容熙,翻身而起,披衣下榻,上前接过那卷诏书,匆匆看毕,忽而呵呵一笑:“皇上催我率军南还,夹攻慕容麟。”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任臻来信是因为挂心于他,哪怕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嘘寒问暖,却原来还是为了他的大燕国!也对,他毕竟不是慕容永,怎配有那般殊荣! 贺兰隽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将军可是要遵旨还军?” 拓跋珪一动不动地沉默须臾,忽然抬起脸来轻一颔首:“传令三军,尽快启程!” 慕容熙听地真切,不由爬起身来夺过诏书怒道:“启程?你真要听命回去夹击我皇兄慕容麟的军队?!”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抽回诏书,慢条斯理地道:“动身启程,却也不一定是要南下。”他平静地抬眼转向贺兰隽,语气波澜不兴:“开拔之后,绕道潼关,朝长安方向进军。” 第三卷洛水残阳完 第106章 长安未央宫 如今战事四起,兵将尽出,偌大一个京城空荡荡的,只余数千虎贲卫戍卫京畿,大小政务由尚书令姚嵩主持。每一日都有关于三面战场的最新战报络绎不绝地送至长安,而他得燕帝特许,可以入宿宫禁,故而过了宵禁时刻他依然留在宣室殿代替离京出征的任臻批阅奏章,处理文书。 若说这三路人马,当是东线的拓跋珪战果最为辉煌,不仅全歼了丁零王翟斌大军还顺道攻占了塞北敕勒川大片水草丰美的地区,若论领土面积,西燕不仅已与占据豫州冀州等中原核心地带的后燕持平,还隐隐对后燕形成了战略包围。 北线慕容永将骄骑三营的大部分军队都交给了任臻,自己仅带两万兵马奔赴萧关,迎战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八万联军。幸而萧关易守难攻,二人事先又改进过了当年狄伯支在固原摆出的方圆大阵用于御敌,料想对方虽然人数众多来势汹汹,一时却也无虞。 只是南面战场打地最为激烈而艰辛——赵王慕容麟在用兵打战方面最肖其父,更兼年富力强作战勇猛,在河南之地、汉水沿岸与西燕军反复拉锯。幸而还有杨定同去,有他同在,任臻当是安然无恙。 关心则乱,姚嵩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到拓跋珪的战报之上:按照战前部署,拓跋珪早已还师潼关,率军南下策应任臻,而且他们在一开始根本就并没有吞灭敕勒川的打算——那可是鲜卑拓跋氏的故土老家啊… 他皱起眉,隐隐想到了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声响,却是内侍总管一路谄笑着入内道:“姚大人,奴婢们来伺候用药了。” 姚嵩这才想起,任臻临行之前亲自将半年份的滋补汤药全给备好,让宫人们必须日日按时奉药,不由一摆手道:“不必了,本官身体已然无恙了,退下吧。” 内侍总管赔笑道:“皇上知道他一离京,姚大人必定全心朝政而无意自身贵体,才让奴婢们必须按时奉药,否则以宫规论处。奴婢们亲自伺候大人服用后还须再将药渣交由御药房留档存用——皇上回来要查的,大人别为难奴婢们呀~” 姚嵩无语,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还不忘过问这些琐事的任臻,心中登时一软,放缓了语气道:“放下吧。”见内侍总管犹自担心不肯离去,不由无奈道:“本官言出必诺,你放心就是。莫不是公公只担心皇上问罪,却不怕我翻脸么?” 宫禁内外何人不知这尚书令姚嵩是皇帝眼中头号红人,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发号施令的,谁敢抗令,只得唯唯而退。 姚嵩端起汤药来轻抿了一口,还是一阵发麻的苦味,却又见药碗边摆着一小碟精致的杏酥用以送药。 这浪荡风流的痞子记性倒好。姚嵩勾起唇角,拈起半块,细细体会着那苦中一点甜。 正当此时,宣室殿的大门又被推开,姚嵩不悦地拧眉,以为又是内侍们放心不下再来啰嗦,刚欲出言相斥,却见一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入内禀道:“姚大人,最新战报。” 姚嵩立即放下药碗,拾级下阶接过文书,登时一惊——临潼方向忽然出现大批军队!能绕开关中数道关卡无声无息地长驱直入的肯定不会是后燕人马,难道是自己人?可他坐镇中枢从未发出过任何一道召集军队入京的指令——在这个前途未明战局胶着的当口,来的会是何方神圣? 他不敢再细想拖延下去,断然命令道:“即刻密召司隶校尉兀烈入殿详商!” 时值九月,三秦大地虽比不得塞北飞雪,却也是秋风渐起,拓跋珪率领八千百战精兵不打旗帜地日夜兼程朝长安方向急行,一路毫无阻碍,谁知刚过临潼,咸阳在望,斥候忽然回报——前方忽然出现一部兵马自北向南亦朝长安而去,所打旗号乃是“河东王永”。 事出突然,拓跋珪这下彻底愣住——慕容永不是应该还在萧关牵制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大军吗?但如今秉政的姚嵩素来诡计多端,他坐镇长安调派军队,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着会是什么。他心底拿不定注意,亲自带了百余亲兵前去探路。果见莽莽白鹿原上翻起滚滚烟尘,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扬蹄一般,看起来军容盛大,人数颇多。 双方分由两路皆向长安挺进,眼看着就要狭路相逢了。 拓跋珪沉吟许久,才猛地一咬牙,一挥手道:“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退!” 贺兰隽连忙回马传令,生怕迟了一步:“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回潼关!” 拓跋珪僵坐马上,如同一尊石雕——他还是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放弃! 他一生都在赌,唯独这个险,他冒不起。 姚嵩多智而寡兵,由他守长安,双方还可一拼;然若此时慕容永率军回援,一不小心就会给抄了后路,陷入包围苦战——而自己手下带的兵即便再听命于他,名义上却还是隶属西燕,气势上就已先输了三分;更何况他将要面对的会是慕容永与姚子峻的联手!对他而言,那真真会陷入个万劫不复的败局。 过不了多久,兀烈满头风沙一脸倦色地回城复命。 姚嵩也是一宿未眠,见他入内几乎是跳起来问道:“如何?” 兀烈佩服地向姚嵩一抱拳道:“果然如大人所言,来将退兵了。幸亏大人妙计,命我等先趁夜潜行百里,又在马后拖曳枯枝树叶一路驰骋地返回长安,数百人伪装出了千军万马的假象,加上上将军的旗号,足以令其退军!” 姚嵩却依旧眉头不展,他看着兀烈,沉声道:“可已探知到来者何人?” 兀烈收敛了笑意,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 豫州洛阳 这座东都古城处天下之中,为九州腹地,自古乃兵家必争,随着八王之乱晋室南渡,洛阳孤悬于河南,五胡铁蹄纷踏之下,不知已改换过多少次门庭朝代。 任臻在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中悄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不着痕迹地向城墙上一倚,缓过一口气来,方沉声道:“趁敌军攻势暂缓,将重伤员撤下,换人上阵!” “皇上…”副将欲言又止——前一轮撤下的伤员大半都还未得救治,却还能换上何人?自攻下洛阳之后,慕容麟发了疯似地猛攻,如今已是七日七夜喋血城头了。“杨将军再不回援,只怕洛阳城要撑不下去了。” 任臻沉默,南线战事已打了数月,慕容麟兵多将广,又占地利,屯粮运粮较己方大为便利。反观自己劳师远征需从关中长安运粮,虽在姚嵩主持之下尚可勉为支撑,但谁都知道久拖无益。这才想出孤军深入,以己为饵,入驻洛阳城,引得慕容麟倾巢来攻——若能生擒敌国皇帝,何止掣天大功?另一方面命大将杨定率数千精兵绕到五百里外的后燕粮仓所在地南阳,毁其粮仓之后立即回师,从后掩杀,会合城内守军夹攻慕容麟迫他只能沿汉水北撤而逃——拓跋珪收到军令应该已拒潼关而锁要道,正好截住慕容麟的归路,三方合围瓮中捉鳖,料那慕容麟插翅难逃! 只是他低估了杀红了眼的慕容麟——都说此人悍勇更甚其父,还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竟放弃河南一带的其他据点,而率全部人马将洛阳城围了个铁桶一般,誓要生擒敌首——围城猛攻七日七夜,西燕守军血染疆场,死伤无数,已是快至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撑不住…也要撑。”任臻猛地直起身,握紧血迹斑斑的天子剑,一步一步地登临城头,重回血肉横飞喊杀震天的战场,天地间触目所见,依旧是那片惨烈的腥风血雨。 守城将士还能动弹的,也是满脸血污,难辨面目了,见天子亲临督战不由地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 任臻拔剑出鞘,在剑鸣声颤中断然喝道:“儿郎们!随我死守洛阳!”众将士齐齐虎吼答应,士气为之一振。 然而伴随着隆隆战鼓,后燕大军今日的第二次大冲锋又开始了。但见五丈城墙之下,后燕士兵潮水一般地汹涌袭来,冒着漫天箭雨,奋不顾身地扛着长梯架上城楼,蜂行蚁聚一般攀援而上,立即就又被西燕士兵刀砍斧劈地掀翻推倒,无数人惨叫着坠下城墙,化作稀烂的肉泥。但更多密密麻麻的后燕士兵前赴后继地蜂拥而上,踩着那片尸山血海继续攻城!墙垛下的尸体越积越高,到后来杀红了眼的后燕士兵竟可以直接踩踏着战友的尸体步步高攀,燕军弃用弓箭,改以滚石投掷,长矛插捅,这场攻防战已进入白热化! 任臻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听着耳边的厮杀声,恍然间又回到了六年前进攻长安的那场惨烈的大战。本以为自己已坚挺不为所动了,谁知重临炼狱,竟还是有些胆战心惊——他想起了苻坚在萧关要塞上说的那句话:今日之大乱是为了来日之大治——事到如今,他只能咬牙死撑!若棋差一着,满盘落索,到此为止的一切牺牲也将全都化作乌有! 军中忽然一阵喧哗,猛地拽回了他的神知,任臻循声望去,只来得及见到城墙缺口处赫然架住了一顶云梯,第一个冒头的敌兵手持长矛跃进城楼!下一瞬间,己方一个不知名的士兵便疾速奔去,冲上前抱住那士兵齐齐摔下数丈高的城墙! 任臻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顶上缺位,扬剑将第二个闯上城头的士兵硬生生地戳了个对穿,惨叫着跌落下去摔成粉碎。他随即一脚踢飞云梯,在白刃相接的弥漫硝烟中振臂一呼:“全员上阵,堵住缺口!” 然而,后燕士兵如杀之不尽一般接连不断地攻坚,洛阳到底不比长安坚墙厚壁,易守难攻,多次战火而不及修缮的城墙已陆续被投石机轰出了数个缺口,不多时,西燕军火石箭矢皆已告罄,只靠白刃肉搏而已,眼看着就要扛不住这场昏天暗地的鏖战了。 正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凭空一阵金鼓之声,连天旌旗之下一彪兵马正浩浩荡荡直朝他们扑来。 “皇上!援军来了!杨将军回援了!”副将激动地指着前方,他在方才激战中被削掉了半只耳朵,如今大力说话,血便顺着脸颊淌进嘴里,染红一口白牙,望之可怖。任臻亦难掩喜色地抬起头来——杨定提早回师,必是一切顺利——他再迟来一步,只怕洛阳之战当真是撑不下去了! 慕容麟血战连日,伤亡惨重,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了,新来的那支生力军一加入战场便势如破竹地直插死穴,立即将后燕军阵拦腰截断,使其首尾难顾,不一会儿,慕容麟部便乱相频生。 任臻本在城头观战,唇边的笑意却渐渐凝结。身边的人也渐渐看出了异样:“这…这不是杨将军的军队——” 任臻寒着脸微一颔首:“东晋北府军。” 众人皆是一惊——中原混战之中晋廷横插一脚,必有所图!任臻不敢大意,当机立断地扭头下令:“当务之急是逼慕容麟北撤!立即点齐兵马冲出城去,自后燕军阵的右翼冲杀进去,协同退敌!”副将领命,刚欲退下又被叫住,只听任臻又补了一句:“收兵回师之际切记不可惊惶,须徐徐入城。” 如此一来,东晋北府军如虎添翼,拼杀不多时,洛阳城下的后燕军队终于如潮水一般退下,如任臻先前预料的一样向北溃逃而去。 拓跋珪应该已经埋伏在道上了,此役若能擒杀慕容麟,则慕容垂此只猛虎便如去一牙耳!秋风萧瑟,任臻却在此时感到了汗湿中衣。他忽然开口吩咐道:“准备热汤——”看也不看一脸诧异的左右侍卫,他自顾自地续道:“朕要沐浴更衣,以迎贵客。” 硝烟未散的洛阳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唯有中门缓缓而开,刚刚经历那场追击厮杀的西燕军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陆续进城。不远处便是重新列阵,沉沉压境的东晋北府军,却是一声咳喘不闻,天地间是一片凝重至极的寂静。 晋军为首之人,头戴兜鍪,面加护具,端坐与马上动也不动地凝视前方。身边一将悄声道:“燕军疲敝,再无久战之力,若我们此刻发起冲锋从后掩杀,立时便可攻入城中…” 那将领缓缓抬手一摆,等候什么似地继续看着血迹斑驳的洛阳城墙。 不多时燕军散尽,甬道深处却缓步走出一道人影,直裾深衣长袍广袖,踏着染血未干的黄沙翩翩而来。 任臻着南朝士子衣冠,仅带着一个小童出城,在距森罗兵阵三丈之外停下了脚步,刀剑如林,在他如墨双眼中映出寒光一片。 他昂首,对为首将领轻一抱拳:“任某多谢谢公子拔刀相助。” 那将军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在马上俯身看他:“你怎知是我?” 任臻一笑:“若我说心有灵犀谢公子——哦,不,应该是谢都督——可信?” 谢玄哈哈一笑,伸手摘下兜鍪、面具,并指朝任臻虚虚一点:“真乃狂徒耳!” 任臻抬头望去,却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与容貌已然无关了,他此生从未见过谁在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之上还能有这般灵动净澈的风致气息——谢家宝树,真真是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难怪战场之上要遮掩面目不肯轻示于人——谁能想的到眼前这灵秀男子便是秉兵十余载的晋朝兵马大都督谢玄?任臻适时收回赞叹的目光,自小仆手捧漆盘之上执起一只酒杯,朝他遥遥一敬:“久别重逢,人事已非,谢都督重掌兵权之后,可还愿饮下任某这杯水酒?” 左右立即紧张起来,纷纷低声阻道:“都督不可!”“谨防有诈!” 谢玄平静地与任臻对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任臻笑意不减,将手中美酒递了过去:“谢都督好气魄、好胆识。” 谢玄却不肯接酒,他负手而立,笑微微地看向任臻:“任公子可知谢某人为何而来?” 任臻抬脚,逼近一步,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他故作不解地道:“难道不为还当日长安之情而来?” 谢玄冷笑:“非也。我奉新君之命来取洛阳耳!各为其主,任兄不要怪我。” 任臻神色坦荡,波澜不惊,只将掌中美酒再次往前一递:“谢郎旷达重情之人,怎不知,契阔重逢,乃人生头等快事,当浮一大白!请都督满饮此杯——之后若要再战,任某必定奉陪!” 谢玄呼吸一窒,在血色残阳下静静地看着任臻,天地玄黄仿佛就此凝滞。半晌之后他接过酒杯,仰脖而尽,随意掷地,那玲珑白玉杯登时碎成齑粉。 “好酒!”谢玄信手拭去酒渍,一舔唇道,“任臻,我此番就还你当年救命之恩!” 任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不卑不亢地勾唇一笑:“来年今日,再陪都督醉卧沙场!” 谢玄转身便走,毫无滞留,他翻身上马,拉过辔头,背对着任臻道:“再次重逢,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东晋战力最强的北府军如退潮一般,无声无息地撤回汉水下游的襄阳城。左右或有不解的问道:“都督何不趁两燕相争的大好良机,收复东都洛阳?” 谢玄淡然道:“燕帝看着谈笑自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否则也无法在慕容麟的疯狂围攻之下苦撑七日七夜。而如今河南战局至此,慕容麟仓皇北撤,西燕已是大占优势。方才又大开城门,孤身来迎,这般有恃无恐,必有后着。倘若我军贸然攻城,杨定又恰在此时回援,便会被人包了饺子——届时取城未果还要赔进兵马,还不如就此做个顺水人情。”顿了顿他在心底默默地道:“燕帝既志在天下,再见之际,不复旧恩,只怕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似心有所感一般,任臻也在同时回头,望向天边的血色残阳——他当然不信谢玄当真为报恩还情就肯引兵而还。谢都督虽然重信守诺却绝不迂腐,他肯退军不过是因为恐设伏兵、谨防有诈罢了! 无论如何,此番总算天不亡我!他视线北转,遥遥朝潼关方向看去,若照前约,拓跋珪应即将出战,截住慕容麟的退路,先断了慕容垂左膀右臂!但他也深知,前路漫漫,满布荆棘,征程万里不过是刚刚开始。 幸而今时今日,天佑长安,将星闪耀,齐聚于朝。 他身边有苻坚有姚嵩有慕容永还有拓跋珪,他不是孤军奋战。 第107章 且说那后燕成武帝慕容垂因爱子慕容熙长安为质却无故失踪之事问罪于西燕,两燕由此失和,开战以来,中原各州烽烟四起,战火席卷半壁江山,足足缠斗了数月。 东线潼关战场,拓跋珪大破翟斌的丁零大军,立斩丁零王翟斌,甚至顺势而上,占领了孤绝塞北的敕勒川。 南线洛河战场,任臻、杨定率骄骑精锐与后燕慕容麟苦战数十日,终以声东击西、诱敌深入之计,火烧后燕在河南一带的粮仓许昌,迫使慕容麟不得不率部向北转战突围,最终占了洛阳,南阳二郡,将西燕疆域南扩至汉水之滨,与东晋的荆州襄阳隔江相望。 北线萧关战场,后燕与北凉联军虽八万人马来势汹汹,然萧关自古险峻,易守难攻,更兼联军内部矛盾重重——后燕太子慕容宝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沮渠蒙逊的北凉骑兵攻坚在前,消耗掉燕军的有生力量自己再出手坐收渔利;而沮渠蒙逊本就想只是想借后燕军势夺萧关,东扩北凉领土而渗入关中,哪里会如他所愿? 而在此时,凉王苻坚发兵,攻打张掖,沮渠蒙逊闻讯大惊,弃与后燕的联盟之约于不顾抽身回援自己国都,慕容永早觑战机,趁对方阵势不稳兵力大减之际出关反攻,杀地慕容宝落花流水地向东撤逃,慕容永正欲乘胜追击,忽接到长安方面的诏书,命他即刻回师长安。 慕容永只得罢兵回京,愤愤不平地直入宫中,追问姚嵩:“眼见大胜在即,为何忽然收兵!” 时值十月,关中已是深秋,姚嵩犯了时疾,正执着本奏折恹恹地倚在榻上看,此刻缓缓地抬头看向慕容永:“后燕大军主力未伤,萧关官兵倾巢而出也只有两万,真要死追下去,王爷认为我们能胜?” 慕容永语塞,便听姚嵩又剧咳数声方才缓过气来,继续道:“何况王爷即便心有不甘却依旧从命回师长安,想必也是知我另有深意。” 慕容永见状便顺手沏了盏热水递予姚嵩,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姚嵩逼近了他,用一种只有彼此能闻的音量一字一句地道:“拓跋珪意欲叛国。” 纵使慕容永再镇定,惊闻此言也不自禁地微一颤抖,杯中之水溅了一手,他却浑然不觉,低声问道:“…当真?” 姚嵩知他不信,以前他只在姑臧之时见过拓跋珪,此人整日里不声不响,却对任臻形影不离,忠心不二,若说他有叛心,谁也不信,否则又怎会将防备后燕最重要的潼关防线和数万虎贲将士交予他?他将最新的的战报朝慕容永一推,悄声道:“任臻在河南拼死拼活地逼退了慕容麟,迫他往东北方向逃窜,渡过黄河返回中山,照原定计划,当是由拓跋珪出兵南下截住这支残兵,生擒慕容麟,如此才算大胜——然而方才接报,拓跋珪部接应不及,已被慕容麟部突围而去…” “你是说拓跋珪暗通慕容垂?可先前的潼关大战他大获全胜甚至——”慕容永忽然闭口不言,浓眉纠结,他也意识到了:拓跋珪甚至在未经朝廷许可就自己趁胜占领了敕勒川。敕勒川上五胡杂处,是从前代国旧地,就连当年的都城盛乐也在其中。 姚嵩凝重地摇了摇道:“我现在还吃不准他究竟是暗中投靠了慕容垂还是干脆想——自立为王!”他盯住慕容永,又将月前拓跋珪向长安方向进军,后又中他疑兵之计而半途折返之事告之:“我恐长安空虚,不能久恃,这才让你穷寇莫追,尽快返京坐镇,有你和你手上的两万骄骑精兵在京,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来打长安的主意。须知那后燕毕竟不是一时半会能灭的,若它是肘腋之疾,那拓跋珪便是心腹大患!” 慕容永无声地吸了口气:“你想如何?” 姚嵩一咬牙道:“此人留不得,先下手为强。” 慕容永一摇头,言简意赅地道:“难。” 拓跋珪如今手握重兵而反迹未彰,最关键的是,任臻定然舍不得这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狼崽子——他根本不会相信拓跋珪会谋反。 姚嵩冷冷地道:“事在人为罢了。莫忘了当年王猛的‘金刀计’!” 慕容永微一眯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姚嵩,见他又道:“子峻希望得王爷一臂之力相助——你我再如何争斗不和,说到底却也只为他一人,而拓跋珪狼子野心,迟早祸乱国家,决不能留!他才是我们的头号敌人!” 慕容永沉默许久,才伸出手来,握住了姚嵩冰凉的右手:“合作愉快。” 两燕之间的第一场大战以西燕一方的胜利而告暂歇,后燕虽然主力尤在却已元气大伤,慕容垂虽在中山城气地暴跳如雷,却也一时无力反攻。同年底,任臻亦与杨定班师回朝,姚嵩与慕容永联袂领衔,率文武百官迎出京郊十里。 任臻数月征伐一路疲惫,在远远见到自家两个爱人之时都瞬间消散,浑身贱骨头都隐隐做痒,恨不得能立时奔过去扑倒二人一人香上一记。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一片黄钟大吕辉煌礼乐声中,姚嵩与慕容永一脸肃穆,三跪九叩,祭天礼地,昭告天下,种种礼数做足,已是一个时辰后了。僵着身子腰酸背痛腿抽筋的任臻内牛满面地登上龙舆入城,左右看看驾前那俩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门神,只得将脑海里飘舞许久的粉红泡泡尽皆扑灭,乖乖地继续扮演一个御驾亲征凯旋而归的威严帝王。 庆功宴毕,杨定便向任臻请辞,姚嵩还要苦留,杨定却道如今苻坚欲一统凉州正对北凉用兵,沮渠蒙逊亦善统兵,如今拼命地负隅顽抗,胜负一时未定,他须得赶回姑臧。 任臻闻得苻坚二字,不由竖起耳朵详听,正好与慕容永的目光对个正着,他讪讪一笑,赶紧低头饮酒。 姚嵩只得罢了,便开始张罗筹备援凉物资交由杨定带回,因他也知正是因为苻坚攻打张掖才使沮渠蒙逊退兵回援,这围魏救赵之计破了后燕与北凉的联盟,最终使萧关化险为夷——他当然希望苻坚能尽早一统凉州,凉州稳则后方定,不管怎么算西燕与后凉结盟都实在是上上之策。 慕容永不理这些庶务,在他们商量地热火朝天之际起身离席,一路穿花拂柳,穿过层层宫阙,在无人处他停下脚步,却不回头,任臻知道露馅了,只得现身,自后熊抱住他,把下巴埋进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叔明~” 慕容永略偏过头来看他,任臻适时抬头,两人的唇轻轻擦过,一触即分。 “啊呀!不小心撞到了~”任臻伸出舌尖轻轻摹过他的唇线,“痛不痛?” 慕容永拿他这贱兮兮的样子没办法,无奈地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俯身狠狠吻了下去。二人唇舌交缠,半晌过后,慕容永猛地抬头放手,心如擂鼓。任臻也是呼吸急促,却不肯放过慕容永,双手一缠又咬了过去,这一回慕容永浅尝辄止,与任臻鼻尖相抵,喘息间道:“够了。” 任臻笑嘻嘻地:“明白明白,剩下的咱们留到夜深人静就你我二人——” 慕容永退开一步,面无表情地道:“尚书令大人今夜怕是会有许多话要与皇上说,良宵苦短,皇上还是先请回吧。” 任臻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滚了回来。见金华殿内只有姚嵩一人还在伏案疾书,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想趁人不备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姚嵩便头也不抬地道:“先前两燕大战,后凉拔刀相助,咱也不能薄待了人家,你说这援凉的战用物资多少为宜?” 任臻讪讪地盘腿坐下,寂寞地勾着手指玩:“不过倾我所用,多多益善罢了。” 姚嵩点了点头,不再赘言,继续笔走龙蛇,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长吁一声,搁笔抬头。任臻立即奉上热酥酪茶,狗尾巴扫来扫去:“子峻辛苦了~” 姚嵩也不怕忤逆僭越,当真接过皇帝亲自伺候的茶水,一气儿饮了半盏,这才看向任臻似笑非笑地道:“除了物资之外,投桃报李,我们似乎也该派个大将同往相援。” 任臻眼观鼻鼻观心气都不敢出:“那…派谁去?” 姚嵩淡淡地道:“知道你想去。如今慕容垂吃了这么个大亏,短时间内不会再起干戈,长安又暂时无事,你去也无妨。” 任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吞了吞口水,刚想开口,姚嵩又抢先一步道:“只是筹集物资尚须些时日,你也要在京中亲自封赏一下此役有功将士才行。例如拓跋珪,他虽在最后迟了一步未能截获慕容麟,却大败翟斌大军又攻下了敕勒川,咱们的疆域扩大了三成有余,应该大肆褒奖封赐以激励军心才是。” 任臻哪敢逆他的意,自然全盘赞同。姚嵩满意点了点头,抱起案上的一叠文书起身:“那皇上安寝吧,臣下告退。” 任臻脸都绿了:“等,等一下,上哪去你?”姚嵩一挑眉,理所应当地道:“与河东王与杨将军商量下到底该带多少人马随你入凉啊~” 姚嵩飘然而去,留孤孤单单可怜兮兮的任臻一个人在后咬被角:尼玛,先前还在烦恼到底先陪哪个才不致又起波折,如今想来,竟是自己多虑了—— 姚嵩与慕容永在宫门处相遇,遥遥一拱手,道:“王爷。” 慕容永挑眉回礼:“姚大人。” 姚嵩笑着走近:“正想与王爷相商要事。” 慕容永欣然道:“本王也正想请姚大人过府夜谈。” 姚嵩谦虚:“那就却之不恭了。” 慕容永侧身抬手:“姚大人请。” 二人携手出宫。 姚嵩心道:一看你席上的小样儿就知道你想勾搭慕容永了,还撒腿就想去见苻坚,我就不让你退而求其次! 慕容永心道:一听苻坚就魂不守舍,对着姚嵩还在心猿意马,这么着举棋不定我就干脆叫你一个也碰不到! 寝宫之内,一个被抛弃地独守空闺的怨夫还在不明所以地对月长吁、抱怨不止。 且不管任臻如何“独守空闺”“欲求不满”,该进行的还是照常进行。一道恩赏的旨意很快到了潼关,言云拓跋珪破敌在前,开疆在后,因功晋封公爵,领骠骑大将军衔——这与大燕的三军上将河东王慕容永也仅一步之遥了。拓跋珪看毕圣旨亦只是淡淡一笑便付诸脑后,也不循例回京谢恩,仅仅派遣穆崇回长安代领印绶礼服。 穆崇是代拓跋珪回京受封,因潼关之战功劳最彰,他受到了极大的礼遇。就连任臻都亲自设宴接风,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当初看你愣头愣脑的没想到还真真是员虎将——听说丁零王翟斌的首级是你亲斩的?这份功就该赏个领军将军嘛!”穆崇傻愣愣的还在听,一旁陪宴的姚嵩忙轻轻推了推他,轻笑提醒道:“还不谢恩?”穆崇才回过神来,赶忙伏地拜谢。 宴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姚嵩更亲自携了他的手与其并肩而行,更热情地邀他过府再酌——穆崇长年跻身卒伍,何曾见识过姚嵩那般的芝兰玉树清俊风致,若是再浅笑款款低语声声地着意结交,谁人会不倾心?更何况拓跋珪早对姚嵩嫉恨戒备不假,穆崇却心思简单,也从未见识过此人杀人不见血的种种手段,怎会提起戒心?未过三巡,便已酩酊大醉醺然忘我,姚嵩微笑着还在劝酒:“穆崇将军年纪轻轻就官封三品,可不是比当年军中战神杨定杨大将军还要厉害?” 穆崇仰脖一气儿饮了,大着舌头道:“姚大人那年不在,有所不知!都都都道杨定厉害,我我我当年演武会时还与他交过手——百招之内尚且平手!要要不是出了意外,当年拔得头筹的就不会是他!” 姚嵩笑眯眯地追问:“哦?那还当真是我孤陋寡闻了,有请将军详告啊。”穆崇颠三倒四地将当年之事说了个大概,唯说到拓跋珪为了救他而愿断臂自惩之际,不由地眼圈一红:“我当时只是一个粗蛮武夫,人人鄙薄,只有大哥肯另眼相看提拔重用,若无他岂有我穆崇今日!今生今世我穆崇唯大哥之命是从!” 他一贯口无遮拦,也不想任臻才是他名义上唯一需要效忠的主子,姚嵩却故作不知地亦唏嘘不已,由衷地道:“当今世道同室尚且操戈,你与拓拔将军异族兄弟却能肝胆相照——可往日我在京中,只听说拓跋大将军最信任的心腹大将乃是贺兰隽,以他为三军副帅,事事相商时时倚重…” 穆崇一拍桌案,残酒泼溅四处:“没有的事!贺兰隽这小子就是鬼主意多些,岂能比的上我与大哥多年的情分!不信你看这半阙玉符——”他趁着酒性将腰间玉饰解下往桌上一丢,“便是结拜信物!”姚嵩故意道:“这玉观其质料,也不过尔尔。” 穆崇瞪着眼道:“这玉符看着平凡,却是一分为二,我与大哥各执一半,若玉符合围,可在紧急之时无诏调动三军——贺兰隽他有么!” 姚嵩果然惊叹不已,末了命人捧出一只锦缎匣子,刚一打开便觉得宝光璀璨,正是一方佳玉,玉质莹润,洁若凝脂,乃是真正的合阗美玉。他将锦盒往穆崇面前一推,诚恳道:“子峻素来仰慕少年英雄,也想与将军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将军可愿认下我这个兄长?”穆崇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他震惊地抬头看向姚嵩——朝中谁不知道姚子峻深受皇恩眼高于顶,平日连慕容永这亲王都不大放在眼里,竟纡尊降贵与他一介武夫结拜?还不及细想他便手脚先于大脑地一把握住姚嵩的手腕:“当真?” “穆兄弟!”姚嵩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趁热打铁道,“兄长愿以这块御赐贡玉为信物与你这玉符交换,正好为你雕一方独属于你的将军印玺,以贺拜将之喜,可否?” 穆崇被那玉迷住了,耳中又是姚嵩绵绵密语——得当朝尚书令如此青眼相待,朝中怕只他一人!脑子一热便仗着酒意稀里糊涂地应承下来了。 穆崇一贯酒量极佳,也不知那夜是饮了何等烈酒竟到次日傍晚堪堪酒醒,他瘫在榻上思前想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早非当日啥都不懂的蛮汉了,也知道自家大哥待他再亲厚也断然容不下他将兵符轻易予人,只得腆着张脸找姚嵩讨要玉符,谁知姚嵩闻言,二话不说便将玉符奉还,一面还将连夜请名家雕刻好的将军大印也一并送上,笑道:“本官素闻拓拔将军治军甚严,穆将军如此说,本官岂敢强留以为难将军?自然双手奉还。至于这一方将军印——可是为将军您量身打造的,更当属你。” 他这番如沐春风的说辞,叫穆崇更是不好意思,他接过玉符与玉印,讪讪地道:“这如何使得…” “美玉本就应该配英雄,如何使不得?”姚嵩笑眯眯地道,“这也是本官仰慕将军的一点小小心意。”把个穆崇说地心花怒放,恨不得对这刚结拜的兄弟掏心掏肺,任由姚嵩带着他在京城四处出行、访客游玩,几乎就要乐不思蜀了。 与此同时,被姚嵩与慕容永联手排挤的怨夫任臻也随着杨定再次出关,奔赴凉州。临行之前他哀怨地剜了那俩人一眼:“可有话同我说?” 慕容永一本正经地抱拳行礼:“祝皇上此行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姚嵩双手拢在袖中,很有诚意地躬身一福:“祝皇上此行心想事成,求人得人。” 任臻:“……” 他内牛满面地转身上马——谁再说齐人之福好享?瞧这些话把人给挤兑的。 那二人望着任臻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但扭头互看一眼却皆是双眉微蹙——总算将任臻引出了长安城,西燕实际上的军政大权已是操之于二人之手,接下来便是按照原定计划,引蛇出洞了。 于是一纸调令便迅速下达至潼关:调任骠骑大将军拓跋珪守萧关防线,将潼关交予上将军慕容永驻防,另以贺兰隽为洛阳郡守,即刻赴任。 拓跋珪本是倚在白虎皮榻上以手支头,正闭目养神,听到此处霍然睁眼,一脚蹬飞了榻边兀几,翻身而起,怒道:“岂有此理!” 贺兰隽在旁合上了红印嫣然的调令,小心翼翼地道:“让将军不带兵马、只身去萧关交接,而将潼关让给慕容永——苦心经营多年的人马基业要拱手让人,这不是叫我们白白为人作嫁么!同时将穆崇扣在京中,将我外调至刚刚归顺的洛阳,叔孙与长孙二位老大人又必须留其一在潼关为文吏,让我们各奔东西、难成气候,此举堪称釜底抽薪啊。” “这种阴招,一看便知是姚嵩手笔,连消带打,是要断我双臂。”拓跋珪冷冷地道,“当真是…欺人太甚!” 第108章 典型的削藩之策。贺兰隽在旁没搭腔,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说是姚嵩之意,然若是皇帝不点头,区区一个尚书令怎能轻易操纵兵力调配与边关驻防。 “大将军,如今我们是奉命遵旨,还是——?”他有些吃不准拓跋珪的真意,他筹谋至此自然是野心勃勃,然言行举止间却又似乎对燕帝颇有感情,忠心耿耿。如今摆明是皇帝忌他兵多权重,他却迟迟还是不肯表态,反认为是姚嵩之举。因任臻出京赴凉乃是微服,又被人蓄意隐瞒了消息,贺兰隽尚且不知个中缘由——而拓跋珪,却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中的关窍。他沉吟片刻:“若不遵旨,就坐实了拥兵自重的罪名——时机未到,不可。” 直到如今,他依旧没想当真与他兵戎相见。 贺兰隽皱眉道:“那…就任他们分化我军,蚕食殆尽?” 拓跋珪垂下眼睑,整张脸孔都陷在眉目投射下的浓重阴影中,缓缓地一摇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能坐以待毙!贺兰隽,数日之前冯跋来此给慕容垂送信,如今他人何在?” 贺兰隽忙道:“末将奉命将其扣在兵营之中,绝无走漏半点风声。”顿了顿他又道:“就是那厮对将军大不恭敬,时不时便要叫骂几句——只是他既是奉命而来,我们将人扣着,不见不杀也不放,经过这半年混战,慕容垂讨不得好去,本就对我们很不满了,不怕再次激怒他?” 拓跋珪眼皮都不抬:“以慕容垂的秉性若是真动怒,岂会区区一纸信札问罪?他是迁怒罢了。毕竟声势浩大地兵分三路,却是损兵折将,还白白失了许多领土。”他眯着眼,冷笑道:“何况如今情势此消彼长,他还有求于我,惧他做甚?——那信上还说了什么?” “总归是责我们在战中不够尽力…此外就是——要我们即刻送还熙王爷…”贺兰隽欲言又止,因为知道这对冤家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堪称孽缘。拓跋珪果然缓缓睁开眼来扫了他一眼,轻一摆手,坐起身道:“还在发脾气?我去看看他。” 拓跋珪一路走去,沿途亲兵已经非昔日燕兵而全是从敕勒川新选拔召募而来的胡族壮汉,皆对他行代国之礼,在他军中俨然已自成一派。 把守的士兵将门推开,立即从里头飞出一件黑乎乎的物事,拓跋珪微一侧身避过,那物砸偏,摔在地上登时裂成数片。随即便是慕容熙薄怒的声音扬起:“拓跋珪,你竟敢软禁我!?” 拓跋珪绕开地上碎瓷,负手入内:“长生,我何尝软禁过你?我怕你发起脾气来伤了自己,岂不叫人心疼?” 慕容熙冷笑道:“心疼?你假意借我为你搭桥铺路,唬我父皇与你合作,累得后燕损兵折将,独你得了敕勒川那大片地盘!” 拓跋珪在他面前驻足:“我替慕容垂除去了翟斌,让他既拔除了心头之刺又免他落了个屠戮功臣排除异族的名声——他该感激我!至于其余两路,那是你两个哥哥没用才导致大败,若非我在最后关头放过他们,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回到中山尚是未知之数!” “这么说我还该代我父皇谢谢你!谢谢你扣留我为人质整整一年!” 拓跋珪平静地道:“你既然这般怨怼,那我放你自由。”慕容熙愣了一愣,平日他发脾气使性子之时没少说过类似的话,拓跋珪或哄他开心或置若罔闻,却从没有当真同意他走过,一时之间心都寒了,他抬起头来,与其四目相对:“拓跋珪,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似被这个字刺了一下,拓跋珪微一眯眼,半晌后叹了口气:“长生,你以为我与你在一起,只为结交你父皇?你以为我现在放你走是放弃了你?”他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长生,你我如今的身份是不可能长相厮守的。你父皇已是屡次索逼,这次干脆派冯跋带兵来接——我便是强留,又能留你到几时?只有我们再进一步,成为王者,这天下才没人能拆散我们。” 慕容熙不傻,又是自幼流连花丛的浪荡公子,如何听不出眼前这男人甜言蜜语之中有几分虚妄几分真情?但如前世孽缘一般,越是不圆满就越是想执着,他不能相信这些时日来拓跋珪对他会毫无真情。他冷静下来,略带讽意地笑道:“你又要我回去争太子之位?甚至背着父皇,与你暗通消息?” 拓跋珪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好孩子,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儿子,你却只有我一个爱人,孰轻孰重,你会不知?你那两个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让他们得势,你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有我护着,你做太子,乃至做皇帝,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慕容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做?” 拓跋珪微微一笑:“我已将冯跋等人扣在兵营,今夜子时你趁换防之际潜入救人,连夜出逃——有此大恩,冯跋必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他是个将才,以后也会成为你指哪打哪的一柄利器;同时带上这份文书回去,就说是你潜伏在我身边好不容易才偷来的,上面记载了西燕军队在关中一带的兵力驻防与要塞工事——这可是慕容垂梦寐以求之物,有了它你就立了大功,可比你那两个打了败仗的哥哥有脸多了。” “你真是…煞费苦心啊。”慕容熙偏过脸,任他俯身在他颊上印下一连串的细吻,“什么都为你…我考虑地如此周详。” 是不是我成了皇帝,你就能真地心无旁骛地只看我一人?他垂下眼,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的酸楚。 拓跋珪抱着他,心思却早已飞远:慕容熙得以回国,又带回了这么大一份军事机密,慕容垂必会兴兵报仇,欲雪前耻。届时两燕战火重燃,他举重轻重,裂土封王尚不在话下,谁还敢削他兵权! 为国之大将者,必精养寇之道,古今亦然——更何况他象做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将军! 拓跋珪这边还在暗中活动,军中便有密探将这异动报往长安——姚嵩固然插手不进军务,可慕容永一直是三军统帅,西燕开国的精锐军队可说皆是他一手创立,即便拓跋珪已在军中数次清洗换血,培植亲信势力,但只要慕容永有心,还是可以安插自己眼线。 天寒地冻,姚嵩犯了时疾,金华殿笼起了数个错金博山炉,正丝丝缕缕地发散着热气,将整座殿堂烘地温暖如春。 慕容永体力壮健,耐不得热,此时便被熏地有些坐不住,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额角:“果然出手了——他到底不肯交出兵权。” 姚嵩看了他一眼,命人撤下一枚炉子,将窗户开了些许小缝,残风卷着数片飞雪扑入室内,令人浑身一凛。“这个自然,他苦心经营方有今日,如何舍得?我只是没想到,当初慕容熙在长安京中离奇失踪,竟是被他不声不响地藏在潼关快一年。真真是灯下黑,我那时竟然怎么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去,真是看走了眼。” 慕容永则顺手又将窗拢上,示意自己无妨,浓眉纠结地来回踱步:看走眼了的又何止他一人?若拓跋珪只是在战争之中犹疑观望,还能当他是为了揽功争权,但这般处心积虑挑起两燕战争,就不仅仅是“养寇”二字所能概之了——此人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慕容永有些暗悔,当初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就该下手,都怪自己当时犯浑,只顾与任臻怄气争权,才让任臻对这狼崽子起了扶持之心,到后来相处久了,任臻对他真生出几分感情来,无比宠信,再想除去就难上加难了。只是往日看拓跋珪对任臻的忠心依恋也不似作伪,怎会如此轻易就起叛意? “我们这是逼反拓跋珪啊!他为保兵权,不惜私通敌国,若慕容垂当真引兵再次攻打关中,又当如何?” “不逼出拓跋珪的马脚,你知道咱们皇上的秉性,风闻之事是断然不会信的。”姚嵩忽然伏案剧咳一阵,方才一摆手,“后燕刚刚大败,元气未复,何况慕容垂也不会完全信任拓跋珪送上的所谓机密,应该不会轻易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就算事有万一,我有一宝,至少可保我军不败。” 他如是说,慕容永亦想到了——苻坚留给任臻的传国玉玺。往年逢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若有哪路诸侯得了传国玉玺皆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以正视听,然而任臻却是一反常态地封锁消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奇制胜。因此除了他身边最亲最信的寥寥数人,竟无人知道遍寻不得的天下至宝传国玉玺就藏在未央宫金华殿的龙床柱中。 二人相视一眼,松了口气却又同时在心底微微一酸——既是想到玉玺又怎能忽略那送玺之人?也不知那二人,如今久别重逢,是何等情致? 凉州张掖城外 苻坚的天王军已兵临北凉国都张掖城下,经过三个月围城攻坚,已沦为孤城的张掖城内死伤枕籍、粮草告罄,兼之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每日每夜都有士兵冻饿暴亡,一直以治军严谨的沮渠骑兵也扛不住这四面楚歌,开始军心涣散,献城逃兵之事屡有发生,虽有沮渠蒙逊雷厉风行地严防死守,杀一儆百,但明眼人皆知,北凉的沮渠氏已经撑不了多久——这割据三年不到的国中之国,即将迎来灭顶之灾。 蔽日旌旗之下,金戈铁马之间,主帅苻坚缓缓策马,跃出阵前,身边一骑将低声道:“今日城内倒无甚动静,想来连日猛攻,沮渠蒙逊已无兵可守,不如发起总攻,一举破城!” 苻坚沉吟片刻,略一摇头:“我军已将张掖团团包围,谅沮渠蒙逊插翅难飞。今日不必冲锋,还是寻常方式攻城,再试探一二。”他微微低头,抚着胯、下战马的鬃毛,淡淡地道,“沮渠蒙逊素来用兵诡道,前几次短兵相接本有数次机会可以生擒此人,却屡屡被他脱身——如今赶狗入穷巷,已到了最后关头,却也要他小心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苻坚用兵恰如其人,大气稳健刚猛迅捷,半生过后再世为人,更添了几分谨慎持重——他深知沮渠蒙逊有如一尾毒蛇,不管蛰伏多久,一旦给他一点喘息之机,便会立即窜起咬人致命。所以越是胜券在握他越是沉得住气,利用优势兵力困死敌人,一点一点地消耗掉对方的兵力与军心——此刻的张掖城内只怕早已暗涛汹涌,崩溃在即。他与杨定前后包抄,重兵压阵,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那根已经绷地太紧的弓弦必断无疑——想到赶回助阵的杨定很自然地便想到了随他同来的那个小痞子。苻坚微微叹了口气:当真是个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主儿。万乘之尊一国之君,一句“我想与你并肩作战”,就这样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到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来。劝他先回姑臧却又不听,说多几句惹他生烦,就干脆拉了一队人马跟着杨定攻打北门去了。苻坚不禁摇头苦笑,他一贯拿他无可奈何的。幸好有杨定同在,料想能保他周全。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欢呼,苻坚这才回过神来,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循声望去。不出须臾一骑飞马来报,观其服色却是杨定身边的亲兵——苻坚皱起眉来,心底微微一颤。果见那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仰头道:“方才张掖北城门被攻破,杨大将军正欲报知陛下,任将军恐沮渠蒙逊走脱,已率先入城!大将军阻拦不及…” 苻坚拧眉——张掖城坚墙固,主战场又一直都是他如今攻打的南门,北门怎会如此轻易说破就破?糟,任臻与蒙逊前仇旧恨,只怕情急之下中了沮渠蒙逊的诱敌之计! 他不敢再想下去,当即一挥手,喝命道:“驰援北门!”自己已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 他这一走,最精锐的护龙卫立即拍马跟上,雪渣泥屑四溅飞起之后,军阵中留下了块块的空白,原本铁桶一般的战阵登时松动,几名副将皆是齐齐傻眼: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苻坚苻天王竟也有这般失策慌张之时?竟连交待一声都来不及,就不管不顾地带兵救人去了? 苻坚心急如焚,方寸大乱,冲到北门之时但见城楼坍塌,瓦砾遍地,两军将士尤在断壁残垣间殊死混战,一派兵荒马乱的情景,当下顾不得先寻杨定详问,便狠抽一记,快马加鞭地驰进城中。 昔日尚算繁华的张掖城几乎被战火烧成一片废墟,苻坚一戟扫开挡路的残兵,策马径直朝“皇宫”狂奔而去,离之愈近,刀剑交加、金戈铁马之声愈烈。 苻坚心底一松——沮渠蒙逊果然于宫中设下重兵伏击,看来任臻是在这陷入苦战了。他定了定神,横刀立马,猛地暴喝一声,长戟脱手掷出,将守卫的一北凉士兵捅了个对穿,又带着他直直飞起,在蓬蓬血雨间连人带戟插进了厚重的宫门!下一瞬间,摇摇欲坠的宫门彻底崩坏,轰然倒地…苻坚一扯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跃入宫中的瞬间,苻坚俯身弯腰,一把抽出染血的长戟,一路风驰电掣、须发皆张,有如修罗再世,嘴里大喝道:“鼠——辈——让——路!”,沿途还在顽抗的北凉士兵尽皆吓地肝胆欲裂,哪敢相阻?登时作鸟兽散。 苻坚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寻迹找到了主殿,地上早已横七竖八垒起了不少尸体,想是刚刚经历一场血战,如今已被控制了局势。苻坚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进殿内,喊道:“任臻!” 后凉将士见天王忽然亲临,忙如潮水一般向两边推开,让出一条道来。最前面的那道背影闻声终于缓缓转过身子,四目相对的瞬间,苻坚方才真地将心吞回肚子里,彻底舒出一口长气。 他走上前去,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群凶神恶煞、满脸血汗的士兵将一对孤儿寡母团团围住,娘儿俩俱是瑟瑟发抖,涕泪纵横,不消说,定是北凉杨太后与那不到六岁的吕天王了,而那北凉真正的掌权者,却早已不在宫中。想来那沮渠蒙逊自知任臻亲来,便利用他急于报仇的心态,重兵设防,以北门陷落为契机,引他全力进攻皇宫——任臻有难,他又怎可能一如既往地冷静自若,主持大局?定是亲自领军,全力回援。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围城之计便立时可解,只怕此时的沮渠蒙逊已然金蝉脱壳了。 果不其然,殿外飞速跑进一人,跪下禀道:“沮渠蒙逊杀出南城,突围而逃!” 任臻面色铁青地将手中之剑狠狠一掷,咬牙切齿地道:“沮渠蒙逊居然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为饵,换自己一条生路!是我蠢,才会中他的诱敌之计!” 苻坚心中亦觉失望,然则见任臻神色如此失常,便知他心中是如何悔恨不已了,他也是想为姚嵩报下药之仇,方才急进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劝道:“蒙逊狡诈狠毒,无人能及,错不在你。” 任臻沉默半晌,忽然一语不发地转身离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天王军中有不明就里之人不免心中腹诽:这厮好大的胆子,失策在先,无状在后,对堂堂后凉天王居然也敢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扭头就走! 苻天王却似毫不生气一般,只是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留在原地处理善后事宜。 任臻盘腿坐在池边山石之上,正聚精会神地丢石子儿。寒天腊月,池面上结起一层薄冰,任臻用石子将冰面砸穿了个小洞,一个接一个地投进窟窿中去。 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旁落座,任臻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冒进冲动的毛病。”在这个永远的良师兼爱人面前,他永远不用嘴硬不用逞强,他如天地山岳,包容他的一切爱恨优缺。 苻坚不答,忽然抬手握住任臻,须臾分离,任臻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里摆着一簇干枯了的黄芦草。塞外最常见的无名野草,却见证着他与他尽在不言中的壮志凌云与情深意重。任臻怔了半晌,终于合上手掌苦笑道:“到底可惜了——功败垂成。” 苻坚知任臻已是解了心结,便一哂道:“也不算。至少收复了张掖,凉州六郡再次统一。至于沮渠蒙逊,现今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天大地大,谁又敢收留他与你我作对?”任臻一想也是,他就是急于为姚嵩出气才会中计,人生漫漫,他还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上天入地也要把沮渠蒙逊给揪出来! 苻坚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还让杨定追击去了。” 此话一出,两人四目交接,俱是无言一笑——杨定出马,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但若是追敌,却往往徒劳无功。当年苻坚撤出长安,便是杨定前往追截,又因眷恋旧主放人一马,这才有了任臻与苻坚接下来的这百般纠葛千种情愫。 苻坚轻咳一声,低下头去,任臻适时仰头,温软的唇在他嘴角轻轻扫过。 第109章 二人一触即分,苻坚则略带尴尬地偏过头去:“走吧,这儿风大。” 任臻舔了舔唇,没说什么,便也起身尾随而去。 接下来大军入城,安民整军更是忙乱,直到入夜杨定才回来复命,没想到这一次他还当真不是空手而回了。 苻坚与任臻无语地看着杨定身边的发乱髻散尤难掩丽色的盛装女子。 任臻拍了拍脑袋,纳闷道:“沮渠蒙逊变性了?” 苻坚:“……” 杨定抬手抹去额上油汗:“末将在城东发现沮渠军动向,正欲急追,谁知途中忽有数架战车倾翻阻道,数十个北凉士兵正负隅顽抗——” 任臻扶额:“然后你杀退敌军,就发现车中皆是女眷?”杨定点了点头,没好意思说他发现车中之人是个女子之后本欲绕行,继续追击,谁知那女子破口大骂其“乱臣贼子”“窃国篡位”,他不堪其扰,又无可奈何,兼见耽搁了太多时间再难觅沮渠蒙逊的踪迹,只得灰头土脸地带着该“战俘”回城复命。 苻坚与任臻互看一眼,知又是沮渠蒙逊弃车保帅之计,在修罗战场之上,向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怕也只有杨定这样尚存仁心之人才会因为怕伤及无辜而止步不前——可见沮渠蒙逊从任臻破城到杨定追击,一步步都在谋算人心。 不过能被沮渠蒙逊当做挡箭牌的,应该也不会是寻常女子,果然见那女子昂首朗声道:“我乃北凉公主!尔等既灭我国,无须多言,杀了我便是!” 任臻回过味来了——北凉名义上还是吕氏天下,她既自称公主,吕纂早死,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想来是吕光所出,没想到被沮渠蒙逊从姑臧一路带到了张掖。不由笑道:“你既是吕光之女,难道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那吕氏公主为人所俘竟也毫不畏惧,当即昂首答道:“当年年幼,在明光宫中只遥遥得见一眼,却也知道苻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杨定吓了大跳,忙喝止道:“不可妄言!” 吕姝冷笑道:“我何曾妄言?父皇本已为凉州之主,顾念旧情而迎回苻天王,谁知不过三年,天王就能反客为主,毫不客气地夺人江山!” 此话说地斩钉截铁,绝非闺阁中人语气,在场诸人闻言皆是一愣,还是任臻先猜出了些许因由,不由微一冷笑——沮渠蒙逊对女子向来甚有手段,要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又有何难?难为她在最后关头被弃若敝履,还以为那个仓皇撤退的“张掖公”是救国危难的“大忠臣”呢。 杨定见任臻脸色陡变,恐他关心则乱,一怒之下会真格地处置这太敢讲话的纤纤弱质,届时苻坚便是有心宽仁也断然不会去逆他之意,赶忙一拽吕姝的胳膊,横眉怒目地道:“闭嘴!”吕姝性子却烈,一把挣开他的手,断然道:“无知莽夫也敢对本公主无礼!” 任臻挑了挑眉,起身踱到她面前,抬手指了指杨定,忽然厉声道:“公主?你是哪门子的公主?!若非这‘无知莽夫’你早已命丧马蹄之下!还由得你在此摆谱?!”吕姝被他吼地一怔,又听他疾言厉色地连连诘问道:“你父亲吕光生前虽据有凉州,可从敢未称帝,反以臣礼迎回旧主;被他的亲儿子你的亲大哥逼死沙场之后,‘懿武皇帝’的谥号还是你口中那个‘反客为主’‘忘恩负义’之人给追封的——凉州从头到尾都属苻氏,却是谁夺谁的江山?!你再敢大放厥词侮辱他们,我有千百种方法让‘公主殿下’求死不能!” 他的表情阴森狠毒,吕姝被吓地倒退一步,正好踩在杨定战靴之上,杨定在后扶挡了一把,正想开口解围,一直高坐主位一声不吭的苻坚忽而缓缓起身,低声道:“够了!”他走到二人中间,将已成惊弓之鸟的吕姝拉开:“后凉国祚的确传至吕氏,吕纂谋逆,罪不及家人。她既是吕光之女,自也是后凉公主无疑,岂可见故人之女沦落受难?” 任臻几乎没能听懂,他反应不过来似地微张着嘴扭头看向苻坚——苻坚却没看他一眼,径直命人将吕姝带下,好生安置。 事后杨定放心不下,亲往查探,刚掀开营帐一角,便见里头碰地一声摔出一只杯盏,随即是吕姝的娇叱之声:“莫以为我不知你们天王在想什么,张掖城中匈奴人居多,沮渠蒙逊虽暂时撤退,留在城里的残余势力却还是千丝万缕,苻坚想要利用我们这些被俘的皇族来出面安民,尽快稳定张掖局势——我绝不如他之意!” 杨定在外听了,不由心中暗暗一点头:倒有些见识,非庸脂俗粉。 在内与其说话的乃是苻坚亲信,护龙卫的新任统领阿尔泰,在姑臧之乱中因其勇锐而被苻坚从个普通士兵破格擢升为亲卫军的首领,见个黄毛丫头胆敢对苻坚不敬,便不耐地蹙了蹙眉毛,略带粗暴地道:“你那嫂嫂杨太后都已同意出面安民,你还守哪门子节?” 吕姝冷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天王如今在你们手上,我嫂嫂挂心儿子安危才被迫与你们合作,苻坚若真仁义宽怀,便不要为难孤儿寡母!” 果然伶牙俐齿。杨定心道:怕只有任臻才能令其哑口无言。 阿尔泰果然被气地说不出话来,偏拿她无法,想是苻坚先前交待过不能动粗,只得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一出来便与杨定撞了个正着,便抬手抱拳,对杨定行了个军礼。 杨定无声地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前行数步离开此处,方才悄声问道:“怎还要劳动你的护龙卫亲自看管?” 阿尔泰无奈道:“这便宜公主的待遇比那五岁的小天王吕荣的规格还高,她犹不知足,镇日里信口雌黄,哪里像个养在深宫养尊处优的公主?!”顿了一顿,也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天王亲自下的令,让我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特别是那位‘任将军’…” 杨定微怔。阿尔泰乃苻坚亲信,自也知道任臻真正的身份,所以军中无论何处,就没有任臻不敢踏足的,所以苻坚才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只是,区区一个亡国公主,哪怕是为了已死了的吕光,却也不必如此小心啊。 他越想越不解,更兼心头莫名沉重,回去之后便不由自主地踱到任臻面前,很认真地观察他。任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大个子,你挡着光了。”杨定只得望旁一让,踯躅半晌后开口:“那个…今日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 任臻严肃地一摇头:“那怎么能行?我记一辈子!”抬头望向杨定讶异而略带无措的眼中,他扬起写了一半的文书,勾起唇角道:“今日让沮渠蒙逊侥幸逃了,怎可能不放在心上?我估摸他应该会东逃投奔慕容垂,所行路线皆要翻过陇山,我想若是星夜传讯各大关隘,截击一切可疑之敌,或许还能来得及截住此人!” 杨定张了张嘴,他原以为任臻一语不发一个人在角落里涂涂写写是为白天苻坚因处置吕姝而与其意见相左之事不快,谁知竟是他多虑了。他挠了挠头,苦笑道:“我还以为…” 任臻与他多年兄弟,当下截住他的话头:“大头行事向来自有主见,他肯礼待吕姝,总有他的理由。” 杨定被哽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颇觉得尴尬地附和了几句,便即告退。任臻独自一人继续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就不成了章法,越发横七竖八怒气勃发,他啪地一声摔下毛笔,文书上顿时晕开好大一处墨渍:苻坚居然为了一个被洗脑的战俘当众驳斥他?!就算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老不休就能这么颠倒黑白?! 想到此处,任臻自己先愣了一下——漂亮女人?不至于吧?苻坚都能做人爹了! 那可难说,苻坚贵为帝王,前半生可是没少惹风流债,先前那么宠慕容冲,也不妨碍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封妃纳嫔,七年前长安一战前秦国灭,一宫粉黛俱是风流云散,如今他好容易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后宫却一直空无一人… 他越想越不得劲,面色铁青地重新抓回毛笔,自己对自己道:不至于。苻坚不至于。 但他没想到,待收复张掖诸事暂告段乱,准备回师姑臧之时,苻坚召集部下,当众宣布要正式册封吕姝为公主,回京之时即行册封典礼。 此事不一会儿便传遍三军——入凉以来,四处征伐,苻坚胜仗打地多了,却没哪回肯这般高看一个俘虏,自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而后凉如今的主力天王军乃是姑臧之变后,苻坚为对抗沮渠叛军而重返凉州自民间募兵筹建的,因而行伍之中多屠狗贩夫的彪悍之辈,说起话来便更是直白露骨。 有说“你见过哪个俘虏能让阿尔泰将军亲自看管?而且那吕氏公主据说一直不肯低头,脾气大地很,若非天王看上了她,怎肯容她一介俘虏放肆至此?” 又有说“若论模样,仿佛那杨太后成熟妩媚,更甚那青茬儿许多,要俺是天王倒宁可选她!” 立即有驳斥嗤笑之声传来“你知道甚么!杨后已徐娘半老,怎及的上公主风华正茂?天王如今后宫空虚无人入主,若要做皇后,少不得也得是个冰清玉洁的名门之女。” “嗐~反正都是俘虏,不如将这对姑嫂一并儿收了,也免得左右为难~” 在一片哄笑声中,杨定自暗处走出,黑着脸斥道:“一个二个都不要命了?须知妄议君上,按律当诛!” 诸将被唬了大跳,全都噤若寒蝉地愣在原地——杨定平日虽不苟言笑木讷少言,却从未对他们这般疾言厉色,连忙告罪认错,谁知杨定竟反常地不肯罢休,坚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谁的求情都不理会,硬是命左右亲兵将方才说笑最放肆的三四个小将捆到营前,结结实实地各打二十军棍。 辅国大将军难得动怒,谁敢留手?硬是将这几个刚在张掖之战中杀敌英勇而崭露头角的军中新贵抽了个血肉横飞,那几位倒都咬牙死忍,不敢惨叫,数百人围观的大校场上静悄悄的,唯有沉闷的棍击拍肉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杨定双手负背,面无表情地踱着步,扫视大气不敢出的众兵将,冷冷地道:“军有明法,不得造谣生事,遑论妄议君上!此次小惩大诫,若在军营之中再闻此类无稽之谈,从严治罪!” 一时杖责完毕,亲兵扶起,士兵们见受刑诸人的臀股之间已然鲜血淋漓,不得行走,不由各自悚然,鸦默雀静地各自散去。 人潮退尽,原地现出了一个驻足不动的身影。杨定微微张唇,片刻过后,认命地低着头走上前去:“我不知你也在此。” 任臻无奈道:“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更是天下皆知了。”杨定忙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想着小惩大诫、杀一儆百,造谣本、本就不该么——我只是不想见到你难过。” 任臻闻言抬头,二人四目相对,任臻笑了一笑,反问道:“我为何要难过?” 杨定不答,眼中满是关心与了然。任臻扯了扯嘴角,忽然兜住杨定宽厚的肩膀:“大个子,我不难过,真的。若传闻属实…也属应当。他既然贵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便于情于理、不得不为。我与他都已非少年,大半辈子跌宕起伏,死生契阔,若连这点都堪不破,早已爱不起了。” 杨定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若是真爱,岂忍辜负何况还误了一个女子前程幸福。” 这是杨定第一次对苻坚所作所为抱有微词,任臻心内触动,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道:“我知你甚厌龙阳,却肯为我至此,这份情无以回报,不若以身相许吧~” 杨定顿时寒毛直竖,任臻隔着武袍都能感受到他坚实而贲张的肌肉在微微颤栗,便哈哈一笑地放开他道:“吓你的,瞧你怕的,开个玩笑罢了。兄弟是兄弟,爱人是爱人,岂可混为一谈?” 杨定吐出一口长气,转过头去,沉声责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却总爱捉弄我。” 任臻赶上前又贴了过去,勾肩搭背地道:“别动气,是我太不正经,明知你不惯还开这玩笑。”见杨定面上已无不快,方才又续道:“莫担心了,我真没事。” 只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我既然做不到全情专心只爱他一人,又有何面目有何立场要求他为我守身如玉? 所以心里再憋屈再不快再烦闷再难过,也终究无法宣诸于口。 然则看的开却不代表做得到,平定张掖后苻坚急于班师忙于善后,本就忙地难觅踪影,任臻心中有气,偶尔与其见了面,交谈不到两三句便冷淡中止,借故离开,一来二去自己都觉得不耐起来——男儿丈夫,如女子一般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着实没意思。而此时侦骑回报陇山地区果然发现沮渠蒙逊行踪。 如此正中任臻下怀,他正苦于此时无事可做,登时起身道:“我领兵去追,这一次定不让他走脱!” 苻坚闻讯,匆匆赶至,断然拒绝道:“不可!” 任臻正独自在帐内更换盔甲,武袍刚刚褪下一半,松垮垮地尽堆在精瘦的腰间,闻声扭过头来看向不请自来的苻坚,一挑眉道:“为何不可?” 苻坚没料到任臻已在更衣,露出一身白晃晃的结实肌肉,忙一摆手命跟随的侍卫退出去,方道:“沮渠蒙逊其人狡诈,善于行军,群山莽林之中怎会轻易暴露行踪?此定为疑兵之计,诱人中伏罢了。” 任臻丢下手中的明光铠,转身走到苻坚面前,冷淡地道:“不尝试,又怎知一定有诈?万一他当真是走投无路了,难道要坐失良机?斩草除根,你教我的。” 苻坚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坚持道:“就算只有一丝可能是沮渠蒙逊要布局设伏,你也不能冒这个险!此次统一凉州,收复张掖之目的已经达成,无谓节外生枝。” 任臻微昂起头,与其四目相接,须臾过后忽然伸指点了点他的胸膛,一字一字地道:“张掖之战中,沮渠蒙逊是在我手上跑的,我一定要亲手生擒此人!” 苻坚握住他的冰冷的手,低声劝道:“穷寇莫追,不要意气用事。” 苻坚的掌心依旧如以往火热,任臻不肯贪恋这微末暖意,冷不防抽回手来:“我以为你也恨他。”忽然转变心意,肯放人一马,却不知为谁? 苻坚顺手提他拉上衣襟:“我年过不惑,又再世为人,岂还会记挂那怨嗔会苦?区区一个沮渠蒙逊,怎值得你以身犯险?” 任臻微一眯眼,忽而拍开他的双手:“苻天王依旧雄辩无双,话说地当真动听,只是我辈凡人,偏生咽不下这口气,若非要去,却又如何?” 苻坚终于皱眉,半晌后道:“你执意如此,便只是为了替姚嵩报下毒之仇?!沮渠蒙逊无论做了何事都比不得伤害姚嵩来得让你锥心刺骨杀之而后快!” 一句诛心,任臻闻言,气苦不已,五脏六腑皆翻江倒海,几乎要生生呕出血来,却又偏回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只得怒极反笑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一贯言出必诺,睚眦必报,但求苻天王莫要阻我,死生胜败皆我自取,与人无由!” 二人怒目而视,气氛是罕见的剑拔弩张,过了片刻,却还是苻坚深吸了一口气,先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道:“不可。我军主力已分批返回姑臧,留守张掖的兵力所剩不多,无力追击,无谓横生枝节,再起战端——明日随我还师姑臧即可。” 任臻往日最爱苻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自若,此时却恨得直咬牙:“命令我?我不是你的臣属——苻天王莫要忘了我也是一国之君,国都就是曾属于你的长安!”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七年之前谁是谁非何因何果,早成一团乱麻,他不提,他不问,二人早已有只顾当下,只说将来的默契,但前秦国灭,毕竟是苻坚上半辈子最深最重最无奈的痛。 苻坚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离开前道:“我说了——不可出兵——这是天子诏令,明日就要班师,谁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任臻闻言,刚起的一点愧疚后悔之心便又烟消云散,他瞪着苻坚决然而去的背影,恨声道:凉州兵听你号令,难道我带的人马也要听命于你?! 夜深人静之时,杨定急匆匆地闯进苻坚寝殿,第一次慌张无措地道:“任臻忽然点齐跟他前来的数千燕兵,连夜开拔,不顾阻拦径直朝东而去!” 本就夜不能寐的苻坚震惊地翻身而起,瞠目道:“他当真负气追击沮渠蒙逊?” 第110章 拂晓前的陇山较日间更显苦寒,虽不曾落雪,但寒霜重雾弥漫在广袤山林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乳白色的湿冷氤氲,似乎随手一拨,便能漾起阵阵波澜。 任臻在马上缓缓一抬手,示意暂缓行军。 在这种能见度极低的情形之下,大军不得不掌灯缓行,随来的燕兵又多是关中人士,长于平原而不善于山地作战,敌明我暗此消彼长,他虽一时冲动却未失理智,自然知道沮渠蒙逊即便真藏于此处,这时盲目追击也毫无胜算。 兀烈上前请示,任臻却暗自犯难:难辨方向不能再冒进了,万一真中了伏击,这种情况几乎是无可突围,然则不追却又不能就此折返,徒劳无功。若是从前,无法无天恣意任性惯了的任大少爷,只怕当真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去了,但七八年腥风血雨沙场征途的历练下来,虽不算脱胎换骨却也早非吴下阿蒙。当即沉声吩咐道:“就近寻一高处地势,收拢队形,环阵伺敌,待天明雾散,再行追击。” 将令传下,燕军立即训练有素地开始改变队列,除了甲胄之声再余其它杂音。任臻却仍是不敢大意,纵马踏石,跃入环阵中央,警戒地四下眺望。自他而下,将校亲兵无一松懈,皆是枪戟在握,铠甲随身。时间静谧淌过,莽莽陇山密林之中除了一两声远远传来的兽嗥,便似只有他们这一群活物了。 然则就在沉沉墨云间泻下了第一处天光之际,山林罅隙中忽然出现了一彪骑兵! 来了!任臻双眼一瞪,提了半晌的心却终于落回,抬手猛地一挥,亲兵连忙挥旗,无声地进行传令,层层叠叠组成环阵的燕军立时调转枪头,再次变阵,改防守圆阵为进攻方阵——正是从当年固原之战令燕军吃进苦头的方圆大阵中脱胎而来,不消说,又是那智冠天下的姚小侯的手笔。 天色不明,影影幢幢地也辨不清来敌几许,而对方未张旗帜,全速朝此处扑来,似乎全为偷袭而来。任臻微一眯眼,冷笑道:“来得好!”忽然猛地一拽缰绳,战马长鸣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同时回手自鞍边抽出一支羽箭来,顺势搭弓引箭,毫不犹豫地朝领头之人疾射而去——但闻控弦声落,马嘶声起,那一马当先驰骋奔来的黑影便被破雷裂空的利箭射落马去,引起对方军中好一阵骚动,冲势立即一缓。 好!燕军中爆出一阵欢呼,猝不及防狭路相逢之下,百步穿杨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处变不惊——经此一变,情势陡转,双方未战而胜负已显。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还是当年苻坚在白鹿原的那个雪夜里亲自教会他的至理。 任臻收弓,昂首道:“趁敌立足未稳,冲杀下去!” 话音刚落,对方军中却又摇摇晃晃地竖起一面旗帜,任臻凝目远眺,忽而双眼一瞪,顿时震在原地,肝胆俱裂! 那面玄黑漆金大纛正是苻坚的王旗! 明日班师在即,苻坚…苻坚怎会连夜追赶而来?那一瞬间,任臻跌坐于鞍上,登时手足发软,汗出如浆,脑中一片空白——他方才,方才射中的是苻坚?!耳中接连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虎吼一声,喝止了一触即发的冲锋攻势,自己则强撑起一口气来,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便欲驰下山头,一旁的兀烈也是大惊失色,忙一把拉住辔头阻道:“皇上,苻天王断无轻出之理,谨防有诈!还是末将先前往查探虚实!” 任臻早已惊至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听地进去,一鞭抽开兀烈,神情狠戾地暴喝道:“挡我者死!”话音未落,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急冲而去。 就算真是沮渠蒙逊之计诈他也认了!若当真是苻坚…若当真是苻坚…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惧怕与悔恨,眼角泛起一阵久违的酸热与湿意,却又很快被林间寒风吹刮殆尽。 赭白蹄踏残雪,数个起落已孤身单骑撞进对方军中,一片人仰马翻中,任臻飞身落马,扑向人群聚集喧哗之处。所有人都被他脸上肃杀扭曲的表情震住,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血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到中间,便见一只膘肥战马仰倒侧卧,血流如注,四蹄尤抽搐不止,显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立时要死。一旁的高大男子单膝点地,缓缓地将扎进马脖中的箭头拔了出来,又带出一大泊的鲜血——战马痛地哀鸣不已,男子不忍,便伸手按住马腹,内里暗吐,震碎了内里的五脏六腑,瞬间了结了它的痛苦。 直到此刻,苻坚才慢悠悠似地转过神来,看向任臻。 然而他随即一愣,因为从未这样的任臻——惶然无助惊恐而最终拧成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他原以为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总是能嬉笑怒骂面对一切困厄。苻坚心底微微触动,正欲开口安抚,任臻忽然起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他伟岸的肩膀! 苻坚彻底愣住了——他秉性稳重,深沉内敛,昔日倾心于苦恋任臻尚能以理智强硬压抑,更遑论在人前做出甚亲密举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死死搂住,不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伸手刚欲推开任臻,却在触及的瞬间感受到了他周身不止的轻颤。苻坚顿时明白了他方才飞驰一路生死一瞬的至苦煎熬,他知道他担心误伤了他,却没想到他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臻会失常至此。 苻坚喟然一叹,反手回拥住他,低声道:“我没事,莫担心。你射地极准,怎会误伤到我?何况我也有不是,只顾急着追回你,连军旗都忘了打,你小心谨慎当机立断,是好事…”苻坚絮絮地劝慰,低沉的声音满蕴遮挡不住的柔情,三军兵将如何看待,周遭环境如何险恶,他都抛诸脑后了,第一次学会纵情恣意,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任臻分分明明地听入了耳,却执拗地不肯放手,犹如抢到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二人彼此紧拥,冰冷的铠甲和火热的身躯,格格不入却又水乳交融。 任臻埋首于苻坚的颈窝间,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才算终于缓过劲儿来。鼻端满是他熟悉而强悍的气息,上一次二人这般相拥,还是在天水城中了沮渠蒙逊的伏击,苻坚挡在他身前,为他生生受了一箭——自己方才竟又差点亲手致他于死地! 任臻蓦然伤感,前尘往事俱漫上心头——便是苻坚当真有心立后,却又如何?生逢乱世人在征途血染沙场,相知相爱已是不易,又何必强求相携相守?原就是他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自己明知不该在意不该计较,却还是忍不住那一时冲动,负气而去,到底做不到当真豁达——苻坚于他固然如师如父,也不可能永远跟在他身后做他坚实的后盾,他迟早要学会不再依赖,不再仰仗,不再凡事有他便得心安。 任臻回过神来,抬眼一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士兵,方醒悟自己情急失态了,知道苻坚一直不喜人前泄露太多阴私,连忙松手后退,却是苻坚骤然之下略有失落,当着人也只得掩饰似地轻咳一声,缓声道:“如今既已带兵出来了,不如合兵一处,天明雾散后便立即入山去追沮渠蒙逊。” 任臻一愣,知道苻坚这算是对他低头让步地妥协了,他低下头,掩去唇边苦笑:“算了。你说的对,沮渠蒙逊残兵溃逃,一路上恨不得能生出双翅来,岂有暴露行踪的道理?你一直很理智,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一厢情愿。” 苻坚哪知任臻已下定决心,退求其次,脑海中俱还回想着他方才以为是他中箭落马而发自肺腑难以自抑的种种情状,不由微微浅笑道:“好,那我们回家。” 他的“家”自然不是指张掖,而是姑臧城,那个他落地扎根再创基业的故乡,却不是他的——回去之后,便当真要天各一方,各赴前程了。 任臻却依然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就照原定计划班师吧。” 因苻坚战马已死,任臻便将坐骑赭白让予他,转身准备回己方阵地召集部众,却冷不防被道黑影挡住。“又要去哪?让人回去传令便是了。”苻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其拢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缓缓地对他伸出手来,“与我同骑。” 任臻仰视着他英武而沧桑的面容——苻坚当年殊宠慕容冲,却不知自己年轻气盛之下用以示恩的每一道赏赐都只会加深那亡国皇子心底的怨毒与憎恨,所以他再世为人之后,便学会了压抑,多年以来一直讳莫如深不动如山,无论感情如何波澜深重都不再轻易示人,更遑论三军之前,毫不避讳地邀他共骑。 但是任臻并无半丝犹豫,点了点头,亦抬起手搭住他的,准备跨马坐到他身后——回去之后,这般亲密无间的行止,算是有一遭少一遭了,就当他最后任性一回罢。 谁知苻坚忽然改而攥住他的手腕,借力使力一把将他扯带上马,改让其坐在自己胸前。他前倾身子,几乎将任臻拥入怀中,略低头便见到他震惊的表情,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愉悦的笑意,他舒展缰绳,轻夹马腹,动作间与他更是紧密相贴,“小痞子,你也会被吓到?” 任臻扭回头去,直视远方,轻声道:“走吧。” 寒雾终于散去,然则好景不长,不一会儿便飘下絮絮细雪,天边乌云如铅,林间依旧晦暗似墨,纵使两人并行亦难看真切。好在凉州全境已经平定,纵有些许残军溃散入山也不敢沿途滋扰。一路静谧,任臻却觉得紧贴身后的那副坚实胸膛中心脏有力搏动之声愈加鲜明,铺天盖地地侵扰着他所有的神知。再沉默只会使得气氛更显暧昧不明,任臻清了清嗓子,刚转头欲借故说话,却冷不防与一直低头凝视他的苻坚撞了个正着,略显冰冷的唇悄然擦过他的。 任臻一愣,赶忙向旁一避,同时在心底自嘲地道:他必与那日一样,避之不及、唯恐人知了吧。谁料脖颈处忽然一紧,竟被人扣住下颚强转了回来,下一瞬间,苻坚的吻如铺天盖地般落下,舌尖顶开他微颤的双唇,肆无忌惮地突入纠缠,席卷一切——一如他本人,不急、不缓、强硬、有力而不容拒绝。 任臻皱起眉,好容易觑着他换气的空挡挣脱开去:“三军驾前你就不怕被人看了去,威名俱丧?”苻坚舔了舔唇,神色迷茫,忽又倾身将他禁锢在马背上的狭窄之处动弹不得,意犹未尽地道:“没人看的见…”话音未落便又再次捕住他的唇,似压抑了太久,情欲如野火燎原,几乎焚尽了苻坚的理智,唇舌辗转间他低声命令道:“张嘴。”神色间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焦躁——先前忙于战事,分身无暇,他有多久都不敢靠近他触碰他?难道任臻就不想他? 任臻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后还是顺从了他,苻坚长驱直入,饥渴地索取着口中的津液以稍慰相思,正当此时,不远处忽而传来恭声禀告:“天王!前方发现一小队骑兵!”与此同时他感到苻坚的舌立即退了出去,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在他的唇上飞快地狠狠地咬了一记。 苻坚吃痛松手,唇角凝着一点新红。他还来不及查看伤口,便在马上正襟危坐地扬声吩咐道:“命斥候再去探明身份回报!” 来的却是杨定的军队——他恐天时不好,苻坚与任臻会有闪失故而特特带兵前来接应。此时雨雪稍歇,任臻远远望见为首的杨定,便等不及似地在马镫上立起身子,朝他大力地挥了挥手,苻坚微微拧眉,揽住他的腰的双手直觉地一紧,任臻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拦阻,便也乖乖在他怀中坐定了,待杨定策马而至方笑道:“大个子,可叫我好等!” 杨定滚鞍下马,先拜见了苻坚,见任臻安然无恙,心里便也松了一口气,又见二人同骑而归,想来任臻也愿意放弃追击沮渠蒙逊,二人当已和好如初,心中便又有些许不自在,脸上却依旧是那幅面瘫表情:“你一向特立独行,等我做甚?” 任臻知他在暗谏他一时冲动孤军深入,却丝毫不以为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笑模笑样:“我不小心射死了苻天王的坐骑,只得将自己爱马与他分享,若再见不着你,只怕我们这两个大男人得把赭白压地股断筋折了——你说我等你做甚?” 杨定信以为真,连忙将自己的坐骑牵出来,任臻微微转过头,笑对苻坚道:“天王,体谅一下我这劳苦功高的爱马吧?”众目睽睽之下,苻坚焉能说不,只得勉强一笑,松了松手,任臻轻推开他,利落地翻身跃下复又纵身上马,一面把玩着缰绳一面笑道:“多谢天王成全。” 回去之后,任臻便似定了心一般全力襄助班师事宜,绝口不提沮渠蒙逊,而全力襄助凉军押送俘虏降臣等事宜。班师回姑臧的途中,苻坚这方面再这么迟钝也渐渐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了。一路上任臻一举一动皆无异常,嬉笑怒骂也如往昔,渀佛先前的隔阂与不快烟消云散,但他就是察觉出了他对他的异样——倒不是冷言相对,任臻待他较往昔反更显热情眷念,甚至到了刻意为之的地步。只是军中人多口杂,苻坚竟寻不得时机与他单独详叙。 好容易姑臧遥遥在望,见天色已晚,苻坚便命全军就地扎营,饱食沐浴,休养将息,明日好军容整齐地入城告民。离家远征大半年的凉兵们都爆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各自散去不提。不一会儿营地之中便升起袅袅炊烟,兵将们全都放下了警戒,聚在篝火处嬉闹、谈笑。苻坚亦在帅帐之前召集数个高级军官围聚用饭,众人见帅帐前架起篝火,上面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黄铜大锅,内里汤水沸腾,正喷涌着一团团的热气,都不明所以。阿尔泰见苻坚又以牛乳加入羹汤,再佐以葱姜蒜椒等重料调味,白汤滚滚,香味扑鼻,便忍不住好奇道:“天王,这是何物?也可吃得?” 苻坚笑而不答,又命人端来一盘盘片地极薄的生鲜牛羊肉片,次第入水。在座唯有杨定略知根由,便笑道:“我们今日有口福了。”苻坚又将平日充作军粮的馕饼掰碎,撒进锅里,亲自掌勺,舀了一碗送至任臻面前。 任臻抬起头来,隔着腾腾白气与其四目交接,水汽氤氲之中苻坚的面容五官都似看不真切,唯有唇边噙着的那一抹浅笑,温暖如昔,情意缠绵,令人砰然心动。 他与他,当然都不曾忘记——长安城中他们是敌非友相互试探,第一次同席畅饮时他为他精心烹饪的火锅;麦积山上他们死生一线相互扶持,第一次交心动情时他为他辛苦炮制的泡馍——种种往昔,历历在目,不思量,却难忘。 他接过了汤碗,不自觉地对他回以一笑,便感到那鲜活暖意从指尖渐渐蔓延开来,稍解这料峭春寒。 其余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动手,不一会儿赞叹叫好之声便此起彼伏,那汤汁热烫驱寒不提,那肉片腥膻尽去,亦鲜香不已,就连往日风干坚硬难以下咽的馕饼吸收了汤汁精华,都成了人间美味。苻坚见杨定等将都吃地热闹,似想起什么,忙吩咐阿尔泰道:“舀起一碗给吕氏公主送去。” 阿尔泰正吃地满嘴流油欲罢不能,心中自是不愿,但又怎敢抗旨,只得领命去了。席上人人都听见了,碍着苻坚杨定在场自然不敢明说,但皆在心中暗道——一碗肉汤自然不值什么,难得的是天王记挂之心。这还是在军旅之中,若是回到国都,真纳了吕姝为后,那她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殊宠无比? 杨定闻言,放下汤碗,不由自主地朝任臻看去,却见他波澜不惊地依旧捧碗喝汤,末了被烫着似地一砸舌,却又亮出碗底朗声道:“再来一碗!” 因回家在即,四下升平,饱食过后苻坚破例允他们军中饮酒,坛坛佳酿送上,喜得一帮碍于军法久未开戒的汉子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 凉州酒烈,任臻不欲多饮便觑着满席将领皆畅饮谈笑无人注意而起身避入帐内,刚绞一方热巾想擦一擦脸,便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落入熟悉的怀抱。他不挣不扎,略仰起头,在一片温暖的阗黑中与苻坚接了个吻,浓烈的酒香自唇齿间弥漫开来——但任臻知道,凉州男儿自古海量,只要愿意,苻坚千杯不醉。 苻坚的动作却缓缓停下,他轻轻含着他的唇瓣,似安抚,似等待,更似珍爱。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问,但须臾过后苻坚却只哑着声说了一句:“任臻。我爱你。” 任臻心底微涩——他当然知道,惟其知道,便更难决断。他转过身,重重地反手拥住苻坚。此时帐外一道人影闪过,任臻眼尖,便松开他低声道:“此处不便。”苻坚却执拗地握住不放,直勾勾地盯着他,虽不说话,但眼中俱是不顾一切的坚持。任臻望了他半晌,忽而抿嘴笑道:“待散席之后,你我背人耳目,寻处僻静地好生说话…” 苻坚望着他的笑魇,喉结滚动数次方才悻悻撤手,他一贯自持,却没想道自己竟会因这一句话而心痒难耐——先前出兵张掖,平乱复地,追击残敌,几乎无一时一刻之安枕,他亦不敢有一丝一毫之松懈,但如今大军挟胜而回,周边再无军情险况,哪怕回城在即,又哪里还强忍地住? 任臻好容易劝苻坚回席,方才略松了口气,掀帘出帐,举目探寻,果然是兀烈躲在暗处候他。任臻不敢大意,走过去又拉他走远至四下无人之隅,在茫茫夜色中低声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是。今夜咱们燕兵皆不饮酒,披甲枕戈,以待军令。”兀烈说完,为难再三还是吞吞吐吐地道:“皇上,明日我们…当真行动?” 第111章 任臻低头垂目,半晌后道:“燕军入凉,本为助阵;现在战事已了,多留何益?照我事先吩咐,明日凉军入城之时,燕军殿后,直接改道东行,返回长安。”兀烈不敢违令,只得道:“那…该如何向苻天王请辞?” 任臻一扯嘴角,笑意苦涩:“我出兵相助只为投桃报李,以偿昔日之恩,焉有他意?如今功成身退,又何必请辞?难道堂堂燕帝,还贪他甚么谢赏恩赐?” 兀烈再迟钝也看出苻坚任臻二人关系匪浅,便忍不住道:“若苻军随后追截拦阻…” 任臻这下已无犹疑,当即道:“狭路相逢当如何,你是领军之将,还须问我?” 兀烈暗自一凛,知他心意已绝,哪敢再说,唯躬身领命而退。 任臻深吸一口气,终于在背人之际面露痛楚之色:他当然不可能当真与苻坚动手。若明日在姑臧城外苻坚知他不告而别,怎会不亲自来追但他素来顾全大局爱惜黎戍,只要他去意决绝,执意要走,甚至摆出一副不惜兵戎相见的模样,那在夹道欢迎的三军万民面前,苻坚审时度势之下也不能强留。 只是想象,便胸中一闷,如鲠在喉,但当断则断,有舍有得,苻坚对他情深意重,他又何尝不是?可他们毕竟早已不是少年,除了爱情,还有家国天下抱负责任——苻坚半生跌宕方才东山再起,这份家业着实得来不易,若真爱他,便该成全。若知道彼此心意,便是远在千山万水外各自相思,亦心甘情愿吧,又何必朝夕共对,烈火烹油? 任臻心事沉重,便是回到席上也显得有些浑噩,幸而此刻诸将饮酒不及无人理会他。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大都已喝地微醺,因明日还要整军入城便尽皆叩辞告退,任臻混在散席之人流中,自马厩中牵出坐骑来——他自然还记得与苻坚早先之约。 他信马由缰,并不操纵,任赭白撒开四蹄漫无目地随意驰骋,丝毫不担心苻坚会找不着他。果不其然,掌茶功夫过后,便闻得身后马蹄疾响,尾随渐至。 任臻一拉缰绳,等他并骑,刚问了一句:“去哪?”便只觉眼前一花,身后一沉,苻坚已在飞驰间跃至他的鞍上,又如上次一般将他搂在怀中,只是用力更猛,双臂钳紧,几乎要将人摁在马背之上,任臻皱了皱眉,却没挣扎——他心知肚明,过得此夜,相见无期。只是好声好气地又问:“咱们上哪去?”夜色之中苻坚没有做声,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下一瞬间却已劈手夺过任臻手中马鞭,一记猛抽,赭白吃痛嘶鸣一声,登时撒开四蹄、绝尘奔逸而去,赭白本为名驹,任臻怜它随驾征战受伤无数,平日里打都舍不得打一下,马鞭什么的不过是个摆设,如今骤然受袭,便如发狂一般风驰电掣。任臻被身后之人钳制地伏在马背上动弹不得,被颠地上下震荡苦不堪言,耳边唯有呼啸的风声,与苻坚滚烫的气息。 好容易待赭白发完了性子,逐渐缓下了速度,任臻已是晕晕沉沉,全身骨头都如散架了一般,纵使圣人也耐不住性子了,谁知还不及发作他便忽然浑身一僵,却是一只手撩起他的衣摆直钻禁地而去。他慌忙抬手按住,刚回头怒目欲说什么,苻坚的吻已铺天盖地地压下,一面扣着任臻的手腕一面已是强行拉开他的腰带,竟是真要在这荒郊野外剥去他的体衣。 任臻心里一毛,连忙使出反擒拿手想要脱身,谁知苻坚之手如铁铸铜造一般,无论他如何拆解皆不得脱,动作大了更引得赭白再次受惊,苻坚两腿一夹,迫使赭白听话的同时已一把扯下他的褶胯,火热的手掌毫不客气地摸了进去。任臻只觉得嗖嗖凉意从尾椎直窜上脑海,这下当真是有些慌神了——苻坚贵为帝王,素来坚定刚毅,却从未对他如此霸道而强硬过,他被自上而下地压迫和禁锢着反抗不得,只能求救似地失声喊道:“大头!” 苻坚听了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衣裳不整、粗喘不定,显然情、欲勃发,面上却是寒霜满布,冷过中天孤月。 任臻仰视着他,心底一颤,分明全身都被压制地隐隐作痛,却压根及不上分离之痛的万一,他自暴自弃似地转过脖子,将头埋进油光水滑的鬃毛里。 下一瞬间,苻坚竟抬起他的腰就这样从后俯冲而进! 没有爱抚没有前戏没有润滑,那份痛如血肉剥离,直彻心扉,任臻却硬是咽下了惨叫之声,咬牙承受着他带着惩罚意味的快速鞭挞,后面泛起一点濡湿,他知道那只会是绽裂的鲜血——他这一生,还从未有这般近乎屈辱的经验,幕天席地,被男人强行压在马背上性、交,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被对他深厚沉重愧疚犹疑的爱逼至疯魔! 苻坚咬着牙、红着眼,发疯似地干着他,动作之大之猛几乎要将人颠下马来,苻坚占着自己身材高大骑术高超,一手控缰一手摁着任臻的脖子凶猛如一枚楔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处,任由他肆意行刑。 苻坚一记用力,狠狠捅进深处,身下之人只是微一抽搐,依然没有反抗,只是依旧背对着他、深埋着头,不发声不出气。苻坚粗喘片刻,忽然停下动作,伏低身子,紧紧搂着任臻的肩背,痛苦地沉声道:“为什么。” 他一迭声地问:“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愤怒?!” 任臻没有回答,倔强地绷直着背,他知道一向宽和内敛的苻坚如此反常暴烈,只会有一个原因。 “你也会心虚?也会害怕?”果然苻坚见他不答,便自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地低吼道,“若非巧合听见,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你打算明日之后不告而别!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任臻深吸一口气,终于语带疲惫地答道:“我…本就是客居,迟早要回长安——”谁知他甫一抬头,便被扳过下巴,苻坚霸道的吻狠狠烙上他的唇,如同啃噬一般,带着惩罚的意味。“莫要骗我——你做的如此决绝,根本是打算从此以后,不相往来!”即便苦苦压抑,苻坚略颤的声音也彰显着他的暴怒,“因为姚嵩和慕容永皆在长安,你便要弃我而去!?” 这诚然是一时气话,明明在数日之前还真情流露剖白心迹,种种情状、岂似作伪?患难与共、死生契阔,任臻不可能忽然改变心意,这一点,他知他亦知——唯其深知,便更添愤懑不解,以致急怒攻心。 任臻皱眉不语,只是撇开头挣开他的唇,却大力牵扯到了二人相连之处,皆是倒抽一口冷气,还没缓过神来,苻坚竟又顺势钳着他的胯骨狠狠插了进来,任臻苦忍多时,终于性子发作,崩溃地大叫道:“我他妈的不想挡你的路!你成王称帝也好,册立中宫也好,都是理所当然,我无权置喙!”任臻越说越心头火起,一记反肘正中苻坚气海,打地他猝不及防摇摇欲坠,任臻本能地伸手拽住他,嘴里却还怒喊:“正如我想走想留,也不由你来决定!” 苻坚反手握住他的拳头,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诧异道:“谁要册立中宫?” “你待俘虏虽一贯宽和,却从不做无用之事,不招无用之人。如此优待吕姝,难道不是为了来日立她为后,利用她的身份安定北凉残余势力?” 苻坚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我是想与她联姻。”未等任臻说话便话锋一转,续道,“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了杨定!” 杨定?任臻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完全不能把二者联系在一起——在他印象中,勇冠三军光风霁月的杨大将军似乎就一直是这般独来独往、孤家寡人的。 “你居然怀疑是我…她几乎能做我女儿了!”苻坚啼笑皆非地道,“破城那日我冷眼旁观,看得出杨定对吕姝颇有好感——须知他年过而立却无婚配,刚硬有余又变通不足,再有军功怕也镇不住凉州军民,封吕姝为公主来抬他门楣是再好不过——她又是将门虎女性情坚定,日后必能辅佐杨定。”任臻越听越糊涂,为何要苦心积虑为杨定做媒甚至抬高出身? 苻坚一看他的表情就他还是不解,无奈道:“真不知你有时是真呆还是假傻!”他拉起他的胳膊,让人向后坐进怀里,任臻几乎忘了此时的尴尬情态,被这样直矗矗地自下贯穿,直抵关窍,登时闷哼一声,那物至此方隐隐勃、起,大腿根儿亦抽搐不已。苻坚也被绞地情动,止强忍着不要丢盔弃甲,哑着声道:“我想过些年,传位于杨定。” 任臻一惊,悚然回头,恰好被噙住双唇,火热的舌伺机钻了进来,搅出一片湿、滑,任臻震惊地块要爆炸了,含含糊糊结结巴巴地抢着问:“你你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后凉国了?”千辛万苦方才东山再起,雄心壮志焉能付诸东流——他怎么舍得?! 苻坚喟叹一声,搂着他的脖子松唇仰头,定定地望进他的眼中。二人身量仿佛,此刻四目凝视,鼻尖相抵,呼吸与共,休戚相关。他缓缓地低声道:“我曾一统北国、投鞭断流;也曾走投无路、阶下为囚。这辈子我没白走更不后悔——起过落过,对过错过,早就值了。既遇见你这煞星,余生便不愿再固守西陲,为名所困,帝王将相宏图霸业又如何?身死国灭,谁能拥占无尽的江山?” 任臻激动地都大了舌头:“你你的意思是——” 苻坚略低下头,再次吻住了他,坚定地道:“不出三年五载,待我将西凉交接妥善,我便随你回关中去——扎根故土,再不分离。” 任臻默然片刻,忽而皱眉悄声道:“那你自出兵张掖以来,为何总,总若即若离,不肯与我同处…” “我不肯?!”苻坚郁闷道,“那时候两军交战,大敌当前,凡事一与你相关我必定方寸大乱无暇他顾,例如张掖围城之战就功亏一篑。我…我是怕分心才不得不远着你!”他此时方知任臻这连日的不快与误解从何而起,简直要啼笑皆非,见任臻如此皮厚之人都面露讪色,便又不怀好意地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现在这般,你还说我不想?” 似在回应一般,那深楔体内的阳、物又胀大几分,任臻呻吟一声,此刻才察觉出自己尴尬的处境,忙推他:“别闹了!快出去。”他虽然一贯色胆包天、无所顾忌,但幕天席地在马背上交、欢,就算是拍GV都算得上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了。 苻坚从善如流,柔声答应:“好。”一面缓缓催动马匹前行一面却将手探入任臻怀中,摸到那副已昂头吐露的器具,上下套弄不止,同时胯下使力,借着马上颠簸,轻缓而缠绵地来回抽插。前后夹击之下任臻早已勃、起,遮挡在苻坚手前的那处衣摆晕出一片深沉的水渍,并逐渐扩大。他红着脸,颤着气,抖着声,反手用劲攥住了苻坚的手腕,斜睨一眼,薄怒道:“苻天王欲言而无信乎?”苻坚果然住了手,却忽然低头一口咬住他的坚实的肩肌,如同狩猎正酣的猛兽,粗喘着道:“任臻,任臻。我想你,我想干、你。”下半身的动作随之亦激烈起来,连带着身下的任臻伏在马背上都左摇右晃晕头转向,快要窒息——平日最一本正经冷静自持的男人,一旦发起疯来,便更是不要脸地厉害。他晕沉沉地伸手探向二人连接之处,立即被烫到了似地缩了回来,几乎要崩溃了,骂道:“混蛋,你,你轻点!恩~~不,不对,再望里点…啊!~太,太深了!大头,你是驴啊?会不会弄啊!” 苻坚伏在他颈窝处闷笑出声——这才是他的任臻,即便雌伏人下,也依旧狂放不羁发号施令的任臻。任臻也很郁闷,他久未泻火,此刻被燃着了信子却又不得酣畅释放,甭提多不自在了,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微微抬起臀部向后轻顶,伴随着一声一气难耐而催促的低吟。下一瞬间苻坚突然出手如电,双手扣住了他的胯骨,如一条发情的公狗猛压而上,下了死劲地抽插——他还记得任臻的“嘱咐”,进出的幅度越来越小,律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头部反复不断地狠顶他体内最敏感的一点,迅速的拍击之声在月夜旷野之中尤为清晰。任臻失声一叫,昂起头来,双唇微张,开始剧烈地抽气喘息——已是高潮、到失了神。到最后他竟在前方未得抚、慰的情况下,蹭着质地粗糙的皮革马鞍就这样一泻千里——点点白浆甚至喷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朦胧中感到苻坚汗津津地一把搂紧了他,伸舌自他脸上舔过,又送进他的唇中,二人分甘同味,相濡以沫,恨不得就此化成一块。 一时事毕任臻瘫了许久方才缓过气来,随后郁闷地惨叫了一声,苻坚挑了挑眉,这才缓缓地退了出来,尴尬的抽出声后,一股丰沛的湿液顺道不住地淌了出来,又弄地一片淋漓。任臻更是欲哭无泪了——他被弄地连续高潮了两次,还射地赭白一身狼藉——他以后还有啥面目再骑着这马四处蹦跶啊啊啊! 苻坚充耳不闻,故作不知,只搂着他道:“任臻,你可是答应过我背人之处可为所欲为的。”任臻瞠目:“我几时答应过?!你跟谁学的这么不要脸!” 苻坚笑眯眯地懒地回答,再次将人扑倒,任臻四肢发软,无甚诚意地挣扎一番,因苻坚骑术高超,控缰之下赭白受了这连番撞击竟也不受惊,闲庭信步似地只顾低头吃草,任臻何曾见过它这般乖顺,忍不住翻着白眼挣扎着骂道:“畜生!你敢卖主求荣!” 赭白一扫尾巴,心里对这俩在它身上胡作非为的狗男男可腻歪了,于是发出了一声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马嘶以作回答。 西凉尚在春寒,关中已过惊蛰,万物复苏,风吹草动。 姚嵩反手掩窗,转身回头,恰与复着戎装的慕容永转了个正着。他略点了点头:“上将军倒是迫不及待、动作神速。” 共事经年,慕容永现在已经习惯了姚嵩三五不时出言讽刺——若这小狐狸和颜悦色笑语晏晏地与你攀交情,那才叫人后怕——“拓跋珪一被调离潼关,后燕方面当真就有所动作,而拓跋珪一路上借故拖延行程极缓,那是在等大敌当前无奈之下朝廷不得不下令再调他回去主持东线防务。看来一切皆如你所料,拓跋珪即便没有不臣之心亦有养寇之实。” 姚嵩一声冷哼:“拓跋珪狼子野心,尾大不掉,再假时日,必反无疑!”他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语气一转:“只是此事你知我知没用,要让咱们皇上知道才可,所以才需要劳动到上将军亲自出征啊。这次只有后燕赵王慕容麟率兵三万滋扰我们新得的河南之地,声势与去年的三路夹击大不能比。若不出我所料,拓跋珪希望战争伊始我国便成败局,之后再由他来力挽狂澜,必会将我军部分布防兵力告知慕容垂,那老家伙谨慎的很,未必全信,却急于打赢一场局部战争来重新激励军心民意。所以,上将军此去,着实难为。” 慕容永沉声接道:“因为此战开局,不可胜,只可输,还要输地自然输地漂亮输地不留后患。”见姚嵩表情不变,目光却带上了一丝隐忧,不由傲然道:“我乃三军上将,节制所有燕兵,断不至于真叫慕容麟攻入关中!” 姚嵩不料慕容永昂藏武夫却也心细如发,知他在担忧万一弄假成真,后燕大军一旦撕破西燕的东南联合防线,目光如炬的慕容垂会立即伺机大举入侵,届时他二人当真是千古罪人,万死不得谢罪!他也不推脱,坦然道:“子峻信将军用兵如神,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便是武侯再世亦无必胜之法。若事有万一,子峻为保长安不失,便不得不另行他法,则你我今日之计便悉数作罢,还请将军独自担待那败军之罪。” 这话委实说地凉薄,慕容永却毫不犹豫地一点头道:“这个自然。”他们得以联手,从来只为护那人的不世基业,如若事败,自然要壮士断腕、保全实力。 姚嵩一扯嘴角:“你不怕我以你为饵之外,还要借刀杀人顺道儿除去你这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慕容永一哂:“若三五年前,我绝不敢与你这两面三刀的阴毒之辈合作,但如今,你我只能并肩而战。” 慕容永是个没嘴的葫芦,城府万千却从不爱在口头上占上风,难得讽刺挖苦一句,姚嵩对此只不过哈哈一笑道:“好一句‘只能并肩而战’!好!你放心,我坐镇长安只负责供应粮草军需,战场上你尽管放手一搏,无论战情如何,我绝不制肘。”慕容永明白只要任臻不在长安,姚嵩便是帝国实际的主宰,自可翻手为云覆手雨——而出征之前的这番话,算是姚嵩对他坦言交底的定心丸了,只是想不到世事如棋,变幻无常,原本心结极深的二人竟当真肯为了心上之人而携手合作。他又似想到了什么,踯躅片刻之后,低声道:“我听闻张掖已平,苻坚已统一凉州,而河南军情你借故拖延缓报,就不怕他提早回京知悉一切而后怪罪么?” “沮渠蒙逊不知所踪,任臻为了替我出气,怕会穷追不舍。更何况——”姚嵩顿了一顿,唇边凝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有苻坚在,又怎会留不住他?” 慕容永闻言,心中像被一记重拳击中,闷痛而不能言道,半晌之后喃喃地道:“原来你连这都是算好了的——”为长久计,宁可亲手将爱人推向千里之外的另一人的怀中。姚嵩,我该钦佩你的大度,还是该取笑你的痴愚。 姚嵩神色间的脆弱似乎仅是一闪而过,下一瞬间他便负手而立,绝然道:“苦心布局至此,万不可功亏一篑——此次定要除去拓跋珪这心腹大患!” 第112章 西燕更始九年,东晋隆安元年,后燕再次兴兵,争夺年前为西燕所得的河南之地。是役也,赵王慕容麟虽止领军三万,却皆为精锐私属,汹汹而来,想是欲在国内士气低迷之际扭转乾坤,一雪当日兵败垂成之耻。 他作战勇猛,又事先得西燕各地布防军备等军机消息,故而一路攻城略地皆所向披靡,不出五日,河南重镇南阳告急。 南阳地处豫州之南,与东晋的荆州襄阳隔汉水遥遥相望,互为制约,进可顺长江而兵临建康;退可至武关而手握关中,凡是志在天下的豪杰无不对此地势在必得,然而就在这个当日任臻率军与慕容麟鏖战七日弹尽粮绝方得惨胜的军事重镇里,西燕上将慕容永刚从长安匆匆赶至,还来不及修复工事、休养生息,如狼似虎的后燕军队便已杀到眼前,苦战三日终究不敌,南阳告破。 “收复失地”的慕容麟尤不满足,更是亲自带兵追击突围而出的慕容永残部,他昼夜行军死咬不放,先锋部队已屡次与慕容永军短兵相接,连场皆胜,杀地西燕军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一路朝武关撤退。慕容麟自己都没想到不过牛刀小试竟能有如此丰功,大喜过望之下,调集所有主力,直扑而去。 时有幕僚觉得此役太过顺利——去年后燕发动三路二十万大军围攻西燕,反倒被夺去了朔方并州与河南南阳两大块地盘,大将军翟斌的丁零兵几乎全军覆没,连与之结盟的北凉沮渠蒙逊也因兵败而元气大伤,不日为后凉所灭,堪称满盘落索,故而力劝慕容麟见好就收。慕容麟素来好大喜功惯了的,岂会听的进去,只一摆手道:“那时我军人马虽众,带兵之人却非将才,各部派系又互相制肘,稍有动乱便一馈千里不堪收拾,怎及的上如今我的精锐兵马!”那幕僚又劝道:“慕容永前年才灭了姚秦,以军功晋封河东王,万万不可小觑。”慕容麟轻蔑地道:“我怎听说那是当时主政后秦的安成公姚嵩趁国主姚兴驾崩,朝局内乱,自个儿献城投降的!如今那个贰臣还做着西燕的一品尚书令呢!想那慕容永也不过借势而起,浪得虚名耳,还不如那小白脸慕容冲硬骨头——昔日河南战败乃我毕生之辱,此役我便是无法杀入长安手刃慕容冲,也要取慕容永首级回中山报捷于父皇!如今此人便近在眼前,如何能舍?!须知天予不取,必遭果报!”于是传令三军,务必要在慕容永撤入关中南面门户武关天险之前,截住西燕败军,将其悉数歼灭! 慕容永先后派遣出去的断后部队根本抵挡不住后燕精兵的铁蹄,眼看即将被人包了饺子,焦头烂额之下只得急调周边各地的驻军燕将驰援受困燕军。 此举更中慕容麟下怀,干脆来了个围城打援,以逸待劳——他对西燕军队在东南防线的驻扎军备等情况了若指掌,知己知彼之下自然百战不殆,千军横扫。 与此同时,两封密信也先后送到了“奉命调任”驻守萧关却“因病难起”而逗留在途中驿馆迟迟不能启程的拓跋珪的案前。 一路跟随负责伺候文墨的老臣叔孙普洛在旁一目十行地看毕,悄声道:“慕容麟虽素来是个无情无义的蛮横畜生,不要性命似地,打战倒当真有两下子。看来慕容永此番是四面楚歌、一败涂地了,否则,也不会急命刚刚到任驻防洛阳的贺兰隽以及暂代潼关守将的穆崇皆带兵加急驰援,从旁掩杀慕容麟以助他突围。只是战局至此,为何朝廷还迟迟不肯召调大将军回潼关主持大局?” 拓跋珪虽在“重病之中”,但在漠北风沙之地却依旧只着一身单薄的箭袖胡服,一头浓黑长发串珠结辫,一缕缕地悉数甩在脑后,做代国贵族的装扮,露出一张坚毅黝黑的刚硬脸孔来,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哪有一丝病态?他冷笑一声道:“那是姚嵩与慕容永都太过轻敌了!以为慕容麟败军之将便掀不起滔天巨浪!败地好哇,只要战局糜烂到难以收拾地地步,朝廷只能被迫再次启用我绝处逢生——届时,慕容永三军上将之位就是我的了!” “为将再高,总是屈居人下,大将军一代豪杰,何苦给人做良弓走狗?”叔孙普洛忽然神神秘秘地道,“若慕容永的骄骑军真被慕容麟全歼,那将军手中的兵力可就是燕军中的头一份了。届时大可趁乱入主关中——不如,就叫贺兰隽与穆崇坐视不理,或者干脆让他们假意救援,来个黄雀在后,直接干掉慕容永!届时我军主力在东,贺兰隽率军在南,两相呼应,将军再振臂一呼,便是倒戈攻占关中,又有何难!” 拓跋珪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沉思片刻,终于缓缓地一摇头:“时机未到。给贺兰隽与穆崇回信,让他们立即遵旨带兵驰援慕容永。无论战局如何,皆要援救慕容永。只不过一切要以保存我军实力为上,不冒进不卖力不贪功不轻举妄动也不可叫旁人看出丁点破绽来。”他在宫中的眼线已报知任臻不在长安——他会去哪,其实一想而知了。但未央宫内还住着一个病怏怏的毒谋士姚嵩!时至今日,他依旧对他忌惮三分,此人不除,他势必壮志难酬,永无宁日!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竟然还是下不定决心走出最后那一步,因为他知道一旦踏出去了,他与他之间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回头——他最奢望的,其实一直是位极人臣,与他并肩携手,指点江山——只可惜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镜花水月、沧海桑田。 拓跋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垂下眼睑,不自觉地避开谋臣那隐带不解的目光,最后道:“穆崇还罢了,他一贯心思简单只知对我听命尽忠,贺兰隽这小子有勇有谋,可惜野心太盛、急功近利——让还在潼关的长孙嵩连夜赶到洛阳跟着他一起去,一路多加提点看顾——好歹他还老成稳重些,免得贺兰隽一人在外放肆妄为,坏我大事。” 偌大的未央宫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前线战报往来不绝,一派忙乱。姚嵩也已数夜未眠,端坐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凝神思索——那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两色军旗,犬牙交错虚实相辅,皆是西燕在潼关至武关这道专为防备后燕的东南防线上的兵力驻扎情况。年前他早已关中修筑好了只许驿马传递的私道,四通八达地可将最新战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报至长安,方便指挥中枢立即调兵遣将,堵漏灭火,以保长安万无一失。否则他又怎敢当真让拓跋珪将己方情况悉数卖给慕容垂父子? 依照慕容永最初的战略设想,面对慕容麟,他可以退,但不能输。以空间换时间,层层后撤,消耗敌军有生力量的同时,退下来的部队撤而不散,隐于两侧山林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口袋阵型,以佯败来诱慕容麟骄兵深入,而后再在关中南面门户武关之前,四下合围,聚歼来犯之敌,反败为胜!而在其过程中,坐镇长安的姚嵩要诱反拓跋珪,待其罪行彰显之后再以平叛之名一举击破,永除后患——方为一箭双雕之良策。 然而拓跋珪居然一直按兵不动! 任臻不在宫中,长安军备空虚之事想必他早已探知,可一直称病却毫无动静,着实够沉得住气。 他不急,姚嵩自然更不能急,他相信慕容永虽在一路“败退”,但整个战局依旧在他们的掌控之内,然而一封星夜快马送来的战报却教姚嵩惊跃而起——原来东晋大都督谢玄趁两燕拉锯,慕容永向西北撤军而慕容麟一路死追,河南一派混乱之际,率领北府兵的两万精锐人马悄然自襄阳城渡江,沿汉水北上,一路攻占许昌、弋阳等重镇,仅战一夜就从后燕守军手里夺取了南阳——这也是自晋室南迁数十年以来,司马氏的王旗第一次得以洛阳江北中原的腹地(注1)。 谢玄不是慕容麟,此人惊才绝艳,高瞻远瞩,绝不会被一城一地的得失冲昏了头脑,他的下一步,自然是距离南阳仅三百多里的东都洛阳了!若南阳洛阳皆复为所得,则整个豫州就会成为东晋朝廷在黄河以南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壁垒。届时谢玄声望更隆,北府军士气大振,“北伐”之说将会重新兴起,将来西燕南部边境会永无宁日,北府军也将直接威胁关中。 姚嵩抚额皱眉,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这一环,白给那厮一个可乘之机来坐收渔利!上一次在长安城让谢玄得以脱身,终酿大祸,一直让他悔恨不已,他甚至不知道东晋朝廷何时悄悄起用了谢玄——东晋虽然新立了安帝,但主政的依旧是司马道子俩父子,怎会重新重用他们一直忌惮的王谢子弟来分权立威?! 他怎么能让此人打到家门口来耀武扬威? 但,谁来守洛阳!谁能战谢玄! 真在焦头烂额之时,慕容永密函亦到——他也已收到谢玄出兵的消息,建议两权相害取其轻,唯有放弃诱反拓跋珪,立即召拓跋珪回京镇守长安,命已在途中的贺兰隽部与穆崇部不必来援,还军洛阳,无论北府军如何攻城皆务必死守,不可弃城撤退,否则以军法论处;他则尽快向东突围,撇下慕容麟,率全部主力从后包抄夹击,与谢玄率领的北府军决战洛河! 姚嵩自然知道慕容永之策已是如今情势之下最为稳妥的了——事已至此,再拖延隐瞒已是不可能的了,必须尽快让任臻赶回长安,重掌大局,但是就此放过拓跋珪一马以至前功尽弃,他又万万不甘心。 姚嵩皱眉阖目地枯坐了片刻,才缓缓地睁开眼来,在慕容永密函上笔走龙蛇地回了八个字“君可自决,当机立断”,一面扬声命人入内,吩咐道:“传我命令,贺兰隽部折回洛阳;死守城池,擅退者斩!穆崇部——依旧驰援慕容永,以助突围;其余驻扎京畿的各部人马全部向长安集结!举国上下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姚嵩雷厉风行地调兵遣将完毕,又先后遣走了通报任臻与慕容永的两名密使,方才脱力一般地跌坐于榻,他抬手擦去额上冷汗,有些茫然地抚膝仰头,才发现外头已是晨曦初现——他竟焦心劳思了整整一夜而浑然未觉。 他忽地猛咳数声,一手挥开案边锦匣,里面是他一直小心收存的半阙玉符,他冷冷一笑:筹谋至此,他姚嵩怎能善罢甘休,轻易认输!幸而他一早就设好了退路,纵使拓跋珪老谋深算,依旧不肯中计,不昭叛心,那他便是栽赃嫁祸——亦再所不惜! 公元394年春夏,两燕第二次河南之战中,西燕上将慕容永率军突围之际,忽遭己方援军突袭,腹背受敌之下,不慎堕马负伤,骄骑军军心大乱,终至溃败,大部人马退入武关,而慕容永本人则于乱军混战中失散在外,情势堪称危急。 姚嵩素服跪迎于未央宫外,午时未至,便闻见御街之上尘土飞扬,马蹄疾驰,下一瞬间,一道高大身影跃下马来,排众而出,昂首阔步地迈入宫门——正是阔别数月之久的燕帝任臻。 姚嵩大气也不敢换,忙提衣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低着头禀道:“本来照我与永王的事先部署,是佯败后撤诱敌深入,同时召各路援军层层削弱对方兵员实力,最后再以优势兵力和有利地形对敌军主力进行合围聚歼,活捉慕容麟——谁知,负责驰援的穆崇杀进包围圈与骄骑军会合之后忽然倒戈相向,才导致我军大乱,穆崇可是那拓跋珪的心腹爱将…” 任臻抬手一摆,哑声道:“现如今我不要再听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京畿戍卫精兵还有多少?加上我带回来的虎贲营将士,半个时辰之后,全部随我出关!” 姚嵩一愣,脱口而出:“这么赶?” 任臻脚步丕停,终于转过身来,与姚嵩四目相对——从来镇定自若机关算尽的姚嵩不由地暗自动容:眼前之人双目血红,蓬头垢面,胡渣满布,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丰神俊朗?他在接到战报之后五天之内就从姑臧赶回长安,途中更遭慕容永伤重之打击,却还是咬牙硬撑了回来,不敢耽误片刻,因为他知道即便他此刻如何地五雷轰顶、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更加不可在人前表露半分——此时此刻,能救慕容永的只有他一个!其余种种的前因后果、谁是谁非,目前已不再重要。 “慕容永生死未卜,我岂能再等!”任臻咬牙切齿一般地道,“若他有个万一,我定让所有害他之人陪葬!” 姚嵩垂目观心,面上毫无异色,只是淡淡地回道:“出关兵马早已为皇上动员集结完毕,只是不可全部带出关去,须得留下足够守卫长安的人手——我所虑所防者为何人,想必皇上心知肚明。” “你——”任臻刚欲说话,姚嵩便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我焦急担忧之心不比皇上少一分,只是皇上如今这般形容,若不做休整怕撑不到与王爷会面就会为一众虎狼之敌所噬。” 任臻疲惫地转过头:“…听你安排。” 姚嵩暗中松了一口气,如此兵行险招自然非他所愿。他也是无奈之下才命早就安插在拓跋军中的私属亲信,持当日复刻的玉制兵符到穆崇营中,假传拓跋珪军令命他调动兵马,于救援途中突袭慕容永。即便都知道拓跋珪已起反意,对慕容永恨之入骨,但他麾下换另一人都不敢如此轻举妄为——唯有穆崇此人胆大心粗,又惟命是从,哪里管甚牵连后果,只当是拓跋珪欲自立门户,一声令下便当真不管不顾地与慕容永决裂开战,如此一来,拓跋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是仓猝之下未及知会慕容永,致使他受伤在身,不过这样也好,任臻因此已动真怒,拓跋珪必死无疑。 且说那慕容永当夜急于甩开慕容麟追兵,好赶往洛阳,已命埋伏侧旁的刁云与慕容钟两彪兵马在约定时刻一同掩杀后燕军队。半宿混战后终得突围,却也是强弩之末、筋疲力尽,正在此时迎头遇上了穆崇的部队,他只道是局势混乱,调度之命未曾及时送达,谁知两军相接,穆崇忽然发难,带骑兵自左翼直直切入中军,竟似全冲他一人而来——为牵制慕容麟他将半部人马留给了刁云慕容钟二将,举纛指挥之际为流箭所袭不慎坠马,众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抢回阵中,掩护着撤离战场。如此一来,军心更乱,方至溃散,若非其后的刁云已打退慕容麟赶来接应,堪堪击退穆崇收拢残兵退回武关,情势更是不堪设想。 而跟着慕容永流落在外的还有千余残兵,粮草辎重已尽皆丢弃,主帅负伤昏迷,众人茫然无措——谁都没料到会变故突起,本为援手的友军竟忽然倒戈,如今长夜漫漫敌我难分,他们一支孤军当撤往何处?慕容永在颠簸中堪堪醒转,众将便纷纷聚拢过来,慕容永在担架上翻身坐起,登时扯动伤口,他皱了皱眉,抬起右手欲强行拔箭,谁知箭头甫转血肉更绽,又涌出一股鲜血来。 “将军不可!此乃我们西燕特制的十字箭头,入肉后牵扯勾连,绝难拔除,须寻到随军医官施以麻沸散后割肉清创——”慕容永不由地低咒一声,只得罢了,想这弩箭还是他自己经与前秦后秦之战后渀造匈奴兵器所制,为的就是多杀伤敌人,谁知今日轮到自己生受了。 “如今我等当往何处去?请上将军示下!” 慕容永望了眼依旧血流如注的左肩,强打精神只说了三字:“去洛阳。” 众将一时哗然,谁不知道穆崇与洛阳守将贺兰隽同气连枝皆拓跋珪心腹,如今刚着了穆崇的道又要自投罗网去洛阳城?因为一路行军缺医少药难以止血,慕容永已是脸色惨白,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右手,压下了所有疑问:“大张旗鼓地开往洛阳,行至二十里扎营,即招贺兰隽亲来迎接,在帐下埋伏刀斧手,等我号令——先除此人!” 众人不料慕容永伤重之际还能运筹帷幄至此,无不悚然咸服。慕容永则阖目卧下,不敢再浪费一丝气力——其实堕马之后他便想明白了,穆崇所为前无部署又无后着,注定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哪里像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反?只怕并非是拓跋珪授意而是出自姚嵩之计。贺兰隽不在前线应该还不知道前方战场的变故,那么近在眼前的洛阳城毕竟还是一处绝佳的避敌栖身之地。只是此人乃拓跋珪心腹,万一被他知晓实情只怕不想反也会反,只有以计赚他自投罗网,先下手为强,再入洛阳城。 这与姚嵩之计一样,都是兵行险着。只是他当真没想到姚嵩从未放弃除去拓跋珪的计划——此人一贯面慈心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竟在短短数日之内不惜釜底抽薪也要逼反拓跋珪! 慕容永按住胸腹,难耐心中悸动:姚嵩这般铤而走险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任臻,已经回到长安。 慕容永一军于天明拂晓前赶至洛阳城西二十里外的宜阳县驻扎,一面火速命人入城通知贺兰隽亲来迎接,一面早已在帐中布置妥当。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晨光中便有一支骑兵朝军营中驰来,通报之后直入帅帐,慕容永断箭尤在,只是上了仅余的一点止血药粉,此刻脸色方才稍稍回转,他定了定神,朗声道:“传贺兰隽进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闪进,先对慕容永抱拳行礼,低头道:“参见上将军!” 慕容永强撑着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道:“你来的及时,甚好,甚好!”那甚好二字正是动手的暗号,谁知说时迟那时快,来将忽然抬头,露出一张慕容永生平未见的清俊脸孔,慕容永暗吃一惊,急忙欲退,下一瞬间那人抽匕在手兔起鹘落,便朝他袭来!慕容永左臂痛楚,难以活动,一个回合便被人瞧出破绽,一掌拍向那处伤患,箭头入骨,慕容永闷哼一声,再一抬眼,闪着寒芒的刀刃也已抵上他的喉头。 来将微微一笑,斯斯文文地道:“上将军,我若是你,就会叫后头的刀斧手撤下,你总该知道,我胆敢只身入虎穴,定然是有恃无恐——宜阳县外有我一万精兵,你这虚张声势的千余残兵怕是插翅也难飞。” 慕容永只觉得冷汗一道道地自额间淌下,不仅仅因为旧伤崩裂、受制于敌。他艰难地开口道:“竟然是你,谢玄。” 谢玄轻浅一笑,不改世家风流:“上将军、永王爷,久仰大名了。” 注1:东晋前朝权臣恒温亦曾“北伐”,攻至洛阳,后因急于夺权争位而半途折回建康,洛阳河南等地很快又告失守。此处因篇幅架构所限略去恒氏父子诸事。 第113章 埋伏在外的东晋北府军如潮水一般攻入,迅速控制了局面。 外面刀剑斧钺之声不绝,慕容永却似充耳不闻,只是挺直了脊梁,冷冷地道:“你攻占洛阳受阻,早就埋伏于附近,又半途截杀了我派往洛阳的密使,想要以我为质,叩开洛阳城的大门。只怕你会失望收场——洛阳守将贺兰隽非我亲信,不会也不敢为我一人而甘犯军法。” 谢玄笑意温柔,手下刀刃却贴着肉往里轻轻一送,又勾出一抹血痕“上将军误会了,那贺兰隽无名小卒耳,怎值得我大费周章?” 慕容永眸光一闪,寒意更甚,果然听谢玄云淡风轻地续道:“我以你为质,是专候你家任公子啊。” 慕容永忽然暴喝一声,猛地挣开他的禁锢,一记擒舀手便抓向谢玄要害,谢玄脸色不变,移形换影间连出数掌,皆攻慕容永旧患,想那慕容永不过怒极攻心强行支撑而已,不出数招便已被连消带打制于肘下,周身更添数道深深浅浅的刀伤。一旁已被俘虏的燕将齐声哭道:“上将军!”谢玄则望着他已染成一片暗红的半边武袍,微一皱眉:“这又何必。” 一滴滴的血汗自慕容永发梢淌过他的眉梢眼睑,望之有如热泪。他喘着气道:“我主…须坐镇长安,怎,怎会上你的当!” 谢玄顿了一顿,不无同情似地道:“你们皇上知道你中伏负伤,已火急火燎地亲自出关来寻了,我估摸着,应是快到宜阳地界了。”臂下的躯体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谢玄心底微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记手刃击昏了他,随即撑起那具高大的身躯转身出帐,遥遥地吩咐道:“立即传召军医。” 慕容永一睁眼,便直觉地伸手去摸身旁的鸣凤枪,谁知却是空空如也,伴随着一道清朗的声音:“受那么重的伤,不到一宿便有气力复原,怪道人赞‘走马鲜卑儿。” 慕容永冷冷地瞥向他,见谢玄正把玩着刚刚从他肩臂处挖出的半截沾血的断箭,又冲他扬了扬,微微一笑:“这箭头倒是有点意思,听说与那可十连发的联珠弩都是你发明的?若是在北府骑军中亦备上此类弩箭,想来可大大提高战力。” 慕容永没理这隐带讽意的挑衅——谢家宝树生的固然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一手创立北府军甚至一度操纵晋廷军政大权的男人,又岂会是良善易与之辈?他促声道:“是我一时大意为你所趁,成王败寇,我落入你手亦无话可说,谢都督大可直接缚我回建康请赏讨封,江北毕竟非你东晋领土,你孤军一支,难以久恃,又何必在此地盘旋?” “上将军很想做我的俘虏么?还这般为我军打算?”谢玄颇感有趣似地望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以为为何我能早得先机,这般刚好就能截获你派往洛阳的信使?因为你们一入宜阳便有当地百姓偷偷报信——因为他们久盼王室能北伐复地,因为他受够了胡族蛮夷的欺凌蹂躏!纵使衣冠南渡,五胡乱华,汉人依旧是中原之主!你们鲜卑铁蹄即便再强,对天下黎庶而言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慕容永闻言,反仰头一笑,嘲道:“难道司马儿占有九州之际,黎民百姓便没有颠沛流离没有饥馁病痛没有战火纷飞?可笑千百年的礼乐教化,诸子百家,也不过养出你们这班死也放不开门户之见的狭隘之辈!胡人如何?汉人又如何?不分南北皆国之子民耳——须知九州天下,惟霸者居之!” 谢玄心头剧震,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自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以来,中原两京兵连祸结十室九空,汉人不得不避走江南偏安一隅,而胡族铁骑则大举入侵,踏遍中原,而后乱世纷争便从未止息过,胡人汉人之间,胡族各部之间,彼此攻伐,互有胜负,恨不得你死我亡,血海深仇愈结愈深,亦无可化解。而慕容永的那番“胡汉无别”的见地堪称骇人听闻,与他自幼庭训与渊源家学更是大相径庭,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由一个披心沥血矢志复国的鲜卑人口中说出来。 这个改变也是因为那个慕容冲——不,任臻么? 他不由地想起了长安城郊的把酒言欢,想起了洛水河畔的兵戎相见,他知道他与他的再见将近在眼前。 宜阳地处洛阳与新安之间,自古多为周转歇脚之处,因此人烟并不密集,就连城郭边墙都未曾加固修葺,谢玄驻兵于此之后方草草在城墙外挖了一道战壕,谁知工事尚未完工便听闻一阵喧哗,谢玄方抬起头,便见一年轻小将撞入门来,直扑到他跟前,带着喘声急道:“都督,燕军已至宜阳城下!” 谢玄微一挑眉,当真是——兵贵神速啊。他从容不迫地搁笔道:“来得这般快,想必只是前锋部队。人数怕还不及我军,慌什么?”那少年将军微一赧颜,果然镇定下来,低头抱拳道:“末将莽撞了,竟被燕帝亲征的架势唬住而一时乱了方寸。” 谢玄越过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两军交战,从来不在阵仗大小,而在乎谁能占得先机、一击即中——寄奴,你须谨记。”见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方才踱步出门,一路拾级上了城楼,墙垛上的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全副披挂的晋兵,都紧握枪矛、如临大敌,见主帅亲至这才松了一口气,齐声唤道:“都督!” 谢玄抚墙探头,居高临下地眺望开去,但见一里开外皆是阵列森严的黑羽精骑,将个小小的宜阳城团团围住,十八面兽头旌旗虎虎生威、猎猎飞舞,中间簇拥着一个乌袍金甲枣红马的武将,雕翎灿烂,顾盼凛然,如日月生辉。 呵,好大的阵仗,西燕最精锐的御赐虎贲营怕是倾巢出动了,难怪身经百战的北府军也不免临阵紧张。谢玄淡淡一笑,在城楼上微一抱拳,朗声道:“任公子,久违了。” 任臻单骑催马出阵,轻拽缰绳,横展长枪,昂头答道:“谢都督,离情别绪容后再表——先还我慕容永,你我再浮大白!” 谢都督?看来这个男人这次是较真儿的,便不肯再虚以委蛇地与他客套。谢玄从善如流,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清浅笑容:“皇上,当日长安城欠你的旧恩谢某已还过了,这一回,谢某似乎没有再退让的理由了。” 任臻冷冷地看着这个一如他记忆中那帮优雅从容的翩翩儒将:“那么都督是不惜与朕一战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数万精兵便适时地爆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呐喊呼啸,战鼓频动,画角声起,铁马金戈间杀气充盈,渀佛下一瞬间便可轻易踏平宜阳城。 一片颦鼓动地之声中,宜阳城门洞开,从中窜出一骑白马,流星逐月一般跃过尚未修建完成的战壕,稳稳地落在燕军阵前,猿臂长舒并指一点,喝道:“胡奴休得无礼!” 任臻并未动气,只是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军——胆敢单枪匹马挑战一国之君的权威,此子当真太过嚣张。他沉声道:“兀烈。” 身边一员身材高大的猛将立即在马上抱拳道:“末将在!” “斩下此人头颅,为我军祭旗!” 兀烈领命,当即一夹马肚,疾驰而去,距其丈余堪堪勒马,他居高临下地扫了对手一眼便轻描淡写地一拱手道:“大燕司隶校尉兀烈,敢问来将大名。”想那兀烈虽是匈奴马奴出身,但跟着任臻已数年光景,早得封坛拜将,自重身份之余又深知自家主子最不喜恃强凌弱之辈——眼前此人不过二十出头,英气有余,身量却平常,精瘦精瘦的,站直了怕还不到他腋下高,偏还使一把与之毫不相配的重器长刀,自己胜之固然有余却还不可过分欺侮怠慢,否则必为人所耻笑。 那小将横过长刀,亦在胸前一抱拳:“好说。在下乃北府参军——”他话未说完,忽而自马上一跃而起,就着当胸握刀之势,调转刀锋竟直朝兀烈当头劈下!“——刘裕!” 兀烈怎会想到一想以仁义礼教自诩的晋军会出这么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混小子,名未报完就敢偷袭,为躲这致命一击他只得仰面一躺,旋即滚鞍下马,方才堪堪避过,可怜他那坐骑蘀他生受了这开山辟地的一刀,马头竟从中被剖开两瓣,一片红白秽物四下喷溅未完,那马便惨嘶哀鸣着倒地暴毙。 兀烈摔在地上在旁看地目瞪口呆,不由一阵胆寒——此人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且力大无穷,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裕本就没想真能一击得手,于是间不容发地立即抽刀回手,又转向兀烈劈砍而去——他知道自己马上功夫未必有这铁塔似的匈奴将军高杆,若马背战自己怕是难胜,故而宁可先声夺人,也要将敌将逼下马来! 任臻在后观战,也是微微心惊,谢玄麾下,当真卧虎藏龙!只是此情此前,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是了,当年的拓跋珪也是英雄少年,初战便敢于单挑后秦悍将吴忠,以弱胜强,将其立斩于马下,立了新平之战的首功,从此声名鹊起,飞黄腾达。 任臻猛地回过神来,不欲再想——他怎能忘了就是拓跋珪的心腹爱将穆崇背后偷袭,才使得慕容永身陷险境沦落敌手!正在此时,忽闻阵前一片惊呼,他抬目望去,恰见刘裕一招扫堂腿正踢中兀烈下阴处,顿时痛地他面目扭曲,踉跄倒地,刘裕则就势拖刀而起,转眼就要横砍过去!任臻当即抽箭搭弓,松弦便射,燕军箭头皆精钢铸成,沉重之余极有准头,嗖地一声正撞在刘裕刀锋之上,将其硬生生地带偏了数寸,轰然一声砸进沙场黄土之中,扬起阵阵烟尘。任臻寒着脸猛一挥手,身边数骑虎贲卫即时出阵,瞬间奔入战场欲强行将人救回。 刘裕一舞长刀,拦在马前,呸地一声昂头道:“燕帝欲以众欺寡,恃强凌弱?!” 话音刚落,便听晋军之中鸣金声响,谢玄随即在城头上淡定地开口道:“寄奴,燕帝何许人也,岂会如此?若想取你性命,方才你早就血溅五步了——速速回营,记你一功便是。” 那刘裕乃彭城人士,迁居京口,自幼好武斗勇,双亲不能管教,便早早打发他离家从军,以谋个差事。多年以来跟过北府军中大大小小的许多将领,然真心所服者惟一谢玄,听得此话便当真收刀上马,头也不回地撤回宜阳城中。 任臻瞥见兀烈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知道自己这是出师不利,当众给扫了个没脸——想来这也是谢玄处心谋算的,派这么个无名小卒出战挑衅,己方赢了未必风光,若是输了,士气却必定大受影响,由盛转衰——难怪苻坚曾赞叹谢玄别的犹可,却极善用人伐谋。 但他到底是个疏狂性子,受此一激也未必觉得大失面子而如何激愤,他策马前行几步,在城下仰起头来,与谢玄遥遥相望:“都督素擅用兵,自然知道两军对垒,胜败不在一场单打独斗。恕我直言,若我军全力攻城,都督身边纵使都是神兵天将,怕也难保益阳周全。我与都督神交已久,素来敬仰,若非无奈,我怎愿大动干戈?” 呵,语气转柔,却仍是威胁。谢玄微一摇头,旋即朗声大笑:“谢某一生百八十战,就是面对当年拥军百万投鞭断流的苻坚大帝也未尝惧过,皇上若真要一战,谢某奉陪到底——至多全军死战到底,不留一人苟活!” 最后两句?锵有力掷地有声,任臻脸色剧变,怎听不出谢玄语中肃杀要挟之意——慕容永毕竟还在他的手中,他如何敢当真与谢玄撕破了脸面?! 眼看今日注定讨不得好,任臻只得传令三军就地驻扎,依旧将个小小的宜阳城围地铁桶一般。时值仲春,便有将领建议断了城外水道,坚壁清野,活活困死晋军,不怕谢玄不降。任臻当即否定了这损招——且不说谢玄虽看着儒雅温吞,内里却着实是个硬骨头犟脾气,再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更重要的是慕容永尚在晋军手中,虽然他目前应当无性命之忧,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玄掌兵多年绝非善男信女,一旦情势危急,杀人亦绝不手软。而他根本不敢舀慕容永的性命与谢玄一赌——这场博弈,他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他双眉紧锁,困兽一般来来回回地不停踱步,半晌后计上心头,亲自写了一封书函,又将自己惯常外批的一件锦袍封存入匣,招来帐下一个精明能干的亲兵,命他妥善送至宜阳军营。不多时宜阳晋军便有了回音,言谢都督邀燕帝次日相见面谈。 任臻知道谢玄吃软不吃硬,故而改用怀柔政策,见他果真同意和平谈判,暗中松了口气,布置停当之后欣然前往。 河洛地区丘陵交错、河流密布,如今这二人再次相会,便选在在这洛河南麓、凤凰岭西,依旧春光正好,身份处境却早已与当日长安论交之时大相径庭了。 谢玄掐着时辰到达,果然见任臻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出乎意料的是,任臻穿的不是盔甲武袍更非帝王礼服,却还像两年前一样儒裳纶巾,风度翩翩,就如一个踏青出游的贵介公子。他不由一扯嘴角,隐带嘲弄地笑道:“皇上征战在外,总不忘携上一套我朝汉服,以备不时之需么?” 任臻知他讽刺去年河南之战洛阳城外他也是如此以退为进,打感情牌逼请晋军退兵,却不以为意,一哂道:“你我既是朋友,私下相见何必大费周章、隆重其事?”谢玄正是“大费周章”“隆重其事”地穿了一身上战场所着的明光重铠前来,便当即反唇道:“原来皇上久别重逢厚待友人的方式便是兵临城下,十面埋伏。” 任臻一摆手,半是无奈半是诚恳地道:“与你化友为敌,非我所愿,实无可奈何矣——我宁与天下人为敌作对也不欲与谢郎兵戎相见。” 谢玄心中似有触动,默然半晌,忽道:“就为了——一个慕容永?” 任臻坦然道:“你若非知晓他对我而言重逾天下,又怎肯煞费苦心地以他为质?”说罢他抬手抱拳,郑重地朝谢玄行了个礼:“冒昧相邀便是为此事相商抑或可算是——请求。若可送还慕容永,我任臻一生铭记,感激涕零,你我永为莫逆,守望相助。” 这份承诺有多少分量,谢玄岂会不知?他迎着任臻坦荡荡的目光:“所以在两国军队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你还命人送上锦袍一件,暗示人不如旧,还不忘将那袍子染上我惯闻的紫藤花香来投我所好——一国之君为个下臣肯这般处心积虑,忍气吞声,任臻,你当真是个异类。”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今日为阶下之囚的若化作你的尚书令姚大人,你还会为了救他如此委曲求全?” 任臻听他语气不善,不禁一愣,但犹豫须臾还是坚定地点头承认:“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玄抚掌大笑:“好一个多情种子!”他踱回坐骑身边,自鞍下取过一件物事,转头又是一派从容地递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承你的情,自也要还你的礼,不知现下睹物思人,或可一解相思否?” 任臻展开一看,是一段用过了的血迹斑驳的绷带,耳中又听此话,还有甚不明的——此乃慕容永负伤更换之物,当下心中剧颤,如万箭穿刺,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合上绷带,抬眼看向谢玄:“看来都督是不愿交我这朋友了,那你我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你要如何才能还我慕容永!?要洛阳?要许昌?还是整个河南?我只怕你在燕境孤军深入,就算舀的下,也未必守得住!” 任臻的语气陡然凛冽,便真如君临天下的王者一般——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耳!可他偏偏就不想让他如愿。谢玄慢悠悠地道:“攻城略地,不牢费心,我北府军既能一寸一寸地打下江山,收复中原便指日可待。我要的——是一件在外流散已久的家传至宝。” 任臻微一眯眼,不解道:“谢氏至宝,又怎会留在燕国?” “皇上莫要再装糊涂。”谢玄逼近了他,眸间冷色一闪而过:“传国玉玺,换你心头挚爱,皇上以为这笔买卖可做得?” 任臻敛去了面上最后一点的笑意——玉玺之事,所知者少之又少,即便谢玄曾去过长安游历,又是从何得知这宫中秘辛!谢玄也不着急,更不逼问,负手侧身,似在欣赏远处苍郁青翠的凤凰岭,目光流连而悦然:“望皇上当机立断,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想是你心中焦急,远甚于我。” 任臻暗中一凛,他既顾及慕容永而不敢开战,已是九输无赢的局面,而后燕的慕容麟尚在燕国腹地,并未全歼,他又带走了关中一半以上的精兵,若有万一,大事完矣!谢玄也是看中了这点,这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步步紧逼——谢家宝树,最擅攻心,果然名不虚传。就算往昔在野之时是如何闲云野鹤,淡泊宁静,一旦为家国为朝廷披上战衣,便如一把光华内蕴的利刃名剑,遇神杀神无坚不摧。 任臻深吸一口气:“东西还在长安,来往需时。不如先将人——”谢玄轻一摆手,毫不退让,“皇上既然救人心切,想必定能快马加鞭罢——待见到东西,我亲自护送你们上将军平安归来。” “好。五日之内,此物必到。”任臻至此也不再赘言——对他而言,传国玉玺再重,也是俗物一件,到底敌不过慕容永的性命,只是终究辜负了苻坚那片心意。 谢玄暗中松了口气,轻一点头,又听任臻冷冷地续道:“只是你以国为家,如此殚精竭虑,怕江湖之远朝堂之上,未必人人都信你是赤胆忠心,不为谋权。” 谢玄目的达成,本已转身欲走,闻言便是一怔,随即又利落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道:“知我心者谓我何愁,不知我心者谓我何求——谢玄一生所为,皆无愧天地君亲师,足矣!” 留下任臻形单影只地矗在原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谢玄,在这纷争乱世之中,我是异类,你又何尝不是? 第114章 谢玄一回到宜阳,即赶去再次巡视军营防务,见一切井然,军心大定,便微笑着对迎上来刘裕一点头道:“看来昨日一胜,着实鼓舞士气。” 刘裕得谢玄夸赞不由心中暗喜,耐不住性子多口一句道,“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慕容永便可换一座洛阳城,燕帝是个傻子?” “错了。他既不能放弃慕容永,又急于稳定局势回长安料理家务,迟则生变。他只能速战速决、予取予求。”谢玄脚步不停朝自己帅帐走去,只是摇头一笑——刘裕自然不会知道任臻愿付出的不止东都洛阳,还有天下群雄皆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若非他们内讧,我们怎可能趁虚而入渔翁得利?” 此刻一直贴身随侍的小厮杨平已捧着兰汤迎将出来,谢玄除了甲胄,复微微躬下身去净面洁手——这原是王谢子弟世家习惯,纵使行军打战亦无中断,刘裕出身寒门,对此自是不以为然,这时就一屁股先坐下了:“依我看,慕容永是员虎将,就算燕帝肯割让洛阳等地,你也不能轻易就送他回去。” 谢玄将软巾随手递予杨平,才提袍落座,转向刘裕道:“你一向心思活络,必有妙计。” 刘裕忙趁机进言道:“他可是保命符,当然要牢牢攥在手里,今后若能在河南扎根,固然是好;如若有朝一日要撤回江左,无论交给慕容垂还是慕容永,我们都可坐地起价,岂不是一本万利事。” 谢玄似笑非笑地看向刘裕:“果然好—个寄奴,这是让我做个言而无信之辈,从此见笑于天下?” 刘裕如晴天霹雳一般,慌忙跪下认错不已——谢玄在他心中——应该是在所有北府军官兵心目中皆如天人,他从军这些年,出生入死不知凡几,为不就是在他面前脱颖而出,如今却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见疑得罪于他,实在是得不偿失! 谢玄曲指叩案,缓声道:“战场杀戮,死生有命,拼力而搏,与人无尤;然则谢玄从来一言九鼎,诺重逾山,岂可反口失信,贻笑大方!寄奴,谨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裕冷汗涔涔而出,唯唯伏地告罪而已,待他退下,杨平方才从后面转出来,撇了撇嘴,“果然是是市井之徒!” 谢玄本也在思索刘裕之事——他本是爱惜人才,这才破格提拔他这寒门武人,一路悉心指点,谁知此子刚愎刻薄,怕将来也不是好降服之辈。此刻他鼻端忽又窜进一股熟悉香味,谢玄皱了皱眉,便打断杨平抱怨:“不是说了,军旅之中不必焚点此香。” 杨平忙道:“自然不是特意熏香,想是从家中带来衣物沾染上了,余香不退。” 谢玄这才面无表情地恩了一声——他出身世家又礀容出众,少时多与五陵少年贵介子弟游街伴读,耳鬓厮磨朝夕相处间亦染上不少花间习性,尤擅调香之道,当年所制一盅紫罗香风靡建康,王孙公子无不趋之若鹜,彼时家主谢安得知此事,便招来侄儿与其戏言相赌,并以谢玄平日最钟爱一套调香器具为彩头,赢了之后当着他面将所有家什付之一炬,而后温和地笑对谢玄道:“吾家芝兰玉树,不染亦馨,亦可光耀门庭。”谢玄何等聪敏早慧,当即明白叔父之意,当即满面通红地双膝跪地,将随身香囊绣帕等配饰一一摘下亦投入火中,从此之后,谢玄深以纨绔习性为耻,他不着华服,不尚清谈,不喜玄学,戒了一切富家子弟坏毛病,从军领兵之后更生恐旁人再看出一丝半点“女气”来而暗中轻视,更是着意小心绝不示弱。唯有其早年所制紫罗香至今依旧钟爱,致仕在家之时常得熏焚,十余年过去他周遭亲友早已习以为常,叔父谢安死后,他继任家主,族中自是无人再去提及这段公案。思虑一滞,他又不自觉地想起昨夜任臻命人送来锦袍——他本一直以为任臻个性磊落、光风霁月,是个顶天立地男儿丈夫,方才与他惺惺相惜,隐隐神交,谁知他帝王之身竟也会处心积虑地曲意奉承投其所好——却是为了他爱人而故意为之——还是以这么个他最不欲人提及的一点心病! 谢玄表面上雍容淡然,骨子里却依旧存着一份与生俱来心高气傲,无论他境遇如何,是起是伏,也灭不掉改不了。于他而言,任臻为了旁人对他如此“刻意费心”,还不若明刀明枪地与他酣战一场。 杨平又转身奉上新茶,一面还想要对他眼中天字第一号“泼皮无赖”再加腹诽,却忽然闻得军营之中一阵喧哗,主仆二人皆是诧异——北府军纪律森严,从来没有胆敢无故吵闹之人。谢玄眉间轻蹙,忙弹衣而起,冲出门去,见北军营果然乱象陡生——那可是慕容永关押之地! 他不敢大意,连忙疾步而去,不多时便被刘裕迎头拦住:“都督,慕容永方才竟欲逃营,已被末将制住,重新关押。”谢玄无声地舒了口气,拧眉道:“不是命尔等严加看管,怎还出如此纰漏!” 刘裕低头道:“慕容永想是听说燕军围城来救之事,便利用军中造饭士兵换防之刻制服守兵,再易服逃出——不过都督大可放心,末将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燕军俘虏分割开来秘密看管,就凭他单枪匹马,慕容永就算是温侯在世也难逃生天!” 谢玄微一点头,但到底放心不下:“慕容永悍勇多智,不可小觑。定要秘密看管,着意小心——务防走漏风声、燕军劫营!”有慕容永在手就如扼住蛇七寸,他虽笃信任臻不敢舀慕容永生死当赌注,但兵者诡道也,万不可大意轻敌。 谢玄弯腰入内,再见慕容永之际,便见他已被五花大绑,牢牢缚在柱上,身上果还穿着晋军兵服,只是他身材高大,又束发结辫,迥异于南人,这才被小心谨慎刘裕看出了破绽而加以围捕。 谢玄命人给他松绑,袖着手在他面前一张胡床上缓缓落座,微扬下巴朝他一点:“看来们军中伤药疗效甚好,上将军那一身伤已然大好,都有气力大动干戈了。只是上将军身为贵客,就是要回去,也得依礼相送哪。若是麾下士兵一时大意,误伤了上将军,却叫谢某如何赔得起?” 慕容永闻言,立即猜到任臻已与谢玄碰过面,且已有了某种协定——能让眼前此人答应放人,可想而知是怎样巨大代价。他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陈杂,表面上却一丝慌乱不露,自顾自地默不作声。 谢玄一扬手,杨平低头捧过一件玄色锦袍,他起身接过,亲自披在慕容永肩上,笑微微地续道:“这是他送来一件外袍,谢某不惯穿人旧衣,这便借花献佛吧。古往今来,受俘之将纵使获救,回国之后都因伤了皇帝颜面而一落千丈——想来上将军或可免此厄运,说到底实在羡慕们君臣之情,没想到他为了竟肯割让河南之地,甚至——”他微抬起头,在他耳畔轻声道,“交出传国玉玺。” 慕容永脑中如同炸雷一般,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他一把按住肩头衣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谢玄,嘴唇哆嗦着却不能出一言——他如何得知!而他又…怎能舍得! 谢玄直起身,光华内蕴眸子注视着心防松动几欲崩溃慕容永——再强大再坚毅内心都有弱点,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无坚不摧。他柔声道:“上将军身份贵重,自当以礼相待,只要您安心等到谈判交易之日,何愁不能与君再见?” 慕容永呆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向谢玄——面前这个俊美将军眉眼含笑,渀佛春风化雨,只是当那绵延雨幕扑上心头,才晓得他连笑都冰冷刺骨。他张了张嘴,待谢玄微微侧头倾听,他才认真而严肃地道:“几时能开饭?方才活动了一番筋骨,早已饥肠辘辘,都督既以为客,该不会慢待至此吧?” 这下换谢玄愣住——这个慕容永果然非同一般——当真是嘴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须臾过后他含笑点头:“这个自然,谢某即刻吩咐人为上将军备膳。” 慕容永满不在乎似地向其道谢,一丝异样皆无——都说江左谢郎,最擅攻心,果不其然耳。三言两语便能挑地人愧疚难当,字字诛心,恨不得一死了之。只是他慕容永,再也不会像当年固原之战时那样意气用事了——一死何难?独留心爱之人追悔痛惜甚至以身相随才是天下至苦至悲至痛至憾之事!他要活着,无论前途,生死不弃! 直到众人退下,慕容永才攥着那袭锦袍,失魂落魄似地盯了许久,最终缓缓地将头埋进淡香萦绕衣料之内——那暗纹锦缎花纹间,依稀不明地绣着两块简简单单图腾,似字非字,这世间却只有他二人能心领神会——那是简体“平安”二字。 想那谢玄再明察秋毫,也难发现个中真意。 任臻千方百计只为让他知道他不要他再逃营,不要他再犯险,他要他安心静候,他要他相信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换他脱险。 若能得平安归来,纵使倾尽天下又有何妨。 虽得了任臻口头约定,谢玄却丝毫不敢轻敌大意,日夜不懈地操兵巡营、加强城防之余,亦密切关注城外燕军动态。 任臻为示诚意,已下令大军后退十里驻扎,而被困慕容永亦似放弃了逃亡,神色自若地当起了人质。 五日光阴悠忽而过,谢玄果然收到了对方来函,依旧约在凤凰岭下单独相会。他下意识地合上书函,凑进了一闻,果然再无紫罗之香。他冷冷地一扯唇角,猜到是因为换俘毕竟有失一国大将之体面,故而要特意避人耳目,任臻倒是为了他考虑周全,细心体贴到了极致。 刘裕则坚决不同意单刀赴会——他如今是再不敢说甚扣着人质坐地起价等事了,只是觉得兵不厌诈,燕帝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焉知不会设伏报复? 谢玄此番倒亦以为然,便交由刘裕布置,另带一部精兵暗中尾随,以策万全。 临行之前他特意故作闲适地换上一套广袖儒衫,长笄束发,风度翩翩,宛然一个浊世佳公子。谁知到了约定地点,便见任臻已披挂整齐,手提银枪、胯骑战马地侯在原处,一身明光铠耀目生辉。 此情此景,恰与数日之前调了个头。 纵是气氛肃杀,情势紧张,谢玄亦不免一脸黑线又暗自摇头一笑——眼前这个男人当真从不按常理出牌。 任臻在马上拱手抱拳,遥以致意,目光已飘向谢玄身后那辆遮地严严实实马车:“东西已经带来,都督可以放人了吧?” 谢玄好整以暇地道:“皇上未免忒心急。那’东西‘总要让先勘验一番,开开眼界也好。” 任臻不耐似地皱了皱眉,扬手命随侍在后兀烈捧着一只紫檀木匣拍马上前,至谢玄面前微微开盖,露出一角莹润白玉。 谢玄就是再泰然淡定,此刻也有些呼吸急促——这便是和氏璧所制传国玉玺!自始皇帝起历任帝王皆以此为正统之象,代代相传,惜当年西晋八王之乱之后,神州沉陆,琅琊王司马睿不得已率中原士民衣冠南渡建立偏安江左东晋王朝,虽自居正统,却一直没能重获传国玉玺,至今已近百年,乃是南朝政权最大心病——若今日真由他立此掣天大功,谢氏满门也与有荣焉!他定了定神,抬手一招,杨平掀起帘子,慕容永在一名东晋武士押送下,步下马车。谢玄亲自陪同着,一步步走向任臻。 二人已阔别半年之久,如今陡然再见,竟是相对无言。任臻眼风一扫,见慕容永一袭素色武袍,别无外伤且双目清朗、神色如常,想是未曾吃什么苦头,便赶忙调开视线,不再看他,转头对谢玄道:“谢都督果然守信。这便交换吧。” 谢玄点了点头,稳稳地接过木匣:“余下在押燕军俘虏,不日亦送返贵军营盘。如此,谢某便生受皇上这份大礼了。”他面上淡定,手下却已本能地去开那木匣,因为动作甚急,他手指被打磨锋利匣口边缘割破了一道口子,他满不在乎地在纳入唇中一吮,便又急着去翻看里面那沉甸甸白玉方玺,正面果然印着八个鲜红古纂文字——“受命于天,既笀永昌”。 谢玄不禁一阵目眩神摇,全副精神顿时被它尽数吸引,反复摩梭数遍,忽然一愣,下一瞬间已一摔木匣,一跃而起,如苍鹰搏兔,直朝任臻袭去! 慕容永却似身后长眼了一般,横臂一展,便半路将人截住,借着风势侧身一黏一带,由此卸去了谢玄大半攻击,继而握掌成拳,先发制人,猛地轰向谢玄——当日有伤在身反抗不得而被谢玄设计俘虏之事一直是他心中隐痛,如今谢玄故作大方让他伤好了七七八八,又早就憋着一股鸟气,出手岂会留情?自是招招狠疾,旨在致命。 谢玄虽武技出众,但自加冠礼之后便自重身份轻易不肯与人拳脚,如今却发狂似地出手如电,攻多守少,不管不顾地硬要突破慕容永防线,却每每被慕容永拦下,他愈急躁,脚步便愈加虚浮,招式更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忽而慕容永单刀直入,一招锁喉,竟欲取其性命!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风声响起,一杆银枪破空掷来,虽朝谢玄袭来,却也无形中阻滞了慕容永杀招,谢玄退开半步,却不领情,直瞪着在马上观战男人咬牙切齿地道:“任臻,以诚待,焉能使诈!” 话音刚落,任臻便亦跳下马来,主动加入了战局,但见他揉身而上,将再次缠斗成团二人从中分开,又顺手抬肘,挡住了谢玄猛力拍来一掌,面露惊诧地道:“分明是谢都督出尔反尔,现下却反怪责?” 谢玄气地发颤,尤厉声道:“这玉玺是假!”谢家宝树从来淡定自若,谈笑用兵,何曾如此失态过?然高手过招,胜败皆在一念一瞬之间,他一岔气一分神,便被一旁觑机而动慕容永抓住了一处破绽,一记重拳自一处极刁钻暗处巧妙至极地穿出,直接轰上了谢玄要害,与此同时,怒极攻心谢玄猛一剧咳,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下一瞬间,他已落入慕容永掌控之中。 耳后响起杨平惊呼痛哭之声,他已被兀烈制服,见了这惊心动魄一幕却还是发疯似地叫着“公子!”便奋力挣扎地想要奔来。谢玄则怔怔地望向手心里纵横交错暗红,脑中似有一道道闪雷劈过,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利箭一般地射向任臻:“还不至如此不济…是早就下了手、落了毒!…处处小心,究竟是何时着了道?!” 如今胜负已分,任臻看着被牢牢禁锢着尤一脸不缀谢玄,心里却无声地叹了口气——若非万般无奈,他何曾想与这株芝兰玉树闹地如斯田地?他前行数步,放柔了声音道:“那不如先请都督告知,究竟如何得知传国玉玺之事?”原主人苻坚绝无可能泄露消息,只有燕国能出入宫禁参政知事权贵方有机会——他身边究竟还有谁是东晋眼线! 谢玄暗中提气,便觉丹田之内空空如也,慕容永在他好吃好喝“款待”下又已痊愈,如今五指成爪,如铁钳一般压制着他死穴,他自然已无法脱身。但他此时已经平静了情绪,闻言便冷哼一声,拒不回答。慕容永手下加力,已深深掐进谢玄咽喉要害,他冷冰冰地开口道:“在下不比都督高风亮节,以德报怨,若都督不肯合作,只怕难存七尺之躯于世!” 谢玄这下连哼都不哼了,漠然地挺着背,目不斜视。任臻眼见慕容永眼中凶光陡现,情知一贯阴鸷记仇他是当真起了杀心——更何况除了谢玄,等于翦除了晋朝羽翼,教他们从此偏安江左——他赶忙轻咳一声,语带机锋地道:“如今大燕欲与晋修好,都督不愿,怎敢为难?那都督既是生平从未见过真玉玺,却又如何看穿这假货,总可告知了吧?” 谢玄沉默须臾,这才哑声答道:“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秉政,权倾朝野,意欲取刘氏天下而代之,便带兵入未央宫向其姑母王政君强行索要传国玉玺,王太后知不能保,便怒将玉玺掷地,斥其狼子野心——玉玺一角撞地崩碎,王莽得之便命巧匠以金镶补,以全四角,怎会如手中之玺一般完美无缺!” 任臻心道一声惭愧,此等轶事寻常人等岂会得知?即便知道,又岂能在这转瞬之间就想到这处破绽?他朝谢玄拱了拱手:“这次救人心切,这才用了阴招,还望谢郎见谅。那日送锦袍乃是浸过鲜卑秘毒’银环‘——此毒味道不浓却极特殊,所以才添了紫罗香以遮掩隐瞒,而慕容永却一闻既知——它平日无碍,但沾染过后一旦负伤见红,便立时溶入骨血,大损心脉,愈是运气行功便愈是加速发作,直至呕血力竭——而亡。” 谢玄闻言,忽而仰头朗声大笑:“好,论谋算人心,甚于!”语气凛冽肃杀,大异于常,任臻微微地皱了皱眉,对慕容永道:“放人。” 慕容永愣了一下,没想道任臻当真这般轻易就放过这心腹之敌,任臻目不斜视,语气加重,又重复道:“放人。”慕容永缓缓地松开手,沉默地退开半步,谢玄一面抬手拭去眼角笑出眼泪,一面森然道:“任臻,要纵虎归山、放龙人海,就别后悔!”话音刚落,袖中响箭猛地破空而出,尖哨着飞上天去。 片刻功夫不到,便听兀烈略带惊慌地道:“皇上,凤凰岭外出现大批北府军!”刀戈?锵,不绝于耳,领兵之将便是那日锋芒初露刘寄奴! 谢玄负手而立,逼视着咫尺之外任臻:“知机关算尽、必有后着——事到如今,何必再遮掩鬼祟!” 任臻一扬手,凤凰岭西麓果有许多人影阴阴绰绰地出现于暗处,阵列林立,披坚执锐,赫然便是燕军这边所布下埋伏了——惺惺相惜又如何,说到底,彼此猜疑、反目成仇、尔虞诈,到头来皆是一场算计。谢玄冷笑道:“相识经年,还从未堂堂正正交一回手,不知谢某今日可曾有幸,与陛下一战!” 胆敢公然挑战一国之尊天下怕也只有一个谢幼度。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任臻却缓缓摇了摇头:“意在救人,从不欲与为敌。”谢玄厉声一笑:“如今陛下想要脱身,怕已非易事!” 忽有一疾马蹄之声破空而来,一骑驰至谢玄身边,却是刘裕滚鞍下马,伏倒在他膝前,急道:“都督,圣旨到!” 东晋王朝虽刚刚册立新君,然军政实权悉数掌于会稽王父子手中。谢玄眸色一闪,神色不虞地道:“建康有何急事?!”刘裕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首犹豫片刻,终于低声道:“西川诸侯谯纵忽然起兵,威胁荆扬二州,朝廷急命都督退出河南,撤军还师以保建康!” 谢玄闻言,气息翻滚,险些掌不住又要生生呕出一口心血来。他不禁抬头,恨恨地瞪向任臻——好一个围魏救赵之计! 第115章 慕容永翻身上马,与任臻并骑眺望着不远处的滚滚征尘,半晌之后,尘埃落定,人去山空,他才低声道:“皇上早已预料如此结局。” 他虽是问句,却语气笃定,任臻亦不否认:“我的确从未真想与谢玄兵戎相见。得知他占了许昌南阳等地的消息,姚嵩便已派遣密使四下活动,一面入川游说谯纵起兵一面入晋四下策动,令晋朝朝廷召回谢玄——谢幼度再英才天纵,一心为国,但只要他一日姓谢,司马皇族就不可能对他真地心无芥蒂。一面用他,一面防他,如何肯将这’收复河南‘的大功白白让谢玄生受而更添人望?从谢玄执意孤军北上,深入敌腹开始,他便注定是场输局。” 慕容永如何不知任臻所言皆是,但尤是语带不甘:“那就这么轻易地放这趁火打劫之徒离开?” 任臻依旧没正眼看他,低头抚弄着赭白水滑发亮的鬃毛,不紧不慢地道:“此时真要与北府军开战,你我可有必胜把握?既无,何不见好就收?” 慕容永盯着任臻的侧影沉默片刻,忽而摇头道:“谢玄乃大燕心腹大患,更甚垂垂老矣的慕容垂,皇上方才已有机会除去此人——” “我与谢玄并无私仇。河南战祸的确是因谢玄趁虚而入,但他在其位谋其事,何错之有?何况此事归根到底,源于自家内讧纷争,方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尽快拔了那些祸国殃民的毒瘤!更何况——我也爱他——”说到此处,任臻顿了一顿,忽然轻扬马鞭,伸举过来,以柄端抵上慕容永的下颚略微抬起,他偏过头,眯着眼,目光中带着一点勾魂夺魄的暧昧,轻笑道,“爱他的才嘛。永王爷,您这般介意,可是因为心底暗暗地吃他的醋?” 他的态度变化地太过利落,慕容永不禁有些愕然——任臻虽然在私下一贯放荡不羁、无所不为,但绝少在人前这般语带轻佻。随即他反应过来任臻方才是有意逗弄,不禁俊脸微红,撇开视线,断然道:“没有。”任臻舔了舔唇,却不收回马鞭,依旧贪婪而火热地打量着久别的爱人,可笑慕容永身经百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被这赤裸裸的视线逼地坐立难安,半晌之后才终告投降,隐带无奈地唤了一声:“任臻…” 任臻自这话里听出了些许求饶、些许情义、些许缠绵,这才收鞭回手,拉过缰绳,调转马头,侧身之时似受用又似期待地瞟了他一眼:“这便暂时饶过你。今夜,我再’详加审问‘…” 任臻当晚终究得偿所愿,“审讯”过程中究竟是如何的旖旎风光,便是另一段公案,非外人所能知了。且说当下,远在西燕北疆“养病”的拓跋珪亦终于收到了河南事变的消息,当即震惊地从榻上翻身而起,急命传召叔孙普洛,将文书掷下,厉声道:“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叫穆崇偷袭慕容永!”他千防万防,却料不到是一贯死忠听命的穆崇会出这大岔子! 叔孙普罗一目十行地看毕,登时也给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虽然都是拥护旧主拓跋珪的代国人,但与温和派的老臣长孙嵩不同,他一贯主张先下手为强;这次捅出篓子的穆崇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断然不会如此自作主张胆大包天,拓跋珪这是怀疑自己假传军令,以即成事实逼拓跋珪起兵叛燕!他连忙伏地叩头:“将军明鉴!军令确是已如实下达,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将军阳奉阴违!” 拓跋珪这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阴鸷地盯着他,那叔孙普洛年过半百,宦海沉浮,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却因这青年的目光而一阵寒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辩白道:“若臣欲从中作梗,也要周详计划,不至这般轻率就让穆崇鲁莽行事。此事另有蹊跷!”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只顾听,实则心里已是又信了几分——若他笃定是叔孙普洛别有二心,早就不声不响地除了此人,永绝后患,哪里还有这耐心听他自辩。只是穆崇为人,他是深知的,对他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若说是他自发自为地出兵奇袭慕容永,却又绝无可能——究竟谁从中作梗,陷他于不义! 他不说话,地下的谋士将军们便更是无人胆敢搭腔,气氛正在凝重之际,门外忽然迭声报进:“圣旨到!”这声响如炸雷一般,震地所有人都是一怔,拓跋珪先回过神来,忙命接旨——却是任臻已平定河南战乱回师长安,急召拓跋珪入京“述职”。 这么快?!拓跋珪心中暗道:慕容麟当世猛将,燕军自身内部又纰漏百出,前段时间还险些教那谢玄占了便宜去,怎么这么快就稳定了河南与关中一带的局势?后来战报传至,方知西燕为尽快平息战事已与后燕议和,竟将当年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洛阳城又重新割让给了慕容垂,以换取后燕自河南撤军。这和约看着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实则却是将个烫手山芋抛给了后燕。明眼人皆知洛阳乃九州之中,帝王之都,但是数次战乱几经易手之后,宫室俱毁,连城墙都不及完整修葺,实难固守——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自谢玄重掌兵权后又总想着收复“东都”,北伐中原,如今洛阳在谁手中,就等于得罪了谢玄,给自己招来了一支伺机而动的劲敌。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洛阳守将,正是他麾下最后一个得握重兵的大将贺兰隽!被迫撤出洛阳之后,贺兰隽部必如丧家之犬,实力大打折扣,便只能前来投奔拓跋珪以求庇护。 这连环退敌之策与当年谢玄自河南撤军一样,怕都是那毒谋士姚嵩运筹帷幄之果。 由此可知,西燕宁可割地,也要尽快稳定时局,好能腾出手来“料理家务”——此乃断臂求生之策。 这边厢叔孙普洛急道:“这当口召见将军?一望而知,此乃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将军万万不可轻去!”众人皆以为然,总觉得拓跋珪若然遵旨,必如汉初韩信一般,功高震主而被屈杀。帐下更有一名谋士唤司马许咸者更是赤裸裸地道:“经此一役,燕帝对将军已不会亲信,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骄骑军新战力乏,火速召贺兰隽将军来此,合兵一处,杀进长安去!” 这话虽冒失大胆,却几乎道出了所有人不敢率先出口的心声,一时全场静默,不少人互相示意,眼露赞同之色。唯拓跋珪只是冷冷地抬眼瞟了这位昔日的北凉重臣——当年就是此人怂恿沮渠蒙逊杀兄夺权,北凉被灭国之后,他乔装逃出凉州,便投奔于拓跋珪再谋晋身之途——他知他颇具才干才会起用,却更知此人贪利忘义,出卖旧主,从不以忠诚自律,如今见他区区一言便得众人拥护,心中倒更是起疑忌恨,如何会真信他?只是表面上依旧神色如常、讳莫如深罢了。 一众幕僚武将议了大半夜,依旧无果。拓跋珪自榻上屈膝仰坐,亦是疲惫地阖目道:“先议到这儿——都散去吧。”众人赶忙鱼贯退下,唯有叔孙普洛深知自家主子一贯乾纲独断,越是声色不露越是已有定夺,便特意留到最后欲听他示下。 拓跋珪睁眼,见只有叔孙独自一人候在原处,眉宇间微微闪过一丝阴霾,却又语带肯定地一点头道:“满座急功近利之辈,唯你还知道进退。” 叔孙普洛察言观色,知道这当口绝非拓跋珪属意动手之时,此刻见自己果然猜中君心,便忙哈着腰进一步道:“如若大将军真要入京’请罪‘那随行诸事皆要小心打理,谨防不测——” 拓跋珪摆了摆手便翻身而起,却不做正面回答:“我要先去会一会我那’座上宾‘兼’阶下囚‘。” 拓跋军营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却是戒备森严,看守之人皆是他的死忠私属,从前用以软禁慕容熙,如今则用来招待另一头沦落平阳的猛虎。 亲兵为拓跋珪轻推开门,房内的人似早已猜到拓跋珪的来意,竟未就寝,而是袖着手倚在榻旁专为候他。此刻便是勾起一抹隐带邪气的笑容率先开口道:“大将军如今大权在握,今日难得贵步临贱地,真教我这个俘虏感激涕零啊。” 拓跋珪反手掩门,在他对面落座,凉声道:“不敢。你差一点也窃国得成,龙登九五了——只可惜时也命也,你终究只能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这话极尽刻毒,却惹来一阵放声长笑,末了那人一挥手,吊儿郎当似地道:“大将军没听过东晋大司马恒温那一句名言?’大丈夫纵不流芳百世,不复遗臭万年!‘我沮渠蒙逊棋差一招势不如人落到一败涂地,却从未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难道大将军心中不做此想?!” 拓跋珪眸色一暗,冷冷地嗤笑一声:“那你可知我下一步,又当如何处置你?” 沮渠蒙逊故意佯作思考了一番,方才大喇喇地道:“你费了那么大工夫击溃了我的军队,又将我活捉,想必是想用我为将,攻城略地、征战杀伐罢。” 话音刚落,拓跋珪忽然拔剑出鞘,在一阵龙吟之声中,三尺青锋已瞬间削向沮渠蒙逊的脖子! 刀光在喉头处嘎然而止,拓跋珪居高临下地森然道:“败军之将,大言不惭!我主对你恨之入骨,重金悬赏,如今我便要以你这项上人头回京请赏!” 沮渠蒙逊仰直了脖子,面上甚至还挂着那一抹痞笑,“将军当日截我去路又将我暗中软禁,囚而不杀,难道真不是存心要让我为你所用?如今我沮渠蒙逊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若能助将军将功补过重获圣心,亦算死得其所。” 拓跋珪拧了拧眉,知他已猜出任臻与他君臣离心猜忌已生,只听蒙逊又叹道:“怕只怕——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同一瞬间蒙逊只觉得森然剑锋一闪而过,刷地切去几案一角,拓跋珪咬牙切齿地执剑瞪着他:“你活的不耐烦了!皇上…皇上绝无可能杀我!” 沮渠蒙逊嬉皮笑脸地道:“是呀,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亲如兄弟的爱——将哪。还记得当年咱们第一次在陇州相遇,你就像他身边一头忠犬,鞍前马后却未必换的回他一眼青睐。谁能想到五六年时间过去,当年一个寄人篱下的野狼崽子居然也被抬举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拓跋珪略微粗重地喘息着,怒道:“沮渠蒙逊,你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你会。你还会以我这大好头颅做请罪之礼——而后慕容冲,哦,是任臻就会原谅你,解了你的兵权,给你结门贵亲,让你一辈子困在长安城中锦衣玉食——如此君臣相得,不正是你毕生宏愿么?”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冰冷地道:“沮渠蒙逊,你不必使这拙劣的激将法!” “大将军说得对!在下如今’激将‘是因为你还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如若你不是了——谁还会再为你如此费心?长安城中希望你交出兵权、无为终生的绝不止一个人!”沮渠蒙逊忽而正色厉声道,“你一旦手无兵权,下场怕还不如我!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拓跋珪,你我本是同类人,难道不知只要一日屈于人下,便一日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拓跋珪目中凶光一闪,陡然拂袖而起,竟再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沮渠蒙逊倒是不以为意地目送他离去,半晌后才缓缓地一扯唇角:拓跋珪为人隐忍坚毅,又狐疑多心,如今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与长安分庭抗礼的地步?何况如今起兵他又有几分胜算?!赢的过姚子峻和慕容永的将相联手么? 众人越是异口同声赞成起兵反燕,他便越是怀疑属下结党营私,以谋己利——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反复叛主的司马许咸?他心中已有决断却又夤夜前来探他口风,无非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和司马许咸暗通声气——那个媚骨的贰臣,在张掖城刚刚被围之时就乔装出逃,投奔野心勃勃不安人下的拓跋珪,他恨不得生吞了这叛徒!这老东西素来为求晋身,不惜怂恿主公铤而走险,自然巴不得拓跋珪立即谋反,他好在战乱之中谋求腾达,若他再佯装与司马许咸同气连枝,赞同起兵,则以拓跋珪秉性,司马许咸区区一个幕僚必命不久矣。 其实他们都知道,唯今之计,只有不惜一切的再次取得任臻的信任,才是现阶段存身立命的唯一方法。只是凡是帝王,无论如何地重情重义,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威胁皇权的潜在敌人——何况长安城中希望拓跋珪身败名裂的又岂止一人!想到此处,蒙逊忽然转头望向窗外阴森森的一弦孤月,自语道:“大战在即,内乱又起,妙极,妙极。” 且说关中稍定之时,悻然撤退的北府军已度过汉水,驻防荆州以防备盘踞西川的诸侯谯氏顺江南下,以图建康。谯纵虽趁两晋内乱之际占了西川却不过意在守成,到底没有当年刘备的野心与才具,小规模地与北府军打了几场遭遇战,皆不得好处,未几,即告撤军。谢玄遂率军移驻京口,登永固亭而西望,国都建康已历历在目。 那刘裕本是京口人士,军旅生涯难得归家,他却一步也不曾离开军营——虽然与谯氏数次交战都已大胜告终,但他知道从来淡泊自诩的大都督谢玄近来的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正在此时辕门处虎步行来一员猛将,此人形如黑塔,面呈紫赤,须目惊人,正是谢玄麾下最得力的一名悍将,一直负责驻守彭城的鹰扬将军刘牢之了。刘裕远远一见此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礼,恭敬无比地道:“参见将军!”刘牢之本就是他的老上司,恰是他提拔刘裕于卒武并举荐于谢玄,此刻便摆了摆手,正要大步迈进,却冷不防被刘裕拉住,悄一摇头。刘牢之哪有刘裕那许多机心,便驻足朝内探了探,转头问道:“我特地来向都督问安的——怎么?都督有客?” 刘裕悄声道:“秘书丞王国宝大人方才又求见都督了,这一次带来了西府那位’司马郎君‘的亲笔信——都督依旧是不为所动,不肯回京。” 所谓“司马郎君”,乃指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自孝武帝驾崩,晋安帝即位,东晋政权悉数掌握在会稽王司马道子与其长子司马元显的手中,父子均列三公,起居八座,开牙建府,时人并称为“东、西府”——而近一两年来司马道子日益沉迷于酒色,无心政事,年仅十八的“西府”司马元显竟操纵朝廷忽然解除其父扬州刺史之职而由己任之,兼尚书令,夺权执政,手执牛耳,声势风光一时无两。谢玄镇守荆州,退敌有功,自到京口之后他便屡次派自家亲信——又与谢玄有姻亲关系的王国宝亲自邀谢玄入城“论功受赏”,可谓给足了面子,谢玄却只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话“臣无尺寸之功,却有失地之责”,拒不回京受恩。 刘牢之不由摇头道:“这是第二次了吧。司马元显虽年轻,却素来志气果锐、说一不二,都督纵使恼他那道撤兵的命令,致使河南之地得而复失,却也不好这般公然与其作对。” 刘裕心中谢玄负气之因怕不止为此,却也不好跟自己的旧上峰再说,只得苦笑道:“只盼那位殿下肯看着幼时相伴的’半师‘之份,对都督不加怪罪。否则若再如孝武帝太元年间那般,谢相病逝,相王当权,都督被迫辞官归隐,王谢子弟皆被罢黜,朝堂之上就更无我们这些北府将领们的立足之地了。” 刘牢之因领彭城令,手握兵权,乃是改朝换代都不惧的实权人物,满朝权贵倒多有争相结交的,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元显都对其礼遇有加,倒并无刘裕这般树倒猢狲散的感慨,心中只道:王国宝虽是谢安的女婿,但因投奔司马道子父子,又素来放浪形骸、品行不端,与他家都督的关系甚是一般,自己此刻入内撞见二人相谈未果,反倒尴尬,不若再等一阵。 谁知此番王国宝似奉了死命令而来,竟在内软硬兼施、纠缠劝说了许久,刘牢之岂耐这般久候,正欲发作之时却闻得辕门之外礼乐大作,唱名不绝,未见人先闻声,端的好大排场。却是兖州刺史兼中书令王恭亦入京口军营来探老友了——王恭,字孝伯,前朝孝武帝原配皇后王法慧之亲兄,太原王氏的嫡子传人,自小在乌衣巷中与谢安一家比邻而居,时人所谓“王谢子弟”,正是指王恭与谢玄这般正儿八经的世家之子了。 此人中正刚直,却又自认矜贵,目下无尘,除了少数身具才名的贵介豪门,寻常寒士便是才高八斗亦休想入他法眼——实权显赫如刘牢之,在他眼中亦不过一介粗豪武夫,至于名不见经传的刘寄奴更是不值一哂。因此当刘牢之等主动起身向他问好之时,他也不过随意地拱了拱手,丝毫没有寒暄之意,对一旁的刘裕更是视若无睹,就直接昂首而行扬长而去了。 二刘皆是被他的狂傲气地不轻,刘牢之愤恨地低声道:“老匹夫徒有虚名耳!有甚本事这般目中无人!”刘裕面上却是半点声色不露,只是叹息道:“将军二品武职,并不输他个中书令什么,他当现在还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年代?” 一语中的,刘牢之便嗤声道:“清谈邀名的无用之辈!真起战事,无权无兵能抵什么用!” 刘裕便继续怂恿道:“将军不若此时入帅帐向都督请安——王恭最看不起不学无术、献媚邀宠的王国宝,人前人后都指其为’王门之羞‘,如今正撞在当口上必定不管不顾地对其痛斥责骂;王国宝此人一贯最要面子兼小肚鸡肠,如果受辱场面被将军您看见,那对王恭不是更加恨之入骨?他这个人能先后成为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的驾前红人,数年以来都备受宠信,必有过人之处,岂会轻易罢休?若一再进谗构陷,引司马郎君出手料理一番,只怕那’清望日隆‘的王恭王大人以后这日子可也就难过了。” 刘牢之想了一瞬,嘿嘿一笑,指着刘裕的脑袋道:“借刀杀人还兵不血刃——好你个刘寄奴!当年看你与人在市井与一帮子泼皮无赖赌钱的那股子狠劲儿就知你小子非池中之物!所以都督此番用兵河南,我特特地举荐你为北府参军,随同出征——须知我刘牢之出身寒门,能有今时今日之位,全靠当年淝水之战的赫赫战功!怎料西川谯纵偏在此时进犯荆州,朝廷只得下旨退兵放守,好不容易才得来许昌、南阳亦只得弃守,白白浪费一个北伐中原、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也无怪都督近来总是因此气恼不甘。” 刘裕自然顺着他的话头也发了几句牢骚,待人走后他才在原地吐出一口浊气来心中暗道——刘牢之军功再大,到底见识浅薄。谢玄这般人物怎会为一城一池暂时的得失而挂心怄气? 他筹划周详,所图所谋却终究成空——那个人,非敌非友,似恩似仇,彼此棋逢对手,但最后关头却还是输了一筹——谢玄这般心气儿,岂能甘愿,怎不愤恨? 第116章 刘裕口中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初平战乱、回到长安,却没有一点儿也未感到轻松,因为一场更为重要的战役即将打响,轻则三军易帅,重则——动摇国本。 他既一脸凝重,分坐左右首位的姚嵩与慕容永便也一言不发,文武臣工更是噤若寒蝉,整个宣室殿内一声咳喘不闻,直到殿外脚步声起,所有人顿时循声望去,一黄门侍郎疾步捧卷入内,连气都来不及喘,双膝一点地便急禀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上表——’自穆崇叛国,臣夙夜难安惶恐至极,焉有面目再统领三军!望皇上恩准臣抱病躯残体即日进京请罪!” 穆崇突袭慕容永事败之后,即东逃投奔慕容垂,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身后的拓跋珪,朝上一片喊杀之声,事到如今拓跋珪竟还有胆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闯这九死一生的龙潭虎穴?! 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诸人皆是神色各异,任臻垂下眼睑,面色淡然地道:“将军有心,朕自准奏。” 宣室殿议政已毕,慕容永回归府中依旧是心事重重,一见喜出望外率众迎出府邸的李赧儿也无甚心思敷衍,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独自一人朝书房走去——穆崇起兵偷袭在先,东逃后燕在后,十足十的叛国之罪——天下谁不知道他是拓跋珪的心腹大将兼结拜兄弟,到了这个地步,拓跋珪还敢独身进京“请罪”,当真是胆大包天极了。 他在自家的“知墨堂”前停下了脚步,看着虚掩的房门微一挑眉,便推门而入。 背光而立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从他一笑:“王爷叫在下好等。” 慕容永顿时冷下脸来,随手阖上门道:“几时尚书令姚大人也能这般随意进出河东王府了?” 姚嵩倒不生气,甚至正儿八经地先躬身做了个揖,诚恳地道:“子峻来负荆请罪,自要掩人耳目些。” 慕容永神色不变,只管袖了手坐下,懒散似地道:“哦?姚大人智珠在握,也会犯错?” 姚嵩自袖中摸出一只精致木匣,里面乃是疗伤圣品长白野参,双手推送至慕容永面前:“事出紧急,子峻没有与王爷相商便贸然行事,却不承想险些酿成大祸,若王爷有个万一,子峻便是千古罪人——如何不算大错大罪?” 慕容永冷笑着打断他道:“你这番话在我面前提也是白费工夫,仔细想想如何对任臻解释。” “相信王爷绝不会供出在下主谋。”姚嵩舔了舔唇,话锋一转:“你我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依旧是那一句话——外敌乃四肢之疾,内鬼为心腹大患!故而为除拓跋珪,在下铤而走险亦不足惜!若当日你我立场互换,是子峻身陷险境,想必王爷亦是如此当机立断该舍则舍——原因无他,皆为一人耳。” 他如此开诚布公,慕容永心中微一触动,便是原先真堵着一口怨气,此时倒也无从发作了。“不必说了。我能脱险,也赖你在暗多方活动,狠狠将了那目中无人的‘谢家宝树’一军,终叫他劳军疲师却无功而返。”他摇了摇头道,“姚嵩,你的确聪慧过人,却未免太过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拓跋珪敢回来,无非是相信任臻不会狠心当真一下便置他于死地。你难道不知,皇上向后燕暂时服软握手言和还有一大原因就是要中山方面交还叛将穆崇。你就不怕到时拓跋珪与穆崇当面对质,揭穿你才是穿针引线的幕后主使?” “我姚子峻做便做了,从不知怕!穆崇能够东逃后燕,乃是我网开一面有意纵之,否则就凭他那点子兵,如何能逃得过任臻天罗地网的追捕?莫说他未必回的来,就算后燕的慕容垂首肯放人,一时三刻也到不了长安。在此之前要尽快叫拓跋珪伏法,那么让他别无对证百口莫辩还不够——”姚嵩说到此处,忽然再次躬身一拜,“这便是我来恳求王爷相助之因了。” 慕容永知道重头戏终于来了,便端起案上清茶,一言不答地等他继续:“拓跋珪有胆进京一是看任臻重情不会轻易治罪,二便是贺兰隽如今还是在外拥军,朝廷真要对他下手也要掂量一下万一兵变的后果。而如今满朝文武也多得你我授意,皆要严惩拓跋珪,皇上即便不会一见面就处死此人,也不得不碍于法规刑律而将其扣押审问,在此期间,只要有贺兰隽部的‘死士’劫狱未果,那便坐实了拓跋珪的谋反罪名,自古谋反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大罪,一旦坐实,我便会领衔百官上表请诛国贼,纵使他贵为九五之尊亦没得转圜,届时,他不杀也得杀。” 慕容永抬眼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原来你是想让我的兵乔装贺兰隽的人暗中劫狱?再把这盆脏水扣到拓跋珪与贺兰隽的身上?” 姚嵩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普天之下,这个忙我也只敢求助于王爷。” 慕容永并指朝他虚虚一点:“姚嵩,你可知这形同欺君逼宫。” 姚嵩昂首朗声道:“子峻问心无愧。” 慕容永片刻之后一叹道:“你想的到的,我只怕拓跋珪亦早有防备。” 果不其然,就在姚嵩等人还在暗中布置之时,又一个石破惊天的消息传进京城长安。 贺兰隽也上表请罪,愿解甲入京受审。脱胎于虎贲营而在短短三年内迅速发展的拓跋军已达十万之数,甚至与骁骑三营总数相当,成为西燕最举重轻重的一股地方军事力量,主帅拓跋珪,副将贺兰隽,从来遥相呼应、互为表里——朝中许多人都揣测那拓跋珪还有胆子入京待罪,所恃者惟依然在外掌管兵权的贺兰隽一人——朝廷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易定他的罪。然而就在这当口,二人竟肯同时解甲进京,却难道是因穆崇叛国之事真心请罪来了? 姚嵩对此自然嗤之以鼻,但原先想以贺兰隽劫狱之事构陷拓跋珪却也成泡影,不由大骂拓跋珪奸狡,无奈之下只得再行别计不提。 十月初二日,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仅带百余亲兵回到了阔别三年的长安。 长安城、未央宫戒备森严;虎贲营、骄骑营如临大敌。拓跋珪看在眼中,沉于心底——竟当真忌他若此!遥想当年,离开之时他初试锋芒踌躇满志,归来之刻却是戴罪之身黯然神伤——成败得失却依旧只源于一人。 那一人,是提携他青云直上的恩人,是教会他情缘深重的爱人,却也是令他心恨齿冷的仇人。拓跋珪策马径直驰到未央宫,在巍峨宫门前翻身下马,贺兰隽等将紧随其后,跟着他一并提袍屈膝,整齐划一地跪在宫道正中,拓跋珪昂首肃目,朗声道:“罪臣拓跋珪见驾!” 声传九霄,一记记地报进金华殿中。任臻正执笔泼墨,临当初留给苻坚的那一幅“江山永固”图。闻言笔尖一滞,却是头也不抬,只做不知,嘴里道:“子峻来看看我这笔字可有进益?” 姚嵩俯身细细赏析了一番,赞道:“总算是横平竖直,大约像个字体了。” 任臻跨下脸来,哭笑不得:“虽然我不能与你和谢玄这些书法大家相比,却比从前好太多了吧?就不能鼓励鼓励?”他却不知莫说自己的书法比不过谢、姚,就连武将出身的苻坚都好过他太多,只是他秉性宽厚,又护短地很,自不愿当众点破任臻这小小瑕疵。姚嵩素来毒舌,才不管这许多,当下抿嘴道:“书法一道最重心境,戒骄戒躁,皇上此刻心有旁骛未能专注,又焉能有大进益?” 任臻知他话意,沉默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无论穆崇谋反一事他知情与否,‘拥兵自重’‘鼠首两端’这八字他是跑不掉的!否则焉有半年前的那场战祸!?就让他在宫外跪着!先冷一冷他发热发昏的脑袋!、——让兀烈立即领两百虎贲卫集结殿后,原地待命!” 这话说地太重,就连一旁伺候文墨的几个内侍太监们听地都暗自咂舌,只道拓跋珪这当朝新贵此番是自寻死路,活到头了。姚嵩闻言却是微一拧眉——他太了解任臻了,他越是心中恨毒了一个人,就越不会轻易发作,只是卯足了劲定要致他于死地,就如当时追杀沮渠蒙逊;但他嘴里若是喊打喊杀,却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想来他就算先前对拓跋珪有几分杀心与不满,却被他接连的哀兵姿态而打动,心里先软了——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也是算准了任臻对他无法当真狠心。慕容永说拓跋珪智高才绝,心志坚忍,并非寻常武夫,果然不可小觑。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一丝异样不露,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旁。 室内焚起了安神香,丝丝袅袅地笼住了整座大殿,殿内殿外所有人全几乎都是坐立难安、五内暗焚。直到时交未时,随着一声闷雷,阴沉沉的天空忽然裂开一条缝似地,淅淅沥沥地下起倾盆大雨来。 关中多旱,雨水不多,一旦落水,却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多能引起泾河渭水涨潮泛滥。任臻合上卷宗,抬头望着窗外檐下淌个不住的水流出了会神,忽然不耐地粗声道:“传拓跋珪进殿!” 内侍总管忙领命告退,须臾过后便奔来复命:“拓跋将军领旨之后说‘天降大雨,焉知不是因君父怪罪,故小惩大诫?臣不敢避祸躲责,自有担当!’便一路跪着从未央宫膝行而来。” 任臻怒极反笑:“好。他倒还先有泼天的怨气了。朕有成人之美,就让这大将军一路跪过来吧!” 待人入殿,周身已是如落汤鸡一般,每行一步,膝下便拖出一道淋漓的水渍。拓跋珪就是如此这般,一面跪行一面抬头注目地望向任臻:“罪臣拓跋珪见驾!” 任臻不答,暗中则已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阔别三载,眼前这杯自己亲手放飞的雄鹰已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青涩,双目锐利,面容瘦削,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果敢坚毅的狠劲儿。 “罪臣拓跋珪见驾!”他又重复了一声,深深地俯下头去,雨水自他的发梢断了线一般地淌下,又渗进华丽的地毡中蜿蜒蔓延。 任臻终于正眼看向他,冷冷地道:“拓跋将军何罪之有?” “罪在驭下不严,罪在失察不觉,罪在护驾不力!”拓跋珪以额触地,一字一字答地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一直缄默的姚嵩忽然一笑道:“穆崇一贯是大将军的心腹爱将,却原来将军一直对他的反心反迹一无所知?没想到将军仅因‘失察’之过便差点害地关中沦陷,亲王遇难——” 姚嵩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再次挑起了任臻心头怒意,拓跋珪一双鹰目瞬间转暗:这毒谋士果然杀人不见血——他一早发现殿内只有姚嵩一人,帝国最高军事统帅慕容永却不在此列,未免暗自猜疑:此时称病不朝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说曹操曹操到,此时殿门忽开,特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特权的河间王慕容永应声而入,几乎是借着姚嵩的话尾朗声诘道:“若将军领兵亦能多多益善,想必‘护驾不力’之过也可避免了。看来我这三军上将之位不如换一人来做,更为妥当。” 拓跋珪慌忙垂首,再次磕头告罪,诚惶诚恐似地:“罪臣万万不敢!罪臣只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番战祸无论是否有意,罪臣已犯死罪,无可宽恕,此番进京便是抱必死之心,只求皇上降罪!” 这番话哀切悲凉,听地所有人都是一悚,而慕容永位高权重,又是皇亲,说话自可无所顾忌,任臻微微皱了皱眉,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抬手给他赐坐,又道:“外面大雨倾盆,你曾负伤在先,万不可浸了湿气。”随即命内侍总管为所有人沏上姜茶——皇帝既是说了“所有人”,那自然包括了跪在地上的拓跋珪等,几个小黄门果真给在场诸人皆奉上了热气腾腾的姜茶,拓跋珪心中微喜,忙谢恩接过,姚嵩眉宇间的阴色则愈加深沉——任臻果然心软不忍! 慕容永合上碗盖,淡淡地道:“当真如此?你镇守潼关之时,后燕的中卫将军冯跋曾数次秘密出入军营,所为何事?穆崇突袭我军之后,就能立即投奔后燕寻求庇护,又是为何?拓拔将军,本王暂且不说你与叛兵之事有关,单说你与这后燕国主慕容垂之间的瓜瓜葛葛,怕就不少。”他自箭袖中抽出一纸密函递予任臻,上面俱是他暗中在拓跋军中布下的眼线所传报回来的消息,各有画押,当做不得假。 拓跋珪俯首连磕三头,痛声道:“慕容垂的确曾派人来招降罪臣,臣恐瓜田李下未能及时上报实乃大罪大过;但臣万没想到部下之中竟有人被其收买招致大祸!皇上明鉴!” 慕容永咄咄逼人地追道:“然则你那结义兄弟穆崇叛变之事你一无所知亦全不相关?!” 拓跋珪斩钉截铁一口否决:“罪臣全不知情,更与此无关!”他猛地抬头,望向任臻:“罪臣愿向皇上表忠!” 任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如何表忠?”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命贺兰隽奉上一只尺余长的大木匣来,他将其高举过头,咬牙道:“臣与叛将穆崇绝无干系,以此为证!” 这话如五雷轰顶一般在殿内陡然炸响,任臻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置信地道:“匣内是…?” 拓跋珪单手弹开盒盖,露出血迹宛然的一颗头颅,赫然便是拓跋珪的结拜兄弟,原西燕领军将军穆崇! “你杀了穆崇?”慕容永按膝站起,震惊地道,“他不是已经东逃后燕了吗?!” 拓跋珪慷慨激昂道:“臣待罪之身卸甲归京,途中那穆崇竟漏夜来救,妄图以昔日之恩义诱我东降!臣心怀陛下体系西燕,宁死不降,焉肯与逆贼为伍,当即拿下此人——”他嘎然而止,望着一直不曾开口的姚嵩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心底一颤,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中了姚嵩之计! 穆崇劫营本就是假,乃是他为了取信任臻,一面哀军简装进京待罪,一面亲笔书信召穆崇到两燕边界之地与贺兰隽会合,再暗中命贺兰隽立斩穆崇,而后亦主动向长安方面请罪,由自己携穆崇首级入京以示忠心不二划清界限——穆崇对他向来言听计从,贺兰隽则心性凉薄又暗忌穆崇已久,此事万无一失,却不料恰好跳进了姚嵩的陷阱! 穆崇既已逃亡别国,被慕容垂扣在手中为质,任臻软硬兼施尚难要回,怎可能轻易再入燕境甚至营救拓跋珪?岂非坐实了拓跋珪既能号令穆崇奔难赴死,又与慕容垂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难怪慕容永接连发难,那姚嵩却一直不声不响,原来台前幕后都早已联手,这是故意布局设计他自投罗网! 只怕穆崇毫无征兆的反叛,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他却因心急心虚而被他借刀杀人!拓跋珪刚将一切都想通,那边厢任臻已拂袖而起,摔破了手边的青瓷茶碗! 姚嵩立即应声喝道:“拿下二人!”慕容永长剑出鞘,刀光一闪便已抵上手无寸铁的拓跋珪的喉头;随即殿门四开,涌入了数十名虎贲营的武士,将拓跋珪等人团团围住。 任臻在一室肃杀中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他死死盯着木匣中的人头看了半晌,抬起双眼逼视拓跋珪:“于我而言,区区一个穆崇自然死不足惜;然则对你而言,他是你的异姓兄弟!当年在演武会上你为护他性命,不惜以身代之——是你变了,还是你连当初的义薄云天都是伪装?!” 拓跋珪额上汗水淋漓,淌过面颊,有如热泪一般——此时此刻他应该辩解应该喊冤,然而喉头动了几下,他依旧无言以对——我国破家亡被迫为质,朝不保夕身若浮萍,这样的人本就生而无情又怎会有义?!只因为你,所以我愿意成为你理想中的人,但是你不能将我弃若敝履之后却还如此失望地问我是不是“变了”!我本已有了登高一呼裂土封王的实力,我为了谁才这般迟疑忍耐、委曲求全!为了谁才这般千方百计、低声下气!都是为了不想真和你走到决裂为敌那一步! 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光芒太过冰冷也太过火热,目光锐利地叫任臻亦是一怔,姚嵩忙起身跪下,苦苦谏道:“皇上,拓跋珪里通外国,叛迹已彰,不治罪不足以定天下!” 慕容永亦道:“尾大不掉,国之大患——恳请皇上圣裁!” 兀烈奉命拔刀对着自己的老上司已是头皮发麻了,当然不愿意拓跋珪还能东山再起,此等情势之下只得站边表态道:“请皇上圣裁!” 其余文臣武将亦跪了一地,异口同声地督请皇帝治罪严惩。 任臻一贯刚愎,是个极有成算主见之人,但此刻简直心乱如麻。事到如今,拓跋珪已有二心乃是板上钉钉言之灼灼之事,他又已与拓跋珪撕破了脸再难安抚,岂敢再将他放出去镇守一方?为国为家于公于私都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再不济也该褫夺兵权,软禁在京…… 贺兰隽已是有些吓傻了眼,周遭一片喊杀之声,他们想逃简直难如生天——此番置诸死地而后生怕是大错特错了!自家主子一贯英明神武,就是因为心中一点不忍一点奢望一点犹豫,最终竟是自寻死路! 拓跋珪忽然仰天长笑,将手中血淋淋的木匣随意一掷,猛地踏前一步,慕容永拧起眉,指间用力,喝道:“站住!” 刀刃勒肤见红,拓跋珪不为所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任臻,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说的对,我拓跋珪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但时至今日,我对你从无二心!皇上若然不信,大可剖出我满腹心肠细看!” 话音刚落他劈手便夺慕容永手中之剑,姚嵩闻言便猜出他下一步的举动,只道他又要施那苦肉计,心底冷笑一记,朝慕容永使了一记眼色,慕容永自然会意,便故作大意地真撤了手,谁知拓跋珪此番却并非虚张声势,却是当真反转剑尖直朝心口插去! 鲜血四溢,全场震惊,任臻本能地抢上前去他意欲夺剑,谁知拓跋珪单手拂退,竟牢牢攥着那沾血的剑刃更往里一刺,忍痛咬牙道:“我一条命是你给的,皇上若真不信我,不必任何罪名都可将我千刀万剐,我拓跋珪定然从容赴死毫无怨言——但士可杀不可辱,要我为人豢养,无为一世我宁可就此血溅五步!” 姚嵩心中大骂不止: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拓跋珪——对人狠对自己更狠!自己好容易布下这天罗地网,难道又要叫他逃脱?!见任臻果然被慑住了时地,眼露迷茫痛色,急急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留他在朝后患无穷啊!”若真想一劳永逸除了拓跋珪,与慕容永联手不是不能先斩后奏兵戎相见。但是“兵谏”是多大罪名,自古帝王无有能容者,就算任臻顾情恕了这罪,但他们此举定然会寒了他的心,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想和任臻走到这一步——所以他才这般辛苦筹谋,想让任臻自己下定决心除去拓跋珪,谁料…… 任臻看着姚嵩惶急的脸色,又望向拓跋珪惨白的面容,已知此事必难善终。他迟疑再三,终于朝拓跋珪缓缓地伸出手来:“把剑给我,我信你便是。” 一贯谈笑用计,举重若轻的姚子峻顿时如遭电击,慌乱地磕头苦谏:“皇上不可放虎归山途留后患——让他再守潼关,如自毁长城!” “我拓跋珪与慕容垂这老匹夫势不两立,焉有苟且!三年之内必取其父子首级于陛下,若违此誓,有如此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拓跋珪气地生生呕出一口血来,随即虎目圆瞪,拔剑一挥,手起刀落,满头发辫登时化作一片青丝,飘扬落地。 任臻沉声喝道:“够了!拓跋珪!记住你的誓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了已经脚步虚浮的拓跋珪手中之剑,拄地冷声道:“你也不必再去潼关或是萧关了,这便带上你的人马去驻守敕勒川吧。那儿本就是你打下的江山,又是代国故地,尽是你的族人遗民——我知道你一直不甘人下,要复兴代国,我就如你所愿给你这份尊荣体面——你为朕平灭后燕攻取中山之时,就是你裂土封王重建代国之日!” 我本想与你一世交心君臣相得,却到底成一纸空谈。与其在恩义情谊与野心霸业之间彼此猜忌犹豫还不如携手做场交易,最后送你一程,除此之外,你我再无纠葛恩怨——拓跋珪,如此可算是两全其美? 第117章 西燕宰辅重臣姚嵩忽染恶疾,告假不朝,已逾半月。他一撂担子,就苦了任臻一人忙地分身乏术一头两个大,偏生还不敢抱怨。如今正乌着眼圈伏案疾书,一听内侍总管的匆匆来报,登时不敢耽搁,火烧火燎地往自己寝宫金华殿奔去。 一进门便见姚嵩白着张小脸,当真在指挥几个小黄门收拾箱笼,赶忙迎上去,将自己身上的一袭貂裘裹上他的身子,赔笑道:“虽刚入冬,天已大冷,怎穿地这般单薄还要劳心费力地忙活。” 姚嵩恭恭敬敬地退开,俯身行礼:“臣自知沉疴,不敢再居于宫内,免得过了病气给陛下,自然要搬出宫外,回府自居。” “什么沉疴!这也是能混说的?”任臻当即拉下脸喝了一句,姚嵩立即认错,瓮声瓮气地道:“臣死罪,请皇上亦将臣流放到草长莺飞之地,说不定这气郁之症就不药而愈了。” 任臻无奈地连咳数声,内侍总管知机,赶忙告退,顷刻之间,寝殿之内空空荡荡。 既无外人,任臻也不必再将就甚脸面尊严,上前将人一把抱上榻去,嘴里告饶似地道:“子峻,冷战了十来天也该够了吧?何况气归气,千万小心别真伤了自个儿,你病气入骨秉性孱弱,呵护保养尚且不及,怎经的起这般折腾?万万不可离宫。” 姚嵩从温暖厚重的貂裘中钻出脸来,冷冷一笑:“我怎及的上皇上能折腾?并州代地敕勒川,面积几与整个关中相等,就肯这般拱手他人!你暂割洛阳许昌予慕容垂我都能理解,因为那儿迟早能拿回来,不过是为势所迫——但敕勒川那一大片土地全是不服管教的胡人代民,若给了拓跋珪,怕就永远拿不回来了!一统天下就只不过是黄粱之梦!” “我知道我知道。”任臻好声好气地哄道,“正因为拓跋珪的势力已经完全渗透了敕勒川,各部头领都侍他为主,只是名义上奉我大燕为宗主国,若真如你所言除了拓跋珪,如何善后?北部边疆必定烽烟四起,我军将疲于应付,此消彼长,不是白白给了慕容垂可乘之机?反正我们拿下敕勒川也无法真正掌控,不若以此为饵保拓跋珪不反,同时也绝了他与后燕互通声气、拥兵养寇的观望之心,从此一门心思为我攻打中山——岂不是一举两得?” 任臻的战略眼光更加长远,他知道现在放眼中原头号劲敌就是慕容垂,不灭后燕便难以统一江北,遑论挥师南渡一统天下,而以往与后燕战战和和的关键原因便在于拓跋珪的暧昧态度——无论他如何不愿,拓跋珪已如楚汉相争之时的韩信,实际上有了鼎足而立的军事实力,便犹如一柄神兵利器,可杀敌一万却也要防自毁八千。当年汉高祖刘邦有那份胸襟气度暂许大将韩信齐王之位,以此换取死敌项羽的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他也可成大事者不惜小节! 姚嵩如何不晓得任臻此举实际上是堵死了拓跋珪的退路,但一想到他殚精竭虑煞费思量临了反倒成全了拓跋珪更进一步,自然怄地要死,恨恨地剜了任臻一眼,怒道:“自古称王成霸者从来斩草除根从不手软,对拓跋珪不杀反纵,你难道真没存一点恻隐动一丝情肠?韩信僭越,高祖尚有吕后为他除去,我且看有谁能为你挟制拓跋珪的狼子野心!” 任臻笑眯眯地接道:“你不就是我的吕后?”眼见一大早端来的药汤已快凉了还是一口未动,忙端来要亲自哺喂,姚嵩红着脸炸毛道:“我不喝药!” 任臻强行搂住他,不令乱扭动弹,安抚道:“子峻,我的确舍不得杀拓跋珪,他乃我亲手提拔,又是百年不世出的将才,必将成为平灭后燕的一柄利刃——但他毕竟是外人,君君臣臣,利益缓急,我分的清楚,你倒犯了糊涂?”顿了顿,他压低了声气又道:“就像你与叔明,无论之前如何敌对,如今不也携手共进,亲如一家了?他此次历险归来,九死一生,又可曾怪责过你?” 姚嵩一愣,心下发虚,嘴里却故作糊涂道:“我几时与与与他亲如一家了?” 说曹操曹操到,慕容永正巧推门入内,这一次他不着武袍未配剑履,一声箭袖窄身的金蟒绛纱王袍,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他见到搂在一处的二人,倒是神色如常地上前,对任臻禀道:“拓跋珪所部确已尽皆离开关中,陆续向北地并州开拔。”接着扭头对姚嵩道:“你一气之下躲了这十来日的懒也该够了吧。” 姚嵩气地一时忘了忌讳,翻身而起,瞪着他道:“可是你出卖了我?!” “自家人,谈什么出卖不出卖。叔明什么也没说。”任臻摇头失笑,“拓跋珪进京前后,你那连番动作,我非昏聩,岂会一无所察?再看你二人近来神色,联想前后,事情的始末便不难揣测出个几分——你到底也忒胆大了些。” 姚嵩性子里虽有几分刻毒骄纵,但对任臻确然是爱到了极致,自然惧他当真动怒,当下面色讪然,虽还是低头垂目一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儿,却也不敢再造次多言了。 慕容永伸手抽走任臻捧着的药碗,忽然俯下身去,吻住任臻的唇——任臻在此道上一贯是个好撩拨的主儿,怔愣之后便本能地转舌相迎,唇齿婉转缠绵,带出了一点隐秘的濡湿之声。姚嵩被紧紧夹在二人之间,看地都震惊了,愤怒地挣扎起身刚开口斥了一句:“慕容永你——”慕容永则眼疾手快、头也不回地顺手将手里的汤药悉数灌进姚嵩嘴里,呛地他一阵猛咳。任臻面红耳赤地把人又搂进怀里,摩梭着背心给他顺气,顺带瞪了“胡作非为”的慕容永一眼。 “看样子你的病这是好了,那就来说正事。”慕容永双手环胸,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任臻说的也对,唯今之计在看清情势,分清敌我。拓跋珪的势力既然一时除不尽,那就干脆用他与慕容垂决一死战——两燕之争,时战时和,何日到头?四处树敌自然是不行的,西凉有苻坚,我们后方无虞;北疆有拓跋珪,可为前锋尖锐;若能再联合江南的东晋王朝,则可对后燕全境完成包围,三路齐攻,何愁不灭其国——还是那个道理,‘远交近攻’,我们暂时不能得罪晋廷。” 任臻倒没想到慕容永前番受辱于谢玄,当时还激愤不已恨不得杀了谢玄泄愤,此刻却已能平心静气地盘算着与敌谋和,显见胸襟城府又有所长了。他点了点头:“三年五载之内,定要与慕容垂进行最后决战,攻破后燕中山,收复冀、兖二州。”尽快统一北方才能再腾出手来,挥军南渡,对付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苻坚当年走不完的路,圆不了的梦,他来替他! 姚嵩听到此处,一时也顾不得置气了,从任臻臂弯中探出头来,他皱眉道:“若想结交东晋,那‘传国玉玺’泄露之事就不能穷追了?” “玉玺之事,知情者屈指可数,真要排查却也不难。”任臻沉吟道,“但我估计这通风报信的内鬼只将消息传于谢玄一人,而非东晋皇族司马氏,否则玉玺之事早已传遍江南朝野——谢玄必有难言苦衷才不得不自己出面私下逼索。” 姚嵩撇了撇嘴:“咱这回釜底抽薪之计,已经把谢玄得罪惨了。他现在可是东晋的大都督,节制全国兵马,岂会轻易与我们合作,答应合攻后燕?” “两国邦交,他说的不算。何况谢家人与司马儿之间的内部矛盾可大着呢——司马元显如今重用他,却也忌惮他——只要给当朝的司马元显足够的好处,足以诱他结盟。” 姚嵩猛一摇头:“绝不能把玉玺给他们!” “这个自然。东晋王朝数十年来虽偏安一隅却一直以华夏正统自居,王谢子弟忙着清谈玄学之余还不忘将‘北伐’‘复地’挂在嘴边,传国玉玺一旦到了他们手中,我们就更是师出无名,立场被动了。”任臻洒脱惯了,很少珍惜什么东西,然对于这个冥冥之中与他渊源深厚又别有定情之用的传国玉玺心里却真是有些割舍不得。 慕容永忽而一笑:“要与司马氏合作,只须一颗项上头颅即可。” 姚嵩何等聪慧,眼珠一转便了然一笑:“西川谯纵。” 谯纵出身世家,原也是东晋将领,数年之前趁东晋内乱谢玄离朝之际,割据巴蜀,自立为王,一直是晋朝的心腹大患。区区一个西川自然不足以抵抗东晋兵锋,所以过去这些年,谯纵一直向北朝政权靠拢,司马氏屡次西进用兵,却皆无功而还,盖因原先的前秦与后来的西燕都有暗中派兵援助谯纵,以达到制衡东晋使其无暇北顾的目的。两国自建交以来一直暗通款曲——故而此次兵乱,谯纵才可及时发兵威胁要进攻荆州,迫使谢玄退军,从而解了西燕燃眉之急。 “我本想借谯纵控制巴蜀,再顺流而下以图江南,看来是不得不舍了。”任臻不无可惜地一叹,“前些年白浪费了许多钱帛粮草资助他们对抗东晋。罢了罢了,那谯纵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投靠我们,心底还是自认华夏子弟世家贵族,绝不可能与我们这些‘胡人’真心交好,弃亦无妨,只是不能让谢玄平白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任臻这话委实说地凉薄,丝毫不挂念前番谯纵出兵相助之恩,在他看来,乱世皆无义战,只要达到最终升平大治的目的,个人名声又算的上什么?何况两国之间,从来只有一时的利益情弊,岂有永恒的朋友敌人? 慕容永一点头道:“我明白。我尽快前往汉中坐镇,与成都的谯纵接头,暗中助他再次进攻东晋。此后种种,再行进退。” “不让东晋危机四伏,疲于应付,怎么显得出与我结盟收复西川的好处来?”姚嵩击掌笑道,“再以河南之地相邀,诱他们夹击后燕,三面伺敌,任慕容垂战神转世亦难应付!” 任臻却有些不舍地看向慕容永:“只是你才刚刚回京,这便又要去汉中了?” 慕容永苦笑了一下:“我受俘于谢玄,虽事出有因,到底是毕生之辱,臣只想尽快戴罪立功…” 姚嵩听了一愣,心里顿时大骂慕容永也会如此使诈。果然任臻立即颦眉促声道:“你我肝胆相照无分彼此,叔明何出此言!” “是臣失言。”慕容永适时地低下头去,沉声道,“但为皇上披肝沥胆任劳任怨却也份属应当…”任臻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当即倾身握住他的手,刚道了声叔明,慕容永便顺势搭住他的手,忽而一笑,竟带着些许捉狭的意味:“皇上可会好好奖赏臣的劳苦?” 没定性的任臻立即五迷三道地磕头如捣蒜,恨不得身后竖起一根尾巴来左摇右晃一番。姚嵩则在旁看地差点气结——特别是那慕容永临了还不忘丢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他顿时一脸黑线:原以为慕容永这种阴沉深重又爱记恨的性子只有暗中吃死哑巴亏的份儿,谁知真要耍起手段却一点儿也不输与他! 慕容永待任臻起身暂离才觑机转向姚嵩,正色低声道:“见好就收,久拖无益。” 姚嵩一愣,顿时明白慕容永是在提醒他任臻虽猜出拓跋珪入京后他二人的暗中所为,但却不知道“河南之变”导致他中伏受伤沦落敌手之事,亦是源自姚嵩手笔,为的是逼反拓跋珪。任臻对人再优容宠信,此事却也算触及他的底线若知晓怕也定难善了,自然是尽快揭过为好。 姚嵩沉默地咬着唇,不说话、不吭声,却显是听进去了。 东晋国都建康城北有山名为“清凉”,西麓之下便是长江水惊涛拍岸,之上则有绵延城墙逶迤雄峙,石崖耸立,环山扼险而筑成一座规模恢宏的天然城池,时人谓之“石头城”。 此城自东吴大帝孙权定都秣陵时开始修建,也是江南最重要的水军基地。石头城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夹淮带江,自古就有“石城虎踞”之称。晋室南迁定都建康之后,长江以北的胡骑铁蹄的威胁便从未淡去,故而谢玄继任兵马大都督后便着力修缮石头城诸多工事,并调遣北府精兵长年驻守,城内更增设石头库、石头仓,用以储备大量军粮兵械,堪称固若金汤,南朝士民无不以此为拱卫建康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以往肃杀的石头城今日却谈诗论歌之声不绝于耳,难得有了一点世家风流的意味,却原来是东晋大都督谢玄在此设宴为出镇会稽任满后返回建康的中书令兼丹阳尹王恭洗尘。原只是为友接风的小宴,然谢玄何等人也,建康城内乌衣巷中惟其马首是瞻的王谢子弟文人墨客们闻风而至,一时之间,清凉山之巅竟有如早年兰亭雅聚一般冠盖云集,鸿儒往来。 清凉山顶有一八角小亭,上书一幅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注1),墨意酣畅,飘若浮云,颇有当年王右军之行楷风范,正是谢郎手笔。 作为贵客的王恭开席之后方才姗姗而至,一面慢悠悠地拾级而上一面只对居中为主的谢玄遥一拱手:“贤弟恕老夫慢待来迟!” 谢玄统帅三军、官居一品,节制荆扬二州,便是安帝召见都要客客气气的,何曾这般托大。谢玄却似毫不在意一般主动起身,还礼相迎,一面命人备座,一面笑道:“孝伯兄为国出巡,一路辛苦,我等既是专为您接风洗尘,稍候又有何妨?” 刘裕作为得以列席的少数武将心中却是一声嗤笑——王恭名义上领丹阳尹,替天巡视,出镇会稽,实则是因为与司马元显的亲信王国宝交恶,而被排挤出了国都建康,谢玄暗中活动才令朝廷将其召回,此时大张旗鼓地在军事重地石头城为其“荣归”而设宴,也是别有意图——王恭毕竟算是谢玄领衔的“士族派”在朝中的清流代表,再动他之前最好再加掂量。只是谢玄的煞费苦心、敲山震虎,在刘裕看来却是觉得有些不值——除了出身高贵,这个抱残守缺不肯变通的老顽固,有甚可骄傲的? 席上的王谢子弟亦纷纷起身行礼致敬,王恭一一答过,才命随身小厮亲自展开一张六尺见方的精美竹簟,铺设于自己席位之上,自己盘腿坐下,笑对谢玄道:“愚兄择席,不惯他物,还请贤弟见谅。” 谢玄不以为意地笑笑,便让杨平撤了自己准备的草席——他与王恭多年相交,素来深知彼此性格,自不因此小事不快,何况王恭对其愈倨傲,就愈能抬高自己的地位名望,对他们王谢子弟门阀士族总体而言也就愈有利。但同席的刘牢之、朱龄石、刘裕等由谢玄一手提拔的寒门武却皆是对其暗生不满,此乃后话不提。 正当席上觥筹交错,诗酒唱和,和乐融融一派风流之际,忽有一道少年音含笑高声地打断了此刻的好气氛:“诸位好生雅致,踏春赏景,怎就忘了知会本王一声?” 谢玄与王恭互看一眼,连忙扶膝而起,迎下阶去——那不请自来的翩翩公子可不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相王世子司马元显么?于是唬地席上诸人齐齐起身,对着司马元显叩拜下去:“参见殿下。” “诸位请起,今日不在朝中,不必拘谨。”司马元显脚不沾地地领着王国宝排众而入,在王谢二人面前站定,侧着头笑微微地道,“小王兴之所至,突然叨扰,二位不会不欢迎吧?”他今日一袭鹤氅,长袍广袖,峨冠博带,望之飘飘有如谪仙,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姿动人,比此时亭中任何一人都更似个潇洒清谈的世家贵介,丝毫也看不出平日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魄力来。 谢玄淡淡一笑,抱拳道:“殿下言重了。今日本就是友人小聚,何敢相烦?” 司马元显摘了鹤氅,随手丢给王国宝,自己自顾自地迈步走向主位,提袍落座,方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谢玄:“是么?昔日小王屡次相邀,谢都督都婉言相拒,小王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访了。” 席间顿时一派静谧,众人皆大气不敢出,连根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地一清二楚。谢玄面色不变,从善如流地恭声答道:“西川谯纵之乱未靖,朝廷须时刻谨防其东来滋扰,末将重任在身,不得不常驻京口与石头城,练兵督军,未敢稍止,故而无暇回京向王爷请安,还望恕罪。” 司马元显凝了神色,微一眯眼——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谢家宝树”敢对他如此说话!偏偏又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教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王国宝察言观色,知道自家主子不想与谢玄交恶,如今又有点下不了台,便指着左近那张编制精巧的竹簟开口插嘴道:“这六尺簟手工了得,一望便知非是凡品,不知是哪位大人的爱物?” 王恭倨傲地瞟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此乃在下自会稽所得。世人常赞秘书丞大人‘后房伎妾数以百计,天下珍玩充满其间’,这区区鄙物倒是难得能入得了大人法眼。” 王国宝本只为转移话题,谁知却正好撞上王恭这刺头,又被大肆讥讽了一番,正在尴尬之时,司马元显忽然发声道:“既国宝难得喜欢,王大人何不成人之美?” 王恭顿时一愣——一席六尺簟固然不值一哂,但他一贯刚直不屈,与王国宝交恶亦人所共知,若此物由他转赠王国宝,会给人留下多少话柄?然而他可以尽情讽刺同族晚辈王国宝,却不敢真对司马元显放肆无礼,遑论拒绝?明知司马元显是故意给王国宝撑腰而扫他颜面他却不敢不从,只得冷着张脸命仆从将六尺簟好生卷起,送至王国宝身边,自己则不管不顾地望原地盘膝一坐——摆明是一副怨气丛生抗拒不满的模样。 司马元显微乎其微地一皱眉,对着王恭语气一沉:“中书令大人自会稽还,故应多此物,当不至吝惜吧——小王府里尚有几件不入流的缀宝竹簟,今日就送到大人府中以为交换,可好?” 他语气随和,意思却重,王恭一愣,登时不知如何作答,谢玄曼声出言道:“殿下有所不知,孝伯兄刚正廉洁,身无长物,如今以簟相赠,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并非有意为之。(注2)”王恭见谢玄解围,连忙顺着应承下来,司马元显这才收了不虞之色,笑道:“此物小王本谓卿多,故替人求耳,如今看来,是小王的不是了。” 王恭连忙告罪逊谢不已,众人续宴,然有司马元显这尊大佛在,无人不噤若寒蝉,又岂敢尽兴喧哗?唯有司马元显很是自在地喝酒啖食,堪称快哉。酒过三巡方才起身道:“天色已暮,恐皇上晚间还要传召,小王先走一步了。”众人连忙起立相送,司马元显却一摆手,命他们止步:“只须都督一人陪送即可。” 谢玄本没想一路陪送,如今却被点了名,只得亲自送人下山。 石头城环山而筑,地势陡峭,止有一条羊肠笑道可供上下,司马元显与谢玄并肩在前,将王国宝等一众随从抛在身后。司马元显一面行走一面探头俯望山脚之下的滚滚长江东逝水,谢玄刚欲出身提醒他小心足下,便见司马元显一脚踏空,一记踉跄,忙伸手将人扶住,低声道:“殿下当心。” 司马元显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顺手攀住他的手肘,轻轻一笑道:“谢郎果然还如当年一样待我。” 谢玄松手退开,平平淡淡地道:“末将不知殿下何意。” 司马元显却不如他意,反手一把攥他的袖角:“昔日父王将我送至谢宅让你教导我文字武艺,三五年间与你寝食起居皆在一处,宛如师徒,这份情谊,谢郎忘了?” 夕阳斜照之下的谢玄依旧温润如玉,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冰冷:“末将才疏学浅,教不出殿下这样只手遮天的俊杰。” 司马元显不怒反笑,当下一扯嘴角道:“都督是怪我架空父王,把持朝政?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但你非凡夫俗子,难道看不出如今的东晋朝廷门阀林立,如一盘散沙;国家大计,需要的不是百家争鸣而是一代权臣!?父王老迈,耽于酒色,已不适合当朝理政,而我司马元显,代之有余!” 谢玄冷淡地撇开头去,嘴里道:“殿下莫忘了皇上年将十八,已可亲政。” 听到谢玄提及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安帝,司马元显颇感有趣地抿嘴一笑,道:“我差点忘了谢郎如今官拜太傅,等同帝师,难怪这般袒护那皇帝徒儿——既如此,又为何厚此薄彼,不肯认我?同为司马氏的皇族血胤,我与皇上,有何不同?!” 谢玄闻言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地直射向他,断然喝道:“王爷慎言——此话等同谋逆!” 注1:“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非南朝文字,此处借用。 注2:王恭“身无长物”一典出自于《世说新语》,原为王忱(亦是太原王氏族人)向王恭索要竹席,此处因剧情需要改为王国宝。 第118章 听到前方的声响异动,随后的王国宝知机,立即率领诸侍卫随从驻足止步,原地等候。 司马元显眸色深重,波光流转,定定地看向谢玄,半晌后轻笑道:“皇上是小王堂弟,彼此辈分相当,固而有此一说。都督又何必这般动气?” 谢玄定了定神,退后半步向他躬身一拜,肃容道:“是末将失礼了。末将军务在身不敢远离,请恕末将不能礼送之罪。”说罢也不管司马元显是何神色,作何答复,当即便拂袖而去。 王国宝待人走远了方才踱步上前,冷笑道:“谢都督好大的气派,连殿下的面子都敢拂逆!” 司马元显双手拢袖,当风而立,望着他绝然而去的背影忽而一笑:“‘谢家宝树’么,理应如此。”若非如此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攀折下来又有何快意? 王国宝知道虽在朝廷之上政见相左,但司马元显待谢玄远远不同于王恭之流,非是自己能够中伤离间的,便赶忙将矛头一转:“谢玄手握重兵,为我大晋中流砥柱,倨傲一些便也罢了,但那王恭,一介酸腐,沽名钓誉,也敢与殿下公然作对——” 司马元显随手一摆,淡然道:“我知你与他势成水火,但王恭此人并非你想象中是个不知变通、刚直不阿的‘强项令’,否则不会不敢直接向我进言,而转向父王上疏弹劾你——这就是他难得的迂回圆滑之处。何况他如今有三军统帅谢玄做靠山后盾,轻易动他不得,你再加忍耐便是——须知来日方长。” 司马元显所指的乃是去年王恭自京口军营返回建康,因王国宝的幕后靠山司马元显性情苛酷,生杀由己,从不手软,他便没有硬碰硬而是转向“相王”司马道子辞色严厉地进上了一道文疏:“主上谅闇,冢宰之任,伊周所难,愿大王亲万机,纳直言,远郑声,放佞人。”所谓“佞人”者自是直指王国宝。司马道子沉醉酒色,明知大权旁落已悉数操与其子司马元显之手,就连亲信王国宝也已投靠司马元显,干脆就把这烫手山芋原封不动地丢给了儿子,司马元显最厌人驳他面子,这才有了王恭外调建康出镇会稽之祸——当然,也是因为司马元显顾忌谢玄未下狠手,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此举反倒为王恭更添人望,得了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 王国宝则不料司马元显洞若观火,直接将此事来龙去脉自己心中阴私说了个通透,只得唯唯答应。下到山脚又赔笑道:“殿下离京大半日想必也乏了,回去不如就改坐马车,也好松泛一下筋骨?”司马元显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地命人牵过坐骑:“我非文弱无用的世家贵介,岂会因区区半日的骑马射猎而叫苦?”王国宝立即改弦更张地赞道:“殿下少年英勇,自然不惧劳苦。微臣近日新寻得几处销魂地方,艳童妖妇应有尽有,不如领殿下前往消遣解乏一番?” 司马元显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国宝,忽然执着马鞭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刮,笑骂道:“你前些年就这么伺候父王的?难怪我父王越发耽于酒色,身子发虚,全是你引得他水陆并济无所不为!” 司马元显虽比其父英锐果敢地多,但到底血气方刚,色道之上怕与乃父不差上下。王国宝看他并不动怒可见心底已是活络了的,便上前亲自替他安好马镫,又笑嘻嘻地道:“那也是相王吩咐,微臣不敢不从嘛~不知殿下今日想怎么消遣?” 司马元显在马背上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朝山上壁垒森严的石头城遥遥望去,片刻后他舔唇一笑,随口吩咐道:“寻个干净的南风倌儿来,不要妖妖调调,不男不女的那一款儿,清清俊俊的才好。” 王国宝眼珠儿一转,赶忙连声应承下来。 还不等司马元显受用几日,朝中便又有要事发生——占据关中河南大片土地的西燕忽然遣使来晋,递交国书。 明眼人皆知西燕如今的眼中钉是同为慕容氏的后燕,因而不会与东晋主动开战,然而胡汉有别,兼各怀鬼胎,两国纵使签订了互不侵犯稳定边界的和约,平日也绝少遣使往来,此番郑重其事,却是为何? 司马元显匆匆更衣便赶进宫去,早有宫中亲信报知安帝正在寝宫与其同母弟琅琊王司马德文一处,司马元显闻言毫不在意地一摆手——安帝司马德宗天生愚钝,又口吃不能言语,一举一动都得靠人扶持,最亲近的也不过是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然而司马德文虽比其兄好些,却依旧文弱,历来接见外国使节多由掌握实权的司马元显代之应对。他听说此次来访的乃是西燕的司隶校尉阿史那兀烈——那可是手握重兵的国之大将,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规模不可谓不高,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在清凉殿设宴招待燕使。” 掌管宫中事务的黄门令答应下来,又问:“可要知会皇上?” “不必。”司马元显一面脚步不停一面雷厉风行地道,“只须让掌管外交事务的大鸿胪卿与客曹尚书等低阶属官列席即可。”还未摸清燕国来意与底细之前,先杀杀对方的威风,不必高规格地接待他们,毕竟西燕就是那割据西川不肯归降的“蜀王”谯纵的背后金主,东晋屡次用兵皆不能平定四川的原因也在于此,他可不能轻易长了他人志气。 司马元显一声令下,很快诸事停当,他正欲前往清凉殿,却冷不防被一行人挡住了前路。 放眼江左,胆敢这般明刀明枪阻他去路的,唯有尚在石头城练兵的谢玄。司马元显止步抬眼,看向来人,双眉便是一蹙,末了竟不得不躬身行了一记大礼:“参见皇后。” 安帝皇后王氏在树荫下转过脸来,竟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绝色少女,然而面容肃穆神蕴寒意,又镇日地不苟言笑,整个人如冰雪雕砌出的九天玄女一般,叫人望之生凛。她似刚刚才看见司马元显,冷淡无比地道:“小王爷这是要上哪。” 明知故问!一看就知是琅琊王司马德文闻知此事后不欲他那白痴皇兄又被架空,才去搬出的救兵。司马元显暗一撇嘴,面上却比对安帝还要恭敬几分——皇后王氏,系出名门,其祖王羲之,其父王献之,皆位极人臣名流千古;其母新安长公主,乃先帝亲姐,她年刚及笄便被孝武帝聘为太子正妃,安帝承继大统之后便晋位中宫,乃是名正言顺的一代国母。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先后执政之时无不着力消弱士族藩镇的力量,但对与皇室代代联姻的王氏一脉也从不敢无礼。司马元显勉强漾起笑容道:“小王正要赶往清凉殿招待燕使…” “招待燕使之事本宫亦有份列席,竟不知皇上也传召了小王爷入宫侍宴。”王神爱依旧是一副寡淡的表情,吐出的话却如冰剑一般,“小王爷不会又故技重施吧?” 司马元显狠狠地一拧眉,目光如电直刺向王后——去年他就是趁着自己父亲酗酒醉卧,不能理事之际,矫安帝之诏夺了司马道子的尚书令之位,改由己担任,从此西风压过东风,他一步一步窃取了帝国全部的行政大权。但无论官民在背后如何腹诽他狡诈无情逼父夺权其位不正,却也从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当众讽刺! 身后跟着的侍从们则更是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聋了,齐齐躬身退后了三步。司马元显不预再忍,他踏前一步,压低声音对王神爱道:“皇后乃世外高人,平日修道养性便是了,又何必理会这红尘俗世?” 王神爱信仰随父,笃信道教,自入宫以来深居简出,还将自己的寝宫徽音殿都更名为“太虚观”,尽日在内缁衣素服地朝拜三清,晨昏不忘虔诚非常,闻言便冷笑道:“本宫亦想专心修道,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凡尘俗世之中狼子野心之辈不绝,本宫既是皇后,便无法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哦~小王只当皇后乃修道之人已不得不忘情太虚,醉心玄真,却原来还记挂着与皇上的那点儿夫妻情分哪。”司马元显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晋安帝是个生活都难自理的白痴,遑论夫妻之道敦伦之乐?帝后结发三载,一无所出,不少宫人都在暗传王皇后至今仍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 王神爱不为所动,寸步不让,仿佛沦为谈笑之资的并非自己:“一点神识,灵台不灭,我纵使出世修道,亦深知伦理纲常——天、地、君、亲、师!” 她说话并不如何铿锵激昂,然则字字珠玑,寒意沁骨,竟叫一贯自视甚高、唯我独尊的司马元显心底暗颤,不由平生了几分怯意。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丹陛大乐,却是晋安帝趁司马元显被阻,已在皇帝司马德文的陪伴下先行进入清凉殿,主持宫宴。须臾过后,方才有一名宫监匆匆赶来,向司马元显躬身禀道:“皇上有旨到。”司马元显暗吸了一口气,在王神爱冰冷的目光下缓缓单膝跪地:“臣——司马元显接旨。” 安帝这才是正式下诏传司马元显入宫陪宴——司马元显官居宰辅,大权在握,确也无他不行。但经此一着,这安帝与他的主从之分,尊卑之别,高下立显。王神爱待人宣旨已罢,方才缓缓伸出手来接过圣旨,亲自卷起,递到司马元显的面前,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难得低人一头的司马元显,一双琉璃凤目之中波澜不兴却隐含凛然之意:“王爷乃国朝砥柱,成为霍伊还是操莽,百年声名全在殿下一念之间。”(注1) 司马元显抬眼,接过圣旨,四目交接间他挑唇一笑:“微臣谨遵懿旨。” 王神爱不置一词,转身离去,左右这才蜂拥上前欲搀起司马元显,却被一把推开——他少年得志,几时在人前这般大失颜面,却又是发作不得,内心自然窝火地很。司马元显脸色阴沉地独自站起,展开手中明黄绢纸,其上墨迹酣然、神采飘逸,正是与谢玄如出一辙的王氏行书,又岂会是晋安帝写的出的?王神爱这分明是在警告他安分守己不要越俎代庖——可笑,论血统论才具论声望他哪里不如当今皇帝?就因为他是那个被宫妃张氏勒毙的荒唐皇伯的嫡长子?! 可笑那些死死认定了的出身正朔的所谓士族门阀,宁可支持一个一无是处的白痴皇帝,而防他忌他,甚至斥他为“操莽奸雄”——譬如王神爱,又譬如谢玄! 马奴出身的草莽将军阿史那兀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巨大一声,知道自己这是失了礼,然则却无法管住自己发愣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在东晋当朝皇后的身上,看着她仪态端华,莲步轻移,于晋安帝身侧落座,群臣陛见,口称千岁,他才回过神来,略显慌张地亦起身行礼。 王神爱孤高冷僻,目下无尘,平日轻易不出席宫宴,此次是知道两国通使兹事体大,司马元显在旁虎视眈眈,自己夫君又难登大雅之堂,这才勉力出头,因而她臻首轻转,对兀烈淡淡一笑:“燕使远客,无须多礼,坐。”这一微笑如春风化雪,艳色无双,一个刀口舔血杀人无算的匈奴将军竟因此而面上一热,赶忙低下头来,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谢皇后。” 他刚刚盘膝坐下,身边陪坐的副使便殷勤地替他斟满一盏杜康酒,一脸恭迎奉承的笑意:“长安城中美女如云,皇上疏忽,早该给大人指门婚事,也不至于这思春症发作地这般厉害。” 兀烈陡然一个寒颤,这才彻底醒过神来,他心虚地望向他的“属下”,双手将酒推送回去,脸上挤出一分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不不不必了,臣失礼,臣…认错。” 左右无人注意,那“副使”也并不客气,仰脖将珍酿一饮而尽,摸着唇上那点修剪精细的小胡子沉声赞道:“好!怪道人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斜睨了局促不安的兀烈一眼,他坏笑道:“放心,回去之后皇上定会给大人指门亲事——以大人如今品阶,长安淑媛尽可挑选。”其实也不怪兀烈看地眼热目直,漂亮女子他见的多了,譬如长安河东王府的李赧儿,再譬如北凉末代公主吕姝,皆是风华正茂,美丽动人,然而与这晋朝皇后一比,神韵气度便大大不及,皆如俗世凡品耳。这王神爱当真如当年陈留王那阙名动一时的《洛神赋》所言——“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冰肌玉骨、天人风姿。 如此品貌当配何等英雄?他的目光不由地转到高居龙座的东晋皇帝司马德宗身上,——虽也是一身金尊玉贵的帝王冕服,但这司马德宗神情麻木,目光混沌,望之浑然不似人君,现今在宴上虽还不至出丑,然则一饮一啄皆要仰赖左近的皇弟司马德文从旁张罗,有如冲龄稚子,便情不自禁地想替这素昧平生的女子叹口气。 “哎!”身边早有人将心声付诸行动,深感惋惜地叹了一大声,气劲儿之大险些吹掉了他脸上贴着的小胡子,他转过头怒目而视,便见兀烈也正蕴含深情地痴痴望着他——眼珠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心声:原来人都是对比出来的咱家皇帝虽然一直不省心从未被超越但我行我素也好过我是白痴吧算了算了有这么个主子自己还是尽忠到死求个封赏吧总好过到南朝跟着这个暴殄天物的傻皇帝打天下那才叫瞎子夜行黑路一条哇。 任臻瞬间就全读懂了,额头青筋爆了一爆,强忍抬脚踹人的冲动,偏头低声吩咐道:“莫要再理会那对鲜花牛粪,办正事去。” 刚刚升华了君臣之情的兀烈连忙举樽起身,对帝后遥遥一敬躬身一揖:“臣奉吾主之命出使贵国,聊表敬意,何其幸甚!” 王神爱沉吟片刻,方才道:“贵使言重了,晋燕两国素无往来,倒多兵锋,谈何相敬?” 呵,这王皇后性子虽冷,说话倒直,显见并不怎么擅长应付此类场合,说些迂回婉转的外交辞令。任臻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酒杯,暗中环视全场,几乎的第一眼就叼住了坐在安帝右侧首位的一个英气少年——他一身月白暗纹锦袍外罩绛红蟠龙纱褂,腰间以一道紫金白玉带束之,这一副堂皇富丽是皇族装扮,却少见地不带一丝羸弱文气,在文臣满座的清凉殿中尤为惹眼,定是如今东晋的尚书令,执政行权的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无疑——只是他此刻神情阴郁,面透恹色,从方才就反常地一言不发,一副不知因何故而恼恨在心的模样。 兀烈早得机宜,立时便接言道:“前番种种不快,皆由误会而生,吾主亦深感遗憾,此次遣使携礼而来便欲与大晋重修旧好、通力合作。”话音刚落,作为“副使”的任臻便起身一击掌,下属们就鱼贯入殿送上燕帝特意选送来的许多重礼,可惜无论怎样的奇珍异宝珍器贵物自帝后眼前流水似地过,王神爱却连眼风都欠奉,仍然正襟危坐,显是不为所动,还是安帝见到其中一斛来自后凉的照壁夜明珠,被那周身的璀璨宝光吸引,不由地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呵笑,唬地一旁的司马德文忙一把按住兄长,又替他新舀了一盏肉汤,好哄他安分一些。 任臻冷眼旁观,见果然没有一件宝贝能入她之眼,便径直走到最后一只木盒前,徐徐展开其间的一纸卷轴:“皇后娘娘以为此物如何?” 王神爱冷淡地抬眼望去,却是微微一愣,但见满目光华扑面而来,再一细看,原来是一副曹不兴所绘的《菩提法相图》——但见那佛祖树下跏坐,宝相庄严,头部手足,胸臆肩背皆惟妙惟肖,在座晋臣皆饱学之士,观之无不惊叹不已,更有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儒臣几乎是失态地窜出席来,贴着画迭声赞道:“真乃妙绝天下!”曹不兴乃三国时期东吴人士,传闻他偶游青溪,见一条赤龙从天而降,凌波而行,即作一幅《青溪赤龙图》。献给吴主孙皓后,恰逢久旱,孙皓将那幅《青溪赤龙图》置于水上,顿时天空蓄水成雾,大雨倾盆,虽是神化,然其画精妙,可见一斑。更因其晚年皈依佛门,临摹了不少天竺西域传来的佛画,被时人赞曰“画佛之祖”,他的画作历代皆重,密藏于府,民间难得可见,战乱过后更是百不存一,故而此画之珍不言而喻。 任臻噙着一抹笑,胸有成竹地望向眼前一亮的王神爱——王神爱出身豪门,祖、父皆是不世出的书法名家,自己也自幼浸淫书画,岂有不为此心动折服的?也不枉先前姚嵩在金华殿搜刮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这幅原先是苻坚珍藏如今差点被他拿去垫床脚的宝贝来——开玩笑,燕晋两国虽然没有正式撕破脸,但河南之战,谯纵割据,双方都在暗中交锋数次,想要与他们真地化敌为友,谈何容易?自然得先拿出足以打动他们的诚心来。 王神爱果然点了点头,由衷地道:“燕帝有心了。”而后转向那个至今还魂不守舍赏画的清瘦文臣道:“顾常侍,觉得这幅《菩提法相图》如何?” 被点名的官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对皇后行了一礼,才赞叹道:“微臣不料有生之年还可一见‘曹衣出水、误笔成蝇’的曹不兴真迹!死亦无憾了。” 王神爱含笑看着他:“何必如此,本宫便做个顺水人情,将此画赐予你,可好?” 任臻与兀烈登时愣住,王神爱既舍得当场割爱,可见这份礼于她而言,还是无足轻重。 王神爱淡淡地转向两位燕使:“这位乃是我朝散骑常侍顾恺之顾大人,人称当世三绝——‘才绝、画绝、痴绝’,最是痴迷书画,二位不介意成人之美吧?” 好吧,“画圣”顾恺之。任臻呛了口口水,彻底无话可说了——这给也给的值得,就当自个儿来参观名人交门票了。 一直默默旁观的司马元显此时才冷哼一声——他原以为王神爱纵使系出名门、才高八斗,也不过一介女流,难登朝堂之上,此番应对燕使却能既不失了面子又摆足了架子,这做派倒似足了那个男人——果然同是王谢子弟么! 自觉自己已然看够了戏,也不必再给人留什么颜面,司马元显大喇喇地站起身来,直接朝皇帝告了罪,一句“忽感不适”,也不理皇帝准与不准,便转身扬长而去。 司马元显年纪不大,心眼更小,因王神爱公然拂他面子,其后几天他便干脆告假不朝,一干公文按时送进王府却不做批阅,任其堆积如山。有重要公务的只得登门拜访,于是他的“西录衙门”天天门庭若市,倒比正经朝堂还要热闹。 司马元显则索性闭门谢客,躲起来逍遥去了——王神爱既警告他不要俎代庖,那他便干脆撂手不理,看谁能撑得久!想到那张冰山妙容满布难色,却又拉不下面子向他服软,他心底那口郁闷之气才稍稍缓解。因而对着正在抚琴的优童小倌一招手道:“你过来。” 那小倌倒是清清爽爽的一幅儒生装扮,越发衬地身姿风流、面容俊秀,然而一依偎过去,语气姿态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十足的女气:“殿下可是倦了?”见司马元显并无反对,心中一喜,更是大着胆子揉上他的胸膛,眼中烟水迷蒙,额上香汗点滴,端的叫人一望便心荡神移。 司马元显俯首盯着他看:“你…吃了五石散?”五石散千金难求,贵族间风靡一时,非常难得,那小倌便不由沾沾自喜地娇声道:“前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一些,今天伺候殿下这才敢用上助兴~” 司马元显顿觉索然无味,当即将人推了个踉跄,横眉怒目地冷道:“滚出去。” 屋内的声响惊动了外边,立时便有主事的带人入内收拾,身后还跟着个着靛青色窄袖胡服的少年,身形修长,四肢劲瘦,单论容貌并不如何出众,但在这满地易弁而钗的庸脂俗粉之中倒显出几分潇洒别致来。 司马元显不由分神多看了几眼,心底微动,果然听见主事的满脸堆笑地吩咐那新来的小倌要“好好伺候,代为赔罪”。 司马元显玩味一笑,命他坐下,那少年便在他对面曲腿盘坐,腰直背挺,不动如山,不似吴侬软语的南风倌,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游侠儿。司马元显饶有兴致地道:“你有何所长?” 那少年低声答道:“剑舞。” 司马元显哈哈一笑,命其跳之,那少年显然是早有准备,登时长剑出鞘,宝光闪动,声如龙吟,当真在一团剑花之中舞弄起来,观其动作并不精妙矫健,胜在古朴雄浑,一气呵成,不似娱人的舞蹈,倒更似一场武技切磋,一曲终了,那少年回招收式,单膝跪地,双手奉剑,高举过顶,竟是要将此剑送予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打量着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沉思片刻,冷笑着道:“既这般有心,不如请幕后主人出来详叙?” 丝绢屏风外忽而传来一阵朗声大笑,果有一人步至他面前,一抱拳道:“小王爷果然明察秋毫,见微知著。” 司马元显好整以暇撑着半边身子,斜睨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任副使,你我二人并无私交,你这般用心投我所好,教外人知晓岂不是会暗中纳闷?” 注1:霍伊指霍光、伊尹,操莽指曹操、王莽。 第119章 任臻笑眯眯地道:“殿下言重了。” 司马元显毫不动容,一指那宝剑道:“你煞费苦心特地排演了一场剑舞,不就是为了将这柄‘碧海凝光剑’送予小王?” 司马元显爱好收集上古神兵乃是人所共知,任臻却似笑非笑地一摇头,将跪在脚边的奉剑男子亦向前一推,勾起唇角:“还有这位公子。” 司马元显本暗自疑心他如何得知他近来的这点小癖好,但是随即想到王国宝素来贪财,钱可通神,他既能近他的身,这点小事儿岂有打探不到的?于是他垂下眼睑,在那小倌脸上一扫而过,心道:到底只是赝品,有其形而无其神,虽身手矫健,面容英俊,骨子里却还是以色侍人的乐伎之属。“他虽是南人身骨,想来私下也受过你们调教。”司马元显瞥了任臻一眼,微一摇头,一语双关,“小王不敢受这份大礼。” 任臻一挑眉道:“殿下嫌轻?” 这燕国副使名不见经传,胆子倒是大的很!司马元显拉长了脸道:“凤凰无宝不落,情势未明,小王岂敢与人私相授受?” “殿下位高权重,胆色过人,敝国上下都极想结交您这位朋友。” 果然是为结盟之事而来。司马元显嗤笑一声,偏转过头,“晋燕结盟之事,小王做不了主,请任副使上奏朝廷再痛陈厉害吧。” 前番燕使百般讨好帝后未果,王神爱虽还是下令礼待燕使,但对他们提出的两国结盟联合攻打后燕一事,朝廷上下多持保守态度——换言之,就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谁想无事生非?何况后燕国主慕容垂壮年之时素有“战神”之称,兵力强盛,西燕国立如今虽蒸蒸日上,屡次交锋之中亦多有斩获,但当真进行决战的话却也未必能讨得好去,自然要再加观望为好。 “那我们今日便只谈风月。”任臻忽然一把拉起方才舞剑的小倌,将人搂进怀中,一双手已探衣入内,那小倌随即俊脸一红,随着他上下摩梭而咬唇发出一声意味十足的低吟。司马元显顿时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殿下当真对此子毫无兴趣?”任臻动作不停,爱抚片刻后竟变本加厉地剥开他的外袍单衣,再一把扯下,露出大片春光,“江山美人,如此多娇。” 司马元显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那小倌的腰腹之处早已不复光裸洁白,乃是绘制上了绵延一片的山峦起伏青峰碧水。 “西川地舆图。”司马元显低声呢喃——与安于现状醉生梦死的父王不同,他自接掌大权以来无日无夜不想收复四川,去了谯纵这肘腋之患,成就他的不世功业,自然能一眼看穿。 任臻单手一紧,环住那因羞耻而周身泛粉的小倌,轻轻将他转过半圈,身后又是一片迥异风光,没入臀间。他劝诱一般地朝司马元显低声道:“此子妙处何止与此。他的身后还藏有一份阳平关地图,殿下可有兴致——把玩笑纳?” 阳平关乃是汉中与四川的交界处,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固险,秦燕派兵入蜀,支援谯纵抗晋,皆由此路而来,而西燕肯将这一兵家必争之处的地形、兵力告之,其意不言而喻了。 司马元显眸光一闪,看向任臻的眼中俱是凝重狐疑之色:“你究竟是何人?” 任臻轻轻将人推送入他怀,自然而然地笑道:“大燕副使,光禄丞任臻,字壬至。” 这也是秩俸千石的正三品中高级官员,更是直接听命于西燕尚书令姚嵩,为燕帝慕容冲的智囊幕僚之一,那么此番作为若出自姚嵩授意倒无可疑之处。司马元显闻言疑心便去了几分——他千算万算,怕也猜不到这天下还会有人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孤身冒险。 他心中既定,便不肯轻易就被西燕使臣看穿了底牌,他抚着掌下滑腻的肌肤,好整以暇地讽刺一笑:“你们皇帝倒是下的大本钱,连一直暗中支持的盟友也要弃之不顾了?” 任臻毫不动怒,笑微微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为了争取晋朝对后燕开战,我主诚意十足。” “小王虽任尚书令,但如此大事,却非我一人可以擅专,我朝军事皆委谢玄谢都督一人,任大人怕是找错了人。” “自然错不了!”任臻一挥手道,“恕在下说句不中听的——东晋朝廷之上多尸位素餐安于现状之辈,唯有小王爷少年英雄,壮志凌云,所以在下方才肯来投石问路,送殿下这份大礼——今有藩镇武将说一不二,为何?皆因其功高威隆耳。然若殿下能收复西川,平灭蜀国,则威信人望必更胜于他,号令江左谁敢不从?届时再挥师北上,与敝国结盟共灭后燕,这河南关东之地你我平分,殿下之功便更甚建武皇帝司马睿了!” 这番话可谓投其所好,拍足了马屁,实打实地说进了司马元显的心坎里。在建康他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周遭的人即便再怎么阿谀吹捧也断然不敢将出身庶子旁支的司马元显与当年中原大乱,神州沉陆之时率士族百姓衣冠南渡,定都建康延续晋祚的中兴之主晋元帝司马睿相提并论。司马元显为人虽有几分果毅聪颖,但却自视甚高又好大喜功,听了自然受用无比,又一想到自己真能收复四川,挥师北伐,这掣天大功怕是定教谢玄也叹为观止心悦诚服,心底早已有了几分松泛。他含笑看向任臻,一举酒盏:“任大人好口才——小王便领你的情,交你这个朋友!” 任臻与其碰杯,一饮而尽,知道自己终于争取到了东晋朝堂之上的第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这还只是漫漫长途迈出的第一步。 他最难面对的敌人,依旧还是江东世家的无冕之王——谢玄。 刘裕摈退亲兵,独自一人捧着一袭外袍,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未及山顶,便听见一阵激越铮然的琴音排山倒海而来,正如山下江水一般惊涛拍岸,溅雪碎玉。他不由屏息凝神,静静地候于八角亭外。未几,厅中挥琴之人五指离弦,一顿,复轻抚琴上,乐声骤停而龙吟隐隐,余音绕梁不绝。 “都督近来甚少弹琴,今日难得雅兴,末将总算有这耳福一闻天籁。”刘裕此刻方才走入亭中,递出手中锦袍刚欲亲自为谢玄披上,一旁焚香捧炉的杨平忙劈手接过,为自家公子整衣。 谢玄微抬起下颔任他动作,一面望向刘裕:“哦?寄奴觉得这曲琴音可称天籁?” 刘裕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末将粗人,不通音律,自然只知道一个好字。只是,这曲琴音似…过于慷慨了些,与这亭上楹联不符。” 谢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底便是一触——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光风霁月,山高水长的古远隐逸,才是此道真谛,他心思深重,杂念扰身,又岂能做到避世逍遥?良久之后他自嘲似地点头一笑:“到底做不到前朝嵇康那般‘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洒脱。” 刘裕心中暗道:亏得不似嵇康,否则怕也难逃一死。当今乱世,强者居之,要高蹈隐逸名士风流作甚?他记挂正事,便话锋一转,自袖间摸出一纸文书,忽道:“都督,西燕使者已抵建康多日,这些时日的动向皆记录在册。” 谢玄唔了一声,却不接阅,转而专心致志似地开始净手,刘裕刚欲再说,谢玄便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再看了。西燕的目的无非是要我朝出兵,共灭后燕——西燕野心勃勃岂是好相与的?依我看来,北地中原维持现状好过一家独大,若行驱虎吞狼之计我国必唇亡齿寒、反受其害。任他巧舌如簧,手眼通天,我们也只不管不顾就是,看他们有几多时间与我等干耗。” 刘裕点头称是,片刻之后又压低声音道:“可那燕使兀烈四下活动,连末将都送了重礼,所费不菲。” 哦?谢玄这才有些诧异——燕人既要送礼必不会只攻一处,定然是漫天撒钱,北府将领谁都不落空,以达拉拢贿赂之目的。刘裕忙道:“末将自然是当场谢绝,绝不敢背叛都督。” 谢玄微微一笑:“何必谢绝?军旅苦寒,既有人愿意奉献,你笑纳便是,何必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刘裕愣了一愣,几乎怀疑谢玄在故意试探他,刚欲再加表白,便又听谢玄道:“他既然想做散财童子,便由得他,我也乐得借花献佛,犒赏部下。” 但最终此事绝无转圜余地,不过是要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裕自然知道谢玄口中的“他”便是西燕皇帝慕容冲,宜阳之战惨淡收场,谢玄一直引为憾事,就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到底还是恨毒了他——因而与西燕结盟之事,于公于私,谢玄都绝无答应的可能。 “总之,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谢玄揉了揉眉心,不无疲惫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再略坐坐。” 二人领命而去,独留谢玄一人亭中枯坐,良久之后他忽然伸手扣动琴弦,一路滑拨而下,奏出一道清越而短促的疾声。手指歇止之处,乃是一角白玉镶补的痕迹,温润无华,却隐溢流光。 当年受制于人棋差一招而不得不自宜阳退兵,他一直视为平生恨事,撤军途中的一夜他醉酒微醺后抚琴定神,却因思虑烦躁而一时冲动砸坏了随身名琴“浮磬”——此琴乃春秋古物,为昔日名相谢安所赠,清华无比,当世所罕,次日醒转,便赶忙寻一角相合的上佳玉石镶嵌补完——便是来自任臻瞒天过海送给他的假“传国玉玺”。 谢玄阖目抬首,嘲弄似地地勾起唇角:当时急于补琴,未顾旁事,却不承想让这西贝货贴身相随,直到如今,堪称讽刺。 谢玄的不动如山,使建康城内的任臻纵使漫天使钱亦没有实际进展。纵使得到司马元显的支持,但上无帝后首肯下无群臣支持,西燕的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计便无可施展。幸亏任臻心底着急,表面上却也沉得住气,派人暗中活动之余只是三五不时前往司马元显的王府报到,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俨然是对一拍即合的狐朋狗友。 任臻在浓重的夜色中下了轿子,和颜悦色地重赏了司马元显派来护送的侍从们,方才迈步进了他们在建康城内临时下榻的驿馆。大门在身后一阖,任臻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便随即一收,解下身上一袭锦缎披风随手丢给无声聚拢而来的侍卫们,对着闻风迎下阶来的兀烈促声问道:“长安来人了?” 兀烈也是前一刻刚刚奔波到府,他跪下行礼毕便禀道:“姚大人恐皇上经费不足,暗中命人又送来——”任臻摆了摆手,截道:“可有书信随附?” “有有。”兀烈恭恭敬敬地刚拿出来,任臻就劈手夺取,打开里面就八个字:“打蛇七寸,引其出洞。”任臻又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没了,他乔装离境已经三个多月了,他真就没只言片语表达一下思念之情神马的,没头没尾地就那俩四字真言! 皇帝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正中那张三足凭几上——慕容永在汉中带兵,地势崎岖去国千里鸿雁难通也就罢了,姚嵩人在长安,他一手创立的驿马制度七天之内可将军情传报全国,怎地都能想到他钱要不够花了也不知道顺便慰问一下辛劳?总算忆起了还有正事,他有气无力地问:“今日又当了一天交际花,结果如何?” 兀烈自动忽略没听懂也不必懂的词,撇嘴苦笑道:“王恭不仅不曾收礼,连府门口都没让进,他就带着家奴截在门口,打发末将等回来了…” 任臻瞄了他一眼:“是夜里觑着四下无人上王家送礼的?”见兀烈点头他方才摇头一笑,又问:“其他人呢?” 兀烈道:“大多绝礼婉拒,唯有刘牢之——笑纳了。” 任臻挑了挑眉——兀烈奔波一日,便是为他携重礼四下笼络谢玄一派的东晋高级官员,王恭以清流名士自诩,不收贿赂,乃是他意料中事,但非要大张旗鼓把人赶出府去,怕也有借机邀名的嫌疑;刘牢之会收倒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他是北府军内第二号人物,谢玄若非绝对信任这个跟随十余年的老部下,也不会放心分权。 “皇上,既然这刘牢之重财贪利,不如趁机再加大筹码让其支持与燕结盟之事…” 任臻摸了摸唇上小胡,摇头吩咐道:“不,礼到即止,留做来日之用。咱们这回还是先专攻王恭。” 兀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明知道王恭是个刺头,却还要硬啃?任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刘牢之如今驻守彭城,建康城内的政事他远水难救近火——况且谢玄一直牢牢控制着北府军的大权,刘牢之那老滑头见到好处有胆子去收,紧要关头却未必有胆子真地逆谢玄之意,投资到他身上十有八九会打水漂,在商言商,必输的买卖谁会做?” 兀烈诚恳地点头称是,双眼里满是问号,完全有听没有懂。任臻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更加想念远在天边的爱人们,他一摆手道:“总之彻查和王恭有关的所有人等,日夜监视王府——无论什么代价,都要撬开王恭这个缺口。”他知道谢玄如今虽不在建康城内,但西燕来使之事必早已有人驰往石头城详细禀报,而谢玄表面上还是按兵不动置若罔闻,实则暗示都城内的以王谢家族为主的东晋大臣们的予以抵制——简而言之:非暴力,不合作。所以司马元显虽已有了合作的意愿,但自己若摆不平东晋朝内的反对派,司马元显不见兔子不撒鹰,犯不着为他开路,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故而姚嵩来信才要他“引蛇出洞”。 谁是谢玄的七寸呢?东晋皇帝司马德宗就算了,只能算朝廷上的一具摆设,还是天残地缺质检不合格的那种——何况他也轻易见不到他。本拟先从王神爱处着手,知道她出身名门,金尊玉贵,寻常东西都难入法眼,又酷爱书画,这才好不容易寻了一幅曹不兴的遗世之作投其所好,谁知马屁没拍对,还是亏了本。那王皇后又如九天玄女一般,凡人轻易见不上一面,只有转从王恭身上下手——至少他不藏于深宫,对付他总是要容易一些。 须知若不能打破这个僵局,逼谢玄主动坐到谈判桌前,面对面地与之谈合作的条件,那么他们一行人逗留建康多久也都不过是浪费光阴。 兀烈为难道:“可是那王恭出了名的刚直清廉,咱…咱总不能用强的吧?” “王恭也是人,还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难道会没有弱点?”任臻接过茶啜了一小口,又轻轻地阖上,“就算他是真道学,也不代表他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 过得数日任臻果然收集到了些许内幕消息,想了想却并不立即发难,却是出门登车前往西录,去寻司马元显的亲信秘书丞王国宝,正好撞见王国宝前呼后拥之下乘坐肩舆欲往皇家道观咏真观而去,二人打过照面,任臻作揖笑道:“王大人今日是去打打醮还是听听经?” 王国宝前后拿了燕使不少好处,自然是对任臻笑逐颜开,邀他上舆同乘后道:“下月初一,宫里要来咏真观打一钞平安醮‘,一年一度,祈福佑民,届时帝后都会出宫,大王着我主持,免出差池。” 任臻知道司马元显从不佞佛信道,堪称这个时代罕见的无神论者。加上前些时日王神爱又公然开罪了他,他自然懒怠管这俗事,一概推给亲信的王国宝去做。任臻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怎么皇后娘娘难得亦有这兴致出宫?” 王国宝笑道:“娘娘怕也只对这事有十足的诚心了。”顿了顿又补道:“如今民间多弘佛释之义,而我们世家子弟还是多奉天师正道,其中皇后娘娘与先前的国丈大人最为笃信虔诚,逢大法事大功德从不落人后。” 难怪那日送上曹不兴的《菩提法相图》,王神爱看也不看就随手转送给了顾恺之,原来有这么一层因果,是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任臻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普罗大众若是迷恋信仰会虔诚到什么地步,譬如他自己并不信怪力论神,为了笼络人心稳定统治,却也将天师道的掌教张嘉张大仙人封为国师,迎到华山清修。脑海里忽然因此而隐隐约约地浮现起了一点思绪,又旋即被王国宝打断,却是要热情邀他同往咏真观瞻拜观玩,此举正中任臻下怀,自是欣然答应。 咏真观虽是皇家道观,却在台城皇宫之外,矗立于玄武湖北,颇为清幽,王国宝所乘车驾刚至山门以内,便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待二人下了车驾,任臻便有些被眼前这金碧辉煌气势非凡,有如仙雾缭绕的广寒天宫震住:“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我看多少楼台都比不上这一座啊!”他前世也算是走遍名山,青城、龙虎等道教祖庭都尚且无此规模,怎不教他震惊。 王国宝哈哈大笑,只道任臻是关拢人士从未来过江南:“我从未听人说甚’南朝四百八十寺‘之说,这咏真观乃皇家道观,国赋供养,民间庙宇岂可与之相提并论。”(注1) 任臻一笑便也掩口不说,跟随王国宝等人入观,看他颐指气使地指挥众道士清场备礼诸多事务,众人忌他是司马元显的人,自然是争相奉迎。 任臻在无人处见缝插针地轻轻一拉王国宝的衣袖,指着院中的几座车驾道:“不是准备清场么?这又是哪府上的车驾?”能来此处的自也非贩夫走卒,王国宝已认出乃是中书令王恭府上的马车,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招来观主一问,方知来的并非王恭,而是他的嫡长子王澹,每个月倒有十日在此开坛论道,研究谶纬之学。 任臻轻声道:“若有心,在家中亦可修道,巴巴地跑出城外做甚?” 王国宝一听有理,便故作常态地请观主了清真人拿来往来香客的记名卤簿,查看之下心中一动,立即命亲信属下私下探访,自己则坐在道观静室内喝茶等着。不出一个时辰,果然传来消息,王国宝听罢喜不自胜地一击掌,恶狠狠地道:“王恭也有今日!”却原来王澹在道观内论道,在座与会的诸人之中竟有一名女客——乃是淮陵内史虞珧之妻裴氏,此女惯服丹药,身穿黄衣,易钗而弁,打扮地就如天师道道士一样,混在众宝客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而那王澹脸面廉耻一发抛诸脑后,但凡来此,出入起居皆与其同…王国宝耐不住对任臻说起说起王恭父子的阴私,不由得意洋洋:“那王恭还自命清高,对我百般不屑,他儿子还不是借机妄为,胡天胡地?而虞珧这人白占了一个好出身,性子也忒软弱,就这样甘心做乌龟王八!亏得两家还是世交!这事儿要是说破了,看他王氏父子成不成建康的一大笑柄!” 任臻抿嘴一笑:“那王大人打算如何报仇?” “自然是向我们大王禀报此等丑闻!” 任臻一摆手道:“此等风月之事,若无实据,纵是传扬出去也不过捕风捉影,何况这事还关乎着王、虞两个大户世家,殿下未必喜底下的人借此兴风作浪。” 王国宝一怔,随即想起司马元显当初在石头城里就曾经为此敲打过自己,暗示若只是争一时之气死咬王谢党人,自己不会时时都替他出头。当下不疑有他,忙问其法,任臻这才道:“宫中打醮将即,你既负责此处安全防卫等事,就以西录的名义下诏清场,命所有人提早走避——仓促之下,王澹只能与裴氏女共坐一车避回城中,届时你不拘什么借口,说在观中发现了可疑人等意欲潜逃,追上去挨个搜车,不信搜不出那乔装打扮的娇客妓女——众目睽睽之下,王氏父子不是更无地自容?” 王国宝抚掌称妙:“还是任兄脑子转地块,王恭这人道貌岸然故作清高,就让他儿子给他长长脸面,知道什么才是家门之耻!!” 因任臻出谋划策替他不声不响地出了一大口恶气,王国宝不自觉中已对他称兄道弟起来,二人此后来往密切,更显“亲睦”,此乃后话了。 而任臻则是在心里却暗自冷笑:只怕你终究还是棋差一招——他早已让兀烈暗中守在道观之外的必经之路上,待王澹车驾一出,便借故冲撞,人仰马翻一派混乱之际将二人藏进自己马车里送回王家,当面交予王恭。这一方面是赶在王国宝之前替二人遮掩再三,另一方面则是将这把柄攥进自己手中。最后便是由兀烈出面以探病赔偿之名送上巨款重礼——横竖是他们撞坏了马车,赔偿损失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此事外传,横竖也不失王恭的体面。如此挟威示恩之下,王恭不傻,就是再清高自许也只能收受贿赂,忍气吞声站到他们这一边来。 如此事可定王恭倒戈,则他引蛇出洞的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另一半么,就要着落在这王国宝的主人身上了。 注1:东晋时虽已佛学东渐,但按传播途径来看彼时还只是在江北与中原地区大为风行,而江南下游佛教的真正大兴,应该是在南朝正式开始之后替代刘宋的萧梁时代 第120章 然而司马元显绝非善与之辈,刚愎自用,城府森严,可比王国宝难对付的多,任臻为了接近讨好他几乎是打点过他周边上下左右所有人,司马元显虽应承了与他结盟,却只是口头承诺而已,未见真章,任臻倒也沉得住气,此后再聚也不过是歌儿舞女,谈风弄月——说来任臻在这个时代英雄豪杰是见的多了,但唯有司马元显在某种喜好上与他算是“同道中人”,任臻在这方面自诩是开派宗师级的人物,要引起他的兴趣与好感,自非难事。 此刻他二人就并肩齐头地倚在一张雕花镂玉的三扇屏风榻上,听堂前水榭里的乐班在吹箫弄笛,前些时日新得的那剑舞优童正倚在司马元显膝畔为其捶腿。一曲终了,司马元显受用无比似地眯起眼道:“任兄觉得此曲如何?” 任臻抚掌赞道:“好听!就是大点声就好了,离地太远,如隔靴搔痒一般,如何听地真切?” 司马元显闻言哈哈大笑——曲乐之声隔水传来方才清越婉约,是个曲径通幽的意思。这任臻平日花花公子似的无所不精,却是附庸风雅,居然说出如此引人发笑的俗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凝了笑意,蹙眉望向微笑着的任臻:“任兄何意?” 任臻信手一指堂上层层叠叠的丝纱垂幔:“在下是个粗人,不懂此间道理。但在关中亦曾闻胡人演乐,往往大开大合振聋发聩,直达人心。到了江南方只此地听曲须讲究情调,遮遮掩掩曲曲折折隐隐约约,可听者远在十丈之外,又层层隔音削弱之后,听进耳中的还剩多少?” 司马元显垂下眼睑:“你我既是同一立场,任兄不妨直言。” “若论施政行权,相信朝廷之上无人是殿下的对手,然手无兵权,令不出三吴,又如何与人抗衡?” 人,自然指的是谢玄,东晋朝中唯一敢与司马元显分庭抗礼之人。当年司马元显上台之后原是为富国强兵不得不启用在野的谢玄为三军统帅,然而握有北府军十万之兵的谢都督屡立战功之后已然羽翼渐丰,与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便隐隐有了与东晋朝廷叫板的实力。司马元显纵使贵为宰辅,实际掌控的兵力只有台城禁军,政令亦难出三吴之地,而外藩如荆州扬州等有驻军之地皆自成一派。就算要打西川谯纵,领军主帅十有八九也是谢玄本人或是麾下的北府将领,而轮不到司马元显去建功立业,那他们一场辛苦又不过是为他人嫁作衣裳。 任臻一针见血,他又何尝不明?“那依任兄之言,小王该去夺谢氏的北府兵权?”司马元显淡淡地问道,心中则道:若任臻答是,便是处心积虑要挑拨离间引他与谢玄争权夺势而终致东晋内乱,可见其包藏祸心,此人便万万留不得了。 谁料任臻一摆手道:“北府军乃谢玄一手创立,根基已深,夺之谈何容易。何况将相争权有如伤筋动骨,于国于己皆是无益,敝国还须仰仗贵国出兵,同灭后燕,共图大业,在下奉命在身,怎敢出这等馊主意?” 司马元显顿时起了几分兴致,倾身追问:“那任兄可有良计?” “募兵。”任臻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如今三吴诸郡税收政务既然皆在殿下掌控之内,大可以安帝之名下诏征调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如此不过一年半载,殿下便有了与谢玄相抗衡的兵力,又何必忌他制肘?” 司马元显默然,在脑海内暗自计较了许久,心下已有几分活动,嘴里却说地甚是保守:“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 “这个自然。”任臻见好就收,料司马元显已有计较后着,便笑微微地与其推杯换盏——他想起了离开长安之时,姚嵩的话:此去建康,成败在司马元显一人。 当时自己诧异反问道:司马元显虽执掌朝政但不过弱冠,哪里就这般厉害?姚嵩一摇头道:“就因为此人年轻,自然锐意进取,一心图强,可惜太过刚愎自用又急于求成,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任臻不得不再次佩服姚嵩千里之外尚有识人之明——司马元显分明是心动了——能压制谢玄成为东晋真正的无冕之王,怎不令他神往。 东晋隆安二年,前将军兼豫州刺史谯敬王司马尚之上奏:祈出兵四川,收复西蜀,中书令王恭首次附议,更提出与燕修好,签订盟约,来换取他们对东晋西征的支持。 王恭在此之前乃是坚定的“北伐派”,提起盘踞中原的燕国几乎是咬牙切齿,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改弦更张。又有臣子指出东晋历朝以来数次西征皆铩羽而归,如今北部边疆与两燕都时有摩擦,一旦分兵西进,恐腹背受敌,重蹈覆辙。位列首班的司马元显待身后一片赞同声起,方才袖手昂头,骄矜地道:“谁说国朝无可用之兵?!北府军既然无暇分兵,那便不必分了——由朝廷另行募兵就是!” 此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堂静默之余尤以立于另一侧的皇弟司马德文最为震惊——司马元显在朝中再跋扈到底手上无兵权,若有朝一日他重兵在握,再凭他的皇族身份为何不能号令天下甚至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司马元显洋洋洒洒地已将眼见满殿之上,群臣诺诺,竟无一人有胆量有立场去驳司马元显的话,连一贯耿直刚硬的王恭都反常地沉默以对,他这素来软弱又无实权的挂名王爷又怎敢逆他的意?到最后司马元显竟撩起蟒袍衣角,疾步拾阶而上,两旁的宫女太监皆是呆若木鸡地傻眼看着这开国以来头回未经宣召就直上御阶的王爷。司马元显则丝毫未觉不妥,他在双眼放空的晋安帝面前提袍跪下,恭恭敬敬却又不容商榷地道:“皇上以为如何?” 司马德文张了张嘴,到底不敢阻止呵斥,而晋安帝对这个熟悉且凶狠的“堂弟”更是向来发憷,如今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被推到台前,只得紧张地抓了抓明黄色的褥子,磕磕巴巴地点头道:“准准准准,准奏。” 一时下朝,司马德文赶上几步,叫住了王恭,王恭转过身来见是琅琊王,便低头一避,躬身作揖:“大王有礼。” 司马德文此刻五内暗焚,哪有空虚礼,一手携了他的袍袖紧紧攥在手里,却还不忘低声细语、避人耳目:“王大人今日朝上为何忽然附议筹建新军之事?” 王恭苦笑道:“谯纵割据西川,久为大患,司马郎君既有心收复,我等为人臣子自然——”司马德文焦急地打断他,干脆挑明了问:“王大人此举可是出自谁的授意?” 王恭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谢玄——这司马德文倒是比皇帝还要紧张朝政局势,可惜实力薄弱、有名无实,当然非常紧张拥兵石头城的谢玄的态度,若真是一直庇护他们兄弟的谢大都督也倒向了把持朝政的司马元显,后果自然堪忧。 可他此时身不由己、有口难言,面上却还是一派淡定风度:“大王若然对此存疑,何不亲自求问?” 司马德文想了一瞬,顿时明了过来,随即冲王恭一拱手,无声离去。 他上了车驾,帘幕放下之际低声对窗外心腹密语道:“持本王信物,速呈谢大都督案前!” 不出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咏真观打醮法事,帝后皆要例行出宫,自然声势浩大,一向清净的洞天福地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宫里宫外的执事侍卫宫女太监并文武百官挤了黑压压一地的人,只是这一次的集会气氛着实微妙,有不少大臣都“称病不来”,例如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又例如王恭与王澹两父子。皆因前日朝上司马元显忽然以安帝名义下诏强行征调扬州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此举雷厉风行,在朝上一石激起千层浪;显然下一步便是欲自己挂帅收复川蜀了。自西晋八王之乱导致神州沉陆,衣冠南渡之后,复国于江南的司马氏便很忌讳皇族掌兵,历代亲王无论多位高权重也都不予兵权,虽然这也客观上造成了士族发展坐大,藩镇听调难宣等弊端,但总算维持均衡,勉强至今。如今“司马郎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势要破一回祖宗惯例了,可拥重兵于石头城的大都督谢玄岂会甘心?鉴于如今两派相争情势不明,众人皆是三缄其口。 外面再群情暗涌,却分毫也影响不到王神爱的冰雪琉璃心。侍女们打起帘子,扶着她由华盖八宝车上下来,站在晋安帝身侧,打量着这座香火不断,颂道不绝的琼楼玉宇,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淡然微笑。掌印江南道教的了清真人迎上前来,对帝后行毕大礼,又特意冲王后打了个稽首:“无量寿佛,娘娘气度越发出落不凡了。”无他,皇后一年捐出的脂粉钱,便足够供奉道观一半的开销,而咏真观有今日规模,得王谢子弟助益不少。 “多谢仙长。”王神爱淡然一笑,她素有慧根,幼年无知之时父亲打坐悟道之时便常跟着学样学样,母亲有时看见了还笑话她怕将来要出家做个女道士去——如今身锁重楼深宫,此番戏语倒是提也休提了。 司马德文与她并立于皇帝两侧,一左一右地搀住晋安帝规行矩步缓缓行来,他近来心中有事,急地嘴角都燎出了几个水泡——石头城离建康不出半日即可往返来回,而他派出去的信使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谢玄方面亦毫无动静,似是撒手不理这朝中风云了。司马德文知道自己的皇帝哥哥是指望不上的,无奈之下只得寻思着想向皇后诉苦求助,此刻冷不防偷眼打量王神爱,但见她自踏入咏真观起,面上便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冷漠而超离的神采来,仿佛即将羽化成仙。 按照惯例,打平安醮须得三日,头日请神上香次日祈福打醮最后送神还礼,但帝后皆不能在外留宿因而从权,缩为一日。帝后领百官在午时之前向三清神像上香,便避入内堂用点素膳,暂做歇息静待下个仪式。在室内王神爱早已褪下了华服贵饰,做青衣道姑装扮,正手执拂尘,阖目凝神地盘腿而坐——王皇后每日必要打坐行“养气”之道,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宫人们都知道避忌,在其打坐之时是万万不敢出言打扰的。 安帝还是孩童心性,最不喜庄严肃穆的场合,已经被拘束了半日了,又见摆上来的膳食都无甚可喜之物,味同嚼蜡地啃了几口便丢了,躺平身子伸长手臂就去抓王神爱的襦裙:“姐姐,我要回回回宫~”论实际年岁,他比王神爱还要大上一两岁,宫女们见状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却还是没人敢出声。 王皇后依旧闭目却皱了皱眉,领班宫女见状连忙跪下扶着安帝坐起,柔声哄道:“皇上,咱们出去找琅琊王殿下要吃的好么?” 等到终于把皇帝哄开找自家兄弟去了,室内重归清宁,王神爱却似心有杂念,打坐不到半个时辰便无法守静存思,只得缓缓睁眼,中止静修。一旁的宫女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上前禀道:“娘娘,琅琊王殿下在外求见。” 王神爱被轻轻搀起,转过身去接过宫女递上来的三宝香,如往常一般在室内高挂的三清祖师画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末了插香进炉才冷淡地道:“本宫正在清修,谁也不见。请王爷回去安生伴驾吧。” 司马德文在室外显是等地心焦了——安帝玩地累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他这才能脱身觑空来向王神爱诉苦求助,盼她能出面力挽狂澜——若司马元显再揽军功,那安帝与他这“皇弟”的地位便更是岌岌可危,更有甚者,司马元显或可擅权废立,届时他与那皇兄怕必落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谁知宫女来报,皇后闭门不见。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王神爱不会不知道近来朝上发生的这些大事,但她一贯醉心玄学不理朝政,上次出手相援已是例外,这回看样子是准备撂手不理了。他急地想再央求宫女通报,却不期然听见室内传来一阵铮然琴声,清脆悦耳却又流水无情——此琴名“琼响”,乃皇后陪嫁之物,入宫多年从未离身。司马德文知道王皇后这琴声正是表以拒绝之意——她性子清冷且说一不二,虽与皇帝结发三年,但安帝与自己都对其敬畏有加,不敢勉强,只得悻然而退,却又不甚甘心,只是他性子优柔,竟不肯就走,反而在不远处的游廊下来回踱步,正在没奈何时忽见一儒生打扮之人自外夺步而进,如入无人之境。司马德文唬了一跳,咏真观乃是皇家禁地,今日更是戒备森严,哪个布衣平民胆敢擅闯?! 他忙闪身躲在墙侧,站定了偷眼望去,但见那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是本应在石头城练兵的东晋大都督谢玄! 他…他终是没有撒手不理。可为何要悄无声息避人耳目地于观中相见?却是要谈何大事?司马德文刚松了口气,又不免惴惴揣测,忽闻室内琴声陡歇,随即是宫女们娇柔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皇后娘娘有请谢都督。” 谢玄屈膝跪地,在阶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记,口称“皇后千岁。”得了恩旨平身之后,他才起身垂手,立于堂上,随即便听到王皇后那四平八稳的声音:“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无妨上阶一叙。”须知外臣入宫,朝拜帝后皆是规矩森严,而能与王后面授亲谈的,唯有宫中几位亲王,遑论她亲自来邀。 谢玄再次谢恩,方才起身绕过一扇三合冻石大屏风,不期然正撞进一双翦水明眸之中。他刚欲再拜,便听那端坐着的女子喊了一句“六哥。” 陈郡谢氏世家豪族,谢玄在众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六,小时候惧难养活,长辈们便给取了个贱名为“羯”,族中亲朋并年岁稍长的兄弟们玩笑之时都爱以“六羯儿”这诨名唤之,谢玄少时没少因此赌气,唯有其在时任中书令的王献之府上研学书法之际,王家小女儿每每见他,都是乖乖巧巧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六哥”,哄地彼时尚是少年心性的谢玄心中暗喜,便总是竭力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兄长气派来,爱宠有加——当时王神爱之母新安长公主见状便偶然取笑道:“兄妹这般友爱,待吾女长成,若得婚配,必成佳偶。” 这诚然是句玩笑话,谢玄年长神爱十岁有余,断无匹配之理,若干年后,谢玄娶了王氏家族的另一位适婚女子,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惜其妻早逝,谢玄断弦之后再无另娶;而王神爱则嫁予当时东宫太子司马德宗,隆安元年晋位中宫,母仪天下。 世事如棋,白驹过隙,昔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雨打风吹去,如今重逢,一个贵为一国之母,一个身掌三军兵权,彼情此意,早已大不相同。 然而王神爱在此时此刻喊出了这么一句家常问候,清冷如谢玄亦不得不有几分动容,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唤道:“皇后娘娘。” 王神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她在这深宫广厦之间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一抬手:“六哥,坐。” 谢玄在她身边的三足凭几上落座,抬眼便见到王神爱案上所设的七弦古琴,不由微笑道:“名琴’琼响‘,我已有近十年未曾得见了,想当年娘娘未入东宫之前,长公主倒时常教你我合奏,十年弹指一挥间,娘娘风华正茂,我却已将入中年。” 似亦回忆起了当年在王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一向冰雪心肠的王神爱亦流露出了一抹神往一抹追思,她望向这个年过而立愈加英姿勃发的俊美男子,轻一颔首,道:“六哥风姿更胜往昔。” 王神爱目下无尘,生平绝少夸人,这番赞语已属发自肺腑、难得可贵,而谢玄一笑即收,语气一转便直奔主题:“微臣本不该打扰娘娘修道,然而宫中耳目众多,咏真观好歹还算是安全一些,这才不得不连夜自石头城赶回建康,潜入观中拜见皇后。” 王神爱呼吸微窒,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十管白玉水葱一般的手指半晌,才轻声道:“大都督有话直说吧,本宫,愿闻其详。” “司马元显募兵之事怎会发生地如此突然?就能以’圣旨之名‘昭告天下,而事先一点征兆皆无?” 王神爱苦笑道:“都督是怪本宫不及阻止?”她抬眼望向谢玄,语气转疾:“司马元显毕竟是本朝尚书令,皇权特许,上朝主政,当场令皇上点头应允又有何难?本宫毕竟一介女流,后宫之事尚可署理一二却不能顾及外朝政事,司马元显募集私兵之事既在朝堂之上发生,满朝文武皆阻止不能,当朝即可拍板,本宫又焉能未卜先知防患未然!” 听此话直刺王恭王澹父子无故倒戈之事——若非为此事发突然又太过迅速,他又何必背地里匆匆回京面见皇后——谢玄连忙起身垂首,恭声道:“微臣不敢——只是司马元显一面欲与燕结盟,用兵西北;一面又扩张势力,筹建军队,难免有自己的野望私心,于国于家怕都无益处,臣不得不忧心匆匆——” 王神爱冷冷地道:“司马元显身为宰辅,用兵西川,收复蜀国,有何不对?难道司马家的男人都要一味地傻玩傻乐才是好的?” 昔日在宫中她挺身维护晋安帝而打压司马元显的嚣张气焰,无非也是因先前谢玄请托,然而说到底,王神爱看待自己的夫君司马德宗,其实与那司马德文、司马元显并无二致,依她本心,只要那权倾朝野的“司马郎君”没闹到窃国谋位的地步,那他如何跋扈如何弄权如何治国,又与她这注定半世囹圄的女子有何相干? 谢玄一听此话隐含怨怒,便也噤声,领班宫女乃是未出阁前就跟着的老人了,见状便悄悄地带着众人退下,谢玄直待四下无人才柔声劝道:“娘娘,我知你品性高洁,闲云野鹤从不想攀龙附凤,甚至在宫中避世入道也实因心有不甘,然而你我竟投胎于此等钟鸣鼎食的王谢世家,便生而有不得不尽的责任与义务——无论如何,你须护着皇上,死生不离。” 王神爱昂起头,转过脸,打断他的话,语气森然:“我知道。打从我披上嫁衣之日便知道。江南四大门阀为何唯有王谢最盛,便是因为彼此通婚且代代都有嫡系与皇室结亲,若非如此的血溶于水,我们这等公卿盈门的权臣世家,早已为上深忌,被灭门数次了!既已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我便无悔,无恨,无不甘。” 她说的甚为决绝坚定,然而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美貌少女葬生于这九重宫阙,长伴青灯拂尘丹炉蒲团,又岂能无悔,无恨,无不甘?谢玄轻叹一声,还如儿时一般以兄长的语气痛惜道:“小妹,你受苦了。” 苦?世人皆道她贵为国母、锦衣玉食,又有何苦?殊不知人生七苦——痴怨憎恨爱别离,至苦莫若求不得!王神爱出了一会儿神,直到谢玄醒悟如今二人身份已有如云泥,慌忙告罪,她才转过头定定地看向谢玄:“六哥,若当年你已成婚而堂姐未逝,先帝膝下有适龄公主欲指予你,你可会停妻再娶?” 谢玄文武双全,才德兼备,诗酒风流冠于江南,在南朝士民心目中完美地有如圣人,若当真抛妻悔婚,攀附天家,可谓声名俱丧。然而他稍一犹豫便点头道:“会。正如宁康年间,皇命之下,你父曾无奈休妻,尚新安长公主,乃我辈天责。”(注1) 微光之下,王神爱面色青白而毫无一丝血色,整个人争如冰雕玉砌的雪人一般,良久以后她沉沉一颔首:“好。六哥够坦诚。你我既都已以一生为赌注,自要竭力保王谢家族千秋万代。如今司马元显既已执黑先行,当何以破局?” 谢玄见王神爱如此说,心下便是一宽,遂正色问道:“募兵乐属之事太过突然,兼王恭忽然改弦更张,支持与燕结盟,我疑心两件事有所关联——或是有人从中牵连策划!” 王神爱冰雪聪明,虽少问政却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是那燕国使者暗中操纵?” “目前尚不能确定。”谢玄沉吟着道,“司马元显虽然年少轻狂但刚愎自用,照理来说,不会轻易信任非我族类的外国使臣,而王恭更非贪利小人,焉能被人收买为人作嫁?” 司马元显建军夺权事出突然,他深知兹事体大,未有十足把握之前并不敢擅下结论、轻举妄动,两人还在商议之际,殿外唱名又报: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求见。 王神爱愣了一下:“他今日不是抱恙告假了么?”谢玄却明白过来:他前脚刚到司马元显后脚便至,显然是收到了耳目消息才能踩着点来地这般巧合——他先前数次以公务为名召他回京皆被推脱拒绝,如今他却悄悄潜入皇后内室,单独陛见,且不说他二人是否密谈私商,单是外臣逾制瓜田李下之名,传扬出去亦是大为不妥。 “本宫传旨,不见他便是。” 谢玄苦笑摇头道:“他处心积虑半路杀至必是已知先机专为截我而来,岂会轻易罢休?司马元显果然手眼通天,没想到连这咏真观都被他安插了人手。” 王神爱闻言亦有些着慌,谢玄反安慰道:“我自侧门小道避走,皇后如常应付便是。” 王神爱只得胡乱一点头,命人去请。果不其然,那司马元显人未至而音先到,几乎是大步流星冲进室内的:“小王今日偶感不适,来迟一步,望皇后赎罪。”入内之后行毕大礼,他便自行起身四下打量,口中笑道:“小王一时耳拙,在外仿佛听见殿内说话之声,只当皇后娘娘诚感九霄,三清祖师显圣凡间呢。” 王神爱冷冷地道:“那看来王爷果然是身体不适了,待会儿求神之时可要更加虔诚才是。” 司马元显并不被激怒,笑微微地应了,王神爱着急想让谢玄脱身,没说几句便欲打发走他,谁知她愈是心急司马元显便愈是笃定,东拉西扯只是不肯告退,却苦了一墙之隔、走避不及的谢玄。 咏真观不比皇宫,屋室结构简单,就是帝后驻跸休憩之所亦无迂回藏人之处,他自侧门而出,朝外探头一看,便连忙闪身而进贴壁而立,避开了迎面走来的几个侍卫,心里则是一凛:司马元显果然有备而来,他府上亲兵正在观内四下守候戒备森严。若是以他身手自可强行冲出,然如此一来必惹更大动静,被司马元显当场拿住把柄反更是尴尬。谢玄卡在半途,不及脱身又无法藏身,正无法时,肩上却被轻轻一按,他猛地回头,出手如电,直朝来人命门扣去。 那人却似早已预料,单手一挡一隔,便化了他的杀招,又抢先一步攥住谢玄的手腕,悄声道:“谢郎,是我。” 谢玄猛然抽出手来,又是一拳挥向,虎虎生风地砸向他的面门,口中尤咬牙切齿地道:“果然是你——任、臻!” 注1:王神爱之父王献之,为王羲之第七子,风流蕴藉冠于一时,本与发妻郗道茂感情深笃,孝武帝即位后将其姐新安长公主指予王献之,令其不得不忍痛休妻,后生下独女王神爱。而其原配郗道茂被遣还娘家之后生活凄凉,无所依托,不出三年,无疾而终。 第121章 虽然眼前这人做了乔装,但几乎一照面一对眼,他就认出他来。 “别别别打脸。”见讨饶无效任臻赶紧道,“司马元显就在五步之外,咱先走再说~” 谢玄怒气不减,却也压低了声音:“你说地轻巧,他既然来,必是四下包围,如何能走?” 任臻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从中抽出一件半新不旧的宽大外袍来,却是一件道士出家所着的水田衣,笑嘻嘻地道:“山人自有妙计~”见谢玄还欲吃人似地瞪着他,便羞答答似地一低头:“谢郎不会此时还顾及身份,不肯假扮道士吧?”话音未落衣服便已被劈手夺去,须臾过后,谢玄寒着张脸系上袍带,一整衣袖,道:“走。”他面容英俊长身玉立,若沙场之上戎装入阵自也凛然生威,然此刻黑发披肩,举止风流,看来却也十足似个俊俏无匹的清修之人。任臻却先后退半步,偏头上下打量,然后欣赏似地咂了咂舌,见谢玄差点忍不住又要抬脚踹人,才悻悻然一摸鼻子,忽然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随我来。” 那任臻分明是久居关陇之地,生平第一次来到建康,但却出入自家一般在这江南第一道观里的各个小道间穿插行走——那咏真观乃是皇家道观,又为当年谢安所筹资兴建,说白了,是王谢子弟在京中一处可避朝廷耳目的聚会议事之所,但多年军旅,无暇他顾,谢玄自觉对此地还不如任臻轻车熟路,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口中冷冷地嘲道:“不知该夸陛下手眼通天还是胆大包天,我朝国都之内都能出入如无人之境!” 任臻的脸皮乃是百炼成钢,丝毫不介意去贴人的冷屁股:“好说,我一天参观个三两回,就是迷宫也走熟了。”谢玄反唇相讥:“是了,我在石头城也听说你们燕人处心积虑收买了司马元显的左右,还给他送上了不少妖童艳倌、奇珍异宝。既能攀上了司马元显,你在建康城中自然如鱼得水,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任臻忙正儿八经地反驳道:“我与王爷的喜好可是天差地别。他专爱一些别扭清高的小风情——啊,就如都督一般——简而言之,就是自找罪受。我笃信的可是两情相悦,你若无心我便休,又何必强人所难缘木求鱼?” 谢玄见他玩笑开到自己头上,还满不在乎地承认自己那上不得台面的龙阳之好,当即面色一僵,摔袖怒斥道:“可惜这世上跟你两情相悦的人也忒多了些——还尽是七尺男儿!” 任臻停住了脚步,扫了他一眼,好像忽然有些明白原本与他惺惺相惜的谢玄为何会对他愈加厌恶了——这世上有一类人清高不凡又自诩正道,对一切超出他接受范畴的事情都目为离经叛道,而他作为一国之君,不仅爱男人还爱的轰轰烈烈洋洋洒洒毫不遮掩,在他眼中就更是不务正业该死至极了。二人之间正是气氛凝重之际,忽闻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唤:“任大人?” 任谢二人顿时一僵,谢玄未曾转身,任臻则抬眼望向来人,那峨冠博带徐步行来的正是他近来极力交好的谯王司马尚之——朝上作为先锋率先提出募兵乐属筹建新军的便是此人。他亦是东晋宗室,五年前能以庶子身份袭了其父谯敬王司马恬的爵位,倚仗的便是当时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支持,之后更是投靠执政的司马元显,同声连气,一路亨通,如今在司马元显的扶持下已官拜前将军、兼领豫州刺史,在皇室中可谓是司马元显最铁杆的支持者,故而任臻平日亦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与其结交。 司马尚之奉命领着几名禁卫军恰好巡查至此,此时法事已快开始,全观戒严,连帝后并司马元显都已移驾咏真观的三清正殿候着,却见任臻和一个道士还在外流连,不免诧异,自要过来查问一二。任臻背着手飞快地攥住了谢玄的衣袖,只低声道:“先走。” 谢玄莫名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急匆匆地将人一推,任臻死活不放,纠缠不清,宛如二人纷争一般,直到谢玄猛地抬袖,扯裂了道袍,这才头也不回地强行离去。 司马尚之一愣,正要带人围阻,却冷不防被任臻一把拦下,他攥着那半截道袍无奈地朝司马尚之俯身一揖,苦笑道:“他只是咏真观的一名道士,大王给在下一点薄面,就别去追了吧?” “打醮仪式即将开始,你不进殿却与个道士纠缠不清做甚?”司马尚子刚问完话便回过味来——他于酒色一道浸淫日久,平日虽不好南风,却也看的出那小道士的背影猿臂蜂腰,长身玉立,想来也是姿容出色,入了这大燕副使的眼,居然不顾场合地前去拉扯纠缠。他并指在空中朝任臻虚虚一点,似笑非笑地道:“壬至兄,这可不是在长安城啊,咏真观的道士你都敢起心觊觎,就不怕天谴神罚么?” 任臻连连告饶道:“莫说天谴了,就是被观主了清真人知道,在皇后娘娘面前告上一状,都能叫我打道回府吃不了兜着走了——不瞒大王,此子我头回来就看上了,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造次,方才是他正欲上殿与我撞个正着,我一时忍不住、昏了头,这才上前兜揽——所以我才恳求大王,莫要追他,闹大此事在下怕要以死谢罪了。”司马尚子心中暗道:他王府之中丽妾艳妇上百,自诩是个出了格的风流王爷,不料这任臻可算比他还要色胆包天!不过也是,司马元显处事果断为人刚毅,近来不也好上了这一口?这任臻若不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共同兴趣投其所好,能哄的司马元显如此开怀甚至对他另眼相看言听计从?更兼任臻为人豪爽,平日待他亦是一掷千金,左右不是大事,他何必与司马元显的座上贵宾过不去?当下便挥退了宫禁侍卫,摇头叹笑道:“壬至兄,为那’美人‘你可要欠下本王一大人情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任臻点头哈腰地笑道,“在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重谢大王。” 任臻好容易摆脱了司马尚之,一个箭步追出观去,却已是空无一人,他知道谢玄纵使只身入城应也在观外布置了接应的人手,想来终于脱身,早已远走。谁知自己回头转身,刚到了转角僻静之处,忽闻嗖嗖风声迎面袭来,他欲后退避让,另一杀招便如影随形而上,任臻拆解不到三招,就已被一掌按在了气海穴上,只待对方内力稍吐,便受重创。他只得无奈收手,一耸肩道:“谢都督,在下方才可是出手救了你——你不是一贯义薄云天恩怨分明的么,就这么想要在下的一条贱命?” 谢玄才不理他这欠骂兼欠揍的话茬,神色间凝着一片难散的阴霾:先前他不在京城,不是没怀疑过朝中发生的这接连的巧合都是燕人在翻江倒海,但他真没料到任臻会有这胆子亲身犯险,否则他定当、定当——“你就不惧我将你就此拿下,以为人质,要挟长安吗?” 任臻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胡子,笑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交好?区区在下乃大燕国区区一个光禄丞,又有什么值得要挟的地方?” 谢玄冷笑道:“任臻,明人不说暗话,我不理你这次捏造出个什么身份,只消把你押往关中,无论姚嵩还是慕容永想必都会有求必应!” 任臻好整以暇地道:“你不会的。” 谢玄不为所动,嗤之以鼻:“为何不会?上次失地撤军之仇我没齿难忘。” “可我忘了。”任臻忽然正色道,“忘了你在河南趁火打劫,渔翁得利,甚至伤了我最爱的人——因为如若你我身份立场互换,我一样亦会做你所做的决定。” 谢玄登时一愣——他将这点私情说地如此坦荡倒叫他不知该做何反驳——他怎不知道任臻出手助他且一路上一直做小伏低插科打诨,原也是因为自觉上次之事耍阴招有点对不住谢玄,然则说到底二人家国不同、立场迥异,而他为救爱人,本无所错,又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何必如此放低身段?他咬了咬牙,冷声道:“那你此次潜入建康处心积虑究竟所为何事?” 任臻夸张地耸了耸肩:“国书上说地甚是清楚了啊~两国结盟,共图后燕,平分天下——一双两好,互惠互利。” 一双两好互惠互利?谢玄嗤笑道:“你和后燕慕容垂有嫡庶之争,为夺关东已经打了整整三年的拉锯战,我们东晋为何要淌这浑水?作壁上观,从中得利,岂不更好?” 任臻摆了摆手,一脸诚意地劝道:“两国之间,没有永恒的关系,谁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你愿意,一切条件都可相谈的嘛——为什么你我不能成为携手共进的朋友?我甚至可以放弃支援谯纵,助你夺回西川,最后共治九州两分天下,都督便是晋朝的中兴名臣了,何愁不能青史留名?” 谢玄似被说动了一般,颦眉思考了须臾,忽而倾身靠近任臻,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轻声道:“你就是这么…说服司马元显的?任臻,’最擅攻心‘这四字我自叹弗如。” 任臻至此缓缓地凝了笑意,回望谢玄,二人对视良久,久到彼此之间交织的气流都仿佛凝冻成冰,谢玄方才一字一句地道:“你早就知道司马元显布下人手眼线拿我故意出现助我以为邀功示恩已是其心可诛;而你劝司马元显在三吴之地推行’乐属募兵制‘,强行将江南大族掌控下的佃客们剥夺自由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此举乍看之下可大大扩充国朝兵马军队,然则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唯有这三吴富庶之地,长此以往,百业凋零,必使世家豪门怨声载道离心离德,以致动摇国本——此乃釜底抽薪温火慢炖的毒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而又轻若鸿毛:“你连关东之地都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定要与后燕一决胜负,何况江南这片秀色河山?!你当然可以将谯纵弃若敝履,任晋军暂时收复四川,因为你笃信,将来可以再一举揽括,统一南北!任臻,我不是司马元显这般的冲动少年,信不了你的口蜜腹剑。” 他那一身道袍在风中随风扯散,望之有若谪仙,吐出的话语却如刀剑诛心:“做为敌人,你远比慕容垂可怕。” 任臻闻言,很惋惜地叹息一声,苦恼似地道:“…你我就没有携手合作的可能?” 我又怎会去与一个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枭雄合作,甚至助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变地更加强大? “我没必要杀你。”谢玄收回攻势,负手而立,冷冷地道,“但你我永不会化敌为友。” 那日在咏真观不欢而散之后,谢玄便回到石头城暂将练兵之事交予北府参军刘裕,待交接已毕便正式回京“述职”,头一日便亲往求见司马元显。司马元显怎不知道他气势汹汹是为何事而来?平日里若得谢玄大驾光临他必定暗喜,此刻却是命门人客客气气地出府谢客,说自个儿“忽染风寒,不能视客。”谢玄日日堵人,他便天天避见,一个拖字诀,绝不给谢玄向他提出反对募兵的机会。 如此数日,便是在建康宫太极殿举行的正日大朝,谢玄只得悻然回去上朝,司马元显则在府内搂着任臻新送的那俊秀少年吃茶听曲,闻得谢郎终肯离去,便摇摇头笑道:“我欲见你,你不肯,这回倒是反过来了。”募兵建军之事已算是木已成舟,眼下正下发诏书严命各郡县遵旨执行,再拖下去谢玄也难挽狂澜。 司马元显虽录尚书事,但并不次次上朝,事必躬亲,此次更是为了躲人而故意避居在家,却万没想到谢玄入朝的首件奏事居然是要自请裁军——古往今来,凡为将者无论出于私心公意皆拥兵自重,从来无有自己主动向朝廷请求裁军的。谢玄此番裁撤石头城驻军兵员的百分之十,理由是年初扬州一带曾遭洪灾,国库为赈灾已经吃紧,又不宜再增加赋税,他愿以身作则带头缩减军需。 谢玄都督中外诸军,又兼任太傅,位至三公,而司马元显人不在朝,他的近臣亲信也不敢太过造次,此消彼长之下,谢玄所提之议竟无一人反对,下朝后更干脆跪在皇宫章门外不走,当场等候皇帝答复,随即将加玺盖印的周章飞马传报各地。一干事宜做地行云流水,待司马元显在府中知晓,已是米已成炊,无可反对了。他气地将那奏折望案上一摔,半晌才咬牙蹦出俩字:“奸狡!”。王国宝怎不知这说的是谢玄,但他素来工于心计、善于奉迎,因知道自家王爷那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所以司马元显骂得他却不敢跟上,只得陪着叹道:“这当口提出为民生国库要裁减兵员,确然是一石二鸟——咱们这时候反而提出要主动出兵攻打谯纵收复西川而迁丁入京、筹建新军——倒成了千夫所指的民贼了!” 晋室南迁中兴靠的本就是士族阶级,因而有晋一代,门阀世家皆有特权封锢山泽广占田庄劳力,而司马元显雷厉风行地将这些为庄园主服役的青壮劳力强行迁入京畿占为军户,筹建隶属于他自己的新军,不仅大大损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连那些久居安乐的佃户们也不愿意上阵打仗。因而谢玄一上表,就有不少官员附和,远为豫州刺史的谢玄的堂弟谢琰甚至提出“全国裁军,与民生息”,言下之意,直指司马元显不该穷兵黩武扩张军备,怎不叫他气恨。因而冷冷地道:“风声大雨点小,他现在肯裁掉的只是石头城驻军,盘踞在京口、彭城、广陵的几支北府军主力还是分毫未减,于他整体实力无碍,端的是给自己又赢得了忧国忧民体察下情的好名声。”而他们筹建新军一事虽不至中止,却势必得暂时搁浅。 王国宝眼珠一转,见司马元显这回是当真恼了谢玄,便舔了舔唇又补了一枪:“大王位高权重,录尚书事,居然在木已成舟之后才收到消息,岂不怪哉?!” 司马元显冷笑一声:“他无非是在宫中有了内应,封锁消息有意瞒天过海——皇帝即便不理事,玉玺却还是有的——我能逼皇上拍板,难道他就不能走走裙带关系?”言语之中对安帝皇后王神爱亦毫无恭色。 王国宝对谢玄忌惮已久,巴不得火越少越旺:“那事到如今,难道中止——?” 司马元显袍袖一挥:“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本王手中能调动的唯有中看不中用的宫廷禁卫军,不能号令三军,就永远名不副实!” 王国宝嘴里少不得以退为进道:“可谢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一呼百应,只怕…” “不。”司马元显一摆手,眸光微闪,“…谢玄回京了也好,他躲在千军万马之中本王还奈他无何,这京城皇宫,却是我的地盘!” 王国宝心中狂喜,忍不住追问下去,司马元显却横了他一眼,嗤道:“上次咏真观你办事不利,本王还没治你的罪——我的人看地真真的谢玄微服入观,你广布人手排查却还是叫谢玄脱了身!”王国宝自然大呼冤枉,司马元显也不耐烦听他解释许多,沉吟片刻忽而瞟了他一眼道:“那日在咏真观,任臻可是一直与你一块儿,不曾走散?” “接驾与打醮之时他都在臣身旁啊。” 司马元显微一眯眼:“当真?” 王国宝又回忆了一番,斟酌着道:“就是——中途大王驾临,忽然召见臣下,臣离开偏殿,便不知他那时的去向了。” 司马元显沉默下来,颦眉思索——那日他闻风而至还是徒劳无功,谢玄若无内应怎会如此轻易走脱?叫他怎能不心生疑窦? 王国宝倒是没料到司马元显表面上与任臻称兄道弟,私底下却还是大起防备之心,司马元显知他心思,便瞥向他道:“我暂时倒没有疑他。只是此人城府太深,又是燕臣——各为其主,不得不防。能用则用罢了,岂能当真交心?” 司马元显在王府之中如何布局暂且按下不表,任臻亦为这棘手之事苦恼不已:谢玄在朝会上公然反对筹备新军之事,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司马元显建军挂帅,出征西川平定谯纵——如此一来,便等于是间接拒绝与燕联盟,两人注定没有携手合作的可能了。所以自王恭以下原本已被他拉拢活动过来的晋臣们又仿佛有了主心骨,见此势头便纷纷倒向谢玄,对司马元显先前下达的筹建新军,迁丁入京的政令阳奉阴违,借故推搪,对西燕使团的态度也隐隐发生了变化,谁知察觉出来的任臻还未来得及改弦更张,调整对策,便有另一个惊天炸雷一般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燕遣使,欲与晋通好结盟之事自然会传至中山,成武帝慕容垂立即做出反应,以护送后燕高僧昙猛大师入晋传教兼贺晋安帝去岁登基为名,亦向建康派出使团,然而任臻没有想到的是,领衔的居然就是后燕的河间王慕容熙! 甫一看到那三年不见更加风姿动人的美男子,任臻便暗叫一声不好——这慕容熙曾在长安被他软禁了好几个月,还在未央宫打过好几回照面,就算他已经乔装易容,但只要对话交谈难保他不会认出他来,无疑是白白送人一个致命的把柄,但若叫他此时罢手,中途离开,他却又万分不舍不愿。细看后燕使团,大张旗鼓只为护送一个大和尚南下讲经已是少见了,听说慕容熙受其母段元妃影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又贵为亲王,做为正使理所当然,而为副使的却非对慕容熙忠心耿耿,上次在长安也见过一次的中卫将军冯跋,乃是后燕中书令封懿——他虽是国之重臣,天子亲信,却也与国舅段速骨、老臣兰汗等交好,支持的是后燕太子慕容宝——可见此次慕容熙做为使节南下建康,只怕也是别有隐情,不得不为,他自己并做不得主。因而任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晋朝皇室虽多笃信黄老学说,但佛学东渐却也是大势所趋,自东晋名士支道林亦出家为僧,并以玄入佛,广播佛道之后,从士族到民间佛教便开始兴盛,更不乏顶礼膜拜的信徒,故而后燕既为礼送高僧开坛讲经而来,理由冠冕堂皇又态度谦逊主动示好,晋廷自然无任欢迎,便把前些年的边界战端暂置一旁。出身玄学世家的王皇后更一反常态地亲下凤诏,以最高规格接待后燕使团,声势较数月之前西燕来使要高多了,又亲于宫中设宴礼待,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除晋朝的高官显贵之外,亦邀请了西燕使团同时列席。 于是筵席之上,左首司马元显领衔,兀烈任臻等西燕贵宾与之同席;右首司马德文领衔,谢玄紧随其后,而慕容熙等后燕使臣则与他同座,场上除了王皇后身边的晋安帝司马德宗专心致志只等开席之外,所有人皆是心思深重城府万千,气氛一时颇为凝滞。 却还是司马德文率先打破了沉闷,起身对慕容熙等人笑道:“听闻贵国昙猛大师驻跸安乐寺讲经,第一日便引信徒千人,围而受教,剃度皈依,真乃大功德耳。江南百姓无不感念成武大帝之诚心恩德,本王代皇上敬各位一杯。”慕容熙与封懿俱起身答礼逊谢,仰头饮尽。任臻在心底翻了个巨大白眼——西燕遣使,用的是金元外交,分化拉拢晋廷的高官显贵;后燕遣使,却用的是宗教外交,讨好笼络的是江南的黎庶臣民——就影响力度而言,自己都觉得有些落于下风,真不知道后燕这后发制人的损招是谁想出来的。 司马元显淡淡地撇了任臻等人一眼,亦命人斟酒,抬手敬向西燕使团,开玩笑似地道:“据闻当初为了这位熙王爷,两国还打了一场战,如今既同是我朝贵宾,希望双方能一笑泯恩仇,也算一桩美事。” 两燕虽迫于各自国内的情势而勉强签订了停战和约,但谁都知道和平只是暂时,暗地里恨不得能咬个你死我活,如今在第三国的地盘上双方为了大局都故作镇定按捺不发罢了,谁知司马元显却仿佛故意要挑起是非一般如此说话,怎不叫人郁闷?谁知那慕容熙却好整以暇地又重新斟满一杯美酒朝他们遥遥一举:“两燕乃兄弟之邦,纵使偶有摩擦,如今也误会全消,更不谈有什么仇恨了。” 这小子过这么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看来在中山也没少“受教”。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后者会意,便也起身敬酒还礼,慕容熙却还不肯罢休,又转向任臻道:“本王当年在长安’做客‘多得你们皇上照拂,至今难忘——这位大人的身段形容,倒有几分似西燕皇帝,叫本王追忆往昔,感触良多。” 司马元显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这风流俊美的后燕小王爷会有此一说,想到慕容熙确然是在长安待过,会认得他那挂名堂哥慕容冲也是正常,不由下意识地瞥向任臻。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主动发难了。任臻提袍起身,对着慕容熙躬身致意罢,才不卑不亢地笑道:“下官微末,如何敢与我主相提并论?只怕是王爷当年’客居‘未央宫,不得出入兼时日太久,我主又对您关怀备至,这才让王爷触景生情,感念旧恩吧。” 慕容熙神色一僵,在场之人又怎听不出他在讽刺慕容熙当年战败为俘,扣押至长安为质之事?一旁的封懿已是皱眉肃目地扫了慕容熙一眼,从鼻端微乎其微地发出一声冷哼。 司马元显却若有所思地转向谢玄,嘴里却仿佛还是调笑玩闹的语气:“谢都督当年在宜阳城下也见过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且看看这任大人当真生地似燕帝慕容冲么?” 兀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对啊,在座诸人只怕没有人比谢玄更熟悉慕容冲了!不仅两军对阵还曾短兵相接,两人交手不下百招,自家皇上这点伪装断然瞒不过他。再偷眼看那任臻,虽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笑微微地也看向谢玄,神色却也难免浮出几丝凝重紧张的意思。 注:三吴之地指东晋朝廷直接掌控的吴郡(今江苏苏州)、吴兴(今浙江湖州)、会稽(今浙江绍兴)等富庶之地,意即东晋的大后方和所有国税收入的来源地。当时司马元显自任扬州刺史掌三吴之地和国家大政而谢玄任徐、荆二州刺史,掌江北京口等军镇并内外军事。 第122章 谢玄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饮尽杯中之物,缓缓地放下酒盏,对着司马元显一挑眉:“王爷没听过关中一句民谣,唱的是’凤皇凤皇起阿房,绚日流火入长安?‘说的就是那位西燕开国皇帝的风姿魄力,可想而知,他绝不会是个肤色如墨、三大五粗的莽夫吧?” 任臻额角顿时三条黑线,为了隐藏鲜卑慕容标志性的白皮肤他是涂上了姚嵩特调的药水,还刻意地留起了鬓角胡子,好吧最近吃多动少也略有发福,看起来的确是沧桑了那么一点点,粗糙了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就叫人这般嫌弃吧? 司马元显忍不住一扯嘴角,想想也是,慕容冲表字凤皇,当年燕国被灭他只不过是个亡国王子——他能起家,靠的是前秦皇帝苻坚的殊宠,不仅逃过一死甚至还得以出镇平阳,这才有了淝水之战后慕容冲的起兵反秦,攻下长安,最终复国自立——可见那小模样定然是出类拔萃举世无双的,如今就算是身份迥异年岁渐长,也不至如此不修边幅。而且在他看来,谢玄与他斗归斗,总都是东晋臣子,大是大非自然分的清楚,又怎会为个是敌非友一面之缘的慕容冲砌词掩饰? 想到此处他哈哈一笑,仿佛借着几分酒意对谢玄道:“真不知当时的宜阳,城头城下,是不是日月争辉、美不胜收。” 任臻差点一口酒没喷出来——这司马元显虽一贯有些轻狂好、色,却也不至如此不知轻重不分场合吧?这话乍听平常,实则连谢玄顺带慕容冲好吧也就是变身前的他都一并给轻视调戏了遍。 谢玄把玩酒杯的右手微微一滞,双眼如刃,直直刺向司马元显。 然而比所有人动作都更快一步的却是王皇后。她凤目微抬,冷冷地看着司马元显道:“王爷醉了,还望慎言。”司马元显闻言愣了一愣,又迷迷瞪瞪地一拍脑袋,起身离席,下跪告罪:“臣殿前失仪,望陛下娘娘恕罪!” 他这猛一匍匐动作太大,倒把一直挺怵他的晋安帝给吓了一跳,他茫然无措地向后蹭了一蹭,欲躲地远些,王神爱本欲对他发作,又恐皇帝当场失态,徒惹笑柄,忙掌住了安帝的双肩哄他平静下来,司马元显又抢道:“臣愿讨皇后娘娘赐酒,借花献佛,向谢都督赔罪。” 王神爱一时无暇他顾,见他如此,也算挣回了几分脸面,便也只得允了。随侍的小黄门忙上前执起皇后案上的青瓷鸡首壶,斟满一耳杯,奉予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正儿八经地双手捧杯,居然朝谢玄微微一揖,很是谦逊温文地道:“都督高风亮节胸怀博大,想必会原谅小王一时的失言吧?”在座诸人看在眼里都是齐齐一惊——须知司马元显素来骄狂气盛,除了象征性地礼拜帝后之外,朝上何人能得他如此尊待殊荣? 谢玄面带寒霜,半晌过后,还是勉强接过那盏素酒,心里知道司马元显多半是有意为之的——这酒既来自王皇后,等同御赐,以他卫道正统的立场,焉能拒绝?说不得只得吃下这闷亏——心里却还是有几分纳闷:裁军一事司马元显固然恼他,但此番讨这口舌便宜又有何意义? 这一场夜宴下来,端的是暗涛汹涌,酒过三巡之后司马元显便已不胜酒力,醉眼惺忪,满脸酡红,便欲先行告退以做醒酒。王皇后恐他又说出甚不中听的,赶紧允了。司马元显被搀扶下殿,步履蹒跚地经过任臻面前,不由引起他几分怀疑——他那父亲会稽王司马道子是有名的嗜酒如命,司马元显从小耳濡目染的,酒量应不至于如此之差啊。可若说他有意早退,却也没个原因,总不会是因为不满谢玄而故意避席吧。任臻心下不宁,不敢大意,暗中盯上了还留在殿上频频敬酒的王国宝。 王深爱乃是半个方外修道之人,因而宴上所喝之酒也是道家特制的“素天香醴”,并非寻常杜康美酒,酒劲含蓄,并不上头。然而两个时辰应酬下来,临散席之际她果也掌不住了,便命琅琊王司马德文善后,自己亦先避退醒酒去了。 任臻等人起身恭送皇后,坐下一看,王国宝不知何时已趁乱离开,心下一个咯噔,忙寻了个借口也追出清凉殿去,只来得及看到婆娑树影间王国宝消失的一角衣袂——看那方向却是望深宫大内而去——这么晚了他流连后宫作甚?任臻满腹狐疑地堪堪转身,便被眼前忽然出现的那道人影唬了一跳。 慕容熙身着金蟒袍、头戴步摇冠,玉饰流苏下俊美的脸孔却隐含阴郁的神色,他在月光中昂头看向任臻,一扯嘴角:“异地重逢,我却不能行跪地叩拜之礼,还望皇上赎罪。” 任臻拧了拧眉,怎看不出这小子是故意跟过来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有胆子追来对他讥讽要挟了——对慕容熙,任臻的感情颇为复杂,原本仅仅当他是个金玉在外的富贵公子,只挂心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好处来,但自在长安撞见他与拓跋珪的私密情事后,一想起他来就膈应的很——他还是有点护短的小心眼,总觉得拓跋珪被他一手提拔,从个一无所有的亡国质子到威重天下的大将军,若不是这小子引诱拐带从中作梗,拓跋珪即便有点儿私意贪欲,也未必会与后燕互通款曲,甚至有了二心,以致朝中人人喊杀除之后快,而他最终又舍不得人狠不下心,只得将其外放敕勒川,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来稳住拓跋部不反,但他自己心里也深知,纵使如此,他与拓跋珪此生已注定分道殊途,纵然两相无事怕也再难得见——多年的朝夕相处,君臣之情,至此已成旧梦,不堪回首,教他如何不对这慕容熙怀恨在心? “熙王爷在中山要跪地叩拜的人多去了,不差我们皇上一个。”任臻袖手而立,神色淡定地嘲道,顿了顿,又俯身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既是南下避祸,我若是你,为保小命,此时此刻与其横生枝节不如息事宁人——不知王爷,以为然否?” 慕容熙神色微变,狠狠地瞪向任臻——任臻便知道自己估摸的八九不离十:慕容垂暮年礼佛,广建寺庙,如今东来的这昙猛大师便是他近来甚为倚重信奉的高僧,据说将要奉为后燕国师了。而慕容熙又与释门交好,里应外合之下,恩荣更盛,冠于诸子,怎不让一干兄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然而慕容垂何等精明人物,老来虽宠爱幺子,也对太子慕容宝有所不满,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还不至于发了昏要废长立幼,慕容宝多年储君,身边自然不乏死党,慕容熙越是受宠在中山的日子也就越难熬。见慕容垂有心与晋叫好,破坏西燕的连横之策,便干脆借昙猛之口主动请缨,以出使建康为名南下避祸,谁知慕容宝不肯放过,一面将亲近慕容熙的中卫将军冯跋借故调开,一面又在使团中安插进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封懿坐镇,一路监视之外只怕还要见机设计,他确然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任臻见果然震住了慕容熙,便更进一步地沉声道:“奉劝王爷莫要轻举妄动——须知不在长安,在下一样可以覆雨翻云——只怕王爷这一回不能再以身作饵拉拢哪位英雄出手相救了!” 这话绵里藏针,讽的自然是他与拓跋珪的一段孽缘,刺地慕容熙差点背过气去,他却不知若论口舌之争,养在深宫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怎能与一个长于市井皮粗肉厚的无赖痞子相提并论? 任臻甩开慕容熙回殿,却见里面已经散席,文武大臣们正三三两两地朝外走来,时不时有与任臻拱手致意的,任臻忙不迭还礼寒暄,因而一时身陷人群难以脱身,只得四下张望却猛地发现谢玄也已不在其中。 司马元显、王国宝、谢玄…他额间突地一跳,顿生疑窦,兀烈刚好下阶与他会合,一路护送着朝外行去,任臻却在宫门口忽然止步,偏头吩咐道:“你先回驿馆。” 兀烈一愣:皇上是不是喝高了还当他们是在长安城未央宫呢?他们是外国使臣,夜里不奉召而滞留皇宫若被发现,安上一个钻营刺探的间谍之罪也不为过。他觑了觑皇帝脸色,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大舌头——皇帝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他已是惯地不能再惯了,再劝也是白搭,末了只能憋出一句话来:“您孤身一人,恐有危险…” 这话倒是提醒了任臻,建康皇宫中都是司马元显的耳目,何况还有一个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慕容熙——他向来没有逞能充强当孤胆英雄的瘾,当即低声吩咐了兀烈几句,随即一拍他的肩头,让他快上车驾免惹怀疑:“速速去办。” 任臻估计的没错,谢玄中途退场却并未离宫。他在一名宫女的引领下穿殿过阁,到了一处僻静宫室。此处离皇后寝宫徽音殿并不多远但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仆役侍从都不见三两个,说是冷宫都不为过。谢玄皱了皱眉:“娘娘约我在此相谈?” 那引路宫女虽非王皇后出阁前就随侍的娘家人,却也在徽音殿当值多年,故而也颇为晓事,对谢玄福了一福,低声道:“娘娘说了,人多口杂,宜避耳目。请都督稍候片刻,娘娘即到。” 谢玄恩了一声,朝里张望,房间内燃着一支儿臂粗细的银烛,仅有一几一榻一书案,倒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颇像王后的喜好。他便迈步入内,落座倚案,等了片刻,便有些酒意上头,口干舌燥,他刚喊了一声,门外宫女便贴心地捧进一盅香茶来,其清如水又暗香扑鼻,谢玄解盖一嗅,一挑眉道:“这里面…可是加了香附子?”那宫女盈盈笑道:“都督果然雅致,一闻便知,这茶以香附子为主,还添了石榴、乳香、没药、牡丹等五色灵草,是娘娘亲手采摘蒸酿,可谓千金难得。” 谢玄闻言便不说话,只低头啜了一口便将茶搁到一旁,并抬手挥退了宫女——王谢子弟多擅调香,王神爱自也不在话下,平日便好调弄此道。但这大费周章的五灵茶只怕又是哪位道家仙长的“不传秘方”,让她巴巴地炮制来“修真养性”呢。好在这五灵茶也不比五石散,吃便吃了,并无甚副作用,什么五灵入茶延年益寿,不过是个噱头罢了,也就王神爱这样笃信道家法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才会深信不疑。 谢玄想到此处,忽然颦眉一顿,片刻后他望向手边已燃了小半的八瓣莲花烛——那银烛通体雕饰莲花纹路虽看着精细却并非宫中旧物,倒像是西域胡僧之物,王深爱既笃信道教又怎会用它?思及此,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立刻弹衣而起,掐灭了中间明灭不定的那点烛蕊。随即折断了烛身,将那半截莲花座凑进鼻端一嗅,登时脸色一僵,将那物远远地丢掷开去,再猛一提气,便暗道一声糟糕!他丹田之内气息一窒,陡然乱窜,在四肢百骸中狼奔冢突,竟是手脚绵软,再无一丝余力!他踉跄着跌坐于榻,懊恼地狠狠咬住下唇:千防万算他还是着了道! 御酒、银烛、五灵茶——三者每一道都没有破绽,然则一旦合一,便成奇毒。 原来王皇后所饮的“素天香醴”,乃是“道家仙师”特酿,里面溶进了少量丹药以“固真养气”、“延年益寿”,该味金丹含朱砂、麝香等成分,色泽光艳异香扑鼻,寻常饮用也是无害;而那银烛乃是山茱萸与蛇床子凝制而成,一经焚烧,便催发了内里药性立时便可混入血液,若单闻不过是觉得暗香盈面,但若与先前入腹的“素天香醴”混合,再加上最后一味五灵茶的激化便立时合成一味催、情之药,虽比不得那慎、恤、胶等当世出名的虎狼药,却更是在不知不觉中起温肾壮、阳,金、枪不倒的妙用,乃是当年始皇时的方士徐福为其特制的房、中秘药,号曰“金锁玉连环”,难得的是那药性助情而不至伤身,故而一直在历朝历代的宫闱之内流传不绝。 那布局设计之人堪称煞费苦心!此时领悟却已是迟了。谢玄挣扎着想要起身离开,谁知门上一响,原本在外伺候的宫女已经闪身进来,反手将门锁死,一壁走一壁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一抹如雪的肌肤,谢玄愣了一愣,呼吸急促地大喝一声:“站住!”对他一贯恭敬的宫女却不退反进,已是屈膝上榻,一手抚上他的腿根柔柔地道:“奴婢来伺候都督。”面对千军万马皆泰然自若的谢玄忙往后蹭避,失色道:“住手!你是皇后侍婢,难道不知不守宫规、陷害大臣该当何罪?” 那宫女惨然一笑:“自新君即位,后宫形同虚设,奴婢便是恪守宫规,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白头宫女——都督断弦已久,想必房中寂寞,奴婢是真心仰慕都督,愿意以后都贴身服侍都督,求您今宿别为难自个儿,便收了奴婢吧!”话音未落,她伸手拔簪。三千青丝拂散,她偎进了他的怀里。 软、玉温香被迫抱满怀,谢玄只觉得房内的香气非但不曾消散,反愈加浓郁,腹、下一股邪、火顿时“腾地”一声窜起三尺来高,他粗、喘着推拒着她,却也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宫女敢如此胆大妄为孤注一掷,定然是受人唆使,兴许那人还允诺她能随他回府成为他的如夫人——而能调动徽音殿宫人并大费周章施此阴毒之计的唯有司马元显!一旦内宫宵禁宫门四闭,他便插翅难飞,次日司马元显若来此问罪,也有如瓮中捉鳖。眼前这区区宫女固然不算什么,但如若真在宫里做下什么丑事被当场拿住,这秽乱后宫的罪名定然是跑不掉的,更有甚者,会将那脏水泼到皇后身上!届时他迫于舆论便不得不自请贬官,把持朝政的司马元显会如何处置,便不言而喻了。 这就是司马元显的报复——报复他以退为进,用裁军节流的招数迫使司马元显放弃筹建新军——谢玄既然声名远播一呼百应,那他就要他连带王皇后一起胜败名裂! 思及此谢玄登时急出了一头冷汗,一面暗中提气欲恢复功力,一面狼狈地左躲右避,谁知愈是动作便愈是乏力,到后来半边身子都陷入麻木,几乎是动弹不得了。那宫女已宽衣解带,贴上谢玄火热的身子,探手入衣,触到他腿间昂藏勃发的欲望,也不禁脸上一红——她既跟从王神爱多年,平日便只能清心寡欲地陪着修道养性,何曾当真经历过男欢女爱?亲眼见过的男子除了几个王爷便是这丰神俊朗英伟不凡的谢都督了,心底爱慕已久却有口难开,若非世子殿下点拨襄助,只怕她至死也不敢对他投怀送抱,给自己求个好归宿。 “住手!”谢玄既不能使劲,也只能瘫在原地哑声劝阻,盼能令她悬崖勒马,“你…你若是迫于司马元显的淫威而不得不屈从,皇后娘娘自可护你周全!” 皇后?她自己都葬送于这宫阙广厦间苦受活寡、生不如死,又能护着谁?那宫女知事已至此,无从中止,便一咬牙握住那尘、柄,上下套、弄起来,谢玄虽心急如焚,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软化在她温柔的抚慰下,忍不住低低地呻、吟出声。 那宫女见状暗喜,干脆扯开了谢玄的衣带,刚欲抬腿翻身覆上,便只觉得颈上一痛,下一瞬间便两眼一黑,沉沉地砸向半、裸的谢玄。 谢玄费劲地将人推开,撑住身子,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他恨之入骨的痞笑着的脸。 任臻俯视着衣冠不整几近半、裸的他,突然吹了声口哨:“芝兰玉树,名不虚传。” 若非入宫赴宴之前便被除了佩剑,谢玄恨不得能立时将此人捅个对穿。视线虽如利剑无奈任臻皮厚如铁,丝毫不受影响,大大方方吃饱了豆腐,他才将谢玄从那昏迷宫女身下拖了出来,谢玄刚欲挣扎,他便捉住他绵软的双手低声喝道:“别闹,你中了毒,此时多浪费一丝气力便更迟一刻恢复——” 你才闹,你全家都闹!谢玄怎么听都觉得任臻是故意来恶心他的,气地咬牙切齿道:“滚!” “你叫我滚???”任臻很委屈地垂下头,而后当真松了手,后退了一步,“那我真滚了昂~你这幅模样可要被人白白看了去昂~”谢玄跌回榻上,涨红了脸,差点背过气去,心下一横,便开始聚气丹田,欲强行恢复劲力,任臻眼明手快地点了他的两处肩井穴,见他浑身酸麻地瘫倒在地,便忍不住摇头一叹,俯身将人抱起,又亲手替他穿好衣袍:“眼高于顶,还是这么经不起玩笑。我若是真不想管你,今夜何必去而复返四处寻你?” 谢玄动弹不得唯有喘息着撇过头怒瞪他一眼,言下之意是问:在这建康皇宫之中,司马元显既步步为营设下此局,你倒是能如何来管? 任臻怎不知道他的意思,当即狡黠一笑,又绕到方才跳窗而入的地方,拖进一个身着华服的人来,谢玄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谯王?” 司马尚之方才宫宴上尚能畅饮自若,如今却是不省人事地被一路拖曳过来,无怪乎谢玄如此诧异,脱口问道:“你…你将他怎么了?” 任臻蹲下身子,握住他的右手手指在谢玄面前一摆:“他和他那堂兄司马道子一样都爱杯中之物,罢宴之时已是喝地酩酊大醉,正好与我撞到一处,还要囔着要拉我续摊喝酒,我便暗中割破了他的手指,下了’银环‘,将他偷偷带到此处。” 任臻随身携带的这银环之毒,谢玄曾深受其害,知道它见血即行,药效发作地迅捷无比,分量轻则力竭分量重则毙命,司马尚子本就已是烂醉如泥,如今自然更是昏沉睡死毫无知觉了。 谢玄见任臻已经开始麻利地扒开司马尚之的衣服,已是多多少少猜到了他的作为想法,忍不住出言讽道:“司马元显和司马尚之一定想不到,肯一掷千金称兄道弟地结交他们的燕国使臣,竟然两面三刀地暗中陷害他们。” 任臻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意即若非靠他这“两面三刀”的小人,谢玄这“光明磊落”的君子只怕难逃此劫。 谢玄转念亦想道这点,不由微觉难堪地转开脸去。任臻则抄起案上半盏残茶一嗅,顿觉异香涌动,赶紧拿开,又想了一想,便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干脆全给灌进了司马尚之的嘴里,又将人洗剥干净了,又将他腰间一枚玉佩也给卷巴卷巴收入囊中,之后扛他上榻,猛地砸压在那宫女的胴、体之上,惹地对方颦眉低吟一声,似要悠悠转醒。任臻啧了一声,毫不怜香惜玉地亦割破了宫女的手指,如法炮制地下了银环,最后执起那半截莲花烛重新燃起摆在左近,还贴心地替他们放下帘帐,这一连串事儿做地堪称行云流水,他这才拍了拍手直起身来,迎向谢玄晦涩不明的目光:“这怎么叫陷害?良辰美景、软玉温香,多少男人求也求不来。谯王是皇室宗亲,他酒后乱、性,夜宿宫禁,睡了个把宫女传出去最多是一桩风、流韵事,也不会被人借题发挥,可比你谢都督来日那’秽乱后宫、引咎辞职‘的罪名要轻多了吧?” 谢玄此时没空驳他的歪理,他正如临大敌地闭气屏息,不肯再嗅进那邪性至极的催情之香,任臻见惯了高高在上的谢家宝树,无论何时都是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何曾见过现今这般汗流浃背苦苦隐忍的软弱模样,心底莫名地一痒一酥,他连忙摇了摇头,定了定神,心中警觉起来——这西域传进中原的八瓣莲花烛当真厉害,他没喝茶、酒,只闻了这香气都觉得有些心、荡、神、移,难以自持,何况谢玄?苦忍至此还不失态,怕已是不易至极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知他心高气傲,死要面子,便故意推开轩窗,在夜风中扭过头看他,故意道:“需要在下助你一臂之力么?” 谢玄误中春、药在先被人点穴在后,如何还使的出一丝气力?他刚摇摇晃晃地撑起僵硬的上半身,便又跌了回去,有气无力地剜了任臻一眼,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再多说。任臻见他终于变相服软,不再逞强了,便抿嘴一笑,亦见好就收,一手绕至谢玄膝下,一手搭住他的胳膊环上自己的肩头,一使劲儿便稳稳地将人拥进怀里,朝外走去,谢玄吃了一惊,再次吃人似地瞪向任臻——要助他出去可以搀可以扶可以背可以解了他的穴道,有至于摆出这么诡异的动作和姿势吗?! 他的瞪视和腹诽任臻自然是看见了,却是故意当做不知道,反假惺惺地诚恳道:“你毒入气血,若想恢复最紧要的是不可妄动,都督,事急从权,我也不想的,你可要多担待些啊~”暗中欣赏着谢玄在月夜下都泛出铁青的脸色,任臻心里总算出了口憋了好几天的浊气:其实若说他对这清傲入骨眼高于顶的谢玄真起了什么心,倒还不至于,但他就是不爽谢玄对他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恶模样而特意要恶心恶心这浊世佳公子——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长安郊外初次见面,彼此之间的神往相惜之情——他们本可以成为同进共退把酒言欢的知己良朋,却是谢玄执意要翻脸无情,对面为敌。他忘不了在凤凰山下洛水河畔,他们兵戎相见剑拔弩张之际,谢玄得知他愿为自己身陷险境的爱人赴汤蹈火再所不惜之时那饱含彼时讥讽的眼神——他是爱男人,可那又如何?难道南朝那些出身高贵却猎艳好色无所不为的浪荡贵族们却因为爱的是女人而生来就比他干净? 只可叹谢玄那般超凡脱俗的人物,在此道上却也不免流于俗套。 第123章 台城宫墙之角,人迹罕至之处,悄无声息地停着一架马车。夜色中忽然传来几声飞鸟惊鸣,随即是两道黑影纵跃而出,掠进马车之内。 驾车之人训练有素,立即一扯马缰,粼粼驰入黑暗的宫道之中。任臻一面暗中匀气一面耳听八方地警戒着周遭环境——这接应的马车自是先前叫兀烈备下的——谁都知道东晋皇宫之中的禁卫军都是自上品高门里挑选出来的年轻子弟,中看不中用,可毕竟都听命于司马元显,他从宫里偷出一个大活人,若是在巡夜途中被他们逮个正着,也够喝一壶的了。 今夜大宴群臣,宫门延迟关闭,任臻有出宫令牌,若能在闭门之前凭此混出宫去,自然不必惊动任何人。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而兀自咬牙苦忍不肯轻易吭声示弱的谢玄,微一皱眉,便解了他的穴道,掀帘低声命令道:“走开阳门,快。”开阳门在建康宫正门宣阳门之东,算是偏门,想来守卫并不如何森严。 驾车之人乃是任臻心腹,虎贲卫中一等一的可靠人,当即应诺,快马加鞭。谁知赶到皇城偏门,时辰刚过,已值宵禁,十来名乌衣营的军士正列队聚集正准备封门,不期然望见一架马车朝外冲来都唬一一跳,集体僵在原地。 马车在千钧一发之际勒停,那车夫松缰下马,对众人做了一揖,奉上早已封好的赏银,赔笑道:“我家大人今日宴上喝多几杯,醉了,因而误了出宫时辰,还望各位大人通融一二。” 守门的禁卫军验过了令牌,又见是西燕使臣的车驾,便点了点头放行——宫中谁不知道二位燕使乃是司马元显的座上贵宾,兼出手豪阔,平白无故谁想找他麻烦。 那车夫松了口气,回座刚拉过辔头意欲出宫,便听身后一声“且慢”,如平地惊雷一般炸起。 众人循声望去,恰见一个甲胄齐整的青年将军疾步赶来,挡在半开的高大宫门之前,先是端详了这马车片刻,扭头问守门属下:“宫中宵禁之后,为何还放人出去?” 那属下不过是什伍长,发话的乃是禁卫军中掌管四门戍卫的一名队主,麾下数百儿郎,姓何名无忌,论军中的职位高出他许多的,却不见那什伍长面露几分敬色,虽是不得不行了军礼,答话却隐带不耐:“何将军,这是西燕使臣的马车,又已验过出入堪合的令牌,不放行难道将军要扣押他们得罪邻国么?——若来日大王因此怪罪,末将可不敢隐瞒。” 见属下搬出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司马元显,何无忌也并不动气,他转过身,眯着眼,忽朝马车里面朗声问道:“方才西燕正使兀烈已经持牌出宫,这令牌如何又在此出现?再敢问任副使一介外臣,何以在内宫逗留盘旋至此时?” 车厢内传来任臻的声音:“在下方才在宴上与谯敬王多饮了数殇酒,因而延误,还望将军通融。”帘子掀起一角,从内递出一枚蟠龙玉佩来,命属下转呈何无忌。 东晋的皇家禁卫军号乌衣营,能入选其中的都是乌衣门第贵胄公子,又久驻宫廷自然都有点眼力劲儿,认出这玉佩果然是司马尚之今日赴宴所佩之物,那什伍长冷笑一声,对何无忌道:“将军,这下总可放行了吧。任副使乃我国贵客,又是两位大王的至交好友,何将军难道真得罪的起?” 何无忌并不理下峰挑衅一般的询问,只是认真地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数个来回,确然不伪,系司马尚之所赠,便微一颔首,示意放行。 马车再次缓缓驰动,任臻在车内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幸而方才顺手牵羊偷来了司马尚之的玉佩,先有出入令牌后有皇族信物这才顺利出宫,而司马尚之明日酒醒之后善后自保尚且无暇,哪有功夫去记烂醉之下究竟送没送过自己东西?他低头看向瘫在身边的谢玄,又紧了紧对方的双肩,只觉得他肌肤滚烫,触手生热,神智虽还算清明,眼神却已开始涣散。心中便又是一急——而正马车通过宫门甬道即将加速驶离之时,车前门帘忽而被一把掀开,一道人影在众侍卫的惊呼下窜进了车厢!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扣在任臻袖间的龙鳞匕出刃,一道刀光闪过,锋间已抵在来人喉间,逼得他霎时不敢动弹一分。 何无忌突然发难,也没想到任臻其实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一出手便是杀招,他僵在原地抬眼望向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燕国使臣,对方眼中寒光四射,又哪有一丝散漫醉意? 一只手费劲地搭上任臻的手腕,往下一压,谢玄低沉而微喘的声音响起:“放开他,无妨。” 何无忌此时才调转视线看向一旁朝他缓缓转过脸来的男人,登时惊诧地张大了嘴。 时人誉为“芝兰玉树”的东晋大都督谢玄!怎会此时此刻这般模样出现在这燕国使臣的车驾里! 谢玄强打精神亦望向何无忌——眼前之人虽年轻而陌生,他却知道他是北府军刘牢之的外甥,因而虽年方弱冠又出自寒门,亦托着这层关系跻身满是世家子弟的禁卫军之中,只是南朝官场素以出身分高低,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虽托赖舅舅而有了队主之衔,只怕麾下不服他领导的名门少爷们比比皆是。 谢玄赌的是人心。 何无忌少年大志,可他的出身注定在锦衣玉食的乌衣营中过得不尽人意,想要真地出人头地只有与他舅舅一样以军功争前程!他只能向往北府军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豪情快意,又怎会出卖北府军的主帅统军谢玄? 此时马车外传来叠声脚步,随即是方才那名什伍长气急败坏的声音:“何无忌!你这是在做什么!” 车厢里的三人此刻六眼相望,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全在心念电转百般计较,最后还是任臻率先收匕回袖,冲他一挑眉,又向车外瞥了一眼。 何无忌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朝外道:“无事,我怕任副使喝多了,上车查探一二。”随即钻出车厢跳下马来,有意无意地把追来的几名禁卫军一拦:“是我情急莽撞了。” 身后的马车随即粼粼驰驶,再次开动,直到消失在宫门甬道的深处。 那什伍长忍不住嘲道:“为了出人头地何将军真可算是用心负责,只可惜升迁与否并不凭这个——来日若是那西燕使臣一状告到司马郎君处,只怕刘大将军也保不住你的仕途!” 对方的以下犯上按律可军法治罪的,何无忌却如充耳不闻一般,漠然转身离去。待僻静无人处他才低头看向手中那枚不曾归还的玉佩,嘴角扯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好不容易得以出宫的任臻却丝毫没有安下心来,身边的人已是浑身抽搐,气息滚烫,任臻伸手欲触,却被那人强撑着偏头避开,咬牙切齿而面如滴血。任臻一把掀开帘子,又低声催喝道:“再快一些!” 车夫得令,马车风驰电掣在深夜的建康城中,未及停稳,任臻便抱着谢玄跳下车来,疾步冲进驿馆里。兀烈虽奉命先回却担心地一直坐立难安,此刻才将心放回肚子里,连忙迎将出来,见任臻并非孤身回来,不由一怔,本能地望向他怀中的人。 任臻粗中有细,因素知谢玄视自己名声形象重逾性命,因而还将自己的外袍铺头盖脸地将人包了个严实,全然隔绝了外人探究的目光,只是促声吩咐道:“即刻请城中最好的郎中来——”话音未落便感到谢玄身子猛地一僵,便了悟过来,安抚地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又改口道,“…不必了。在我屋里准备兰汤清水,所有人等不得诏令不可入内。” 等任臻将人“捧进”房中,几乎是要随之一起栽倒在榻——谢玄虽清瘦却也是个昂藏七尺的武将,一路下来他感觉手臂都要断成两截了。他甩了甩手,忙将衣料剥开,拍了拍谢玄的红透了的面颊,却只引起对方一丝含混的呻吟。任臻啧了一声,刚欲起身离开,却冷不防被谢玄一把攥住了手腕,下一步竟是喘息着伸过脖子将脸贴上了他的掌心。 得,这下已是彻底的神志不清了。任臻好容易才挣出手来,亲自下榻绞了一方巾子,覆在他滚烫的额上,细细擦拭起他的脸面脖颈,那一丝两气源源不断的冰凉感似乎终于使谢玄能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翻着眼皮瞪向任臻:“你,你出去!”他死也不能在他面前丢人现眼尊严尽丧。 任臻被他那卸磨杀驴的嫌弃劲儿给气笑了,他不走反留,干脆盘腿上榻,一脸发自肺腑的担忧关怀:“我说谢大都督,咱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您这高贵大方的身子一看就知道是中了春、药,还是顶级加强版,不解即死。要我出去不难,要我隐瞒也不难,就怕过了明日再来我就只能给您收尸了——还是死相凄惨,脱、阳而亡的那种。当然,你我朋友一场我一定不会无良地将这事儿曝光一定会趁月黑风高的时候把你送回石头城去一定会通知北府军全员缟素为你服丧一定会让您死地伟大千古流芳的昂~” 谢玄双目赤红,睚眦欲裂,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有如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竭力抬手向外一指,哑声咆哮道:“滚!” 任臻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跳下榻去,当真朝紧闭的房门走去,却在他伸手推门的同时听到身后咬牙切齿的一声“站住。” “请任大人替在下寻一位…女子前来——不必自秦楼楚馆中寻,恐走漏消息…只须目不识丁的寻常仆妇即可…酬金必重。”谢玄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虚弱却又坚决——他谢家家主岂能身败名裂死于这等不入流的魑魅伎俩?!他须留有用之身振兴家门,须忍辱负重以全大局,须…他的脸忽然被毫无预警地强制抬起,那个永远一脸坏笑的痞子头一回认真凝重地俯视着他。 任臻皱着眉,看着他眼角沁出的一点湿意,并不明显却触目惊心——谢家宝树清心寡欲洁身自好,三十年来不曾传出一句蜚语一桩丑闻,遑论狎、妓纵情,依他的心高气傲和刚烈脾气,想必是感到受辱至极却又不得不为。他坐回榻上,顺势扶起浑身瘫软的谢玄,叹道:“你这是何苦。我吓你罢了,司马元显怎会真地杀你?这药虽有虎狼之性,发散过了也就好了——” 他靠地极近,温暖的吐息瞬间就感染到了谢玄,他如遭蛇吻一般地撇转过脸,声如蚊呐却坚定无移地道:“只要不伤及性命,我就能忍的过去,请任大人回避就是。” 任臻说了一声“好”,而后松手一带,让谢玄猝不及防地仰倒进他的怀中,左手环紧了他的腰,右手已如灵蛇一般探进了他的衣摆深处。 谢玄如遭电闪雷鸣一般急急按住他钻探作怪的双手,异常羞怒地吼道:“任臻!你意欲何为!” “替你解毒。”任臻语气平淡,动作火热,“谢都督,我怎么也比坊间那些临时招来的娼优女子来的可信吧?” 谢玄的要害顿时被一把握住,伴随着粘、腻的水声开始强而有力的套、弄,因而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自压抑的欲、望有如决堤之水奔腾而出,他开始慌乱挣扎,愤而推拒道:“放开我!” 任臻早有准备,一手向上扣住了他的脖子,用全身之力锁地人动弹不得,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谢玄如此堪称惊恐的表情,不由俯下头去,滚烫的气息悉数喷在谢玄的裸、露出来的颈窝:“你连死都不怕,却怕我?” “胡、胡说!谁会怕——”谢玄喊出来的话嘎然而止,任臻已经以掌心覆住了整个头部,暧、昧而缠、绵地来回摩梭,在一片不见天日的淋、漓、湿、意中时不时以手指去勾挑顶端的小孔,逼它淌出更多的AI液。谢玄嘶了一声,受不了地仰起了脸,死死地咬住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却不肯泄出一丝呻、吟。 这一角度恰好将他完美的下巴送到了任臻唇边,若说方才任臻还能置身事外,纯粹只是为了替他解毒,此刻见了这张清俊的脸上春、色满布,连喘、息都带着诱人的脆弱与欲、望,竟有几分神似那留在长安妖精一般诱人的姚子峻,不由地怦然心动,竟忍不住偏过头去含住了那点下巴,吮吸舔舐——药性催发,暗香浮动,就只这么一个动作,就让谢玄崩溃一般地呻、吟起来,眼角湿意更甚,浑身绵软再无一丝气力抵抗,似已神魂颠倒。任臻打蛇随棍上,顺势往上,吻住了他的双唇,手下动作更加激烈,灵活的舌头则凭借本能撬开了对方最后一道防线长驱直入,绞住了谢玄的舌尖,再轻轻含住。 谢玄顿觉得一道热流自尾椎直窜百汇,爽地他连腿根儿都在颤抖不已,任臻感受到了他的情动,因而当谢玄的手臂哆嗦着攀上他的臂膀时他以更大的力道搂紧了他,谁知谢玄却是手下用力狠狠一掐,任臻一时不防,皱眉吃痛地松开了他的钳制,谢玄粗、喘着别过脸去,颊上隐约两道泪痕:“任臻…你把我当做谁!” 任臻顿时清醒了几分,心中生起几分悔恨——就算他现在独自在外身边寂寞,也不该把持不住,将谢玄看做自己的爱人而横加挑逗——以他的为人,若为了解毒救命就是真与谢玄春风一度也没什么,但心里分明不爱却又按捺不住将人当做替身,莫说谢玄觉得受了侮辱,连自己也想扇自己几巴掌。 “对不起。”任臻哑声道歉,“我一时忘情了。”一时不敢再看谢玄隐忍而不甘的双眼,他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到他直矗矗火热热的欲、望之上,双手并用,想尽快让谢玄发泄出来,解了药性。谁知那金锁玉连环甚是霸道,饶是任臻经验丰富手段老道,小半个时辰过去,谢玄那处坚、挺除了更加滚烫地直指上天,体、液横流,竟就是不、泄。 任臻眼见那话、儿更加硬、挺,充、血地连颜色形状都变得不太对劲,而谢玄紧闭双目,下半身时不时抽搐一下,却只能从鼻端哼出一丝两气,连话都说不全了。任臻这才有些后怕,怕谢玄经此一遭,万一给弄残了身子,那可算是他的大罪过了。 想了一瞬他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扯开谢玄的衣摆,整个撩起将谢玄蒙进了衣料之中。 谢玄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只能感到对方滑下、身子,趴到他的腿、间,下一瞬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发出了一声绵长而高亢的呻、吟! 任臻扣住谢玄的胯、骨,正俯首含、住那、物,大力吞吐——他不惯此道,做起来生疏而费劲,却还是努力收缩起口腔,湿湿热热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了那火、热的昂、扬,并伸展舌尖,时快时慢地在顶端环绕轻扫。 谢玄的腿、根已抖地如风中落叶一般,神智不清下竟已忍不住开始随着他的动作而挺、动不止,这一下可算苦了任臻,整张嘴被毫无章法地顶、弄地酸麻不已,大片唾液混着分、泌出的液体淌出来,将下巴打湿地一片水、亮,他却还是执拗似地不肯撒手罢休,直到谢玄那、物在他口腔内突地一跳,竟似活物一般更胀大了几分,他知道这是终于到了临界点,更是变本加厉地含紧了,脑袋往下重重一压,大半截肉、柱都深深地刺、进了喉咙之中,头部随即一阵剧颤,而后抽、搐着喷、射出一道道强而有力的精、液来。 任臻被呛的不行,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蹲地上又是呕又是咳,好半晌才缓过气来,脸上依旧胀地通红,唇边还挂着几泊白、浊。 他随手拭净嘴上残余,这才回过神来记起一旁的谢玄,但见他双目失神、精疲力尽地仰面躺着,鼻端翕动不止,浑身上下一片精、湿,有如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室内充斥着一股暧、昧而怪异的味道。任臻不由地也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又咳了一声,他伸出手去摸他脉搏,果然呼吸平复吐纳趋静,想是已逐渐发散出了药性。 任臻放下心来,又起身拿来自己的一套干净衣物欲给谢玄更换。刚扶起谢玄沉甸甸的身子,便听他在耳边呢喃着道:“你怎能…做这等事?”任臻事后也颇觉自己是昏了头,为免二人之间更显尴尬,他的脸上又浮出平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故意状甚无谓地道:“这等事有什么的?难道谢郎长到如今,今夜才得以享受如此极乐?”他本意乃是开解,不料话音刚落,便觉一阵风声迎面袭来,下一瞬间颊上已是挨了火辣辣的一掌。 谢玄愤恨至极,气地浑身发抖:“无耻!你自甘下作还则罢了,还要借此故意羞辱于我!” 任臻咽下带血的唾沫,缓缓转回头来,鹰隼一般盯住了他:“羞辱,你觉得这是羞辱?” “如何不是?难道你罔顾我的意愿我还应该谢主隆恩?你自觉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就可以肆意妄为?!” “好!那就该听你的找个下贱娼妇来为高贵的谢大都督解毒?因为她是个用过即弃的工具玷污不了你高贵的自尊!”任臻腾地站起,低吼道,“谢玄,你如此愤怒不过是因为在面前丢了面子,你才是最看不起人最恣意妄为的混账!” 谢玄猛地抬头,正欲出言驳斥,任臻却忽然俯下身来一把擒住他的肩膀,一双鹰眸定定地盯住了他。“谢玄,我救你是因为曾经的惺惺相惜,而与任何情爱性欲无关。方才种种不过是治疗手段,若今日你中的是刀伤蛇毒我一样可以为你刮骨吮血来疗伤,却绝非因为我任臻自作多情地看上了你这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他逼近了他,一字一字地砸进他的脑海,“如果你始终放不开自己可笑无聊的自尊,还视此事为毕生之辱,那么你我从今以后便相逢陌路,朋友二字我任臻再也不敢高攀!” 攥住双肩的手忽而用力,刷地一声将他凌乱濡湿的衣服全数扒下,谢玄被震慑住了一般竟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臻将一件干净的外袍地雷厉风行给他披挂齐整,而后打横抱起他依旧有些酸软的身体,任臻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房门,扬声吩咐道:“兀烈,备车!” 门应声而开,任臻双手一松,毫无留恋地将人囫囵丢给一脸惊愕的兀烈,一挑眉道:“好生护送谢都督回府!” 我倾心结交你当奇耻大辱,那我为何还要对你百般顾惜,徒增笑料! 月过中天,沉沉西坠,一辆遮地严严实实的马车再次从西燕驿馆中驰出,夜色中缓缓步出两道黑影,齐齐望向粼粼远去的车驾。为首之人一声轻哼,却是换了一身夜行服的后燕河间王慕容熙,一张俊美的容颜在寒风中冻地青白,也不知已在外候了多久。 呵,好一个手眼通天的西燕皇帝,怪道敢有恃无恐亲入虎穴;怪道能威胁他说自己在建康城里也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怪道谢玄明明在宜阳与之有过一战却还在筵席之上为他遮掩——这两人装作争锋相对互不咬弦原来背地里早已沆瀣一气! 身后的那黑衣人一直四下警戒不敢大意,此刻便对慕容熙道:“王爷还是速速回去吧,以免天色将明,若封大人起身发现王爷不在,只怕…” 慕容熙冷笑地扭过头去:“怎么,你怕那老匹夫发现你听命于我,会治你之罪要你的命?” 那人慌忙低头拱手道:“冯将军既命末将贴身保护王爷,惟命是从,末将岂敢惜身?只是封大人若处心积虑在中山城外要对王爷不利,我等防不胜防,事后如何向冯将军交代!” 他贵为亲王,这些后燕将领本能的念头居然是不知“如何向冯将军交代”。慕容冲略带嘲讽地开口道:“冯跋在军中的人缘倒真是好。”作为一个鲜卑化的汉人,冯跋能在后燕军队中站稳脚跟,甚至在慕容垂的赏识之下稳步晋升而手握兵权,这一回居然能瞒过后燕太子慕容宝和中书令封懿将不少多年以来布在太子周边的暗线全给安插在使团之中,实属不易——这么些年来也亏得冯跋的暗中支持,才让对慕容熙恨之入骨的慕容宝等人没有真格地设计结果了他。 想到此处,慕容熙一撇嘴,最终还是转过身来,冲属下一点头道:“那便听你的,回驿馆去罢!” 他在浓重的夜风中缓缓而行,一双手却隐在袖中悄悄攥拳——他想起了方才晋宫内苑,他与他狭路相逢,慕容冲脸上那抹笃定而轻视的笑容。 …要我在建康安分守己,不要轻举妄动?慕容冲,你以为我是被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被你利用殆尽之后赶到那边陲苦寒之地还甘心对你俯首称臣言听计从的拓跋珪么?你要知道,在这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乱世,你已经足够幸运、足够贪心了,不是事事都会永远遂你之意的——这一次,我要你亡命于这异国他乡! 第124章 次日果然东窗事发,司马尚之堪堪醒转之时,便见一室执金持戟的禁卫军正围而候之,登时本能地吓地往后一退,却正好摸到一具雪白光滑赤裸的躯体,这下才真地残醉皆散,慌乱起来——在外无论多荒唐都好,如今还没有一个宗室皇亲敢仗酒奸宿宫婢的。主管后宫的王神爱闻知,立即发下凤诏要亲自过问此事,而司马尚之被“礼送”到徽音殿后因着药性酒意还有些浑噩,丝毫想不起那混乱颠倒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遑论辩白脱罪。那宫女更是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却不管如何盘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则二人私通却是坐实之事。 王神爱一反常态地勃然大怒,盖因她自诩清心寡欲侍奉三清,谁知宫中竟有人在她眼皮底下行苟且之事,一气之下不仅将徽音殿押班宫女以下尽皆杖责,逐出宫门,另择王府旧人入宫伺候;更责令谯敬王司马尚之自请其罪、闭门三月,反省大过。 如此一来,本拟教他奔赴扬州督办的筹建新军,迁丁入京等事宜便顺理成章地暂时搁浅,再加上先前各镇外藩削兵减支以丰盈国库的倡议此起彼伏,司马元显广征三吴佃户入京为军户的诏书虽已下发全国,实际上已因此而束之高阁了。 如此,谢玄与王神爱里应外合软硬兼施,愣是将司马元显的全盘计划一步步扼杀于襁褓之内。 这一役堪称险胜,一个不慎,便会是自己一败涂地。因而事后某日下朝,谢玄在建康宫章门见到袖手等候的司马元显时,并不如何诧异。 他神色如常地上前对司马元显微一躬身:“见过王爷。”然而就在他随即昂首欲离之时,司马元显忽然伸手搭住了他的胳膊,靠近他耳边轻声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谢都督好谋算,能与后宫勾连,坏我大事。” 谢玄冷冷淡淡地回眸道:“若非王爷行暗算之策在先,在下岂有借题发挥的本事?” “先生果然是先生。这一局小王认输便是。”司马元显一扯嘴角:“当日小王奉父命在谢府借居,文辞武功谢都督皆悉心教导,半师之谊至今难忘。故而当年我才力排众议,召回致仕三年的你回朝主持军事,先前一盘散沙的北府军才得以重新凝聚威震江东——先生教导过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以对我这般无情?难道你我就不能越过樊篱,共主国政?” 谢玄回望他的双眼,气势丝毫不让:“在下亦曾对王爷说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爷近来’所为‘,皆是在下的’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的好,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司马元显蓦然爆出一声狂狷的大笑,语气一转:“谢郎可是记恨那’金锁玉连环‘?那药乃是西域胡僧进贡来的恩物,先帝在时,不到紧要时候还舍不得用呢!”眼见谢玄面色愈加阴沉,眼中俱是强自压抑的愤懑,他又掩口附耳地轻声道:“只是小王不知谢郎既然没碰那女人,后来又是找何人解了药性?而事发突然你脱身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去寻那喝昏了头的司马尚之做你的替死鬼?” 他温热的鼻息扑向谢玄的脖颈,叫他又想起了某些本该遗忘的回忆,于是不自觉地起了一下战栗,谢玄滑退半步,拉开了与司马元显之间的距离,正色道:“王爷与其追究成因,不如想想如何善后的好。” 司马元显明知谢玄是在掩饰真相在转移话题,但此时见他面容冷峻,更添几抹傲色,心底忽如猫抓一般,但他理智尤在,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说亦是无益——谢玄这样百炼成钢宁折不弯的男人,怀柔是没有用的,唯一压制他的办法便是比他更强!于是司马元显一扬广袖,细长上挑的眉眼中精光一闪:“谢郎既不肯和解,那便罢了——你我之间最终如何了局,此时还是未知之数,莫要松懈地太早才是。” 因为司马元显的那一席话,谢玄离宫的路上亦一直面色凝重、心念电转,车轿在乌衣巷内的谢府门前缓缓停驻,他才猛地回神,刚弯腰步出,便见一人挡在自己面前。 王恭已在谢府门口候了片刻,此刻便在谢玄面前深深一揖,谢玄忙双手搀住,皱眉道:“孝伯兄何必大礼。” 王恭苦笑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谢玄拥兵在外,本拟将他调回建康,二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稳定朝局,拱卫安帝,谁知他却受制于人,不得不改弦更张,若非谢玄此番及时回京重振局面,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谢玄与王恭多年老友,虽不知内里详情,却也知其定有苦衷隐情,有心与其相谈,便命撤去车轿,邀王恭一同外出散心。两位儒衫名士安步当车,走上街头。 乌衣巷隐于大市,过朱雀桥便是秦淮河,登时从清华贵重的王谢门庭转至熙攘热闹的寻常巷陌——想当年东晋王朝原是在风雨飘摇中创立,南渡初时可谓四面皆敌,其后王谢门第之中群英荟萃将星辈出,硬是支撑东晋度过难关,在江南扎稳了根基,近百年岁月过后,建康城反倒比大部分征战连天烽火遍地的中原地区来的安乐富庶。 又因魏晋时期江南崇尚名士仪表,清谈玄学,因而秦淮河畔除了贩夫走卒之外,许多士人皆着长袍广袖、华服美衣地翩翩而行,以为风度,王谢二人置身其中低头徐行,反显得低调的很,并不惹旁人注目。 过目之处一路繁华,王恭低声一叹:“江南士族虽以四大门阀王、谢、庾、桓次第领衔,但绝非真地同气连枝——为保家声,有时便不得不屈从人下,因而司马元显态度强硬地欲征募新军时,满朝文武便没有能挺身而出的,我们世家子弟中的年轻一辈也有不少人倒向了司马元显,若再让司马元显有了督军之力——” 谢玄微一颔首,陷入沉思:当年淝水之战后,北方中原各地陷入分裂混战正酣,无暇顾及江左的东晋王朝,正当壮年的孝武帝便开始有心着意地遏制门阀政治,大力扶持自己弟弟司马道子主政,而当时的谢氏家主谢安迫于压力不得不自请离京外驻广陵,让出了中枢相权;而三年甫过,谢安身故,继任的谢玄又退居家乡守孝,让出了北府兵权。谢氏离开中枢的结果,便是司马氏皇权大张,宗室复兴。直到北方战事稍定,分占中原的两个慕容燕国皆对偏安江南的东晋王朝虎视眈眈,朝廷为国之安危这才召回谢玄,复立其位,拜为太傅,并都督中外诸军事,谢玄这才能以此为契机,在表面上将一盘散沙的世家门阀勉强结成了统一阵线。而如今孝武驾崩,安帝初立,相权实际上已凌驾于君权之上,司马元显的野心已愈来愈大,此时的他更是一步也不能退——故而明知党争权斗于国无利,但他不屑为之却又不得不为。 王恭更因其子王谵之事被人抓着把柄而大伤脑筋,两个老友心事重重地走了许久,谢玄瞥见王恭已走地汗湿重衫,却迫于顾及仪容而连汗亦不擦,便主动提出稍作歇脚。二人挑了处临河的清雅酒楼,刚入内却见里面已经三五成群地围坐了不少人,观其服色皆是簪缨子弟。 王恭不觉诧异,虽然士族之中崇尚玄谈辨理,时不时就好雅集清谈一番,但在闹市之内聚集这么多士人却也不多见,便有心避之。谢玄向外望了一眼,便了然道:“无妨,此处可眺望秦淮南岸的瓦官寺——想来这些人都是来刚参加完后燕那昙猛大师的讲经会。” 昙猛虽来自后燕,却以东晋名僧支道林有交,亦以道入佛,结合老庄之说发扬出了一套很有玄学味道的佛学理论,故而很为江南士名所推崇,他随后燕使团来到建康之后,便于瓦官寺开坛传教,这十余日来堪称观者如堵香火大盛。 二人便拣了一处无人注意的角隅落座,一面暗中观察周遭情致,王恭道:“后燕让慕容熙送昙猛大师入京弘法,极得人望,成效影响似乎较西燕派兀烈任臻二人收买人心要大的多啊。” 不期然听到这个名字,谢玄微微一怔,很快便面色如常地答道:“此刻断言为时过早。慕容冲…精明的很,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二人悄声交谈之时,酒肆之中的那些青年子弟果然已纷纷围而论道,但没谈几句就开始跑题,高谈阔论起建康城时兴哪种装扮,何等步法看来身姿飘逸,什么香粉扑面不留粉痕,谁家歌姬艳名在外又通文理音律——须知有晋一代,选官如同选美,特别是到了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父子执政之时更是发展到了巅峰:出身是得进官场的入场券,而相貌俊雅与否则是飞黄腾达的关键,至于才具如何人品如何,皆不在考察范畴之内。 谢玄在旁听了,不觉得皱了皱眉——他虽长年离京在外统兵,却也素知建康城中的名门子弟狂妄自许浪荡不羁的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般放浪形骸不务正业,怪道有人言及门阀总会说清谈误国四字! 谈而无酒哪称名士,说地兴起之时,店家早已备好了美酒流水似地上,诸贵胄子弟黄汤下肚,一发要学那早年“竹林七贤”之一的“酒痴”刘伶,做出种种纵酒任性的醉后狂态,以显风流自赏的名士风度。其中一人便扯开衣襟,一展长袖,狂言醉语不断,因彼时民间还未普及胡床胡椅,酒肆之中依旧以低矮坐具为主,那年轻公子的两摆袍袖又特意做地极长,故而刷地一下扫到了案上器具,连带着温酒的铜质酒樽被卷着飞起,砸向左近席地而坐默默饮酒的一人,滚烫一注热水泼溅了一身,惹得那人愤而起身,斥骂道:“你们怎可伤人?!” 那肇事者见他三十余岁,三缕长须、一身道服,发上却挽着着士族所佩的纶巾,打扮地不俗不道的,登时便有了轻视之意,强横地道:“上苍赐酒,是尔之福!你自个儿缘浅福薄喝不到,却怪我们?”那人双目一瞪,凶光大盛:“都说瓦官寺佛光普照,就照出你们这等仗势欺人涂脂抹粉的怪物?!” 这一句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众公子身边的家仆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挽起袖子将人团团围住,正准备好好修理这出言不逊的无名鼠辈,人群中忽有人认出此人来:“这是原先的新安太守孙泰的侄子孙恩!难怪对朝廷心怀怨怼出言不逊!” 琅琊孙氏,世奉五斗米教,先孝武帝时,家主孙泰自号天师,广为传道而从者甚多,更以“养性之方”而取悦于孝武帝,任为新安太守——后来“孙天师”的影响在下层百姓中愈加扩大,每有出行,总有千余三吴黎庶从道随行,司马元显执政之后,忌当年张角家族发动黄巾起义的旧例,便随便寻了个借口诱捕孙泰,继而全家下狱,不日尽皆处死,唯独漏了一个在外修行的侄儿孙恩,待孙恩闻讯赶回建康,孙家已经飞灰湮灭,教他如何不愤懑悲恨? “将他执送西王府,向司马郎君领功!” “叫他去地府与他那逆贼叔叔做伴!” 众家丁得令之下蜂拥而上,孙恩虽习得几手拳脚,却怎敌围殴?正当他屈于下风行将就范之际,一道身影忽而闪进人群,一招横扫逼退众人,将孙恩护在身后,尾随而至的两个侍卫装扮的孔武大汉立即上前,有如铁塔一般拦在中间。 那为首的公子没料到家破人亡的孙恩还有帮手,先是一惊,随即观察这不速之客的仪表服饰,见此人箭袖窄袍,穿的乃是胡服,绝非建康人士,便一扬大袖衫高声道:“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性命难保!” 那出手相助之人听了这威胁,只是懒洋洋地道:“诸位在此高谈阔论的确是闲事一桩,与我无关,但你们如此咄咄逼人未免过分了些,在下眼未盲耳未聋,无法袖手旁观——司马郎君已问罪孙家,盖棺论定,事后可有说要行株连族灭?既无,那孙恩非孙泰亲子,何罪之有” 寥寥数言竟让谢玄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拧起眉来。 众人被抢白地无言以对,倒把怒火全转到了后来之人的身上,攻歼谩骂:“你这胡人无知愚昧,知甚是非黑白!” “胡人杂种也敢妄议天朝国是,在我大晋国都大放厥词!?!” 你言我语地很快将这场争执转到了民族优劣之上,东晋立国百年,历代北伐不止,却多是劳多功少,反靡费许多人力物力,对占据中原的五胡政权自是心怀怨恨,这些东晋官宦人家的公子们上阵杀敌收复中原或许不能,言辞锋利地指责讥讽一番却是大易,直到那被围攻之人一声轻笑,言简意赅地终结了这场口诛:“难怪建康有句名言’想做名士,不必有奇才,只须三样——常无事,痛饮酒,敢狂言‘。”话音刚落,那男子气定神闲地排众而出,一袭武袍长身玉立,却果然是多日未见的任臻,此刻直直地朝这处角落看来,谢玄避之不及,目光与他正撞在一处。 出乎意料的是任臻随即便淡然地将视线转到了王恭的身上,朝他遥遥一拱手:“王大人,在下所记可有疏漏?” 王恭颇有些不自然地赶紧答礼————这话正是他年少轻狂之时的醉言,旨在奚落城中人人都想做名士的现象,不承想此刻被任臻丢出来做了护身用的挡箭牌。 但此刻被点名了就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王恭回过神来,赶紧出言喝止:“住手!尔等家门教养,岂可不知国家法度?!还不退开!”他虽“被迫”受了任臻重礼巨款,但与王国宝不同,他对任臻忌惮之情或许有之,结交之心则从来没有,但此时情势微妙,他不得不出言相助任臻——魏晋以来,入仕皆以九品中正制为准绳,上品高位都被名门望族占据,而眼前这班锦衣华服的少年们,都不过是些出身中低等士族的小官微宦,自然不知道任臻身份。须知区区一个燕国副使固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两个慕容燕国拉锯中原,先后遣使都欲拉拢晋朝的时刻,朝廷尚未正式表态,若因得罪了任臻而使燕帝慕容冲误会了什么那就兹事体大了。 王恭在建康成名已久,当即便有些眼尖的认了出来,惊道:“真是中书令王大人!”周遭人等顿时都是一静,随即当真乖乖散开——要知道东晋门阀首推四大豪族,而王谢子弟公认江左风华第一,王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时人赞其“濯濯如春月柳”,除此之外王恭还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傲气十足,对门第低于他的无论官居何职都不屑一顾,在文臣武将中固然人缘不佳,但是在民间却不知有多少士人想学他这天生的名士风范。 似早已料到王恭会出手,任臻方才连一点儿反抗都懒得做,此刻才慢悠悠地分开人群,信步走到王恭面前,微笑着又躬身做了一揖:“多谢王大人为在下解围。” 谢玄离他近在咫尺,却感受不到他眼神中分毫的热度,就连往常见他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痞意都荡然无存,仿佛他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谢玄虽一直沉默,但旁人岂能真地忽视了他?能与王恭同坐对酌的又岂会是无名之辈,这青年虽面生的很,但姿容俊美地有如芝兰玉树一般,若不是那一手创建北府奠定江山的谢家家主谢玄又是何人?似要证实众人心中的疑问,任臻此时才转向谢唇边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有礼却漠然:“见过谢都督。” “真是谢帅!”人群中霎时随之沸腾起来,谁都想结识名满天下的谢家宝树传奇——若王恭是士族的偶像,那谢玄便是东晋的传奇,二人联袂出现当是何等罕见! 看着激动的人们一哄而上,任臻耸了耸肩——原来古人也追星,粉丝的狂热指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转头抽身,目光却不期然地与人群中的谢玄再次相对,任臻冲他略一颔首,眼中则是死水一般的平静无波。 下一瞬间,他便借机头也不回地脱身而去。 身后的酒肆顿时人声鼎沸,早已没了清谈的氛围,估计全找王谢二人合影要签名去了。任臻轻轻松松地领着孙恩穿街过巷,心里却恶狠狠地开始腹诽谢玄:丫就是一顺杆儿就爬的蛇!那夜为了救他脱困,不得已陷害平日对他称兄道弟的司马尚之,谁知谢玄刚一脱线,就能与王神爱串通在宫中布下连环局,借关司马尚之禁闭来狠狠敲打了司马元显,又令征丁入京之事无人去办而被迫搁置,堪称釜底抽薪之计。亏得自己还鞍前马后担惊受怕,估计这小子药效没退还发着春呢心里就想着明天怎么算计元显那班人呢。征召“乐属”之事若不成,连带他的计划都将成为梦幻泡影——来谁说谢家宝树超然物外的?和他叔叔一样都是善算伐谋的玩弄权术的高手。自己这遭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想简直是得不偿失。 任臻愈想愈不平衡,表面上却一点端倪不露,绕了许久他确信无人跟踪之时方才对孙恩拱了拱手,微笑道:“兄台难得回到建康,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孙恩在后面色阴沉,却不答话——孙家得罪司马元显而被灭门,他连栖身落脚之处都无,在建康城朝不保夕,哪里还能“打算”什么?!似看出了他的忧惧,任臻热情地道:“不若与在下下榻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任臻在有心结交某人的时候,那嘴脸是无比和善的,谁知孙恩一口回绝,一脸不信任的冷酷神色:“不必了,晋廷既不容我,强留又有何用?在下在扬州还有不少故旧,自可前去投奔。” 任臻最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会蔫,便也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赠送了此人一些川资,目送他朝城门走去。他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忽而低声吩咐左右道:“跟上孙恩,小心保护,一路送他安全抵达江州。” 虎贲卫领命而去,任臻这才转过身来,独自回走——他本只是想在瓦官寺周遭走上一走,了解虚实兼探访民情,没想到会遇见孙恩,王恭乃至谢玄——依他的本性,无利不起早,孙恩若只是无名小卒他或许还真不会多事出手去救,但他是被司马元显灭门的孙泰后人,与司马氏堪称深仇大恨,若救他一命,那之后的事情可就有无限可能了—— 每一个对东晋当朝者心怀不满的人都可以成为西燕将来的盟友、东晋隐藏的敌人。星星之火有时只需借上一点风势,便足可燎原。 这个道理他懂,谢玄更懂,所以他怎能不横刀出手,未雨绸缪? 他气哼哼地踢开路上咯脚的石子——就算以后此人无用,恶心恶心九霄云外的谢都督也好。 “幼度?”王恭好容易打发走了无关人等,携谢玄“逃出”酒肆,回头却见他神色微异,便开口唤了一声。 谢玄这才醒过神来看向王恭,眼中还残留着几分怔然。 “任臻此人面带春光胸有城府,是个笑面虎,从不显山露水得罪人。”王恭不解道,“那孙家我倒是听说过,中低士族罢了,当初不过是靠些道家秘术取悦于宗室豪门才得了个太守之位。任臻关中人士,与孙恩素昧平生,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去结交已经倒了台的孙家?” 谢玄垂下双眼,将话题转开:“司马元显迁丁入京筹建新军之事受阻,必不会善罢甘休,任臻等人为促使司马元显与西燕结交也定有后着。我们不得不防。” 王恭斟酌着问道:“幼度之意,是倾向于与后燕慕容垂结盟?” “慕容垂英雄暮年,趋于安定,又是胡人之中少有的信义之辈,名声比那…那慕容冲好地多了,如今他又以送昙猛大师东来弘法为名与晋结盟,满朝文武自然多赞成与其同盟。”谢玄轻一摆手,“但事实上,两燕无论谁得了中原,下一步就是与我朝开战,统一天下,就如当年的苻坚大帝——这也是大势所趋。” 王恭悚然一惊,江左民风柔糜,禁卫军、地方军皆无战力,不堪一击,唯有募兵而成的北府军可堪一战,然而北府之中自大将刘牢之而下,骄兵悍将比比皆是,军中有谢玄一日自然相安无事,若无,则迟早自称派系不服朝廷调度,所以无论司马元显怎么争,谢玄都不敢如当年谢安一般放权于宗室,这才造成了如今朝上将相不和分庭抗礼的局面,若与上下一心举国皆兵的燕国交战,岂能讨得好去?“难道就没有解决之道?” “只能拖罢了。”谢玄苦笑道,“暂居下风的西燕一定会再加筹码,你我只能见招拆招了。” 二人议定,分头告辞,谢玄却并未回府,他招来心腹,密语数句,命他立即带兵出城追捕孙恩。谁知那心腹还未出十步远,便被一尺剑锋拦住了去路,一步步地被逼了回来,随即便被一记手刃劈昏在地。 谢玄拧起浓眉,冷冷地看向来人:“任副使光天化日之下伤人,视我大晋王法为何物?” “谢都督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又视大晋王法为何物?”任臻吊儿郎当地笑着将龙鳞匕收回袖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玄眸色一暗,知道任臻已猜透了他下一步棋——五斗米教源远流长积威日久,在民间本就颇具煽动性,孙家世代传教,于贫苦大众之中素有号召力,所以司马元显才干脆诱杀孙泰防患未然——若是他在位执政,只怕也会做出同司马元显一样的决策——如今这孙恩家仇在身,三吴一带又多信众,若得契机登高一呼只怕难以善了,而明眼人都看的出,表面上繁华和平的东晋万万承受不了任何一场内乱兵灾了。 方才大庭广众下他也不能去为难孙恩这个穷途末路之人,但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焉能不斩草除根? 看出他神色中的懊恼之意,任臻施施然道:“不过只怕你此时出手已是迟了一步,孙恩一路南行脚不沾地,已经走地无影无踪,纵使谢都督胁生双翼也追他不及了。” “任臻,你非得与我作对?”谢玄咬牙切齿道,任臻则冷哼一声:“谢玄,我说过你我如今是敌非友,与你作对又如何?!今次不过是个警告,莫要以为你算无遗策,能永远赢下去。”他望进他的双眼之中,森然一笑:“我不会再输你一局。” 素来超然物外的谢玄心底蓦地漏跳一拍,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125章 公元396年,割据四川的蜀王谯纵竟僭越称帝——谯纵本为晋臣,前些年纵使占据西川自立也只敢自称益州刺史、蜀王,如今干脆变本加厉,改元大赦,公然做起了草头天子,这无疑是在东晋朝廷“泱泱天朝”的脸面上重重一刮。 一时之间,朝廷之上原本认为应该休养生息暂缓兵戈的一派大臣尽皆没了声音,而已经偃旗息鼓的“西征”“讨谯”言论再次喧嚣尘上,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投笔从戎,生怕不言不语就是不爱家国。司马元显顺理成章地开始再次大刀阔斧地推进征丁建军之事,强令东晋最富庶的三吴之地凡已脱奴籍的佃农皆要离乡入京,编入军户,等候出征。于那些豪门地主来说,为他们的庄园劳作的劳动力锐减,直接影响了他们的收入;于那些已是半自由身的佃户来说,沦为低人一等朝不保夕的军户无疑是剥夺了他们温饱的权利使得他们不得不被迫面对战争与杀戮——所以三吴地区无论贫富贵贱对此皆是一片怨声载道,与朝廷派来的征兵官员之间冲突不断,斗争频繁,似乎这诸多不满与反抗迟早会由一个爆发点汹涌喷发出来,此乃后话了。 至少此时的司马元显一举得兵三万有余,磨刀霍霍,义愤拳拳地摆出一副大动干戈的模样,随时准备用兵四川——堪称威行令重,不可一世。 “恭喜大王得偿所愿~”王国宝率先举杯朝主座上的司马元显恭敬祝酒,“天赐良机,那谯纵活的不耐烦了,跳梁小丑居然也敢觊觎帝位,大王出兵讨伐乃名正言顺替天行道!” 熏人夜风中,司马元显懒懒地歪在榻上,一个英俊少年正跪在他的膝旁,青衣侑酒。他伸出手指,一面顺着那少年披肩的黑发往下摸去,一面要笑不笑地道:“谢玄以为绊倒一个司马尚之我就会就此退让?我司马元显要做的事,岂有半途而废的?” 王国宝赶紧道:“大王英明天纵!” 司马元显麾下另一心腹谋士——刚刚结束外放庐陵太守之任,被调回京城的张法顺便一摇头,意有所指地道:“王大人以为谯纵早不称帝晚不称帝,偏偏在这时候跳出来送咱们一个绝佳的借口——是巧合?是天意?还是靠佛祖、天尊的庇佑?” 王国宝顿时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张法顺此人聪明严酷,却是不苟言笑的硬心肠,除了自己侍奉的主子司马元显,其余人的面子一律不给,甭管出身高低与否。司马元显对其颇为信任纵容,司马尚之落马之后,将他调回京城也是准备大用的意思。 司马元显闻言则嗤笑了一声——王国宝虽出身名门,在溜须拍马投其所好方面是个行家,其他方面就是资质平平了,还不如他从会稽王府里提拔上来的一个寒族谋士。他指了指张法顺笑道:“仲文早在几年前就已向西蜀安插了不少暗线,遍布朝野——军机大事或许难以详知,找一些祥瑞,做一些文章,向谯纵劝进却是易如反掌——谯纵早有此心,怎不上当?当然,此事得成,还须多谢任兄。” 本来一直没说话的任臻唬了一跳似地一摆手,谦笑道:“在下无尺寸之功,怎敢擅据?” 司马元显眯了眯眼,一双手已经探入身边少年的衣襟下为所欲为:“谯纵再发昏地想做皇帝梦,也不敢不先问过一直资助他的’盟友‘的意见——慕容永的西燕骄骑就陈兵于秦岭隘口的阳平关,你们皇帝若不首肯,不赞成,甚至不怂恿,他怎敢真与慕容冲在名义上平起平坐?” 任臻立即击掌赞道:“大王真真是神机妙算,圣明烛照,这大事小事天下事就没有能瞒的过大王的啊。” 王国宝顿时三道黑线下来——这老小子拍起马屁来比他还口无遮拦没皮没脸。 张法顺则沉吟地瞟了任臻一眼道:“西征四川,须沿长江走水道,益州水师天下闻名,只怕我们胜之颇难——若是能够两面夹攻,水陆并进,那么谯纵困在成都只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任臻大点其头,将这皮球又给踢了回去:“这个自然,若两国结盟,便是荣损与共,一旦大晋王师破了西蜀的白帝城防线,沿涪江兵临成都,敝国上将军即刻奉命出兵阳平关,从后掩袭成都城。” 张法顺冷笑道:“原来也是要见风使舵,看到战场形势有利于我方才肯出兵分一杯羹。” “仲文。”司马元显淡淡地唤了一声,手下却是一个用力,掌下的少年发出一声微弱而痛楚的闷哼,张法顺便咽下了余下的话,任臻当然毫无异色,还是满漾笑意。 气氛恰在凝滞之际,堂下内侍来禀:乌衣营统领庾楷遣人拜见相王。庾楷领禁卫军中郎将一职,算是司马元显身边握有少许兵权的一名亲信,三五不时便打发人来向司马元显送礼巴结。因而司马元显此番也不在意,懒洋洋地一抬手,果然一名黑袍金铠的乌衣营侍卫捧着一只木匣匆匆上殿,随即跪在司马元显身前,将那物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司马元显懒得看一般,随意地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腰臀,少年赶紧接过木匣,在司马元显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司马元显只瞟了一眼,便是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亲自接过了木匣,反手合上,点头笑道:“倒是有心孝敬。” 这下连久跟着他的张法顺与王国宝都一发愣住了——这位主儿含着金汤匙出生,打小什么宝贝没见过,庾楷这得送上什么宝贝才能入的了司马元显的眼啊?王国宝心里好奇的要死,嘴上却半点不敢说,只是轻咳一声道:“庾楷这怕也是打征西军统帅的主意?” 张法顺心里有数,摇头道:“多少人盯着这征西军大将之位,他还不够格。只是万万不能叫谢玄的人再揽此大任。” 谯纵据川蜀而自立本就是东晋的心腹大患和奇耻大辱,如今更变本加厉地干脆称帝,朝廷能不全力讨伐么?也因此司马元显的征兵大计才能这般大张旗鼓地进行下去。 司马元显倒是没想亲去——他虽自负,却也知在战场上自己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更何况一离建康,就等同放弃相权,他好不容易才架空了其父掌控朝政,岂能轻易罢手? 至于谢玄,司马元显更不能放他亲去,他一手创建北府精兵,打赢淝水之战,已是功高震主了,若再加平灭谯纵一功,将来更难挟制。 两派魁首既都须坐镇京城,不得西去,那末麾下各员胸有大志的自然跃跃欲试——而且谯纵这一登基,谁收复西川平定叛乱谁就更显功高,诸将焉能不心动?近来已有不少将领到司马元显处投石问路、上下活动了。 任臻沉吟道:“征西主帅的人选与为将不同,出身资历威信三者缺一不可,北府军一个刘牢之,我们也有谯王等皇室宗亲,胜之不难。其余将领倒是大费思量,既要忠于殿下又要骁勇善战…只怕不易。” “本王心中有数。”司马元显却是一笑即收,不欲再谈,忽而将身边少年搂进怀中,当着众人的面上下其手,那少年又惊又怕,也不敢躲,任由春、光外泄。 司马元显玩弄一番,也不知触到了哪一处关卡,那少年忽然一个哆嗦,面上窜起两抹绯红,浑身颤抖个不停却硬忍着不肯哼一声,座下的两个心腹一发不敢说话,连忙低下头去。司马元显忽而撤手,手指沿着少年白皙瘦削的胸膛一路向上,抬起他的下巴转向任臻:“任兄送的这小玩意儿倒是不错,比寻常小倌有些风骨,不知是何处寻来的?” 任臻坦然一笑:“实不相瞒,在下久闻秦淮河畔风流乡的大名,一入建康就请王大人带我领略一番。见这孩子虽是小倌,但素因不会伺候不知脸色而乏人问津,如今又年纪渐长身量已高,险些就要被贱卖为奴,在下却觉得这不肯献媚不饰妖娆,却是此子一大妙处,这才将他买下,拾掇一番,送予大王,也望大王将来赏他个好前程。” 司马元显哈哈一笑,转向王国宝:“国宝素来有心。”王国宝冷汗又刷地下来了,他知道司马元显已知是他事先将这点私密喜好透露给了任臻,好叫他投其所好正中下怀。所幸司马元显的目光压根没在他身上停留,他垂下眼睑仿佛爱怜无限一般地看着那少年疏朗清俊的眉目:“本王的确不爱那种雌雄莫辨矫揉造作的货色,任兄有眼光。” 任臻表面上嘻嘻应了,心里则腹诽道:还叫人孩子,这小倌二十有余,已介青年,比你个不到弱冠的小年轻还大些。谁知司马元显下句话便叫他头皮一麻:“本朝顾常侍精于画道,曾有句名言广为流传——’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为照,尽在阿堵间‘,这孩子虽然不错,这一双招子的神采还是远远比不上那人。” 这话一出,在场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开始装聋作哑——都是人精,谁都多多少少猜出司马元显真意,然而谁人敢说破?张法顺不能,王国宝不敢,任臻则是不愿——司马元显权倾朝野,要谁不能?可那谢玄何等人物?天下风华第一,江左英雄无双,莫说你司马元显是个亲王,就是真贵为帝王也不敢折辱。 司马元显一见举座皆噤若寒蝉,不由大笑摆手:“说笑罢了。”又将怀中少年推下膝去,一指任臻,“任兄自嘲好色,又与本王喜好类似,想必也爱这么个调调,不若就将此子带回去,贴身伺候?” 那少年瞪大了双眼,死死咬住了下唇一言不发,却还是依言一步步地朝任臻走去,任臻赶紧离席,冲司马元显展袖一拜道:“在下万万不敢。” “你送来的人,你不敢要回去?”司马元显语气陡然转冷,任臻忙道:“殿下宠幸过的,无论生死过错都是您的人,岂可再事二主?若殿下不喜,便赏他银钱,打发出去便是了,在下是万万不敢染指的。” 王国宝与张法顺都暗自奇怪:司马元显素来霸道张狂,要的东西固然千方百计要到手,就是玩腻了的也是宁可毁了也不肯予人,这番问话又是打什么机锋? 司马元显挑眉一笑,当真招手唤回了少年,将人再次拥进怀中,他俯首于他如瀑黑发间意味深长地笑道:“任兄言之有理。” 夜深人静,曲终筵散,西王府中只剩故意逗留的张法顺向司马元显道:“大王可是不喜那燕使任臻?”他虽刚被调回京城,但也知燕国使团挂帅的虽是阿史那兀烈,实际权力却掌控于副使任臻手中,如今他们大事未成,还惹不得西燕。 司马元显冷冷地将方才收下的木匣推到他眼前,张法顺掀盖一看,见是一方美玉,不由糊涂了:“这玉佩再好也不至于——”他很快就不说话了,因为他认出了此玉乃是昔日谯王司马尚之所佩,颦眉道:“这是庾楷送来的?” 司马元显一摇头:“庾楷虚有其表,不过是借着他的名义通风报信罢了。”他瞟了张法顺一眼:“是乌衣营执戟校尉何无忌——北府大将刘牢之的外甥。倒是可以提拔,为我所用。”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勃勃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年轻人,譬如何无忌。 张法顺连忙答应下来,司马元显则依旧面色阴沉地望向远方——不是没怀疑过内鬼,但他万没想到那夜坏他大事的就是任臻! 除了西王府夜如白昼地在为此事不停商讨之外,城郊咏真观亦是灯火通明——建康城内遍布司马元显的眼线,谢府更是盯梢的重点对象,因而远离皇宫又属王谢子弟势力范围的咏真观便当仁不让地成了可避耳目的密会地点。 谢玄刚一步上大堂,早已久候了的北府诸将纷纷起身,轰然抱拳:“谢帅!”谢玄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自己则走到最前,在王恭身边坐下,冲他略一点头。 王恭便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连夜召见诸位,想必也都知道何事了。谯纵僭越称帝,西征迫在眉睫,司马郎君得军三万,终得兵权,气势如日中天,若他真收复西川便可借势挟威地让朝廷为他加九锡赐黄钺,届时我朝上下恐难遏制了。” 台下一片肃然,心里都知司马元显若胜则气焰高涨,然则若输,三吴地区已因迁丁征兵之事民怨暗起,一旦王师无功而还,只怕顿生板荡——强令三吴子民迁入建康编为军户与西征谯纵,对东晋来说,都是利在一时而弊在长久…两者拧成一处,始作俑者还是同一个人! 谢玄揉了揉眉心,又不期然地想起数月之前在咏真观与那一个人剑拔弩张的重逢。 “…故而我们北府军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征西军中占有一席之地,立下大功,以分司马郎君之权——”王恭还在继续分析情势,谢玄忽而回神,环顾四下:“刘牢之何在?” 又是一阵缄默,还是参军刘裕出列答道:“今日接彭城来报,镇北将军…操练之时不慎堕马受伤,无法入城参见都督,特为请罪。” 刘牢之会堕马受伤?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抽。谢玄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另一员大将朱龄石忍不住腾地起身:“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放眼北府军中除了谢帅便是他堪为西征统帅,如此临阵脱逃——”谢玄摆了摆手,睁开双眼:“道坚不至负我。”刘牢之对他固然还算忠心无疑,但他如今家大业大,长子刘敬宣又为宣城内史,在为司马元显做事,有时候他行事便不得不瞻前顾后多留退路——他这一避退,等同将征西主帅之位让予司马元显。 气氛一时凝滞,司马元显为扬威耀武,在建康城南的秣陵关举行了一场新军的阅兵仪式,届时帝后亲临,百官聚观,将要以会猎比武的形式确定西征诸将领的人选。谢玄沉吟片刻,目光在诸将身上扫了一圈,末了扬声道:“朱龄石,我要你夺得副帅之位。” 朱龄石应声而起,躬身领命,紧挨他坐着的刘裕低着头一声不吭,心中则不无失望——他的年纪与朱龄石相差无几,论武功论资历亦不输人,为何谢帅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不是他? 东晋这次西征,大张旗鼓、倾国之力,许胜不许败,于是司马元显踌躇满志地策划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以彰显他的新军之威。 吉时一至,安帝,王后,皇室宗亲并谢玄王恭等重臣先后踏上高台,最后是任臻等外国使臣,众人依次落座之际,任臻扫了一眼全场——慕容熙居然缺席,代替他来的是副使封懿,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据说是告了病。这个场合就是真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不该缺席,是慕容熙本人不想来,还是与他对台的封懿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来不得?任臻还在沉思,阅兵时嘹亮的号角声便已响彻全场,拉回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谢玄亦在台上冷眼旁观,见这新军中选拔出的上千儿郎倒是各个披坚执锐各个威猛,整齐划一进退有据,堪称军容严正,不由诧异,随即又暗自想道:新军成立之后,就三个月不到的操练时间,怎会有如此进展?定是司马元显好大喜功,从别处拼凑而来代替的。其余人等不知内里,自然交口称赞,就连王皇后都淡淡地褒奖了一番。司马元显更显得意,信步走到帝后面前躬身一拜:“今日诸将云集、群英荟萃,小王今日新得了一件新鲜物事,特地带来让各位一开眼界,大显身手。” 众人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按他的安排移步后山,见到一处周长百丈的帷幕围成的一处露天场地,四下遮掩地甚是严实,全然看不出内里乾坤。 晋安帝平日总被关在深宫,甚少见到这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新鲜之下精神也好了不少,孩童似地拉住身边王神爱的袖子,努力地问道:“姐姐,这这这是要要要看看什么去?” 像在回答这位皇帝的疑问一般,帐幕内忽然爆出了一阵野兽的低咆,叫安帝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藏到了王神爱身后。百官也都齐齐住脚,在一声声的兽嗥中胆战心惊地望向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气定神闲地一抬手,早守候在帐外的兵士得令,齐拉绳索,帘幕落下,见是一个丈高木栅栏围城的斗兽场,而中间的一个巨大铁笼里正关着一头人立着的大黑熊。 安帝稀奇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也不知道害怕了,探出头来竟撒开腿就往那跑,司马德文眼明手快地连忙把皇兄给一把拦住了,王神爱纵使站在场外,离那畜生很远,却也惊骇地花容失色,指着难得出面的司马道子厉声道:“你父子意欲何为!” 司马元显挡在自己父亲面前,躬身禀道:“娘娘休惊,这黑熊乃是去岁冬前小王的下属在山林中猎的,驯服多月,已是野性大褪,温良了不少,不至伤人,今日诸将都在,不如入场猎熊,得胜者便为征西军之帅?” 王神爱还未发话,晋安帝居然头一回拍着手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好好,好,看猎熊。” 谢玄怎么也没料到司马元显会有这么一手,他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与他隔了十余人的任臻,恰好任臻也在此时回眸,视线相撞,他微微地勾唇一笑,带着一点挑衅的意味。 谢玄撇过头来,一双手藏在袖中暗暗纠结成拳。 这边厢被勒令闭门反省的谯王司马尚之率先出列,诚惶诚恐地跪奏道:“启禀皇上娘娘,小王多日反省,自知有错,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次西征不敢落于人后,请皇上准许小王入场猎熊,若侥幸得胜,愿为陛下挂帅出征、死而后已!” 开什么玩笑,一个亲王亲自猎熊?那黑瞎子可不知什么九品中正、门第高低,一巴掌盖下来再高贵的人都得给拍成肉饼。王神爱抢在皇帝跃跃欲试以前一口回绝,司马尚之执意不从,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请皇后明鉴他的改过自新,王神爱无奈之下只得加意劝慰,又把之前申饬他“轻狂好色”“目无法纪”的话全数收回,违心地夸他“赤胆忠心”“国之栋梁”。折腾了许久,才折中由司马尚之府中一位力士代主出战,下场猎熊。 谢玄看罢这场闹剧,才一挑眉毛,看向爱将朱龄石:“伯儿,可愿为本帅一搏?” 朱龄石起身,唯一抱拳,废话全无。 其余有心拔筹的众将士纷纷主动请缨,共得六人,诸将分别领了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刀枪剑戟准备入场。那谯王府的壮汉率先赤膊进场,但见他身长八尺形如黑塔,浑身肌肉虬结,须发皆张瞠目结舌地望那黑熊面前一站,眼花的差点以为那是俩兄弟。朱龄石则是给帝后行毕礼,方才卸下轻甲,亦是赤膊上阵,以示公允。 任臻拢着双袖,施然落座:他事先已给司马元显一派的将士们所配的武器全涂上了大剂量的银环,这毒见血即行,药性猛烈,纵使那黑熊体型高大,也支持不过一时三刻便会四肢麻痹、丧失行动力,那么死于司马元显的人手中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锣钹奏响,缚熊的绳索被立时斩断,铁栅洞开,黑熊低咆数声,蹒跚着爬出笼子。朱龄石正是血气方刚急于表现的年纪,当下仗剑迎上,刀光一闪,锋刃划破厚重的皮毛溅出一道鲜血,那黑熊吃痛地咆吼,笨重地转过身子,一掌朝朱龄石拍去,朱龄石足尖一点,堪堪避开,所立之处已是沙石迸裂尘砾四起。其余的不甘人后,一拥而上——霎时间场内血肉横飞,杀声震耳。 众人离这惊心动魄的搏斗不过百步之内,皆是觉得心颤肉跳,王神爱看不过几眼,便心慌意乱地起身避席,正当此时,场内一人手中长剑忽而贯穿黑熊肩膊,带出一大泊腥臭的热血,黑熊痛到极致,嘶吼着人立起来,猛地将挂在左近的人悉数甩了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重重地砸落在地。 任臻皱了皱眉——不对,此时药效早该发作了才是,这黑熊怎还越来越力大无穷?说时迟那时快,那谯王府的力士挣扎着爬了起来,第一个扑上前去欲拦住黑熊,谁知伤痕累累的黑熊发狂似地俯扑而来,扬起蒲扇大的铁掌猛地拍下,瞬间撕下一大团血肉来,那壮汉惨叫一声,滚落在旁,已是没大半边胳膊。黑熊凶残性起,又狂吼着朝那重伤之人扑去,力度之大甚至一举压碎了侧旁的木栅栏! 谢玄腾地起身,一扬手喝道:“护驾!”乌衣营素来是皇室近卫,然则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战战兢兢地挡在皇帝皇后身前已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最后见那熊果然怒吼着踏着缺口一步步地逼近,恨不得丢下仪仗武器转身就跑。离地最近的官员们也立起骚动,两燕使团首当其冲,兀烈慌忙护住任臻后撤,而拥挤混乱中有不少气力不济的被推搡摔倒,一个倒霉地正滚到黑熊身前,被一掌拍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于是惊恐呼救之声夹着野兽咆哮之声不断,人群中顿时一片哭爹喊娘的惶乱。谢玄一咬牙,一面喝命左右保护帝后,一面抽出一名侍卫的佩剑,转身朝那狂性大发的黑熊冲去! 刘裕今次不得上场,因而一直留在台上,此时见谢玄主动迎战要转移那畜生的注意力,连忙抓紧时间命人保护帝后群臣撤退,再次回头之时已见那黑熊果然已被带离了方向,浑身上下又多了十数道的刀伤剑痕,鲜血瓢泼而下它却兀自狂躁呼啸,一掌连一掌地朝缠斗不放的谢玄拍去,所过之处皆为齑粉,谢玄纵使再骁勇,那畜生却是力大无穷又似癫如狂不惧刀剑,几个回合下来,谢玄也被溅地全身浴血,连衫袍都已染地通红,他渐渐体力不支,一个踉跄,竟被气浪掀翻在地,黑熊龇牙咧嘴地暴吼一声,一脚掌踏住了谢玄的广袖。 刘裕大惊失色,刚欲挺身而助,忽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飞速闪过,抢过身边那个已经傻眼了的乌衣营侍卫的随身雕金大弓,随即一个箭步蹬上华盖之顶,电光火石之间利箭嗖地离弦,在那黑熊抬起铁掌的那一瞬间射进了它血红的右眼,复又以破雷裂冰之势穿破颅脑而出! 那黑熊惨呼狂咆地暴跳人立,下一瞬,谢玄纵身而起,反手执剑,用尽全力刺进了黑熊的心窝! 淋漓灼热的鲜血兜头浇下,谢玄大喝一声,猛地拧转剑刃一举拔出,那肆虐发狂的黑熊最终抽搐着咆哮着轰然倒地,身下的血迹蜿蜒,漫出残破的身躯皮毛。 谢玄双膝着地,剧烈喘息着盯着那具熊尸,冷不防一双手斜下伸出来不由分说地撑起他的胳膊,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令他站稳直立,任臻的语气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讽:“这就吓傻了,谢帅?” 谢玄转过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抬肘拭去颊边的血痕,冷声道:“笑话。” 第126章 夕阳折射在谢玄身上,玉树依旧临风,却带着一身的血色杀戮,一派的冷峻绝情,仿佛战神下凡、修罗转世。任臻看着他泛着森冷战意的眸子,四目相对间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待收拾残局完毕已是数天之后了。谢玄、任臻救驾有功,自然予以嘉奖,封赏无数——这让任臻有些后悔,以他的身份低调都来不及,自然不想出这风头徒惹生疑,只是当时情势危急,眼看那眼睛长头上的傲娇公子就要血溅五步,还来不及在脑子里再三思量他就已经本能地从上去了。 幸而司马元显因此次组织失误而大为光火,忙着善后清算,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次的大风波,使得在场的不少显官贵宦都受惊不少,更有奔逃之际因长袍广袖行动不便而跌倒受伤的,就连后燕使臣封懿都在人群中不慎受伤,折了踝骨,如今动弹不得地在驿馆中养伤。东晋朝廷自然遣人探望,研医施药不提,驿馆中一时访客不绝。 任臻来地不早不晚,意思意思地也带了点探病的“薄礼”,侍卫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却告诉他“封大人不便见客”。任臻转而要拜会慕容熙,依旧还是“不便见客”。 是不便见客,还是不便见我?任臻点了点头,立即退下,绕到侧边,避开侍卫,翻墙而入。 府里的下人却当真是络绎来往,一片繁忙,似在打点行装。任臻随手制住了一名落单的仆从,问出慕容熙的住处,推门而入。 慕容熙披了身敞怀的月白外衫靠在榻上,抬眼见了不请自来的任臻却也不惊诧,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任大人若来探病,怕是走错了房间。” “熙王爷不是也恰在此时生了场病么?”任臻稳步走到他面前,俯低身子,看着他的双眼道,“是你下的手。” 慕容熙不解地抬头:“什么?” “除了你旁人没有动机。”任臻懒得与他废话:“猎熊那日只有你一人不在现场,而封懿因此受伤,听说你已去信中山,让你父皇让’受伤、受惊”的封懿先行返回后燕,你拔了这眼中钉,在此处便无人制肘了。” 慕容熙抬腿下榻,冷笑道:“我有这么大能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你能耐不大却挺能闹腾。”任臻岂肯就此放过他,“只要把那日的武器换过淬了特殊毒药的,刀砍剑伤之下激地那黑熊的狂性大发,便能成为你伤人的武器,届时我们这一干人便首当其冲——你不仅想要顺手除去封懿,只怕主要目标还是在下吧?” “证据呢?”慕容熙凝着脸转向他,“这里不是长安,您的金口玉言做不得主。” 任臻拧起浓眉——他事后去调查过现场,所有的证据却全都已经销毁了,气地暗中大骂司马元显,只是慕容熙如何胆敢如此笃定?只怕司马元显的王府里亦有此人安插下的内线。想到此处他不由肃容道:“慕容熙,你当真把那夜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么——再有下次,我定要你的命!” 慕容熙像听到一个笑话般笑出声来,半晌后忽然正色道:“你这般气急败坏,可是因为猎熊之时,谢都督险些当场殒命?” 任臻猛地被噎了一下,随即冷声道:“谢玄与此事无关!” “那与谁有关?”慕容熙面上虽在笑,眼中却满是阴狠之色,“是阳平关枕戈待旦的慕容永还是长安城运筹帷幄的姚子峻还是姑臧城长伴黄沙的苻大帝还是敕勒川苦寒终年的拓跋珪!慕容冲,左拥右抱,你才是真帝王啊。” 话音未落,他便被狠狠地一把掐住了咽喉,任臻仿佛被他戳破了最不愿告诸于人的阴私秘密,他咬牙切齿地道:“慕容熙,你真的想死么!” 随着劲力陡然加大,慕容熙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也胀地发紫,尤断断续续地道:“陛下,您要在…此时此地杀我?” 任臻胸膛上下起伏,显是气地狠了,良久才颤抖着松开手,将慕容熙猛地甩上榻去——他知道自己因为慕容熙的一句话而方寸大乱地失了态,实为不智。 慕容熙挣扎地爬起身来,脸上却没有一点狼狈之色:“陛下,请克制啊。” 任臻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动不了他,但方才是真对这从为被他放在眼里的男子起了杀心。 待人走后慕容熙方才勾起唇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多留您这小半个时辰总算不虚此行吧——殿下?” 帐幔后的暗门打开,司马元显寒着张脸走了出来。 任臻能察觉到武器有异,司马元显自然也可,所以他早一步搜集了证据来兴师问罪,却不料能见到这么一场出乎意料的大逆转。而慕容熙故意激任臻,不,是慕容冲发怒,来引诱他自己承认身份,也是个狠角色——他将目光凝结在慕容熙苍白的脸上:“慕容熙,你毕竟坏我好事,就不惧我找你算账么?” “大王要算账的应该是任臻与谢玄吧?任臻在猎熊场上与谢玄联手可算是大出风头,哪里似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三品文官?而谢玄与其早就相知相识默契十足,却佯装争锋相对,难道不是另有所图?”慕容熙倚在榻边,好整以暇地道,“更何况大王若此前全无疑心,又怎会真听我的,留下看这出好戏?” 司马元显面色阴冷,沉默不语,听慕容熙又轻声续道:“若没我这一闹,只怕大王还被蒙在鼓里,待到有朝一日,人财两失,我替殿下不值啊。” 军国大事他或许不懂,但爱恨情仇人心私弊他却能算计。司马元显果然忍不住利剑一般地瞪了过来:“…你如此苦心安排,就为了让我弃西燕而与你们后燕结盟?” “当然——”当然不,他要的是那个人的命!但他永远不会同司马元显说实话。慕容熙勾起唇角:“只要东晋龙椅上坐着的是司马氏,我父皇不会在意他究竟是不是个傻子。殿下,这还不够?” 司马元显瞥了他一眼,却是一摇头:“征西在即,我要西燕的支持,要慕容永挥师入关,与晋军会师成都城!”那便万万不能与任臻撕破脸,而那个人…再重要,也比不上他的宏图霸业江山御座。 “殿下难道甘心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慕容熙掩嘴一笑,忽然凑上去趴在他的肩膀上,耳语道:“我教殿下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江山美人便可兼得。” 司马元显心中一动,不由地低头急道:“说。” “殿下西征大计可以继续进行,只须召回一人,好生利用…”剩下的话愈加小声,慢慢地湮没在慕容熙的唇齿之间——司马元显还是太过少不更事了,野心勃勃又如何?沉不住气也狠不下心,这世上永无两全其美的方法。 于此同时,乌衣巷的谢府依旧灯火通明,谢玄的几个心腹爱将皆聚在一处——征西军统帅已定了是司马尚之,朱龄石与刘敬宣并为副帅,这个结果已在谢玄的意料之内了。他将一只锦囊交给朱龄石:“作为前锋营,你出征在即,万事定要小心忍让,莫要与谯王争执。” 朱龄石起身接过,见锦囊上书“至白帝城乃开”,不由有些纳闷——有甚吩咐,此时当面说不得么?还须如此神秘其事?但他与绝大部分的北府军将士一样,对谢玄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当下便抱拳答应下来。 又有一将不满道:“既然朝廷已决意与西燕结盟,为何那西燕上将慕容永不肯同时发兵,非要我们过了白帝城,才肯入关夹攻!” 其实也不能怪燕军不见兔子不撒鹰——过去东晋不是没进行过西征,却因川蜀一带水系复杂,易守难攻,无不铩羽而归,只能与之相持于荆州。自己三年前一复都督之位,自己屯军练兵于石头城之外,立即派自己的堂弟谢琰前往荆州训练水师——当时总有人以为他是为了揽权夺势而要抢将荆州亦划入谢家的势力范围,殊不知他早起了收复四川之心——谁料如今一场辛苦,倒全是为了成全司马元显之功。 谢玄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不期然想起在秣陵助他一臂,并肩作战的男子。若非敌,何苦总是这般步步对立时时算计;若为敌,又何苦总是手下留情甚至屡屡相救?他如此,他亦如此,为何总不能如往常一般杀伐决断痛定思痛。 谢玄这点心结这些天来一直萦绕不解,直到会议开完,诸将散去,唯有刘裕去而复返他才回过神来,展眉看向他:“有事?”见他无语,便了然地一点头:“可是为了这次西征舍你不用,而以伯儿为将?让你留守石头城军营,是要别有重用——若不出所料,东线只怕在不久之后便会立起争端,你要立功,不必赶在这风口浪尖。” 其实谢玄心底清楚的很,比起朱龄石的忠勇堪用,刘裕有勇有谋,又精于权术,若加以琢磨,不止是将才更是帅才——他的私心,不想让这把双刃剑太早就过于锋芒毕露。 “是…”刘裕忙应了,又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将盘旋在脑海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都督,为何不说?” 谢玄看了他一眼:“说甚?” 刘裕忍不住起身道:“那个人是燕国皇帝慕容冲!都督,他竟然有胆乔装潜入建康,实在欺人太甚!” 刘裕在宜阳战场上曾近距离地见过燕帝,又是如此精明强悍的人,此次识破任臻的伪装也不稀奇。谢玄慢悠悠地道:“然后呢?告诉司马元显,抓捕他?软禁他?以他为人质要挟西燕割地赔款打进长安城去;还是干脆杀了他让慕容垂趁乱进攻关中统一中原?” 刘裕语塞——皇帝离京数月,西燕上下秩序井然分毫未乱,说明内部团结乃是铁板一块。反观东晋此时的国力民心,都是只求自保,倾国之力能统一西南就不错了,北伐诸事伤筋动骨,靡费巨大,喊喊口号罢了,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而白便宜慕容垂统一中原更是下策,因为他下一步必然便是挥师渡江攻打东晋。 “两燕迟早一战,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趁他们鹬蚌相争之时尽可能多争得一些国家利益。”谢玄苦笑了一下,“寄奴,国事不比战场,不能只论胜负输赢。” 任臻回府之时余怒未消,神色铁青,兀烈跟着这位主儿有念头了,一见情况不对,半句废话也不敢啰嗦,直接转移话题,将长安来的信使领到任臻面前:“皇上,姚大人的人刚刚到了。” 提到姚嵩,任臻沉郁的面色才稍有回转,接过那信拆开火漆,便见其中掉出一枚梅花金扣来,因为年岁久远兼时常摩梭,表面上已被磨去了一层光华——这还是十年前他送他的。任臻执起那小金扣拢进手心里,就如拢住了姚嵩纤白冰冷的手指,笑意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眼角:这小狐狸独守长安好几个月,怕是早熬不住,想他了,偏又不好意思说呢,这才千里迢迢托物寄情,整这么儿女情长的一出催他速回。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当场晴转多云来了一出大变脸,嘴里不说,都在心中暗自佩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姚嵩来——瞧人家这本事,怪道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尚书令呢。 任臻还在傻笑,猛地忆起旁人还在等他的下文,便咳了一声,恢复常态,将其余内容一目十行地草草看毕——国事托付姚嵩,他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将信在烛火上炬了,他盯着那寸寸成灰的信,忽然问道:“北边可有异动?” 所谓北边者,指的便是年前“奉命”驻守敕勒川防备后燕的拓跋珪。那人忙禀道:“一直招兵买马,积极备战,暂无异动。”只是他这一年来的不断扩张,使他的兵力已达十万之众,隐与西燕、后燕实力相当,三足鼎立,幸而对名义上的“宗主国”西燕还是执礼甚恭,半点不曾越界,倒是依照圣旨对后燕慕容垂磨刀霍霍,戒备森森,时刻准备在任臻一声令下后便与其开战。纵然如此,姚嵩还是命安远将军慕容钟带兵驻防关中以北,死盯着拓跋珪的梢。 任臻会有此问,自然是从慕容熙想到拓跋珪,不由又是一阵隐隐的心烦意燥:这慕容熙也是个貌美心毒之人,留他在此跟抱着个定时炸弹似地,迟早惹祸上身,可是要在建康城除去这祸根却也非易事,闹大了自己也摘不清关系。 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这些年慕容熙不仅没被他那太子哥哥弄死,反而能挤走慕容宝安插在他身边的老臣封懿,倒是比当年的轻狂要上道多了,这说明他这些年来在中山也应该培植起了自己的亲信势力,多半还是军中哪位实权人物。任臻定了定神,闭目一想,一个英武挺拔的身姿不期然跃入脑海——后燕中卫将军冯跋,据说后来官运亨通颇得慕容垂信赖重用,如今已被提拔进了他的嫡系之中…任臻霍然睁眼,当下抓过毛笔开始给姚嵩去信——慕容熙能指使得了人无非仰仗冯跋的影响,若能在中山整倒冯跋必能连累慕容熙失势。他三言两语地把这事吩咐了——姚嵩背地里玩这些手段可比他这外行纯熟的多。到最后他写道:完事即归,想了一想,又在署名处提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桃心,也不管人看懂看不懂,便小心翼翼地亲自封好了火漆,郑重其事地交给属下:“即刻乔装出城,按战报例驰送长安。” 任臻那边厢还在想法设法整垮慕容熙,这边厢东晋已正式发檄文讨伐“逆贼”谯纵,共发征西军三万,荆州水师一万,克日出兵。这是司马元显执政以来的头一场大战,于他而言,许胜不许败,粮草征集将帅人选皆要亲自把关掌控,一时之间建康城内车马如龙往来不绝一派备战繁忙的景象。 司马元显为了能尽快打下谯纵,自要拉拢屯兵阳平关的西燕,好让慕容永自汉中出兵,对成都方面来个两面夹击,因而格外看中任臻,不少军事议会都邀他参与,月前更以“保护外使”的名义撤换了后燕驿馆的守卫,许进不许出,盘查森严,那慕容熙等后燕官员形同软禁,以此来讨好西燕方面。 任臻岂不知司马元显种种作为皆因情势所迫有求于他——谯纵割据数年,倾国之力都在修缮当年刘备留在四川的军用工事,一条白帝城防线,精锐水军陈兵数万为防东晋西来;另一条则是剑阁雄关,阻隔的是北方的胡族铁骑。虽然西燕立国以来东征西讨,却从未对谯氏下过手,反而止兵阳平关,与谯纵的蜀国修和订约,这些年谯纵不惧东晋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西燕的暗中支持,所以剑阁一带并未设置多少兵马去防备西燕。但是群山峻岭间的剑阁险道,自古难于上青天,是个最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依照这天时地利若有人要从北往南进攻成都也实非易事。幸而慕容永也是个人精子,早打定了注意不见兔子不撒鹰,东晋不在两燕之间做个选择,没攻破谯纵的白帝城防线,他绝不与谯纵翻脸,出兵助晋。 所以任臻放心的很,他如今在司马元显等人眼中,只怕比那养在深宫的晋安帝还宝贝些。 今日司马元显复请任臻、兀烈出席议事,不料刚在王府门口下了车驾,迎面便闯出一个人来,险些撞了个正着。兀烈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猛地将人推了个趔趄,正要喝问任臻忙咳了一声——岂有一国正使跟个侍卫似的上蹿下跳,在外没得惹人疑窦。 那疾步莽撞的青年抬起头来,神色尤带怨愤,却连一句道歉都不曾说便匆匆离去——然则就那匆匆一眼,却教任臻整个人愣在原处。过了许久,他拍了拍额头,低声自问道:“他…他看着怎么像一个人?” 兀烈也张大了嘴,脱口而出:“活脱脱二十年前的苻天王啊!” 而后他赶紧掩口闭嘴却已经来不及了,任臻回过神来,双眼一亮:“…对啊,这大头的儿子,苻宏啊!”只是符宏较之苻坚,俊美或许有余,英武却逊之不少,也缺少那种渊峙岳临的高山气度。想当年慕容冲兵围长安,城破国灭,苻坚欲向陇西突围,临行前让麾下仅余的护龙卫精锐悉数保护太子符宏南投东晋,以求安身立命,保苻氏血脉留存于世。苻坚再世为人之后,前缘尽断,对这个留在东晋的儿子亦绝少提起,让任臻几乎都忘了苻坚和原配还有这么大的一儿子还流落江南。 嘴里泛起淡淡的酸意,任臻颇有些不是滋味地踏进王府,迎面碰见王国宝,便抬手一揖,随即笑嘻嘻地兜住他的肩:“不是要议事么,西征的诸位将军都来了,你倒出来躲懒?” 王国宝一撇嘴:“都还在厅里候着呢,殿下还在内室,估摸着还要等一会儿。” 任臻有些惊讶,司马元显虽然平常懒洋洋似地高高在上,但对西征之事还是颇为着紧,绝少如此怠慢:“殿下在见客?” 王国宝吃吃一笑,不把任臻当外人似地一把攥住他的肩,耳语道:“还真是在见客,不过把那‘客’给得罪了,刚刚才夺门而逃呢。” 任臻花花肠子天下第一,就怔了一瞬便回过味来了勉强一笑:“不会吧?方才出去不是清河县公苻宏么,司马郎君怎么会去得罪他?” “你说怎么得罪?咱们王爷的爱好任兄又不是不知道,偏不爱馆里的小嫩茬儿,就喜欢英俊清高又比他年长点的真男人,那位正主儿位高权重难撕虏,自然柿子找软的捏。” 任臻心里顿时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再也装不下去了:“那符宏——那可是有爵之人!”司马元显也忒色胆包天了! 王国宝一撇嘴:“他从前还是前秦帝国的太子呢,好不容易才逃到建康,先帝在谢安的建议下赏了个虚职,算的上甚么?如今他老子也不管他了,他在咱这还不如一个质子地位高。本来么,他一直远在江州将养着也就罢了,偏偏这次西征谯纵,他也想随军出战,立下战功,这才进京主动请缨,谁知,便撞进咱们大王眼里了…” 任臻愣在原处,五味陈杂:他知道苻坚不是真地不管儿子了,只是符宏素来心软性弱,喜好诗书,守成或许可以,却绝不是个能马上得天下的英主,当年苻坚急于在自己在位时便一统天下,挥师南进也是为此,可惜最终因谢玄而兵败淝水,回首百年。而今他连自己的江山帝位都已视若云烟,对于符宏也只望他能在江南这礼乐人文之乡衣食无忧地安享余生,而不欲他再卷入腥风血雨、杀伐阴谋之中。 一想到远在陇西边陲的苻坚,任臻心底不由微微一痛,大头为他付出太多,皇图霸业江山御座皆弃若敝履,他怎能对符宏之事袖手旁观,视若无睹? 从此之后任臻心里便沉沉地压上了这一件事儿,每每见到司马元显都恨不得跳起来刮上几巴,而就在大军开拔前的最后一场军事会议上,他再次遇见了清河县公符宏。当时与会的几乎囊括了东晋高层的所有文臣武将,不说司马尚之、朱龄石等西征将领悉数在场,就连谢玄都难得移驾到了西王府。商量了几句粮草筹备,水陆调配的问题,任臻皆是心不在焉地草草应付,一双眼几乎没离开过甘陪末座的符宏。谢玄则端起案上清茶抿了一口,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眉间随之微微一蹙。 到最后,司马元显公布了出征将士名单,符宏的神色随之而愈加阴霾,到最后确定无名,他右手成拳一紧,险些捏碎了案角——像他这般的“降臣”,果然就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好容易待到散会,有任务在身的自然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任臻却有意无意地裹在人群中走在最后,心里寻思着要如何与符宏搭上话。谁知还不等他找到机会,王国宝便先叫住了符宏:“苻大人留步,大王尚且有重任托付给大人。” 符宏停住脚步,却是面带疑惧地道:“可方才名单上并无在下——” “那是出征的将士名单,可还有留守建康,押运粮草的重责未曾分配啊。” 符宏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跟人走了。 任臻差点开骂了——自古征战,最重粮道,哪个人会脑子有坑让个别国降臣做这么重要的工作?都捏自己亲信手里呢,这话也信! 任臻自然不可能一走了之,但也不能就这么冲回去把人截住——他一个燕人,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管东晋朝内的事儿?贸然出头只会增加司马元显的怀疑与戒心罢了。 他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步,一咬牙还是转过身去,没走几步便被挡住了去路。 谢玄袖着双手,面无表情地道:“任大人这是准备上哪儿?” 任臻心里有事,这回真没空和谢玄斗嘴,伸手一拦道:“在下找王爷有要事相谈!” 谢玄却纹丝不动,一挑眉道:“…你与符宏是旧相识?”没道理啊,这符宏八年前逃到建康,为东晋所接纳后一直被安置在江州,绝少入京,更遑论放他回到中原,这二人如何也有瓜葛? 任臻一抬头,便迎见谢玄眼中怀疑探究和玩味的复杂目光,想起旧日二人观念间的种种冲突矛盾,登时暗怒火起,冷声道:“哈,谢都督大可以为我任某人色心大起,又看上了符宏呗!” 谢玄一愣——他还真没那意思,谁知瞥见任臻厌烦的眼神,心里亦有些来气,便嘲道:“知道任大人素来风流不忌多多益善,却也不看看场合时间?” 任臻气地够呛,却也懒得和他废话,应也不应,拔腿就走。 整座西王府任臻都是常来常往轻车熟路的,没一会儿就摸进了司马元显的内苑,四下一探——得,还议粮草呢,张法顺王国宝两大心腹一发不在,连奴仆都给远远地遣开,依任臻上辈子猎艳经验来说,这就是绝好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啊!耳中忽然听见室内一声脆响,他忙一箭步窜到墙根下,只听里面符宏的声音响起:“殿下叫下官前来既不为粮草押运之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司马元显的语气还是如任臻熟悉的那样懒散轻飘而不屑一顾:“符宏,运粮官算甚要职?依你的出身,做乌衣营统领都绰绰有余,你若愿意,从此皇室近臣,常伴左右,也不辜负你昔日的地位和如今的抱负吧。” 这话警告威胁嘲讽揶揄兼而有之,符宏被臊地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竟嗫嚅不能驳一言。任臻听不下去了,不管不顾地卷起袖子准备硬闯,却冷不防被人一拉,他回过头,略带诧异地瞪向去而复返的谢玄,悄声低喝:“你跟着我做什么?!” 第127章 谢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打草惊蛇,忽然提留着任臻的衣领向后一纵,直接跃出数丈,再一松手,任臻猝不及防地来了招“平沙落雁式”屁股着地摔地够呛,龇牙裂嘴地怒道:“你干什么!” 谢玄不理他,忽然在门口拔高了声音道:“本帅要见司马郎君,你凭什么拦?!” 任臻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登时也跳起来演戏:“谢都督一副凶神恶煞兴师问罪的模样,在下多嘴问一句也不成吗?” “本帅就是为问罪而来!秣陵关猎熊场上的大疏忽是不是就此不了了之不再追究了!”王谢子弟讲究闲庭信步从容不迫,谢玄上了战场这么些年说话也还是那股轻声慢语不怒而威的调调,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这么一闹腾原本四散的侍卫仆从纷纷冒头聚拢过来,过不多时,司马元显亦凝着张脸出来,见了谢玄便不阴不阳地勾起唇角:“谢都督有什么话方才会上不便说,非得巴巴地追来内室,与小王私下商谈?” 谢玄目的本就为逼他出面,当下将任臻搡开,应道:“那日黑熊伤人,事出有因绝非偶然,难道殿下就此不再追查、不了了之?” “畜生发狂岂有准数?”司马元显瞟了任臻一眼,挥手摈退众人,“何况那日二位联手猎熊,立下大功,很是名噪一时呢。” 任臻皱了皱眉,再一次后悔自个儿当时的多事。见此时符宏当已趁乱脱身,自己毕竟不是晋臣,不便久留掺和,就随众而退。临走还听谢玄冷笑道:“焉知不是有人情知事败而不得不加以补救,以免事态危急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道这时候谢玄越是追究挑刺就越是摘清了他。司马元显面无波澜地听着,瞅着此时无人,便上前一步,倾身道:“先生,就为了这么点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您这回失态了些。” 谢玄觉得耳侧生风,热热地贴着他的脖子吹拂,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地拂袖退开:“帝后驾前,折了数条人命也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司马元显哼了一声笑了:“那先生是要小王上道折子自请其罪了?” 其实谢玄自然也是知道如今全国备战,正是忙到不可开交,那事儿早已时过境迁又怎么问的出个子丑寅卯,而就算司马元显上一道不痛不痒的折子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谢玄出了王府,并不意外地看见了在外候着的任臻。 任臻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与其并肩而行,忽问:“本与你无关,为何出手?” “我出手也与你无关,不过是看不惯这些腌臜事儿。”谢玄一出口便隐隐有些后悔,这话仿佛又隐射了任臻的那点癖好——怎地一遇见这痞子自个儿的涵养口才就全都不见了,时不时就气到口不择言。他咳了数声,马不停蹄地又道:“我本就与司马元显不睦,不在乎他多记恨一回,只要能砸场就行。你明知自己身份,就不该强出头惹人疑恨…”谢玄住了嘴,自觉像是在向他解释什么似的——他谢玄是什么人物?胸有山川之险口有城府之言,做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向人解释。任臻心里却道:司马元显对你种种针锋相对又每每高拿轻放哪是因为“不睦”?这谢玄还真是灯下黑,那样的七巧玲珑心从照不到自个儿身上——或许正因为他从没把自己和这种在他看来离经叛道不容于世的感情联系到一块儿。 二人一路行来,已经到了谢府备候的车驾前——青盖朱轮,别无繁饰,一如它的主人,清华高贵而内敛端华。任臻目送谢玄上了车,忽然道:“符宏乃是故人之后,所以在下才不忍见他沦落。”谢玄愣了一下,冷淡落座,眼风纹丝不动:“不必解释。” 车帘放下的瞬间,任臻抱拳过肩,遥遥致谢,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啊,何必解释,谢玄纵使是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却也是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敌人。 入夜,符宏草草收拾了行装,急匆匆地便往外走,大门一开,守着的两名乌衣营侍卫行了个军礼:“苻大人!” 符宏不是傻子,他四下一眺,便知道周围把守的人全换了一轮生面孔,不由地怨气横生——他还是东晋王朝正儿八经封了爵位的清河县公,竟敢公然软禁他!他拉下脸来,不管不顾便走下台阶,两个禁军侍卫连忙联手一拦,平平板板地道:“苻大人这么晚要上哪儿去?” “放肆!我要上哪儿,还用知会尔等?”符宏自入晋以来一贯在人前都是斯文温存,绝少如此横眉怒目,谁知乌衣营的侍卫们不比寻常丘八,天潢贵胄都见惯了还在乎一个过气的亡国太子发脾气摆架子?自然不肯退让半步:“苻大人的去留,自然不必知会我等,却须司马郎君首肯才能踏出府门!”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了,符宏入晋多年,纵使时常感慨世态炎凉今非昔比,却从未当面受过如此屈辱,昔年残留的东宫脾性一下子爆发出来,一把推开俩门神疾步而行,谁知不过转眼便从四下里跃出几匹高头骏马,为首的正是乌衣营的执戟校尉何无忌。他翻身下马,态度倒甚为谦和:“苻大人,大王命我等随身护卫,大人要去何处,我等自当跟从。” 符宏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埋伏周边看不见的人手自然要比看的见的还要多得多,自己单枪匹马,走是铁定走不了的了。符宏在苍凉夜色中孑然独立,忽然苦笑了一声:他符宏落到如今一无所恃的地步,何德何能还要劳师动众! 他精疲力竭似地望回走,大门合上,他把自己再次关进这四方大小的笼子里——天大地大,他竟无处容身无路可逃。 摈退殷切迎上来的侍女,符宏只觉得自己憋屈地都要爆炸了,回到房间他狠狠地把行李包裹往墙上一砸,谁料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横下里伸出,捞进怀里。 “谁?!”符宏见鬼似地瞪着这个不知道何时潜入他房里的男人,只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死活叫不上名来。任臻拍拍包袱上的灰,放在案上,顺手燃起灯烛,很体贴地自报名号:“在下任臻。” 符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戒心十足:“不认识…你怎么进来的?” “方才你过五关斩六将,所有人都堵到前门的时候,在下翻墙爬进来的。”任臻丝毫不觉得自己盯梢一整晚再偷偷摸摸潜入的行为有甚不妥,他执起烛台,照向符宏,第一次近在咫尺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不认得慕容冲?不认得也对,当年慕容冲宠冠长安的时候符宏才几岁啊?到后来秦燕对峙,拉锯数年,无论战况何等艰辛苦绝,符宏这当朝太子都被苻坚保护地好好的,一次都没上过那修罗战场,与慕容冲更是素未照面;更何况岁月沧桑,烽火历练,慕容冲早已再世为人,形貌气质都早已大异从前。 如今距离前秦亡国已八载有余,当年未及弱冠的小太子正是风华正茂,英俊挺拔,任臻在灯火光晕下有些许的怔忪——遥想苻坚当年鲜衣怒马,挥鞭断流,必也是如此形貌而气度远甚吧。 符宏见这陌生男子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波光隐现,不觉又是一阵膈应,顺手就去摸随身长剑,却惊觉扑了个空,转头就见任臻不知何时已摘了他的佩剑,出鞘以后他挽了个剑花,惋惜道:“凡铁一块。”比起他贿赂司马元显的碧海凝光剑都大大不如。任臻收剑,抬眼道:“我记得苻氏擅戟,你父使一柄方天戟可堪万人敌。” 符宏的脸色一下子又阴沉了下来,胸腹间一阵钝痛——时至今日,谁还会提起苻氏昔日的荣光!苻坚统一凉州,定都姑臧,可算是东山再起了,他从那一年起就在江州开始默默地等待悄悄地期盼,等他的父皇遣使来建康将他“迎”回去,然而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父亲像不记得有自己这个远在江南的儿子一般,再无音讯! 天南地北,相隔千里,谁还记得他曾经是大秦帝国的太子,天王苻坚的继承人?! “父为九州伯,子为五湖长——父亲那样英雄无匹,我这个不肖字何敢相比!”苻坚双眼微红,咬着牙道。 任臻怎看不出符宏心里对苻坚满是怨怼——父亲是凉州王,儿子却还要孤悬在外寄人篱下。他抓了抓头发,刚说了一句:“苻天王从未觉得你不肖,他还记挂你…” “父亲若非对我太过失望,也怎会将我弃若敝履,宁可以杨定为婿,继承大统!”符宏忽然低吼一声,“他已然忘了我才是他的嫡长子,忘了我的母后当年如何惨烈地为他殉国!” 是啊,符宏纵使远在江州,也该听说了这几年以来西凉政权的兴亡更替,他当初有多企盼,如今就有多失落。 他怎么跟符宏解释,苻坚今非昔比,已不在意一姓一氏之枯荣兴衰,将江山传予外姓而不予亲子,也不过是希望符宏在江南烟雨中能安乐一世。 子不言父过,符宏颓然坐下,低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他知道自己失了态,是大逆不道,但他心中的憋屈着实再也忍不下去! 任臻有些不敢看符宏失意黯淡的双眼——若非因他,苻坚只怕也不会如此潇洒地放弃他曾经汲汲一生,至死追求的一切。他咽了咽口水,小心道:“他只是不希望你再置身于腥风血雨的战场,所以才让你留在晋朝,衣食富足安享太平——” 符宏蓦然冷笑:“安享太平?我现在过的日子算什么太平!你以为我为何想要出战立功?因为我这清河县公有名无实,毫无尊严!在那些皇族贵胄眼里,更如同玩物——没有自尊、没有自由,谁都可以上来踩我一脚!” 任臻又被刺了一下,愧疚感慨怜惜种种复杂情感几乎淹没了他,苻坚为他舍弃的何止是半壁江山?还有曾经的父子之情,夫妻之义!他不由地脱口而出道:“我可以助你离开!” 符宏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多谢。助我离开建康,回到江州?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整个江南都在司马元显手里,我无论逃到何处,都毫无生机!” “当然不是——不是回什么江州去!”任臻在电光火石之间下定了一个决心,“我带你离开东晋。” 符宏怔了一下,嗤笑道:“我是名义上是晋朝的臣子,你要怎么带我离开这儿?我又为何要信个素昧平生之人!” 任臻忽然撩开衣襟,解下自己贴身戴着的一条白绢,符宏纳闷地接过尚余温热的绢布,展开一看,但见上面空无一字,唯有暗红的一方玺文——“凉王之宝”。 这原是苻坚当年攻克姑臧后派人送给任臻报平安的,多年以来二人总是聚少离多,任臻拿它当定情信物,宝贝一样藏着掖着,不曾离身,这下子正好拿出来做了个见证的信物:“我是你父亲的…生死至交——他从未忘记过你,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然而谈何容易。且不说现在征西大军已然开拔,为督促慕容永依约出兵,司马元显还要以他为质,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建康;而且符宏毕竟还是东晋孝武帝亲封的清河县君,名正言顺的晋朝臣子,他得用什么法子什么名义才能把人全须全羽地带离晋朝? 就是如今司马元显对符宏步步紧逼,他总不能回回都来得及跳出来拦住这无法无天的小王爷色性大发吧?一来二去,司马元显不疑才有鬼了。任臻暗中急地跳脚,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扒门缝监视住司马元显,结果不出数日,宫里忽然传出一道诏书,说清河县公符宏才高学鸿,特召入宫中,为安帝伴读。 这么多年以来晋安帝读书的内容总不过是分得清冷热饥饱春夏秋冬,哪需要什么伴读。任臻想了一想,便知道是谢玄通过王神爱下的旨意,暂时让符宏避入宫中,与安帝为伴——司马元显再嚣张,也不能公然闯进清凉殿当着皇帝的面把人给强行拖走吧? 得~任臻望天:自己才发了狠要与人为敌来着,人就居高临下铺头盖脸地甩了一巴掌过来,气势上先输大发了。 符宏一时无恙,任臻终于有心思来处理接下来一桩紧接一桩的大事儿。东晋的征西大军分水陆二军一路挺进,很快便兵入三峡,只是沿途因川蜀之地水系复杂,临时整编的征西军在与当地士兵的水战中讨不得好,司马元显又急于求成,在建康城屡屡下诏,要征西军尽快挺入。谢玄之弟,荆州刺史谢琰的精锐水师于是悉数出动,扈拥着司马尚之的主力部队,自涪水强行向西推进,与射洪一带登陆,距离成都只有五百多里,却遭遇蜀国军队的顽强阻击,一步也不得再进了。双方陷入相持阶段,蜀王谯纵向西燕递表称臣,愿割让涪城以西大量土地,永为属国,以求慕容永入川增援。 公元396年秋,慕容永率军出汉中,兵抵剑门关——而后忽然“感染时疫,就地休整”,干脆不走了。 与此同时,西燕留在建康的两位使臣,也一齐水土不服,全都孱弱地病倒了,司马元显无奈之下,下令驱逐后燕河间王慕容熙,与西燕正式结成军事同盟。 慕容熙入晋之时有多风光,离开的时候就有多凄凉。就连那位深得人心的佛家高僧昙猛大师也只能趁天色未明,随着后燕使团的车队灰溜溜地从建康城门的偏门迤逦而过。 来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多半还是看在昙猛和尚的面子上。 任臻袖手低头隐在人后,马车上的慕容熙却还是一眼就叼住了他,他缓缓掀开车帘,扯了扯嘴角:“这局就算是你赢了,可你还是没能永除后患。” 慕容熙认输的如此坦然,倒叫任臻心中没由来地隐隐不安,但他不可能在慕容熙面前表现出一丝示弱。任臻踩着落叶走到车旁,微微地伏下身去,几乎是贴着他的左耳道:“司马元显的确不肯杀了你来开罪慕容垂——无论我施以何等压力。但是你以为你这回留着条命回到中山,面临的会是什么?” 慕容熙怎不明白任臻的话意?这次出使东晋可谓失败,慕容垂想分化拉拢的目的完全没有达成,而白费了许多人力物力。而就在不久前,他的大哥慕容宝在中山城外的离宫承明殿离奇走水,累得慕容宝差点葬身火海。负责京畿戍卫的中卫将军冯跋被卷入此案,被慕容垂下旨扣押待审——慕容熙可以预见,回国之后,恨他入骨的“太子哥哥”会如何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已经暂失靠山的他。 可他在乎吗?他应该在乎吗?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半壁江山和无双御座——他只想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慕容熙淡淡地扫了任臻一眼,留给他的是唇边那抹凝结的冷笑。 铲除了慕容熙这后顾之忧,任臻便想方设法要救符宏脱身。他暗命慕容永按兵不动持续观望,本拟以燕军参战来换取符宏。谁知征西军的前锋朱龄石受阻于涪江之时忽然想到了出兵之前,谢玄秘密交给他的一方锦函,旁书“过白帝乃开”。他如获至宝地急忙打开,便见到了谢玄飘若惊鸿的一笔行书“分兵别路,奇袭外水。” 当时征西大军与荆州水师都聚集于川蜀水系中的内水涪江,在此地与谯氏拒险固守的精兵反复拉锯僵持不下。朱龄石遵照谢玄之意,仅带五千兵马,绕道外水,强渡岷江,趁着谯纵将最后的兵力集中防御涪江水系的机会,几乎是势如破竹地攻占了距离城都只有一百多里的都安郡。 事发突然,慕容永接报之后,连请示君命的时间都没有,立即“病痛全消”,攻克剑门,挥师南下,抢占了成都西北的涪城,与朱龄石所部在成都城外成犄角之势力。 任臻事后才得知此事,气地咬牙跌脚——慕容永此举当然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岂能坐拥大军却眼睁睁地看着朱龄石首破成都,掠走这泼天大功?不仅对西燕的军威国力都大大有损,更重要的是在战胜之后的分割地盘中,西燕也将屈于下风。总而言之,谢玄虽不是此次灭蜀战役的指挥官,却依旧料事如神地越过了征西军统帅司马尚之,而操纵了整个战役的走向! 两人再次交手,却是谢家宝树略胜一筹。 至于任臻原本想的以出兵参战换取符宏之事,自然也付诸东流了。 琴弦颤颤清音袅袅,一曲乐韵从回旋婉转渐次波澜壮阔,最后一记幽咽长音,便是明月当空碧海潮生。一时万籁俱寂,十指陡止,谢玄在月光下缓缓睁开眼,仿佛还沉醉在自己抚出的天籁之音里。然而就在转眼之间,他抽出琴旁宝剑,忽而纵步飞身,跃出凉亭,袭向墙边那树高大的古桂——一道人影狼狈不堪却又分毫不差地避过剑锋利刃,窜出树冠暗影,贴着墙角刚刚站定,那剑刃便已如影随形,飘然而至,却在最后一刻被双指夹住剑尖,不得再进一分。四目相对,谢玄冷淡地一扯唇角,随即挽剑回鞘,飘扬落叶被剑气波及,在他眼前席卷着簌簌而落,天地间唯余森森龙吟。 任臻也拍拍衣袖,不经意地拭去额边零星冷汗:“谢都督的待客之道果然非同一般。” “任大人夤夜来访又不走正道,也能算客?”谢玄执剑转身,步向凉亭,重新在琴案旁坐下,仰头道“况且,任大人曾斩钉截铁地说过你我二人,是敌非友,莫非在下记错了?” 这语气十拿九稳是冷嘲热讽——原来高风亮节的谢大都督也会有小心眼和报复心啊。这要不是任臻皮粗肉厚兼有事相求,非得甩手就滚不可。 “就你我的想法与立场而言,的确不能算是志同道合。在下只是来多谢谢都督上次帮了我一把。”任臻亦步亦趋地也跟着坐下,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 谢玄抬手一摇:“我从不曾帮你,把符宏困进深宫,司马元显固然不易出手,你却也难以作为了。”任臻顿时无语——合则这心眼又多又小的谢大都督,早已猜出他的真实目的,将符宏救出苦海却又立即将他困进自己掌控之中,全是为了再拿捏住他的一个把柄啊。任臻至此便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我非要带他走呢?” 谢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讽刺又似警告——东晋再软弱可欺,皇城大内也不是你可以提溜着一个大活人可以任意出入去留的,何况那个人还是晋朝的爵爷,私逃离晋就等同于叛国投敌,而西燕与东晋好不容易才得以建立的邦交只怕也会因此而毁于一旦了——只要眼前这人还有一丝清醒,就不会头脑发昏做出这种百害无一利的蠢事。 然而任臻的目光沉稳而坚决,没有一丝犹疑:“只要谢都督肯高抬贵手助我一臂之力。” 谢玄几乎要笑了:“凭什么?你的大将军已经出兵,谯纵负隅顽抗罢了,灭他只在时日长短而已——你还凭什么筹码要挟我?”顿了顿,他语带讽刺地又道:“还是说你又准备和我做交易换人质?这次总不会还是假玉玺吧?” 任臻眼神一飘:“玉玺虽假,好歹都督也物尽其用了。”谢玄这才忆起手中这“浮磐”古琴不慎崩坏了一角,还是他亲手用那假玺真玉给填补上去的,却正好被任臻看在眼里。不觉皱了皱眉,将琴一把推开:“你以为我还会信任你这个所谓的‘知己良朋’?” 任臻双手托腮,特诚恳地道:“都督放心,纵使你我如今已为死敌,任某此生也不会再骗你。何况玉玺可以假,人总归是真的。” 谢玄有些讶然——听任臻的意思,这次想以人换人——笑话,他可没有爱人知己什么的落入敌手! 任臻则拖过案上半盏残茶,大喇喇地伸出手指在里面搅了一搅。 谢玄:“……” 任臻沾着茶水,在案上比划了一个人名。 谢玄漠然道:“这是何人?” 任臻抬袖拭去:“都督怎会没听过他的大名?张嘉张天师,太平道的掌教,中原老百姓心中的活神仙啊——莫非他向都督暗中传递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腾云驾雾而来,都督便忘了他明面上的身份了?” 谢玄不接话茬,神色却逐渐凝重。他知道任臻肯开这个口,便不会是信口开河的。 “其实当初你向我索要传国玉玺之际,我便诧异的很,知道它在我这的人寥寥无几,你远离长安怎会知道这些内幕?最重要的是你知道玉玺下落,却不知它的来由,我那时便在怀疑了,究竟是哪位高人既可自由出入宫禁,又没有跟我南征北战?直到来了建康,见到王皇后与谢都督,这才回过味来,恍然大悟啊。”任臻砸吧砸吧嘴,当真如回味一般,“王谢子弟,世奉太平道为尊,江南道教皆为尔等势力,十几年前为何就一个天师嫡系张嘉,定要背井离乡,渡江北上去弘扬道法?谢都督,你送张嘉入前秦,早就是有所预谋吧?当年苻坚踌躇满志,欲挥师伐晋,群臣皆以为时机不到而苦劝不止,在场唯有冠军将军慕容垂与国师张嘉推波助澜赞同出兵——一个后来叛秦自立,做了后燕皇帝;另一个则助他真正的主人赢得了那场扭转全局的淝水之战。” 他起身,竟拱手向谢玄施了半礼:“曾有人言,谢家宝树,未雨绸缪,最擅攻心——朕甘拜下风。” 第128章 谢玄静静地听罢,面无表情地抬眼道:“…你将他怎么了?” “张大真人还是敝国国师,自然还在华山清修——”任臻平静地道,“只是敝国为保护真人,已经派兵封锁了华山险道,一只鸟都别想飞出道观。” “威胁我?”谢玄终于沉下脸,“只怕以他在中原的民望民心,你开罪不起。” “当然——张大仙深受我燕国子民爱戴崇拜,不也在都督的意料之中?可据张大仙他自个儿说,今年已经足足一百二十岁了,就算有朝一日真尸解升仙去了也算善男信女喜闻乐见的一桩福报吧。”任臻微笑着,眼中却满是算计,“谢都督当然也可以过墙抽梯,弃他于不顾,却不怕寒了别人的心?比如我们最虔诚最可怜的皇后娘娘?” “够了。”谢玄猛一摆手——任臻这句话太过诛心,他非草木,岂不动容?他与王神爱堪称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怎会真地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的痛苦?却还是为了家族大利推她进了那永无天日的牢笼,还要用所谓的大是大非缚她一世,一如十五年前奉命入秦的张嘉。“原来自咏真观之后,你早就对张嘉起了疑心,不声不响地命人暗中查探此事。” 任臻自然不会放过谢玄眼中一闪而过的的矛盾与愧歉,他知道自己踩中了谢玄的痛脚。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只道:“当年你处心积虑设计了苻坚,以淝水之功送你谢家重新登临权力之巅,如今放他已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一条生路,不算亏本买卖吧?” 谢玄抬起头来望向他,已是神色如常平静无波。须臾过后,他忽而一扯嘴角:“张嘉入秦,十余年来无人怀疑,堪称天衣无缝。以苻坚之能尚且察觉不出,而你此次大费周章才查出张嘉是我的眼线,本可以此为契将计就计反间探查我国动向——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地急于摆上台面?就为了换一个对你们西燕来讲无足轻重的符宏?” 任臻心底悚然一惊——谢玄果然精明,骤然受创之后,还能迅速回神,仅从这一鳞半爪只言片语之中就看出违和悖理之处——若非无奈之下又不得不为,他自也舍不得弃了张嘉这条暗线! 谢玄步步紧逼,双目之中精光流转:“我知道符宏是苻坚的儿子,更知道你与苻坚昔年的恩恩怨怨,纵使如今情势已变,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得以和平共处,你却实在没有为曾经的仇人之子甘冒如此风险的道理,不是么——任臻,不,慕容冲?” 任臻顿时哑炮了。他能把他与苻大头的真正关系给和盘托出吗?以慕容冲和苻坚的过往,他俩要是能在一起,那能把多少人给活活雷死?何况谢玄本来就看不上他剑走偏锋大逆不道地爱上男子——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屑去理解所谓的“龙阳之兴”——要是见任臻爱男人还爱出了个花团锦簇兼琳琅满目,这不得更加鄙视死他?! 谢玄眯了眯眼,他自然注意到了任臻沉默之中的反常意味,他没有细想深思,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膈应腻味。两人在一院浓郁的古桂花香中伫立对视,谢玄忽然开口:“…用张嘉换符宏,不是不行,但我要先知道——你究竟是谁?” 任臻掩饰似地咳了一声:“都督明知故问。” 谢玄淡然道:“慕容氏出不了你这样的心胸。” “都督这是在夸我?”任臻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慕容氏的男子出了名的坚忍不拔,有仇必报——怎会如你这般没心没肺没皮没脸?”谢玄反手挥剑,挑起案上古琴,复旋身接住。 任臻黑线——谢玄这算认同还是嘲讽?他抬眼望去,谢玄左拥浮磐琴右倚墨阳剑,夜风之中衣袂蹁跹,端的还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 不由地轻声一叹:“在下任臻——从当年长安初遇,我就没有骗你。” “你说…你要带走符宏?”司马元显眯起双眼,打量着着青色朝服的谢玄,“都督要回石头城小王拦不得,可为何要带上一个符宏?” 谢玄淡定道:“符宏学富五车,在宫里这段时日里皇后娘娘都亲口赞许过的——而北府军中缺一个祭酒。” 张法顺立即出声驳道:“符宏乃是降臣,岂可让他插手军务?” “军祭酒只负责掌管文书而已。何况符宏已降晋近十年了,一贯循规蹈矩,并无二心,为何不能用他?”谢玄连眼风也不扫他一下,直盯着司马元显,语气坚定地道。 司马元显笑了一下,挥手斥退自己的谋士,对谢玄道:“都督难得来王府,总是行色匆匆,不是争论就是执辩,你我皆位极人臣,将相和睦难道不好么?” 谢玄漠然道:“殿下种种行为,不像是想要和睦的样子。”司马元显知道他说的是因朱龄石这回立了大功,谢玄拟他升任益州刺史。司马元显征西的目的原是给自己长脸立威,扩充势力,岂会坐视谢氏又多一大块地盘?自然是属意自己人接掌益州,不日便下了一道军令,命朱龄石暂停攻坚,待尚在射洪的司马尚之主力赶往会合之后再进攻成都城。 就延误了这点时日,慕容永便立即抓住机会抢先攻城,于十月底攻破成都,谯纵无奈出降,西蜀国亡。 “都督是气西燕破城之后赖着不走,摆明就是想趁机瓜分益州?”司马元显状甚苦恼地思索了一下,又道:“那不如我们杀了西燕那两个使臣,向西燕施压,命他们遵照前盟退兵回汉中去?” 明知司马元显不过是故意危言耸听,谢玄还是不自觉地暗自心惊,下意识地瞪向司马元显,果然见他仰头大笑:“我朝刚与西燕结成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天朝上国焉能轻易反口?更何况慕容永的十万大军还在益州,我不怕惹恼了他,干脆顺江而下挥师东进?你放心,我已与燕使商量过了,与西燕以涪江为界,以北的土地包括剑门关,阳平关皆归其所有,条件是将天府成都以及整个川蜀益州全归还晋朝。” 谢玄知道若整个四川防御北方铁骑的两道关卡剑门关与阳平关悉数落入西燕之手,成都就等于没有天险可守,将来两国万一撕破脸来,西燕自汉中出兵,三日之内就可从秦岭杀至成都平原。但他更知道慕容永首破敌都,肯把成都城这么大块的肥肉吐出来已是难得了,而且在司马元显之辈看来,能拿回益州首府成都已经等同收复失地与有荣焉——不过这也都是暂时的。只要自己将来小心筹谋,难道还不能觑机将这两座城池从慕容永手中夺回来?! 但目前而言,司马元显提出的这些要求,已经是最有利于东晋的做法了——只要西燕首肯。司马元显又道:“所以两位燕使也恰在此时向我此行,要将我的国书回长安请他们皇帝陛下定夺圣裁。” 谢玄回过神来:“殿下如此英明神武,自有定夺。我屈你之下,唯听命而已。我只问殿下,我要将符宏带往石头城,行与不行?” “行,当然行。”司马元显摸着下巴忽然道,“只是你带走了我的人,是不是也要给我留下一个人作为补偿?” 谢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略带傲然地道:“符宏是皇上的人,是晋朝的人,却独独不会是殿下您的人。” 司马元显击掌一笑:“先生说话,滴水不漏,小王佩服,怎敢不‘割爱相让’?只要都督来日记得,欠小王一个人,一份情,便是了。” 谢玄见目的达成便懒得再与他敷衍废话,转身离去之时,恰见一长身玉立的青年捧着茶盏迎面走来,亦拾级而上步入殿内。 擦身而过的同时谢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青年倒是生得极为清俊,且也是一身广袖青衫,虽不是朝服,咋看之下却几乎与他穿的一般无二。眼角余光瞄到那青年顺从地依偎到司马元显身边,亲自捧着茶汤送进司马元显口中,随即身后便传来两人的轻笑低语之声。早就知道司马元显这点破爱好,谢玄非礼勿视地收回目光,心里却没由来地想到了数月之前的那一夜,心慌意乱之余顿时生起好一阵的不快与厌烦,甚至莫名地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侮辱狎昵。 他加快了脚步,气呼呼地暗自腹诽道:都怨姓任的荒唐好色,无法无天!。 也罢,任臻不日就要离开建康回长安去,而他亦将同时符宏带离建康,出城十里之后二人便分道扬镳,任臻将会在途中将人带走——而此次二人一别,怕是暂无相见之日了,任臻荒唐也好,好色也罢,又与他什么相干。 晋安帝抓着玉玺歪歪扭扭地盖了个戳,然后将那重物随手一掷,在貂绒榻上滚了一滚,嘴里叫道:“朕要出宫~~”琅琊王司马德文慌忙扑上来将玉玺抢进怀里抱紧,王神爱则眼明手快地抽出诏书卷好,接着亲手交予一旁候着的小黄门,吩咐道:“速将符宏的调令交予都督。” 晋安帝见自己最亲的两个家人各有各忙,没一个肯全心理会他,不由扁了扁嘴,摔着袖子对默立一旁的符宏道:“朕要你陪朕出宫!” 符宏闻言只得苦笑。这几个月他一直宫中伴驾,说实话,帝后对他都算礼遇,可他每每旁观总觉得天意弄人——若非当年淝水战败,他终有一日也会登上帝位,再不济也比晋安帝强些——可为何偏偏是这样的傻子能成为一国之君,而他却要执臣礼北面事之?符宏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不得不柔声对安帝道:“微臣今日就要随都督离开皇宫,只怕不能再侍奉陛下。” “那朕也能离开皇宫吗?”晋安帝拽住了符宏的袖子,颇带期盼地仰头道。 一旁的司马德文小心翼翼地将玉玺收进匣中,才转向安帝将符宏的袖子一把拽离:“皇上真龙天子,岂能与符大人一样?” 符宏勉强笑道:“琅琊王说的甚是,陛下与微臣如何相提并论?” “那…朕就送送你去?”晋安帝困在深宫,除了自己的皇后与亲弟,就唯与性子平和温顺的符宏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确然有些不舍。 司马德文断然拒绝:“皇上岂可亲送下臣出宫?没这份先例。” 王神爱此时才转过一双妙目,淡定道:“皇上既然意重,那就送到宫门口吧。今日恰逢燕使离京,皇上亲送也不算逾制——顺带也送送谢都督。”司马德文不是傻子,怎听不出皇后是要故意借机赏谢玄这份尊荣体面?但他知道自家兄弟在内仰仗王神爱在外托庇于谢玄,借着王谢势力,才能与不可一世的司马元显周旋抗衡,他没有说不的立场。 符宏则慌忙跪下,叩谢圣恩。 当日午时,帝后在宫中为谢玄任臻等人赐宴送行,宴后果然起驾,安帝则亲手携着符宏登上御驾,亲自送出皇城章门、内城建春门,穿过横街御道,一直送到环绕皇宫的护城河青溪之畔——再往外走就出了建康宫了。 车驾稳稳地停住,晋安帝眼巴巴地望着符宏道:“伯文何日还进宫?” 符宏顿了一顿,拱手施礼道:“微臣跟随谢都督为军中祭酒,只怕不能再侍奉陛下了。” 安帝不满地扭头道:“姐姐,谢都督要与朕抢人么?” 王神爱登时轻叱道:“皇上慎言。”安帝孩童性子随口抱怨,但若被有心之人听去,就会当是金口玉言四处传播了。 正说到此处,车外便有人传禀道:“启禀娘娘,谢都督求请面圣拜辞。” 王神爱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看了安帝与符宏一眼,见他们忙着话别并不理论,才撇过头去轻启朱唇:“准。” 一条青溪将偌大的建康宫与繁华的秦淮河间隔开来,有如天上人间之别。时值岁末,建康城刚刚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细雪,一派银装素裹。 谢玄在溪边小亭中恭候皇后,见了王神爱便遥遥一揖。 王皇后命侍女亭下等候,自己缓步而入:“六哥…找我有事?” 谢玄道:“娘娘,我此去石头城,只怕过不多久就要前往京口大营了。” “为何?”王神爱一惊抬头——石头城就在建康城外,一日即可从容来回,而京口则在长江对岸,是东晋最重要的对外军事重镇,也是北府军的大本营,谢玄移师到京口,意味着东晋北疆又要有战事了——而他,只怕三年五载也无暇再回京城。 “司马元显对谢氏掌管兵权深为忌惮,征西途中,就让司马尚之借督战不力行动迟缓的罪名撤了谢琰的荆州水师都督一职——他如今有了自己的人马,下一步就是要削我的兵权。我只有前往京口暂避其锋,只要北府军实权还在我手中,他便奈我不得。”谢玄娓娓解释,却对她眼中的愕然不舍只做不知,又道,“明年开春,司马元显的征西军就会凯旋班师,届时他定会要挟朝廷,再加他尊号,皇上荏弱,娘娘千万要护持好他。有我在京口手握重兵,司马元显想必也不敢太过嚣张。” 说千道万,全为国事。王神爱垂下头:“本宫醒得,都督万自小心。” 谢玄见她臻首低垂娥眉轻颦,淡漠的神色却难掩伤感,心底微触,嘴唇动了一动,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他解开自己的披风,拂落残雪,搭上她纤细的肩膊,王神爱眸光闪烁,定定地望向这个男人。 谢玄退后一步,深深地伏下身子:“娘娘保重。” 王神爱眼睁睁地看着谢玄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劲瘦修长的身躯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孤绝而伟岸。她伸手抚向尤带体温的玄色披风,目光怔然地追随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看来寻常色,浓淡冰雪中。” 王神爱一人静默,在亭上呆坐了半晌,直到眉睫之上俱然白霜,侍女战战兢兢地上前来请她加衣避寒,她回过神来,这才感受到风雪沁骨,几乎已僵硬了她的手脚。她被扶上了步辇,重新回到御驾之中,锦帘掀起,一阵熏人暖香扑而来,终于吹彻她周身寒意。 豪华宽敞的车厢里只剩晋安帝一人,想来符宏也已拜别辞离。安帝仰头,冲她咧嘴一笑:“姐姐去哪了?我们回宫吧,朕困了。” 人各有命,自在由天,无论你愿与不愿,皆要认命。王神爱摸了摸安帝的额头,轻声道:“好,我们回宫。” 然而下一瞬间,安帝却忽然两眼一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进王神爱的怀中。 两队人马出了朱雀门,又并驾齐驱地行出五六里路,身后建康城灰黑的高墙已渐渐地看不真切,谢玄一扬手,下令止步,与此同时,耳侧便传来马蹄之声。 任臻从马车上跳下来,对谢玄一拱手道:“多谢都督成全相助。只是符宏若走,都督当如何善后?” 谢玄没有下马,只是偏过头示意了一下,一直紧跟其后的刘裕便撇了撇嘴,入内将符宏引了出来,交予任臻,只听谢玄道:“我北府之人的去向,还不用向司马元显交待。你只须记住,我的人,你不能伤他分毫。” 任臻知道他说的是已经暴露身份,对东晋而言而再无作用的张嘉——其实不消谢玄嘱咐,他也不会轻易动那张真人分毫。北中国百年混战,胡人逐鹿中原历次称王,却唯有前秦帝国堪称大一统,何也?就因为苻坚看出了若想征服各族,尤其是自诩正统起义不断的北地汉人,除了强权铁骑,还一定要建立起大一统的文化基础,从思想上融合各族。所以他才大兴佛教,兼扶道教,以宗教意识去对抗儒家学说。推行十余年来已颇具成效,若非淝水惜败,想必已能克尽全功,就连后燕慕容垂亦效仿此法,于境内广推佛教,数年以来政权颇稳。而西燕代秦而立,自是萧规曹随,任臻学着苻坚尊迎佛门释道安和道家张真人为国师,去受国民的顶礼膜拜,与大头不同的是任臻打心眼里未必信这因果轮回命定玄理,故而对这些宗教领袖,他从来是用而不信,否则也不会轻易去怀疑张嘉。 但谢玄却猜不透他心底所想,不敢冒险,才被他赚了一次,将符宏交出,说到底,谢玄还是重信守义之辈。想到此处任臻点了点头,真心实意似地道:“谢家宝树果然情深意重,连最难消受的美人恩都能举重若轻,游走自如,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而至死无悔。” 谢玄眸色一黯,直觉地去摸鞍下的墨阳剑,却冷不防被人出手如电地抢先按住。 任臻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摇头笑道:“谢玄,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心太较真太理智也太认死理了。我说笑而已,没有恶意。” 谢玄猛地抽回手来,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就因为你凡事都可以当做一场笑话——” 任臻愣了一愣,见他又不望下说了,便搔了搔头,无奈道:“我也知道你看不惯我这吊儿郎当样——这不小半辈子都过来了,我想改也改不了么…最多,下次再见,我一定正经一点?” 谢玄冷笑:“只怕来日本帅没那功夫再见你这痞子。” 任臻郑重地摆了摆手:“都督忘了,等西川事了,两国还要合兵进攻后燕,届时带兵北上之人必是都督,那我终于能得偿所愿,与都督并肩作战了——这不就说明你我缘分未尽哪~” 谢玄转过脸去,看都懒得看他,手里一扯缰绳:“快走罢,免得夜长梦多——” 任臻拱手一摇:“那谢都督,你我沙场再见了!” 谢玄背对着他,耳中听那马蹄嘚嘚之声渐远而去,竟反常地生出几丝心慌意乱。 果然不出盏茶功夫,身后又是马蹄疾驰,喧哗声中一队人马赶了上来,将他们遥遥围住,为首的正是乌衣营执戟校尉何无忌。 谢玄一挑眉,拨转马头,扫了这群披坚执锐的禁军儿郎们一眼,朗声问道:“何事?” 他语气闲淡,却噤地众人不敢冒进,齐齐勒停战马,只在原地候着。何无忌更不敢对谢玄端架摆威,远远地翻身下马小跑过来,方道:“末将奉皇后凤旨,捉拿逆贼符宏!” 符宏此时早已不在队中,谢玄暗吃一惊,拧眉喝问:“怎么回事?!” 何无忌低声道:“皇上中毒了——当时唯有符宏与皇上同处一车,娘娘震怒,发了凤诏追拿符宏回去审问。” 谢玄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符宏下毒谋害安帝?不大可能啊——这时机也忒刚好了些,怎么也不似巧合。他思索片刻,忽道:“既追拿逆贼,为何就只有你们这些人?乌衣营统领庾楷何在?” 何无忌顿了一顿,瞅着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庾大人率众追燕使车驾去了——都督,他们早已知悉符宏不在此处,主力是冲那边儿去的——派末将前来不过是佯作疑兵,只为牵连都督。” 谢玄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今日种种皆为司马元显的苦心布局!只怕早就数月之前,司马元显就已处心积虑暗中筹划要对任臻下手——若在任臻车队之中将符宏拿了个正着,就变得是西燕早有预谋布下杀招要动摇东晋朝纲,事后还挟逆潜逃,这种罪名不须审问不须定案,立时便上升为国家冲突! 可司马元显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向西燕发难?就不怕惹恼了慕容永挥师东进?除非——除非他料定慕容永不敢举兵!而能令西燕上将慕容永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的原因只有一个! 谢玄的心骤然像跳出了嗓子眼,他狠拽缰绳,刚欲策马,便被刘裕赶上前来掣住胳膊,急道:“都督!这一切都是早已布好的局,司马郎君早欲寻机下手,都督此时避嫌尚且不及,怎可自投罗网!” 谢玄面上已失了常色,他看也不看刘裕,执鞭之手便猛地挣开:“司马元显要陷害本帅,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份本事!” 待谢玄单枪匹马追上任臻一行之时,庾楷的乌衣营精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连人带马团团围住,三五十名燕国侍卫刀剑出鞘护住中间马车,而晋军却也齐齐弯弓搭箭,情势一触即发。 “住手!”谢玄飞身下马,排众而出,一指庾楷,厉声道,“尔等胆敢兵围燕使,阻扰两国结盟,可是要犯上作乱?” 庾楷亦出自河东名门庾氏,虽听命于司马元显,却对谢玄天然有些敬畏,不觉咽了咽口水,答道:“末将奉皇后凤旨,捉拿谋逆罪臣符宏——燕使却不肯让我等登车搜查!” “符宏已望风而逃,怎会藏匿于燕使车驾之中?”谢玄揽责上身,又道:“本帅有监管不严之罪,来日自向朝廷请罪!然则自古来使皆为国君代表,岂能容人辱没随意搜查?若是两国因此滋事,庾将军是否担这干系!?” 庾楷被震地呆了一下,似没想到平日与这燕使并不对盘的谢玄会为他开脱,但是皇帝遇弑何等大事,他领了君命而来怎敢空手而归?便也强硬地道:“若这些燕人清白无辜,为何怕我等搜车?分明是做贼心虚。都督莫要包庇此人!”一句话把谢玄也给兜了进去,惹得那边厢带头对峙的兀烈破口骂道:“你们像抓贼似地一言不发就要强行动手,我大燕国的使臣焉能受此奇耻大辱!?若是你们定要栽赃陷害,不若干脆动手,来日自有旌旗十万踏平建康为我等报仇!” 兀烈此言本为震慑,不料却激怒了庾楷,他信手一挥,弓箭手拉弓瞄准:“好,那就事后查检尸首看看里面有没有逆贼苻宏!” 千钧一发之时,遮地严严实实的车厢内传出一句话:“庾将军,你这中郎将官拜几品?” “区区四品武官也敢登堂入室搜我大燕使驾?就算你奉皇后之命捉拿在逃的逆贼,却没有奉命可以搜车吧?如若我等没有窝藏苻宏,庾将军又当如何谢罪?只怕你的主子不会体谅你的尽忠之心,只会将你推出来顶罪,以平息我慕容燕国的滔天之怒!” “若尔等执意要搜,便烦请谢都督登车,见证我们的清白。” 这席话铿然说罢,全场皆静,谢玄暗道一声惭愧,任臻这是攻心为上,赌庾楷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拼上老命,自己竟是急而失措了。 他一步步地走向静止的马车,两名燕军替他拉开帘幕,车内唯有任臻正襟危坐,面色从容不迫,仿佛外界刀光剑影皆是虚无。谢玄侧开身子,令离的最近的晋军可以窥见一二:“既然燕使并无窝藏要犯,那敝国得罪了,来日必会向贵国做出解释。” 任臻在内缓缓地拱了拱手,车帘放下,谢玄转身道:“可以放行了吧。” 庾楷一愣——如此匆匆一望怎叫搜查?若教他们脱了身,自己可再也师出无名穷追不舍了。谢玄迫近一步,环视全场:“尔等若不肯罢休,那便开弓射箭吧,谢某绝不退让半步。” 这话一出,不少乌衣营是士兵们都下意识地松了弓弦:都是世家子弟,谁不敬谢家宝树的无双风华?皇命再难为,也没有对谢玄动手的道理。与此同时,场外又是以骑飞至,却是刘裕赶到,他汗如雨下地滚鞍下马:“都督,石头城中三千精兵已集结出关,以迎接都督!” 石头城驻军皆北府精锐,战斗力与乌衣营的少爷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谢玄知道刘裕是虚张声势,庾楷却不知道,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乌衣营顿时大起骚动,皆起退意。庾楷见已挟制不了部众,只得无可奈何地下令退兵,并道:“谢都督,今日之事还请您自向朝廷解释!” 谢玄沉默不答,只身挡在马车之前,听送车轴转动,渐行渐远。 第129章 燕国武士们拱卫着车驾疾行数里,符宏才狼狈不堪地从座下爬了出来,惊魂未定地道:“追兵可有跟来?” 任臻亦在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却是在担心谢玄——他公然放走他们不啻于与朝廷和司马元显对抗,若晋安帝当真遇弑中毒,那谢玄便注定会被牵连进去,万万脱不了干系,就连王神爱也无法为他开脱免责。他不由地瞪了符宏一眼:“晋帝中毒究竟怎么回事?”符宏白了一张脸,显是受惊过度,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不,不知道。皇上拉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并没有有旁人靠近,后来我就拜辞告退,再再后来的事儿我便全不知晓了。” 任臻当然不会怀疑真是符宏下的毒手——谋害晋朝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更别提让他离开江东了。莫非是司马元显?放眼朝野也就他有这个胆儿,可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机?难道数月之前以符宏为饵就已在布局对付谢玄了?任臻暗自懊悔——他自然看的出司马元显那点阴私秘密,当谢玄的身份权势岂是好相与的,也因此他笃定司马元显不会也不敢对谢玄下狠手——自己此次行动到底操之过急了些,未曾安排周详,却平白连累了他。 任臻心乱如麻,本能地察觉此事还远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司马元显似洞悉一切,一击即中,同时将他与谢玄一网打尽,就不怕得罪慕容燕国吗? 无论怎么思考,总有一处矛盾的死结想不通——这一出变化实在太出乎意料。任臻正在苦恼之时,符宏在颠簸中又慌慌张张地问道:“我我们这是要走山道了?乌衣营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任臻——司马元显若真是处心积虑要一石二鸟,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北上,更不会只派庾楷一支人马来追。他掀开车帘,断然道:“停车!” 兀烈连忙下令全员勒马,转过一张紧绷的脸来,硬板板地道:“司马元显只怕还会派第二拨追兵前来。我们须尽快离开。”并非他忘了尊卑上下,实是紧张极了——纵是寒冬腊月,他的额上亦满布油汗,显对方才的对峙尤后怕不已。若任臻真有个长短,他万死不足偿其罪。 任臻跳下车四下打量了一下,果断道:“正因司马元显不会轻易罢休——我们的车辙全印在雪地上,不等于给他指了路去?” 他顿了顿,忽然一把撕下自己身上的朝服的袍袖,捞起下摆打了个结,觉得活动自如了才又探身从车厢里摸出一杆长枪,拍了拍自己从不离身的龙鳞匕:“必须兵分两路。建康周边多是丘陵山道,易于隐匿行踪。你这个‘燕国正使’带大队人马走官道引开司马元显的注意,我和符宏另走别道。” 若是按常理,下臣无论如何不敢将稍离主君,否则秋后算账,必功不抵过、虽生尤死。但兀烈自虎贲营创始之初便跟随任臻出生入死,太了解自家皇帝说一不二从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当下遵命而行,分道扬镳,约在江北宣城碰头。 符宏怔了一下,愕然道:“就你我二人如何能走脱?” 任臻略带不耐地道:“就算你跟着大部队走,真遭遇百倍于己的晋军就能走脱?”也难怪符宏心里没底。就连当年前秦国灭长安城破,苻坚都将身边最后一点精锐兵力拨给了符宏,保护他一路南下投奔东晋,自己却因寡不敌众被姚氏生擒于五将山。任臻心里暗道:虽还不至于是虎父犬子,但这符宏除了形貌肖父,其他的都大大不如。但这是大头在世上唯一延续下来的血脉了,他根本不可能置之不理——只盼那个人不要因为他的急切莽撞而受到株连。 二人轻装简服,同乘一马奔进白雪皑皑的山中疏林。足足跋涉了一个时辰,灰蒙蒙的天空又飘下漫漫白絮,任臻见天色不好,身后也并无异动,便寻了处背风的山壁凹处歇脚。 下马之后,任臻跺了跺脚,抖落一头一脸的随即从怀里摸出两份干粮递给符宏:“待风雪停了再上路。若无追兵,一日一夜便可到达宣城——那儿虽与京口隔江相望,但却不是东晋的版图,料想司马元显也鞭长莫及了。” 符宏接过,咽了口口水,却又面露难色,显是对这硬邦邦的口粮无从下嘴。 任臻一面狼吞虎咽着,一面冷眼旁观,怎不知符宏的富贵病又犯了?再飘零羁旅,寄人篱下,这公子哥也都没受过饥寒窘困之苦。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年“押送”苻坚去凉州,一路上险象环生,苻坚在狼狈避难之时还不忘亲手给他炮制一道热腾腾的泡馍。 他至今仍忘不了两个人在窑洞里蹲在一块,头抵着头,肩并着肩,分食一碗最寻常不过汤水泡馍之时,苻坚在篝火映照之下,坚毅的嘴角第一次折出浅淡而温暖的笑意。 任臻望着符宏的脸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无声一叹,起身道:“我去给你弄点热食来。”符宏惊了一下:“就留我一个在此?”任臻想了想,摸出龙鳞匕递过去:“你拿着傍身,我去去就回。” 寒冬腊月山林里怕是少有猎物了,折些枯树枝回去升火也好,为了简便他们都没穿挡风的大氅,符宏大概已冷地不行了。任臻迎着北风深深浅浅地望前走,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马嘶长鸣之声。 任臻心里一个咯噔,暗叫一声不好——难道符宏出事?还是追兵忽至?!当下心急火燎地立即转身飞跑回去,果见符宏慌张无措地迎面窜来,直直撞上任臻,任臻忙一把扶挡住他的肩膀急道:“出什么事了?!” 符宏抬起头,忽然一把抱住他,哆嗦着嘴唇道:“我,我——” 任臻忽然一抖,浑身僵硬,随即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向符宏:“你——!” 符宏挺直了背,缓缓地伸手抵上任臻的胸膛,而后用力一推。 任臻直愣愣地朝后仰倒,砸在雪地里,溅起纷扬的白沫——那柄削铁如泥的龙鳞匕深深地扎进他的小腹,鲜血一泊泊地汹涌而出,在皑皑白雪上晕出一块块触目惊心的暗红。 符宏走前几步,居高临下俯视着动弹不得的任臻,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决绝,他一言不发地俯身拽起任臻的衣领,在雪地上拖出一笔迤逦浓重的血痕。 符宏将人拉到山凹处,猛地松手,让人重重地砸向山石。 “你——”任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生生呕出一口血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痛。 符宏冷冷地道:“想问为什么我要恩将仇报,要动手杀你?任臻,不,慕容冲?” 任臻彻底愣住,他瞬间如堕冰窟,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在此时全都串联在了一起——原来如此! “你…你一直都是司马元显的…同谋!”任臻艰难地开口——是他关心则乱太过大意了,竟这样轻信这些巧合! “你错了。”符宏蹲下身子,嘴角微翘,那是一个恶意而嘲弄的讽笑,“过去种种的确都为引你入局,那个傻子皇帝的毒也是我暗中下的。但司马元显要窃权还是夺位,又与我何干?若非一个人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祸国殃民灭我家国的慕容冲,我根本不会为了报仇与司马元显合作!他要挟持你,活捉你——而我绝不!我要你血债血偿!” 任臻费劲地闭上双眼:“慕容熙。”他想起了那一日慕容熙被驱逐出京时脸上那别有深意的笑。原来…原来早有后着:慕容熙对司马元显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却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而是早早将这一步杀棋安插到他的身边——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符宏一面说,一面伸手握住龙鳞匕缓缓地朝外拔,任臻痛地冷汗直流,断断续续地道:“你杀了我,天大地大便无从容身,便是你的父王…在凉州也必、必不会原谅你…” “这十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又何必介意他原谅与否?你以为我真还幻想能到凉州和杨定争储君之位?慕容冲,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日起我便下定了必死之心!”符宏的眼神之中满是执拗疯狂,忽然又将拔出大半的刀刃猛地望里一插,一股血箭喷出创口,溅上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心,“你这个妖人!父皇若非为你,何至于丢了江山!你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汤,叫他连灭国之仇都可以放下!苻氏本可以江山传世,一统天下;而我本可以继承帝位,唯我独尊!慕容冲,如今你这卖身苟活的贱种也配窃国称帝?!” 任臻扭曲着脸,血糊糊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别杀我,符宏,别杀我…” 符宏冷笑一声,憎恶地道:“到这份上了还求我?慕容冲…你们燕人的骨气全用在摇尾乞怜苟延残喘上了?” 任臻无力摇头,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就不能是符宏——大头将来若得知真相,该是如何的痛悔懊恨? 符宏伸手扯着他的长发抬起,眯着眼享受着对方将死前的恐惧:“当年你兵围长安屠尽万人,就连我的弟弟、叔伯都死在你手下,你说我该如何回报你呢?在你身上扎个几十刀放光你的血,还是将你绑在此处,活活痛死饿死?” 任臻翻着肿胀的眼皮看他,符宏英俊的脸孔熟悉而又陌生——当年大头细心呵护,甚至为了替他打下一个无缺江山而悍然南征的温文尔雅的小太子,已被年复一年的仇恨压抑逼至疯魔——莫非这世上当真是有因果循环,他侵占了慕容冲的身子再世为人,所以就注定无法摆脱慕容冲的魔咒,无论如何努力,还是要替他偿还前世欠下的血债?! 符宏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道:“这荒山野岭的,无论我怎样炮制,你怎样惨叫,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你说好不好?” “是吗?”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后陡然飘起,随即符宏只觉的脖颈一凉,森冷剑刃已贴上了他的喉头,“你未免忘形地太早。” 符宏浑身一僵,他当然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可为什么谢玄会此时此刻出现在此! 谢玄手执墨阳剑,迫他起身,一面瞟了任臻血淋淋的伤处,脸上还是一派从容淡漠,语气却更加低沉,透出蚀骨的阴寒:“你要报仇便报仇,万不该祸乱我大晋朝纲,更不该利用到我的身上!” 符宏被他眼中的杀意逼地步步后退,不一会儿他的背脊就顶到了冰冷的山壁,谢玄剑势不减,杀心更盛,剑锋已割进了肉里,勒出丝丝缕缕的血线。符宏绝望的闭上眼——他知道自己论武技是绝比不上谢玄任臻二人的,可任臻会对他大意对他心软才他一击得逞,谢玄却绝不会,这下他是必死无疑了。 然而却有一只手缓缓搭住了谢玄的胳膊,却是任臻挣扎爬起,站到了谢玄的身后:“别杀他。” 谢玄匪夷所思地扭头瞪他,墨阳剑依旧紧紧扣住符宏的要害。 任臻虚弱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苦笑道:“谢都督,别杀他。” 削铁如泥的龙鳞利器依旧插在伤处,因他强行动作而在衣袍上晕出更大更深的血痕。谢玄皱了皱眉:“理由?” “没有。”任臻坦然道,“只求你放过他。” 下一瞬间谢玄与符宏都震惊地看着任臻缓缓地双膝跪地,血顺着身躯一滴一滴地淌向雪地,不一会儿就在膝边汇成了一畦殷红。任臻沉声地又重复道:“求你放过他。”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堂堂帝君! 谢玄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竟然陡然生起几分怒意,他扬起墨阳剑,猛地朝符宏刺去,符宏再次狠狠地闭上了眼,然而伴随着销金断玉的龙吟之声,剑刃却是深深地插进了山石缝隙之间,整柄剑身因激荡的内力而兀自晃动不已。 任臻见谢玄一语不发地背过身去,知他允了,便强撑着起身对惊魂未定的符宏说道:“你走吧。我说过要让你自由,只是我如今这般是护不了你了,那马留给你,你…能走多远便多远,若是不愿意回长安,那便去西凉,投奔你父王,杨定不会容不下你——再不济,便隐居山林,不问战事,随你之意——今日之事,不会对外传出半句。” 符宏如遭电击,恶狠狠地怒视任臻:“你装什么好人!你慕容氏俱是两面三刀恩将仇报狼子野心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为报国仇家恨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我不承你的虚伪的恩情!” “我根本不是对你施恩。”感到血越流越多,任臻不动声色地按住伤处,竭力凝聚最后的气力——符宏若不是他的儿子,是生是死,与他何干?他只是舍不得苻坚有半点难过。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玄忽然上前,左手一把撑住任臻的胳膊,右手扬起墨阳剑指向符宏,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执意要死,我自可成全,送你一程;若还想苟活,就立刻离开,免得我后悔!” 听到马蹄溅雪之声逐渐远去,任臻才浑身一松,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谢玄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似地道:“果然是宋襄公一般的仁义之君,以身饲狼,以德报怨,佩服佩服。” 任臻苦笑地拱拱手:“多谢谬赞。”话音刚若,他便忽然低头,呕出一大泊血来。谢玄大惊失色,忙扑上前扶起他,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强行止住血气奔流,实在忍不住骂道:“你平常奸狡无比,怎的这次会吃这么大的亏,早知今日,我便不该应承和你做什么交易!” 任臻好容易缓过气来,哆嗦着转动手指,指向自己的衣襟,谢玄会意,从他胸口逃出一包银环药粉。他知道这是鲜卑秘药,敷涂刀伤之处可以止血缓痛,然而他更是亲眼见识过这药猛烈的毒性,若剂量不对,救伤即成催命。 任臻见他神色迟疑,便故意道:“谢都督怕血?”谢玄瞪他一眼,毫不迟疑地翻手敷药,须臾过后,见果然止血有效,才放下心来,抬头道:“我拔刀了?” 任臻轻一点头,随即两眼望天。为啥?他怕啊——符宏方才气恨,匕首拔而复刺,插地极深,几至没柄,血肉翻搅,糊成一团烂泥贴在刃上。纵是谢玄见惯了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握住刀柄之际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任臻耳中听着刀刃一分一寸地剥离血肉的滑腻之声,咬牙死忍着不出声,竭力想象那不是在割自己的肉。虽然预先上了银环,但尼玛这到底不是正规的麻醉剂,这这这绝逼就是凌迟啊!难怪关羽能成武圣呢,尼玛这刮骨疗伤也不是凡人能做来耍帅的!符宏这小兔崽子下次再撞进小爷手里尼玛啊他非得也扎回一个透明窟窿还他不可! 谢玄抬眼,扫了满头冷汗、龇牙咧嘴地死命忍痛的任臻一眼,忽然发话了:“明眼人都该看出,你不是慕容冲。符宏一场搏命的辛苦,却竟是不知报错了仇。” 他是想说话让任臻分心,任臻果然一时忘了疼痛,勉强定神看向谢玄:“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却也怪不得他。你又怎会尾随至此?” “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事发蹊跷必有后续,何况司马元显不会只派一个庾楷来追,我顺着车辙跟去,不久后就发现多了一道马蹄印记驰往别处,便猜是你的疑兵之计,就跟来看看。”谢玄有条不紊地说到此处,手下忽然用力,刀尖啵地一声彻底抽离,又带出一股淋漓鲜血。谢玄眼明手快地施药止血,四平八稳地继续道:“只是追到半路风雪忽起,踪迹全被打乱,若非符宏惊马,我闻声而至,只怕莫说给你止血,只怕为你收尸都难。” 任臻倒没想到谢玄的想法居然和他如此一致,更没想到谢玄会为他孤身犯险,不由讪讪地道:“这次是我冒进,连累了你。对不住。” 谢玄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素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为何独独对符宏另眼相看?”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是为了苻坚?” 任臻知他是将符宏与自己的对话听地清清楚楚,不知怎的就忽然语塞,死活没好意思说话。 谢玄静静地候了许久,见任臻还在装死不答,还有什么不明了的?他倒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起身,面色平静地坐到一旁,好半晌都一言不发,气氛一时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依旧落雪不息,北风不断,任臻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却也感觉出周身有些滚烫脱力,他知道这是伤口发炎的征兆,于是不敢大意,悉悉索索地爬起身,想要自己换药包扎。刚一解开衣襟便想起谢玄这样的世家公子很是生性好洁,自己一身溃烂皮肉新伤旧痕的还是莫要腌臜了他的眼,便忙转过身自觉面壁,背对着谢玄开始脱下被血汗黏在身上的衣裳。 横下里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来,将人强行扳回,谢玄那张冰块脸映入眼帘。任臻见他手里抓着一块洁白的布条,便猜是他嫌自己衣染血污,不好包扎伤口,特特撕下了他贴身穿在内里的深衣的衣襟给他做绷带。 “多谢。”任臻讪讪地想要接过,谢玄却没松手,又拔了一下,还是纹丝不动。 任臻:“?” 谢玄一挑眉道:“当日你救我一命时说过就算中的是刀伤蛇毒你一样可以为我刮骨吮血来疗伤,你能做到,我做不到?” 任臻尴尬地咳了一咳,他还记得接下来自己还特牛逼特嚣张地对谢玄斥道:“我救你只为曾经的惺惺相惜,却绝非因为我任臻自作多情地看上了你这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的现世报。任臻不由地面上发烧,赶紧闭嘴,再也不敢反抗地任由谢玄剥下他的上衣。 摇曳的篝火映照在任臻结实宽厚的背肌上,除了刚刚包扎好的那处刀伤,还有满布层叠的新旧疤痕,都因明灭的阴影而更显出几分狰狞来。谢玄收回视线:“你这皇帝还做的与众不同。四处亲征便也罢了,还好微服私访——若是当真有个万一,你打算将整个燕国后继于谁?” 任臻因是背对着他,只听其言语,公然又是一个姚嵩,心里微微一动,掩饰地笑道:“谢都督不该如此为我打算,因趁着四下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我,便能将功赎罪且永绝后患了。” 身后一片静默,正待任臻奈不住欲回头看时一只手扣上他的喉头,谢玄从后迫近了他,俯身在他耳边道:“正有此意。” 温暖的气流悉数扑在他敏感的脖颈,任臻心底漏跳了一拍,不由微微地偏过头,正与他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谢玄眼中的迷惘一闪而过,下一瞬间他便一把推开他,冷道:“我还不屑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任臻被那力道拍地差点撞墙,却只是摸了摸鼻子,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溜到墙角坐好反省:不妙,太不妙了——自己但凡是还有一点理智就该离谢玄远一些。 二人一人一个角落,隔得远远儿地盘坐休憩,一宿无话。待到次日天明,风雪初霁,谢玄回到自己马上,拿出最后一点干粮两人分了,道:“可还走得?须尽早过江,送你到宣城。 任臻点头起身,他知道谢玄此次为他担上了天大的干系,自须尽快了了此事回建康善后,因道:“我伤已无大碍,自己过江即可。你还是快回——” 谢玄扫了他一眼,忽然握拳往伤口轻轻一砸,任臻闷哼一声,绷带上又晕出一点红痕来。 “这便又有碍了。”谢玄攥着任臻的领子拖到马旁,对他一挑眉,“爬的上去吗?” 任臻生怕谢玄又出什么幺蛾子比如公主抱他上马什么的,一时也不记得忍痛了,立即麻利地蹭上马去。谢玄亦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他的身后,扬缰启程。 任臻一个高大的汉子缩手缩脚地被人半拥在怀里,心底别提多别扭了,刚蹭转了一下身子,头顶便传来一声冷喝:“别乱动!” 任臻立即不敢再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马背上,谢玄一贯淡然的脸上则浮起些微的笑意。 因顾及任臻之伤,谢玄不敢纵马急驰,二人走走停停,三两日功夫才到长江边上,过了江便算出了东晋的疆域,宣城亦遥遥在望。 谢玄官拜都督,自然对边界岗哨的通行流程了若指掌,他们虽是微服,谢玄却备好了平民印信,交予守将,只说二人要过江访亲。 因北府军就驻扎在不远处的京口,此处一贯太平无战事,被“发配”来此的守将不过点卯应名而已,从来懒得细查,谢玄深知此弊,故而特意选择此处渡口过江。 二人果然平安无事地过了岗哨,便望见人烟稀少的渡口正泊着一艘空船,艄公远远地见到二人一马过来,便起身招呼道:“二位客官可是要过江?” 任臻正要答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叱喝:“前面的站住!这马是军中战马,你二人怎会是平民百姓!” 谢玄暗道一声糟糕,当机立断地在马臀上狠命一抽,那马吃痛地嘶吼一声,撒开四蹄朝那些守兵冲去,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走!”谢玄一把拉过任臻就跑,身后的喧哗却愈加大声,不一会儿破空裂风之声顿起,一道道羽箭朝二人追袭而来。 谢玄头也不回,继续狂奔——他知道晋军的箭射程与威力都比不过燕军的联珠弩,只要奔到了渡船,航至江面,这些人便无可奈何了。 眼见生机在望,任臻抽空回头一瞥,登时看见最后一簇残箭飞来,已即将袭到谢玄背心,情急之下本能地反手将谢玄拽进自己怀里,自己抱着他就地一滚。 两人狼狈地顺着坡势滚进岸边的苇草丛里,溅了一头一脸的的泥沙浆水。谢玄还未缓过神来,便翻身而起去看任臻的身上,果见又晕出一抹新红,惶急地道:“你中箭了?!” 任臻忙按住他慌乱的手,柔声道:“我没事我没事,那是强弩之末,蹭破了点皮罢了。那血是昨日的伤口又裂了,不碍事,不疼。” 谢玄这才定神,冷不防又瞥见任臻紧紧包覆着他的双手,皱了皱眉,想要抽出,任臻这次却不肯轻易就放,谢玄斜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千言万语似尽在不言。 任臻头脑发热,一时再也顾不得其他,着魔似地倾身靠近,就在即将触上谢玄口唇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开口,哑声道:“任臻,我谢玄不会要你四分之一的爱。” 第130章 这寥寥数语如一盆冰雪之水兜头淋下,让任臻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羞愧到几乎无地自容。 谢玄倒是神色如常。他抽回手,又一把拉起任臻,提气疾走,跃入船中,将数倍的船资与出鞘了的墨阳剑一并放在吓傻了的艄公面前,淡然地道:“送我俩过江。” 那艄公当这二人是强梁人物,岂敢说不,只得垮着张脸出舱撑船掌舵去了。 偌大的船舱里霎时只剩无言对坐的两个人。任臻靠着舱壁,耳中听着呜咽不绝的江水潮声,看也不敢看向谢玄,懊恼地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再多情却也知分寸,无论从身份立场还是从个人感情来说,谢玄都是他绝不该招惹的人,可偏偏他那时候就忘了情失了态——谢玄那般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他的表白对他而言,实为辱没。有些事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倒也罢了,然而一旦点破了其间隔着的那层纸,就无所遁形亦无可逃避。 他心里正翻江倒海地乱着,冷不防那船在江心打了个摆儿,船身剧烈地一记摇晃,差点把人给甩下地去。谢玄眼明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挑眉道:“你是嫌肚子上的那个窟窿开的还不够大么?”任臻尴尬地直起身,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见谢玄仿佛神情自若当真无事一般,只得惨笑一声,自我解嘲道:“咱皮粗肉厚,经摔的很。” 谢玄便也无话,继续扭头,从舷窗上向外眺望水天一色的长江江景,不知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似乎远远传来:“任臻,我们总能做朋友吧?” 任臻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苦笑道:“能与你为友,已是在下莫大的荣幸。”如此,总也好过情深不永相逢陌路,余者,再也不敢也不能痴心妄想。 二人至此便算达成了一致,那时的情难自禁就此揭过,再也不提。 有惊无险地过了江,渡口离宣城却还有百余里路,若是骑马,大半日便也到了,可那马落在了对岸,任臻又有伤在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两只脚徒步过去。 谢玄前后看看,都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便苦恼地微一颦眉——如今的他一身泥浆灰头土脸,逃命的时候顾不上,现在脱险便恨不得立时能够兰汤沐浴,洗净身上的污秽——他一出生便是钟鸣鼎食金尊玉贵,何曾孤身在外遇到过如此窘迫的情景? 任臻看了谢玄一眼,忽然往他身上一挂,夸张地长叹一声,便开始声泪俱下地道:“兄弟你怎么这般大的气性——不就是盘川被路匪打劫了去么?钱财乃身外物,我们还是有用之身啊!”谢玄梗着脖子转过来,见鬼似地瞪着他。 道上三三两两的赶路之人自然循声望来,难得有了观众,任臻更是搏命演出,硬说兄弟俩本渡江访亲,谁知途中遇匪被打劫一空,两人好不容易才活命逃出,他这做“哥哥”的为了保护“弟弟”还受了重伤,谁知弟弟年轻气盛,因觉得自己形容狼狈,便死活不肯到宣城亲戚家丢脸… 谢玄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头晕脑胀,随着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暗,几与锅底同色,最后看见用心良苦的“兄长”已自来熟地上了一个中年汉人驾驶的毡布驴车,坐在木头车辕上冲他这个“不懂事的弟弟”直招手:“幼度!快上车!这位好心大哥正好要去宣城办货,可以顺道送我们过去也~” 谢玄无语,天人交战了片刻,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刚掀开破布帘子,一股汗馊味便扑面熏来,谢玄涵养深厚,喜怒不形,唯嘴角抽了一抽,而后面无表情地跨了上去。 任臻随后也进了车厢,脱下自己的外衫,反面铺在座位上,又将一地的杂物收拢到一旁,支开半扇窗户,以发散气味,最后才转头让谢玄落座,低声道:“忍耐些。”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去,又一屁股坐在车辕上,与赶车的中年人天南地北地套近乎,聊年景,聊收成,聊这十几年来征战连天的世道。 谢玄抱腿坐在颠颠簸簸破破烂烂的车里,怎看不出任臻是在有意避开他,心情便有些莫名的复杂,其实这样最好,免得两人尴尬,可为什么自己肺腑之间却有点闷闷涩涩的不快之感? 老驴拉破车的速度可想而知,日暮时分才走了二三十里,当晚只得在道旁那种行旅常住的车马店里暂作歇脚,明日一早继续上路。 任臻对那货郎千恩万谢,用了点粗茶淡饭后,找掌柜赁了一间小房——这在谢玄看来简直粗陋地与柴房无异。又见任臻忙进忙出地张罗吩咐,有心喊他消停一些,那话在嘴边滚了一滚,还是咽下去了。 不出一会儿两个伙计扛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进来,寒冬腊月里,任臻还抬手蹭了蹭沁出的薄汗,对谢玄道:“我方才看他们烧的水,不算脏。你…忍耐些。” 又是这句话。谢玄忽生薄怒:“不必如此。我没矜贵到不近人情。” 任臻一愣,不知自己分明好心体贴,怎地反又惹他不快,想了一想,难道谢玄还是放不下自己先前没皮没脸的那席话,觉得自己别有用心?赶忙解释道:“几日下来咱的身子都腌臜的很,肯定觉得难受啊~若不是我身上有伤,这水就是烧给我自己洗的了~”一面说着一面后退:“赶紧着洗,这时日滴水成冰,凉了可就白费我的功夫了。”话音刚落,他便忙不迭啪地一声锁了门,而后背靠着房门,默立片刻,直到听见房内传出的水声,才安心抬脚离开。 任臻先前朝厨房要了些有利于散瘀愈伤的土方草药,熬了一锅苦药,此刻就端着药溜到马厩旁,坐在门口的干草堆里,一口气仰脖喝了。而后龇着牙抹着嘴垮着脸,就着那点昏黄不定的灯火重新扒下了自己的上衣查看伤势——连惊带吓跑动一日,伤口怎可能不重新绽裂?他又一路强撑,虽说不是肠穿肚烂的重伤,看着也骇人的紧。 任臻咬着牙将脏污了的绷带揭下,先望伤口抹上一点银环药粉,恐止血还不够强劲,又在上面敷上厚厚的一点草灰——这也是民间治疗刀伤棒疮的土方了。 就在任臻努力把自己抹成一个非洲土著之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隐含怒气的低喝:“你在这里换药疗伤?!” 任臻没想到谢玄会这么快就沐浴完毕,赶紧本能地拖过上衣挡在自己身前,连连摆手道:“别过来,回屋去!”他的本意是顾及谢玄的洁癖,同时也不愿自己泥猴似的模样被他看去,所以赶他回去;谢玄却以为任臻记恨他先前拒绝,故而一路上益发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宁可窝在这肮脏的马厩旁换药也不愿与他同处一室,不觉大为恼恨,当下迈开长腿走上前去,一把扯开他蔽体的上衣,拉着张脸道:“我就是不回屋去,你奈我何?” 风华第一的谢家宝树居然耍无赖。任臻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张了张嘴,只得再次认输,乖乖地让出主动权。 谢玄低头一看,就被那股草腥味熏地皱眉:“这个黑泥有效?”任臻咧嘴道:“这土方子可以止血,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谢玄疑问归疑问,手下的动作可一点也没慢下,收尾工作做完,他低头专心搓去指缝间的黑泥,一面起身道:“别大动作,应该不会再裂开——”说话时没提防脚下,猛地勾住了马厩的门闩,一下子跌进了臭烘烘的马厩里。 今日拉他们来的那头老驴咴儿地一声踱了过来,好奇地低下脖子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谢都督惊恐地瞪着那驴脑袋缓缓靠近,还张开了一张臭烘烘的“血盆大口”,最后一大团口水从齿缝里溢出,啪地一声正掉在他的衣襟上——谢玄彻底地僵住了,而后崩溃似地仰天长叫了一大声! 任臻赶紧手脚并用地跳进来把那没有眼色的傻驴拉开栓好,在谢玄身边蹲下,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切与同情,但是谢玄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实在太精彩太生动了,让他刚一张嘴就忍不住爆笑出声。 谢玄吃人似地瞪他,从眼里飞出无数道利箭射地他体无完肤。 “我…我方才都说让你回屋去了嘛~”任臻闷笑不止,躲过谢玄飞过来的一脚,“我保证不向外宣扬谢督与老驴的亲密接触…哎哟,别别,我我我帮你洗衣服还不成嘛!” 谢玄绷着脸,到底没能忍住,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 次日一早谢公子还是临风玉树一般地出了门,只有在低头闻着自己衣服的味道时候,才苦大仇深地揪起了脸。始作俑者任臻则汲拉着鞋一脸惫懒地跟在后面,主动对昨日捎带他们的赶车人拱手招呼:“今日就麻烦大哥送我们兄弟俩进城了。”谢玄有时当真想不明白,以任臻的身份,究竟是怎么做到毫无身架地与三教九流火速打成一片的——至少他自己就绝难做到。 幸而经昨晚一闹,今日上路两人已不如昨天那么尴尬,任臻没有避出车外,而是与他坐而畅谈,仿佛回到了长安郊外初遇,二人倾盖如故的当年。 谢玄心道,那时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令他时喜时怒忽晴忽雨,也不知是不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但任臻这样的人,做知己永比做情侣好,至少他不想生受那烈火烹油患得患失的闷苦。 抵达宣城之时已是日暮,任臻向赶车汉子道了声谢,与谢玄并立城门下——宣城不大,灰黑色的城墙较建康与京口这些重镇来比更是低矮许多,但路上行人皆举止娴雅,民风好儒,倒不输文化昌明的江东诸郡。任臻便转头道:“宣城名义上还是东晋的疆域,你不曾来过?” 谢玄一摇头道:“宣城重纳我朝版图还是因十余年前的淝水之战。东晋兵力不够,不曾在此驻军——北府军也主要防驻京口一带,我戎马多年,也还是头一回到此。”任臻便笑道:“那这小城池倒有些运气,南北势力多年拉锯,战火居然少有波及此地。” “只怕若干年后便也难讲了。”谢玄脱口而出,随即一顿,下意识地瞥了任臻一眼,任臻却不想破坏二人之间难得的平和,故作不知,又说笑着岔开话题。 宣城既是不大,找人便也容易,任臻打听了一圈,都说不见兀烈的车队——任臻到并不担心危险——司马元显追击的名义是搜寻符宏,若车队之中不见符宏,司马元显师出无名,是万不敢公然与西燕翻脸的,兀烈一行只怕是因与乌衣营多次周旋而耽搁了行程。 其实谢玄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大可回转了。司马元显虽授意下毒,但显然目前还不想真要了安帝的命,只是想借机对付谢氏,可想而知此时建康城内局势必是暗涛汹涌。但是谢玄不提,任臻也不提,两人倒是难得心有灵犀地默契了一回。 入城之后不必装穷,任臻赁了间洁净的小院住下,又赶着买了好几身绮罗丝绡所制的衣裳换洗——自然不是为了自己,他是粗人一个,龙袍布衣皆可穿得。谁知刚回来便见谢玄领着一名专治刀枪之伤的游医郎中,已久候多时了。 任臻愣了一愣,眉眼一弯,笑道:“多谢记挂。” 谢玄神色略不自然地接过衣服,一撇嘴道:“我是觉得你那草灰止血太不靠谱,抹着一身黑泥看着也肮脏。” 谁让你看来着?我又没扒了衣服到处裸奔。任臻暗自腹诽道,却好歹管住了自己的贱骨头没说出口来。 二人便在此安心住下,一面疗伤一面等人。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寻常巷陌的幽静院落里嬉笑怒骂的两个人,一个是西燕皇帝一个是东晋都督。 如此数日,任臻在一个黄昏左右提着一挂生肉,右手拎着一口铁锅,晃晃悠悠地踱进家门,对身后的人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说羊肉膻,那是你们江南人不会炮制,按照我的法子做火锅生涮着吃,绝对鲜美非常,最适合大冬天进补。” 谢玄心安理得地袖着双手不干活,嘴里还不以为然道:“什么火锅,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一族胡人蛮夷的发明。” 任臻气笑了,扭头朝他指了一指:“得,待会开锅你可别忍不住和我抢昂~” 谢玄忙不迭往旁边一躲,生怕被那还冻着冰渣子的生肉块给扫到,嘲道:“谁似你个吃货。”他率先推开门,却猛地一僵,再也迈不出半步。 任臻被他挡在门口不得前进,便轻推了他一下,笑道:“怎么,不认识家门了啊?” 视线交错的瞬间,任臻愕然,剩下的话便顿时冻结在这片冰天雪地之间。 西燕尚书令姚嵩端坐院内,一身雪狐披风,一头墨色长发,依旧眉目如画,唇若涂脂却益发显得如剔透玉人一般。 任臻一踏进院门,姚嵩便缓缓起身,身边跟着的数十个扈从则齐齐单膝跪地,无声地行了大礼。姚嵩的视线扫过二人,瞳仁微微一缩,随即又如沐春风地一笑,先对谢玄拱手致意:“言公子,一别多年,尚无恙否?” 有那么多下属在场,姚嵩自然不能点破谢玄身份,否则个中情由更难说通。 谢玄这才回过神来,亦拱手答礼:“托赖照拂。” 任臻搔了搔头,低声问道:“你…怎么大老远地亲自来了?” 姚嵩瞟了一眼自家男人手里提着的物事,便侧目示意属下将东西接过,方才张开一袭玄狐大氅亲手为任臻披戴好,慢条斯理地道:“建康兵变,兀烈报讯,我便立即从长安赶来接你回宫。”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皆是长身玉立,一黑一白傲立风雪,望之恰似一对璧人。 任臻讪讪一笑:“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没事?”姚嵩一挑秀眉,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按,“这么大一处刀伤也能叫没事?” 任臻没想到姚嵩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发现了,只得苦笑道:“皮肉之伤罢了。” “伤无大小皆损万金之躯。”姚嵩忽然高声喊道,“兀烈!” 刚刚才摆脱晋军来到宣城的兀烈闻声而至,啪地一声双膝跪地,叩头谢罪:“臣护主不利,罪该万死!” 任臻一摆手道:“他遵旨而行,并无失职。” 姚嵩不允:“尚离主上本就不该,若皇上安然无恙还则罢了,如今负伤,若非洪福齐天甚至差点落入敌手,我焉能轻饶?”当下发落兀烈以下,所有护驾的侍卫皆鞭笞十杖,贬官三级,原职待用。 满院子的人默立着听着一记一记的拍肉钝响,却无一人呼痛惨叫,心下都不由悚然。 其实以往任臻与姚嵩二人驭下之际便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你做白脸我唱红脸,姚嵩先责任臻再宠,恩威并施,以此来收买人心——也因此除了慕容氏的几位亲王之外,满朝文武多是内心暗惧这面有春花之色,心有刀斧之利的尚书令。 姚嵩便在这行刑声中命人奉上热茶,第一道便先捧给谢玄:“言公子远来是客,又救了我家主上,姚某以茶带酒,敬公子——侠义心肠。” 最后一句暗藏玄机,字字诛心,谢玄讳莫如深地笑着接过,眉宇间却凝上了一抹晦涩——他自己知道,身为晋臣却相助外人,即便是因为二人有约在先击掌为誓,却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二字无关。 任臻忙道:“可以了。子峻,兀烈罪不至此。” 姚嵩这才转头,将这第二道茶献给任臻,轻飘飘地道:“皇上既下旨,便饶了他们。下回再有失职,从重惩处。” 杖责之声当即止了,兀烈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谢恩——他皮粗肉厚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觉得自己这顿打挨的有些莫名,再细一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的神情,再迟钝也都觉出点味儿来了——敢情这是拿他敲山震虎还是杀鸡儆猴来着?! 谢玄欲告辞返京,姚嵩却再三苦留,言天色已晚,城门早关,不如再逗留一宿,待次日他们备好骏马盘川才好上路。 晚上大家伙儿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了一顿豪华大餐以贺皇帝“脱险”。席间尚书令一如平日宫中夜宴一般长袖善舞主持大局,只是众人都是长眼睛的,皇帝老儿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谁敢当真欢颜?姚嵩则举筷一指正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合该你们今日有口福,这‘火锅’可是皇上的发明,当年与天王苻坚在军营之中把酒释恩仇,就是靠这投石问路的呢…” 任臻埋头苦吃,恨不得自己也跳进锅里一并涮了干脆。 就一顿饭的功夫,姚嵩已将这小小院落收拾地焕然一新。任臻一个人呆坐在锦缎褥子上——或许是席上吃的太多了,撑得他晕晕沉沉地难受。 姚嵩推门进来,这回手上端着的是一盏消食茶,体贴地递到任臻嘴边。任臻抬头,望进他清亮的双眸里,心中一阵发涩,不由站起身来将人紧紧拥进怀中。 姚嵩轻一挣脱,瞥了一眼门外,抿嘴一笑,悄声道:“你当这是宫里?当心旁人看见。” 任臻不肯放开他的手,他知道姚嵩心里明镜儿似地,却什么也不说,这不说却比说更让人痛苦:“子峻,我——” 姚嵩打断他:“你这般拉拢谢玄,这很好,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要好的多。何况接下来两国就要商量着共图后燕,谢玄是东晋最佳的帅才。” “我与他来往,从无这种考量。”任臻苦笑,“我若是这种利用感情玩弄权术之人,当初也不至会与拓跋珪闹翻了。” 他说地如此坦荡,姚嵩便也平静地听着,等他的下文——抑或是坦白。 任臻鼓起勇气终于道:“我与他一生为友,却也止于为友。” 姚嵩默然片刻,忽而失笑:“你与何人为友,干嘛向我交代?”他伸手抚向任臻的下颔,感受那刀凿斧刻一般的硬朗,痴痴地问:“这么久了,可有想我?” 任臻双眼微湿,忍不住拥他入怀,低头吻上他如云的黑发,哑声道:“恩。” 凌晨时分,任臻敲开了谢玄的房门,果见他已沐浴更衣,整装待发,浑身发散着清冷洁净的水气。 谢玄坐在案边,手中墨阳剑出鞘,映出一片锋利的寒光,他侧头欣赏似地看着这上古名剑,直到任臻走到他的身边,他抬头侧目,挥剑入鞘,一扯嘴角:“来送我的?” 任臻心中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而起,末了只能轻声道:“幼度,你回江东,必遇险境,若司马元显不肯善罢甘休,我在长安亦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保证要倾国之力来向司马元显施压了。谢玄便弹衣而起,潇洒一笑:“那便多谢了。” 任臻怔怔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尽是无言。最后还是谢玄提起墨阳剑一壁向外走去,一壁环住任臻的肩膀,拍了一拍:“既是英雄豪杰,岂做儿女情态?你那日说过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你我沙场再见。” 任臻看着谢玄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幼度,这些天我说的每一句话皆肺腑之言。若此生有幸,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谢玄驻足,却没回头,只是遥遥抱拳过肩,珍而重之地一拱手,朗声道:“君愿为伯牙,吾自当为子期——高山流水,此生不改。” 晨曦薄雾中,姚嵩缓缓步出阴暗的角落,望向那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完美无缺的面具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你可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雅量大度之人?你可知,我已退无可退再无后路?姚嵩忽然捂住唇,俯下身无声地剧烈咳喘起来,半晌过后,他将手拿开,掌心里晕出一小滩嫣红。 一旁紧跟着的亲信见他居然毫无预兆地旧病复发,大惊失色地正欲叫喊,却被姚嵩一记凌厉的眼刃止住,他搀着人挺直了背,终于缓下一口气来,冷冷地吩咐道:“即刻着人跟住谢玄,从此以后他在建康的一举一动皆要密报于我——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半句!” 第131章 谢玄谢绝了燕人的护送,执意孤身回国,在长江对岸迎接他的是率领八百北府军士的刘裕。 对于刘裕能猜中他的心思而在此守株待兔,谢玄并不意外——这个长于卒伍而富于心机的年轻人向来聪明果敢,必是听说了他单骑闯关之事,恐他再遭人暗算,便特地带兵前来等候。 谢玄翻身上马,握紧缰绳的那一瞬间,他才真地定下了这些天来一直游移飘荡的心神——他是谢氏家主,北府之帅,东晋的水陆兵马大都督,谢玄。然而他还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随波潋滟千万里的滚滚长江,心底仿佛掉落了什么,被呜咽的江水席卷吞没,带到了天涯海角。 刘裕冷眼旁观,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过一别十日,谢玄眉宇间的细微变化,他驱马前行,与谢玄并肩:“都督意欲何往?” 谢玄头也不回地道:“回建康。” 谢玄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京城局势未明,西府不怀好意,都督还是照原定计划前往京口大营吧。” 谢玄咱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符宏毒害安帝之事与他没有确切关系,但他毕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奉旨缉凶”的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司马元显明摆着会借此生事,而只要他避入京口大营,就算朝廷想要追究,又有谁敢向十万北府军开口要人? 谢玄却一摇头:“司马元显是借皇后之名追查此事,我须得回京给他们一个交代——安帝虽已脱险,却还在病中,我若对皇后凤诏都置若罔闻,京中难免有人见风使舵改换门庭,欺她孤弱了。” 刘裕一愣,似没想到谢玄居然是为护持王神爱而执意回京,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道:“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再怎样她在深宫之中也不至出甚大事——都督须为自己打算!只要回镇京口、坐拥北府,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所惧!” 这话掷地有声地一出,震撼三军,却又隐隐点中了众人心意,不约而同地勒马不前,等候谢玄的表态。 谢玄轻描淡写地向后扫了一眼,又转向刘裕,忽然声音一沉:“本帅初创北府之时就曾立下军规,各级将领无权擅调兵马,须有皇上圣旨或本帅兵符批文方可成行——刘参军,这八百儿郎奉的是何人之命离开京口军营?” 他知道刘裕胆敢在人前如此强硬,必是因这八百军士乃是他的私人,故而一声令下即可调动,但说到底,是一种越级擅权——北府军战力冠于东晋,难免出些骄兵悍将,譬如大将刘牢之在他的默许之下出镇彭城后,所带领的北府军就渐渐自成一家。但在他眼皮底下,刘裕还能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势力,此人果然不容小觑。 刘裕怔了一下,随即滚鞍下马,叩头谢罪:“是末将挂心都督安危,擅离职守越权调兵,请都督责罚!” 谢玄见刘裕心思缜密一点就透,知道自己的敲山震虎业已见效,便也见好就收,不至小题大做失了军心,当即微微俯身,执鞭抵住他的手肘抬他站起,淡淡地道:“本帅知你忠心可用,只是此风断不可长——你、我、诸位将士,皆为国朝之兵,而非一家私属。” 刘裕自是唯唯而诺,他翻身上马,望着前方谢玄策马驰骋的潇洒身姿,觉得他所熟悉的谢帅又回来了——是啊,谢家宝树乃东晋的中流砥柱,怎会生变,怎能生变? 江左诸郡行将春回大地,塞北草原尚是飞雪连天,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亦如往年一般开始“猫冬”,骁勇善战的匈奴男人们暂时放下武器,跳下战马,回到自家帐篷里与妻小团聚数月,这也是一年难得可以懒散安逸的太平时日,待到开春牧草丰美之后,他们才会再次跨上膘肥体重的战马,度过阴山,南下中原,劫掠一番再携带大量的战利品退回草原——自汉以来,这个称霸草原的彪悍民族便年复一年,世代如此。 匈奴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每每在中原王朝闻讯派兵前来他们就已悉数撤退,而他们对除了草原之外的广袤领土大好河山也并无长据固守的野心,久而久之,除了汉武帝这般穷兵黩武的强硬皇帝,只要这周而复始的劫掠闹地不算过分,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也懒得理会,更别提主动出击平灭匈奴了。 当然,时移世易,如今的大草原早非匈奴一家独大,除了匈奴的四大部落——刘氏、独孤氏、贺兰氏、铁弗氏之外,还有一个新崛起的鲜卑人拓跋氏。(注1) 这拓跋氏雄踞敕勒川,名义上是西燕的藩镇,听命于慕容氏,实则这三两年里早就自成一国,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实力为塞北诸雄之冠——四部匈奴之中势力最大的刘氏早在数年之前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与拓跋氏联姻结盟,并在拓跋珪的支持下,在今年秋天刚刚吞并了相对弱小的铁弗氏,得到了上千头的牛羊,他们的单于刘显不由大为得意——在只知放羊牧马的匈奴人之中,有几个头领能有他的识人之明?贺兰氏是拓跋珪的母舅家,只能和拓跋珪绑在一起,不算什么;独孤部是被打残了被迫依附拓跋部,也不算什么;唯有他是在拓跋珪刚进敕勒川的时候就起兵拥护,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了这个少年英雄,听说刘氏刚因诞下了他的长子拓跋嗣而宠冠一时,为了表示对这位岳父的尊重,拓跋珪与独孤部单于牛川会盟之后,还顺道携礼前来拜望——有这么个强悍的女婿做后盾,放眼整个塞北谁还敢与他刘显作对? 今日整个刘部匈奴的青壮年都齐聚一堂,翘首以盼地等待亲见草原的传奇人物拓跋珪。刘显亦难得收了骄横之心,与他的阏氏早早地盛装打扮了,在大帐里等着。 只是不知何故,拓跋珪一行迟迟未至,为他准备的欢迎仪式与丰盛筵席亦不断推迟。直到夕阳将下,才有几个拓跋部的骑士踏着一地将化未化的残雪飞马来报——拓跋珪一军离开牛川后因带着六百头牛羊做见面礼,行路迟缓,故而姗姗来迟。 刘显闻讯大喜,忙笑道:“贤婿既如此费心,便是等等又有何妨?”一面命人带这几个报信士兵下去好生吃喝伺候,一面赶紧着人准备迎接拓跋珪。 黄昏转暮,整个草原都陷入一层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寒雾的时候,远方终于有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来了!来了!”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直到看见了赶在最前面的那一大群牛羊时,这份骚动忽然激越成了热烈的欢呼。然而就在此刻,几道几乎微乎其微的爆破声传出,却很快被这份欢声雷动给吞没。 下一瞬间,牛羊群被驱赶着猛地撞进人群,情况顿时失控——有人奔走有人躲避,匈奴人开始自相踩踏乱成一团。 此时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怎么有穹庐着火了?!”引得不少人后顾围观,果见后方有好几个帐篷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快救火啊!”男人们挂心自己家人,更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惊叫之声响彻云霄,整个会场闹成了一锅沸水之际,拓跋氏的骑军神兵突至! 拓跋珪一身金甲,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千军万马疾冲过来,在先前潜入刘部的内应的纵火配合下,狂风骤雨、狼奔冢突!毫无准备的匈奴人有如待宰羔羊一般被鲜卑军队肆意屠杀! 遮天战火映入冷酷的眼眸,瓢泼热血溅上刚毅的下颔,拓跋珪追风逐日一般在乱军中如出入无人之境地不断挺进,摧毁了一道道仓促布起的防线,惊雷似地劈至仓皇欲逃的刘显的面前,长枪一展,封住了他最后的退路。 “拓跋珪!你这阴险无耻之徒!你对的起我的女儿——”未完的话音被冲天而起的血箭击散,残破的身躯狠狠地栽倒在地。拓跋珪则纵马一跃,将刘显的首级挑上枪尖,他享受似地看了一眼血污满面、死不瞑目的“岳父”,嗜血地勾起唇角:“你的江山都是我的,何况女人?” 随后他将长枪高高举起,于军中策马奔腾,山呼海啸般地昭告着他又一场吞并之战的胜利! 这场并无悬念的战争在子夜之前结束了,拓跋珪踏着一地的残肢断臂,被一群骄兵悍将簇拥着走进了刘显奢华无比的王帐。他眯着眼看了眼壁上高挂的全张白虎皮,这是刘显当年杀父弑兄夺取单于之位的时候,下臣奉上的贺礼,全族引为祥瑞。拓跋珪嗤声一笑,抬手一把扯下虎皮,掷于榻上,而后缓缓坐下——亲兵齐齐跪地,同贺大捷。 数十年来手执牛耳的刘部匈奴一朝被灭,拓跋珪得牛羊劳力无算,至此终于彻底统一了整个草原,真正成为塞北之王。 然而就在他还在清点胜果之时,留守盛乐的贺兰隽一封急报便送到了他的案前。拓跋珪展信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后燕慕容垂忽然发兵,御驾亲征,进军并州,一路披靡,如今已经攻下平城进逼盛乐! 两燕对峙多年,领土犬牙交错,拓跋珪作为西燕布下的一枚楔子直直插入北疆,直接威胁后燕国都中山,但慕容垂多年以来警戒有之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会在此时忽然发难?如今精锐骑兵已悉数被他带离盛乐,守备正是空虚,如何抵挡的住号称“不败”的慕容垂的大军?没想到他刚刚征服了河套以东的大片草原,慕容垂就要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更叫他诧异的是,如此大事,为何他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难道慕容熙对他也起了二心? 他寒着脸掷下战报,霍然起身:“全军启程,回救盛乐!” 其实此事却着实怪不得慕容熙。莫说他使晋失败,铩羽而归,目前很不受慕容垂待见,就连后燕太子慕容宝都被瞒在鼓里——慕容垂亲征拓跋部乃是临时起意的应变之措。盖因西燕与东晋合并攻下川蜀之后已经正式结盟,转眼就要对后燕正式开战,既不可免,不若先下手为强,抢先折断西燕的北翼! 鲜卑铁骑冠于天下,若论单兵作战能力二者不差上下,但慕容垂早已知道拓跋珪不是个简单人物,并不敢托大轻视,假手于人,故而趁其倾巢出动向西北扩张之际,采取闪击战术,亲自率领嫡系精锐部队,辎重尽舍,日夜疾行,攻城拔寨,迅捷无比地占据了并州中北部的大片土地,包括拓跋珪为制约后燕而兴建的军事前哨——平城。 中卫将军冯跋踏着一地残雪回到军营,将身上浸透了的血衣剥下,露出一身坚实雄浑的肌肉。今日一役,又拔除了拓跋部的一个军事堡垒,距离盛乐只有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若能攻下盛乐,定叫那拓跋珪成丧家之犬! 思绪一荡,他不觉又想到了尚在中山的那个人。自被东晋逐出建康以来,这位河间王殿下的处境便大不如前,他自己倒看的很开,完全不为失宠而忧惧,叫冯跋担心不已。但冯跋自个儿前些日子又莫名其妙地卷入离宫纵火案,被暴怒的太子构陷下狱,鞭长莫及也难照拂到这从让人省心的王爷,若非此次皇上亲征要用他,只怕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重见天日。 这次随驾出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对慕容熙知会一声,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冯跋苦笑了一下:慕容熙当然会生气,却只是因为他不肯将此次征伐拓跋珪的计划告知——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因他而起。 所以,此番他更是咬着牙,死了心,血战连天就为了要和拓跋珪死磕到底!不仅为了自己可以再掌兵权,被慕容垂提拔重用;更是为了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起,灭了慕容熙这段不容于世的前生孽缘! 一时亲兵入帐,禀道:“皇上召见将军。” 冯跋知道是要他述报军情,这位英雄一世的马上皇帝在战场上事必躬亲,即便有些小战役非他指挥,战后也都要召人详询因果以判断军情态势。当下换了件干净的武袍,他脚不沾地地赶往慕容垂处。 慕容垂亦是一身轻甲,端坐帅帐,身边一个亲兵正侍奉他进药。慕容垂抬眼见冯跋入内,便不耐地将药碗放了回去,随手斥退,直叫冯跋上前说话。冯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面口角简利地报告战事,一面看向他的君主——立国十载,这位戎马一生的昔日战神已是须发皆白,近来又舔了些许不大不小的病症,虽依旧威风凛凛,但细细看去,当真比前些时日更显老态了。 慕容垂侧耳听毕,略点了点头:“好,盛乐已无险可据,我大军纵马可至。兵贵神速,明日凌晨,三军饱食一餐,即轻装上阵,一天之内,兵围盛乐!”如此一来,还在阴山下敕勒川围剿匈奴的拓跋珪便是长了翅膀也难以赶回来布防——到底年轻气盛又野心太过,不是励兵秣马想着征伐复国么?朕就先灭了你的“故都”盛乐,叫你从此有家难回!你拥兵数万,又已见疑于慕容冲,他无论如何不会接纳你这么一大帮虎狼之师为祸关中,届时,你,走投无路,又当何去何从? 说到底,慕容垂对拓跋珪忌之却也惜之,到底爱他的将才,这些年来始终未曾熄了招揽之心,只是此人天生反骨,难以降服,他深惧如当年苻坚一般养虎成患,故而从不肯对人透漏半句。 慕容垂如此煞费苦心反复思量,又觉丹田之内气息紊乱,喉间作痒,掩饰性地重咳一声,他开口道:“盛乐之战,便由你做前锋吧。” 冯跋闻言大喜,磕头谢恩——若拓跋珪不及回防,镇守盛乐的只有一个贺兰隽,鲜卑军队素来善攻不善守,如何抵挡的住成武皇帝慕容垂亲率的精锐大军?拿下盛乐指日可待。而此时随驾出征的不乏跟随慕容垂多年的宿将老臣,他没想到皇帝竟会将这份头筹大功指派予他一个军中新锐! 慕容垂抬手命他平身,又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道:“可知朕何以如此重用你?”冯跋再轻狂也知不会只因为自己作战勇猛,当即垂首摇头,慕容垂缓下一口气来:“你与熙儿交好,所以太子一直视你为眼中钉屡次陷害,朕岂能不知?太子气量狭小,恐即位之后未必容得下熙儿与段妃,此战若能灭了拓跋珪,拿下云中川,你便可恃功晋升上将,将来…也可做那队孤儿寡母的倚仗,让太子不能轻易下手…” 冯跋没想到慕容垂深谋远虑防微杜渐至此,近日虽日渐疏远段元妃母子,实则心中还在牵挂他们,慌忙俯身道:“皇上春秋鼎盛,大可从长计议!” 慕容垂又重咳了一声,撑着双膝缓缓站起:“是啊,朕必须春秋鼎盛,否则,朕若撒手,慕容冲必会如洪水猛兽一般,将朕的这片基业吞噬殆尽…”冯跋听他说的不祥,正欲再劝,忽见慕容垂前行数步,忽然浑身一僵,随即踉跄着向前栽倒,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皇上!”冯跋扑上前扶住慕容垂,被吓地几欲魂飞魄散。“不可声张!”慕容垂低喝一声,“传军医一人入帐,绝不能走漏风声。”冯跋见他面色镇定,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咳血了,心下不免惶然——慕容垂连病都不敢病,强撑着主动出击,皆因他自己知道,他的几个子侄辈中,怕已没有能压制住拓跋珪的帅才了。 冯跋赶忙应下,又看着随军太医金针刺穴,参汤灌喉,一番忙乱之后慕容垂果然强行又恢复了精力,面色红润双目矍铄,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兹事体大,冯跋自然不敢张扬,次日照计划全军拔营,蜂拥蚁聚一般朝盛乐杀去,但他心知肚明——物极必反,后燕危矣。 兵临城下,贺兰隽的抵抗极其激烈,盛乐攻防战打地甚是艰难——这也在慕容垂的预料之内,拓跋珪以复兴代国为名,聚拢了不少遗民旧属,方有今日的万千气象,若富有象征意味的代国“故都”盛乐陷落,对立足未稳的拓跋部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盛乐才重建三年不到,城郭不广城墙不坚,慕容垂不惜一切代价地连日猛攻,又派后军四处劫掠,坚壁清野——困守孤城的拓跋军在后燕优势兵力的重击之下又能坚持几天?而为了对付日夜兼程想要赶回来的拓跋珪,慕容垂发兵之后即已命其子赵王慕容麟北上阻击——他俩也算是老对手了,慕容麟即便拦不住这头猛虎,也必能拖缓他的脚步。 燕军的尸体在城墙下一层一层地垒起,整片冰雪大地都被染成血红,慕容垂不为所动,继续重兵压阵——城外血流成河,城内只会更加惨重——乱世征伐,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古枯。 然而就在此刻,派出去的斥候急急赶来回报——并州的黄河东北岸出现拓跋珪的军队,距此不过两百多里! 拓跋珪不是被绊在了河套地区,怎会分身有术、神兵忽至?!这一惊非天小可,慕容垂当即捂住胸口,跌坐于榻,闭目顺了许久的气,他方才咬牙切齿地道:“上当了,拓跋珪留在河套交战的大部队是为了牵制慕容麟的军队,他自己只带少量精兵趁黄河冰封,绕道了我们的后方——” 冯跋亦忧道:“他想与盛乐城里的贺兰隽内外夹击,逼退我军?” 慕容垂缓缓摇头:“他…不是为解盛乐之围而来,而是冲平城而去。”冯跋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们攻下平城之后并未分兵驻守,为求进军速度,连粮草辎重都不带就赶来盛乐,拓跋珪夺回不难,届时他便可以以逸待劳,占据平城一带封锁燕军的退路,就算他们攻破了空城盛乐也闯不过拓跋珪的防线回到中山!而拓跋珪只要待中路的主力部队打退慕容麟赶来会师之后,三军齐发,缩紧包围,便可聚歼孤军在外弹尽粮绝的慕容垂! 好一招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绝境反击!冯跋思前想后,也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求救似地望向慕容垂:“皇上…我们…当如何应对?” 慕容垂双目通红,一字一句地道:“在战局未溃之前,退兵。” “皇上!”冯跋急了,一把跪下,劝道:“盛乐就在眼前,贺兰隽撑不了多久了,此役胜利在望啊!” 一场战役的胜败整能与整个战局的得失相提并论?!慕容垂剜了冯跋一眼,忽然有一丝暗红自唇隙溢出,触目而惊心:“传朕旨意——退、兵!” 副将当即领命奔走,徒留冯跋跪在慕容垂的面前,这暮年帝王转动着昏暗的眼珠,带着力不从心的愤恨:“若朕年轻二十年,何惧与之血战一场!” 二十年前,他还是苻坚最器重的大将,待天王一声令下,便可旌旗十万斩阎罗——然而如今呢?他复国功成,龙登九五,却已垂垂老矣,患得患失。世人谓他不败,那不过是因为如今的他一人身系后燕国祚,不敢败,也败不起。 人之一世,争有如白驹过隙,是非成败转头空。 盛乐残破的城门带着凝滞的沉音缓缓地打开,贺兰隽形容枯槁双眼泛黑、战袍之上血迹斑斑,踏着一地残尸红水他策马驰出,在刚刚到达的援军前勒马站定。 为首的将领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贺兰将军怎么会弄地如此狼狈?” “盛乐全城苦战,死伤十之八九,自然比不得沮渠‘将军’如此光鲜。” 昔日的张掖公,北凉的掌权者哈哈一笑,反复听不出贺兰隽话中的讽意——或许他听出来了却也不在意,反正世人皆说他寡义廉耻天性凉薄,那他又何必在意世人的评价?沮渠蒙逊得意洋洋地道:“拓跋珪尚未到达云中,若非我施计相援,只怕你全军上下连同这‘代国故都’都已被慕容垂碾为齑粉了!” 慕容垂只怕退回中山后才会知道拓跋珪其实还在漠南与慕容麟交战,却已是失了战机、悔之晚矣了!当日打着拓跋珪旗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黄河东岸佯装要进军平城的乃是他沮渠蒙逊——竟然当真就惊走了生怕全军覆没的慕容垂,退兵回撤,从而解了盛乐之危。他舔了舔唇,哼了一声:“慕容垂老了!又或者天下英雄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不敢再做亡命之徒。” 这一点,倒是没人比沮渠蒙逊更适合诠释了,当初他将自己的亲儿子,北凉国的幼主推出去挡住西凉军队的铁蹄,自己则趁乱别路逃遁,谁知半路上又遭遇拓跋珪的拦截,沮渠蒙逊眼见打不过又逃不掉,于是二话不说,降了——从此之后他便一直被拓跋珪留在军中,隐匿至今。或许,也正因为他极度惜命,才能将慕容垂此时此刻的心境想法,猜测地这般通透。贺兰隽对这个反复无常没心没肺的降将一直心有芥蒂,却不得不承认沮渠蒙逊果然奸狡,竟当真诈兵逼退了来势汹汹的慕容垂!但他嘴里依旧冷冷地道:“大帅在黄河以南的宣武郡设镇置兵,又以你为将统领五千精兵,就是为了遥控并州与云中二地,若有万一,骑兵朝发夕至,立刻便可从侧翼策动支援,这是大帅英明神武、未雨绸缪——更何况你投营多年,难道不该有所建树?” 拓跋珪眼中精光微闪,面上却还是没皮没脸地嘻嘻一笑:“是呀~承蒙他还看的起我,我自然该好好表现一番~不如,再让慕容垂回来,咱们和他明刀明枪地干一场?” 慕容垂当然没有回来,因为五日之后,拓跋珪便击溃慕容麟,率领大军回到盛乐。贺兰隽带领着仅剩的百名残兵剩勇出城郊迎,只喊了一声:“大帅——”便双目含泪,跪倒在地。 拓跋珪虽是代国末代王子,拓跋鲜卑头领,却不许人叫他可汗、单于,时至今日,他还是西燕皇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 他望了一眼残破不堪的城楼和支离破碎的城墙,城外更是白骨盈野、血流漂橹,不少随军出征的将士家属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尸骨无存,打惯了胜战的拓跋军中弥漫起低落悲怆的情绪。拓跋珪在马上低下头去,漠然地对贺兰隽等人说了一句话:“我拓跋珪定要后燕军民血债血偿!” 贺兰隽闻言一愣,尚未及详思其意,拓跋珪便道挺直了背,扬鞭策马,呼啸而去:“立即上奏朝廷,我军将不日出征,与后燕决一死战!” 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一字一字地砸在硝烟未散的千里赤地之上,北中国对峙多年的两个慕容燕国之间,终于爆发了最后的决战。 注1:刘显其实是匈奴独孤部的单于,他的女儿的确嫁给了拓跋珪;刘卫辰是匈奴铁弗部的单于,他的儿子刘勃勃后来改了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赫连勃勃。他俩先后败亡于拓跋珪。历史上本无刘部匈奴,只是自八王之乱前赵刘曜立国之后,匈奴豪强多爱冠以刘姓,所以这边将两位刘先生合二为一,好理解点。 第132章 姚嵩啪地一声将奏章扣在案上,怒道:“拓跋珪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他区区一个藩镇居然敢先斩后奏,率先向整个后燕国挑战!” 任臻自然知道姚嵩为何不快——慕容永的兵马还在秦岭西南的巴山蜀水未及撤回——这可是西燕帝国的精锐主力。而拓跋珪为报家园被毁之仇胆敢悍然宣战,就意味着经过这么些年的不断扩张四处征伐,他手中的总兵力几乎可以与整个燕国分庭抗礼了。虽说当年拓跋珪入京请罪,任臻调他镇守北疆,防备后燕,实际上已是默许他割据草原恢复故国了,但一直矢志横扫六合天下一统的姚嵩怎会甘心咽下这口气? “如今…拓跋军已成了与后燕决战的主力部队了。”任臻叹了口气,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调慕容永的骄骑军速回关中。只怕慕容垂不会只出一路兵马应付拓跋珪,须防他进军关中。” “你还是要支持拓跋珪提早打这一场生死之战。”姚嵩横了他一眼,任臻苦笑道:“两燕之战迟早爆发,而且不能同五年前一样靡费军饷草草了事,我总不能对自己人袖手旁观吧?而且现在就算我们退,慕容垂只怕也不肯退了。” 姚嵩冷冷一哼,也知道任臻所言非虚,后燕外交失败就一直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谁都没有报一丝和平共处的妄想——两个慕容,只能有一个嫡传正朔。他忽然扫了任臻一眼道:“战事一起,按照盟约,东晋也须派兵过江北上,进攻后燕在河南的领土,届时那位‘言公子’想必可以离开建康这是非之地,重掌兵权了吧?” 任臻尴尬地一笑,其实他一回长安就立即派遣使者前往东晋,名义是追究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对燕使狂妄不敬之过。事已至此人去巢空,司马元显无奈之下也不想川蜀再出什么乱子而影响他“收复失地恢复帝室”的掣天大功,果然不敢得罪西燕,便只得将庾楷问罪贬官,连带着谢玄与其他明刀明枪公然对抗的罪名都一下子变成了维护两国邦交的无奈之举,先前几乎等同聚众叛国的罪名一下子消弭无形。只剩下一桩符宏投毒之事却被司马元显死咬不放,就连苏醒过来的安帝在王皇后的陪同下亲自向司马元显求情,却也被司马元显以谢玄“举荐符宏入宫伴驾在先,看管不力致人逃脱在后”为由一概驳回,硬是将人牵连在内,扣在建康不放。 在建康混了那么久,任臻可知道司马元显那点龌龌龊龊的破心思了,原本还觉得这样也好,司马元显再为争权也不至对谢玄下狠手;如今怎么想怎么不待见,司马元显那帮工于心计没有下限的,难保不会对人使出什么腌臜手段来。如今若是战火重燃,谢玄势必要回镇京口指挥北府的,不就可以顺势脱离虎口了? 他此时满心里只望谢玄不要再因当初救他而被连累至今,倒真没什么旁的念头,此刻见姚嵩眼神中带着七分戏谑三分气恼,心里一动,忽然伸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抱了个稳稳当当:“帮咱们打慕容垂,不让谢玄出马,难道让司马郎君自个儿上场?他打战选将跟都选妃似的,他愿意我还不不愿意呢~”姚嵩扑哧一笑,随即见任臻正深深地望着他,不由羞恼地反手一推,意欲挣脱,嘴里道:“你能强他几分?还不放手~” 谁知任臻铁钳似地就不松手,箍地紧紧地,还是一个劲儿地痴痴看他,末了忽然低声道:“子峻,我知你先前是真地恼我,只是强忍着不说,我看的出来你心里不好受——你身子不好,有什么心事千万别闷着,就是气我骂我揍我都使得,就是别怄坏了自己。”姚嵩愣了一下,没想到任臻会主动提起这茬儿。任臻则低下头来,抵上他光洁的额头,呼吸交缠,休戚与共:“子峻,任臻是个大混蛋,从来只会惹你生气,你可还愿意爱这混蛋一生一世?”姚嵩垂下眼睑,蝶翅一般的睫毛扫过任臻的鼻梁,他低咳一声,忽而抬手在任臻肩上重重一捶,任臻一声闷哼,还是生生受了,当他再度扬起手来之时,却被任臻一把攥住,拢在手心反复摩梭,姚嵩抬起头,却正好迎上他压下的双唇,如一张天罗地网严严实实地覆下,他已无处可逃。 任臻耐心地在他的唇上柔柔吮舔,细细描绘,极致缠绵温存却毫无情、欲之色,姚嵩忍了半晌,终于还是迟迟疑疑地微启双唇,任人长驱直入席卷一切。 任臻压着他轻轻倒向床榻,松开唇后,右手还紧捉着姚嵩的手腕不放:“…都开春了,怎么还是这般手脚冰凉?往年不至如此啊…” 姚嵩忙一把抽回手来,拢在袖中,随即咬住下唇,含怨带嗔地瞪向他:“孤零零呆在未央宫大半年,你叫我怎生火热地起来?” 任臻听他如此风情的埋怨,不由地又笑了,他低头见姚嵩面泛桃花眼含秋水,当真是令人魂授色予,忍不住又含住他的唇珠啄了一啄,将人搂地死紧,蹭着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呢喃道:“子峻,宝贝儿,你要好好地陪我一生一世,咱说好了的…” 情思噬骨,姚嵩瞳仁微缩,顿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勉强定了定神,抚向任臻的长发,轻声一笑:“只怕要陪你一生一世的人太多…”任臻抬起头来,捕捉他的双唇,将那未尽的话悉数堵在喉间。 不日,燕帝慕容冲加封拓跋珪为“龙骧大将军”,并南征大元帅,正式向后燕下达战书,拓跋珪随即联合漠北漠南各个臣服于他的部落,于盛乐废墟歃血为盟,发动联军十万,率先自平城南下,进军中山。出乎意料的是,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面对来势汹汹矢志报仇的拓跋珪大军,并没有亲自应战,而是正式任命太子慕容宝为主帅,赵王慕容麟为副帅,将鲜卑步骑八万自马邑出塞迎敌;范阳王慕容德则率殿后部队一万,负责押送粮草等后勤工作。 慕容垂轻视拓跋珪后生晚辈所以不屑迎战?姚嵩轻一摇头:“慕容垂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不可能如此骄横——只有一个可能,他无法出战!” 任臻心里一动:“慕容垂病重?”可若果真如此,中山必定大乱,他们安插在敌都的眼线怎会毫无消息传来?姚嵩则笃定道:“后燕看似人才济济大国泱泱,实则派系林立,各有盘算,整个国家的安危兴亡全系慕容垂一人,慕容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封锁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稳定人心——所以,慕容垂不是不想战,而是不能战!” 任臻大步流星地走到沙盘前,枯眉凝思半晌,忽然拍案道:“燕军精锐已悉数被慕容宝带往漠北,其他地方的军备想必就相对薄弱,东晋北府军已依约过江攻打河南,既如此,我便同时发兵,进攻河北直取邺城!只要邺城一下,后燕的赋税富庶之地便悉在我手,便等于断其后路,届时再与河南的晋军合兵一处,北上夹攻中山!” 邺城乃前燕故都,这么多年来都落在并非嫡系的慕容垂手中,若能一举夺回,自然可在声势上压过敌人。可也正因如此,后燕防守邺城的兵马也绝不在少数。姚嵩颦眉道:“邺城乃后燕副都,守将乃辽西王慕容农,在慕容垂诸子中也算一等一的将才,咱们的主力部队还没撤回关中,谁能远征河北?” “就是因为现在叔明的骄骑军还没回来——就算回来,骄骑军劳师远征总也要休整一番,才堪作战,所以慕容垂才更断定我们没有余力此时在中路对他们宣战——我要的就是他放松戒备的一刻!” “你…你要亲征?”姚嵩愣了一下,这计策确然胆大妄为却不失出奇制胜之处,只是一想到任臻又要带兵出关,他便直觉地想要反对,“你说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才刚刚开春,各地征集的军粮还未及汇总过来,如何调配大军?” 任臻道:“你的均田制在境内已推行数年,东征途中各个郡县各个坞堡皆存有余粮,我行军途中可一并筹措,又有何难?战机转瞬即逝,待叔明还军关中,慕容垂必也做好了准备,再打就更添难度了。” 姚嵩往日运筹帷幄也是从不因循守旧,一贯奇招迭出,此时却不知怎的心烦意乱,总觉得过于冒险,但他更知道任臻的性子是拘不住的——天下有哪一个皇帝,龙椅都没坐几天,成日里南征百战,东行西游的? 似猜出了姚嵩的心意,任臻忽而握住了他的双手:“子峻,因为有你,我才敢放手一搏;只要有你,长安便万无一失。此役至关重要,若能得胜,中原一统,十年之内便不起干戈——所以我想速战速决,此后便可常伴左右不再分离,可好?” 姚嵩怔了一怔,首先想到的便是——难道任臻只想统一中原而止步长江,不欲挥师南下,收复江东?又或者说,至少是不愿在那个人还在晋为将的时候,与他兵戎相见?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姚嵩微微一笑,点下头去:“好。” 任臻雷厉风行,点兵五万出函谷,沿黄河东征后燕,一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出三月,原属后燕的晋城、长子、潞川相继告急,西燕军队挺进漳水,与邺城隔河相望。 与此同时,东晋军队也过江北上,由彭城、京口两路出击,先后攻占河南滑台、南阳,许昌城守将不战而降,东晋两路大军会师许昌,稍事整顿,即进军洛阳。 当是时,除了北路军拓跋珪的十万兵马与慕容宝的八万步骑厮杀云中战局不明之外,后燕国山西河南一带大片领土相继沦陷,慕容垂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偌大一个后燕国,已然狼烟处处,千疮百孔。 就在所有人都误以为慕容垂当真病入膏肓无法顾及国事之际,邺城城门大开,三万龙城精骑遮天蔽日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前线,与西燕军队隔漳水列阵而峙,统帅三军的正是本应卧床不起的后燕开国皇帝慕容垂! 一时众将皆惊且惧,原来慕容垂这些时日的隐忍,皆是为了调辽东龙城军入中原参战——任臻做了这么些年慕容燕国的皇帝,从无数典籍上看到过龙城军的威名,自然知道这支发祥于白山黑水间的彪悍军队——当年慕容氏不过是鲜卑族栖息在龙城这个弹丸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就靠着三千龙城卫血战经年,最终一统辽东挥师南下,占据了半个中原建立了前燕帝国。所以后来的历代燕帝皆以龙城为“龙兴之地”,更是大大扩张了龙城卫的编制,千锤百炼之下的龙城军也长期驻守辽东,算是为忙于中原争霸的燕国留一条后路——前秦灭燕之时,若非当时的皇帝、慕容冲的皇兄慕容暐举措失当,调龙城军东征高句丽,造成后继无力退守无路,只怕前燕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苻坚吞并。 慕容垂当然不是亡国之君慕容儁。 任臻也从没天真地以为慕容垂会坐以待毙,放任他们长驱直入。 两军前锋稍有接触,西燕军队就体会到了龙城军的强悍战力,再加上他们的统帅乃是鲜卑的不败战神慕容垂,西燕军不敌,任臻鸣金收兵,率部退至漳河以西。 这是西燕军队主动出击以来,任臻的第一场败绩。 此役败而未溃,本无伤大局,然而任臻巡视军营,却发现士气低落军心涣散,一改往日果锐——盖因燕军上下对慕容垂与龙城兵的畏惧与忌惮与生俱来,如此先入为主,焉能翻败为胜?任臻只能一面整肃军队,一面率部继续后撤三十里,屯军台壁,筑围墙、广积粮,护以精兵,以为持久之战。 东晋方面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转捩点,主帅谢玄立即停止进攻洛阳,转道北上,驻军轵县,此地虽小,却是晋豫冀三省通衢之地,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处绝佳隘口,也在无形之中壮大了扎营晋南的西燕军队的声势,同时对驻扎于漳河东岸的慕容垂增加了威慑之力。 为提高士气振奋军心,任臻三五不时地派小部渡河,滋扰宣传,声称自己才是承继燕国的正出嫡系,“吴王慕容垂乃是僭越称帝,望鲜卑子民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云云,然而如此月余,后燕军队纹丝不乱,严阵以待。在叹服慕容垂治军驭下之余,任臻自己也知道他的宣传攻势还是比不上慕容垂的不败传说与龙城军的赫赫威名对己方的压力,最好的攻心之策其实是祭出传国玉玺——“慕容冲”不仅是燕国帝胤正统,更是天下共主明君,如此一来,敌我声势必定逆转,他便可一鼓作气突破漳水挺进邺城了。 然而任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抛出这个杀手锏——他顾及的是他的盟友——东晋自诩天朝上国,偏安江南多年便也罢了,若连传国玉玺都落入“胡人”之手,还昭告天下,自然大伤颜面,就连谢玄心中也只怕会因此更加不快。 慕容垂将手中的檄文一把掷地,忍不住重咳数声,左右亲随忙奉上茶汤,慕容农亲自送到慕容垂面前,他知道父皇最忌讳的就是西边那位自诩嫡出正朔,十余年前被困在长安的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亲口承认的皇太弟,自己即位称帝,再怎么说都不如他来的名正言顺。因而便小心翼翼地劝道:“父皇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一击便大挫敌军锐气,慕容冲那小子龟缩于台壁不出,就会写些胡说八道的话蛊惑人心,此等雕虫小技焉能撼我军威?”慕容垂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摆了摆手,慕容农等将一发噤了声。 龟缩台壁,惧战不出?慕容垂心知肚明,慕容冲暂退绝非只为了当日的一场小败,而是要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要和他这么个向天借命的老人打持久战!他本想借慕容冲一路连胜后急于求成的骄横心态,在他压上主力强攻漳河之际半渡破之,一举击溃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则三路大军夹攻后燕的困局或可解之,谁知慕容冲竟不冒进不冲动不上这个当!他转动浑浊的眼珠,忽然看向一直隐在人后一言不发的幼子慕容熙:“熙儿…你说,若我军转攻轵县的东晋军队,慕容冲当真会立即分兵相救?” 慕容熙排众而出,微微勾起唇角:“不止分兵,儿臣笃定燕帝会亲自率军离开台壁,援救谢玄。” “无稽之谈。”辽西王慕容农当即嗤之以鼻——他倒非太子慕容宝一党,只是素来知道自己这异母弟弟除了风花雪月对军政大事一概不理,怎说的出什么高见,“西燕东晋虽因益州之事而结盟,但联军分属两国,互相提防或许有之,岂有弃自己大营于不顾倾囊而援的道理?” 慕容熙并不搭腔,只是抬眼看向在座唯一能最终决策的慕容垂。 良久之后,慕容垂缓缓开口道:“依熙儿所言,农儿率龙城军一部转向轵县,佯攻谢玄的北府军,朕则率余部直取台壁!” 慕容农大惊:“父皇,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台壁驻有西燕虎贲军的五万精兵,万一慕容冲没有上当分兵援救谢玄,您就会身陷重围——” 慕容垂一抬手,拄着天子剑沉沉站起:“兵法有云,置诸死地而后生。朕虽老,叩囊底智,竭以取之,终不留此祸以遗子孙也!”(注1) 任臻坐镇台壁大营,表面上按兵不动,实则严密监视对岸驻守沙亭的慕容垂所部,无论前锋大军慕容农如何挑衅,任臻皆严防死守,概不出战——他笃定慕容农也不敢贸然冲击重兵设防的台壁大营,既然打定了以时间换空间的持久战,他就要等到一个后燕军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有利战机。直到有一日,任臻接到战书,却是慕容垂亲笔,请与一战。 同为一国之君,又实有叔侄之名,任臻不敢大意,披挂齐整,纵马挥军前进,至漳河边他揽辔举目而望,但见对岸的后燕军步骑万千、扯地连天,马蹄纵踏间掠起了半空高的飞扬尘土,乌压压的一眼看不见尽头。唯有居首的一面鎏金大纛下,众将团团簇拥着中间一人,金盔金甲,赫然便是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了。 任臻沉思片刻,忽然招来侦骑,命其察探后燕全军动向,不一会儿斥候回报——慕容垂的中军严阵以待的同时,辽西王慕容农率龙城军向西南方向进发。 西南?轵县?任臻恍然大悟又随即惊出了一身冷汗——谢玄的一万北府军就驻扎在沙亭西南的轵县!慕容垂是派他的得力干将慕容农绕道河南,先打谢玄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再从轵县北上,自后方包抄台壁大营,与正面战场的慕容垂所部夹击破阵!他急忙拨马回营,点齐两万人马,便要离开大营,亲自带兵南下。 未出辕门便被兀烈一把拦住:“皇上即便疑心慕容垂暗度陈仓要袭轵县,也不必亲去,还带走两万精兵——万一慕容垂此刻来攻——” 任臻一扯马缰,笃定道:“慕容垂故布疑阵罢了。他之前按兵不动,如今又故意隔河列阵,炫耀军威,甚至还让人马踩出大片烟尘造成兵强马壮跃跃欲战的假象都是为了掩护慕容农南下!朕赌慕容垂意在轵县,暂不至攻打台壁!” 兀烈听其句句在理,却又着实不敢就此放他亲去——当他更知道,事关谢玄,只怕这位本来就我行我素一往而前的皇帝便更无法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了。 慕容垂一直等在军营之后并未露面,任由他的替身带着全副武装明火执仗地在漳水东岸耀武扬威,很快侦骑送来第一封战报—— “报!慕容冲点齐两万兵马出台壁大营!” 慕容垂不为所动,闭目养神。 “报!慕容冲带兵朝轵县方向急行!” 慕容垂还是不为所动,闭目养神。 “报!慕容冲部全军已过长子,继续南下!” 慕容垂睁开双眼,霍然起身,天子剑猛地出鞘,铮然作响:“凤已离巢,破之何难!击鼓传令!三军变阵,抢渡漳水,强攻台壁!” 云云兵法本就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慕容冲,你道朕是虚张声势意在局外,朕偏就声东击西反向行之——台壁大营,你保不住了! 慕容垂全军压境,台壁城岌岌可危,任臻这才惊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慌忙率领南下部队北回救援。慕容垂一面在台壁之南摆开阵势,以逸待劳,一面却暗命慕容农率军埋伏于漳河涧下。双方主力在潞川至台壁一线爆发决战,血战正酣,慕容垂中军忽乱,阵势顿时松动,开始向漳河撤去,任臻急解台壁之围,只当慕容垂军中病发,亲自指挥部卒奋勇追击,谁知正中慕容垂的伏兵之计,被从旁杀出的慕容农部截断首尾,西燕军猝不及防之下乱做一团,进退维谷,在自相践踏之间,死伤无数,漳水为之不流。任臻在虎贲营的拼死护卫之下突围而出,收拾残部,退守长子,台壁沦陷——是役也,慕容垂得屯粮数千石,俘虏上万人,大获全胜,史称“台壁之战”。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远在漠北的拓跋珪一目十行地看罢战报,缓缓地揉做一团,面色铁青。 沮渠蒙逊一扯嘴角,凉凉地道:“大将军,你家皇帝兵败如山,困坐愁城,当如何是好?” 一旁的叔孙普洛生怕这位主儿头脑一发热,做出什么“救主扶危”的义举,忙道:“大帅,北线战事我们已有了全盘计划,最后关头万不可横生枝节啊!” 原来后燕军队倾国而上,出塞迎敌,兵多将广,打前锋的又是虎将慕容麟,声势不可谓不壮。拓跋珪采取战略转移、诱敌深入之计,且打且退,自云中一路退往朔方,吸引慕容宝带军沿着黄河纵深追击近千里,战线绵长之下,补给已大大不力了。与此同时,派大将贺兰隽率精骑一万东渡黄河,绕到后燕军队背后,截断塞上通中山、邺城之路,彻底断绝了他们与慕容垂之间的通信联络——慕容垂因别有盘算未曾亲征漠北,但对初挑大梁的慕容宝却不甚放心,三五不时就要他们汇报军情做出批示,两地信使往来不绝。所以后燕军队开始的几场胜战与作战方针实际上都出自慕容垂之手。 然而如今后燕军深入漠北,又被拓跋珪切断了与国内的联系,统帅慕容宝不仅不知道拓跋军在黄河对岸的动向,也完全失去了慕容垂的军事指示和起居近况。如今与拓跋军对峙黄河僵持不下,进而不得、退而不舍,后燕军队数月以来积累的锐气逐渐消散,军中开始弥漫起一种彷徨犹豫的情绪。 只要这攻心战越演越烈,再待得数月,黄河冰封,他们便可轻骑过河,势如破竹地发动反击决战,怎能此刻罢手? 拓跋珪冷冷地扫了叔孙普洛一眼,阴沉沉地一语不发,却还是蒙逊哈哈一笑:“大将军,你现在该烦恼的不应是救与不救的问题吧?”他抬眼望向拓跋珪,鹰眸之中戾光忽闪:“就算你有心救驾,只要你一率军南下入关,长安方面便决不会任你长驱直入,必定重兵以待,一旦这时候闹起内讧,困在长子的皇帝陛下只会更加危险。”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坐镇长安的尚书令姚嵩是何等样人,我比你们都清楚——他在谋划算计之时,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慕容永!”姚嵩气急败坏地冲下御阶,展开双臂拦住刚刚自益州班师的西燕上将慕容永,“慕容垂新胜之下气势如虹,你的骁骑军疲师刚回,不加休整又赶往台壁,这是去送死!而且拓跋珪在漠北与慕容宝开战,若见关中空虚,难保那狼崽子不会趁机挥师入关!” 慕容永征尘满面,鬓角斑白,通红的双眼里俱是疲惫忧惧。他哑声道:“子峻,我要去救他。” “你不能去!”姚嵩厉声道,“他把国都交给我,他说过有我在长安便万无一失,他说的出我便担得起更做的到!哪怕他身陷重围我也不能孤注一掷,拿煌煌长安,帝国安危去赌!” 慕容永愣住,看着姚嵩浑身颤抖地泪流满面——这个谈笑间谋算天下的男人,此时心中之痛并不亚于他。良久之后,慕容永长声一叹,轻轻搭住姚嵩的肩膀:“子峻,我们都必须冷静下来。任臻手边还有兵马,尚可支持一时,我们…向苻坚求救,待他派西凉军入关,拱卫长安,我再率援军启程。” 姚嵩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狼狈地抹去颊上水渍,点了点头——他本不想再招惹苻坚,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上策了。心里却恨得牙痒痒:若非为了驰援谢玄,任臻何至如此轻率中计?! 注1:终于写到“叩囊底智”和“台壁之战”了。这是历史上慕容垂灭西燕的经典战役,当然当时的西燕军的统帅已是弑君自立的慕容永了,其实后燕那时候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并不适合再兴师动众攻打西燕,但慕容垂打心眼里看不起旁支出身的野小子慕容永,牛逼哄哄地宣称“吾虽老,叩囊底智,足以取之,终不留此贼以遗子孙也。”这边当然得略做修改~但是纵观整个台壁之战,慕容垂的战术非常精彩,慕容永在无法克服对慕容垂的先天恐惧的情况下被他骗地疲于奔命随后又误中伏兵,败逃途中身边的将领又一一背叛离开,最后身死国灭,后燕很快收复山西全境——可见慕容垂在那时鲜卑人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那是历史,咱是架空——任臻就算是顶着主角光环也不能太好命地每战必胜,何况对手还是慕容垂,于是乎我就把叔明的这场败战安到他身上了。 第133章 谢玄拭去额上血污,接过杨平递上来的水囊,一仰脖悉数饮尽,又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方才攻阵的前军撤下,后军压上,再次冲关!” 杨平赶紧拉住马镫,急道:“公子爷已连战昼夜,不可再去了啊!” 谢玄抽开杨平,喝道:“战场之上只有都督,没有公子!” “都督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打下去?”身后一骑飞至,马上之人也被战地狼烟熏地一身狼狈。他滚鞍下马,亦拦到谢玄面前——王谢子弟最重风姿,可这谢家宝树在连日接夜的战火摧残下早已不复风采。刘裕望着烟熏火燎疲惫不堪的谢玄,缓缓跪下:“我们已经一连七日猛攻轵关而不下,北府军伤亡惨重,末将恳请都督退兵!” 谢玄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喉间泛起一阵火烧火燎地干痛——眼见江东子弟死伤枕籍,他焉能无动于衷? 依托于太行山余脉的轵关是豫州轵县进入并州长子唯一的陆路关隘,而慕容垂一下台壁便重兵包围长子,并命慕容农抢先扼占轵关,据险固守,一举挡住了轵县以南东晋军队救援的脚步。 轵关的重要性慕容垂知道,谢玄刘裕更知道,可他一连发动数次攻坚战,皆被慕容农打退。东晋的重甲骑兵远不如北方胡族,以血肉之躯硬拼是绝无胜算的,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他不信掌兵十余年的谢玄会置若罔闻! 谢玄终于哑声开口道:“西燕…与东晋互为友邦,约定共图后燕…如今,燕帝被困,我军基于道义,也决不能袖手旁观!” 刘裕一怔,似没料到谢玄还要一意孤行——两国因利结盟,如今一方有难,能救则救罢了,岂有杀敌八千自毁一万的惨烈救法?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却抬手按住了谢玄的马缰:“都督执意北上援燕,我等只能服从军令,只是都督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已数日未眠,还请都督暂歇一回——末将愿代您出战!” 刘裕获得首肯,当即披挂上阵,出营之前招来亲兵,暗中将一封印了火漆的密信交予亲信:“火速送往彭城刘牢之处,并将此间战事言明!” 亲信当即领命:“可是要刘将军再增兵相援?” 刘裕不答,唯挥手斥退——谢玄已然泥足深陷,北府精锐却绝不能随之覆灭。放眼三军,唯有刘牢之可以直接向司马元显澄明厉害关系——最终撤换主帅。 这种吃里爬外通风报信之事他刘裕一个跟随主帅的小小参军自然做不得,只有让位高权重又无甚城府的刘牢之刘大将军代劳了。 倏忽之间夏去秋来,此时的后燕军队在黄河北岸结营安寨已近一月,主帅慕容宝已经实在稳不住了。追击千里,眼看拓跋珪那小子逃窜到了对岸自己却鞭长莫及,哪里甘心?可若是要战,该怎么战?自通信断绝以来,慕容垂方面再没有传来只言片语——军中并非没有善战之将吗,可他又不能扯下脸面去问自己的叔叔范阳王慕容德或者自己的弟弟赵王慕容麟——他可是未来的天子!父皇已过古稀之年,兼疾病缠身,此次以他为主帅,就是要让他在军中树立威信立下战功,以收服这般骄兵悍将,将来好顺利即位接班。 他不表态,慕容麟、慕容德也俱是沉默,似乎都在冷眼旁观这未来皇帝到底有多少本事。 到后来,孤军深入的慕容宝不敢再犹豫下去,下令渡河攻击。这第一战本要全力以赴、先声夺人,然而慕容宝又怕自己首战不胜会白白损失兵马,只派了数百人渡河抢滩,想要摸一摸对岸拓跋军的虚实。谁知燕军刚刚放船渡河,天向陡变,狂风大起,数十艘战船被刮到黄河南岸,三百多名后燕士兵被俘。 出乎意料的是,不出一日拓跋珪便下令将这些俘虏全部释放,只是在这些人当中渗进了数个己方的士兵,回去之后到处造谣,说在拓跋珪军中见到了先前被贺兰隽抓获的后燕信使,言之凿凿地宣称慕容垂已经病危。谣言被不明真相的士兵们越传越盛,军中人心浮动之际,拓跋珪又派船入河,在中途逼那后燕信使向对岸大营隔空喊话—— “若父已死,何不早归!” 慕容垂是鲜卑战神,后燕军民心中不倒的丰碑,这区区八字,如一阵飓风,吹出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安、恐惧与慌乱。 奉慕容垂之命随军的“国师”昙猛和尚感受到了这蔓延而开的不祥气氛,开始劝太子退兵。慕容宝本就对沙门佛道不屑一顾,又知昙猛与慕容熙颇为交好,自然不肯听他这一句话而将前功尽弃,反而斥道:“大战在即,岂有因敌军散布几条真假难辨的不利消息就要退兵?再有传播此等不实谣言的一律以扰乱军心之罪问斩!”他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塞迎敌,若不把拓跋珪彻底击溃自己有何面目回中山继承皇位?! 昙猛只得闭口不谈,然而在军中,流言却依旧不止。更严重的是,这十万大军之中,称慕容垂为“父”的不止一个太子慕容宝。 慕容宝在军事上的柔而不决、虚耗时日引起了军中亲赵王的一些将领的不满,他们以为慕容垂当真已经驾崩,决定阵前兵变,除掉储君,推举赵王慕容麟为下一任的后燕皇帝。后来计划泄露,慕容宝立即行动,果断处死了所有参与其间的大小将领。 慕容麟闻讯之后,痛哭流涕地到慕容宝的帅帐之中请罪,称自己全不知情,完全是那班手下自作主张死有余辜云云。 慕容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弟弟——慕容麟一贯支持自己,他也根本没把这个早就失爱于父皇的弟弟放在眼里,只是想利用他在军中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然而他怎么就忘了呢?慕容麟天性凉薄,当年为求一己之利,能屡次出卖自己的父兄,而如今这九五至尊的皇位不正是全天下最沉重的一份利益么?只要除了自己,他慕容麟也是成年皇子,挟十万大军返回中山,谁敢不认?! 他躬身扶起慕容麟勉强一笑:“孤都已详细审问过了,确然只是那些小人犯上作乱,贪图拥立从龙之功,四弟事先既一无所知,孤岂会怪罪?你我兄弟同心,最重要的便是打赢这场战——不知如今态势,四弟认为我军应当如何?” 慕容麟抹干眼泪,诚恳地道:“殿下乾纲独断,早有谋算,臣弟资质愚钝,惟殿下马首是瞻,死而后已罢了,岂敢发号施令?”慕容麟掌兵多年,骁勇善战,实战之时岂会当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听命?这番话自然是为了叫慕容宝对他放下心防,实则心里却道:若非占着出身,这储君之位又怎会轮得到你做?你敢一口气杀光了我的亲信大将,那便看看真离了我们,太子殿下如何决胜沙场! 兄弟俩自此心生嫌隙貌合神离,老成持重的范阳王慕容德是慕容垂的弟弟,自不肯淌这夺嫡的混水,明哲保身尚且不及,益发袖手旁观不肯多话。两军隔着黄河又僵持月余,慕容宝接到了一封自中山辗转而来的密函,已经被揉地破破烂烂的信纸上没有署名,唯有两个大字“速归!”慕容宝认定是被自己留在中山的封懿传递出来的的消息,看来慕容垂病危并非空穴来风,甚至有可能已经驾崩!又想到身边不怀好意的慕容麟以及中山城内大大小小的王爷们哪个都不是善茬,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撤军回国。 十月二十五日,后燕军队在夜间烧毁所有战船,悄悄拔营撤退。慕容宝身边亲信大将提议派兵断后,以防拓跋珪渡河追击。 慕容宝急于回京,又恐自己手上的人马少了,撤军途中会为人所趁,当即拒绝:“尚未立冬,黄河上只有冰棱而不曾冰封,拓跋珪战船又不够,等他伐木造船,再一拨拨地渡过黄河,我军只怕已到中山了!” 燕军于是大举撤退,连侦骑都不派出一个。然而过了短短七天,北风骤然而至,黄河提前冰封!拓跋珪率众临河,微微勾起唇角:“天亡慕容氏!”当即点起两万精锐骑兵便要踏马渡河,叔孙普洛以为两万骑兵追击对方近十万大军过于冒险,而且黄河刚刚封冻,冰层太薄,重甲骑兵难以过河,不若再等数日。 拓跋珪听罢,转向沮渠蒙逊:“你觉得呢?” 蒙逊哈哈一笑,飞身上马:“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大将军敢,我沮渠蒙逊难道会怕?” “好!”拓跋珪断然下令,“两万精兵解甲轻骑,随我渡河追击燕军!” 就看看这天道,会不会再站在我拓跋珪这边! 燕军一路东撤,退至参合陂,陂西有山名蟠羊,因北风忽起,天气陡寒,乌云如堤,迫人而来,着实不利于夜间行军,慕容宝便下令在山阴处背水扎营,暂避风雪——过了参合陂大军南下,过了马邑便算又踏进了后燕疆域,入塞之后便彻底安全了。 兵疲马困的燕军经过一路疾行,巴不得能彻底休整一番,当即欢呼一声,埋营造饭,国师昙猛在炊烟袅袅中登临蟠羊山,在暮色苍茫之下举目四望,军营四面是浩淼宁静的参合陂湖水,湖面因霜雪严寒而泛起了一层轻烟似的薄雾,白茫茫的一片水气使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明,就连脚下起伏绵延的蟠羊山,都只剩下隐约的灰影。他忧心冲冲地回营拜见刚用罢晚膳正在泡脚的慕容宝。 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此行已经吃够了苦头,难得能松泛一下,又被不速之客打扰,脸色便很是难看,听昙猛又在危言耸听,说什么“邪风突起,黑气聚云,尾随东来,覆临军上,乃大凶之兆”,便不耐地道:“我军已经走了十余天,一路风平浪静,拓跋珪就是插了翅膀也追不上!”昙猛再三劝说全军开拔,不可在这背靠群山、三面环水,易攻难守之处扎营。 慕容宝被说地烦了,一脚踢翻木盆,发火道:“三军已经安顿下来,哪有因为你一句捕风捉影之辞就吓地连夜遁走的道理?!”一旁随侍的慕容麟也怒斥道:“以殿下之神武,军队之强盛,足以横扫大漠草原,拓跋珪何敢远来!和尚莫要再妄言惊众!” 昙猛苦劝不得,黯然离开,慕容麟追出帐外,道:“和尚往哪里去?” 昙猛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往无人处诵经去——超度这八万将死的冤魂。” 慕容麟心中一动,听身边的亲随皱眉骂道:“这和尚说话当真晦气!难怪太子如此不喜。”他撇过头,示意他跟着昙猛,亲信惊道:“殿下难道信这和尚的话?”慕容麟眯着眼道:“昙猛深受父皇礼戴,未必当真浪得虚名,传令左右,今夜都给我警醒一些!”亲信迟疑地道:“那太子那边…” “不必理会。拓跋珪会不会追来还是未知之数。”慕容麟冷笑道:“何况太子殿下人中之龙,自有天佑,不必我等护卫也必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然而昙猛似乎当真是多虑了。长夜将近,残月欲坠,后燕军的营地里仍是一派寂静,所有人都沉沉地做着归乡的美梦。 直到一双手拨开枯萎的衰草,鹰隼一般的利眼居高临下地盯住了山脚下后燕军队的百里连营——拓跋珪率领两万精骑,抛弃辎重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日黎明之前赶到蟠羊山,咬上了燕军!他下令士卒人衔枚,马裹蹄,潜伏上山,掩覆燕军,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头顶上张开了天罗地网。 军营中篝火燃尽了最后一点余烬而彻底地熄灭,营寨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被山头那声刺耳凄厉的号角猛地撕裂!数以万记的幽影铺天盖地地从黑黝黝的蟠羊山上呼啸而下,马嘶声砍杀声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整个山谷! 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拓跋珪的两万骑兵在拂晓之际对八万的后燕士兵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屠杀。不少燕军刚自迷糊睡梦中惊醒便被扑面而来的马刀削去了头颅,断臂残肢伴随着瓢泼血雨将曾经祥和宁静的参合陂化作人间地狱。 燕军被这肆意冲杀给击溃了斗志、吓昏了头,慌不择路地朝唯一没有敌军出没的参合陂奔挤而去,湖水结冰,却光滑薄脆,远未冻实,哪堪人撞马踩夺命奔逃?随着一道道不祥至极的破裂声,落水声,惨呼声,更多无处可逃不成建制的燕军被屠刀驱赶到了湖边,被迫跳入冰水,压死溺毙者不知凡几,整个湖面沸腾开来,成为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敌军速度之迅猛,此间战况之惨烈,叫已少有防备的慕容麟都惊呆了,他望着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后燕军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场战,胜负已定,或将成为后燕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战!一颗断头飞来,砸了他一身红白秽物,慕容麟这才回过神来,在人仰马翻之中他断然喝命副将:“传令下去,我军先行撤退!!!” 副将一愣:“可太子殿下还陷在乱军之中!” 慕容麟抽过一鞭,厉声道:“太子贻误军机以致大败,难道还要我们全军覆没来陪葬么!再不走,你我都要埋骨异乡了!” 慕容麟果断调转马头,抽身而退:“慕容宝,你若是死在拓跋珪手上,倒也算死得其所!待到地府,在再向父皇请罪去吧!” 天色已明,杀声渐息,偌大的参合陂已被层层叠叠的尸体拥堵塞满,剩下的五万后燕士兵缴械投降,被缚住双手,成行成列地跪在岸边,直面着自己战友支离破碎的尸体。 随着一声雀跃至极的欢呼,厮杀尽兴的士兵们纷纷跪下,向自己英明勇敢的主帅顶礼膜拜:“大帅战无不胜!” “大帅万岁千秋!” 拓跋珪轻一扬手,全场皆静,他飞身落马,牛皮军靴一声一声地踏在雪地上,听在面如死灰的后燕俘虏耳中有如催死的阎罗之音——他们曾经是北国中原最强悍的一支劲旅,曾经在慕容垂的领导之下攻城拔寨攻无不克,何曾想过今日待宰羔羊一般任人鱼肉的境地? 拓跋珪哗啦一声撕下被鲜血浸透的披风,随手掷开,手中长枪重重一拄,沉声道:“沮渠蒙逊,是你放走了慕容宝?” 沮渠蒙逊全身也杀地如血葫芦一般,面上却依然带着狡黠而残忍的微笑,他并不否认,堂而皇之地一点头,拓跋珪一拧眉,霍然转身,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咬牙道:“你敢违抗军令?!” 蒙逊按住他的拳头,哼笑道:“参合陂之战以两万胜八万,大将军足以青史留名。可惜叫慕容麟一部抢先突围而走,无法克尽全功。所以我才先斩后奏,放走了慕容宝。” 拓跋珪神色烁动,瞬间回过味来,松手道:“慕容麟想借刀杀人?!” 蒙逊一扯嘴角:“慕容垂没多少时日了。放一个威信扫地的储君大败而归,再找他的弟弟算账,闹地兄弟阋墙不可开交,我们再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岂不是一桩美事?” 拓跋珪眼中凶光一闪,看向蒙逊的目光却满是赞许:“好,你果然想的长远,若克中山,当记你首功。” 蒙逊又瞟了这些俘虏一眼,忽然低声道:“大将军打算将这五万人怎么处置?” 拓跋珪不假思索地道:“留下有用之才收归己用,其余人等发放口粮,就地遣散便是。” 蒙逊摇头一笑:“这些人乃百战之士,千锤百炼,提枪上马即可作战。若然放他们返回后燕,便会再在慕容垂的号召之下凝结成军,与我作对。” 拓跋珪怔了一怔,心中一阵狂跳,故意问道:“那就扣押于我军充作战俘?” 蒙逊又是摇头一笑:“我军两万,战俘五万,班师途中一旦发生兵变,将军反受其害。”他舔了舔嘴唇,勾起一抹嗜血的杀意,“燕众强盛,倾国而来,而今我侥幸大捷,不如将这些战俘悉数坑杀,后燕主力损失殆尽,至此化为乌有,国内空虚,哀鸿遍野,再无可战之兵。那时候再攻打中山,不是事半功倍么?” 身边副将听闻,骇然止道:“大帅!自古杀降不祥,古之名将白起项羽,几人得以善终?!” 这毕竟是整整五万条人命!拓跋珪已料到蒙逊之意,却未免尚在犹豫——直到蒙逊又轻声道:“你难道只想做个名将?待有朝一日,龙登九五,授命于天,还怕什么天谴报应?” 拓跋珪喉结滚动,眼神逐渐坚定下来——哪一个帝国肇始,不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仰起头,闭上眼,沉声道:“传我军令,将五万降卒——悉数坑杀! 参合陂一役,八万后燕大军几乎全军覆灭,只有慕容宝和慕容麟率私部数千人逃出,阵亡两万有余,其余燕军投降者达五万之众,后,皆被坑杀。经此一战,慕容垂亲手创建的精锐之军毁于一旦,后燕至此一蹶不振无力反击,此为后话了。 而此时参合陂战败的消息还未传至冀州与晋南。慕容垂拿下台壁之后,调兵遣将,围城打援,下定决心要牢牢将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困死在长子——只要慕容冲战死沙场,西燕必乱,此消彼长之下,九州态势定会随之大变,一统中原将不再只是梦想! 暮秋的晋南大地一派荒凉,在后燕军队坚壁清野的扫荡之下,长子潞川一带已是千里无鸡鸣。就在这片贫瘠大地之上忽然扬起滚滚烟尘,拢着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朝长子城策马狂奔而来——随着一声长镝,城门洞开,容那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入,随即长子城门迅速吊起,城楼之上箭石齐发,竭力打退了城下又一拨尾随而至的龙城精骑。 为首之人冲过瓮城,翻身下马,早已久候的一群亲兵蜂拥欲扶:“皇上!” 任臻挥开众人,踉跄着冲到紧随其后的第二骑旁,焦急道:“兀烈!” 大家这才注意到西燕的司隶校尉兀烈已是血流披面,右眼中赫然插着半截断箭!他转向任臻刚欲说话,却已摇摇欲坠地摔下马来,任臻忙将人死死撑住,颤声命令道:“快传军医!” 立即有人飞跑着去了,其余人围在原处,俱是眼含热泪,神情绝望——他们知道这一次的强行突围又失败了,而皇帝身边最后一员大将也因此中箭,难道他们真要活活被困死于此? 而且,叫军医来也没有用,他们被困在长子数十日,慕容垂攻伐不止,虽还不至城破,但城内早已药尽粮绝,谁都知道,受伤即等于阵亡,据守不降的西燕军队的数目每一日都在锐减。 任臻慌忙搜出身上最后一点银环药粉欲为他敷上,却被一只血手缓缓按住。 兀烈半睁着被血糊住的左眼,龇牙咧嘴地一笑:“这时候莫要浪费了这稀罕药。三国时曾有夏侯惇为救主而生啖其眼,我虽莽夫,却敢为陛下的‘盲夏侯’!”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握住箭尾,大喝一声,伴随着激射而出的血注,一团血糊糊的物事插在箭头处飞了开去! 任臻大惊之后,立即按住兀烈的伤口,不管不顾地将药粉悉数撒上,又手忙脚乱地亲手为他包扎,语气森然地威胁道:“兀烈,你若敢死在此处,朕绝不会当你是为国尽忠,绝不会赐你死后哀荣…”说着说着他便带上一丝哽咽:“是朕轻率大意,误中敌计…方招此大祸,累及关中子弟。” 所有人因他这一句话而齐刷刷地双膝跪地,却难掩凄凉神色——慕容垂十面围城,他们固然插翅难飞,援军却也难以破阵而入,假以时日,他们会不会就此被人遗忘,埋骨他乡? “我本是匈奴马贼,不知父母不讲恩义,是陛下提拔重用方有今日…”兀烈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嘴唇哆嗦着道,“当日在凉州关山若无陛下,兀烈已成亡魂。我死不足惜,只恐陛下雄图霸业止于长子,恨何如之!” 众人回想往昔金戈铁马攻城陷地的快意,对比如今朝不保夕任人鱼肉的惨况,俱是潸然泪下,任臻狼狈地抹了抹沾染血污的脸,这一次他当真是悔恨交加——他后悔不听人劝,后悔自以为是,后悔自己从来兴之所至便为所欲为却总不去想周遭的人如何善后如何担惊! 人群之中不知谁低声问了一句:“援军…还会来吗?”这话问的委实大为不敬,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所有人的心头——若慕容冲有个万一,贵为亲王又握有重兵的慕容永无疑便是下一任的西燕皇帝——古往今来,为皇位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还少吗?如果本国军队都放弃救援,那普天之下,他们还能指望何人? 任臻缓缓地放下兀烈,沉声道:“会,一定会。”他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这种危如累卵的情势之下,他是这支残军唯一的支柱了:“既然突围无望,便只能固守待援。将战马杀死充作军粮,今日起自朕以下改为一日一餐,全军轮哨,日夜警戒,死守到底,誓不投降!” 城内艰苦撑持,城外亦是心急如焚。 谢玄的北府军经连日苦战,终于攻破轵关,然后慕容麟部在被逼退十里之后复又卷土重来——可见慕容垂军令如山,定要夺回这处举足轻重的关隘。 双方在轵县附近反复拉锯,各有伤亡,直到北府军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刘牢之虎步而来,在谢玄面前抱拳跪下,口称谢帅——方才他几乎认不出这位曾如翩翩谪仙一般的俊朗儒将了,就是当年的淝水之战,谢玄也不曾如此狼狈而疲敝。 谢玄望了一眼这个自己亲手提拔如今独当一面的大将,自然知道他远道而来,不会只为了向他请安问好。果然刘牢之寒暄已毕,便拿出圣旨宣读——上言谢玄一路征伐,朝廷恤其劳苦,今拟由刘牢之暂代北府之帅,率军撤离轵关,转攻洛阳。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死寂。纵是刘牢之这么个粗豪汉子也涨红了一张紫膛脸,不安地赔笑道:“都督自然还是北府军的统帅,朝廷只是命末将暂摄此位,待取洛阳之后即奉还帅印。” 谢玄站起身来,平静地道:“北府军非我谢氏私属,自然服从朝廷调遣。”他命人将印信虎符取出,交予刘牢之——他也根本不惧刘牢之会越俎代庖,自此擅权,只要他生而未亡,北府之帅便不做第二人想。 “你可以带兵离开,西取洛阳。只是——”他背过双手,抬眼看向刘牢之,“我还是要留在此处,攻打轵关——哪怕只剩一兵一卒。” 第134章 谢玄的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刘牢之不敢多说,愧然而退。 良久过后,谢玄面前还站着三五个不肯离去的青年将领,为首的,便是参军刘裕。 但见他躬身抱拳道:“末将等愿追随都督!” 谢玄神色微动:“你可知此举等同抗旨?” “至多不过是褫夺官位,贬为庶民罢了!”刘裕坚定地道,“我等出身寒族,若非都督提拔,至今还是市井之徒,谈何从戎报国,出人头地?都督之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何况如今我们私下参战,已与国朝大事无碍,更是没有了顾累,大不了痛快一场再从头来过!” 谢玄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坚毅的青年半晌,他颔首道:“好。那谢某就承各位的情了!”往日他虽赏识刘裕,却总忌他阴谋藏奸心机太深,将来恐难辖制,所以西征谯纵之时他宁可越级提拔才具、职衔都不如刘裕的朱龄石挑大梁,也不敢轻易举荐刘裕为将,任其大展拳脚,一飞冲天。如今看来,他城府或许有之,却到底未失赤子之心、感恩之义。 刘裕仰望着谢玄,面上表露着恰到好处的忠诚坚毅,心里则清清楚楚地想道:他虽暗中向刘牢之通了气示了好,但从没真想至此之后转向才德威名出身门第都大大不如谢玄的刘牢之投靠——在东晋,谢玄如同一座活生生的丰碑,只要有他坐镇,北府军上下包括刘牢之本人都没想过有朝一日改换门庭。而如今刘牢之贪功,被怂恿着果真去“请旨”“暂代”了北府之帅的位子,谢玄手边还能调动的人马立时锐减,若他还想要攻打轵关救人,自然希望留在此处的兵马能越多越好,自己无疑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叫人心生感激。至于后果,他更是看地透彻:只要谢玄不卸任都督,司马元显便无法真地将其连根拔起,而谢玄又是那般重义重信之辈,断然会将他也一并保下来,不仅如此,之后更会视他为心腹肱骨而大力提拔,就算将来取刘牢之而代之也并非难事。 然而话虽如此,但是慕容农所率领的龙城卫绝非善与之辈,先前北府军上下一心尚且苦战不下,如今又被抽调走了大半的兵力,战况艰绝可想而知了。 然而隆冬之时,情势却陡然大变——后燕军队忽然开始撤军。谢玄尤恐是诈,登高望远,观察良久,才断然道:“后燕军张弛有度、退而未溃,显然是为了去支援其后的主力部队而不得不撤退——看来慕容垂的中军有变!传令下去,我军出关追击,向长子进逼!” 慕容农满拟自己戒备森严,已打地筋疲力尽的东晋军队必不敢轻出追袭,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贯用兵沉稳的谢玄会一反常态冒险地全军奔袭! 双方在途中遭遇,爆发了一场惨烈的交战,慕容农军队的西侧又遭堵截,左支右绌之下被谢玄一举击溃,余部四散奔逃。 谢玄挺进潞川,陈兵长子,才发现长子郊外已是战成一团,而方才分兵相助的正是西燕前来勤王的一支军队。 谢玄整顿兵马,摆开阵势,举目远眺,便看见正与后燕主力部队混战厮杀的西燕军队中高高挑起的一面大纛,上面泼墨般绣着一个金色的“永”字。 果然是慕容永。想起昔年二人初见,刀光剑影,交锋谋战,恨不得你死我亡;然而如今居然为了同一个人而并肩作战——谢玄微微低下头去,掩去眼中难辨悲喜的复杂深意,他扬起手,一字一句地道:“北府军全员参战——合击慕容垂!” 鲜卑战神慕容垂没能再一次谱写他的军事神话,在双方夹击猛攻之下,他甚至没有做出像样的反击——数个时辰的厮杀过后,包围长子已近三月之久的后燕军队潮水一般地开始了大撤退——与先前慕容农有组织的后撤不同,几乎是因突遭剧变而仓皇逃命一般。 慕容垂定然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连临阵指挥稳定局势都做不到了,若是派兵追截,全力围剿,一举灭了慕容垂再趁胜拿下邺城,则大事可定。这一点,谢玄看的出,身经百战的慕容永定然也看的出,但他们都没有再加追击,扩大战果——其实当慕容永率领勤王援军西进晋南之时,慕容垂正要调兵遣将做出反击却同时收到了后燕十万大军惨败参合陂的消息。 自亲王以下,后燕军队战死两万余人! 已经缴械的五万俘虏悉被坑杀! 慕容宝、慕容麟单骑逃回中山! 后燕的开国皇帝仰天悲号,生生呕出一道血注,而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怆然倒地,至此昏迷不醒,后燕军队群龙无首,不敢再战,连邺城都不敢回,只能一路北逃,护着慕容垂退回中山。 这件事,那时的慕容永与谢玄都还并不知情,故也未曾穷追不舍——或许也因为比起败逃的慕容垂,困在城中吃足了苦头的那个人更让他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于是在肃清了长子郊外的残敌游勇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拢兵马,聚首城外。 经日混战,大局初定之时已经入夜。在明火执仗的簇拥之下,西燕上将慕容永在马上向谢玄遥遥一拱手,朗声道:“多谢都督高义。”在等待西凉军入关的这些时日里,若没有谢玄不离不弃猛攻不止,慕容垂不得不派自己儿子慕容农分兵拒之而拖延了时日,只怕区区一座长子城已被攻破。 谢玄沉默地抬手蹭去颊边血痂,冰冷的铁甲刺地他一阵生疼——付出若此,他换回了一声多谢。 可还能怎样呢?他们才是血肉相连至死不离的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今天为友明日成仇的敌国大将——而永远不能成为他的唯一。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系了,余者皆为虚妄,都是奢求。 他回过神,敛去唇边苦笑,抬手还礼,而后命令全军转向。 慕容永微觉诧异,策马前行数步,讶然道:“都督不随我入城?吾皇必想亲自向都督致谢。”你费尽千辛万苦不惜抗旨只为救他,难道临了却不愿再见他一面? “洛阳战事未歇,本帅还要前往军前效力,就请上将军面圣之时代为转告——”谢玄拨转马头,声音平淡至极,“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他谢。” 慕容永便默默地率领兵马让出一条道来,让谢玄带兵通行西去。 两军交汇而过,慕容永隔着千军万马,目送谢玄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是不想回,不愿回,不能回,还是不敢回? 就在两军尾翼错身之际,燕军之中忽起一阵骚动,队伍立即大乱,与晋军混成一团,慕容永拧起眉来——他治军极严,本不该出这莫名的纰漏——立即派亲兵前往查问,不料须臾过后便有回报道:“后燕的几个逃兵混进了咱们队里方才忽然夺马抢路,这才引起骚乱!” 慕容永本能地觉得不好,连忙策马逆行亲去,未至半途便闻得人声马嘶,纷乱不绝于耳,下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支冷箭从不知名的暗处嗖地射出,直中谢玄后心,没根而入! 被围城久困的任臻终得脱险,却不减焦躁,依旧皱着张脸来来回回地反复踱步,三五不时地伸长脖子张望。直到城门外马蹄疾响,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风一般席卷而进,他才忍不住快步上前,与来人紧紧拥在一起!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再见的狂喜让他二人再也无暇顾及他人的眼光,慕容永像要将人摁进自己怀里一般大力地抱住任臻的臂膀,俯首在他的脖颈处一口一口贪婪地汲取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而后他忽然抬头,端详着任臻干裂流血的嘴唇和瘦削凹陷的脸庞,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您怎么…瘦成这幅皮包骨的模样了…” “我饿的么。你们再不来,连赭白都要给拖出去煮了,给将士们果腹。”任臻龇牙一笑,却是双眼通红,而后抚向他盔甲下飘摇的散发:“你不也疲老了许多,头发都见白了。” 慕容永抓住任臻的手,拢在掌心用力地握了一握,一切尽在不言。 “…啊,兀烈受了伤,军中少药,伤口久难愈合,快着人先去救治。”任臻回过神来,飞快地补了一句,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一面朝后看去一面催问道,“听说,今日谢玄亦有参战,怎么…怎么还不见人?” “谢玄还要前往洛阳,城门不入就直接带兵西去了。”慕容永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他轻声道,“他让我转告——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你谢。” 一言诛心,任臻顿时怔住,无语片刻,他颓然地跌坐于地,满心苦涩却万难出口——我想见你,岂为致谢?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怎值得你为我付出至此?我欠你的,注定此生此世还不清了… 慕容永默然地俯视着难过至极的爱人,心尖微微一疼,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实言相告。 谢玄于乱军之中中箭落马,可谓触目惊心——冷箭乃后燕逃兵所射,染血的箭尾也刻有慕容垂的成武年号,而凶手们在被围剿之际已全部自杀殉国——慕容永赶到谢玄身边之时,这位东晋兵马大都督已是血流浃背面色惨白,他却兀自盘腿端坐,平静地对着含着泪围拥在外的部下们发号施令:“莫要声张,以免军心不稳。流箭罢了,要不了命——全军继续向洛阳进发,待到大营,再行取箭。” 慕容永纵使先前极不喜这位设计俘虏过他的东晋都督,此刻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便皱眉道:“都督受伤过重,还是先入城疗伤吧。” “长子城如今与废墟无异,谢某就不打扰了。”谢玄从容地抬头道,“何况朝廷明令北府军西取洛阳,谢某在此逗留已是抗旨,如今自要赶往军前戴罪立功。” 他是在特意躲避,不欲相见——既是相见时难别益难,抽刀断水水更流,又何必重逢再会。慕容永沉默片刻,探手取出一包药粉递上:“此乃鲜卑秘药‘银环’,可止血镇痛,都督可先敷以缓疼。” 谢玄在刘裕的搀扶下强撑着缓缓站起,道谢接过的那一瞬间,他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别告诉他。” 任臻闻讯,一定会痛惜,会难过,会伤心——但这份情感,他这个知己要不起。 谢玄被扶上战马,寒凉的夜风中,他闭上眼,竭力与往常一般挺直了背,他还是那个谈笑用兵风华无双的北府之帅。那包药粉却被他紧紧扣在胸前,银环,他竟舍不得用——秣陵山林中、宣城宅邸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日夜朝夕袭上心头,点滴皆成剧痛,比那箭伤还要钻心蚀骨。 他以为他可以淡然处之,可以太上忘情,可以真如那日分别所言——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来日再见醉卧沙场——原来他做不到。 谢家宝树,到头来也不过一介凡人。 慕容永解长子之围不过数日,骇人听闻的参合杀降之事便已传遍天下,世人无不悚然。 任臻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那封战报——参合陂之战,拓跋珪一举坑杀后燕五万个手无寸铁的俘虏——在战场上死伤无数任臻都不觉得胆颤,因为战争从来就是血雨腥风,交战双方谁拼命谁取胜,理固宜然;但是一旦一方投降缴械,那便于平民无异,而眼也不眨一下地屠杀数万平民堪称灭绝人性!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跟自己朝夕相处十载光阴的少年竟会狠绝至此——是他变了,还是他从来不曾真地懂他? 后燕皇帝慕容垂怒发冲冠,矢志报仇,回到中山堪堪醒转便欲亲征塞北,因为主力部队已损失殆尽,只得急召蓟城、龙城、邺城仅剩的地方军队入京,仓促出塞讨伐拓跋珪。 摆在任臻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挥军过河,先占邺城,再北上攻取兵力空虚的中山;另一则是还师长安,静观其变。 邺城兵力已被抽调一尽,想必下之不难,但是任臻犹豫片刻,反问慕容永:“朕欲退兵,你意下如何?” 慕容永看了他一眼——经过兵败台壁被困长子等一系列打击,任臻无疑又成长了些许。若是从前他我行我素惯了哪会理会别人的意见?慕容垂先前逼地他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必会以牙还牙,报仇雪恨。但是现在后燕全国举哀,一派悲切,拓跋珪杀降虽是他一意孤行,然则名义上他依然是西燕的龙骧大将军,若此时西燕军队趁人之危,攻打河北,必会为天下人不齿,同时也会将后燕国民仇恨的矛头转向自己,所过之处必会泣血踊跃奋战不降——即便最后付出惨重代价拿下了冀州,也不利于将来的统治,还不如让拓跋珪与杀意充盈矢志复仇的后燕再战一回,自己回后方静观其变,待双方拼个两败俱伤,再行下着。 还有一点他们心知肚明,只是不曾点破而已——拓跋珪如今已然尾大不掉,谁知道杀红眼了的他会不会转而图谋关中? 于是整肃三军,徐徐西撤,还军关中,途经洛水——原属后燕的洛阳城如今已并无意外地被晋军拿下,自西晋末年中原大乱皇室南渡定都建康之后,这座曾为天下之中的“东都”才再一次名义上重归司马氏。 是夜,任臻下令扎营于洛水之滨。待亥时一过,任臻换了一件夜行衣,摸过龙鳞匕,刚掀开大帐,便见慕容永双手环胸,在门外已不知候了多久。 任臻面上一烧,讪讪地低下头来,知道慕容永早就猜中了他的真意。 慕容永顺势踏步而入,开门见山地道:“皇上欲往洛阳?” 他这么郑重其事的称呼更教任臻觉得有几分难堪——他知道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单骑离军入城,又是一桩任性妄为的过错。但他轻咳一声,还是坚持道:“洛阳新下,谢玄必还在城中。我,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他这回又救了我一次。” 慕容永迫近一步,低声道:“不用了——他不在洛阳城。” 任臻愕然抬头:“怎么会?” “他身受箭伤,已被送回建康治疗。”慕容永至此方才将事情经过简略一说,任臻登时又悔又气,怒道:“你为何瞒我!为何任他负伤离去!” 慕容永先是一语不发任他发泄,直到任臻扬言要去追人,他才拧眉道:“刚刚收到消息,慕容垂率军出塞,途经过参合陂,亲眼见残骸遍野尸骨未寒,悲怒攻心,呕血不止,已然驾崩了,其子慕容宝在中山仓促即位——拓跋珪是役,不战而胜,已趁势重征步骑三十万,欲南下中原,彻底灭亡后燕。皇上,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追究一个别国将军因何受伤为何离去吧。” 任臻心乱如麻,一时难以分辩他话中内容,只是执拗地要离营见人,在任臻抬脚冲出与慕容永擦身而过的瞬间,慕容永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任臻的胳膊,大力地将整个人望榻上一掼! 任臻猝不及防之下摔地七荤八素,手忙脚乱地刚爬起来,眼前便是一黑,再次往后仰倒——慕容永如一头迅猛矫捷的黑豹扑了上来,将自己的猎物牢牢制于身下。 “我为何瞒你至今,他又为何执意要走?任臻,你当真不懂还是故意装傻?”慕容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中暗火流窜,带着隐约的危险气息。任臻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对待过了,登时左右挣扎起来,咬牙道:“叔明,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他,所以我才更想见他一面,我——” 慕容永猛地低下头,噙住了他的双唇,将余下的话悉数堵在喉间。 这一记吻挟风雷之势而来,粗暴辗转间攻城略地,任臻本能地想要偏头避开,却被慕容永一把捏住了下颚,更加粗鲁地长驱直入,任臻牙关一合,正砸中慕容永的舌尖,却不能丁点缓解他凌厉而急躁的攻势,不一会儿口腔中便充斥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他们在血气中相濡以沫,抵死缠绵。 慕容永终于稍稍放开了他,低吼道:“任臻,你不是慕容冲,却是整个燕国的君主更是我慕容永此生的命脉!你可知你身陷重围的这八十七天,每日每夜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可以意气用事可以乾纲独断,但你每次涉险之前,能不能想到我,想到每一个将你放上心尖却被你攥在手心的人?!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见你吃够了苦头我知道不该再多计较因果对错,心里想的却是我要是迟来数日,你是不是要就此离我而去!这些天我无时无刻都在压抑都在隐忍,我甚至想将你就此禁锢起来,留在身边,不再做什么大燕皇帝!” 任臻闻言睁开双眼,定睛望向自己的爱人。慕容永浓眉紧锁,目含水光,整个人仿佛一只临绝望的野兽——数年以来,他二人聚少离多,偶有见面皆如春风化雨一般缠绵不够,任臻绝少见到慕容永如此痛楚愤懑的神情,心中蓦然抽痛,他忍不住彻底软化下来,伸手环住慕容永的脖子,低喃道:“叔明,叔明…对不起,是我昏了头,犯了浑。我不去了,我也不会——”不会再倚仗你的爱任性妄为… 慕容永狼狈地抽了抽鼻子,却凶狠地开始强行扒下任臻的衣袍,急不可耐地俯下身去,一口咬住他的胸前肌肉,一双手急转直下,猛地探入干涩至极的股间。 这样根本进不去。他直起身子,粗喘不止,头脸脖子涨得通红,喉间不住发出低沉的咆哮。任臻撑起臂膀,咬着牙张开双腿,促声道:“来。” 慕容永再也压抑不住,猛虎扑食一般压了上去——任臻随之挺直了脖子,咽下了一句惨呼,双手却更用力地箍紧了慕容永浑厚的肩膀。 举步维艰,进退不得,每入一分一寸皆如研磨血肉,慕容永也不好受,却还是咬牙切齿一般地挥汗如雨大力征伐,他知道任臻是害了疼,可他难得地想不管不顾地用一回强——“疼么?也对,长了心的,是该疼一疼…” 任臻被捅的情动,听得朦胧,被翻江倒海的滔天欲浪席卷走了所有感知。 最后慕容永猛地俯下身子,没根而入,那股冲劲甚至将人生生顶离床榻寸余,爆发的瞬间,他痴痴地定定地望着他刻入骨髓重逾生命的爱人,汗出如浆淌下脸颊,仿佛满面热泪。 而后他缓缓地探过头去,含住了任臻翕张喘息的唇,一反方才的激越狂乱,轻柔地仿佛一羽鸿毛。 只有这一刻,彼此之间水乳交融,他才是唯一而完整地,只属于他一人。 东晋建康乌衣巷 谢氏家宅静静地矗立在这幽幽巷陌之中,残阳如血,无声地照拂着这江左世家的门楣。 谢玄敞怀披着一件天青色的广袖长袍,斜倚轩窗,手执书卷,然而看不过数行,他便掷下书来,冷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门外一记轻响,果然闪进一道人影,身量高挑,面如冠玉而又目含邪意,正是东海王司马元显。谢玄冷淡地背过身去:“殿下长驱直入未免无礼。” 司马元显靠着门柱,含笑着道:“本王来看望先生伤势,还须通报?”在一年之前,司马元显虽在东晋朝廷手执牛耳,但父亲司马道子依然在世,他便不能袭爵,只能称会稽王世子,如今他筹建新军,用兵川蜀,收复洛阳,实力与影响力早已更甚往昔,不日便逼晋安帝为其假黄铖,加殊礼,更逾制另封为东海王,开晋朝宗室父子同为亲王的先例。反观谢玄,曾经指挥千军万马,一举手山河动容的东晋大都督,公然抗旨,延误国事而褫夺军职,回京待罪——境遇逆转,别如天渊。 或许他本还有机会起复的——只要谢玄还掌握着北府兵力,朝廷便不可能真地治他的罪,最多做做样子,若有战事还是要仰仗他这个大都督——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司马元显一扯嘴角,终于看向谢玄右边空荡荡的袖子:“先生抗旨不从,执意留在轵关,以致中箭——谁知那箭头还是淬了毒,救治不当之下,先生不得不断臂保命,如今成了个再也无法弯弓抬剑的废人,二十年戎马皆成泡影,先生难道不悔、不怨?” 司马元显字字诛心,直刺而来,谢玄依旧面色如常,波澜不兴:“一切乃谢某自取,与人无尤,何来悔恨怨怼?” 谢玄入京卸职以来,已形同软禁,但那份从容清高仿佛他依旧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大都督。司马元显盯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心下隐隐骚动: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谢玄便是如此。 第135章 他忍不住踏前一步,语带深意:“可先生为朝廷从戎报效二十年,如今却落得撤职待罪的下场,本王都替都督不甘啊。” 分明联络上下要严惩谢玄抗旨之罪步步紧逼不肯宽宥的就是如今执政的司马元显,但此时又说地如此痛心疾首,仿佛真心在替谢玄不平似的。谢玄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则大王欲助谢某脱罪?” “这有何难?”见谢玄话意略有松动,司马元显只道是这些时日的圈禁施压起了效果,便奈不住心头狂喜,在他面前微俯下身,目光灼灼地平视着他,“淝水之战的泼天之功,先生不过封了个建武伯,便是如今上了不了战场带不了兵有什么打紧?若是你我同心,先生来日想要贵为王侯也非难事!” 谢玄不闪不避地任他目光侵袭,还微微一挑唇角:“听说你最近威仪日重,三公九卿见你车驾皆须拜迎,如今连国之重器都可以随意分封了?” 司马元显打了个激灵,头一回乍着胆子抚上谢玄的双膝:“本王愿为先生倾尽所有——”话音刚落,龙吟声起,谢玄左手边的墨阳剑猛地出鞘,森然抵上司马元显的颈侧。 “谢某纵使有罪,也该由朝廷明旨惩处,还轮不到你威逼利诱、私下审讯。”谢玄的声音一如往昔平静,却陡添几分彻骨寒意,“司马元显,我虽因伤不能再任北府都督,但这十万北府精兵却还轮不到你来染指。” 谢玄在长子城外误中流矢之后,箭头穿肩而过,虽血流如注但并未伤及要害,他便暂不理会,强撑着赶往洛阳,一夜颠簸疾行,次日刘裕为其取箭之时,才惊见整个肩膊处已紫黑溃烂,那箭头上也不知淬上了哪一种厉害毒药,洛阳军医竟无一人能解。束手无策之下唯有将伤口上行处牢牢扎紧,以防止败血回流,毒侵脏腑,再将人火速送回建康疗伤——那时却已是迟了,为保全性命,唯有将坏死的上肢切除。 在临行之前谢玄便仿佛有了预感,司马元显不会再轻易放过他了,便抢先一步指定中书令王恭暂摄北府都督,全军自刘牢之以下皆须奉他为帅,听其调遣,以防兵权再落入司马元显手中。 司马元显脸色一变,冷笑道:“你如今已难再掌军,还指望王恭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真名士’能替你守住北府军?” “王孝伯至少忠君爱国,别无私心,这一点便强你许多!”谢玄单手持剑,稳如泰山,“我谢玄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千古艰难莫过一死,若连死都不惧,又岂会为名为利而甘心沦为平阳之虎!” 这是公然嘲讽司马元显是得仗人势的一条狗耳。司马元显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并指一点:“好,我就看看你如今待罪在家,不得出入,还能如何操纵北府军上下对你惟命是从!王孝伯也罢,刘牢之也好,我看看谁敢为了你,与本王、与朝廷作对!” 谢玄懒得理他,收剑回鞘,左手翻折之际却在空中晃了一晃,差点将剑划出鞘口之外。 竟连剑都握不稳了么…他垂下眼睑,无悲无喜地将剑平放膝上,这才开口道:“吾皇健在,只恐司马郎君便是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也做不到只手遮天唯我独尊。” 同为司马氏,效忠我又有什么不对!难道那个傻子比我还适合做一国之君!司马元显瞳仁猛地一缩,当即气地拂袖而去,随后立刻召集乌衣营的禁军公然将谢府围地水泼不进,连府内一应生活用度都设置关卡层层设防——他要谢玄在朝廷正式定罪之前,先好好地煞一煞他的傲性。 春寒料峭的夜色里,谢玄单手拄拐,站在亭上静静地看着杨平蹲在阶下一张张地烧纸,尤出声提点道:“可烧地彻底些,一字一句都莫要留下。” 也不知是不是被飞灰吹迷了眼,杨平双目通红地应了,却又忍不住扭头道:“公子爷,难道您真会被问罪抄家?咱们家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真把咱当犯人了!您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到头来却这般下场!” 谢玄掌不住笑了:“傻子,有晋以来,王谢高堂哪一个被抄家灭族过?祸不至此。我不过是因为往后赋闲在府,不想再保留以往与各将领的来往文书,免得怀璧其罪、招人话柄罢了。” 杨平嘟囔了一声:“都已落得残疾了,还不算大祸?”到底不敢叫主子听见,徒惹伤感,却听谢玄忽又道:“将这也烧了吧。”他定睛一看,登时急了:“公子爷,这可是当年谢公亲手相送的浮磐古琴!” 谢玄的目光流连于那白玉镶补的一角琴边,面上缓缓凝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再名贵的古琴,也没有单手抚就的道理,留之何用?” 杨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道:“公子爷,既然他们容不下你,那那咱们再像八年前一样回陈郡去,离建康远远的——这官儿不做也罢!” “叔父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淝水战后先帝渐忌谢氏功高震主才命我辞官避祸,保存谢氏以求东山再起;而如今我人入釜中,想要抽身而退,却谈何容易?”谢玄想地通透,知道司马元显对他贼心不死且势在必得,不会放过他却也未必会对谢家下手——那他又何惧在此与他周旋到底?他到底还是谢氏家主,司马元显再嚣张也不敢真地逼索太过。 他拍了拍杨平的脑袋:“我到底还比不上叔父洞若观火占尽先机。烧了吧——” “焚琴煮鹤未免暴殄天物。”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谢玄怔了一怔,忙迎下阶去:“娘娘怎会夤夜来此?” 皇后出宫不易,何况冒着被司马元显知悉的危险亲自到他这陷入重围的罪臣府上,必为要事。他便皱起眉来,追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王神爱简服夜行,仅带了两名贴身侍女,她愣愣的望着谢玄空荡荡的一侧广袖,眼圈一红,毫无预警地落下泪来。 谢玄默然片刻,和声道:“娘娘莫忧,都过去了。” 王神爱蓦然抬首:“过去了?今夜司马元显逼皇上发下中诏,明日上朝就要治你抗旨不遵,一意孤行致使我军损兵折将之罪——他要废你爵位!” 谢玄闻言一哂道:“我既已不能统领北府,建武伯之爵弃之何惜?只要他不追究属下刘裕不牵连从弟谢琰,北府兵力依旧掌握在士族手中,我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又有何差别?” “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么!”王神爱含泪望着他,忽而摈退下人,悄声道,“六哥,敏钦长公主对你仰慕多时,如今她新寡居府,只要你愿与她结成连理——司马元显必不致再穷追不舍。” 敏钦长公主乃是司马道子嫡长女,司马元显的亲姐姐,从小对这个弟弟有抚育之情,司马元显对父亲未必有什么真感情,却一直长姐如母,待她极好。只要一跃成为皇家驸马,司马元显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谢玄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自保之计竟是由王神爱提出的。他苦笑着抚向自己的衣袖:“娘娘,幼度如今这般已形同废人,哪里堪配公主垂青?” “六哥永远英勇无匹,当之无愧的江东第一!”王神爱六神无主,忍不住一把攥住谢玄的衣袖惶然道,“我这一生已是毁了,你不能再被禁锢在这方寸天地之间,你已经为了王谢家族耗尽华年,甚至断臂致残,难道还不够么!” 谢玄望着泪如雨下的王神爱,缓缓地摇头道:“便是如此,我谢玄也不屑利用一个女子逃出生天,欺骗感情去换取荣华。” 王神爱苦劝未果,侍女入禀,宫门宵禁将至,谢玄便道:“娘娘请回吧。如今司马元显气焰嚣张,前些时日还将王国宝之女亦送入宫中为妃,只怕意在对付娘娘,莫要再让他多个话柄。” 王神爱惨然一笑——这个时候他还要为她,不,是为王谢家族打算,自己费尽心思微服出宫只为见他一面救他一次,就显得那么可笑。 她缓缓收泪,轻抬右臂,任宫女其搀起:“六哥既心意已决,便是无可转圜。只是六哥若欲焚浮磐琴,不如送给小妹,与琼响为伴,稍慰孤寂。” 谢玄一愣,当年谢安得古琴一对,浮磐琼响,清华成双,一个赠予了他,另一个赠予了自己的好友王献之——也就是王神爱之父。他知道皇后心中苦楚,也知道不该再传授私物让她更加睹物思人,但是对这个可怜的女子,他始终无法真地狠心绝情。他命杨平收捡古琴,奉予皇后,犹豫片刻还是柔声劝道:“司马元显屡起异心,俱是因为皇上还没有子嗣,他还妄想有朝一日能兄终弟及,留着皇上亲弟琅琊王也是为开此先例——娘娘…若能诞下承继帝位的储君,或可绝他之望。” 王神爱亲手环抱浮磐,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登上府外久候着的车驾。 帘幕放下的瞬间,她最后望了一眼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名门宅邸,缓缓地将头倚向古琴,忽而勾唇一笑,却带着彻骨的冷意:“君未成名吾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好一双王谢子弟!”话音未落,又是两行清泪自眼中无声滚落——这也是她此生为他流下的最后一次泪。 在阴暗角落中,两道修长的身影在后注视着缓缓驰向建康宫的凤驾,其中一人不解地道:“为何让我放皇后入内?我如今明面上可是东海王的人,若是被他知晓…” 另一人道:“那你就抢先一步先告密于司马元显便是。我只是想看看,谢大都督究竟愿意忍到几时。” 月上中天,拂过先前发话之人,赫然便是投靠司马元显,已晋为广武将军的何无忌。他既是春风得意,却对身边的布衣打扮的青年男子状甚恭谨:“德舆为何还对他这般在意?谢玄断臂,督军无望,如今掌管北府的王恭不谙军事,大事取决于我的舅父刘牢之,你若想要起复不如走走他的关系——” “你那舅舅目光短浅,遇事便被人当枪使去,事后只会鸟尽弓藏被人清算。”刘裕说地毫不客气——他因协助谢玄攻打轵关而获罪,后谢玄出面一力承当,免了一干属将的死罪,刘裕却首当其冲,解职回京——他这一生都在下赌,与自己赌,与别人赌,与老天赌,而这一次他无疑是押错了宝赌输了注。 刘裕又扫了与自己相识多年,曾一同混迹京口市井的何无忌一眼,低声道:“王恭虚有其名,当然不算什么,但只要他是谢玄制定的继任之人,那么北府军上下包括你那舅舅便只能俯首帖耳。所以谢玄暂时失势,却还是可以决策北府军——只是他绝不会轻易为了自己与司马元显开战内讧,以致政局动荡,国家不稳,所以才会一忍再忍息事宁人。但他又是这般的心高气傲,眼见自己落了残疾而受制于人,总会有最后的底线…” 何无忌会心一笑:“等司马元显得寸进尺,逼到谢玄不得不兵戎相见之际,战场之上便再也没人能阻你大展拳脚了。呵,不可一世的东海王殿下万万想不到我是因你之命才佯装投靠他的;就连算无遗策的谢大都督都想不到你我早已结成一线——只是这谢都督也太过倒霉,本来这些所谓的罪名,在他还手握重兵的时候根本不值一提,谁知他在长子已经打胜了还会误中流矢,到头来落个断腕致残的下场。” 刘裕不答腔,只是高深莫测地瞥向何无忌:“倒霉?那时候慕容垂惊闻参合之败而气绝,后燕军队阵脚大乱,撤退都来不及了,还有能力有时间将这小股溃兵安插进西燕军队里,伺机射杀谢玄?更遑论还在箭头淬上剧毒!根本就是有人处心积虑要除掉谢玄!若非箭失准头射偏了几分,只怕想要断臂保命都做不到!” 随即他冷冷一笑:“这个破绽,我能想到,难道那些大人物们会想不到?” 任臻退回关中已是仲春时节,塞北冀州一带却已天翻地覆。慕容垂死后,慕容宝即位,叔伯兄弟们各有自立之心,勾心斗角不断,拓跋珪则大举进军后燕,一路攻城陷地,先后取得柏肆之战等大捷。慕容宝在兵败如山的情势下不得不放弃各个城镇,收缩兵力,坚壁清野以拱卫国都中山。 任臻此行虽有台壁之败,但因后燕乱成一团自顾不暇,因而先前占领的晋南一带与豫州北部亦得以划入西燕版图。然而没人真为这开疆辟土而开心,全都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北疆的拓跋珪——他一举坑杀五万降兵着实是叫人心惊胆寒,而他挟胜扩张,手上的兵力已达三十余万,实际上已成了割据漠北的独立王国,脱离西燕乃是迟早之事,尚书令姚嵩认为应立即与拓跋珪划清界限,上将军慕容永则以为不可——万一激怒拓跋珪反而不好,不如先利用拓跋珪对付后燕,之后再行讨伐。朝臣各执一派,争辩激烈。任臻思前想后,不置可否,只命刁云领部分骄骑军进驻潼关,实为防备拓跋珪西顾南下,图谋关中。 自回长安以来任臻心力交瘁,已数夜难眠,难得伏案假寐一番,却感到身上一暖,随即是他熟悉的醇厚沉稳的声音:“怎不上榻正正经经睡一觉去?” 任臻反手搭住他的手腕,将头埋进他怀里:“你什么时候走?” 苻坚摸了摸他的长发,笑了:“赶我?” 任臻苦涩地一扯嘴角:“我都快烦死了,就跟你在一处的时候能平静些。朝上吵翻天不说,我每每一闭眼,就想到参合陂五万降俘…毕竟拓跋珪进军冀州的军令是我下的,我没想到,短短三年我已经彻底无法控制他了。”他抬头,揪了揪苻坚黏上去避人耳目的络腮胡子,“关于此事,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苻坚一把抓住他作怪的手:“别国内政,我插什么嘴?你登基十年,一直很有主见,怎么这回何去何从如此犹豫?” 任臻继续苦笑,他吃够了一意孤行的苦,再不敢乾纲独断。苻坚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又轻声道:“台壁之战,你的对手是慕容垂,输的不冤,难道因此就万念俱灰,凡事皆怀疑自己决策?从失败中得经验,有过则改,对则坚持罢了。”顿了顿,又道:“就如当年你劝我的,淝水之战先败而溃,乃至举国皆殇,难道我半世为人,便样样是错?” 面对亦师亦父的苻坚,任臻当真是心存依赖,又想到苻坚先前依姚嵩之言,亲自带兵入关拱卫长安,又恐西凉军进长安会引起恐慌,干脆将兵马留在新平,自己乔装入京——长安对他而言,绝然是个伤心之地,也唯有如斯弘大的胸襟才会为了爱而不在乎过往成败得失了。 “说的对,是我想地左了。”任臻似下定了决心,忽而提笔写下一纸诏书,最后郑重其事地盖上玉玺,苻坚展眼看去,见是写的竟是“朕若有不测,即河西王慕容永承继帝位。”登时脸色微变,皱眉道:“你——” “不过未雨绸缪而已,我惜命的很,绝不想死。”任臻一笑,“你不是说要在失败中得出经验教训么?我被困在长子苦侯援兵的时候,除了怎么突围,便是想万一我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那儿了,西燕交给谁去?那么多人呕心沥血拼命换来的帝国,不能因我而像后燕那样分崩离析。你不是燕人,立场中立,正好为我做个见证,以备不测。” 苻坚默然,他知道这话虽不祥,却也实为每个帝王最应考虑之事,只是觉得任臻此番回来,心思深重了不少,神色间总有有话难说的抑郁之意。 任臻放下朱笔,将圣旨亲手收藏好,忆起苻坚所言的淝水之战,不由又想到那个已离他千里之遥而不能相见的男人,心下凄楚——也不知他那箭伤,可曾痊愈? 谢玄静静地倚在榻上,看他的《太上感应篇》——自削爵居家之后,他便开始拾起以往不屑亦无暇看的道家玄学,权为凝神静心之用。 门外忽又传来脚步纷踏之声,谢玄微一颦眉:又要不得安宁了。 果然司马元显掀帘而入,身后跟着敢怒不敢言的杨平。 这位王爷三五不时过来纠缠一番已是常事,谢玄下定决心不闻不问不管不理,随他折腾去,只是距上次他登门造访已过了月余,不知今儿又起了什么兴致再来不依不饶了。他扬起下巴示意杨平退下,自己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看着手中书卷。 司马元显却一反常态地在他面前落座,也不说话,手里卷着一纸公文,不紧不慢地地看着他。 谢玄眼尖,赫然看见上面写着鲜红的“战报”二字。 这下他便无法稳如泰山了,直截了当地翻身坐起,他冷声道:“何处又起战事?” 司马元显挑唇笑道:“不碍事,就是一波流民借机作乱,为首的想必你也听过——便是那什么孙天师的后人孙恩,逃到海上之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也敢纠集了一干刁民,起兵作乱。”谢玄劈手夺过战报,才得知司马元显强行征调三吴之地的免奴为客者入京当兵的诏令实行以来,东土嚣然,人不堪命,以至民怨渐起,便有孙恩这般别有用心为报私仇的人煽动作乱,很快纠集了数万流民自上虞登陆,向会稽进军,所过之处烧杀掳掠,凡守城的官员稍有抵抗,如上虞县令王凝之——王羲之之子,亦是他的姐夫——皆被全家屠戮,死状凄惨——显而易见,这孙恩深恨朝廷命官,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名门子弟。下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什么,浓眉拧紧,瞥向司马元显:“会稽太守,如今正是谢琰?” 司马元显击掌道:“先生好记性,这么久不理朝政,还记得您那弟弟已被我从荆州调往会稽。” 谢玄绷着脸道:“司马元显,你我之间即便有仇,也是私怨,你应该不会为了区区在下而拒发援兵,以至自毁长城吧?” 司马元显笑道:“先生这话未免也太高看孙恩那贼,也太小看谢琰了——他可是你谢氏子弟,资望过人,听说他到了会稽,根本不把那些流民放在眼里,终日不为武备,只等流寇兵临城下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灭贼平乱了。”顿了顿,又道:“何况先生怎会说你我有仇?我可是一片真心相待先生呢。” 谢玄哑声道:“司马元显,你不要威胁我——会稽城乃我朝赋税所在,你不会放任他被孙恩所占。” “先生所言即是。可孙恩算什么?靠招摇撞骗起兵的神汉一个,他在会稽站得住脚吗?比起他来,我更惧深具资望的谢家人盘踞会稽呀。” 谢玄急着起身,却忘了自己已失一臂,差点立足不稳而摔下榻来,他变色道:“不要小看孙恩,此人苛酷成性,又一心报仇,纵使不能割据地方也必会为祸一时,须趁他此时还不成气候便将其剿灭——石头城还有驻军上万,调往会稽足以平叛!” “先生是在教导我,还是命令我?”司马元显定定地望着他,半晌之后嘲道,“您当您还是那个北府大都督,可以调兵遣将号令三军?还是说——”他忽然欺身靠近,一字一字地道:“你是在和我谈交换的条件?” 第136章 “谢某如今一介罪臣居府幽闭…还能与你谈什么条件?”谢玄冷下脸来。 司马元显一笑:“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先生在本王眼中从来倾国之色,可比一座会稽城重要的多啊。” 此话近于狎昵,已带出几分下流,谢玄面无表情地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从,你便拒不发兵援助谢琰?” 司马元显不答,笑微微地望着他——这还是王国宝给出的主意,谢玄软硬不吃,也不能用强,他不是身陷囹圄还心系家国么,那便以此要挟,不信他对自己弟弟都坐视不理。 谢玄点了点头:“你当真对我用心的很。” 司马元显暗暗一喜,忍不住起身道:“当年父王送我入谢府,人人都因我是相王之子敬而远之,唯有先生待我与众不同,不久之后谢相过世,你被迫辞官,我还不过是个八岁稚儿,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开建康而束手无策——从那日起,我便发誓,有朝一日手执牛耳定将先生召回京城共同富贵!”见谢玄低头不语只是在听,单手撑臂,青衫一握,是难得的软弱模样,便乍着胆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我如此苦心经营都是为了先生不再拒我千里,这些年来我府中优童南倌上百,看享齐人之福风光无限,却无一不在循着你的模样,先生便可怜我多年缘木求鱼之苦吧~” 谢玄抬眼,轻声道:“好~”话音刚落,本被司马元显牢牢握住的左手忽然一翻,掐住他的脉门便往榻上一掼一带,司马元显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瞬间他便已被鹄鹞翻身的谢玄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而谢玄唯一活动自如的左手,则精准无比地扼住了司马元显的喉头。 司马元显仰望着他,他这么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如此受制于人,却隐隐有些兴奋——他多少年没与谢玄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了?自打他夺权执政以来,这个昔日还肯对他和颜悦色的“先生”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与他处处做对! 扼喉之手猛地收紧,令司马元显呼吸困难,连连剧咳,本能地开始挣扎,然而谢玄只是漠然地俯视着他,眼神冷酷至极,左手纹丝不动,死死钳住,化去他所有徒劳的挣扎——这才是谢玄,只凭单手依旧强悍如故的谢家宝树,指挥千军杀伐决断的一代儒将!。司马元显脸色涨得紫红,眼中却是放出炽热光芒。 谢玄伏下身,一字一句地在他耳际轻声道:“你真对我一片痴心,好,那便还证于朝,自遣西府,从此易弁而钗,入我谢氏族谱,谢某断弦已久,自不吝赏你一个名分。” 这话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莫大的侮辱和挑衅。司马元显浑身一僵,神色转为阴冷——谢玄又道:“至于孙恩起兵,到头来乱的是你司马氏的天下,你若还想大权在握,趁早便息了这些龌龊心思——我谢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手指松开,他一脚将司马元显蹬下榻去:“王爷好走,谢某不送。” 司马元显铁青着脸步出谢府,见侯在王府车驾之旁的王国宝笑嘻嘻地迎过来:“王爷如何?”他知道谢玄那又臭又硬的脾气,偏偏最放不开的是家族大运和国朝兴衰,为此死都愿意。谢家人现在还掌着兵权的唯有会稽太守谢琰,孙恩作乱,兵围会稽,谢琰便成了他的软肋,谢玄岂敢再傲? 司马元显想起方才一番表白反受其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啪地反手一掌正中王国宝面门,转身愤愤然登车道:“你说如何!冥顽不灵,至死不依——你献的好计!” 王国宝先是被打地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车驾:“谢玄不从??”若是当日手握重兵号令三军的谢都督他再想讨好司马元显也不敢给他出这种主意,可谢玄如今半废,又获罪削爵,怎还这般傲骨铮铮,连谢琰生死,朝廷安危都不在乎了?他为了什么,又或者为了谁,还在孤苦坚持? 司马元显咬牙切齿道:“他一直知道本王真正的心思在建康宫的御座之上,不会坐视富庶的会稽郡沦陷于乱民之手,所以才赌本王恐吓而已——” “那大王准备派援军了?”王国宝道,“我也听说孙恩虽以天师道的名义起兵,却报仇心切酷爱滥杀,每过一城必将高门士族子弟杀伐一空——” 司马元显扫了他一眼,沉沉地一摆手:“不,暂时按兵不动。谢琰和王恭一个样,自恃资望,目中无人,若非仰仗谢玄怎会有今日地位?正好借孙恩之乱将谢琰手中的兵力收为己用。” 王国宝心里一咯噔:“殿下是想…借刀杀人?待除去谢琰这封疆大吏后再派兵平乱?可一旦孙恩攻破会稽之后——” “城破之后不外乎烧杀掳掠,大肆屠城——只要给我留下一座空城,不出三年五载,又一富庶之乡!”司马元显森然道,“本王不在乎。” 孙恩为报其叔孙泰灭门之仇,以五斗米道招引流亡,图谋复仇。自浃口起兵登陆之后,一路势如破竹,攻破上虞、永嘉、新安诸郡,兵锋直指东晋重镇会稽。晋廷以谢琰为会稽太守,都督八郡军事,戍守浙东沿海地区。然谢琰自恃官军,起轻视之心而又不为武备,孙恩围城之际急于求胜,更主动出击,亲自迎战,却被孙恩诈败诱入泥泞难行的山阴塘路,而惨遭围歼,谢琰亦力竭战死于阵中,时年三十又一。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孙恩遂占会稽,自称“征东将军”,设置帐下百官,已有自立之意,更号其徒众为“长生人”,公然上表请诛会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两父子。 谢玄一袭青衫,单手持剑,寒着一张脸,缓缓地迈出府门——这是他获罪贬官幽闭数月以来第一次得见天日。负责看守的乌衣营士兵不敢阻拦,飞马报予何无忌,何无忌想了一想,到底不肯出头与谢玄正面交锋,便借故拖延,放他离去。 谢玄却是穿过朱雀桥,直入仪仗辉煌的西王府,司马元显的宅邸俨然一个小朝廷,永远都是门庭若市的,如今这或忙或闲的大小臣工们再见谢玄,无不瞪大了双眼——自他获罪贬官以来,还是第一次现身人前——而当初廷议定罪之时,迫于司马元显淫威,也因为谢玄此后难再领兵,满朝文武竟没几个敢为他说情而开罪东海王,故而此刻见了他都有些面带讪色,默默地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王国宝作为司马元显的亲信,见状不得不挺身而出:“谢都——谢玄,皇上圣旨曾命你闭门思过——” 谢玄执剑的左手一抬一格,正中王国宝的胸腔,当即击地他向后踉跄摔倒,冷冷地抬头道:“谢某请见东海王。”王国宝也是出身高门,近来又是司马元显驾前红人,何曾受过这种屈辱,狼狈不堪地被仆从搀起,他涨红着脸道:“谢玄,你这是抗旨僭越!” 比的上司马元显给自己加九锡假黄铖赐天子剑僭越?谢玄理都不理他,冷冷地道:“通报东海王,谢某请他一见!” 帘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先生稀客啊。” 大厅上随之一片安静,诸人皆屏息凝神地垂手恭立,待司马元显踱进堂内,才整齐划一地跪下叩首:“参见殿下!” 司马元显提袍落座,漫不经心地扫了黑压压的一地人一眼,视线最后在唯一挺身而站的谢玄身上凝结:“…都平身罢。” 这已是朝见天子的礼仪了。群臣起身,听司马元显又道:“先生既有要事找本王相商,诸位这便散了吧,明日再议。” 众人都巴不得这一声——都猜的出谢玄挟怒而来所为何事。刚刚在山阴之战中殉国的谢琰乃先朝名相谢安的嫡子,谢玄与其叔谢安感情深笃,非同一般,否则谢安也不会放着儿子不选,而将陈郡谢氏的家主之位传予侄儿谢玄,谁知这边厢谢玄一被贬官削爵,在外带兵的谢琰便因孤军追敌而战死沙场。 除了谢琰本人骄傲轻敌之外,客观原因当然因为坐镇中枢参知政事的司马元显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迟迟不肯派出援军,以至会稽八郡相继沦陷,整个三吴地区都陷入战乱。谢玄此时来找司马元显,断然不是善茬,大家当然是回避的好。 待人走了干净,司马元显方道:“先生,坐。站而论交非待客之礼。” 谢玄一个箭步上前,墨阳剑出鞘,噌地一声刺进司马元显身下的褥子旁,咬牙切齿地道:“你这疯子,竟真地坐视瑗度孤军奋战而死,会稽沦入乱民之手!这是你司马氏的江山!” 司马元显瞥了一眼近在眼前的三尺青锋,心里道,数月不到,谢玄竟已日夜勤练迫使自己能单手使剑了,虽目前身手还远不及当初,然则以后呢?假以时日,以谢玄之坚忍,便是东山再起也非难事。 “先生错了,如今这还是晋安帝司马德宗的天下,而非我司马元显。”他脸上端着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阴冷:“谢琰之死乃先生之过。若非你不相信本王说到做到一言九鼎,而见死不救,谢琰只怕不会死地这般壮烈——先生放心,他毕竟是誓死不降、为国捐躯,本王会为他风光大葬,生荣死哀,让你将来也不至于无颜见谢相于九泉之下。” 谢玄气地周身一颤,忍不住红了眼圈:当初保举谢琰为荆州刺史,就是想给他权柄之余,让他远离建康的政治漩涡,没想到此次还是被自己牵连身死——他怎么对的起将整个谢氏交予自己的叔父?! “你,你就为了这点私怨,而任由神州沉陆——你可知孙恩会如何践踏沦陷地的黎民百姓!” “那又如何?本王是真龙之子,还在乎蚁民生死?”司马元显漠然道,“孙恩如今气势正汹,我犯不着正面其锋。这些乌合之众是无法真地在我朝腹地站稳脚跟的,待他们争权夺利内讧不止之际,再王师南下,不更能收买人心?” 谢玄气结,拍案道:“等那么久会稽八郡都不知道给祸害成什么样了!北府军就驻于京口,足以与孙恩主力一战,你,你若是不放心,谯王司马尚之的征西军已经班师,亦可出征,收复会稽!” 话音刚落,门被轻轻推开,闪进一道清隽瘦削的身影来,默不吭声地托着两盏香茶走向二人。 “先生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大可不必如此激动。”司马元显接过一盏茶碗,便命来人转奉予谢玄。 谢玄定睛一看便觉得眼熟,下一瞬便想起是上回在王府里见到的青年侍从,相貌俊美,身姿挺拔,与司马元显俨然关系特殊,如今见他又是一身与自己差不离的青衫广袖,登时心里膈应的很,不耐地推开:“你到底怎样才肯出兵!” 司马元显面色一寒,忽然一把扯过那小厮,在清脆的碎瓷声中,将他按倒,脖颈处正紧紧贴着谢玄那柄寒光闪闪的墨阳剑:“本王要他奉茶,先生若不领情便是他的过错,要他一条命小惩大诫也是应该。” 谢玄拧着眉瞪向司马元显,见他又将自己手里的茶碗递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道:“先生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如何言出必行的。” 为着泄愤为着出气,司马元显连整个会稽都可不理,还会顾惜一个下人的生命?谢玄铁青着脸,将他手中的青瓷茶碗接过,一气牛饮地涓滴不剩,末了一抹唇道:“放人!” 司马元显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将掌下之人推开:“先生长于军事却未免疏于人事。孙恩一鼓作气占了会稽八郡,情势大好,为何就止步不前了?反而向朝廷上表,声称要诛杀我与父王为他孙家平反?”他舔了舔唇:“孙恩到底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无胆鼠辈,他不敢真地作乱称帝,事到如今还抱有朝廷招安的幻想——斗志不坚,焉能长久?只要使出拖字诀,吊着那些乱民的胃口,使他们欲进不能,欲退不止之时,再以数倍优势的兵力度过钱塘江,军临城下,我不信孙恩等人不会慌张无措退兵离去——岂非兵不血刃可解万民倒旋?” 谢玄静静地听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司马元显,你果然精于权术,只是莫要再瞒了——只怕你还想行驱虎吞狼之计,借孙恩之乱,将地方上对你没有完全臣服的异己势力一并毁——”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谢玄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欲扶,却忘了自己已双臂难全,顺势猛地栽倒在地,便两眼一黑,彻底地人事不知了。 王国宝推门而入,朝内看了一眼,冷笑道:“自投罗网。” 他若安心守在谢宅,没人能奈他何,司马元显也不好冲到府上强行抓人,然而今日可是他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走进了西王府,要“做客”多久都让人无话可说。 “你这药性倒是霸道。”司马元显抬腿下榻,亲自扶起昏迷的谢玄,顿了顿,公然将人楼进自己怀里,生平第一次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肩膊——这样坚厚结实的胸膛,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换来的,硬邦邦的绝没有自己身边那些人的柔软与风情,然而他想要。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到手,这么些年以来,对此人求而不得的“想要”已经成了刻骨铭心的渴望,早已忘了当初为何动心为何坚持,只知道不管是好是歹,孰优孰劣,只要是谢玄,他便想要。 既然软硬兼施,深情款款,都无法打动谢玄的铁石心肠,那还装什么师徒情分,管什么伦理纲常!是我的就是我的,谢玄也好,江山也罢,我司马元显为人做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任臻提笔的手顿了一顿,朱砂顺着毛尖滴落,溅上奏折空白处,晕出一块血一般的污渍。他心烦意乱搁笔,将写毁了的纸团成一团丢开,狠命搓了搓脸——这一个月来他往东晋派出了好几个人打听谢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除了知道他因抗旨罪被责令闭门思过以外,余者一概不知。他倒是恨不得能自己却胁下生翅亲自飞到建康去看一看,然后想到如今情势与自己身份,他生生管住了自己的腿。 短短半年光阴,慕容垂十年以来东征西讨得来的后燕帝国便因为儿子们各怀鬼胎内讧不止而分崩离析,参合陂一役杀降五万又的确使后燕再无可用之兵,免不了被分割剿灭逐步蚕食,最后拓跋珪两路大军,一克蓟城,一下晋阳,分别从东西两面包抄了冀州的中山城。 然而中山乃慕容垂倾国而建,既是都城又是要塞,城墙坚厚易守难攻,慕容宝手里还有步骑十万,更因参合杀降之事,后燕将士无不泣血踊跃奋战不降,一时竟难以攻下,拓跋珪只好暂命部将十面围城,自己则率军攻打中山周边的大小城镇,以孤立中山,整个河北沦于战火。 姚嵩迈步入内,时值仲夏,他尚着春衫,身后则跟着河西王慕容永。 任臻忙将自己身边的盛着冰块的瓷盆远远推开,生怕寒气吹扰到了秉性孱弱的姚嵩——御医早有断言,他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已是难以根治,若不细心调理只怕难享全寿,从任臻开始未央宫上下都如奉纶音,比侍奉皇帝还要小心伺候这位矜贵无比的尚书令。 姚嵩看了一眼面带憔悴的任臻,轻声道:“皇上可知替拓跋珪打下蓟城吞并幽州之人是谁?”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任臻的注意力,他皱眉道:“拓跋珪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手下战将如云,纵观幽州会战,每过一处若有抵抗必将屠城,若开城献降则秋毫无犯,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攻取整个幽州,干净利落却也心狠手辣——不似贺兰隽的手笔。” “当然。带兵之人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姚嵩又咳了数声,方道,“沮渠蒙逊。” 任臻愕然抬头——他当初入凉州协助苻坚拿下北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想手刃沮渠蒙逊,谁知那厮奸狡,声东击西之际将自己妻儿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气地任臻差点不顾一切带兵追击,还因此与苻坚大闹了一场。后来冷静下来,他曾在萧关一线下令所有燕军阻截沮渠蒙逊,格杀勿论,谁知沮渠蒙逊在逃亡途中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就此了无音讯。如今想想,当时镇守北疆的萧关守将便是拓跋珪! 原来那时候他便已对他阳奉阴违,收留了阴险狡诈的沮渠蒙逊,为了现在能替他打江山夺天下。 任臻回想彼时情形,拓跋珪全无反常,每次陛见皆是如常,一副对他忠诚至死的模样,殊不知早已起了贰心。若说这些年来,任臻对拓跋珪的感情一直复杂的很,当初众口铄金说他谋反,他还是不忍诛杀,宁可允他复国放他远去,直到了天各一方不相往来的地步,他对这个一手提拔的孩子也还有几分不舍,不愿轻易刀兵相见,谁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欺骗。 慕容永见任臻勃然变色,显是气恼地不轻,便道:“可要勒令拓跋珪交出沮渠蒙逊?” “不。”任臻审时度势,却一摇头:“中山未下,拓跋珪必不肯交人,这时候逼他只会激化矛盾,只能暂做不知,等他打下了中山再做打算。” 姚嵩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同意暂不发难。现在黄河两岸全都被拓跋珪搞地天翻地覆,东晋又爆发了孙恩之乱,三吴一带乱成一团,晋廷分身乏术自顾不暇,我们很该趁机扩张地盘,转而南下图谋巴蜀。” 任臻眼皮一跳,忙道:“转攻巴蜀?可我们年前刚与东晋合作灭了谯纵,约定以剑阁为界,各御南北;慕容垂围困长子之时,也是东晋派兵相援,此时取益州,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恐天下不齿。”这全然是临时起意的话,且不说国与国之间从无永为友邦的道理,而为君为皇者亦素来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若都这纯善守礼,战都打不起来了。 姚嵩却不敢苟同,坚持道:“正因为他们如今没有剑阁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绝非难事,而一占益州,便可进而威胁荆襄,顺流而下兵锋更直指建康,进可攻退可守,益州势在必得。” 姚嵩正儿八经地叫起皇上,便是暂摒私情,就事论事,任臻亦知他全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就是拧眉不答,一直默不吭声的慕容永道:“若皇上将来欲一统天下,趁东晋忙着绥靖扬州孙恩之乱的时候拿下益州是最省力的办法。” 慕容永也赞同出兵,任臻心里便犯了嘀咕——合则这两人是商量好了才来告知他这个皇帝一声?他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姚嵩见状便轻哼一声:“皇上坚持不肯出兵可是因为如今暂代益州刺史的朱龄石是谢都督的人?谢玄对皇上有恩,西燕上下铭感于心,但他已因擅自援助长子而被东晋革职,已不再是北府统帅,皇上却还是不肯兵戎相见——难道谢玄一日未死,皇上便一日止步长江?!” 这一个“死”字,如一柄利刃直插而入,激地任臻断然喝道:“住口!”他回过神来,竭力平稳呼吸,不肯对姚嵩动怒发火:“我再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任臻拂袖离去,一路忍气疾行,漫无目的地走到沧池——这开凿于汉武帝年代的皇家御湖,本是碧波千顷波澜壮阔,但历代以来多有淤塞,任臻又不是个酷爱享受的皇帝,自不肯滥用劳力开凿园林,如今这沧池真也不过是个池的规模,平日亦少有人迹,是未央宫内难得的清净之处。 任臻也不顾暑热,盘腿坐下,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边的苔绿,神色颓然——乱世百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说他不想一统天下那是假的,这十年来子峻也好,叔明也罢,都为了这个宏图呕心沥血,更不用说这些年的兼并战争多少人死于非命。然而理想归理想,一想到谢玄为了救他而被褫夺爵位,贬官居家,他怎么也无法对东晋用兵——他已是对他不住了,怎能再害他担心难过。 头顶上忽然笼上一层阴影,任臻抬头,正与苻坚四目相对。 “天王属狗的?”任臻忍不住一笑——苻坚从不掺和国政,任臻一见他便是心安。 苻坚摸了摸他的长发,俯下身咬着他耳朵道:“我属不属狗你还不知道?” 任臻脸一红,反肘一击,却被苻坚轻松化去,他握住他的手,拍干净上面的草汁树皮,才紧挨着坐下:“你每次一郁闷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荼毒花花草草,我当然一找一个准。” 任臻一愣:在萧关在张掖他要是一遇到挫折难处心里面不痛快了,的确是不愿与人诉苦,宁可躲起来自己发泄,只是每次都被苻坚撞破。咬牙笑道:“天王这嘴被我带坏了。” “带坏就带坏吧。你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瞎痞也挺好~”苻坚把任臻湿漉漉的手心送到唇边,珍而重之地印上一个吻:“过刚易折,别逼自己逼地太过。我陪你骑马出宫散散心?” 任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吻弄地一哆嗦,心中却是一暖,忽然抽出手来,一把勾住苻坚的脖子,拽下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非议皇帝是重罪,朕罚你圈禁宫内,不准离开!” 好啊。苻坚大大方方一点头,猛地翻身将任臻压倒在地,饿虎扑食一般啃上了他的唇瓣:“我离开姑臧之前已命杨定摄政监国——他总要开始学习如何治国了。” 任臻心里一动:“大头,你想不想符宏回来,继承王位?” 苻坚自然不知道任臻在东晋与符宏的一段公案,想了想,便道:“宏儿若能回来那自然很好,可若论治国,他并不适合,与其将来他守不住江山再次沦为阶下之囚,还不如让杨定上位,护他一身平安荣华。” 任臻眨了眨眼,没想到苻坚豁达至此。 宣室殿内的两人却是面色凝重,半晌过后慕容永起身,合上轩窗,叹了口气:“子峻,你最近…太急进了。” 姚嵩背对着他,神色不动:“我一心一意只为他能君临天下,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慕容永没有回头,意有所指道:“你不怕适得其反?” 姚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心里却涌上了一浪浪的难以名状的悲哀:我只怕…时日无多。 第137章 拓跋珪一阵风似地刮进大帐,一面走一面开始摘下自己的头盔铠甲,已是热出一头一脸的大汗,一屁股坐上帅座,汗水顺着胳膊不住淌下,立即在身边汇成了一处小小的水畦。 亲兵立即捧上汗巾,他接过寥寥草草地胡乱擦了,又一把扯开领口,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算是缓过那股热劲儿了。亲兵见他热成这样,便献媚着说要给大将军寻几盆冰来,再对着冰块徐徐扇风,管饱暑热全消。 拓跋珪又抹了一把脸——他不是个贪享受的矜贵人,行伍军旅之中吃住从来都与士兵一个样,唯是怕热地很——任臻也是个怕燥惧热的体质,前些年在长安,他虽因百废待兴不宜靡费为由没有采纳一些臣子的意见在郊外修避暑行宫,却也在未央宫的金华殿旁建了一座大水车,从沧池引水带动水车轮转,立时便有席席凉风了。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中郎将,鞍前马后地贴身伺候着高高在上的西燕皇帝,期盼着他能一时高兴赏他这流亡王子一个锦绣前程。 那夜他为任臻打着扇子正半睡不醒,忽然被轻轻踢了一脚,他惊醒过后便见任臻枕着双手,躺在榻上半睁着眼懒洋洋地道:“你这么大一具身子跟个火炉似的,别凑跟前了,到窗边躺着去。” 他只能讪讪地告退,窗外正对着那大水车,水气共凉意齐齐扑面而来,果真不热地难受了,他也难得睡了一场安稳好觉,次日起身,却发现面前还有原本摆在皇帝床前的一盆冰,一夜功夫已化成了水;而自己腰上则搭着一袭绣龙薄衫。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呢?七年?八年?还是整整十载光阴? 原来,谁都回不去了。 拓跋珪随手掷下汗巾,冷声道:“不必了。召齐人,再开一场军事会议。”他不后悔,他向前看——如今还绝不是他可以松懈享乐的时候。 不多时,众武将谋士鱼贯入帐,分列两旁,整齐划一地向拓跋珪请了安。 拓跋珪是不讲虚礼的,直接一指贺兰隽:“听说最近军中闹起时疫,情况如何?” 贺兰隽皱眉道:“药材与军粮都已所剩不多了。我军攻城不止,死的人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热,只怕…” 一武将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再去搜罗,先前咱们粮食也没带多少,以战养战不也坚持下来了?” 可这场战打了大半年了,整个冀州都已被他们三番五次搜刮了个底朝天,中山实已成为后燕在河北的唯一的据点了,还能搜罗出多少油水——况且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沮渠蒙逊一样真洗劫一空再一把火烧个干净。叔孙普洛想了想,便道:“不如向燕帝求援,让他们资助粮草药材。这几年内关中在姚嵩的均田制下必有大量粮草储备。” 沮渠蒙逊突然哈地一笑:“大帅与西燕现在不过是名义上的从属,如今我军的地盘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慕容冲只怕防备我们都来不及了,还会那么好心地拨粮?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叔孙普洛不由对他怒目而视:他自认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但得知参合杀俘之事还是觉得骇人听闻。若不是这沮渠蒙逊怂恿拓跋珪一下坑杀五万人,后燕军民不会如此奋战,誓不肯降;他们的推进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他们这些跟着拓跋珪起兵打天下的元老没有一个看沮渠蒙逊顺眼的,可说不得人家军功最高,大半个冀州都是他给打下来的。 拓跋珪照例不发表任何意见,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到白热化,方才一锤定音:“我们情况艰难,中山城内的情况肯定更艰难。到这份上,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一面修书向长安要粮要药,另一方面赶在疫症进一步扩散之前发起总攻,拿下中山,灭亡后燕!” 拓跋珪既是下定了决心,便没人再敢异议,各自散去,操练武备。拓跋珪盯着这群人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崔浩,你留下。” 被叫住的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汉人少年,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模样,往那群彪悍壮汉的军官里一丢,差点找都找不出来。此人姓崔名浩字伯渊,乃冀州名门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孙,先前河北战乱,拓跋珪顺道攻占高阳之时招降的高阳太守崔宏的长子。拓跋珪欲长据河北,自不愿意得罪当地豪强,便很是礼待崔宏,引其为黄门侍郎,送往平城掌管机要、草创典章,更将其子崔浩留在身边为军中祭酒——祭酒等同谋士,但没一个人把这年纪轻轻的崔浩放在眼里,都只觉得拓跋珪不过是要留下个人质来牵制崔氏家主崔宏。 崔浩转过身子,不亢不卑地朝拓跋珪行了个礼,便垂手默立等拓跋珪的示下。 待人走了干净,拓跋珪方才问道:“对总攻中山,你有何看法?” 崔浩缓缓抬头,方才还透着谨慎小心的双眼瞬间变地熠熠生辉:“大帅心中已有定论。” 拓跋珪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说看。” 崔浩听闻此言,便坦然道:“难。若要硬拼死战,慕容宝大有可能行焦土之策,宁可毁灭煌煌帝都也不愿意双手奉上,即便最后牺牲无数打下来了,也只得一座废都,又有何用?——中山城地处中原,不比塞外参合陂,冀州更是天下九州之中,大帅乃是英主之材,欲以此地为根据之地便必不能失了此地民心。”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围城战打到这份上,都很难当真你死我活一决胜负。围城的固然艰苦,被围的却也十分想要突围而逃,只是少一个时机罢了。何况慕容宝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他在河北孤家寡人的,也已经站不住脚了,只能向北逃窜到辽东的龙城。大帅占领冀州以后,大可以且追且战,继续扩张地盘,扩充军队——因为一旦这边与后燕的战事平息,只怕大帅马上就要与宗主国西燕兵戎相见了。” 拓跋珪眸色一暗,隐隐磨牙道:“崔浩,你当真聪明,能把我的心思琢磨地一清二楚,可聪明的人一般活不长。” 崔浩并不畏惧,朗声道:“不掌兵,不召忌。伯渊再聪明也全是为了辅佐霸主,大帅怎会自毁长城”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一个清河崔氏,果然世出神童——我将你父亲送往平城草建各项军国制度而坚持将你留在身边也就是为此!” 原来,先前因为参合杀降之事,世人多以拓跋鲜卑为杀人魔军,后燕境内凡是有点门路的豪门世家纷纷撤离这战乱之地,而原任后燕高阳太守的崔宏亦在拓跋珪破城之前,携一家老小逃到海渚,欲循水路南逃,投奔东晋。 拓跋珪闻讯之后,连夜骑马去追,彼时崔氏阖家已经上船,他便亲自拜倒在岸边,苦劝崔宏留下辅佐。崔宏见状便有些犹豫,还是他的儿子崔浩挺身而出,在船舱中朗声劝道:“东晋朝廷任人唯亲,门阀林立。就算如今我们逃往江东,也不过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大丈夫当以毕生所学报效明君霸主,方不负此生!”最终使崔宏下定决心,上岸归顺。 更有众谋臣见后燕将平,战事顺利,便开始商议复兴代国之事,众说纷纭之下不外乎都要扩建盛乐为都,召开部落大会,正式恢复代国国号,再由拓跋珪承继代国王位,召告天下,以慰老代王拓跋什翼犍在天之灵。 拓跋珪一直不置可否,唯有崔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直言道:“从前的代国虽有国名,实则不过是敕勒川的一个部落联盟罢了,组织松散,制度落后,还过着游牧生活,所以一旦内乱便立即被当时强大的前秦帝国吞并;今若复国,便不能再退回草原,固步自封,满足成立一个区区的代国!” 所有人都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给弄笑了——拓跋珪若非打着复立代国的口号召集旧部,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有故意逗他这孩子说些狂言的:“那依你之见,当为何名?” 崔浩正色道:“观大帅行止志向,不下曹魏武帝,亦可虎步中原、鹿逐天下,应改国号为——‘魏’!” 拓跋珪记得当时自己起了身,拍了拍崔浩的肩头轻描淡写地斥道:“小子狂妄。” 议建国号之事因为后来战事受阻,中山久攻不下,而暂且搁置,不了了之。然而拓跋珪从那时候起就隐隐知道,他手下战将如云,谋臣过百,能辅他终成霸业的唯有这崔伯渊一人! 崔浩尚余稚气的脸上有着与他年龄全不相符的冷静与决断:“只是…若大军压境,发动总攻,慕容宝早已被吓破了胆,最多也只是闭门坚守而已,怎敢带兵突围?”总不能派人潜入中山告诉慕容宝,说拓跋珪不想赶尽杀绝,你赶紧着找个机会跑路逃命去吧? 拓跋珪摸着下巴泛青而坚硬的胡渣,忽而一扯嘴角:“这个么…自有人可为我代劳。” 天气炎炎、长夜漫漫,中山城内沉闷的气氛伴随着时长时短的尖锐鸣镝之声而更显压抑。慕容熙负手立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夜色中死一般寂静的中山城。 不多时,便有宫女入内,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食盒的小黄门——拓跋珪围城半年,他们占着中山城坚墙固,誓死不降,坚持至今,然而却也已是弹尽粮绝的强弩之末了。所有的粮食都要优先供给军队,还留在宫里的皇亲国戚王爷娘娘的,只能统一由御膳房做出饭来再按级分配。 那宫女乃是他的贴身侍婢,那食盒刚刚放下,她便取出一枚银簪细细致致地检验了一遍,方才双手奉予慕容熙:“王爷请用膳。” 慕容熙瞟了一眼碗里黏黏稠稠难辨面目的“晚膳”,登时嫌恶地道:“这是什么东西?!上次还有米有粥的,今天就叫本王吃这个!?”那小黄门忙解释道:“宫里的米粮已经告罄,皇上吩咐了,今日开始诸王分例递减,改米糠各半,也算…算为国分忧…” 他话没说完,慕容熙便勃然大怒地抬脚踹去:“滚!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狐假虎威!”那宫女忙拦住慕容熙,暗中忍不住偷眼望着那碗面糊,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慕容熙余怒未消:“虽说缺粮地紧,也不见身为皇帝的慕容宝有吃这些猪食一般的东西!”那宫女吓地立即回神,跪下劝道:“殿下还请忍耐!皇上早就看您不顺眼了,否则也不会…不会刚即位就赐死段元妃给先帝‘殉葬’。殿下这话若传扬出去,又是不得安宁了。” 原来,慕容垂驾崩之后,灵柩刚刚运回中山,新君慕容宝便向段元妃发出训示:先帝在位之时,娘娘曾谗言构陷,说太子量小恐难成大器,如今朕已即位,还请娘娘到九泉之下向先帝报告吧!缟素服白的段元妃平静地听完,冷笑道:“皇上就只有这点儿逼杀母亲的本事,难道还能守住先帝的基业?本宫可以自行了断,但请皇上念及手足之情,莫有阋墙之祸!”言讫,从容赴死。 慕容宝哪里听的进去,正准备转头对付慕容熙,拓跋珪就已经气势汹汹地杀来了,中卫将军冯跋带兵入驻中山“勤王护驾”,慕容宝在这种情势之下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冯氏兄弟,只得中途罢手,暂时放过慕容熙这眼中之钉。 慕容熙冷笑道:“可不是?拓跋珪打不过,窝里横还是可以的。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又有何难?”他又扫了宫女一眼,一指这面糊,道:“本王不吃这个,赏你了。” 慕容熙从小得父母溺爱,锦衣玉食之下自然不惯吃这等东西,然而今日他一整天滴米未进,一时负气过后,免不了饥肠辘辘,过了亥时他竟饿地睡不着觉,正在辗转反侧恨不得啃桌脚充饥之际,又有一名黄门内侍藏头遮尾地前来,却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层层叠叠的油纸包来,诱人香气一下子在夜风中飘散出老远。 那送食的小太监竭力把自己的眼神从那油纸包里移开,转向这位曾如天人一般高高在上的皇子,悄声道:“这是冯将军托奴婢捎进宫的——将军说了,宫里如今细粮紧缺,军营里倒是还好些,将军怕殿下夜里饿着了便送了两张饼来…” 若是往常,慕容熙看也不会看这种市井吃食一眼,然而他再不知疾苦也知道这两张饼只怕还是冯跋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的,说实话,这些年若非有他撑腰,他早已被慕容宝寻个游头弄死了。 他随手摘下腰带上的玉饰赏了传送跑腿的小太监——横竖到了这当口,金银珠宝都已毫无用处,甚至比不上一口寻常热饭。他随手掩上门,他盘腿上榻,开始大快朵颐,初时因着肚饿,他吃地气吞山河,然而填饱肚子之后,他一边掰碎面饼本能地望嘴里塞,一边却开始感到绝望:今天尚且得个果腹,那明日呢?因为参合陂之战血的教训与震慑,后燕上下从皇帝到军民都矢志不降,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中山保卫战到头来恐怕难胜。 胜不了又降不得,会是个怎样的结果?把倾国而建的中山城付之一炬?与拓跋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想到这儿,慕容熙便又惧又怕,不由开始暗暗怨恨起拓跋珪来——这么些年天南地北难见,他金戈铁马征战沙场之时,可曾有片刻会想起他来?一旦中山城破,两军混战,一旦狭路相逢,他又会如何对他? 他神情麻木地合衣躺下,脑子里却乱纷纷地全是在想那拓跋珪——多年不见,平日里不想也就罢了,然而一旦想起来,就是挖心掏肺,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在这含怨含恨含念含嗔含怒含情的万千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七月流火,夜半尤其闷热,他哪里能睡地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扭过头来,忽见榻前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慕容熙只当慕容宝终于忍不住要对他痛下杀手了,一咕隆翻身而起,就要高声喊人,那黑影却出手如电,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慕容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宽大的巴掌、火热的肌肤、咸湿的味道以及指腹间握剑执枪而磨出的老茧——他放松下来,不再挣扎,抬手握住偷袭者的手腕,往下一拉,含嗔带怒地道:“虽说如今是天下大乱了,你也不能随随便便丢下你那些兵,从城门跑到皇宫里来啊,就不怕被宫里的人拿个正着么?” 那黑影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慕容熙瞬间就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一把推开那人,惊慌失措地道:“你?!” 那黑影利落地翻身下榻,燃起烛台,重新回到慕容熙面前,火光摇曳下那张曾经刻骨铭心求而不得的容颜缓缓映入眼帘。 慕容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住了嘴,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我是谁?冯跋?还是别的入幕之宾?!”拓跋珪邪邪一笑,他夤夜入敌城,孤身闯皇宫,却是毫无畏惧,一派自在。 慕容熙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地连忙俯身推他:“你这疯子,这时候摸进来要是被人发现,能活刮了你!” 拓跋珪顺势一把搂住他的腰:“那你去告发呀~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中山之围立时可解,你可就立下不世之功了!” 慕容熙无力地挣了挣,自然未果——这个男人面孔一如当年英俊,只是显老了不少,刀凿斧琢一般的眉宇间也增添了几分杀伐锐气,然而,这蓬勃的硬朗与杀气却使他更有了一种致命的男人味与吸引力。 他无奈而又愤恨地捶了拓跋珪一记:“杀了你,城外三十万的大军就会退兵么?!你既是下定了决心要亡我大燕,何必还偷偷摸摸多此一举地来找我?!这么些年你忙着征战杀伐,可有一刻想到我?!” 拓跋珪任他发泄,而后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自然是想着你呀,否则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费了许多周折就为了偷偷进来看你?” “然后呢?天明出城,再杀个你死我活?你便直说了吧,费尽心机为的绝不仅仅是区区在下。”再见的惊喜震撼逐渐散去,慕容熙开始定下神来——拓跋珪但凡真如他所言这般重情,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了。 拓跋珪抬手,插进他的泼墨一般披散的长发之中,随着梳理的动作,他炽热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上了慕容熙,一路粘湿地蜿蜒而下。 慕容熙不敢看他嘴角暧昧而模糊的笑意,皱着眉又道:“你到底来做什么——”话音未落,拓跋珪忽然猛虎扑食一般俯冲而下,将他压在榻上,下一瞬间,已缠绵地吻住了他。 “我为你而来。”拓跋珪舔了舔他的唇瓣,眼中光华流转,仿佛当真深情一般,“后燕已是山穷水尽,中山之战注定死局,你难道想陪着一起殉国?” 慕容熙喘息未定,难堪地撇过头去:“别又想利用我!我没那么大能耐,开城门放你们进来!” 拓跋珪一扯嘴角,如影随形地吻了过去,顺势而下,吸吮着他纤长的脖颈:“你没能耐,冯跋有啊~他如今不是重兵把守中山城的东大门么?”他顿了顿,支起身子,野性十足地又一笑:“不过我从没想让你开城迎敌——就算你肯,冯跋也没傻到这个地步。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中山城作为我将来复国的一座前哨军塞,然而看你大哥的意思,到最后关头是宁可把整座中山烧成灰烬也不想便宜了我。城破之时他可以撤退可以突围,那么你呢?肯定是被丢在善后部队里替他抵挡追兵,在乱军之中,即便冯跋有心,又真能保你毫发无伤么?” 慕容熙喃喃地道:“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我先…先撤?” “是啊先慕容宝一步,突围北撤——你们后燕在辽东还有据点,大可以撤往龙城,不失偏安一隅,何必苦守中山僵持至死?”拓跋珪嘴里说地是正经严肃的军国大事,眼神却是放肆至极地上下扫射着身下的慕容熙,“三日之后我大军攻城,你可以让冯跋联合军中势力,向慕容宝进言出城迎敌,背水一战,而后我会在战场西北角留下疏漏,网开一面,放你北去。” 慕容熙道:“可若慕容宝也紧随其后从西北突围——?” 这小子倒真是恨毒了亲哥哥,巴不得他能死在战场上。拓跋珪点了点他的鼻尖,又道:“慕容宝其实早就撑不下去了,有机会他肯定也会能跑就跑,他一跑,后燕军队必定再无斗志,纷纷向龙城溃逃而去——镇守龙城的是谁?慕容宝的庶长子慕容盛。他可是当年慕容垂最器重的皇太孙,然而慕容宝一上台就改立他宠爱的幼子慕容会为储君,慕容盛则被迫远戍龙城,他能甘心?如今情势逆转,见到父皇失魂落魄带着败军来投奔他,你觉得他会怎么做?而慕容宝身边还有慕容麟慕容农慕容德,哪个都有野心,还有的闹腾呢。” 慕容熙有些失神——他是对争权夺势没什么天分和兴趣,然而这么多年刀光剑影中侥幸不死,他好歹知道想要自保就只有成为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更知道什么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谁都想夺嫡争位的乱局里,最不显山露水的反而最有可能活到最后,再加上有冯跋手中的军队可以倚仗,他未必就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拓跋珪察言观色,知他这是活了心思——是啊,皇帝之位,哪怕只是在个弹丸小国做个短暂的皇帝,也一样有人前赴后继——他挑唇笑道:“宝贝儿,还记得当年我在潼关大营里对你说过的话么?只要你想,我就一定能把你捧上皇位。你那个没用的混帐大哥只会被我逼地走投无路、内外交困,你等着我为你报仇就是。” 拓跋珪这话委实入耳,慕容熙追忆往昔,点点浮上心头——原来他当年说的并非戏言,他都记得。他平日里见不到拓跋珪就算了,自有旁人聊以慰藉,然而此刻见了真人,听了真话,却是免不了心下做痒,故意一撇嘴,手下使劲儿地推了推拓跋珪硬挺的胸膛:“说事就说事,还赖我身上了?这么热的天,快下去!别玷污了您英明神武的伟大名声!” 拓跋珪身子坚如磐石,一动不动,手却不甚安分,早已登堂入室,摩梭着薄丝中衣下汗湿潮热的滑腻肌肤,嗤笑道:“我有什么伟大名声?干了后燕的河间王殿下?” “你!”慕容熙气地抬腿欲踢却冷不防被一把攥住,拓跋珪二话不说地握着雪白的小腿,缠上自己的健腰,俯下身子极其情、色地舔去他淌出的热汗,连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而微颤的:“…你不想?” “不想!”慕容熙呻吟一声,兴奋地面色通红,双眼放光,却兀自强撑着口是心非——他想,想疯了!男人似乎越热就越想发泄欲、望,奈不住,藏不了。 拓跋珪眼神一凛,肃杀之气顿起,他不再废话,忽然扳开他的双腿,猛地俯冲而进!慕容熙尖叫一声,手足并用地开始挣扎,然而全是徒劳,越挣扎越起兴,拓跋珪这股难得一见的粗野和强势,让他的身与心俱在这炽热夏夜中融化成一滩春水。 拓跋珪在军中自律甚严,已是久旷了的,这一宿他把压抑许久的气力全给花销干净,然而他气喘如牛地大肆征伐之际,脑中却是无比清明。他明白,经此一事,冀州全境,已在我手! 第138章 东晋建康宫 司马元显晃晃悠悠地步出太极殿西堂,立时便有两列锦绮馈绣的少年侍卫簇拥而上,众星捧月一般,三五个大臣只能远远地跟在后头,尤不忘歌功颂德:“大王英明神武,兵不血刃解万民之倒悬,实乃功在千秋!” 这话司马元显早听地腻了,虽然他也的确很是为自己自傲——不出所料,孙恩那班轰轰烈烈的乌合之众,一占领会稽六郡便忙地洗劫内讧,嘴里响响亮亮地喊着要进军诛杀司马元显父子以清君侧,实则没有一拨军队舍得动身离开富庶的三吴之地,北上进攻建康。如此拖延了三五个月,军心渐散,早已过了兴兵征战的最佳时机。而值春夏之交,江南时疫又起,军中妇孺多有染病者,孙恩嫌其随军累赘,便将女子与婴孩缚之皆投于水,而谓众“长生人”曰:她们先登仙堂,吾等稍后就至,何其幸甚! 司马元显直等到他们祸乱日久,民心已失,才命刘牢之率一万北府军南下,却又不到会稽,而只是在钱塘江沿岸止步驻扎,向对岸的孙恩军队施加压力——刘牢之再听话,也是掌管北府军队的悍将,司马元显好不容易将地方藩镇势力整合地七七八八,不敢再放任刘牢之插手他的地盘。司马元显一面威慑孙恩,一面调整战略,一改先前强硬的态度,向孙恩送去了一纸广州刺史的委任状。 要么与刘牢之的百战之兵拼个你死我活,要么就带着那帮“长生不老”的叫花子滚到广州做个土皇帝,他让这个寒门出身志大才疏的野心家自个儿选去。 不出五日,孙恩下令,退出会稽,全军撤往岭南——那样一片榨不出油水的不毛之地,司马元显是不会如何在乎的,只要名义上不独立,还隶属于东晋朝廷,他乐得赏给孙恩,换回赋税重地浙东六郡。 于是一场原本轰轰烈烈的流民起义,就这般被司马元显连消带打,两面三刀地给暂时平息下去了,朝廷上更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司马元显声望如日中天,早已没有人会在乎司马元显故意放任孙恩为祸江东以铲除异己的时候,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 司马元显就在这样一种自鸣得意的情绪里上了肩舆——宫规有约:除帝后之外宫中乘坐车轿肩舆行走者皆为逾制,但司马元显硬是给自己弄来整副东宫仪仗,堂而皇之地乘舆出入宫禁。 几个千挑万选的英俊侍卫上前,稳稳地抬起肩舆,向建春门徐徐行去,不料刚到了大司马门,便见一乘雕龙画凤的华丽车驾挡在正前。 众人面面相觑地互看了几眼,只得暂时放下肩舆,齐齐跪下参拜:“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司马元显自然也看到了凤驾,却纹丝不动地端坐原处——这大半年来,王神爱越发深居简出,不是在寝宫参禅悟道就是陪着那傻皇帝呆在清凉殿,如今摆开全副皇后仪仗挡他去路,显然有备而来,专为候他。 两人相隔数丈,遥遥对立,却还是王神爱按捺不住,在侍女搀扶下率先走下步辇,径直走向司马元显,她也懒得责问他见到凤驾为何没有行礼,横竖宫规法度在这位志得意满的东海王殿下面前,全都不值一提:“请王爷交还谢玄。” 她的开门见山倒是叫司马元显有些诧异。他懒洋洋地钻出肩舆,似笑非笑地道:“娘娘这话,本王不懂——谢都督,哦,不,是先生在我府上做客,谈何交还?又要‘还’予何人?” 王神爱不理他的挑衅,冷笑道:“做哪门子客能一两个月无声无息不出不入?谢玄就算已无品级,却也是陈郡谢氏家主——焉能容你随意囚禁!” “娘娘慎言!”司马元显拔高了声音,争锋相对,“现在可有苦主状告本王囚禁?本王救国水火,劳苦功高,娘娘养在深宫,无知无觉之下还是不要信口污蔑的好。” “本宫不是来与你理论的。”王神爱一抬手,身边宫女立即双手碰上一只楠木锦盒。她信手挥开,拿起盒中金印,斩钉截铁地道,“本宫手执凤印,当场下诏,要你即刻释放谢玄!” 当年权臣桓温权倾朝野,几欲篡位,由他一手扶持上台的简文帝形同傀儡,桓温多次暗示威逼简文帝禅让,然而简文帝驾崩前颁下遗诏盖上国玺命太子即位,桓温即便再恼怒,也不敢不从——只要这司马元显一天还是晋朝臣子,不管气焰再高,也不能公然无视国母凤诏! 司马元显一挑眉,一提衣摆,壮似欲跪,下一瞬间却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按住了那枚凤印,嗤声笑道:“皇后娘娘,本王连皇帝玉玺都不惧,还会怕你这小小凤印?您以为——现在还有谢玄可以为你撑腰?”话音刚落,他袍袖一甩,竟卷起金印扫落在地! “奉劝娘娘学学如今那位皇太弟琅琊王司马德文——明、哲、保、身!”司马元显负手而立,傲然道,“我想要的,从没有拱手相让之理!” “哦?这还真是要变天了。”刘裕一身布衣,盘腿坐在堂上,擦拭着他的封鞘已久的宝剑,还未及换下朝服的何无忌在旁道:“德舆,司马元显现在连王皇后都不看在眼里,不肯放人,事到如今,你还要将宝压在谢玄身上?” 刘裕噌地一声推剑入鞘:“我等赌徒,最忌讳见风使舵、心志不坚,若是眼够毒,就算先前输钱无数,也能在最后一刻,悉数翻盘!”他抬眼瞟向何无忌:“谢玄就是我翻盘的杀手锏。” 何无忌没反驳,却是暗自一撇嘴:刘裕跟着谢玄出兵放马个几年,倒是很服这位曾经的北府之帅,现在都不肯放弃——他如今身陷王府生死未卜,连王皇后都无法救出人来,谢玄这困兽还能有什么自救的法子? 刘裕知他不信——何无忌总觉得司马元显如今权倾朝野,士族势力被悉数镇压是迟早的事,与其还在观望,还不如投靠东海王以求晋身闻达之道。 “你如今很得司马元显的看重,出入王府时多留意些。”刘裕以指叩案,道,“谢玄再百忍成钢,却也有自己的气节底线,我倒是希望司马元显干脆得寸进尺,再过分一些——你看着吧,龙困浅滩还是龙!” 司马元显为了给王皇后一个下马威,当天晚上便授意王国宝之女贵妃王氏,带着一大批宫女内侍气势汹汹地冲进徽音殿,挟走了正在王神爱教导之下学写大字的晋安帝,理由是“皇后中宫数年内未能诞下龙子,外不能管教宫闱,愧掌凤印”。 晋安帝被这么一大帮人抢到手里,团团围住,本能地吓了一跳,却一发不敢说话——他自从去年被符宏毒伤之后,余毒入脑,就越发胆小愚弱了。王神爱气地丕然变色——有晋以来,还没有人敢仪仗外廷势力公然逼迫皇后交出凤印的! “尔等此举,形同逼宫!”王神爱冷声怒道,“本宫一日还是皇后,凤印就一日必须留在徽音殿!就算废后,也还轮不到他司马元显做主!” 王贵妃早得指示,分毫不退,一把扯过晋安帝:“娘娘觉得臣妾不能向皇上请一道废后圣旨?!” 晋安帝形同傀儡,任人摆布,要炮制出一道圣旨又有何难?幸而御玺一直是由皇太弟琅琊王司马德文保管,任何诏书都须有他过目加玺方可——然而司马德文已经被权势熏天的司马元显打压地头都不敢抬,连自己的储君仪仗都可以让出,这次面对他们的咄咄逼人,又有几分决心能反抗到底? 出乎意料的是,一贯秉性软弱的司马德文却始终不肯“奉诏”交出御玺,盖因他知道司马元显一旦胆敢废后,那废帝废储君也将不再话下。司马元显没想到这软蛋王爷这回居然敢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逆他之意,顿时勃然大怒,竟策划百官罗织罪状,公然弹劾司马德文“失德”。 司马德文本人固然吓地半死,龟缩不出,朝上却还是有些看不惯司马元显肆意弄权而不肯党附的官员,结成一派,在朝廷上与其争锋相对不肯妥协。司马元显横行霸道惯了的,为了上台执政,连他老子的官位都能说废就废,对付这些不成气候的反对党向来手段就是雷厉风行地铲除干净。不出一月,东晋官员因言获罪者达数十名,轻则贬官去职重则廷杖流放,一时之间,刚刚才暂时平息了孙恩之乱的东晋朝廷中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房门吱地一声推开,闪进一道伶俐的青色身影,躺在榻上的谢玄却状若罔闻,睁着双眼,平静无波地望着坠着珍珠的丝绡帐顶出神。 直到来人将一盆兰汤端到面前,他才微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却还是有如一潭清澈至极的死水。 青骢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与自己肖似而不神似的脸了,却还是被这眼波震地浑身一凛,他赶紧避开目光,替谢玄挽起衣袖:“奴婢替大人擦身。” 曾经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一代名将,却只能毫不反抗地任他推来转去,绵软地如同一滩烂泥。青骢拧了一方帕子,细细地顺着他的背脊擦拭下来——这一副身躯看着长身玉立,骨肉匀亭,扒了衣服却是伤痕累累,每一道刀疤都见证着过去十余年的烽火征尘。 根本与他,他们都是两路人,说起来,这东海王也真是造孽。青骢的动作凝了一凝,又想起了月前的那场大风波。 那夜药效刚退,谢玄醒转,便见自己瘫软在床,浑身一点内力都无,连随身的墨阳剑都不见踪影,院落外面则是明火执仗、人影重叠,皆是司马元显的死忠亲卫。 他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冷汗直流——他实在想不到司马元显扳倒了谢家最后一个带兵之人谢琰之后会如此胆大妄为、得寸进尺!他虽已无职无爵,却还是陈郡谢氏的家主,他怎么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当如何脱身,然而司马元显也不知给他又下了什么下作药,令他筋骨俱麻动弹不得。 亥时刚过,司马元显便推门而入,他一反手阖上门,外面的声响便顿时消失地干干净净,谢玄知道司马元显豢养的爪牙没有撤走,安静也只是为了不扫这位大晋朝无冕之皇的“雅兴”。 司马元显手执烛台,俯身细致地将躺在那一动不动的人给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忽然掐灭来了那明灭不定的烛火。他在月光下坐到谢玄身边,很惬意地笑了一下:“先生音容笑貌,我都熟悉无比,又何须烛照?”他拉起谢玄无力垂落的左手,放到唇边一吻:“又或者说,你生的如何,我早不在意了。我广有天下,要什么美人没有?真比长相,比身段,我何必这十年来都苦苦执着于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先生,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你们这些王谢子弟都有这等毛病,到头来被这病拖累地断臂致残、一无所有,又是何苦?” 他痴情的眼神宛若毒蛇,缠出了谢玄一身的鸡皮疙瘩,然而司马元显的下一个动作却压断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这样也好,若你没有断臂卸职,我还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得偿所愿!”司马元显忽然变脸,一把撕开谢玄的天青外袍,俯身狠狠咬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他等了太久时日,费了太大的劲力,不发泄,怎么行!他已然不想知道自己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的后果,也不知道得手以后对这个男人还能有多久的痴迷,他只知道他现在爱他入骨,爱地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吞了他才叫得到,才叫拥有! 灼热的嘴唇惶急地一口口吞噬着身下坚硬的肌肤,直到右臂断口——司马元显丝毫不嫌地舔舐上去,缠绵细致地不住吸吮——谢玄忽然哆嗦了一下,司马元显没有在意,王国宝献上的秘药他做过了无数的试验,谢玄就算是之前未残时的身手,内力也会如抽丝剥茧一般剥夺干净。然而谢玄的哆嗦却开始连贯而加强,演变成中邪一般地浑身颤栗,末了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然翻身坐起,哇地呕了司马元显一身的秽物。 原本兴致高昂的司马元显如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鸡地看着谢玄俯在被褥上吐了个昏天暗地——到最后吐无可吐,他便开始一口一口地向外呕水,司马元显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赶忙摁住湿淋淋的谢玄,一叠声地宣召医正。 西府里的大夫可比皇宫里的御医还要医术高超,却统一地对谢玄这怪病连连摇头束手无策,只能推说是中毒,可又说不出所中何毒,可用何解,只能笼统地以参汤续命。 然而谢玄这些日来水米不进,灌也灌不进去,他也没有别的病症,只是一有人触便要吐个不停,到后来呕出的胆汁胃液中都带着血泊,眼看着就没治了——司马元显自是勃然大怒,他还没到手的人,就是老天也别想和他抢!他砍了负责主诊的医正的脑袋,不许府里上下人等向外透露半句,又继续在民间搜请名医,整座王府一片忙乱,却依旧是个无果。 最后还是王国宝给出了个主意,谢玄既然清醒着就要上吐下泻的折腾,那不如让他不要清醒——他又献上了府中道士沿秘方炼制的几丸丹药,皆可令人气力全无,神智涣散,其药性抑或说是毒性,较近年流行的五石散要强烈许多。 这一记猛药果然暂时缓下了谢玄,可镇日他不是昏迷就是发作,司马元显却也始终未能得手,只能继续以丹药压着他的内力,日复一日地幽禁在府,严加看管。 青骢擦拭已毕,又小心翼翼地向谢玄行了个礼,正要退下之际,却听他哑声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青骢赶忙道:“奴婢叫青骢。” “这是司马元显取的名儿罢。好好的人,怎么能叫个马名?”谢玄面色平静,眼中却带有一丝感慨:“我问的是原先的名字。” 青骢惨然一笑:“奴婢自打记事起就卖入勾栏,哪有什么正经名字,总不过是贵人们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 谢玄默然片刻,虚弱地一点头:“也是可怜人。” 青骢愣了一下,没想到清华高贵名重天下的谢家宝树居然会同情他这么一个以色侍人之辈。其实谢玄没被囚禁在府之前,他确然有些妒忌与不甘——都说他们生而相似,然命运却有如天壤之别,直到如今他亲眼目睹谢玄遭难,原来天之骄子也可以从九霄云外高高摔下,心里未必是不快意的——他断臂伤残,失去自由,终日困于这方寸天地之间,与昔日境遇差如云泥,然而谢玄无论何等厄境,皆是不卑不亢不争不闹的,如今…还说他“可怜”。 青骢慌忙低下头去:“奴婢告退。” 谢玄无力地轻一点头,直到阖上房门的同时,他才又道:“你七尺男儿,并非宫中宦官,不必自称奴婢。” 直到室内又恢复宁静昏暗,谢玄才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这青骢虽有了些年岁,但举手投足依旧看的出是曾操何等营生。而这些天来他卧床不起,便一直是由青骢自由出入、贴身照顾,可见司马元显对其颇为信任之余,未必就没对他存着个借机嘲讽之意。他冷眼旁观,此人虽出自贱行,倒也没有恃宠而骄,妖妖调调地兴风作浪,或许,值得一用。 谢玄原本生来就不喜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以前在宣城时也常看不惯某人能完全放下身段和那些贩夫走卒寻常百姓攀谈论交,然而任臻便大手一挥,不以为然道:“君博览群书,岂不闻‘孟尝君鸡鸣狗盗出函关’之典?人才不分出身,只要你看的上、用的着,那还管人家是读书人还是屠狗辈?”谢玄当时还嘴硬道:“任大人每见一人便要一掷千金地想方设法去结交,倒也累的很。”任臻大咧咧地一拍他的肩膀:“用金银买回来的交情一旦到了利益攸关之时便完全指望不上了,别以为人穷就志短,有时候他们也和你这王谢子弟一般别别扭扭的,有心气地很呢~”最后一句话全然是在欠揍,谢玄不忍让他失望,当即狠狠地踹过一脚。 如今想来,这些琐碎小事比起战场风云峥嵘岁月都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谢玄费劲地抬起右手,挣扎着抚向腰间藏掖的那小小的纸包——那里面是鲜卑秘药“银环”,他见建康曾见任臻用过,知道它的药性与毒性相辅相成,见血即行,厉害非常。当年他在长子郊外中箭坠马后,慕容永送他疗伤所得。那时候他纵使血流如注,却也一时不舍,将这小包药粉时时携带,从不离身。那夜他内力全失,自知不免,情急之下,便以手指沾取药粉含入口中——有何恶果他已顾不得再去细想,司马元显便已杀到。若说第一次呕吐是情不自禁难以忍受却因银环之毒而一发不可收拾,那么第二次第三次更加严重的发作却是他有意为之了——江南名医普遍不识鲜卑秘药,自然断不出是毒是病,更无从解起。 然而坐以待毙也好,苟延残喘也罢,都不是他谢玄会做的事。 从那日起,谢玄依旧“病入膏肓”“沉疴难起”,每每叫司马元显败兴而归,却总会与青骢交谈一二,话不多,然句句直刺胸臆,他下意识地学着那个人,第一次去存心结交他原本不屑一顾之人。 他开始透过青骢去了解外界时局的变化,开始知道司马元显在朝上只手遮天倒行逆施,甚至几番意欲废后,擅用东宫仪仗,起居规格逾于帝王,已惹越来越多人的心生不满,远在京口的现任北府都督王恭就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罪责折,虽借口弹劾王国宝,实则矛头直指弄权窃国的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对此折的答复就是留中不发,并将王恭族中在朝为官者大肆贬斥,最后,将王国宝从秘书丞升至尚书左仆射,共擅朝政——明眼人一望即知,继谢玄谢琰两兄弟之后,司马元显下一个对付的必然就是拥兵在外,由谢玄指定的北府都督王恭了。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关系亦由此而益发剑拔弩张。 隐于寻常巷陌的刘府今夜却不复平静。几名骑士飞马驰来,为首之人披挂齐整,滚鞍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卫士,低声吩咐道:“把守街口,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闻风开门的是刘裕之妻臧氏,她虽非名门出身,却端是机敏稳重,见身居要职的何无忌这般阵仗夤夜来访,便知非同小可,赶忙将人迎入书房,又沏上两盏新茶,便带着下人远远退开,到门口亲自值守。 “德舆,果然不出你所料!”何无忌兴奋地两眼放光,不及落座便道,“幸亏听你的话常在西府走动,今日那东海王一个嬖宠叫青骢的忽然悄悄叫住了我,你道是谁?却是谢玄要向我传递消息!事后还让我带出两只锦囊,一个给王大都督,一个却是指名给你!” 刘裕却是不慌不忙地拆开锦囊,笑了一下:“命我秘密出京,前往京口,辅佐王恭。”说罢一指另一枚给王恭的锦囊:“那么那里面写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了——定是命他起兵的檄文!谢玄绝非逆来顺受之辈,他审时度势哑忍至今,全是为了要等候最恰当的时机对司马元显主动攻击,一战而胜!” 何无忌笑道:“北府军一旦真地起义,司马元显所倚仗的乐属兵与乌衣营就完全不够看的了。我竟是没想到啊,谢玄一个半残之人,司马元显又那般严加看守,他还能收买人心,暗中活动!幸亏当日我听你一言,没有完全投靠东海王而对他落井下石。否则,焉能与你一块从戎起兵?这世道,手里有兵,囊中有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即刻出城,往见王恭!” 刘裕却又是淡淡地一摇头:“不。你还须伺机进宫,面见皇后,将这锦囊与信件都当面转呈,最好再将谢都督的处境说的越惨越好,如无意外,皇后激愤忧惧之下将会颁下衣带诏——有凤诏在手,你我便不再是起兵作乱的乱臣贼子而是苦心救驾的勤王功臣了,北府起义也将师出有名!” 何无忌击掌称赞,当下转身便走,自去布置。刘裕一人独立堂上,缓缓饮尽手中残茶:他不信他想的到的谢玄虑不及此,肯定是投鼠忌器,顾及王皇后困于深宫,不欲她也牵涉到这兵锋之中,而令司马元显对她不利。可他不在乎,他只要最后的胜利! 东晋隆安二年秋,北府统帅王恭奉皇后诏令于京口起兵,以东海王司马元显“离间帝后,祸乱宫闱、把持朝政、日渐不臣”等八大罪状誓师勤王,除奸诛佞。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大部分郡县甚至开门迎降,不过半月,大军抵达瓜州,兵锋直指建康,朝廷为之巨颤。 第139章 王国宝匆匆奔走上堂,跨过门槛之际甚至因急折屐,他顾不上重新穿好木屐,一见司马元显便耷拉着一张脸道:“殿下,王恭的北府军已下瓜州,下一步就要到石头城啦!” 司马元显正与张法顺商量此事,见他惧怕地如此失常,便皱眉斥道:“瓜州太守是你举荐的人,居然不战而降,本王正要好好问一问你!” 王国宝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这一折来,忙辩道:“瓜州驻军不多,王恭又兴师动众,这,这他也是没有办法才——” “那太守大人对敌人有没有办法尚未可知,但对王大人就一定是十分大方讨喜。”张法顺冷不防开口打断了王国宝的辩解,他刚从会稽又替司马元显征调了一批税钱过来,充作驻守建康的“乐属兵”的军饷以激励士气——他忙地分身乏术,就越发看不起惯于阿谀奉迎怂恿挑拨的王国宝。前些时日,王国宝很是得宠受信,风光无限,连他都得靠边站,可仗的是什么?瞧瞧他对谢玄的那些谗言与手段,哪里看的出来也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 王国宝对张法顺怒目而视,却硬是不敢回嘴,见司马元显也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赶紧陪着小心寻个由头,脚底抹油,溜了。 张法顺瞪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道:“王恭起兵,有一半矛头都是对准了他,说他奸佞祸国,卖官鬻爵,甚至挑唆殿下,祸乱宫闱,软禁帝后;另一半则是为救谢玄。殿下,谢玄再好,也比不上您的江山您的大计啊,若还是将他死死扣在手里,怕会更失民心,殿下不如——” 司马元显一抬手,止了张法顺滔滔不绝的劝谏:“你放心,当初有些事本王有意推他出面去做,就是存了个替罪羔羊之意。为叫王恭退兵,我可以除去王国宝以平民愤,但是,谢玄,我不会放手!” 不出数日,司马元显果然上表朝廷“罪己”,自责误信奸党以致国事渐非、宫闱失和,将大部分罪责全推卸到王国宝身上,将其全家收捕下狱,不日,按律处死王国宝与其子王绪,并废其女贵妃位号,贬入冷宫。同时明诏褒奖王恭起兵讨伐王国宝乃“忠心为国之举”,更加封其为前将军,四两拨千斤地意欲平息事端。 这对司马元显来说,着实已算是前所未有的服软认输了,王恭下令全军暂驻瓜州,停止进攻石头城,是一个观望僵持的态度——他虽心高气傲,却也知王家世代高门,忠于皇室,若非被逼无奈,他完全不想走“武谏”这条万分危险的道路,何况司马元显推出一个王国宝顶罪,也算是业已谢罪,他毕竟是参知政事的相王,正儿八经的皇族显贵,就算自己有凤诏在手,是奉旨起兵诛除奸佞,但如今既已有一个“奸佞”伏诛了,自己再不依不饶地大动干戈,恐逃不脱拥兵要挟、别有用心之说。 然而他也不肯就此退兵,还镇京口——司马元显之所以敢如此肆意妄为,盖因他扳倒了与王家唇齿相依的士族领袖谢氏!没把谢玄救出来,他这次起兵就不算成功。 青骢在院门口陡然见到司马元显,唬地立即跪在道旁,一面请安一面惴惴不安地想:自战事又起,司马元显已经好些日无暇踏进偏院了,今儿怎么…因而在他脚边拦了一拦:“殿下,谢大人,不,谢公子刚刚才用了药又睡过去了…” 司马元显住了脚,连日忙乱之下,他面色青白,眼布红丝,已是疲惫地很了,然而拧眉瞪向这个在他眼里连地上之泥都不如的小东西时还是透出一抹阴狠的厉色,忽而飞起一脚踹中心窝,在一道惨呼声中拂袖转身、径直入内。 室内放下了帘幕,焚起了帐香,一片阗黑中暗香萦绕。谢玄躺在湘竹榻上,倒是睡容平静。榻边摆着半盏残药,司马元显端起来嗅了一嗅,果然是先前王国宝敬上的丹药煎化而成的——凡服用者气衰神竭,终日恍惚,想来也没有心力去做旁的事了。 他伏下身子,含住了谢玄干燥而冰冷的双唇,身下的人却似无知无觉一般,连呼吸都不曾有一丝的紊乱。 司马元显至此才放下心来——他是被谢玄弄怕了,就算他断了臂,丢了官,失了自由,也不敢完全掉以轻心——无论如何,王恭奉召起兵,时机配合地未免也忒巧合了些。 “先生,你瞧你无事一身轻,只要高卧即可,多好。而我却几乎要被王恭逼死了——他今日又再次上表,不仅要我放了你,还要我辞去尚书令兼扬州刺史,只满足做一个区区东海王!”他摸了摸谢玄的长发,忽然一笑,“呵,我已经给过他一次面子,他还不肯罢休,甚至还要跟我抢人,这王阿大真以为自己能手握重兵号令天下了?先生,您就算现在这般模样了,总也不能让我省心。不过,你放心,谁也打不进这建康城,你也出不去这西王府!” 司马元显并无兴趣对个睡地像个死人的谢玄长时间的直抒胸臆,临走前他又加派了人手,将此处更为严加看管起来。 谢玄在黑暗中忧心匆匆地睁开双眼,心头一阵不安,却也知道再想向外传递消息却也难了——司马元显不长于军事,但确是诡计多端,难道他已想出了退兵之法? 然而还不等他暗自惴惴几日,便见青骢神色焦灼地匆匆入内,谢玄恐他在司马元显的耳目面前露了异样,便伸手将药碗拂落在地,有气无力地怒道:“我已无大碍,为何还要日日喝这不知什么劳什子的药!” 话音刚落,果然有侍卫应声推门而入,查看内情,青骢定了定神,便跪下道:“此乃殿下吩咐,请大人万勿为难奴婢~” 待他收拾好一地的残瓷碎片,谢玄才低声道:“怎么了?” 青骢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有几分不忍:“王大都督…兵败了。撤往曲阿途中,为部属所执,已押回建康…” 谢玄此惊非同小可,司马元显不惜闹地三吴地区民怨沸腾所招募建立的“乐属军”有多少斤两,他是知道的,就算这一两年来日夜操练也断不会在数日之内就能大胜他一手创立的北府精锐!更重要的是王恭一败,不仅意味着他难逃生天,更意味着连北府军都要成为司马元显的囊中之物! “到底怎么回事…”他无力地跌坐在榻,虽是仲秋而汗出如浆,喉间也涌上一阵腥甜。青骢忙起身搀扶住他,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原本是王大都督部下的鹰扬将军刘牢之今夜将谒见东海王。殿下下令全府准备夜宴,要以最高规格礼待刘大将军。”谢玄怔了一怔,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似瞬间清明了起来——刘牢之…是啊,也只有刘牢之倒戈,北府军自相残杀,王恭才会败地那么快、那么惨…可为什么?刘牢之再贪财嗜权,也不至叛主…为什么会被司马元显轻易收买?! 刘牢之确实对谢玄此生敬服,但谢玄却并不知道他与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王恭早不对盘,二人间的矛盾早已种下,只是往年北府有他坐镇,这才相安无事。 而司马元显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便命张法顺秘密出城,往见刘牢之,以相王之名允若他“一旦倒戈,勘乱事成,即以王恭位号授之”,意即许刘牢之北府都督之位——有晋以来,未有寒门武夫可位至三公者,刘牢之如何不心动?何况他服谢玄为帅,是因为谢玄出身高门自己也是一代名将,更对他亲自提拔抬举,可王恭算甚?纸上谈兵一赵括耳!看着谢玄面子尊他做了都督,王恭还真以为自己能号令三军,镇日里趾高气昂,视他这军中第一实权人物如寻常的部曲属将,此次出兵,也依旧像往日一般对他挥之则来呼之则去,毫无倚仗尊重之意——他不反谢玄,却不代表他不会反这虚有其表的王孝伯! 轰轰烈烈的北府起事历时不到一月即因大将军刘牢之的倒戈而宣告失败,原大都督王恭于隆安二年九月十七日被司马元显斩于倪塘,京中子弟族人皆被牵连处死。王恭临行刑前仍整理须鬓,神色自若,对监刑的人道:“我闇于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社稷邪!我王恭俯仰无愧天地,唯负故人重托——苍天有眼,当证此心!”言罢从容赴死,时人多有惜者。 寒门出身的“江东虎”刘牢之,立即走马上任,成为北府建军以来第一位非贵姓高门而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北府主帅。 这一事变传至长安之时,西燕上下正在励兵秣马,准备与刚刚拿下中山盘踞冀州的拓跋珪开战。 导火索依旧是沮渠蒙逊。 杨定自姑臧传来密信,言张掖有北凉残余势力劫持走了软禁中的“少帝”吕荣,意图谋反作乱,军中各部势力亦不乏蠢动者,请苻坚立即回姑臧主持大局——把任臻气地直咬牙:“那北凉小天王如今不到十岁,一直被严加看管,如何轻易就被救出去了——怕是他身边有人故意放水!”苻坚自然知道说的是他亲封的“凉国公主”吕姝,又听任臻愤愤道:“杨定总是由着那个娘么乱来!他若非心软,难道还挟制不了一介女流?!” 苻坚知他是因为舍不得自己,便也不吭声,任他说去,半晌后任臻泄了气一般瘫软,道:“好吧,我也知道这事幕后肯定是因为沮渠蒙逊死性不改,暗中策划,多半还得到了拓跋珪那狼崽子的支持,里应外合布局周密,也难怪杨定中招。” 苻坚笑了一下,知道任臻遇事是越发冷静沉稳了——他还是会气会怒,但发泄完情绪便会抽丝剥茧、周密长远地去考虑问题。“还叫人狼崽子?凉州是西燕的大后方,这些年西燕对外征战多仗着凉州战马与粮食——打蛇打七寸又不用自己出面,拓跋珪精的很呢。”苻坚悠然道,“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此次在长安逗留了半年之久,凉州才人心浮动,杨定毕竟过于正直硬朗,未必制服的了全军上下每一个人。” 这是决定要回凉州平定叛乱了,任臻理智上知道应该,感性上却还是不舍,毕竟在子峻与叔明双双逼他趁乱取东晋而他顶住压力死不同意的时候,他越发不愿离开苻坚。不由怨声道:“是啦是啦,杨定不行,你行——姜还是老的辣!” 苻坚一脸严肃地起身,一把将人拽进怀里,紧紧地箍抱着他,正色道:“小臻儿~我真地老了?” 任臻被小X儿雷地筋骨酥软,又是大白天的,连忙骇笑着躲他的狼吻:“诶诶诶我错了,苻天王老当益壮、老而弥坚,越发不要脸越活越年轻…” 苻坚三两下制服了他的反抗,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胡言乱语,半晌后气息不稳地松开了人,竭力平稳呼吸——他一撒手,任臻倒不愿意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囔囔道:“怎么了?苻天王半路就怂了?不是比以前大胆多了么!” 想起他二人当年在凉州之战时还很是为此闹了一些误会和别扭,苻坚无奈地投了降——他骨子里当然还是没任臻会赖。他蜻蜓点水一般又在任臻眉间印上一吻,又赶紧在烈火燎原以前全身而退:“任臻,临走之前我须对你说句心底话。先前姚嵩与慕容永再忠言逆耳也是为你大燕,有些事作为皇帝,是你太一厢情愿了。我不赞成你用兵江左也并非觉得他二人有错,而是我认为你现在最首要的威胁只怕并非东晋。” 说起正事,任臻亦收起了玩笑之色——这些他自然明白,惟其明白,便更难决断。 回想今昔,他不由沉声叹出一口气:拓跋珪,我没想到有一日,你会成为我的心腹之患。 他已下过一道诏书给拓跋珪,不问窝藏隐匿之罪,只令其尽快交出沮渠蒙逊。此人不除,凉州便永无宁日。 然而拓跋珪诚恳无比地向任臻表示——他还要用此人打江山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沮渠蒙逊他没法交。 这是他第一次明刀明枪地拒绝遵从任臻的旨意。 按理说,拓跋珪是西燕的龙骧大将军,按照前盟,拿下后燕,则燕帝允其复立代国,原属老代王拓跋什翼犍的所有领土包括敕勒川、阴山北以及云中川的大片土地皆可归属原主。然而拓跋珪率领三十万部落联军好不容易才打下了河北全境,无论西燕下了多少道命令,他竟是不准备按照之前约定,放弃冀州,退回漠北做个区区的代王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任臻直到此时,依旧不愿完全撕破脸——既然一道圣旨已无法令拓跋珪令出即行,那便加码,与他做一场交易。任臻是皇帝,不好与人协商的,便只能派出使者,赶到平城宣了一道旨意,只要拓跋珪交出沮渠蒙逊,且不日率军北归,则燕帝亲自到代国故都盛乐为其加冕,此外再让平城、晋阳与中山三郡八县,十万人口,以贺代国复立。 一人换三郡,这是笼络也是无奈——拓跋珪的势力已经牢牢掌控了这些重镇,还不如大方一点暂且割让予他,只要他愿意北撤,且交出沮渠蒙逊,那还维系有数年的和平。 拓跋珪恭而敬之地接过圣旨,恭而敬之地一口拒绝:“中山虽下,后燕未灭。慕容宝逃到龙城,割据辽东继续做他的后燕皇帝;慕容德则突围南下,趁东晋内战,占据豫东,于滑台称帝——冀州战事未平,烽火尤燃,末将还要为陛下扫平御宇,一统中原,万万不敢遵旨撤军!” 而后不出数日,拓跋珪公然驱逐燕使,拥军三十万,定都平城称王,改元皇始,并更代国国号为——“魏”! 此事一出,举国哗然,都知道现在已不是做为宗主国的西燕想不想讨伐拓跋珪,而是拓跋珪尾大不掉,野心膨胀,自立门户之余已实同向西燕挑衅逼战——苻坚之言,再次成谶。 任臻至此亦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野狼崽子早已死了,现在的拓跋珪是一头恶狼,要与他逐鹿天下一决雌雄了! 姚嵩与慕容永也不得不将目光从益州、荆州收了回来,开始北顾中原,共同对付羽翼已丰的拓跋珪。 东晋北府军起事失败的消息便是此时送入了未央宫。 任臻从堆积如山的龙案上抬起头来,略带惊愕地道:“王恭被司马元显处斩?”自晋室南渡,偏安江东之后便一直仰仗士族门阀的势力,故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后来二者无论如何争斗,孰胜孰负,还没有一个皇族为了集权敢真向士族子弟开刀,从这一点上看,司马郎君年纪轻轻的倒真有几分杀伐决断的狠厉。 估计也是因为谢玄卸任都督,司马元显才敢大刀阔斧地对北府下手——可以谢玄之为人,就算自己已经无官无爵,也断然不会坐视司马元显折其羽翼而毫无作为的。任臻心神不安,又详问了几句前后因果,回禀之人乃是西燕早年安插在东晋朝野的眼线,此刻便也一一答了,只说谢玄赋闲之后,因其弟谢琰战死沙场而悲痛不已,日前已扶柩前往故乡陈郡落葬,故尚不知王恭兵败身亡之事。 任臻默然片刻,苦笑低语道:“离开也好。” 一旁的尚书令姚嵩此时便道:“王恭起事,名义上是因为司马元显受王国宝所谗不尊帝后、倒行逆施,实则是怕司马元显要削他兵权以借机对士族势力分化打击——东晋自元帝司马睿以下,稍有出息者都一直试图将兵政大权从士族手中夺回,因此而爆发的内战也屡见不鲜。他们乱他们的也好,反正我们现在须得北线进军一时也顾不得江南。” 这话无懈可击,亦代表了西燕所有朝臣的想法,任臻只得一点头:“也好,我们继续商讨粮草之事——” 一时宣室殿议事已毕,并列班首的上将军与尚书令照例第一对联袂而出。长安秋日里微凉的风迎面袭来,慕容永微抬起头,淡淡地道:“子峻,你当真胆大妄为。” 姚嵩报以一笑:“叔明,你大可直言告发。” 慕容永驻足,一言不发地转向他,身后跟着的各品大臣极有眼色地加快了步伐,在二人身边鱼贯而过。直到周围再无旁人,慕容永才皱着眉道:“你明知这方面你我同一阵线!我只恐此事难以收拾——子峻,你太肆意妄为了!你做事之前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二!” 这些年来,任臻对姚嵩有多少信任与爱意就给了他多少的权力与包容,所以他为相五载,权倾朝野;所以他能让安插在东晋的眼线密探全都统一口径,照他的话去公然欺瞒皇帝——一旦事发,就算你别有苦衷,一样是欺君罔上的重罪! 姚嵩定定地望着慕容永:“你说的是…哪一桩事?” 慕容永哑口,有些事是不能说破的,一旦说破,便是板上钉钉、覆水难收。 “没这必要。”姚嵩低咳数声,又紧了紧貂绒衣领,低声道,“他的雷霆雨露,我姚子峻都承受得起!” 慕容永说的厉害关系他都懂,可他不在乎,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为此,他不择手段,且不怨不悔——既如此,又何必要多拉一人下水? 任臻罢朝回了金华殿,忽而想起近日天气转凉,姚嵩身子孱弱恐又染时疾,心里想着要再给制几件厚实皮草御寒过冬,便命内侍总管着人将去年秋狩所得的几张好皮子找出来。 任臻这皇帝坐不住龙椅,一年倒有近半时日不在宫中,平日宫人收藏的东西他也懒怠问——从前有个拓跋珪贴身伺候,他粗中有细过目不忘,倒是事无大小都能面面俱到。但皇帝要找东西,是没人敢推说东西太多找不着了,于是几个宫人翻箱倒柜一阵折腾,好不容易找到那几张上好的猞猁、熊皮、玄狐、紫貂等的皮子在皇帝面前一字排开,任臻却又不经意看见翻拣出的一个旧木匣子。 他随手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微微泛黄的文书——纸是四尺丹,字乃右军体,赫然便是当年长安城外,初见谢玄之时他为人写下的那纸均田契约!那时的他,自想不到数年之后两人间的纠葛,放他出城之后,这张文书便被他顺手丢开,直至今日。 天各一方,不见不想,任臻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这寥寥数行的墨迹却令大燕皇帝瞬间诛心。 他想起了长安城外那个长身玉立、黑纱覆面的青年,对他笑微微地一拱手,便是如沐春风:“在下言无射,见过任公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再回首已百年身… 任臻攥着那张纸,缓缓地凑进鼻端,依旧是那淡淡的紫罗花香,若有似无却超凡脱俗,一如谢玄,不思量,意难忘。“传旨,立即召见所有从建康回来的密使暗探,包括他们的仆从部属——”任臻哑声道,“朕有话,要详问他们。” 任臻当真连夜便依次召人入内询问,众人虽是统一了口径,但单独面圣之时的巨大压力未必人人都能承受得起,有的便难免泄了口风露了马脚。任臻心生疑窦,软硬兼施地威吓之下,便有人吞吞吐吐地告知了详情—— 谢玄早已因残致仕,近日更陷于东海王府久无音讯,王恭原为救他而举起义旗,不料不出一月便折戟沉沙,身死事败。任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向外走去——他没想到宣城一别,所谓的沙场再见便至此成为一个虚妄的梦…谢玄会有今日,全是因为当日一意孤行地要援救长子,全是因为他身陷重围危在旦夕!可笑他脱险之后竟心安理得地弃他而去,心安理得地回长安继续做他的皇帝直到如今!他不知道他那样骄的男人会遇到如斯困境,他不知道——不,一件事能滴水不漏地瞒上这么久,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色恍惚间又是一人冷不防地跪在途中,拦住了他。任臻依稀认得是早年跟他出使建康,而后奉命留下监视东晋朝野动态的一名小小侍卫,因为人微言轻,先前数次回禀都没他的份,此次他却一反常态地将一物捧到了任臻面前。 “这是什么?”任臻接过长匣,轻轻打开,木匣里静静躺着半截血迹尤在的断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那侍卫连连磕头:“小的潜伏建康刺探消息之时曾为北府刘参军所执,他却私下放了小的,对小的实有救命之恩。刘参军参加北府军起事,临行前交给我这个木盒,说他此次出京投奔王恭,若是顺利便也罢了,一旦事败,便要我将此物亲手交给皇上——说,说是…‘物归原主’。” 任臻如遭电击,堪称惊恐地细细打量那截断箭——箭是好箭,刻着慕容垂的“成武”年号,然而箭羽细密,箭杆结实,锋利的尖端却是西燕独有的十字箭头! 一切明里暗里的线索全串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却痛彻心扉! 已过子时,姚嵩依旧在伏案疾书,案头的明火只剩如豆大小,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垒砌起厚厚的一层。门被啪地一声推开,萧瑟秋风迎面袭来,呛地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恍惚间他的皇帝已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神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狠厉。 “是不是你?!”任臻气地浑身轻颤,一字一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他把手中攥地死紧的那截断箭猛地掷下,咆哮道,“谢玄断臂的那一箭,是不是你命人射的!” 姚嵩愣了一愣,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望向任臻,然而过了半晌,他忽而轻扯唇角,眼波流转间全是任臻看不懂的晦涩陌生:“是,也不是——那一箭是我安排人在乱军之中伺机而射,然而我的本意却并非要令其断臂——我想要的,是谢玄的命!” 话音刚落,任臻便忍无可忍地挥出一记重拳!天旋地转间,姚嵩如断线风筝一般被狠狠弹开,狼狈摔落的瞬间,他只能看见任臻青白的脸孔和扭曲的神色。 呵…姚嵩费尽全力地撑起有如千斤重的身子,乱发掩映下的唇际悄然滑下一缕暗红。 第140章 慕容永回到王府后也才召见完几个将领商议扩军之事,刚刚合衣歇下没多久,便听见外面好一阵动静,隐约传来李赧儿的娇叱之声:“王爷才躺下没多久,除非你有圣旨,否则谁也不能打扰!” 慕容永不由地揉了揉眉头——这李赧儿将至双十年华,莫说在官宦显贵家,就算是放诸天下,如此年纪还迟迟未嫁也算出的奇了。不是不明白这姑娘家的心事,只是这些年给她寻了许多婚事都是个不成,十八岁那年,李赧儿干脆自梳明志,以示不嫁外府的决心,扬言再逼她就落发为尼去。慕容永平日的性子亦是杀伐决断,只是此女他从小养大,又因当年其母之死而始终愧疚在心,不忍苛责,一头两个大之余,他果断地借着南征谯纵之事溜之大吉,随她在河西王府里折腾去。 “赧儿退下。”慕容永翻身而起,“可是宫里来人了?” 门外果然传来一个小黄门要哭不哭的急切声音:“王爷快进宫看看去吧——皇上龙颜大怒,还与尚书令动起手来了!整个金华殿的人都吓地不敢劝!” 下一瞬间,他只觉得疾风扑面,房门猛地打开,慕容永已穿戴齐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即刻进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上对姚大人呵护备至,凡有开口无所不允,因此这回的大阵仗才叫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慕容永心里却有几分底,却也因此而更知事态之严重。他赶到金华殿时,所有的内监宫女全吓地围在殿外不敢吭声,殿内任臻站着,姚嵩依旧坐在地上,周遭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无一幸免。 慕容永拨众而入,反手阖上大门,便见姚嵩面颊高肿,唇边还有一道蜿蜒未涸的血渍,登时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向任臻:“你这是在做什么?!” 任臻双眼赤红,面色青白,是个气到发狂的状态,他颤着手指了指姚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慕容永猜出任臻在怒极攻心的情况下对姚嵩动了手,但随后他再气再怒都没碰姚嵩一根手指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姚嵩的身子——心疼是真的,生气、失望却也是真的。 慕容永缓缓地提袍跪下:“皇上,您发落姚嵩可是因为昔日的东晋大都督谢玄?那事发之时末将未能护谢都督周全,是否同样有罪?” 慕容永平日并不长于言辞,然而此时字字句句都在刺他身为燕国皇帝,居然为了别国将军而要治本国宰辅的罪!任臻深吸一口气,理智回笼,又见姚嵩那副光景,心中难免又生起几分悔疚之意——可他已已经决定与谢玄相忘于江湖,此生不再相见,为什么姚嵩就那样毒,非要他的命不可?而谢玄断臂犹如凤凰折翅,更因此而沦落囹圄,其辱更甚于死! 他想到此处,便又硬起心肠,转过脸去不欲再看,只对慕容永道:“攻打拓跋珪之事暂时压下,司马元显刚平定王恭,正在得意之时,断然想不到我会出兵——” “不!”久未吭声的姚嵩忽然扬声道,“拓跋珪反迹已彰,一旦此时抽调兵力南下便会给他可乘之机!” 慕容永也不赞成任臻再次离京亲征,只为了救谢玄一人,但他知道此出头与他硬拧下去只会适得其反,谁知姚嵩竟不管不顾地又道:“臣当年曾谏拓跋珪必反,请皇上斩草除根,皇上放虎归山已是错过一次,难道今日还要再一意孤行,视江山帝国如同儿戏么!” 任臻霍然转头,瞪向姚嵩——他依旧病容苍白,形容狼狈,可眼眸之中有如火焰在勃勃燃烧,照耀着他的毕生执着与野望——他知道姚嵩也曾志在天下,如今屈于人下,却百折不饶,不曾有一刻放弃过他的追求。只是,你爱的是我这个人,还是爱我一统天下的未来与理想? 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如若朕就要一意孤行呢?” 姚嵩昂然不惧:“那臣愧为宰辅,自请离京,出镇外藩,以谢其罪!” 任臻稍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他知道姚嵩一贯气量狭小,他也一贯隐忍包容,与谢玄分开他遗憾却从未后悔,柴壁之败谢玄的舍命相救也只是让他更觉得对他不住,如今更因此受累受辱,但凡是血性男儿都不能坐视不理恩将仇报——然而他们西燕是怎么回报这救命之恩的?断人臂膀甚至夺人性命,姚嵩至今也没有一点儿后悔之意,还敢要挟他!他不就仗着他爱他舍不得他! “好!”任臻咬牙切齿,一气之下道,“拟旨,废姚嵩尚书令之位,即日出京,前往函谷关!” 慕容永一惊——姚嵩这些年来威权并重,大刀阔斧地改革燕国军政,上上下下地怎会不得罪人?只是忌惮皇帝无以复加的宠信而奈他不得罢了。如今贬官数级,调离京畿,远赴函关——函谷关在潼关以东,拓跋珪若有异动,那便是烽火燃天的最前线!而他既得罪了不少权贵,虎落平阳之下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借机使绊子来报复出气?这些事任臻岂能不知,看来是动了真火,气头之下不想复见此人,既罪不得又咽不下,便只能远远地贬了罢。 “至于亲征以救谢玄之事,朕意已决,无可转圜!”任臻扫了慕容永一眼,语气加重,隐含威慑之意。 劝阻的话在舌尖转了一转,又咽了下去。慕容永伏地叩拜:“臣…遵旨。”任臻未必会真怪罪姚嵩,只是这当口谁开口求情都如同挑衅帝王尊严与权威,如若他也与皇帝公然对抗,事态只会更难收场,唯今之计他只能退而独善其身。慕容永不无悲凉地暗道: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感情也不再单纯,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不顾全大局。 直到任臻拂袖离去,殿外的内侍们也吓地作鸟兽散,慕容永才缓缓起身,在姚嵩身边矮下身子,道:“你这是何苦。” 姚嵩突兀地笑了一声,却是惨淡至极:“叔明,从此之后,他身边便只有你一人了。” 慕容永微乎其微地一拧浓眉:“…你这是何意?” 姚嵩直愣愣地看向他,目光如炬:“那箭是特意仿制的。我再昏了头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破绽的这箭去行刺,乃是有人洞悉内情之后欲借刀杀人,这才寻机送到他的面前。” 慕容永腾地起身,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姚子峻,我慕容永不至如此!” “是吗?”姚嵩忽然哈哈大笑,声动云霄,而那一行苦忍已久的泪水终于从眼中滚落,“我们都爱惨了他——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慕容永无语地望着他,他们纠缠了十余年,谋算过、陷害过,恨不得你死我活过,到了这份田地,前尘往事是不能想的,一想便是痛上加痛。心中的那一点怒气不知何时荡然无存,他痛心疾首道:“姚嵩,你既能看穿,为何还要承认!为何还要离开!就为了和他斗这一时之气?!” 姚嵩无暇,自顾自地笑着,哭着,半晌之后他收泪起身,冷冷地道:“我说过的,只要是他,雷霆雨露我自承担,姚子峻纵使诡计多端、千夫所指,也还不屑诿过于人!” 他做的出,便不怕认,于公于私,他的确想谢玄死!他机关算尽他心思煞费,却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有七情六欲,会生老病死。任臻质问之时他平日里所有的迁想妙得都悉数忘了干净,他着魔地,执拗地,只想赌一下他在他心中是不是重逾一切—— 然而他输了。 司马元显出神地盯着沉睡的谢玄,他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此静坐了大半个时辰,张法顺脚不沾地地阖府找他,他却置若罔闻——张法顺找他只会因为西燕公然撕毁和约,征讨司马元显——是的,不为攻打东晋王朝而是征讨窃国弄权的司马元显!燕帝意图无比明显,要迫他立即交出权柄,释放谢玄。 张法顺说的清楚明白:他们靠着刘牢之的阵前倒戈才能火速平定王恭之乱,京畿内外却未必人人咸服,已有不少北府旧部同情怀念谢玄与王恭,暗中联络西燕军队,结成一派,而若西燕军队真地攻到建康城下,人心思变,只怕国都都要易手于人,后果将不堪设想!从王恭起义开始他便劝过司马元显壮士断腕当舍则舍,可他也不明白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平日里果毅刚强,谋划有度,怎么一碰到谢玄就如同疯似癫一般,死也不肯撒手。 司马元显被他说地烦了,又不能像对付王国宝一样把这最得力的帮手给砍了,只好躲到这戒备森严的小院落里,求个耳根清净。 然而,又如何能清净地下来?王恭之乱刚定,敌国战祸又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简直烦透了!司马元显皱紧了眉头,忽然伸手抚向谢玄的面颊,触手过处,一水儿的光滑细致——谢玄虽生活不能自理,然而照顾有加之下,依旧眉目如画、鬓若刀裁,下颔处也收拾地干干净净,一点胡渣都没残留,周身散发着紫罗幽香。 “其实你这样也挺好,就如大部分的世家子弟一样,养尊高卧涂脂抹粉,清清静静简简单单,多好?我乐意一辈子这么养着你。” 榻上之人面如沉水,毫无波澜。 司马元显笑了一笑,似也想到谢玄若然如此,自己怕也不会魂牵梦萦这么些年,“先生,你可知道,慕容冲为你出兵了?呵,你的靠山还真多,先是王神爱、再是王孝伯,最后是慕容冲——我护了你一次又一次,可前敌刚退,后敌又至,都要与我争抢!他不仅自己亲自带兵南下,还命慕容永的骄骑军西出剑阁,威胁益州——你留在那里镇守成都的朱龄石没有雄关天险,只怕挡不住如狼似虎的西燕铁骑——他居然为了你,宁可关中空虚,连盘踞东北虎视眈眈的拓跋珪造反都置之不理!” 掌下的呼吸还是微微紊乱了,司马元显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谢玄,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还真是情深意重,一个拼死援救连手臂都折在了战场之上,另一个干脆悍然出兵要挟我立即放人——先生,这就是你对司马氏的忠诚信义?!” 他舔了舔嘴唇,忽然一把掐住谢玄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当年分明知道那任臻的真实身份,却还要欺我瞒我;你在我的眼皮之下和他勾搭上了,我竟还懵懂无知!你看着吧,谁也不能从我手中抢走你!尤其是他!他即便倾国而出,我打不过,大可以退!退到扬州退到会稽,就把建康留给刘牢之和西燕军死磕硬拼好了!我手里的兵力足以自保,乐的看他们鹬蚌相争!你就是别想活着逃离我的手掌心!咱俩就算是烂也要烂在一块!” 谢玄的脸开始涨地紫红咳喘不止,司马元显才猛地撒手,粗喘着俯视他半晌,冷哼一声,方才拂袖而去。 谢玄没有睁眼,但他知道司马元显已动了杀心,自己只怕装不了多久了——他不想死,却也并不畏死。只是,任臻…任臻为何要在此时出兵?他虽被软禁却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也听说了拓跋珪自立北魏,反了西燕,已是情势危急了,若司马元显为了退敌而主动与拓跋珪结盟,他不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任臻不是傻子不会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却这般反常急切…难道是为了报答?还当年援助长子的那份恩情?还是…可怜他断臂身残在先,又为人幽闭在后? 他想到此处,顿时心思起伏气血翻涌,再也躺不住——他从被软禁开始便没有一刻甘心认命,然而他宁可自己费劲心机施遍手段自救,如暗中策划王恭起事,也就是不要那个人为了报恩甚至为了怜悯而抛却一切地来救他! 青骢闻声而入,见谢玄歪在榻上,浑身热汗面色赤红,便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搀住他,急道:“这是又发作了?大人莫要再忍了,小的曾见过许多贵人吃这五石散,都为销魂地求个乐子,没有人能强撑过这热焰爆体的痛苦。我这便准备寒食温酒为您行散——”原来王国宝先前送来的丹药药性较五石散还要猛烈,服用虽可镇痛宁息,发作起来也一样浑身燥热,需要寒食温酒以“行散”。谢玄虽不愿服用这如同毒品的“道门仙丹”,但司马眼线豢养了无数医士,若体内毫无毒性却也绝瞒不过去,只得断断续续吃了些许,却生恐自己上了瘾头,一次也不肯依古法寒食温行散,就怕加重药性。 因此谢玄双眼通红,却还是执拗地摇一摇头:“不必了,寒食温酒与‘银环’药性相冲相克,我行武出身,身体壮健,熬的过去。” 青骢闻言一愣,随即低眉顺目地点了点头,又拿过帕子替他拭去额上迸出的汗珠——身体壮健?或许曾经是,然而这些天来那么多毒性刚猛的虎狼之药下肚,铁打的身子都早已不复从前了。 当时明月下,任臻亦是辗转难眠。他如何不知道当今形式不宜分兵,但他做不到对谢玄袖手旁观,更何况谢玄之伤乃因他而起。在他心中,本就已觉得亏欠了谢玄,而姚嵩乃是自家人,他下毒手伤了谢玄便犹如他自己造孽害人、恩将仇报,得知真相之后怎能不更加心焦? 想起姚嵩,也不知他贬官离京之后过的如何?他太过放肆擅权,是该小惩大诫一番,只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一时气急对他动了手。姚嵩那身子骨,呵护保重尚且不及,哪里经的起一点摧残?任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目望向中天圆月——刚过了八月十五,月是分外明。此时此地的人们还不兴过中秋,庆团围,却挡不住他潮水一般的思怀与愧念。然而这份思怀与愧念过后,却必然涌起深深的失望,乃至他根本不想也无法面对心狠手辣却是他此生钟爱的姚嵩,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他只能暂时对他眼不见为净。 至于拓跋珪,他则并非为了救谢玄就真地视而不见了。拓跋珪先前的冀州会战打地已是辛苦,而如今中山虽下,但后燕残余的反抗一直没有停止,短期之内,拓跋珪应无暇东顾。至于他麾下令人望而生畏的十万铁骑,只要黄河一日不曾封冻,就一日就无用武之地;而要是仓促地大量造船渡河,北魏刚立,也根本没这份国力。 所以任臻如今孤注一掷地出兵南下,就是想尽快了结江左战事,好赶在黄河冰封之前回军关中坐镇——他甚至命慕容永再赴汉中,命骄骑军在剑门关集结,做出进攻益州的姿态也是为了达到向东晋朝廷施压也是为了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然而司马元显这样年轻气盛的浮华之辈居然沉得住气,避战不出之余,只命刘牢之率北府军在京口至石头城一带布防抵抗,一味地拖延时日。 任臻为救谢玄而来,知道北府军乃谢玄毕生心血,并不欲对其大开杀戮;而刘牢之当日为了权位投靠司马元显而出卖王恭,北府军上下将领多是对其暗生不满,对为救谢玄而来的西燕军也不怎么死命抵抗,燕军行军顺利,不日便已推进到了京口,然而再要进军便难免要与驻守京口的北府精锐打场硬战了。 正在思量如何应战,便见兀烈匆匆而来——柴壁之战中他左眼已盲,任臻后来命人打造了一副紫金镂嵌的眼罩亲自为他戴上,语带心酸地玩笑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夏侯惇了。” 兀烈身似铁塔,面如明王,再加上那单眼眼罩,威风凛凛地倒还怎有几分“盲夏侯”的英姿,然而对任臻却一如以往忠顺,低声禀道:“京口军营来人了,欲面见陛下,口授机宜。” 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心念电转间已猜出了来人是谁,也不说破,只命请来。不一会儿一个矫健的身影龙行虎步而来,果然是参军刘裕。 任臻淡淡地看着这个有过数目之缘,在北府军中一直不算出类拔萃却又总得谢玄另眼相看的青年将军,刘裕顿了一顿,立时双膝跪地,向任臻行了一个正式陛见的大礼。 任臻这才发话道:“两国交兵,刘将军偷偷摸摸地夤夜而来,就不惧瓜田李下之名?” “在下前来并非通敌,何惧之有。”刘裕不卑不亢地答道,“只是陛下兵临长江,我北府将士却不想与陛下为敌,故而在下自告奋勇甘为信使,共图大计。” 任臻命他平身,赐茶,柔声道:“所谓大计,乃为援救谢玄?” 刘裕察言观色,便开门见山道:“北府军乃谢帅亲创,他被人设计,身陷囹圄,每一位北府将士甚为不平,陛下既为救都督而来,我等愿为前驱!” “好一个念旧的忠勇之将。”任臻把玩着手中杯盏,忽而不阴不阳地一笑,“可惜朕并不相信你千方百计把那断箭送到朕面前,没有故意挑拨离间君臣的意思!”话音刚落,军帐后便齐刷刷涌出披甲武士,刀剑出鞘,将刘裕团团围住。 “朕的确想救谢玄,可更讨厌居心叵测的野心家!”任臻负手而立,“你那番作为几分为救人几分为自己,心知肚明——杀你不冤吧?!” 刘裕在刀光剑影之下并无惧色,只是缓缓地再次跪下:“我的确知道送箭一举会使陛下宫闱不宁,今夜前来也的确有在为自己打算——我不甘心奉刘牢之为主帅!谢帅被囚,北府军确然三军激愤,这才有数月之前的京口起事,欲逼东海王还政放人,谁知刘牢之阵前倒戈,陷害王恭,背弃旧主——他做都督,许多人心里都不服!而东海王权势更盛,表面上不计较上次追随王恭起义之罪,实则磨刀霍霍,已准备将我等北府宿将一网打尽,他好更加只手遮天。我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请陛下出兵!” “这么说,你——们,是想向朕借兵,分化北府,以抗衡司马元显?”任臻看向他的眼神更添深意,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道久远却沉重的人影,“刘裕,你这是要造反了。” “末将赤胆忠心,追随都督,焉有反意!”刘裕慨然道,“陛下既与谢帅为刎颈之交,难道不知末将为人?!北府军乃谢帅心血,陛下难道真想硬碰硬地打个两败俱伤,惹谢帅伤心?末将出身寒微,只愿继续效命谢帅,从未有过擅权妄想,一旦成功救出都督,自当交还军权,岂能与刘牢之一样不忠不义?” 刘裕字字慷慨激昂,又句句正中心怀,任臻听地一阵默然,不得不承认既然此次南下并非为了攻城略地,那借力打力,以晋制晋是最省时省力的救人之道。 也罢,只要谢玄能重新掌权,谅这刘裕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唯今之计,便是尽快了结南线战事,回师长安——此时关中空虚,拓跋珪却是按兵不动,可他越是平静,任臻就越是放心不下,而将姚嵩调往函谷关,虽是一气之下的小惩大戒,却也是存了一个倚仗姚嵩镇守函谷的念头——拓跋珪久忌姚嵩,短时之内当不至异动。 姚嵩又掩嘴猛咳数声,再抬头时便觉得眼前一花,连案头书牍都模模糊糊地晃动不清了,他忙低声吩咐道:“再加一盏灯!”亲兵领命,又给端过一个烛台,道:“已过亥时了,大人已连续数夜挑灯不眠,哪里还能熬的住?”姚嵩摆了摆手,继续笔走龙蛇,一面写一面还咳个不停。亲兵听着那伤心动肺的声响,益发不祥,便忍不住又劝道:“天气转凉,大人近日越发咳的厉害,必也正因劳神。函谷关没有正经郎中,还是命未央宫将往常吃的药快马送来…” 姚嵩好不容易止了咳,搁下笔望向亲兵,虽是面红耳赤,目光却寒如玄冰:“不必了。函关苦寒,却也要不了我的命,我还没那么金贵。” 这一席话出口,哪个还敢吭声,都知道这万人之上的姚大人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帝,一朝跌落云端,给远远地发配到了西燕边疆,朝野内外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的,那是多了去的,姚嵩气性发作,越发不肯露一丝怯暴一点段。 函谷关乃是去年从后燕手中刚刚夺取的一座雄关,东起崤山,西至潼津,乃是河北河南进入关中的唯一门坎,也是拱卫潼关的第一道屏障,故而姚嵩自到了此处便加强布防,日夜巡视,虽分隔燕魏的黄河依旧浊浪滚滚,但姚嵩丝毫不敢怠慢,侦骑四处,时刻警惕着黄河对岸的北魏军队。 然而,毫无异动。 北魏军队真如大伤了元气一般,在姚嵩面前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姚嵩从派出的斥候处得知,对岸有一小股军队绕过函谷,从遥津渡强行渡河,人数不过三千之众。三千人马入关中,能顶什么用?拓跋珪是傻了?姚嵩忙命人再探,却原来那带病兵之人乃是沮渠蒙逊——他自然不敢图谋关中,只是借道潼关,到凉州去——西凉叛军依旧忠于沮渠氏,他此次西行的目的可想而知。 沮渠蒙逊便如一条毒蛇,冀州会战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他的狠辣,若当真窜回了西凉却是麻烦的紧,万一死灰复燃,则西凉必乱,即便最后苻坚能够平定叛乱,也会使西燕后方不稳,若又在此时恰逢与北魏开战,便难免捉襟见肘应付不暇——想来这也是拓跋珪之计,先派沮渠蒙逊扰乱凉州,待数月之后黄河冰封,他便可挥军踏马渡河作战,将西燕拉入两线作战的深渊!想到此处,他当即给潼关守将慕容钟写了一封密函,命他务必截住沮渠蒙逊,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 然而这信有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响。姚嵩略略一想,便冷笑着明白过来:皇叔慕容恒前年殁了,长子慕容钟袭位王爵,自以为与慕容永都快要一字并肩了,又早就看姚嵩这异族之人不顺眼,如今姚嵩获罪,贬官数级,更是已今非昔比,他哪会听他的命令?何况沮渠蒙逊三千人借道而过罢了,并不敢乍胆叩关,他慕容钟坐拥麾下数万精兵,还不屑主动出击,跟着这么一拨散兵游勇死追——堪称胜之不武,赢也无谓。 姚嵩却与沮渠蒙逊是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彼此熟知对方一切的阴险狡诈,岂可坐视他从眼皮底下溜过?思前想后,他一咬牙,不再耽误迟延,当即点齐一万精兵,连夜出关西去——慕容钟不肯阻截,那便由他来追击,人衔枚马裹蹄,一夜之内便能赶上,十面围城,定要全歼沮渠蒙逊! 一夜厮杀。 沮渠蒙逊似没想到会遭迎头痛击,那三千人马在如狼似虎气势如虹的一万燕军面前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姚嵩既然出关哪里肯再放过沮渠蒙逊,当下紧追不舍,一路战至崤山余脉。姚嵩一面咳嗽,一面勒马止步,在黑黝黝的夜色中极目望去——崤山绵延,峻岭峥嵘。函谷关自古称雄,便是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扬名,谷道之中“车不方轨,马不并辔”——如此险要的地势显然已不适合再夜战追击了。 姚嵩在寒凉夜风中狠狠拧眉,又是一阵心烦意乱,气血翻涌——忙活一夜,却只是赶跑了北魏军队,还是教沮渠蒙逊给逃了!若是慕容钟肯与他配合前后夹击,又怎会功亏一篑! 他强压下喉间一抹腥甜,扬手下令道:“全军转向,退回函谷关!” 然而就在三军调头准备撤退的瞬间,一道道鼙鼓号角之声忽然刺破了黎明前的宁静,惊天动地而来!姚嵩蓦然一惊,揽辔极目而望,便见天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地袭向奔战一夜的西燕军队! 最先映入眼帘的,北魏国君的鎏金王旗,遮天蔽日一般猎猎飞展——竟是拓跋珪亲征! 第141章 黄河未冻,拓跋珪怎么会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出现在函谷关! 姚嵩浑身剧颤,险些载下马去,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几乎将他击溃——他中计了!沮渠蒙逊并非真去西凉,而是自为香饵,专为钓他这头大鱼,所图的正是函谷天险! 方才仓皇撤退的沮渠蒙逊所部亦调转枪头杀来,两军合攻,恰将燕军包了饺子。 一派兵荒马乱刀光剑影之中,副将匆匆杀过乱兵,拍马赶来,顺手将自己的头盔扣在姚嵩头上,急道:“姚大人!我们被包围了!该往哪里退!”姚嵩茫茫然地抬头,刚欲开口,斜下里忽然飞出一簇箭矢,擦过他盔上红缨,直直贯穿副将的头颅,溅出一泊红红白白的脑浆鲜血,悉数泼在姚嵩头脸之上。 刺鼻的血腥味终于使他彻底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阿鼻地狱。 厮杀惨叫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崤山战场如同一锅血肉模糊的沸粥——全是因为他这个自诩智珠在握的白痴! 从来都是他诡计多端,谋算布局,却原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 喉中腥甜再也按捺不下,他付在马背上哇地一口呕出一滩黑血! “大人!”众人一抢而上,皆是惶急无措的模样。 姚嵩死死按住马鞍不令自己显出摇摇欲坠的虚弱,他反手一下下地狠狠擦去下巴上绵延的血痕,咬牙道:“挥旗,我军向大纛靠拢,集中突围!” 拓跋珪在精锐亲卫的簇拥护卫下,在原地纹丝不动,漠然地注视着千军万马的搏命厮杀,破晓朝阳为这漫山的血色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杀惨烈戮也成了一桩赏心乐事。 “姚嵩,久违了。”他勾起唇角,平静地愉悦着:他本以为这天下第一的毒谋士有多么传奇,谁知离开长安离开了他,姚嵩也不过一介凡人!会冲动、会上当、会犹豫、会恐惧!当初自己竟然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当真可笑! 他早就知道姚嵩被驱来函谷之后,便大肆修筑战壕工事积极备战,却一直隐忍不发,让他以为黄河未冻北魏骑兵便无法渡河;又兼战船不够,也无法在短期之内大量伐木造船,殊不知他一占领冀州全境便拆了当年曹操在邺城修建的铜雀三台,将木材日以继夜地火速送到前线,趁着枯水期令魏军抱木泅渡过河,一夜之间硬是不声不响地将一万魏军在函谷关燕军的眼皮底下送过了黄河——而与此同时,那自诩聪明绝顶的姚小侯已经出关追击沮渠蒙逊去了,又如何阻止的及? 魏军气势如虹,直杀到旭日高升,沮渠蒙逊率军而来,两军会师于函谷关前。蒙逊血战昼夜,面上却毫无疲倦,反是一脸杀至兴奋的洋洋得色:“大帅英明!这姚子峻狡诈阴险,也着了您的道!” 拓跋珪已经登基为王,蒙逊一时口快还照往日称呼,拓跋珪倒不甚在意似地,只沉声道:“不。姚军败而未退溃而不散,他们至今还没放弃突围——蒙逊,不到最后关头,就不能对这头狐狸掉以轻心,你忘了当年在兰门山是如何败于姚嵩之手了?” 兰门山一役是沮渠蒙逊一生的转捩点,他害死自己的兄长夺权成功却又同时被姚嵩设计,借机逃脱,以至若干年后立国大业功亏一篑,身败名裂之余只能投靠北魏寻求庇护。拓跋珪字字句句皆如钝刀割肉,沮渠蒙逊眸带阴沉,狠戾道:“姚嵩早年被我落过毒,苟延至今也不过油灯未枯罢了,何况身处这战场之上凶险万分的刀光剑影中——今日一战我看他还如何逃出生天!” 拓跋珪没搭理这话,他有自己的主意——他冷眼旁观等待至今,就为了一战定乾坤,容不得一丝侥幸与大意——姚嵩不除,何谈大业!拓跋珪揽辔举目,平心静气地又观望了片刻,忽而转头传令魏军变阵,封锁燕军退回函谷关的道路,而欲将姚嵩逼往潼关。 沮渠蒙逊本就奇怪姚嵩如今虽能勉强维持阵型,但只要拓跋珪中军一出,大肆冲杀,姚嵩必败无疑,但拓跋珪却迟迟不肯亲自出马,还把人往潼关隘口驱赶,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他自诩出兵放马十余年,却每每猜不透拓跋珪波橘云诡的用兵之道。“潼关不比函谷,西燕经营已久,由慕容钟把守,精兵重卫易守难攻,我军毕竟只有万余,若追着姚嵩直驱潼关,就不怕慕容钟会出关相援?届时孤军深入,进退维谷的——”后半截话他咽了回去,拓跋珪却冷笑道:“我称臣西燕整整十二年,还不了解这范阳王慕容钟的秉性?姚嵩若叩关求援,他必定闭门不纳,坐视不理!” 慕容钟原就与拓跋珪交好,当年举荐其为中郎将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后来拓跋珪每高升一步,必加礼馈之,直至他裂土封王两人也没撕破脸,此其一也。 慕容钟等皇族亲贵原本广厦良田富可敌国,姚嵩当朝后,一纸均田令砍了他们十之七八的利益,又仗着圣宠屡屡向这些亲贵开刀立威,慕容钟又不是慕容永,怎会不恨这曾经大权在握的异族降臣?此其二也。 而拓跋珪自己,曾官拜西燕安东将军,做了整整三年的潼关守将:关隘内外的每一处坞堡每一座工事每一个陷阱他都了如指掌——任臻也正是顾虑这点,才匆忙在潼关以东仓促再修筑一道函谷关防线,为的就是防备北魏西来——慕容钟自然深知厉害关系,见到拓跋珪挥军而来,只会坚守不出而不敢轻易迎战,就怕拓跋珪会趁势破关而入,直驱长安,他担不起这泼天之责!大敌当前,自保惟重,此其三也。 狼烟烽火之中,拓跋珪一圈一圈地将乌金马鞭缠上自己的手腕,眼神阴鸷:“是役,姚嵩即便败了,若让他突围得回函谷关,必会想方设法断我退路!好不容易将他诱出关来,不赶绝逼死这名动天下的毒谋士,又怎对的起我拓跋珪一世英名!” 话音刚落,便是啪地一声,他金鞭扬展,鞭尾末梢猛地抽上胯下战马,惨嘶哀鸣声中,明晃晃的箭袖铠亦随之震荡不已,在烈日之下泛出一片山河血色。 任臻猛地抬头,是一片秋风落叶从天而降,正击中他的眼眶,他信手拈下,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 有甚可慌乱的?出兵放马十余年何等险境不曾遇过?何况自己如今占尽上风。 自刘裕等将反了刘牢之,原本的北府诸将不愿效命刘牢之者亦纷纷改换门庭,任臻不愿自己救人之举被误会是场侵略,借兵之余干脆抬举刘裕做了主帅,自己从旁遥控。而晋燕联军一路连捷,已经包围建康,朝廷遣使持驺虞幡而来,下诏令刘裕等人解兵自散——魏晋以来,最重驺虞幡,每至内战危急之时,便用以传旨止兵,见之者辄慴伏而不敢动。刘裕初掌大权,竟对此不屑一顾,将驺虞幡一把掷开:“东海王逾制擅权,欺凌帝室,反迹已彰,便是驺虞幡也是矫诏!”之后更传檄京师,逼令东海王还政放人,措辞之严厉远甚当日王恭起兵,一时天下为之侧目。司马元显命刘牢之留守,自己则挟持帝后宫眷,匆匆逃往会稽避祸。 任臻冷眼旁观,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前谢玄麾下的一名小小参军,其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种种手段,颇有当年拓跋珪的影子。 想到拓跋珪,他便有些沉不住气了。西燕修筑函谷至潼关防线便是针对北魏,但拓跋珪叛燕自立后便一直没有异动,却更令人担忧,他一定要尽快结束南线战事,回关中去。 任臻招来兀烈,暗中吩咐他派遣使者南下联络被招安的广州刺史孙恩——孙恩上次暂时蛰伏纯粹是因为惧怕北府兵锋,如今东晋内乱,自顾不暇,自己又对其有救命之恩,再煽风点火一番,他必会按捺不住,再次揭竿而起。 届时司马元显腹背受敌,退无可退,只能放人! 至于孙恩举兵之后会不会使东晋再堕深渊,生灵涂炭,他却无法顾及了。 会稽城内如今卧虎藏龙济济一堂,司马元显几乎把建康朝廷都给搬来此处,所不同者是他派遣出重兵将晋安帝与王皇后给牢牢控制住——他自知这种一触即发前途未卜的情势之下,没什么比帝后在手更管用的挡箭牌了。 张法顺却急急找到司马元显,告知孙恩复叛,不日即将开拔北上的噩耗。司马元显本就焦头烂额,闻言一怒之下一脚踹翻了案旁炉鼎:他自诩擅于权谋,多年以来靠着自己百般手段度过一个一个的难关——铲除异己,中央集权,平定孙恩、王恭之乱。但他一时没有能力斩草除根,却没想到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些余孽居然凑在一处又卷土重来! 张法顺不敢多说,只劝司马元显干脆迁都会稽:“孙恩当年攻进会稽大肆祸害,此地百姓心有余辜,届时必会人心不稳。而我们仰仗的‘乐属兵’也多是这三吴人氏,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而刘牢之留守建康,未必不起养寇自重之心,而我等鞭长莫及未必得力,还不如招他来此,一同守城,以定民心。” 司马元显望了他一眼:“你是让本王放弃建康,把长江南北全拱手让给那些北府叛军和西燕贼子?!” 张法顺惴惴不安地答道:“殿下,此乃壮士断腕,不得不为,至少能保后方不失——” “办不到!”司马元显的偏执倨傲的性子彻底爆发,过去顺风顺水之时他志得意满,还勉强沉得住性子,如今一遇逆境便再也伪装不了,他拍案而起,一掌摔向他曾倚为左膀右臂的智囊脸上,勃然道,“本王乃司马皇族不世出的英雄,才智不在宣武二帝之下,我已收复益州、罢黜士族,集权在握,将来还要北伐中原一统天下,你现在要我放弃百年国都建康,再次避战南逃,龟缩在这小小城池中苟延残喘?!” 张法顺捣着红肿的脸颊,沉默不答——这些话都是当年风光无限之时,司马元显被众星捧月时的恭维,听地多了,便信以为真。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就如刘邦鸿门之耻、韩信胯下之辱。而这位太过年轻却手执牛耳的“侍中相王”,显然远没有这份胸襟气度。 司马元显轰走了张法顺,余怒未消,一阵风似地又刮进了后院——他如今占了会稽郡守府衙起居,豪华程度较自己的东海王府是天差地别了,然则他一样着人收拾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院,用来圈禁关押他此生最珍视也最危险的爱人。 青骢见这位阎罗又来此地,脸色一白,刚欲试做拦阻,司马元显便已脚不沾地地轰进了房内——此时这咫尺方寸之地已不复往日幽静,而如秋雨梧桐,一派萧索。 一片昏沉无边的黑暗中,谢玄披衣半坐,静静地仰头望着窗外半阙孤月,仿佛视若罔闻,只留给那不速之客一段暧昧模糊的背影。 司马元显定了定神,却还是耐不住一阵阵的心猿意马——到了此时此地,刘裕孙恩的叛乱,刘牢之的按兵不动,张法顺的苦口婆心似乎全都消失了。 连他自己平日偶尔泛起的那一点悔恨也烟消云散。为了谢玄,值得! 他轻车熟路地翻出一只烛台刚欲点火,谢玄冷淡的声音便幽幽传来:“不要掌灯。” 司马元显忽然吃吃一笑,方才的烦躁一扫而空,他从善如流地丢下半截银烛,走到谢玄身边俯下身子,低声道:“我以为这样你会好受些…” 谢玄不动如山:“不要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司马元显伸手抚向谢玄披散而下的黑发中,忽然毫无预警地一把扯住,一字一句地道:“先生为了他不惜自残身体,拒服汤药,对我百般拒绝,就不是下三滥?!”顿了顿他阴森森地接道:“若非我已有疑心,离京之际细加抄检,还真没想到你随身带着毒药,日复一日地给自己下毒——难怪我遍请名医都诊不出你是何病症!” 谢玄被迫转头,正视着他,末了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拒绝?你有给过我拒绝的权力?先前种种自救也纯粹是看不上你这遇事只会抱头鼠窜的废物,岂有他哉?” 司马元显猛地加大手劲,迫使他仰起头来,露出那一截修长完美的脖颈,咬牙道:“好,先生既要自讨苦吃,我便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废物!” 谢玄浑身乏力被一举掼倒,神色却依旧波澜不兴,甚至连嘴角那抹讽意都不改分毫:“我朝为避祸而衣冠南渡,定都建康已介百年,却出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大英雄再次举国南逃,将长江流域拱手让人,不是废物是什么?!” 司马元显一掌摔向谢玄,随即发疯似地撕开他的衣袍,怒吼道:“都是为了你!谢玄!刘裕不惜开门揖盗与燕军合作是为你;慕容冲不惜一切用兵江南是为你;而我,走投无路也不肯放手也是为你!” 谢玄无动于衷地舔去唇边血迹,木然地合上双眼,唯有再那致命一击到来之时,他皱了皱眉,咽下了冲到喉头的那一声惨呼,没有那催情银烛的迷香,每一分破开血肉的凌迟之痛都是那样真实——躲了这么久,终究避不过,他原以为自己会生不如死会屈辱不堪,然而没有,他心里空空荡荡清清明明,往昔的浮光掠影一一闪现眼前:谢安说:“吾家芝兰玉树,使其生于庭阶耳。” 任臻说:“若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他如今这般,还能吗? 能!只要心尚高洁,百折不饶,他便还是谢家宝树,岂因陷于污浊泥潭之中便自弃于世? “疼?”司马元显喘息不止征伐不息,尤带恶意地一咧嘴:“你既不要我的柔情蜜意,要将这场好事视做刑讯,那我又何必怜惜?谢玄,我已经给了你太多的耐心和尊重,是你弃若敝屣!” 谢玄那点神识一直在往昔的峥嵘岁月与曾经的无忧时光中飘飘荡荡,至此方才回归灵台,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道:“谢某一生百八十战,何等重伤没受过?何况只是被一头跳墙疯狗咬上几口?” 随着咔嚓一声,司马元显竟使了一个巧劲儿卸了他的下颔,同时狠命地一撞到底,身下泛起了一阵濡湿,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交叠的腿股之间弥漫开来:“先生说话太不中听,那还是别再说话的好!你觉得那个慕容冲肯为你冲冠一怒倾国南下,就不是废物?告诉你,我司马元显不会迁都、不会让步,更不会一辈子躲在会稽——慕容冲得意不了多久,只要他一退兵,我就能腾出手来对付那反复无常的孙恩,还都建康,你看着吧!” 青骢溜进房内,见了一室惨象也是吓了一跳,上前探了探谢玄的鼻息,他要哭不哭地道:“谢公子,我给您找大夫去!” 谢玄一直苦捱,并未昏阙,听到这话便费劲儿地转过脸来,轻轻一摆左手,让青骢扶他起身。他单手撑住自己的下颚,却总是施不得力,只得以目示意青骢助他接驳。 青骢见他面目红肿,口水横流,一派惨淡凄凉的光景,也知他不欲人见,只得横下心来,顺着谢玄的手劲用力一合——谢玄忍着痛转动麻木的舌头,过了许久,才能正常说话:“我…没事。你可知…外面战事进展…如何了?” 青骢含着泪为他擦去腿间狼藉——司马元显平日在床上其实并不暴虐,但那点涵养一挨谢玄的边便会荡然无存,怎么折腾怎么来。既然受了这么多苦终是不免,为何这谢公子还是不肯认命顺从,还要百般刺探打听? 谢玄静静地躺在床上,听青骢断断续续地将搜集到的情报告知——他知道自己情况在旁人眼中堪称凄惨,内心却是无比平静:既然晋燕联军进展顺利,镇守建康的刘牢之也不肯拼命,只怕又起异心。司马元显却这般笃定任臻会退兵而不肯让步,定必事出有因。难道是与那拓跋珪暗中勾结,要趁关中兵力空虚之际有所图谋? 不好,若当真如此,任臻多为他羁留江左一日,他的大燕基业便更多一分凶险——但是他对任臻知之甚详,就算自己肯传出消息让他至此不管,火速回师,只怕任臻也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得想个里应外合的法子,尽快逃出生天。 不出谢玄所料,王恭起事之时刘牢之阵前倒戈,向司马元显投诚之后终于坐上了北府都督之位,人多不忿,离心者众;而司马元显赏赐不断之下有意不断削弱他的兵权,逐渐有架空之势,久而久之刘牢之又起了二心——连名不见经传的的刘裕都敢趁势而起反司马元显,还得了个忠诚救主的好名声,声望水涨船高,而他刘牢之论威权论实力,哪里不如个区区参军?! 其子刘敬宣大不同意:“父帅先反王恭而投司马郎君,如今又欲倒戈起义,而若此事得成,父帅定不甘居于刘裕之下——一人三反,何以自立?”刘牢之却以为其子素与司马元显交好而对他的劝说不屑一顾,依旧命人联系建康城外的义军,欲共同起事。 刘裕接到刘牢之的信函几乎是笑出声来,曾几何时威名赫赫的江东虎刘牢之已不自觉地与他平起平坐地打起商量来了,而经此一事,刘牢之的威信在北府军中必会降至谷底,而他就可水涨船高了!刘裕满心想要应承,任臻却一口拒绝,借机敲打道:“刘将军若为军权威势考虑,自可将刘牢之纳入麾下,然此举定必激怒司马元显,若他再次挟持帝室一退再退,我军还要追到何时何地?!”刘裕羽翼未丰,没人保驾他也翻不起这滔天巨浪,因而生怕任臻急于撤军便不管他,幸亏他是最能委曲求全蛰伏待命的,便依从任臻之命,表面上不接受刘牢之的提议而与其对峙于建康,以麻痹司马元显;任臻则率小股精兵绕道南下,前赴会稽,伺机救人。 于是孙恩刘裕两线夹击之下,司马元显僵在原地,更是苦不堪言,每天忙地分身乏术,只得一道道书信地向北魏求援,以迫燕军撤退——谁都知晓,此时此刻,拼的就是谁能一口气撑地过去,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然而北魏方面如石沉大海一般,今日江州庐阳又被孙恩军攻陷,司马元显正大发雷霆之际,会稽城忽然画角声起,响彻云霄——是军情告急! 司马元显大吃一惊,会稽深处腹地,毫无先兆之下何来军情!他夜登城楼,往下俯瞰,顿时傻眼,怔在原地。 夜色浓浓,任臻披战甲,跨名驹,冷冷地抬头望着他,身后是披挂整齐的精兵战阵,扯地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 任臻一展长枪朗声喝道:“司马元显,释放谢玄!” 过了许久,司马元显哈哈一笑:“陛下果然英雄多情,不惜以身犯险,悄无声息地摸到会稽城下——只是本王脾气不好,最恨有人威胁,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任臻冷冷皱眉,长枪顿地,战鼓声起,伴随着千军万马惊天动地一般的呼啸叱喝与金戈铁马之声,晋军中稍微胆怯的腿已先软了。司马元显也微退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还有谢玄这一人质在手,又何必惧他!谁知就在此时,张法顺忽然匆匆上楼,,,面如死灰地看了司马元显一眼:“大王,后院出事了…” 司马元显余怒未消地转而瞪他:“谢玄?他又怎么了?发病了?服毒了?”张法顺哭丧着道:“谢玄劫持了帝后,已到城门!” “不可能!”司马元显吃人似地怒吼一声,“他武功尽失的一个废人,严加看管之下怎么可能逃出重围,挟持帝后!” “是青骢做了谢玄的替身!”张法顺急道,“待我等发现之时,何无忌已率部分乌衣营的将士救走谢玄冲击行宫,硬是劫持走了皇帝皇后!” 司马元显神色狰狞,俊秀的脸孔已深深扭曲:“好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原来他这些天的示弱全是伪装!” 谢玄在城门内昂起了头,隔着未尽的硝烟遥遥望向司马元显。他知道一墙之隔,他在等他,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如沉水,一丝一毫的波澜都不敢有。 司马元显狞笑道:“先生不是自诩忠臣么?怎么为了自己逃命不惜劫持帝后?燕军兵临城下,你的靠山来,你大可让他们攻城屠城啊,让你我与晋室江山一齐灰飞烟灭!” 王神爱缓缓地青鸾车内步出,袅袅婷婷地站到了谢玄身边。她抚向谢玄空荡荡的一侧衣袖,忽而一扯嘴角:“六哥,小妹最后送你一程。” 谢玄刚欲说话,王神爱忽然投身入怀,搭住他的左手扼住她的脖颈,而掌中赫然多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手间用力,匕首入肉,渗出丝丝缕缕的红痕,她望着司马元显冷冷一笑“司马元显,若本宫一死,你就坐实了逼迫帝后的罪名,再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必成千夫所指的皇族逆子,身败名裂!” 司马元显与谢玄齐齐震惊住了——王神爱是认真的!她早已生无可恋,为了送谢玄出城她可以眼也不眨地自戕而亡! 强敌在外,乐属军本就战力不高,他若公然逼死皇后,当真是丧尽民心,再难东山再起! 王神爱扭头,深深地看了谢玄,眼神如古井无波——这是他与她第一次在人前相拥,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原来,是那样宽厚而灼热的胸膛。 她笑了一笑,一道幽静的女声在夜空中响起:“皇后有难,三军卸甲!” 任臻神情紧张地盯着黑黝黝的会稽城门,城内密谋他本就有份筹谋,此刻却依旧无比紧张。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他不知道,只是在城门沉沉开启,那道依旧翩然的身影率先映入眼帘之时,他一颗心才从喉咙口吞回了脏腑之间。 终于…他救了人,偿了情,不管将来如何,他也再无遗憾——谢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燕军阵地,一如往昔的眉目英俊长身玉立,唯有衣袖空空,在秋风中不断飘荡。 任臻心中一阵翻江倒海,都是因他之故,谢玄方有此祸——他想,自己此生此世,皆难辞其咎,只怕对面为友都有愧于心——原来这才是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江湖。 二人遥遥相望,心有灵犀,都知道事已至此,彼此之间,再也回不到往昔了。 任臻定了定神,缓缓地驱策战马,向谢玄跨出一步——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先护他平安! 然而就在此时,燕军阵中忽有一骑风驰电掣般地追来相阻,兀烈滚鞍下马,一把匍匐在任臻马前,久久未曾抬头。 任臻大为惊诧,连声喝问,兀烈忽然抬头,已是泪流满面:“陛下,拓跋珪突袭函谷关,围剿姚军三日三夜,姚大人——殁了!” 任臻微微一晃,忽然大叫一声,载下马来!众人一哄而上,见他鼻息忽无,面如金纸,俱是吓地魂飞魄散,兀烈猛掐任臻人中,方才使他缓过气来,任臻颤巍巍地张了张嘴,却声嘶力竭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化做一道泣血惨呼—— 子——峻!!!! 第142章 一乘雕龙画凤的八宝琉璃车在朱雀桥停下,从里面依次步出三个衣饰华贵的男子。为首之人年少俊美,神色倨傲,一派贵胄王孙的气度,一壁走一壁对身后的人道:“你大老远将本——将我拾掇怂恿出府,若是不值,我治你的罪!”紧随其后的中年男子斯文清瘦却满脸谄色,挤眉弄眼地笑道:“在下好容易张罗到的销魂之处,定必能一解郎君多日之烦忧。” 最后一个下车的青年男子晃悠悠地跟在竭力邀功讨好的王国宝身后,眼角还带着一丝惫懒,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的一闪精芒——这王国宝论出身也不比王恭谢玄等人低,怎的就这么适合当个拉皮条的?不过也是,这些天来司马元显因为设计陷害谢玄未遂,反被将了一军,搁置了自己募集新兵的扩张计划,确实心情烦闷,作为最有眼力界儿的忠奴一枚,王国宝心急如焚,怎会不变着法让自己主子开心一下? 那桥边早有另一行人在候着引路,任臻回头望了一眼那似乎寻常不过的朱雀桥,这数丈石板,一边是秦淮河,一边是乌衣巷,隔绝出了天上人间。想到了乌衣巷中的某人,任臻便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他虽为结盟之事而结交权倾朝野的司马元显,实则对谢玄更是惺惺相惜,所以虽然立场迥异,自己还是在那夜宫宴之后出手相助,将误中春药的谢玄给带出宫去救治,谁知…想到自己那晚上的所作所为,任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谢玄这么别扭到家又清高到死的男人,什么风华无双气量海涵,全他妈装出来的!救人一命还被他嫌弃鄙夷忙不迭地划清界限,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任臻一怒之下与谢玄彻底翻脸,俩人如今对面相逢都是如同陌路无话可说,殊不知任臻表面上八风不动,心底颇想将高高在上的谢大都督拉下马来痛殴一顿,看能不能彻底击溃他高傲的面具。 任臻一面腹诽,一面跟着前面的人转过通幽曲径,果然别有洞天,一处白墙乌瓦的精巧院落映入眼帘。一推开门,便是满目清绿,参天古树之间,一股紫罗花香扑面袭来。司马元显出身皇族,见惯了朱门玉台,倒是颇为欣赏这份别致,扭头对王国宝赞许地一颔首,他率先迈步入内,院中霎时涌出数名华服少年,花团锦簇地围上了司马元显,莺声燕语地跪下请安,而后现出一个与众小倌迥然相异的清瘦男子,信步而来,朝司马元显俯身一揖,宽袍广袖,翩翩欲仙,虽出身风尘却自有几分清华——赫然便是自己早先送入西府中讨好司马元显的青骢。不过数月不见,自己发现的这块璞玉倒是被王国宝调教出了更甚一筹的正茂风华。 司马元显性好南风,无人不知,这便罢了,任臻闻着这紫罗花香,望着这英俊青年,脑海之中不自觉地便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 任臻甩了甩头,磨着牙心道:自己性子疏狂,又没有司马元显的特殊嗜好,绝看不上人别扭欠揍,若是真遇谢玄,自己估计还是更想掠起袖子和他干一架来得爽快。 司马元显果然大为满意,被簇拥着登堂入室之后,众人之中只有姿色最为顶尖的几个小倌儿得以留下伺候,其余人等退出屋外,吹拉弹唱,奏出那婉转缠绵的靡靡之音。司马元显惬意地屏风榻上伸长了腿,立即便有人倚到他身边为其捶腿捏肩,更有一名绝色少年偎入怀中,俏生生地奉上一盏雨前龙井。司马元显就着他的纤纤素手啜了半口,这才惬意地吐出一口气来,看向任臻:“本王近日烦闷,至此才一扫而空了。” 任臻身边也依偎着一个雌雄莫辨的少年,他伸手揽住了少年一双薄肩,在丝竹之音中笑道:“此处果然忘忧解闷,世外桃源,都是王大人用心劳力之功。” 王国宝赶忙逊谢,正在继续大拍马屁之时,青骢已捧了一只雕金托盘入室上前,柔顺地在司马元显膝边跪下,司马元显见其上摆着一注温酒,数碟寒食并一盏剔透莹白的小小瓷盅,便伸手抬起青骢的下巴,要笑不笑地道:“大白天的,你就让本王吃这个?” 青骢早被训练得宜,对着司马元显的调笑也是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轻声淡语地道:“聊以助兴罢了——殿下不想?” 司马元显轻佻地瞟了他一眼,拈起玉白瓷盅里的几颗红丸,悉数抿入口中。青骢忙奉上温酒寒食,一面揉着他心口柔声而笑:“殿下也忒贪心,一会儿可要好生发散才好~” 任臻知道这是在服食寒食散——此药性子霸道,服用者浑身燥热,性发如狂,乃是一味会逐渐上瘾的春药,源起于顾影自怜的傅粉何郎(注1)而流传于天下,风流名士无不喜欢辅以此药以显“床第雄风”。 另有人将五石散转奉于王国宝与任臻二人,任臻装作没看见,借故搂住身边小倌,等不及似地偷香窃玉一番,只啃到了一嘴巴红红白白的胭脂水粉,堪称苦不堪言。他心里自我安慰道:总好过吃这些使人上瘾发春的五石散吧?也不知道这时代的人是怎么了,不分南北老少,一个二个前赴后继一掷千金地服食这种类似毒品的药丸。 司马元显已是俊脸微红,汗出如浆,他一面摊开双手,任青骢等人卸去他的外袍,一面却打量着任臻,挑眉道:“难道任兄不好此道?本王听说在长安贵族之中,五石散也是风靡一时,千金难得的稀罕物啊。” 任臻强笑道:“殿下果然耳聪目明。”眼见司马元显一瞬不瞬地盯紧着他,目光中隐含探究之色,任臻只得捻起一颗丸药,在鼻间嗅了一嗅,陶醉地道:“果然上品。”心一横,眼一闭,他壮士断腕般一口吞了下去。 任臻生平第一次“嗑药”,没一会儿便觉得气血沸腾,丹田里似燃起一股炽焰,烧地他坐立难安。身边伺候的少年忙挟了一箸凉食喂了过去,抚着他的胸口娇笑道:“大人心如擂鼓~”任臻生怕司马元显还要看他“光盘”,赶紧捉住那少年的手,放在嘴边一吻,调笑道:“都因卿叫人魂授色予。”又扭头对司马元显道:“殿下,在下恐失礼人前,可要先行告退了。” 司马元显哈哈一笑,亦拄着两个少年起身,挥了挥袍袖:“都各自散去行乐罢~” 任臻巴不得这一声,刚搂着小倌到了僻静厢房内,他便无力地瘫在榻上,面红耳赤,连喘气声都不对劲了。那少年净手焚了紫罗香,重新倚到任臻膝下,开始剥他的外衫,莺歌燕语一般地道:“奴婢助大人行散~” 任臻闻着那丝丝袅袅的香气,又有那柔弱无骨的手轻车熟路地在他身上四处点火,脑子里便是一热,烧成一片沸腾了的粥。混混沌沌中他强撑着挥开少年的手,喘息着一指门外:“退下,打一盆凉水来。我一个人在此暂歇即可。” 小倌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任臻大汗淋漓,眼中却尤是清明,显然并非随口一说。他自是知道跟着司马郎君来的都是非富即贵,任臻方才表现的也正如一个惯于风月的贵介公子,可为何他既是服了五石散却又不肯行乐? 任臻见他呆在原地,便加重了语气,低声喝道:“下去!” 那小倌被他的气势唬了一跳,不敢再留,匆匆依令。 待四下无人,任臻才脱下已被汗水浸湿的衣服,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就连下半身也濡湿一片,那蛰伏已久的阳物在药性激发下已是勃然而起,贴着下腹,被湿透了的亵裤紧紧裹着,带着张牙舞爪的狰狞。 任臻低头苦笑了一下,浸湿了手巾开始为自己擦身——五石散既为助兴行乐,毒性便有限的很,只要发散出来便无大碍。然而冰凉的水汽沾身却只能带来一时半会的舒爽,过后则是更为火热的空虚。 男人对情欲的忍耐性基本为零,任臻又试了数次,最终挫败地将手巾一摔,认命地跌坐回榻,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小兄弟,随即也像被自己那物的温度给烫着了手一般缩了回来,鬼使神差地凑到鼻端一嗅。 欲火燎原,任臻受不了地仰躺下去,闭上双眼,双手握住阳物,就着滑腻的水声开始上下套弄。空气瞬间变地火热,就连淡雅的紫罗花香都能催情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嗅着,浑身肌肉绷紧,沁出星点油汗,脸上露出压抑而又渴望的性感表情。 他确实是欲火焚身,但他受不了与空有姿色而毫无感情的人交欢,宁可一个人自渎。离境半年,他疯狂思念着子峻叔明大头…纵使他们韶华不再,姿容不复,然而一颦一笑皆能牵引身心,水乳交融相濡以沫,这才是做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任臻睁眼,朦朦胧胧间见到慕容永抬腿上榻,勾起了他的下巴:“想我了?”任臻结结巴巴地道:“叔明??你不是还在汉中——” “只想着他,就不惧我生气?”另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却是苻坚自身后搂住了他,“小痞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任臻正欲说话,慕容永却已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住了他,唇。舌交缠间,他已不着寸缕,背后是苻坚宽厚的胸膛,任臻仰着头靠在苻坚的颈窝里,气息滚烫,言不由衷地道:“别…有人看…” “你还怕人看?”却是姚嵩巧笑嫣然地站在床头,眼中带着一丝促狭。 任臻呻吟一声,红着脸,伸手去捉姚嵩的手:“子峻…” 慕容永不满地咬了咬他的嘴唇,随即俯下身去,热情的吻一路往下,直到那勃发的热源被一下纳入口中——任臻猛地抽搐了一下,仰起头,闭上眼,叫地都变了调。 另一条舌头趁势而入,粗实有力,一如其人,活泼泼地缠上了他的。任臻被上下夹攻,大量的唾液从唇角淌下,他失神地喊了一声:“大头!”身下便被慕容永报复似地轻轻一咬,他抖着腿根,忍不住泄了些许。 叔明吐出通红柱身,有吮住顶端不放,含含糊糊地道:“味儿真浓。憋狠了?”苻坚坏心眼地将他双腿抬高,露出后面更隐秘的一处秘穴,探出两指揉旋着进入,搅了一搅,在那水声之中低沉一笑:“真是憋得狠了,你给查查。” 慕容永心领神会,唇舌直转而下,毫无犹豫的顶入穴中,果似咬破了一只成熟蜜桃,汗水四溅,任臻直着脖子,闷声喘息,难耐地反手勾住苻坚的脖子,与他缠绵悱恻地接吻,而胯下那物更加直矗矗地挺立着,从顶端不间歇地淌出水来。 姚嵩笑容不改,上前俯身,轻轻巧巧地握住了那烫的吓人的柱体,极富技巧地套弄不止,慕容冲的舌尖已顶弄到低,极速勾挑着内里最敏感的那一处软肉,任臻嘶声大叫,挣开苻坚禁锢的双手,猛地夹住了慕容永的脑袋,脚趾蜷缩挣动,下腹亦抽搐不停,头部颤动,眼看就要一泻千里,姚嵩却眼明手快地在任臻即将登顶的瞬间一把掐住了要害,他伸手解开发带,一头如瀑黑发披散而下,掩映着他妖异而俊秀的脸孔,他舔了舔唇,将发带绑在了根部,又伸指颤颤巍巍涨地可怜的茎体,戏谑道:“总管不住这根东西,便只能我来代劳了。” 姚嵩尚绯,赤色的发带映着浓密的耻毛,一层层地困绕着紫红色的阳具,说不出的淫靡动人,看得大家都是呼吸急促。 苻坚吞了口口水,自后方再次扳开任臻的双腿,一阵衣裳摩梭之声后,硕大灼热的硬挺便啪的一声拍在臀上,划出一道湿迹,滑滑腻腻地戳上了那处关窍,慕容永却抬手一拦,舔了舔湿润的嘴唇道:“先来后到。” 苻坚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总算没再进入,反而将两条腿竖地更高,分地更开,他含吻吮吸着任臻的小腿肌肉,一面催促道:“那你就快些。” 慕容永沉默地起身,胯下阳具已是高高翘起,硬地不行,他微一俯身,不须任何辅助,坚硬无比大的肉棒就直直地缓缓地插进了高热的肉穴之中,捅出了一片水渍。 因为姿势,任臻将这过程看得分外清晰,不由面红耳赤地闭上眼,苻坚的吻自腿间游走而下,猛地含住了他胸前两点,微微扯起,尤磨着牙道:“被…干得很爽?”任臻发了疯一般地点头,吟声不断,他被绑住的阳具随着慕容永一记猛似一记冲撞而在肚皮上晃动不已,姚嵩在旁看得情动至极,忍不住凑了过去,伸手托起沉甸甸那副囊袋一面把玩一面纳入口中,另一手则滑到一片淋漓的股间摩梭片刻,准确无误地顺着慕容永抽插间的隙缝一点一点地挤了进去。 慕容永嘶了一声,停了动作,拧眉道:“子峻别闹。”姚嵩探出舌尖轻点顶端铃口,勾出不少透明的精水,他撇过头,忽然顺势添上慕容永的腿根,任臻的阳具与慕容永的胯下顿时牵连起了一根银丝,姚嵩又不轻不重地咬了咬慕容永的腿肌,嘟囔道:“还不射,我等不及了…” 像是一记冲锋的号角,慕容永猛然挺腰发力,加快了频率大肆征伐,急速的拍击声和着濡湿的水声将满室春光渲染地更为情色,片刻过后,慕容永尽根而没,顶入最深,双掌亦死命摁住了任臻的臀瓣,背肌收缩,臀肌抽搐,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咆哮。 任臻被那股热流烫的浑身痉挛,已是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须臾,慕容永慢慢地放松肌肉,又小幅地挺动数次,才不舍地将半软的阳具抽了出来,又带出好一泊湿淋淋的浆液来。 任臻失神地仰着头,剧烈地喘息着--他阳物高举,依旧没射,但后庭的高潮如惊涛拍岸一般绵延不绝,那销魂滋味竟不比前头逊色。姚嵩却在此时侧头,与他耳鬓厮磨时还不忘托着被五花大绑的那副物件玩弄,右手捏住触感细腻的囊袋不断滑动,他舔着任臻的唇角:“这么没用?这里头的东西也用不着了?” 任臻被激得浑身一颤,一时间也顾不得手脚发软,他一跃而起,猛地将姚嵩扑倒,哑声命令道:“解开,我干死你!” 姚嵩眯着眼笑得像头狐狸,他搂住任臻的脖子,往下一拽:“不要,就这么来--我怕你早泄。” 任臻是激动地狠了,竟真地不解开发带,就这样迅猛无比地俯身冲入!姚嵩闷哼一声,屈膝缠上任臻的健腰,鼓励似得紧紧一夹。任臻只觉得自己如被吸入了一只温暖潮湿的肉壶之中,泥足深陷而欲罢不能,只能拼了命似得冲锋陷阵,将床榻整出了动地山摇的动静,连股间濡湿发红的幽穴也随着他大力的动作而时隐时现。 又一道温暖的气息包裹了上来,苻坚从后抱住了任臻的肩膀,头一低便叼住了他的脖子不住吸吮咬噬,任臻正干到最要紧处,浑身血肉喷张,敏感的不行,便本能地扭腰欲避,粗喘道:“大头,等等,等等再…” 苻坚从善如流似地离开了他的脖颈,却一路绵延而下,顺着他的脊梁骨来到腾挪不已的臀部。苻坚近距离地盯着被油膏浆液弄地一塌糊涂的股间,眸色一暗,伸舌便是一舔:“我偏不愿再等。” 苻坚绝少任性妄为,但一旦说了,便定必不管不顾地做到底。任臻看不见背后光景,却无比清晰地感受那道滑腻的触感,活泼的舌头钻入后庭,勾挑挑钻无所不为,登时崩溃地大声呻吟起来,仰高了头,眼角泌出生理性的泪水。苻坚挑逗够了,微微撤出,整个人倾覆而上,以紫胀灼热的硕大在任臻的入口处不住磨蹭,时不时还轻轻地画着圈,吐出滚烫的气息:“小痞子,想不想我也进来,恩?要不要?” 任臻只觉一阵奇痒自尾椎窜起,前头的肉洞也似一张小口,紧紧地吸吮,软软地挤压,湿湿地翻搅,他再也忍耐不住,双肘撑地,压在姚嵩身上如发情的公狗一般快速而狂猛的撞击,一面扭动腰胯,哑声嘶吼:“进来,大头,干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火烫的阳具便一举顶入,势如破竹地直插而入,到底之后,苻坚停了动作,缓缓吐出一口忍耐已久的浊气。 就着先前润滑,任臻并无不适,只是苻坚太过雄伟,尽根到底之后,便如打进了一只巨大的木楔,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原地一般只能瘫软喘息。 姚嵩不满地搂过任臻,在他耳垂泄愤似地一咬,一双妙目,却是瞪向苻坚。苻坚微微一笑,俯下身去,越过任臻抵上姚嵩的额头,低喃道:“放心,有你爽的…” 话音未落,苻坚便猛地发力,腰胯如永动机一般不停撞击,一记狠似一记,一下快过一下,带动着任臻也身不由己前后抽插,因苻坚魁梧结实兼力气够大,那翻隔空操弄的滋味竟然比任臻毫不逊色,姚嵩略带不甘地瞪大了眼,却确然舒服地说不出话来。 如此弄了上百回,三人相连的股间俱是一片淋漓不堪,姚嵩身子秉弱,被干地双眼失神,面染酡红,全身时不时地微微一颤,至此已是受用不起了,他猫似地哼唧道:“不要了,让我射…”一双手已经绕到身下,握住自己的勃起套弄不止,任臻也没好到哪里去,发髻散乱,气息滚烫,却还要使坏,报复似地捉住姚嵩的双手高高举起,坏笑道:“用后面射。”说完下体用力,再次重振旗鼓冲锋陷阵,只是攻势愈猛,啪啪的臀肉拍击声清晰响彻。 姚嵩左扭右摆地似欲挣扎,却不知是突然被干到了哪一处关窍,忽然腰间剧颤,一股丰沛的汁水股间猛地溅出,却又被滚烫的肉棒毫不留情地再次塞入,出出入入地翻搅成乳白的粘液顺着大腿不住地淌下,姚嵩长大了嘴,失水之鱼一般大口地喘息,下腹一抖,竟是生生被操射了,足足有六七股,他一面射一面哭叫道:“要死了么…混蛋!” 任臻满腔怜爱,刚欲低头与其唇舌相就抚慰一番,却冷不防觉得身后一股大力将他抱离,向后仰做进一个宽、厚、火、热的怀抱之中。 任臻闷哼一声,盖因姿势变化,苻坚那物更深地插入体内,几乎要捅破他的肠道了。 苻坚扳过他的脑袋,深深地接了一吻,低声命道:“专心点。”随即打开他的双腿,挂在自己坚实的臂肘之上,同时臀肌用力,开始自下而上地顶弄--这个姿势,让任臻如风中扁舟,只能身下不由己地随着惊涛骇浪上下飘摇,但搁在腹上的那副通红的物事却因此更显精神,随着苻坚的动作,直矗矗地来回晃动不已。 “大头,大头…”任臻摸索着向后按住了苻坚的脖颈,触手火热,肌肉虬张,显然也是激动狠了,苻坚适时地低头,两人又交换了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苻坚动情地望着任臻,忽然道:“小痞子,我带你升天。” 任臻正自不解,苻坚抱着他仰躺在榻,膝盖大大地加开他的双腿,突然胯下使劲,挺腰进出,一次比一次用力地向上狠命顶弄起来,毫不留情地直插地稀软的穴中喷溅出大片大片乳白色的淫液,床榻上一片狼藉。 任臻被操地门户大开,忍不住失声大叫,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胸膛脖颈面颊上俱是一片情欲蒸腾的嫣红之色。 正在此时,任臻忽然觉得有双一双手解开了他阳根上的束缚,任臻勉强睁眼看向来人,却是震在当场。 谢玄手中正攥着那条被浸地湿透的发带,别有深意地瞥了任臻一眼,而后忽然送到鼻端轻轻一嗅。与此同时,苻坚似不满他的分神,突然发难,巨阳耸动,下下全往那最酸软最不堪的那一点招呼,任臻崩溃地喊了一声,自暴自弃闭上眼去,双手开始急速套弄自己已憋地快要爆炸的小兄弟。 谢玄却躬身上榻,挥开任臻的双手,自己接替了这份美差。掌心里的事物烫的吓人,冠沟铃口处不间歇地淌下透明粘腻的液体,混着股间翻覆而出乳白浆水,悉数流入谢玄的掌心。 他好奇似地看了看掌心液体,又盯向那不堪至极的接连之处,也不知怎的头脑一热,他俯下身去,含住顶端,销魂蚀骨地重重一吸-- “啊!!!”任臻双腿蹬动,小腹剧烈颤抖,直指上天怒发冲冠的阳物猛地一抽,射出一大泊精液,随后又断断续续射出了十余道,悉数打在谢玄英俊的脸上,甚至连乌黑长发上都溅上了淫靡的白斑。 任臻觉得自己已射了个滴涓不剩,而然臀间一紧,他感觉到身后一股丰沛的热流劲力十足地打在谷道深处,又被贪婪的肠壁吞食殆尽。苻坚粗喘着伸手握住任臻半硬的鸟儿,又顺着茎棱揉捏数下,将最后一点残精挤出,全涂抹在了谢玄红润潮湿的嘴唇之上。 王国宝伸了个懒腰,浑身惬意地步出房门,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飞快地一闪而过,他赶忙推开身边的小倌,叫道:“任兄,哪里去?殿下还没完事呢?” 任臻如同落荒而逃一般头也不回地答道:“咏真观!” 王国宝呆了一下,奇道:这任臻从来不信劝人清心寡欲的老庄之学,怎么好好地找乐解乏到一半突然闹这么一出? 据说,任臻当日出城,彻夜未归,在咏真观的三清神像之下,无比忏悔虔诚地念了一晚的《道德经》。 注1:傅粉何郎:指的魏晋名士何晏,他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汉少帝何太后的侄孙,也是魏武帝曹操的继子,姿容俊美仪态如仙,宠惯一时(想歪的拉出去面壁)。“顾影自怜”说的也是他被自己的美貌倾倒,因而为其后的曹丕与曹睿不爽,明帝曹睿因他面容细腻洁白,宛若涂粉,便特地赐他一道热汤面当场吃完,何晏吃了大汗淋漓而肤色愈加细白,众人这才信他天生丽质,遂称其为傅粉何郎。 第143章 兀烈跪在榻边,听背后传来一道询问的声音:“今日如何?” 那是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官复原职的谢大都督在忙了一天之后,终于得空来探问一下已经病糊涂了的燕国皇帝。 兀烈背对着来人,红着独眼,一声不答。他是个没有来历的杂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家国与忠诚,当年占着身材高大和悍不畏死,从一群脏兮兮灰扑扑为口吃食能操刀杀人的马奴中选入虎贲营,跟着皇帝东征西讨无非也为挣个军功出人头地再不用挨饿受穷。他跟着的不算个顶好的主子,从来刚愎自用,自有一副城府心肠,除了极亲近的人,听不得属下一句劝,发起火来还会上鞭子一顿好打,但平日里又从无架子,很肯对他们这帮心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十年过去了,他落下一身伤痛,瞎了一只眼睛,然而他最记得的,却是长子城内他们弹尽粮绝孤立无援之时,任臻凶神恶煞的一句恐吓“你若敢死在此处,朕绝不会当你是为国尽忠,绝不会赐你死后哀荣!”荣华富贵是他毕生追求,果然吓地他起死回生,豪情壮志地打算跟着自家皇帝,打下整座江山。 然而就这么三五日的工夫,就仿佛天崩地裂了。 北魏攻破函谷,姚嵩战死沙场,皇帝自闻噩耗,坠马受伤之后便似被魇住了一般神志不清,镇日昏沉,药食不灵,开口就说胡话,已是不能理事了。 河西王慕容永匆忙从汉中退兵,以保关中不失;然则关外将士浴血而得回来的大片土地已悉数沦陷;自己的数万虎贲军则群龙无首,滞留于此,仿佛陷进了一滩泥涂之中,进退不得——就是为了救一个谢玄! 谢玄上前,俯身查看,任臻刚歇下,面色苍白,眼下泛青,形容枯槁地个了无生气的将死之人。 兀烈挥开他的手,硬邦邦地道:“皇上进不了食,偶有半醒不醒的时候,都是喂多少,呕多少,只连声地叫‘子峻…’” 他不傻,有些内情纵然不能洞悉,却也猜的出几分。先前对谢玄舍命援救长子他也曾心存感激,然而从任臻不管不顾为其悍然出兵开始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他对谢玄就全然只剩恨了,如今他是波澜不兴地重掌北府兵力了,而任臻却半死不活地卧病在床——真是祸水!若非一丝理智提醒他如今战乱刚过的江南大地还需要这位断臂都督稳定局势,他简直恨不得能饱以老拳。 谢玄闻言顿住了手,缓缓收回,一言不发地看着榻上光景惨淡之人,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会稽没有良医,还是带他回建康,召集御医会诊为好。” 兀烈一愣——他知道谢玄已经稳定局势,迟早要“护驾”还京,怎么听他的意思是预备把他们大燕国的皇帝也给一并挟往建康去?登时拒绝:“我军上下,可奉皇上万全,不劳都督!” 谢玄娓娓而道:“现在北方情势大乱,尔等军心不稳,你一个副帅就算镇日伺候在他病榻之前,也于事无补。”这话是让兀烈尽快出面稳定南下的虎贲军的军心,然则如今任臻是病糊涂了,掩耳盗铃一般地拒绝所听闻到的一切噩耗,谁都知道这是个心病,若挣不出来,仙丹妙药都是无用,还不知道要拖上多久,当今局势瞬息变化,他如何敢将人交给谢玄?他一咬牙,摇头道:“没人能带走皇上!” 谢玄平平静静地瞥了他一眼:“阿史那将军,本帅不是在于你商量。” 兀烈忍不住大怒,起身喝道:“都督欲兵戎相见?!” 床榻上形容枯槁之人似被惊动了一般,发出一丝不安的呓语。谢玄颦眉,坐在榻边安抚性地拍了拍任臻的手腕,任臻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攥住了谢玄的手指,终于又平复了下来。 “西燕东晋,永为友邦,况且你们如今劳师远征又群龙无首,我何必在自己的国土上与你们开战?”谢玄转向兀烈,冰封一般的眼神出现一丝裂变,“何况,我怎会害他?” 兀烈顿时语塞,俩人间的种种牵绊,瞎子都看的出,梗着脖子与其僵持半晌,他还是败下阵来,做出让步。 不日,谢玄果然率北府军簇拥圣驾还都建康,兀烈则领燕军紧随其后,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启程北上,脚程必定缓慢,但谢玄与所有晋朝有史以来平定大乱后便急于入京秉政的权臣不同,不肯舟车劳顿,每天只行军半日必定扎营休整,生怕累着了一般。 谢玄将任臻安排与自己同车——这乘车驾乃是司马元显先前“迁都南下”之时所用,十分阔敞且舒服,正好用来安置病员。 偌大的车厢在行进中也依然四平八稳,岿然不动,亲兵奉进汤药,谢玄略一点头,挥手命他退下,而后伸出左手,别别扭扭地执起勺子——他生平没有伺候过人,何况如今失了一臂更是不便。他费劲儿地舀起一勺,试探地给任臻喂了一口,任臻牙关紧咬,黑褐色的汤水全冲嘴角淌了下来。谢玄赶忙丢开勺,抬袖轻轻为他拭去下颔水渍,定定地望着他出了许久的神,他忽然伸手端起药碗,悉数泼到窗外——反正跟随司马元显的这班巫医都是修道精于为医,如今进奉的汤药多半不是对症治本的,怕也是煎化了什么“仙丹”,利用霸道的药性来激发他的神智醒转,不吃也罢。 其实这样,忘却烦扰,彼此相对,默然寂静,也挺好的。 这个年头如迅雷一般疾闪而过,谢玄耸然一惊,暗骂自己荒唐,此时听得帘外响动,有亲兵在外禀道:“都督,刘大将军亲来接驾。” 此处刚到阳湖,离建康还远着呢,刘牢之却巴巴地赶来迎接,多半是因曾经党附司马元显而心中不安,想来探探虚实。谢玄收敛心神,恢复常色,吩咐道:“扎营之后,带他见我。” 谢玄有意慢待,用完膳才慢条斯理地踱了过来,刘牢之果然是含羞带愧地亲自来请罪了,一见谢玄便双膝跪地,一张紫膛脸低垂着,看也不敢看这上峰一眼。谢玄轻轻快快地上前弯腰,单手一揽,便将这铁塔般的壮汉抬了起来,平心静气地道:“道坚,不必如此。” 刘牢之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从小就敬畏谢玄,哪怕他现在落了残疾,脚步虚浮,气力不济,精神已大不如前。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辩解:“当初王大都督起兵,末将并非是不想救您,实在是他欺我出身行伍,百般轻贱,我一时气不过才投了东海王…” 谢玄落座,闻言便拍了拍他的肩:“王恭确是有些清高太过,又无军功,将士们不服他也是有的,何况司马元显那时候还是侍中相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怪不得你。”一句话摘清了刘牢之,他一脸推心置腹的认真神色,压低声音继续道:“何况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本帅舍你其谁?” 刘牢之最怕的就是拨乱反正之后,谢玄会记恨旧事,对他弃若敝屣,自己就失了兵权——谢玄一重掌军权、稳定会稽局势,司马元显嫡系部队就悉数投降收编,然而解除武装还不够,这些天来,谢玄犒赏三军后便立时遣散了司马元显的“乐属军”,让他们就地返家,充作乡勇,以便在孙恩来袭之时能拼死保护自己的家乡。而与此相对的,就是大批曾经效忠司马元显的将领被迫卸甲交权,将来只怕也难逃清算——谢玄善战,然而对政治斗争却也驾轻就熟。对刘牢之而言,交出兵权就等同摔下巅峰,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因此闻言便是一喜,喃喃道:“谢大都督赏识!” 谢玄赏他吃茶,笑微微地道:“你来的正好。朝廷要迁回建康,江南却并非太平无事,我看你就直接领兵南下平叛,讨伐孙恩去吧。”刘牢之闻言一愣:这是要他交出京畿的卫戍大权让给刘裕接管了。不过他是素无政治远见的,一听有战可打便觉得南下也好,至少兵权还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大都督迟早还要重用,况且江州又富庶,平叛堪乱,打个一年半载的,不愁刮不出一座金山银山,便也高高兴兴地应了,临走拜别时,他看了从容端坐着的谢玄,忍不住耳语道:“大都督,末将听说那东海王也随圣驾回京了?” 没了兵马的东海王司马元显连同其幕僚属官都被软禁,一路由北府军严加看管。 谢玄眼风不动,一点头道:“自然。” 刘牢之舔了舔唇:“大都督,斩草除根啊。” 谢玄瞟了刘牢之一眼,知道这一贯心狠手辣的老部下是想将功补过,顺便送自己的旧主上路,来个死无对证。他一扯嘴角:“他毕竟是帝室血胤,纵使反迹昭彰,但毕竟没有僭越称帝,目前兵连祸结的,自当求稳为上,于法于理,都不好杀他。” 刘牢之张了张嘴,他以为谢玄被司马元显软禁了这么久,早该恨得咬牙切齿,谁知还是一派从容,口口声声忧国忧民的大义凛然,这莫非就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所谓名士风度?“可废了这么多功夫,就这么算了?若全然不治他们的罪,那这次兴师动众的岂非师出无名?” “若司马元显是老虎,那张法顺等人便是爪牙,分裂帝国的罪魁祸首——若将他们彻底铲除,便也够警慑东海王了。”谢玄低头啜了一口清茶,顺着话风接道,“道坚,你临行之前,便顺便了解此事吧。” 所谓彻底,便是诛其三族,彻底清洗。 刘牢之正是急于表功的时候,浑然不觉自己被借作了杀人快刀,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 刘牢之告辞离去,谢玄抬手掐灭了案头烛火,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他敛去了面上从容不迫的笑意,嘴角紧抿,双眉枯锁,显出一丝隐带颓唐的凶光。 他现在很见不得蜡烛,每一道摇曳的光影,都仿佛在提醒那段充为禁脔的时光——百日噩梦,每一天都是在折辱他的尊严,谁能真地浑不在意、举重若轻?但他却不能轻易送他上路,就因为他是皇族、是司马元显! 还有刘牢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又自有亲信兵马,即便他还敬重自己,但将来事有万一,终究是个难以制裁的隐患。可现在他没法追究——自古以来,哪有断臂上阵的大将,自己即便还能运筹帷幄,却还是得仰仗刘裕与刘牢之等人替他出兵放马征战四方,而比起见风使舵的刘牢之,他还宁可提拔立场坚定的刘裕。 他巨细无遗地思考定夺,脑海里简直忙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这么些天来,他日日如此,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与空隙。 因为只要他闭上眼,静下心,就会想起他从马上坠落的瞬间,就会想起自己数月以来暗无天日的绝望——而后他便无可控制自己的憎惧怨怖,这世上有什么比一个在位当权者失去理智来地更加可怕?他必须借由千头万绪的冗杂事务来让自己忘怀。 然而事情总有想无可想的时候,谢玄低头看着自己仅存的左手,在黑暗中出了许久的神,而后他身不由己地起身,悄悄往夜色之中掠去,没出多远,便远远瞥见兀烈今夜探望已毕,正从任臻房中走出——因为任臻病重,行军赶路之时二人同车,但扎营过后,便只能别处安置,以避人耳目。 这就是他们明面上应该有的关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谢玄耐心地等兀烈走远,这才现身,出手如电地将门口的两个亲兵一招点穴,谢玄像一条鬼影一样掠进屋,轻车熟路——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掩人耳目地潜入此处了。 自家地盘,却要做贼一般,谢玄苦笑了一下,如往常一般在任臻身边盘腿坐下,不必再伪装那一派从容不破讳莫如深的名士风度,不必再算计筹谋计较得失——也唯有在他身边,他日渐纷乱与失控的情绪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仿佛这些天的风风雨雨从未曾有。所以这些天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独自而来,演一场促膝谈心的独角戏,粉墨登场的,却终于是他们两人。 他转头看向昏睡着的任臻,仍有做梦一般的错觉。慕容垂兵围长子,他疯了一般突破封锁要援救燕军;而后他中箭身残,不得已卸职避祸,却又落到了司马元显手中;最后任臻为救他倾国而来,却失了函谷雄关以及他的爱人——最终落到了这步田地。谁都知道这二人乃刎颈之交,交情却好到倾国覆城的地步,徒惹众人侧目怨恨,如此种种,像是冥冥中谁也还不清的孽债。 谢玄在惨淡而微弱的月光下凝视了他,轻声道:“你可知我在人前为何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对你?”明知对方此时无知无识,他放心而直白地自问自答:“我心中有鬼。” 这话在平时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所以谢玄掩耳盗铃一般掩去了任臻的耳目,火热的掌心下是被秋风浸染的冰凉肌肤,谢玄倾身逼近了他,平淡冷静地,呢喃一般地道:“其实你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为了旁人伤心失常。”这话甫一出口,他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自觉有点变地像司马元显一般魔怔——他的清高他的风度,端足三十年,却是一朝丧尽,被囚禁折辱了三月有余,他纵使从未自暴自弃,却怎会全然不留创伤? 若任臻清醒着,那么他也须得强撑下去,做个他眼中一如往昔的谢家宝树,然而现在,他在天下所有人勉强都要伪装,唯独在他面前,大可不必了。 谢玄俯下身,犹豫片刻,末了还是只将唇浅浅地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隔着自己的血肉,他吻上了他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 手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谢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左掌,果然任臻昏昏沉沉地眨动眼睫,像是清醒的光景。谢玄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吻唤醒了他!然而强敛心神,他又恢复成了从容端镇的谢都督,低声道:“醒了?” 任臻缓缓睁眼,却是似醒非醒,眼底还是一片混沌,朦胧中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发披肩眉目如画的俊美男子半晌,忽然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将他拽向自己。 在谢玄还不及思考或反应的时候,任臻已微仰起头,颤抖地吻上他微张的唇,发出一丝哭泣般的慨叹:“子峻…子峻。” 太好了,原来种种悲讯,都是噩梦一场。这十年来我们聚散离合,爱恨纠缠,都挺过来了,有什么误会灾厄解不开闯不过?我们正要相守一世,你怎会有事,怎能有事?! 谢玄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他轻轻地推开他,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开口道:“任臻,姚嵩死了。” 任臻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似不能理解,谢玄定了定神,再次重复道:“你的姚嵩,死在函谷关前,魏军蹄下——”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冷酷道:“你大可再画地为牢、顾影自怜,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 任臻哆嗦了一下,谢玄的字字句句皆如重锤一记一记地直击心扉,他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谢玄揪住了他的衣襟,不容他再做躲闪——姚嵩战死,埋骨他乡! 任臻惨叫一声,崩溃地一掌推开眼前的真相,谢玄人前再如常自若,身体却早已被丹药掏虚,竟被一把掼倒在地,背心撞上坚硬的桌案,他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谢玄狼狈地单手撑地,缓缓站起,眼见已经数日汤水不进的任臻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榻上一跃而起,发疯似地打烂了眼前的一切可见之物,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榻上,濒死老狗一般地喘息着,神智却开始回复了一丝清明,最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自那日堕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谢玄冷眼旁观,不施援手,他知道置诸死地而后生,任臻这是真要渐渐清醒了。 他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做不到掩耳盗铃,这偷来的短短数日如一场荒唐而酸甜的梦,终是要慢慢散去。 那夜之后,任臻果然逐渐恢复了神智,开始进些清淡饮食,好歹能动弹之后,他对谢玄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燕军营。” 谢玄勉强一笑,从善如流,派人通知兀烈等燕将,众人自然喜极而泣,赶来问安之际却没人敢提及姚嵩,还是任臻先主动闻讯如今国内情势与关外战况,得知关中有慕容永回师而暂时无碍后,他开始长久地盯着沙盘地图出神——说是出神却也不恰当,因为他固然自顾自地沉默不语,仿佛游魂,却是神情阴鸷,目露凶光,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自任臻康复,回到燕营,两军的脚程也明显加快,不出数日,已抵晋都建康城下。 为了避嫌,谢玄没让燕军进入建康,只是让他们驻跸于石头城军寨之中,并拨予米粮补给。自己则脚不沾地地进了建康城——都城之内百废待兴,他越发让自己忙地无暇他顾,以致熬地满眼红丝,胡子拉杂,今日难得回府沐休,便收到石头城送来的一张帖子。谢玄一看封皮上的笔迹,信也不拆,衣也不换,立即连夜出城来探,一口气赶了好几里路,他在那灯火通明的房门前住了脚,缓缓地平复了呼吸,正冠掸衣,整理仪容完毕,才推门入内,便见任臻横刀立马地坐在案前,捧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药膳,一面不怕烫似地猛灌,一面还死盯着面前的牛皮地图不放。 谢玄无声地轻叹一声,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不嫌烫?”任臻将手里的药粥喝尽,抬头看他,倒是神色如常,温温和和地道:“大战在即,我须得尽快康复——这些天,多谢你了。” 谢玄只瞥了那地图一眼,道:“若真要与拓跋圭作战,可从京口北上,先下邺城,再图云中,拓跋圭必定分兵来救,此时可令慕容永的关中所部出战,先夺回函谷关。”谢玄之见堪称稳妥,任臻却是徐徐摇头,思路清晰地做出反驳:“战线太长,兵员不够,恐怕一时半会拿不下易守难攻的邺城。” 谢玄想了想,惊异道:“你想直接率军反攻函谷?”他低头迟疑片刻,道:“不成,太冒进了。如今我朝已还都建康,情势稍定,我可借兵予你——” “不必。”任臻轻扯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我既请你来,该向你借用的补给粮草我不会与你客气,借兵就算了,你们北府军还要平定孙恩的二次叛乱,恐怕分身无术。” 他的语气一如往昔,谢玄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与客气——更何况他已经派刘牢之领军南下,若连一群神神叨叨的叛军都镇压不住,他那江东虎的名号也该拱手让人了。 但他不吭声,平平静静地望着任臻,等他继续——他难得要见他,想说的话绝不仅仅于此。 任臻伸出手来,抚向他右边的空袖,谢玄本能地避了一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沉声道:“幼度,我对不起你。” 谢玄皱了皱眉,男儿丈夫马革裹尸尚且不惧,沙场负伤乃至臂断身残也与人无尤,他尚且不悔,任臻却不知道要道哪门子歉,生分之情溢于言表,不由也带了一丝怒气,意欲挣脱:“当日我率军援救长子一是因两国同盟二是为你我之谊,一切后果皆为自取,你这句抱歉究竟将我谢玄置于何地?!” 任臻却不肯放手,执拗地道:“幼度,你中箭断臂,非因战乱,而为人祸。” 谢玄彻底怔住,发梦一般听任臻三言两语道尽始末,又苦笑道:“姚嵩设计暗害,以至你伤残辞官甚至为司马元显所制,我有难以推卸之责,而姚嵩所为,无论对错,我皆要一力承担,方无愧于心。你大不必心怀愧疚,日夜走避,因为率军南下救你乃我分内之事,不如此不足以偿子峻之过,而非,而非我对你难以忘情。” 谢玄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道:“…原来,是姚嵩害我至此——而你,只是为他赎罪而来!”而并非为我!并非为情!内外轻重,高下立分! 任臻郑重起身,深深地俯身一揖:“正是如此,我燕国上下皆有愧于你,合该来救。” 谢玄忽而放声大笑:“你与他生死同心,既有愧于我,便合该来救——岂有他哉!” 任臻维持着抱拳作揖的姿势,木然地听着他隐带凄凉的笑声——如此,才好。 病重弥留的时日里,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些事,有些话,长了心的,就都会疼。 可他无颜以对。每一次见到他,便会立时想起子峻,想起他那一夜的勃然大怒,想起他唇边蜿蜒的血迹与灰败的眼神——他原以为他还有机会去补救去追悔,然而函谷一战之后,世上再无伊人。他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敢再多看谢玄一眼。 既是将来无望,又何必空留牵挂?而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事须他孤注一掷再无旁骛! 一只手缓缓搭住任臻的左肩,不容置疑地抬他起身,谢玄盯住他的双眼,冷冷地道:“残躯亦为英雄,岂惜前因后果!我朝国事,本帅自有担当,不必烦请陛下旁顾挂心!” 言罢起身,他绝然而去——他谢幼度三十而立,虚度一世,毕生之耻,莫过于此! 任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无滋无味地在心里道:这么一来,他算是彻底了却心事,至此无牵无挂了。 他微一踉跄,眩晕中撑住了书案,他死死地盯住地图上鲜红的“函谷关”三字,哆嗦着嘴唇,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滴泪也淌不下——他这是憋狠了气卯足了劲,在报此血海深仇之前,他没有悲伤苦痛的权利! 第144章 谢玄没有食言,立即开仓清库,为西燕军队提供了万石粮草与数千战船——这对屡遭兵灾的东晋而言,已堪称倾其所有,任臻面上一派坦然地命人悉数接收,心里却苦涩地道:这只怕是谢玄竭力偿还旧恩,撇清关系的表现了。 在江南得到补给休整之后,虎贲军渡过长江,离开晋土,进入河南,首要目标便是北魏刚从南燕慕容德手中夺取的滑台,魏军乃是敕勒川诸部族联军构成,不惯中原战事,数日即向魏都平城仓皇败退。世人皆以为燕帝急于报函谷之仇,必挟威北上,痛追不舍,谁知任臻然而一胜之后并不急于挺进,而是做了两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一是于滑台誓师三军,颁布檄文,加传国玺,昭告天下,痛斥拓跋圭不臣作乱,屠杀战俘诸罪,并表明“大燕子民,上下一心,皆与此逆死战到底”的决心;同时下令长安方面出关增援。二是遣使与割据山东建立南燕的慕容德议和,慕容德虽出自后燕,与西燕曾经年交战,但见慕容垂死后,后燕余脉已退至辽西还内斗不止,反观慕容冲一脉如今已占据大半个中原,且又持有传国玉玺,已具天子之相,而自己更欲向拓跋圭报当年参合陂杀降之血海深仇,便也就坡下驴,自去帝号与慕容冲结成军事同盟,以共图北魏。 传国玉玺重见天日,却落入个鲜卑皇帝手中,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之间,传遍天下——自诩天朝正朔的东晋王朝,在刚刚对西燕军队倾国相援欢送而去之后,便被西燕此举当众扫了个没脸,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忧心冲冲。 曾经豪侈一时美轮美奂的东海王府如今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华丽牢笼,一身墨色大氅的谢玄在众卫簇拥下迈步入内,一路掠风而行,有如照影惊鸿。 在紧闭的房门前他驻了足,缓缓抬起左手,侍卫们低下头,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十步。青骢则踮起脚尖,为谢玄解开颈前的系带,脱下厚重的大氅。 谢玄瞥向他,沉声道:“你不必入内,也在外候着。” 青骢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抱着披风乖乖地退至廊下,站地笔直,有如风雪摧压下的一株小松。 将他留在身边不仅因为他对他有恩,更是因为他知道太多内幕秘辛——青骢本性不差,又与朝野内外的势力无瓜无葛,本不应忌他多嘴,但谢玄如今刚被晋封为建武公,操国之重柄,容不得一点纰漏丑闻。而对王国宝张法顺等原来司马元显的爪牙自然可以一杀了之,但是他此生自诩恩怨分明,青骢对他有恩,没有对恩人下手的道理。可为永保秘密,还是将人就近留用监视为好。 谢玄轻轻推开房门,外边刚下了一日小雪,天阴色暗,室内却并未掌灯,昏昏暗暗蒙蒙昧昧带出一室惨淡。谢玄燃起一支蜡烛,堪堪转过身,便见到一脸阴沉的司马元显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谢玄一扯嘴角:“王爷气色不错。” 司马元显一把攥住谢玄的手腕,用力极大,谢玄左手乏力,掌中烛台啪地落地,室内重归黑暗,相隔咫尺的两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本王当然气色不错,被谢公囚禁于府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也没给本王下药落毒——”司马元显咬牙切齿地道,“你现在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下药落毒乃下三滥手段,谢某自然不屑为之。”谢玄抽回手,躬身行礼道,“而大王乃天潢贵胄,纵容受人蒙蔽而犯错,也不能由臣下断您生死。” 司马元显冷笑道:“谢公果然大度。那任臻害你断臂身残在先,又不顾你的颜面处境昭告天下传国玉玺在他的手中——你被弃若敝屣,倒也一样处之泰然!” 谢玄平淡地抬眼道:“大王慎言。当今世上,本无‘任臻’此人。谢某种种遭遇也与旁人无碍——谢某此来,乃是为颁圣旨——皇上口谕,建康冬寒,请东海王移驾交州,以养天年。” 司马元显勃然大怒:“你敢流放亲王!” “我位列三公,有何不敢!”谢玄忽然凝下脸,低声喝道,“并且不像你,还给对手留下一线生机——你去交州,你父王软禁在建康,你的几个冲龄孩儿迁往京口,所有忠于你的亲信幕僚都已被刘牢之清洗干净——司马元显,你完了!” 骨肉离散、墙倒人推,他为自己设想了无数的未来,独独没有料到这一遭,若非因眼前此人,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相王,何至落到如斯田地!见谢玄毫不留恋地掸衣而去,司马元显在后狰狞地狂笑道:“谢玄!我今日虽然一败涂地,但我想要的至少不惜一切地到手过——而你呢?说白了留一个白痴皇帝,对你们世家大族而言更有好处罢了,分明是一场权谋博弈却非要自诩忠心,可笑!虚伪、懦弱,还不如我敢作敢为,到头来还不是为人所弃——你就抱着你可笑的尊严孤独终老吧!” 谢玄脚下不停,迈步而出,身后的门再一次紧紧关闭,隔绝了其后的咆哮。 真是太碍眼了。只要司马元显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永远是锥心刺骨的暗痛。 谢玄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毫无波澜地且行且吩咐:“将王府守卫全部撤换,我不想再发现任何人为东海王传递消息。” 谢玄星夜方才回府,杨平立即摆上席面,伺候他用饭,谁知还没吃几口,门房来报刘裕来拜。谢玄命人请进,又多添了一份碗筷酒盏,邀他同席。刘裕本是满腹心思而来,但晋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是上峰赐饭,他只得不声不吭憋闷着又用了一次饭。直到酒过三巡,谢玄又随口拉扯了几句朝中概况,方悠悠地问道:“如今刘牢之不在京畿,德舆应当军务缠身,百忙无暇才是——特地入城,所为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谢玄已不再如当年一般唤他小名寄奴,而是正儿八经地开始称他的表字。刘裕心下不免五味杂陈,他将盏中残酒饮尽,还是开口道:“近来朝内军中,流言四起,人心不定,末将想讨都督一个示下。” 谢玄以指腹摩梭着杯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如今已进位冠军将军,若遇流言蜚语捣乱民心,当以何手段尽快平息,想必早有定论。” 刘裕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不忿地道:“末将只是觉得…燕帝也太过分了。这传国玺乃天朝正朔所有,他刚得我国军援离开江南,就抛出传国玉玺,还与后燕重修旧好——咱们当初可是为了救援他而和慕容德的军队拼地你死我活!”他吞了吞口水,又抬头望了谢玄一眼:“他明知对我朝而言,传国玉玺是何意义,这不就等于在天下人前往咱们脸上摔了一巴掌么?就算为了都督,他也不能这般翻脸无情——” 谢玄出了一会神,方平静一笑:“那他该如何?将传国玉玺拱手相让?他当年欠我的,此次引军而来救我脱险已是还清了,还指望什么?我和他之间,如同这国与国,本就不该有永远的情谊可言。”他缓缓地放下酒盏,垂首淡道:“当初我为了传国玉玺与他交手数次,到头来总是我棋差一筹,与人…无尤。” 刘裕望向谢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亲眼见证了二人间的聚散离合,怎猜不出其中的转折隐情?观谢玄神色言谈,心灰意冷之中却又隐带着一抹无可奈何的沧桑与酸楚——他少年市井浪荡,青年从军腾达,从未识得情之滋味,却不承想如此英雄豪杰亦会为它困坐愁城。 他尚在暗中思忖,忽而又听谢玄道:“比起外患,倒是内忧更叫人烦心。” 刘裕回过神来:孙恩之乱虽正闹地厉害,但刘牢之已经领军前往,平叛只是早晚问题,可见谢玄所言的内忧,并非孙恩。他揣著明白装糊涂,向谢玄敬了一杯酒:“都督是担心孙恩卢循之乱迟迟未平影响国政?” 谢玄席间多饮了几杯,此刻面色微醺,借着酒意挑明道:“东海王不日将离京就藩,可那交州虽地处偏远,若是有人仿效今日之事,再拿他做幌子存心作乱,只怕后患无穷。” 刘裕不是刘牢之,绝没傻到现阶段就把屠戮帝室的祸事惹上身,替人去受那天下骂名——哪怕那个人是谢玄,便故意犹豫着道:“那便将他改徙京口吧——那是咱北府军的大本营,谅没人敢兴风作浪。” 谢玄瞥了他一眼,声色不动地赞道:“往日见你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倒不知德舆这般仁慈,果有大将之风,我心…甚慰啊。” 刘裕眉眼一跳,知道自己是惹了主帅猜忌,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万不能功亏一篑,连忙扑通一声跪在谢玄膝前:“末将只知忠于都督,忠于朝廷!” 将他置于国家之前,这便算是正式表了态。若是从前,谢玄未必会对司马氏下此毒手,然而现在,他忍不住,也不想忍了!谢玄阖目点了点头,决定一记鞭子一勺糖:“德舆,我如今虽还兼着北府都督之位,但是古往今来,战场上何曾有过断臂将军?我迟早得退居幕后,这北府督军之位始终得后继有人,你明白么?” 刘裕浑身一个激灵,俯身拜谢——谢玄近来虽对他颇为倚重,但却是头一回把继承之事摆上台面来说,还将刘牢之朱龄石等宿将绕开,属意由他接任!他一路都将宝压在谢玄身上,总算有了一线曙光!如若杀掉一个已经失势的司马元显可以换来这万里鹏程,那这笔赌注,下得值! 谢玄俯身想要搀起他来,左手微一使力——他是酒后乏力,而刘裕则激动狠了一时不察,竟是纹丝不动。谢玄收回手来,跌坐回去,漫声道:“起来罢。”他虽然面带微笑,眼中却是难掩落寞: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果真是难及这后起之秀了。这一年来他起起落落,连遭剧变,也唯有刘裕始终忠诚,不曾贰心,比起刘牢之一人三反更适合当三军统帅,他本该信他用他,可他现在不敢了,他须得攥住这如日中天的锐将一个把柄,让他背上谋害皇室的污点,才敢真地提拔他顶替自己成为下一任的北府都督。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衣袖,苦笑暗道:难道手臂断了,心也跟着残了,已不能策马弯弓,征战沙场,便只配躲在背后谋算人心,玩弄权术? 二人各怀心思,却还都面色如常地同饮对酌,末了还是谢玄扣杯摆手道:“真要醉了。”刘裕是千杯不醉的量,却也垂手起身道:“末将也要回军营去了。”谢玄点了点头,亲自送他出门,可阶上新雪初化,谢玄脚下发软,一个趔趄,刘裕眼明手快,连忙在旁不着痕迹地挡扶了一把,口中低声道:“雪后路滑,都督小心。” 谢玄脸上血色更显,掩饰似地一笑:“今夜果喝多了。”历劫归来,他的身体还是大不如前了,只是此时此刻,他万不能在人前显露分毫颓势。 刘裕面带微笑,心里却涌上一丝怪异的骚动:从前他对谢玄一直是高山仰止,却不知道原来坚忍不拔的谢家宝树也会有如此柔软的时候。只可恨他会为了一个绝情的异族之人百转千回,道是无情最是深情;却对他着意戒备,甚至趁着醉酒之机威逼利诱他去谋害司马元显,为他除一心腹大患而不脏了他芝兰玉树一般的清华名声——两种机心,若是能换上一换,该有多好? 谢玄强打精神主持东晋朝政之时,慕容永回守关中却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收到了任臻第三道要求增兵出关的圣旨了——一再增兵并非因为战事胶着,燕魏宣战以来,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 首先自然是因为那加盖传国玉玺的讨逆檄文,它固然令江南衣冠士族震惊不已哀叹不绝,北地中原的子民却是久苦战火,巴不得出现一个能号召五胡统一天下的“圣天子”,因此一令之下,民心齐聚,投军者众,皆愿燕胜魏败。其次北魏骑兵推进迅速战无不克,却往往没能留下足够的守城军队以抵抗燕军,所以旬月之内,西燕已攻占河南境内北魏所有的军事据点,兵锋直指函谷关。 如果此时关中出兵,内外夹击,想夺回函谷关绝非难事,然则他有预感,夺回函关只是第一步,任臻绝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他是想一鼓作气,灭了拓跋圭!然而失去执政宰辅的西燕有没有能力去承担一场旷日持久的对魏战争?想到此节,慕容永心底抽痛,他至今也难以相信姚嵩真地战死沙场,何况任臻?所以此时此刻,任臻为了复仇要做什么他都只能支持到底,不管多难。 正当此时,门外盔甲铿锵,一员悍将迈步而入,二话不说对着慕容永单膝跪下先行军礼,又冲他行了个自家兄弟相见的鲜卑古礼。 慕容永冷冷一哼,上前一脚踹在来人肩上,骂道:“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慕容钟已经袭了王爵,名义上并不比慕容永差,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慕容永雷霆暴雨一般的打骂,末了才鼻青眼肿哭丧着脸道:“大哥,我知错了,我是真没想到拓跋圭那么狠,下了死令要姚嵩的命,但是我没有出关增援也是为了保住潼关万无一失——您想想,那么混乱的时局,这要是拓跋圭趁势攻入潼关,那长安可就跃马可至无险可守了啊!皇上与您那时候也都不在关中坐镇,魏军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我承担不了丧国失土的重责啊!” 慕容永又是一脚踹去,怒吼道:“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姚嵩被活活困死?!你这一大篇道理倒是跟皇上解释去啊!”慕容钟的话当然属实,但坐视姚军被困却绝对有其私心,他懂,任臻又岂会不懂?又怎肯轻易放过慕容钟!? 慕容钟狼狈地爬起来,抱住慕容永的腿道:“大哥,我对大燕一片忠诚,天地可鉴啊!那姚嵩中了拓跋圭之计仓促出关迎敌,以至中伏,如今他死都死了,也并非是我所害,皇上难道还要我偿命么?!” 慕容永喘着粗气,也是一头两个大——他当然不希望慕容钟陪葬。事已至此,慕容钟骁勇善战,将来对魏作战绝少不了他,更何况十余年来,以他为首的慕容氏掌管了西燕除虎贲军以外的全国兵马,即便是姚嵩最位高权重之时,也一直没能插手军务。一旦任臻要了慕容钟的命,必定造成军心不稳,人心不附,他不想任臻因为一时之怒而造成难以弥补的过失。 “你给皇上上了谢罪折了么?” 慕容钟忙点头道:“皇上训斥了我一顿,严令我将功赎罪,旁的也没说什么。” “那这次出关增援就由你来领军,你须得尽心拼命——再出差池,谁也救不了你!”慕容永还是放心不下,“我也再给皇上上一道折子替你求情。”现在非常时刻,只希望任臻能理智到底,从长计议,忍这一时之气,不要阵前杀将、自毁长城。 慕容钟赶紧俯身叩谢,心里却也不由地淡去了几分忧惧——姚嵩一去,西燕军政大权已悉归慕容氏,如今既有慕容永做保,皇帝又正要仰仗他为他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便是心里再恨,还能为个死人要他堂堂亲王陪葬不成? 慕容永为支援任臻,将骄骑军最精锐的一万嫡系人马交予慕容钟,命他带兵出关,听候任臻调遣。 西燕军共陈兵五万,气势汹汹地自东西两个方向将函谷关包夹而围,镇守函谷关的北魏军队不到万人,越骑校尉奚斤慌忙向拓跋圭求援。 函谷关乃是拓跋魏国的南大门,也是漠北铁骑欲踏足中原的桥头堡,又兼奚斤乃代国贵族,其家族在刚刚立国还保留部落军事联盟残余的北魏举足轻重,拓跋圭无论如何是不能坐视不理的,便立即命刚刚上任的北豫州刺史贺兰隽从晋中发兵,星夜驰援函谷。 任臻围城打援,于邙山伏击贺兰隽,一战大捷,杀敌数千,迫使贺兰隽仓皇北撤,而与此同时,与西燕有约在先的南燕慕容德亦趁势出兵,从后掩杀,截断魏军退路。 两燕合兵,前后包抄,却又围城缺一,迫使贺兰隽拼死突围,一路接应无数皆为燕军所败,任臻势如破竹,攻破闻喜,兵锋直指河东、晋阳——若晋阳有失,则北魏国都平城亦跃马可至危在旦夕了。 如此一来,西燕对于北魏是先联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晋南,断其羽翼;固占甘陕,据其户槛——以最快时间完成了对北魏的战略大包围。新立建国的北魏虽军容强盛,国土广袤,在中原一带却逐渐了陷入了势孤援绝的境地。 北魏至此才醒悟过来,燕军所图绝非仅是夺回函谷,报仇雪恨,而是要对刚刚肇始的拓跋魏国鲸吞蚕食。不日,北魏暂停出兵,收缩军力,集中于冀州、并州还在己手的几大军事据点之中固守不出,而西燕军则在黄河沿岸的丘陵起伏间连营七百里,旌旗蔽日,铁甲震天,声势蔚为壮观。 拓跋圭遣使到营,声称愿意交还函谷,废除帝号,永奉燕国正朔,以换求贺兰隽与奚斤等人全身而退。任臻匆匆看毕,冷冷一笑,当即撕毁国书,将魏使推出辕门,当众枭首——战打到这份儿上,函谷关已孤悬在外,彻底与北魏中军大本营割裂开来,西燕攻之有如探囊取物,还须他拓跋圭做如此“让步”?! 果不其然,魏使血尤未冷,慕容钟捷报传至——燕军收复函谷关,几乎全歼魏军,唯守将奚斤领亲兵百骑败逃。 “汉武帝将此地赐名闻喜,果然名不虚传。”任臻勾起一抹冰冷的讽笑:“慕容钟不愧是我大燕虎将!”下令慕容钟北上闻喜,封赏其功。待真见了慕容钟,任臻则一反常态,笑微微地亲自搀起慕容钟:“河阳王劳苦功高。” 慕容钟心里因前事还有些暗自惴惴,见任臻殊无异色,才讪讪赔笑道:“末将为皇上鞠躬尽瘁,纵使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果然智勇双全。”任臻点了点头,“所以交战之时既能做到全歼敌军,又能刚好一不小心放敌将一条生路…” 慕容钟闻言大骇,慌忙再次跪地:“是末将疏忽,望皇上恕罪!” 任臻俯身拍了拍慕容钟的肩膀,强行将人撑起:“不必如此。自古为将者,皆拥兵养寇以为计,朕明白的。” 慕容钟勉强与任臻对视了一眼,立时被那眸中的寒意激地浑身一凛——攻城之际,他确然是存了这么个心眼——皇帝对姚嵩之心几乎是昭然于世,又怎会不记恨于他?留他不过是为了用他领军打战,他也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想到这里,他料想慕容冲此时不会真对他下手,便又鼓足了勇气嗫嚅着道:“皇上…皇上,末将立即引兵去追!” “你方才说,你愿为朕——马革裹尸,是么?”任臻的瞳仁映射出对方惊惶的脸孔,带出一芒怨毒的光,“那朕就准你所请,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慕容钟便浑身一僵,胸腹间一阵剧痛,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胸前已被开了一个血洞,龙鳞匕尽刃而入,只余刀柄:“皇,皇上——你杀我,是,是为了姚嵩?阵前杀将,就,就不怕骄骑军…兵变?” “朕倒要看看——谁敢!”任臻冷冷地看着他,手间使力,猛地拔出龙鳞匕,鲜血如注,喷溅上身,慕容钟高大的身子轰然倒地,手脚抽搐了数下,便再无声息。 军帐掀开,兀烈快步而入,看也不看地上的慕容钟,低声禀道:“皇上,长安八百里加急快报。” 这是慕容永听闻任臻要召慕容钟亲自“封赏”,便心知不妙,赶紧修书相劝,却已是晚了一步。任臻看也不看,将兀烈捧信的手一把挥开,踱到帐外,昂首扬声道:“河阳王慕容钟督战不力,抗旨纵敌,已被正法!将其尸首以马革裹之,沿途昭示,送至长安!” 诸兵将皆没想到在大敌当前之际,皇帝对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居然说杀就杀,还“马革裹尸”,一路昭告到长安城,这对整个慕容家族来说都堪称奇耻大辱! 宣告已毕,任臻负手转身,沉声对兀烈吩咐道:“今天开始长安来的信件一律就地退回——你带着虎贲营人马回去接手函谷关军务,慕容钟带兵已久,朕只怕事有万一,后院失火。” 兀烈领命,又道:“那骄骑军中与慕容钟相睦的一干将领——?” 任臻头也不回,抬起手来,轻飘飘地做了个向下斩落的动作。 兀烈浑身一凛,明白这是要对昔日同僚大开杀戒了,他不愿,却也不能抗旨——打从皇帝对慕容钟起了杀心的那一刻起,随后的这番血腥清洗就已势不可免。 任臻一步一步地踱回帅帐,昔日不可一世的慕容钟被两个亲兵提着腿脚拖曳而出,经过身边之时,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浓重血痕。 他置若罔闻地缓缓落座,知道慕容永必会连连来信要他收回成命,所以他干脆来个视而不见。随即他苦笑着自语道:“子峻,你若还在,必也责我此时此举太过莽撞了吧。”他不自觉地往腰间轻轻一按,里面藏着一枚小小的旧旧的梅花金扣,他与姚嵩,各执一枚。 然而现在他根本不敢拿出相看,连略想一想都呼吸难继、痛楚难当。 战场无情,血流漂杵,子峻求救无门,践踏蹂躏之下竟是尸骨不存,无可收拾,他一想就痛,一想就恨——这只是第一步,还有沮渠蒙逊,还有拓跋圭! 可他自己呢?又当受何天罚?!想他今生对姚嵩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废他权位,逐他出京,甚至言及“未清其罪,不复相见”——谁承想事到如今,当真是见不到了。 任臻缓缓地仰起头,未尝有一滴热泪流出,喉间却涌上一阵腥甜。 第145章 刚刚回到平城的拓跋圭淡淡地看了木匣里残破的头颅一眼,问跪地捧匣的亲兵道:“他还说了什么?” “燕帝命人将我军使者推出营外,当众枭首,还让标下转告皇上——”那兵士战战兢兢地根本不敢抬头,一口气把话给囫囵传了,“他朝君体也相同!” 长孙嵩在旁老脸一白,他一直反对太早与西燕决裂,函谷关偷袭一击得手本就只属侥幸,如今见慕容冲来势汹汹,又挟传国玉玺之威,北魏立国不久民心不稳,便借机向拓跋圭谏言,向燕帝服软道歉,交出函谷关以免事态扩大,战局糜烂。谁知慕容冲一怒之下,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都顾不得了,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一切和平的可能——他就要斩尽杀绝!长孙嵩怕素来阴晴不定的拓跋圭治罪,忙抢先跪地道:“臣思虑不周,致使皇上受辱敌前,罪该万死!” 拓跋圭视若罔闻似地,捻起一片沾血的碎笺残片,放在鼻端轻轻一嗅,血腥味中似乎还带着龙鳞匕久违的剑气。他伸舌舔了舔早已干涸的血渍,无声地一扯嘴角:他打叠心思写的那样感人的一封信去求饶,任臻却早已不念旧情,要与他你死我活了,真是可惜啊。 其实早在遣使送信之前他便猜到了,即便他退出函谷,甚至割让国土做出赔偿,都没有议和成功的可能——他与他,已再没有当年长安城中以情感人放过一马的奇迹,注定不死不休。 正在此时,殿外忽有脚步纷沓之声传来,转瞬之间已到眼前,却是刚因军功被拓跋圭封为“开国上将军”的沮渠蒙逊。 蒙逊对拓跋圭行了一礼,口称大帅,一直默不吭声的少年崔浩忽道:“大将军是在叫谁?” 蒙逊回过神来,却压根没将这十三四岁的汉人小崽子放在眼里,只对拓跋圭一跪道:“皇上恕罪!” 拓跋圭不甚在意地命他起身——北魏立国,制定规法全靠清河崔氏父子并一干汉人降臣,那些长于草原的部落酋长与鲜卑贵族至今都不能学会这些繁文缛节,称谓上闹出的笑话还多了去了。他斜睨了崔浩一眼,要笑不笑地道:“这小文书郎一贯爱较真,连朕都要受他管教。” 崔浩慌忙告罪,蒙逊却知道这话是敲打给他听的,心里一哂,随即正色道:“末将听说皇上遣使向慕容冲求和了?”他哼了一声:“如今正是皇上开疆辟地威震寰宇的大好时机,无论谁向皇上献此下策都该斩了!”长孙嵩抬头怒目而视,知道这话是冲他来的——因为自诩战功彪炳,这位昔日走投无路的“北凉公”已摇身一变,成为北魏军中一名实权人物,平日又张扬跋扈,许多鲜卑元老都对他很是不满,只是拓跋圭在军事上对他颇为重用,甚至压过了拓跋圭十年的心腹,同是代国豪族的贺兰隽一筹,其余旧臣便也更是无可奈何。 拓跋圭听到此处,便抬手命旁人退下,冲蒙逊一抬下巴:“你有良策?” 沮渠蒙逊在拓跋圭面前盘膝而坐,倾身向前,望进拓跋圭的双眼——这是两对同样凶光灿然嗜血坚毅的眸子,曾经对面为敌,也可携手逐鹿。 “只要皇上下定决心,打一场生死之战!”沮渠蒙逊握起案上纸镇,一字一字地道,“我们都不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任臻挡住了我们的王霸之路,就必须将他彻底铲除!”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纸镇便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 我们的……王霸之路?拓跋圭目光闪动,转向蒙逊,轻轻点下头去:“好,沮渠蒙逊,你就替朕击碎这颗绊脚顽石吧!”顿了顿,他一舔唇角:“事成之后,朕允你借兵十万打回凉州,裂土封王——苻坚算什么,他老了,早该退位让贤!” 二人计议已定,拓跋圭也不吝啬,将中军三万精兵拨予沮渠蒙逊,加上沮渠蒙逊自己手中所掌的外军万余,总兵力与西燕五万大军相差并不甚大。沮渠蒙逊赶到前线,登高望远:此处乃是晋南的天然屏障中条山的余脉,丘陵起伏,燕军的百里连营依山势而蜿蜒,星旗电戟、军容俨然,大小军寨、虚实掩映有如铜墙铁壁。他哼了一声笑了:倒是长进了,瞧这排军布阵的,果真有一些君临天下的霸主气势。任臻,十年之前,陇山初见,你我可曾想过,会有一天兵戎相见,指挥十万大军拼死厮杀。 如果不是你与姚嵩与苻坚步步紧逼,我们本可以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如今,都回不去了,那就——一决生死吧! 西燕兵力占优,如一道长长的屏障将孤立无援苦苦坚持的贺兰隽所部与沮渠蒙逊的援军隔绝开来,贺兰隽这次带来的是他贺氏私属,数月以来被燕军连消带打,已是折损大半,偏偏西面的函谷关已经失守,东面有南燕慕容德的军队虎视眈眈,南边是刚刚归属于东晋的洛阳至虎牢军事防线,总之朝哪走避都有可能被迎头痛击,自然不能投靠,他这算是被包了饺子,再这么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唯今之计只有向北突围,打破慕容冲的封锁回归魏国领土。他固然急地火烧火燎,可组织了数次冲锋都被任臻打退,而今好容易才盼来了援军,便赶忙催促沮渠蒙逊立即发兵开战,与自己内外夹击,好打开一条撤退之路。 沮渠蒙逊接信,看也不看,单手给揉了个粉碎,有副将劝道:“将军,贺兰氏乃皇上母家,在我国地位超然,皇上命我等全力救援,若迟迟不肯出手相助,真出了什么差池,回去之后只怕难以交待。”蒙逊嗤笑道:“贺兰隽也算个能打的,为什么就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还不是中了西燕围城打援以逸待劳之计?!如今西燕连胜数战气势正盛,我自然不去与他死战硬碰。更何况他兵力胜于我,我再分兵去救贺兰隽,不是重蹈覆辙、自寻死路么?” 话是如此,但他长久的按兵不动,连拓跋圭都受到各方施压,从平城发来旨意,催他出兵救援贺兰隽,沮渠蒙逊这才派出小股骑兵主动进攻燕军阵营,只是在燕军强大的蜿蜒长蛇阵前,这攻势实在太小,仅仅是分兵突袭各处军寨,而燕军的百里连营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一寨遇袭则其余军寨皆可策应,迅速包围歼灭来犯之敌——一来二去,魏军也学乖了,一遇反击即告撤退,占着骑兵机动性强一再刺探燕军,但除了回回都丢下数十具尸首之外,连一兵一卒都无法越过燕军防线去支援被困的魏军。只是到了后来,连任臻都不堪沮渠蒙逊钝刀子割肉一般的不断滋扰,摆开阵势主动搦战,沮渠蒙逊却又缩回营寨之中,除了加固防卫工事之外,任对方在外如何骂阵,皆是充耳不闻按兵不动——这实在太有违沮渠蒙逊一贯的用兵之道了。 如此对峙数月,直到冬去春来残冰化冻,两军依旧僵持。任臻素知沮渠蒙逊狡诈,知道久拖无益——燕军离开故土,南征北战已逾一年,虽是胜多负少但一旦士气有所松懈,骄兵成了疲师,时刻都会被伺机而动的北魏军队反扑。 任臻无奈之下只得转头围剿苦苦支撑的贺兰隽——贺兰隽穷途末路,可没有沮渠蒙逊那样的时间与人力去布防筑寨,在连日猛攻之下伤亡十之八九,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北魏朝野震动,拓跋圭连颁数旨,勒令沮渠蒙逊立即出战。 沮渠蒙逊置若罔闻,继续闭门固守,无论旁人如何相劝他皆是高深莫测地回以一句“时机未到”。直到斥候回报,西燕军队加大了围剿力度,分兵重击贺兰隽残部,显然已不想再留着这鱼饵,欲一举歼灭,好腾出手来对付另一头的沮渠蒙逊——与此同时,拓跋圭第七道催战的圣旨刚刚抵达军营。 沮渠蒙逊一目十行地看完,慢悠悠地卷起圣旨,踱到营帐外,在干燥微暖的夜风中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既是圣旨,那就出兵吧。” “啊?”副将已经习惯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吊儿郎当了,此刻便疑心自己耳背,迟疑地又问了一遍,沮渠蒙逊霍然转身,须发皆张地暴喝一声:“传令三军,即刻出战!” 虽然令发仓促,但训练有素的北魏精兵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提刀上马整装待发,沮渠蒙逊铁甲戎装,翻身跃马,在这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潮水一般地杀向数十里外的燕军连营。 沮渠蒙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握着长戟的右手兴奋地在隐隐颤抖——他等这一刻已经等的太久了!为了一战击溃燕帝亲征的精锐骄骑军他装了三个月的孙子,终于等到了原本人数占优的燕军失了耐心,散了戒心,又分兵去打贺兰隽的绝佳反攻时机! 燕军的军寨如同鱼鳞联珠,排成一字长蛇,虽然面面俱到,环环相扣,可以支撑腹背受敌,但是任臻却忘了——但凡是蛇,就有七寸!先前无数次的刺探滋扰,便全是为了找出哪一处是燕军主寨——皇帝的帅帐所设之处,必是重兵陈设救援快疾,那就是长蛇阵的七寸要害! 思念电转间,北魏军队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已冲进了燕军军营,燕军侦查的岗哨还来不及示警便已被撞了个粉碎,下一瞬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燕军营寨之中,马蹄声,喊杀声,铿锵声忽然炸响了整个黑夜! 魏军在军营之中狼奔冢突,砍瓜切菜一般见人就杀,可怜西燕士兵根本想不到龟缩数月的北魏军队会突然夜袭,毫无防备之下还没来得及起身穿衣拿起武器,便死于刀砍践踏之下,但是越来越多的燕兵回过神来,开始顽强抵抗,但也已难挡颓势,节节败退。沮渠蒙逊传令下去,随后的数万大军悉数压上——他要将这些残军败将逼至他们身后的黄河,退无可退,他们只能仓惶渡河,初春的黄河冰棱未化但却绝挡不住千军万马一齐践踏,这些昏头昏脑的败军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而他等待至今,忍耐至今,也就是为了将这黄河一战变成西燕闻之色变的参合陂之战! 燕军联营此刻已经乱地如一锅煮沸的米粥,首尾难顾,哀号遍野,但是还有一战之力的军寨倾巢出动,却不退反进,不要命一般齐齐朝魏军掩杀而来,沮渠蒙逊横过一戟,将一名迎面杀来的燕将凌空劈成两半,瓢泼血雨兜头淋下,他抹了抹面颊——血红的脸、血红的眼,在森然黑夜之中犹如地狱阎罗一般,望着眼前越聚越多拼死反击的燕兵,他忽然一扯嘴角,知道自己来对了。 在这摧枯拉朽一般的突袭下,燕军还能这么快就集结完毕,而且奋不顾身地聚拢而来背水一战,只有一个可能——燕帝慕容冲就在此处身陷重围! 想到此处,他嗜血地大笑出声,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已迫不及待要活捉这个一别十年、当初迫地他走投无路的老冤家! 沮渠蒙逊催动战马,风驰电掣一般跃进人海,左挑右刺,血雨腥风,挡路燕军皆成齑粉亡魂,一路如出入无人之境,最后一个彪形大汉挡在帅帐面前,手持双锤,大吼一声朝沮渠蒙逊猛地扑来,蒙逊丝毫不惧,一夹马腹,握紧血垢重重的长戟便直面撞上!随着一声巨响,那个壮汉被狠狠弹开,那杆杀钝了的长戟横穿胸腹,直直地将他插在了辕门之上,鲜血淋漓间肠穿肚烂,身躯尤自晃动不已。 沮渠蒙逊面无表情地一跃而过,终于冲进了帅帐,他俯身一把扯断帐上的燕军大纛,一把掷地,冷笑着抬眼看去——而后,他愣住了。 没有人。 那么多西燕士兵前赴后继拼死护卫的帅帐之中空无一人! 鼓噪的热血在瞬间冰冻,身经百战的沮渠蒙逊立时生起不祥的预感,他慌忙转身出帐,刚一抬头便见到了前方冲天的火光——那是他花费数月心血建造成的坚固营寨,而留在里面的北魏守军,不消说,定然已被全歼! 原来在他大军压境,踹这空营之时,燕军趁机抄了他的老巢!他上当了,中了西燕的诱敌之计!从来只有他这凉州之狐诡计频出地去算计旁人,却原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 任臻,他处心积虑,牺牲这么多人,以成千上万的血肉之躯将他拖入深渊。 暗夜之中,火借风力,渐成燎原,使魏军军寨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巨大的舞火凤凰,忽然从凤翅两端杀出一支人马来,一路奔逸绝尘,俯冲而来,迅速地分做两翼,如潮水一般朝魏军包夹拍击而来。原本正杀地性起的魏军一下子被打地措手不及之时,燕军中路军又杀到,这一次却并非长驱直入,而是以重甲铁骑正面封锁,弯弓搭箭,却是绑上火石,射向营寨旁一个个垒砌的不起眼的黑坛子,砰砰的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是蓬蓬燃烧而起的火焰,惨叫声走避声呼号声响彻云霄,已然分不清敌我,皆陷入这火海地狱——整个豫北平原在春季吹的多是东北风,火舌便也借势肆虐,沮渠蒙逊一面组织兵力抵抗,一面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军队正被这场人为的大火一步步地朝西南的黄河退去——原来任臻与他一样,都想迫使对方强渡黄河!魏军战马膘肥体壮,负重尤胜燕军,若在前有堵截后无退路的情况之下被逼至黄河,其后果可想而知。他只是万没想到,任臻为了胜他,竟舍弃了己方这上万用以诱敌的兵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陪葬火海! 危急时刻已容不得他再多生犹豫,可正面是西燕铜墙铁壁一般的重骑屏障,东边是随风蓬勃的熊熊大火,背后是滚滚黄龙,沮渠蒙逊当机立断,聚拢残军,不惜一切代价从西北角拼死突围。 狼烟战火刀光剑影之间,燕军的最高统帅勒马驻足,面无表情地看向血雨纷飞喊杀震天的战场,冷静地如同作壁上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这一天等待了多久,筹备了多少。 沮渠蒙逊一反常态地龟缩不出,只是不停派兵刺探虚实,只有一个可能,他在寻找燕军破绽,再等待寒冰化冻,发起突袭,一击即中,逼他们悉数葬身黄河。 既然如此,那他何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自己人数占优,佯装进攻贺兰隽实则绕道藏避以伺伏击——他要对付的从来就不是负隅顽抗的贺兰隽而是此仇不共戴天的沮渠蒙逊! 就在此时,战场上忽然传来数声呼啸,一面金漆大纛在夜色中高高举起,昏天暗地七零八落的魏军如又有了主心骨一般,开始不顾一切地突出重围朝主帅靠拢,人流汇成人潮,居然又渐渐聚拢成军,齐朝火光稍弱的西北处且战且退。 任臻在冲天的火光中眯起眼,沮渠蒙逊果然不可小觑,在这等兵荒马乱之下,还能站稳脚跟、收拾残局,败而不溃。他冷冷地伸出手来,副将立即奉上神臂弓,他深吸一口气,沉沉地拉开这张十石大弓——此乃西燕上将慕容永在汉中之时新研制的武器,实则当初联珠弩的改良版,以檀为弰,铁为膛,钢为机,丝为弦,射程更远而杀伤力不变。 沮渠蒙逊尚在拼死指挥,忽闻脑后疾风过耳,多年沙场生涯使他本能俯下身去,双腿夹住马腹迅速地荡避一侧,说时迟那时快,锋芒毕露的箭簇嗖地一声贴着盔顶红缨疾飞而过,正射中左近高举的大纛,旗杆应声而折! 与此同时,燕军变阵,轻骑让路,换铁甲重骑排布而出,野蛮地直朝魏军横冲直撞而去——魏军本为偷袭迅捷,皆着轻甲,血肉之躯哪堪如此冲撞,皆是惨叫落马、骨折筋断,好不容易重铸的防线又开始溃散。沮渠蒙逊气急败坏,一把掀开挡在身前的魏将,猛地扬鞭催马便走——此时此刻,逃命要紧,他已顾不得再这些难逃生天的子弟兵了,有什么比留得青山更加重要?!沮渠蒙逊不管不顾地夺路而逃,长戟过处,敌我不分,皆成齑粉——如此,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任臻看地分明,一颗心几乎激荡地要爆裂开来,他咬牙切齿地怒喝一声:“追!” 北魏军队在留下了数千具尸首之后,终是得以突围,沮渠蒙逊沿途方才得以收拾数千残部,且战且退,奈何任臻费了这许多功夫,添了这偌大牺牲,报废了整座薄山联营,全为了沮渠蒙逊一人,哪里肯就此放过,自然杀红了眼死咬不放紧追不舍。他自己知道蒙逊狡而善战,时机转瞬即逝,而己方虽刚大胜,但单兵作战的硬件条件还是稍逊魏军——代地自古产良马,拓跋圭叛燕自立之后便下令封锁边疆不许一马出关,而西燕近来仅仅靠苻坚的西凉一地提供的战马,自是不够支撑接连不断的庞大军事行动。而这次带来的骄骑军虽称精锐,但战马骑兵皆不如魏军,指挥起来也不如天子亲卫虎贲军得心应手,任臻下令轻装简行,辎重尽弃,只挑选了半数轻骑继续追击。 双方偶有相触,皆有恶战,魏军急着逃命几无还手之力,但燕军要一举歼灭一时却也不能,蒙逊一方面倍道而行艰难抵抗,一方面连夜向离此最近的北魏河东太守拓跋仪发出急信,要他出兵接应,好退入中条山中——狭长险峻的中条山脉与薄山丘陵不同,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只要能抢先一步进入密林山区,魏军马好,必能甩脱追兵逃出生天,他就有办法休养生息东山再起。 河东太守拓跋仪接了书信,命人将拼死报信的魏兵带下歇息,自己则一声不吭地回到房内,书案旁一个辫发胡服的鲜卑男子背对而立,正手执书卷看地入神。 拓跋仪慌忙跪地,向对方施了一个刚才学会的汉人的陛见礼:“皇上,沮渠蒙逊果然求援了。”并将大致惨况转述了一遍。 拓跋圭缓缓转身,看向这个自己称帝后才投奔于他的堂兄弟:“给他回信,河东乃我朝盐池重镇,不可有失。你身为河东太守不敢带兵远征,援军只能离城百里,在独龙山附近埋伏等候,让他继续坚持,只要撤退到预定地点,我们立即接应他进山——沮渠蒙逊为了活命是连自己亲哥哥亲儿子都能推出去送死的人,他死乞白赖都一定会坚持逃亡。” 拓跋仪点头答应,咽了咽口水又道:“沮渠蒙逊这一仗已经拼光了老底,据说近四万的精兵只剩了不到一万,我们还要派兵相援相救?” 沮渠蒙逊虽然战功彪炳,很得器重,但为人奸狡跋扈心狠手辣,在鲜卑魏国绝不怎么得人心,拓跋仪难得见他损兵折将,一败涂地,自是恨不能落井下石除掉这异族之人。 拓跋圭心中了然,却是声色不动地瞟了他一眼,将书卷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砸,拓跋仪心中暗悔失言,生怕自己的这点私心遭了这刚愎帝王的忌,连忙解释道:“末将的意思是沮渠蒙逊已如丧家之犬,慕容冲为了追他已是尽弃辎重,孤军深入,甚至为了提高骑兵的追击速度不断减少随军人马——深入腹地乃兵家大忌,何况是御驾亲征?慕容冲刚刚清洗了骄骑军,又已经收复了函谷关,还攻占了豫北晋南的大片土地,若非中条山天险,只怕我们的河东盐池都要直面兵锋,照理说他应当收手退兵,回长安收拾朝政稳定军心才是……” 的确,从出兵江南算起,任臻离开关中已经一年有余,长安基本是由慕容永为首的几个皇族把持朝政,对任何一个帝王来说,远离中枢大权旁落都是大忌,更遑论为了追一股残兵败将,堂堂国君会不顾生死不惧危难地一口气死追了数百里。 可惜,他先是任臻,再是皇帝——永远也没能有一颗无情无义帝王心。拓跋圭将一只锦盒推到拓跋仪的面前,锋锐的眉眼在灯火下更显阴鸷:“把这个东西以沮渠蒙逊的名义送到燕军中去,他见了,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龙潭虎穴都一定会继续追下去——不死不休。” 拓跋仪定睛看去,锦盒中是一袭曾经艳若朝霞的赤色披氅,却因沾染了层层血渍,而凝成一片浓重不祥的乌云。 拓跋圭负手踱步,好整以暇道:“再给慕容德去一封信,告诉他我拓跋圭承认南燕立国,且有生之年不再南侵他一寸土地;而当年参合陂之战杀降五万乃沮渠蒙逊先斩后奏一手造孽,朕亦深为愤慨,将来定会给他一个交代——只要他与燕断交,改与我国结盟。否则待此间战事一了,朕必挥师亲征,直下他的国都广固!” 拓跋圭语气平淡,拓跋仪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忙掩饰地俯身低头应道:“末将遵旨。” 待拓跋圭信步离去,他才敢放出目光,转向拓跋圭方才看的书卷,那是一册《庄子》,上云: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 第146章 就地扎营稍事休整之时,沮渠蒙逊狼狈地侧过身子,以避开众人视线,低头将自己臂上又渗出血的绷带扎紧了些,一双狼一般的利眼却暗中向四方打量:精疲力竭的魏军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开去,有的埋头处理刚受的刀伤,有的刚从怀里掏出一个藏到发硬的干粮便立即被身旁的人劈手夺过,狼吞虎咽了个干净,那人愤怒地挥拳就打,顿时引发一场小小的骚乱。 副将连忙前去弹压,沮渠蒙逊心底明白,北魏军队本以军容严整著称,士气涣散至此,还能坚持几天不至溃败?皆因逃亡多日,慕容冲忽然不要命了一般死追不放,浑然不顾自己孤军深入的处境——真个疯子! 偶尔被咬上了,难免一场恶战,虽然次次紧要关头都侥幸得脱,但跟着的人马愈加锐减,山路崎岖难行,后有虎狼追兵,如今身边只剩的这三五千人又有几个真与他齐心的?他毕竟是个匈奴人,军心再涣散下去,难保这些鲜卑士兵会不会忽然倒戈相向,献首投诚。 若是不管旁人,暗中联络那些从陇山便一路跟随的故旧亲随就此逃亡,倒是能免杀身之祸,只是这么些年来的苦心经营东山再起便全白费了,北魏西燕凉州都没了他的立足之地,便是苟活也无甚意思——他还是舍不得! 他需得尽早到达独龙山,与援军会师,方能免这覆巢之祸。正在此刻,忽有一魏军跳下马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复命:“将军,我们大人已经领援军出城,在独龙山隘口等候将军!” 蒙逊心中一喜,拓跋仪已经出兵,想来拓跋圭还舍不得对他鸟尽弓藏,此处离独龙山只有三十余里路,自己夺路而行日夜兼程,未必没有生机。他刚欲开口,忽而又有一骑飞至,却是扎营前派出去的斥候,惶急地叫道:“将军,燕军又追来了,离此不过五里之遥!” 沮渠蒙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霍然起身:“都上马!准备退敌!” “报——!” “启禀皇上,东南百里发现燕王军队!”所谓燕王者,乃是据广固自立的慕容德,任臻既与他止戈修好,那西燕上下便笼统称其为“燕王”。 任臻噌地一声收回鸣凤枪,在马上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方才一场血战,他差一点就要了蒙逊的命!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却还是被这狡猾成性之人逃脱,只遗尸百具,这让再次功亏一篑的他很是恼怒,遂不耐地道:“此间战事不劳费心,让他们退回青州去!”何况他本能地不想南燕军队插手——沮渠蒙逊是他的猎物! 骄骑军中一员将领便劝了一句:“皇上为了追击敌军,只带了三千人马,又身处魏境,多个友军支援也好。何况镇守北魏与南燕边境的乃是燕王的侄儿慕容超,他肯定是想手刃沮渠蒙逊,好向燕王请功示好。”话未说完便觉得脖间寒芒一闪,几丝鬓发飘摇落地,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任臻俯身将扎进土中的长枪拔出,冷冷地瞥他一眼:“怎么,你也想去慕容超军中也请功示好?”那将噤若寒蝉,慌忙叩头认错。任臻却不理他,他翻身下马,命人将赭白牵去喂饲,自顾自地进了帅帐。 在无人之处,他手劲一松,鸣凤枪啷当落地,任臻颓然跌坐,脸色灰败,一派疲倦——自他以下,全军追敌已是三天三夜没能合眼,可沮渠蒙逊狡猾成性,擅布疑兵,行踪飘忽,自己居然死活也抓不住他!任臻懊恼愤懑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沮渠蒙逊就死定了!若是他的马能再快一点儿,他的枪能再狠一点儿,他的人马能再多一点儿,他就能为子峻报仇了!死了这么多人,熬了这么久的苦,还是功亏一篑!任臻将那袭血衣狠狠地攥在手里,埋首其中,忍不住浑身剧颤,间或发出一声两气的压抑的呜咽——他必须冷静,必须坚持,沮渠蒙逊送来姚嵩战死之时所著的披氅来就是为了攻心为上,叫他自乱阵脚! 他不能放弃,为了子峻为了自己为了死撑至此的一口气,他都不能放弃! 许久过后,任臻抬起头来,除了通红的双眼已是面色如常。他一跃而起,大踏步掀帐而出,先将方才被自己震吓住了的将领叫来稍加抚慰,而后下令扎营休整,同时布置人手,广派侦骑,再去四下查探沮渠蒙逊所部的退逃路线。 那将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任臻望着他的背影,暗中思忖道:方才他并非纯粹迁怒。骄骑军是以慕容永为首的慕容氏一手创建,军中将领皆上下有亲,全是鲜卑贵族,就连他都未必完全指挥的动,所以当初才排除万难也定要建立天子近卫的虎贲军,凡是御驾亲征他必要带上死忠于他一人的虎贲军,方才度过了这大大小小的难关,可如今因为擅杀慕容钟,任臻恐镇守边疆的骄骑军发生哗变,会导致后方不稳,这才命兀烈带虎贲军回函谷关稳定局势,自己改率骄骑精锐与沮渠蒙逊作战——这支军队是慕容永亲自操练出来的,任臻倒不怕他们上阵不忠,只是,慕容德乃慕容垂之弟,名义上也算是他的“叔叔”,慕容氏轰轰烈烈一大家子人,便是两国交恶开战也未必没有暗地联络,他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忌惮在心,自然不愿慕容超此时此刻来插一脚。 可天刚入夜,慕容超居然亲自来了。任臻不好将“盟国”的亲王扫地出门,只得接见迎了自己的“堂弟”,见慕容超是慕容家一贯的上好面貌,年纪虽轻,却气度轩敞,倒比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后燕太子慕容宝像样些。任臻的目光不自觉地凝视到他腰间所配的那只嵌宝金刀之上,不冷不淡地略一颔首道:“金刀太子,久闻大名。”(注1) 慕容超这是头一回见到他那传奇堂兄——他年不到弱冠,前半生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到如今进位南燕的北海王兼骠骑将军,人生也可堪称的上跌宕起伏,然而比起那个从娈童王子到一国帝王的慕容冲来,似还是逊色不少。他定了定神,将视线从面容英俊却面色阴沉的慕容冲身上移开,直入主题:“皇上可知驻守河东的魏军忽有异动,拓跋仪连夜点兵出城去了——正是因为我探听了此一消息,才带兵前来相助,皇上万勿起疑。” 慕容超自掌兵权,便奉慕容德致命驻守南燕与北魏在晋冀一带的边境地区,会探知河东太守拓跋仪的异动也属正常。任臻心中一动,顿时皱眉道:“他…这是要去接应沮渠蒙逊?”看来拓跋圭果然还舍不得沮渠蒙逊这员虎将——他日夜行军,死追紧赶,也正因怕沮渠蒙逊逃到魏境后等来援军,再放虎归山。 慕容超一点头,诚恳地叹了口气:“皇上自是知道沮渠蒙逊与后燕有参合陂杀俘的血海深仇,我叔父亲历此难,至今耿耿于怀,每每扼腕愤恨,恨不得手刃此贼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为人子侄者怎不铭记于心?皇上您要沮渠蒙逊的项上人头,我等自也不敢相争,只想帮着略尽绵力——我率军跟住拓跋仪,可阻挡沮渠蒙逊残部与他会合,皇上自可率军将其部剿灭全歼。”他舔了舔唇,又道:“我们只是想报仇,与后燕的慕容宝可不一样。皇上有传国玉玺,已是天下共主,叔父虽称王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与皇上您相抗衡的本事,慕容氏肯定以您为首——皇上若还是不信在下,那便扣我留军,做为人质,便不怕南燕军队不服调遣了。” “朕记得参合陂之战的时候,你尚流落民间,只怕未必会生起什么同仇敌忾的愤恨之情,此举一为立功二为讨你叔父的欢心,毕竟慕容德年岁已高,又后继无人,举国上下已皆以你为‘金刀太子’,是也不是?”任臻冷笑一声,负手道,“至于扣为人质那也不必,朕还不屑以此要挟,信尔等便是。”换言之,他根本不觉得偏安青州勉强立国的南燕胆敢与他捣鬼。 慕容超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还是坚持将自己带来的五百军士分了一半,留下来相助任臻,自己则匆匆离开燕营,按照约定赶往堵截拓跋仪,以求将沮渠蒙逊前后包夹,全歼于途。 这边厢调兵遣将十面埋伏,那边厢沮渠蒙逊却已近穷途末路——军中已经没有一点余粮了。他们也不敢在途中停留寻找吃食,只要一停下只怕西燕追兵就会接踵而至。如此饥肠辘辘地在崇山峻岭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魏军开始出现逃兵,为了震慑军心,蒙逊一口气将人全部活活枭首,但他也知道魏军士兵看他的眼神也因此更加恶意。在这片波橘云诡的压抑气氛即将到达顶点之际,他终于接到了拓跋仪的回音。 蒙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跃而起,扬手道:“兄弟们,都上马!有救了!拓跋仪的援军在独龙山口等着接应我们!”求生的欲望使得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原本奄奄一息的人也开始回光返照似地生龙活虎起来——战打到这步田地了,没有人想埋骨荒山。蒙逊也立即上马不敢拖延,这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了,如若这次还不能脱险,那么失望至极的魏兵一定会齐齐将他撕成碎片。 夺路急行,沮渠蒙逊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了山隘口,在一片星月无光的惨淡夜色中,四周都是幽幽暗暗模模糊糊的黑影,除了山林间的夜枭偶尔凄厉的嘶叫,竟是半点声响不闻,寂静地有几分不祥。蒙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吩咐手下燃起枯枝,狼烟报讯。不远处的山头不一会儿也燃起一道烽烟,林间也随即响起了悉悉索索的人马响动之声,缓缓地愈来愈近。蒙逊大喜,正欲打马上前,忽然一声惨叫,最前头探路的一名魏军忽然向后摔倒,胸前深深地插着三簇箭羽。 众人大哗,刷刷后退,下一瞬间,树影深处嗖嗖地飞出整圈箭矢朝他们直射而来。 这是进了埋伏圈了!蒙逊大惊失色,立即拨转马头,下令部队后撤,原本就精疲力竭的魏军们还没来得及松下口气,便晕头转向地开始撤退,在流矢的威胁下前踏后挤,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坚持住!不许乱!援军马上就来!”沮渠蒙逊顺手砍翻慌不择路劈头盖脸撞过来的一个士兵,一边怒吼一边指挥,心里却是猛地一寒——他一路躲躲藏藏小心至极,行军路线只与拓跋仪知会过,那么又是谁在此十面埋伏?! 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料斜前方又是一阵骚动,副将拨开人群,在莽莽黑夜中哭丧着脸:“大将军,退路被西燕的追兵给堵截死了!” 沮渠蒙逊这才恍然大悟,是他方才下令点燃的狼烟为神出鬼没的燕军指明了方向!他这是自己钻进了一个口袋阵中! 赭白踏着四蹄咴儿地一声打了记响鼻,任臻顺手抚了抚他的鬃毛,让它稍安勿躁。他知道越是这紧要关头,自己就越是急不得:“不要擅动阵势!中军不变,侧翼张开,只准步兵出阵扰敌,骑兵严阵以待听我号令——等那边慕容超的箭阵将沮渠蒙逊完全逼进我军的包围圈中,再行围歼!” 前方不远处的山间密林里已经此第燃起了一处又一处的狼烟,如一条蜿蜒的大蛇在黑夜里渐渐朝西燕军游来——这是慕容超的报讯。任臻眼也不眨地盯着越来越逼近的纷飞战火与刀光剑影,缓缓地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紧紧缠上自己的手腕:稳住,再稳住!时机未到!如无意外,今夜将是他与沮渠蒙逊的最后一战,不死不休!终于,当沮渠蒙逊的前军昏头昏脑地被扑入阵中,任臻猛地抬手挥下,燕军蓄势待发的骑兵顿时汹涌冲出! 不远处的山头上,暗夜树影中传来细微的婆娑声响,随即是一道压低了的声音:“皇上…?” 拓跋圭缓缓抬手一摇,拓跋仪会意,跟来的魏军士兵人衔枚马裹蹄,已经在这制高点上埋伏了不声不吭地足足埋伏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将这前后两支队伍全给等到了殻中,本就性子坚忍的拓跋圭自然更是耐心十足,在最佳时机到来之前绝不轻举妄动。 拓跋圭趴在灌木丛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拓跋圭被慕容超的军队逼地节节后退却又被西燕军截断退路,暗无天日的情况下,双方迅速地绞杀在一起,人仰马翻杀声震天,原本静谧的山林间登时乱嘈地有如沸粥一般。 正当战况一边倒地偏向燕军之际,军阵之中忽然燃起一道火光,在幽暗夜空中显得尤为炽热,再下一瞬,燕军之中骚动顿起,惨叫声中阵脚大乱! 这是慕容超留在西燕军中“帮忙”的三百武士已经下手的暗号!拓跋圭一跃而起,掸净一身的草屑泥灰,断然命道:“拓跋仪带五百人马与慕容超合捕沮渠蒙逊!其余儿郎,随朕亲征!” 任臻正待取沮渠蒙逊首级的最后关头,后方失火自乱阵脚,猝不及防下又惊又怒地吼道:“谁敢乱阵!”他扭头吼向身边离地最近的副将:“骑兵阵是你亲自操练,大敌当前,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该将也是不明所以,惶恐道:“末将…末将这就前往后方查看!” 任臻急怒交织,抬起马鞭便抽向他的右臂,责骂道:“若是不能在片刻内平息骚乱,慕容钟便是你的下场!” 那将慌忙领命而去,任臻孤军冲在前线之际,忽然喊杀震天,自四面八方的山坡上冲下无数黑影骑士,猛地楔入混乱一片的战团之中狼奔冢突,迅捷无比地将西燕军分割开来,团团围住,任臻暗道不妙,一颗心剧颤着几乎要跳出喉头——这是北魏军队! 任臻再也无暇多想,扭头冲还如坠云雾中的剩余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迎战魏军!” 拓跋圭此役并未冲在头里,他征战十年,早就知道百将易得,一帅难求——特别是那些不容有失的战斗,一个运筹帷幄坐镇中枢的指挥官远比一个披坚执锐万夫莫敌的先锋将重要。 他隐身于亲兵的簇拥围护之下,一道道地发下军令,一寸寸地缩紧包围——无论外围遭受何等阻击冲刺,他不计牺牲不顾后果,用优势兵力将任臻死死困住! 这场悬殊生死的战斗直打到天将破晓,任臻身边最后一名将领身中数箭,抽搐着摔下马去,任臻杀地全身浴血,粗重地喘息不已,有如一头孤傲濒死的狼——而先前身在包围之外的燕军如今已再无声息。 援兵不会来了——骄骑军毕竟不是他的虎贲军,没有为他赴难捐躯的决心,是他理所当然地想岔了。 赭白亦伤痕累累,它颤着腿儿连退数步,任臻抬手,血垢盈目的鸣凤枪猛地拄地,发出一声龙吟:“拓跋圭!我知道是你亲自来了!出来与我一战!” “拓跋圭!你不敢么?!缩头乌龟,无胆鼠辈!只敢躲在人后使这些鬼蜮伎俩!” 上一次听他的声音,是在三年之前。原以为此时此刻自己应当是感慨喟叹,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心如止水。拓跋圭端坐阵中,毫不动怒地任他破口大骂——他的确不敢。他知道此生此世只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天赐良机,他输不起! 他稳稳地扬手一挥,传令兵接令,挥旗擂鼓,地动山摇的震撼之中,北魏的铁甲重骑出阵! 拓跋圭缓缓阖目,听着耳边的金戈铁马刀剑如梦,脑海中闪现着他十四岁跟随任臻起的每一天每一幕。 最后随着一道马嘶惨鸣之声,悲号过后,重物坠地。拓跋圭没有睁眼,只是勾唇一笑,握手成拳。 这一场发生在独龙山隘口的三国混战,仅仅持续了一夜,却大大地改变了中原格局,西燕军几乎全灭,慕容超改投北魏,拓跋圭在俘虏了燕帝慕容冲之后毫不恋战,连打下的地盘都顾不得收拾,潮水般地撤回魏境。 河东城内,拓跋圭只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立即吩咐大军在补给之后便火速退往魏都平城。拓跋仪铠甲未卸,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抱拳禀道:“皇上,沮渠蒙逊已被活捉,缚在帐前。” 沮渠蒙逊早被他借刀杀人连消带打到无反手之力了,胜之固然应当,拓跋圭只是没想到慕容超居然没能手刃此人,还是落到自己手中。他擦了擦未曾沾血的双手,一挑眉道:“带进来。” 拓跋仪一手一个,将两个血人猛地搡进了帅帐后便躬身告退。 拓跋圭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人——沮渠蒙逊咋此次出征前是何等的志得意满,甚至敢在他面前拍着桌子要与他共创霸业,到如今,除了个亲信副将,连一兵一卒都没剩下。他上前几步,忽而俯下身去,在他耳边柔声道:“沮渠蒙逊,你我相识十多年,你怎么还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我性子太独,天下也好,爱人也罢,挡我路的都该死——你还敢与虎谋皮!?” 沮渠蒙逊艰难地喘息了半晌,忽然软下双膝,跪地叩首道:“皇上,蒙逊再也不敢提裂土封王的胡话!今皇上欲取天下,蒙逊甘为驱使,则天下不难定也!” “你的作用,在参合陂已经够了。”拓跋圭亦蹲下身子,温和地抬起他的下巴:“昔年白门楼下,吕奉先也曾如此向曹孟德乞活,你道他是何下场?” 沮渠蒙逊心凉了半截,拓跋圭的眼里一片阗黑,不见凛然杀意,他却更加发自肺腑地感到了恐惧——他从参合陂之战开始就已经谋算着要他的命了! 正当此时,帐外忽然传来拓跋仪的声音:“皇上,慕容超已到军营外。”沮渠蒙逊猛一哆嗦,立即猜到这是与魏勾结的慕容超来向拓跋圭索要自己的首级献予慕容德以报坑杀五万降卒的血海深仇了,立即扑上前抱住拓跋圭的小腿:“皇上,蒙逊愿为您效命却不想死在慕容德借刀杀人之下!蒙逊罪不至死!皇上!” 他声嘶力竭地哀求表忠,连同他一起被俘的亲信副将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沮渠蒙逊平日征战沙场亦是威风八面堪万人敌,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丈夫便是死到临头也不该惧至如此。 拓跋圭声色不动,任沮渠蒙逊为了活命出尽了洋相,忽然低头抬手,随身的天子剑猛地出鞘,深深捅进了沮渠蒙逊的胸腹之间。 蒙逊震惊地看着胸前不住晃动的剑柄,低头咳出一大片血来,踉跄着摔倒在地,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将军!”副将实在不忍见他死前还要受百般折辱,蹭过来欲扶起他来,蒙逊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来人,又挣扎着爬向拓跋圭,在地上拖出一道浓重的血色。“皇上,留蒙逊为您效力!留蒙逊为您效力!” 拓跋圭冷笑一声,看不出啊,先前那般嚣张跋扈,为了活命肯这般低三下四。他顺手握住剑柄,猛然用力拔出,顿时血雨如注,从伤口汹涌喷出,蒙逊毫无所觉一般,伸出手死死攥住拓跋圭的裤腿,竭力叫道:“皇上饶蒙逊一命!” 拓跋圭低头打量着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忽然沉默下来,须臾过后,他眸光一闪:“…留你一命,为朕效力?”蒙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惶急点头,涕泪纵横,手足剧颤,连话都说不全乎了。拓跋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松手,将天子剑掷在蒙逊面前,森然道:“可朕一言九鼎,总该给慕容德一个交代。” 蒙逊在难忍的剧痛中望向拓跋圭,许久之后,他摸索着握住天子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却是一语不发地转过头狠狠劈向身边那个从凉州一路跟随他起兵、逃亡、征战,整整十五年的心腹爱将! 那人猝不及防,瞪着眼,吐著舌,轰然倒地之时尤死不瞑目地看向自己的主子。沮渠蒙逊抹了把脸,二话不说地手执利刃,割下副将的首级,回头见着拓跋圭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咬牙,横过剑锋,在自己的脸上纵横交错地连划了一十八道口子,而后依样画葫芦,把那首级也给划花了脸,最后将自己的头盔脱下扣在这颗鲜血淋漓的头颅上,他双手高举,将其奉予拓跋圭,颤声道:“叛将沮渠蒙逊业已伏诛,从此世上——再无此人!” 拓跋圭一挑长眉,忽然哼笑一声,随手扯下自己的披风,兜头兜面地盖住蒙逊血肉模糊的脸,他抬脚迈步地向外走去,随口道:“下去吧。” 他本是真想要了沮渠蒙逊的命,但方才却忽然改变了注意,觉得留这么一个对己对人都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在身边,用而戒之,也未必是件坏事——何况,他必须承认,他现在归心似箭,一点儿也不想多费周折。 拓跋圭踏出军帐,一剑斩断拴绳:“全军开拔,连夜撤军!” 夜长梦多,一时半瞬都不能再多耽搁。 注1:历史上真正的“赵氏孤儿”慕容超,为慕容德同母兄长之遗腹子,慕容德跟随慕容垂起兵反苻坚之前,将一家子人弃于长安,只留一金刀为凭。前秦搜捕慕容氏余党之时,少年慕容超为慕容德的老部下呼延庆用自己的儿子相替而救,幸得不死,逃出长安,一路行乞,东逃投奔已经自立燕王的亲叔慕容德,慕容德老年无子,有感兄长一家因他死难,于公元405年立慕容超为嗣,继承南燕,世人称之为金刀太子,本文将时间略推前五年,时为公元399年春。 第147章 然河东距离平城地逾千里,纵使拓跋圭一路疾行,然则未至中途便闻说燕帝被俘之事已传至长安,慕容永惊怒之下,立即点兵出关,直扑边境。 拓跋圭一面下令诸郡县倚中条山据险固守,一面率军就近入了晋阳城。 这晋阳城地处中原腹地,自古繁华,比国都平城有过之而不及,当年在后燕慕容垂治下便是晋中第一重镇。后来燕魏开战,拓跋圭势强、慕容宝败走,后燕的晋阳太守慕舆嵩向北魏献城请降,拓跋圭兵不血刃地进了晋阳城后,见此地民生富庶少遭战乱、亭台殿宇皆为齐备,便设为南都,与最北的盛乐,居中的平城互成犄角,遥遥呼应,是北魏的经济核心。 晋阳上下官员得悉拓跋圭这一战大获全胜,上表歌功颂德的比比皆是,拓跋圭在宫中一把将奏章全丢进火中烧了,嗤之以鼻地暗道:慕容永已经知晓消息,发了疯一般地开始大举进攻魏境,靠拓跋仪和刚刚脱险归国的贺兰隽肯定无法应付,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这些人还在夸夸其谈、粉饰太平! “凡有再请旨庆功的,臣都已打发走了。”崔浩袖着双手,在旁道,“他们多是降臣,于帝国无尺寸之功,正是心虚的时候,自然巴不得能在新君面前借题发挥地表现一番。” 拓跋圭似笑非笑地转向他:“崔伯渊,你也是降臣。” 崔浩的脸上俱是与少年人不相符合的冷漠精明与倨傲:“臣乃良禽,择木而栖,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如何一样。” 拓跋圭一笑而过:“那依你看如今情势如何?” “慕容永攻势猛烈,其实是凭一时之勇孤注一掷,强弩之末岂能长久?何况西燕朝中可并非人人都似慕容永一般忠心——只要先将慕容冲被俘我军的消息散播出去,关中大地必生波澜,后方不稳——”崔浩正待侃侃而谈,脑海里忽然闪过沮渠蒙逊身首异处的下场,后半截话吞了回去,他躬身道,“余下种种,皇上必已有定算,稳操胜券,臣下愚钝,尚未想到。” 拓跋圭并未表态,只是摸出佩在腰际的龙鳞匕,拔刃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双眼——他一扯唇角,忽然腾地起身,龙行虎步地朝外走去。 晋阳宫是翻修而成,拓跋圭即位以来只将这处宫殿的城墙与守备加固了许多,此刻他负手立于后宫深处一座毫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宫苑前,让一名铁甲武士为其打开门锁。 “这些天来,伤势如何?”拓跋圭在幽暗的走廊上不紧不慢地问。 为首的低声答道:“疗伤敷药倒都配合,只是他受伤过重,今早让他试了试,依旧无法起身行走。” 拓跋圭扫了他一眼,停住脚步:“你开了脚镣让他起身行走?!” 那武士慌忙跪地:“皇上吩咐严加看管,铁镣铜锁绝不可解,末将谨记的!只是那人…他这些天不闹不叫配合地很,只是担心自己腿上刀伤见骨会成了残废,这才恳求末将暂除镣铐让他一试!后来马上就锁上了!末将再、再不敢了——” 拓跋圭缓缓抬手,哀诉声嘎然而止,他翻转手腕,拇指朝下,重重一顿,暗中立即有两人上前,将那名惊恐却不敢再多一句话的武士给拖曳而下。 虎落平阳,也还是一点也大意不得。拓跋圭森冷的话语掷地有声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从今日起,再与那人多说一句话者,杀无赦。” 最后一个重音落地,拓跋圭迈步入内,展眼望向那个近月未见的男子。 任臻盘腿坐在一张软榻上,四肢全锁着玄铁镣铐,牢牢地栓在四个床柱上。抬头见了来人,他神色平静,眼中却满是压抑的狂风暴雨:“你…总算来了。” 拓跋圭在他身边侧坐,语气也仿佛十年前一般稀松平常:“皇上想我了?” 任臻嘴角抽搐,阴狠地瞪向他,拓跋圭微扯嘴角:“姚嵩不是我杀的。你要杀沮渠蒙逊报仇我也成全了你——怎么?你不信?可要我立下毒誓?”任臻深吸口气,总算记得如今情势,冷冷地道:“不敢。陛下如今势强,我已不配做你的对手。当日挑战骂阵,是我意气用事了,也已受到了教训——陛下想要交换什么,不妨说出来。” 拓跋圭勾起唇角,忽然握住任臻的手:“你觉得我损失了整整两万大军才换来你一人,就为了和西燕谈判?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函谷关?传国玺?”他顺势俯身,在他耳边吹出一口气:“那块破石头怎抵得上一个活色生香的你?” 任臻终于撑不下去了,将手猛地抽回,疾言厉色地道:“拓跋圭,利用我报仇心切而以沮渠蒙逊钓我上钩,载你手上我认了!你要怎样才能放我回国?!” “就算我不放你,你不是也会自寻生路的么?你从以前就惯会收买人心,这才短短几天你就能哄我手下为你开锁,若再姑息,来日你就有可能插翅而飞!”拓跋圭说话之时尚且面上带笑,话音未落却是忽然扬手,用尽全力,猛地甩了任臻一巴掌! 铁链哗啦作响,任臻好不容易才止住眩晕,呸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缓缓地转过脸来,近乎仇恨地瞪着拓跋圭——眼前这个强大而阴鸷的男人已经与当年鞍前马后的什翼圭没有一点关系,可笑这些年来,他还时常想起那个沉默寡言、忠心老成的少年! 拓跋圭直起身子,赞道:“好眼神。”充满着焚天烈焰,专注地只看着他一人!他突然出手如电,猛地撕开了任臻的武袍! 为方便疗伤上药,任臻只着单衣,此刻便轻易地赤身裸体了,结实劲瘦肌肉分明的身躯上纵横交错着数十道深浅不一的新旧伤痕,绝大多数都是在独龙山一役中新添上的刀伤。拓跋圭眸色一深,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这才是战火锻造出来的真正男人!是他拓跋圭心心念念直至今日的梦想! 任臻只觉得寒毛一竖,本能地觉出了危险,他又想起了好几年前在金华殿酒醉后的那个亲吻,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对拓跋圭起了戒心,从此渐行渐远——他该不会大费周章损兵折将,就为了——这一认知叫任臻不可置信之余浑身恶寒,暗中攥紧了锁链暗中盘算偷袭有几成胜算——然则就在铁链荡开的瞬间,拓跋圭动了! 他如同一头捕食的黑豹猛力跃上榻去,下一眨眼便已将伤痕累累的猎物扑倒身下! 任臻开始激烈地挣扎,忍不住破口大骂:“拓跋圭你这疯子!自古战败至多一死,你敢辱我便等同于与整个大燕帝国为敌!”都刚刚糊上药粉的刀伤因剧烈的动作而悉数崩裂开来,鲜血横流,沾湿纠缠在一处的两个人的脸面、衣襟,而任臻用力之大,更使铁链拴着的床柱都簌簌摇晃,终于在一个猛烈拉扯后折成两段,重重地砸在拓跋圭的背脊上。 拓跋圭闷哼一声,却觉不出痛来,他赤着双眼、喘着粗气,伏趴着停下了动作,如同一头筋疲力尽的孤狼——但他不是累的,他兴奋!兴奋地就满目凶光,难以自已!下一瞬间,他将任臻右手上的半截铁链缠上自己的健腰,而后忽然使了个巧力卸下了对方的一双胳膊,关节错位发出咔哒一声,任臻在剧痛中听见拓跋圭粗野地笑道:“大好日子,别让我动粗。” 气血冲脑,若手还能动掌中有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他的脑袋,然而下一瞬间,他猛地瞪大了双眼,感觉一柄利刃硬生生地剖开了他的身体! 拓跋圭一面着意蛮横地挺动,一面眼也不错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了他任何一丝痛楚的神色,在持续的暴虐下,任臻终于忍耐不住,断断续续地惨叫出声。、所有披坚执锐的侍卫都候在帐外看着,但统一地天聋地哑,权作不知。 拓跋圭其实也不好受,单论这场如同施虐一般的交、合,压根没有爽快的意味——他在床上从不喜、也不屑用强,然而任臻对他而言,永远是例外,干别人只能算做泄欲,干他那才算是征服!与此人的性别、年龄、外表无关,这是他二十六年来所有的欲望与野心,是他的天下归一!从此之后,他便算登高绝顶!拓跋圭悉悉索索地探手向下,不出意料地摸到了股间绽出的新血,他将指尖的鲜血一点点地蹭在任臻的死死咬住的唇上,笑道:“疼?我也疼。应该的。第一次么,总要见见红,吃吃苦的。” 任臻猛地睁眼,恶狠狠地颤声道:“疯子!你这只配在阴沟里妄想的野狗!我当年瞎了眼才——”谩骂嘎然而止,拓跋圭拧着浓眉,掐住了他下颔,用力卸下:“别再提当年!你当然瞎了眼!苻坚姚嵩慕容永,哪一个比的上我?!你如今还不是躺在野狗的胯、下挨、操?!” 任臻动弹不得言语不能,大量唾沫从他大张的口中淌出,狼狈地憎恶地死死瞪着这个熟悉的冷酷的陌路人。 拓跋圭望着他的双眼,忽然加快了动作,发狠一般撞击着任臻,俯冲到底后他猛然僵住了身体,促声道:“邓渊!” “微臣在。”一道身影迅速靠近了半透的帐幕,自然已将此间境况看地分明,任臻顾不上疼,开始疯狂地摇着头——拓跋圭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邪笑道:“这是崔浩那班子汉人捣腾出来的玩意儿。此人名邓渊,吏部郎中,专负责典管制、立爵品、定律吕——以及皇帝的起居注。” 话音刚落,邓渊平板无波的声音便在帐外不疾不徐地响起:“皇始二年,帝幸西燕国主于晋阳宫。” 任臻原本肿胀紫红鲜血淋漓的脸似在一瞬间转为煞白,整个脑袋嗡嗡地嘶鸣不已,几乎被这短短的一行话给生生剥离了灵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蹬着双腿欲翻身而起,然而束着他的铁链正紧紧缠在拓跋圭的腰上,刚一挣扎便又被狠狠地拽回身下,而后他感到一股又一股滚烫的热流猛烈而汹涌地注入体内,仿佛将他五脏六腑都一并焚毁。这强烈的屈辱感令任臻再也忍受不住,在啊啊地连不成声的惨叫声中,昏死过去。 拓跋圭紧紧地卡着他的肩膊,俯趴在他身上足足抽搐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止了颤抖,抽身而起。他喘息着俯视着鲜血淋漓周身狼藉的濒死猎物,许久不出一言。 亲侍垂头屏息地送进一盆清水,欲为拓跋圭擦拭,他却抬手挥了一挥,众人忙噤声告退。拓跋圭忽然吐出一口浊气来,随即出手如电,将任臻脱臼的几大关节全给接了回去。而后他抬腿下榻,亲自绞净巾布,为任臻一点一点地擦净身上的污浊与残血。 这番动作他做地有条不紊轻车熟路,仿佛他没有在五年之前离开未央宫,没有拥兵自立反了慕容冲,没有生擒了他又折辱至此,他还是那个颠沛流离无家无姓的流亡王子,只能一心仰仗着高高在上的西燕皇帝。 拓跋圭下手认真而细致,好半晌才算完事,他将巾布掷回盆中,清水立即晕成一片血红——先前在战场上中的三十四道刀伤全数绽裂,这几天算是白养了。 也好,该吃吃痛,受受苦,长长心。 拓跋圭漠然地想着,盘腿在他身旁席地而坐,许久的沉默。方才的狂热已然褪色,然而他一点儿也不后悔,若是忠犬与野狗二择其一,他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会选后者——这一天他等了整整十二年!从此之后,是你在我的掌控之下了! 拓跋圭起身,抚向任臻尤带汗湿血污的披散乱发,摸出龙鳞匕猛地划下——寒光乍现,满头青丝翩然落地。 拓跋圭将任臻的长发绾束编好,放进七宝璎珞匣中,并无旁语,要挟之意已溢于言表,八百里快马将其送到了魏燕交战的前线。 然而不出十日,河东、晋城相继沦陷,燕军攻克中条山防线;同时,西凉军队出关参战;不日,东晋对北魏盟国南燕宣战,北府军精锐渡江,进攻彭城。 拓跋圭勃然大怒,召各路精兵集结晋阳,欲再次亲征。 天下九州,战火重燃,渐成燎原。 拓跋圭踏入灯火通明的营帐,四周的亲兵侍卫纷纷跪下,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看向背对着门口盘腿默坐的任臻,扬声道:“吃点东西。” 任臻头也不回,一声不吭。拓跋圭亲自捧了吃食绕到他面前:“你最爱吃的炙羊肉片,俱是从敕勒川进贡来的顶尖鲜嫩的羔羊腿肉,尝尝?” 任臻缓缓抬头,看向拓跋圭——他现在的形容可算狼狈,面目浮肿、瘀伤未愈,连一头长发都被剪地七零八落,几乎成了秃瓢。 然而拓跋圭是丝毫不嫌的,他要这个人,便无论他生老病死妍媸美丑高低贵贱,他都要。拓跋圭夹了一筷羊肉,送进任臻的嘴里,谁知刚一入口,任臻便俯下身哇地一声全给呕了出来! 这羊肉往日他确然是爱,还总爱大热天的带上什翼圭大快朵颐,吃的这个平常总爱面瘫着脸的少年汗流浃背口角生疮也停不下嘴,可他现在只觉得膻,那股子腥气令他一闻即呕!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任臻吐无可吐,最后只能接连不断地呕出带着血沫的酸水,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一般。 拓跋圭面上青红不定地看了半晌,果然眯着眼道:“今日我忙于行军,一时不察,你便又没吃过半点东西?”他一抬下巴,鹰隼般的利眼扫向众人:“你们伺候的好。” 今天当值的全都被推搡带下,任臻则无动于衷——拓跋圭要杀人,与他何干?只是冷笑道:“看来前线战事不顺?叔明又攻陷你的大魏帝国的哪一处城池了?”拓跋圭没搭腔,亲自替他擦拭清理干净,才低声道:“别存心激我。”任臻气极反笑:“狼崽子现在脾气大的很嘛!”拓跋圭眸色一沉,一抬下巴,便又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上前,将任臻抬上榻去,重将手铐脚镣扣上床柱,并抬腿按住了他的双臂。任臻心知自己确已没有丝毫反抗余力了,但还是勉力挣了挣镣铐,冷冷地仰起头:“废物,你就只敢这么绑着我?” 拓跋圭素来阴沉威严,从不许人逆他龙鳞,听了却并不着恼,反倒一点头,专注道:“你现在打不过我。而我也不想再伤了你。”这一次他下手果真温柔许多,剥下任臻外衫之际听他嘲道:“既是刑囚何必惺惺作态。况也早非第一次了。” 最后一句话终于燃爆了拓跋圭压抑已久的怒火,他腰下一沉,蛮横而霸道地俯身冲进,任臻疼地一个猛烈的哆嗦,却被两个大汉牢牢压制而动弹不得,只能撇过脸去死死地咬住下唇,空气里再次泛起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味。 拓跋圭有些懊恼地瞪着浑身僵硬忍痛不言的任臻——无论城府如何渐长,他还是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撩拨激怒!他喘着粗气,僵持片刻,忽然命那两个泥塑一般的侍卫退下,自己并俯身附耳道:“你不喜被人看?” 任臻不肯转过脸来,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不喜被你、操。” 拓跋圭偏过头强行堵住他的唇,并捞起任臻的双腿高高架上自己的肩头,一下一下野蛮地挺动冲刺,阴声咆哮道:“那我告诉你,你没的选——时至今日,谁也不能再从我手里抢走你!” 任臻拧紧浓眉没有出声,只觉得周身内外已被这场酷刑杵成一滩血肉模糊——他二人都有无数的经验与手段,然而凑在一起,却只能是这般鲜血淋漓的狼狈痛楚。 魏军行至平阳而止——此时的西燕与后凉联军连场大胜之后,已经会师,并且长驱直入,即将兵临城下,平阳太守长孙肥正苦难以抵御,闻听拓跋圭亲征大军已至方才松了口气——贺兰隽与拓跋仪都挡不住西燕大军的倾国来袭,城内已是人心不定。拓跋圭召见诸将,布置军务,长孙肥乃开国功臣长孙嵩之子,鲜卑世袭贵族,人又忠勇,很得拓跋圭信赖,便直言谏道:“主动出击迎敌之时大可押着那慕容冲上阵,我就不信,燕国人见了他们皇帝会无动于衷!实在不行就砍了他一手一脚!” 崔浩咳了一声,偷眼去看拓跋圭的脸色,果见他面色一沉,也不出声斥责,自顾自地起身,宣布散会。长孙肥不解地还欲追问,却被崔浩拦下:“慕容冲是致胜杀招,难道皇上不知?大人听在下一句劝,此话以后万不可再提——除了皇上自己下令,没人能对他下手。” 莫说长孙肥这个莽将,就是他自己一开始都不能相信,雄心壮志意在天下的北魏太祖拓跋圭费尽心力俘虏燕帝慕容冲,根本就不是为了要挟西燕、开疆辟土。 拓跋圭快步而行,心中自也是为前线战事屡屡失利而焦虑,他没想到慕容永与苻坚一旦合作会如此势不可挡,连自己训练有素攻无不克的铁甲雄师和骁勇悍将都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如今中条山天险已失,平阳若再失守则晋阳必危,云中川的国都平城势必难守,届时自己当如何是好?好不容易踏进中原,又再灰溜溜地滚回敕勒川草原去游牧,满足做一个区区代王? 他穿过重重守卫进入房内,又看见了那个他熟悉的背影——这数月监禁,他还是瘦削了许多。拓跋圭缓了缓情绪,慢慢地踱步至他身后,伸手摸了摸他长到耳下的新发:“头发长的倒挺快。”指尖拨动间闪过几丝斑驳花白。拓跋圭一阵怔忪,铁石心肠也蓦然有些发酸:这么些年,原来他们都老了。不是他不懂得珍惜,而是除了强夺,他就没有与他相守的可能。 拓跋圭将军事上的糟心事儿暂抛脑后,抬手斥退旁人,他在任臻面前单膝蹲下,柔声道:“前些天是我太犯浑了,以后不会了。咱们别这么拧着了,除了放你回去,我什么都可应承你…” 任臻眼中有了一丝波澜,转向他:“我想去城西的梧桐林看看…”拓跋圭见他第一次有了好脸色,不由喜出望外:“好啊,我陪你!我差点忘了,前秦的时候你做过好几年的平阳太守,此地想是极熟悉的,你说的梧桐盛景想必一定很美…”他忽然咽下了未完的话音,面色逐渐阴沉——前秦的平阳太守!当年苻坚盛宠慕容冲,却因丞相王猛的压力而不得不放慕容冲出未央宫,改任平阳太守,但其后几年一直念念不忘,便命人在平阳城外西望长安的必经之路上种植了一大片栖凤梧桐,以待凤皇于飞——他勃然而起,狠狠地摔了任臻一巴掌,伤重未愈又四肢被缚的任臻登时向后重重摔落,拓跋圭吃人似地阴狠地瞪着一脸冷漠的任臻,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之后,他死死地握了握拳,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独留任臻一人狼狈地跌坐在地,好半晌才撑起身来——方才那话自然是故意恶心拓跋圭的,其实梧桐林什么俱是慕容冲的破事,他和苻坚都恨不得别提这茬儿,那会在意这些旧事?任臻忽然浑身一顿——他不是慕容冲,苻坚自也从来不曾和他提过,他却隐约记得城西梧桐林之事,难道是因为慕容冲曾在平阳做了整整九年的太守,所以他在此地的记忆便能一丝一缕地渗入他的思维之中?想到此处,任臻瞬间打了个激灵,慕容冲为人奸狡反复戒心极重,又时刻想着复国雪恨,就算当年外放平阳为官想必也不敢掉以轻心,慕容永当年与他说起往事之时也曾提过慕容冲总怕王猛不肯放过他,会派杀手来永除后患,所以夜夜枕戈待旦不敢安寝,甚至在太守府里挖过几条纵横交错的逃生密道——如今虽已经过了十好几年,这处关押他的太守府里会不会还留有当年痕迹? 拓跋圭自封疆复国以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此刻却因一人而落至内忧外患。他恨任臻无情,也恨任臻多情,到头来求而不得,相逢成仇——这自非他要的执念之果!便不免也有些灰了心肠,他强迫自己全副精神去应付咄咄逼人的燕凉联军,数日以来忙着调兵遣将连看也故意不去看任臻一眼。谁知就在他即将御驾亲征,出城迎敌的前一日,亲兵慌忙来报——内苑关押的那位“贵人”忽然失踪了。 拓跋圭惊地拍案而起,哪还顾得上军务战备,慌忙赶回府中,果见室内一片狼藉:一双打开的手镣躺在原地,脚铐倒是连着小半截断链不翼而飞。而一个负责看守的侍卫胸口插着自己的佩刀,倒地暴毙。原来他这些天从来都是假装配合,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哄这侍卫替他开了手镣!拓跋圭气地睚眦欲裂,下令封锁整个宅院,掘地三尺地搜查——忙乱整整一日,发现了三条逃生暗道,并且马厩中少了一匹骏马,循着蹄迹,似向西而去。 拓跋圭狠狠地甩了如梦初醒的长孙肥一巴掌,怒吼道:“你镇守平阳一年多,连住的太守府里有密道都不知道!废物!”崔浩见拓跋圭已经气到失常,连开国老臣的面子都不给了,忙劝了一句:“皇上,这侍卫血仍未冷,可见慕容冲绝未走远,更出不了城,下令全城戒严,细细搜捕,为时未晚。”拓跋圭厉声道:“还不去办!” 整个平阳登时沸反盈天地乱成一团,所有士兵皆不得眠,全城搜捕,更有大量兵力抽调往城西梧桐林去,一名千夫长带领手下扫荡许久也毫无成果,便烦躁地抱怨道:“出城决战在即,这大半夜的搞什么幺蛾子!” 另一人道:“听说是跑了个重要的俘虏,皇上还派了好几千人去城西搜捕,将那一大片梧桐林团团围住——那一片树海遮天蔽日的,他们更是好找!” 身后一个盔歪甲斜的士兵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边听边跟,冷不防被人踢了一脚:“给我警醒一点!他吗的游魂啊?!”士兵揉了揉眼睛,赶紧点头哈腰地一瘸一拐地走开——无他,为了掩盖靴中脚铐的声响,正是众人遍寻不果的任臻。 他循道逃出后知道自己绝走不远,便故意偷了一匹马指使它向西奔逃,自己则又潜回军营,杀了一个魏兵,李代桃僵混了进来——除了军营,这城里任何一处都绝难藏匿。果然事发之后,三军得了急令,明火执仗地全城搜捕,建制乱成一团,他便更不显眼了。只待次日拓跋圭出城迎战,自己再想办法逃出城去——一想到慕容永与苻坚或许就在数十里外的战场之上,任臻心中便是一定,似乎连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都一并忘却了。他知道那二人追到此处是何等艰辛不易、破釜沉舟,所以就更不能让拓跋圭有朝一日有机会用他来要挟联军。 天翻鱼白之际士兵们徒劳无功,乱哄哄地回营报道。任臻低着头,东躲西藏地混在人群中,听着将官士卒们叫苦连天地抱怨今天彻夜未眠也照常出征之事。任臻微松一口气:果然是拓跋圭,无论如何,他永远审时度势,理智重于情感——若不趁联军疲敝,立足未稳之际主动出击,立即展开主力决战,那北魏军队连最后一点优势都将丧失,岂会为了区区一个他留在城内? 当然自己脚上仍有脚铐,奔逃不便,还是得找个机会除了才是。任臻恐出意外,还是等拓跋圭的大纛帅旗出城,大军陆续开拔之后,才趁乱又杀了一名奔走传令的魏兵,夺了他的战马,驰到一家昨夜已踩过点的不起眼的小铁铺,冲进去将刀架上铁匠的脖子,抬腿一跨,凶神恶煞地低喝道:“立即帮我开了这脚镣!” 铁匠吓地浑身乱颤,连连作揖:“军爷饶命!小的遵令!” 拓跋圭所用的镣铐乃精钢所筑,除非有钥否则极难断开,任臻一面盯着铁匠满身大汗地低头摆弄一面耳听八方警戒着外界环境——依旧是兵荒马乱,人声马嘶不绝于。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咔哒一声,脚镣松落,铁匠浑身乏力地放下手,整张脸都急地涨红了,任臻转了转脚腕,将刀收回刚说了个你字,那铁匠便忙不迭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谁知方出门口便忽然一声惨叫,而后再无声息。 任臻一僵,整个人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被抽了精光。 不用低头都能听见自己几乎擂破胸腔的狂烈心跳,他狠狠地闭了闭眼,方才略微止住手脚不自觉的轻颤。 任臻缓缓转身,便见柴门之外,层层围满了披坚执锐的魏兵,俱是张弓搭箭,无声无息地对准了他。 拓跋圭站在阵前,一身戎装铁甲,在烈日骄阳下漾出一层明晃晃的锋芒,正微昂着头,面无表情地与他两两相望。 第148章 “你根本没有出城迎战,只为引我出现。” “你已料知我的疑兵之计。” “你早就在城内各个铁铺里埋下眼线。” “我了解你远比你了解我深。”拓跋圭轻声细语地道,“你还在此,我怎会走?纵使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又如何?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再夺走你。” 烈焰炙烤下一滴汗珠滑进眼睫,任臻绝望地闭了闭眼:“你这…疯子。” 拓跋圭缓缓地迈步走向他:“我没疯,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我都不后悔。”若非当年孤注一掷造了反,他依旧只是他身边一条狗,便是极尽讨好极尽效忠,至多也只能分享他片刻的感情,他不屑要! 任臻嗖地一声拔出刀来,举向拓跋圭,厉声道:“千古败者唯一死,我绝不为你禁脔!” “你舍不得。”拓跋圭果然停下脚步,嘲道,“你舍不得你那些小情儿,也舍不得放弃复仇。” 话音刚落,他身形丕动,一招来回便已空手夺刃,将人制服,居高临下道:“我说过,绑着你,不肯与你动手,不过是怕伤了你。” 任臻单膝点地,新伤旧患之下汗出如浆,他强忍着分筋错骨的剧痛,抬头怒瞪:“我最后悔的就是十二年前未央宫内没有一刀杀了你!” 拓跋圭眸色一闪,还未说话忽闻街巷上有马奔驰,转眼间传令兵已滚鞍下马,跪在皇帝面前惊惶禀道:“陛下,长孙将军败了!我军已经撤退,燕凉联军大举追击,请陛下接应支援!”这话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军将一阵哗然——长孙肥带着北魏精锐铁骑主动出击,竟然不到半日就不敌溃退! “皇上!这下当如何是好?” “皇上!请速点兵,是战是撤,当有定夺!” 拓跋圭没有慌乱,没有异动,只是如石雕木塑一般站在原地,看着任臻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喜色,眼中的狂风暴雨再难压抑:“你觉得他们能救你?”他忽然狂笑一声,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凶狠地道:“我拓跋圭生平百八十战未尝败绩,此役,却为你而败,说不得,只能借你一用了。” 下一瞬间,拓跋圭忽然攥起他的手腕,右手起落,刀光一闪,血如泉涌——三截断指赫然掉落在血泊之中! 任臻不能置信地望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残缺右手——走马鲜卑的大燕皇帝,从此再握不了长枪上不得战场!他气苦愤懑到了极点,忍不住伏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拓跋圭阴冷冷地俯视着他,语气森然地道:“你逃一次我便废你一手,任臻,你尽可以再试试!” 慕容永匆匆入帐,对苻坚道:“为何扎营?今日初战告捷,为何不趁胜直下平阳!他就在城里!” 苻坚背对着他正在卸甲,四十好几的人了依旧肌肉贲张体魄雄健,望之伟岸。他草草处理了肩胛擦伤,才拉上衣襟转过身来,浓烈眉宇间隐含着沧桑疲惫:“拓跋圭也在。若是逼的狗急跳墙,魏军撤离平阳,你我要这空城何用?最好的解决之道是围城缺一,逼拓跋圭坐下来和我们谈判。” 慕容永颓然地坐下,狠狠地搓了搓脸,他自然知道苻坚说的有理,然而这几个月来抛下所有不惜一切地打这场仗,至今未救出人来,无论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中枢空虚的帝国都已是快撑不下去了。 一时二人俱是无话,直到军营外一阵喧哗,亲兵报入:“魏军遣使!” 苻坚与慕容永齐齐站起,心中皆为一震,慕容永忙道:“带上来!” 他们都奢望来的是求和书,然而看见使者手中的那一只小小的木匣,两个人全都沉默了。苻坚定了定神,上前打开——三截断指,触目惊心。 慕容永肝胆俱裂,抽出佩刀直接抹向那魏使的脖子,狰狞道:“拓跋圭!” 那魏人自知有去无回,倒也不惧,昂头道:“敝国肯请二位退兵,如若不然,明日贵国陛下定缚在城楼之上,与平阳同为齑粉。”慕容永不待说完,已是将其一刀封喉。他惶然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转向苻坚,抱着最后一丝期望:“这会不会是那厮的诡计…是,是假的?”毕竟他们都知道拓跋圭对任臻的那点企图。 苻坚合上木匣,缓缓握紧,面色阴沉地仿佛十殿阎罗:“撤军——拓跋圭这疯子,是来真的。”他们尽可以在战场上占尽先机,却到底算错了人心——又或许拓跋圭,从来不能以常人度之。 次日黎明,燕凉联军悄然撤退,功亏一篑。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拓跋圭的疯狂与阴狠。北魏军队随即展开了战略反攻,大军离开平阳之时,拓跋圭一把火将城西十年成林凤尾森森的梧桐树海烧成了一片灰烬。在进攻燕魏边境的小城陌南之际,遭遇了守城燕将的拼命抵抗,弹尽粮绝亦誓死不降,一座方圆百里的小城足足困住了北魏的五万大军不得南下西进。拓跋圭大怒之下,将任臻五花大绑推出阵前,利刃加颈,逼迫守将开门献城。 任臻昏昏沉沉地重见天日,却不料拓跋圭会使出如此手段,当下激烈挣扎起来,可惜他口塞麻核,除了愤怒的呜咽,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拓跋圭冷酷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加力,刀锋微微入肉,割出一抹红痕,他转头大喝道:“尔等如若不降,便是谋逆弑君!待到城破,必成齑粉!” 城墙守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最后,守城将领在遥叩三首之后纵身跳下城墙,忠烈殉国——任臻紧紧闭上了双眼,在被俘九十七日后,他第一次淌下一行热泪——他甚至不记得,这边境小城的守将姓甚名谁,官居何职!是他无能之过,却教这么多人义无反顾地为他赴死! 残余燕军只得缴械投降,陌南终于告破。拓跋圭入城之后,因先前攻城牺牲颇大,军中众将皆欲复仇,便纵容麾下将投降的燕军悉数坑杀。三日之内,陌南城火光冲天,尸骨盈野,至此几成废墟。 此后魏军每一次攻城拔寨,必将被俘的西燕皇帝缚于战车之前,在刀光剑影烽火狼烟中出入如无人之境。燕军见如此阵仗,哪里还敢抵抗,只有节节败退,一路后撤。 任臻从那一日起就不肯睁眼看他,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身处何方,自欺欺人地将自己困死在一片蒙昧之中。拓跋圭心里却因此而涌现了一丝报复的扭曲的快感——事到如今,谁会比谁更痛? 夏去秋来,魏军不仅沿途收复了失地,甚至将战火推进至关中大地。 拓跋圭坐在虎皮座中,脸色阴霾地捻起一纸文书猛地掼在地上:“东晋不过是偏安一隅的撮尔小国罢了!谢玄以为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断了手臂的废人!只能倚仗刘裕替他打战——也敢要挟朕?!他还不是司马家的皇帝!不就是刚刚攻占了彭城,包围了广固吗?那是慕容德慕容超没用!他要灭南燕尽管灭,朕不在乎那个所谓的盟国!也不在乎千夫所指!” 崔浩低着头,暗中皱了皱眉——他觉得随着魏军在战场上的势如破竹,皇帝陛下却是越来越不对劲,从前他是城府深沉但至少表面上还礼贤下士谦和有礼,有个一国之君的风度,可如今…喜怒无常杀人无算,动辄还勃然咆哮。他是汉人,又是高门崔氏之人,与东晋王朝和王谢子弟在感情上自然有几分亲近,虽然他也不能理解,除了司马元显又平孙恩之乱的谢玄刚刚被朝廷晋封为三公,为何要言辞严厉地发来这篇照会,勒令魏军不要再以慕容冲为人质南下函谷,否则便是与北府军宣战为敌——他原以为就算东晋西燕曾有盟约,但慕容冲曾不顾东晋颜面祭出传国玉玺,两家应是暗中失和了——难道是为了维持中原均势?还是因为随着魏军铁蹄不断南侵,东晋握在手中还没捂热的洛阳感到了威胁? 无论如何,崔浩很不希望北魏这时与东晋交恶,陷入多线作战,刚欲相劝,又听拓跋圭余怒未消地拧眉自语道:“谢玄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曾经乔装出使建康大半年之久,莫不是也招惹什么瓜葛…”他猛地一捶几案,崔浩心口跟着一紧,话风一转便道:“皇上若是感到烦躁,可再服用逍遥丸?臣观皇上昨日服药后气色大佳。”所谓逍遥丸者乃江湖方式开炉炼化的丹药,作用药理与五石散类似,只是没那么霸道,可令人暂时忘忧,拓跋圭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潜藏的暴虐脾性,时不时就要狠狠发泄一番,在这当口无疑很是不利。 用过逍遥丸的拓跋圭果然平静下来,思路也开始清晰,他立即召集几大将领,商讨攻取函谷关——其实这又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函谷关守将是兀烈,任臻最器重的虎贲大将,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然而几乎兵不血刃夺回函谷关后,拓跋圭盔甲未除,便阴沉沉地来到帅帐,此刻正有数位军医神色紧张地在内看症,见拓跋圭入内忙齐齐起身请安。 拓跋圭摆了摆手,拧着眉道:“怎么样?” 为首的军医忙起身道:“皮外伤,不碍性命。只是——” 拓跋圭知道他要说什么,粗鲁地打断:“死不了就行。都下去!” 为了怕任臻再逃,只要一下战场他便被四个八十八斤重的玄铁重铐锁在榻上,吃喝撒拉俱须经人之手,绝无半刻自由,看守之人共一百八十人,轮班上岗层层叠叠,互不相识,亦不许与他说一句话。 拓跋圭在一室浓厚的血气药味中上前,抬起任臻的下颚:“你真是越来越让人失望了。你教过我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生存下去总有重头再起的机会,结果居然蠢到在战场上自杀?你觉得你的命这么值钱,在你跳下战车冲向斧钺的那一瞬间,会没人拼死拦着?” 拓跋圭俯下身子,恶意地在他耳边送出气流:“我这才知道你的用处可不止在床上,只要有你在手,我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打下八百里秦川——任臻,你要不要数数有你的帮助咱们攻破了西燕多少座城池——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任臻禁闭双眼,失血过多的脸色变地更加惨白,任拓跋圭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筋络慢慢地摸到了他的右手,仿佛一条蜿蜒游走的毒蛇。“差点忘了说,在此处补给之后,魏军便要西进,下一步便到潼关了——哈,我曾在潼关给你当了好几年的看门狗,如今可算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了。”他的目光凝结在他残缺的手掌上而变得一片晦暗,他转开眼,语气却还是阴沉不定,“你说,潼关守将敢不敢置他们皇帝的生死如儿戏?” 任臻并无反应,除了颤抖不已的双手,泄露了他的恐慌——潼关是拱卫长安的最后一个雄关堡垒,潼关一破,长安再无天险,跃马可至。当初就是为了防备拓跋圭,任臻才不惜一切夺取潼关以东的函谷关以求多一道制敌防线,谁知到头来,赔进了姚嵩也防不了北魏! “我从前对你还是太过心软,早如此——”拓跋圭忽然偏过头,“你早就是我的了。” 任臻毫无预警地闷声一呕,胃液血沫挖心掏肺一般地汹涌吐出,拓跋圭猝不及防地被呕了一身,随即推开半步,阴狠地狞笑道:“怎么?嫌我恶心?不要紧,我不嫌你,不嫌你老而无用,也不嫌你祸国殃民。”拓跋圭眯着眼,心里的怨恨阴毒几欲滔天,“姚嵩已被千军万马踩成肉泥,至于其他人,待我入主未央宫,一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们…” 他拍了拍任臻满是秽物的脸颊,恶狠狠地道:“下一战我会亲自带着你,踏破潼关!” 任臻自始自终没有睁眼看他,连当日受辱之初的憎恨都吝于给他。没关系。拓跋圭心想,他终有一日会让他重新开眼,把脱胎换骨的拓跋圭刻入骨血! 对这么个男人,怀柔根本没用,只有比他更强更狠才能拥有——原来是他醒悟地太迟。 我只要舍得,你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是你逼我的!反正事到如今,你已恨我入骨,那便恨到毁天灭地,恨到你眼中只能容下我一人! 拓跋圭最后看了他一眼,便绝然地转身离去。 北魏攻占函谷,先前趁着中原乱战一路北伐,而今暂时驻守洛阳的刘裕亦收到了朝廷的圣旨,若魏军开拔潼关,则东晋便出兵准备夺取函谷关。刘裕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圣旨,军祭酒何无忌在无人处问道:“德舆当真要出兵?以我朝国力,占据洛阳已是勉强,就算咱们占了函谷关也守不住,万一拓跋圭杀个回马枪——” 刘裕沉吟不语,在他看来,总掌朝政的太傅谢玄这一招简直是步臭棋。北魏军中早有人向他递话,魏军志在图燕,不谋洛阳。这一年来他虽率领北府军连战连捷,但一直止步于洛阳,暂存观望,就是不想局势不明就淌入魏燕大战的浑水之中。 何无忌见刘裕不答,只道他还顾及谢玄:“德舆,你现在已掌控了北府军过半兵力,北伐也是为了累积军功彻底赢过我那舅舅刘牢之,谢公如今是上不了战场了,也口头允诺你是下一任的北府都督,可他可从没忘了在建康遥控制衡你的势力——如今他这一招,焉知不是借力打力,削弱你在军中的威望与实力,好叫你死心塌地地一直为他所用?” 刘裕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何无忌看的出的内情他岂会毫无所查?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听来就特别令人光火!他知道谢玄此举一是为了削弱制衡他的兵力看他是不是依旧对他言听计从,另一个原因…只怕还是为了那个男人。 呵,堂堂一国之君为昔日下臣所俘,还一路被挟持着叩开一座座城门雄关,男儿丈夫到这份上,只怕恨不得自裁了事——只是西燕臣民当真愿意为了一个皇帝,三军卸甲束手就擒,将这大好河山悉数相让?他还真想看看,此事会如何了局! 刘裕略带恶意地牵起嘴角,缓缓地抬手将圣旨放至烛火上炬了,何无忌先是一喜复又一忧:“这毕竟是圣旨,公然不遵的话,恐怕谢公追究…他在军中民间的声望一时咱们还比不得。”刘裕淡淡道:“本帅本欲遵旨出兵,奈何洛阳城中的胡人忽然滋事起义,本帅恐洛阳生变,只得留守平叛,为国为民之心,可昭日月。” 何无忌笑道:“我这就去筹备,必做的滴水不漏。谢公远在建康,纵是起疑亦鞭长莫及。” 刘裕微一颔首——果然是合作多年的“挚友”,一点就通,对曾经的他助益颇多。然而以后——谁知道呢?朱第紫服与寒门缁衣未必就不能换个高低!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谢玄早已非当年冲锋陷阵、英姿焕发,教他只敢仰望的芝兰玉树了——而他,也早非当日仰人鼻息曲意求生的刘寄奴。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金戈一路,雄关千古。 战车上,拓跋圭眯着眼,扬起头,眺望着面前静静矗立的潼关——曾经他甘为人下,忠犬一般在此替他守关护国,换他安枕无忧;但这一次他带着是铁甲雄兵,他要让整个关中大地,十万燕国子民,都为了大魏铁蹄而颤抖! 他慢悠悠地转向身边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任臻的脸色在烈日下更显苍白,干裂失血的嘴唇紧紧抿着,无神空洞的双眼静静地张开了一条细缝,茫然地朝向潼关灰暗的城墙。 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的情形,这次上了战场,他算是平静的多了。只有拓跋圭心里明白,折辱至此,他已心如死灰,有什么比亲手创建的帝国因自己而寸寸沦散步步离析,更为耻辱、更为痛苦?拓跋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他就是要摧毁他的尊严他的退路,让他一无所有只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贺兰隽策马过来,亦在暗中瞥了任臻一眼,心里微微一寒:这个男人曾经是北中国的王者,曾经逼的他东躲西藏无处容身,如今却被炮制成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对拓跋圭的敬畏更深了几分,贺兰隽低声禀道:“最后时限已快到了,关内还是没有回音。要不要…传令备战?” 拓跋圭瞟向沙漏,与前几次的顺利进军不同,昨日兵临城下,他们便已送出最后通牒,如今已整整过了一日一夜,潼关守军依旧毫无动静。不过也是,与先前的土地城池不同,西燕从立国之初便是扎根于秦川,关中大地是他们的根,真要大开关门,拱手相让,对整个慕容氏来说,不啻于亡国灭种。 “先等等。他们会让步的。”拓跋圭嘲道,“就算长安城里其他亲贵不愿意,慕容永也会力挽狂澜,用整个国家来换这皇帝的性命。” 任臻仿佛置若罔闻,挟着黄土的风吹扯着他半长不短、血汗纠结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他还是动也不动、痴痴地注视着前方的城墙——他知道,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登临潼关,再看一眼故乡风土。 真可笑,他不过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一缕亡魂,十多年过去,他没想到自己真把他乡作故乡,草木枯荣子民兴衰都与他休戚相关生死共亡,子峻、叔明、大头,在此地的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还没过够,只可惜,待到珍惜,已要失去。 刻漏滴尽,魏军已经开始骚动——兵不血刃连下数城的胜利让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都在鼓噪叫嚣,都想挟胜夹威地进行一场战争与杀戮——反正他们有王牌在手,已立不败之地! 正当此时,城楼钟响,潼关守将刁云一身缟素地虎步而出,身边亲卫亦服白挂丧,雁翅肃立。刁云居高临下地眺向魏军阵中的那驾战车,缓缓地提衣跪下,叩了一记响头。 拓跋圭拧起浓眉瞪向城楼,长孙肥急于报当日平阳战败之耻,便忍不住先破口叫骂道:“燕狗,你们皇上在此,想弑君么?!” 刁云一声不吭地起身,忽然背手抽箭,弓拉满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长孙肥射出一箭,长孙肥猝不及防,慌忙扯缰避让,却仍叫那一箭射中坐骑额中,他也在马嘶声中狼狈地摔落马去。 刁云的声音如在云端响起,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陛下蒙难,河东王殿下已奉旨即位,我等奉新皇之命,死守潼关,血战到底!” 城楼上的燕军悉数张弓搭箭,十字连珠弩死死地瞄准了打头的战车:“死守潼关,血战到底!” 北魏禁卫铁军闻风而动,齐刷刷地布出盾阵,将拓跋圭护在中间。 拓跋圭忽然狂笑一声,转向任臻:“慕容永居然篡位了——这就是你的左膀右臂,股肱挚爱!” 任臻紧闭双眼,毫无触动似地微仰起头,嘴角却牵起了一丝久违的弧度。拓跋圭愣了一瞬,随即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早就料定了的?还是你默许慕容永的背叛?!” 任臻凝了笑意,撇开脸去——他终于卸下了如山重责与揪心剧痛,这战场胜败生死存亡,再与他无关。 长孙肥从地上爬起来,拔刀指向任臻,怒吼道:“这群燕狗不要命了!打就打,怕他做甚!先杀了慕容冲祭旗!” 拓跋圭气血翻涌,抬手啪地一声摔出马鞭,将长孙肥的脸上抽飞了一条血肉,暴跳如雷:“滚开!” 贺兰隽头皮一麻,大气不敢喘地看向全然陌生的拓跋圭,听着他一抬手,断然下令:“撤军!” 拓跋圭虽气地快要发疯,恨不得屠尽万人以泄其愤,此时此刻却还存有一丝理智——哀兵必胜。 燕军已立新君,决意要牺牲慕容冲以保全家国,如此同仇敌忾背水一战,反观魏军却毫无攻城准备,结果可想而知。 更何况没人比他更清楚潼关险峻,有多难攻破,正面决战绝讨不了好,唯有在不败之时及时退兵,方为上策。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魏军有条不紊地开始转向变阵,后队打头,前军戒备,退潮一般陆陆续续地撤离了潼关。 公元三九九年秋,西燕河东王慕容永于长安继皇帝位,改元中兴,史称燕。武恒帝。 第149章 魏军虽在潼关无功而返,然而半年以来靠着手中王牌有恃无恐,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以最小的代价大大扩张了疆域版图,已是大大激励了军心,因而魏军退兵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沿途耀武扬威之余又平定了几处不服拓跋氏的小军阀的作乱,凡抵抗激烈的,城破之后无不纵兵大掠。 如此月余,魏军行至黄河,扎营休整,只待天明渡河,进入晋州,便算是得胜还朝了。 拓跋圭巡营已毕,照例饮了几斛烈酒,回到自己的帅帐。 众人连忙请安,觑见他那山雨欲来的脸色,人人自危,恨不得就此消失。幸而拓跋圭眼中也根本没有旁的,他一个箭步冲到重铐铁链锁着的任臻面前,俯视着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忽然一咧嘴:“我今儿听说长安给你拟了谥号——威烈帝。哈哈,你还没死,就给你安了谥号,嫌你活着碍事儿了!任臻!你总说我是养不熟的中山狼,你看看慕容永——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夺了你的皇位!我早就说过了,这世界上只有权位才是最重要的,有它你就有一切!你这有眼无珠的傻子!” 任臻聋了一般,连眼睫都不眨一下,任拓跋圭如何撩拨辱骂都毫无反应,气地拓跋圭将手中烈酒悉数兜头淋下,在湿淋淋的酒液中左右开弓地对任臻连搡带打,发狂一般地怒吼:“给我睁眼!看着我!你现在一无所有,众叛亲离,只有我肯要你!给我睁眼!” 整座军帐里俱是皮肉拍击的殴打之声,然而没人敢劝,拓跋圭越是动手却越是心痛,带着难与人道的气苦愤懑,逼地他几欲爆炸,他扯开镣铐,将人一把提起,龙鳞匕猛地出鞘,对准任臻的眉心,赤红着眼道:“睁开眼!看着我!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任臻伤痕累累,淤血处处,却依旧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拓跋圭气地狂吼一声,刚抬起手臂,忽然帐外脚步迭起,贺兰隽壮着胆闯了进来,急道:“皇上!前方有军队阻截去路!” 拓跋圭怔了一下,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昏沉:有军队?敌人?谁…谁敢与他为敌!?他强迫自己凝聚精神,松手放开任臻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一面哆嗦着摸出一枚逍遥丸拍进口中,囫囵吞下。 待拓跋圭恢复了少许神智,忙上马临阵,远远观去,在他们必经之路,黄河水道上泊着十艘战船,风帆大纛猎猎飞舞着一个“晋”字,而距黄河百余步的平坦河岸,有两千余名步兵驾驶战车布下弧形战阵,两头抱河,形似新月,背水对敌。 主战车之上,一将披甲整齐,傲然而立,毫无惧意地与拓跋圭遥遥对视,正是东晋车骑将军刘裕。 拓跋圭是一国之君,自重身份,便由贺兰隽代为发问:“我军与贵国秋毫无犯,未图洛阳,尔等为何阻我过河!” 刘裕懒洋洋地答道:“无他,寄奴手痒,想一会魏国太祖皇帝的铁骑锋芒!”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先前刘裕避战,不肯与魏为敌,故而谁也没想到在魏军得胜东归之际,他敢出兵阻截,公然挑战拓跋圭! 水军步兵,三四千人,也敢来挑战北魏数万重甲骑兵!拓跋圭冷笑一声,他正愁没地方发泄心中愤懑!嗜战性起,他袍袖一扬,顿时战鼓动地,杀声震天,大战一触即发! 魏军受阻于潼关,正是心中不满的很,此刻听闻有战可打,对手还是以少敌多,骑兵力量大大不如自己的晋军,跟白宰出气没什么区别,全都兴奋鼓噪起来,一时之间后方大营中群情激动,人人摩拳擦掌,交头接耳,恨不得自己也被点中参战。 任臻耳中俱是纷杂的人声,仿佛远在天边又如近在眼前。他动了动手指,吃力地撑起麻痹的半边身子,同时抬起酸涩肿胀的眼皮打量四周环境。 帅帐中空无一人,帐外则人影绰绰,一直有士兵来来回回地拖着兵器纷沓跑动,兴奋地讨论即将到来的大战。 是了,拓跋圭方才走地太急,未有交待,便匆匆上阵,寻常士兵根本不敢擅闯这龙潭虎穴。任臻舔了舔干裂的唇,再次阖目调息,开始积蓄气力。 晋军以平坦河岸为弦,步兵战车为弓,结成倒扣着的却月形迎战名动天下的北魏骑兵。 拓跋圭不好亲征应战,便在惊天动地的擂鼓声中登上己方战车,将手中令箭分予长孙肥与贺兰隽,由二将指挥骑军双翼,围攻晋军,自己则依旧阵中观战。 但见却月阵中白旌挥动,围绕在战车外的步兵单膝点地,弯弓搭箭,率先发难,箭矢嗖嗖射向魏军。拓跋圭遥遥见了,冷哼一声:南朝素来文弱,连军中所用亦是软弓小箭,谢幼度的北府军不过如此! 魏军骑兵铁甲覆体来去如风,这箭阵自无甚杀伤力,反倒兵分三路,四面八方地向却月阵冲杀而来。刘裕一展白旌,步兵齐齐跃上战车,弃弓换弩,集束猛射,这一下箭雨突来遮天蔽日,威力不可同日而语,杀了冲在最前的魏军先锋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拓跋圭颦起浓眉,沉吟片刻,并未直接下令指挥,只命麾下猛将阿薄干再点一万骑兵前往助战增援。 为主帅者,既然已将指挥权分封,就不能临时换将,越俎代庖乃兵家大忌。何况骑兵与步兵的先天差距是无可逾越的,以步敌骑,以少战多,不可能坚持多久,刘裕不外乎使点花招诡计罢了。 果然魏军在初时微乱之后很快扎稳阵脚,在得到兵源补充之后,再次汹涌如潮地向晋军冲去。 魏军骑兵机动极强,几乎不过片刻便已杀到眼前,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远程攻击的弓弩悉数失去作用,晋军阵中令旗再舞,将士们调转车头,车尾早已竖起层层叠叠的厚重盾牌以迎敌,并将所携带的千余张槊,截断为三、四尺长,捅出战车空隙之外,魏军如狼似虎地全速冲杀,根本刹不住脚,只能硬生生地正面撞上晋军的却月战车阵,一根尖利的断槊便能瞬间洞穿好几个士兵与战马。见到未伤要害而落马躲避的魏军,藏在战车里的晋军便一跃而起,用大锤锤击进行杀敌,堪称防不甚防,避无可避。不出一合,战车锋刃便已被染成血红。 几员魏将都是宿将,更兼国君临阵,哪里敢退,便指挥将士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压上,欲以优势兵员力拼硬取。 然而却月阵呈倒弧形,迎击面小,所以魏军越向前,所受到的杀伤也就越大,冲在最前的魏军一行行地倒下,排山倒海的魏军屡屡冲锋,竟都无法撼动这三千人的却月战阵,军心大骇之下行动迟疑,逐渐开始抵挡不住,此时晋军号角声起,阵势丕变,战车隆隆驶动,开始主动冲击魏军,混战中也不知哪一处阵脚先乱,名动天下铜墙铁壁一般的魏军骑兵开始奔溃,前后践踏,死者相积,血流成河。 在刘裕亲自出马,阵斩阿薄干之后,拓跋圭再也坐不住了,他反手拭去掌心热汗,腾地站起,大喝道:“鸣金收兵!” 崔浩急道:“陛下要…撤退?” “不!”拓跋圭沉声道,“刘裕这却月阵虽然巧妙厉害,却受太多制约,若非他倚仗地利,背水结阵,我军的优势兵力大可至后包抄将其全歼——他就是想等我军一击不得大溃而逃他才好乱中取胜!传令三军,收拢兵力,徐徐撤退!我就不信他这点兵力,敢来主动踹营!” 魏军退兵结营,严阵以待,分毫未乱,而已深陷却月阵中的魏军却已劫数难逃,刘裕率步卒三千,破魏骑三万,激战一日,斩获数以千计,创造了以步胜骑的神话。 何无忌喜出望外,前来相贺,刘裕却一摇头道:“拓跋圭真枭雄耳。败而不乱,进退有据,掌控全局,早已非区区将帅之才。” 何无忌先前对刘裕冒险挑衅北魏的骄兵胜将颇为不解,此刻便笑道:“他拓跋圭再厉害,咱们不也捻了虎须?这么一战,你算是声名鹊起,既保存了咱的实力,亦可对谢公交差了。” 刘裕不答,眯着眼望向远方的狼藉硝烟与血色残阳,陷入沉思:他借天时地利大胜拓跋圭,已足够他声名鹊起天下知,自当见好就收。只是…到底有些可惜了,若是魏军大乱而溃,他本拟趁乱取一人性命,好教建康城中的那个男人彻底断了念想。 刘裕握手成拳,缓缓地道:“不,收拢三军,按兵不动,暂作观望。”实力太过悬殊,此时此刻,还不是自己能与拓跋魏国分庭抗礼一决雌雄的时候。 然而刘裕不知道的是,魏军虽然撤退及时,却还是出了大乱子。 拓跋圭一剑将面前之人捅了个对穿,额上青筋直爆,脑仁儿一阵翻江倒海的疼:“一个重伤濒死之人,你们都看不住!” 他更恨的是自己!因为一心迎敌,竟连镣铐都忘了锁上——而任臻,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想要逃!天大地大,他还能避到何方! 崔浩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将今日当值侍卫悉数拖走,军法处置,自己硬着头皮劝道:“皇上莫急,方才情况过于混乱,全军都在奔忙备战,才叫慕容冲又趁机逃了。这次不比当日在平阳,除了军营他无处容身,而且又受那么重的伤,哪里还能逃的远?” 拓跋圭心烦意乱的,暴怒尤甚方才战败,他抓起一把药丸全塞进嘴里,声音微颤,还带着不为人知的恐慌:“说的对,暂停撤退,全军搜捕!” 崔浩张了张嘴——晋军新胜,尚在不远处犹疑观望,此时暂停撤军…他到底没直言相劝,任拓跋圭一阵风似地自去布置人手,一脸疲倦的贺兰隽这才瞅准了时机拍马赶到崔浩身边,口称先生。崔浩是个汉人文士,再得拓跋圭信任,在鲜卑当朝的北魏也没多少权贵真心重他,除了这贺兰隽——实乃他自知自己屡次战败,已是犯了拓跋圭的大忌讳,当初他还敢在暗中捣鬼除了竞争对手穆崇,但现在他可当真是不敢了,拓跋圭连昔日故主都能下这般狠手,从龙旧臣又如何?发起火来照样毫不留情灭他九族,他只能求助于人。 崔浩年纪虽轻,架子却端的十足,淡淡地恩了一声,才道:“皇上下令全军搜人,贺兰大人还不快赶去将功赎罪去?” 贺兰隽苦笑道:“请先生指条明路。” 崔浩但笑不语,且行且道:“不敢当。将军若有空,不如与在下相聊片刻,谈一谈那却月阵?” 贺兰隽一震,犹豫片刻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先生觉得这回抓不住…慕容冲?” 崔宏微一摇头。其实他对任臻之伤一清二楚,行军途中又俱是黄土荒山无遮无掩,他根本插翅难飞。但如今那两人的关系已走到鱼死网破的境界,若真有万一,冲地越前就越易被迁怒。 崔宏所料不差,比起上次大张旗鼓搜捕一夜,今次只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长孙肥便已将人拿住,飞报拓跋圭,待他赶来,便见任臻摇摇欲坠地立在丘崖边上,身前团团围着上百名披坚执锐的魏军骑兵,显见已无路可走了。 拓跋圭心里恨不得抽死长孙肥,居然把人追到这么个九死一生的绝地。若是从前他不怕,可如今他毫不怀疑任臻会纵身跳下一了百了。 他强忍心中怒火,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他走去。他不敢走地太近,遥遥在十步之外停住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尽力化去面上戾色:“任臻,你负伤至此,能走到何处?况且燕国已无你容身之处,你回去了,慕容永当如何自处?” 任臻在苍凉月色下缓缓地转头看着他,身上血衣飘飞,所有人都想象不到受如此重伤,他是如何坚持至今的。他伸出残破的右手向前一招,淡淡地道:“什翼圭,过来。” 拓跋圭心中一阵钝痛,这区区三字令他从牙关里泛出酸来——十二年前,长夜未央,他也是这般高高在上地对他伸出手来。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拓跋圭迈出了步伐,众人都是一拦:“皇上小心!” 拓跋圭此刻倒是难得心境清明,他摆了摆手,步履坚定地走向任臻。 一步,两步…直到他搭上了他的肩,勾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这是当年君臣无忌之时二人最常做的动作。任臻低头看着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拓跋圭道:“你总算肯看我一眼——”他噤声,颤巍巍地紧紧握住了任臻完好的那只左手,手心里是那柄削铁如泥的龙鳞匕。 深没入腹,血如泉涌。 他知道的。只有他知道,他素来是将贴身兵刃缚于腰间,贴肉藏好——自小养成,与他一模一样的习惯。 任臻一点一点地将刀尖更深地扎进血肉之中:“你早料到?” 拓跋圭神色不动,依旧紧紧地攥着任臻的手腕,低声道:“我早料到。” 我早已料到你是故意引诱追兵到此,早已料到你欲为枉死的燕国军民报仇。 “无所谓,我抓住你了。”拓跋圭咧嘴一笑,抬起另一只手将人死死地箍进怀里,眼中闪烁着幽幽绿光,“你是我的,死也逃不开我。” 任臻费力地抬起抬起肿胀的眼皮看向拓跋圭,他此生都不能理解拓跋圭的疯狂,竟将二人逼至如斯田地。他一扯嘴角,在他耳边道:“狼崽子,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任臻紧抱着拓跋圭猛地向后仰倒,直落落地摔下悬崖。 “皇上!”一干人等齐齐大骇,飞身扑来,堪堪攥住下落的拓跋圭的手腕。 任臻讽刺地看着他,等他放手,等他自救,回去继续做北魏帝国的开国之君! 还他一个彻底的解脱。 拓跋圭凝视着面前这个双眼赤红恨意刻骨的男人,这数月以来的狂暴、痛苦、愤懑、怨毒,悉数化成了一丝一缕的悲凉:“你从来就不肯认真地看过我,信过我。” 你死也逃不开我——言犹在耳,一诺倾城! 拓跋圭反手震退了所有的援手,在一片惊呼声中,任由任臻带着他坠落深渊,风声呼啸过耳,他眼中最后的残景,便是任臻不可置信的双眸。 慕容永猛地睁开双眼,翻身而起,已是汗出如浆。 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赶忙掌灯拥来,顷刻之间,金华殿中灯火通明。 “皇上可是魇着了?”内侍总管改口极快,“奴婢命人送安神汤药来?” 慕容永吐出一口浊气,不耐地挥了挥手,待所有人退下,他才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住了枕边的紫檀木匣。 那里面存放着的便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现在他是它名正言顺的主子,却不敢有一刻稍离己身。 他已经不记得噩梦的具体内容,只觉得那种心悸恐惧无以复加的感受。是因为自己这些天无一夜之安枕,还是因为…日有所惧,噩梦成真? 任臻…任臻。如今…如何? 他不敢细想,又不能不想,就这样枯坐着度过残夜。晨钟敲响,天色将明,他僵硬着打开殿门,迈步而出,外面早有一肩龙舆备着,八名英武的羽林郎单膝点地,跪候帝王——一切规矩,皆如前朝。 慕容永拾阶而上,缓缓坐下,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纵使五内暗焚,此时此刻他也不能有一丝的松懈软弱。 龙舆前呼后拥地朝宣室殿行去,途经甘露殿,恰遇珠环翠绕的李赧儿行出宫门。 “参见陛下。”李赧儿领着宫女避至一旁,屈膝道福。昔日慕容永出征在外,她于河东王府代为主事时,虽也算的上位高权重,但因其发过誓言矢志不嫁外府,故而一直是缁衣素服不施脂粉,然而此刻鹅黄广袖绿柳披帛,衬着额间桃红花钿,分外明艳。 肩舆上的慕容永则是皂缘中衣、绛纱外袍,头戴通天冠,下垂十二旒白云珠,掩去了眉目间一切波澜起伏,端是一派帝王本色。 慕容永头也不回,一行人穿云流水般在她眼前走过。李赧儿毫不介意,嘴唇噙笑地目送着他的离去。 她知道慕容永这皇帝做的有多么无奈,可有些人生来就该是真龙天子,青云直上! 原来西燕以武立国,军中本是派系林立,当初为了排除异己掌控兵权,慕容永一手创立了只效忠于慕容氏的骄骑三军,提拔了一大批同宗同族的鲜卑亲贵为将,谁承想十余年后,自己反为其所制。 慕容冲穷兵黩武,离京征战的时日占了十之七八,对长安的掌控力本就不强,从前还有个尚书令姚嵩替他坐镇中枢,遥控制衡,但随着他的猝死,西燕内部政况已开始摇摇欲坠。 到后来,慕容冲一意孤行,接连发动大战,将国库所积消耗一空,京中已有不少人暗生不满,直到慕容冲不顾大局,悍然处死了慕容钟,甚至“马革裹尸”送回长安,让骄骑军中的大小将领都多少起了离心。最后慕容冲追击沮渠蒙逊反而落入拓跋圭之手,被当做要挟西燕的一件筹码,矛盾便彻底激化。 最关键的一点,慕容冲无后。让手握兵权的慕容氏的亲贵们想要立个傀儡,做个名义上的忠臣都没办法。慕容永败回长安后,他的堂兄弟们不肯再因一个战败皇帝再次亡国,便趁势联手闹起了兵变,摆在慕容永眼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嘛自己当皇帝,出面镇压兵乱;要嘛眼睁睁地将这皇位拱手让予旁支分家。 苻坚见势如此,只得劝慕容永登基以平息纷争。慕容永彼时怒吼道:“你要我去夺他的江山?!” 苻坚冷静地道:“你不夺,这江山守都守不住。再放任拓跋圭予取予求,局势只会更难收拾,西燕亦必定陷入分崩离析的战乱之中,届时你还靠什么去救人?”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靠慕容氏其他那些野心勃勃早欲取而代之的人?” 慕容永眼圈红了,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在很早以前他或许也曾有过代替慕容冲称皇为帝的心思,然而事到如今他只想着做他的大将军,一生一世与之长相厮守,君臣相得,他已经不能、不想、不会去做一个合格的君主,这一点,苻坚比他强的太多。 苻坚叹了一口气:“任臻前段时间的确是失常,一股子玉石俱焚的拼命劲儿,才会被拓跋圭有机可乘,但先前,他并非完全没考虑过若有万一,帝位继任的问题。”他将任臻早已留下圣旨着慕容永即位一事道来,“事到如今,你若也只意气用事不肯妥协,不就又重蹈他的覆辙?!” 任臻当了十几年皇帝,性子里早就养成了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的毛病,纵使先前柴壁之战大败于慕容垂之后有所醒悟,要改却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后来又出了姚嵩的大变故,更是难以自控了。慕容永知道不该,却又无从劝起——早从二人历经波折始得定情开始,他便已习惯了对他服从辅佐,或许也只有苻坚,如父亦师,当头棒喝,他才能听的进去一二。如今他再悔再气,却也是徒劳了。 昨日之因,合该得今日之果。 他也无法坐视燕国陷入内战的泥潭,辜负他与他整整十年的心血;也唯有断了北魏挟人攻城的野心,才有办法日后相救。 于是慕容永同意登基,在长安郊外的霸陵与带头起事的慕容逸豆归谈判,言明过往不究,一致对外,以求局势稳定与国家统一。 然而慕容逸豆归并不肯对他的堂兄轻易地就此称臣。他提出西燕得以复兴乃是夺了苻氏江山,如今这昔日的大秦天王同住未央宫,他带来的西凉军也驻扎在长安近郊,若事有万一,恐怕这江山又要换个主人。 最后,兵变以慕容永奉旨登基为帝,苻天王带兵撤回边境而告终,各个将领回归原位,恪职守土,以防北魏。然而慕容永刚刚才坐稳了龙椅,心中便是一寒:慕容逸豆归一个外将,却对长安城内的情景了若指掌、一语中的,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甚至遥遥授意。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幕后之人,却蓦然发现自己多年疏忽纵容之下,已是难以一举根除了。 众宫娥殷勤地搀扶起李赧儿,又是一阵莺歌笑语不断——李氏虽只是个区区郡君的位份,然而身为两朝燕帝的掖庭六宫中唯一的女眷,众人已将她视同皇后。 李赧儿一面含笑敷衍,一面将视线从慕容永的背影上移开。慕容冲性好南风,我行我素,后宫空虚而一无所出,直接导致了这场兵变,慕容氏的长老亲王们岂会乐见慕容永一朝重蹈覆辙?她从小在慕容永身边长大,早已将这个男人的软肋摸了一清二楚——当年她自梳明志,不肯别嫁,慕容永面冷心热,战场上冷血无情,私下对自己人却始终顾念旧情,到底也没强迫她,还因那点愧疚而对她委以重任。倒是朝野上下的男女老少无不拿她取笑,大好韶华空耗在河东王府,慕容永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袭了王爵。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幼年丧母,在战火中孤苦无依差点被人生吞活剥充作口粮的时候,是慕容永有如天神一般地出手救了她,从此她锦衣玉食,翻身为主,那时候她便发誓要嫁给这个英武的男子,为此她坚忍至今,从无放弃。她知道慕容永已经猜出一二,但也依旧没决绝到对她下手,这便够了,只要他还坐着那张龙椅,只要他还是个男人,她终能使他回心转意。 第150章 拓跋珪重重地咳了一声,睁开眼来,脑子里尚是一片混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拆解了一遍,他下意识地活动着四肢,立时感到一阵钻心之疼——他松了口气,会疼就是还有知觉,自己总不至于缺胳膊断腿了。他刚放下心来脸色便是一僵,猛地挣起身来举目看去,拂晓天光中只有自己仰面朝天地摔进树木枯丛中,任臻却已不知去向。 他吃了一惊,忍痛四下一看,方才知道自己并未一摔到底,而是被崖边枝桠挡了一挡,否则纵使是豫南一带多是黄土丘陵,地势并不陡峭,他也断不会只有一处骨折几块擦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卸了身上的盔甲,咬牙忍痛地攀援而下,最后就势一滚,他纵身跳下了坡底,而后,他看见了任臻。 他一动不动地侧卧在衰草之上,拓跋珪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刚搂起他的脖子心底便是一沉,再缓缓地抽回手一看,果然是一片粘稠的鲜血。拓跋珪小心翼翼地翻过任臻的头,拨开参差不齐的乱发,头皮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糊糊的伤口——这是摔落谷底之际头部着地,正撞上山石所致,创口极深,几可见骨,流了一头一脸的血。 有那么一瞬,拓跋珪近乎停止了呼吸。他恐惧地伸手探向他的鼻端——虽然微弱,幸好还有气息。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无力地跪坐下来,怔怔地望向任臻。 他记得起当时的一切。最后关头,任臻狠狠地将他推向岩壁,自己一摔到底…他怎会想不明白任臻的真意?!他竟连死都不愿与他一处!他说的再多做的再多,也一点儿都无法冲散他对他滔天的恨意! 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死,自然也不想和他一起死。他从一无所有寄人篱下到如今翻云覆雨为皇为帝,付出的每一天都由血汗生死凝铸而成,然而在那时候,他竟真地昏了头一般,半壁江山都成过往云烟,只欲与他生不同寝死同穴,可他呢?依旧弃若敝屣! 拓跋珪悔恨气恼地脑仁生疼,恨不得就此一把掐死这个教他爱恨两难的男人!然而伸出手去触及他的瞬间,却变成了搀住了任臻的肩膀,猛一使力,将人一翻,弄到了自己背上。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将淌进眼中的热汗悉数眨去——晋军尚未撤离,未必不会比魏军更早搜捕过来,此地不宜久留。自己要等候救援,也得先走出这个人迹罕至的深谷! 拓跋珪左手骨折,肿胀着动弹不得,他只能像一条野狗一样四肢着地,背负着任臻一点一点摸索着向外爬去,伤要治,人要活,那就不能困在此处坐以待毙。 他不想死,也不容许他死! 豫南一带在乱世以来便是战争频发,乱兵过处通常劫掠一空,故而此地民众多以族姓结成坞堡以武力自保,其余散户则避入山野,以狩猎为生。 谷底衰草横生,却又隐隐有一道人为踩出的踪迹,一路蜿蜒而去,说明距此不远,必有人迹。拓跋珪单手死死地扶住人事不知的任臻,手爬脚蹬地沿着这若有还无的道走着,半边身子都已经痛到麻木,吐出的气息仿佛喷火,这些年来他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可他不敢停下,身后的人沉甸甸的,让他咬牙切齿地只能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知走了多久,拓跋珪费劲儿地抬头看了看天,被白炽的日光闪花了眼,而后脚下发软,一个趔趄,周遭情景顿时颠了个倒,他身不由己地顺着坡势向前滚去,扑簌簌地蹭起了一地的草屑枯叶——不好!拓跋珪下一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前方是一处早就挖好的捕兽陷阱!他反应极快,一手兜揽住任臻,另一手一把攥住了最近一块突起的岩石,吃力地向后一看,果然在他们脚底便是一个黑黝黝的土洞,谁知道里面为了捕猎猛兽会装上什么机关利刃。 然而拓跋珪却忘了,他左手肘部骨折,方才一挥之力可一不可再,整条胳膊哪里还能承受连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他涨红了脸,整个人像被从中劈开了一般,紧紧抠着任臻衣带的右手已经不能自已地狂颤不止,两个人一点一点地朝下坠去—— 再下去两人都会死! 他当然知道唯今之计只能放弃一个,换自己逃出升天,他已经为了这个对他无心无情的男人傻过一次了,绝没有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的道理。 可是以任臻之伤,再受重创,绝无生还之理。 放手!拓跋珪对自己声色俱厉的命令:任臻已经是过了时的人物了,连他的国家他的爱人都放弃了他!而你不是!犯不着! 他吃人似地瞪着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任臻,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终于强迫自己一根一根手指地松开,任臻又往下滑了数寸,眼睫无助地随之一颤—— 拓跋珪狠狠地闭上眼,痛苦地低吼一声,再次死死地攥住——他舍不得!爱了十二年,想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苦了十二年,他尽可以伤害他报复他索取他,却永远舍不得阴阳相隔不复相见! 此消彼长,受了伤的左手再吃不住力,终是松开了岩石,两个人齐齐滚落坑中。 一阵撞击的钝痛之后,土屑树叶纷扬起落,拓跋珪直愣愣地睁着眼,看着头顶遥远的天空,右手还是紧紧搂着任臻——他们没事,没死,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陷阱,坑底除了日积月累的腐烂树叶再没旁的机关。 拓跋珪吐出一口气来,已是汗流浃背,有这么一瞬间,他真不想再走、不想再拼了,皇图霸业转眼空,而此处荒无人烟,仿佛是为他与他天造地设的一处墓穴。 然而拓跋珪再次清醒之际已是置身于一座小小的猎屋中,一个粗衣汉子正蹲在不远处对着一口破烂铁锅熬煮着什么。他猛地翻身而起,四下张望,见任臻就躺在不远处,这才放下心来。 那大汉闻声转头,一咧嘴道:“兄弟你们还真好运,这儿本来荒废许久了,我想趁冬日封山前打些野味回去过冬,不料陷坑里啥猎物都没,就俩大活人!” 拓跋珪不答,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果是一处四面漏风的破旧木屋,沿着边角用不干不净的棉被堆出三个窝。他挣扎着起身,爬到任臻身边,他头上的新伤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还敷上一层黑呼呼的草药。拓跋珪丝毫不嫌腌臜,抱着头认真一嗅,知是对症止血的,便抬起手,一点一点拭去任臻脸颊上横七竖八的血污。 大汉端着一碗热汤过来,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低声问道:“兄弟,军队里跑出来的?” “多谢。”拓跋珪扭过头来接过,却不喝,想着怎么敷衍——即便看着无害,他也不会去相信一个陌生人。那大汉蹲下来,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兄弟弄成这惨样,一看就知道被抓回去后遭了重刑,半条命都没了——你们能再逃出来受点罪也值!哎,其实当逃兵怎么了?这世道谁不想活下去?三天两头地打战,今儿你做皇帝,明儿他做皇帝,和咱们什么相干?混口饭吃罢了,为啥要给他们白卖命?” 拓跋珪盯着他惨白的面色,不说话。半晌后抬起右手汤碗,自己先啜了半口,砸吧片刻没觉出啥异样来,才一点一点地灌进任臻干裂的嘴唇中。 微弱的呼吸细细地扑在拓跋珪的掌心,大半数都被牙关挡住漏了个七七八八,但拓跋珪锲而不舍地将大半碗热汤全喂给了他,末了还抬袖给他擦了擦嘴。 大汉有些舍不得地咂了咂舌:“你对你这兄弟真好。” 拓跋珪扯了扯嘴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他左手骨折,自顾尚且无力,说不得还须暂时仰仗此人。因此便开口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对他好。” “那你兄弟俩还真不像。”那大汉指了指任臻,“他那么白,像是鲜卑人,你么,大概是氐人?还是羌人?反正看着就不似一族一家的。” 听者有意。拓跋珪将碗底的一点野菜热汤饮尽,才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亲的。我当年家破人亡,是他把我捡回去养大。”他转向汉子,三言两语编出了一个感恩图报的故事,末了道:“我来日还须照顾哥哥,残废不得,恳请这位大哥帮忙找两块直木板来,重新固定断口——我兄弟二人来日脱险,必谢您的大恩。” 那汉子微吃一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断骨上过了草药,如何重新固定?” 拓跋珪扫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轻描淡写道:“打断了再来。”山野村夫如此治伤,断骨歪长,痊愈之后也必留残疾——他将来还要上马征战,抚国而治,如何能接受自己身有残疾?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到了任臻残缺的手掌上,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窒,他知道自己一手毁灭了他的帝王之路,这十多年来他身处九霄云外,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恣意妄为,此后却怕是再也不能重头再来。 往昔种种他不能想,不敢想,明明做的时候义愤填膺、丝毫不悔,然而现在他本能地拒绝再去思考他们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那猎户的媳妇早在几年前的战乱中病死了,故而如今乃是一人吃饱全家不倒的状态,为了屯冬方才离村进山,打算打些大点的猎物回去腌食,所以带的干粮药材倒算齐全,谁知好几天过去了不过是打些雀鸟,连只野兔都没逮住,三人俱是有一顿没下顿地挨饿。拓跋珪知道非常时刻嫌弃不得,但任臻总不得醒,还是得尽快回魏军中去,故而不敢耽搁,当真将臂骨又给敲断了,低头极其麻利地为自己敷药包扎,而后紧紧地用两条木板给夹紧了断骨,那汉子眼都看直了,佩服地一拍他的右肩:“兄弟,对自己真够狠的。” 拓跋珪忍着一声没吭,却也是疼出一头冷汗,那汉子瞧着不落忍,又知道他心疼哥哥,故而搔搔头道:“下午我回村一趟儿,收拾屋子,顺便给你们请个郎中?” 拓跋珪自是感激,却也知道没有白拿人家的道理。他摸遍全身,值钱的东西都被自个儿丢光了,只有一小枚用以束辫的雕龙金钿子未曾丢弃,便摘下来单手递过去道:“这小玩意儿可充诊金,若有盈余烦请大哥寻一床厚被褥来,眼看入秋已深,我哥伤重恐受不得寒。” 那大汉一口答应下来,接过来咬了咬,笑道:“还是真金的。可惜小了点,要不可就值大钱了。” 拓跋珪勉强一笑,心道幸亏这是个没见识的。待人走后,他又走到任臻面前,见他洗净了血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看着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单手撑起任臻,将人搂靠在怀中,又折着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拿起湿布别扭地为他擦干净了手手脚脚,怀中人病体沉重,除了微弱的呼吸便了无声响,心里不由又生出几分担忧怒气——自己摔下坡谷已有三两日了,怎么长孙肥贺兰隽他们还没搜救过来?!莫不是…拓跋珪不由地又起了疑心,自己这回带出关的都是自己精锐亲兵,照理不会轻易起了贰心,可难保事有万一——鲜卑素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己虽没有嫡亲弟弟,可拓跋仪拓跋尊他们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皇弟,又率军殿后就在左近…他越想越火,越想越惧——悔不该当时鬼迷心窍,就这般随他跳下崖来!可如若不然,任臻便定然离他而去,他如何能舍?拓跋珪的情绪便又开始激动起来,随身带着的逍遥丸早不知道摔哪儿去了,他气地浑身冒火,恨不得将军中一干人等就地劈成两半。 任臻双目紧闭,微微地发出一声呻吟。拓跋珪扭头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了许久的气,忽然抬起手来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虎口,锐痛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过来,认清了如今的情势: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悔有何用?! 就在他满腹心事地盘算思虑之际,那大汉却很快返回猎屋,一面抖落身上的树叶一面道:“兄弟,我跟咱村那郎中说了,他不肯跟我上山,要不,你们下山?” 拓跋珪自然不愿抛头露面,便强忍失望道:“可是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那大汉一摆手:“哪啊。是南边儿的军队今儿进村了,大家伙全留在村里迎接王师呢——哎哟,这村里的人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咱汉人的军队了,没想到那位刘大将军年纪不大,真是个能打的。这都好几十年了,汉军都没能打过黄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他道:“你们不会是北府军的逃兵吧?应该不能,你们都不似汉人。” 不是北府军,那便是北魏军了。 难怪这么些天过去了,魏军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原来是因为刘裕不退反进,一直在此处游弋,趁机扩张地盘。群龙无首的魏军自然稳妥为上,联营驻扎不曾擅动,生怕叫那个刘寄奴看出什么破绽来,又被杀个措手不及。 拓跋珪低头不语,掩去了眸中凶光:若是那雕龙金钿子被村人得了献予刘裕… 那大汉一摆手,转身弯腰去提自己新带上来的包裹:“哎,我不管你们是哪边的,横竖不与我相关。说实话,村里那些老人扶马抱腿地哭成那样,我也真没觉出哪儿感动的。我打小就没见过这些‘王师’,他们的皇帝也没给咱啥好处,何必——” 拓跋珪瞅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欺近了他的背部,活动自如的右手屈指从腰后摸出了见血封喉的龙鳞匕。 那大汉浑然不觉,无意间向旁一瞥,顿时惊喜叫道:“兄弟,你哥好像醒了?!” 拓跋珪愣了愣,反应不及似地跟着看去,果然见任臻裹在破被中的腿抽动了一下——当下他哪里还能记得起旁的,本能地如猛虎猎食般地扑了过去,颤着手扳过了任臻的脸。 那双久闭的眼终于缓缓地睁开,惶然中带着点未知的迷茫。 四目相对的瞬间,拓跋珪激动地浑身一颤,却是先喜后忧——他实在不想听到他口中再如先前一般吐露恶语,不想在劫后重生的瞬间又回到互相憎恨的过去。 任臻蠕动着嘴唇,却是一字一字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那大汉蹲在一旁,不无艳羡地道:“哎,你弟弟待你可真孝顺。” 拓跋珪嘴角抽了抽,不接这话茬,轻轻把任臻的另一条腿又抬上膝来,热水沾巾,细致地又插了一遍,待擦到指缝处,任臻本能地蜷起脚趾猛地往内一缩,谁知拓跋珪早有准备,一把扣住了脚踝,叫人动弹不得——任臻一贯怕痒,又向来不拘小节,擦脚抹身什么的细致一点跟要他命似地。从前拓跋珪鞍前马后贴身伺候的时候早给训练出来了,当即一边飞快清理一边低声道:“别动。我轻一些便是——洗干净点不好么?热水也能让你双腿血行顺畅些…” 他抬起头,随即愣了一下,任臻也正低头看着他,眼眸中蕴含着丁点将说未说的笑意:“林大哥说的对,你可真孝顺。” 拓跋珪心中微动,忙低下头去,掩去眉间异色——很多年前,任臻总是对他这般说话,捉弄说笑中都带着点亲昵的促狭。 那林姓猎户哈哈一笑,点头道:“可不是,在这世道,亲生父子兄弟都难保不会有一天拼的你死我活,难得见你们这样的兄弟情深。哎…我的几个兄弟全死在战场上了,连全尸都找不回来…咱们这儿本是归了西燕管辖,前些年明明已渐是个太平光景了,谁知道燕国那个慕容皇帝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两年之内天南地北连连大战,结果丢失了这儿的大片土地还不算,好像连自己的皇位都给丢了——连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受这战乱之苦。” 任臻若有所思地听着,拓跋珪则是恨不得跳起来拍死这口无遮拦的汉人。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任臻一眼,见他严肃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道:“我,饿,了,有肉吃吗?” “有。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弄。”拓跋珪弹起身来,如果可以他希望任臻永远也不要想起伤痕累累的过去。而后他也不管即将入冬打猎不易,硬是将前些天林猎户好不容易打来的几只野鸟全给拆毛剥皮给煮了炖汤,把人家心疼地直嚷嚷:“诶!这得是好几天的口粮,你倒是省省啊!” 拓跋珪理直气壮:“我哥伤重,身体不好,得给他补补。大不了我不吃便是。” 那林猎户内牛满面:问题是你连我那份都给抢了还不带问一句的啊! 最后端上肉汤,香气四溢,任臻咂了咂舌,刚想爬过去喝,便被拓跋珪一把按住了,但听他道:“我来。” 任臻便也懒洋洋地盘腿坐好,一指他下臂紧绑着的木板:“你这样也不方便吧。” 拓跋珪一摇头:“不碍事。”便驾轻就熟地舀起一勺稳稳当当地送到任臻唇边——这么些年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却原来有些习惯是深入骨血,不可磨灭的。 任臻理所当然地张口吞了,而后抬起右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我这手是怎么回事?” 拓跋珪屏息凝气:“…战场上你为了救我,被燕军…一刀削去三指…”一边说一边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一直没敢彻底相信任臻会真地失忆,毕竟这个男人为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他实在是追怕了。 任臻皱起眉来,把手又凑到面前疑惑地道:“我这般没用?” 拓跋珪不敢再详说下去,匆匆地又送上一勺:“日后自有我护你周全,再也不令你受分毫伤痛。”任臻老太爷似地含住勺子,用那只断掌在拓跋珪头上轻轻一拂,两眼一弯:“哎,果然是孝子贤孙。” 拓跋珪头皮一麻,猛地低头咳了几声,还是很不适应任臻的突然转变——不,应该说任臻本来的性格便是如此,只是血雨腥风中行过,他对他只剩下了憎恨怨毒,再不能有别的情绪了。 林猎户在旁被闪瞎了眼,只得默默地捧着空碗滚边儿去了,捏了捏兜中的小金钿子在心中咆哮道:光棍伤不起啊!不都为了再存个老婆本他才忍饥挨饿到如今嘛! 幸而任臻良心未泯,剩下一半死活不肯吃了,非逼着其他二人分食殆尽。 入夜,林猎户吃饱喝足又缠着任臻闲聊——拓跋珪冷硬的很,平常话都不多半句,哪有任臻天生健谈。可惜任臻现在是个半傻的,说话颠三倒四,一问三不知的,拓跋珪恐露破绽,只得一面给任臻上药一面抢着将二人的关系和如何逃难遇险九死一生的过程七分假三分真地说了一遍,末了筋疲力尽地简直想掐死这话唠猎户。最后一张面瘫脸起身,硬邦邦地道:“该睡觉了,谁升火守夜?” 林猎户立即打了个哈欠,表示今天自己翻山越岭又吃不饱穿不暖着实没力气了必须即刻睡觉。拓跋珪本就只想撵他去睡,当下也没二话,自己抱了干柴,走到破旧木屋的门外开始升火——其实他也根本睡不着觉。 今天发生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他至今不能置信——老天会如此厚爱眷顾,真地给他与他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 拓跋珪盘膝而坐,却是思绪沸腾热血翻滚,半宿也静不下心来,忽然感觉肩上一麻,扭头看去却是任臻爬出被窝,正掂着小土块丢他。 拓跋珪:“?” 任臻冲他一招手:“过来。这山上夜里冷的要死,过来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拓跋珪摸了摸自己的手脚,方才想的入神,不知不觉真如冰块一般了。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去,钻进了任臻的被子里,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不令起身,嘟囔道:“真是冷…你也不要去了。这都过了大半夜,不会有什么猛兽袭击。” 破被虽薄,但两具火热的躯体贴地极近,倒也驱散了不少的寒意。任臻惬意地抻了抻腿,还在犹豫:“可万一…” 拓跋珪活动自如的那只右手在黑暗中精准地环上了他的腰,他俯下身,冲着他温暖的颈窝道:“没有万一。我会保护你。” 任臻怕痒,被那口热气呵地嗤笑一声,忙撇开头去,又不轻不重地撸了撸他的头发:“还真是个‘好弟弟’…” 拓跋珪不说话了,埋首于黑暗中他悄悄地咬了咬自己的肩膊——疼的,当真不是黄粱一梦! 任臻倒是毫无察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些二人的过去。拓跋珪一一答了,是假的,却也是真的。在他身边的那么多年,相处的每时每刻每分每毫他都从未忘过! 拓跋珪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庆幸自己当初揭竿而起自立门户,野狗一样跟在主人背后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与旁人双宿双栖,而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再无遗憾!只要带着任臻回魏国,他会守护他,尊重他,天下都可以与之共享,只要他们并肩一处!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才是受命于天! 晋军军营 北府军最高统帅刘裕急匆匆地埋头前行,帅帐前的两名亲兵啪地替他打起帘子,他略一俯身从容而入,身后的副将立即抬手替他从后褪下大氅——刘裕松了松手腕,垂首抱拳行了个军礼:“末将见过谢公!” 帐中背对默立的男子缓缓转过身,峨冠博带,玉树临风,姿容如仙,唯有左袖空空荡荡,无风自鼓,正是东晋当朝太傅,秉政三公——谢玄谢幼度。 “刘将军——哦,现在应该应该是刘都督了。这一路北伐,当真是劳苦功高,朝野交赞啊。”不到一年,谢玄眉眼间更显沧桑沉郁,讳莫如深,“本公听闻江北百姓跪迎王师,皆称刘都督乃光武再世,收复故土唯赖一人啊?” 先前乘胜而造的舆论乃刘裕一手操纵,岂会料不到今日之责难,只是没想到谢玄会亲自离开建康前来豫北。当下一抬手,帐中旁人鱼贯退下,刘裕则双膝跪下,坦然道:“恢复中原一直是谢公之愿,末将只是为谢公,为朝廷尽忠——相信是非黑白自有公断!” 谢玄阴郁地俯视着这个已非池中之物的南朝第一战将,并不叫他起来,而是俯下身,在他头顶一字一句地道:“阳奉阴违,抗令不从,养寇自重,便叫为本公尽忠?本公命你截住拓跋珪救人,你为何胜而不追?!刘裕,你是不是忘了你北府都督的身份是谁给你的?!” 刘裕不声不响地跪着,半晌后抬头,平静地答道:“末将从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谢公也永远不要忘了您的身份!”他缓缓起身,与谢玄平视对看,“您是秉政重臣,位列三公,国朝大事非您决断不行,为什么要离开建康,千里迢迢来到前线?——或者说,您是为了谁?” 第151章 清脆的一记巴掌声过后。 “刘裕,你在和谁说话。”谢玄背回右手,微昂起头,冷冷地道。 自他开坛拜将以来,谢玄对他七分笼络三分弹压,或满面春风或笑里藏刀或讳莫如深,却从无如此疾言厉色决绝失常的时候。 刘裕喉结微动,终是单膝点地,诚恳无比地道:“是末将僭越无礼,望都督赎罪。” 谢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确然没想到刘裕胆敢如此说话。当真是时移世易,长江后浪——连自己如今都要倚仗他来征战天下了,他当然可以自傲。 可那又如何,他还是东晋谢太傅,江左第一人!北府军还不是刘裕这个初初上任的大都督的一言堂! 何无忌趁着夜色来到刘裕帐中,见他还气定神闲地握着一卷书册挑灯夜看,不由一急:“你倒是乐的清闲。” 刘裕瞥了他一眼:“我现在管不了什么实事,不趁着空闲时候看看书还能干什么?” 何无忌叹了声气:“德舆,我也是真没想到他真会抛下建康朝务,不远千里上阵监督;更没想到他居然越俎代庖,亲自插手军务,他虽然有几年没有亲自带兵了,但威隆权重,北府军中上下将领还是听他号令,这么轻易就架空了你。” 刘裕把书轻轻一掷:“是啊,他虽任命我为北府都督,但却也明里暗里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他的私人亲信,为的就是这有朝一日他重新指挥起来还能得心应手。” 何无忌一咬牙:“现在咱们的人也不少,未必就不能争上一争——” 刘裕一摆手:“不必。我先前是犯了他的忌讳,所以他才借机教训我,我若再与其作对,他会干脆撤换了我——刘牢之、朱龄石,都是候选——为了制衡武将,他早留了一手。”现在服软正是因为如今还绝不是能与他硬碰硬的时候。他端起茶来润了润嗓,又问道:“我避嫌,今天连军事会议都没去,听说他下令三军停止进攻了?” 何无忌一握拳:“正是为此事来找你!如今魏军不知何故龟缩在大营中不退不进,北伐形式一片大好,谢公却下令停止进攻,只命我等在各南北关隘严阵布防,并不时分出小队人马四下扫荡搜查——我还真不能理解,这把关守路的也能开疆辟土?” 刘裕沉思片刻,忽而一笑——不愧是谢玄,初来乍到的这么快就了解了形式。拓跋珪虽被却月阵击败,却未伤主力,为何这么多日进不敢攻退不能撤,眼睁睁看着他们北府军攻城略地?退避三舍消极避战可不是那北魏道武皇帝的性子。定然是魏军中枢出了什么差池,叫他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最后可能的是拓跋珪此刻无法坐镇中枢指挥军队! 先前他也是看出了这点破绽,才敢不顾自己总兵力大不如魏军的情况下去捻拓跋珪的虎须,在魏军的眼皮底下收复了不少土地,好为自己“中兴名将”的声望造势,至于打下来后来日守不守得住,对他并无影响——谢玄来此,当然不为收复这得来容易失更易的土地城池,一方面是要敲打敲打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寻一个人——他在赌,自己网开十面,能不能找回那个祸国殃民的沧海遗珠。 呵,曾几何时,只信自己不信天的谢玄也开始倚赖飘渺不定的运气了。 何无忌见刘裕高深莫测地但笑不语,便忍不住追问几句,刘裕却大手一挥:“无妨。他在此处呆不了多久。建康城内千头万绪的纷杂国事,高门贵族王谢子弟的百世根基,他根本放不下、忘不了,撑不了多久他必定被迫打道回府。” 刘裕站起身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似完全不在意自己暂时的“停职”,一摇三晃地荡着步子,他摇头一笑,心中自语道:就因为他永远有太多顾念,做任何事都注定无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这就是天纵英明的谢都督一生最大的缺憾。 拓跋珪拆下木板,不敢大意地稍稍转动了几下胳膊,除了点酸涩之痛,并无后遗之症。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落下丁点残疾了。他抬眼正见任臻正蹲在破炕上盯着自己的断指发呆,心下像被刀刺了一般,走过去将他的手握进掌中,闷声道:“…对不起。” 任臻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额,不大正经地笑道:“你当然对不起我!这都是为了救你才被砍断的,你欠我的卖身为奴都还不起~”话未说完便瞥见拓跋珪一脸沉痛,便一撇嘴道:“算了,谁让咱俩是兄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呢~你小子对我也算个有良心,救你也值——我只是有些纳闷,我怎么就成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残废了?这要是以后你坏了心眼把我赶走,那我可咋——” 话音刚落拓跋珪便攥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将人扯进自己怀中,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永远不。从今往后,我的手便是你的手,你指哪我打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话咋听的这么别扭,任臻本能地打着哈哈:“好~你孝顺。可万一我呆腻了自己要走可咋办?”拓跋珪钳住他的手间猛一用力,任臻嘶了一声,赶紧顺理成章地搡开了他:“轻点!我这身上还好几处伤呢——”拓跋珪甩了甩头,竭力显出一丝笑意:“是我没轻没重了。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入眼的皆是纵横斑斓的刀伤剑痕,触目惊心。拓跋珪记得每一道痕的来历,也记得每一处伤的痛楚,心中时而悔时而恨时而疚时而怒——如果你又要离开,那我宁可彻底折去你的羽翼,让你一世无依只能伴我为生!拓跋珪越想就越气越惧越怒,双眼通红着,几乎又要控制不住满心的狂暴。 任臻听背后的人呼吸粗重,像在苦苦压抑着情绪,不由奇怪地想要转头:“你怎么了?”拓跋珪忙按住他,哑声道:“没什么…我看着你的伤,心里难过。” 哦。任臻不由失笑——这面瘫脸看着跟冰块似的,心倒是柔软的很,很重感情。“傻子,不怎么疼了。还多亏你这些天的照顾——嗐,这又不你弄的你难过什么呀。” 拓跋珪闷闷地嗯了一声,将手抬到嘴边,在虎口处狠力一咬,丝丝缕缕的鲜血伴着钻心的疼痛渗出,这才稍微缓和了他鼓噪不已的情绪——他辛辛苦苦编纂了他与他的过去,好不容易现在他们可以重头来过,他绝不想有丁点不快与变故影响到他与他的如今与未来。而荒郊野外,又没有“逍遥丸”可以平复病情,他宁可饮鸩止渴。 正在换药之时,林姓猎户正巧打猎回来,一进门就道:“最近明明没有战事,怎么附近的兵倒越来越多?咱村都来了好几拨了,连山路上都能看见几个。” 听者有意,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晋军?” “可不是。不去追击攻打魏军,反倒在这一带来来回回地不肯走,这是要做啥子?” 进出村野山路的晋军在逐渐增多,无论怎么看都值得警惕,此地已不宜久留,于公于私自己都得尽快回到北魏。 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任臻,轻声道:“我的伤已好地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大雪封山,我们近早动身,回家去,可好?” “回家?”任臻茫然地想回忆起在拓跋珪口中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却发现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拓跋珪一点头,柔声道:“恩。回我们的故乡——美丽的云中川。那儿有绵延的峻岭,广袤的草原,也有巍峨的城墙,堂皇的楼阁,我们再也不会餐风宿露,苦痛别离…” 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任臻也有些神往地一笑:“好啊,那就跟你回家。” 其实天气冷了,山中飞禽走兽亦日渐稀少,林猎户便也收拾行装要与他们一同下山回村,临行前背起一篓腌好的腊肉,手里还捻着那枚小金钿子,美滋滋地盘算能换多少五铢钱。拓跋珪瞟了一眼与任臻勾肩搭背高谈阔论的汉子,好容易才按捺下上涌的杀意——依他的性子,当然是除了那猎户,取回东西才叫永除后患。 可他不想冒险,不想任臻因此疑心,更不想他为他们编织的过去与未来再出现一点波折与阻遏。 任臻走在前面,竭力走地昂首阔步,然而足下微跛,是上战场的时候摔下战车留下的后遗症。拓跋珪赶前几步,挤到任臻身边,不着痕迹地搀住了他,低声道:“靠着我走。” 因这些天湿冷,任臻正在害腿疼,却又绝不愿意显露出一点不如人的病态而苦苦强撑,见状便安心地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挪了过去。 那猎户被挤到一旁,不无艳羡:“我儿子怕都不会这么尽心。” 任臻闻言便坏笑着冲拓跋珪一扬下巴:“傻小子,我就长你十岁,怎么也鼓捣不出你这么大个私生子呀,你真把我当干爹?” 我不把你当干爹,我只想干、你。拓跋珪在心里发狠,表面上还是沉默敦厚的表情,不去搭腔——如此的岁月静好亲密无间,他乐意再装成一副牲畜无害的老实模样,把这段时光再延续地久一些。 下山后途径村庄,拓跋珪暗中打听了魏军的方位,知道营盘距此还有十好几里的路——他能走得,却舍不得任臻七伤八痛地还颠簸受苦,他犹豫再三,还是同意猎户将小金钿给卖了,赁了架破旧的骡车。任臻以前当皇帝的时候都糙地很,现在更是丝毫不嫌,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他在不干不净的车厢里大字一摊,惬意道:“妈啊,这可比用脚走好多了。” 拓跋珪翻了个白眼,受不了地也跳上车,见自己的外袍拔下来铺在地板上,将人抱上去,又拿厚干草给他舒舒服服地垫在背后,任臻老太爷似地任他伺候,那表情别提多欠揍了,直到最后拓跋珪将一顶坠着黑纱的斗笠扣在他脑袋上,他才莫名其妙道:“这是干啥?我躲在车里还见不得人了?”拓跋珪只是小心为上,嘴里则解释道:“大哥,你忘了你是逃兵,当然见不得人。”任臻想了想,忽然拿手蹭了车厢壁角缝隙中的黄泥全给抹上拓跋珪的脸,笑嘻嘻道:“你也是逃犯,也得见不得人。” 拓跋珪无奈地任他荼毒——不管失不失忆,都是个睚眦必报的胚。任臻大功告成,将手掌随手在衣襟上蹭了下,又一拍身边:“你也累了,一起休息。” 拓跋珪心里一软,有意无意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也躺了,让骡自己上路?” 任臻不在意地一摆手:“再请个车把式?” 拓跋珪一哂,此行慎重,他谁也不信任,嘴里却也笑:“可盘缠不够,再当东西就得光着身子上路了。不如大哥给想想办法?” 说到这个,任臻就哑巴了,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他折中地道:“要不…你我一人赶一程的车?” 拓跋珪促声一笑,翻身而出,利利落落地坐上辕头——他不敢再耽搁了。 一路平静,虽还不是万径人踪灭的严寒冬日,但寻常百姓大都已经储够了过冬的食粮,在家猫冬了。他们顺顺当当地通过了晋军设在郊野的一处小关卡,眼看就要出了晋军的势力范围之际,羊肠小道上忽然车马粼粼,迎面驰来一队人马,簇拥着中间那驾青缨华盖车,厚重的锦绣车帘遮地严严实实,军容严整,一丝异响也无。 拓跋珪头皮一麻,心跳地几乎要破喉而出——东晋北府军!这村野荒郊的,车里会是何人?! 无论是谁,都是大麻烦!他不敢再想下去,忙带着驴车避到路旁,真像个庄稼汉土包子一样跳下车来,袖着手瑟缩地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死死地盯着眼下的路面,一只只马蹄踏过,一道道身影闪过,训练有素的北府精兵,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根本不会注意到旁边这灰扑扑的蝼蚁一般的路人。 然而就在拓跋珪松下一口气之前,沉郁的楠木车轮忽然在眼前嘎然而止,而后头顶有一道清朗男音透过锦缎车帘清晰无比地传送出来:“立冬将到,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屯食过冬至,这位小哥,却往何处去?” 拓跋珪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与东晋最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四目相对,而几乎是瞬间,他便意思到了这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人是谁——谢玄!他如今一人秉政权倾朝野,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他调动麻木的舌头,如同一个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磕磕巴巴地禀道:“大大大人,俺大哥得了急症,凶险的很,不不不得得不到前面村庄去找那个专看疑难杂症的赤脚大仙——” 谢玄掀起帘角,整张脸都埋在丰厚的玄狐毛领中,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清亮深邃的一双眼眸,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看似寻常的脏兮兮的男人——显而易见,他不是汉人。然而当今乱世五胡杂处,汉人聚居处出现个把胡人太正常不过,这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的目光顺势移到了那辆破烂驴车上,似又隐隐想起了心中早该尘封的一段往事,谢玄微一颦眉,抬起下巴问道:“你那大哥便在车里?”眼波流转,他轻声细气却又不容拒绝地道:“请他出来一见。” 拓跋珪飞快地四下一扫,知道今日自己单枪匹马,绝无硬闯突围的可能——若是从前任臻没落得残疾,身手还在,两人倒是可以携手一搏,如今…不提也罢。 拓跋珪暗中一咬牙,心一横,当真掀开帐子,探头对任臻道:“大哥,莫怕,出来见一见这位贵人。” 老子怕个毛啊!任臻莫名其妙,却猛然想起如今兄弟二人还是逃犯,不能教人中途逮着的。方才他那声音都带着点轻颤,可见是真有些惧怕的…原来这臭小子也会怕啊! 任臻一下子涌上了一种做人大哥的自觉——他可得保护好他这孝顺无比的弟弟!想到这任臻果然往前一蹭,从车厢了冒出一颗脑袋来,转向华车上的谢玄。 谢玄皱眉:“为何面覆黑纱?” 拓跋珪忙在旁解释道:“俺大哥患的是蚰蜒疹,见不得风,满脸红肿流脓的也恐吓坏了人。” 谢玄一愣,想到豫北山区之人在换季之时确有人染上这种要命的症候,治疗不当,还有可能溃烂至死。 心中纵是疑云未散,却不好耽误人看病救命,谢玄若有所思地最后看了一眼木头似地杵在风中的任臻——若是他,纵使时移世易,他二人…情怀不再,也做不到对面相逢应不识,如此地无动于衷、云淡风气罢。 建康城内,已经初现乱相,朝中那些人抵御外侮不在行,争权夺势倒是争先恐后,他怕是须得动身回京,再也不能强留此处——或许两人,真的注定今生不复相见。 谢玄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随手放下了车帘,缓缓地靠上车壁,心中五味纷杂,闷痛不已。 车队再次驶动,任臻却不知怎的,并没有坐回去,而是伸着脖子,呆怔一般地望着缓缓驰离的马车,直到荒烟蔓草完全淹没了最后的背影。 刘裕淡淡地扫了一眼谢玄右手中的物事,便见一贯冷静自持的谢玄猛一握拳,将那小小的一点金光化做齑粉,猛地一掌击案:“拓跋珪!” 刘裕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出一言——这枚束发的雕龙金钿子虽小,却很显然不是乡野之物,怎会由村人手中得来,内外一想,便不难猜出这东西的由来。幸而他被谢玄整治,这些天军中事务不管大小都不管不问,倒也避嫌地很。他想了想,很诚恳地建议道:“末将这就派人去追?” 追?魏军一直对主帅失踪秘而不宣,就地扎营固守不出,距此不过二十里的距离,若拓跋珪真已挟持任臻回归魏营,如今大半日过去,北府军就是胁下生翅也赶不上了,总不能当真发动总攻,冲到数万魏军步骑中去抢人吧?这全然就是一句废话!谢玄狠狠地抬眼瞪向刘裕,面色阴沉地可怕。 刘裕浑然不决似地低着头,心里却对谢玄如今气到失态而感到些微的快意——时也命也,能奈若何?何况他早已遥遥授意留在建康的亲信明里暗里折腾出了不少风波是非,现在谢玄是不得不离营回京,处理平息相关事宜——若非如此迫在眉睫,这位高高在上的谢都督谢太傅又怎会愿意放他出来,交还兵权? “不、必、了。”谢玄咬牙,他深吸一口气,仍然耐不住周身的轻颤:如果那是任臻,他怎么能当真对他视若无睹,相逢陌路? 他曾经说过两人之间只能是生死之交,岂有他哉;他也认定了退而相望是彼此最好的结局,然而事到如今他为何还是如此冲动如此愚昧如此执念地要千里追来!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情衷如愿,只有他与他,此生此世,注定不能。 他明明都知道,为何却还是如此地痛彻心扉。 谢玄微一踉跄,却有一只厚实的手掌穿过他飘散的黑发稳稳地兜住了他的肩膊,撑着他一步步地走出了大帐,刘裕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的在头顶响彻:“谢公身系我朝根基,万民福祉,千万要保重贵体。” 外面迎接他的是早已整装待发的北府卫队,麾中一杆绣着描金“晋”字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高高飘扬。 是,他是东晋太傅,是北府标杆,是国朝旗帜,木秀于林,无风可摧。 独独不能是谢玄本人。 谢玄稳步登车,缓缓落座,帘外是一排排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将领,皆俯身抱拳,高声齐道:“恭送谢公!” 千里冰原上,出现了一条蜿蜒的长龙,细细一看,星旗电戟大纛高牙之下掩映着的正是远征归途的北魏军队,行军数十日,如今终于即将抵达平城,就是平日里由魏帝亲将、最军容严整的北魏精骑都爆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与骚动——终于回家了!等待凯旋将士们的将是醇酒佳肴美女与加官进爵的赏赐! 贺兰隽策马赶上那台华丽壮阔的六辔皇车,并不敢并驾齐驱,只在后旁小声禀道:“皇上,吉时将至,可以入城了——文武百官都已经准备好恭迎圣驾了。” 拓跋珪掀开车帘,眼风略略一扫,便一点头,沉声道:“整一整队,三军进城!” 贺兰隽得令退下,拓跋珪变脸一样挂上另一幅笑容,转头柔声道:“大哥,我们到家了。” 任臻本是袖着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眼皮也不抬一下,惫懒地道:“是你家。” 拓跋珪苦笑道:“大哥莫再生气了,先前流落在外,敌我不明,你又身受重伤,丧失记忆,我才不得已隐瞒身份。该交待该解释该道歉的,这一路我都已经同你说过了。” 任臻终于睁开了阗黑的双眸,望向拓跋珪:“我怎知你这一次是不是也在骗我?横竖你总有这许多苦衷与原因。” 拓跋珪呼吸一窒,忽然伸手握住任臻的手腕,急切道:“大哥,我此后再不会骗你分毫,如若不然,必骨肉相残、不得好死!” 他忽然发这等重誓倒把任臻吓了一跳,一时连生气都忘了,任他死死攥着自己:“你说你现在也是一国之君了,这混话怎可随意说得?!也不知谁教的!” 拓跋珪毫不在乎地一扯嘴角:“自然是你。这么些年,我言行举止全是学你——大哥。”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道:“可是原谅我了?” 任臻反应过来,将手抽了回来——如这一路上拓跋珪以及众人所言,昔日代国遭前秦灭国,流亡关中的末代王子拓跋珪为他所救,十余年来教养扶持,不离左右,直到辅佐他复国成功,北疆称霸。 任臻扫了拓跋珪一眼,见这人前威风八面的帝王眼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由有些好笑,心下也是一软——事情有可能捏造,情分却绝不能作伪。他对他这么好,不为感恩图报,还有旁的原因不成? 拓跋珪正要继续做小伏低,马车却是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随即黄钟大吕恢宏而悠扬地奏起。 拓跋珪知道事有缓急,忙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侍卫替他挽起车帘,首先入眼的便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以长孙嵩、叔孙普洛以及崔浩之父崔宏为首,百官群臣山呼万岁,跪迎王师,声势之浩大响彻云霄,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残雪。 拓跋珪俯身探出朱轮金盖的皇车,居高临下、俯览众生。而后庄严地抬举双手,向两旁缓缓分开:“众卿平身。” 任臻藏在他的身后,从缝隙中也看清了这个壮观的郊迎场景,心中却是没由来地一刺一痛,他按住自己的额头——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切眼熟的很,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而今却换成了拓跋珪取而代之? 他们既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他怎么会为他的成就与地位而感到不快和愤怒? 正当此时,拓跋珪忽然转身,向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大哥,来,出来看看我们的家。” 任臻搭住了他的手,当真站起了身,与他并肩而立。 所有人都都呆呆地仰望着这个与拓跋珪一起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陌生男子,全傻眼了。 扑面而来的是云中川独有的凛冽北风,割在脸上如下刀子一般,任臻略感不适地眯起眼,在风雪中打量起眼前这矗立风雪中更显巍峨的城池——魏都平城。 这座拓跋氏一手创建的国都分为皇城、外城与郭城。皇城中龙楼凤阁宫阙绵延,是平城的中心腹地;外城方圆二十里,坊巷井然;外郭周围三十二里,有门十二,胡汉百姓于此杂居共处,时郦道元《水经注》载曰:“其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开巷,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京畿范围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及阴馆,北尽参合。” 蔚为壮丽。蔚为宏伟。 这便是他与他的家。 第152章 入城之后,他们换了一副青顶法车,四周轩敞,设有垂幔,专为饱览风光而设。拓跋圭一直紧握着任臻的手,毫不避讳地与他共同登车。任臻不置可否,却是悄然将自己残缺了的右手紧紧藏于袖中。 一贯心细如发的拓跋圭并没有发现不妥,因为他自己都有些得意,也有些诧异平城的剧变。 当年他将规划翻修的事宜全交给崔宏总而裁之,一年多前他率军离开国都之时,平城已初具雏形,但如今看来,与那时候的北国古城相比不啻天翻地覆。 为了改善云中川苦寒荒凉的外部环境,崔宏发动民夫数万开凿水利枢纽,从城北引如浑水,从城西引武州川水入城,使魏都九街十二坊都有潺潺流水环绕,东西两大人工湖泊中有游鱼嬉戏,池旁弱柳、丝杨、交荫垂倒,配上皇城中雕栾绮节的桂殿兰宫,花团锦簇一般,真犹如胜境。 天子抚临巡阅,万民跪伏尘埃,得胜还朝的魏军趾高气扬地簇拥着圣驾,刀枪映日,灿烂辉煌——这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气派自然是下面的人有心奉迎故意安排,然则却实实在在拍对了马屁。他转头对任臻粲然一笑,兴奋地道:“大哥,这就我治下的国家。” 他实在太想得到任臻的认同与钦佩了,那是他十余年来奋斗的目标和毕生的梦想,他就是要让任臻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称霸中原甚至一统天下! 所有人都在沉醉,都在自豪,只有任臻悄悄皱起了眉头,这一片遮天蔽日的喧哗教他心惊胆战、叫他头痛欲裂。 进了皇宫,一行人才得以更衣休憩,准备晚上的夜宴。 魏宫实乃仿造长安宫殿所建,同样有前朝后寝,长乐未央——拓跋圭曾在未央宫里做了那么些年的中郎将,对布局规矩自然了若指掌,就连他的寝宫,也与昔日的金华殿一般无二。内侍总管指挥人送上各色常服,又转向任臻谄笑着行了个礼:“听说大人这次出征为了救驾受了重伤,可叫奴婢和平常伺候您的奴才们都担心坏了。”任臻听了这话,诧异地扭头道:“我…我以前一直住这?” 拓跋圭咳了一声,崔浩微笑着搭腔道:“任大人向来住在摩尼殿,就挨着皇上寝宫。” 就算他是拓跋圭的结义大哥,就算他是北魏朝的股肱重臣,也没有住在宫中的道理。 一旁的内侍们俱是已被崔浩事先嘱咐过的,此刻统一地故做熟稔,瞒地滴水不漏。任臻心中纵有疑云,也抵不上众口一词。 旁人也就罢了,崔宏在旁听罢,自然知道这都是自己儿子的事先安排,便别有深意地横了崔浩一眼。 晚上的庆功宴,任臻借故推托,死也不愿再上殿去——正宴上少不得顶礼膜拜、跪拜祝酒等一干事宜。任臻想象不出自己曾经也如同魏国其他人一样,也跪天跪地跪帝王。 任臻低头端详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右手,他们都说这伤是战场上为救拓跋圭而落下的,然而前因后果他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包括是何人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三根手指。 疤是新痕,翻着点红红白白的新肉,这样的手莫说再次持剑拿枪就是正常生活也恐为人耻笑,还拿什么和如日中天的拓跋圭相提并论?想到此处,任臻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好端端地和自己兄弟比较去了?呵,难道因为他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就自尊心作祟,死也不愿承认他如今远比自己强大? 任臻起身拉开房门,外面无声候立着好几个内侍,都不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慌地跪了一地。任臻倒没生气,只是奇怪既是伺候他伺候久了的宫人,为何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如此敬畏。 “我就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宫人面面相觑——他们奉了圣命在此守候,无论何时何地都须亦步亦趋,怎敢擅离。 为首的便赔笑道:“大人欲往何处?奴婢们陪着可好?” 任臻微一挑眉,声音一沉:“我去何处,还须通报尔等?”既都说他在北魏实为帝师,一人之下,然看这些奴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似他才是阶下之囚一般。 他本就是待地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此刻便更加气闷,独自走在银装素裹空旷寂寥的御花园里也未得纾解。在一树嶙峋老梅下,任臻驻足倾听,远远传来前朝宫乐大起,百官遥祝,他随手折下一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刷地挥出一记剑招。 丹陛乐转,招随之动,任臻旋身如电,对着枝桠上怒发正艳的一点红梅直刺而去——礼乐恢宏,忽然随着一个沉重的颤音,梅枝却啪地一声因用力过疾而猛地折断,任臻刹不住脚步地向前摔去,翻天覆地的动静中,枝头梅花蹭过他的脸颊,而后徐徐飘落。 任臻喘息着翻身坐在雪地上,看着掌心的一点落红,苦笑道:“真是个废人。左手竟然连三招都走不过…” 落难山林的时候他可以毫不介意地指使拓跋圭干这干那,且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一旦回到现实,见到二人如今有如云泥,他到底意难平——只要是男人,便一定有争强好胜的斗志与不服输的心理。尊荣、地位、身份,靠别人赏的都是虚的,更别提要依附于人,可他如今,形同残废,还拿什么再露峥嵘、建功立业? 不知枯坐了多久,身边传来拂雪之声,任臻回神转头,登时瞪大了双眼,舌头都转不灵了:“你,你你怎么忽然来了??宴会不是还没结束么?” 拓跋圭一身汉家天子的绛纱龙袍,露出一截笔挺的皂缘衣领,周身帝王气派。此刻却毫无形象地摘下白玉通天冠,大喇喇地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双腿,惬意地吐出一口气:“闷的很,又无趣,溜出来走走。” 其实是宫人一被任臻打发走就立即禀告了拓跋圭,人前还威风八面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当即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待仪式告一段落,他便抛下一干外臣内妇,脚底抹油地闪人了。 任臻无语地扫了他一眼——这么惫懒,倒真像他教出来的。在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任臻绝没有示弱诉苦的念头,当即以手撑地,准备起身:“那还是快回去吧,别在雪地里久坐,冻坏了这么办?” 拓跋圭偏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指尖从敏感的断口轻轻拂过,而后将其整个包入掌心:“大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连累你废了右手,连累你连剑都使不好了?” 任臻面色微僵,知道方才情景他都已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地一挥手道:“莫多心。既是为了救你,必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恨那个亲手砍断我手的人啊——若是再见,必要手刃此人,报这奇耻大辱!” 拓跋圭浑身一颤,面上浮出一抹言不由衷的笑意:“这个自然。若来日再与燕国开战,我必为大哥寻得此人,把他剥皮拆骨——” 任臻左手一扬,突如其来地抹了他一嘴的白雪,挑眉勾起一抹坏笑:“得了啊,瞧你这欺男霸女的口气,铁定不是我教的。战场上我输给他是自己技不如人,将来就是报仇也要各凭本事,狐假虎威算什么大丈夫?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任臻还需仰仗别人为我出头?!” 拓跋圭略带怔忪地望着他——为何已经一无所有,回忆俱丧,他还是这般百折不饶,耀眼夺目? 任臻俯身捡起方才折断了的那截梅枝,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方才坐着就一直在想,我从前擅使什么兵器?” 拓跋圭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枪。你的一套鸣凤枪法使出来如飞雪溅玉一般,好看极了。” 任臻一脸黑线:“武技一道最关键的是管用,要能上阵杀敌的,好看顶什么用?” 拓跋圭心道:当初你耍你们慕容家的祖传枪法时,可是最爱耍帅了,每每花里胡哨地使完还要设计一个无比花哨的收尾姿势,追问身边每一个见过的人到底帅不帅。 任臻自然不知道他的腹诽,费心琢磨道:长枪需要双手施展,如今自是不能再用了。“那还会使别的兵器么?剑?” 以前佩的是天子剑,更是注重招式的美观潇洒,苻坚看不过去也曾教过几招,任臻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赖过去了。拓跋圭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会。使得也很好。我的剑法都是你传授的。” “当真?”任臻双眼一亮,却又很快熄灭了:他方才以枯枝为剑,三招之后就脱手摔倒。 他盯着半截梅枝又出了会儿神:“还有呢?短一点的兵器,比如匕首、短刀之类。” 拓跋圭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肉藏在腰间的龙鳞匕,一摇头道:“没有。”他不想让任臻有任何可能想起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伤痛与不快。 任臻将那半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又劈刺了几下,虎虎生风,倒是比长枝为剑之时多了几分气势:“我倒觉得用短一些的匕首应该挺顺手的——我的右手如今是废了的,左手吃力不够,灵巧不足,倒是用短一点轻一些的匕首薄刀更为适合。”他眼中光芒闪过,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既是要重头再学,那便使左手刀吧!你说如何?” 终于想通了这点,任臻又兴奋无比地缠着他问了许多相关的问题,又逼他尽快给他找个趁手的兵器与习武的师父,先前的不快与憋屈似一扫而空。 拓跋圭怎能说不,只得满口答应下来。两人坐在夜雪初晴、银装素裹的梅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小半夜。 不知道什么时候,拓跋圭觉得肩上一沉,却是任臻说着说着便犯起了困,倚着他的胳膊打起了盹。拓跋圭垂下眼睑,还是头一回这样静静地端详着他平静的睡颜——如果可以,他自然希望任臻能永远藏于他的深宫内苑之中,什么武技什么兵器什么沙场什么征战,都不与他相关,他的眼中只要有他一人。 可任臻毕竟是任臻,是他溶入骨血地爱过敬过的男人——记忆毁了,灵魂依旧,嬉笑怒骂中百折不饶。 拓跋圭痴迷地盯着他坚毅的下巴与紧抿的薄唇,天人交战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撇过脸去——他竟然在怕。他怕破坏自己好不容易才编织起来的海市蜃楼,怕破坏两个人朦朦胧胧的相知相伴,他舍不得,他只能等。 他曾经无所畏惧,强取豪夺,然而死过翻生,他不敢再冒险。 拓跋圭打了个响指,梅林深处无声无息地出现几个扛着雕龙肩舆的侍卫来。他俯身抱起任臻,略有些吃力,步履却依旧稳健——呵,清瘦了许多,也还是一副高高大大的好身量。事到如今,也只有我才能这样抱着你,护着你了。 他与他,伤过、痛过,恨过,死过,是老天开眼,好不容易才给了他们一个清零重来的机会,他不敢重蹈覆辙,再越雷池半步。 只要他在他身边,平安喜乐、岁月静好——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名义,他都愿意,他都忍耐——惟愿其长留不灭,永生相伴。 拓跋圭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上软垫,一抬手,魏帝的御用肩舆便稳稳地朝寝宫走去,而魏帝自己,则站着陪行了迤逦一路。 勾连前朝后寝的一架廊桥上,崔氏父子居高临下,俱是遥遥地看见了这一幕。 崔宏拧着眉转向自己的嫡子:“伯渊,你究竟在做什么?皇上一时迷了心窍,你不加劝阻,反倒从旁打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瞒了个密不透风!” 崔浩知道自己这父亲虽然思想保守,但绝对也是聪明绝顶的一代鸿儒,旁人或可糊弄的过去,崔宏却岂有看不出拓跋圭的那点心思的?他年少斯文的脸孔上还是一派淡然:“父亲既知道皇上的性子,他下定决心的事,又岂容旁人置喙?” 崔宏压低声音怒道:“慕容氏毕竟是传鼎帝王之家,慕容冲也是堂堂西燕威帝,虏也好杀也罢,没有把人弄傻了留在身边充为禁脔的道理!远的不说,就说那慕容永岂会善罢甘休?他即位之后一直励兵秣马积极备战,只不过如今因为局势不稳而暂时隐忍不发,但只怕燕魏两国的血海深仇终究不得善了!” 崔浩袖着双手转过脸来:“那又如何?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落了地的凤凰能落得如此下场已是万幸了。何况皇上自得了此人,性情病况都大为好转,连逍遥丸都不大服用了——这还不是他的大用处?”他舔了舔唇,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至于慕容永,他一个旁支出身的皇族子弟,倚靠着自己堂哥在西燕位极人臣手握重兵,而今更是求仁得仁龙登九五,若真费尽心机抢回一个太上皇来,你说这皇位是还不还人家啊?我敢说,这仇他不敢说不报,但是这按兵不动起码三年。” 三年之后,举国归心,他便算彻底坐稳了江山。慕容垂、慕容冲这些大燕嫡出的天潢贵胄前赴后继战死沙场都握不住的偌大一个燕国,或许终要归了这慕容上将军。 古往今来,什么君臣之义兄弟之情,都比不上江山玉座。 崔宏瞪着自己的儿子——此子自幼早慧,他中年得之本是视若珍宝,然而启蒙之后他便知道崔浩与自己的理念全然不同。他主张儒释道并存,治大国如烹小鲜,一直劝拓跋圭不要穷兵黩武,急于统一,甚至效仿当年的苻坚,将佛家学说捧上国教地位,并在平城郊外的武州山开凿佛门石窟,以弘扬道法,收服人心。而崔浩,崇尚乱世用重典,是不折不扣的法家门徒。“纵使慕容永当真险恶至此,慕容冲却绝不是好相与的,万一他将来不傻了,恢复记忆了,能善罢甘休?当年苻天王前事不远,你若不想成为第二个王猛功亏一篑,便当尽早劝阻!” 王猛一直是崔浩的偶像,闻言便小脸一凝,冷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当年王景略贵为宰辅,不是没有机会除掉慕容冲,却因为顾及苻坚挚爱而手下留情,仅仅将人逼走了事,方招致后来的大祸。一个帝王师最不须要的就是感情,他可以笃定拓跋圭不是苻坚,而他也不是王猛,自不会重蹈覆辙。 如今世上人人都好谈玄论道,崔家门下的方士道长也自不少,他是不大信这些佛学道法的,然而却不怀疑那些丹炉里炼化出的特殊功效,比如献给拓跋圭镇定情绪的“逍遥丸”,比如一些让人神思昏沉,难以再忆前缘的“灵丹妙药”。 若慕容冲的失忆乃是天赐良机,那他为国为公也一定会让这良机永远持续下去。 崔宏愣了一下,望着他长叹一声:“伯渊,你心思缜密,聪明绝顶,只是太过凉薄无情,恐非福寿之兆。” “父亲,您教导过儿子,男儿丈夫生当功成名就,若碌碌无为纵是高寿过百又有何用?现在北魏朝廷,您与张兖便算是我们汉臣的最位高权重的,然而比起那些手握重兵的鲜卑贵族,长孙家族、叔孙普洛与贺兰氏又如何?治国为人都不会只有光明坦途,父亲做不到、不愿做的,我来。”崔浩拂去肩头落雪,漠然一笑,“说到底,您与我不过是走的道路不同罢了,到头来殊途同归,且看看是谁的道路更为通达罢。” 是年冬至,魏太祖拓跋圭大宴群臣,重赏百官,加封此次有大功的拓跋仪为卫王,连先前燕魏之战中战败的贺兰隽长孙肥奚斤等鲜卑武将亦未曾问罪反获嘉奖。在平城三夜的火树银花中,拓跋圭宣布改元——天兴。 光阴如梭,转眼冬去春来,夏日又至。 拓跋圭下朝回来,刚刚抬脚踏入房门,便觉得风声破空袭来,眼前白芒划过,他旋身闪过,出手如电,瞬间就叼住了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刃,再不慌不忙地纳入自己掌中。 任臻再次偷袭未果,一声不吭地回去坐下,也不出口抱怨什么,但拓跋圭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浓浓的挫败感。 他也不说话,在任臻对面坐下,两个人就隔着一张几案大眼瞪小眼,末了还是任臻忍不住扑哧一笑,一摆手道:“罢了罢了。认输就是。”他恨铁不成钢地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嘀咕道:“你说这伤也早好全了的,武器也是特制的左手单刃刀,长一尺三寸,厚二分不到,怎么就是使不出它最大的威力?无论速度、技巧还是气力,都比不上你。” 拓跋圭想了想,一脸诚恳地安慰道:“要不我以后再被你偷袭,绝不再空手夺白刃。” 这算哪门子安慰,根本就是红果果的蔑视!任臻欲哭无泪,恨声道:“好!就等我就把你扎出十个二十个的透明窟窿来!” 拓跋圭噎了一下:“看在我还要卖力伺候的份上,大哥饶了我罢。” 任臻脸一皱,警戒的退后一步:“还、还要?” 拓跋圭摸出袖中药瓶晃了一晃,磨了磨牙:“大哥死都不怕,还怕上药?” “你那个上药手法,分筋错骨一样,可比死受罪多了!”任臻嘟囔了一句。 拓跋圭起身迫近:“可都是为了你好。大哥不是也想恢复旧日身手么。” 说话间,动作不停,堪称利索地剥下了任臻的衫袍。 任臻认命地趴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扭头抛了个媚眼:“你可得温柔点~~啊~” 拓跋圭将药油倒了满手,摩拳擦掌:“没问题!” 下一瞬间,任臻爆发出一声杀猪的惨叫。 拓跋圭当然是下了死力气,他虽并不希望任臻恢复身手又囔着要上阵杀敌报断指之仇什么的,却很希望他能把身体养好,再如往日壮健——去年遭了那么一大罪,任臻几乎伤到体无完肤,完全没有后遗症是不可能的,平城又是严寒之地,三九寒冬最冷的时节里,任臻每天都气力不继,神思昏沉,为了练左手刀他又从不肯有一天闲着,有一天甚至晕倒在演武场。拓跋圭闻讯赶来,心疼地像被划了一刀,却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任臻放弃。只能慢慢地延医吃药,细加调养,更派人南下,向南朝名医陶弘景千金配来一款活络通血的药油来,每一天都由自己亲自为他搓揉上药,从不假手于人。 任臻死去活来了一场,瘫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直哼哼,拓跋圭单手拢上药瓶,一双眼却是错也不错地直盯着他通红的背肌与修长的四肢。再怎么消瘦,长期征战淬炼出来的体魄依旧有着一种适中的阳刚之美,骨肉匀亭,壁垒分明,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弱。 拓跋圭眸色转深,还留在背上的手指顺着脊梁流连而下,情不自禁地探入在衣料堆积下隐隐约约的尾椎深处。 “启禀皇上,崔大人与叔孙大人求见。”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细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绮思。这当口赶来找他的肯定不是崔浩这鬼灵精,定然是尚书郎崔宏——那必是军国大事了。 拓跋圭望了任臻一眼,自不愿他再次触及这些,便将外袍拉过,覆上他的裸背,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等我用膳。” 任臻还在搓揉他受苦受难的肩膀,随意地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说是去去就回,拓跋圭却还是足足耗去大半个时辰——崔宏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高车、柔然两个游牧部落趁着北魏势力南移,进军中原之际,对他们的北部疆域大举侵扰,因为他们兵强马壮,来去无踪,往往是一击得手、大肆劫掠之后即行撤退,魏军纵使闻讯赶来,却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而追之不急,如此日复一日,魏军疲于奔命,已难构筑稳定的防线,眼看敌军步步逼近,盛乐太守连忙向平城告急请援。 拓跋圭闻言自是大怒,想当年他的鲜卑铁骑称霸漠北荡平草原之时,那班人还只敢如蠕虫一般偷偷避走,根本不敢直面其锋。当下与崔宏等人商量了出征人选与相关事宜,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拓跋圭挂心任臻还在等着,便起身道:“其他事明日朝后再谈。” 崔宏连忙答应下来,叔孙普落却抬头觑着拓跋圭的神色忽道:“皇上…近来可是已许久没有进过后宫了?” 拓跋圭住了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老大人何时改为黄门郎了?” 叔孙普落慌忙告罪,然还是硬着头皮把话给说完了:“众位夫人都十分思念皇上,日夜盼望圣驾…”能被拓跋圭纳入后宫的,俱是各部豪强嫡女,哪个也慢待不得,拓跋圭从前不立皇后,而是一碗水端平维持后宫均势也是为此。然而自拓跋圭此次班师回朝之后竟再也不曾临幸过妃嫔,后宫中早就怨声暗起,这才托到老成持重的叔孙普落门下让他谏上一谏。 拓跋圭冷笑道:“原来朕的后妃闺怨,你都能一清二楚。” 这话委实过重,唬的叔孙普落慌忙跪地告罪,不敢再提。崔宏自然不趟这浑水,恭而敬之地目送拓跋圭离去,心中却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儿子先前的那一番话,不由无声一叹。 拓跋圭踏入房门,见任臻果然一口没吃坐着枯等,心里一软,便摈退内侍,过去亲自给他布菜:“饿了吧?” “还好。”任臻如今开始学着左手举箸,别别扭扭地很不成样,却拿筷子敲了一下拓跋圭的手,示意自己来,“方才喝了一大碗汤药,涨得很。” 拓跋圭的视线转向空了的药碗——这药是用来治脑的,任臻十分之想恢复记忆,但这药是崔浩进上的,可想而知,不可能是对症良药,不由地有些心下发虚:“吃了几个月,可有见效?” 任臻一撇嘴:“哪啊,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再要细想便头疼欲裂——罢了,先吃着吧,世上岂有一吃就好的仙丹。” 拓跋圭一点头:“纵是不好也不打紧,有我在呢。” 任臻毫不客气地又狠敲了一记:“儿子,我还没老朽到要靠你尽孝的地步!” 拓跋圭苦笑道:“你就大我十岁,就这么爱占这点口头便宜?” 饭后拓跋圭在苑中陪着任臻又过了几招,指点了几个回合,任臻精疲力竭地回到房中,眼见拓跋圭理所当然地也跟了进来,便一翻白眼:“皇帝陛下,您又没处落脚了?” 拓跋圭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一扬掌中药瓶:“临睡前还要再推拿一回。” “我可以叫别人弄。”任臻抓了抓头发,“你就非得进来和我挤在一张榻上?” 拓跋圭思索片刻,无辜道:“那要不你搬我寝宫里去,换你和我挤?” 任臻顿感挫败,他从前可没发现拓跋圭厚起脸皮牙尖嘴利起来,比他可是不遑多让。 其实在他看来,两个大男人抵足而眠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天天如此,任臻可就有点郁闷兼尴尬了——次日凌晨,任臻又被热醒了,睁开眼睛便看见拓跋圭欺地极近的一张脸,一双胳膊果然又老大不客气地缠上他的肩脖,气息火热;视线再往下看,不出预料地又见到了极有精神的擎天一柱,将薄薄的褶胯撑地高高耸起。 第153章 年轻真好。任臻翻了个白眼,想当年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当年已是一片空白,而只有当下。 身边的人不安分地蹭了蹭薄被,横过一条腿来变本加厉地搭上了他的腰,那处热源便直矗矗地贴上了他的。 任臻唬了一跳,忙弓身一缩,伸出左手将他推开,如此却也将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鼻尖戳上拓跋圭的下巴,对方那滚烫的吐纳气息悉数扑面袭来。 任臻手忙脚乱地想要滚开,拓跋圭则含含混混地嘟囔了一句,大手一箍,强把人抱了个满怀,下、身也本能地开始上下挺动磨蹭,口中随之泄出一丝两气压抑的呻吟声。就着这个姿势眼风一转,便见那通红的物事颤巍巍地钻出裤头,湿漉漉、硬挺挺地矗在空气中。 任臻忍无可忍,当即飞起一脚,将人踹下床榻。 拓跋圭五体投地,如梦初醒地睁开眼来茫然地看着任臻,而后低头看看自己,便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拉好衣裤。 “我又不是女人,你睡迷糊了?”任臻走过来,抬脚隔着布料踏上拓跋圭的下处,不轻不重地地踩了一下,大言不惭地威胁道,“大白天的,想干嘛呢?再管不住这棍子,就剁了!” 拓跋圭只觉得面上一烧,脑部充血似地呼吸不得,全部心神却集中在那落在裤裆上的一截修长白皙的脚脖子上。他想干嘛?想压倒他,分开他结实有力的双腿,狠狠地干到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热的手忽然一把攥住了任臻的脚踝,任臻心中微觉奇怪,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拓跋圭将他的脚轻轻放下,一双凤目似明似灭,软着声音解释道:“没有。这,被尿憋的嘛——” 嗨哟,还带撒娇。任臻给逗笑了,倒也没再介意,想想男人嘛都这德性,何况二十来岁,正是旭日东升的气盛年纪,哪里能忍耐地住? 他拍了拍拓跋圭的肩膀,很诚恳地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以后你就别在这睡了,上药吃药我自己可以——后宫美人无数,你要是年纪轻轻把自己憋死了,那多冤啊!?” 拓跋圭瞥了他一眼,语气转冷:“不。”他现在确然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适得其反又惹任臻不快,然而他不会永远如此憋屈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要的就一定要到手,只是这一次,我要你心甘情愿! ?任臻听他语气不善,刚要抬头,便听他道:“我上朝去了,你再睡会儿。” 拓跋圭冷着张脸转身离去,任臻微感诧异地想:怎么忽然似生气了一般?平常可都是一起梳洗用膳的。 他却不知道拓跋圭虽是有些不快,却也更因为记挂北疆战事,急去上朝议事。他比谁都清楚地明白,唯有坐拥江山,他才是拓跋圭,才能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朝堂上气氛凝重,拓跋圭反掌一扣,将最新的战报压在龙案上,阴沉沉地喝道:“又战败了?好!我大魏以武立国,问鼎中原,然高车一族,不过一万人马,几番劫掠就抢走了敕勒川上万牛羊,八千子民!再下一步,怕是要攻打盛乐了!” 阶下壁垒分明地站了两列人,闻言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称:“皇上息怒。” 拓跋圭吐出一口气来,俯视全场:他的左手边乃从龙起事、共建北魏的各部落首领与鲜卑亲贵,如北部大人叔孙普洛,南部大人长孙嵩并其子长孙肥,建武大将军贺兰隽与他的伯父贺兰氏的族长赵国公贺兰讷。 右手边则是拓跋圭进入中原后,礼贤下士从各地求来的汉臣文人,为首的便是尚书郎崔宏,左长史张兖,右司马许谦等人——而崔浩年不过十六,未行冠礼,虽得圣眷可不离左右、出谋划策,却还不能在大朝之上名正言顺地占据一席之地。 这两派人在平日政见上就颇为冲突,汉臣们认为北魏帝国既想统治中原就须得“推行儒学、逐步汉化”,甚至“离散部落”,彻底与从前的游牧而生的部落联盟形式割裂开来;而鲜卑亲贵们则对此嗤之以鼻,当年代国被灭,拓跋圭复国若不靠他们的兵力支持,能在三年五载之内就战胜慕容燕国,挺进中原么?如今刚得了分封的诸位外部大人哪个肯放弃自己的权力?其中尤以赵国公贺兰讷最为愤懑,他一路支持“侄外孙”拓跋圭起兵复国,甚至极有先见之明地早早将自己的侄子派到拓跋圭身边襄助起事,如今北魏立国,权柄却完全掌控在拓跋圭手中,这便罢了,他这名义上的侄孙至少是拓跋鲜卑人选出来的皇帝。谁知他治国用人却大为倚重那些汉人文臣,又言听计从,若依那班汉人所言,他们得将自己的部落、子民、牛羊全归国有,空留爵位,那与平民何异? 故而这些族长们都心有不满。高车之乱爆发之初,若是分封在漠北草原的鲜卑八部的族长当真愿意出动私兵,倾囊相援,必能击退高车,不叫他们得寸进尺,待事情闹到拓跋圭耳中,情势已是恶化,可这些亲贵们暗恨拓跋圭宠信汉臣,便有意姑息养寇,他派往漠北的将领无法任意调动这些部落的兵马,致使屡战屡败,高车铁骑突破防线,隆隆驶向陪都盛乐。此时作壁上观已久的鲜卑贵族们曾便跳出来交口指责是因为那些汉族文人一心汉化,急着要迁都平城,而导致故都盛乐一带防守薄弱,叫高车人趁虚而入;而拓跋圭一问哪部愿意出兵平叛之时却统一地装聋作哑——这已是在隐隐示威了:皇帝既这般信任汉臣文士,那便叫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谋划策去罢。 张兖颤巍巍地跪地奏道:“高车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且无远见,只想着如何劫掠物资人口,而并不想攻城略地占山为王,入秋之后他们便急于退兵回北海过冬,只要皇上坐镇平城调兵遣将,击退高车并非难事,盛乐虽然兵少,但是城墙坚固,亦可支持一时。” 长孙嵩素来激进,脾性与其子如出一辙,此刻就忍不住反击道:“盛乐乃我国龙兴之地,祖宗陵寝亦俱在北都,焉能有失!想我们拓跋魏国称霸草原之际,高车、柔然尽皆远遁,不敢踏足敕勒川半步,如今一迁都入关,那班豺狼就胆敢欺到我们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定都平城一直是是崔宏主持,长孙嵩一句话将他们全扫了进去,只是他素来持中庸之道,谋定而后动,因而不肯出口相争,右司马许谦却忍不住了,当即道:“狼性本贪,就是大魏龟缩于敕勒川,不进中原,不都平城,这些胡狼就会听懂人言,不越雷池一步” 此话已是暗讽五胡,许谦到底年轻气傲些,占着拓跋圭求贤若渴颇为抬举,说话已是有些不妥,长孙肥听到他敢对父亲无礼便跳起来骂道:“难道你们这些披着两敞破布头上还顶着个疙瘩走路一拖一沓的病秧子们才听得懂人话?!” 许谦反唇相讥:“易服戴冠,改行汉礼,乃皇上之意,长孙将军这是在讽刺皇上?” “放他娘的屁!”与长孙氏交好的几个鲜卑贵族听不下去,卷起袖子就准备上前动粗。 正在此时,忽而嘭地一声,全场皆静,却是御座上的拓跋圭扬手击落了御前侍卫手执的一柄金瓜,发出轰然巨响。 拓跋圭手撑龙案,缓缓起身,环视着这些各怀心思的大臣们,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风雨不定,几个近侍便都在心中暗道不好,这许久未曾发作的躁郁癔症只怕又欲发作了。 许谦与长孙肥脸上俱是一白,慌忙噤声,又跪了下去。 过了片刻,拓跋圭才平息了胸中狂躁愤懑,踱步而出,一级一级地走下御阶,说出的话也一字一字敲在所有人的心头:“盛乐乃大魏龙兴之地,不容有失,高车若有来犯,虽远必诛!而朝堂之上,唯朕独尊,有敢失仪者,按律当罚!”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许谦:“右司马有份定律,却不能以身作则,当双倍之。” 话音刚落,几个执金吾侍卫当即上前,左右开弓一连掌了十下耳光,这些侍卫俱是孔武有力之辈,许谦文弱,当即被打落了两颗后槽牙,磕出了一嘴巴的鲜血。 拓跋圭转向长孙肥,语气更冷:“鲜卑各部,以你长孙氏备极荣宠,你这是给你父亲蒙羞!朕懒怠罚你,这便请老大人代为执法,小惩大诫罢!” 长孙嵩心中一松,当即就坡下驴,谢恩之后起身,果真亲自动手,打了自家儿子五个清脆无比的巴掌。 这声音一记一记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中,贺兰讷暗中得意,贺兰隽却是略带担忧地皱起眉来,崔宏则缓缓阖目,知道皇帝这算是半正式地表了态,暂时向鲜卑豪强低头示好。他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亲疏厚薄,一目了然,崔浩说的对,皇帝看似对自己这一派言听计从,委以重任,推行汉化,实则心中早有计较,汉臣文士俱是他手中棋子,拓跋圭从不忘记自己是大鲜卑拓跋氏的皇帝。 许谦也是出自名门,自负才高,谁知当众受此一辱,虽心中明知拓跋圭是拿他开刀杀鸡儆猴,却依旧气到羞惭抱病,大为灰心,此为后话了。而拓跋圭下朝已毕回到寝宫,亦是心事重重:对高车之乱,他不惧,却烦的很,这就像一个导火索,将先前勉强压下的胡汉矛盾全都浮出水面,逼他做出取舍和让步:贺兰讷的封地就在代郡与渔阳一带,骑兵一日可至,若是出兵大可制止高车南下威胁盛乐——为了防备慕容永,拓跋圭已将忠于自己的中军精锐大部分都调往燕魏的国境边界,目前他手中能直接指挥的军队不多,贺兰讷这是在无声地要挟朝廷撤销“离散部落、全盘汉化”的旨意。 建国迁都以来,拓跋圭一直致力于中央集权,改草原上盛行的部落议政制度为中原王朝的封建皇权制度,所以这一年来虽没有打战,实则拓跋圭以那些汉人为幌子想一点一点瓦解兵权在握的鲜卑豪门的势力,一直是君臣角力暗中斗的厉害。如今出了高车之乱,拓跋圭审时度势,才在今天上朝打压了汉臣的气势,给足了鲜卑豪族的面子,谁知为首的贺兰讷依旧稳如泰山、毫无表示,似是吃准了他如今有求于他,不敢翻脸一般——他从前可没这般聪明而沉得住气! 拓跋圭颦起浓眉:他不可能如贺兰讷等人之愿放弃汉化放弃中原,滚回草原做个区区部落联盟的首领。实在不行他便该御驾亲征,一战定乾坤!将那些只敢趁火打劫的豺狼虎豹杀个精光,也镇一镇满朝文武的心思——他从来不以金戈铁马沙场百战为苦,甚至享受着经年的鲜血与杀戮,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想打战,不想离开。 因为心里有了牵挂,有了妄想。拓跋圭脚尖磕了磕轿底,沉声道:“先去摩尼殿。” 侍卫们轻车熟路地调转方向,到了却扑了个空——任臻一大早去了宫中的演武场,还未回来。拓跋圭放下心来:演武场中陪任臻过招的侍卫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不敢不卖力也不敢太卖力,绝不会累着人伤着人。他想了想,演武场离摩尼殿不远,便命龙舆不必跟来,仅有内侍总管跟着自己步行过去。谁知刚至半途,便撞见一面拭汗一面大步流星往回赶的任臻。 然而先叫住他的,却并非拓跋圭。 “你是何人?竟敢衣不蔽体地出现在大魏皇宫!”一个华服翠饰的娇艳少女一声尖叫,一手捂脸一手指着任臻骂道,“脏了我一双眼!” 任臻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天气渐热,他穿地也比较单薄,刚才下场练刀出了一身的汗,他便拉开衣襟擦了擦,确实不甚雅观。他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一下捂着双眼还偷偷从指缝中张望的少女,觉得好笑道:“分明是姑娘自己跳到我面前的,却怪我脏了你的眼?” 那女孩儿干脆不装了,放下双手,昂起下巴:“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可知道我姐姐是谁?”任臻嗤笑一声:“我又不是脏了你姐姐的眼,何必理会她是谁?” “你!”那少女气地一跺脚,一双眼却还是亮晶晶地流连于任臻身上,“我姐姐可是贺夫人,你得罪了我,我便叫她治你的罪!” 任臻倒是愣了一下——他依稀听说过拓跋圭后宫庞大,但并无人执掌凤印,唯有为他分别诞下皇子的两个女人被封为夫人,携理后宫。一个是被拓跋圭灭了的匈奴刘显之女刘夫人,生皇长子拓跋嗣;另一个便是贺兰隽的堂妹,贺兰讷的嫡女贺夫人,生皇次子拓跋绍。 可听说归听说,任臻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朝夕相处的拓跋圭原来也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和他这孑然一身之人,全然不同。 贺兰宓见他神色古怪,却以为他是惧了自己,娇俏地一扬头:“怕了?报上名来,本姑娘便饶了你!” 任臻回过神来,上下一扫这小姑娘,毫不掩饰自己的蛮不在乎,大喇喇地准备绕过她:“不必饶。姑娘赶紧去告状。若是贺夫人不理,姑娘还可以直接告御状去。” 贺兰宓气地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撅起嘴道:“大胆贼子!本姑娘问你名字呢!”她年方十四,正是嫩地能掐出水的花样年华,却因为父亲的宠爱无所不为,任性至极,若是看上了谁就是不择手段也要到手;若是看不上,则你掏心置腹也照样不屑一顾,全平城的贵族少爷都对这娇艳多刺的玫瑰花儿又爱又怕。此刻却眼也不错地盯着任臻,拓跋圭早就在宫里宫外推行汉化,所有男子皆需易辫着冠,然而眼前这陌生男子寥寥草草地裹着一身箭袖窄身的胡服,一头长发随随意意地束成一束,虽不是小白脸似的年轻斯文,五官却生的俊朗极了,肌肉分明的胸膛上若有若无地现出一道深浅刀疤,看着就是个上阵杀地的英武男儿,更何况能在皇宫里如此不修边幅的,想来非富即贵,也算衬地起她——对,她现在就是看上了这个男人了。 任臻天生痞性难改,虽然对她无甚兴趣,却不忍心对这小美人太绝,忍不住便要耍嘴皮子:“姑娘要我名字做什么?合婚问名还是纳彩啊?” 贺兰宓自不知道什么是和婚问名纳彩,在她想来,对眼了便在一起春风一度,不合了便再分开,横竖她们的婚姻将来都是被父兄掌控的,不求什么天长地久。闻言也毫不害臊,反偏过头望着他,明媚地笑道:“你先告诉我呀~” 拓跋圭听到此处,一语不发地扭头就走,内侍总管慌忙跟上,回到摩尼殿一语不发地坐等,又过了近小半个时辰,任臻方才姗姗而回,头上还顶着几片草屑树叶。拓跋圭以前就知道任臻时常不修边幅,如今见了却有几分刺心,声音倒还是四平八稳的:“怎这般迟?” 任臻愣了一下,见他手边还摆着一樽药油,便落座笑道:“我听说朝上最近多事,只以为你要耽搁许久,却不料你还是这么早过来。” “不是我早,是你迟了。”拓跋圭抬手摘去顶上落叶,“一直待在演武场?” “可不是,练了大半天,累死老子了。我说你那些侍卫可真是绣花折头,招式漂亮,战场上怕根本不顶用啊。” 拓跋圭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这菩提树是御花园新植的,入秋以来最先落叶。” 任臻倒并非蓄意隐瞒,只是压根没往心里去,方才拓跋圭拐弯抹角地有意敲打,他也就没提,听拓跋圭如此说便道:“对,回来的时候确经过了御花园。”任臻有口无心,把贺兰宓也给唾沫横飞地说了出来,末了哈哈一笑:“你这小姨子倒少见的很,一点儿也不怕羞。还敢抱怨皇帝太忙,好久都没上她姐姐那去了,她陪着也无聊的紧——诶,你既然忙也不必赶过来。这药油让小英子擦也使得的。” “好。”拓跋圭起身,将药油往随侍的小黄门手中一丢,当真抬脚便走。留下任臻一个人反应不及地呆坐原地,好半晌后才莫名其妙地怒道:“今天是吃错几次药了?!” 且说拓跋圭回了寝宫,也不传膳,自顾自地开始批阅奏折处理朝政,然而不出盏茶功夫,他猛地抬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轰然扫落,溅出满地的淋漓乌黑。 满室宫人齐齐跪下,俱吓地浑身发抖——拓跋圭自登基来一直暴躁易怒,难以捉摸,动辄问罪,所有人都是伴君如伴虎,但这半年来他除了小朝议事也少留宿于青金殿,性子也难得平顺了一些,宫人们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恐惧了。 只有内侍总管贴身伺候,隐约猜度一二,却也不敢说,只能大气不出地俯跪在地。 拓跋圭阴沉着脸发怔,却是并未再发作什么,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贺兰讷的小女儿生的倒是极美。”内侍总管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拿着一抹绢帕替拓跋圭拭去手背上的墨渍,一面竭力赔笑道:“贺夫人的妹妹,自然是美,就是年纪尚幼,说话有些不知分寸——” 拓跋圭调转视线,冰冷的目光与他对个正着:“去赤珠殿,把朕的这句话宣予贺夫人听。” 内侍总管明白过来,慌忙应道:“是,奴婢这就亲自去宣旨。” 当晚任臻越想越不得劲,总觉得拓跋圭是被那些嘈杂的国事烦到了才心情不好,自己好歹算是兄长,不该小孩儿般地置这等闲气,便遣小英子去青金殿探探风声,也是个低头示好的意思,谁知远远便被内侍总管一把拦下,朝灯火通明的宫房一努嘴:“皇上今晚不得闲,快别进去讨没趣了。” 小英子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晓事儿,便瞪着眼道:“皇上在忙?那奴婢在外等着便是。” 其他几个太监便吃吃地笑成一团,有个年纪大位份高点的便伸指搓了搓他的脑袋:“那你得等到天光去了!皇上今晚召见了刘夫人——这可大半年的头一遭哇!” “可不是,皇上龙精虎猛,又憋地久了,哪会轻易了事?” “明儿一起,皇上准保神清气爽邪火尽去,咱们也可安心度过一日了。” 内侍总管见说的越来越不堪,忙清了清嗓子,止了大家的笑谈——他可没觉得拓跋圭今天发了这么一大通火,服了两颗逍遥丸就会立即心情好转。可当见到久违的刘夫人之时这位皇帝却又当真是笑容满面,对刘夫人嘘寒问暖,还夸奖拓跋嗣懂事乖巧,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鹣鲽情深的小两口。 小英子回去复命,气那班大太监笑话他无知,便加油添醋地把事儿说了一通,任臻听毕,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自语道:“我说是憋狠了么,这般气盛!”心里却有些没滋没味的:拓跋圭是一国之君,行事自可随心所欲——而他呢,没有过去也不见未来,皇帝抬举他,他便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头号红人;但若是不呢,他便是个断手残疾百无一用的废人,只要还困在这深宫内苑,便终须仰人鼻息、不得自立! 任臻腾地起身,抄起掌边药油掷给小英子,大踏步地朝外走去,小英子一愣,忙追着问:“大人哪里去?不,不等皇上了?” “等他作甚。”任臻一摆左手,“我去演武场练功,指不定几时回来。” 任臻此去,当真耗了整整一夜,演武场当值的侍卫心中叫苦不提,拓跋圭却在次日卯时不到便遣走了刘夫人,自己踯躅片刻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前往摩尼殿,谁承想却扑了个空,听闻任臻去演武场彻夜未归他立即联想到了白天的事,心底恨恨地道:当年他也是伺候过来的,何曾见过任臻这般勤学苦练?从来是能偷懒一刻是一刻的。 他却不知从前任臻年少轻狂,痞性十足,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一派无谓,又有叔明子峻辅佐跟随,他信他们用他们爱他们,打心眼里就不必有忧患意识。而如今呢,虽终日嬉笑啷当,本性却暗藏倨傲,他面上不说,心中却一直存着一根刺儿,绝难忍受自己受制于人,甚至有朝一日成为旁人的负累,自然是宁可卯足了劲吃够了苦也要重获新生独当一面。 拓跋圭暗中闷气,这一去就按捺着性子不肯再主动去找,谁知任臻也是个倔的,更坐实心中所忧,越发不肯低头去讨拓跋圭的好,如此一来两人便莫名地陷入冷战,十余日未曾通过音讯。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隔年半,拓跋圭重回椒房却只召幸了刘夫人,且在次日重礼赏赐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之间传遍六宫内外。众人之中心怀各异、有喜有忧,唯贺兰氏的反应最大。 拓跋圭一面遣旨夸贺兰宓貌美,一面扭头去宠幸刘夫人,贺夫人心头便有如压上千钧巨石,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暗示和压力?贺兰讷得知,却忙派人入宫,借探望之名与她相商让贺兰宓入宫,以固圣宠。贺夫人没料到这小妹偶一入宫便惹出祸事,见了娘家来人便皱着眉道:“我知道父亲之意是想让小妹入宫,可过美不祥,宓儿又太过骄纵,不是个安分性子,只怕入宫之后徒惹是非,皇上素来薄情,便是天仙也绑不住他多久,将来宓儿若得罪了皇上,贺兰氏必受连累!” 能被贺兰讷派来商讨此等大事的自是贺家心腹,可贺夫人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人。但见他其貌不扬身形瘦削,又总像直不起腰似地佝偻着背,时不时还咳声几声,病秧子似地往人群里一丢简直就再也找不出来。 此人名唤晁汝,汉人,因曾受贺兰讷救命大恩故而投身卖命,近来极受器重。此刻半睁不闭地双眼在贺夫人身上转了一圈,便拿话堵她:“娘娘固然想的长远,就怕国公爷却未必体谅,反而会认为娘娘是拈酸吃醋,不愿姐妹共侍一夫。” 贺夫人怒道:“我与父亲同为贺兰一族筹谋着想,在后宫与刘夫人多年相争也都为此,岂会如此小性!” 晁汝微一躬身:“娘娘在为母家着想之际,还是要先想想二皇子才是。” 拓跋圭父子情淡,膝下两个皇子,虽不过冲龄却都已被拓跋圭遣出皇宫,开牙建府,各自有一干扈从亲随。大皇子拓跋嗣稳重平和,虽然舅家匈奴刘氏已被拓跋圭所灭,却很得鲜卑贵族的拥护,就连掌握军权的卫王拓跋仪都对其另眼相看;二皇子拓跋绍有北魏第一豪门贺兰氏的支持,但从小顽劣不堪无法无天,时常被拓跋圭斥责,贺夫人没有亲自教养过儿子,却也知道他被外公惯成了什么德性,闻言便叹息一声:“我膝下唯有一子,自然也想他能够成大器——可如今朝中,看好拓跋嗣的大臣不在少数…” 晁汝应声接道:“娘娘最懂皇上,乾纲独断、圣心难测。满朝文武再支持大皇子,皇上不开口都是泡影。而只要皇上的心偏向贺兰家,时日漫漫,国公爷难道不会为外孙的将来殚精竭虑?娘娘也就后生有靠了。” 一番巧舌如簧,果然说动了贺夫人主动为皇帝纳妃——其实就如晁汝所言,拓跋圭既然发话,贺兰宓入宫也已是在所难免,她所能做的不过先人一步,还能博个好名声罢了。 这晁汝办完差事便匆匆出宫,回府复命,在宫门处交付腰牌之际正与入宫禀事的崔浩撞了个正着。崔氏父子乃汉臣中最得皇帝信用的红人,值宿宫禁的羽林郎们忙起身行礼,驱着晁汝也赶紧避到路旁。崔浩目不斜视地径直过了,然而行了数步,突然停下,转头看向那道瘦弱背影,忽问:“那人眼生的很,是谁?” “赵国公府的家仆,来探贺夫人的。” 崔浩对宫中事务了若指掌,自然知道此时此刻贺兰讷派人入宫所为何事,便略点了点头,不做理会。 而背对着他渐行渐远的男子却缓缓挺直了佝偻着的腰,回首望向气象万千的宫阙楼阁,唇边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惨淡笑意。 第154章 贺兰宓听闻要嫁给拓跋珪,心里却老大一个不乐意——她每每入宫探望贺夫人,从没撞见这“姐夫”有在赤珠殿留宿过,可见从不在女色上用心,却又不妨碍他为了利益东一个西一个地纳妃娶亲,她素来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哪里愿意受这气,何况心里还记挂着一个没到手的陌生男人。可贺兰讷平日再宠她,这回却也铁了心地要再结皇亲——拓跋珪不是个好相与的君主,他们贺兰氏如今兵权在手,封地广袤,与其他鲜卑豪门抱团结派,还能在朝堂上有一些博弈拉锯的资本,但若皇帝真下狠心撕破脸,他们也难翻过天去。所以拓跋珪看上贺兰宓,简直就是他们笼络皇室的绝佳机会。拓跋珪也极给他面子,人还没进宫,就封了夫人,宫人称姐妹俩为“大小贺夫人”;本来依鲜卑习俗,除了正妻,纳妾是不必有何礼数的,以前在大草原的时候大家围着篝火吃吃喝喝跳跳闹闹,末了新郎再抱起新妇入洞房便算了账,拓跋珪此次却力排众议按晋朝皇室纳妃的礼制大操大办,甚至还照代国旧俗为此举行仪式祷告上天,无比隆重。这两相合璧不伦不类的,却对了贺兰讷的胃口,只当拓跋珪英雄难过美人关,被自家女儿迷地神魂颠倒,也给足了他面子,自然喜出望外,短短几天之内,陪嫁车队就足足筹备了一百八十余辆。 宫内自也免不得张灯结彩。刘夫人与贺夫人本来相争多年,都没料到突然冒出个贺兰宓,连儿子都没有就与她们平起平坐了,心中郁闷可想而知。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布置筹备,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不对劲,惹拓跋珪的不快,一时之间,前朝后宫的内侍宫女穿梭不停,忙地个热火朝天。 光华流转,任臻嗖地一声收回左手刀,曲肘推开对手:“都没心没思的,今儿不练了,都散了吧。”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十来天的这位贵人简直是把家安到了此处,没日没夜地练,想起一出是一出,都不带他们喘口气的,偏偏皇帝发了话,须得尽心尽力地伺候。 幸亏任臻与拓跋珪不同,只要不触及逆麟他平日里对谁都和蔼可亲的很,绝少端什么架子,侍卫们时常忘了身份之别,爱在闲时与他开开玩笑。“这是大人身手了得,进步神速,标下甘愿服输!”那人笑嘻嘻地应了一句——几个禁军侍卫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怂恿道:“多谢大人体恤!最近宫里喜事近了,据说皇上要出动羽林军到赵国公府上迎亲——大人与皇上情同手足最是说的上话的,能不能在那天把咱们几个也给安插进迎亲队中,也得一大笔打赏?” 任臻瞟了他们一眼:“皇帝纳妃中宫挂红,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娶的是哪家小姐这般大的阵仗?” “鲜卑八部,贺兰最富——自然是贺兰大人的女儿贺兰宓了。” 任臻愣了一愣,这才记起来贺兰宓这小丫头已经好些天不曾来找他了——自那日初遇后,贺兰宓便不知怎么打听到了他的来历,一天能跑个三五回,任臻自问对她并无其他兴趣,不过闲来逗弄几句,但也颇喜她娇憨泼辣毫不怯外,什么话都敢说的个性——任臻有时候也纳闷,照拓跋珪先前所言,他在他初起兵时便一路辅佐,实同兄弟,怎的他一个后辈后宫之数有增无减,他这一大把年纪了却无妻无子,至今孑然?他甚至在想,如果时机成熟,那与贺兰宓成就一段姻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打赏算什么,我带你们当面讨去!”任臻一口应了,便率先转身离去。秋老虎的天气,艳阳高照地几乎有些晃眼,任臻停下脚步,左手微抬,刀刃出鞘,拦面斜出的一道菩提树枝应声而断:好的很,那天莫名其妙拂袖而去,一个月来不理不睬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自己随口夸了一句贺兰宓,拓跋珪转头就能风风光光地把人娶进宫来——这拓跋珪倒真给他摆皇帝的谱儿了! 纳妃当日,贺兰宓吉时入宫,在车上却又闹了一场脾气,恨父亲不顾她的意愿硬要她为了家族利益而嫁给那个薄幸皇帝。身边伺候的丫头嫲嫲们谁也应付不了她,眼见这又哭又骂的妆都要花了都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有晓事儿的慌忙下车去请晁汝来劝解——原来贺兰讷早知道自家女儿骄纵不驯,生怕途中出什么岔子,便让晁汝一路随行,跟着打点送亲事宜。 晁汝咳了许久,才慢吞吞地爬上车来,贺兰宓刚好也哭的累了,他放下车帘,刚叫了一声“娘娘”,贺兰宓便怒道:“不要叫我娘娘!” 晁汝点了点头:“可事到如今,您已再不是贺兰氏的姑奶奶,要么做娘娘荣华富贵要么成庶民一无所有,您选哪一个?”他喘了一会儿气,又娓娓而道:“皇上英武年少,人所共知,也不算辱没了娘娘。” 贺兰宓一抹眼泪嗔道:“你这家奴明白什么!我,我心里——” 摇摇晃晃的车驾忽然停下,随即一道沉稳的男音在外响起:“在下带着一帮兄弟斗胆拦了新娘娘的车驾,恭贺大婚之喜!” 负责打点成亲事宜的宫中詹事自然听说过任臻的大名,除了极少数亲随根本没人知道他是何来历有何大功,只知道皇帝敬他重他无以复加,甚至为他遍求名医亲自施药,让他一个七尺男儿毫不避嫌地长留皇宫,这份信赖尊荣天下无人能及,就冲这一点,即便此人轻狂无礼地半途拦了銮驾,他也不敢问罪,当真赔笑着取了大把赏银分予众人。 任臻回头道:“尽管拿了就是,大喜之日,皇上心里高兴,不会怪罪。”说罢转向詹事,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递过去:“既是贺喜,便不好空手而来,在下有一薄礼送上,请新娘娘笑纳。” 詹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车内的贺兰宓忽然激动地攥了晁汝的衣袖:“是他!” 晁汝一张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却在贺兰宓欲掀开车帘的瞬间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委实不像个病夫。 “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与他相见,你能说什么、做什么?”晁汝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此时此刻宫中一草一木皆是皇帝耳目,你若逞一时之快,只会让皇帝对你起了杀心,那就真是全盘倾覆——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白么?” 贺兰宓怔怔地望着晁汝,明明是平凡虚弱的一张脸上却有那样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我…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是劝慰她的,他说出来却字字沉重,仿佛是压在自己的心头。 车帘掀起一角,敬上系着红绳的一方礼匣,贺兰宓打开一看不由惊呼一声:“摩尼珠!”如今北魏上下奉佛学为国教,平城宫室也多以佛教七宝为名,自任臻住进摩尼殿后,拓跋珪自千里之外的辽东海域寻来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命名为“摩尼”,供进殿中为镇殿之宝,赐予任臻。传闻反复摩梭可暖血助气、遍体生温,是疗伤养生之圣品——拓跋珪对其之宠重可见一斑。 晁汝眸色一闪,又恢复了原先的木然神情:“来日方长,当今皇帝并不流连于后宫,你如今晋为夫人,又有大贺夫人为倚仗,以后在宫中的自由与权力自不待说,那个男人得皇帝特许也可长留宫中,天长地久,还怕没有机会?有些事情只要双方你情我愿,自可穿针引线做的隐秘——反正娘娘也不想与人做长久夫妻,将来也是要风光大嫁的,如今不过是把事情发生的顺序颠倒了一下,放眼天下,有什么比嫁给当今皇帝还要尊荣体面?” 这话实在说的有够胆大妄为,一般女子听了只怕会又羞又吓,偏贺兰宓任性恣意,想毕竟是大以为然,便也松开手坐回原位,瞟了晁汝一眼:“晁汝,你是个人才,我与父亲说去,让你作为陪嫁跟着我入宫,居留掖庭——以后传话办事都还用的着你。” 晁汝垂下眼睑,听着耳边车外渐行渐远毫无犹疑的脚步声,缓缓地抿下唇去,低声应道:“是。” 那夜宫宴自是说不出的盛大奢华,更有甚者,皇帝赴宴之时,穿的乃是鲜卑礼服,束发结辫,戴金龙步摇冠,赫然是昔年草原王者的打扮——这可是拓跋珪定都平城推行汉服之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穿胡服,结合先前的朝堂风波,有不少人已经嗅出了风向转头的味道。谁知敬酒的时候拓跋珪头一个举杯敬向贺兰讷,口称“莫干”,鲜卑语中即岳父之意,拓跋珪联姻各部,却从未给谁这样的殊荣,把贺兰讷喜地脸放红光,众人齐声恭贺这段亲上加亲的好事,而其余汉臣们则是强颜欢笑,如坐针毡。 筵席正酣之际,拓跋珪笑对贺兰讷言道,若遵循拓跋代国的古礼,这场婚宴应办在盛乐故都,才算告慰了拓跋氏的列祖列宗,可惜现在高车作乱北疆,御驾轻易去不得盛乐,未免可惜。 贺兰讷一时酒热,拍着胸脯道:“高车人不过是流寇之属,怕他做甚!我贺兰部在敕勒川的兵力集中起来,足以踏平他们!”拓跋珪哈哈一笑:“国赖老臣,朕就多谢莫干了!” 贺兰讷还在侃侃而谈,贺兰隽则瞥了堂叔一眼,仰头将杯中物狠狠地一饮而尽。 直到酒过三巡,拓跋珪避席更衣,外面更是繁华热闹地不可开交,唯有一道人影趁乱闪身跟了进来,在拓跋珪驾前猛地跪下。 拓跋珪似吓了一跳,命左右搀他起身:“贺兰隽,大喜之日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隽又磕了个头:“皇上,末将自请出征高车,为国分忧!”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的很,你叔叔刚说出兵,你便自请为将——贺兰氏果然是我大魏朝的擎天一柱。” 贺兰隽急了:“叔叔确然骄横太过,皇上是知道末将的,这些年来一直对皇上言听计从忠心耿耿,请皇上许末将出征,为国报效!” 拓跋珪张开双臂,两名小内侍立即上前为他剥去缀毛图腾的外衫,又换上自己惯常穿的玄青流云的广袖长袍,若非头上还戴着步摇冠,望之便如翩翩汉家郎。他瞟了贺兰隽一眼:“你多心了。朕若疑心贺家,怎会再娶贺兰宓?你叔叔的兵力大部分都分布在敕勒川大草原,他肯借兵,的确解朕危急——你们都是朕的忠臣。” 贺兰隽早就见识过了拓跋珪的翻脸无情——无论他自己愿意与否,命运也早已与贺兰氏休戚相关一损俱损,贺兰讷暗中联合鲜卑豪强对拓跋珪的汉化令阳奉阴违甚至有恃强要挟之意,怎可能不遭拓跋珪的忌?他越是笑语晏晏百般宽慰,他心里便越是忐忑难安,故此才愿意主动请战,再立大功,想至少以此来保全自己。他苦求不止,拓跋珪便皱起了眉,要笑不笑地道:“贺兰家的将军带着贺兰部的人马,就这般急着把这天下所有的战功都给占全了?” 唬地贺兰隽慌忙再跪告罪不已——沮渠蒙逊骄兵悍将下场如何历历在目,他哪来敢当这样的罪名!拓跋珪正倚在榻上,接过一碗浓茶啜着醒酒,此刻便有些不耐地抬手一摆:“让谁为将领兵,朕心中自有定断,早晚要告诸天下。” 拓跋珪话说到这地步,便是毫无旁人转圜余地,贺兰隽不敢再说,便只得无奈地告退。 待人走后拓跋珪忽然轻唤一声:“崔浩。” 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闪身而出,叩首作揖,正是崔浩——拓跋珪征燕归来,大犒三军,崔浩却不过从五品文书郎升为四品秘书郎,虽不显山露水,也未有上朝议政之权,却总揽皇帝身边的大小事务,可以随时出入宫禁。 拓跋珪淡淡地道:“听闻贺兰隽与你交情不错,果然学地乖觉了不少。人人都在拍贺兰讷的马屁他倒吓地到朕跟前表忠了——莫不是那日你与他前往京郊武州山踏青教他说的?” 崔浩心里一咯噔:他自诩与贺兰隽并无甚勾连结党,皇帝怎么连他们有些私交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到底老成,定了定神,勉强笑道:“皇上明鉴,微臣哪里能猜到皇上下一步棋要怎么走?微臣与贺兰隽相交也不过是因为他比起贺兰氏其他人来说要投缘一些,伯渊心中只知忠君,从不敢擅议朝政。” 拓跋珪摇了摇手:“别多心。你说的对,贺兰隽比起其他的鲜卑豪强来说,确然要机敏一点,你若与他交好,多提点一下,也是好的。” 崔浩暗中松了口气,知道此事算揭过了,便抿嘴一笑:“皇上今日这招极妙,赵国公态度松动,已是愿意出兵抵御高车了——贺兰氏大部分的人马都还在草原,若以他们为主力,可比从平城带兵北上,出关勘乱要方便的多——用他们的兵却不用他们的将,借火烹油再釜底抽薪,免得他们再加坐大。”以前拓跋珪为了复国辟地,不得不借助母家势力,造成鲜卑八部兵权在握,难以挟制;现在战事稍缓,这制肘之处就逐渐显露出来了,皇帝看似让了步,实则从未停止过剪除羽翼的念头。 拓跋珪瞟了他一眼:“他们这些年明里暗里地扶持老二不就是想着延续贺兰家的富贵,如今能再塞进来一个女儿自然高兴,也就不那么暗逼着立老二为太子——朕也省点心。” 崔浩不假思索:“皇上春秋鼎盛,两位皇子俱还年幼,立国本何必着急。” 拓跋珪心中早就是这想法,他正是气吞山河的大好年华,朝中之人凡请立储君的,无论是谁,皆存私意。如今这纳妃一举数得倒是哄住了贺兰讷,既缓一缓暗涛汹涌的胡汉之争,国本之立;又蚕食掉贺兰氏一部分的兵权。 崔浩把事说完却并不告退,拓跋珪却没命他退下,君臣两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拓跋珪垂首咳了一声:“还有事?” 真要告退了他就真有事了。崔浩觑着拓跋珪的脸色,悄声道:“今日銮驾入宫,他拦驾送了新娘娘一件贺礼。” 拓跋珪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神色复杂:“送了什么?” “摩尼宝珠。” 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拂袖而起,连带着案上宝瓶亦拂落在地,崔浩眼皮一跳,慌忙跪拦住,攥着拓跋珪的袍角道:“皇上,过刚易折,惟柔克之!” 拓跋珪住了脚,按下沸腾的心火,深吸一口后他闭上眼,恨声道:“这一年来,朕还不够柔?究竟还要朕怎么做?!”他视他如珠如宝,他却还是这般没心没肺,始终不生情爱——难道要他再一次眼睁睁地与他有缘无分擦肩错过?! 崔浩心头一震,知道皇帝这是茫然无措到了极至才对他一个臣下吐露心声,唯有在这事上他不敢再兜圈子卖弄聪明,忙劝道:“皇上岂会不知他最是吃软不吃硬——当年那般都不能使他摧眉折腰,而今若再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万一激他想起什么更是前功尽弃。但皇上前些时日又太过小心谨慎,他对您一时生不出情爱之意也是常理,须得有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才好——可谁来破,怎么破,何时破,却又大有讲究。” 拓跋珪转向崔浩,若有所思——他从来习惯了强取豪夺,看上什么或明刀明枪或鬼魅伎俩,千方百计也要抢到手,然而偏偏那个人的真心,他前世今生就是求而不得! 崔浩知道他已经稳住了拓跋珪的心神,便舔了舔唇继续道:“简而言之,皇上要主动却决不能躁动,须改弦更张,徐徐图之而步步为营——只要是人,便一定有心;只要有心便一定会动,端看能不能抓住时机,让他只为你心动。” 拓跋珪躁动沸腾的血液逐渐平复下来,崔浩趁机道:“皇上还须出席,把这余下的场面给应付完,否则,岂不前功尽弃?” 任臻收回刀来,挂怀入鞘,断枝残叶铺散了一地,他却在溶溶月色中无声一叹,一道嘶哑的男音响起:“…任大人何以叹息?” 任臻猛地转头,便见一瘦削男子自树影深处走来:“你是谁?”他上下一打量,又道:“你…不是宫中之人,如何闯入摩尼殿?” 晁汝俯首一揖,掏出一个小小酒坛来:“今日宫宴任大人不曾莅临,新娘娘感念大人相贺之礼,无以回报,特地送来这陈酿女儿红。” 任臻顿时明了这人是贺家心腹,一下子没了兴趣——女儿红,女儿意,岂是能随意乱喝的?何况她身份贵重敏感,他现在哪还有招惹的兴趣。“我独爱汾酒的醇厚凛冽,这等陈年佳酿还是请娘娘与皇上共酌吧。” 晁汝似早已料到,便拍开封泥,将这难得的美酒悉数浇灌在一株杨柳树下。任臻见状,倒起了几分兴致:“这是做甚?” 晁汝好整以暇地道:“任大人既不解风月,还不如将这美酒献予这一方水土,杨柳多情,想来也不至辜负了。” 任臻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你这人倒有意思,不似鲜卑豪强府里的那些寻常家仆。那你倒说说,我方才为何叹气?” 晁汝将酒坛甩开,踱步到了任臻面前,视线从他的右手转向腰间所佩的左手刀:“为此叹息。”他抬头,与任臻四目相对:“男儿身当佩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困在深宫内苑,纵是得天独厚、再无敌手,坐井观天也是枉然!” 寥寥数言,道破心病——任臻现在最不平不甘的,便是自己寄人篱下,一无所有。莫说与拓跋珪并驾齐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贺兰宓之事,他哪里是气拓跋珪落他面子横刀夺爱,根本就是在气自己只会空谈抱负实则困在深宫之中不得出头、无能为力! 明明是一张平凡至极蜡黄疲惫的病容,偏有一双如此光华流转的璀璨黑眸。任臻盯着他半晌,忽道:“我们…可曾见过面?” 晁汝垂下眼睑,又恢复成人前那幅谨慎模样,低咳数声:“大人天潢贵胄,就算是龙困浅滩,我等下仆福薄缘浅,也是无可相见的。” 任臻听他说的话句句似有深意,细想却又不知哪里不对,见晁汝已对他作揖告退,忙叫道:“等等。” 晁汝慢吞吞地转过身,任臻待要说话,却又不知与这素昧平生之人能说什么,顿了一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单手丢给他:“听你方才咳嗽,想是久染风寒不愈,入秋天凉,加件衣吧。” 晁汝眸色一闪,捧着披风,朝他微一躬身。 任臻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去,甫一入内,便觉得屋内有人,左手刀破空出刃,袭向那不速之客,带过一道利落刀光。谁知那人身手更是了得,身形丕动,便极巧妙地避过了这追月流风的一招,空气中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酒香。他心中一动,已猜出来人是谁,却更是出手如电,见招拆招,拳脚相加间两人在月光下拆解了十数回——这倒是大为出乎拓跋珪意料,任臻刀法上次尚大不如他,气哼哼地扬言要勤加苦练,谁知一月不到功夫竟当真大有进益,想来崔浩所报的他以演武场为家一日三番苦学不止都是实话。 他这一分心,任臻又占着武器之便,但见指间寒芒一闪,左手刀突破防守,噌地一声抵上了他的喉头。 一团灼热的气息裹了过来,悉数扑向拓跋珪的颈项,任臻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别动。” 拓跋珪喉间微一耸动,从善如流地放下手,在黯淡不明的夜色下与他四目交接,目光的冷,呼吸的热,犹如冰火两重天。拓跋珪眸色一深——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任臻会干脆一刀抹了他,从此各自解脱,一了百了。 他动了动唇,低声道:“大哥要杀了我么。” “…”任臻收回左手刀,一撇嘴道:“不敢。我还以为是哪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除了我,还有谁能登堂入室?” 任臻闻言皱了皱眉:“皇上此刻不该在此。” “那我该在哪儿?” “自然是软玉温香,洞房花烛。”任臻冷冷地出言讽刺道。 “这就是我的软玉温香,洞房花烛。”拓跋珪从怀中掏出那个木匣,单手弹开,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顿时晕出皎皎柔光,“为何将此物转送旁人?” 任臻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如今所有皆得你馈赠,有何不舍的?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何况新娘娘怎么能算是旁人?” 拓跋珪一愣,直觉地便一把攥住任臻的手臂:“这些天…我没有过来,你生气了?气我纳了贺兰宓?你…这是吃醋了?” 任臻都给气乐了:“打住打住。那么个小美人,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但还没到想娶她的地步,你纳便纳了,我吃哪门子醋?你有必要大半个月都不敢面对我?何况我若是真喜欢她,就该明刀明枪和你争去,纵使我现在文武都不如你,却也不要你的让步与施舍!” 拓跋珪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的意思说拧了,心里的那股子憋屈就别提了——原来他这些天百转千回、赌气郁闷,甚至强忍着与他冷战,在任臻看来也不过是他因为横刀夺爱而不敢见他——当真可笑的很。 任臻将话撂下,便抽出手来转头离去,拓跋珪望着他劲瘦利落的背影,不期然又想起了先前崔浩的话:只要是人,便一定有心;只要有心便一定会动,端看能不能抓住时机,让他只为你心动。 他不要再错失良机—— 注:大小贺夫人确有其事,按辈分排都算是拓跋珪的姨母,小贺在嫁给拓跋珪之前已有丈夫后来被拓跋珪寻了个机会灭了就把美人强抢入宫——少数民族在未王化前向来不是很重伦理辈分,为利益而结合的婚姻关系都乱的很,父死妻庶母,子死纳其媳之事都时有发生,所以后世很多人认为拓跋珪不是老代王拓跋什翼键的孙子而是他在儿子死后 第155章 任臻堪堪转身,下一瞬间却听见风声过耳,他疾疾转身,左手成爪,去擒拓跋珪,可左手毕竟失力难持,拓跋珪手腕一翻堪堪避过,另一只手如影随形地从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钻出,直袭任臻的面门。 两人心中都憋着点似有若无欲语还休的暗火,交换数招都是拼了全劲儿,缠斗间任臻气力不济,又失了武器之利,被拓跋珪一招挥中肋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个踉跄,便被拓跋珪趁势一勾一推,整个人摔向榻沿。 任臻自负伤以来,虽日日习武,却还没人敢下这般重手。待他七晕八素地挺身欲起,却已被拓跋珪牢牢压制住周身要害而动弹不得。 “这次是你输了。”拓跋珪卡住他的手脚,双眼在背光处熠熠生辉。 任臻挫败地仰头一叹,拉开了些许距离:“你这人也太记仇!” “还不是跟你学的。”拓跋珪低声道,“你这些天明明心里也不痛快,演武场的侍卫们说你每天都像找人拼命一般怨气冲天,却又梗着脖子不肯给我递个话。我纳贺兰宓有其他考量,为国为公为家,却独独不为私情,你若不愿我立即退亲便是。”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让那二人尽早断个干净,连一点发展的机会都不能有。 这解释任臻怎么听怎么觉得哪儿不对,便怒道:“我才没那么小气!是你自个儿小心眼!都是男人大丈夫,真有仇怨也该光明正大,你呢?就会躲起来闷着生气使坏!” “那你也不该把我千辛万苦为你寻来的摩尼珠轻易予人!”拓跋珪也板着脸吼了回去,浑然不觉得为计较区区一物而勃然变色有多幼稚。 “你大婚,我做兄长的还不要表示表示?我倒是想亲手交给你,你给过机会?每天忙地脚不沾地,你的寝宫又戒备森严,我这等闲人轻易见不得天颜——谁稀罕你了?!” 原来这么些天,任臻也意识到了,也在不爽不快,虽然…他弄错了本意,却还是在乎他紧张他。拓跋珪神色松动,俯下身来,在他耳畔道:“我对贺兰宓一点兴趣也没有,娶她是为了高车之乱。大哥,你若不快,我立马——” “别别别。”任臻生怕他说什么把人给他送过来,立即敬谢不敏地差点把头给摇断,“我从来对这小姑娘就没多大兴趣,是你这人心思太重心眼太小,非得觉得我有别的心思!” 拓跋珪确实多疑,却唯有任臻敢如此直说,他听了却毫不生气:“好。咱们以后有了矛盾误会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谁也不许再藏着掖着——也不许把东西乱送人!” “好。”任臻刚一点头,便见拓跋珪伸手去解他的腰带,登时一愣,赶紧挣扎道:“你做什么?!” 拓跋珪牢牢压制着他,手下动作不停很快抽出了腰带,衣衫敞怀露出了一截精壮的胸膛——他喝多了酒,不敢多看,却还是觉得热气一阵阵地直充脑门。拓跋珪强迫自己扭开头,取出那枚摩尼珠系在他的腰带上:“从此后你须得天天带着让我看,免得你记不得这教训。” “你这小心眼真得治了!”任臻终于瞅准机会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拓跋珪一记,推开他自己趁机翻身而起,单手扯过衣襟胡乱绑了个结,遮住一片春光。 拓跋珪心结已解,便望榻上一躺,枕着双手笑着看他:“你这些天就是生气也不必把那些侍卫折腾地要死要活吧?我听说他们累地已经到处托门路要调离禁军了。”任臻盘腿坐在他身边,瞥了他一眼:“那些人受你之命,从不敢真与我动手,当我看不出来么?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赢个彻底,也不辜负你的一番吩咐。” 拓跋珪苦笑道:“你现在的身手已经不差,自保有余,何必着急?” “我要的不是自保。困在宫禁之中练练花架子终不能上马厮杀,叫什么身手?”任臻扭过头去,“你高高在上,自然不知道我的苦处。偌大一个皇宫我一介外臣凭什么与你同进同出?没有功勋没有实力,堵得住悠悠众口?我不想依附于你羽翼之下。”他眺望着远方虚空,坚决而轻声地道,“我想带兵杀敌,我想再上战场——贺兰隽长孙肥这些人能做的,我也可以——让我去打高车!” 拓跋珪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一扯嘴角:“你真想去?”见任臻正色点头,便一指头上那顶步摇冠道:“那先替我除冠。” 任臻喜道:“这有何难。”他伸手拔出用以绾发的雕龙金弁,拆下流苏满坠的步摇冠,拓跋珪满头青丝如瀑布一般披散而下,与他自己的黑发纠纠缠缠,平日里如鹰隼般鸷利的眉眼亦随之柔化,平添了几分暧昧气息。任臻一愣,不免有些后悔——替君除冠本是女子所为,乃闺房私趣,本不该在他们这两个大男人之间发生的。立即坐直了身子,故做自然地准备赶人:“好了,你也该回去继续你洞房花烛了。” 拓跋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早过吉时了。而且我方才怒气冲冲地冲到贺兰宓房里强行索回摩尼珠,她只怕正在哭闹呢,我不好意思回去——这也是因你而起,所以我今晚在你这对付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任臻瞪他,他可压根没感觉到拓跋珪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磨着牙道:“皇帝陛下,你除了小心眼之外还越来越不要脸了。” 拓跋珪伸了个懒腰,闭着眼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任臻,意思是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任臻拿他无法,也只得随他去了。因为自己终于能再次戎马征战任臻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合衣躺下之后久久不能入眠,烙饼似地翻来覆去,谁知拓跋珪虽喝多了酒,却也未曾睡实,在任臻最后一个转身之际他忽然抱了过来,火热的胸膛紧紧地贴着任臻的背肌,随即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耳边响起拓跋珪压抑而情、色的喘息声。 任臻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忍无可忍地咬牙骂道:“拓跋珪!不许装睡——发情找你的新娘娘去!”拓跋珪含义无限地闷声一笑,滚烫的气息尽数扑上任臻的颈窝,叫他本能地头皮一麻,又听拓跋珪在后低哑地笑道:“大哥搅黄了我的洞房花烛,难道不该赔我?” “胡说八道!”任臻被那火热的气息搅地心神不定,连手脚都有些发软,加上拓跋珪用力极大,一时竟推拒不开,不由急道,“你不是说再不如此了么?前遭原是你憋地狠了的自然反应,如今你不是重回后宫了怎还是这样!” 拓跋珪借着酒力,单手将人更用劲儿地往怀里一揉,另一只手早已经撩进裤中自渎不止,喘着气在任臻耳边道:“原来大哥不喜我回后宫?” 正因为彼此间的伤害太深,好不容易才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他珍惜到几乎有些畏惧,甚至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温温吞吞的守候等待并不能使他心中只有他一人,再放任下去只怕要重蹈覆辙!这一次他要将人缚住自己的掌控之中,一步一步迫他接受他爱上他,除了他之外眼中再也不能有别人! 所以这一次远征高车,他会以任臻为将,而后,御驾亲征——谁也不能拆散他们。 任臻咬牙切齿:“别强词夺理!给我起去!” 拓跋珪吃吃一笑,哑声道:“大哥平日里也豪爽的很,又待我如师如父,连敦伦之事也可教得,怎么现在这般不干不脆?”顿了顿,“我自弄我的,大哥若不好意思,就当看不见罢!” 任臻气急败坏:这还成他小气了?!这混小子在人前也颇有人君气度,私下怎这般惫懒,竟似个市井无赖了,便赌气道:“皇上随意!”而后僵着身子闭着眼,权当自己已睡死了。然则耳畔声响却络绎不绝,低喘声,呻吟声,摩擦声,以及掩盖不住的濡湿的水声,交织成曲,三五不时地撩过他的心弦,就在任臻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压了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的那只胳膊用力勒紧,几乎把人给嵌进身体里,拓跋珪低低地吼了一声:“…任臻!”随即全身一阵颤栗,下身狠狠地往前一挺——任臻只觉得一柄勃勃利剑抵上了自己的臀部几乎要破衣而入,再下一瞬,任臻身下一烫,便有如坐进了一锅热粥里,耳边是拓跋珪剧烈的喘气声,便也低低地“啊~”了一声,竟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一时之间二人皆脸红心跳、喘息不止,宝帐里充满挥之不去的淫靡气味。 怎么回事儿,自己这也是憋久了吗?任臻面上一热,忙屈膝避身,遮住重点部位,拓跋珪却早知道任臻与他不同,是彻头彻尾的断袖,一两年来一片空白未经情爱,哪里经的起这男色诱惑,对这般处心积虑地撩拨怎会毫无反应?他既已决定主动出击,步步为营,这第一步就是要让任臻打心眼里接受自己,接受龙阳之欢。他曲肘撑头,暧昧地对着浑身僵硬的任臻低声笑语:“大哥怎么了?不舒服?还是…也起了反应?” 因为这混蛋喘几下叫几声还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就起了反应,任臻大感丢脸,眼也不肯睁开,硬邦邦地道:“没有!离我远儿点!” 拓跋珪嘴上答应,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身体曲线一路往下,灵蛇一般地钻探而入,任臻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也不肯在小辈面前丢人示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臂一把挥开拓跋珪不规不距的手,扬声道:“不要!” 拓跋珪一愣,还是决定别逼迫地太紧,便笑了一笑,柔声哄慰道:“那…你自己来?憋着多伤身~~都是男人,还怕谁看?” 任臻有些不耐烦了,又重重地推了他一下,皱眉道:“我这右手…怎么弄?!” 拓跋珪闻言一愣,汹涌情/潮瞬间褪了干净,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居然忘了,在平阳城内他一刀削去任臻三个手指,血雨横飞间,他痛苦地哀嚎着抓着自己的断掌倒在了他的面前。 那时候他嗜血、他暴怒、他只想要他的臣服与顺从——而轻易毁去了他至今十年的帝王路。 任臻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忙将右手藏进袖中——平日里他绝不以右掌示人,如果可以连提都最好别提,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这是残废的证明,也是屈辱的象征,而他连要报仇雪恨都无从下手。 忽然眼前一黑,却是拓跋珪翻身而起,紧紧地抱住了他,任臻被压地块要断气,挣扎着骂道:“小崽子,你今晚真是反了!” 拓跋珪无动于衷,紧抱不放,盯着他的头顶呆了半晌,最终俯下头去,郑而重之地印下一吻:“大哥,我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拓跋珪不想承认他在恐惧:如若有一天他前尘尽忆,是不是这南柯一梦就注定烟消云散,他与他就注定相杀,不死不休? 任臻纵使再迟钝也觉出拓跋珪说话和态度都古怪地很,正欲把人掀开详问,拓跋珪却突然松手放开了他,再然后他一眼不错地盯着任臻,缓缓地矮下身子。 任臻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拓跋珪褪下他的褶胯,毫不犹豫地把还半硬着的阳、根纳入口中。他想伸手去推却又绵软地没什么力气,只能结结巴巴地道:“拓跋珪,你…你疯了么?” 拓跋珪也觉得自己疯了,多年的亡国生涯和强烈的复国野望使他一直以来极度自傲又极度自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损及尊严,然而现在,堂堂北魏太祖、赫赫中原王者,竟能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一个男子!他生疏而努力地吞咽着,整张脸都因缺氧而胀地通红,他抬起眼,与任臻震惊的视线相交缠,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他吮着头部,满意地听见任臻喉中一声舒爽至极的呻、吟,含含糊糊地道:“我没疯…大哥,我想你舒服,想你快乐…” 想你曾经因我而起的苦难就此泯灭——而我愿意以一生去偿还。 次日昏头昏脑地起身,任臻后悔地想撞墙——他怎么就这般管不住自己?!拓跋珪倒是神清气爽毫无异样,见任臻神色躲闪,还道:“大哥不是最旷达不羁的么?咱们鲜卑人从不拘泥常礼,族里亲兄弟如此友爱的都不鲜见,何况你我?” 真的?任臻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满脸写着怀疑。 “当然是真的。”拓跋珪大言不惭地撒谎,“从前咱们部落在草原游牧为生,有时候男人们须得离开聚居地千里奔袭,归期不定,这一路上可都没有女人,于是平日里关系好的便常有互相帮助发泄、欲、望的,更有甚者还——” 任臻忍无可忍,在听到更惊人的话之前一把掩住了他的嘴,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胡说八道。 拓跋珪果然闭了嘴,却伸出舌尖在任臻的手心里轻轻舔过。 “你!”任臻烫手山芋一样地缩了回来,狠狠瞪他一眼,却见拓跋珪抿着唇,眨着眼,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如果没看错,那目光里竟然还有一丝委屈?任臻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挫败地叹了一大口气——算了,怎么着也是他占了大便宜的事,怎还没人家放的开?拓跋珪都表示都是男人不必在意了,他好意思紧追不舍? 可是但是可但是,他怎么觉得这拓跋珪自又纳了一门小老婆之后,性情大变啊?先前他对他的态度也好也亲密,但总是点到即止,两人之间总像隔着一层轻纱,看不清摸不着又确实存在的隔阂,带着些许敬而远之的谨慎意味,哪有像现在这般随意放肆还带着点小小的暧昧? 任臻不是白痴,没有迟钝到一无所查,然而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拓跋珪怎么会突然对他起性儿,若说他自己吧,讨厌拓跋珪那自然没有的,毕竟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然而他扪心自问,二人的关系又满不是那么一回事,远不到两厢情愿的地步——任臻骨子里就没有传统卫道过,自然不是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有违天伦什么的,但那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崽子,真在一起的话还是觉得怪异的很。 任臻苦恼了一会儿,没想出个什么结果来,只好先撵拓跋珪去上朝,来个眼不见为净。 拓跋珪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去小朝,下了肩舆见崔浩捧着一叠文书在阶前跪迎,便命起身,随口道:“卿勤勉办差,当赏十金。”差点把所有听见的人都吓了个目瞪口呆。别人尤可,崔宏却暗中瞥了儿子一眼——自右司马许谦君前无状以来,皇帝新娶贺兰氏,又开始尊崇鲜卑亲贵,连先前制定的一干汉化政策都暂缓实施,汉臣们都敏感地感觉到了风向的变化,各个都小心翼翼,朝上也不敢如往常一般畅所欲言,唯有崔浩,圣宠尤盛,却不知他在皇帝身边除了幕僚还充当了什么角色。 虽是小朝廷议,但文武重臣俱来齐了,众人此刻看着拓跋珪脸上,就顶着四个大字:如沐春风,哪里还有前些天的山雨欲来都以为是因新婚燕尔、佳人在抱之故,贺兰氏之后只怕更是风光无限了。谁知拓跋珪刚一落座便是直奔主题,将高车之乱提上议程:高车一族暮春时节曾大举进攻魏国北疆,大肆劫掠,几乎攻到盛乐城下;如今又到秋高马肥的时节,这帮狼子已在边境集结,假以时日必会卷土重来,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全歼来敌于国门之外! 叔孙普罗素来保守,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发动一场大战欲一举灭了高车,便迟疑道:“如今我中军主力军队皆在南防御西燕,京畿卫戍部队虽三万之众,却身负重责,不可悉数调往北疆,不知皇上此次欲发兵多少,何人为将?” 拓跋珪却先转向贺兰讷,微笑道:“朕得莫干之助,可发贺兰部雄兵四万,再调镇守平城的中军将士一万,由朕御驾亲征,出击高车!” 一语惊四座,没人想到皇帝会如此大手笔,一举集结五万大军,更想御驾亲征!崔宏、张兖等更是忧心忡忡:想那高车虽然彪勇,但其老巢远在北海之滨,最多发动一两万骑兵南下扰边劫掠,最终还是要在严冬之前返回故乡,可以说对北魏从未有侵略领土的意图,最多派兵两万足以将高车人赶出国境——在他们看来,拓跋珪在五年之内打下了偌大一个魏国已算的上穷兵黩武,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定礼制、兴百业、教万民,与民生息,先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君主集权的封建王朝,再征伐天下,一统九州——可如今看来,年富力强的皇帝还是不肯按捺他征战沙场的勃勃雄心。 贺兰叔侄想的却是另一茬:他们都以为皇帝借兵不过一万上下,便足以保家卫国,谁知一张口便要四万,刚好便是贺兰氏手中所能调度的精锐骑兵的数目,又不让他们的人带兵非得御驾亲征——这也太过巧合了些,莫不是皇帝借此机会,行驱虎吞狼之计,要削弱他们的兵力化为己用? 贺兰讷后悔不迭,然则自己已经放出话去,万没有对皇帝食言的胆儿,但心里又实在不甘、不舍,刚提出几个难处,拓跋珪便语气一转,肃容正色道:“诸位卿家可是觉得朕不必为此大动干戈?那高车本是赤狄之后,远戍北海,为何近年来屡屡南下进犯我大魏边境?他们欲壑难填贪婪成性是一个原因,更因为他们的首领斛律光暗中投靠了柔然汗国,蓄意侵扰挑衅我国——若我朝没有对高车实施必胜反击,那就意味大魏国在漠北草原的王者地位收到动摇,而不能再震慑草原上的其他部落,早已觊觎敕勒川的柔然可汗会第一个扑上来与我国兵戎相见,届时丁零、铁勒、高车都会落井下石,北疆将全线沦于战火,莫说图谋中原一统天下了,朕的子孙都有可能陷入与柔然汗国旷日已久的战争泥潭之中!”他顿了顿,环视全场,果见贺兰讷脸色微变——说到底,他还是想要支持自己的外孙继承皇位,而没有人会想接手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 拓跋珪漠然地调开视线,继续道:“故而高车之战,必打无疑且必胜无疑!朕不仅要将高车人赶出漠北,还要让这个族群永远消失!” 他的话铿锵有力,铁血无情,仿佛重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让所有人都明白,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即使为皇为帝垂拱而治了,骨子里还是一匹嗜血杀伐的战狼! 崔浩第一个俯身下拜,诚心诚意地道:“陛下英明!” 拓跋珪令出即行,立即开始筹措粮草调兵遣将不提,连带着连摩尼殿都忙到无暇常去,任臻倒是暗中松了口气,再他没弄清自己的想法之前,拓跋珪要是再那般腻腻歪歪的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这些时日他除了继续练刀,便是与那晁汝相谈相交——任臻心里清楚,晁汝是奉命结交,然而除了初次见面他有提及贺兰宓之外,后来就压根不再说了。后来才知晁汝并非贺兰部的家生奴才,他原是个东土行商,中原大漠西域江南俱走过一遍,后突遭战乱,家财尽散,连自己也险些送了性命,机缘巧合之下被贺兰讷所救,便投身效命,报恩三年。 两人天南地北什么都聊,分明是萍水相逢却仿佛多年投契。任臻每每听他讲各地的风土都会入迷,悠然神往道:“长安果真繁华壮阔尤盛平城?有生之年还是要亲眼一见才好——待你恢复自由,与我结伴同往,如何?” 晁汝蜡黄的脸上一丝异色也无,只是轻一点头,笑允道:“届时若我这病体残躯还能受的住,自然陪君走遍大江南北。”任臻不疑有他,还笑着与他击掌为誓。 直到立秋时日,大军开拔在即,内侍总管亲自送来一套新制的铠甲,哈腰躬身道:“这是皇上特意着匠作司特别为您赶制出来,请您着甲之后,前往校场伴驾阅兵。”任臻没想到拓跋珪如此细心,待太监们一一展开之后,任臻更是一愣:这身明晃晃的银甲,刻满了保身避凶战无不胜的鲜卑符文,两肩镂着两条张牙舞爪腾云而起的飞龙,熠熠生辉,顾盼凛然——与拓跋珪御用的金龙战甲只有一色之差。 内侍总管赔笑道:“放眼大魏朝,只有大人您有这份得天独厚的殊荣了。” 任臻心里也颇为触动,不由地想起拓跋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只要你别离开,天下也可共享。古往今来,王者皆独,称孤道寡,何曾见卧榻之旁容人酣睡? 众人上前为其更衣着甲,任臻忽然想起了什么,性子一急,也不要人帮,自己乱七八糟地套好铠甲就赶到掖庭,正与晁汝撞个正着。 他双目微张,望向一身戎装的任臻,神情不辨喜悲,却恍如隔世。 任臻略带得意地扬起头道:“如何?这身行头可还看得?”他心粗性急,晁汝低头咳了一阵,慢吞吞地挪过来,替他拨好胸甲上纠结的条缨,又为他拨正肩铠,最后蹲下身,双手绕到任臻身后,摸索着系好胯上的围挡。视线正落在腰间坠着的摩尼宝珠之上——宫中皆传这稀世奇珍入夜生辉,可长精气活血脉,乃皇帝费尽心思自辽东为任臻寻来,连正当红的小贺夫人都求而不得,见之如皇帝亲临,荣宠可见一斑。 晁汝动作一窒,双手僵在原处,犹如环抱。 任臻略感有些不自在,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倒是熟练的很,怎么,你家主人也总穿不清楚这身明光铠?” 晁汝缓缓起身:“是呀,打了那么多战,他永远也学不会自己着甲,为了不盔歪甲斜地丢人,身边总得有人跟着伺候。” 任臻觉得这话怎么也不像在说贺兰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我即将随军出征,行前特来看一看你。” 晁汝扶额道:“如此甚好,我也不必再白忙活瞎跑腿,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了。” 任臻哈哈一笑:“你对你家小夫人可从来是阳奉阴违,她托你传过来的话我一句没听见,送过来的酒你可是全给昧下了,得来的好处可得分我一杯羹啊。” “任大人得皇上厚爱重用,赏赐无数,还和我这家下之奴清算这些微末酒钱?”晁汝一撇嘴,病恹恹的脸上竟凭空显出几分灵动神色。任臻忙道:“什么家下之奴,你是这宫中我唯一的朋友,若非有你从旁鼓励,我何曾想过一介残躯也可征战沙场封狼居胥!” 任臻残疾以来,嘴上不说,但对着如日中天的拓跋珪,心里却到底有些自卑,若非得他鼓励开解,他未必能有勇气重上宝马,再战沙场。 “任大将军这是还未出征就旗开得胜,笃定自己能‘封狼居胥’了?”晁汝边咳边笑,任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地太满太早,不由面露讪色——他自诩也算个能说会道的,却不知怎的,回回说不过这晁汝。晁汝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分不解——你既对小贺夫人无意,怎不干脆和皇上禀明此事?” “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她身份特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出征在即,几个月后她自然就淡了这份心思了。”任臻语毕,又眨了眨眼,笑道,“而且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都是英俊非凡惹的祸。” 晁汝大点其头:“大人自然是平城第一美男子,从八岁到八十岁不分男女皆可手到擒来。”任臻大窘,也没脸再和晁汝开玩笑了,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任臻瞒下此事不去声张,更多的是怕追究起来连累晁汝获罪。 门外的小英子怕误了阅兵时辰,悄悄催促了一声,晁汝掩袖一咳,倒出两盏佳酿,一手递予任臻:“你出征在即,我一杯薄酒送你上路,愿你——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依稀何时闻见过。任臻微一怔忪,随即接过酒盏,仰脖饮尽,又抬手拦住晁汝,抄过他的杯盏也悉数咽下,而后顺手一抹唇角,笑道:“你身体不好,喝不得寒酒,我就先代劳了——余下这大半坛,你且温上,待我凯旋,再浮大白!” 第156章 秋风萧萧,旌旗猎猎,校场上万名魏兵已披挂齐整、军容肃穆地等待着皇帝的检阅——按照代国旧俗,首领凡有重大决策皆需行祭祀典礼,向天祷告,铸像问卜,一整套繁琐的祷告仪式称之为“手铸金人”。拓跋珪改国号为魏,已是存着摆脱草原部落问鼎中原的野心,祭祀礼仪也改成拜太庙行朝礼,唯有兴兵出征,靠得还是奠定魏国江山的拓拔鲜卑的八部亲兵,为了鼓舞军心士气拓跋珪还是按照鲜卑规矩,临行之前搭台祭天,兼检阅三军。 拓跋珪着金龙战甲,凤尾冠盔,双手拄着天子剑,静立高坛,不怒自威。两边依次立着几名大员重臣,统领京畿禁军的卫王拓跋仪,南中大将军贺兰隽,长孙嵩、叔孙普洛以及张兖、崔氏父子等汉臣俱已到场,拓跋珪却似还在等候什么,迟迟没有发话。直到一阵马蹄促响,划破了凝滞的天空。 拓跋珪抬起来,举目望去,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抹溢彩流光。 来人自是任臻——他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一个排场,千军万马、不动如山,注目着他银甲白马,疾驰而过。 到了封坛,任臻单手猛一勒缰,骏马长嘶,扬蹄人立的瞬间任臻利落地翻身跳下,矫捷帅气一气呵成,不复丝毫阻滞。拓跋珪眼带激赏地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对他伸出手来,任臻搭住他的胳膊跃上高坛,与拓跋珪并肩而立,众人这才发现任臻所着战甲,除了颜色配饰,几乎与拓跋珪一般无二! 除了崔浩,所有人都在心中按下一声惊呼,卫王拓跋仪是多少知道一点内幕的,对燕作战之时他坐镇河东,本是战功彪炳,奈何拓跋珪在巧合之下与军队失散,未通音讯之时总是暗恐别有用心之人会把这个更多地代表鲜卑贵族利益的堂弟给扶上皇位,回京之后立即找了个借口把拓跋仪调离燕魏边疆,搁在自己眼皮底下才算放心。拓跋仪虽得加官进爵,但人在京畿,诸多制肘,哪似以往天高皇帝远自在?心中不由嘀咕道:他跟着皇帝征战多年,出生入死,又以亲王之尊统领京城卫戍部队,一切用度尚需小心谨慎不敢逾制,生怕自己犯了拓跋珪的忌讳,这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倒是嚣张的很。 崔宏皱眉悄声问儿子:“皇上怎地起用此人?毕竟曾是一代雄主,藏养宫中也就是了,怎可让他再沾兵权?皇上也是迷了心窍——你怎不劝谏?” 崔浩袖手默立——贺兰讷为首的鲜卑贵族之所以可以在大魏呼风唤雨就是因为他们结党抱团自成派系,所以拓跋珪最忌讳的就是他们这些汉臣也与这些顽固势力旁根错节。上次因他与贺兰隽的私交出言敲打,已是隐带警告之意,幸亏自己后来巧舌如簧,为他出谋划策才算巩固了圣眷。如此一遭,他才更笃定了慕容冲这昔日之君在拓跋珪心中的分量,有他在身边,拓跋珪便是无所畏惧的豪杰英雄,无坚不摧的宝刀利剑——他自然不肯多费唇舌去忤逆拓跋珪。“皇上圣心独照,这次北狩高车连我都不得随行,便是想劝也无从劝起。” 崔宏薄怒:“你这是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父亲,您还没意识到吗?自不久前出了崔逞之事,皇上对咱们家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化,远不如建国之初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有所为而是有所不为,先保住自己才有将来——否则如许谦一般抱病在家闭门谢客,他和皇上赌气,皇上就干脆罢免了他,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崔宏知道他说的是由他引荐给拓跋珪的族人崔逞。拓跋珪开始颇为赏识,拜为谏议大夫,处理法度文书,但其人恃才傲物,自诩名门而目空一切,已是得罪了不少鲜卑权贵。拓跋珪欲用兵漠北故而不欲再与北府军两线交战,便派另一个弟弟拓拔尊前往建康为质以表修好之意,主政的谢玄根本没有出面,负责接待的大鸿胪卿王勉给拓拔尊写了一封信,上言“贤兄虎步中原”。信件送回平城,拓跋珪一看便知道谢玄毫无修好诚意,也根本不承认拓跋魏国,才玩了这么一手文字游戏,把他给降格成了臣属之流,便下令崔逞草拟回信,言下之意是让他好好地将东晋君臣回骂一遍。谁知崔逞自诩与王谢子弟同出一脉,对汉廷满怀感情,回信里居然称晋安帝为“贵主”,拓跋珪勃然大怒:“贵主何如贤兄!”,下令处死崔逞。此事看着不大,也没有牵扯到崔氏父子,但是在汉族豪门与鲜卑贵族两股派别所代表的两种文明两种体制激烈碰撞之际无疑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标志着皇帝的态度已经正式倾向于后者。 “治国平天下,无为无不为。”崔浩低咳一声,“何况皇上带的都是鲜卑八部的子弟兵,慕容冲就算恢复了记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崔宏还待说话,忽闻典制官高声唱礼,却是时辰已到——巫乐声中,一名萨满法师赤膊纹身,鬼首覆面,在众多巫女的簇拥下踏步上台,铜铃声响,巫祷音动,一递大过一递,汇成了滔天声浪,大法师手执密门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拓跋珪手舞足蹈似癫如狂,众人齐齐躬身祷告。最后声乐丕止,萨满巫双膝跪地,双臂高举,口中赫赫作声:“大昆仑神赐福陛下!”两边通体纹身的巫女献上一对黑沉沉的木盒,在拓跋珪面前跪下。 拓跋珪抿了抿唇,忽然伸手将任臻拉到自己的身边,而后从其中一只木盒里拿出一张遮覆眉眼的鎏金睚眦面具,轻轻扣在了任臻的额前。任臻一愣,转头看向拓跋珪,却见他也正双目含笑地望着他:“大昆仑神赐福予卿,杀伐四方、皆无不胜。”任臻闻言,不知怎的面上微烫——他知道这是昔日代国为君主出征祈福的特殊仪式,这副面具由萨满日夜咒念四十九天以祈祷所佑之人凯旋荣归,众目睽睽之下,拓跋珪公然将此物授他却是何意? 任臻转过头也欲抽回手,宁可看眼前裸、女载歌载舞也不肯再与拓跋珪四目相接了。拓跋珪却闷声一笑并不松手,反低声道:“还有一个盒子,大哥可否为我代劳?”任臻急于摆脱他的钳制,便胡乱一点头,打开剩下那只乌木盒,拿出一个儿臂长的纯金人俑。 拓跋珪上前,握着任臻的左手高高举起,将金人公诸于众。 大法师匍匐在地:“金像铸成,天佑贵人!”台上所有人亦闻风而拜:“陛下万岁,大魏必胜!”当是时,战鼓擂起,画角声动,三军跪地,山呼万岁——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一折连崔浩都不知道——拓跋珪恐任臻骤然从军会有人不服,暗中使绊,这才煞费苦心地要为他壮声色添威势。 任臻这才有些回过味来:拓跋珪怕是故意为之,不由扭头瞪了他一眼,拓跋珪报以无辜的眼神,心中却微微一喜:任臻终于意识到了他对他感情上的不单纯,本能地开始回避。这小子说的对,任臻吃软不吃硬,只可徐图不可硬取。 拓跋珪抬手平分,声响鼓乐随之一窒:“高车贼寇,屡次犯境,朕顺应天意兴师讨伐,必将这群贼子赶尽杀绝,永远驱逐出我大魏版图!大昆仑神赐福大魏所有的子民——朕即天下,战无不胜!” “夺回敕勒,屠尽高车!” 台下众兵士再次鼓噪起来,以戟击盾,呼啸呐喊,声彻云霄,惊起了天边一群又一群的飞鸟。 此次北征,乃是回到拓跋鲜卑发祥的漠北草原之上,再一次昭告他们的王者地位。所有出征将士皆是从京畿中军里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换言之,御驾亲征,气势如虹,是非胜不可。 拓跋珪跨上骏马,对任臻偏头示意,步摇冠下流苏晃动,遮不住点漆如墨的双眸。 任臻略一迟疑,却也不惧,翻身上马,左手一扯缰绳,几乎与拓跋珪并驾齐驱。 拓跋珪阅兵,马蹄所踏之处,无不呼声雷动:“陛下万岁!” “战无不胜!” “杀进北海,直捣王庭!” “将高车人赶尽杀绝!” 张兖老迈,被震地心神不宁,又不敢表露出来,崔宏也难受的很,觉得鲜卑人到底野蛮,毫无章法,离王道汉化还远着呢。 任臻则再面具下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不知为什么,他呆在深宫时日已久,却觉得此情此景有着几分令人心惊的熟悉与怀念,似乎曾几何时他也被排山倒海地簇拥着欢呼着——曾几何时呢?任臻脑仁一疼,怕是今日宫中汤药还未曾服用而致,便也不再做深想。 拓跋珪侧过身子,低声笑道:“待凯旋而归,大哥与我携手入城,场面必比这宏伟百倍!让整个平城都瞻仰你我的神采!” 拓跋珪自信的很,有了粮草兵马,得他御驾亲征,曾经肆虐边境、称雄草原的高车骑兵并未被他放在眼里。 任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依旧面沉如水,唇角却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拓跋珪心底一酥,他才不管旁人心中会否有天悬二日的疑虑,他眼中只有面前这个顾盼凛然英挺不凡的男人——这让他几乎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未央宫的那场初遇——英俊的将军穿过一地鲜血与漫天的硝烟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身戎装,从天而降,睥睨苍生,有如战神。 彼时的他,还那样微末弱小,只敢偷眼一望,谁料一眼便是万年。 拓跋珪原想将人藏进深宫,无非是因为怕他记起前尘往事,毕竟先前两人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燕军中有不少高级将领见过他,即便他已经下了封口令,但若有旁人走漏一二难免会激起变数,因而只敢在自己出征的时候放他重见天日。 然而这一刻,他被他凛然风华所折,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你就是你,纵使前尘尽忘,也依旧不改风骨——这才是我心心念念不敢相忘的至爱。 所以,我不想再如昔日那般硬生生折断你的翅膀,禁锢你的自由,这一回,愿倾我毕生所有,换你一次真心! 三军开拔,迤逦而去,渐渐地消失在漫漫征尘之中。宫苑角楼之上,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匆匆下楼,坐进了一驾遮地严严实实的马车之中,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一路直驱赵国公府。 今日的出征大典,贺兰讷称病未去,此刻正歪在虎皮毡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酪茶在喝——他在拓跋珪的命令下离开部落迁进平城已经一年有余了,却还是不习惯这儿的生活方式。虽然这里有高楼广厦、仆童妾妇,但没有牛羊水草、顶账穹庐——大草原上有他数以万计的军队和子民,他的根儿,还在那儿。 晁汝推门入内,抬手按胸,恭恭敬敬地朝贺兰讷躬身一礼。 贺兰讷睁开微眯的双眼:“大军走了?”见晁汝点头,他撑起身子:“好啊,士气如虹,全平城都听见城郊校场的动静了——宫里情况如何?” 晁汝入宫本就不止是奉命照拂两个贺夫人,还兼做贺兰讷的眼线,此刻便面无表情地各方情况说了个大概,贺兰讷嘭地一声砸了手中食碗:“这一个月来只临幸了宓儿一次?!果真如你所说,皇帝这一个月来也没召幸过任何一个后妃,只日日夜夜与大臣们商议出征事宜,那么他先前种种作为都是有意为之,为了骗我答应借兵!外人还道我贺兰部得天独厚风光无限,殊不知这是白往里头填了个女儿还赔了我数万兵马!” 晁汝将地上碎瓷给收拾了,才不紧不慢地续道:“虽说皇上只是借兵,待凯旋而归便奉还大人的调兵鹰符,但皇上的性子大家都知道,杀戮心重,这次又是存着族灭高车,向柔然汗国等草原诸国逐步炫耀武力的目的,绝不可能吝惜兵力。而高车人素来善战,也非软柿子,此番交战过后,这数万儿郎还剩的下多少,只怕…可以预见了。” “可恶!上次他听了那些汉党的建议,要搞什么‘离散部落,编户齐民’,表面上赏赐我们高官厚禄举家迁入平城,实际上是解散部落,清点人口,让我部牧民只种地不放羊,固定在田地之上为朝廷纳税耕种,而不再属于部落君长,无形之中瓦解我贺兰部的实力——若非你提点,我还看不出此举就是要夺了我们的兵权收归他一人,斩断我们这些老鲜卑的根!幸而后来得你奔走,我们几部族长长老联合起来阳奉阴违诸多抵制,造成了极大阻力,皇帝才不得不暂时中止。如今倒好,换了个法子,来阴的骗我的兵权!” 晁汝见贺兰讷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被阴了:“就算皇上对鲜卑族人念旧情,只是他周围的人总怂恿他像汉王朝一样搞什么尊王攘夷,君主集权,势必得抛弃以往草原上部落联盟共谋同决的政治模式——大人…自然是挡路的大障碍。说句不好听的,皇上迟早会站在他们那边,这一次的借兵阴招,就是证明。” 贺兰讷吹胡子瞪眼道:“什么都学汉人,穿衣吃饭建筑都给改了样,我就不明白皇上,汉人那一套有什么好学的!满口之乎者也,真遇见兵灾能抵什么用?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偏安南朝的司马家不就如此!” “汉人的农耕文明是将人与田宅土地绑在一起,离不得走不了,长此以往自然会将人达到杀戮好战之心全给消磨殆尽;而鲜卑人的游牧生活却是逐草而居,所有的家当一匹马就能带走,了无牵挂,来去无踪全民皆兵,想要更好的物资就只能靠掠夺靠战争——战斗力自然彪悍。”晁汝舔了舔唇,见贺兰讷还是一副不解神色,便打了个比方道,“胡人是狼,汉人是羊,狼群攻占羊圈之后,头狼就想将其余的狼也都变成羊,这样才能——惟我独尊。” 贺兰讷这下明白了,不由地悚然变色:“皇帝想灭了我等从龙功臣不成?!” 晁汝抬手一摇:“不到最后关头,皇上也不想和你们撕破脸了兵戎相见。所以今次才以这样迂回的方式来削弱贺兰家的兵权。若我估的不错,这次皇上御驾亲征挟威归来之后,头等大事必是逼长孙氏等其余鲜卑诸部交出兵权,届时贺兰氏因此次北征而实力大损,自然无法再做领头之人联合诸部暗中抗衡皇帝命令,犹如一盘散沙,届时我们先前所定的合纵连横之计不攻自破,只能任他鱼再各个击破。” “——这必是尚书署那个崔老头出的损招!这班汉党最是奸猾!” 晁汝心中却道:据他这些时日在宫中的观察,那崔宏稳重有余机变不足,还未必能帮拓跋珪出如此步步相扣的连环计,只怕他的对手,还另有其人。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 晁汝掩口咳了几声:“皇上一旦凯旋,势必会挟大胜之威行削兵之策,所以若想免祸,便只能让他——打一场胜不了的战。” 贺兰讷一摇头道:“皇上素来是个马上英主,能征善战,性情坚忍,就是打至一兵一卒也要达到目的。这次倾国出动,又把卫王拓拔仪留在平城坐镇,负责后方稳定与粮草输送,可见策划周全。高车人再勇猛也是乌合之众,绝不会是皇上的对手。” 晁汝微微一笑:“这世上没有必胜的将军。战争一旦开始就充满了变数与巧合——两军交战,皇上既然不变,那就只能让高车人变。” 贺兰讷摆了摆手:“高车单于斛律光变与不变,难道由我决定?”话音刚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瞠目结舌地看向这个貌不惊人的家奴。 晁汝眼底精芒一闪而过,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低声道:“皇上重兵马出云中,赴代郡,沿盛乐一带进军,这是根据以往高车南侵路线所决定的主动阻击之策。可若是斛律光不往盛乐而是改攻另一边关城邑雁门,皇上这一趟劳师动众便注定是无功而返,而君长大人的私兵也会毫发无损,依旧是鲜卑第一豪门。” 雁门关守军有部分先前已经北上支援代郡盛乐战场,拓跋珪安排他们暂不回防而是在驻扎侧翼以逸待劳,以机动支援主要部队,所以此时的雁门关内兵力空虚、毫无准备,又事发突然,一旦开战必挡不住高车骑兵。而高车人一旦破城而入必定烧杀抢掠洗劫一空,贺兰讷没想到晁汝看着病恹恹的,一言一语皆是杀伐决断:“你这是要我…通敌啊?!” 晁汝平静地道:“高车对魏国没有领土要求,斛律光本性也就是贪婪好杀而已,雁门关他占不住,不过就是祸害几天即行退兵。”他抬眼望向贺兰讷:“而且雁门关内外一直是长孙嵩的势力范围,长孙家和卫王一样,支持的都是皇长子拓跋嗣,他的实力受损,对君长将来行事百利而无一害。” 贺兰讷并不蠢笨,再一想便晓得了个中厉害,一咬牙道:“此事机密非常,凶险非常。须得一个胆大心细的稳妥之人去通风报信。” 晁汝慢吞吞地起身,抬手按胸躬身一礼:“若没有君长,我就是没有死在乱军刀下也早已因无可救药病死荒郊,我甘为君长人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贺兰讷大喜,立即开始着手安排晁汝动身离京,晁汝为怕引起怀疑,在宵禁之前连夜返回了皇宫。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中,晁汝掀开帘角,仰头举目,望向浩瀚夜空。 过了半日,不知北征大军已经走到何方;而经了此役,大好儿郎又会还剩几人? 晁汝的眼底有一抹波光涌动,他松手撤帘,又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拓跋珪得知雁门关失守,以他的秉性绝不肯就此罢休空手而回,必定彻夜追击,主动决战——从盛乐再奔袭雁门,千里迢迢,劳师远顿,途中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了。 此后种种,端看等闲间谁是翻云覆雨手。 晁汝在深沉夜色中无声地一笑,一行泪水却无言地缓缓淌落。 此时辽东龙城 已过子时,后燕皇宫死一般地幽静,忽有马蹄之声踏破虚空,一骑飞马在驰道上疾速奔驰,转眼已到宫门。骑士翻身下马,刚叩了一记,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却是一名披坚执锐的卫士探出头来,悄声道:“如何?” 原来阖宫上下并无一人入睡,全是枕戈待旦,将皇宫围地铁桶一般。 那报信之人狠狠点了点头:“皇上秋狩途中为叛臣段玑所害,已经驾崩,冯大将军正派兵平乱,很快就会率军入城,请速报河间王殿下!” 那宫廷卫士点了点头,转身扬手,立即有人手执灯笼,飞奔而去,很快地,火龙沿着亭台楼阁鱼贯燃起,霎时间将黑夜中的燕皇宫点燃地如同白昼,一直蛰伏在暗处的人至此都蜂拥而出,朝宫殿深处涌去。 殿外的喧哗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丁太后拥着锦被翻身而起,吓地花容失色,忙将自己埋进身后赤裸的胸膛中:“熙…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皇上突然回来了?我…我们…” 慕容熙吻了吻丁太后散乱的鬓角,低声安抚道:“莫怕,我出去看看,你呆在这儿别出去,没人敢伤害你。” 他起身下榻,随手扯过一件松垮的绮衣系上,大步流星地步出宫室,果见冯军士兵尽皆明火执仗地守在门外,为首的一个箭步上前,抱拳道:“殿下,成了!” 慕容熙点了点头,大踏步地下了台阶,吩咐道:“立即封锁四门,各处宫室,所有人许进不许出,包括丁太后——直到冯跋大军入城!” 众人领命四散,唯剩慕容熙苍白着脸立在原处。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他已经从一个雌雄莫辩的少年长成了俊美修长的青年,昔日的柔媚入骨已不复见,唯有眼波流转间依旧带着几分妖异艳丽之色。 他回首望向黑夜中如同幢幢鬼影的宫榭池台,冷冷地勾起唇角:这么多年刀光剑影,他无数次从鬼门关徘徊而过,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自五年前慕容宝被拓跋珪击败,败退龙城以来,失去中原领土的后燕就陷入了一连串的动荡风波之中。可笑自己皇位都风雨飘摇的慕容宝却始终不忘除去自己憎恨已久的弟弟,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其舅父兰汗起兵作乱,灭了这个太不肖其父的后燕皇帝,自立为昌黎王,后燕朝中慕容家的男人们当然不肯甘心皇权旁落,经过一连串的血腥争斗,慕容宝的庶长子慕容盛卧薪尝胆,平定兰汗之乱,灭了兰氏满门,终于得报父仇,并尊其母丁氏为太后,重掌后燕政权。 丁太后青年守寡,深宫寂寞,便看上了英俊小叔,慕容盛因此也对慕容熙怀恨在心屡次想杀了这硕果仅存的叔叔,慕容熙干脆先下手为强,怂恿兰汗旧部段玑伏击慕容盛,同时连夜召命已任大将军的冯跋率军入城平叛。 “末将恭喜殿下得偿所愿。”身后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令他回过神来,慕容熙的唇角溢出一抹蚀骨微笑:“本王之愿难道不是将军之愿?”他靠近几步,伸手抚向冯跋的鬓角发丝,“还是将军不愿意本王龙登九五,更进一步?” 冯跋硬邦邦地道:“皇上膝下数子都尚在襁褓之中,而殿下有丁太后撑腰,就是夺了侄儿的皇位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熙哈哈一笑,偏过头倚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送出气流:“爱卿吃醋了?我是丁太后的男人,却也是你的女人啊~” 冯跋头皮一麻,捂着脖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望向慕容熙的目光中有痴恋有迷惘却也有一丝憎恨。这些年来,慕容熙仗着一张好皮相,人尽可夫亦人尽可妻,放浪形骸之下何曾对他有一点真心?可他偏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甘心为他驱使为他利用,甚至为了捧他坐上龙椅而发动宫廷政变血洗龙城——然而即便如此,慕容熙心中也不会当真有他,他非不自知,焉能不恨? 慕容熙却根本不惧冯跋对其不忠,他一笑即收,冷下脸来,一拂袖道:“明日早朝,本王会请太后临朝,宣告大行皇帝死讯,命我即位,请冯将军带五百甲士埋伏帐下,若有异议异心者,当即诛杀!” 冯跋浑身一凛,躬身应是——无论愿意与否,打从今夜宫变之后,他的命运已与慕容熙绑在了一起,不成功便成仁,永无后悔之余地。 慕容熙垂下眼睑,望向冯跋——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这甲胄加身的挺拔男子依稀有几分拓跋珪的影子。当年初遇,他也是这般银盔玄甲、英武不凡,有如战神临世。 对于已经离他远去的中原大地上发生的种种大事,慕容熙亦有所闻——如今那个男人已经被赶下皇位,整个西燕帝国拱手让人;反观他,已早非当年无权无助的挂名王爷而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后燕皇帝——拓跋珪,时移世易,你可会对我刮目相看? 第157章 北魏天兴二年秋,拓跋圭亲征出塞,于盛乐整合五万大军,朝代郡出发。 作为柔然、高车以及魏国三方交界的代郡是这些年鲜卑南迁之后漠北大草原上受兵灾祸乱最为严重的地区,每到秋高马肥,那些异族铁骑必定挥军东下,劫掠无算,这是吃准了北魏急于用兵中原争霸天下而无暇北顾,占着兵精马壮甚至一度攻进了北魏故都盛乐,虽然次日即被拼死夺回,然而宫殿也遭局部焚毁,北魏太祖拓跋圭由此大怒,决定御驾亲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跨高车。 兵马越过古赵国的长城,即到塞北,风光便与中原迥然相异了。 离离衰草,连天蔽日、一望无际,荒芜广袤的草原还未入冬便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任臻大喇喇地躺在草地上,刚呵出一口气,肩上的猞猁毛尖上便凝上了一点白霜。他双手为枕,仰头望向中天圆月——这漠北明月似乎都比中原的月亮大一些、亮一些——也沉重一些。 身边的一匹白马并未系缰,却安安分分地在左近低头嚼草,时不时还探过头来蹭一蹭自己的主人。任臻被他的响鼻喷地有些做痒想笑,便伸手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鬃毛——马是好马,皇帝自御马监中亲自挑的,日行八百,风驰电掣。任臻却不自觉地想起另一匹通身赭红四蹄踏雪的神骏,奔跑起来长鬃飞扬、千里追风——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这脑海中的残像从何而来,莫非是他曾经的坐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任臻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便也放弃地闭上双眼,很快地陷入浅眠之中——数十日以来日夜行军,他已也是累极倦极,偏生又硬气的很,唯恐被人看出自己的身体质素不如军中大将,所以人前从不表现出丝毫不适,实际上他重伤初愈,并不能久经颠簸,忙乱起来他连从平城带出来的汤药都时常忘了服用,自然更加精神不济还时常闹闹头疼。 他咬着牙不吭声还因为按照拓跋圭的战略,他们须赶在高车骑兵南下之前赶往边邑高阙——那是北海进入代郡的必经关卡,扼住了那里就能御敌与国门之外,然而与中原作战不同,草原战争一直充满了各种变数,大规模的骑兵军团运动迅捷来去如风,难以准确捉摸,指不定就在哪一日哪一处他们就与高车狭路相逢,殊死相搏,因而无人胆敢掉以轻心。所以一直到今日入夜,距离边城高阙已只有不到百里路程,拓跋圭才命三军原地休整,他才能偷偷溜出军营透一口气。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感到耳垂一阵瘙痒。任臻惊醒过来,却并不睁眼,只是突然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四处使坏:“陛下,别闹。”顿了顿,他撇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骚扰者,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会儿~” 拓跋圭无声地笑了,他就是爱任臻这种带点宠溺带点训斥又带点无奈的语气,他任由任臻握着他的手,故意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那可不成~” “大漠草原的夜风会把人吹僵,怎不在军营里睡?”见任臻还是没搭理他,拓跋圭变本加厉地道,“莫不是…特意引我来此四下无人之处?” 任臻忍不住地笑出声来,终于不堪其扰,一把推开他翻身而起,受不了地瞪他一眼道:“连片刻宁静都不给我。既然嫌冷,陛下何必追来?” 拓跋圭本就担忧他再野外露宿会受寒着凉,见他清醒了便放下心来,望着他的双眼勾起唇角道:“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任臻闻言一愣,有些不甚自然地转开视线:“都是崔宏他们教的,闹地一个马上皇帝也满口诗词歌赋。” 他转移话题,拓跋圭自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任臻是听明白了他的心声而本能地在逃避——至少已不再是断然的拒绝。 任臻见拓跋圭松了缰绳,任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就地吃草,时不时地交颈厮磨一番,自己则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屈肘给了他一记:“不是会被吹僵,怎不回去?” 拓跋圭是打定主意对他无赖到底了:“那是你一人幕天席地敞怀而眠,如今咱俩挤挤挨挨地坐着聊聊天说说话,又怎么会觉得冷?” 任臻不觉莞尔:“陛下平日里对军中大小将领发号施令、训斥申饬的还嫌说不够?” 拓跋圭笑道:“我那是硬着头皮不得不为,怎比的上与大哥情深意切无话不谈?” 真是够了。任臻有些哭笑不得:“你从前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我怎么就没严加管教?” 拓跋圭回想曾经,自己曾是个万年冰山,任内里沸腾如火,面上还是毫无波澜,有什么话、什么事从来都宁可闷在心里不言不语,暗中蔓延——那时候的他身边簇拥围绕了一个又一个比他出色比他伟大的男人:苻坚、姚嵩、慕容永,他只能咬牙拼命地追赶,直到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他才能拨云见日,做回真我。 “我只在大哥面前如此。”拓跋圭哑声道,“在那群胡汉大臣面前,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敲山震虎,唯恐被那些人精儿寻到一处破绽,便是想要油嘴滑舌也没人敢听敢信。” 任臻听了心中蓦然一软,国朝大政在表面的平静下永远暗涛汹涌,为君者称孤道寡,举步维艰,从来高处不胜寒——他也不知为何,对拓跋圭此刻心境感同身受:“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我与你互为唇齿,总不会为难于你。”任臻本意乃是说与拓跋圭没有利益冲突,教他宽心自在一些,可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过了,倒像是给了对方什么承诺一般,便忙噤声不言了。 拓跋圭点到即止故作不知,两人并肩倚坐在草甸上,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从塞外风物到朝内态势再到军中人物,有一搭没一搭地直聊到月上中天。 连拓跋圭这般壮健的身子都感受到了塞北凉夜的沁骨寒意,他伸了个懒腰,顺手将自己的重貂坎肩摘下,无意一般地搭在任臻的肩头。 任臻却立即发现了,扫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弱不禁风?” 拓跋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刚要说话解释,忽有马蹄疾响,由远及近地踏破虚空静谧,一名魏军亲兵滚鞍下马,奔至拓跋圭面前,急急禀道:“报——高车折转南下,进攻西北关隘,雁门关告急!” 雁门关乃大魏西北边关,一旦告破,则高车骑兵便可纵深插、入魏国腹地,重城晋阳乃至国都平城都将再无天险而跃马可至! 此事如晴天霹雳,震地拓跋圭脑海中有须臾的空白,下一瞬间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跃身上马,猛地一拉缰绳,喝命道:“即刻回营,召集军中所有秩俸千石以上的将官入帐召开御前军事会议!” 帅帐中拓跋圭阴沉沉地环视众人:“我大军尚未到达高阙,高车骑兵就忽然绕过整个朔方郡攻打雁门关,留在晋中的兵力能不能有效地进行全数阻击?” 没人敢贸然搭腔。 “说!”拓跋圭寒着脸大喝一声——不怪他此刻五内暗焚,为了更有效地扩张争霸,北魏在各个边境皆集结重兵,然而在国中腹地则仅在三五重镇与京畿附近驻兵,以高车骑兵的彪悍战力很有可能真地长驱直入,就算他们没有领土要求,这一路祸害下去情况也不堪设想。 车郎将奚斤硬着头皮道:“从来高车南侵,都是为掠夺牧民牛羊直朝代郡而来,这一次怎么与昔年的行军路线全然相异?!”户郎将和拔亦疑惑不解道:“是啊,这雁门关内已是中原地带,并无水草牛羊与牧民,高车人图什么啊?难道真的想占领城池?” 这些话其实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拓跋圭调集军队,主动出击,高车又怎会未卜先知,居然绕过了朔州长城和北魏大军,突然转头攻击防守相对薄弱的雁门?往深了的说,谁将魏军的军事行动透露出去? “卫王拓跋仪手中有南北营兵力八万,可驰援雁门。” “不可,卫王一去,京畿空虚,不如让南中大将军贺兰隽前去。” 拓跋圭死死盯着眼前的沙盘许久,突然一拳捶在案上,止了众人揣测议论,他沉沉起身,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立即命平城、晋阳方面增援雁门!让长孙肥去——”雁门一带是长孙家的地盘,为了保住入主中原以来家族累积的巨大利益,他一定会舍得投入自己的私兵。 “传令下去,我军即刻转向,奔赴雁门,夹击高车!”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北征军现在已经快到达高阙,距离雁门何止千里,等魏军横穿整个朔方郡抵达,高车不是已经遁走就是已破雁门,如何赶得及?就算赶的及也太过被动了。 但谁都知道皇帝如今是气疯了的——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谁会甘心?于是令出即行,众人连忙告退筹备,军营里漏夜忙乱,人仰马翻。 帐中只剩任臻一人,他上前,按住了拓跋圭的肩膀,拓跋圭将头倚在他左手上,皱着眉呢喃道:“大哥…” “这事没那么简单。高车军突然改道,是因为…平城出了内奸…甚至——随驾兵将之中也有了奸细的眼线。”拓跋圭皱着眉,低声呢喃道,“来往平城的调令快马尚且数日来回——援军赶不及,雁门守不住啊。” 他周身轻轻一颤,又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可我大魏立国还不到五年,内部就有人想分裂国家,置我于死地了!” 拓跋圭这一难得的示弱,让任臻心中一软,他怎么不知道这大魏皇帝无论在自己面前是何等模样,但平日绝对称得上励精图治,公而废私。却也因他手腕强硬、铁血无情,朝臣之中明的不敢,暗地里不满的却也不在少数,但他没想到这边厢大军刚刚出塞,国内就出了这等事。 “你做得对,现在还不是追究谁走漏风声里通外敌的时候。”任臻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字字句句奇迹般凝定了拓跋圭的心神,“关内援军不及,那就靠这里的大军南下,主力决战!全军选出两万精骑,一人配双骑,人歇马不歇,辎重尽弃,日夜行军,五日之内赶到雁门关——只要兵贵神速,我们一样可以战胜高车!” “我们…”拓跋圭眼神中闪过一丝惶然,定定地看向他,“大哥可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任臻击了他一掌,佯怒道:“这个自然!你疑心旁人便罢了,难道连我都会叛你?!”他舔了舔唇,思索片刻又道,“不过既然你疑心这支军队里都未必干净,那么之后你发往平成的决议不必再如实传达全军上下——兵者,诡道也,出奇方能制胜,虚虚实实,我们也利用假消息摆他们一道!” 拓跋圭默默地听着,手中则牢牢攥住任臻的左手,掌心里沁出了一层湿汗——有一点他没有和任臻说明。高车发源于北狄,能绕过整个朔方郡,直接进攻雁门关,长城关卡却未燃烽火示警,他们必是借道上郡才能不声不响地越过朔方守军,以最短线路兵临雁门——而上郡,自西燕吞灭姚秦之后就一直隶属于燕国的疆域。 这事儿——莫非还与慕容永有关? 他不想说,不敢说,只能死死地闷在心底,恨不得所有与任臻的过往相关的人与事都就此消失于世——这一两年虽陈重兵于边界,却一直漠视西燕不肯主动与其交兵也正是为此。 “皇帝要率军折往雁门?”晁汝掩嘴咳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道,“若军中传递过来的消息属实,那这可是兜了一大个圈子,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疲师远征乃兵家大忌啊。” 贺兰讷一得消息便把晁汝接来相商——事情闹地这么大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他并无叛国背主之心,不由对他抱怨道:“早知道皇上硬气,不肯罢兵,就不使这计了!本想保全实力,却不料弄巧反拙。军队就算赶到雁门也是人困马疲,万一真被高车杀的大败,损失的还不是我贺兰部的人马!”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平城派往援助雁门的将军人选也不是军职最高的贺兰隽——莫不是他…已经对贺兰氏起了疑心?万一将来要清算彻查此事…” 见贺兰讷这副前惧狼后怕虎的模样,晁汝在心中叹了口气:“君长莫急。皇上敢率军追击便不会是逞一时之勇而不顾战争后果——我都能明白的兵法,皇上身经百战曾百胜不会不明白。所以此役定另有玄机,贺兰部不至于全军覆没。” 贺兰讷先喜复惊:“皇上如若凯旋,回来肯定要清查此事,届时很有可能利用这事再将我们鲜卑八部分化削权——但如若输了,我的家底可就全赔进去了!”他站起身,背过身,来来回回地踱步:“身处都城,根本不知道战局到底如何?急煞我也!” 晁汝毫不慌乱:“君长以为,如今平城之中,为战局未卜而辗转难眠的,只有君长一人?” 贺兰讷停住脚步:“还有谁?” 晁汝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自入宫以来,一直多方收买宫人刺探消息,今日才收到的风声——卫王拓跋仪刚刚入宫拜见了刘夫人。” 贺兰讷琢磨着他的弦外之意——拓跋仪一直偏向皇长子拓拔嗣,而他在皇帝远征的时候入宫谒见后妃确有猫腻——加上这次奉命带兵去雁门的长孙家又与其暗中交好,互为姻亲,确实太巧了些。当即冷笑一声:“他想干嘛?向刘氏母子投诚?时机未免也早了点!” 晁汝干脆挑明了说:“不早。皇上离京,卫王总揽朝政,若有万一,他大可以顺理成章地推举拓拔嗣即位大统,那不过是个五岁小儿,刘夫人又没有外戚母族可以倚仗,他自为摄政王便可大权在握,甚至鲜卑一直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他朝一日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贺兰讷先是被惊吓地勃然变色,细细一想又觉得颇为在理,迟疑地道:“卫王如此大胆?万一事败,皇上可不会顾念兄弟之情!” “皇上亲征,卫王坐镇中枢,筹措粮草,负责一切后勤保障,本是井然有序。”晁汝喘了好大一口气,才能接着道,“但皇上忽然改弦更张,整个推翻了先前的军事计划而追击高车,那就只能尽弃辎重,不携粮草以求尽快追到雁门,据说发回平城的急命一日可达数道——这一场忙乱下来,谁能保证不出岔子?只要卫王在粮草运输方面上动一些小手脚,断了北征军的补给,那军队必定未战先溃,到时候只需身处前线的长孙肥稍稍袖手旁观,救援不那么及时,君长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 高车强敌未退,魏军先陷混战,战乱之中谁能保证军中无有贰心之人,而皇帝定会安然无恙? “他们这是谋逆啊!”贺兰讷无形之中已被晁汝牵动了思绪,瞠目道:“长孙肥他也敢听命卫王?皇上是个悍将,素来临危不乱,我看未必会如他们所愿。” “皇上刻薄寡情,虽重用卫王却也一直防他坐大。而当年燕魏大战,长孙肥曾被皇上当众鞭笞丢尽脸面,心中未必不记恨。何况皇上一直有心汉化,限制鲜卑豪强的权力,八部咸有怨望,支持拓跋仪的不在少数。”晁汝双眼似阖非阖,仿佛倦极,“太平光景下拓跋仪长孙肥还真不敢,如今可未心里没想法。若他们还在迟疑的话君长大人甚至不妨暗中推他一把——拉开了大幕,自有人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咱们等看好戏就是。不管这事结局如何,谁胜谁负,就已经注定搅浑了这潭水。皇上秉性严苛,若能回师定然彻查此案,拓跋仪一党在劫难逃,为二皇子的将来大事又除掉了一个大障碍,咱们先前动的小手脚必无人追究;皇上若回不来——一个不甘人下急功近利的拓跋仪,总比城府森严雷厉风行的拓跋圭好对付吧?” 晁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抬手按胸朝贺兰讷施了一礼:“如此,君长大人便可坐山观虎斗,屹立于不败之地了。” 崔浩披衣而起,在急促的敲门声中一把拉开了房门,一个小黄门提着盏灯闪身进来,低声禀告了数句,崔浩脸色一变:“卫王漏夜谒见刘夫人?” 抬手斥退了为自己传递消息的小内侍,崔浩皱起眉,眉宇间难掩慌色——继今日拓跋仪亲自送长孙肥大军出城之后他便隐隐觉得不好,利用自己秘书郎兼宫门侍郎的身份可以值宿宫廷,他偷偷看了拓跋仪处理过的各项往来文书,初看之下一切无碍,但崔浩一目十行地回来将其默写下来后细细再看,便察觉出了有那里不对劲——凡有开战,皇帝都习惯事必躬亲地指挥全局,所以从高阙发回来的军令因雁门告急而一日数敕,拓跋仪却有意无意地调换了顺序,有的暂缓不发有的提前征调,如此极有可能引发紊乱甚至命令断层。结果到了晚上,拓跋仪居然还悄悄入宫见了刘夫人——这怎能不叫他有别的联想? 他本想不顾宫禁,立即出宫前去找父亲商议,后来想想便也作罢了,如今非常时刻,宫廷之中一举一动皆为醒目,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他重新坐回椅上,双手微颤地为自己沏了一杯冷茶,冰水下肚他才算恢复了几分平静:他们汉人文官集团与拓跋圭唇齿相依,自然不希望代表鲜卑利益的拓跋仪上位——毕竟时局未定,一切都还是暗涛汹涌。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然而他更忧心而恐惧的是,自拓跋圭决议北征以来,其后种种都发生地太过巧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这一切发展——究竟是谁?一人之力,能令整个拓跋魏国陷入分崩离析的危局? “莫题的部队还没有到达凉城?”拓跋圭勃然大怒,“他的驻防地据此不过百里,若从命急行,焉能至今不到?没有他押运来的粮草叫我的兵马都喝着西北风去打战?!”连夜不寐地超负荷行军使他心情暴躁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在三日后穿过朔方、越过长城,雁门已遥遥在望,他们就近进入边塞凉城修整,预备打一场恶战。谁知早该赶来策应的鲜卑莫部的军队却无影无踪。 拓跋圭一剑掀翻了御案,气地额上青筋直跳,差点又准备摸出几枚逍遥丸来定定神,但视线扫到任臻,他还是将手抽了出来。可还能没平静多久,先前派往刺探战情的斥候居然半路回转了:“报!雁门告破!高车军队已经入关了!” 众人皆是一惊,赶到城楼一看,果见南方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雁门关抵挡不住高车铁蹄已然沦陷了。 “长孙肥的援军‘果然’也来不及赶到…”拓跋圭阴森森地磨着牙——真到了这个危急时刻,他倒是彻底镇静下来,不再有一丝慌乱,面沈如水地吩咐道,“斛律光破雁门,必定急于抢掠烧杀,至少一日一夜之内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好,那就把雁门留给他祸害!传令下去,连夜去各个百姓住户家里强行征调所有粮草吃食,城内搜光了就出城去找!一定要保障军粮供给,明日便追袭高车!” 众将轰然答是,各自领命而去,任臻则皱了皱眉——这与强抢无异了。在崔宏张兖的潜移默化下,拓跋圭在平日里倒也多是一副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样,然而一到情急处必定显出骨子里化不去的狼性和匪气。 拓跋圭铁青着脸盯着沙盘,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四下无人,任臻便俯下身子,左手按住拓跋圭的肩膀,轻轻一嗯。 从这一举动中体会到了他无言的安慰,拓跋圭缓缓抬头:“大哥,我没事。”这么些年以来刀山火海生死关头都没有打垮他,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在路上我就想,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不行,要化被动为主动。”拓跋圭的话平稳有力而悄声,确保一言不传六耳,“我想分兵。” 任臻微感讶异:还分兵?出塞之初北魏的五万大军多于高车,气势如虹,故而人人以为必胜;被高车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自高阙赶来的时候为保速度就已经砍了一半人马;在凉城再分兵,人数将会大大少于高车,一旦主力决战,想胜可是不易。 “粮草不够,就算征集了也只能应付一时——人多只会是负累。”拓跋圭道,“万一斛律光见我来势汹汹,闭关拒守,甚至将战火燃进关内只会更称了某些人的心。而我只带五千兵马,摆天子大纛,大张旗鼓前去,定能将其诱出关来进行野战。” 这是以己做饵了。任臻知道必还有下文,便静静地听他续道:“凉城西北有天险卧虎涧,隐没于群山之间,秋冬枯水期间,人马可渡。” 任臻明白过来了:“在此设置重兵,伏击斛律光?”顿了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让我去。拓跋圭,让我去卧虎涧!” 拓跋圭当然知道任臻迫切地想在这场战役中建功立业,证明自己——而比起与朝内各鲜卑豪强都有各种纠葛的其他将军们,任臻至少是安全的。但是卧虎涧后再翻过一道山就可回归到西燕地界——他从感情上不敢也不愿放他前去,他怕事有万一,悔之晚矣。 “拓跋圭!”任臻怕他不肯放手,又催促了一声,“你不相信我可以!?” “不!”拓跋圭反手死死握住了他的左手,“我信你,我当然会信你。” 他语气坚定,眼神中却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凄惶——雁门陷落前途未卜都不能让他流露出如此神情。任臻莫名所以地心中一震,拓跋圭攥着他的手道:“这些天我是忙昏了头,忘了问你,崔侍郎配的治头疼的汤药可有按时服用?” 任臻没想到这当口他还记挂这个,只当他是关心自己身体能不能经得起高强度的作战奔袭,忙不迭地点头:“有。你放心吧,我撑得住。” “好。”拓跋圭手中一点一点加重了气力:“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打赢这场战。” 任臻勾起唇角:“你也说过,要让全平城的子民迎接你我的凯旋。” 这寥寥数语犹如战场上的一记鸣镝,激起了拓跋圭苦苦压抑血性,他腾地起身,在甲胄铿锵声中猛然拥住了眼前之人。 一瞬间如天旋地转,他双臂如铁、一语不发,唯厚实的胸膛里心如擂鼓。 一墙之隔就是军士们脚步纷乱呼喊号令之声,与彼此间无言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任臻心中一惊,面上一烫,握手成拳,却犹豫了片刻才将人推开,垂首低声道:“我下去准备一下。”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此去凶险,多加小心。” “卧虎涧,不见不散。”拓跋圭目光如炬,缓缓地轻一颔首,谁也不会知道他与自己下了一场多大的赌注。 第158章 “陛下小心!”奚斤拨马上前,抡起马刀扫落袭向拓跋圭背心的一簇箭矢,“高车兵太多了,殿后的和拔只怕顶不住了!”高车骑兵战力无双,一旦被他们撵上了,诱敌变成被围,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圭亲率五千骑兵奔袭雁门,果然吸引了高车单于斛律光全部的注意力,在大肆劫掠之后果然冲出了雁门关想要利用优势兵力围剿拓跋圭所部——拓跋圭是北中国最璀璨的新星,是大草原最传奇的英雄,莫说背后支持高车此番大规模对魏作战、一直在祁连山北蠢蠢欲动几欲南下的柔然汗国想要他的命,就是斛律光自己也迫切地想战胜天下闻名的拓跋圭,亲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王庭桅杆之上来诏告世人他的勇猛武功! 拓跋圭将头盔摘下挂在马缨上,一头粘腻着血汗的泼墨长发倾泻而下,神色冷峻:“我军兵少,不能被他们撕出一条口子再分割围剿!”他抬起手奋力一扬:“举纛!中军向此靠拢!”此举意在缓解户郎将和拔所受的压力,却也更加提醒了高车追兵拓跋圭的御驾所在。 果然,高车骑兵被转移了注意力,蜂拥蚁聚地朝此冲来,鸣镝所响之处,拓跋圭身边箭矢如蝗,险象环生,但那玄金色的魏帝飞龙大纛依旧高高举起,猎猎飘扬。 奚斤在旁看地心惊胆战,生怕哪只不长眼的箭就真地射中拓跋圭,那他也可以横刀一抹不用活了。又急又惧,不由苦着张脸道:“我们已经进入卧虎涧地界了,为何接应的援军还没出现?!” 他们现在还能占得些许先机,跑在高车人前面是因为魏军把辎重全给丢了,皮甲轻骑自然跑地比高车重骑来的快,然而一旦进入山地丘陵地带,他们的速度优势将会逐渐丧失,换而言之,若任部的伏兵如先前的莫题一样没有及时出现,那他们被斛律光的大军包围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拓跋圭双唇紧抿,目光坚毅,信手一摆——意即稍安勿躁。 然而羽骑飞驰,急如星火,当拓跋圭纵马踏上卧虎涧干涸的河床,蓦然回首之时,萧瑟秋山间高车骑兵已经尾随而至、短兵相接了。 奚斤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急道:“和拔部顶不住了已经开始后撤,陛下,现在我们怎么办?!” 拓跋圭扬鞭一指:“继续前行,入涧!” 奚斤一愣,卧虎涧虽已枯水,然地势陡狭,碎石遍地,并不适合骑兵腾挪作战,而他们的队伍也会被迫拉长,万一被高车人拦腰斩断则势必危矣! 可追兵迫在眉睫、情势刻不容缓,拓跋圭下令全军入涧——拓跋圭此次带的五千精兵人数虽少却俱是万里挑一的忠勇亲兵,纵是敌情如火就在身后,队形也依旧不乱。 于是狭长的卧虎涧里,一时之间除了魏军马蹄纷踏之声外,一路行来只有两边的枯树被秋风吹刮作响的声音。 拓跋圭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身后喊杀鼓噪声却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奚斤急了,不管不顾地拉住了拓跋圭的辔头:“陛下!”他打心眼里就不信任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将军,也万不能理解一向英明神武的拓跋圭为何甘冒巨险,将如此重要的战略布局的杀着交给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人。 拓跋圭扫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神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继续前进。”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走下去——万一任臻的军队没有如约前来策应…万一任臻已经离开了魏国…万一… 拓跋圭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他便又是威严凛然不动如山的魏国皇帝了。他既然选择了赌这一把,就不该后悔,不能后悔。 魏军在指挥有度之下快而不乱地系数跃过了卧虎涧,实则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地死紧,每一个步伐都沉如千钧,全靠着拓跋圭平素威信在弹压支撑着三军上下——因为那高车重骑因地形之故稍稍阻滞了前进的步伐,然而一直如影随形渐行渐近,犹如一头咆哮欲出的猛兽,下一瞬间便能跃出山涧、吞噬全军——而事先说好的援军,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拓跋圭矗立在马背上一直沉默,直到奚斤焦急地又催道:“陛下!一旦高车骑兵全数冲了出来,咱们奔袭千里人困马疲已是万不能再与他们打持久消耗战了!”拓跋圭缓缓抬眼,扫了他烟熏火燎的脸一眼,最终还是扭头号令军队散形转向,张弓搭箭准备决战——事到如今,唯有趁高车骑兵还堵在涧中,不能摆开阵势对魏军发动冲撞攻势之前,利用有利地形抢占先机、击其半渡。 一旦高车骑兵冒头就箭阵齐发,为魏军主力转移脱身赢得最后的一点时间。这是唯一的生机——却绝非胜机。 拓跋圭虎步中原,堪称所向披靡含有敌手,从来没将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高车族放在眼中,谁知一步失机,步步皆殇,如今正是敌我悬殊,攻守异形!——北魏太祖开国以来御驾亲征的第一场败战,源自于他自己的判断失误。 “陛下!请先行撤离!末将等必会拼死拖住高车骑兵!” “陛下!待撤回平城,来日方长!” 来日对他而言,这一败之后,还有来日…?拓跋圭的脑子里瞬间乱糟糟的,他想到了暗中的阴谋,想到了将来的争斗,也想到了曾与他许诺不见不散的那个人…西风呜咽中,拓跋圭被众将强行推扶上马,他在马上展目回眺——残阳如血,群山如墨,苍茫天地之间除了陡然从红树林梢惊起的一群飞鸟凄鸣着盘旋掠去之外,俱是一片死一般的宁静,而再没有旁的声响。 拓跋圭猛地勒转马头——飞鸟不落,林中藏人!他怎么就忽略了呢?眼前这片广袤的红树林正可藏兵上万啊! 就在此时,一派肃杀的战场上忽然传来了成群绵羊的叫声。 拓跋圭愣了一下,定睛远望,果见有上千头白羊被驱赶着径直朝此而来。他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命令道:“全军先暂退百步,不准放箭,静观其变!” 打头阵的高车骑兵冲出涧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成千上万的肥美羔羊,初始的诧异过后他们都兴奋地叫嚣着跳下马来,四处抓捕受惊之后咩咩乱跑的肥羊。 高车王庭远在北海之滨,一过七月便是冰天雪地一派贫瘠,男人们上马作战纵横肆虐甚至马革裹尸而还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部族与生存去掠夺尽可能多的资源——见到这一大群牧羊,谁还能定的下心视而不见?前面的高车人为了哄抢而拥堵于涧口,夹在中间的军队进退不能开始骚动,后队不明所以还是遵循军令向前直冲,建制随之大乱。 一时之间,马嘶羊惊人叫骂,一派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连树梢间的一叶枯黄都被震地摇摇欲坠,委委飘落的瞬间,整个红树林忽然随之一颤,下一瞬间,早已埋伏的魏军骑兵从隐蔽的林间排山倒海般地疾冲而来! 为首之将银甲白马,睚眦覆面,难见真容却依旧威仪夺目、风姿迫人——正是在此地埋伏已久的任臻。 “援军到了!”魏军之中赫然爆发出一阵阵有如雷鸣一般的惊喜声,拓跋圭亦随之心神一荡,旋即执鞭策马奔回阵中,亲临指挥:“中军变阵,配合反击!” 任臻率近万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乱如沸粥的高车骑兵彻底断成两截,来回冲杀、狼奔冢突,忙着追逐牧羊高车男人们来不及上马,就被砍翻践踏,血肉横飞之间死者不计其数。“不要恋战!封锁出口!”任臻纵马冲在头里,如鱼得水、手起刀落,硬生生地朝内冲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刻,杀声震耳血色盈目的那一瞬,他才感觉到了自己久违的鲜活的生命与激情——或许他们说的对,他天生就是该在沙场中重生。 他在滚滚烟尘中带头驰向了涧口,迅速占据了涧口的有利地形,组织紧随而上的骑兵精骑对还未及出谷尚有战力的高车主力部队进行截击。 任臻紧缩包围圈与高车人拼死混战之际,拓跋圭已反应极快地将本部骑兵随后压上,分散成半月形清扫任臻背后的残敌,并将整个厮杀激烈的战场环控起来,引箭结阵,以优势弓弩阻杀从包围圈逃出的漏网之敌。 马蹄践踏、箭矢助攻之下,铁网阵阵箍紧,此阵双环紧扣内外呼应,所过之处,连人带畜皆化为模糊血肉,大规模的杀伤之下,局面开始一边倒地倾向魏军——双方默契无间,这个战术像是已经配合过了无数次一般熟稔。 这还是他与他阔别十二年之后第一次同临沙场、并肩而战,不再敌对,不再憎恨,不再算计,而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彼此。 高车单于斛律光也是戎马一生的悍将,知道自己这回是着了道,若不突破眼前这道封锁,莫说是再次于战场上输给了拓跋魏国,甚至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要交待在这,自然也是发狠拼命地意欲突围,高车重骑一次又一次地轮番发动自杀式的冲撞攻击。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颦鼓动地,群山阔土随之而撼! 拓跋圭与当年的任臻最大不同便是从不恋战,任臻每凡亲征,动辄轻出、身先士卒,总是要痛痛快快地一决胜负,故可以激励士气军心,却也因此而被拓跋圭所利用,冒进深入,方才导致了双方情势逆转也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独龙山之败;而拓跋圭平素临阵,多是作壁上观以总揽全局,绝少亲自下场一试锋芒,因为他前半辈子已经为人驱使,打够了胜战狠战,所以更清楚将帅之间的天壤之别。 然而此刻他眼见任臻陷于骑兵战阵之中,关心则乱,哪里还能如以往一般冷静旁观?当下扬鞭纵马,一跃而起,追风逐电一般朝厮杀最为惨烈的前线奔腾而去! 这边厢,双方已是短兵相接,打地不可开交。混战中斛律光与任臻狭路相逢,都正是杀红了眼,二人在马上交换数招,斛律光使一杆丈八长枪,战场上可横扫大片、悍勇非常,此刻俯身带马上前,瞅着一处空隙猛地刷地向前一刺,任臻飞速侧头,堪堪避过,眉眼处的那副睚眦金铜面具却被高高挑落。斛律光见了他的真颜,先是一惊复又嘲道:“本单于还道是魏国哪一个将军如此能打,却原来是一个为拓跋圭卖命的白虏!本单于手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时值两晋之交,越过阴山、逐鹿中原的各部胡族不下百种,然而唯有鲜卑慕容氏因各个肤白赛雪长身玉立且一看便知与众不同,而被敌人蔑称为白虏。任臻心中一震——在平城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是何种姓,拓跋圭告诉他的两人相处的那些往事也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也是拓跋鲜卑的一员,斛律光怎么一看便说他是白虏?然而危急时刻他无暇多想,便勒马按刀,冷冷地道:“本将军没兴趣对个将死的强盗自报家门!” 斛律光冷笑一声,头顶三尺有余的雉鸡尾羽便随之一颤:“本单于不知道你是当年魏燕大战后哪一个背主叛国的降将——但自从他们皇帝被俘生死不明之后,燕国上下皆恨不得生啖拓跋圭,没想到慕容家还能出你这么个负义之徒!” 任臻微微一颤,旋即双腿一夹,拍马上前,断然喝道:“闲话休提!”左手刀展翅出鞘,抹向斛律光的要害。斛律光连忙架起长枪封挡,金石崩裂之际,两马交错而过,斛律光这才发现他右手有疾,不能灵活地单手纵马,便接连攻击这一软肋,砍劈削刺,枪尖点点,刀光处处,全往任臻右侧六路招呼,斛律光又力大无穷内力深厚,纵使白马神骏,骑术高超,任臻也免不了左支右绌,狼狈躲避,周身平添了数道新伤,鲜血浸透衣袍,看来狼狈极了。 “怎么不使出你的家传枪法,与本单于一战高下?”斛律光狞笑一声,枪尖陡转,猛地刺向任臻的右腿,惹地他急忙提缰,侧身避让,谁知斛律光这招乃是虚晃,下一瞬间,长枪横挑而起,挟破雷裂冰之势狠狠砸向任臻右臂,连同那匹白马都被震地惊嘶扬蹄,人立而起!这一招用上了十足的力道,任臻在马上晃了数晃,单手再难平衡,猛地向左栽倒,幸而他反应奇快,双腿一夹,堪堪挂在马身上不至坠地,却已是险象环生。 斛律光枪花一挽,直直刺向任臻肋下,意欲把人高高挑起——只要当众将其毙命,必能使敌军胆寒而溃,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已无反抗之力的任臻在长枪刺来的那一刻,身形一晃,眼花缭乱间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招式,右肘已穿绕而过,缠上枪身,借那一记上挑之势而纵身跃起,同时左手刀展翅而出,开山劈土一般自上而下向斛律光的肩头砍去! 下一瞬间,血流如注,冲天而起,斛律光厉声惨叫,长枪脱手,一条胳膊活生生地被卸了下来!任臻堪堪收回削铁如泥的左手刀,却也再无可恃之力,猛地摔落在地,整个人朝旁接连滚出数丈。 拓跋圭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任臻坠马的那一幕,心脏仿佛就此爆裂了一般,再也看不到其他,他狂吼一声,滚鞍下马,径直朝他横冲直撞而去! “任臻…任臻!”拓跋圭将人抱起,却只见到了一头一脸的纵横鲜血,曾经不堪的过往有如洪水一般滔天涌上,叫他恨惧交织,睚眦欲裂!任臻却并未昏迷,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只觉眼冒金星,胃腹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刚才那一摔头部率先磕地,可是真撞地他七荤八素。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就急着在拓跋圭的臂膀里手舞足蹈地挣扎起身,谁知还未开口,便先呕出一腔鲜红。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拓跋圭,这下连手脚都吓了个冰凉,任臻抹了抹嘴,抬腿蹬了拓跋圭一下,气结道:“还不快…追!斛律光跑了!” 原来斛律光重伤之后,立即有亲兵奋不顾身地簇拥而上,将人抢出重围,护在中间,趁着魏军阵势微乱,意欲突围而逃。可拓跋圭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旁人,颤抖着要抱起任臻:“你,你撑着点,我…我这就带你回营疗伤…” 任臻气急败坏地搡了他一记:“我就是摔下来的时候撞了下头,没事!” 拓跋圭拭去他一脸的血渍吼道:“你这还叫没事!” 任臻觉得拓跋圭的聪明都被狗吃了,见他惶恐之极几欲吃人的表情却也只得呸地一声吐出残余血沫,龇牙咧嘴地怒道:“我这血是被个石子…崩坏了一颗牙!” 拓跋圭再一次瞪向随行军医:“当真只是皮外伤??” 军医慌忙禀道:“将军的头部没有外创流血,只是淤肿少许,下官已经上过药了,想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怎么会吐!?”这都唠叨几回了。可怜几个军医会诊过三五七回了,每一次都得在拓跋圭的咆哮下死去活来,任臻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拽了拓跋圭一记,拓跋圭转向任臻,还是凶神恶煞地像要杀人,“当真没有其他不适了?” 任臻敞着武袍,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已经包扎处理过了,他闻言冷冷地瞥了拓跋圭一眼,还在气功亏一篑,走脱了斛律光之事。 在拓跋圭再三追问之下才一指自己的脸没好气地道:“这采素最补竖的哇!” 拓跋圭乍听之下没听懂——任臻的一颗槽牙被磕飞了,血流不止之余,整张脸正肿地像个猪头,说话都不利索还带漏气。后来才明白任臻是说这脸肿地才是最不适的,很认真地劝道:“也没多肿,几天就消了。”任臻没理他,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副面具,觉得拓跋圭还真他妈未卜先知算到他会有辱军容事先备好了面具,如今他考虑要不要改成整幅的把自己遮地更加彻底一点——倒不是他一改往常的粗枝大叶而变的在意外表了,而是刚才亲兵为其净面,他就瞅了水里的倒影一眼,顿时被自己爹娘都认不出来的惨绝人寰的脸给吓地虎躯一震,尿迸三滴。 不期然地想起了斛律光战场上所说的话——白虏,一看他身上就留着白虏的血。 难道…他真的是慕容家的血胤? 不,不可能…魏燕两国,慕容拓跋,几乎是势如水火的死敌,看看双方在边境陈兵几何便可知晓,若他真是白虏,又怎会与拓跋圭扶持至今?这些日子每时每刻的相处他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是当真有默契,亦有感情存在的,虽然这份感情如今有些变质有些升温,叫他心知肚明之余有些哭笑不得,进退两难——但他明白他在他心中之重。若这都是虚构,那么又是谁在欺骗? 记忆深处有什么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却转瞬即逝,快地让人根本捉摸不住却引起了脑海中一片翻腾波动,任臻伸手捂住嘴唇,竭力按下急欲呕吐的欲望。 “怎么了?”拓跋圭立即就发现了他陡然苍白的脸色,任臻心知是撞击的后遗症,怕他再迁怒于人,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移话题道:“斛律光…可曾去过长安?”可曾…见过燕国慕容氏之人? 拓跋圭嗤之以鼻:“他和他的子民这辈子就待在北海牧羊吧!长安他个茹毛饮血的化外野人如何得见!”话音未落他便狐疑地转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疑问的话在舌尖转了一转,还是咽了下去,任臻垂下眼睑:“我只是听说长安物华天宝兼容并包,心生向往罢了。” 拓跋圭这才稍稍放心,一手覆住了他的断掌,本能地宽慰他道:“关中现在我们虽然还无法攻下,但你信我,假以时日,我必带你重回长安!” 重回…长安?任臻完好的左手撑住了再次抽痛不已的额头,掩去了眼中的几分异色,嘴里却道:“那是将来的事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那个向北逃窜的斛律和暗涛汹涌的平城。” 拓跋圭的心思便也就此转移到已经溃逃的斛律光身上,两人嘀嘀咕咕地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与任臻的想法不同,拓跋圭并不急于班师回京,并非忘记了先前对他不利的那些不入流的鬼蜮伎俩,只是他更知道目前对他不满的人还是只敢在暗中观望伺机而动,叫他们站出来和他公然叫板是万万没人敢的。如今他将高车杀的大败,挟胜之威不怕震不住平城某些蠢蠢欲动之辈,唯今首要便是将高车赶尽杀绝,永远不再重蹈今日之覆辙。 于是魏军一路追亡逐北,所向披靡,接连重创斛律光部,却又每每不曾全歼,而是沿途追击、一路驱赶着追向了他们的王庭北海。途中跨越贺兰山与阴山两大山脉,为扩大战果延长战线,又不断从各地征调鲜卑八部私兵参战,还陆续收复了当地不曾臣服或暂时观望的大小异族武装,扩充版图的同时也逐渐消耗了当朝豪门的实力。任臻曾盘腿席地坐在篝火堆旁,一边冷敷一边冷笑地夸奖拓跋圭:“你这驱虎吞狼之计,黑,实在是黑!” 拓跋圭虽审时度势之下一时没找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算账,却也吸取了上次险些阴沟里翻船的教训,对平城的遥控进一步加强,除了往来的官方文书,还经常有自己的私属亲信作为密使在平城与漠北不断往返奔走,为皇帝刺探和传递消息。 军帐之内,一个墨甲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在拓跋圭面前,他全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连脸上都罩着兜帘,隐去了所有的情绪波折。拓跋圭从他手上接过了一只黑漆木匣,取出一卷帛书,便将其放在先前驿使送来的红木盒旁:“崔浩就只有一封密奏?” 男子垂下头,声音低哑艰涩:“是,崔议郎言京城已暂时平静下来,各部皆再无异动,请陛下放心。” 拓跋圭已经一目十行地将书信看罢,宫内宫外果然一片宁静的表象,只等自己回去——秋后算账了。他冷笑一声,吩咐道:“很好。回去让崔浩继续小心应对,别让人看出破绽来。你则加派人手,先前命你盯梢的几个人,一举一动皆要记录在案,及时回报!” 男人领命告退,刚刚掀帐而出便与大步流星往内冲的任臻撞了个正着。男子急忙侧身避让,垂首默立。 任臻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却被那黑纱兜帘中霎时射出的怨毒目光吓了一跳。然而再细看时,那人却又一副恭谨沉默的模样了。 任臻琢磨着这带有几分熟悉的眼神入了拓跋圭的王帐,拓跋圭本正在皱眉思考,见他来了便展颜一笑:“这脸不是好全了么?我看着更俊了。” 任臻皮厚,一路上早对拓跋圭三五不时的调戏话免疫,他充耳不闻地抬起左手解开貂毛大氅:“这都已经打到北海了,我说陛下,啥时候才能发动总攻啊?” 拓跋圭起身走了过来,亲自替他卸下厚重的披风:“怎么?打腻战了,想回家了?” 任臻白了他一眼,却问:“方才出去的那是谁?” 拓跋圭一愣,却也不准备隐瞒:“是我早些年暗中成立的侯官属,专收灭门罪奴以为用,不入三军编制,直接听命于我,专门刺探京中各部王公的动向行踪。本来只在平城范围秘密活动,自从出了那事儿,我便招用他们到此效命,以遥控朝廷。” 任臻闻言嘲道:“损招。难怪那般阴沉沉的,大白天还没脸见人。” “那是他脸上有伤,毁了容貌,怕人见笑——你前些天不也藏着掖着不肯见人?”拓跋圭故意玩笑,便将这一话题敷衍而过,任臻和他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眼神转到了案头摆着的两只颜色不一的札盒上。除了正式廷议之外,俱是各大臣不经过朝会通过两种不同渠道向他直接报告各项事宜的奏章信函,最面上的一封奏章上不期然写着这么一句话—— 燕帝慕容永继天兴元年册立中宫李氏之后,又得一子,名瑶,不日即封为储君,大赦改元,燕境宾服,暂无内忧可趁,此时并非我国对燕开战之良机耳。 拓跋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呼吸亦随之微微一窒,随即瞬也不瞬地转向任臻。 任臻大大方方地收回视线,面上还是那副稀松如常的表情:“你想对燕开战?” 拓跋圭从他的神色里没看出任何异样:“高车此次来袭大异以往,所有迹象都表明,不止我大魏的宿敌柔然,西燕也参与其中。慕容永忘我之心不死,只不过换了个迂回包抄借力打力的法子。”他舔了舔唇,又道:“你…不赞成?” “当然不赞成。”任臻揉了揉眉心,“现在高车刚退柔然未平,两线作战鲜有不败的,何苦这时候去惹燕国?” “你说的是。”拓跋圭无声地松了口气,顺手将盒盖掩上,“在北边未靖之前,暂时维持中原均势吧。” 第159章 长安未央宫 慕容永将最新战报狠狠地一掌扣在案上,他猜的出高车不是魏国的对手,只是没想到斛律光会败的这么快、这么惨,他这招投石问路迂回包抄的对敌之策想来是功败垂成了。 另一封则是从姑臧来的,封以金漆,正是西凉天王苻坚所来之密信。慕容永一目十行地看毕,阖目微叹,苻坚还是那个意思:时机未到。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从未觉得时光过地这般艰难。 他刚提笔回信,便听金华殿外黄门唱名:“参见皇后娘娘!” 慕容永执笔的右手顿了一顿,便继续笔走龙蛇。 李赧儿在内侍引领之下云袖翩跹地进了金华殿,袅袅婷婷地在御阶下盈盈一摆:“臣妾拜见陛下。” 慕容永头也不抬:“梓童不必多礼。”却完全没有与其交谈之意。 李赧儿抬袖挥退众人,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在旁打量着她名义上的夫君,西燕现任的皇帝。 慕容永正值壮年,自登基以来,为了稳定因权力交替而动乱的朝局日夜勤政,精神却依旧矍铄,容止可观不怒而威,时人皆以为“伟”。唯有此时此刻,他深凹的双目,唇上的薄须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留下了一大片惨淡的阴霾,而使他过分瘦削的脸孔上显出了几分隐带凄厉的苦相。 她不吭声,他不搭腔,整个金华殿里静地一根针掉落都清晰可闻——本应举案齐眉的结发夫妻犹如相逢陌路。 慕容永写完最后一字,将毛笔扣上笔架:“梓童不在椒房殿看顾太子,来此做甚?”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勾起了李氏心事,她不敢冲慕容永明着发火,只能冷冷地道:“太子不过数月,自有乳母内侍宫女们团团伺候,妾身无从插手,如何看顾?” 慕容永低咳一声:“你如若不想做他的嫡母,朕可以换人。” 李赧儿再也忍不住怨怼,端不了凤仪:“陛下想换何人?所谓的柔然公主么?那个蛮夷土著之女也配进入未央宫?” 慕容永这才正眼瞟了她一记:“你的消息还是这般灵通——柔然可汗社仑的和亲使者刚离开长安,皇后在椒房之内便能知晓。可你虽是自司马门迎进未央宫的皇后,但论起出身,怕还远不如柔然公主。” 这一年来皇帝虽待其冷淡,但也绝少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李氏不由面红耳赤,扬高了几分声音道:“陛下既嫌弃妾的出身,为何还要从臣下之请,迎娶妾身!” 慕容永含义不明地冷笑一声:是啊,从臣下之请…当年他刚刚坐稳了帝位,便有一干王公贵族并军中大将众口一词请立皇后,确立帝胤,以定民心——先皇便是后宫空虚并无一子才照成帝祚旁落,承继不明的后果,新帝自然不能重蹈覆辙。然后慕容永正在着手集权的当口,又不愿意娶任何鲜卑豪强族女来给自己树立日后掣肘的强敌。而李氏是他周围唯一不是出身豪门又能被众人接受的皇后人选——这一切,又焉知不是早在她盘算之中! “朕嫌弃的从不是你的出身。当初既立你为后,朕应承过便一生不改。”慕容永从容起身,语气冷淡而不带情绪,“柔然公主虽为和亲而来,朕也不会让她有一儿半女,不会威胁到你的凤位——太子慕容瑶也只会有你这一个嫡母,望你好自为之,悉心抚养。” “可臣妾想要自己的骨肉!”李氏缓缓跪下,拽着他的衣角含泪颤声道,“臣妾并非不能生育,陛下却从不施雨露,甚至从宫外抱养慕容氏的一个孩子充作皇后所出还立为太子,内绝后宫之望,外度群臣之口——陛下怎能忍心将我的余生韶华皆葬送在茫茫宫阙!” 她从总角女童之时就被慕容永收养,彼此之间怎会毫无感情?她还记得小时候只要她这般哭着哀求,慕容永几乎无所不从,所以逐年长大的她才敢占着慕容永的纵容退让,一步步地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是皇后之位,而非骨肉至亲。”慕容永低头扫了她一眼,淡漠地抽回衣摆,“朕曾经为你遍择良婿,许你圆满家庭,是你矢志不愿,非要在这九天宫阙上高处不胜寒,那朕就随你所愿。” “陛下!”李氏绝望地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纵使已经母仪天下也再难唤回慕容永的包容,她咬着嘴唇,瞪向慕容永决绝而高大的背影,恨声道:“柔然乃化外蛮夷,大燕自据有关中,举国王化以来就从未与之有过结盟,遑论和亲联姻——臣妾虽驽钝,却也知柔然盘踞漠北的广袤草原,一直想要向东南扩张,而觊觎北魏的代郡、朔方。陛下与柔然结盟为的是什么,臣妾不敢妄言,但奉劝陛下,事已至此,已没有转圜的必要,须知一山不容二虎!” 慕容永早不复当年被迫登基时的茫然与无措,他闻言不怒反笑,悠然道:“梓童人处后宫而知军国大事,莫不是昔年吕后一般的人物?” “臣妾不敢!” 慕容永摸着自己唇上修剪精细的一点绒须,阴测测地勾起唇角:“哦?那便是宫外有人为你通报消息,他或者他们,究竟是何人?又想借机得到什么好处?” 这往大了说就是后宫干政私通朝臣,李氏暗中一惊,垂首不答。 慕容永心中有数,也不逼她,冷笑着一拂袖道:“梓童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而你我的关系有如皮毛,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从今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朕专心打理好后宫事宜,免得为人所趁!” 宫人鱼贯入内,恭敬地搀起失魂落魄的李皇后退出金华殿,慕容永则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纳柔然公主除了与社仑可汗结成战略同盟,共图北魏之外,本就是为了在后宫制衡李氏。如今太子降生、国本已定,李氏没有亲生儿子,也不让她这名义上的嫡母亲自抚养太子,杜绝了将来女主干政的嫌疑。而那些本想借她揽权的鲜卑贵族也会逐渐失望,甚至会想方设法将自家女儿送进宫来产下联姻的子女,李氏为了自己,不得不保护太子保护后位而与那些豪强为敌作对,久而久之关系必定急转直下,那末中兴初年他即位之时,那种宫闱内外暗中勾结互通消息的局面也自然会逐渐瓦解。 而彼时的阴山以北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这片广袤土地上聚居着不少游牧为生逐草而居的异族部落,迫于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们彪悍勇敢、原始,笃信暴力与征伐,自东周以来就时常跃过阴山,南下富庶的中原大肆劫掠如入无人之境,这才有了为了防止北狄入侵的万里长城。但是每到酷寒严冬、百草凋零之际,再嗜战的部落都会偃旗息鼓、回到部族聚集地里一家团聚、休养生息,谓之“封冬”。然而今年的寒冬对他们而言却注定是个噩梦一般的血光之年——拓跋圭兵锋过处,无不血雨腥风,偌大的北海之滨被浸染成一片嫣红。 拓跋圭以战养战驱虎吞狼之计得到了空前的成功,数月以来,战线已经迂回纵深数千里,沿途血战百八十场——拓跋圭是不会吝惜兵力的,自在雁门吃了个后继无力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闷亏后,他进入大草原后连粮草都不在乎了。魏军可以追着群龙无首的高车残兵千里奔袭,途中遇见封冬的部落便可灭之以补给粮草,战打地越久越狠,将士们便越是士气高昂兴奋不已,因为这一场场的胜利过后无一例外的是一场场放纵的洗劫与报复,拓跋魏国的铁骑在匈奴犬戎敕勒高车人的血与泪中留下了令人胆颤的浓重一笔。在滚雪球一样的胜果刺激之下,鲜卑八部的精兵源源不断地被消耗、再补充,死伤固然客观,然而各部的王公亲贵拥着数不尽的兽皮牛羊美女等战利品之时只会欣喜若狂,根本察觉不到兵力与实力的悄然损失。 直到这年冬至,拓跋圭终于摧枯拉朽地彻底屠灭了整支高车军队,斛律光的首级被割下来挂在高高的旗杆上,他们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耀武扬威地攻进了北海之滨的高车王庭。 高车精锐尽出,留守王庭的除了一些老弱残兵就只剩妇儒,所有人都在穹庐间奔走逃命,到处都是尖叫与哭喊,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的灭顶之灾。 任臻面覆睚眦,勒马驻足,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波光平淡似毫无所感——他并没有妇人之仁。草原之战与中原不同,若魏军在中原作战之时还需考虑到天下民心而不得不约束军纪,但在草原从来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古往今来失败的部落被族灭的比比皆是——草原人民只臣服于彻底打服他们的强者。 但他这一路上实在看够了这些一面倒的杀戮与掠夺,尽管这些行为与高车人在雁门在盛乐所干的并无二致,这是天经地义的报仇。 拓跋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唤来奚斤与和拔:“剩下的高车兵呢?” 和拔笑嘻嘻地道:“全坑杀了。陛下放心,过了今晚高车就不留一个活口了。” 拓跋圭一挑眉:“男人杀光便是,为难妇孺做甚?收整军队,今天过节,别闹过分了。” 二将齐齐纳闷面面相觑:在中原打战这不行那不行的,已经够憋屈了,在这最后关头皇帝没道理拦着他们取乐啊。拓跋圭语气一冷:“昆仑神庇佑,我军方能如此大捷,今日冬至,当封坛祭天,怎能被血光怨气所玷污?”二将这才反应过来,因这一路上这两人是一直跟着拓跋圭的,早已捞地盆满钵满,哪会此时逆他之意,便忙道:“皇上说的是!”便各自下去约束部众。 任臻此时方才瞥了拓跋圭一眼,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拓跋圭才不会在乎高车这些老弱妇孺的死活,更不在乎高车一族还有没有剩下活口若干年后向他举兵复仇。他只是还记得当年跟在他身边南征北战,这个男人在沙场上纵横驰骋、杀人无算,无论手下亡魂多少都不会有宋襄公之仁,但他从来不许军队在战后为难平民和俘虏,为此他曾大刀阔斧严令峻法地整顿三军,并在燕军中杀了不少犯禁的亲贵大将——拓跋圭至今认为这是一项极其不智的举措,乱世之中,帝王功业全倚仗麾下兵将,若军中有人心怀贰志图谋造反那自然要斩草除根;但因为草菅人命屠杀平民就擅杀大将的皇帝,在五胡乱华赤地千里的十六国时期实在算个异数。 所以西燕控制军队的一直是当年的河西王如今的武恒帝——慕容永,而非“先帝”慕容冲。 但今时今日,拓跋圭不介意用这一时心慈手软的妥协来讨好他最重要的人。他策马来到任臻身边,探过头来,附耳悄声道:“我为大哥积一场功德。” 任臻斜睨他一眼,忽而抿嘴执鞭,不轻不重地抽了他手背一下,拓跋圭笑微微地抽回手来,目送着他径直地拍马而去——他知道自己这算是投其所好正中下怀了。 幸存下来的高车人还来不及擦干血泪就被鲜卑人奴役着筹备祭天仪式,让他们来庆祝这场毁灭家园的胜利。 巫乐奏响,欢呼震耳,端坐正中的拓跋圭编发结辫,挂束着无数避邪用的八角小金铃,纵使天寒地冻,他也袒胸赤膊,上半身仅在肩上搭围着数年前屠灭匈奴刘部剿来的那张千年难见的白虎皮毛,由随军巫士在他的面上按代国古礼以黑色敷料勾画涂抹出繁复的图腾纹样,从额角一路蜿蜒而下没入胸膛。所有人都顶礼膜拜、阖目祷告,被团团簇拥其中的拓跋圭在摇曳的篝火映衬之下,威仪森严中带着几分可怖。 任臻依旧覆着那张御赐的面具,他离地最近,俯首抬眼间却正好看到随着拓跋圭稳健的呼吸,身上因火而起的一滴热汗顺着蘸色的毛尖在坚实有力起伏分明的古铜色肌肉上一路流连,最终隐没于脐下阴影之中。 任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有些口干舌燥地避开了视线,幸亏没人能发现面具下他的表情——他自己都觉得这当口莫名其妙地心猿意马实在太不着调:放眼三军,谁会盯着这么一副纯男性的身体想入非非啊?都怪拓跋圭一路上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连带着他也不正常了! 终于等到仪式行毕,众人倒伏,山呼万岁,亲兵捧上一斛祭酒,高举着献予皇帝。拓跋圭“代天行赏”,将这掺了兽血与雄黄的“天赐佳酿”亲手分封给有功将士。 比起寻常的加官进爵,这可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唯有真正的拓跋鲜卑的勇士才可享有,和拔奚斤等人俱是欣喜若狂,更有饮下酒后,耐不住满心高兴,而性发如狂当众手舞足蹈笑跳起哄的——传说中昆仑神一视同仁地庇佑着每一个舍生忘死的草原勇士,所以草原部落的尊卑之分远远没有中原王朝那般森严,在胜利狂欢恣意纵酒之时尤为明显,那些汉臣无比坚持并努力更化的礼制、仪态,君臣之别,此时此刻的荡然无存。 拓跋圭将一酹醇酒送到了任臻眼前,任臻在喧天鼓乐中仰起头来,因为纹身图腾,拓跋圭看来有几分陌生的神秘,然而双目之中光华流转一如往昔,却又带着些许不同寻常的热烈:“将军对神虔诚,都看朕看地入了迷。” 任臻被这大庭广众下的大胆言辞噎了一下。心中虽知道无论是汉人文臣推崇的佛教还是鲜卑贵族膜拜的天神,对拓跋圭而言都不过是收拢人心的工具,不同场合不同时机,拓跋圭可以摆出不同的虔诚假象,诸天神佛都不能成为他的掣肘,他的信仰从来只是自己。然而被拓跋圭这般眼也不错地盯着不放,他还是从心底生出几分错觉——好像他才是他的神祗,他的信仰。 “谢昆仑神的恩赐。”任臻回过神来,瞪了拓跋圭一眼,连忙左手接酒,一饮而尽——拓跋圭则在旁依旧含笑凝视着他。 雄黄兽血确可活血祛寒,但也使这酒腥气扑鼻,味道着实不怎么的,任臻只觉得汹涌热气自丹田一阵阵地上冲至脑,果然浑身燥热、寒意俱消,但他环视四周当水一样喝完热地扒衣见君胡喊乱跳的汉子们,死也不肯再配合著再喝 第二回了。 而时至此刻,现场已经闹地有些不堪了。将军们虽然遵从君命没有将高车人祸害光了,但这么多加料黄汤下肚,血气上涌的同时不做点什么来发泄简直对不起曾经的“蛮夷”称号,于是数十个国破家亡却不得不粉饰一新的高车女眷们战战兢兢地被推了上来侑酒助兴,为首的是斛律光的妻女,照惯例是要献给拓跋圭享用的,谁知他头也不抬,毫无兴趣地摆了摆手,将二女赐给了奚斤、和拔,喜地二人抓耳挠腮,当下便按捺不住饿虎扑食了。 其余人仿佛得了公然的许可,笑嘻嘻醉醺醺地各自起身寻觅合意之人,可怜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身为鱼肉的女子们在一片片的尖叫求饶与哄笑鼓噪声中被当众推到在地,四周都是酒洒案歪、一派狼藉混乱不堪。 面对这酒池肉林、无遮大会,治军严谨的拓跋圭也难得地只做不见——此时此刻,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就不能插手去管。如果连这点享乐都制止,他这兵也没法带了。 任臻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的头又被这不堪入目的动静闹地一抽一抽地疼,就在此时,一个纤瘦的身影被拖曳着摔在自己面前,溅起一片雪沫。 任臻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被拎过来的却是个衣衫单薄的少年,手腕脚踝上俱环着金色的璎珞,一张冻地青白的小脸生的倒是颇为娟秀,有些雌雄莫辩的味道,若不是此刻正冻得瑟瑟发抖,简直就是个金风玉露的小美人。 可这…是个男丁吧?看样子也不像奴隶,是高车王族?杀性大起的魏军怎么会放过他? 将人提溜过来的是一直随侍拓跋圭的南宫卫士丞,素来很了解拓跋圭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爱好:“这是斛律光豢养的小东西,据说以前得宠的很,斛律光的正经阏氏都没的比,陛下可要拿他取一取乐?” 他嘻嘻哈哈地只管邀功,没发现拓跋圭没绘图腾的半边脸也黑了,还在自顾自地道:“这小子长的还真不错,末将记得比上次打下中山后陛下要的那两个小黄门还好看些——” 拓跋圭竭力忍住拔刀砍人的念头,暗中瞥了任臻一眼,他咬牙切齿地道:“今日祭神,朕要斋戒,就不必了。” 卫士丞本来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喝高了更是只剩一根筋,顺着拓跋圭的目光看去,他恍然大悟——皇帝一向体恤臣属同甘共苦,和拔奚斤两员大将都得了赏赐,何况是圣眷最浓的任将军呢!他立即哈哈一笑:“任将军此役劳苦功高,是最该享乐松泛下。”提起那少年的衣领他无比体贴地将人整个端进了任臻怀里,艳羡道:“这可是皇上的赏赐啊。” “…”任臻捧着个不住颤抖的身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一直以来的惧怕与寒冷,那少年本能缩进温暖的怀抱里,他不比女眷可以免死,生怕眼前这个“将军”也不要他,自己就要被拖下去砍了,忙反手死死勾住了任臻的脖子,贴上唇去低声哀求道:“将军救我~”那轻浅却急促的呼吸弱弱地打在任臻的颈窝中,仿佛一只纤纤素手在他干涸已久的心弦上轻轻一拨——酒气翻涌,犹如火烧,任臻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只活泼泼的大兔子,连整颗心都跟着一起发颤,就连蛰伏许久的那、话儿也颤巍巍地挺了起来。有知机的虽不能窥见任臻真容,但见了他酡红的脸色便调笑道:“原来任将军也好此道!” 任臻浑身一僵,这几个字一下刺激到了他:此道?什么道——断袖之道、龙阳之好!一般人就算憋狠了想要泻火,也该是如眼前这些人一样找个女的吧?从刚才到现在,他这完全不敌欲望的本能反应是怎么回事!? 这些时日以来他就是傻子也看出拓跋圭的那点心思了,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揣著明白装糊涂,不愿意两人捅破这最后的一层纸。他一直认为两人毕竟都是男子,又以兄弟相称,若是换了别种惊世骇俗的亲密关系,就是旷达如晋人名士也不能轻易接收,所以才别别扭扭模模糊糊地拖延至今,可而今他扪心自问——为什么他从不能断然拒绝? 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断袖,还是因为他其实打心眼里就不排斥拓跋圭的感情?! “将军若是不要,那就便宜我等吧!” 任臻低头,正好望进那少年混杂着讨好畏惧与哀求的眼中,他左手使劲儿,将少年拦腰抱起扛上肩头:“谢皇上赏赐,我却之不恭了!”话音刚落,便大踏步地转头离去,任由身后响起一片邪肆的哄笑。 拓跋圭瞠目结舌,那表情活像被雷劈了一样,顿时下定决心要把这多事之人留在北海牧羊。 拓跋圭乌云罩顶地摆脱了那群已经喝地浑然忘我、口无遮拦的下属,径直往任臻帐中走去,还未进去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沉而暧昧的呻吟。拓跋圭的脸色顿时由黑转绿——他当然听的出这是谁的声音!不会吧?还真没皮没脸地搞上了?! 其实此刻的军营之中没皮没脸幕天席地的还真不在少数,都是久旷之徒又喝了加料的酒,哪个男人能忍的住?可就是冲进去,他能干什么?又该以什么理由什么立场阻止这司空见惯的发泄?拓跋圭只犹豫了一瞬,便又听见里面一声含义无限的轻笑,说道:“使点劲儿,怎么伺候人的?”脑中一根绷的死紧的弦蹭地一声断了,酒意激荡,拓跋圭被一股奇妙复杂的火焰燃地周身火热血液沸腾,他再也想不得这许多顾及,抬脚就往里冲,挟着风雪寒气就这么闯了进去:“你——” 他你不出来了。 帐内烧着旺盛的篝火,熏地一室如春,任臻果然衣裳不整地敞怀倚在毛毡上,那高车少年却是齐整乖巧地伏在他膝下,正卖力地为他揉捏推拿,一边小心翼翼地细声问:“这样可够力?” 拓跋圭愣住,一口恶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发不得又咽不下,别提多憋屈的了——任臻这坏心眼的绝对是为了方才他笑他看地入迷而故意报复!他明知道他——!! 任臻毫不讶异地抬起眼来看他,火光摇曳,面具覆挡,无边无际的不明暧昧使他眼中的神色荡漾而模糊,唯有唇边勾着一抹痞气十足的邪笑,毫不意外地望向这不速之客,他缓缓地抬起左臂,对他轻一招手。 拓跋圭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找不着北了,他屏住呼吸,晕乎乎地依言前行,在任臻面前他伏下身子,微颤着手掀起了那副繁复而狰狞的兽头面具,四目交接间十载光阴斗转星移地回溯而去,他的脸孔一如当年俊美尊贵,而无时无刻都带着不容抗拒而致命吸引的魄力,教人飞蛾扑火,一往而深。 拓跋圭紧握面具,哑声命道:“下去。” 在旁呆若木鸡的少年本能地浑身一颤,赶紧连滚带爬地消失。 他单膝点地,动情地盯着今夜忽然陌生的任臻,喉结耸动间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在害怕。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亦不能使其生惧,他却在害怕——怕此间如梦转瞬即逝,怕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又会把人再次推离。 直到任臻反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语带调笑地道:“陛下可是坏我春、宵啊~该怎么赔?” 一言即出,拓跋圭忽然如出笼的猛虎狠狠扑了上去,将人死死压在身下,狂风暴雨一般的吻遍一连串地砸了下来——去他的谋定后动,去他的徐徐图之!他忍不了!他就是要! 男人从来就经不起激,酒意与热血使得彼此间的欲、火一触即发、腾跃千尺,将所有的理智与克制烧成一片荒芜… 任臻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扳住拓跋圭的隐生胡渣的下巴,凝视片刻,他忽然主动探头吻了过去,舌头主动纠缠住他的,在口腔里有力而缠绵地辗转,一一舔过上颚齿列间的敏感点,大片唾液无可控制地自唇角淌出,沾染着彼此的下巴俱是一片湿、滑光亮。拓跋圭立即不甘示弱地要夺回主动权,两人四肢相缠,撕扯翻滚,撞倒一地几案陈设,烛火也在瞬间熄灭。 黑暗让任臻本能地松了口气,亦滋生出更多的放肆与纵情,动作也更加激烈,两个男人爱、抚却又同时啃咬,拥吻却又同时争斗,把一场交、欢演绎地如同交战。 最后随着一道裂帛之声,任臻挣扎中猛一抬手,扯下了帐内高悬的军旗,劈头盖脸地将二人包裹其中,都已经是不着寸缕了。 拓跋圭终于肉贴着肉地压住了任臻,任臻则仰面喘着粗气瞪他,剑眉星目在夜色中依旧璀璨。两杆长枪笔直有力地挺立磨蹭,蹭地下、体一片淋漓,忍不住的欣喜若狂——原来他也想要,他也动情了!这一次不再是单方面的强迫,他也不再逃避退缩! 拓跋圭激动地眼睛都熬地血红,滚烫的气息炽热地扑在任臻的脖颈上,他一手紧箍着他的结实的臂膀,另一手则颤抖着探向他的身后,腰胯已不自觉地上下挺动冲刺,嘴里则语无伦次地胡乱说道:“大哥…任臻…我,我——” 后头奇异而陌生的触感让任臻陡然一惊,一股心悸如闪电一般窜过四肢百骸直接劈进了脑海深处,让他在抽痛之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肺腑之间再次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不快,教他恶心欲呕。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然而情动不已的拓跋圭毫无所察,坚硬的臂膀压迫着分开他的双腿,近乎蛮横地执意开拓。 任臻皱起浓眉,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攥住了拓跋圭的右手,依旧嘶哑的声音中却带着丝丝缕缕的迫人寒意:“陛下欲幸臣乎?”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拓跋圭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慌张与狼狈顿时无所遁形。 第160章 顷刻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潮水一般涌进了拓跋圭的心中。烽火狼藉、刀光剑影之间,禁锢的铁链、交错的血痕、暴力的强迫,还有毁他生路的那一剑,负责记录起居注的礼部郎中平板无波地念道:皇始二年,帝幸西燕国主于晋阳宫。 一字一字剖开了他鲜血淋漓的心脏,将他永生永世钉在了耻辱柱上。也是从那一日起,他与他分头走向了一条决绝难返的不归路。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任臻能扎自己几刀,而永远不要想起这段回忆。 拓跋圭神色间的风云变幻令任臻清醒之余又有几分心惊,清潮稍退,他有些懊恼地挥开拓跋圭,抬腿却正好蹭过对方炽热的源头,那物直矗矗滚烫烫而活泼泼地摇头晃脑,仿佛有生命一般叫他不由倒抽了一口气。拓跋圭反应过来,心道任臻难得想通了,放下了心防戒备,错过今夜,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的机会?当下借酒妆疯,又贴过去把人搂了个满怀,翻转身子让他背对着他跣足而坐,昏沉沉地凑到任臻耳际粗、喘着道:“我爱你,大哥,大哥…让我爱你…”双手绕到身前,他握住了任臻腿间雄、风稍靡的长枪,上下滑、动极尽挑、逗,不一会儿就传出了粘、腻而隐秘的水声。 任臻浑身一酥,挣扎的手劲儿便松懈了少许,而厚重的旗布又正遮头盖脸地包覆着二人,四周都是温暖暧、昧的黑暗,将他本就模糊的五感又剥夺了泰半,但这时的目不能视却也令他安下心来,不再对接下来的欢、愉有所抵触。 “大哥…你真、大…真、硬。棒极了。”拓跋圭托着那物翻来覆去地把玩,把头部汨汨涌出的热、液在他的腹肌上悉数抹开,又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最放肆的情、话,狭窄的空间里俱是催、情的气息,激荡地他身下巨、杵冲冠勃、发,却愣是再没有一丝异动,就这般直挺地安分地慰贴在原处——他宁可自己死忍硬捱,也不要任臻再想起往昔的不快。 拓跋圭趁热打铁地俯下、身去,火热的碎吻顺着背脊一路蜿蜒,口手并用,无所不为,给了他一场无上极顶的快乐。 任臻猛地睁开双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他连忙拥被而起,才记起今天不必再行军打战了——高车这个部落已经被拓跋圭毁灭,在漠北草原上彻底消失。然而一想到拓跋圭,昨晚的记忆也一并重又鲜明了起来。再一低头,魏军尊贵无上的军旗被蹂躏成一条地毡,正被自己垫在身下,而墨色的布面上则斑斑点点地印着可疑的干涸白痕。纵使皮厚如任臻,面上也涌上了一层血色——荒唐了整整一夜,他觉得自己连脑髓都射出去了,意识一片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发泄了几次,更不知道原来男/色之道竟有如斯极乐。 而除了宿醉带来的一点不适,他醒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疲倦俱消,说不出的快意满足。任臻抚额叹了口气,难怪常有君王不早朝,宁可醉死在那温柔销魂窟中——可昨夜的拓跋圭虽然极尽撩拨之能事,却当真没有再下一步的行动。是因为自己不愿?这傻小子就真憋了一整晚…同是男人,任臻很了解这种即将沸腾又无可纾解的难受,知道拓跋圭就这样憋了一夜还不肯撒手得有多大的意志力。说不愧疚是假的,这事儿是他只顾自己享受做的忒不地道了,可他也不知道怎的,只要拓跋圭一压过来,他就无法忍受,就浑身发寒,从脑仁到四肢就没有一处不别扭不抽搐不痛苦。 任臻想地头又疼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把自己打心眼里的推拒与厌恶当作是自尊作祟不愿雌伏于人——哪怕这个人已贵为帝王,是九五至尊。 帐外亲兵许是听见了里头的声响,忙在外禀告了一声,待任臻草草收拾了一下命他入内,方才捧着一个托盘,头也不敢稍抬,眼不敢乱放地走了进来。 任臻见上面除了刚烹好的肉食之外还照例放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拓跋圭还真是上心,军旅繁忙之时昼夜行军是常有的事,他自己都时常不记得吃这头疾之药,他倒没一日忘过,尤其是卧虎涧一役堕马垂齿之后,拓跋圭恨不得每天都盯着他吃药,搞的任臻有时候真地头疼了也不敢和他透出一丝口风,生怕拓跋圭又小题大做闹出什么事来叫外人看出了什么不对劲——如今往来平城的驿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可就是带来崔浩亲自调配的药包,从无间断。 一晚上折腾任臻早就饿坏了,他撕下一小块肉干一边嚼一边问:“皇上呢?” 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嘶哑的声嗓吓了一跳,那亲兵的头低地更下,就差贴着地了:“皇上方才与奚将军往王庭去了,临行前特地交待将军不必跟去,好生休养。” 他有啥好休养的?任臻满头黑线,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门:“知道了,下去吧。今天军中放假,你也不必在此伺候,没得传令谁也不要进来。”待人走后,任臻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干泄愤——没想到昨晚闹地那般不堪…今天一大早拓跋圭倒还有这份体力精气东奔西跑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被—— 任臻悻悻然地把吃食掷回盘中,过了片刻,他还是乖乖地端起药碗,刚仰脖欲饮,忽然一道疾风过耳,任臻本能地偏头侧避,那破空袭来的暗器堪堪击碎了他手中的瓷碗,浓黑的药汁顿时淌了一地。任臻摔开残瓷,跃身而起扑向帐角的声响来处,左手已经探向腰间配刀。 然而不等左手刀出鞘,帐壁忽然耸动,随着裂帛之声响起,一柄三尖两刃的长枪刺破帐布,朝他直掠而来! 变生肘腋,任臻一惊之下慌忙应战,可那杆长枪占着身长,轻挑快捻、狼奔冢突,顷刻间舞出道道森冷的白光,如影随形一般竟没给他拔刀出刃近身搏斗的机会——任臻避让数招后也看出不对来——这偷袭者明着是要置他于死地,其实招招留有余地,竟更似切磋喂招一般。 任臻皱了皱眉,抽刀在手,霎那间削过枪尖,抢先封住了这一路的攻势,谁知那长枪当即变招,迅雷疾风一般化做枪影千点,虚实百变,直如攒花开谢落叶缭乱,任臻陡然睁眼,一声暴喝,欺身而上,左手刀破雷裂冰一般划过枪尖虚晃间唯一的一隙破绽,堪堪闯过了这道枪网,一气呵成地割开帐布直袭来人——动作与反应之迅捷都仿佛已将这招拆合演习过百八十回。 然而就在左手刀破开军帐的同时,偷袭者飞起一脚,勾着已经被割地破破烂烂的帐布用力一扯,正好将冲出来的任臻兜头覆挡,趁着任臻撕扯挣扎的须臾踯躅,那人一记利落的旋身反踢,正点中对方手腕上的太渊穴——任臻登时酸麻剧痛,左手刀脱手落地,刚一抬头便见那柄长枪朝他迎面掷来,他本能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遮挡,那枪却嗖地一声擦过右掌断口,飞溅出些许血沫复又贴他的面颊划过,直直地插、入坚冰未融的冻土之中,枪尾还兀自摇晃不已。 任臻扒开破布,跳出帐外,却只见天苍苍野茫茫的一派荒芜雪景,北风呼啸间除了几乎与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大小穹庐军帐,哪里还有刺客的踪影? 不,他至少是熟悉魏军驻地的具体情形,才能预先规划好脱身路线——并且并不想真要他的命——那么,他是想要证明什么,或者,想要告诉他什么? 任臻转身回帐,左手吐力,缓缓地将那杆长枪拔了出来,反手舞出一朵凌厉的枪花,却又很快地戛然而止。任臻阴沉着一张脸将长枪拢进掌中死死攥住——他分明没有练习过枪法,为何一旦长枪在握身体就仿佛有了本能的共鸣?就连方才那记杀招都好像似曾相似,就如已经使出无数次了一般能一眼看出关窍与破绽所在? 不期然的,那一次斛律光阵前的那一番话再次袭上心头——怎么不使出你的家传枪法,与我一战高下?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屈指叩额,断掌新伤上的鲜血沾染眉心——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晚间拓跋圭归营,任臻没事儿人似的跣足而作,抱着他那柄弧月刀正在擦拭,闻声才抬头瞟了他一眼:“陛下巡视王庭回来了?” 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任臻自然是不必如在军中一般戴着副面具,剑眉星目流光溢彩,全没有因昨夜之事而起分毫赧色。拓跋圭心中一动,一面应答一面便俯下身去,任臻将头一偏,这吻便蹭过嘴角落在他的颊边。 “怎么?” 任臻斜睨他一眼:“陛下今日跑马南山,想是累了,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敢相扰。” 拓跋圭想了想,无奈道:“大哥可是气我今日没有带上你?” 任臻笑了一笑:“陛下体恤我侍君辛苦嘛~要不怎么特地一大早避开我带上您的爱将就去视察高车王庭了?” 拓跋圭的确是故意不带任臻的——战已经打完,他自然巴不得任臻别再出现在三军面前免得出甚纰漏;而军国大事他出于私心也不大希望任臻插手。可他这“大哥”的脾性从当年到如今都不是好相与的,拓跋圭只得略带狼狈地讨饶一笑:“今日也就是到北海边儿逛了小半日,山坳口那风雪可不是开玩笑的,行前一步得被吹退三步,到处都是冰白一色连个活物都没,大哥若是想去,明日我再陪你便是。” 任臻素来吃软不吃硬,拓跋圭在不犯浑的时候顺毛摸地一清二楚,这袭话说的任臻心里的不快散了大半:“得了吧。你避人耳目地把奚斤从温柔乡里拖出来就是为了冬游巡幸?还特地不带上和拔,肯定是为了正事。” 拓跋圭笑道:“鲜卑八部中奚氏实力最弱,奚斤为人粗直,倒是比其他豪强好控制些,此番若班师回平城,少不得要清算雁门之事,最关键的便是要先分化八部。”他舔了舔唇,还是和盘托出:“我打算在此开牙建府,设置北海郡。” 任臻顺势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却故意道:“那好啊~打的下也要守得住,寸土不失方为大国气派。便留我在此做个北海太守,为陛下守土卫疆如何?” 拓跋圭无奈道:“大哥…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就别挤兑我了成么。” 任臻忍笑转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怎么成挤兑了?” 拓跋圭顺势握住他的右手——那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右手已经彻底残缺。他心中微微一窒,低下头在那断口伤处轻轻地吮吻,含糊不清地道:“你明知我离不开你,是想让我再把国都从平城迁到北海这不毛之地么?” 任臻只觉得伤口一阵麻痒,便抽回手来:“那你想让谁来当这北海太守?” 拓跋圭不肯放开,执拗地又攥回掌中:“大哥以为呢?” 任臻笑道:“目下谁是你的眼中钉?”还是执意抽出手来,去摸案上的毛笔,“咱们在手心里各自写上心中的人选,看是不是心有灵犀。” 拓跋圭闻得此言,自然喜地无可无不可:“好。” “单这样也没什么意思。”任臻偏着头一扯嘴角,眼中流光精亮,“最好再加个赌注。” 拓跋圭不疑有他:“赌什么?” “若我写的是你心中人选,我要做大魏的骠骑大将军。”任臻语气稀松平常却如石破天惊,“高车之战,我是首功,陛下不会赏罚不明舍不得吧?” 若是换了这第二个人如此无状如此放肆,拓跋圭纵使不勃然大怒也必定杀心大起,但身在此时此刻对着此情此人,纵使理智犹在,又哪忍说个不字?自然是——“依你。” 任臻右手残疾,左手习字不过一年半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他却写的别别扭扭,也比拓跋圭慢上许多,片刻过后,二人摊开掌心,在烛火下两个隶体字皆为——“肥”字。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拓跋圭的字有如游龙惊鸿,气象万千;而任臻的字却是像顽猫按爪,歪扭斜逸。 任臻笑了下,掩下袖子:“字丑,见不得人,赌注却是我赢了陛下吧?” 拓跋圭心底亦颇不是滋味,忙道:“是大哥料的不错。我再看拓拔仪不顺眼他也是堂堂亲王,若是将其远戍北海,恐朝野震动,反而打草惊蛇。但便是一时半会儿动不得他,却也要先将手握兵权的长孙肥调离中原,断了他的倚仗。” 拓跋圭纵是心中不甚愿意将人曝光于天下,却还是如约封了任臻为骠骑大将军,魏从汉制,最高军事长官太尉以下就是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与骁骑大将军,称为三公大将。由于太尉一职拓跋圭虚而不授,所以三公之首的骠骑将军名义上等同最高统帅,这样一来,任臻便从遥无人知的深宫走了出来,一跃成为军中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品秩尤高于从龙建功近十年的贺兰隽,除了从头参与这场战役的将领和三五个了解内情之人外,堪称举朝哗然,尤以一直明里暗里被拓跋圭打压的开国功臣、鲜卑亲贵为甚。然而拓跋圭一举屠灭高车,威名远播大漠南北,大魏朝廷之上也无人敢明着与其做对——连局势不明时胆敢暗中使绊的人也不得不心虚地偃旗息鼓——有些人生来就是战争的宠儿,譬如拓跋圭。 非但不敢再有二话,就连奉旨郊迎天子都筹办的格外卖力,为了迎合帝王夸耀武功的心理,拓跋仪还破天荒地参考了崔氏父子的意见,按照汉人文献中记载的大礼仪来安排。 春寒料峭,冻土初化的二月,北魏大军凯旋回朝。 平城的清明门卯时不到便人头攒动,挤满了等候圣驾的文武百官并平民百姓。最前面屏立着披坚执锐翎甲辉煌的禁卫羽林军。直侯了一个多时辰,忽然礼炮声起,随即奏响黄钟大吕,悠扬绵长。所有人等鸦雀无声,齐刷刷地俯身跪倒一片——最先到的不过是前导部队,各个跨骑骏马,身披明铠,戴护耳兜鍪,护肩筒袖,腰间玄带飘扬,手中则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戟盾、长矛、大刀、弓弩等等,天地之间刀枪映日,光华灿烂。接着玄伞旌旗、羽葆、鼓吹迤逦而出,一面面龙旗大纛在寒风中猎猎翔展,羽旌林森,扯地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其后是繁缨索裙的六匹高头御马,中间团团簇拥的方才是天子御驾——然而与众不同的是,拓跋圭身边还并行一骑,白马银甲,形貌昳丽,见之不俗。 两行人等不分老幼皆跪伏尘埃,山呼万岁。 晁汝隐身于夹道欢迎的民众之中,仰头凝视着鲜衣怒马、千乘万骑从眼前走过。 白马上的男子铜甲覆面,侧边缀着两束金制的小流苏,在眼前不住地清浅摇晃着——他是平灭高车的第一功臣,是魏国新任的骠骑大将军,是开国皇帝拓跋圭最宠信的亲贵,却没人知道他是何模样,来自何方,一扇精雕细琢的面具便阻隔今生前世,梦里不知身是客,谁知身前身后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招摇而过,直至宫门,此时能侯在御道两侧的,便都是有爵在身的皇亲贵戚了。卫王拓跋仪著明紫蟒袍,带头叩首,拓跋圭在马上居高临下:“朕御驾亲征半年有余,卫王在京劳苦。” 拓跋仪连忙谦恭地道:“陛下威加四海,臣弟愚钝,只知道粉身碎骨以报效家国。” 拓跋圭朗声一笑:“你我骨肉至亲何必客套。若非你在后筹谋,我军焉能进展神速?”说罢便一抬手,一名披挂齐整的亲兵捧过一只锦盒,跪倒在拓跋仪面前。拓跋圭则翻身下马,身后扈从整齐划一地随之滚鞍落地,明光铠片片璨然,熠熠生辉,笔挺地伺立两侧。拓跋圭一手搀起拓跋仪,一手摸出盒中玺印,拓跋仪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拓跋圭的一举一动,此时方才吓了一跳——竟是大魏的太尉印绶!拓跋圭一向心思慎重、刚愎自用,对自己起家建国的军队看的很重,从不假手于人,他本是心里有些发虚,此时慌地腿一软又要跪下:“臣弟无功,不敢——” 拓跋圭拍着他的肩膀道,一脸感慨地道:“汉人有句俗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我之父俱已亡故,朕难道还信不过自家兄弟?就是曾经有什么误会隔阂,也都算不得什么,将来这天下还得靠咱们兄弟联手啊。” 拓跋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肚,连带对擢升任臻为骠骑大将军之事也不再耿耿于怀。他暗中瞥了不远处一直默不吭声的任臻一眼,心下冷哼——骠骑将军又如何?再怎么也低他这太尉一筹,看来皇上还是没有真心信任这个男人,否则怎么会忽然在他之上临时授官太尉以为节制?至于先前雁门失利就远不及之事他自诩做的不着痕迹,之后收手也快,他只道这皇帝兄长因为打了胜战心情大好而不欲再起干戈追究旧事了。 拓跋圭果真笑语晏晏地封赏众人,八部王公皆得了不少好处与战利品,直到了长孙嵩父子面前,拓跋圭亲自展开一袭毛色丰厚的玄狐披风为长孙肥披上,笑道:“由于战术所挟,雁门曾沦陷敌手,很遭荼毒,最后你收复雁门之时,据闻十室九空,府衙付之一炬。你们长孙氏为了我大魏国最终的胜利堪称损失良多——这是从高车王庭里缴获来的一件珍品,北海苦寒,集腋成裘极其不易,据说百只玄狐都还凑不出这一件皮草。只要有它,任什么苦寒之地都可保暖,不惧风雪了。” 长孙嵩尤可,长孙肥可是八百年没见皇帝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过了,慌忙谢恩,谁知拓跋圭语气轻快地又续道:“卿就披上这件狐皮,为朕出任新设的北海郡郡守吧。” 长孙肥愣在原地,长孙嵩则丕然变色——他们长孙氏的势力一直在雁门关内,且蓄有私兵,皇上竟二话不说就把个素来掌兵的将军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北海去当什么郡守,这与流放何异?他知道拓跋圭一直都不大喜欢他的儿子,可他总以为看在自己鞍前马后为其效命十余年的份上,拓跋圭总不至于做的太绝,然而长孙嵩此时抬头,与自己跟随多年的主子四目相对之际,他从那双依稀带笑的眼底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凝滞的冰冷——已届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他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果然,拓跋圭行到莫题面前,这个正值盛年的莫氏族长被比他小了十多岁的青年眼风一扫,顿时头皮发麻——他就知道皇上记仇,此番回京,不会放过他当日援救不及,送粮不至之罪!寒风料峭,他擦去额上热汗,抢先一步跪下,告罪讨饶。 拓跋圭这次没有纡尊降贵,站在原处低头俯视着他道:“雁门之败源于消息走漏,当时战局混乱,军命迭出,你迟了数日倒是情有可缘,然则若非朕破釜沉舟,我数万大军险些被高车包围全歼,朕每每想起,都心中后怕啊。” 说罢一抬手,立即有人送上一支羽簇残旧的箭矢。拓跋圭状甚认真地转过箭头端详片刻,又将箭头直指莫题递了过去:“当年朕在牛川起兵复国,初时兵力寥寥,便召集代国各部旧臣于盛乐歃血会盟,派人给你的父亲莫纳娄送了一支当年先祖所用的旧箭,请他出兵助我一臂之力,你父亲是怎么说的?啊,朕还记得——‘初生牛犊岂胜重载’,还把这箭送还给朕。” 莫题接箭,汗如雨下,一再地磕头求饶:“臣有眼无珠,其罪当诛!后,后来臣举族效命从无二话,请陛下念我父病重,已久不理事,饶过他和臣的妻儿吧!” 话音刚落,几道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死一般的寂静,黑衣墨甲的几名武士旁若无人地驰过百官御道,齐刷刷地翻身下马,跪在拓跋圭驾前,为首之人将一只血痕宛然片片刺目的包裹高举过头,声音低沉嘶哑宛如鬼哭:“启禀陛下,莫那娄方才已经伏诛,莫题府中一百二十四口无一走脱,尽皆处死!” 莫题惨叫一声,当场昏厥。 余下众人无不悚然而惊——鲜卑八部之一的莫氏,拓跋圭说灭就灭,还是在这么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时候! 侯官者,不入三军而直达天听,可侦查百官,执法杀人,不问而取,世人谈之色变——这是终北魏一朝百余年不辍的秘讯侦察组织侯官卫第一次的公然亮相。 拓跋圭缓缓地背过手去,稳稳跨过那具瘫软的躯体,一步步地朝宫阙深处行去:“众卿家还在等什么?莫题留下的领地与人口,总要重新分配才行啊。” 贺兰讷低头喝了一口滚烫的酥油茶,勉强定了定神,晁汝在旁送上一方帛巾,贺兰讷接过,喃喃地道:“皇上动如雷霆,偌大一个莫氏,说灭就灭了,全然不管后果——雁门失利,我们也是有份的…” 晁汝低头重咳数声,有气无力地道:“君长不必过虑。皇上族灭莫题,其实早有预谋,雁门之事不过是个幌子。他今日之举疾如迅雷,确实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各部大人们想必人人自危。但是,鲜卑八部,他也不能连根拔起,否则国本何在?我赌他对八部是想分而化之,真正想对付的,另有其人。” “谁?卫王?”贺兰讷一摇头道,“皇上对卫王赏赐最丰,莫题的领地和奴隶也大半给理他,还让他做了太尉,若是想对付他又岂会授予兵权?” “皇上确实有意安抚卫王。可君长忘了长孙肥?他可是卫王羽翼,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发配边疆了。”由于后来的那场宫门喋血太过惊心动魄,使得先前调派长孙肥前往北海郡之事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晁汝喘了口气,继续道,“宫内眼线回报,皇上回去后还破天荒地夸奖了二皇子拓跋绍‘性情类父’——他可是素厌二皇子顽劣的啊——这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刘夫人不要再与外臣接触。当年前线失利,雁门失守,战局不明,平城不知皇帝生死而人心惶惶,卫王可是暗中做好了准备谋立大皇子以防不测啊。皇帝陛下心里可记着那一茬儿呢。” 贺兰讷回过味来:“那依你之见,如今当如何是好?” “卫王与皇上翻脸,对君长百害而无一利。”晁汝在人前说话似乎永远慢吞吞地喘不过气来,“皇上推行汉化重用汉臣之后,卫王很得鲜卑人心,所以皇上才对他特别忌惮——我方才说过,皇上对鲜卑各部总得铲除一些,留下一些,选一个镇得住场的人物代他管理。君长何不顺水推舟,帮皇上灭了卫党,接下来论资排辈、此消彼长,鲜卑各部就该对君长马首是瞻了,对二皇子的将来大有助益。” 贺兰讷琢磨再三,抚须颔首:“幸而有你藏身宫闱交通消息,又为老夫筹谋出策。” “君长放心。此后种种,在下已有计策,定不叫君长失望。” 青金殿内灯火通明,拓跋圭在御座上合了奏章,斜睨阶下文士一眼,凉凉地道:“你的意思是要朕放过卫王?当年谋害圣驾之事,就这么算了?” 崔浩垂首作揖道:“是暂时不要对卫王下手。前事种种,臣总觉得有人在幕后煽风点火。” 拓跋圭自然知道崔浩不是捕风捉影之辈:“你的意思是有人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想要引起大魏内乱?——谁?”拓跋圭想了又想,朝野上下着实没有此等工于心计之人。 崔浩摇了摇头:“此人城府深重又极为谨慎,对宫闱朝廷了若指掌,又从不显山露水,将来恐成祸害。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臣必定将此人揪出来!” 注1:心有灵犀出自李商隐的诗,前文还有什么直捣黄龙,梦里不知身是客等词句都是后世才有,半架空的就不较真了,表被误导就好。 第161章 宵禁已过,晁汝才在夜色中匆匆回到掖庭,守门的禁军侍卫是贺兰氏早已安插、进来之人,自不留难——也亏得掖庭与皇宫尚有一射之隔,并不相连,除了宫仆杂役之外,一些需要侍奉宫廷的内廷属官们也住在掖庭,而仅靠角门甬道手持令牌在限定时段才能出入禁宫,所以掖庭守卫也不如皇宫那么森严。 这大半年来,晁汝行事低调但出手大方,与掖庭中人相处如鱼得水,连掖庭令都知道这位品级不高的小吏晁汝外倚贺兰,内交宫闱,消息灵通,不可小觑,因而破例拨给他一处小小的庭院起居。 晁汝一推开院门,扑鼻而来的就是融融酒香,他微一挑眉,便见院中石桌上则摆着一坛开封了的美酒并两盏夜光杯,静静地流转着盈盈光华——这是宫中珍藏,来自凉州,旁人一见都难,如今却被人这般随意地丢弃在此。 他迈步上前,垂首俯视,却全是空杯——“余下这大半坛,你且温上,待我凯旋,再浮大白!”当日豪语言尤在耳,晁汝在夜凉如水中若有还无地微微一笑,当真是一凯旋归来,入夜便如约而至。他唤来侍从,便听他禀道:“任将军酉时不到就来了,小的告知大人不在,他却说不打紧,也不要人伺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院中树下自斟自饮地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宵禁时分宫门关闭,他才匆匆离去。” 晁汝出神似地听着,并随手晃了晃酒坛,发现竟也已空了。那侍从忙道:“任将军说他不在您肯定懒得温酒,贪杯伤身,他说——他就勉为其难先帮您代劳了。” 他不过是照实转述,晁汝却是忽然抚额笑出声来,一壁失笑一壁摇头,眉目间却是难得一见的活色。那侍从不解地看着他:“要不大人明天一大早就进宫,去摩尼殿回访将军?” 晁汝随意一摆手,撩衣迈步而去——来日方长,岂争朝夕。 拓跋珪回銮没有多久,便值三月初三,过后便是春回大地,按照鲜卑风俗,当往阴山做退霜祈祷,以求昆仑神保佑魏国风调雨顺。拓跋珪不欲再兴师动众,便将祭天地点改到了平城西郊的武州山。 饶是路程近了,作为鲜卑部族们一年以来最重视的祭祀活动,该做的准备一点也不能少,前朝后寝的帝妃王公全副仪仗悉数出动,羽林禁军并各色扈从随侍者蜿蜒数里而不绝,将武州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武州山南麓早已戒严,山道两侧十步一岗,俱安放着燃起狼烟的火盆。辰时刚过,拓跋珪率领群臣百官下舆登级,由一十八名头戴雉尾、通体图腾的巫师载歌载舞开道领路,一步步地朝山顶行去。 鲜卑部族的大巫已在祭坛处等候,此时见到拓跋珪并不下跪,反而除国君之外所有鲜卑人等皆双膝跪地,顶礼膜拜。拓跋珪今日也做胡服装扮,皮草覆肩,披发结辫,头戴折翅步摇金冠,连耳上都单侧坠着长长的青金石间红珊瑚的流苏挂。大巫上前一步,手沾着血一般的涂料直接抹向了拓跋珪的眉心,拓跋珪躬身承受,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巫登上了祭坛高处。而后由十八巫师献上牺牲祭礼,环绕成圈,大巫居中落座,皇帝则垂首默立,听大巫手执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地出言祷告——拓跋珪再不快也只能受着,此时此刻大巫就是昆仑神的化身,是鲜卑子民精神上的皇帝。 其余臣子则在祭坛下等候,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后妃与皇子,汉人鲜卑人泾渭分明的分做两边,连面色表情都大相径庭。 任臻不期然地抬眼朝贺夫人处看去,却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分明。 台上祷告仪式终于告一段落,众侍卫抬过一只铁笼,里面关着一头活生生的野猪,正不住地龇牙咧嘴。由拓跋珪亲自下场将其杀死,与其他供品一并焚烧敬告,称之为“献牲礼”。拓跋珪在刺鼻的烟火中双膝跪地,抬手叩头:“天佑大魏,天佑鲜卑!”祭坛下的鲜卑亲贵由是发出了一波波的欢呼声浪,忍不住随之磕头膜拜之人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拓跋珪中途换下血衣稍作休息之时,身边只留几个近臣,崔宏张兖等汉臣又再次向他提出了尊佛崇儒以抑制鲜卑神权的意见。崔宏道:“纵观古往今来,中原王朝的皇帝们都认定君权神授,自己就是神佛在人间的化身,一举一动皆神而秘之,所谓天威难测是也。就是祭祀天地,也都没有自己屈居人下甚至亲身犯险供臣下旁观的道理。臣观今日情景,久而久之恐有损陛下威仪——鲜卑的巫教之礼并不利陛下成天下之主,而且民间百姓们对此也都不能全盘接受,长此以往,胡汉之分只会愈演愈烈啊。” 拓跋珪不置可否,他如何不知道要加强君主集权,就必定要在意识形态上唯我独尊,所以他早就开始推广佛教,甚至这次一反常态地将祭祀地点从阴山改到最近的武州山,也是为了无形中削弱鲜卑宗教的影响。然而收效不显——庶民固然虔诚崇佛,贵族们却还是老样子。而前些时候为了攻打高车,他一改往日亲汉政策,新颁布的许多政令都倾向于鲜卑人,且如今又处置了莫题,正是要不遗余力安抚其余鲜卑亲贵之时,更不好在这点上与他们做对。他很清楚地明白,他想做鲜卑人的皇帝,也想做汉人的皇帝,可没有鲜卑八部的武力支持,当地的汉人豪强们是断断不会支持他做这个皇帝。 那边厢张兖又道:“陛下何不在平城广修佛寺,再迎请高僧立为国师,开坛弘法,有陛下扶持必能事半功倍。昔日之苻坚便是以此举收复了关中民心——” 拓跋珪不快地打断了他,怫然变色道:“张公之意是朕还不如那个失国之君了?朕从一无所有到入关逐鹿,哪一点输给现在龟缩西凉的苻坚?!” 众人顿时哑口,连任臻都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照理来说拓跋珪虽然刚愎自用,但平常还是颇为礼贤下士采纳谏言的,这一通火简直发的莫名其妙。拓跋珪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便一摆手道:“此举必通西域,如今我国与柔然、凉州和西燕都交恶,大费周章地派兵去请肯为我所用的天竺高僧太不现实。” 任臻忽然道:“如今佛学东渐,高僧难请,大小沙门却是尽有的。可以在武州山麓开凿佛国石窟,将整座山变做一间寺,造像之时将皇帝的形貌溶于佛祖石像之上,便可借信仰之力将君权神授的思想普及到每一个信众心中。只要皇家扶持,宣告天下,则释门中人即便不在魏国,也必对平城心向往之,不远万里地前来传道布法。届时不必陛下费心去请,也会有得道高僧慕名之下远道而来——此所谓万佛朝宗耳。” 这一说连一直沉默不肯显山露水的崔浩都微吃一惊——这般手笔这般气魄,果非人臣所有。都道这慕容冲在药物作用下前事尽忘,看来还是本性未失。 拓跋珪亦瞟了崔浩一眼,眸色不定间勉强微笑道:“果然好计策。”转向崔、张二人:“此事交由你们筹办——无论花费几多,国库也任君取用。” 此间计议初定,那头便又是声乐大响。原来按照鲜卑古礼,国君杀牲祭天,国母铸金礼地,如今北魏中宫空虚,拓跋珪又为了安抚鲜卑人,便将这重责交与一人之下的卫王拓跋仪,由他亲自取出铸造好的祭天金人再由大巫加持继而诏告群臣贵庶,这一套繁琐的退霜祈祷程序才算完成。 然而当拓跋仪一身交衽绣龙王袍,头戴一顶素白银制折翅步摇冠登场之际,拓跋珪狠狠地眯了一下眼,身边的几个汉臣也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王者冠白,是为皇字,搁过去哪个朝代,无论哪个王爷都不敢如此僭越,往大了说,这是谋逆! 但是鲜卑贵族毫无所察依旧欢呼雀跃,首先是他们根本想不到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其次在他们心中,在胡汉冲突之际拓跋珪时常偏袒汉人重用汉臣,把莫题一家灭门的时候哪里顾及骨肉旧情?还不如卫王殿下更与他们贴心贴肉呢。 拓跋仪亦如先前的拓跋珪一般由大巫以牛血抹额,双膝跪地,高高捧起巫师送来的尺长紫檀木匣,垂首恭听由鲜卑古语构成的祷祝之词,直到冗长的祈祷完毕,拓跋仪起身,打开木匣却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愣在原地。 身旁的大巫也定睛去看也是脸色大变,当即伏地跪拜,口中呼号不已。行将结束之前变生肘腋,所有人都莫名所以,还是拓跋仪回过神来,将断裂开来的金人呈予拓跋珪,一脸忧色地道:“陛下,手铸金人不成,必是上天示警!” 拓跋珪面色铁青却强自忍耐,尽量平静地道:“哦?不知上天有何示警?” 拓跋仪看了依旧念念有词如癫似狂的大巫一眼,恭而敬之地禀道:“大巫口谕,此次副祭本应由皇后担任,是臣弟越俎代庖,故而手铸金人难以成像,正是上天降下神谕,望陛下早立中宫,以正朝纲!” “朕暂时容忍了他,他居然还敢管到朕的头上了!”在青金殿内拓跋珪终于不必再按捺怒火,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宫人内侍走避不得全都吓地暗中发抖。 崔浩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微臣觉得此事还是蹊跷,有些巧合——” “你还在认为另有高人幕后操纵?!”拓跋珪拍案而起,离的最近的一名宫女浑身一抖,打翻了手中茶盏,竟将那滚水悉数泼在拓跋珪的手背上,吓得她当场哆嗦着痛哭求饶起来,拓跋珪被这哭声弄地更加烦躁,一摆手道:“拖下去,杖毙!”随即转向崔浩:“他戴上白冠招摇过市是有人操纵?金人在他手中方才断裂是有人操纵?事后他向朕进言必须马上立后也是有人操纵?!这高人未免也太知道他拓跋仪的心思了!” 崔浩抬手拭汗,不着痕迹地也退开半步,心中暗道:只怕这人不仅能料到拓跋仪的心思,就连在场所有人的心思包括拓跋珪的,都能猜度三分。他不敢直接再驳拓跋珪,只得从旁道:“卫王在山上的公然发话,确实合乎鲜卑亲贵和各部王公的心意,他们可是最信天神与大巫的话,只怕接下来,满朝大臣都会向陛下奏请早立皇后…” “他想的美!子以母贵,立皇后等同明立太子,他是要逼朕表态——朕绝不如他所愿!”可不立刘氏就要立贺兰氏,就变成便宜贺兰讷了。所以无论立谁为后,拓跋珪都不愿意。 崔浩趁机进言:“越是危机就越应举重若轻,无论鲜卑亲贵如何施压,陛下可以敷衍却不能妥协,离散部落的最终策略万不能变——所以在准备逐步翦除各部兵权的时候还动不得卫王——否则一旦刺激到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鲜卑王公,只怕会正中某人下怀而引起内乱。” 拓跋珪冷笑道:“若非朕知道你平素并无与拓跋仪私下往来,只怕都要以为你也是卫党一员了!你还是觉得有所谓的幕后高人在推波助澜,挑起魏国内乱,好,那朕再给你一段时日,若还是查不出就不要再说这等故弄玄虚的话!” 崔浩暗中松了口气,他知道拓跋珪虽在暗中引他为智囊,但也叫侯官监视住了他平素的一举一动,也幸亏如此,拓跋珪对一直独来独往的他还算信任。他自然是极力答应下来,却又听拓跋珪道:“那药…可有何不良作用?” 崔浩立即明白过来,忙道:“除了令人偶感疲惫,并无恶果。” 拓跋珪揉了揉眉心:“…那就加大剂量,每天定时定点送到摩尼殿去。还有——”他随即睁眼看向崔浩,“再进几丸逍遥丸来,不,现在有么?朕马上要服。” 崔浩与其他名门子弟一样都常服五石散,又好炼丹清谈,总是药不离身的,闻言忙解开随身香囊,送上逍遥丸,心中隐隐猜到——拓跋珪不想一肚子气愤烦躁地去见那个“任将军”,生恐波及两人的关系,而宁可服用逍遥丸强行压制。 他倒是没想到一向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拓跋珪会为了别人隐忍至此,经过高车一役,任臻官拜骠骑,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当初拓跋珪未叛西燕时恰也是做到骠骑大将军。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巧合,也与拓跋珪最初的打算藏他入宫的打算相悖,看来这个男人对皇帝的影响力着实不可小觑。 崔浩心中有事,并未出宫而是径直来到掖庭,掖庭令品级正四品,算来还比崔浩这秘书郎高上一些,然而对这个直达天听的“小崔大夫”还是不敢怠慢,忙赔笑道:“崔议郎夜访所为何事?” 崔浩自恃身份清高,对这个他眼中仆役之流的“上级”也不见礼,开门见山地问:“今日上武州山一行的车马仪仗并冠服都是掖庭属官筹备的?”见对方点头便追道:“将为各位王公备置冠服之人唤来见我。”若说金人断裂还有可能是出于拓跋仪的私心自己动手,但在服色上耍这种阴招就十有八九是他人所为,只要顺藤摸瓜,总有蛛丝马迹。 掖庭令这下有些不高兴了,就是他老爹当今一品的崔尚书都没权利过问皇宫内事,何况一个秘书郎?虽不至明着驳崔浩的面子,找起人来却是拖拖拉拉慢慢吞吞,末了四个属官只来了三个,还有一名叫王三娃的方才被叫进宫去,当差未归。 问是哪一处宫房叫去裁衣问事的,却又无人能答。崔浩一边盘诘一边皱起了眉——其实能进掖庭的都是身家清白并无可疑,端看幕后有无指使。谁知这当口却有人这般巧合地不在现场…掖庭令尚在说:“如今就快宵禁,王三娃必会在宫门关闭前回到掖庭,崔议郎可以稍等片刻。” 崔浩根本不等他说完,拔腿便走,先命羽林宿卫拦下此刻一切出入宫门之人,自己则在前朝三殿后寝七宫都走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他素来文弱,现在更是累的气喘吁吁,只得在御花园处寻了块青石坐下暂歇。刚抬袖擦了把汗,便听见不远处昆仑池传来数声惊呼,随即是宫人奔走相告之声:“有人失足落水了!” “快捞上来看看!去请羽林将军来!” 崔浩弹衣而起,快步而行,拨开人群挤到最前一看,皇家御湖里果然漂着一具浮尸,面目如生显是入水不久,赫然就是自己遍寻不果的王三娃。 与周围惊慌失措的宫人截然相反,崔浩的脸色沉静地可怕——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一种情况,他的对手已经可以和宫中势力里应外合,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潜伏在了皇帝身边。 昆仑池小范围的骚乱全然没有波及到宫阙深处,摩尼殿内灯火通明、一派祥和。 拓跋珪踏入宫室,任臻背对着他正由小英子伺候更衣,见拓跋珪进来慌忙撒手叩头,拓跋珪示意退下,上前将无动于衷的任臻自后拥入怀中,一手把玩着他腰间坠着的摩尼宝珠,一手替他拆了发髻,埋在他颈窝中道:“刚回来?” 任臻掩上衣襟,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四处逛逛。我可比不得陛下日理万机忙到如今。我现在有职在身,陛下把我留在宫中也不怕物议?” “谁敢?就这一点,朕没得商量。”拓跋珪生怕任臻又起念头要出宫去任职做事,再多插手北魏国政——回京路上他讲了可不止一次。便顺势俯首,吻住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道:“再说了,朕的大将军在宫里不也在贴身保护朕的‘龙脉’么。” 任臻感到抵在身后的硬挺越发直矗矗的,果然如一尾急欲喷火的巨龙。不由地探出左手轻车熟路地握住,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斜睨一记,勾唇笑道:“陛下,谁保护谁的呀?” 拓跋珪最爱看他这番神色,全无脾气地笑道:“都一样。在这上头,你是皇帝的皇帝。” 中原大地行将春暖花开,辽东龙城依旧滴水成冰。 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的,墙角一溜摆着的铜碳盘中焚着无烟银炭,两侧的铜制灯奴捧着的东海鲛珠无光自华,四周厚重的锦缎垂幔纹丝不动,摆在正中的鎏金狻猊熏香炉中明火正旺,涌涌的龙涎香味使得一室暖意平添了几分暧昧。 宝床帐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几道喘息,慕容熙的声音含混不清地传了出来:“怎么这就不济了?听说你最近新娶了高句丽王高谈德庶女为妻,莫不是…新婚燕尔的…被榨干了?” 冯跋喘出一口粗气,翻了个身,躺在慕容熙身边,淌着汗水的健壮肌肉壁垒分明:“没有的事。咱们现在扎根辽东,与高句丽一衣带水,我娶她为的是两国邦交。” 慕容熙衣衫半褪,发丝凌乱,眉梢眼角皆是情欲,闻言便一撇嘴嘲道:“大将军,我刚封了你为武邑公,你和你的弟弟冯弘已经军权在握,堪称势倾朝野,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局限在区区一个辽东半岛内势倾朝野?隔壁还有个高句丽在虎视眈眈。冯跋暗中腹诽,却没有说出口来——他知道慕容熙对天下大势、军政外交都毫无兴趣。自慕容盛死后,慕容熙借助军队支持除掉了慕容氏中所有能威胁到他的人,终于登基为帝,但他坐上那张龙椅以来除了广建宫室酒池肉林地骄奢淫逸之外,几乎不问朝政,内外大事皆委于冯氏兄弟,坊间甚至有“慕容皇帝冯家军”的传言。 冯跋瞥了他一眼,道:“我在想拓跋珪刚灭了高车,如今疆域尽廓北海之地,与我们的渔阳、上谷两郡已经接壤,若他有心东扩领土,只靠那段旧时修筑的秦赵长城,我怕抵挡不住魏军铁骑。” 慕容熙闻言有些扫兴地搡了他一把:“这事儿非得在这当口说?拓跋珪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他要是想灭我们后燕,当年中山打战就赶尽杀绝了,咱们已将中原河北之地悉数相让,退到辽东,又碍不着他的眼。他连慕容德的南燕都容的下,何况我?” 冯跋将他搂了回来,亲了亲他汗湿的鬓角,心中却阵阵冷笑——自古雄主明君谁嫌幅员辽阔?现在暂时与慕容德的南燕结盟不过是为了战略考量,在东晋与北魏之间制造一个缓冲地带避免在还没准备完全就与北府军直接兵戎相见罢了。慕容熙还当拓跋珪会对他念着所谓的旧情不成?“如今中原各国,北魏实力最为雄厚,龟缩山东一带的南燕几乎侍魏国为宗主国了,慕容德自己拉不下面子还有个金刀太子慕容超替他出面逢迎,前些时日还把自己御用的乐伎舞姬百人都送去平城讨好拓跋珪。就怕拓跋珪不南下就东进——” 慕容熙颇不耐烦地打断他:“那现在我难道还退到高句丽去?打不过跑不了的,你觉得该怎么办?” “和亲。”冯跋斟酌地道,“慕容宝还有个小女儿待字闺中,我们可以主动请求与拓拔魏国联姻,来探探拓跋珪的心思。他若接受,则后燕起码可保十年和平,慢慢地休养生息。” 慕容熙心底微微一酸,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秀眉一拧,促声道:“随便吧,你去筹备就是。” 冯跋刚要说话,忽闻殿外喧哗声起,慕容熙皱眉起身,掀开床帐,抬腿下榻,朝外怒吼一声:“何人吵闹!”——如今他已是后燕国君,寝宫之前有谁还敢如此放肆? 殿门被猛地推开,却是丁太后挣开内侍们的阻拦硬闯了进来,修饰精致的眉眼满是怒色,见了慕容熙衣冠不整的岂会不知道她这小情郎在做什么好事,冷哼一声,就要上前:“怎么,是又在这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货色,还是怕本宫又撞破了你的奸情?” 冯跋就藏身于后,慕容熙再毫无顾及也不好让人看见连当朝大司马大将军都是他的入幕之宾,便用力地扯开丁太后,强压着怒火道:“回你的莲华宫去,少管朕的闲事!” 丁太后双眼赤红,分毫不让:“本宫主理后宫,怎么管不得你这些偷鸡摸狗之事?” 慕容熙本就一肚子的火不知何处发泄,闻言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摔了过去,将丁太后高耸的云髻都打地垂散开来,整个人连步踉跄,摔倒在地,跟进来的宫女太监扶持不及,吓地眼都直了。 丁太后捣着红肿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向慕容熙——她青年丧夫,寡居寂寞之际,这河间王慕容熙是何等温柔体贴无所不至?否则她也不会以太后之尊不支持先帝慕容盛的遗腹子继位而力排众议以“国赖长君”为由支持身为慕容盛叔叔的慕容熙继承皇位。谁知他在登基之后再也不复当年深情,不仅很少再加宠幸,还广置艳妇妖童肆无忌惮地花天酒地,宫里再离谱香艳的传言都有。前些时日她实在忍不住兴师问罪,也是在此处她亲眼见到慕容熙与两个妖艳女子大被同眠,什么淫词浪语都说出口来,她不忿之下扬言要以惑主之罪处置这两名宫姬,却被慕容熙挡了下来,极其冷淡地将她送了回去,事后丁太后越想越气,还是找了个机会杖毙了二女,慕容熙得知之后虽没再深究,却明发了一道诏书申饬太后失德无行,从此之后更再没踏入她的寝宫,两人的关系形同破裂。那丁太后独居冷宫,抚今思昔,痛悔难当,却没想到慕容熙这一次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敷衍了,登时泪如泉涌,气愤道:“本宫乃堂堂太后,陛下怎敢无礼?” 冯跋则在帷帐之后慢条斯理地掩上衣襟,毫无慌乱地倾听外面的连台好戏。 果然慕容熙冷笑一声:“原来太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身为皇嫂夤夜闯进朕的寝宫大呼小叫又是哪门子的礼义廉耻?” 当着满殿宫人,丁太后羞惭恼怒无以复加,脱口道:“陛下莫不是忘了你这皇位是怎么来的?” “怎么,太后还想再开一次大朝,拥立一个皇帝?只怕你没这个机会了!”慕容熙双眼微眯,杀意一闪而过,“近年以来我大燕屡遭兵灾,百姓流离。国师昙猛说过贵人伺佛祈祷可免天灾战祸,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就为国为民牺牲一次吧。” 丁太后楞了一下,心下大骇,发疯一般地冲上来撕攥着慕容熙的衣摆:“皇上难道要杀本宫?!你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报应?!” 慕容熙冷冷地扫了披头散发凤仪全失的丁后一眼,俯身低语:“嫂嫂,朕从没真的爱过你。慕容宝死了那么多年,九泉之下难免寂寞,嫂嫂何不下去陪伴自己夫君呢?”话音未落他便劈手扯回衣袖,避走数步,扬声命道,“来人,送太后回莲华宫潜心礼佛——从今夜起封闭殿门,所有人等不得出入!” 门外守候已久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哭闹不已的丁太后推搡而去——慕容熙说到做到,当真把丁太后断了一切供给,困禁于莲华宫,不许任何人探望侍奉,数日之后,慕容宝的遗孀活活冻饿而死,而引起了朝堂之上又一阵轩然大波。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冯跋则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知道慕容熙被这一闹必然也没有再寻欢作乐的心情了,便下榻穿靴,一面系带一面朝外行去:“卯时将至,臣先回府了。” 慕容熙果然没有拦他,任冯跋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他有今日,全靠冯氏十多年来的一路护持,登基以来大小事务也多取决于冯跋,若连他都不能信任,慕容熙简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会不离不弃地站在自己身边。 冯跋甫一出门,亲兵立即自后为他搭上一件明色大氅,他脚步不停,在寒风中面色从容地拾级而下,眼底却是阵阵风起云涌——其实他这一两年来忙于朝政,几乎分身乏术,能入宫留宿的时候少之又上,慕容熙镇日里风流贪色之余也不想想,丁太后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恰好在这个时机得到风声巴巴儿地赶来彻底激怒已经对她再无眷念的慕容熙? 这纸求盟合婚的国书送到平城之际,拓跋珪正因立后被之事而感到焦头烂额。几个汉臣谋士一听说此事,便纷纷谏言接受与慕容氏的和亲之策——论出身,慕容公主自然比刘氏与贺兰氏要高上一筹,若迎娶了她,那么立谁为后便又另有门道了。 第162章 “我大魏领土十之七八夺自后燕;与慕容永也一直关系紧张、有如水火,如今怎么能立慕容家的女儿为后?”永安殿大朝之上,不仅拓跋仪表示反对,所有鲜卑贵族在这方面都摈弃门户之别站在了同一战线——拓拔魏国的皇后只能从他们八部中选出。 而汉臣集团本着敌人恶心我就高兴的原则,二话不说选择了他们的对立面——何况以崔宏为的在朝文官们大都是出身河北世家豪门,在先前统治冀州的后燕被灭之前多出仕为官,与慕容垂父子有千丝万缕的感情,自然乐见曾经的慕容公主入主中宫。所以张兖便出列驳道:“两国之交岂有恒定?谁都知道高车战后,柔然不会善罢甘休,两国迟早一战,慕容熙的领土邻近大魏东北,立慕容氏有利于两国修好,一旦开战后方可保不失,有何不可?” “母以子贵——为皇上诞下皇子的才能母仪天下!” “皇上春秋鼎盛,假以时日,慕容公主焉知不会也诞下皇子?!” 也不知为何,以往还总多克制的两派之争因这中宫谁属而趋于激烈。鲜卑亲贵固然态度坚定,咄咄逼人,汉臣集团却因拓跋珪暗中支持也不肯退让半步,双方每一大朝,便要反复拉锯辩论,这些天来奏书雪片一般堆满了青金殿。 或因开春以来,拓跋珪与鲜卑亲贵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高车之战前后皇帝与王公蜜里调油无所不允的好时日算是告一段落。一方面他对卫王等人依旧加官进爵委以重用,另一方面又颁布了三条新策:展农桑、推行汉礼、弘佛遵儒——一场规模宏大的石窟造佛工程随即在城西武州山麓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 这一次拓跋珪学聪明了,在族灭莫题、杀鸡儆猴之后,便不再明着表示出自己对鲜汉两派的倾向取舍,而是两者皆重;新政没有触及国本,也不像天兴元年因为阻扰太大最终无疾而终的“离散部落、全盘汉化”那么彻底,至少所有军功出身的鲜卑贵族的既得利益没有任何缩减。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此举等于钝刀割肉,正一步一步地将游牧部落转向农业国家,迟早蚕食削弱鲜卑贵族的实力与地盘。可明着反抗拓跋珪吧,那是找死,莫题一家百八十口血尤未冷,自己犯不着把脖子递过去让这严酷帝王去砍——但谁都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拓跋珪再厉害再跋扈也不能把他的赖以根本的鲜卑八部都给拔了,在贺兰讷的穿针引线下,他们暗中抱团,开始奉亲王拓跋仪为,向拓跋珪的威压做尽可能的抗争。 而立谁为后,经由人有意无意地煽动之后,成为这场抗争的关键所在。 大殿上的唇枪舌战眼看着已趋于白热,一直面沉如水的拓跋珪抬起手来,微微一摆。 满朝文武顿时噤声,齐刷刷地看向拓跋珪——讳莫如深了数日,皇帝终于要表态了。 “众卿皆是一心为国,各有谋划,惜无定论。既然如此,不如交由天意裁决。”拓跋珪语气和缓而坚定,“我鲜卑拓拔自建代以来都有铸金人以卜吉凶之传统,就待慕容公主入京之后,着后宫所有女眷皆在大巫的见证之下参与手铸金人,谁能最先铸成就代表昆仑神属意于她,朕便封其为后!” 阴山脚下的游牧民族铸金祭天的传统由来已久,汉书即载西汉霍嫖姚奔袭千里,“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匈奴单于伊稚斜由此大怒而问罪于休屠王,生生逼地兵多将广的休屠王为避杀身之祸投降汉武帝,从此逆转汉匈战局。可见对逐草而居的游牧胡族而言,秉承天意的金人有多重要。是而拓跋珪如此一说,无论鲜汉,都无人反对了。 “这是以退为进,皇上不声不响就让你们默认了慕容公主也在候选之列。”晁汝摇了摇头,叹道,“先前隐忍不,等到双方吵地难分高下之际提出这么个看似无懈可击面面俱到的法子让大家不得不接受,真是高明。” 贺兰讷愣了一下:“铸金卜天乃我国祖制,皇上连这都拿来算计我们?” “此等迂回阴招倒未必是皇上手笔。我恐为皇上出谋划策者另有其人。”晁汝掩袖咳嗽数声,“况且此人恐怕已经起了疑心——所以今后我不好再出宫面见君长。” 贺兰讷连连摆手:“不成,当今这纵横捭阖皆你之手笔,到了关键时刻更需你筹谋。晁汝,你须记得你这条命是谁给你的。” 晁汝一阵怔忡,两年前的血雨腥风恍然如梦。他回过神来,恳切道:“当初若非君长所救,在下不是死在战场乱军之中,就是作为俘虏生不如死。是君长给了晁汝再世为人的机会,在下自当肝脑涂地以报恩!” 贺兰讷也记起当年从西燕手中夺取函谷关的惨烈战争,陷入重围的燕军几乎全员战死,主将姚嵩更是被千军万马踩成肉泥,若非靠着那身标志性的绯红衣袍只怕连尸体都找不着了。就是有几个侥幸存活下来的俘虏被编入充作杂役也是过着非人的日子。当日他率军南下支援拓跋珪路过函谷时宿疾作,头疼欲裂,不得不在函谷关内盘桓数日,守将奚斤府中一个泥猴般的下人突然跳出来说自己粗通岐黄可以镇痛——那时候的晁汝当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蓬头垢面之余浑身上下包括脸上皆是新旧层叠的疮疤伤痕,也不知道在兵败为俘的日子里到底吃了多少苦头。若非真是一试见效,他也不会向奚斤讨要了他带离军营——谁知道竟是挖了个宝——晁汝说自己曾在燕军中担任祭酒文职,其实还是屈才了。燕帝慕容冲若是能像他一样知人善用,或许后来还不会一败涂地。 贺兰讷自诩对晁汝是恩同再造,便一捋须道:“贺兰氏外有隽儿戌卫边疆兵权在握,在内只要我女贵为国母,二皇子进位东宫,我贺兰氏便可屹立不倒。晁汝,将来你要什么本公都给的起!” 晁汝自然一脸恳切地再次表忠,又道:“我虽不便再自由出入,但可以通过赤珠殿为中转。只要小心,身在宫掖之中一样可以传递消息——当今之际,是让卫王成为出头之鸟,眼中之钉,我方暗中窥伺坐收渔利即可,万不能轻举妄动,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崔浩放下手中那卷帛书,瞟了前来报信的侯官一眼:“大朝至今,鲜卑各部王公府中有出入宫掖的车马记录者,当真只有一家?” 奉命监视宫门向崔浩报告的侯官卫立即答道:“禀大人,确只有赵国公在大朝之后,有宫中车马过府!” “可知道是来自哪一处宫房?” 那侯官摇了摇头:“出宫车马一进皇城都须在太厩集散,对方很是小心谨慎,混在人群之中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崔浩不再吭声,只是屈指叩案,笃笃声缓。半晌过后,他翻手成拳,沉沉起身:“好——既如此,我非把你引出来不可。” 护送慕容公主的车驾不出一月就赶到了平城,这个可怜的女子一生饱受颠沛,从中山到龙城最后被送到平城,从不由自己的意愿。父亲在位时她是庶女不曾受过一点关注,可父兄一亡,她就被自己的叔叔当作一件礼物仓促送给了魏帝拓跋珪。 可就连做为礼物也有高低之分——后燕现在与北魏实力差距已经大为逆转,慕容熙是个不管事的,但冯跋知道自己身处辽东半岛的夹缝之中,生存不易,巴不得能讨好拓跋珪换他一个暂不东扩的承诺,好让他腾出手来与高句丽互相角力。这种情况之下,这名义上的“一国公主”会受到何等“礼遇”,便可想而知了。 “陛下,慕容公主的车驾已入司马门,过永安殿,往后宫来了。”内侍总管细声细气地在摩尼殿外奏禀,“陛下可要召见?” 门内半晌没见吭声,内侍总管在外极有耐心地等了许久,方才传来拓跋珪气息隐约不稳的吩咐:“不是已经有诏封她暂为贵人,还需召见什么?” 任臻闻言,故意把头一偏,躲开拓跋珪的狼吻,戳了戳他坚硬的胸膛:“那怎成,还不快去见你的新娘娘。” 拓跋珪磨着牙,使了个擒拿手锢住他的双肩,恨恨地在他坚毅的下颔处咬了一口:“这都几天了,还不忘挤兑我!” 任臻嗤笑一声:“我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娶的?我倒是想要被你如此挤兑呢,可惜没这艳福。” 拓跋珪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我同意和亲的理由大哥不是不明白,全为制衡后宫——”任臻反手不轻不重地拍拍拓跋珪的脸颊:“得得~别废这话。你觉得我在吃这种干醋?你懂的我都懂,做你该做的去。” 拓跋珪握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缠,送到唇边一吻:“废话我也得再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不会再临幸新人,你——你看着吧。” “哎~别,还为我守身不成?小心憋坏了真龙天子。”他说的状甚深情,任臻却听地有趣,勾唇一笑,“现在三个慕容燕国四面环绕,平定内忧之后,你想要向外扩张只怕迟早一战,将来的魏国太子可万不能有外族血统,免得徒惹麻烦,这与一朝一代的中宫夺位又是两码事——况且这几个月来,你在后宫也没断了恩泽雨露吧?” 拓跋珪不禁一阵尴尬,当真是本性天定,这些时日过去,任臻越来越似从前的自己了。 任臻倒是浑不在意,又凑过去笑道:“我听说慕容家的不管男女都美地很,你不去见不如让我去开开眼界?” 拓跋珪没好意地瞅他一眼,终于认命地抬腿下榻,起身整衣:“我去见她——你不许动!”没走两步他一拍额头又转身道:“险些忘了正经事,药,你可得记得喝!” 任臻倾身端过药碗,大剌剌地赶他:“知道了知道了,回回不忘提醒,你比小英子还殷勤。” 拓跋珪封慕容氏为夫人,赐居琉璃殿,同时颁布上谕——于下月择一吉日行铸金大典,宫中贵人以上位分者皆参与手铸金人,而大典当日最先铸造金人成功的便封为皇后,并且立为祖制,往后魏国每位继任的皇帝皆以此为例代代相传。 而北魏自代国以来就尊崇手铸金人以祭天卜意,所以皇宫大内就建有铸金坊,每逢大节便要铸金问吉。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繁复的过程,除了先头准备事项之外,还包括翻砂为模、浇铸金水和人像成型这三道主要工序,因为当时生产条件有限,铸炉难以达到合宜高温,再熟练的工匠都时有失败,所以最后铸成铸不成端看运气。只是以往皇帝亲王们并不要亲手操作,只需在最后一步开验神像是否铸成来判断天意谁属,可这一次为示公允,拓跋珪要求每一位女眷须全程亲身参与每一道工序,在铸金大典前的一个月里,集中在铸金坊由匠作大臣安排专人教导学习如何手铸金人——这一下可似炸开了锅,铸造金人是工匠活计,这些娘娘贵人们未出阁前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入宫之后更是养尊处优,这一次却须得像下人们一样苦力劳作,自然是叫苦连天。 然而魏国第一任皇后的名号实在太过诱人,而且拓跋珪又明谕后宫有位份者无论出身种姓为何皆可参与,贺夫人刘夫人等自不必说,就是些一年里难见几回天颜的低阶妃嫔心中都暗自企盼可以顺应天意求取后冠。 一时之间,后宫诸殿言必及金人而蔚然成风,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筹备工作堵住了所有朝臣的嘴,无论最终皇后是谁,都是上承天意,与人无尤。 拓跋珪看向崔浩:“朕已将手铸金人立为国制,所有后妃都可参与,若如你所言,这幕后高人是鲜卑八部中的一员,那么这一回铸金选后他一定会插手其中。” 崔浩点头答道:“微臣此番布局,一定为陛下纠奸察狡、清除隐患!”他一贯谨慎,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敢将矛头明指与赵国公贺兰讷有关,只声称乃是鲜卑贵族中有人翻云覆雨欲搅浑清水而上位。 拓跋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鲜卑亲贵们向来恃权跋扈,于国有害,所以朕铲除了莫题,配长孙肥,迫使长孙嵩不日告老,并且逐步限制八部权力,是而他们对朕都是暗怀不满的。如今朝上鲜汉两派的矛盾日渐激化,但是你须得知道,朕虽然支持你们展农桑、推行汉礼、弘佛遵儒,但朕骨子里还是拓跋鲜卑的皇帝——如若被朕现,你种种举动都是为了党争倾轧而利用了朕,崔浩,你可知你会有何下场?” 崔浩头皮一麻,慌忙跪下,信誓旦旦地道:“微臣若对皇上有一丝半点不尽不实的轻慢之心,来日必受车裂之刑,全族尽灭!” 北魏立后如火如荼之际,正是五胡部落散众放牧的好时节,地处陇西关中漠北三处交汇的胭脂山下,却不见一个牧民一只牛羊,反而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许多穹庐帐篷,接天连地仿佛一眼望不到头。 柔然可汗社仑着貂裘皮袄,戴兽骨项圈,正一手抚膝,一手倾杯,一脸不耐地坐在高台之上,四下的兽面铜盆俱燃着狼烟烽火,衬地他一张古铜色的面庞更显凶悍之色。 不多时,亲兵来报:燕使已抵达辕门之外。 社仑将酒杯随手一砸,也不起身,大剌剌地昂道:“来者何人?” 那在刀戟林立中毫无惧色的壮年男子魁梧高大,一身甲胄,左眼上覆着一片圆铜。他仅带了数名亲兵,阔步而来,在社伦面前站定,拱手抱拳道:“阿史那兀烈见过可汗!” “谁?放眼燕国,本汗从未听过这等名号!”社仑忽然伸脚踢开面前长案,瓶瓢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本汗从约亲自,慕容永为何龟缩不出,可见毫无结盟诚意!” 阿史那兀烈自两年前面对魏军来袭不战而退,拱手放弃函谷关以来,就被武恒帝慕容永褫夺军职,一直呆在长安闭门谢罪。而社仑可汗在过去的一年里,故意怂恿利用斛律光去侵扰北魏,再趁着拓跋珪对付高车无暇他顾之际,一举攻破敕勒诸鲜卑部落,蒙古高原西北的匈奴余部拔也稽,尽并其众,势力益振,整个蒙古高原和周围诸民族纷纷降附。自诩“尽有匈奴故庭,威服西域”,正是自得意满之际,自然不满慕容永没有亲来会盟而是派了个无名之辈。 兀烈不卑不亢地道:“末将有皇帝密旨,可以全权代表,便宜行事。” 社仑可汗一声狞笑:“慕容永欺人太甚!我柔然汗国西至焉耆,东抵朝鲜,北穷瀚海,南临大碛,幅员辽阔远甚关中西燕——他还是我名义上的妹夫,就是亲自来此也要低我一头!” 兀烈顿时拧起眉来——他虽是匈奴人,但早受王化,自然知道游牧部落与中原王朝的天差地别岂能以领土大小来论断?而慕容氏是所有胡族中汉化程度最深的,走马鲜卑儿,泼墨汉家郎,在慕容子弟中兼而有之比比皆是,这么些年他感同身受,自然打心眼里也看不起刚刚才摆脱部落联盟进入奴隶社会的柔然汗国。语气亦转硬道:“柔然王女嫁入我国只是侧室,何来低头一说?可汗出言不逊,才是毫无会盟诚意!” 话音刚落,随侍在侧的柔然士兵纷纷刀剑出鞘,燕兵也不甘示弱,拔刀相向,顿时气氛紧张、一触即。正当此时,忽然一声呼哨,马蹄疾响,但见一骑单枪匹马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军营奔驰而入,守兵不明来者,尽皆挺枪拦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道密网,拦在马前将去路悉数封死,那枣红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那骑士顺着那冲劲揉身一跃,足尖踏过交叉的枪尖刃口,瞬间扭转排山倒海一般攒聚而来的攻势,有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借力而行,如履平地。似乎只得衣袂翩飞的霎那,来人已稳稳落地,缓缓抬头,正眼看向高台之上的社仑可汗。 此人一袭武袍,斜搭皮坎,而通身再无华饰,就连长都只是随意编束披散于肩,寻常的有如胭脂山下最寻常的牧民,然而这份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度有如渊峙岳临,叫人见之凛然,望而生畏。 社仑终于扶膝而起,居高临下地沉声道:“苻天王?久仰大名。” 苻坚抬手过肩,轻轻一晃:“不敢。” 社仑下意识地朝远方一眺,再无来骑——堂堂西凉天王苻坚竟当真单刀赴会,未免也太托大了!当即冷笑道:“苻天王果然好胆色!比只敢龟缩于京城的人有种的多——” 这一句挑拨丝毫没有撼动苻坚神色,他平静地开口道:“西凉有杨定监国,苻某方才得闲来此。三国会盟志在图魏,如今各方代表既都已到齐,可汗何必节外生枝,舍本逐末?” “不成!”社仑断然摆手,“慕容永没有亲至就是看不起本汗,还谈什么会盟!我柔然汗国控弦之士有数十万众,威震漠北,单挑拓拔魏国也不在话下!”社仑统一柔然,建王庭、立军法、称可汗,岂是无能无知之辈?去年挑唆斛律光主动侵扰北魏,就是为了探一探已经入主中原的拓跋珪的底,看看他的重心是不是就此远离大漠草原,谁知斛律光被拓跋珪迎头痛击,整个高车王庭被魏军夷为平地——拓跋珪不满足做个草原皇帝,所以把都城从敕勒川的盛乐迁往云中平城,意在图谋中原九州,但绝不代表他就会把草原上的地盘分出一丝半点予人,这样一个寸土不失的强硬对手,哪里是如他所言可以“单挑”的?只是他有自己的私心盘算——苻坚统治西凉的文成武就,在整个西域都赫赫有名,百姓咸服,各部来朝,连这次结盟都是他先倡议,占据主导。社仑看来就未免有些眼热不服——苻坚真有那么大能耐,当初淝水战败后怎么会失守长安退出关中,甘愿龟缩到凉州六郡去偏安一隅?他们柔然以武立国,强者为王,只能一进再进,败退者必死无葬身之地,社仑就想压一压这被传说神话了的苻天王的威风,以便在三国同盟中独占鳌头,成为领。 兀烈神情愤然,刚欲话,苻坚却在他肩上一按,叫他噤声——这兀烈从不相信为北魏俘虏的先帝慕容冲已经罹难的传言,所以这两年来被投闲置散,乃是慕容永有意让他淡出朝内有心人士的眼界,好在暗中谋划营救。而出长安前,慕容永一再命令,赴盟之后须唯苻坚马是瞻。 苻坚沉声道:“那依可汗所见,应当如何?” 社仑狂傲道:“尊本汗为盟主,凉州与西燕各出五万兵马,交予本汗统帅节制,待秋日马膘正肥,本汗便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直取平城!” “拥立可汗为盟主,我没意见。”今时今日的苻坚岂会累于虚名,遂平静地道:“然则可汗以为这二十万大军足以攻占敌都,颠覆魏国?” “昔日大漠匈奴何等彪悍,不也为我柔然驱逐,尽占土地?”社仑怒起,“还是苻天王觉得我还不如拓拔小儿?” “高车十万之众,半年之内就被拓跋珪碾为齑粉,已经警告世人——拓跋珪虽崛起于草原,但已绝不仅仅是个部落酋长——他麾下骑兵可以征战中原也可横扫大漠。”苻坚的声音浑厚而沉着,有如斧钺磐石,“以柔然国力,不足以图魏。” 这区区数语摆明不同意社仑所说的进攻平城,正面对决,社仑额上青筋直爆:“苻天王之意我军还需要避其锋芒,自扫威风!” “柔然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在草原上行游击战术反而有利,一旦入关陷入攻防战中则必丧失优势,为人所制。”苻坚淡道,“斛律光的失败已经足够证明对魏用兵不可孤注一掷、平原决战。而宜分兵递进,围城打援,把拓跋珪诱出平城,围而歼之!” 社仑冷笑道:“天王说的好听,可奉本汗为帅,这主意却大的很,照你的意思,本汗还是只能骚扰魏国边境,就是真歼灭了拓跋珪所部,也拿不下他在中原的地盘?这样我柔然能有什么好处?!” 兀烈忍不住插嘴讽道:“柔然一向以劫掠起家,这番起兵,若是攻占魏境怎会没有好处?”苻坚在社仑作前抬手一摆,续道:“柔然以武建国,文字制度皆尚未足备,就是入关,习惯逐草游牧的柔然人也不会适应中原农桑生活——魏国立国已久,朝内鲜汉两派尚且为此至今争论不休,互相倾轧,又有何益?” 社仑道:“传闻苻天王辩才无双,果然了得。既要我柔然军作为主力,又要听你指挥号令,将来领土占不住难说还便宜了你与慕容永,天下岂有如此一本万利的事!” “我不图北魏一寸土地。”苻坚斩钉截铁道。 社仑却是一脸不信,眼一转,便从怀中摸出巴掌大小的玉制兵符,故意道:“我们柔然人最尚武勇,听闻天王武技群,不若让本汗开开眼界——这枚兵符一分为二,合则可调千军万马。本汗将这半边兵符挂在大纛旗穗之处,天王将另半边缚到箭头上,若能一击即中而兵符不碎,柔然大军便听从调遣!” 苻坚擅戟人所共知,但社仑却不怀好意地叫他射箭演武,远处高高悬挂的大纛距地面有数丈之遥,又受风力而飘扬不定,能射中这小小半片兵符已是不易,又要箭头绑上另半片兵符,箭矢重而失准,非力大无穷者不能为之。可单是力大却也不成,这兵符乃昆仑玉制成,质地坚脆,一旦射中它便很有可能因受力过大四分五裂,届时社仑又岂会善罢甘休?果见苻坚微一摇头,忽然屈指叩唇一声唿哨,枣红马四蹄腾飞,眨眼跃至面前,苻坚探手取出鞍下的方天画戟,一手将半片兵符挂在戟尖小枝之上,转头对社仑道:“昔日三国有温侯吕布辕门射戟以解干戈,今夜我愿效仿之,将此戟移到辕门之外,我便在此地,以重箭射之,若能侥幸得中,兵符合而不碎,请可汗采纳我的意见。” 兀烈在旁听地瞠目结舌——辕门距此何止百步之遥,又兼夜晚视物有限,就是吕奉先再世怕也不能做到!社仑眸色闪动——他自是不知三国人物,却也不愿在苻坚面前露怯失准。再看了一看辕门深处,他勾唇一笑:“好。就请天王试射!” 两名亲兵扛起足有数十斤重的方天画戟,飞奔至辕门竖直立好,雪白戟尖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苻坚抬箭瞄了瞄,又放下弓,这才不急不忙地将剩余的半片兵符附在箭头上,将那箭矢缚地往下一沉,而后重新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大喝一声:“着!” 众人尚且反应不及,一时只见箭似流星,划过夜空,破雷裂冰般地追风而去,嗖地一声正中戟上小枝,连戟带玉一并射倒,深深地钉入土中,白簌簌的箭尾兀自晃动不已。见者无不目眩神移,心下骇然——当真是辕门深处如开月,一点寒星中小枝! 柔然士兵上前,用力拔出箭来,捧着两枚玉符飞快送到社仑面前:“启禀可汗,两片兵符全都完好无损!”社仑铁青着脸,接过查验——苻坚方才那箭其实取巧射中的是戟尖,震断了挂玉之绳故而兵符坠而不裂,确使两枚兵符合而不碎。 兀烈看地真切,此时方才有些回过味来:苻坚舍近求远其实是因为戟尖锋芒在夜色中会有反光更易命中目标;坚硬的兵器也更能够承重那一箭射来的千钧之力;就连接受社仑的刁难也是为了现在叫他在三军面前不敢矢口食言。 步步招招,都是谋定后动,绝无失手。 苻坚负手而立,淡然道:“如此,可汗可愿听我之言?” 社仑这下当真不敢对苻坚再有一丝小觑轻待之心,因道:“好,本汗言出必践,三国同盟至此而定——只是不知天王何时出兵?” “暂做按兵。”苻坚微乎其微地一叹:“如今拓跋魏国内乱未起,不是动战争的最好时机。” 非他畏战惧败,只因他今生今世只有这一次机会,碧落黄泉一线之隔,实在是输不起了。 第163章 铸金大典前的一个月里,后宫贵人们全都离开寝宫,和工匠们一起汇聚于铸金坊每天学习如何手铸金人,为了自己和母家的尊荣无不竭尽全力。可纵使如此,铸金工艺对养尊处优的娘娘们来说实在复杂,成与不成多看运气,故而失败者仍十有八九——在这事儿上头拓跋圭又明文规定须凭己力完成,任何人等不得越俎代庖。 然而怎么可能呢?不仅宫内的娘娘们心急火燎,就是局外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 卫王拓跋仪便暗中找来中常侍宗庆——他本是拓跋圭身边的内侍总管也是因为此事升任中常侍,专行场内监督之权——重礼馈赠之后旁敲侧击地打听铸金坊内的情形。宗庆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情世故,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因而掩嘴一笑道:“贵人们这回都是遭大罪了。刘夫人这些天倒是铸出了一个金人,依奴婢看,大典当日,刘夫人倒还比旁人胜算大些。” 陪同的常山王拓拔遵便笑道:“如此兄长可该放心了。” 拓跋仪瞥了自家胞弟一眼:“有何可放心的?这个消息本王知道,其他人也一样会知道——手铸金人太多变数,或人为或天定。”当日他在武州山的怯霜祈祷上就是暗中使招弄坏金人再借着天意迫使拓跋圭早立皇后,谁知道自己这皇兄反其道而行之,也用手铸金人来选后,还引为祖制,叫人无话可驳。 宗庆眼一转,笑出了一脸褶子:“大王放心,有奴婢盯着,没人敢坏刘夫人的事儿。” “这个自然。”拓跋仪笑道,“可要是…有人坏了别家娘娘的事儿呢?” 宗庆擦了下冷汗,强笑道:“大王说笑了。铸金坊这次选用的材料器具全由专人办理供奉,皇上还命崔议郎督办,防人作弊,您也知道他一向看不起我等阉宦,从无情讲,怕是——”归根结底,叫他在拓跋圭眼皮子下面搞鬼他还真不敢,这位主儿对内侍宫女可是喜怒无常、动辄处死。 常山王拓拔遵冷笑道:“你怕个小小的崔浩,却不怕卫王?”现在拓跋仪是亲王中的头一份儿,拓跋圭把总理宗亲事务的太常一职也给了他,摆弄个太监自是不在话下,宗庆脸色一白,就要下跪,拓跋仪却抬手扶住他的肩:“诶~中常侍不必如此,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就怕其他人不像本王这样善解人意,不说赵国公等家中有女为妃的,就是崔宏崔浩父子也有自己的打算,希望立非我族类的慕容氏为后,怕也是难保公平持正。万一真地有人搞鬼,中常侍不是白担了一个干系,却什么也没捞着?” 拓拔遵帮腔道:“宗庆,鲜卑八部怎么赞扬我大哥的为人,你是一清二楚,谁帮了他,大哥一定十倍奉还,退一步说,刘夫人还有个皇长子呢,将来之事你可要想一想。” 拓跋仪故意道:“罢了,宵禁将至,本王要出宫,就不劳中常侍了。” 宗庆眼皮一跳,连忙绕到面前跪下:“奴婢愿为卫王肝脑涂地!” 拓跋仪呵呵一笑:“不至于不至于,本王怎么忍心陷中常侍于不义,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呢?”他从袖中摸出一樽巴掌高的瓷瓶,悄悄递进他手中:“这秘制药水无色无味,人莫可察。将其涂抹在砂模之内,可以使得金水注入之时的凝固速度大为变缓,即便侥幸成型也会因为冷热不均而使金人裂而不碎,看起来就像自然产生的一样——中常侍知道该怎么做了?” 铸金坊内贺兰宓忽然一声惊叫,随即气呼呼地将火钳丢进水槽之中,立时冒出几丝腾腾白烟。不远处的大贺夫人一边盯着工匠们加大力度推动风箱以尽可能提升炉膛温度,一边随口问:“这次又怎么了?” “姐姐,这金水溅到我的手上了!”贺兰宓看着手背上撩起的一串水泡,痛地花容失色,一把推开随侍宫女,嗔怒道,“为何要我等金枝玉叶做这种工匠活计?” “手铸金人是我大魏祖制,以此选后乃是皇上之意,你休要胡说!”贺夫人因久铸金人不成而郁闷烦躁,根本没心思关顾娇气的妹妹。 “可我又不想做什么皇后!”贺兰宓见姐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气地将手硬是递到刘夫人眼前,“姐姐为了绍儿想做皇后,就不管人家死活了!” 贺夫人见果真一片红肿伤地很了,才神色微动,握住妹妹的柔荑沉思片刻,忽道:“确实伤势颇重。”而后便声称伤重,做张做致地要传太医,一直在坊外待命的晁汝因而得随太医而进,一见贺兰宓手上烫伤也不诧异,趁着众人忙于上药之际凑到贺夫人身边,听她忧心忡忡地低声道:“你可知刘氏已铸成金人?”见他点头便急道:“为何我迟迟铸造不成,宓儿贪玩好动没有长性,造不成也就罢了。可我都是照足了你前日偷偷递进来的书册来做的啊!铸金大典在即,可如何是好?” 晁汝略想了想,问道:“除了刘夫人之外,其余夫人可有成功的?” 贺夫人摇头道:“目前只有刘氏一人得手。虽说金人铸成与否还看大典当日的运数,可我这心里还是慌的很啊!” 晁汝摇头一笑:“夫人以为唯有刘夫人得天独厚是运气使然?” 贺夫人福至心灵,瞬间明白过来,吃惊道:“有人暗中手脚,使我们都铸金不成?谁有这般大的能耐?!” 晁汝不慌不忙地道:“能这么大手笔之人自然能耐非常。他是想先从心理上制造恐慌,届时夫人一紧张,就更难铸成金人了。不过夫人放心,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果然不出两日,贺夫人便成功铸出金人,赤珠殿上下人等自是欣喜非常,早有人将此事报予奉旨监管的崔浩,这少年议郎只是波澜不兴地一点头,表示知道了。直到入夜,几个侯官果然依次回报:日前赵国公府以修缮府邸为名前往匠作司领了不少黄铜。 黄铜类金,熔点却大大低于纯金,掺入黄铜的合金可以克服炉温不够和凝固太慢的难题,铸造出来的成品又光华璀璨,与黄金一般无二,人们一般见到金人铸成喜悦尚且不及,又怎会有人认真细查地去勘验原料是否掺假。 为首的一名侯官道:“练习铸金期间,各宫娘娘们所用材料俱是每日供奉,赵国公的人辰时送料入坊,大人若是出面,可将他们拿个正着。” 春夜里崔浩轻摇羽扇,摇头道:“不,再等等看。”他为人小心谨慎惯了的,虽然种种迹象表明贺兰讷在宫中安插的那个高人终于藏不住狐狸尾巴已经开始行动了,但他还是要观望数天,放松那人的警惕——这一次他要捉贼拿赃、一举成擒。 如此数日,待离铸金大典只有一天之际,崔浩带着一大票人马在铸金坊外拦住了晁汝。 晁汝平凡无奇的脸孔上满是愕然之色:“崔大人这是做甚?” 崔浩瞟了一眼紧随他身后的侍从太监手中捧着的大锦盒,又将视线调转回这个丢人群里自己都不会看上第二眼的病夫:“晁汝,那是何物?” 晁汝微微地皱了下眉毛:“崔大人怎会明知故问?盒中装的——自是铸金原料。” “哦?那可否打开借本官一看?” 晁汝错身挡开崔浩的手,强笑不笑地道:“大人说笑了。金子罢了,有何好看?” 崔浩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冷哼一声道:“对啊,金子罢了,怕谁来看?” “皇上吩咐所有器皿工具和原料出库房后都须原封不动送进铸金坊。”晁汝总算看出崔浩是有备而来故意找茬,语气也转为强硬,“崔大人意欲抗旨?” 崔浩冷笑:“平日是我灯下黑,倒没看出你是这等伶牙俐齿之辈——我奉旨督察铸金事宜,查验原来乃是职责本分,岂叫抗旨?” 两人互不相让,正在撕虏之际,坊门大开,却是贺夫人闻风而出,见此情景不由也是心中剧跳,强定了定神,她转向崔浩,先声夺人地叱喝道:“崔议郎这是要为难本宫?” “微臣不敢。”崔浩敛首掩衽行了个礼,不紧不慢地道,“职责所在,娘娘见谅。” “你的职责就是搜查本宫的人?!”贺夫人断然道,“你品秩几何,就敢犯上?” 崔浩早就料定贺夫人会出手阻拦,瞧她神色间的慌乱之态浑不似伪,心中就更定了几分,不卑不亢地道:“微臣只是风闻有人暗动手脚,故而赶来验证,绝非有意冒犯。娘娘贵人海涵,自然不介意在下查验一番,也好大家去去疑。” 一旁跟着的贺兰宓闻言顿时大怒,她不知内情,只是被父亲影响天生不喜欢这些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提整天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士汉臣,更没有想到这个汉人占着皇帝近来颇为信用他们,就敢出头对他们贺兰家不敬,简直反了!当下将手望盒盖上一按,娇叱道:“去哪门子疑?崔浩,你别家都不查单查我赤珠殿的,又是何意?还有脸装什么公正?今日若让你开验,我与姐姐颜面何存?!” 中常侍宗庆此时匆匆赶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阵仗唬了一跳,眼珠子一转儿,他赶紧赔着笑凑到崔浩跟前,小声道:“崔议郎,您平日里最是机敏不过的人,怎么今儿倒冲撞两位夫人去了?闹到皇上耳朵里可怎么得了,快赔个不是,这就告退吧。” 崔浩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无动于衷地昂首道:“崔浩奉旨督察铸金事宜,大典在即不容作弊,今日在下一定要详加查验,谁也拦阻不得!”宗庆脸色一变,他不知崔浩本就疑心赵国公府在宫中别有内援,此时哪里会肯善罢甘休? 贺兰宓瞥见姐姐面色发白神情有异,心下已有几分察觉,猜崔浩这般做作非是空穴来风,怕真是冲着自家来的,便有意把事情闹大搅浑,想逼他知难而退:“你若要查,那铸金坊内各宫都查才算公平,否则就是针对我赤珠殿而来,就是与整个贺兰氏过不去!” 小贺夫人的刁蛮娇纵合宫皆知,崔浩也微一颦眉,他自然不想闹地这么沸反盈天,但是这当口他骑虎难下的,到底也不愿功亏一篑。他躬身朝贺兰宓行了一礼:“微臣不敢造次。”随即却道,“臣既承圣命便不敢偏颇,那便验一验各宫各殿所使所用——如此,娘娘可愿开箱?”话音刚落,他肃容正色,抬手一挥,身后带着的甲胄俨然的羽林侍卫便扇散开来,护卫着匠作司的勘验专人鱼贯而入。 宗庆简直快要昏倒了,一边强撑着腿跟了进去一边立即暗命身边小黄门往报拓跋仪。 崔浩虽然清傲,但出入宫掖、参赞政务也少有如此显山露水的,这次一反常态地调来羽林禁卫将铸金坊围地水泄不通,又命立场中立绝对可信的匠作令带人入内细细查验,就差掘地三尺了。坊内所有人等不明何事,只得依令放下手头活计,集中在厅堂等候,连慕容公主都怯生生地缩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高大强健披坚执锐的羽林郎搜检她们所用的所有原料与器具。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匠作令神色凝重地匆匆而来,对崔浩略点了点头。 果然!崔浩眼睛一亮,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了寥寥数语。 崔浩的脸色瞬间阴云密布,不可置信地瞪向匠作令,愣了半晌过后,他才直起身子猛地转头看向晁汝! 这个平凡男子穿着掖庭中常见的灰扑扑的谒者赭服,还是那样一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模样,身边站着的是强打精神却难掩慌色的贺兰姐妹,然而他却忽略了现场比她们更加神色难看的刘夫人! 匠作令回报:铸金坊内确有不妥,却并不见李代桃僵的黄铜合金,而是在场诸人的砂模全给涂抹了一层特制的药水使得金水凝固缓慢难以成型——除了刘夫人一个。 此刻她见事发,想到拓跋圭闻讯而来的雷霆之怒,忍不住周身轻颤,踉跄退后,碰倒了秉烛灯奴,左近的宫女慌忙搀住。晁汝在一片支离破碎声中悠悠地道:“不知崔大人查出了什么结果?也该告知我等,‘去一去疑’啊。” 崔浩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昏眩之感,他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落入圈套——这晁汝根本是将计就计,连贺夫人都被瞒在鼓里,特意演出这么一场大戏,全为引他入瓮! 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已夸下海口,又当如何了局? 贺夫人惯于宫闱争斗,见状细一琢磨,也逐渐回过味来——晁汝怕是早卜先机,叫这崔浩聪明反被聪明误,直接把他的矛头对准了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刘氏。遂冷笑道:“刘姐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宓儿,还不快也去搀扶着?”说完便苦恼地叹了口气:“本宫忘了宓儿前些天被久不凝固的金水给烫伤了手,不知道崔大人这一番明察秋毫之下,给不给赤珠殿做主呢?” 其余后妃也不满一直算是谦恭有加的崔浩突如其来的无状冒犯,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跟风起哄要崔浩“给个说法”。 刘氏更是花容失色——她出身草原匈奴,昔日父兄母族皆亡于拓跋圭之手,然为人并无太多机心,否则拓跋仪也不会属意扶她上位,借机掌权。她慌神解释道:“我…本宫不知此事——”贺夫人咄咄逼人:“不知道?那为何就姐姐的砂模没被人动过手脚难道真是昆仑神有灵,特来相助姐姐求取凤位?” 一句话就将这事儿与后宫夺权扯在了一起,刘夫人若是认了便当真是坐实罪名、万劫不复了,不由辩解道:“不关本宫的事!我,我不是——”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百爪挠心之际,忽然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阿牧敦!” 刘氏闻声望去,正是自己的爱子拓拔嗣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里,身后跟着的则是卫王拓跋仪。原来,拓跋仪接报之时,恰与拓拔嗣一块儿,闻言便立即带着小皇子匆匆而来,一望便知事已露迹,无可转圜,不由狠狠剜了崔浩一眼。 “参见殿下!”其余人等跪了一地,才令拓拔嗣回过神来,松了母亲的裙踞,又恢复了往日宫人们常见的持重神色——拓拔嗣虽是长子也不过七岁,刚受启蒙不久,却是出了名的小大人,性情稳重地不像个孩子,与只小他一岁的拓跋绍相比有如天壤之别。他上前对两个贺夫人并其他贵人都按制行了礼,方才转向崔浩:“崔议郎请起,你我乃是同门兄弟,不必如此大礼。” 崔浩之父崔宏乃是太学少缚,等同于拓拔嗣的老师,若按照汉人传统来说确为师出同门,崔浩只是没想到拓拔嗣小小年纪便如此进退有据,知书达理,急忙再拜作揖。 拓拔嗣还不到他腰间,满头结辫,顶上束发,戴着一顶风雷坠纹的皮弁,后面拖着条雪白的貂尾,衬着一张脸更显玉雪可爱,只是与他眉目间努力严肃的神情大不相配。他此刻仰起头来环视全场,最后看向崔浩,追问此间情况事已至此,崔浩只得大致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监视赵国公故意布局的一节,只说风闻铸金坊内有人暗动手脚——他知道这当口唯一的解决方法已不是再刨根究底穷追不舍,而是如何让各方各面都能体面地下个台阶,自己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他有心除奸却反受其害,被人设局陷害,彻底与权倾一时的拓跋仪结怨,他先前的韬光隐晦至此算是付诸东流了。 拓拔嗣略一思量,当即转向母亲:“阿牧敦事先可有所知?”刘夫人这回定下神了,赶紧冲儿子大摇其头,拓拔嗣奶声奶气地道:“我明白了。铸金大典在即,免不了有些奴婢动了些许邪门心思,想要立拥戴之功以图富贵,却不知道此等祸心包藏只会连累主子——宗庆!” 宗庆赶紧连滚带爬地出来跪下,听拓拔嗣道:“这次跟着我母妃进铸金坊的宫人总共几人?” “每位娘娘入坊都随侍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皆有名册。” 拓拔嗣看也不看,斩钉截铁地道:“那暗动手脚的必在八人之中,也不必细审是谁了,一人有份就是人人知情,大魏律令重罪连坐,将此八人一并处死!”他话音刚落,立即便有羽林郎上前将这求饶不已的数名宫人全给押了下去。 崔浩与拓跋仪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拓拔嗣上前对拓跋仪道:“叔王领太常一职,负责处理宗庙宫掖事务,侄儿此番是越权了——至于崔大人也是职责所在才会言行过激,就请叔王不必追究其无状之罪了。” 拓跋仪心胸狭隘,早就看永远与自己唱对台汉臣一党不顺眼了,如今更觉得崔浩此举是有备而来对付他的,坏他大事不说还险些拖他下水,他如何情愿咽得下这口气?但此时此刻,拓跋仪心情颇为复杂地看了拓拔嗣一眼,自然只能好言宽慰。 拓拔嗣又转向贺兰氏,扬起一张与拓跋圭依稀神似而线条尚且柔和的小脸蛋来:“我母妃对大魏对父皇的忠心与二位娘娘一样可昭日月,又怎会姑息藏奸?铸金大典在即,父皇想必也不希望横生枝节、后宫失睦,娘娘觉得呢?” 贺兰氏只得答应下来,心里想着自家斗鸡走狗恣意妄为的混世魔王,恨不得把儿子塞进肚子里再生一回,更是对后位求之若渴了。 刘夫人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已是汗湿重衫,攥着儿子的小手,她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 崔浩谢罪起身,冷冷地对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晁汝射出如箭一般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这场殊死斗智,还没有结束。 事发之时,拓跋圭不在宫内,乃是因任臻在宫里拘束久了,拓跋圭便陪他去了武州山跑马,顺道视察刚刚开始的开窟造佛工程,如此便耽误了足有一日之久。二人撇下侍卫,纵马并骑驰上山巅,眺望半山腰石匠木工僧众奔走往来一派繁忙的景象。拓跋圭并辔一指,笑道:“这才多久功夫,此处就由民间建起一座石窟寺。看来还是大哥的方法巧,不必费心求请高僧,武州山开窟造佛弘扬释法之事传扬出去,将来必定天下沙门聚平城。” 任臻调转马头:“去看看。” 两人错马而过的瞬间,拓跋圭忽然闪电般地出手攥住了任臻的缰绳,趁他愕然之际探身过去,吻上他的唇。任臻回过神来,抬起手背抹了抹嘴,以马鞭不轻不重地刮了刮拓跋圭的脸颊,要笑不笑地道:“陛下,自重啊。” 语气还是自己最熟悉的漫不经心,然而任臻此刻的面容在逆光下模糊不清,竟凭空生出几分难以捉摸的陌生与冷酷。拓跋圭压下心中陡起的患得患失,亦一拉缰绳拨转马头,笑道:“求而不得,情难自禁。” 求而不得,情难自禁——区区八字,道尽无常。任臻一夹马肚,摇头也笑道:“执念太深,陛下该受一受佛理熏陶了。” 说话间,一行人便驰到寺前,拓跋圭率先下马,抬腿入寺——这不过是个三进小院,古朴简陋,诸事未备,只有正中厅堂中供奉着一尊泥塑佛陀,结跏趺坐,左手横膝,右手平举,掌心朝上屈指成环,露出一个“万”字法印。 而细观佛陀面目,却是高鼻深目,宛若胡人。二人在内自顾抬首端详,禁卫军在外则将整个寺庙密不透风地围护起来,早已惊动了寺内僧众。为首一人着杂色衲衣,清瘦隽远,远远地迎了过来对二者合十见礼,喧颂佛号:“贫僧寸心,见过陛下。” 任臻与拓跋圭互看一眼:佛宗讲究普度众生济世为怀,寸心成灰,意冷神寂,倒更似道家法号。 拓跋圭又道:“大师见朕,为何不跪,只行佛礼?” 昙寸抬起身子,缓缓地道:“沙门敬佛,意在心中,对佛祖行佛礼,宣佛号;而陛下乃佛之化身、现世救主,贫僧敬陛下有如敬佛,自然奉行佛礼。” 四目相对,任臻愣了一下,随即略带迷惑地笑道:“大师好生面熟。我们曾经见过?” 那僧人合十稽首:“三生有因果、佛渡有缘人,我佛座下,人皆如故。” 拓跋圭忽然道:“大师打的好机锋。不知师从何派,又从何处来?” “贫僧师从庐峰东林寺慧远禅师座下。” 拓跋圭听说是江南庐山东林寺来的,又是远离政治的清流高僧慧远禅师的弟子,口音也带着一点软糯温文的南音,不由放下心来:“大师不远千里北上平城,弘扬佛法教化百姓,朕心甚慰,此番回去必遣人重镀金身。” 寸心自是还礼致谢,忽闻寺外马蹄骤疾,却是宫内急遣人来将今日变故报告了拓跋圭。 拓跋圭面色凝重地起身,对任臻道:“我们回宫。” 任臻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对寸心单掌一礼,方才跟着拓跋圭匆匆去了。 拓跋圭纵马驰骋,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难免翻覆起伏,铸金坊怎么就恰巧在他离宫之日出事?还有拓拔嗣——没想到此子年纪轻轻就能平息处事,举重若轻,后面有没有旁人指点?其实任臻那日在娶妻前说的那番笑谈倒是提醒了他,无论后宫倾轧凤位谁属,作为帝国下一任继承者的太子人选却绝对得选贤选才而不能依据自己的好恶和母妃的出身。撇开外界因素不说,在他的印象里,拓拔嗣敏而好学,性情持重;拓跋绍聪慧有余却顽劣太过,经此一事,更是高下立显。可若真要立嗣,刘夫人和拓跋仪却是不得不除的大障碍——此次刘氏有弊必是授自卫王,上一回远征高车就搞过这么一回,没想到至今二者还有勾连!自己还是太低估了拓跋仪!难保拓跋嗣此番不是得他授意! 拓跋圭登基后的惯病,动辄暴怒,且发作起来犹如雷霆且六亲不认,阖宫上下无人不晓,只在任臻面前还收敛些。回宫之后便欲亲往处理此事。任臻见他神色阴沉的可怕,便开口叫住他:“陛下去哪儿?”拓跋圭勉强一笑:“你且等我,稍晚即归。” 任臻道:“等你处理今日铸金坊一事?陛下,大皇子已经替你处理过了,难得尚算面面俱到,依我看这事儿崔浩、卫王、刘夫人都有不对的地方,你何必旧事重提,驳自己儿子的面子?” 拓跋圭性子多疑,对所有人与事都鹰视狼顾,唯有任臻与众不同又立场中立不会与朝堂上任何一派扯上关系,故而他多数听的进去。见任臻伸手指了指御花园中的昆仑池:“水至清则无鱼。万物皆有因果循环之定数,一时的善恶过明,执念过深,反而不美。” 拓跋圭的脾气被他几句话拂散了,想想铸金大典在即,内外势力都暗潮汹涌,忍一时之气也好,且看看还有哪路神鬼会出手。不由微笑道:“大哥下午参了佛,一回宫就悟了。” 任臻也袖手一笑:“谁悟道参佛了?只是年纪虚长,方知忍字头上一把刀,原就是这世上最难之事。” 第164章 待得次日吉时,皇帝上朝、大巫临殿,祭过天地,诵罢祝文,领着诸夫人娘娘浩浩荡荡地穿过太华、永安、天钦三殿,终于驾临铸金坊。 自三公九卿以下,各阶官员都在坊前的五凤牌楼下恭候,一见圣驾到了便是黄钟大吕夹道奏迎,旌旄簪缨共璋扇宫纨济济一堂,五彩辉煌,绚色灿烂——想那拓拔魏国虽出自草原然立国不足十年便已生出这一派皇家威严、恢宏气象。 那拓跋圭拾级登基,缓缓落座,底下的宫眷、内侍,外臣立时忽剌剌地跪了一地,口称万岁。 诸位待选后妃此刻方才上前,循代国旧俗向拓跋圭行至重之礼,拓跋圭面无表情地一抬手,命诸女平身——这些女子或伴驾多年或宠冠一时或为大魏开枝散叶延续宗室,然而拓跋圭看向她们的视线里只有讳莫如深的冷酷与陌然。 参选宫妃皆按品大妆、珠环翠绕,身后跟着各自宫中的内侍与属官,手中捧着的锦盘上是刚领出内库的砂模、金块、量具等物,俱贴着火漆封条。诸人之中唯有刘夫人的脸色最为苍白,纵使是胭脂着意浸染也无法湮灭眼中的不甘——她又想起拓拔嗣昨日离去之时所丢下的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阿牧敦在大典之时,决不可铸成金人!父皇多疑,今日之事他全已知晓却隐而不发,绝非就此揭过。若阿牧敦真的铸金成功他必会疑你与卫王同谋,则纵使晋位中宫也难免祸及自身。” “那我儿将来大事又如何是好?”刘夫人慌了神,她父兄已殁,生平最重的便是这个独子。拓拔嗣急地一跺脚:“父皇乾坤独断,怎会受制于人去选立太子?阿牧敦不该与叔王图谋啊!若明日是别人铸金成功、摘取凤冠,阿牧敦还可在后宫之内安享富贵;如若不是,恐我母子大祸临头!”拓拔嗣早慧,虽年方七岁却也看的出拓跋仪扶持他们非是好心,对其父拓跋圭也是敬畏远甚于亲情。刘氏无甚主见,先前对拓跋仪深信不疑,近来则开始对她儿子言听计从,只得含泪应了。 此时中常侍宗庆奉旨上台,展开诏书宣读条陈——六位贵人最先铸成金人者,即册封为后云云,众妃自是躬身遵旨。 其后奉御官高声唱名,坊门大开,六名贵人依次转身,走向她们未知的前途。 卫王拓跋仪却忽然道:“慢!”他转向拓跋圭:“皇上,铸金立后兹事体大,还请再次查验一下,以示公允。” 话音刚落,诸王纷纷复议——拓跋仪是怕拓跋圭因昨日之事犹在忌他,故而这当口提出复验,也好去一去拓跋圭的疑心。 拓跋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道:“崔浩,再次查验各宫所备。” 崔浩心里也知拓跋仪是故意冲他来的,他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但因他是自请督察铸金事宜,自然责无旁贷,只得遵旨,领匠作府一干人等将这些材料都给细细检查了一遍,连跟进铸金坊的随从属官包括中常侍宗庆都给搜了一回。 待晁汝面前,他倒是大方的很,展开双臂,任人搜检,崔浩一抬手,止了旁人,亲自来搜。晁汝笑了一笑,丝毫不怒,反趁势俯身在崔浩耳畔低声道:“崔议郎可要仔细着了,免得一会儿大典开始,当着天子臣下文武百官的面,您又发现了什么不妥,再闹出了什么误会,可就不好了。” 崔浩额上青筋直暴,他深吸一口气,迫自己不去理会这挑衅言辞,方才松手起身,冷冷地道:“晁侍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晁汝依旧是病恹恹地一笑,不再搭腔、 未几复验已毕,崔浩着人重新上过封条,登台复命。常山王拓拔遵听罢,冷笑道:“这次崔大人可是在事先就亲自查验过了,可别之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后宫嫔御也是你说冒犯就冒犯的,汉人礼制有这么个道理?” 拓跋圭轻咳一声,倒也没出言制止。崔浩则羞恼地满面通红——他自然知道拓拔遵是为昨日的拓跋仪出气,毕竟是他无心坏了他们的好事。可他自出入宫闱、参赞国事以来,恨他忌他的人多去了,还没当众受过这等侮辱,连其父崔宏都觉出拓拔遵等人是敲山震虎、意有所指而深感不安。 铸金坊本是处三进大院落,最外层搭了高台彩棚供皇帝、大巫与王公、大臣在此间休息等候;崔浩、晁汝、宗庆和掖庭令等有份参与铸金事宜的属官与工匠们则在第二进等候差遣;而能进入核心作坊的只有六位后妃以及随侍的宫女太监。 贺夫人莲步轻移,经过晁汝身边之时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晁汝与她目光交错了一瞬,便赶忙低头行礼。 手铸金人不比旁的可一蹴而就,它所费须时,坊内又架有六只锻融金属的风炉,热气透过墙壁一丝丝地蒸腾散发出来,与得以在棚内安坐纳凉的皇帝大臣们不同,待在中间苦等的官员们全都热不堪言,偏又没人敢擅离抱怨,宗庆接过小黄门递上的帕子忙不迭地拭汗,其余人等也频频抬袖扇风。 此时坊门忽开,两名宫女扶着一个云鬓高耸的贵妇迎面走来,那贵妇兀自垂头丧气,低啜不已。立即有小太监出来禀道:“李贵人铸金失败!”宗庆知道这多半是李氏心急欲争第一而在火候未到之际强行开模以至金像断裂,便赶忙一抬手:“快出去禀告皇上!”一面命人护送李贵人下去休息一面差人入坊内收拾,一时宫人内侍鱼贯出入,场面稍见混乱。 谁知刚安定不了一会儿,坊门又开,却是贺兰宓捧着手领着一群宫女太监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她倒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踢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脚:“去告诉宗庆,我手伤绽裂复发,也铸不成金人啦!” 宗庆见状,扭头命道:“送娘娘出坊,再禀告皇上,小贺夫人也铸金失败——” 贺兰宓叱道:“急什么?没见本宫还伤着手,流着血么?万一留下伤疤,可是宗公公负责?”宗庆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只得转头揪着一个太监就骂:“没眼力界的东西,没见娘娘手上带伤么,还不请太医速速到此!” 众内侍赶忙围聚上前伺候贺兰宓,崔浩却猛地转身,扭头去看,晁汝方才所站的位置果已空无一人! 他就知道!——方才贺夫人还与这晁汝眉目示意,此后必有勾搭合谋。有什么比现在这种坊门大开、人来人往的混乱时刻更好浑水摸鱼的?贺兰氏弃车保帅,必是叫贺兰宓故意创造机会好让晁汝入内面授机宜。 崔浩再一展眼,只见晁汝那一袭赭色宦袍在墙角一闪而过。他二话不说,立即也抬脚跟了过去——他不信这一次不能抓他个人赃并获! 崔浩拨开众人,刚疾行数步,晁汝却在人群中闪身而过,很快便失了踪迹。崔浩哪里甘心,咬牙切齿地在铸金坊左近又寻找了许久,却连晁汝一片衣角都没找着。 他悻悻然地回到原处,铸金坊已经重新闭门。再一细看,晁汝赫然就站在那儿,抬着袖子扇着风,在四目相对之际,还无辜地对崔浩眨了眨眼。 崔浩明白自己怕是又被耍了,登时气地银牙暗咬,火冒三丈。正在他于心中盘算如何报复之际,忽闻墙内一声闷响传出,整座巍峨铸金坊也被震地微微一摇,随即是坊中众人惊叫:“炸炉了!炸炉了!” 晁汝遽然抬首,如离弦之箭一般率先冲了进去。 崔浩与宗庆瞠目结舌之余也反应过来,立即也带人赶了过去。但见偌大的铸金坊内一片狼藉,中间的一个风炉业已四分五裂,金水溶浆淌了一地,一名负责拉风箱助火力的太监则倒伏在旁,眼看着是没气了。 贺夫人则呆立墙角,晁汝挡在她面前以身护之,虽因离炸炉并不算近而逃过一劫,但金水四溅而起,也在他的脸颊肩颈等肌肤赤裸之处燎出了一串水泡。晁汝忍痛扭头问道:“娘娘没事吧?”贺夫人脸色一片惨败,哆嗦着摇了摇头,显然也被这突发事件骇地半死。其余宫人妃嫔也多被波及,俱是吓地魂不附体。 几个惊魂未定的宫女内侍赶忙上前连搀带扶地拉起手脚发软的贺夫人,最外面的拓跋圭等人也已听见了里面的声响,尽皆匆匆赶来。拓跋圭环顾四周,拧起浓眉:“好端端的,怎会炸炉!”转向匠作令喝道:“可是尔等所造的风炉不精不纯,酿此惨祸?你是也想一尝灭门诛族的滋味么!” 匠作令唬地慌忙跪地陈情:“皇上明鉴!微臣知道风炉是为手铸金人选立皇后所用,岂敢不尽心督造?每一个炉子臣都再三查验过,绝无一丝怠慢!”任臻不忍地低声劝道:“谅他不敢不尽心。况且若是风炉不妥,早前几日就炸了,哪会不迟不早就等在今天?” 任臻一句话提醒了拓跋圭——是啊,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不幸,只怕又是一场人祸。他转头便问:“炸的是何人之炉?”左右报曰贺夫人。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妃子来,晁汝跟着贺夫人见驾,拓跋圭打量了也甚为狼狈晁汝一眼,点头道:“你奋不顾身,护主有功,朕自有封赏。”旋即便追问贺夫人事情始末——贺夫人却是当真毫无所知,她只是按照晁汝前言,身上暗中携带一味药材名地霜者将其洒抹于金块外侧再投入炉中,地霜俗名牙硝,性苦寒可助燃,使矿石易融——按照晁汝所说的,想要提高金水融化的速度,抢先铸成金人,一个办法是降低熔点另一个就是使金块易燃。掺入黄铜降低熔点目标太大,易被发现,晁汝先前故意为之乃是为诱崔浩上当;实际上晁汝教予贺夫人的密招一直是第二种方法:以牙硝粉末敷涂入炉,热焰焚烧之后牙硝便蒸腾殆尽,毫无残留,任何人都查不出破绽来,这法子她之前也已经试验过多次,从来未出差错,怎么就偏偏在今时今日炸炉! 她草草说完,细因一味推做不知,拓跋圭见她失措无主的模样也不好再详加追问——反正也不会是贺夫人自己搞鬼,险些炸死自己,这一方的嫌疑基本可以摘清。他转头对大巫略一躬身:“今日铸金皆无所成,或是天意示警——昆仑神不欲大魏立有国母乎?” 话音刚落,僻远角落中忽然传来一道蚊呐一般的声音:“陛下,臣妾砂模尚且完好,可以一观。”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立即齐刷刷地朝说话之人注目看去——却是一直不声不响,沉默温柔的慕容氏,原来她所在位置离贺夫人最远,因而砂模完好无损。 拓跋圭立即吩咐宗庆:“马上开模观验!” 几个内侍过去抬过沉重的砂模,在众目睽睽之下,宗庆揭开模顶,一尊一尺来长、灿烂辉煌的金色神像便赫然在目。大巫上前,亲自捧起金人,摩挲片刻,高举过头,扬声全场:“断壁颓垣之下手铸金人得成,实乃天意不可违也。”这就是同意立先前最不被看好的慕容氏为大魏皇后了!众人齐声发出一声惊呼,拓跋圭沉重的心情方才有了一丝松泛——比起贺氏刘氏以及其他的鲜卑大家出身的妃子,这个无依无靠远嫁异乡且有名无实的公主,确实更适合做他拓跋圭的皇后。他负手而立,环视全场:“那就依大巫之言,慕容氏手铸金人得成,即册封为后!” 在场人等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复贺皇后千岁。 拓跋仪百般筹谋至此成空,他不知刘氏是自己有心放弃,眼见她也受了炸炉波及,虽没受伤但砂模摔落,已注定是铸金不成,白便宜了一个初来乍到的慕容氏!心下火起,当即出列跪奏道:“皇上,风炉无故自炸,贺夫人刘夫人皆因此铸金不成,臣弟恐怕事有蹊跷!” 拓跋圭一挑眉,俯视其道:“卫王何意?” 拓跋仪一口气说道:“崔浩先前已经再三复检,确认各宫所携原料安全无损,现发生此等事故,崔浩责无旁贷!” 来了。崔浩心底一咯噔,在晁汝蓄意挑拨之下拓跋仪现在视他如眼中之钉除之后快。他赶紧一提官袍双膝跪地:“臣同有司在检查之时确实没发现任何不妥,请陛下明鉴!” 拓拔遵嗤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说什么都行!若无不妥怎么就炸炉了?” 贺兰讷看见女儿受惊晁汝受伤,也是怒火中烧——若非此子插手掣肘,自家女儿怎会与中宫失之交臂!因而亦要求严查,众王公亲贵皆附议。 拓跋圭遂命廷尉入殿,左右监丞带领一干下属控制了现场,半晌过后手捧一帕跪于君前:“臣等在未曾燃尽的炭火余烬中发现了此物——”拓跋圭展目看去,只见帕中一团烧焦的木炭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红黄之色,他接过一嗅,微微动容道:“雄黄?!”雄黄性燥微毒,高品者可以入酒为药,宫中确实有藏,但怎会出现在这里? 廷尉点头奏道:“还有朱砂。臣曾听方士有言,道家所炼之丹药多含有雄黄丹砂等数味矿药,与木炭混之,焚烧之后或产生爆炸须时时谨慎小心。” 其实雄黄丹砂加木炭并不一定会燃爆,古时炼丹炸炉多半是因为混进了另一味药材——硝石粉,又名牙硝、地霜!硝石雄黄加木炭本就是火药之原料,道家典册早已有所研究,晋人葛洪所著炼丹秘籍《抱朴子》亦有只言记载,只是北魏朝内无人知晓罢了。 拓拔遵囔囔道:“怪了!难道突然冒出个道士在铸金坊炼丹不成?” 崔宏隐身在人群中,一滴冷汗淌了下来——他崇佛尚儒不假,可自己儿子崔浩却是如东晋名士一般醉心于谈玄求道的!果然拓跋仪冷笑道:“何须在此炼丹,只要有人在炉里丢几颗什么九转金丹即可,行事岂不是更加方便!” 拓跋圭扫了跪地无语的崔浩一眼——据他所知,崔浩嗜好炼丹,他左右近臣中只有他会随时在身边携带丹药,就连他的逍遥丸都是崔浩所献。他颦眉转问宗庆:“方才事发之前,何人曾不告而离,经时未归?” 宗庆眼一转,立即坦白道:“唯有崔议郎突然擅离中院!” 掖庭令也奏禀道:“崔议郎不知何故,在小贺夫人出坊之际离开我等视线,盏茶方回!” 崔浩自此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来,他以往目下无尘看不起这些卑贱宦者的恶果全体现了出来,一时人人指证,天时地利人和全弃他而去! 拓跋仪道:“汉臣们本就支持立慕容氏为后,崔浩包藏祸心,故意投丹入炉,是为了坏我拓拔鲜卑之根基!陛下只需搜他的身,看看有没有携带含有雄黄朱砂的丹药!” 何须搜身,拓跋圭一清二楚,除了逍遥丸,他偶尔困倦疲惫就会吃崔浩进上的紫黄丹、珍黄丸以振奋精气,哪一味不含雄黄?但拓跋仪可恶,又把这事儿与新立慕容氏扯在一块,巴不得推翻前议,再举行一次铸金大典,他岂能如他所愿?当即朗声宣道:“天道多舛,方有此劫,幸亏我拓拔皇族福泽绵长,依然得立中宫,其余诸妃亦多劳苦,朕自有封赏。此事不必再议!”又剜了浑身瘫软面白如纸的崔浩一眼,续道:“崔浩玩忽职守,甚失朕望,着褫夺官衔,退出宫闱,在家闭门思过——终朕一朝,永不叙用!” 晁汝抬起头来,对来人微一拱手,微笑道:“崔大人,啊,现在叫不得了。贤弟打点完行装在出宫之前还不忘来掖庭探望在下,真是足感盛情。” 崔浩脸上已不复以往云淡风轻、从容高深的神情和派头,咬牙切齿地道:“晁汝,今日铸金坊炸炉之事必是你设计陷害!是谁告诉你我身上携带雄黄丹药教你施这连环毒计!我曾因卫王白冠之事追查掖庭属官王三娃他却突然被召入宫,而后离奇溺亡,是不是宫中还有你的同谋!?” 晁汝抬袖掩唇咳了几声,方才慢悠悠地道:“无凭无据的,贤弟慎言啊。今日害你的是卫王等人——墙倒众人推,也怪你平日行事太无余地,与愚兄何干?况且依愚兄所见,以贤弟之大才,纵使今遭罢黜,然只要耐心等上一二十年,来日改朝换代,终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位极人臣。现在,又何妨将你的位子暂借让予我,来坐上一坐?” “你!”崔浩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揪起晁汝的衣襟,怒道,“我与你并无冤仇,不过是各为其主。纵是两相斗智,何须如此赶尽杀绝!” 晁汝的目光在月色下陡然冰冷:“确无冤仇。只是你太碍事了——你既因进药于拓跋圭方得平步青云,我就要你也因丹药而身败名裂!” 崔浩瞠目欲裂,刚欲发难,脖间却忽然一凉,已是利刃加颈。寒芒一闪而过,映出一双他甚为熟悉的眼眸,随即是任臻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崔浩,你获罪之身,逗留宫闱,还妄图伤人,是不想要你崔家老小满门性命了?” 崔浩愣了一下,双手顿时僵持,心里却闪过一丝电光火石,颤声问道:“任将军怎会到此?!” 任臻收回左手刀,探入怀中摸出一樽瓷瓶:“晁侍郎今日护主受伤,皇上嘉许其忠勇,我特奉皇命前来探视送药,难道崔大人也是?” 崔浩神息万变,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来去,最终发出一声不甘至极的悔叹,恨恨离去。 任臻几句话吓走了崔浩,面色一变,拉长着脸冲晁汝一点下巴:“坐下,上药!” 晁汝收起了人前那副伶牙俐齿的嘴脸,沉默地坐在任臻面前,任他施为。任臻点抹数次,急地龇牙道:“都说你聪明,我看是傻透了!既已明知道危险,为何还要扑过去替贺夫人以身相挡?” 晁汝一扯嘴角:“贺兰讷坏了大事,事后若见我安然无恙而没表现出一点护主之忠,他怎会轻易放过我去?这当口,我不能再开罪他去。” 任臻默然,半晌之后,手背在他面上烫伤处轻轻一触,哑声道:“可是疼的紧?” 晁汝自嘲一笑:“这脸哪里还会觉得出疼来?至多再多几处疮疤,留着吓人罢!”说完这话却不见回答,唯感任臻的双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无论恶鬼之形还是天人之姿,在如今的我眼中又有何差别?” 晁汝心中微涩,百般的哀而不伤,千种的怨而无怼,就此莫名消散,他抬手一握任臻的右手,低声呢喃道:“岂如你断指废躯之痛。” 任臻哑然无言。 两人一站一立,在风清月明中静默良久——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慕容氏选立为后,告于太庙,即母仪天下,自然少不得一番庆祝朝贺,南燕的“金刀太子”慕容超便在此时携礼离开广固前往平城拜贺。若论辈份,慕容宝之女算是他的堂侄女儿,但慕容超可没敢真把拓跋圭当自个儿侄女婿——南燕主慕容德近来沉疴日重,只怕拖不过今年。慕容德没有亲生儿子,属意亲兄之慕容超继位,但朝中姓慕容的宗亲可不止这半路杀出、金刀为凭方才认祖归宗的慕容超一人,他这次来的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探一探拓跋圭的态度和口风,若有北魏的支持,他便有把握镇压下一切反对力量,顺利接班、独揽朝政。 拓跋圭确实也需要南燕的存在,在青州充当北魏与东晋的缓冲地带——东晋那位当朝主政的谢都督可是从来不肯承认拓拔魏国,上次北魏本拟远交近攻,遣使建康欲以修好反被谢玄羞辱了一顿,惹得拓跋圭大发雷霆,处死崔逞才罢,至此熄了通好东晋之心。两人皆知南北迟早一战,只是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军尚在河南之地镇守洛阳,一时不好牵一发而动全身;拓跋圭则秉承攘外必先安内,大部分兵力都在西北疆域防备西燕柔然,故而双方都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而暂做按兵而已。所以拓跋圭想要扶持一个能为他所用听教听话南燕国主,北府军万一北上攻魏能成为一道最佳屏障。 慕容超入宫谒见拓跋圭,两人在青金殿密谈许久,有内侍上殿请用御膳,拓跋圭便顺道设宴招待,慕容超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自然喜不自胜地谢恩应承。谁知酒馔刚刚摆好,殿外便传来一声朗笑:“怎么有的吃却故意不叫我?” 慕容超唬了一跳,心道拓跋圭岂是好相与的,谁敢在魏宫之内如此放肆高声?可一看左近的宫人内侍,竟没一人面露异色,似是习以为常了。 待那人大步流星地进得殿来,慕容超则吓得差点捏碎了手中酒樽——慕容冲!怎么会是慕容冲?!虽然现在的他看来较独龙山初间之时神态要平和许多,连眉目间的厉色杀气都几乎不见了,但他是不会错认的——何况还是慕容冲这样令人一见难忘的男人。传说当年独龙山兵败之后他为魏军所俘,被挟持为质,一路叩关略地,西燕朝野忍无可忍,才废慕容冲为太上皇,而推举慕容永为帝,以至于拓跋圭要挟不成,恼羞成怒,杀了这已无利用价值的废帝,方才罢兵归朝。可如今这男人怎会死而复生出现在平城皇宫?! 第165章 任臻还是一袭寻常穿用的交领左衽胡服,长身玉立、辫发无冠,腰间却扎着一条九龙纹饰的金缕玉带,其下丝绦缀着一枚光华流转的摩尼宝珠——一应皆是御用之物,与拓跋圭身上佩戴的一般无二。他见席上还有慕容超,便一挑眉:“皇上今日宴客?” 慕容德回过神来,顿时冷汗直流——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是大大得罪过慕容冲的,当年若非他与拓跋圭里应外合、故意设计,利用他报仇心切引他入局,他堂堂帝君又怎会落入魏军手中,受尽折辱? 拓跋圭一时之间也是神色复杂,显是也想起了两人曾经的过节,但也不好就此中止,屏退慕容超,反而更显事异。只得一扯嘴角,勉强介绍道:“这位乃南燕北海王慕容超;这位是我大魏的骠骑大将军任臻。” “王爷此来必是来贺慕容皇后的了。”任臻正色打量了他一番,忽而笑道:“时人言金刀太子‘精彩秀发,容止可观’,今看果不其然耳——这慕容氏不拘男女,当真都生的不凡。” 慕容超察言观色,心底震惊之余也渐渐明白了几分:这慕容冲怕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而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不止如此,与拓跋圭的关系看来还非同一般?他本是聪明机巧之辈,既知事有蹊跷,倒是定下神来以不变应万变。慌忙起身回礼:“初次见面,小王怎当的起将军如此谬赞?” 任臻哈哈一笑,提袍落座:“虽是初晤,然与王爷神交已久!” 慕容超正不解其意,便听任臻又道:“王爷上次送来的宫廷乐伎可当真是天下一绝,能讴筵前之歌,可为掌上之舞,我每一想起便觉绕梁三日、回味无穷——莫说平城无此等人才,就是那自诩正统的晋廷乐府怕也不过如此啊。” 拓跋圭自己素厌歌舞,对吹拉弹唱的靡靡之音也一点也没兴趣,所以慕容超进奉过来的乐伎也只在御前表演过一次便再无传召,他倒是没想到却叫任臻对这上了心,任臻平日里对什么事都是大而化之可有可无的,这偶尔一次的拓跋圭便特别想遂他的愿:“那往后咱们便常招乐伎侍宴。” 任臻含笑瞥了他一眼:“那也不必。这笙篁箫管、檀板讴歌的,最能移情换性,偶然听听也就是了,我还是爱一些雄浑阳刚之曲,如汉时的三侯之章,那才是气势恢宏的男儿之舞,可惜在平城还无人能演。” 拓跋圭闻言便转向慕容超道:“既如此,北海王回广固之后,便再送一些能舞此曲的乐伎之属过来吧。”他说要便要,丝毫不觉得有何难以启齿的。在他眼中,南燕实为北魏之附庸,慕容超又求他支持才能登基,自然更该予取予求。 慕容超则暗自叫苦不迭——与惯于征战沙场的马上皇帝拓跋圭不同,慕容氏子弟汉化程度普遍皆深,能书善诗,志趣文雅的不在少数。他自然知道三侯之章化自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最是雄壮,舞者乐师需八佾之数方可演就,拓跋圭向他索要这么多人等同于把燕宫内所有的这些乐伎都搜刮一空。须知这些乐伎本就是当年西晋动乱、衣冠南渡之际不及撤离中原的乐府属官之后,因而从黄钟大吕到轻歌曼舞无一不精,慕容德获之有如至宝,哪肯悉数割让? 任臻见他面露难色,便笑一摆手,对拓跋圭点着头道:“北海王这是舍不得了。” 慕容超立即感受到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刺地他头皮一麻,当下把心一横,赔笑道:“将军说笑了。难得皇上看的上,小王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他想慕容德怕是也拖不了多久时日了,如今正是燕国皇位承继归属的关键时刻,他怎么敢得罪自己的靠山,使得煮熟的鸭子再飞了? 慕容超得到拓跋圭的保证,便匆匆回到广固,当真将宫中乐伎连着黄钟太簇等全套宫廷乐器都悉数送至平城,拓跋圭遂从前约,命和拔屯兵于燕魏边境,炫耀武力,遥遥支持慕容超。以此为恃,慕容超排除异己,独揽大权,未几慕容德因病而死,慕容超终于如愿以偿,登基继位——然而此时此刻,莫说广固城内,便是南燕全境也再找不出一个乐府旧人了。既是登极大典,岂可无礼乐,那不成了草头天子了?慕容超早年颠沛,苦尽甘来方有今日,无论如何不肯在排场方面委屈了自己,他心里一急、脑子一热,竟命心腹爱将公孙五楼南下进攻宣城,掳走了东晋乐伎并属民两千余人,此举大大激怒了东晋当局,又惹出其后天大的祸端,却也是后话了。 拓跋圭龙行虎步迈进殿中,小英子抬头觑见,慌忙欲跪,拓跋圭无声地一摆手,示意他退下。 任臻正背对着他,与晁汝分宾主而坐侃侃而谈,还是晁汝不经意抬眼见了负手而立静静倾听的拓跋圭,才吓了一跳似的起身行礼。任臻方才回头,笑道:“陛下今日来的早。” 早什么早,都到饭点了。拓跋圭有点不是滋味,听他俩方才对话皆是谈论佛学的,便问:“听说今日你们一大早就去了武州山?” “去石窟寺拜访寸心大师。”任臻点了点头,又一指晁汝,“还要托赖晁汝的福缘。寸心大师是个冷淡性子,上次特意为他修缮寺庙重塑金身,也不见他如何热络。如今若不是与晁汝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只怕连茶都不肯布施我这俗人一盏呢。” 拓跋圭转向晁汝,扬眉一挑:“哦?朕只知道你与任将军近来投契。却不知你连佛理都有所钻研?看来当个小小的掖庭侍郎是屈才了。” 任臻笑道:“前日里晁汝救主有功,陛下不是早说要升他么?” 拓跋圭咳了一声:“这才相交几日就能说动任将军为你求官,晁汝你好大的面子啊。” 晁汝听了连忙告罪不已。拓跋圭一笑即收,命他起身——拓跋圭其实在这上头也是个气量狭小的,眼里揉不进一粒沙,但对着晁汝这么一个索然无趣的恹恹病夫他实在找不出吃味的理由——他毕竟国事纷杂,不能时刻陪着任臻。如今又无战可打,任臻一无聊怕又想着离宫在朝为官做事的——当年参与对燕作战的人虽不多,当中还是有认得慕容冲的,上朝又不比从军还能带着面具,还不如现在有人陪着能偶尔出宫透透气,多少还能分一分他的心。 然而晁汝毕竟出自贺兰氏,在没摸清底细斤两之前,用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拓跋圭下令传膳,恩旨晁汝陪宴,因他与任臻都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面也不至如何丰盛,左不过还是草原风味,酥酪茶、烤牛羊并一些汤面饼、马奶酒之类,琳琳琅琅摆了一桌任臻瞟了晁汝一眼:“羊肉太膻,今日忽然想换些清淡口味。”拓跋圭闻言,立即命人撤换。 晁汝小心奉承之余冷眼旁观,拓跋圭那样一个严厉深沉的性子,对任何人都是雷霆震怒随心所欲,唯有在任臻面前浑没有一丝帝王架子,笑语晏晏中倒有一半的话都在讨任臻的好。 一时酒过三巡,拓跋圭随口对任臻道:“本该更早过来的,方才在御花园耽搁了好一会儿——拓跋绍这小子上学的时候竟然爬到树上拿弹弓去射崔宏,把个老夫子打的头破血流!嗣儿这做长兄的教训他几句,他占着自己天生的两把子力气把哥哥搡了个倒栽在地,撒丫子就跑,要不是御花园被朕撞见他能一路躲进赤珠殿去!朕一时生气,把他倒提拎着挂在宫井上,悬了有小半个时辰!” 任臻想了想道:“必是为两个贺夫人报仇罢。崔浩告罪在家闭门不出,他只能找崔宏出气。” “那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太学启蒙一年有余,他连天地君亲师纲常五伦都还不清楚,将来能做什么大事?”拓跋圭像是醉意上脑,晁汝忙放下酒樽,离席就拜:“下臣不胜酒力,恐御前失仪,乞避席更衣。” 拓跋圭挥了挥衣袖,准了他暂离醒酒,待人退下方才一摇头道:“此人谨慎尤甚崔浩啊——他怕我借酒意说出两个皇子谁优谁劣,孰堪储君,他又是身份敏感怕惹祸上身,所以为了避嫌他只能退席。听你说他也是个汉人,是不是汉人的肠子都是这般百转千绕的。” “原来你故意试探他的。”任臻斜睨他一眼,“你不也是个没嘴的葫芦?胸中城府万千,面上纹丝不露。” 拓跋圭哈哈一笑,又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摇头晃脑地道:“若非如此,我早死了!” 任臻一挑眉:“拓跋仪他们为权为力暗地里搞搞小动作罢了,还敢杀你?” “不是他们。是更、更早,彼时情景,人人喊杀,那才叫惊心动魄——这一晃都要十年了。”拓跋圭抬眼望向任臻在灯火下依旧英俊的容颜,心中蓦然涌上一阵不辨悲喜欲泪还笑的感伤,他忽然靠了过去,借着酒意将人抱了个满怀,呢喃地道:“你是我的,好容易才是我的…” 任臻被压地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扭头见拓跋圭喝地眼泛桃色面带春意,不由推了他一把,看了侍立在旁的小英子一眼:“陛下,还请自重啊~” 谁知这小奴才最会趋利避害,不消吩咐,放下酒壶,脚底抹油,瞬间走了个无影无踪。 拓跋圭趁任臻分神之际,使了个小擒拿,牢牢将他的一双手腕扣住,俯下头去,便要去吻:“大哥方才说我是没嘴的葫芦,这可大错了。” 任臻被他这不为人知的赖皮劲儿给气笑了,他动弹不得,只得任拓跋圭含住了他的双唇,在他还要探舌而入之际,他忙一偏头,瞪他:“还闹?!”拓跋圭见他变了脸色,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嘴唇,却没有松开人,反靠在他的颈窝里有气无力地道:“我,我真喝多了,只怕今晚得留宿于此了。” 任臻翻了个白眼:“不许装醉!你可别忘了你刚刚立后,按照祖制须得与皇后敦伦一月,该上哪上哪去,留哪门子的宿?!”这自然是以前的拓拔代国为了尽快生下嫡子,以保障正妻地位所定下的规矩,虽然拓跋圭已经暗中命人给慕容氏下药使得她不可能怀有身孕,但为了均衡各派势力,他不能自己打脸,还是得依祖制做足表面功夫。 拓跋圭已然是憋了许久,哪里肯放,占着自己身手之利,强将人压在榻上,带着酒气的吻便一连串落了下来。 晁汝侯在内室,估摸着已经说完上个话题,刚转回来,便见小英子在外冲他杀鸡抹脖子似地使眼色。晁汝站直了身子,缓缓地朝内偷眼看去,顿时一愣,忙悄无声息再次退出,对小英子抬手一揖:“多谢中贵人提点。在下先行告退了。” 任臻只听见珠帘一道微响,再无人声,心下一急便想抬起身子去看,谁知拓跋圭沉沉地压在其上,他正是一柱擎天、兴致大好的时候哪里肯撂开手去,一个不察使了蛮力,强扭过任臻的双手摁了回去。 任臻额上青筋一跳,登时一声痛呼,厉声道:“撒手!按到我右手旧伤了!” 拓跋圭一怔,如被雷劈中了一般瞬间缩回手来,又俯见任臻衣裳半褪、形容狼狈,半仰着脸气地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慌地单膝点地,握住他右手,讪讪地道:“大哥,是我不好,是我混账,没个轻重…我听你的话,这就走,你别气…”随即将那道狰狞翻卷的断掌之伤送到唇边,轻啄不已,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断掌处麻痒难当,任臻的心也没由来地随之一乱复又一痛,一时竟不记得抽回手来。 晁汝踏月而行,愈走愈急,直到昆仑池畔,他被一截枯枝绊了一记,踉跄着扶住了左近的山石,昆仑池烟波浩淼,此时却衬的他脸色黄中透青,泛出几丝非人的诡异。 原来耳闻与目睹…当真是天壤之别。 耳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晁汝没有回头,他想到他会追出来,却不愿意他真追出来。 他缓缓地撑起身子,转过来对来人拱手一揖,头也不抬地抬脚就走。任臻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欲抓住他的袖子,晁汝听声辨位、眼明手快地一拂袖,任臻只来得及握住一缕流风。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子峻!” 晁汝猛然僵住了脚步,那一夜,便是他石破天惊的一唤,一声万年。 那一夜,秘书郎崔浩自青金殿夜入掖庭,向掖庭令查问卫王冠服之事——晁汝便知他已起疑,只得寻思着如何神鬼不知地除掉为其收钱办事的司衣监属官王三娃,断了崔浩的线索。谁知王三娃恰在此时接了宫中传出的一道旨令,召他立即入宫办差。晁汝只得暗中尾随、寻机下手,却不料他穿宫门,过御池,一步一步却是朝摩尼殿走去。 晁汝在夜色中停住了脚步。怪道王三娃这么殷勤欢喜地连夜赶来,合宫上下谁不想奉承这摩尼宫之主?这大魏如今的骠骑大将军任臻可是平城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一年之前还陷于深宫,籍籍无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缘故,几个近臣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忽然就在高车之战中大放异彩、屡立奇功,让治军治国从无徇私的皇帝破格册封其为三军上将,个中之别有如云泥,皇帝对其之宠信亦无可复加,宫人在暗地里都戏称他为“魏之去病”,其功、其骄、其嬖,皆类此耳。 晁汝深吸一口气,王三娃要进摩尼殿,他若在此时下手必打草惊蛇、引人怀疑,只得按捺性子侯在殿下树影之中。不过须臾功夫,王三娃也不知刚领到了多少打赏,欢天喜地地谢恩出来,正脚步轻快地朝晁汝直直走来,混不知大祸将至矣——他结交掖庭,对各人脾性都着意了解,这王三娃最是贪利懒散,没钱不敢收、没懒不去躲,为了抄近路他必定会走他所等着的这条人迹罕至的捷径。 晁汝隐身山石之后,拔下髻上削尖的骨簪紧紧握在手中——他气力不济,只能觑准时机一击即中,否则一旦闹将起来必惹火烧身。一步、两步…就在晁汝准备奋起一击之际,肩上忽然被轻轻一拍,他大惊之下未及回头,只感觉一个不可抗力拉起他的胳膊拽离现场。 来人在他耳畔沉声道:“你在这下手,难以处理尸体,宫中羽林军一旦发现尸上有致命之伤,必不敢隐瞒,将直接呈送御前,只怕不好收场。” 晁汝见鬼一般地僵在原地,正是因为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微转过头,艰难地开口道:“你今夜传他入宫…本就是为了杀他?” 任臻的表情在月色下有几分森然:“对。无声无息地杀了他。” 晁汝呼吸一窒,他想问为什么,却又本能地不敢去问为什么,只能无意识地随他而去,见任臻在昆仑池畔忽然现身,叫住了王三娃。 晁汝如坠云雾一般看着王三娃惊喜地磕头行礼,卑躬屈膝地上前询问任臻对新制的衣袍还有什么吩咐之际,被任臻一掌扣住了咽喉,借力打力地猛然一掼,但闻扑腾一声,水花四起,任臻已将人推入湖中。 北人多不识水性,王三娃在冰冷的池水中扑腾挣扎了一会儿便逐渐没顶,沉入池底。 任臻冷眼旁观他是必死无疑了,方才转身拉起晁汝的手,言简意赅地道:“走。马上就会有人循声而来。” 不知走了多久,晁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一个意外才能让一个人顺理成章地消失,而不用想如何善后。”任臻掸了掸衣角,语气之中不起波澜,“今日退霜祈祷上卫王逾制之事,是你让他下手的罢?鲜卑人不懂这些门道,汉人们懂却又没机会下手,对不对?” 晁汝没有承认,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追问:“为什么…” 任臻不答,晁汝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将军大可将我这等离间天家包藏祸心之辈供出去,何须为我铤而走险!” 任臻终于抬眼看向他:“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皇上不是会被人左右的庸主,最忌暗中窃权之人。今次我救得了一回,下次怕是没那么幸运了。” 晁汝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可我晁汝也非庸人,偏生就要斗上一回!”他这话负气愤然之意极深,且全然不把一国之君放在眼里。任臻皱了皱眉,见他欲走,便又去拉他,晁汝也不装什么谦和可亲了,一把挣开,纠缠间一道金光闪过,晁汝腰间藏着的一个小物什划落出来,远远滚开。 “我的金扣!”晁汝一下子不再挣扎了,立即蹲下身子摸索找寻,因动作太急他一阵头晕目眩,只能撑在地上一阵猛咳。任臻弯腰拾起,将那枚小巧的梅花金扣握进掌心——虽是纯金打造,然而十载流年弹指而过,早已不复光华如新。 “还我!”晁汝已然见到,蜡黄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中却透出起伏不定的惊涛骇浪,他劈手去夺,却被任臻一把攥住,手心相贴,拢着那枚温热的金扣。而后任臻低沉而迟疑地喊了一声:“子峻。” 晁汝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他,颤着声道:“你…你想起来了?” 任臻那一声全然是情不自禁,细想却不知从何而起,只是如今见了他如此惶然失措还有何不明的:“周围太多疑点,我焉能不起疑,我绝不是如拓跋圭所言,与他一起在草原起兵入关立国。他大费周章地瞒天过海,定是有不可告人之秘——子峻,你我既是旧识,便告诉我究竟是谁?” 晁汝眼中的震惊逐渐寂灭——他是该喜他即便记忆不全也没有忘了他还是该悲他竟然不记得彼此间的感情纠葛。任臻一再追问,晁汝便将事情始末草草说了一遍,独独隐去了他这十年来的爱恨纠缠。任臻如听天书一般,喃喃自语道:“我是…西燕皇帝慕容冲?为拓跋圭所败方才羁留平城?可可他如今怎会——”他猛地住口,不知怎的,他不想提起在晁汝面前提起与拓跋圭的感情。 “你是西燕皇帝,但不是慕容冲。”晁汝正色道,“拓跋圭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年燕魏大战本就为你而起。”任臻迷茫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既曾是西燕宰辅,为何会辗转于此,甚至委身于赵国公府?” 晁汝直起身子:“当年函谷关战败,数万燕军深陷重围被绞杀的只剩不到千人,我心急如焚呕血堕马而昏迷,若非亲信副将趁机与我换了衣袍藏匿起来,我只怕早已被踏成肉泥万劫不复——后来我为清扫战场的魏军所俘,战俘营中暗无天日苦如牛马,我在那熬了一年才遇见贺兰讷,使了一些招数才使他将我带到平城。” 晁汝说的淡然,任臻却听的惊心,他的脑海深处仿佛再现了一袭破败的红衫,因为沾染了层叠的血污而使其重逾千斤,他猛地按住了头,他记起了自己见到之时那歇斯底里的悲愤呐喊! “不对,子峻。那时我在哪儿?怎可能眼睁睁看你孤立无援而不相救,要在事后方才引兵征魏以报复?”任臻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团深渊,揭开的这冰山一角只能使他更加迷惑。 “因为我自以为是,高估了自己,做了一件你容忍不得的错事,你对我说‘不偿此罪,不复相见’…” 任臻听了虽不解其故,却大为刺心,悔疚莫名,竟忍不住伸手抚向他的脸颊:“那这必定是我的过错。你为我受尽折磨千里来寻,我岂能说此诛心之言?我——我想看看你的脸。” 晁汝微退一步:“我的容貌早已在函谷堕马之时受刀剑相加而毁了,见之可怖,否则也不会易容乔装。” 任臻本能地觉得他俩之间怎也不似只有单纯的君臣关系,他柔声道:“我不怕。”——晁汝与他心有灵犀,抬手一挡,同时道:“我怕。”旋即自嘲地一扯嘴角:“你不必愧疚,佛说因果,我过往所为逆天而行又肆无忌惮不知检点,方有今日下场。”姚嵩有自己的尊严和痴心,他如何不知道当年得知自己身亡任臻冲冠一怒不管不顾地挥师征伐,追着沮渠蒙逊纵横千里孤军深入,最后又为慕容超设计,方才掉入拓跋圭精心准备的陷阱。但他不想告诉他实情,不想看到他眼中只有后悔与怜惜。 初到战俘营时姚嵩那时自觉必亡,心如死灰,不过是浑噩捱日罢了。直到他听说任臻为他复仇反遭暗算身陷囹圄,才如遭电击,他扪心自问,当初他以计矫杀谢玄有几分为公又有几分私心?原就是缘于心中那一点痴然一点不忿,却要装什么国之股肱,酿出这其后的泼天大祸,心里忧悔不已——姚嵩身子孱弱,病根难除,原本锦衣玉食汤药不断地将养着都自惧活不过三十,然而他心性最是坚忍不拔,当年为杀姚氏父子尚且不惜以身相谋筹划数载,如今心中存了这点救人相认的念想,竟当真含诟忍辱地熬了过来,一步一步走近了任臻。可唯有和任臻的感情,他容不下一点施舍与同情——便是任臻这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也宁可退而相守,任这一世心血尽皆付诸流水! 但是想归想,痛却还是痛的。 即便生死关前走过一回,诸事浮云看淡,他也依旧爱他入骨,又焉能无动于衷?此时听见任臻在后又唤了一遍,晁汝缓缓回头,目光如炬,低声喝道:“收声!你想坏了大事么!” 果然,只要一扯到正事,他再多思量再多情感再多委屈都能暂时放下——他这一生算天算地谋人谋己,早已经习惯了去割舍自己一时而起的情绪。 任臻欺身靠近:“你肯好生听我说,我便悄声。” 姚嵩气结,这痞子!这事儿也能拿来要挟的?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板着张脸,浑然不觉自己又着了任臻的道儿被他牵着走:“若是正事,你说便说罢!” “自然是正事。”任臻盯着他在黑暗中明亮灼烁的双眼,忽然一扯嘴角,“你怎么生气了?” 姚嵩立即摇头否认:“不曾生气。” 任臻却不肯放过他:“你面上表情可以作伪,眼中波光却骗不得我——你分明是动了大怒。子峻,你口口声声与我只是君臣之义才千里奔救,如今,却为什么生气?”他迫近一步,逼得姚嵩无处可逃,想听他说出真心话。 姚嵩暗中羞恼,面上却止冷笑一声:“我只恐你来日舍不得离开平城。” 任臻怔了一下,忙道:“我既非魏人,为人所蔽方才羁留平城,岂会舍不得走?” 他瞬间的神色紧张哪里瞒得过姚嵩,他恢复了冷静,不肯再多泄出丝毫真情,只是一点任臻的胸膛,语带冷酷地丢下一句话:“问你的心。” 说罢抽身而退,徒留任臻一人在夜色中怔忡呆立。 然而姚嵩所不知道的是,次日一早任臻便借故前往天安殿御书阁中调阅北魏皇始年间征燕之战的一切记载。主管文札封档的长史邓渊早就被拓跋圭找了个由头杀了灭口,因而书阁之中只有几个老眼昏花的老宦书案在当值。书阁中的典籍史册俱已编年存放,可任臻上下全找遍了也不见独龙山之战后两国交战的记录,见一老者捧着一叠册子推门入内,便叫住他问,那老宦昏而不聩,当下便答道:“两年前宫中不知何故,忽然下令销毁皇始二年所有记录。”任臻皱了皱眉,又一抬下巴问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中常侍刚刚送来的这个月皇上的起居注,老臣正准备誊写入册。” 任臻心中一动,抽出他手中那本起居注一展而开——果然从拓跋圭草原起兵复立代国开始的每一天的起居言行特别是宠幸后妃之事皆记录在册,任臻直接翻到皇始年间,登觉触目惊心——“皇始二年六月,帝幸西燕国主慕容冲于晋阳宫。” 他浑身一晃,好容易掌住了,将起居注还给那人,又做不经意地道:“既是编纂国史,为何从登国元年到天兴二年独独少了皇始二年的记载?” “老臣也深感纳闷——虽当年老迈不得随军,但听前去的同僚回来说起,那当真是威风极了。皇上俘了那燕帝,将他缚在战车之前叩关攻城,所到之处燕军不战而溃魏军所向披靡,一直打到潼关,差一步就能拿下长安了——哎,也不知怎的,后来那些随军的同僚包括邓大人在这一两年里全都死光了…” 任臻浑身僵硬,面无人色地听着,只感觉到右手端口处火烧火燎,痛彻心扉。 犹记情到浓时,拓跋圭不止一次地吻着他的右手,言之灼灼信誓旦旦——“江山与你共享”。而今,他只感到彻骨的恶寒。 第166章 “刚回来?”拓跋珪跣足而坐,神色不善地盯住了任臻,“现在都快宵禁了。” 任臻似没想到拓跋珪百忙之中还在摩尼殿枯坐相候,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及掩饰的怪异,他低咳一声,解释道:“嗯,武州山第一窟的石佛快要修凿完毕了,去看看,不承想耽搁久了。” 拓跋珪简直后悔自己一时高兴答应让任臻负责督造武州山石窟造佛之事,他本意是想分分任臻的心让他别拘闷在宫中,可没让他信马由缰似地和人一跑就是一整天。他不大高兴地道:“石窟里自有专人监工,何必里山水迢迢地亲自跑去也不嫌累?” 任臻承认自己确有专程避开他的念头,遂撇开头道:“武州山秋色醉人,跑马南山心旷神怡,我觉不出累来。” 拓跋珪闻言更怒——觉得闷他可以叫他陪着啊,听任臻的意思,撇下他自个儿疯玩才叫“心旷神怡”!他只觉得额上青筋直爆,若是在青金殿中他一准儿已经大发雷霆了。此时却还是忍着气道:“那改明儿我陪你去,别突然无影无踪地一整天,我在这等着难道不焦心?不说这个了。今天北燕遣使上供来了,得了件稀罕宝贝,我特意拿来你瞧。” 任臻对此毫无兴趣,话题还是不离武州山修窟,末了道:“晁汝建议佛像造成之日,由皇上亲自主持开光仪式,更有弘法的重大意义。” 拓跋珪一点也不想再在这上头浪费时间,他也确实是忙,崔宏张兖提出来的新政虽然比皇始年间的温和了许多,但鲜卑亲贵们早做好了准备一点亏也不吃,以拓跋仪为首都暗中阻手阻脚,推行起来无不困难重重。拓跋珪在腾出手来处置这些人之前只能艰难地摸索寻找中庸之道,心情本就不好,忙里偷闲地来找任臻想温存一番却被晾在这小半日,现在还在说这个,不由语气也转硬道:“朕都说不说这个了!”见了任臻瞬间的神情变化,他又立刻自悔失言,忙起身拉他坐下:“我去,我肯定去。你第一次办差我能不给你面子么?大哥,你来看看这个——” 他献宝似地拿出一双玉璧,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两边各雕一只栩栩如生的行龙飞凤,将玉璧合而为一,龙凤首口相衔,竟缓缓滑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圆润鲛珠来,无光自华;一双龙凤也如点睛一般,更是张牙舞爪活灵活现,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慕容宝之女入主北魏后宫,没有谁比北燕更放心开怀的了,这是冯跋好容易寻来讨好拓跋珪的宝贝,意欲两家龙凤和鸣,百年和合。这意思拓跋珪是懂了,却压根没想起过慕容氏,而是直接把它送到任臻跟前。 谁知任臻只扫了它一眼,脸色顿时就是一黑,不过苦苦压抑尚未发作罢了,拓跋珪把这沉默误为感动,心里是满胀的柔情爱意:“大哥收这一半,我收另一半,可好?” 任臻看着递过来的凤璧,低声道:“皇上真是舍得。” “江山都可与你共享,况一玉乎?”拓跋珪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耳根下吻了一记,哑声道,“好哥哥,我算过了,今儿总算满一月了,我可是死活不走了…”说罢便拉起他的左手如往日一般按在自己下腹,感受到那根铁杵从蠢蠢欲动到一举勃发而起,将衣摆顶的突出一块,顶端的涎液又将这处凸起打的精、湿一片——拓跋珪这一个月来如同嚼蜡,当真是憋得狠了。他倒也可以依旧人道,然而射出来的似乎只剩了水,淡薄而无味,全然没有与自己爱人在一起之时的那种生命迸发、焚燃一切的激情,似乎除了任臻,再没人可以给他真正水乳、交融的极乐。 任臻劈手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笑道:“皇上把这份心思留给旁人吧!我不是女人,承受不起这份‘宠幸’!” 拓跋珪楞了一下,旋即恼羞成怒——任臻这份独一无二放眼后宫何曾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比肩?他对他的是掏心挖肺、天地可鉴,才会惯的他永不知足,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须知世易时移,现如今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毕竟是他而非任臻,他怎么就学不会审时度势!拓跋珪忿从心起,当即将手中玉璧一摔,在四分五裂声中冷笑道:“那就如你所愿!” 拓跋珪这一震怒,发作起来七殿皆知,唯有姚嵩次日没事人似的照旧来找他前往武州山——盖因已与石窟寺主持寸心法师相约好了,到了目的地,果见寸心一身赤黄袈裟,已经在寺前等候多时了。 任臻似也一夜没睡好,略有些无精打采地下马见了礼,寸心双手合十道:“一窟佛像行将完工,故特请二位前来观瞻。”三人在晨雾旭日下临崖远眺,果见眼前山壁上的那尊十余米高的石刻立佛已经云隐雾现地初现峥嵘,但见这佛陀袒露半肩,颈配璎珞项圈,臂绕蛇形环饰,肩宽体壮,深目高鼻,头戴三珠宝冠,面蓄八字胡须,佛光屏上则通体雕刻飞天火焰纹,繁复华丽无以复加,与中土佛像迥然相异。 任臻也不由为之一叹——若非国家之力,何来这开山塑佛的鬼斧神工!这事是他首先倡议,其后又从崔宏手中接过督造之责,亲眼见这雄奇石塑在自己手中拔地而起,心中的郁闷也不免一扫,扭头对寸心道:“这石佛是大师所设计,怎么与我印象中的佛像不大一样呢?” 寸心道:“这是贫僧在凉州游历之时摩下的范本,凉州地处西域要冲,佛学东渡皆从此来,故而佛学昌明,贫僧以为,要弘扬佛法普渡终生还须原汁原味的好。” 姚嵩在旁一点头道:“传到江南去的佛学为了迎合皇亲国戚高门子弟的心理,已经与玄门道教相结合变地教义不清、不伦不类了——建康城内聚众敛财逃役避税的沙门可不少,寸心大师的师父慧远禅师便因看不惯而避走庐山,自立门户了。寸心大师既然北上弘法,自然要一改江南积弊陋习。” 寸心点头不语,任臻心中一动,忽问:“原来大师来平城之前还曾去过凉州?那里风土人情如何?”寸心顿了一顿,方才持珠合十道:“百姓安居,万民乐业,人心向善而无嗔贪之念,实乃佛国圣土耳。” 姚嵩在后轻声一咳,闷声闷气地道:“那是因为统治西凉的苻天王是出了名的崇佛,对沙门来说,自然没有比凉州更好的地方了。” 任臻听寸心又说了许多当地见闻,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便笑道:“凉州既这般好,大师何故千里东来?” “慧远禅师为贫僧剃度之时便说过贫僧在尘寰余世之中还有心愿未了,若不完此劫,终难皈依,这才有了贫僧离开庐山周游列国苦行中原之因。”寸心本是生就浓眉大眼的好相貌,此刻却有了一丝苦意,“何况大千世界战乱不休、众生苦难,我辈当尽力普而渡之,,岂有贪一地只好而止步不前的道理?”此时一个黑黑瘦瘦的小沙弥为三人捧上茶来,寸心摩挲其头,对二人道:“这是贫僧在凉州收的小徒弟,法号昙曜,并非中土人士,也自愿随贫僧千里离乡,来此弘法传道,便是为此。” 任臻冷眼看这小和尚,真真不过七八岁年纪,眉宇之间却有几分大异寻常孩童的持重彻悟之色,便转头对姚嵩道:“看来我等俗人,才是虚活一世。”又对寸心道:“这武州第一窟意义非同寻常,大师为这石佛主持绘像,其功不小,在下必会禀明朝廷,大行嘉彰。” “怎么,有心事?”姚嵩在前淡道。 任臻回过神来,忙一摇头:“我只是在想,此事到底是我们利用了寸心大师——他可是一心想要光大佛法的。” 姚嵩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态变化,只能听他道:“我可没有利用,只是没同他说实话罢了。” 此时两人拜别寸心,已经入了石窟,在昏暗的天光中顺着简易搭建的土梯一阶一阶地爬上佛像,站到佛肩上二人居高临下向下眺去都觉得一阵炫目,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佛陀掌心之上,平整的石壁间被稳稳地嵌入了几块黑石,远远望去就好像掌心生痣一般。姚嵩又道:“我们目的不纯,但寸心没得我们引荐怎能主持如此大佛的修建?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武州山石窟造佛之事都足以流传千古,一旦得到皇帝的大力推广,佛学十年之内必成主流_于他而言,足够了。至于背后的小伎俩,皆我所为,他不知不罪,想来来日也轮不到他下地狱,自有我去代他受罚——” 任臻闻言一皱眉,忙道:“这事系我主使,若不是我告诉你拓跋珪掌心有痣,你如何能想到这一招?就是下地狱也该由我来陪你。” 姚嵩回过头似笑非笑:“我只是怕你将来太忙,分身乏术,没空相陪。” 任臻一愣,顿时便知道姚嵩是在嘲笑他,咬牙切齿地便上前捉他:“我怎么就分身乏术了?” 姚嵩慌忙欲躲,只是木梯狭窄,本就难以回转,姚嵩那身手又着实不怎样,脚下一个趔趄竟踏空了,整个人后仰着摔下阶梯——这里离地面足有数丈,摔下去不说粉身碎骨定然也是缺胳膊断腿,任臻吓地脸都白了,大喊一声扑了过去,堪堪将姚嵩扯入怀中,整个人却已经凌空飞了出去。幸而为了保护雕凿佛像的工匠,木梯每隔三四层层就在下支出一个小小的平台,就是为了防止不慎坠落,但闻一声砰然巨响,任臻护着姚嵩,背部向下狠狠地砸在平台上,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姚嵩似也吓了一跳,可回头看见任臻铁青的脸色,居然还有闲心撩闲似地道:“这支架是木头搭的,本就不够坚固,哪里经的起两个人的重量?你还不快撒手,真得掉下去了。”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任臻紧张地出了一身白毛汗,还没彻底回过神来,闻言怒吼道:“我永远不会再次放开你的手!” 姚嵩被吼地彻底怔住,面上现出一丝不辨悲喜的茫然伤感,而后他抽了抽鼻子,平静地仰头道:“傻子,你想咱们叠罗汉似地瘫在这儿,等人把我们挖出来?” 任臻茫然地四下一张望,才醒过神,搂住姚嵩的双臂却是不肯松开,语带坚定地缓声道:“姚嵩,原先你告诉我的身份,我却一直没有真切的感觉。答应你离开魏国,也只是觉得平城非我久留之地。我想回长安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但是现在,我能体会到自己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为什么因为一场败战我就必须禁锢在胜者的脚下对他的垂怜感恩戴德,在他对我极尽侮辱之后——就因为他所谓的爱?姚嵩,我不甘心,我要复仇。” 姚嵩浑身一颤,本能地握住他的右手,扭头道:“你…想起什么了?!” 任臻不答,环住纤腰的双臂却是一紧,他在他耳边道:“我想起来我曾经抱过这副身体,只是那时候还稍显丰泽,远不如现在瘦骨嶙峋——子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姚嵩沉默片刻,忽然挥开他的手臂翻身而起,跨坐在他的身上,木架平台因为这一番大动作而摇晃不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姚嵩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俯下身,与蜡黄平凡的脸孔毫不匹配的黑亮双眼中带着冷酷的笑意:“我不告诉你。” 想不起来你就永远遗忘吧——过去十年的点滴苦乐,聚散离愁已经深入骨髓,但嗟来之食他不屑要。 拓跋珪简直气炸了。他自诩对任臻已经是挖心挖肺的好,然而闹翻后的这些天来,他照旧天天出宫冶游,至晚方归,从没有主动来找过他一回,他才是一国之君,将心比心,任臻对他低一次头又有多难?! 他开始流连酒色,夜夜笙歌,一口气又纳了数名宫人,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喜怒无常,有那擅于媚上的平步青云,也有那不合圣意的动辄处死——慕容皇后又是个沉默寡言、不敢管事的,整个后宫一时乌烟瘴气。 中常侍宗庆远远望见任臻大步流星地走来,心中顿时叫苦不迭——这都一个多月了,小祖宗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回心转意。赶忙迎上前赔笑道:“任将军总算来了,奴婢这就给您去通报。”任臻站在外面都听的见青金殿内娇声笑语、檀板讴歌,不由微一扬眉,冷道:“有劳宗公公,就说我有事面圣启奏。” 宗庆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传出拓跋珪准觐的旨意。任臻遂拧眉肃容,迈步入内,却不料拓跋珪毫无收敛遮掩之意,衣衫不整地摊在御座之上,身边围着三五个妖童艳妇,有的持杯祝酒,有的撒娇撒痴,见一陌生男子忽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不由慌乱地起身欲躲,拓跋珪一手一个全给拉住了,醉醺醺地道:“都不必躲!这是朕的好大哥,就是他要朕多宠幸你们的!” 空气里弥漫着欢爱过后的气味,任臻眼风在桌案上一扫,杯盘狼藉之外还有几个打开的锦匣,里面孤零零的散着几颗药丸,显是已吃了大半。不知为何,原本还能强自忍耐的愤怒憎恶再次蓬勃而起,他恨不得拔出刀来把眼前这个迷醉到神志不清的男人捅死拉倒。身随心动,任臻一下子抽出左手刀来,雪亮锋芒一闪而过,宫人们全都吓地尖叫一声,嚎啕逃窜,宗庆看地眼都直了——大魏朝谁敢当着拓跋珪的面拔刀相向啊?连忙大喊:“不可!不可!将军冷静啊!”宗庆自觉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下一步就准备召羽林军护驾了。 唯有醉眼惺忪的拓跋珪依旧动也不动,浑不在意地看着任臻上前,刀光在他眼前流星一般地划过,御案裂做两半轰然而倒,满桌子的酒具药丸全都嘈嘈切切地落了一地。任臻在一片淋漓狼藉中扬刀一指:“我有叫你白日宣淫?有叫你服用春药?有叫你恬不知耻地四处发情?” 拓跋珪面红耳赤,酒意药效已经将他的脑子烧成了一片沸腾的岩浆,他忽然拔地跳起,对全场狂吼一声:“滚!都给我滚!”而后强行拽着任臻,转进内室,一把将人推在榻上,拓跋珪头重脚轻地过来,开始急躁地撕扯自己的衣服,任臻简直恶心地想吐,左手回旋,已将刀刃贴上了拓跋珪的颈项,薄薄地割出了一道浅显的血痕——他甚至在想,就这样一刀下去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湮灭所有的爱恨情仇? 可拓跋珪吃人似地瞪视着他,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不一会儿便将自己剥个精光,肌肉贲张,起伏不定,宛如负伤之时绝望勇猛的野兽。他终于停下双手,哑声道:“你是不是不想雌伏于人,那我来!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只要和你一起,我不在乎谁来抱谁!” 任臻顿时傻了眼,拓跋珪的话像炸雷一样在他脑海里不住回响——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拓跋珪步步迫人,鲜血丝丝缕缕地顺着刀锋淌下,而他动作丝毫不停,任臻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避开视线,左手一软,坚刀坠地,拓跋珪却压住他,低下头,给了他一个血腥刺鼻酒气冲天却又极尽缠绵的吻,任臻被动地张开嘴,被夺去了所有的神志,任他霸道地挑捻钻刺,无所不为,任臻忍不住开始挣扎,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主动权,拓跋珪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辗转加深这个睽违太久的吻,舌尖勾缠间几抹银丝控制不住地淌下嘴角,拓跋珪的眼中却同时闪过一丝狡黠的清明。 到最后任臻终于气喘吁吁地挣脱了他,瞪他一眼,四目刚一相对却又赶紧撇开脸去暗自调息,一时气氛尴尬而暧昧,最后任臻泄气地揉了揉头发,总算想起了此行目的:“第一窟石佛已经建成,开光在即,你去是不去?” 拓跋珪也粗喘着,而后含义无限地盯着他:“你为何对此事这般上心,又定要我去?” 任臻只得挫败将缘故一说,原来拓跋珪掌心耳际皆有一枚黑痣,非亲近之人而不得知,晁汝便建议借此事将人间帝王打造为现世佛身,强化君权神授,更有利于统治中原子民。 拓跋珪暗吃一惊,一面感动原来任臻这般辛苦全是为他考量,一面却又暗想晁汝看着精通佛学实则不过利用佛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以求飞黄腾达,真也不容小觑。 过了数日,拓跋珪果然亲自参加了铸成大典,由石窟寺主持寸心主持石佛开光,佛像现世的瞬间,现场早有安排好的人宣扬石佛似君容,皇帝是释迦摩尼在人间的化身,而普照万民,顿时群情激昂,山呼万岁,对拓跋珪的敬畏拥戴之情大为高涨。从此之后,拓跋珪大肆崇佛,寸心法师亦受邀入平城开坛弘法而观者如堵,鲜卑亲贵所倚仗的巫教文化逐渐被打压,一手策划此事的晁汝也终于为拓跋珪所用,跻身为谋臣之列——此后种种,暂且不表。 且说秋去冬来,江南好雪。朱雀桥畔,乌衣巷内,静静坐落着谢氏府邸——任谁也想象不到当朝太傅、秉政侍中的谢家家主谢玄就住在这么一处古朴静谧的深宅大院之中。 此刻的谢府摘红挂白,一片缟素,每一个来往穿梭的人面上都浸染着比此时寒风更加冰冷的悲伤,没有谁敢露出一丝笑意。 几骑骏马飞驰在空旷的街道上,马蹄过处,溅起飞雪无数,未几已到谢府大门。正站在阶上扫雪的下人抬头见了,顿时瞪圆了眼睛,赶紧回头吩咐:“快进去禀告青总管,刘都督到了!速开正门迎接!” 刘裕戎装未卸,征尘满面霜染眉睫,显是已赶了许久的路,只是目光依然矍铄,气势更加迫人。他一抬手:“不必通传。”说罢翻身下马,身后的几个副将亲兵亦整齐划一地滚鞍下来,前呼后拥地直接迈入谢府。 甲胄碰撞与军靴踩雪之声回响共鸣,早已闻讯赶来的青骢急忙上前拦住了这一行人,对刘裕俯首一揖:“参见刘都督。” 刘裕冷淡地嗯了一声,脚步毫无阻滞,径直朝内:“谢公状态如何?” 谢玄三公之首,秉政晋廷,文臣武将哪个敢不经通传、说闯就闯?青骢亦步亦趋地跟上,抬手一拦:“逢此国丧,谢公伤心过度,已数日不进饮食,吩咐任何人等不得打扰。请刘都督正厅稍候,容小的入内通禀。” 刘裕这才正眼扫了一身重孝的青骢一记,冷冷一哼,身边一员小将立即上前推了他一把:“混账!敢拦我们刘大都督!” “檀道济。”刘裕出声阻止了这刚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一双在战场之上征伐无算、杀气盈目的眼眸盯向青骢:“本都督拜会谢公,不必通禀。” 三两下摆脱了拦路之人,刘裕等人已经穿堂过户,直达内室,这个僻静的小小院落依旧如记忆中的那般清幽雅致,浑不似万人之上的谢家宝树的居处。刘裕倒也不敢造次,抬手命随员全侯在院中不得喧哗,自己独自上前,推门入内。 谢玄披着一件鹤氅,斜倚轩窗,正眺望外面的琉璃世界,仿佛一尊遗世的石像。 他的思绪,依旧留在皇城之内,徽音殿中。 王皇后病重弥留,谢太傅入朝探视。隔着层层宫女、叠叠宝帐,谢玄恭而敬之地跪下,行足大礼。过了好半晌,王神爱命人挽帐,由宫女搀扶着在床榻上缓缓坐起,目视谢玄良久,忽道:“太傅,本宫尽力了,此后怕不能再助你一臂之力了。” 谢玄连忙叩头:“皇后福泽绵延,定然无碍。” 王神爱原本清秀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而略带嘲弄的笑容:“想我王谢子弟终此一生,不负司马氏矣。” 谢玄一阵鼻酸,险些落下泪来。又听王神爱喘了半晌,有气无力地喊出一声“六哥”。谢玄躬身上前,王神爱勉强抬手一挥,诸人都暗道这怕是要留遗旨了,不敢再留,慌忙告退,只留一个贴身侍女照看。谁知王神爱痴痴地看着谢玄,却只道:“六哥,你也老了。” “臣惶恐。”谢玄这才得以抬目近看皇后,确已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心下不忍,不觉也改了称呼:“六哥行将不惑又百事操劳,自然见老。” 王神爱动了动指头:“我说的是你的心。至坚至柔、水火并济,百般隐忍,焉能不老。”说罢费力一笑:“六哥,我要死拉,你能不能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儿?” 谢玄勉强一笑,柔声道:“小妹什么要求,六哥都答应你。” 王神爱又喘息片刻,以目示意,那侍女会意,起身绕过局脚宝床,抱出一台焦尾古琴来。谢玄眼尖,自然认出这是自己数年之前弃而焚之的浮磐琴,略带不解地看向王神爱。 王神爱以手恋恋不舍地抚上琴弦,神情缱倦无比,连面上都仿佛平添了一抹反常的活色:“咱们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姐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也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你我了。还记得小时候就属于咱俩淘气,常把你的叔叔我的爹爹气到须眉倒竖,唯有练琴的时候还能安分一些…”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得以抬腿下床接过琴来,“六哥还像二十年前那样,和我共弹一曲可好?” 自断臂之后,谢玄再没拨琴弹瑟过,但明知王神爱已是回光返照,又怎忍心不遂她之愿?便忍着悲意轻一点头:“好,请妹妹多担待些。” 宫女搀起王神爱只剩一把骨头的羸弱身躯,她还掖了掖散乱的发丝,方才在谢玄身侧落座,抬起左手抚住琴弦,转头看向谢玄居然又带上了几分年少无知的少女娇意:“六哥,弹奏何曲?”谢玄刮肚搜肠,也实在想不起当年的王神爱衷情何曲,只得隐含歉意地道:“都听你的。”王神爱双目盈水,像是当真回到了二十年前无灾无难的少年时光,那时候有谢安有王献之有她的母亲新安长公主,每一个长辈都足以为他与她遮风避雨。她抿了抿唇:“那我先弄调,六哥什么时候听出曲目来了,什么时候弹。”说罢阖上双目,手挥五弦,宫商角徵羽在纤纤素手下流淌而出。 谢玄转瞬之间便听出来,这是一曲哀婉凄清的《汉宫秋》,说不尽的宫怨悲情,道不完的闺仇离恨。他不敢多想,忙抬起右手,加入了这曲绝响。 两人十指,行云流水,共奏浮磐——弹至曲终,只见音韵悠扬,有如万壑松涛,清婉至极,令人尘寰顿绝,恍若身在瑶池凤厥。连谢玄都被这大圣遗音撼住,久久默坐难言,随后只觉肩上微微一沉,竟是王神爱神衰力竭,再无气力地倚向了他。她秀目微睁,望向墙上挂着那副当年顾恺之为其所绘的画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是美不胜收,其下角却由浮云惊龙一般的王氏书法题着两句残诗——青灯古佛下,谁是画眉人? 谢玄动也不敢动一下,深怕惊扰了王神爱,却只闻她最后一声长叹过后,气若游丝地在他耳畔道:“六哥,莫学我,你走吧…走吧。” 谢玄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残泪——走?走去哪?他已经死心断念,天下虽大,可除了这煌煌宫阙,哪还有他容身之处? 东晋元兴三年冬,安帝皇后王氏殁于徽音殿,入葬休平陵,卒年二十有六。为其装裹的数名宫女在褪下罗衣的瞬间,无不洒泪当场——王神爱无暇白玉一般的手臂上,那点守宫朱砂依旧嫣然夺目。 第167章 刘裕进门时候带进了一卷挟带雪沫寒风,谢玄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只是依旧背对着他,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地道:“回来了?倒。” “请谢公恕末将甲胄身不能全礼之罪。”刘裕抱拳行礼,“末将洛阳一收到朝廷诏书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建康奔丧。”见谢玄视线已经转向墙上挂起那架浮磐琴,仿佛又要出神,便自顾自地上前数步,榻前蹲下身子,仰头望向谢玄:“我途中无一日不担心都督,皇后既殁,都督一定要节哀顺变…” 谢玄闻言,终于转过头来,四目相接,他眸中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你既回来,谁守河南?” 刘裕目光落到了他空荡荡左袖上:“都督放心,我留下长子刘义符守洛阳,参军何无忌以及大将王镇恶辅之。” 谢玄无情无绪地一扯嘴角:“你忘了现已是你统帅三军,贵为北府都督了?” 刘裕素日里是两面三刀城府深重,此刻见他情绪低落,悲怀难遣,便忍不住脱口安慰道:“我心里,您永远都是那个谈笑沙场、挥斥方遒谢都督——而我刘裕永远效忠麾下,不离不弃!” 谢玄淡淡一笑:“刘都督,我可以理解为我死前,你对晋廷绝无不臣之心吗?” 刘裕一愣,发热脑子顿时平复下来,这些年来谢玄对他时抚时镇,指哪打哪,使他成为北伐复地一杆利器,存始终是用而忌之心理,他怎么还没看清看透,还会一时迷惑,有感而发,差点踏入他语言陷阱?!他单膝点地,俯首恳言道:“末将誓死效忠朝廷,无论何时何地都绝无二心。” 谢玄俯视着他,唇边笑意冰冷——刘裕雄心壮志、兵权独揽,岂会甘为池中之物,臣服他人?如今还能为他所制不过是时机未到、实力不够罢了。这么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机会除掉此人,可除掉刘裕谁还能为东晋皇朝南征北讨?他能将除了谢玄之外谁也不服,派系林立北府军整合地铁板一块战无不胜,甚至逼地铁骑雄风北魏皇帝拓跋珪都仓皇败退,其才其能可见一斑——说到底,谢玄爱才,到底舍不得。 “都督请起。此间正好有一事可鉴都督之忠。”谢玄从袖中摸出一道奏章递了过去,“南燕主慕容德死了,其侄慕容超继位,竟然趁我国举哀大丧之时纵兵肆虐淮北,掳去宣城乐伎百人并驱掠百姓千余家,其心可诛!” 刘裕心下明白过来了——难怪一直将他外放守疆谢玄这回会同意召他回京,却原来是意欲对齐鲁之地用兵了,方才想到他来。他俯首抱拳道:“末将明日就上表朝廷,北伐南燕!” 谢玄折肘,倚向窗沿,又续道:“既兴师动众征伐不义了,就须战无不胜!你去拜别皇后梓宫之后,便速至石头城点兵,无须建康逗留。记住,我要不是慕容超道歉——他敢惹我大晋,我就要他南燕国就此纳入大晋版图!” 原来,他忌惮他忌惮到了一眼也不想多看,一日也不欲他多留地步。刘裕嘴上轰然答是,心中却是蓦然一沉。 刘裕哭灵之后,上了一篇慷慨激昂表章后果然奉命匆匆离开了建康。到了石头城众将殷勤迎上,檀道济笑道:“都督,这回也带上我吧?我看慕容家这些绣花枕头建这蕞尔小国哪个都是不堪一击——都督,若是收回山东齐鲁之地,这可是份天大战功啊,满朝文武,谁人比上都督?那时候都督大可朝上挺着腰板横着走了!” 众人一阵附和哄笑,辕门外忽有亲兵手捧一盒飞奔而入,跪刘裕面前居高道:“报!谢太傅有礼馈送都督!” 刘裕一挑眉,心中还是凭白无故地升起一丝期颐,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卷翻阅过半帛书。刘裕任人不拘一格,不看门第不看出身也不看你诗书才学,所以麾下一多半都是胸无点墨大老粗,纷纷不解地问道:“谢太傅怎会开战前送一本书来,这不叫咱们‘输’嘛!不吉利!” 檀道济倒是知文识墨,知道谢玄大费周章不可能就送“输”来,忙挤到前,看真切了才奇道:“为何会送《魏书》?” 刘裕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谢玄送来是魏书中司马昭请表伐蜀一节,其讽劝警告之意跃然纸上——司马氏灭蜀灭吴之后,三国一统,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称帝野心,没多久就将曹魏取而代之——他怕我有司马昭之心!这个为国为公机关算到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男人,若不是他自己上不了战场了,怎会甘心推我到台前挣下这不世功勋?! 就东晋调兵遣将、囤积粮草准备开春征讨南燕之际,北魏皇室亦筹备阴山狩猎事宜。冬狩是拓拔代国老传统了——还草原时候,历代代王凡是没有战事太平年景都会召集各部头人阴山组织一场大型狩猎,以示不忘武勇之根本。于是拓跋珪便领着皇室宗亲、各部亲贵以及还不满十岁两个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平城,开赴阴山南麓。 因为山上大部分走兽都已经进入冬眠,魏军便山林间搭了一个巨大围场,四面张网,由人敲锣打鼓将飞禽走兽惊地醒转四窜,白雪皑皑深山密林里顿时沸腾热闹起来。鲜卑男儿是弓马娴熟,自迁都平城之后他们也拘束了许久,拓跋珪又为了激励士气而悬出重赏,众人好容易得了这出头露脸大好良机,无不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间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拓跋绍穿着一件兽皮小袄,亦骑着一匹小马驹冲头里,眼见一只灰扑扑野兔被这惊天动地声响吓得横窜出来,立即抽箭搭弓,他天生力大,这特制小弓倒也被他拉成个满月,稚气未脱脸上满是凶狠之色,大喊一声:“中!”箭矢离弦,半空中便将跳跃而起大野兔射了个肠穿肚烂,再带着四溅血肉被狠狠钉入雪中。 身边跟着亲兵自然欢声雷动,夸赞阿谀之声不绝,早有人上前拔出箭来,将猎物残尸送到拓跋绍面前,这七岁小儿浑不惧怕,抽出匕首兔尸里搅了一搅,回头笑道:“还是个带崽!汉人们管这叫啥——对了,一箭双雕!” 贺兰宓一身红衣猎装,英姿飒爽,也随后拍马赶到——鲜卑女子亦多擅走马骑射,拓跋珪也从不禁止贵族女子们一同参与狩猎,只是大贺夫人因为铸金失败,心中负气,不想跟来这碍眼至极慕容皇后驾前伺候,贺兰宓才不理这许多,她天生是个不安分性子,如今却被迫拘束宫中难见天日,难得有这机会可以出宫透透气,当然要来凑这热闹。 她闻言一看,又撇了撇嘴:“血淋淋,还不拿开!” 拓跋绍拨马回来,笑嘻嘻地仰头说道:“那我待会儿猎一头老虎来,生扒了皮给小姨做袍子!”——他这小姨生明艳照人,又不比他亲母对他虽也慈爱却总是诸多要求,他自然喜欢亲近。贺兰宓倒转鞭子,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捅,笑骂道:“少给我夸口!今儿你父皇可是有言先——谁猎物多便算拔得头筹,你要是输给你哥哥,咱贺兰氏脸面往哪里摆?!” 拓跋绍不屑地哼了一声:“背书识字、讨好父皇我是比不得老大,这狩猎场上可就不是他说算了!”贺兰宓知道他对拓拔嗣早有股嫉妒愤恨之情,一面心里暗笑一面转头命随侍贺部亲兵们四散结网,将惊起禽兽全都往拓跋绍方向赶过来。 这一闹便是沸反盈天好一番动静,远处拓拔嗣小小身板马背上挺笔直,将视线从那鸡飞狗跳之处收了回来,皱了皱眉,略带苦恼地看着自己辛苦才打下三两头猎物。有亲信属官便不忿道:“二皇子这不是舞弊么!他这样撒网,旁人还打什么猎?大殿下,不能皇上面前输太多啊,不如咱们也求求卫王去?” 拓拔嗣一团孩气脸上浮出与年龄全然不符几分沉着,他将小弓挽手中,一夹马肚,便调转了马头:“父皇圣心烛照,自然有数。贺兰氏势大,我何必争这个虚名?避开到别处打猎就是了。”还有半句话他咽下没说——父皇近来因为政之事与卫王正暗地里不对付着,这一敏感时机自己要是求助卫王,实是犯了他大忌讳。 当晚篝火围宴、论功行赏,果然独拓跋绍打猎所获丰,比鲜卑人中勇猛青壮年打到猎物还多多,小山似堆场中,拓跋绍得意洋洋地瞥了哥哥一眼,就等着拓跋珪重赏,贺兰宓是场女眷中地位仅次于皇后,而胆色又过之,此刻换了一袭窄袖束腰织绣锦衾,袖口领口满缀凤毛,显得猿臂蜂腰身段婀娜,是全场为瞩目焦点。她环视四周,场诸人无不眼露艳羡,唯有坐拓跋珪身边任臻目不斜视,像是没见到她一般。贺兰宓心中不免嗔怒,只是不好发作,面上则对皇帝笑道:“绍儿真不愧是我鲜卑男儿,神勇肖陛下!” 拓跋珪拥着一件狐裘坐正中,目光两个儿子之间扫了一圈,只端起酒樽抿了一口——因为今日围猎任臻并未下场,拓跋珪估摸着是因为右手有残拉不得弓,便特意场外陪了他一日,并不知道场内情形,然而一看这光景却也猜出了大半,只是因为自己有言先不好当场发作,此时羽林将军上前来拓跋珪耳边说了几句,惹他当即脸色一沉,将酒樽重重一放,转头冲拓跋绍冷笑道:“果然神勇——你叫人撒网聚猎也就罢了,居然还霸道到不让人闯进来,否则放箭射杀——有两名羽林军侍卫因此伤于流矢,眼看就要不治了!你箭就是用来对付咱们大魏儿郎?倒教朕如何赏赐才好!若按朕治军之法,你已经人头落地!” 拓拔嗣赶紧跟着一脸忿然弟弟一起跪下,生怕父皇觉得他有幸灾乐祸嫌疑,等拓跋珪训斥完毕,方才敢出声解释道:“林间流矢无有准数,二弟一时不察,必不是有意伤人性命,请父皇明鉴。”拓跋珪冷笑道:“这不察只怕不是一时,都是你们这帮人一味娇惯纵容,才会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拓跋珪宫中对拓跋绍就是动辄责骂,有时候火气上来还要动手,但当着这么多大臣面被骂狗血淋头还是头一遭。这话表面上冲老大发火,实则另有所指,敲山震虎,贺兰部族长贺兰讷与大贺夫人留平城,贺兰隽驻守西疆都不曾来,场就剩一个贺兰宓如坐针毡、颜面无光,暗中瞪了一旁晁汝一眼,只盼他搭腔助言,晁汝只做不知,自顾自地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酒水。 全场气氛顿时一僵,众人都领教过拓跋珪震怒时可怕,全都大气不敢出,一时场内只能听见篝火燃烧柴枝劈啪作响之声。 坐下首第一位拓跋仪看眼里,心底暗自一喜——虽然皇后凤印抢不到,若能争得太子之位也不错,将来还怕没有自己掌权时候?照现情形来看,老大可比老二赢面大许多,拓跋珪就算再不喜自己扶持刘氏,也不能拿储君事当筹码。这时候正是该他出面圆场,便捧着酒樽起身敬曰:“大殿下说有理。何况阴山狩猎本就为了展示我拓跋鲜卑尚武之风,二殿下情急冒进也是有,陛下便恕了他这一回吧?” 这话一出,拓拔嗣不由心中叫苦——场谁都能帮腔,就是这卫王不该帮他说话还顺带踩老二一脚啊。果然拓跋珪眉头依旧深锁,神色丝毫不见缓和,宗庆赶紧低头上前,将满樽美酒高举奉上。 天寒地冻,夜中围宴上自然还是雄黄烈酒,拓跋珪瞥了一眼任臻——任臻本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此时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眼望去,二人恰好四目相对,俱是想起北征高车庆功宴上喝下雄黄酒后一整夜种种旖旎情状——只是不知道是人心醉酒还是酒意醉人了。 任臻低声一咳,颇有些不自地转过脸去。拓跋珪心情莫名地陡然好转,抬手举杯却仅唇边轻轻一碰,算是给了拓跋仪面子也让自己下了台阶,但雄黄酒却是不敢多喝了,否则闹腾起来受苦还是自个儿——自从借机与任臻重归于好之后,拓跋珪便不敢再提那档子事,他向来霸道强硬,却独拿任臻没辙,真真是命中注定一物降一物。或许也因为他也曾见识过了任臻说一不二、百折不饶倔强,甚至造成了险些全盘倾覆结局,如今才不敢也不愿使出强硬手段去越过雷池,只好苦苦忍耐,横竖他也不缺发泄欲、望渠道,只得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哄得任臻心甘情愿。 拓跋珪缓下语气,这才命两个儿子起身,颁赐御酒,犒赏群臣,又下令各自饮宴取乐,场上气氛方才逐渐回转,谈笑拼酒也逐渐大声起来。姚嵩顶替是先前崔浩秘书郎一职,官位不高坐便远,此刻无情无绪地一声淡笑,便垂下眼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不再抬头看高台上几乎并肩二人。可回手再去摸酒却只扑了空,姚嵩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是小英子笑嘻嘻地站身后,抱走了案上酒坛:“晁大人,任将军方才特意吩咐了,雄黄酒烈,您身子弱饮不得,已另备了温酒供您驱寒。” 姚嵩一扯嘴角,淡淡地一点头,便安安静静地坐那儿自斟自酌,与周围喝高了后便忘了君臣大防而手舞足蹈恣意说笑鲜卑男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直到一个小太监趁乱过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姚嵩抬手挥退,神色如常地又喝了几钟,确定四下没人注意,才装作不甚酒力模样起身离席。 姚嵩人缘素来不错,一路上又碰上不少人,少不得又要推杯换盏套交情方才得以摆脱,故而走极慢,却教一早躲无人处候着贺兰宓等心焦不耐——她是个泼辣急性,想到一出是一出——是她把晁汝带进了平城皇宫,结果呢?穿针引线没成功,他自个儿倒是拣了高枝飞黄腾达,这次眼睁睁地看小主子君前失利,却连一句话都不帮腔,枉他还是从赵国公府出来! 因此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她便翩然转身,刚欲开口指责就愣当场,将满腹牢骚吞了回去,斜睨了这不速之客一眼,意意思思地见了个礼:“见过常山王。” 常山王拓拔遵方才纵性狂饮,如今正是酒酣情热醉意十足时候,所以才摇摇晃晃地避出来缓一缓劲儿。而这次拓跋珪阴山狩猎带了足有两三千人,大几百顶穹庐扎根山坳,一眼望去仿佛绵延不,也分不清彼此不同,他晕头转向地就走了这么一条僻静道,正撞见贺兰宓。却也不肯就此走开,反呵呵一笑:“娘娘怎么对我也这般客套起来了?” 鲜卑贵族不讲究男女大防,贺兰宓未入宫前交游甚广,与这拓拔遵也有一段暧昧风月,只是拓拔遵一介武夫,毫无情趣,堪称鸡肋,早就被她抛诸脑后,如今见他醉醺醺,自也不肯给他好脸色看,言辞极其冷淡:“常山王难道不知君臣有别,叔嫂大防?” 拓拔遵听笑话似地哈了一声:“若按先来后到,你还该是皇上弟妇吧?”贺兰宓闻言大怒,抬手一掌掴去,柳眉倒竖:“拓拔遵,你不要命了么!”拓拔遵自也不是对她有多情根深种,若是平日也不至于有这胆量去撩闲,只是今晚着实喝多了雄黄药酒,酒力药性一发汹涌上头,是受不得气,他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居然伸手去拽贺兰宓裙裾,嘴里不干不净地浑骂道:“你看上哪个男人不是定要到手,现还装什么贞洁!” 恼羞成怒贺兰宓冲天酒气里费力挣扎,却激地拓拔遵使出蛮力,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姚嵩好容易赶到此地,见到便是这一幕场景。 而后他立即扭头转身,当没看见似地准备避开,谁知贺兰宓惊慌之下,知道四下无人,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随口喊了一声“晁汝救我!” 拓拔遵顿时大惊,当即松开手来回头查看,晁汝只道自己是曝露行踪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是瞬间又转过身去,一脸惶急地奔上前去,将贺兰宓一把推到自己身后,摆出一副忠心护主模样,义愤填膺地道:“常山王怎可对娘娘无礼!” 拓拔遵倒是一眼就认出晁汝来——崔浩那小子被贬斥出宫之后,取而代之便是他一朝得志成为皇帝智囊之一,虽目前还没有显山露水地与他们做对,但宫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是由得圣宠骠骑大将军任臻举荐,他一手炮制武州第一佛建成开光,使拓跋珪一跃成为人间佛祖,从而占胡汉百姓民心,民间请佛之潮一时风行,拓拔魏国立国根本鲜卑巫教影响力大为削弱,对拓跋仪等人来说自然弊大于利。 这下子拓拔遵连酒都吓醒了几分,心中大悔:这种精于算计之人防备都来不及,怎还能让他抓了把柄去?事关名誉,贺兰宓倒是肯定不会声张出去,可这晁汝却是如毒蛇一般,冷不防就会窜出来咬你一口——但现这种情况,灭口却又是万万不可能。拓拔遵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得借酒装疯,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地甩手走开。 姚嵩一面安慰受惊之后大发脾气贺兰宓,一面暗中哀叹不已——这飞来横祸,只怕注定不能善了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祸事会来这么。 次日行猎因为昨夜拓跋珪重赏而加白热化,各部人马分散开来,各自围猎,白雪皑皑中俱是震天吆喝喊杀之声,古木森森里也飘散着淡淡血腥气味。一行披坚执锐将士们搭弓骑射间纵马冲撞,有意无意地将姚嵩与大部队分割开来,他掉队同时立即有后队人马驱马赶来,隐隐将其困正中,姚嵩立即意识到事有蹊跷,可仓促之间又不及唤人,只得拨转马头先向别处突围。谁知身后马蹄纷杂之声不绝于耳,愈演愈烈,又隐有为首之人喝道:“别叫那只鹿给跑了,追!”话音未落,一只白羽便咻地一身擦过姚嵩臂膀,牢牢地钉一旁粗壮树干上,兀自摇晃不已。 姚嵩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些杀手眼中之鹿?有什么比狩猎场上一时错手好杀人借口?又是三两道箭镞破空袭来,姚嵩俯身马背方才堪堪避过,却已是险象环生。 姚嵩狼狈奔逃,追兵却如影随形,怎么也逃不出这层层重围,他到底是个气力不济书生,又能坚持多久? 拓拔遵带领本部骑兵连驱带赶、聚散呼啸,追着“猎物”直奔出数里山地,眼见前面不远处那道瘦弱背影已马上摇晃不止,驰骋速度也明显缓了下来,显是已经筋疲力。拓拔遵正中下怀,命令部下此勒马等候,自己一夹马肚,排众而出,独自朝人迹渐罕密林深处追去——为怕此人临死前囔出什么不该说话来,这事儿说不得还是自己亲自动手为好。 姚嵩听见身后密集马蹄声陡然稀疏,心里却是一个咯噔,紧握马缰手心里也蹭出一层薄薄汗来——若是自己此时此刻血溅五步死当场,那实也太冤了些! 情势不容他再想,说时迟那时,又是几道箭矢追袭而来,姚嵩勉强侧身欲避却还是被蹭破了肩膊,自己也被那股子气劲儿掀下马去,姚嵩沾了一头一脸残雪枯枝,看起来狼狈极了。 拓拔遵随后即至,二话不说地跃下马来,掷了弓箭,一把抽出腰间长刀,劈头就砍——风声过耳,刀光一闪,姚嵩顺势滚开,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脖子处却已经多了一道血痕,正汨汨地涌出血来。姚嵩一手捂着脖子,蹭着雪地不住后退,脑中飞速运转想着脱身之策——他现不想死,不能死——大事未成、心愿未了,怎能甘心死此人手下! 可拓拔遵不给他半点机会,急行数步,雪沫四溅中他猛地双手扬刀,临空劈下! 姚嵩本能地闭上双眼,心中涌上一层可叹可笑莫名悲哀——一世苦心、算天谋人,可曾料过自己落得这般下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就此时,姚嵩一片黑暗之中忽然听见了一道金石迸裂铿锵之声!他猛然睁眼,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左手持刀架拓拔遵脖颈之间、仿佛从天而降男人。 任臻右肘压制着拓拔遵,面孔扭曲,状如恶鬼,握着刀左手正不住地颤抖——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万一迟来了一步会见到怎样场景! 拓拔遵也是个孔武有力汉子,虽然马刀脱手,却还是扳住任臻胳膊不住踢蹬挣扎,嘴里高声骂道:“任臻,你想杀人行凶么?!”这个男人看着长身玉立,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力大无穷,死死地钳住他上身要害,叫人动弹不得。 姚嵩颈上刺目刀伤令任臻几乎站立不稳,这四个字刺激地他回过神来,吃人似地瞪向拓拔遵,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语气森然道:“你应该庆幸时间只够杀人行凶!” 姚嵩感受到他周身发散而出凛冽杀意,登时意识到他是说真格,忙惊声阻道:“等一等!”任臻却似已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双眼赤红地手心加力,拓拔遵顿时爆发出一声杀猪般惨叫,鲜血从指缝中汹涌四溢——任臻竟要生生将此人割喉放血而亡! 说时迟那时,突然又有一道破空之声由远而近地自后袭来,任臻不得以撤手回刀,噌一声扫落疾至眼前箭羽,半死不活拓拔遵趁机一把推开了他,也顾不得伤口血如泉涌,忙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关键时刻救他一命来人身边。 任臻杀机正盈,哪里肯让人逃了,疾步赶上就欲补刀——堪堪赶到拓跋仪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格开,大怒道:“任臻!你也太目中无人了!”诸王之中唯有亲历与燕之战拓跋仪对任臻身份和他与拓跋珪关系有所了解——这事固然匪夷所思,却也使拓跋仪意识到若非必要绝不要与任臻正面撼上,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坐视任臻肆无忌惮地杀掉自己莽撞亲弟! 任臻扯出一丝嗜血笑意,再无赘言,左手刀光如满月,直朝拓跋仪抹去!拓跋仪举刀就挡,顿时火星四射,两人雪地里交手十余招,但见任臻出手愈,招招式式皆如迅电流光、风驰云卷,拓跋仪也是百战悍将,此时却不禁心下一寒——全是只进攻不要命打法,这疯子是肆无忌惮,铁了心要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 姚嵩旁亦看真切,也是浑身一凛——任臻若是当真拼命,不管不顾杀了拓跋兄弟,这事将来却要怎么收场?他情急之下,计上心头,赶紧捂着脖子大声呼痛。任臻果然分神回顾,拓跋仪觑准这一瞬破绽,虚晃一记,一掌穿过刀锋空隙,拍中他胸膛,生生将其逼退数步,方才得以抽身而退。 任臻全然不顾自己,踉踉跄跄地踏雪奔到姚嵩身边,急切道:“脖子还流血?我看看!” 那边厢拓跋仪喘着气把拓跋遵扶起,又抬手向上放了一记响箭鸣镝召来部下,方才语带不善地道:“任臻,你敢向拓跋部千军万马挑战之前好掂量掂量自己份量!一个仗势凌人空头将军也敢本王面前放肆,只怕皇上也保不得你!” 任臻提刀手再次握紧,又欲起身,姚嵩赶紧按住他手,以身相挡——任臻总不可能蛮力推开他去。拓跋遵视线落他左手,神情阴鹫,半是愤恨半是轻蔑地嘲道:“不明不白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当初他就该将你一双手掌全给毁了,看你这废人还凭什么耀武扬威!” 一时之间双方都奈何不得对方,担彼此间潜藏矛盾算是彻底地被激发出来。好不容易等拓跋兄弟走后,姚嵩见任臻脸色阴沉,有如黑云摧地,煞是可怕,只以为他还担心自己伤势,忙扶住他肩道:“皮肉之伤罢了。只怕拓跋仪和拓跋遵不肯善罢甘休。” 任臻抬手拍了拍姚嵩手背,缓缓起身,却是捡起方才拓跋仪射向他那只箭簇,目光箭杆尾端镂刻卫王名号上流连片刻,忽然调转箭头,毫不犹豫地将其深深扎进自己右臂,捂住自己血流如注伤口,他神色狰狞地冷冷一笑,语带寒冰地自语道:“就看看当不当我是回事…” 第168章 姚嵩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扑上前来扶住他的手臂,已是沾染了一手心的淋漓鲜血,顿时心头一震,颜色都变了,颤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抬眼觑见他神色,心念电转间登时了悟,失声道:“你想借刀杀人?!” 任臻与他四目交接,眼中戾气未褪:“拓拔遵今日胆敢取你性命,来日必难善罢甘休,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除此后患,否则我实难心安!” 姚嵩已猜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任臻方才若是迟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而他总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守着,方才宁可铤而走险。此刻他见天地间就彼此二人,忙出声拦道:“拓拔遵是拓跋仪的亲弟弟,拓跋仪顾虑重重、反迹未露,拓跋珪不会打草惊蛇,若操之过急万一引起他的疑心——” 任臻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掌心,声音轻柔却坚决地缓声道:“那就逼他反。子峻,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姚嵩愣了一愣,心上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此时的任臻,熟悉又陌生,仿佛又回到过去杀伐决断挥斥方遒的峥嵘岁月,他还是西燕皇帝,弹指一挥,便可指点江山百万兵。 然而他分明知道,谁也回不到过去了——他的呕心辅佐和他的皇图霸业已经久远的像是前世未醒的梦。他蓦然一阵心酸,又想起当年在长乐未央的辉煌灯火下,君臣相得、彼此无间,抬手回眸便是心领神会,再也无需一句赘言——那样的好时光,可惜太短暂。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轻一点头:“好。我听你的——”拓跋仪算什么,北魏国算什么,只要有你,我不惧那刀山火海,一样教它翻天覆地! 华丽的穹庐内,也自窝火的拓跋仪拍案怒道:“你喝多了酒找谁起腻不好,偏要寻那个女人,传扬出去怎生得了?!鲜卑八部之中莫题被灭,长孙势弱,奚斤是皇上的人,剩下叔孙部、和部、庾部等都不大成气候,就咱们和贺兰氏手握兵权,目前虽属同一阵营,但彼此在拥立储君之事上立场相左,现下正是关系微妙的时候,你反倒要去生事——就算要生事也不该被人撞破,最后和那个男人撕破了脸皮——你不是不知道谁是皇上心头最重,现在是和他正面对决的时候吗?!” 拓拔遵的脖子上缠绕着一圈圈厚重的绷带,费劲地抬起头来看向亲兄,也是一脸的沮丧倒霉:“我,我就因为知道事不可泄才想不露行迹地杀人灭口,谁知那姓任的会撞见,还突然跟疯子一般跳出来要与我拼命?” 拓跋仪听见“姓任的”三字,不由一声冷笑,又道:“他何止是个疯子!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更邪门的!”拓跋仪掩下了未尽的话——说也无人信,何况一贯粗莽的自家弟弟。他贪权嗜利,手中握着鲜卑八部之首拓拔部的兵权,却也不想明刀明枪和霸道阴沉的堂哥对着干,否则也不会借刘氏来图将来。他斟酌再三,眉头深锁地道:“谁知道那人会进什么谗言,说不得我须做些准备,先下手为强。” 拓拔遵一扭头,顿时疼地嘶了一声,想起任臻彼时宛如阎罗的森然神色——招招狠辣、毫无留手,他是真想要他的命!不由冷哼一声:“自古疏不间亲,皇上总不至于还为他说一句话就拿你我兄弟开刀吧?”拓跋仪瞪了他一眼,心道你懂个屁,还指不定谁疏谁亲呢,皇帝未必会把他们这些半路投靠过来的堂兄弟真当回事,不过他毕竟官居太尉,掌管三军,思来想去拓跋珪也当有所顾忌,便叹一口气道:“这些天你给我安分些,伤没好也别到处晃荡。” 拓拔遵赶忙答应,帐外亲兵忽禀——皇上圣旨到。 拓跋仪一愣,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复又安慰自己道,宣旨未必就与今日之事相关,纵是相关多半也是申饬一番。一面起身整衣,又吩咐拓拔遵:“你别出去!”一面大踏步地迎了出去,远远瞧见这次来宣旨的却并非中常侍宗庆,雪地里站候着一排黑衣墨甲披坚执锐的武士,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为首之人展开黄绢:“卫王接旨。” 拓跋仪单膝跪下,心底却一个咯噔——怎么会是侯官!大魏宫廷内外最诡谲邪门的机构,皆由犯官罪臣所遗子孙组成,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游离于三军建制之外,而只听命于拓跋珪一人,平日里神出鬼没难见踪影,然而奉命一出,必要见血。 “常山王拓拔遵酒后失仪,冒犯皇妃,罪不容赦,着赐鸩酒自尽,卫王亦有督导不严之罪,着令思过反省,钦此。” 就这么寥寥数语,有如利刃加身,拓跋仪整个人都给炸懵了——他是暗自提防任臻来日进谗没错,可却完全没想的到拓跋珪居然会为了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用这么件捕风捉影的事做借口就敢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赐死常山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跳起来拔腿就往回跑,掀开帐子的瞬间,正好见到背对着他的黑衣武士松手起身,手中的酒樽已是空空如也,反观拓拔遵已被强灌下毒酒,瘫软在地,直着脖子抽搐了几记便从鼻下唇边汨汨地涌出鲜血来,渐渐地没了气息。 那黑袍人转过身来,大部分脸孔俱遮掩严实,惟一外露的一双冰冷眸子面对卫王时全无一丝怯色,仿佛不过在看一具尸体。拓跋仪低吼一声,抽出佩刀来扬手劈砍,却被那人一格一挡,稳稳架住:“卫王意欲抗旨?”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拓跋仪却是浑身一寒——拓跋珪正等着拿他的错呢!越是此时就越是要沉得住气,因为现在万一动手他根本毫无胜算。那人觑见他神色变幻,目光一闪,利落地收刀回鞘,后退数步微一躬身,毫不拖沓地转身离去。 拓跋仪压下心中对这名侯官陡然涌起的几分诡异的熟悉感,连忙奔至拓拔遵身边,已是死地透透了。拓跋仪气急败坏地一捶地:“慕容冲!我必杀你这妖孽以报此仇!” 天兴二年冬的这场阴山狩猎因为突如其来的风波而染上了几分不详的血光气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恣意游猎。连此事的导火索贺兰宓都本能地有些惊惧——拓跋珪怎么会为了她赐死常山王,之后却没再详问追究?因而心中也七上八下的,暗怪晁汝多事多口。拓拔嗣等人更是察觉出了山雨欲来,言行举止更加小心,丝毫不敢在拓跋珪面前有半点差错——唯有拓跋绍毫不在意,依旧聚众骑射、呼啸山林。 拓跋珪似不知这人人自危的诡异气氛,还在帅帐中冲医官发火:“不是说是皮外伤么?为何现在还止不住血?!”那随军医官如丧考妣,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也不明白这么道常见的箭伤怎么还血流不止了。任臻脸色苍白地斜倚而坐,臂上纱布又沁出一圈红渍,拓跋珪心疼,也懒得听军医颠三倒四的解释,干脆命人拖下去处决,亲自为他重新敷药包扎,嘴里道:“你怎么总受伤——这再不好,咱们就立即起驾,连夜赶回平城,宫里还有百八十名御医,总不会都这般没用。” 晁汝袖手旁观,心道:这伤患自己趁人不备又每每挖开伤口血肉,任其溃烂,这伤自然是永远好不了,就算扁鹊华佗再世也是枉然——若非如此苦肉之计,拓跋珪也不会一时激愤,居然就这样公然赐死拓拔遵。 无论如何,任臻只怕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拓跋珪秉性与软肋的人了。 晁汝撇了撇嘴,适时地叹息一声。拓跋珪听地分明,却只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轻柔而熟练地料理完伤口:“你先休息,朕一会儿再来看你。”起身对晁汝微一点头,晁汝会意,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说吧,为何叹气?”在无人处拓跋珪接过宗庆呵腰递上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拭净双手,淡淡地追问道。 晁汝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答,拓跋珪抬手命众内侍退下,他方才道:“下臣以为,皇上此举…有些冒进了。卫王,毕竟官居太尉,手握重兵,可以调动京畿宿卫部队——” 拓跋珪冷笑道:“哦?他有胆伤了朕的人,朕还须怕他的权势而不能追究惩罚了?”他猛地将手中丝帕掷地,恨声道,“一山难容二虎,就算没有此事,朕也不会再饶他多久!” 姚嵩自然知道在他前些日子里在国事朝政方面的暗中挑拨之下,拓跋珪对拓跋仪已经快要忍无可忍,早就存了釜底抽薪之意,却故意摇头道:“鲜卑八部、卫王领衔。兵锋一起若是师出无名,恐怕动摇国本。” 这话先前崔浩也时常提起,拓跋珪每每想处置卫王,崔浩总会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徐徐图之”来劝阻他——可若是由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说出口来,他却本能地知道他话中藏话,还有下文。因而转开视线,沉声道:“晁汝,你不必绕这么一大圈子来进言。今日你我之言,不过六耳,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姚嵩吊了他许久的胃口,就等这一句话,立时上前一步,悄声道:“陛下既是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常山王一事,卫王肯定怀恨在心、有所筹谋——俗话说,欲取先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再给他最后一击,逼他不得不反。然后任他四下串联、招兵买马,只要他一露反迹,陛下再行镇压,斩草除根之余,还可连带铲除朝内所有党附卫王之人,从此以后,陛下施政,再无掣肘。” 拓跋珪长眉一挑——都道崔浩善谋,如今看来,还不若晁汝计毒。他刚欲问如何最后一击,忽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二皇子拓跋绍狩猎兴起,急不择路,带着一大票人马撞了过来,马踏白雪,云沫四溅,待看清是拓跋珪时已是走避不及了。拓跋绍只得自认倒霉,从小马驹上翻身下来,规规矩矩给父亲请安。 姚嵩赶忙低头行礼,一面偷眼打量:这拓跋绍虽然从小性情暴躁尤甚乃父,但确实天生武勇,今日一套明晃晃的锁子甲贴身穿戴,倒也有几分少年英雄的飒爽气势,全然没有受此时军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影响。拓跋珪则扫了一眼他马上挂着的猎物,一反常态地没有开骂,甚至还嘱咐了几句小心身体不可贪力的话便放他离开。 待人走后拓跋珪看向姚嵩,直截了当问道:“朕膝下二子,何人更肖朕躬?” 姚嵩想了想:“大殿下谨慎,二殿下英武,都是龙雏之姿,若是硬要相比,二殿下更似陛下。” “那么依你之见,若是立嗣,当以绍儿为先?”拓跋珪冷冷一笑,他怎会忘了晁汝正是出自赵国公府,贺兰氏父女对储君之位汲汲营营,自然希望支持刘夫人与拓拔嗣的拓跋仪一党树倒猢狲散。他其实还未彻底信用此人,如今疑心一起,便故意出言试探,一旦晁汝果真提议迎立拓跋绍,此等阴柔藏奸之人便当真是留不得了。 姚嵩这回毫无犹疑地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圣贤之君都是这么做的。” 拓跋珪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一凛,故意道:“两位皇子差不过半岁,一国太子继往开来,最重要的还是贤能与否。” “经铸金大典与阴山狩猎等事后,大殿下之贤之能已彰显天下。”姚嵩当然能猜透拓跋珪的真实想法,当即撩衣跪下,“下臣自知说的是诛心之言——此事本非人臣所能置喙,然而下臣既报效朝廷,一心为陛下着想,这些肺腑之言便不得不坦诚以告!” 拓跋珪抚掌冷笑道:“好一个大忠臣,你本是出自贺兰氏,如今竟然背弃旧主,改换门庭,焉知不是为了贪图拥立之功?” 姚嵩面对这昔日同僚下属不得不俯首称臣,却能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答道:“下臣仕于大魏,只有陛下一个主子,从不敢有二心别志,更遑论改换门庭!” 拓跋珪盯紧了他,却没从他的神色眉宇间看出一丝牵强与破绽,沉默须臾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拓拔嗣…如今情形…不妥。” 他这边厢还在想法设法除掉拓跋仪,那边厢便不能立拓拔嗣为太子——其生母刘夫人这些年来都一直得拓跋仪背后支持,以他为首的一些鲜卑亲贵属意的储君人选都是大皇子。而一旦拓拔嗣正位东宫,刘夫人一派定然得势,投桃报李,等于为将来埋下了莫大的隐患。 姚嵩心里知道拓跋珪早有决断,不过是忌惮卫王,不便表态而已,如今更借题发挥敲打自己,便抬头深深地看向皇帝,低声道:“立大殿下为太子,便是下臣方才所提的‘最后一击’。” 卫王扶持大皇子,朝野皆知,若立他便是正中下怀,怎么会是逼他谋反的‘最后一击’?但是拓跋珪颇沉得住气,只是若有所思地命他起身:“晁汝,说清楚。” “陛下开基创业、雄才伟略,唯有秦皇汉武可以比拟。”姚嵩却忽然话题一转,“这二帝功绩相当却因为暮年定嗣的不同而使得秦汉两朝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始皇立胡亥致使赵高擅权,天下群雄并起二代而亡;而汉武帝虽立少子刘弗陵继位,却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后宫扰政,而赐死了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方有了后来的昭宣中兴,保炎汉四百年天下——”姚嵩舔了舔唇,行云流水地续道,“如今情况不同而道理仿佛,大殿下聪明果决,并不易被人摆布,卫王所恃,刘夫人耳,若是子贵母死,就等于斩断了卫王最后一丝侥幸与期望,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若是不能放弃蓬勃野心与仇恨,那么他除了铤而走险地拼上一回,还第二条路可走么?” 拓跋珪久久不语,看着姚嵩的眼神都变的耐人寻味。姚嵩又悄声道:“况且若将此举定为制度,从此之后,后宫嫔妃为了保命,皆愿生诸王、公主,而不愿诞育太子,自然也不会再争位夺嫡,岂不是永绝后患?” 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举,便可使贺兰氏从此再也不敢处心积虑地谋求东宫,当真是一举多得的好计——亦是毒计。 拓跋珪眸色闪动:“…只是残忍了些,就不怕后人诟病?” 姚嵩道:“世人谁不盛赞汉武乃千古一帝,英明决断、未雨绸缪?陛下,千百年来,只有刀笔史官才执着于过程,而天下苍生、芸芸后人看的往往只是最终的结果。” “晁汝,你现在侃侃而谈、运筹帷幄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朕的一位旧日相识。”拓跋珪忽然幽声开口,姚嵩顿了一顿,方才自然而然地一笑:“既是陛下旧友,想必如今也在朝中?” 拓跋珪缓缓转身,鹿皮皂靴在雪地里踩出一行深深的足迹:“不。他是朕最忌惮的仇人,幸亏早已死了。” 既已下定决心,拓跋珪就不会再趑趄不前、举棋不定,当即先发制人,遣侯官卫夜返平城,向刘夫人宣旨。待木已成舟之后,才趁着众皇亲国戚俱在阴山之际颁布了这道石破天惊的圣旨——册封长子拓拔嗣为太子,赐死其母刘氏,从此之后,子贵母死引为定制,大魏帝祚永依此律。 宫内女眷、朝中大臣俱是被雷劈中了一般,齐齐傻眼。拓拔嗣更是惨呼一声,涕泪纵横地膝行上前恳求父皇收回成命,自己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拓跋珪先还劝慰几句,后见其哭闹不休也不耐道:“胡闹!一国储君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何况孝分大小,先国后家,才是皇家子弟的体统。若是于国有害,就是父母子侄、亲生兄弟也无情可讲!”拓拔嗣到底是个七岁多的小儿,纵使深惧其父不敢再辩,却怎生承受与母死别的剧痛,当即哭昏了过去。 这字字句句也仿佛敲打在拓跋仪的心头,听的他脸色铁青双眉紧缩,若非亲信心腹搀扶,只怕当场也要跟着厥倒——他筹谋至今的苦心尽皆付诸东流了。 散朝之后,他背着众人悄然去寻拓拔嗣,却被东宫属官拦在帐外,只说太子悲伤过度、身体不适,见不得任何访客。如此二三,拓跋仪算是明白过来了,拓拔嗣难过是真,借机避嫌也是真,刘氏一死他便变着法儿与他划清界限,以此向他那个心狠手辣的父皇表忠呢!此子人小鬼大,将来也是个不好辖制难以摆布的主儿! 拓跋仪回到寝帐,却是一宿未眠、越想越怕——拓跋珪连结发多年的妻子都可以说杀就杀,一旦生变,又岂会对半路兄弟手下留情?先后处死常山王与刘夫人,说不得都是为了对付他——如今他随军伴驾,自己带来本部亲兵不过两三百人,如若拓跋珪要对他举起屠刀,自己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这一认知教拓跋仪坐立难安,次日就向拓跋珪呈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谢罪折,并提出要先回平城为其弟发丧,便匆匆离开了阴山。 因为拓拔遵是被赐死的,拓跋仪不敢为大肆举哀,只在常山王府挂白张缟,按照鲜卑旧俗请来大巫做了一场升天法事。 将纸扎的人马房宇和拓拔遵生前常穿常用的衣冠器皿付之一炬后,拓跋仪等人身着孝服,额勒素带,团团围坐,在冲天的火光中分服了一碗渗入牛血的符水,又悉数摔裂在地,拓跋仪才开始放声大哭,周围众人也是陪着悲泣不断。拓跋仪抹着眼泪问道:“常山王入殓之时,双目不闭,七孔流血,分明是冤屈至极死不瞑目,又怎能安心升天!” 当即便有人道:“将害了王爷的奸人剖心血祭,以慰王爷天灵!” “卫王贵为太尉,诸王之长,怎能任由兄弟含冤而死?!” “这分明就是挑衅咱们鲜卑八部!” 拓跋仪腾地站起,怒发冲冠:“诸位尚且欲为我兄弟报仇,何况我乎?只是那奸人得天庇佑,我等为人臣者,也是无可奈何啊!” 庾部首领庾岳一向是最铁杆的卫王党,又因他部封地多在草原,因新政中“鼓励农桑、退牧兴耕”而受损最巨,对拓跋珪重用汉臣实行改革而弃用老臣也暗自不满。因而道:“皇上也有被蒙蔽圣听的时候,那姓任的不明来历,凭什么出入宫禁、张扬跋扈!汉人之中还有‘清君侧’的呢,卫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应当站出来重振朝纲!”一时附和四起,群情激愤,皆是凭借资历军功得以封官拜爵近来却又在朝廷之上投闲置散而心生怨怼的鲜卑贵族。 拓跋仪一声冷笑:“今日我还是亲王,明日就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有命否了。”他从怀中抽出一方帛书:“这是刚刚收到的圣旨,皇上回銮之时要在武州山祭天礼佛,诏告天下太子新立,让我交出京畿戌卫部队‘狼、虎、豹’三军的兵符,暂交给骠骑将军任臻,由他带兵前往武州山戒严护驾——这哪里是暂借?分明是夺权!接下来本王就得和先前的叔孙大人一样灰溜溜地回故都盛乐安安生生守一辈子陵去了!” 这话一下子引起叔孙普洛之子左都侯叔孙安同的共鸣与悲愤——他的父亲就因为太过冒进屡违圣意就被打发去盛乐守先王陵寝,使得他们家族势力在平城一落千丈,当即怒道:“若卫王也要被迫离开平城,我们又有哪个能够幸免?!大魏国的根基原就是我们鲜卑男儿打下的,皇上既然任用小人,倒行逆施,我们就应该站出来‘清君侧’、‘正朝纲’!”此话一出,便似在一锅将滚未滚的沸油之中弹进了一滴水珠,早就憋屈许久、敢怒不敢言的众贵族们都沸腾起来,无不高声应和、摩拳擦掌,皆言要趁任臻先行回京交接兵权之际下手,除了这个祸害。 其实圣旨中祭天礼佛和兵权交接是真,其余将众人都贬往盛乐守灵云云全都是拓跋仪故意说出来煽动人心制造恐慌的——他当然知道一旦再被剥夺了兵权,他就真只能如失水之鱼任人宰割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蓄积全力拼死一博!他见人心可用,当即一拍手,命人端出一溜的空白瓷碗,趁热打铁地道:“既然诸位都有心为国扫清君侧,那本王也破着脑袋不要,冒死除奸!只是兹事体大,须要事先谋划,不得走露风声——我等须在常山王灵前歃血为盟,叛者立死!”话音刚落,他便执刀就手,在腕上轻轻一划,余下众人也纷纷效法,正当此时,门外忽有报进:赵国公府来人吊唁。 却原来是贺兰讷遣人送来十二分重的各色牲礼祭奠拓拔遵,自己却因为“头疾复发、病重难起”不得不离府出京休养去了。待人走后,拓跋仪冷哼道:“这老狐狸对我们今日聚会为何心知肚明,却装病做缩头乌龟,不想来趟这浑水!” 叔孙安同勃然按剑道:“那就干脆除去贺兰讷,免得他去通风报信!” “贺兰隽还在西南带兵防备西燕,我们不好对贺兰讷下手,免得后患无穷。”拓跋仪一摆手,拧眉沉声道,“贺兰氏虽有二女为妃,可因为立太子一事他与皇上也已起了二心,他既然在这一当口来送礼示好,就意味着一旦有变,他最多置身事外,也不会拖我们的后腿。” 他顿了顿,抬头道:“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杀奸除害以清君侧,旁的一概不要横生枝节。” 为期一月有余的阴山冬狩终于结束,拓跋珪銮驾浩浩荡荡地开拔回京,途径武州山祭天礼佛,着骠骑将军任臻先至京畿三军营点兵交接。 拓跋仪等人一身戎装,早早地就出城在郊外候着,此刻闻得动静,在马上远眺望去,但见烟尘滚滚、旌旗招招,一行数百骑前遮后拥而来。待再行的近些,见簪缨锦绣的军队中斧钺金瓜、黄旄豹尾一应俱全,借用的竟是天子仪仗,拓跋仪心中了然——拓跋珪怕他从前俱在深宫,不曾单独办差,资历军功尽皆不显,会叫这起骄兵悍将轻视了去,这才借出自己的羽林军给任臻撑场面来了。他冷笑一声,拨马上前,在阵前遥遥喊话:“来将何人?” 任臻遂命暂止行军,自己排众而出,正是一身北征高车时所着的银龙战甲,凛然生辉:“骠骑将军任臻,奉旨交接,请卫王交出兵符!” 拓跋仪一抬手,披坚执锐的鲜卑骑士们齐齐策马上前,地动山摇间在他身后排成一阵,冰冷的铠甲在天光下泛起森然光辉,拓跋仪方才冷冷地道:“本王官居太尉,掌管三军,凭什么向你交出兵符?” 任臻扬眉道:“王爷拥兵自重,莫不是想抗旨不尊?” 拓跋仪一声暴喝:“你怂恿皇上滥杀功臣,还逾制擅用天子仪仗,这才是抗旨不遵!而今本王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再到皇上驾前请旨领罪!” 话音掷地,登时战鼓擂起,画角吹动,早已安排好了的伏兵从两翼里斜斜杀出,马蹄纷乱间立时形成了三面夹攻的态势,任臻一方也收拢战阵,聚众朝外,羽林将士们也尽皆拔刀出鞘,执弓在手,虎视眈眈地戒备着。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任臻阵中忽然齐刷刷地分做两侧,从中驰出一辆并不显眼的青盖车来,内里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那就请卫王入阵,在朕面前解释吧!” 拓跋仪愣在当场,车帘掀起,高居端坐于内的正是道武帝拓跋珪,唇边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朕也想知道,卫王刀剑出鞘围攻圣驾,可是意欲谋反乎?” 第169章 拓跋仪暗道一声不好,顿时知道自己怕是中了计。然见拓跋珪为了诱敌此刻带来的不过三五百人,而拓跋仪是筹划已久要将任臻一举成擒,安插在城郊的亲卫兵力十倍于他,而今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态势,顿时心里一横,倒将平日里惧忌交加的心思收了七八分,破釜沉舟地道:“皇上,我们兄弟二人从龙建业,于国俱有大功,反遭屠戮,何其不公!我非是谋反,只是不堪皇上受奸人蒙蔽而义愤填膺,欲行兵谏以清君侧!” 拓跋珪缓缓俯身,将头探出了车外,锦貂冠帽下的一双鹰眸环视着周遭的金戈铁马,阴冷的目光从拓跋仪、叔孙安同和庾岳等人身上一一流连而过:“这是卫王的意思,还是尔等的意思!” 拓跋珪积威之下,众人皆是蓦然地身心一颤,军中也隐隐起了骚动——他们听命于卫王前来诛杀奸臣,却并非人人有胆当面挑战南征北战武功赫赫的魏太祖拓跋珪,拓跋仪明知再对峙下去,士气军心大不利己,情急之下当即弯弓搭箭朝拓跋珪方向射去! 鸣镝一响,三军听令,外围抬弓压阵的军士们还未弄清情况,就立即本能地循声射去,一时之间,空中箭矢如蝗,为旋即而来的激战拉开了序幕! 城外鏖战正酣,城内却也分外紧张,毗陵王拓拔顺已奉命戒严了内城与皇城,除了拓跋仪一方的军将,宫内宫外单人匹马都不能出城,将整座平城守地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崔浩手里攥着一筒竹简,乃是其父收场的前朝善本,他却一眼也没看进去,全副心神全在外面奔走的家仆身上。又枯等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书房门口,抓住一个下人就问:“外面情形怎么样?父亲可有入宫?城外狼虎豹三军有什么动静——已经打起来了吗?” 他这一串问话连珠炮似的,家丁哪里答的出来,这位罢官出宫以来就总被拘在家中闭门念书的小爷却不肯放过他,定要他说出个丁卯来,还是一道苍老而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他:“伯渊,你怎么还没记住教训,永远学不会韬光养晦?” 崔浩急的五内暗焚,也不记得平日里总端着的世家风度了,见了崔宏劈头便道:“如今哪里还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卫王控制京城武备,又戒严皇宫,将京畿的直系兵力全集中调去了城郊——这是要谋反啊!” 崔宏手一抖,立即起身捂住崔浩的嘴,四下看看并无外人,方才将儿子拖进书房,低喝道:“不许胡说!这可是灭门的祸事!”崔浩挣开:“就是因为这是泼天祸事才不能充耳不闻——父亲,卫王重用的都是守旧派的鲜卑老臣,若有万一,将来哪里还有我等汉臣立足之地?” 这一个月来皇城内外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崔宏岂会毫无所察,但他为人处事一贯老沉持重,怎么也不敢在局势未明之时公然反抗拓跋仪——那可是杀人如麻的主,又素来与他们汉臣不睦。“卫王丧弟,鲜卑的王公大臣们无不随之义愤填膺,这次闹出‘兵谏清君侧’之事就知道他们对近来皇上的所作所为有多不满了。他现在正要出气报仇,我等要是出头逆他之意,必定首当其冲地遭殃。”他随后叹了口气,“伯渊,为父早就说过你聪明太过又不知收敛——铸金大典上你已经得罪过卫王方才被贬出宫,如今若还不安生,来日卫王若得了势,还不对咱们秋后算账?只怕届时我崔氏满门便要不保了!” 崔浩不耐地一跳脚:“卫王赢不了——这个局是有人故意布下,诱他起兵!” 崔宏讶然道:“你足不出户,如何得知?卫王此番行事做足准备、内外呼应,全城戒备,就为了手刃任臻给常山王报仇——鲜卑亲贵这回全站在他这边,兵力悬殊甚大,如何赢不了?” 崔浩冷哼道:“全站在他这边?父亲,赵国公可是不在城中啊。” 崔宏道:“你的意思——是赵国公处心积虑下的这一盘大棋?为的是…除掉卫王,一家独大?而后皇上是故意为之,默许事态扩大?” 崔浩扬眉冷笑:“赵国公有这想头却没这能耐,他也不过是局中棋卒而已,执子而行的另有其人——若只是止是助贺兰讷夺权争利也就罢了,他居然能说服一向乾纲独断的皇上破釜沉舟地直接对上卫王一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谋士就能翻掌为云覆手作雨,这才是最可虑的。” 可怕的是——他直觉晁汝最终的目地只怕还不止如此! 崔宏心道:皇上性子坚忍,一贯谋定后动,此番大刀阔斧如此激进地对待鲜卑亲贵确实罕见。他犹豫片刻,赶紧命家人们冒死出去打探城外城内的局势情况。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有家家仆跌跌撞撞地赶回来禀报:“交接之时皇上忽然驾临,说、说卫王是起兵谋逆——双方现已在城外战成一团了!” 崔宏腾地起身,看了儿子一眼,快步上前一扬袍袖道:“再探!”局面当真陡然反转——皇帝本未回銮,突然从天而降,卫王君前见刀兵,无论怎么诡辩都坐实了谋逆之行,既无退路,就只能逼着他硬着头皮两眼一摸黑走到底了。 不出一会儿功夫,消息如雪片纷至——城外战况已至白热化,喊杀震天,京城四门之内也能听闻动静,已渐起骚动;赵国公带兵救驾,堪堪赶到,已和羽林军会师,与卫王军队杀成一片;毗陵王拖把顺终于坐镇不住,匆匆点兵出城增援。 崔宏这回只想了一想,立即唤人更衣,准备召集同僚和交好的禁军将领闯宫为诸后妃护驾——现在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拓跋仪出师不义,在如山压力之下倘若久战不胜,军心立溃;反观拓跋珪处心积虑,策划已久又早已设好伏兵,输赢似已有定论。他须赶在皇帝入城之前立一大功,以此表态,才能使皇上更看重他们崔家。 崔浩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心事重重地坐在原处,手心里握着竹简不住地绞紧,崔宏回头瞥见,不由奇道:“一切既如你所料,卫王一党经此事必一蹶不振,于我们将来筹谋政事也有大利,可谓皆大欢喜,你怎么还这般不安?” 崔浩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边暮云,低声慢语道:“皇上下决心铲除卫王,若能斩草除根还则罢了,如若不能,国将乱矣——还谈什么筹谋政事。” 一道道的消息战报传递进来都表明拓跋珪已占尽上风,崔宏便道:“胜负已分,以皇上秉性断不会饶过卫王以生后患,必定十面埋伏赶尽杀绝。” 崔浩这次抿紧了唇不再搭腔,神色之间阴霾更重,固执地等候最后的战报——若是拓跋珪本意自不会手下留情,但万一真如他心中所惧的是有人是故意纵敌… 忽然一名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厅堂,在俩人面前跪禀急道:“骠骑将军任臻在围剿拓跋仪的战中负伤,以至卫王百余骑突围向西南而逃!” 崔浩骤然起身,将手中竹简猛一掷地,脸色阴沉地可怕。半晌后咬牙道:“我要进宫面圣,亲自陈词!” 崔宏忙拉住他:“伯渊,你忘了皇上当日的圣旨了?你现在是戴罪之身,须闭门思过。皇上最恨阳奉阴违的抗旨之人,只怕你还来不及说话就身首异处了!”见儿子一脸忿然,他叹了口气,知道他到底还是心有不甘的:“要不,你写一封密函,为父入宫之际,寻机面呈皇上?” 崔浩闻言一把跳起,攥住崔宏的双手急道:“就这么做!父亲切,事不宜迟!” 待局势稍定,圣驾入城已是一日之后了。还留在平城的鲜卑亲贵们除了此番立下大功的贺兰氏以外全都暗自惴惴,闻的拓跋珪回宫,赶忙一拨拨地入宫请安表忠兼一探风声。 拓跋珪却干脆将诸文武大臣全撂在青金殿上干等,自己则一直待在寝殿内室,虎视眈眈地盯着十余名会诊的御医。 任臻面色苍白地倚在榻上,臂上刚缠上的绷带又沁出几分血色。他环视左右,皆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便轻轻一拽拓跋珪的袍袖:“不过是旧伤迸裂,看着骇人其实并不妨事…” 拓跋珪还是双眉深锁,想了想便低声嘱咐宗庆几句,待他奔去取了一樽小小的鎏金药瓶过来,才坐回原处,小心翼翼地亲自为他重新敷药——这就是慕容一族的不传秘药‘银环’,止血疗伤的圣品,西燕诸将临阵作战必携此药,自拓跋珪自立门户重建代国之后便断了供给,最后一点他也舍不得用了,悉数封存在寝宫里作为昔日的念想,如今若非任臻箭伤迸裂他也不会让它重见天日。任臻只扫了这药粉一眼,便转开视线,对他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关键时刻被一道冷箭所伤,慌忙躲避堕马,众将士一拥而上,战阵便不会大乱,叫拓跋仪找到破绽趁机逃了…” 拓跋珪着意手头动作,闻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是他先前下的死命令,无论何时何刻都要以保护任臻为第一要务。直到包扎事了,他还左顾右看了好一番,才松了口气道:“拓跋仪强弩之末又能逃到哪里去兴风作浪?我已经广派侦骑,沿路搜捕,不惧他逃出这天罗地网。” 任臻却欲言又止,拓跋珪与他朝夕相处岂有不知他神色有异的,便一抬手斥退众人,果见任臻道:“昨日酣战中射向我的那枚冷箭是出自我军战阵——” 拓跋珪讶然地一挑眉,任臻又续道:“而且角度极为刁钻隐秘,我才会毫无所查而落马,之后众将乱成一团,但除了离我最近的亲兵抢上来救之外,有不少人是蓄意地自乱阵脚…” 拓跋珪沉默不语,眼中阴郁更甚——他怎么不明白任臻之意?拓跋仪身为亲王,官居太尉,又曾是鲜卑八部之首,数年以来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渗透军中朝上。即便是自己的私兵亲卫,内里也未必没有他的人,所以这次策划周详内外夹击的围剿计划在最后关头才会功亏一篑。 任臻目光闪动,轻声说出了拓跋珪此时心中所想:“趁着平乱,将皇城内外、朝廷上下给清洗一番——方才一劳永逸。” 拓跋珪替他掩上衣襟,低声道:“我心里有数,大哥只管安心服药养伤。我一得空便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离去,晁汝正躬身候在门外,见了圣驾便是深深一揖。拓跋珪脚步不停,一阵风似得去了,只留下一句话:“晁汝随驾,殿内议事。” 拓跋珪越想越真,在晁汝的建议之下借拨乱反正平定内乱之机在京城开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清洗。毗陵王拓拔遵赐死;诛杀庾岳并灭其满门;叔孙安同已战死,拓跋珪还是一杯鸩酒命侯官送至盛乐送曾经陪伴自己南征北战十余年的老臣叔孙普洛上路——永安殿前的御阶之上每天都堆砌着新增的尸首。除此之外,还奉行严刑峻法,大开连坐告密之风,出首告发者可封官赏金,而一旦捕风捉影即命侯官夜出将其逮捕入狱,一夜折磨下来,没有撬不开的嘴巴、得不到的供词,因此获罪身亡之辈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一时之间平城内外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拓跋珪亦有些震惊地看着案上摆着的名册、供状,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鲜卑贵族支持拓跋仪而暗中反对他。负责主理卫王谋逆案的晁汝躬身答道:“谋反之事最忌留根,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朝内余孽是清洗差不多了,可若非军中还有拓跋仪的党羽,又怎么会距今十余日过去了,依旧无法逮捕那走投无路的拓跋仪?必是有人暗中放水!不趁机把这些暗桩拔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啊。” 这一席话又说中了拓跋珪的心思,拓跋仪大败之后分明只剩下残兵余勇,怎么他在京畿周边搜捕这许久,恨不得上天入地也不见其踪影?他凝目转向一脸谦恭、神情谨慎的晁汝——若真如他所言,还要清洗三军将领,便又是一场惊天动地、株连甚广的大阵仗,这晁汝单看其人,哪里觉出会有这般杀伐决断的雷霆手段? 似又想起了什么,拓跋珪心中不免凭生了几分阴霾疑窦,面上却不露分毫,转头吩咐宗庆:“传侯官卫统领来此见驾。再拟旨,着戍卫京畿的狼虎豹三军之中四品以上将领回宫述职。” 晁汝心知,侯官一出必见血光,拓跋珪看来已准备再对那些手握兵权的鲜卑武将下手了。便寻机告退,出得大殿,正与一拾级而上的黑甲武士擦肩而过,此二人皆是垂首敛目,连一丝眼风都不曾外露,仿佛再寻常不过的陌路之人。 拓跋珪倚在龙椅之上正闭目养神,只是眉头依旧深锁,站在背后的宗庆正殷勤小心地为其按摩双肩,此时闻得人声上殿,也不睁眼,阖目曼声道:“近来你指挥侯官卫为朕四下奔波,抓捕、处决了不少乱臣贼子,其功不小。” 难见面目的黑甲武士单膝点地,朝皇帝行了个军中大礼,嘶哑地开口道:“末将劫后余生,不敢居功。” 拓跋珪忽然抬眼起身,将掌中攥了许久的一封火漆密封着的信札掷于案上,居高临下地道:“朕还要侯官监视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反常,立即来报——沮渠蒙逊,这一次要你亲自去办!” 这一切晁汝自然毫无所知,他匆匆出宫之后却是登上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一路车马粼粼地出城西去了——平城近日四门戒严,寻常人许进不许出,但晁汝却浑不在意,只是将自己的腰牌交予车夫,自己便袖手端坐车内——盖因晁汝已因功升任谏议大夫,可御前参赞,皇帝对他的信用比之当日的崔浩有过之无不及,如今又主审卫王一案,朱笔一挥便可生杀予夺,堪称威风一时,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而在将来给自己扣上个谋反从逆的罪名,现在一沾上这个,那可就是杀头灭门的大祸,故而他出入宫禁城关毫无阻碍。 那驾马车出城之后却是漫无目的一般来回兜了好几个圈子,方才直朝武州山驰去。山路颠簸难行,也亏得晁汝那样一副身板儿竟一声不吭地扛了一两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夫擦了把额上油汗,跳下车来掀起帘子,喘着气道:“大人,石窟寺到了。” 晁汝俯身出来,蜡黄的脸色并无异样,只是虚浮的脚步显出几分疲态。石窟寺现在今非昔比,自拓跋珪尊崇佛学以来,北魏沙门云集,寸心又数次受邀开坛说法,观者如潮信者甚笃,石窟寺已隐隐有了几分皇家寺庙的气派,寻常人轻易不得其门而入。 晁汝倒是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室,在庭院中寸心讲经之声穿透参天古木便已扑入耳中,他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步入佛堂,在最偏远的角落处盘膝坐下。 寸心一袭半新不旧的赤黄袈裟,手持佛珠正问众弟子:“佛义之中,何谓功德?” 堂上弟子有答“修桥铺路”的有答“行善积德”的,寸心皆摇头不语,又一弟子答道“兴邦济世”,寸心方才面露微笑,略一颔首,还未及说话,那刚入门不久的小沙弥昙曜忽然脆生生地道:“此皆梦幻泡影、不能永恒;无欲无果,方为功德圆满。” 寸心脸色微变,默然良久之后忽而一叹,抬眼便望见了晁汝。 散会之后,寸心独入静室,晁汝尾随而入,双手合十道:“大师佛法又进益了。”寸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几分罕见的讥诮自嘲:“贫僧执着于因循果报不能解脱,所谓佛法悟性,还不如座下一名十余岁的弟子。” 晁汝正色道:“万物资生,皆有因果,何所谓解脱与否?大师先渡己后渡人与昙曜的先渡人后渡己不过是求法得道的途径不同罢了,岂分高下。” 寸心凝目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抬手为他沏上一盏清茗:“曾闻后秦姚氏皆擅佛学,果不其然。只不知此番巧舌之中,又有几分佛性、几分私心?” 姚嵩闻言落座,也不再避讳隐藏:“在下红尘三界中的碌碌俗人,从不敢也不欲参佛学道,功德圆满。天下苍生又与我何干?在下修的是自己心中的小圆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怕那漫天神佛我亦无惧!” 寸心浑身一震,方知此人志坚至此、执念若深,当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他似又想起了几番前尘往事,佛心微摇,忙掌住了神,轻轻一叹道:“晁施主此番所来,必有要事。” 姚嵩也恢复常色:“附逆乱党的追究清洗很快就会波及到军队之中,拓跋珪一时之间找不到这么多忠于他的将领来立即上任,所以不出三日,禁卫三军建制必乱——这是唯一一个可以突出重围的时机,否则拓跋珪一旦重掌禁军,那就谁也插翅难飞了。所以前番藏匿于石窟寺后的那几个人,还请大师在这几日里想办法送他们离开武州山。” 寸心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他们离开武州山…要往哪里去?” 姚嵩唇边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救谁都是救,大师只当好生之德,普渡众生便是,他们自会念你的好,将来也有果报,你又何必管这些不甘失败的野心之辈接下来何去何从?”先前拓跋珪就差掘地三尺地搜捕,却没人会来搜查这庄严的佛门宝地,也没人会想到凭空消失遍寻不见的拓跋仪就藏在眼皮子底下。而接下来拓跋仪好不容易脱身之后会去哪里?左不过晋阳或者中山,卧薪尝胆、招兵买马,想要卷土从来——而在血洗平城之后,鲜卑八部之中还有谁会对严酷成性的拓跋珪忠贞不二?只要再煽风点火一番,暗地投奔拓跋仪的文臣武将必不在少数,届时大魏国内这一场龙争虎斗、兄弟阋墙可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表面宁静祥和实则暗涛汹涌的石窟寺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之上,两个黑衣武士正驻足而望。 为首之人黑纱覆面,一双阴沉沉的眼眸之中似一片虚空、毫无波澜。身后那人低声道:“统领,如今这风声鹤唳的当口,那晁汝怎么巴巴地跑出来见个和尚?” 沮渠蒙逊缓缓地收回视线,转向自己的属下:“你觉得他有古怪?” 那名侯官点了点头:“皇上对他起疑才派我等跟踪晁汝,如今为防万一还是尽快回宫禀明皇上,派兵搜查这石窟寺,不怕查证不出。” 沮渠蒙逊一颔首,哑声道:“你虑的是。”遂命他牵马过来,谁知那名侯官刚一转身,从后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双手来,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害。 沮渠蒙逊偷袭得手,掌心加力,这侯官被硬生生地提高,脚尖离地三分不住地挣扎,然而那双禁锢生路的手如铜墙铁壁一般毫不松懈。 良久之后,沮渠蒙逊终于松手,在沉重的尸体落地声中他悠然望向远处矗立山壁的佛像,唇边浮出一抹嗜血的冷笑——那是武州第一窟中刚建成的佛像,高大魁梧、巍峨壮阔,音容笑貌都宛若北魏太祖拓跋珪——据说,这是现世佛一统人间的象征。 于是北魏建国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政治倾轧轰轰烈烈地从朝廷迅速波及到了军队,造成了朝廷内外数千文武官员的死伤;投入狱中后又陆续被侯官严刑逼供而折磨致死的也不下千人,平城笼罩在一片血腥恐怖之中,拓跋珪迅速地将自己亲信将领安插进禁卫军中,原本抓在鲜卑八部贵族手中的那部分兵权开始以一种直截了当而毫不遮掩的方式回归到君主掌握。然而拓跋珪还不及松一口气,便传出拓跋仪已逃至晋阳,公然兴兵谋反的消息。拓跋珪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败军之将、跳梁小丑也敢与他一争长短!一时之间他也无暇细思前因后果,当即发表讨逆檄文,讨伐拓跋仪。 他本拟以天下制一隅,拓跋仪那点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然而派去围剿的大军主帅和拔在一战大败之后,恐拓跋珪追究他与拓跋仪先前交好而问罪,竟干脆投奔了拓跋仪,被拜为上将,此事一传开,还困坐城的不少人便心思活动开了,一夜之间奔逃者众,拓跋珪腰斩了和拔一家老小百余口,却依旧刹不住叛逃之风,他们都被拓跋珪整治怕了,抛妻弃子只身出逃者比比皆是。拓跋珪为了震慑众人更是杀人毫不手软,更遭天怒人怨。如此恶性循环之下,拓跋仪的势力有如星火燎原,一下子蓬勃发展起来,居然隐有分庭抗礼之态。 就在拓跋珪焦头烂额地调兵遣将欲尽快扑灭叛乱之际,南边又再起烽烟——东晋深恨南燕慕容超趁举国大哀之际南侵国土,掠走百姓、官吏并乐伎匠人两三千众,故而大举北伐,欲收复青州。来年开春三月,刘裕整军已毕,十万北府军出石头城,自淮入泗,向山东进发,四月进抵琅琊,兵锋直指南燕国都广固。 慕容超赶忙修书一封向拓跋珪求救,拓跋珪自然知道南燕存在对于北魏的重要意义,一旦刘裕灭了慕容超就可直接染指北魏的大后方,则他将随时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之中。当下劝慰慕容超安心守土,抗击到底;并命中山太守奚斤就近驰援,陈兵边境对东晋施压,同时向刘裕发了一封措辞严厉态度强硬的照会——勒令其立即罢兵撤军,否则他的数万铁骑将越过长江,进攻建康。 慕容超闻讯大安,他麾下尚有精兵八万,又得拓跋珪做他的后盾,他怎惧那些江南子弟!大将公孙武楼主张力守东南屏障大砚山,拒敌于险关之外,然后坚壁清野,腹背夹击,和刘裕打持久战。慕容超自恃武勇,扬言道:今据五洲之强,带山河之固,又得北魏战车万乘,铁马万群为援,纵令刘裕过砚,吾更可徐以精骑践之,一举成擒也。 北府军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大砚山之时,刘裕亦收到了北魏勒令撤军的最后通牒。刘裕一笑置之,付之一炬:“拓跋珪如今自顾不暇,有心无力,就只能虚张声势——本帅岂惧其乎?!”他握手成拳,击案而起,号令三军曰:“全军挺进临朐——南燕必是我囊中之物!” 第170章 刘裕率步骑五万进据临朐,在城南与闻风而至的四万南燕主力骑兵狭路相逢。慕容超遂命大将公孙武楼率骑前出,在弥河一带与晋军前锋孟龙符部遭遇,双方连日恶战之后,公孙不敌败走。因北府军单论骑兵逊于南燕,刘裕以四千辆战车分左右翼,兵、车相间,骑兵在后,追击之时恰似一道巨大的楔子逐层加力,不间断地向前推进。慕容超在战场上却也非庸才,他看破了刘裕这威猛战阵的唯一破绽——速度太慢,不及变通,派精骑前后夹击——两军力战,厮杀十余日夜而胜负未决。 最后却还是刘裕兵行奇招,冒险分兵,命参军檀道济率军绕至燕军之后,乘虚攻克临朐城,切断燕军补给,内外围攻慕容超部,便使其亲率的燕军主力顿失所依,只能匆忙逃回都城广固——刘裕趁胜追击,一路纵兵,大败燕军,势如破竹地攻至广固城下。刘裕在城外筑起长围,围高三丈,四周密合、水泄不通,将慕容超困成了瓮中之鳖,慕容超一面筑墙抵抗相持,一面再次向北魏求援。 拓跋珪见刘裕对他威胁毫无所动我行我素,登时大怒,命驻守函谷关的南中大将军贺兰隽率部出关,摆出种种态势,准备东进洛阳。并写了一封措辞更加严厉的信函,一式两份分予前线的刘裕与后方的谢玄——声称若东晋不肯退兵,还是图谋青州之地欲灭南燕,则北魏将兵分两路,一路由奚斤长驱直入南燕为援;另一路则为贺兰隽挂帅进攻中都洛阳,两军南北会师之日就是晋廷国土沦丧、全军覆没之时! 如今镇守洛阳的乃是刘裕长子刘义符,不过十二三岁,哪里见过甚大阵仗,统兵大将王镇恶面对魏军铁骑,心中也自没底,早给刘裕写了一封求助信陈明厉害:是北伐得地之功大,还是失守沦陷之罪大?都督已兵权在握,备极殊荣,大业可徐徐图之,若有万一,则前番功名一朝丧,难免授人以柄。 他是刘裕心腹,话说的直白极了:刘裕北伐本就为使自己在晋朝如日中天的名声再更上一层楼,为的是将来做准备,可若是陷入与南燕的持久战中不可自拔甚至最终败了,那先前的一切战功都会被有心人一笔抹煞,又可行操纵制裁之实。 他所说的“人”是谁,刘裕自然明白,心中也不得不有一番计较。 然而他在同时也收到了“那个人”借朝廷之名远从建康发来的旨意——加封为刘裕为宋公,赐黄钺白旄,上征北神威上将军尊号,领徐州刺史,来日凯旋班师,封赏更隆。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一道催兵符。然而刘裕不知怎的热血上头就想证明给谢玄看——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何处江山我都能为你打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就再赌一次——拿他一世英名与十全武功来赌拓跋珪不会两路大军倾力援燕。于是下令加紧围城、毫不放松,并时时派兵扫荡周边郡县,打断主意要困死慕容超。 在慕容超一连十道求救疏后,屯兵于函谷关外的贺兰隽部终于开拔,却并非南下而是北上——他奉拓跋珪之旨进攻晋阳,平定拓跋仪之乱。 拓跋珪自然不是蓄意见死不救,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攮外必先安内——拓跋珪在经受一系列将领阵前倒戈、朝臣连夜奔逃的打击之后,疑心愈加沉重,京中武将竟谁也信不过,不敢派往晋阳平乱,眼看拓跋仪那群乱臣贼子气焰愈加嚣张,岂有不怄地吐血的道理?所以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一直驻扎在函谷关防备慕容永的贺兰隽所部调往晋阳——鲜卑八部之中唯有贺兰讷当时伏兵勤王,助拓跋珪平定平城之乱,也因此与拓跋仪彻底决裂,所以与拓跋仪结下深仇的贺兰隽是绝对不敢反水,投靠叛党的。 北魏西部边疆数万大军异动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天下。兀烈手执战报,马不停蹄脚不沾地地去寻慕容永,然而刚进未央宫便撞见了预备出巡的皇家车驾,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兀烈心中急切,便不顾通传礼数,直奔龙舆而去,未得近前便被虎贲卫士联手拦住——如今慕容永身边的虎贲营将士早已换血,他昔日的老部下也不剩几个了,自然没人会给一个过气将军留什么面子。兀烈左右挣脱不开,只得噗通一声跪地道:“陛下!边疆最新消息,贺兰隽率兵撤离函谷关——如今正是举兵攻魏的大好时机啊!” 内侍打起帘子,现出车驾中正襟危坐的慕容永——他身着玄端龙袍,头戴白玉通天冕冠,前端悬垂着的十二道珠旒微微晃动,掩去眸间一切流转的神色,举手投足间已是说不出的帝王气度、皇家威仪。李氏则一袭皇后礼服,庄而重之地侍坐在旁,见是兀烈便是一皱眉,叱问道:“待罪无职的外臣,何敢擅闯御前!?” 兀烈自失守函谷之后确实已被褫夺一切封号,贬斥居家,然一直没对破魏救主之事死心,更兼前些时日曾奉慕容永密旨前往胭脂山与柔然可汗、凉王苻坚结盟,自觉此事有望更是翘首以盼自己能再次披挂上阵杀进魏国,一雪前仇。可距今又是一年过去了,慕容永再无后续动静,连备战动作也一概皆无,整个西燕风平浪静,丝毫不似要打大战的样子,怎不叫他心焦?他也不管李氏喝斥,觑了空子,窜到车前道“陛下!末将愿领兵破关,杀进魏土,救出——” 慕容永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道:“与魏再次开战,此时并非良机。” 兀烈急道:“又非良机?陛下!这话已经足足说了两年了,您难道不知道迟一天出兵便多一分危险!” 慕容永浓眉微拧,看向这个也已风霜染鬓的昔日宿将:“多年战乱,国库已空,民生凋敝,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方可使大燕长治久安,怎能轻易挑衅,使大燕再陷入纷争泥潭之中?” 兀烈瞪大了眼怔了一会儿,忽而怒从心头起:“陛下说的堂皇,却恐怕是享国已久,已经爱上了这高高在上的龙椅以至于忘了昔日的恩情与诺言!” 李氏登时心中暗气,好不容易这些时日过去,慕容永虽然还是对她冷冷淡淡,诸多防备,但对称帝为皇垂拱而治越来越上心了,似乎对救出慕容冲已是死了心,打算安安分分做他的大燕天子,她纵是受点委屈也还是皇后至尊,当今国母,又岂容个破落户光天化日之下再提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动摇君心! 她又暗中瞟了慕容永一眼,见他面上并无怒意,便大着胆子下令左右侍卫将大放厥词的兀烈五花大绑,麻核塞嘴,推搡下去处决。 兀烈大骂不止,挣扎不已,慕容永视若罔闻地端坐回去,卷帘放下,才听见里面淡淡地传出一句吩咐:“毕竟是忠烈旧臣,暂留他性命罢!” 这慕容永与李皇后出巡关中各地,名为体察民情实则视察军务,各地驻军守将皆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唯有司隶校尉慕容逸豆归心中并不如临大敌。他出自慕容氏的旁支,虽因出身选入骁骑军并投靠河阳王慕容钟帐下为将,但他从低做起,身先士卒地参加了西燕立国以来大小数十场战役,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晋升上来的。慕容永原本一直扶持的慕容钟被先皇帝阵前处决之后,他在骁骑军中便一枝独秀异军独起,甚至可以倚仗手中的兵权与当年的李氏一起里应外合共谋废立——他深知慕容永是马上皇帝,性子未必有多宽容,能对他容忍至今甚至优待有加,还不是因为他手握重兵,又恃权挤走了慕容永的心腹大将刁云,亲自驻守着长安门户潼关?所以他一直对招兵买马、操练军队极其上心从不废驰,自然不惧帝后来查,甚至私语左右道:“皇上来此,有如客至,本将自然好生招待,何必慌神费力。”言下之意,已将潼关视若己物。 故而他听说慕容永一行人已经视察了灞上、新丰两处军营,并对驻军灞上,拱卫长安的刁云赞誉有加,赏赐颇丰,心中便有些不得劲儿,圣驾到时,他也是姗姗来迟地接驾,甫入军营就让皇帝观看了众将士的军演——他是存心要让自己麾下虎狼之师也争个彩头,叫皇帝刮目相看。 一个大将如此炫耀武力,已是有些不分尊卑上下,慕容永却似乎并不在意,反倒称赞其治军有方,栋梁之才,大为嘉奖。 当晚也留宿于军营之中。慕容逸豆归自觉面上有光,因在自家地盘上,也不顾及旁的,便设下豪宴,招聚亲信大肆庆贺。 直到酒过三巡,一名内侍方才在一片杯盘狼籍中寻到慕容逸豆归禀道:“娘娘有请将军。” 说起李氏,那可是慕容逸豆归昔日的盟友,若非她暗中通风报信,他也不会对京中宫里的情况了若指掌。所以内外联手推举新君继位之后,李氏得了中宫之位,从此母仪天下;而他则成了三军第一人,从此掌握骁骑军的指挥权。只是慕容逸豆归心中并不满足——当今皇帝论起血统也不过是旁系,论名正言顺的嫡子正出还只有从前的慕容冲可算,可现在人呢?沦为阶下俘虏生死不知,坐上龙椅笑到最后的可是曾经的上将军慕容永——这样的前车之鉴,叫慕容逸豆归如何不心动?只是李氏虽做了皇后却一直不得宠,连新纳的柔然公主都比她更得圣眷,虽有个太子却也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关系,连抚育都是假手于人,叫他将来借她揽权的意图都成画饼,只得不断地建议慕容永扩充后宫,想法设法安插自己人入宫为妃,如此一来,他与李皇后的同盟关系便免不了直转而下、名存实亡了。 可话虽如此,他与皇后毕竟曾是休戚相关的盟友,彼此都不能彻底撕下脸皮,如今李氏宣召他恐有机宜相授,也不好不去,酒酣耳热之下他答应一声,便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身边的幕僚随口问他要不要多带些亲兵跟着照应,慕容逸豆归信手一摇——皇后总不至于害他,何况这里还是他的主场地盘,何须多此一举,反而授人以柄。 慕容逸豆归到了帐前,灯火通明的大帐之内传出李氏熟悉的声音:“大将军请进。” 他抬手搓了搓脸好使自己清醒一些,便抬脚迈入,厚重的锦帐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茫茫夜色。 可他万没想到会看见负手而立的慕容永。 慕容永一身束腰翻领的盘龙胡服,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将军夤夜拜访梓童,必有军国大事商议了?” 慕容逸豆归心里一咯噔,情知不妙,当即转身欲跑,四下里暗处忽然窜出八个披坚执锐的亲兵卫士来将其团团围住,逸豆归再勇猛也是毫无准备,又兼醉意朦胧,双拳难敌众手之下很快被制伏在地。他万万没想到慕容永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地对他痛下杀手,所以整个头被死死摁在地上尤不甘地反复道:“陛下,末将有功无罪!为何缚我?!” 慕容永白天还挂着的微笑荡然无存,阴沉眉目间凶光闪烁,他冷冷地道:“你擅权干政,私谋废立,早非人臣,还不是罪?还不说你夤夜来此谒见皇后,不臣之心更是昭然若揭!”他走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不止的他,压低了声音又道:“更何况朕要杀你,还需理由?” 逸豆归没料到慕容永心中恨苦当年之事,却一直隐而不发,连他都被蒙在鼓里,就为了今日出其不意地一击即中!当下惧狠至极地道:“皇上难道不怕潼关兵变?!” 慕容永冰冷地勾起唇角:“刁云已率灞上驻军星夜待命,监视潼关——再说,骁骑军乃朕亲创,如今米已成炊,三军之中有几个人会为了一个已死的罪臣不惜犯上作乱?” 话音铿锵而落,逸豆归已知必死,干脆豁出去了,扭头冲避至一旁的李赧儿吼道:“毒妇!你以为你设下圈套诱我入帐,助你这夫君除去我这眼中钉肉中刺,他就会对你另眼相看,重归于好?做梦!你我当初皆是同谋,如今又走得了哪一个?!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我在地下等着你!” 慕容逸豆归被迅速处决,诏告全军,大多数将领都还云里雾里地错愕震惊,待要回过神来一切都已成定局,自然发作不得了。而他临死前愤恨恶毒的咒骂却一直萦绕在李氏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慕容永快刀斩乱麻,连夜就清除了慕容逸豆归在军中的死忠亲信,回收兵权,其余将领自也不会也不敢再存观望之心,甚至暗中对抗皇帝旨意,于是上下咸服。待他忙到天明回帐,自然将李氏隐含忧惧后怕的脸色看在眼里,便出言宽慰道:“梓童助朕铲除权臣,功在社稷,不必多虑。” 李赧儿心中愁云难散,开口之时语气也自软和几分:“皇上曾说你我关系有如皮毛,臣妾谨记在心,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险着,为皇上分忧,为太子积德,并不敢有半点私心。纵使先前有什么错处,如今也请皇上恕了吧。” 慕容永眼中讥诮一闪而过:“放心,朕都明白。” 李赧儿心中微宽——她豁出去出此下策也不过是想挽回慕容永的心,她真当皇帝已被自己感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去,慕容永却转过身去,堪堪避开:“只要梓童安守本分,永居后宫,那大燕如今的皇后、将来的太后,就永远只你一人。” 李赧儿闻言,心登时凉了半截,只能怔怔地望向他孤绝的背影,再不能发一语。 殊不知慕容永不比旁人,乃是打小从马厩棚屋中苦过来的,恩怨情仇俱是点滴牢记从不敢忘,虽行事决绝,却因十多年前落难之恩,始终不肯对李氏痛下杀手,又何况是那个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男人?他与他生离三载,焉能不痛?但慕容永咬牙和血地忍了、捱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出则必胜——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求而不得的失望了。 而如今,时机成熟,他亦不必再忍了——这一回,再没有人能掣肘于他! 四月暮春,中原汉人中的文儒墨客有过汜水节的习俗,时常踏歌而行,至河边折柳濯水,泼洒为乐。后来高门世家便时常在此日聚集三五志同道合者,曲水流觞、高谈阔论,留下了不少千古佳话。衣冠南渡之后亦不改传统,当年王右军便是在汜水节携友在江南的兰亭诗酒唱和,醉而性起,泼墨挥洒留下了一纸空前绝后的兰亭序。 晋安帝元兴三年,纵使北有战事,为了安定人心,久未露面的世家之首谢玄出面在清凉山主持了汜水节。 山巅的江风亭中,谢玄一身鶴氅,斜倚锦榻,静静地打量着正兴奋地谈诗论词的世家子弟们——对这些朱门绮户、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们而言,纵使国家大事不也比不上他们的清谈风度来的重要。 满座衣冠,谁可后继?谢玄想到此处,心血翻涌,免不了抚榻猛咳了半晌。青骢连忙送上温热的手巾,低声道:“现有预备着的汤药,谢公进些?”谢玄缓过气来,却是缓缓一摇手:“我一举一动皆受瞩目,若是此时公然服药不免动摇人心,不妥。” 青骢不免皱眉叹息——自王皇后薨后,谢太傅表面虽然如故,内里却渐似日渐枯槁,身体亦大不如前,十日里倒有四五日医药不断,却也没个太医能确诊出个什么症候来。 谢玄抬袖掩唇,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亭上所书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正是自己少年得意轻车裘马之际的弄笔之作,可如今空余皮囊而心伤神衰了无意趣,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青骢又奉上热茶,谢玄堪堪接过便见杨平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纵是镇定如谢玄也不免面色微变——奚斤兵入青州,欲以优势兵力袭北府军之后破广固之围;江南五斗米教之乱死灰复燎,孙恩妹夫卢循再次起兵叛乱——南北烽烟俱起,若按老成之谋莫过于撤回北伐军队,调往交州一带平乱,不令其渡过钱塘江威胁扬州,以保晋廷中枢之地。然而谢玄阖目斟酌了许久,终是睁眼铿然道:“派荆州刺史谢晦南下平乱;督促刘裕不必顾忌,全力拿下广固——北魏可以援燕,我也可以增兵!” 彼时,凉都姑臧。 杨定推门而入,正逢练武的苻坚恰好收势,手中长戟抡起一道满月光弧,在地上重重一顿,正是大音稀声、大巧无功。 “天王,贺兰隽所部在晋阳与拓跋仪叛军陷入胶着苦战;奚斤所部从河北入山东援助慕容超却为刘裕的北府军所阻,一时也抽身不得——拓跋珪如今孤家寡人,手中只有嫡系的禁卫三军可用,而北魏的都城、地方都不断有逃亡乱民出现;全国境内兵连祸结;各个郡县皆呈乱相。”杨定将最新的情报上报苻坚,末了道:“准备入关作战的军队也早已集结待命,只等社仑可汗依约出兵,便可图大事。” 苻坚抬手执碗,猛地一气儿灌下许多清水解渴后方才一步一步地朝杨定走来,动作间肌肉起伏,仿佛一只矫健威猛、蓄势待发的雄豹。 他却没有直面杨定的话,反而忽然问道:“你家小子好像刚过了周岁?设宴那日我竟忘了,不曾到场。”杨定不知道苻坚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儿,忙低头道:“犬子生辰,何敢劳烦天王记挂!” 苻坚顿了一顿,看着也已过不惑之年的杨定,曾几何时,那个与他诚心结交,一口一个苻大哥的男子早已恭谨有加地改了称呼?当年那个敢作敢当一往无前的愣头青也早被世事锻造地成熟稳重却也不再如昔日赤诚坦率——可这不就是多年以来他刻意塑造培养出来的么?他每每离开,总命杨定监国,再坦诚率直的人肩挑重担经年累月过后也得戴上威严而冰冷的面具。他沉默须臾,终是转身拿出一枚红色的锦囊递给杨定:“做长辈的总该给子侄些许见面礼压岁,你收下吧,原是一点心意。” 杨定打开一看,里面是金子打造出的一樽指天点地的佛陀降生像,传说释迦摩尼降生后,即向东南西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狮子吼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个中涵义,引人深思。杨定又见手工并不如何精细然而刀凿纵横大气,他想了一想,赶忙跪下:“天王亲手铸佛,臣何德何能——|” 苻坚一摆手打断了他,悠然道:“这门手艺还是那一年和他在凉州遇险藏身麦积山的时候学会的,一晃眼,十多年白驹过隙。如今麦积山上石窟遍地、佛像成林,依人却緲无音讯,不知身在何方。”他顿了顿,便淡淡一笑,“杨定,收着吧,来日只怕也难再有此契机了。” 杨定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苻坚:“天王!您——您不会是想——”不会是想战事一了,就当真退位离去吧! 苻坚看着他:“你也已历练够了,今非昔比,我早就有意这几日传位于你——” 杨定慌忙逊辞不已,苻坚却道:“尘寰碌碌,数十春秋,两世为人,岂不知皇图霸业谁能永恒?我早已看的开了,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便无愧于心——可如今为我一己之私,不得不再起兵戈,到底是孽。兵者凶也,恃武横行终不能长久,你将来继位,万万戒之慎之。”抬手止了杨定随后的话,他似下定了决心,沉声续道:“有句话藏在心里十年,只怕这次不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当年,我其实知道你心里有他,却卑劣地利用这偌大的家与国去将你束缚在凉州大地,叫你山长水短,终是断了那念想…我始终欠你一声抱歉。” 杨定愕然抬头,脱口而出:“苻大哥!”着急想要解释,却百口难开,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残句片言:“那早已是过往云烟了…更何况,他胸怀坦荡,自始自终都当我是兄弟,人活一世,有此生死之交已然无憾了。” 苻坚还要说甚,杨定却陡然回神一般,神态坚决地一俯首,斩钉截铁道:“臣现在心中只有娇妻贵子乃至凉州百姓!” 这次换苻坚有了片刻的恍神,随即苦笑道:“终究是你豁达。也罢,是非成败转头空——这是我苻坚今生今世最后一场终局之战了。” “是!臣立即着手战前筹备动员事宜——倾国之力,务求必胜!”杨定浑身一凛,躬身答应的同时,强行咽下心头泛起的那丝久违的苦涩。 公元403年夏末,慕容永破函谷向魏开战,沿途守军竟不能敌,各地城镇纷告失守,和平三年的燕魏边境风云再起。拓跋珪不得已命令援助南燕的奚斤立即调头北归,全速堵截阻击来犯之地,奚斤昼夜行军,这才堪堪撵上燕军,在中原一带陷入苦战。那边厢刘裕觑准时机,活捉了从魏军军营回城报信的南燕使者,将其缚在战车上绕城游街,命众军士在旁大喊:“魏军已撤,再无后援!”以瓦解在城内固守待援的南燕将士们的守土决心,惹的南燕主慕容超大发雷霆,埋怨不止。 可拓跋珪此刻却也顾不得他了。他在殿内一把扫落了满案的书札战报,暴跳如雷地对几个谋臣狂吼道:“奚斤那边怎么还没有捷报传来?!他占据险关,阻击西燕,怎么迟迟不胜!”来回急踱数步,又展袖喝道:“再下一旨,让贺兰隽加紧攻陷晋阳!十日之内朕见不到拓跋仪的首级朕就诛他九族!” 晁汝默不作声,心道拓跋珪果真是怒急攻心,气糊涂了——贺兰氏已是鲜卑八部中唯一明确支持拓跋珪的中坚力量,贺兰讷还在平城身居要职,拓跋珪就威胁前线苦战的贺兰隽要诛他九族? 显然拓跋珪还未当真发昏,没多久便喝回了准备传旨的小黄门,晁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为今之计,皇上万不可中计分兵,被各方势力牵着鼻子走,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才好。” 拓跋珪额上青筋直跳,暴怒道:“都想对朕赶尽杀绝!尽管一起来吧!朕受命于天,佛祖化身,朕不怕他们!” 另一大臣斟酌着问出心中疑惑:“只是…边境承平已久,不知这慕容永怎会突然发难?” 说者无心,却叫殿上两人俱是心中一荡,正在此刻,中常侍宗庆匆匆奔入青金殿,低声附耳数句。拓跋珪便命诸臣告退,并下令今日所议之事不得外传走漏,晁汝走在最后,不经意似地回头一看,恰见拓跋珪摸出逍遥丸来,倒出一把,胡乱往嘴里一按。 任臻入内之时,拓跋珪已经平复了精神,不复方才恶鬼一般的暴虐神情,只是气息恹然,显是受了重创巨击。 任臻也不提那些糟心事儿,尽寻些轻松的话题与他相谈,又连劝带哄地让他好歹用了些膳食,内侍上前撤去杯碟,犹在与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可过了半晌不见回应,任臻定睛看去,才见到对座的拓跋珪端坐垂首双目微闭,竟不知何时倦极睡着了。 任臻正待收回目光,却猛地喉间一哽——未至而立、正当盛年的拓跋珪的鬓边已凭空染上了一片花白。 此时又有内侍手捧书函奔跑上殿,任臻立即回头,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醒了拓跋珪,那内侍忙将刚刚送到的加急战报放在案上,唯唯告退。 任臻放眼望去,便见报上触目惊心地一行墨字:柔然西凉联军十万东出焉支,已过阴山,直扑盛乐而来,前线告急,乞求援军! 第171章 拓跋仪匆匆下了城楼,一张烟熏火燎一般的脸上满是疲惫,下最后一级石阶之际他微一踉跄,险些摔了下来。几个捭将忙簇拥过来搀扶,齐道:“大王!” 拓跋仪赶紧撑起身体——他知道这一当口他便是一杆旗帜,万万不能倒下。这么多人抛家弃子跟他干这一笔杀头的买卖,谁都没有了退路——要不成王,就此龙登九五;要不败寇,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之外喊杀震天,战鼓动地,硝烟滚滚的天空中箭矢如蝗,贺兰隽显然是因为拓跋珪疾言厉色地连旨申饬而被急红了眼,被迫把自己本部精兵全都押了上来,可谓下了血本,成败在此一举。 反观拓跋仪这边虽然逃来避难投奔者众多,但都龟缩在晋阳一带,僧多粥少,资源匮乏,除了和拔倒戈之时带过来的三万兵马之外,只有万余散兵游勇,难堪鏖战,若非尚算团结同心,就凭那悬殊的军队对比,贺兰隽早已破城。而千里之外的拓跋珪又在平城大开杀戒,叛逃之人皆被诛族,使已经逃到晋阳的文臣武将们心下也难免凄惶,城内一片凄风苦雨的萎靡气氛。 所以拓跋仪强作镇定道:“无妨。和拔将军刚上去换防,又打退了贺军一次冲锋,死伤枕籍,够那些小崽子们喝一壶的了!” 于是众人扶额相赞,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有方才刚从城楼下来的将领知道,他们的确是堪堪打退了贺军一次攻城,但这只是贺兰隽每日例行的试探进攻,而晋阳守军早已经捉襟见肘。方才云梯在楼车的掩护下都已经搭上了墙垛,若非守军中有奋不顾身抱住来敌跳了下去,晋阳城墙又是出名的高厚坚实,只怕城楼都已失守。若无外援,只要贺兰隽日以继夜地围城冲锋,打消耗持久战,晋阳迟早陷落。 这些事拓跋仪又岂会不知,幸好晋阳算是他的大本营,当年抚镇此地一带的时候,未雨绸缪地强征了百姓余粮囤积官中,一时用粮无虞,为今之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顶住狂轰滥炸——这当口,拓跋珪比他更为焦急地渴盼胜利,所以只能变本加厉地催逼贺兰隽打破僵局。 拓跋珪那脾性他是尽知的,怒火中烧之时天王老子都敢杀,只要逼他急眼到和贺兰家也彻底决裂,那可就真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了。 他想耗,可贺兰隽的攻城一天猛似一天。和拔曾率军冒死组织过一次突围却几乎死伤殆尽,从此再没人敢冒险一试——就当众人焦头烂额就快走投无路的时候,贺军的围防战阵出现了一丝松动,次日黎明时分竟然趁着夜色悄然撤离了晋阳城下。 拓跋仪甫听此事,惊喜地连鞋履都不及穿,趁着夜色光脚奔上城楼,果见贺部军队正有条不紊地撤退,一时甚是不解,天明之后才有几个偷偷逃到晋阳投奔拓跋仪的鲜卑大臣告知了真相,原来柔然汗国再次纠集西凉合兵五万精骑跃过阴山,直扑盛乐而去——自拓拔魏国迁都塞内,立足中原以后,柔然人如今乃是大漠草原的王者,对代郡这块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自然觊觎非常,还特地挑这么个烽火四起、首尾难顾的好时机来趁火打劫。 据说拓跋珪闻知之后气到当场呕出一口老血,厥在殿上——所以贺兰隽才临时撤军,奉命北上阻击柔然,这才使晋阳城稍稍喘了口气。 拓跋仪自是狂喜不已:“此话当真?” 那逃臣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心有余悸道:“怎么不真?拓跋珪怒气攻心呕血昏厥,宫内宫外全都乱成一团了!卫王明鉴,拓跋珪怀疑我与先前投靠来此的和拔兄弟还有暗中联络,欲将我家老小连坐处死,那些侯官甚至已经围住了我家府邸,他们是出了名儿的残忍好杀,不见血光不回头,若非宫中大变,又怎会中途罢手?我这才得以只身逃出平城,前来投靠大王!” 拓跋仪一贯好利贪酷又睚眦必报,对拓跋珪的斩尽杀绝已是恨之入骨,此刻见状,心中又有了别的计较:“那是谁下令贺兰隽撤军?” 那大臣又喘了口气,不屑道“现在掌权的是赵国公贺兰讷——我看什么北击柔然也是借口,他一贯顾惜本部人马,哪里舍得在大王这里拼光了资本?我先前风闻他已经暗中准备好了,一旦皇帝有个万一,他就准备废太子,扶持拓跋绍登基呢。” 拓跋仪眼中一转:看来撤军之事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贺兰讷两面三刀又野心勃勃,先前就假惺惺地向他示好投诚来麻痹他,最后关头却杀出来勤王护驾,立功讨好,事后一下子称为鲜卑八部之首,如今倒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而贺军明显是拓跋珪现在唯一依赖的外部人马了,若是能铲除贺兰隽拓跋珪纵使不死,也如同去了牙的老虎,没甚可怕的,那彼此情形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杀进平城做个真正的皇帝也未尝不可! 所以拓跋珪思前想后,决定趁贺军还没走远,又是赶路行军,疲惫倦怠放松警惕的时候,率军出城从后追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诸将领困在城中早就憋屈够了,闲时还常梦见自家高堂妻儿死状凄惨而胆战心惊,谁不想冲出去大开杀戒出口鸟气,最好一口气冲到平城把拓跋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杀了方才解恨,于是同仇敌忾地纷纷赞同。唯有和拔因曾跟着拓跋珪南征北战,心中对此举有些疑虑,但一说出来,拓跋仪却只当他是爱惜羽毛不肯尽力——毕竟他要带出城去追击贺兰隽的主力,大多是还有一战之力的和氏骑兵。当即拉下脸来,好一番责骂,因为怕贺军走远了追赶不上,也没做什么准备就直接带兵匆匆出了晋阳城。 谁知当真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之计,贺兰隽做出全速撤军的假象,连拔营离去时候留下的炊具军帐有时都不及收拾,更是惹的拓跋仪心痒难来,更不肯放过已到嘴边的肉,而一路死咬、紧追不放。正翻山越岭之际,早一步占据优势地形的贺兰隽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四下掩杀,将拓跋仪之军包了饺子。 贺兰隽在山头上居高临下地喝道:“拓跋仪,皇上早知你野心勃勃贪念十足,特命我依计诱你出晋阳城——你尚若还有一丝良知,速速下马就缚,押送平城,或可免生灵涂炭!” 拓跋仪方知上当,后悔不迭——他没想到柔然大军压境、威胁盛乐,近在平城拓跋珪竟然能够沉得住气不为所动,没有召回贺兰隽相援,甚至反而利用这一消息,布局设计诱他出城、引他决战!但事已至此,早没有了投降与和谈的可能,他和拓跋珪都清楚彼此的性子,这场内战,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于是拓跋仪率军死命突围,贺兰隽此番再也不敢大意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把全部兵力悉数推上前线,意图全歼叛军。双方都是背水一战皆无退路,几天几夜里直厮杀地昏天暗地、血流成河。最后拓跋仪只身出逃,除了些许亲信死忠,和拔带来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贺兰隽不敢松懈,立即按照先前拓跋珪的指示不再一味恋战追杀,而是火速折返,在拓跋仪之前拿下了先前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一举端掉了叛军的大本营,又坐镇于此,派出兵马四处围剿盘踞周边郡县的叛军,所过之处若遇抵抗则片甲不留。 其余趁乱而起的地方军阀们顿被震慑,不敢再轻易出头,纷纷收敛起来,再次向拓跋珪投诚示好,并开始依命与奚斤一起组织防线,层层阻击、抵抗入侵的燕军,先前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分裂的帝国也渐渐回稳,拓跋珪陡然睁眼,抬手斥退了飞奔进来报讯的小黄门,殿上大臣也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纷纷道贺称颂不止——幸亏拓跋珪顶住了重重压力没有自乱阵脚,反而险中求胜,一举击溃了叛军主力,终于打破了先前拖而不战的僵局。如今拓跋仪虽然还没伏法受诛,但主力已溃,人心必乱,与先前情形相比可谓天渊之别——现今的大魏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军心了。 拓跋珪微一扬手,续道:“让贺兰隽拿下晋阳城内所有投靠拓跋仪的叛臣,暂且扣而不杀——告诉和拔等将,他先前阵前投敌之罪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戴罪立功,前去襄助奚斤阻击慕容永的西燕军队北上,朕来日还要对他论功封赏,女人、牛羊、钱帛和爵位都只会比先前更为丰厚——拓跋仪先前会怀柔招抚,难道朕不会?!” 拓跋珪知道手下这位宿将的秉性。和拔当初为了名利可以不顾妻儿家小倒戈投降;现在拓跋仪这靠山已经失势,他也可以为了再求富贵而放下灭族之仇——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稳定情势一致对外,为了大局他可以先忍一忍,而一旦平定战祸,他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背叛他的人! 他雷厉风行地又下了数道旨意:“传旨中原各州郡府县,民间各坞堡可自发组织乡勇兵丁抵抗西燕军队,皆可斩首计数以报功,战后累积首级上万者,朕以万户侯待之!” 众人皆是心头一震,立即发出好一阵“陛下圣明”的恭维之声,晁汝隐身在人群中,亦在随波逐流地歌功颂德,内里却也不免暗自心惊胆颤——代郡盛乐是北魏大后方,离国都平城不过三四百里,柔然骑兵向来以风驰电掣出名,这点距离也不过跃马可至,所以一旦盛乐告破,平城必危,而那时拓跋珪甫闻此讯,气到呕血也确有其事,但他并没自乱阵脚,反而随后就能将计就计,利用这一消息诱战拓跋仪,果真是当世帅才!之后更立即动员全国,用人海战术层层削弱来对付来犯的燕军,使燕军从此每推进一步都如陷泥潭,举步维艰,等于和所有魏国百姓为敌作战! 他本以为暴躁易怒阴沉难测是拓跋珪最大的性格缺陷,但他也可以为了大局而痛加忍耐,谋定后动——当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豪杰气概,越遇危局才呈枭雄本色——他先前还是有些小看了拓跋珪。 拓跋珪先前日夜悬心,担心晋阳战局——要是再丢了这关键一战,他的北魏帝国当真要彻底崩溃了。但即便是如今的绝地逢生,他的如释重负也不过转瞬即逝:他是牺牲代郡的前提之下取得晋阳之战的胜利,如今内忧稍解,外敌战火却已真真切切烧到了脚下,西燕柔然南北夹击,腹背受敌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果然不出数日,北线战报传来——盛乐失守,柔然大军第一次攻破北魏旧都,朝野哗然。有不少鲜卑大臣皆义愤填膺,纷纷请战。拓跋珪怎么不知坐视盛乐失陷就等于将平城安危、大魏国运一并交托于敌手?但如今的魏国表面惊涛骇浪,内里也暗潮汹涌,他并非畏战,只是一旦离开国都,谁来统筹全局?说实话,他其实谁也信任不过,连自己的儿子都着意防备,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他更须自己坐镇中枢,指挥调配各路人马,才不至倾覆。审时度势、权衡再三之下,他决定暂不出兵夺回盛乐,先着手对付已深入腹地的慕容永。 一道道的军事命令雪片似地从平城传至前线各方,晋阳与平阳皆有捷报传回,晁汝再也坐不住了——一旦贺兰隽彻底平定拓跋仪之乱,率军与奚斤会师,那陷入危险的就会变成孤军深入的西燕军队了,他好不容易费尽心血摆下的此等战局,怎能就此被拓跋珪破解? 一时散朝,晁汝转身出了永安殿,一张蜡黄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双眉紧锁,显出了几丝烦躁。忽有一行人马逆流而行,拾级上殿,所过之处,众大臣纷纷避让两侧不与他们争行一道——那群黑甲黑衣,纱网覆面的武士自是令人闻之胆丧的侯官卫无疑了,这群可以风闻行事,不经通禀越室杀人的刽子手在过去的这段风雨飘摇的时日里堪称血腥满手,何人不惧?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昂藏七尺,气质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阴沉诡谲,在经过晁汝身边时他微微驻足,右手抬起,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 离的近的几个人看的分明,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侯官杀人可不必讲什么理由证据,只要看不顺眼就可取你性命还不必追负任何责任。晁汝倒是面色如常,慢吞吞地一欠身,便站到了路边。 沮渠蒙逊却只是无声地一记冷笑,转过头去,继续入殿面见拓跋珪领命去了。 待出了宫门,贺兰讷寻到晁汝,还在有些后怕:“你最近可是得罪了侯官?他们此番入宫领命,又不知是谁要倒霉。那些人可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真要与你动手可就糟了。” 晁汝微一摆手:“侯官再嚣张,也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群狗,只要皇上心里对我还未有厌弃杀心,他们便不能也不敢动手。” 至少目前为止,这条狗还枷锁在身,不敢噬主。 贺兰讷觑四下无人,又询问后事如何,晁汝高深莫测地一笑:“鲜卑八部名存实亡,贺兰氏已是一家独大,现在只差一个契机而已。只要皇上离京,整个平城都在君长掌控之下,就算留下太子监国,也不过是个八岁小儿——” 他咽下了接下来的半截话,贺兰讷心领神会,不由地心花怒放——按照晁汝的计策,到那时候他大可废了拓拔嗣,拥立自己的外孙继位,有什么比成为魏国无冕的太上皇更威风?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可皇上若是派我去盛乐,却又怎么办?” 晁汝瞥了他一眼:“贺兰隽已经在外带兵打战,皇上现在手中还直接掌握的就是禁卫京畿的狼虎豹羽林三军,他怎么会放心将其交给君长,让您的家族再扩充兵权?” “那皇上若是迟迟按兵不动——我恐皇上已有暂时放弃北疆,先顾中原之意。” 这其实也正是晁汝心中最惧——若是拓跋珪断臂自保,不肯中计入甕,他们所有人数年艰辛便皆成泡影。他垂下眼睑,轻声细语地道:“君长放心,下臣自有办法。” 晁汝悄悄出城再次去了武州山——现在平城全城戒严,唯有这皇家寺庙无人敢随意搜捕,他便以此为掩护,暗中蓄养了不少死士,专用以交通消息。 姚嵩在密室中写罢信函,凝神片刻,又从怀中摸出一枚方圆寸许,四角已经磨地圆润的印玺,在尾处郑重其事地盖上一道鲜红的名鉴——大燕天子御览之宝。慕容冲当初以皇太弟之名承继燕国皇位,因当时的传国玉玺还在前秦手中,故而按古礼制“天子六玺”。后来任臻就算得了传国玉玺,也一直保存使用,姚嵩归燕后他将其中一枚信玺赐予姚嵩,以示信用,让他一举一动可以随心所欲不受掣肘。再后来变故迭生,姚嵩战败失踪,慕容永匆忙登基,这颗燕帝信玺便留在了他身边,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轻示,此时倒是可以一用。 他亲手火漆封印,交给亲信,命他连夜将这道密函送出塞外,并嘱咐他秘密潜往柔然大军直接将信交给社仑可汗。 他选择直接与社仑联系而非苻坚,自是因为他接下来所行之事有些阴毒,以苻坚秉性光明磊落,未必愿意依计行事,他也不欲令他为难,有甚恶果他将来往生地府自然一力承当! 不出数日,噩耗传来,盛乐陷落之后,社仑可汗在劫掠一番之后,居然一把火烧光了代国列祖列宗的陵寝宗庙。这一下拓跋珪再也坐不住了,柔然若只是占领城池他或许还能拖延些许时日,然而社仑下令焚烧宗庙就等于将拓跋氏列祖列宗都曝尸荒野,兜头兜脸给了拓跋珪一巴掌,若再忍下去天下臣民会如何看他?更遑论举国拥戴人心归附了。更何况拓跋珪身为一国之君,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也不容许自己的尊严被这般践踏,受辱于蛮狄之众。 他不得已下令太子监国,决定御驾北征。 这一回面对柔然与西凉的五万联军,拓跋珪不得已将禁军悉数带上——虽然一路上都是柔然骑兵冲锋陷阵,但没人比拓跋珪更清楚,那个一直没有显山露水的凉王苻坚才是最可怕的敌人。而事隔三年,西燕凉州忽然一齐发难,叫他心底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却又挥之不去的阴影。 拓跋珪踏入摩尼殿,晁汝正与任臻对面弈棋,见皇帝一身戎装未褪,显是刚从城外校场点兵方回,赶忙弃子而拜。拓跋珪点了点头,命他起身。晁汝与任臻交好他是尽知的,却是头一回有闲心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还是那副双目无神、面黄肌瘦的病样,似乎无论何时何刻都是这般一丝两气,而从未见情绪波澜——可就这么一个貌不惊人之辈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出谋划策堪称毒辣,硬是从一杆掖庭属官之中脱颖而出,如今更官至参议大夫。不知怎的,崔浩那时上的那道已被他弃若敝履的密折又袭上心头,拓跋珪眯着眼,要笑不笑地道:“晁大夫,你现在闲庭弈棋的模样真是似足了那些世家儒子,全然看不出先前在朝廷之上的种种凌厉手段。果真是书生杀人,毫不手软啊。” 晁汝心中一个咯噔,不知道拓跋珪为何无缘无故有此一说,任臻便适时地命他退下,对拓跋珪转移话题道:“陛下今日阅军已毕?” 拓跋珪在他对面落座,亦执起一枚黑子,续行棋局:“嗯,明日就要出征,此役也是千难万险,只许胜不许败。”他抬头看向任臻:“这一回,你还是随我一起去吧。” 这事自在任臻与晁汝计划之内,拓跋珪若是出征,是不可能放任臻一人呆在平城皇宫的。因而任臻点了点头,见拓跋珪面露疲态,仿佛朝夕之间便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往日的意气风发也荡然无存,心下不免微微一窒,脱口道:“你莫惧,当初高车的斛律光不也来势汹汹,最后不也被咱们联手打跑了?” 他的安慰叫拓跋珪扯开一抹真心的微笑,落子之际他顺手握住了任臻放在棋枰上的右手,反复摩挲着那处断口,情不自禁地放在唇边印下一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哥,只要身边有你,我不惧任何天道险阻!” 不是没想过苻坚与慕容永联手开战的真实目的,但那又如何,纵使神州沉陆,他筹谋一世费尽心思才得到手的至宝,绝不会再拱手让人! 江山他要,这个人他也要! 任臻被他炽热的目光激地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他抽回手来,掩饰性地咳了几声,拓跋珪也不以为意,继续下棋,扣子天元之时,他漫不经心似地道:“这次与柔然大军正面对决,一战胜负决定谁是将来的草原之主,凶险非常,晁汝身体不好,我看就不必随军参赞了,还是留在平城为好。” 任臻顿了一顿,故作轻快地道:“也好。漠北风沙最是伤身。”他心中微微警觉,拓跋珪难道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有以其为质的牵制之意。但若他真对内、幕始末有所察觉又怎么会一切如常也不处置姚嵩? 拓跋珪突然语风一转,又问道:“听宫人们说先前治头疼的药都还在按时吃着?” 任臻忙笑了一下:“是。可总觉得吃了也是不好不坏不功不过的,不如不吃。”其实任臻因为三年前那一记撞击的后遗症,近来还是时常闹头疼,但自打他想起部分过往之后,拓跋珪送来的这所有的药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吃了,都是偷偷端了倒掉,却不知拓跋珪怎么又突然提起,莫不是真起了什么疑心? 拓跋珪却一点头道:“那就不要喝了。”他站起身子,扬手一拍,宗庆便立即点头哈腰地推开门,身后一名内侍端进一碗汤药来。拓跋珪道:“这是大巫秘制的凝神忘忧汤,喝下之后过去所有的烦劳都会一扫而空,你也再不会觉得头疼欲裂。” 这次出征,若只是面对柔然军队那还没什么可怕的。拓跋珪惧的是碰上苻坚——任臻与苻坚的感情他是亲历见证的,至今想来依旧嫉妒地快要发狂,若是二人沙场再见,任臻因此想起了什么,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这件事上,他不能不愿也不敢冒分毫之险。 任臻顿时愣住,面色青白不定地看向那黑黝黝的汤汁——“凝神忘忧汤”?拓跋珪这一次给他服的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做什么?让他再一次彻底失忆?! 任臻本不信这天下有这等逆天的汤药,但面对拓跋珪眼底隐现的疯狂与执拗,他心中也开始有些动摇起来——这事拓跋珪也未必是做不出来啊…不由苦笑道:“我现在好多了,不常发作。我看这药也不必再换了…” “怎么了?难道大哥还怕苦口?喝啊,朕总不会害了你。”拓跋珪调笑着催促了一句,眉目间却丝毫没有笑意。任臻心如擂鼓,死死盯着小内侍跪了下来,将药高高举到他的面前。 拓跋珪在旁目光如炬,任臻如今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端过药碗,无比艰难地送到口中,心道:拓跋珪向来鹰视狼顾,生性狐疑。他若是不喝,拓跋珪必定起疑,而后一旦事发,以他的疯狂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泼天之祸来。想到此处,任臻就赌拓拔珪是有心试探,眼一闭心一横当真仰脖灌了下去。 谁知刚喝了一口,药碗便被劈手夺去,拓跋珪温柔地抬袖拭去他唇边药渍,微微叹笑:“既是不想喝,那便算了。原是我太想你好,却不承想是药三分毒。” 任臻还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望向他,拓跋珪将碗丢开,忽然一把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就此把他刻入骨血心脉之中。 其实方才任臻喝药,他心中又何曾不受煎熬?他与任臻一样本都不大相信这世上还有能令人彻底失忆的药,而大巫有言之灼灼,称这等药乃逆天而成,副作用与它的效果一样巨大,需慎而用之——他又怎么忍心拿任臻做试验品,让他受到任何一点可能会发生的反噬伤害? 舍不得。 哪怕只有点滴可能,他也终究舍不得。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彼此都吃足了苦头,三年以来的倾心相待朝夕共处,他对他自是情根深种、执念成狂,不可或离;然而他对他也不可能全无真情。 罢了,既是不忍、不舍在先,爱情这场战役他便注定难成笑到最后的那个赢家——终究是无情不似多情苦,相思成灰千万缕。 既然任臻终究是愿意服下那碗药,那他就赌一把,他就算想起了过往,心中也依旧有他难以磨灭的身迹。 可笑他戎马半生,自诩枭雄,却还是栽在情之一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拓跋珪低声道,“大哥,我要将所有胆敢染指觊觎我之所有的敌人全都赶出家国——而后,让这一切终止,再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到我们。” 第172章 任臻呼吸一窒,心底渐有一阵莫名未知的酸楚弥漫开来:拓跋珪这三年来的倾心相待,他岂能不察——水滴尚且石穿,况人心乎?然而这一切若是建立在欺骗与掠夺的基础上却又怎么当真?他忘不了眼前这人曾囚他辱他,甚至一手毁了他的帝王基业。 爱恨两难,反复拉锯,叫他夜深人静之际每常头疼欲裂,脑海里似有无数蛟龙在翻江倒海却总差一个契机悉数宣泄出来。往事如烟似雾,总是朦胧晦涩、难以捉摸,每每欲拨云见日等待他的却是更深更重的黑渊。他晓得除了他的身份、来历,他还忘记了很重要的人与事,使他的心抱残守缺,没有一日不是空空落落。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他真地想不起全部的过往与事实,还是他在潜意识里惧怕回忆起曾经的伤害与憎恨? 因恐姚嵩事败见疑于拓跋珪,任臻心中百般忧扰也不能表露分毫,宫内耳目众多之下也不敢再私下去寻姚嵩,因此次出师十万火急,二人自宫中一别竟再无相见之机,任臻便随着开拔的大军匆匆离京,奔赴代郡。 此时魏国境内战火四起,与拓跋仪的一场内战损失数万儿郎,拓跋珪先前又曾大开杀戒地清洗过军队,如今即便面对柔然大军压力重重,也不敢在关键时刻从奚斤与贺兰隽处分兵而使得西燕军队得以长驱直入。所以只得点齐手头所有还能机动的军队,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两万骑兵堪称精锐,还有一多半是把步兵、车兵以及杂役部队都算进去,尚不过六万之数,却已是倾国而出了。 刚刚攻陷盛乐的柔然可汗社仑意图一鼓作气地拿下离它不远的漠北重镇云中城,如今正好围城打援,派出大将于陟斤率八千精骑沿途阻截魏军——柔然骑兵以“风驰鸟赴,倏来忽往”的迅疾著称,而魏军乃批凑而得又是疲师远征,社仑本拟一战而挫拓跋珪的锐气,待自己攻下云中再腾出手来全歼其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两军狭路相逢,拓跋珪一国之君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向气势汹汹的柔然军团发起冲锋,并且身先士卒、武勇异常地冲在最前,那道不住只属于皇帝的鎏金大纛在整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狼奔冢突,有如振翅苍鹰正永不停歇地搏击长空,不死不灭,极大鼓舞了魏军原本有些萎靡的士气军心。 是役,拓跋珪在第一回正面交锋便爆发决战,亲自射杀了大将于陟斤,魏军大勇,硬是将曾在漠北所向披靡的柔然骑兵追地四下溃散、仓皇败逃,大挫柔然大军的锋芒。 当夜魏军扎营,军中凝滞已久的气氛也因这场大胜而变得较为和乐轻松,上下将领也不大约束属下,乐得让这些卖命的儿郎们再好生休憩一夜——毕竟社仑可汗主力未出,真正难打的战役还在后头呢。 唯有拓跋珪的帅帐依旧层层警卫、戒备森严,方圆十丈之内一声咳喘不闻。因而任臻脚下的牛皮军靴踩在草皮上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晰,他双眉紧锁,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守门的将领只是对他拱手行了个军礼便立即闪身退开,身后亲兵立即为他打起帐帘,任臻俯身而进,恰好撞见一个军医正颤巍巍地将一枚红艳艳的药丸奉予皇帝,满室内漂浮着一层厚重的血腥气味。 任臻一个箭步上前抢了那红丸,左右哪里敢拦?皆是慌忙避让,退开三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拓跋珪面上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眼下则是一片泛青的灰败,他陡然间的疲倦苍老在这数月以来愈演愈烈。但见了任臻他还是勉强地勾了勾唇,略做笑意:“怎么…突然来了。这伤原是今日在乱军混战时候一不小心教人一槊扎了过来——看着骇人,其实就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 任臻已经迅速把他裂开的伤口扫视了一遍,他臂上的新伤血肉模糊,像豁张着的娃娃嘴,狰狞地很。他一扬手中红丸:“无大碍你吃这劳什子?这玩意儿是毒非药,最是上瘾,焉能吃得!”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一拢,捏为齑粉。 拓跋珪苦笑道:“这药丹房里只来得及供上一颗,这就没了——朕何曾想吃,只是不服不能镇痛,接下来大战将至,朕若有恙,如何领军打战?” 诸人皆在心中称奇不已——拓跋珪何等暴躁易怒的性子,从不允许任何人揭他逆鳞,更别提解释一二了,这骠骑将军委实非同常人耳。 拓跋珪见任臻还是面带不忿,便命众人退下,果听任臻道:“今日之战不过是柔然前哨,胜之不难,你是三军统帅一国之君,何必亲身犯险去冲锋陷阵?” 跋珪道:“若是先前,我自然知道将帅有别,不可轻出。可正逢国之危难,仓促出征人心不稳,首役必要大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士气。不仅这一战,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都须我打头阵——要让士兵们信赖我服从我相信我,无论前事何其艰险,只有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任臻回想方才在军营之中所见的情形,明白拓跋珪所言不虚,又想到魏国这一连串变故自己都算是始作俑者,一时心中复又烦闷起来,便也掩口不语,转而探下、身去,轻车熟路地从他身侧摸出一樽瓷瓶,他是单手不便,只能用嘴咬着瓶塞拔出来,再将里面的药粉细细地搽在拓跋珪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曾经做过无数回。这银环药粉以后是不可能再有了,统共就剩了那么一点,拓跋珪不免有些可惜,任臻收回药瓶,瞥见拓跋珪隐有心疼之意,不由地一撇嘴,语气却是软了几分:“怎么突然还抠门起来了?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啊。” 拓跋珪目光闪动,似又想起当初他初生牛犊的少年时光,为了出头,在战场上也总是搏命死战,常落的一身新旧伤患,任臻偶尔也亲自为他上药,那样矜贵的银环药粉不要钱似地用,完全不介意他那时候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亡国之奴。他曾半真半假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任臻也是如现在一般嗔怪之中尤带关切地说: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 现在想想,当年那流露出来的些许温柔或许只是为了驯服,但可笑的是他十年过去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 拓跋珪忽然撑起身子向前一伏,趴在了任臻的膝头,将其环腰抱住,像一头孤傲却渴求温暖的幼兽。任臻先是有些莫名,低头却见到的是他满头结辫的黑发中参杂的几丝花白,蓦然心中微一酸,便也没有把难得撒娇的拓跋珪给推开——拓跋珪素来霸道狂狷说一不二,偶尔却会像这样露出小狼狗一样凶狠执拗之中难掩无助的神态来。两人如此静默了半晌,任臻突然低声道:“接下来你只管好好养伤——那药治标不治本,就算当时觉不出痛来,强行使力将来也会落下病根,还是不要为好。若柔然再有人来掠阵,我替你举纛迎战。” 拓跋珪将头深埋在他的胸腹之间,微微地上下一点,一贯坚硬的发梢扫过任臻的手心有如扫过他的心弦。 此时的盛乐,已经易主的郡守府中灯火通明,高居主位的社仑可汗头戴一顶斑斓灿烂的雉尾羽冠,兽骨穿凿的繁复项链挂满了赤裸的脖颈胸膛,正阴沉着脸听手下兵士将前线战报传回,末了才不耐地挥了挥手,令其退下。随即转向屈居侧位的高大男子问道:“天王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苻坚缓缓睁眼,与装饰华丽不凡的社仑相比,他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玄青无袍,别无它饰,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也只是在头上綰了一个简单的髻,望之有如关中豪侠,丝毫觉不出他乃是西凉之主,甚至差一点成为天下共主的天王苻坚。 他闻言看向社仑:“拓跋珪乃天生帅才,他急着来援救云中收复盛乐,因而锋芒毕露,此时阻挡他,九死一生。但此时北魏境内兵连祸结,他手中没有以往那样可供驱使调动的百万雄兵,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半数而精锐骑兵又少之——如今他的先锋骑兵进展神速,只怕步兵与战车军团尚刚出平城。所以此时我们须得沿途阻击,战而不胜,层层递进地诱敌深入,逐渐磨去他的锐气杀性,拉长他与后续部队的距离,再寻到他的破绽以优势兵力迅速将其合围聚歼!” 苻坚所用的乃是围城打援,分兵削弱之计——当初汉高祖刘邦率四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冒顿单于也是以类似的兵法诱其精锐骑兵进入白登山区,再将白登山团团包围,彻底割裂他与后头陆续赶来的大部队的联系,援军久候不至,汉军又死活无法突围,被困达数十日之久,最后关头若非陈平献计贿赂阏氏得以脱身,其后也就没有两汉四百年天下了。若是当初的强横一时、自恃“投鞭足以断流”的苻坚,或许也不会用此等战术——大不了正面决战、硬捍一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也不负英雄本色。但如今他千帆过尽,历尽起伏,早已磨练出韬光养晦、虚怀若谷的性情,更知乱世之中百姓疾苦、生命可贵,若是改弦更张可以令伤亡减少,他自然愿意至极。 社仑听罢,先是沉吟不语——按照先前焉支山三国会盟所约,北线作战以柔然军队为主,但调度用兵须听苻坚号令,他定下此计是要先示弱于魏军,社仑心中本是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拓跋珪不过尔尔,如今方知苻坚先见之明。但他还是心存不解的:一路作战,苻坚的凉州军也算勇猛,但除了必须的战略物资之外,对所得到的丰厚战果却分毫不贪,就如攻取盛乐而言,他也约束凉兵不得入城掳掠,而是驻扎在盛乐城外,坐视柔然军队将所有战利品囊括一空。社仑扪心自问,他虽是靠着铁血手腕武力统一柔然各部建立王庭而坐上可汗之位的,但对军队也没能有这份如天威信与约束之力——若是不以重利封赏这些出生入死作战的将士们,只怕各级军官早就犯上起事,取他而代之了,哪里还会如西凉军队那样纹丝不乱、秩序俨然?这苻天王不止武勇,驭下权谋亦不可小觑。 心中对苻坚的敬畏不觉又深了几分,社仑便道:“就依天王之言,本汗会不断派出小股骑兵沿途滋扰魏军,待他战线拉长首尾难顾之际,在此以逸待劳与其决战!” 一时商议已毕,苻坚为了避嫌,便告辞而去,离城回营。在马上回首见天苍野茫,西风残阳,心中却是微微一沉——拓跋珪虽是胡族却是饱读兵法,又是十余年南征北战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悍将出身,这样一个鹰视狼顾的天生将才,会与汉高祖刘邦一样踏入他预先设好的陷阱而不自知吗? 拓跋珪单手抚过悬挂着的牛皮地图,上面标记了魏军的行军路线以及所有遭遇柔然军队袭击的地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除了最先的那场遭遇战,柔然军队一触即溃,实在对不起他昔日的威名。所以这些天来他便听任臻的话乖乖养伤,没有下场迎敌,但是越是坐镇旁观,心中便越是生起几分疑窦,柔然怎会这么不堪一击?如今再细看这行军图:他亲率的精骑两万作为先头部队已经纵深漠北三五百里,后续的数万车兵与步兵甚至刚出平城,怕还没到达白登山呢,整支北征军像被拉长的一条细蛇,在漠北草原上蜿蜒不绝。 白登…念及这个地名拓跋珪蓦然一愣,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白登之围!他怎么会忘记四百多年前这场差点扭转天下大势的汉匈之战就发生在平城与云中之间的白登山附近! 再细想过往种种细节,简直如出一辙,敌军就是想要将他们这支骑兵诱进包围圈中啊! 而此刻魏军大部分的官兵还正沉浸在即将收复失地的高昂士气之中,皆以为柔然不过浪得虚名,不堪为敌——殊不知柔然主力未出,还有那数万西凉军队未曾参战,此时也不知埋伏在何处窥伺! 现在该如何是好?继续进军那是正中他们下怀,可贸然撤军更不可能,且不说劳师远征无功而返无法对臣民交待,一旦与随后陆续赶到的后续部队撞个正着,建制必乱,指不定就会叫敌人有机可乘,届时若是仓促应战结果亦可想而知! 拓跋珪越想越惧,暗地却也知道社仑可汗怕是想不出这等计谋战法,不由大骂苻坚奸狡,而心中更忌之。赶紧连夜召集军中各级将领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此事,而有意无意绕开了任臻。正在此时,帐帘掀开,黑衣玄甲的沮渠蒙逊挟着一只木盒大踏步地肃容而入,在拓跋珪面前单膝跪下,哑声道:“属下前来复命。” 左右将领都甚有些不自在——卫王叛乱之际,人心浮动,拓跋珪以侯官为刀刃,大肆清洗军中朝上怀疑是异己的一切势力,这侯官卫的统领心狠手辣,一双手上也不知染上了不少袍泽兄弟的鲜血,叫他们焉能不胆寒?也不知道先前离开平城的时候他又领了什么命令,又要去杀什么人。 拓跋珪似也没想到沮渠蒙逊会来的这么快,眼中一道狂喜的流光划过,他赶忙起身绕过众人,亲自打开木匣,拓跋仪血迹尤存的人头赫然在目! 晋阳战败之后拓跋仪只身出逃、众叛亲离,势力已大不如前,他便命沮渠蒙逊带领侯官之中的精锐杀手潜行千里追杀拓跋仪,必要取其首级回来覆命——沮渠蒙逊果不辱命,在这么段的时间里就办到了。 拓跋珪一手提起拓跋仪的发辫,高举过头,展示全场,并下令沿途传首回京,高悬平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所有人等自然皆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地贺喜“首逆得诛”,心中却不由都是暗暗一凛:拓跋仪与拓跋珪是同出老代王拓跋什翼犍一脉的堂兄弟,跟随他从龙起兵近十年,平日是有些贪权好利,但被逼反之后一朝屠灭,落了个身首异处,身败名裂的下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情之意。 拓跋珪并不理会这些,拓跋仪一死,那些残余的反叛势力更是不堪一击,贺兰隽很快就能完全肃清,便可以腾出手来支援奚斤,重固本快岌岌可危的河东防线,顶住慕容永的进攻。情势上的这一好转也让拓跋珪坚定了刚才滋生的一个大胆的战略——他决定留下大部分骑兵照原定行军计划在此佯动,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而自己则亲率小部分精锐轻骑,向东越过黑山大漠做长途奔袭,绕到柔然后方,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柔然王庭! 如果此事能成,不仅盛乐云中之危立解,还能一举端掉宿敌老巢,让柔然人像高车一样对他大魏国永远臣服不敢犯境! 拓跋珪沉沉站起,眼中恢复了昔日的果敢坚毅——兵连祸结、战火纷飞又如何?他是人间主宰,天道最终只会站在他这一边!江山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任凭是谁,都别想从他手上夺走分毫! 任臻下了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不远的一处海子前,摘下上战场时佩戴的那半幅睚眦面具,蹲下身来,单手舀水,一捧一捧地打湿自己的脸。 魏军这小股精骑由拓跋珪亲领着向东折行,千里奔徙,已经急行整整五日,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不能靠近边民聚居的各个城镇,须得绕远道在一个又一个的戈壁荒漠间穿梭,如今到达朔州五原一带,再下一步就是翻越黑山沙漠过了阴山西口,便可直捣王庭。若是离了此地便是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所以拓跋珪下令在此稍事修整,待下半夜再启程赶路。这五千骑兵一路餐风露宿,此刻为了行事机密也不扎营,而是选择避入山地间一处背风的小叶林中就地休息取水,待夜深人静再全军启程,穿过五原郡这最后一个边关重镇,不声不响地进入大戈壁。 他名义上是北魏的骠骑将军,但拓跋珪有召开军事会议却从不叫上他,比如此刻。任臻知道拓跋珪对他再好也一直不喜他插手军务,自然是别有原因。想想姚嵩与他在平城做过的事,似乎拓跋珪最该防备的还当真是他。任臻不无自嘲地一笑,干脆单骑出营,想寻一处僻静河谷稍稍收拾涤荡一番,毕竟下一次再见到水源还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五原一带地势层叠,有许多风蚀洼地经年累月积水而成的大小湖泊,足有三五百个之多,大的比平城皇宫内的昆明池还大,小的则不过寻常池塘大小,当地人称之为“海子”。 此时月上梢头,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周边影影绰绰的半高红柳在夜风下婆娑轻响——如此风月,本是边关大漠里最好的一段时节。 任臻抹了抹下颔上滴落的水珠,一双眼却不忘警戒着四周的环境——他毕竟是独自离营,虽然时间不长,但这附近五胡杂处,又时有响马出没,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像是应证了他的隐忧一般,红柳林中忽起沙沙之声,仿佛大风刮过,任臻耳尖微动,立时察觉到了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骚动,他屈膝半立,另一只手已经不声不响地摸向放在身边的左手刀。 说时迟、那时快,林间忽然一声骤然响动,任臻猛地拔刀出鞘,白刃划过,几枝红柳应声而折,飘洒而落,掩住了从林间深处缓步而出的一道身影。 待人在明月下全然现出真容,任臻呼吸一窒,没由来的怔在当场,周身杀意亦荡然无存。 苻坚则是死死盯着那个转过身来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原是怀疑拓跋珪不曾上当,故而四下派兵上天入地地搜寻拓跋珪这一支精兵的踪迹。谁知拓跋珪狡诈的很,擅于隐蔽又昼伏夜出,就在他追至五原,即将放弃的时刻,有哨骑探知有魏兵出没于此,他才带着一小股亲兵悄悄包围了这片红柳林。 远远看到此人俯身弯腰取水,虽不见容貌,却果是魏军装扮,苻坚心中不由地先喜复忧——喜的是拓跋珪军令如山,他的亲兵禁卫自然没有敢做逃兵掉队的,魏军必藏身于附近;忧的是拓跋珪果然英雄了得,居然将计就计,真地想千里奔袭,以骑兵直捣柔然王庭!如今见有魏军贸然离营,苻坚自然想活捉此人,逼问魏军动向。于是数十名凉州士兵在林间悄然散开,张弓搭箭四面成网,若遇顽抗,当即射杀。 苻坚正待亲自将人擒拿,那人却也同时察觉到了杀机,刀锋出鞘,先发制人!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间,苻坚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一瞬间恍然如梦,惊喜悲忧无以复加,震地他肝胆俱裂!几乎是同时,他已本能地一抬手,示意所有人收起弓弩,悉数撤退——任臻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大浪淘沙、千帆过尽,早已该学会云淡风轻,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面对着他,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做不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参佛崇道了一辈子,没修得万里锦绣河山,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却让他发自肺腑地感激天上神佛有灵! 任臻与他四目交接,对视半晌,眸色一凝,执刀的左手终是缓缓抬起,阻在胸前,迟疑地道:“…你是何人?” 苻坚站住了脚,神色之间是一种悲喜莫名的万千虚空,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在心底自嘲道——是啊,怎么会忘了呢?据姚嵩所报,任臻已失去了记忆,早已想不起过往云烟。 任臻心中亦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人并未着甲,一身寻常武袍也看不出来自何方势力,但为何他就是该死地觉得眼熟,觉得自己死也不该忘了他?任臻从未有像此刻一般痛恨过自己的失忆,就如满腔思绪狼奔冢突,就是找不到那归宁溯源的唯一出路! 苻坚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内心的天翻地覆,他走上前去,还是忍不住以近乎痴迷的目光看着他的面容:“五原郡的一介牧民。” 任臻嗤之以鼻:“胡扯。”这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与寻常的边关牧民没有丝毫联系。 苻坚回过神来,一扯嘴角,低声道:“那你就当我是奸细,报回军营,让他们捉拿我吧。” 任臻闻言却是有几分恼意——他怎么可能会让人来捉拿这个“陌生人”?咬着牙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处置了你!”话音刚落,他便欺身而上,出手如电地袭向苻坚! 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出招之时,左手刀刀背朝外,而那锋芒毕露的刀刃却是永远朝着自己的。苻坚一哂,亦见招拆招,仿佛多年之前的关山秋月之下,他们也常如此切磋琢磨,亦师亦友亦侣。 任臻眸光微闪,显然也已经察觉出来了,不由地收势推开,挥刀入鞘,惊疑不定地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们曾经见过的!” 苻坚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形在月夜中更显岳峙渊临。他不搭腔,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仿佛一眼万年。 这股无形的压力迫地任臻一颗心在胸腔之中蓬蓬乱跳,意乱至极。恨不得能揪起对方的衣领逼问详情,或者干脆剖开自己的脑袋再寻真章!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听见海子旁的那片红柳林间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啸之声。 苻坚知道这是属下们因着急而发出的催促暗号——他们的人毕竟太少,只能做侦查试探之用,而拓跋珪的精锐骑兵就驻扎在附近,一旦生变,便难以回天。 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自非久别重逢互诉衷情的时机,他一贯自傲的自制力让他并指入唇也发出一声清啸,不多时一匹火云一般的骏马四蹄奋起破空而来,跃至苻坚身边,他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竟是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去,只在烟尘弥漫之中留下一句话给还愣在原地的任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而谁也不会知道,苻坚紧握马缰的手正狠狠地颤抖,掌心早已被指尖刺破,流出汨汨的殷红。 补给水源之后,魏军果然半夜拔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此地,可就当拓跋珪将五原郡远远抛在身后,即将穿越戈壁之际,荒山石砾间忽然杀出数万西凉大军,喊杀震天地拦住了魏军的去路! 拓跋珪死也没想到苻坚能再次堪破天机,甚至早一步出兵拦截。如今他身边只有数千兵马,虽然精锐骁勇,却哪里能硬捍数倍于己的西凉军?而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蜂拥蚁聚一般的凉州骑兵,其中苻坚的王旗四面八方竖立起来的一数足有十五道之多,拓跋珪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心慌意乱,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这时候与凉军正面对决,特别是让就在身边的任臻与苻坚打上照面。 兵慌马乱间,诸副将都赶来询问应当何去何从。若是苻坚已经未卜先知,那以骑兵奔袭直捣王庭的突袭计划也已等同付诸东流,只能被迫中止。拓跋珪踟躇片刻,抬眼又正瞥见任臻策马而来,心中不敢再做犹豫,便下了一个他此生最为追悔莫及的决定——避战苻坚,全军回撤,退回云中! 第173章 魏军立国至今,从未有此不战而退的情况:西凉军虽占先机,但他们这一支精骑未必就突围不出去,何至于将这全盘计划就此中止?任臻看着四下高竖的苻氏王旗,心中一阵没由来的乱跳——苻坚…凉王苻坚。他不知怎的,就直接联想到了那个月夜下来去匆匆的高大男子。这个原本该是陌生的名字也突如其来地在他心头烙下了无可磨灭的痕迹。 大——头。任臻在马上按住了自己忽然裂疼起来的额头,拓跋珪已经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并骑之际一拉他的缰绳,疾道:“快走!” 任臻猛地醒神,扯回缰绳,望着在弥漫的征尘硝烟中忽然显得陌生的拓跋珪,不自觉地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为何一见符军,战都未战就主动避退?!” 这话劈头而来,像是在拓跋珪脸颊上无形地抽了一记——他戎马一生,百八十战,纵使敌我悬殊又何尝惧过何人?不止是任臻,周遭其余将领的看向他的眼神,也是惊疑、不解、不满兼而有之,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自己也会怯弱——而这一切全都源自于害怕失去。 他要怎么解释苻坚一旦发现由他亲率的魏军,一定会死死咬住不放? 拓跋珪咬了咬牙,忍气道:“奔袭柔然王庭既已事败,须在凉军合围之前尽早后撤,还能暂作惑敌,使敌军不至穷追不舍。” 而后不容任臻细想,拓跋珪一连串的军事命令便已经下达,原来本着一股积极进取打击来寇之锐气的魏军尖兵精骑瞬间转向,潮水般地向来处回撤。 “天王!魏军撤退了!”凉军骑兵各部尚未聚拢到位,便有旗兵奔回主阵禀告。苻坚抚辔远眺,果见敌军变阵,像一枚楔子朝凉军唯一一处未及合拢的薄弱破绽之处直插出去,疾风迅雷一般地望后撤退。 这股骑兵人数并不算多,又没有大张旗鼓,也不知究竟是哪部人马。便有将领吃不准情形疑道:“拓跋珪的心性怎会不战而退,或许这只是前锋而非主力?” 苻坚略一思索,摇头坚定道:“不,这就是拓跋珪的主力,他本人就在其中!——传令下去,,全军追击!” 魏军骑兵虽然风驰电掣,但毕竟人少,在数倍凉军死咬尾追之下,根本不敢停下来休养调整,一路被撵地东躲,极其被动。拓跋珪怎么也不能理解苻坚究竟是怎么洞察知悉的,好不容易奔回云中,与留驻在那的大部队会师,心中方才稍定——若是有了与苻坚势均力敌的骑兵,他焉会惧之!只是他这一路逃窜委实狼狈,跟着他在漠北兜了一个大圈子亡命狂奔还后无功而返的诸多将士们大多还没晃过神来,士气普遍低落,马上反攻显然不是时机。 后有凉州追兵,前有柔然围城,两万多的魏军精骑被夹在当中,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马上杀个回马枪与一路尾追的凉军决战,二是打退柔然军队,进入云中城休整再战,固守待援。 没人比他更了解骑兵军团大规模迁移的速度,拓跋珪不敢再多犹豫,在凉军杀到之前选择了第二条路,一鼓作气地撕破柔然防线冲进了云中城。 社仑可汗似乎也没想到魏军刚刚整合就会突然发起总攻,猝不及防之下一击而溃,历时数月的云中之围终解,王师入城的那一刻,无数已经饿地面黄肌瘦再也无力守城的百姓军民涕泪纵横地夹道欢迎。 然而拓跋珪马上便意识到了不妙:柔然围城数月,城中早已经弹尽粮绝,全都指望援军——可拓跋珪带来的是骑兵,身上能携带多少军粮?大头都还在后续的辎重部队与步兵战车军团那呢。想到此处,拓跋珪忽然浑身一凛——他忽然明白为何本来悍勇的柔然军会突然不堪一击,因为社仑的主力已经撤他分兵奔袭之际,绕道后方去阻击他的步兵军团去了!就算魏军的步兵车兵辎重人数众多,只要肯守,柔然军未必能予以歼灭,但靠重骑兵封锁一时却绝对不难——那么他的精锐亲兵、冲在最前的这两万人马就成了一支被断七寸的孤军,被赶入了云中城这个早就为他设好的甕中! 拓跋珪猛地跳了起身,一把搡开还没弄清状况而慷慨而谈的麾下将领,迎着已然转凉的夜风奔上了城搂,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命令燃起所有的火把,凭栏远眺,顿时怔在了原地。 城楼上所有刚松下一口气的军将们亦全都惊呼出声! 但见城下原野上出现了无数的黑影,正有如涨潮一般无声无息地漫了过来,冰冷的铠甲与锋利的刀戟即便在夜色中亦能反射出森寒凶光——围城的柔然西凉军队,扯地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与山影树障连成了乌压压的一片。 在离城只有二三里处,他们整齐划一地停下了脚步,列阵排兵,沉闷的脚步声踏在每一个魏军士兵的心头都能引起一阵最深的颤栗——他们被包围了?在他们皇帝亲自领导之下被这一群化外蛮夷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 最后一面大纛在拓跋珪眼前高高矗立,顶端挑着的是一个巨大的“符”字——拓跋珪充血的双眼猛地一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来:苻坚! 苻坚! 一切都是你所为! 他怎么就昏头昏脑地上了他的当!也不想想柔然西凉的军队破盛乐不足十日,为何围云中却耗费了整整数月?并非坚城难破,而是苻坚早就设好了一个大局,利用、操纵他的心理,一步步地引他自己踏入绝地,硬是在他已有防备的基础上重蹈了白登之围的覆辙! 拓跋珪的暴跳如雷与追悔莫及,城外阵中的苻坚自然不会得知。他堪称平静地仰头望向灯火通明的云中城楼:一直以来,参与北线作战的都不是凉军的所有人马,一直隐藏埋伏在云中草原而不曾显山露水的还有数万,等的就是拓跋珪进退失据,事急失误的这一刻。 他与杨定都筹备多年,这次跟他出关的是凉州所有的精锐骑兵,堪称倾国而来,无可回首,这才一雪前朝战败,救人不利反被魏军追着打的耻辱,而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但是这一步绝非他一人之功,没有姚嵩身入敌境运筹帷幄造成魏国半壁江山板荡;没有慕容永挥师入函谷,牵制了北魏大多数兵力,他就完不成这一出十面埋伏。至此,他与那两个人计划整整三年的大事才算完成了一半,到了这份上,他更是不焦不躁不急不馁,他沉声下令收到信号还没集结到此的凉军以树枝缚在马尾处,一路拖曳奔驰而来,激起的飞扬的尘土,给云中城内的魏军造成围城的军队越来越多、络绎不绝的假象,在气势上心理上再一次压垮他的自信。 若是平日,拓跋珪的判断力还能准确客观,然而困坐愁城的此刻,他只会更加“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觉得自己此遭是绝无突围的侥幸了。 淝水之战是苻坚一生的转折,却也使他从对手身上学到了什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谢玄当初那出神入化的心理战术,方才是东晋胜他前秦百万雄兵的关键。 这一场失败他记住了,不悔不恨,却也绝不再犯。 西凉与柔然的联军从四面八方将云中城围地水泄不通,却也没再组织大规模的攻城冲锋,只是在城外坚壁清野遥相对峙,这一切更令缺粮少衣的魏军感到恐慌:敌军分明是想和他们耗下去,打持久战啊——现在入秋还能勉强寻些粗粮树皮果腹,可一旦入冬下雪封山,又不知多少人会冻饿而死。而他们毕竟是朝廷军队不能真把百姓逼死了,但再长此以往,民变必生! 唯一表面上还算冷静的只有统帅拓跋珪,尽管他已经数个日夜未曾合眼了,但是纵观一生,拓跋珪无论何等逆境,都从来学不会认输和低头!他隐约猜得出城外的苻坚按兵不动冷眼旁观,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他偏不甘心!偏不认命! 他派遣好些身手了得的侯官趁夜突围而出,一部分前往平城勒令贺兰讷等人加派援军出塞,勤王救驾;另一部分前往辽东,拜见如今后燕之主慕容熙,送上自己亲笔书就的求援信函,邀他出兵夹击柔然军队的东后翼,只待撕破一道口子魏军便可突围破出,事成之后,许以冀州赤城诸郡之地。 后燕龙城皇宫 慕容熙揉了揉眉心,好不容易才从醺然未醒的状态里恢复了几丝神志,又将密函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才算明白过来——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魏道武皇帝拓跋珪居然被困云中,向他求援? 这一认知非同小可,他像是三伏天兜头淋下一盆冷水,打了个激灵跳起身来,在华丽的寝宫内急促地踱了几回步,已是按捺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喜悦之色,他一扬袍袖,命道:“朕要派兵出辽东,解魏国之围!” 内侍总管吓了大跳——这皇帝陛下这么些年来嘴里何曾吐出过一字半语与朝政相关的旨意,谁知今朝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阵仗——后燕自退出中原以来,一直在强大的北魏与高句丽之间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奉行的是闭关锁国休养生息的政策,从不随意起衅,甚至连灭国之恨都只能暂且放下,主动和亲拓跋氏,就是为了得到一段暂时的和平。他迟疑地看了皇帝一眼,躬身禀道:“皇上,这事儿是不是得和冯大将军商量一下再做定夺?” 慕容熙啪地一声拍案道:“朕是皇帝还是冯跋是皇帝?这大燕谁说的算!?” 内侍总管慌忙跪下告罪,慕容熙随后一想,这些年里军国大事他皆是交给冯跋主理,现在真要他来亲自发号施令,一时还难以上手,便又语气微软:“再说,现在朕不是正要召大将军入宫商讨此事嘛!” 内侍领命而去,身为侍中大将军的武邑公冯跋却不在宫中,朝房里也空荡荡的几乎没剩几个大臣。盖因冯跋此刻正在府中为其子冯翼办生辰,不仅满朝文武都赶去捧场相贺,继室高氏,并其兄高云等高句丽贵族也都在场,偌大气派的冯府之中冠盖云集,倒是比皇宫还要热闹。 一时宫中来人,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冯跋本来含笑的嘴角立即凝注,从酒席上沉沉站起身来。其弟冯弘素性颇为轻佻,见状便持杯调笑了一句:“咱们皇上突然又有了不得忍不住的事儿要求助哥哥了?” 冯跋瞪了亲弟一眼,转头嘱咐稍显稳重的妻兄高云照看府里,自己则匆匆登车入宫面圣。 慕容熙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见他便劈头道:“北魏和柔然在云中开战你可知道?” 冯跋点了点头,慕容熙又道:“现在拓跋珪大军被困,向我求援,朕决定出兵援魏。” 冯跋目光闪动,终道:“为何出兵?” “拓跋珪许诺割冀州之地,这不就意味着我们能重返中原了?”慕容熙两眼一翻:“何况还是你当初的主意,让与魏和亲,既是姻亲之国。援他有何不可?” “就算倾国去救,拓跋珪事后也会翻脸不认人。至于和亲——乱世之中父子兄弟尚且相残,何况因利而合的姻亲?再者魏与柔然大战,争的是漠北草原的霸权,与我国无干,何必引火上身?”冯跋缓缓地道:“我不同意。” 慕容熙楞了一下,似没想到冯跋会如此坚定而不留余地地顶了回来,当即有些羞恼道:“大将军,朕才是皇帝!” 冯跋毫不退让:“那就更应该以国为重!南燕的慕容德和慕容超叔侄先也依附北魏,自恃安然,寻衅东晋,惹的刘裕大举北伐,现在国都广固被围,南燕风雨飘摇名存实亡——魏国在最强盛的时候尚且不能保全他们,何况现在他还自顾不暇!我们国小兵弱,暂居辽东本就为了避开战祸休养生息,若是主动出击、妄起兵事就等同自寻死路!” 慕容熙还没遇过冯跋这样当头当面的驳斥他,立时道:“是你说现在我国弱小,才须与魏交好,现在拓跋珪有难,我们施恩予他将来肯定大有好处——朕也是为了燕国着想!” “拓跋珪狼子野心,卧榻之旁绝不容他人酣睡,被柔然灭了,北魏必生内乱,对我国反而有利。”冯跋不由冷嘲道,“何况,皇上是为了咱们大燕国,还是为了他拓跋珪?只怕再费气力,您也如昨日黄花,在他心目中还比不上他用来装点门面的慕容皇后!” 话音刚落,便是一声耳光脆响,慕容熙扬袖竖指,咆哮怒道:“冯跋!你不过是朕脚下一个奴才一条狗,朕能抬举你也能废了你!” 冯跋终于噤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末了他终于跪下,冷静的声音波澜不动:“只要臣还是大将军,就一兵一卒都不会派出龙城——陛下有能耐就请另谋良将统兵。臣在府中等待陛下圣裁!”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慕容熙气地嘴唇都在发抖:“站住!冯跋你放肆!给我拦住他!” 慕容熙平日在宫里素作威福,无人不怕,但是此刻闻言全都忽剌剌跪了一地,却没一个真敢遵旨去拦冯跋的。 冯弘嗤笑一声,将圣旨卷巴卷巴随手一掷,颇有些愤然地对兄长道:“皇上真要下手处置咱们了啊?先是撤了我的职,命我居府思过,如今居然还撤换大将军一职,让高云继任,难道他以为高云会听他的调遣?” 冯跋面沉如水,阗黑一片的眼中看不清情绪——这一连串的政治打击来的太快,他实也没有想到慕容熙一怒之下会为了远在天边生死不明的拓跋珪想要与他决裂——近十年的扶持依旧比不上数载前的露水姻缘。该说慕容熙这人太痴还是太傻,傻到自以为是,还认不清如今情势! 冯弘目光闪动:“主上昏虐,兼忌吾兄弟,如今还首无路,还不如及时而起,立公侯之业!” 冯跋这一次没有驳斥这悖逆之言,只瞥了弟弟一眼,起身离座道:“他要做,就让他做去。明日我就主动请辞,谢罪离京——” 冯弘一愣,以为自家哥哥又犯哪门子糊涂情痴了,刚欲开口,冯跋却是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不能视朝,且让他看看如今殿上京中,还有谁会听其号令。” 这些年来辽东一直是靠着冯跋在支撑,亲信党羽早已遍布朝廷,就是原来后燕亲慕容氏的老臣们多也对逼死慕容宝遗孀丁太后的慕容熙早有不满,又兼慕容熙多年避在后宫醉生梦死地不理事,如今他要一意孤行地起兵出塞援助曾经的灭国仇人,只会更惹人怨恨而寸步难行。而冯弘这时才恍然大悟——冯跋离京,坐视事态升级,待满朝文武对慕容熙的怨怒不满累积到一个临界点而行将爆发之时,他才好“从众之请”“众望所归”地亲自率领驻扎京畿的冯氏兵马回京“兵谏”。 公元403年秋,后燕征北大将军冯跋趁燕国为故太后丁氏生祭行祀礼之际,忽然起事,兵不血刃地迅速包围了后燕宗庙,历数燕主慕容熙执政以来十大罪状,当场执拿,废为庶人,并将慕容熙身边所有的近侍、亲随与宫中嬖宠悉数擒杀,数天之内就使后燕江山易主,政权更替,并迅速稳定了局势。为了试探隔邻的高句丽的反应,冯跋先去帝号,推立高句丽贵族高云为燕王,改元正始,未己,废之而自立,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太平,仍称国号为燕,后世称之为“北燕”。 北燕政变的消息传来,使拓跋珪狠狠地砸碎了一几案的东西,他倒是真是小看了冯跋的心性,当初丝毫没放在眼里的一介武夫,原来也有问鼎之志!如今漠北的情势是柔然西凉联军互为犄角向背,凉军组织铜墙铁壁包围云中城;柔然军则负责阻击先前魏军还在半途的后部步兵车兵军团向云中靠近。步兵与骑兵若与人数相当,便很难从正面战场闯过这重重封锁来解云中之围,所以拓跋珪才想联和北燕,奇兵外援,从敌军意想不到之处一举反击,可现在计划失败,他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本国来援了。 而彼时的平城,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前线战报与拓跋珪的旨意,负责监国的太子拓拔嗣还不到八岁,纵使少年老成聪明果敢,朝堂上的话事权也还是泰半掌握在有兵权的鲜卑亲贵手中——而今因卫王之乱,八部大多崩析,名存实亡,平城只剩一个贺兰讷发号施令。 此刻他便对小太子摇了摇头,一脸沉痛地道:“陛下被困云中,老臣岂不焦心?然北征军已被切断首尾,后军已经日夜猛攻、死伤枕籍,终不能破其封锁,若再增兵恐也是徒增伤亡。” 当即另有一臣顶了回来:“那依大人之言,难道要坐视不理,抗旨不遵?!” 贺兰讷一眼扫了过去,见不过是个汉人文官,也没放在心上,轻飘飘地道:“那自然不敢。实在不行就只能调南线作战的贺兰隽回援北上了——我贺兰部举族尽忠,自不必说;只恐怕一旦前线撤兵,奚斤将军会独力难支,还在拉锯的豫北晋南战势会陡然恶化,一旦慕容永的西燕军长驱直入,这个责任是不是诸君来负!” 拓拔嗣似被这一席话吓住,颇有些六神无主,只得暂令退朝,容后再议。 晁汝身为谏议大夫,方才一言不发,此刻也只是以袖掩唇,一面咳嗽一面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往外走,在经过贺兰讷身边之时,才抬目示意,交换了一个只有二人能懂的眼神。 刚才那一番言论自然也是出自晁汝授意:反正平城是无兵可发,要派援军解云中之围就必须调回南线军队,看看若有万一,谁敢负责。 一旦这太子进退无据不知所措,那便更好了——现有一个清河王拓跋绍可供替代呢,只要拓跋珪永远回不了平城,这大片江山还不是迟早便宜了他贺兰氏! 待殿上诸人退散,拓拔嗣忽然冲走在最后的崔宏喊了一句:“太傅留步。”崔宏缓缓转身,拓拔嗣便步下御阶,拉住他的衣袖,仰起脸来,眼含泪光:“太傅救我漠褐!” 鲜卑代人称其母为阿牧敦,称其父为漠褐,拓拔嗣自小不敢亲近拓跋珪,是以从来只敬称为父皇,此刻难得的真情流露叫崔浩也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蹲下身道:“太子殿下放心,赵国公也不会袖手不理,皇上吉人天相,定会否极泰来。” 拓拔嗣却一摇头,固执道:“我已幼年丧母,如今万不能再没了父亲,否则我必成釜中之鱼、砧上之肉,任人摆布了!求太傅救救漠褐!” 他年纪虽轻,却也看出了情势险恶,贺兰讷怕是已起二心,想要观望事态乃至落井下石,直接扶持他的弟弟拓跋绍上位,自己好在幕后操纵,成为无冕之王。 崔宏神色为难地迟疑片刻,也悄声道:“赵国公没有胆子明着造反,只要皇上及时回朝,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拓拔嗣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怎么才能让父皇脱险回朝?” 崔宏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将自己私下与儿子崔浩相商之言和盘托出:“让柔然与西凉军队网开一面,放皇上出城。”顿了顿,他终于道:“也就是议和。” 所谓议和,便是求和——拓跋珪年近而立,征战南北乃至开国立宗以来都还从未遭遇如此屈辱,他怎会甘心?怎会愿意?拓拔嗣一想到暴跳如雷的拓跋珪,果然面露犹豫。 崔宏道:“或可派一心腹之人前往云中报信,让皇上了解此时朝局政势,再由殿下出面暗中与社仑议和。” 这算是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拓跋珪的面子,拓拔嗣知道自己不能再优柔难决,便一点头,又道:“谁可为使,前往云中?”贺兰讷必定已经暗中控制了平城,满朝文武谁也不能擅离京城,一时去何处找寻那有胆识有智谋又不在贺兰讷监控之中的人? 崔宏想到了被解职在家,长吁短叹有志难抒的崔浩,便躬身展袖答道:“臣子愿往。” 当夜,原本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崔浩在乔装打扮一番之后,怀揣密旨,星夜出城,前往云中。 拓跋珪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书函,沉默半晌忽然抬手一拍,整个案几登时被震裂,碎做几块地四散开来:“这是谁的主意——未经奏报,私自议和!” 众亲信将领都吓地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唯有为首居中的崔浩并不惧怕,而是跪在那儿静静地等着拓跋珪示下。 拓跋珪闭了闭眼,适才入目的条条款款却挥之不去—— 魏国需奉上牛羊各五千头,岁币万钱。 就此割让云中诸郡,从此退回塞内。 对柔然和亲换质,称臣纳贡。 拓跋珪缓缓地睁开双眸,眼中充血的杀意已经逼退少许,他面沉如水地望着远方的虚无,缓缓地出声道:“这些贪得无厌的条件必是社仑的要求,去告诉他,前两条,朕允了。但最后那条,绝无可能。” 崔浩赶忙答应——自古能让交战双方都勉强同意的议和,皆没有一口答应的,一方漫天要价另一方坐地还钱,从来都是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另一场较量,通常还要磨上好几个回合,拓跋珪只答应前两项,也属常情。他坚信以拓跋珪的高瞻远瞩,只要能让他逃过此劫难,绝境翻身,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会亲自报仇雪恨! 拓跋珪心知现在情势是如何地岌岌可危,在包围圈外目前还有魏国数万兵马赶来勤王,然而在塞外草原即将进入严寒冬季而他们久久不能突进立功的情况之下,若是贺兰讷在平城又对他们一一招揽,这些非本部的亲兵又有几人会对他这北魏皇帝死忠到底?只靠一个尚且年幼的拓拔嗣不仅镇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只怕自己的人身安全都难自保,届时魏国也难免后继无人、江山易主的惨剧。 事不宜迟,外援既已无望,他就必须得尽快脱困,回到平城,方能先保住他的中原基业,再图来日种种! 崔浩临危受命,身入敌营,周旋再三,双方拉锯几番,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拓跋珪并几个心腹将领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苻坚围城以来并没攻城,魏军并无多余伤亡,但偶有出城猎食的皆被阻击,退回城内,拓跋珪自然知道苻坚的意图:天寒地冻,城中存粮早已不足供给,拓跋珪不得不下令从百姓处强行征粮,搜刮所得也不过再拖延三五时日,这时候围城越久、士兵越多,口粮与御寒衣物就越不够分,苻坚这是在故意制造城内的恐慌气氛,所以此事越拖越不利于魏军。如今只要有机会能够脱困,就是暂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 大丈夫能屈能伸,遑论胯下之辱。可他内心深处所恐惧的是,社仑贪念易解,但至今还未曾表态的苻坚却难善了! 果然崔浩最后一次出使归来,面见拓跋珪之际却是欲言又止,最后才敢嗫嚅着道:“凉王苻坚提出,若要议和,旁的皆可商量,然需骠骑将军任臻…亲赴凉营为质。” 话音刚落,众人心中皆是一惊,稍有知觉的都知皇上唯待任臻与众不同,怎么舍得? 半晌过后,拓跋珪方磨着牙,森然道:“他拿他议和的条件?不交人——便不撤军?” 崔浩不答,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因果对错已不再重要,拓跋珪只能壮士断腕以全质——对于一个英主豪杰而言,有什么能比兼并天下、千秋万代更重要? 门外无人觑见的阴影处,任臻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地闭上了眼,却掩不住心如擂鼓而呼之欲出:凉王苻坚…为何要以他为质? 拓跋珪为了自己的江山霸业,从来至亲可杀,如今,又会不会同意这城下之盟? 第174章 事实上,云中城情况危急任臻虽有所闻,但拓跋珪却从未当面与他提及过丝毫难处,每有相见皆是如常说笑,全然看不出一点焦急异色。他这个名义上的骠骑将军是个连御前军事会议都少有参加的边缘人物,任臻能明显感觉的到这次对阵凉军与以往的战争不同,拓跋珪非常不愿他参与其中,恨不得能割裂他与此事的所有关系——然而没料到事到如今,这最后的矛头还是指向了他。 拓跋珪抬手按住了龙首几案,咬牙切齿地道:“休想!”那苻坚先前并不出面,任社仑狮子大开口地勒索,迫使他最终让步之后才蓄意抛出这个他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其心何毒至此! 崔浩一惊,连忙欲劝,门外的任臻也被那斩钉截铁的回答震地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倾听,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框窗,在静夜中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拓跋珪猛然抬头,双眉一蹙:“谁?!” 任臻连忙缩回身子——不知怎的,他本能知道拓跋珪绝不会乐意他窥知了此事——于是脚尖一蹬,如出弦之箭一般窜离原地,一路疾行地回到自己居处,然而甫一推门而入,尚未掌灯,一团黑暗之中便忽有风声破空袭来! “谁!?”任臻本没料到在云中城内还有人胆敢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不及拔刀只能狼狈走避,不出三个来回他便是暗自一凛——又是如此熟悉的招数!正是当初在北海军营里隔帐偷袭而又不取他性命之人!后来他也曾暗中寻访此人,他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无踪影,直到那夜的五原城外,他与他相逢…亦或者是再会。任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初秋月下、红柳林中的那个高大雄伟的男人,惊喜怀疑一并涌上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忙伸手虚虚一挡,低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却是不答,出手如电,依旧是任臻依稀熟悉的招数。他明明手无寸铁,却是虚握成圈好像真握着一柄银枪,左突右刺,来来往往,仿佛喂招演练一般,不出三招却又一下子改弦更张,换了另一套全然陌生而攻势陡盛的拳法,任臻本就不是真心与其敌对,猛然之间被其欺身而近,一拳击中腹部,虽不怎么剧痛却使得那偷袭者瞬间寻到了破绽,脱身而去。任臻这下真急了,又恐大肆声张会惹来周遭的侍卫兵士对其不利,只得咬牙忍痛追去。 那不明身份的偷袭者却跳跃腾挪之间却是往城楼而去,任臻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心中急道如此兵凶战危的多事之秋,城楼上警戒重重,是最不可能存在疏漏的地方,若要逃出城岂能往那去!?当即运足了气力,一跃而起,在城墙角落的石阶上挡住了他的去路,疾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城的,但如今情势,你想再出去却是插翅难飞——” 他这是不知不觉真将这夜探居所之人当成了曾一面之缘的苻坚,话语间全是维护之意。 那黑衣人蒙面驻足,在晦暗不明的月色下只扫了任臻一眼,便发出短促的一声低笑,忽然揉身而上,只往任臻周身要害袭去! 任臻皱了皱眉,闪身左躲右避,却始终没有拔刀之意,缠斗之间反被一级一级地逼上了台阶,任臻抽空四下一扫,登时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城楼上满是宿卫城楼的魏军守兵,上去便是自投罗网,唯有此处角落算是巡逻换防的一个盲点,并不是时刻有人值守,此时此刻就空旷的很,只有天边一弦弯月孤挂。 那黑衣人却不容他多想,一掌拍上他的胸膛,任臻踉跄着后退,撞上了冰冷的城垛——这虽是城楼上唯一的一处死角,但不代表他们再打斗下去的声响不会惊动士兵。于是在那人逼近的同时,任臻竟不做阻挡,赤手空拳地迎上去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住手!我能让你出去——跟我走!” 他在情急之下表露真意,那黑衣人果然微微一顿,唇线轻挑,似笑非笑的瞬间任臻心中却是蓦然一凛——那双比夜还黑的眼睛充溢的是蓬勃的杀意,哪里是那夜那人! 他待要反抗,电光火石之间,那黑衣人已经摸出了身后弯刀,森冷刀锋在月下划过一闪星芒便直往任臻喉咙割去! 任臻寒毛陡竖,气力暴涨,堪堪偏头侧身躲过一劫,随即飞起一脚便欲借力抽身而退,可他的左手却还缠在那人手中,被其反手箍制,如捏七寸,又哪里能彻底脱身?果然说时迟那时快,那黑衣人如影随形已是瞬间缠了上来,并指在任臻左臂穴处重重一戳,任臻半边身子登时一麻——这种情形若是旁人至少右手还有一击之力,而任臻身有残疾,竟是连拔刀反击都难。 这一切变化也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黑衣人已掐住了他的脖子,一用力将他的上半身压出了城墙之外,在寒冷的夜空中晃悠不止,他背着明灭不定的昏黄油灯,居高临下,目带恶意地打量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任将军,你以为我是谁?” 声音粗哑难听至极,自然不如苻坚那般浑厚低沉,任臻动弹不得之下,不禁又是一惊,心中悔恨难当,已知此人根本就是魏军一员,所以才会对城防布局和城内情形了若指掌,又不惜先潜伏许久后又将其诱至此处,怕的就是他的住处人来人往他会露了行迹难以逃脱。如此处心积虑就是要对付他,今朝怕是不能善了了。 黑衣人又发出一声桀桀怪笑,伸长手臂抚过任臻的右手,所行之处如蛇蜿蜒,任臻登时毛孔直竖,耳中又听他道:“可惜呀,若不是这只手废了,你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此话一出,他遍体生寒,一时竟忘记此刻九死一生的危险处境,瞠目喝道:“是你!?” 黑衣人的脸孔口鼻俱隐藏在黑巾之下看不清楚,但眼底的讥诮之色却是毕露无疑:“我想杀你,却何必多此一举?像今夜这般,只要一松手,你便摔下城墙,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岂不方便。”如今是战是和的关键全身系他任臻一人,一旦他死,苻坚怒发冲冠、拓跋珪神魂俱丧,两国必将爆发决战不死不休,再无转圜之可能,他有何大仇不能得报! 忍耐了这么些年都不曾下手,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刻?! 沮渠蒙逊舔了舔唇,双眼之中是一派兴奋至极的狂热,他望着眼下这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十载流年如白驹过隙,他与他都从天潢贵胄一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受制于人,凭什么任臻,不,慕容冲就比他幸福?因为他无知无觉,便可以无忧无怖? 带着点恶质的嘲弄,他俯下身贴近了他,低沉地一字一句道:“是拓跋珪一刀削去了你的手指,是拓跋珪囚禁你威胁你强上你,此事在当年军中无人不晓,只可惜都叫他灭了口。” 任臻如遭电亟,不可置信地浑身一颤,沮渠蒙逊从他痛苦的神色之中得到了难以言说的快感,如猫戏鼠一般又道:“可笑你还能对着这死仇心甘情愿地张开双腿,慕容冲,你真是叫人佩服极了。”话音刚落,原本动弹不得的任臻身形丕动,左手挣开禁锢,探入腰侧,无坚不摧的左手刀猛然出鞘,向沮渠蒙逊划去! 沮渠蒙逊没料到任臻看似震痛实则一直在积蓄气力,拖延时间伺机反扑,只来得及迅速一仰头避开要害,刀锋却霎那便至,幸而力道不继,只在他的眉骨上割破一道血痕——而后左手刀脱手而出,飞旋着划过夜空,正击中城楼飞檐下挂着的一只画角,撞击间发出悠远的一声闷响。 画角本用于昏晓报警,夜半时分无故而响自然会引来守军,不远处已经渐次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与喝问声,沮渠蒙逊恼怒地转向翻身欲起的任臻,鹰拿雁捉之间伸出手去闪电般地朝他背心一抓一按,掌心猛地吐力,任臻立足未稳之下,被这开山辟地的一记重击扫中,身不由己地摔出城楼! 沮渠蒙逊收回手,俯视着他如折翅苍鹰一般迅速陨落的身影,心底涌上了一层悲喜莫名、复杂至极的情绪——这才是第一步!是他们逼他的!所有害了他一无所有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有人坠搂了!” “快去看看!” “速速禀告皇上!” 无数火把迅速围了过来,将这处天地照耀地有如白昼,很快便发现了“失足坠楼”的任臻,各个吓地面无人色,慌忙飞报拓跋珪。 沮渠蒙逊则一直隐身于暗处,将身上的夜行衣利落剥去,随手塞进了角落,露出了下面那身无人不惧的侯官袍服,方才从黑暗处缓步而出,冲着不远处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冷冷地勾唇一笑,便极其自然地混进了奔走的人群之中——云中城高九仞,虽然不是直落落地摔下楼去,但顺着这阶梯一路滚落,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如今期限将至,倒看看伤心绝伦的拓跋珪拿什么对苻坚交差!届时他便可坐山观虎斗,看一场绝世好戏了。 姚嵩心尖一蹙,猛地伏下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身边亲随立即回头询问道:“大人?” 姚嵩好容易顺了顺气,压下心头未明的抽痛不安,,一丝两气地一摆手:“我没事,继续。” 他们一行人正明火执仗、气势汹汹地在武州山道间迤逦夜行,姚嵩居首,高头大马貂裘锦衾,一张蜡黄平凡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唯有阗黑双眸之中隐隐透出几分肃杀萧索。 很快便有人报:石窟寺已到。 姚嵩这才翻身下马,披坚执锐的贺兰氏的甲兵簇拥着他逼近了这座平城第一寺,姚嵩仰起头来缓缓地打量眼前这依旧朴实的皇家寺庙,慢吞吞地举手作揖道:“谏议大夫晁汝特来拜会寸心大师。” 不一会儿寺门大开,却是一个矍瘦的少年沙弥走了出来,他双手合什,不卑不亢地唱了个佛礼,方道:“师父参禅谢客,大人可改日再来。” 姚嵩见是昙曜,便还是轻声细气地好声道:“那就当我等前来礼佛的罢。”话说的客气,脚下却是不停,带着众兵将雷厉风行地便要闯进寺中,昙曜移步一阻:“那就请各位解甲入寺,方才不玷污这佛门清静。” 姚嵩身边的一名武将当即怒了,他是鲜卑老人,跟着贺兰讷从军多年,石窟寺虽在拓跋珪的大力追奉之下形同国寺,他却并不把这些只会念经颂佛的和尚放在眼里,便在昙曜身前推搡了一把,狞色喝道:“我等是赵国公府之人,你也敢拦?” 北魏建国之初为征战天下,国制类似军事联盟,实施班赏制,每打一场胜战、下一座城池,所得财物钱帛人口牛羊皆用以重赏出力的鲜卑贵族,甚至允许他们自由扩充兵力,各部私属心中也多只认家主一人,这才使得鲜卑八部王公势力膨胀直至尾大不掉,而成为拓跋珪的心腹大患。如今八部虽废大半,但贺兰族赖于姚嵩之计不仅未损分毫,此时在群龙无首的平城甚至达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府中家将也多气焰嚣张。 昙曜被推地踉跄数步,几欲摔倒,但却依然不为所动:“佛陀莲座之前,众生法相平等。” 姚嵩看的出这小沙弥年纪轻轻却颇有些渊源神通,也不忍真误伤了他,当即喝住了蠢蠢欲动的将士,也对昙曜敛首一礼,语带机锋:“寸心大师是参禅谢客还是怀璧贵客,在下不得而知,只能在寺外固守,等大师出关之后,亲来解答。” 原来这段时日以来,随着拓跋珪久困云中不得突围,各路勤王军队也都在贺兰讷分化拉拢之下起了观望之心,北魏局势愈加波诡难测:贺兰讷抓紧了谋划的脚步,甚至依从姚嵩之计,准备召回本家兵马入京,武力扶持清河王拓跋绍上位,单方面与大军压境的慕容永媾和,以割让豫南为条件换北地的半壁江山之安稳,遂命贺兰隽收缩兵力暂缓攻势,此消彼长之下,奚斤守土压力陡增,又被慕容永趁机夺下数个险关据点,长驱而入。 这种情况之下,拓跋珪孤悬在外鞭长莫及,手中无兵的太子拓拔嗣处境堪忧,太傅崔宏与其子崔浩信仰不同,推崇的也是佛教,因而与石窟寺众僧皆有论道之交,如今便只得让拓拔嗣以以修习佛学为名离开皇宫,入寺避祸。 而贺兰讷现在对这名义上的储君已是不愿再虚以委蛇,遂命晁汝带兵,“请”太子返回都城,这才有了夤夜对峙的一出。 姚嵩说到做到,当真指挥众人将石窟寺团团围住,连只飞鸟都不得进出。 如此三日,寺门大开,寸心一袭赤黄袈裟,手执七宝禅杖,终于缓步而出。 二人彼时相见,境遇已大不同,面色却皆如常,寸心先宣了一声佛号,微叹道:“施主这是何苦。” 姚嵩抬手一扬,周遭军士便齐齐后退数丈,寺中那株萧索古树之下便唯有彼此相对,姚嵩也开诚布公道:“过去时日在下得大师相助,受益颇多,我以为大师与我当属同一阵线。难道这一回,大师要与我为敌么?” 寸心稽首道:“贫僧不欲与任何人为敌,却也不忍对任何人见死不救。何况殿下与佛有缘,既入寺修道,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姚嵩冷笑道:“若在下定要大师交出拓拔嗣呢?” 寸心平静地道:“除非施主踏破鄙寺,否则贫僧当初如何护持卫王,今日就如何护持太子。” 姚嵩见他提起这茬,脸色一变:“大师果然高德,在下一手捧起武州佛寺,如今也难一朝灭法,确也不敢硬闯佛门。只是大师不要忘了,这权利之争从没有可以左右逢源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贫僧入魏,一为解己身之因果,二为弘佛法之广大,权也利也,皆如枯叶朽木,不扰本心。”寸心指着眼前纷扬坠落的枯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姚嵩,落叶尚且归根,你的本心却是为何?” 姚嵩怔了一下,任他巧舌如簧,一时竟不能答:他这辈子本是一无所有,步步行来已经习惯了巧取豪夺、机关算尽,性子阴沉偏激狭隘自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是为了当年那一点动心,便可两眼一抹黑走到底,为爱人倾尽天下,而今寸心当面质问本心,他竟哑口无言——事到如今,他究竟是想救出爱人,再续前缘;还是想报仇雪恨,搅地魏国风云变色赤地千里? 寸心又微一摇头,一字一句地道:“你智计殊绝,然而执念太过,前番已身受其害,悔之无极,如今再世为人,为何还不能解此心魔、抽身而退!” 姚嵩面色不定,显是也想起了前尘往事,他做事为人确实不留余地,当初因一时怨愤私妒,对谢玄痛下杀手,这才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了日后种种不堪收拾的局面,自己也九死一生差点亡于乱军。他藏身敌国卧薪尝胆,苦心筹谋,费尽心血才能与任臻重见,然而两人之间却始终有层隔阂,难以回到当初情义,姚嵩这方面又是孤傲至极,不肯低头俯就也不愿据实以告,心中苦闷无可倾诉,不自觉地又入了魔障,对拓跋珪对大魏国皆是深恶痛绝,戾气以起便恨不得闹他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 如今闻此当头棒喝,姚嵩本就聪明绝顶、心思幽微,想到远在千里之外境况未明的任臻,竟在这一霎那有所了悟——有舍方才有得,寸心是在劝他学会放下。他默然遥望,半晌之后对寸心一拱手,竟是不发一言地拂袖而去,临行前当真撤走了围寺的军士。 寸心则在后凝视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终是阖目一喟:“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所谓能医不自医,他可点化了旁人的魔障,却不知何日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姚嵩回去复命,自有他一套说辞,贺兰讷也不至怪罪。但一国储君藏身佛寺,险象环生,终非良策。太傅崔宏想方设法将这消息传递了出去——事情已经危急到再也拖不得的地步了,一旦贺兰讷下定决心,命令贺兰部全军开拔回京,南线战事必一溃千里,北魏的中原基业将就此沦丧殆尽。 困兽一般的拓跋珪猛一抬手,中止了密使的滔滔不绝,眼里满布血丝:“不必再说了,朕都知道了。”转向崔浩又追问道:“可有起色?” 崔浩收回三寸金针,床榻上气息微弱的任臻忽然抽了抽手指,拓跋珪眉间一跳,耳中果听他道:“陛下放心,任将军并无严重外伤,想来数日之内或可醒转。” 拓跋珪忧心忡忡地道:“务必治好。”这才起身详询平城内的情况。崔浩身在原地,一双耳朵却早已跟了过去,一颗心中早已随之惴惴,唯恐拓跋珪再不能脱身,平城局势会进一步紧张,贺兰讷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下当真不管不顾地发动政变,分裂魏国。只是他素来是个人精,又中姚嵩之计而大起大落,性情较先前的张扬高傲要谨慎了许多,如今知道自任臻在那僻静城楼失足堕下之后,虽因落地之时正好摔进城角堆放粮草的木车之内而生命无虞,却一路昏迷至今,纵是天塌地陷,此时的拓跋珪怕是也没心思关注,方才噤口不言,没对局势发表意见。 其实任臻虽摔得甚狠,周身上下擦伤无数,却没有筋骨寸断等致命外伤,可谓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迟迟不见苏醒,城中军医又多只会治刀伤棒疮,故而皆束手无策。崔浩年纪虽轻却是乐衷于研究各种道门的奇书异术,兼粗通岐黄,此刻心中一动,便自告奋勇地要以金针刺穴之法来刺激任臻元神苏醒。拓跋珪也是急地无计可施了,只得勉强同意一试。崔浩深知自己能不能翻身再起其实就看此事,哪里敢不尽心竭力? 而究他本心,自然也不希望任臻有事,否则两国就真没有和谈的可能了——当初他为求取拓跋珪的信任助其将这废帝藏入深宫,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之进退两难? 那边厢拓跋珪听罢回禀,拧眉枯坐,半晌不能发一语。他怎不明白事态严重,只是他此刻五内暗焚,早已丧失了神智,浑浑噩噩地竟不能再如往日一般发号施令指挥全局——任臻不会无缘无故地独自跑到那僻静的换防之处,只怕那夜议事已被他听了去,后来为了避开自己追寻才避至那处因而失足。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拓跋珪简直是痛悔交加,恨不得切肤断骨——他怀璧挚爱,竟不能保他周全,还窝囊到任人围困、予取予求,逼他双手奉上——毕生之耻,莫过于此! 任臻一日不醒,他便魂不守舍地候陪一日,心中灵犀俱丧,无法理事,军中上下慌成一团,几个为首的亲信武将跪在门外,齐声恭请皇帝出面主持大局。 拓跋珪头发蓬乱、胡渣满布,颓废而沉默地坐在榻边,对外界喧哗充耳不闻,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虽已深秋,但崔浩额上热汗淋漓,手指翻飞起落丝毫不敢有半丝迟疑。最后一根金针刺入百汇,任臻喉间咔嗒一响,崔浩心中狂喜,赶紧端出一只锦缎小盒,内里全是自己炼出的功能各异的珍稀丹药,刚捻起一丸送至任臻唇边,那双紧闭数日的眼睛忽然睁开,冰冷而抗拒地盯着他。 崔浩的右手没由来地一抖,丹药险些落地。拓跋珪却似忽然活过来一般,慌忙扑了上来,握住任臻伤痕累累的手,颤声道:“…大哥?” 任臻闻声,费劲地转过头来,看向拓跋珪颓唐萎靡的模样,目光闪动,终于恢复了常色,口中呢喃了两字,拓跋珪看他唇形,说的分明是“傻瓜”二字,心下蓦然一酸,却故作不知地再次俯身倾听:“大哥说什么?” 他的气息萦绕在颈项之间,这个宛若相拥的姿势使他们吐纳交缠,无分你我。这片刻的静谧竟使从无领略情之一字的崔浩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忙不迭地起身避开。 任臻闭了闭酸涩的双眼,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我饿~” 拓跋珪如打了鸡血一般跳了起来:“对对,我怎么忘了,数日滴米未进,你定然是饿的狠了。” 其实军粮奇缺,纵是皇帝也只能三餐以稀粥果腹,但拓跋珪严令之下,御厨还是很快搜刮着炮制出了几张烙饼一碗肉汤送来。 拓跋珪看着任臻吃地狼吞虎咽,这才觉得一直飘荡无依的那颗心总算回到了脏腑之内,又恢复了往日清明——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严峻的现实困境。 凉军的最后通牒已送至城内,平城局势将一触即发,还不算作壁上观的各路勤王大军以及虎视眈眈的西燕军队,稍有不慎,他一手创立的北魏帝国便会就此崩溃。 任臻虽已醒转,但元气大伤,多时静卧不起,睡着的时候竟是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拓跋珪心下难安,纵使万不得闲也定要抽空相陪不肯或离,即便要处理紧急军务,也都是在这另辟半间偏室来办理。 直到今日,崔浩小心翼翼地进来悄声道:“陛下,诸位将军都已在外室等候多时了。” 拓跋珪为任臻掖了被角,方才起身离开,榻上之人却在同时缓缓睁开了双眼,听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北燕已经易主,冯跋早想坐山观虎斗他好收渔翁之利。就算慕容皇后在平城有所闪失,他也是绝不会出兵的。” “太子藏身佛寺,终非长久之策…” “贺兰讷若是下定决心要以武力改立二皇子,必要调回…南线恐怕抵挡不住啊。” 林林总总全是谋臣武将痛心疾首的忧虑之辞,拓跋珪则是一语未发,末了是一记跪地之声,随后是崔浩慨而慷地出言道:“陛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如今只能答应凉军的全部要求,以求解云中之围,方能力挽狂澜!” 拓跋珪沉默片刻,阴沉地道:“苻坚欺我太甚,岂能妥协!” 又是一片接二连三的跪地叩首之声,崔浩的声音已是带了几分泣意:“皇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心中愤慨不亚于陛下,然而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较一时得失荣辱,何者为重?请陛下三思!” 一片附和请命之声不绝于耳,拓跋珪千头万绪之下越听越烦,按捺不住暴躁的性子,一剑将眼前几案断成两截,勃然起身怒道:“除非朕死,绝不交人!此事不必再议!” 拓跋珪余怒未消地转回寝室,便见任臻站在榻边,正独自费劲地拨弄着身上的锁子甲。他连忙上前:“好端端地起来做什么——还穿这劳什子!” 任臻右手有残,故而穿脱不便,此刻便也任他接手了,口中则漫不经心似地道:“让我去凉军营吧。” 拓跋珪双手一僵,随即故作无谓地一笑:“你不必理会这个。我们总能突围而出的。” 任臻平静地按住了他的手:“你不能。” “我能!”拓跋珪猛地抬头,语气强硬地吼道,“我说过了,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将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任臻却丝毫不惧他的怒火,静静地打量他半晌,嘴角微扯:“你听我说,事到如今,不出奇不足制胜。入凉营为质只是个幌子,我有一计,可里应外合,反败为胜,解云中之围。” 此话一出,不仅是拓跋珪,连在外暗伺的崔浩都是齐齐一愣。 第175章 尤以崔浩为吃惊,今日议事又故意透露出一鳞半爪风声乃是他故意为之——拓跋珪强横霸道惯了,怎么也不可能低头说出牺牲任臻来换取自己生机话来,那他就来赌一赌,赌任臻对拓跋珪有没有同等回报感情。如若是有,他自不忍心见拓跋珪日暮途穷、走投无路——他等就是任臻主动请缨,牺牲自己自愿入凉,但却是没想到任臻居然会提出如此大胆建议。 苻坚有言先,若肯交人则西凉军队可以网开一面,并让出一条道来让其通过。任臻计策就是以他为质可以,但须苻坚亲自前来接应——因为北魏各路勤王军队远也只推进到沃水以南沃阳城,离云中还有两三百里路程,这段距离里现除了围城凉军之外,还层层分布着数万柔然军队。 就算苻坚言而有信,肯放被困魏军出城,沿途却少不了被烧杀掳掠成性柔然骑兵阻击打劫,所以魏军提出凉军让魏军出城同时,须沿途尾随护送,确保北魏先头部队抵达沃阳与援军会师后,才能议和交人,各自罢兵。而后再邀苻坚率部入营,趁凉军与其交接之际从内部发动突然袭击,擒贼先擒王,拿住苻坚,再配合外围魏军先头部队与镇守沃阳援军一起杀个回马枪,冲击之下凉军自然溃散,他们之后分散四处又毫无准备柔然军队就不足为惧了,从沃阳杀回平城不仅指日可待,还可那些曾报观望之心各路鲜卑军队面前一扫阴霾,重振威信。 提及苻坚,让拓跋珪眸色一沉,若非必要,他实不愿与他打照面,因而本能地道:“到底冒进了些。苻坚虽围困云中,可只要我军主力不出他也一样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应该说拓跋珪再虑再急,也没失了洞悉全局眼光,“寒冬将至,我军固然少粮,实不行还可杀马充饥;而凉军粮草上尚算充足,却缺少御寒冬衣。多拖一天,对双方都是不利,我急着突围,他也想决战。” “对,可你拖不起。”任臻平静地道:“苻坚有稳定后方,而你没有。” 拓跋珪神色一下子黯然下来:确,杨定可保凉州六郡安然无恙让苻坚无后顾之忧,而平城,贺兰讷已经计划调回大军发动政变来血洗京城了——所以任臻说对,论持久战,他耗不起。 “可苻坚若不愿赴这鸿门宴——” 任臻飞地扫了他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若出席苻坚又怎会示弱相避?” 这是要以他为饵反将苻坚了。拓跋珪本就是个极其胆大之人,此时斟酌再三又暗地里盘顾全局,觉得真不失为绝境逢生、否极泰来之计,心下已是有几分活动;又暗觑任臻说话之时,有条不紊神色肃穆,浑然察觉不出一点异样,这生死攸关时刻任臻仿佛就真是与他并肩作战,为他出谋划策,内心便添坚定——任臻看来是发自肺腑地为他筹谋,甚至不惜亲身赴险——他既然敢,他拓跋珪又岂有再行退缩之理?! 拓跋珪想到此处,心中又升起一丝狂喜:若是可以,好一举将这个碍眼至极男人就此灭杀,免得日后再生波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苻坚云云早就是过往尘烟,斩草除根,他和他之间才有未来,绝不容第三人再来染指未来! 当下把心一横,道:“我立即命崔浩去凉营中斡旋商议,同时派人前往沃阳秘授此事。”应该说要想一举反扑、出奇制胜,除了拓跋珪亲率少部分魏军精锐充作先锋之外,一直被柔然封锁而没能上场援助勤王沃阳驻军作为生力军是左右战局关键,自然要妥善联系、确保不失,云中城内三军诸将有勇有谋不少,却都出自不同派系,说到底,此时此刻拓跋珪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因而又道:“派何人前往沃阳?” 任臻眸色微闪,轻巧却又沉稳地道:“论勇论忠论无私心,谁比上陛下身边侯官卫们呢?” 拓跋珪离开之后,面色重又转为凝窒,却似并不意外地见到角落处缓步而出崔浩。 崔浩无声地朝他行了个礼,便亦步亦趋地跟随拓跋珪走上城楼,君臣一路皆是无话。 直到拓跋珪站定了凭栏远眺,苍茫原草,残月如钩,影影幢幢凉军穹庐有如漫山遍野。拓跋珪无声地冷冷以笑,忽然开口:“崔浩。” 崔浩定了定神,忙躬身答应。拓跋珪这才缓缓将方才与任臻商议之事吩咐一番,命他即日出使凉营已毕,忽道:“你先前所言,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挑拨,引起大魏内乱,朕总斥为危言耸听。”崔浩愣了一下,似也没想到拓跋珪忽然会这当口提起当年之事,便也不敢搭腔,只听拓跋珪飞地又道:“可如今想想,今日种种,却似草蛇灰线——”他盯着崔浩双眼,诡谲而狠厉眸光月光下一闪而过,“贺兰讷单凭一己之力,未必有这等野心与手段——崔浩,或许你才是对。” 崔浩心头一阵狂跳,直觉地双膝跪下:“陛下!” 拓跋珪却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崔浩尚显单薄肩膀:“若是爱卿能不辱使命,助朕过此难关,则大魏千秋国史,必留你崔氏一笔浓墨重彩!” 数日之后,被围困三月有余云中城挂染白霜沉重城门缓缓洞开,从中迤逦行出三列铁甲骑兵,前呼后拥、遮天蔽日,乍看之下军容威武令人胆寒,然则细细一看不难发现不少军士面有菜色,战马也多数羸弱,而两侧骑兵将士们是暗中搭弓控弦,簇拥保护着中间拓跋珪,时刻警戒着数里之外严阵以待凉州军队。 望着不远处马蹄扬起烟尘,凉王苻坚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缰绳,然而面上还是一丝波澜起伏都无,谁也觑不破他内心翻腾激越。 “天王,这次魏军出城人数不到两万,与先前相比锐减过半,我军兵力占优足以吃掉他们。先前他们龟缩城内我们一时无可奈何,如今他们既然已被引蛇出洞,不如一鼓作气——” 苻坚一扬手,打断了副将建议:“不要轻举妄动。魏军骑兵少是因为这个月来他们杀马为食渡过粮荒,已经装备不出伊始骑兵规模了。但城内估计还有一万多步兵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策应——如今只要我军一有异动,他们大部队就会再次退回城中,而再无议和可能。” 凉军中高级将领都心知天王事隔多年再次出兵,奔袭千里,为绝不是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为了以战逼和,但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才围困住魏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他们包围圈,甚至还要一路护送他们闯过柔然军队势力范围,魏国皇帝才肯终议和,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只是苻坚爱兵如子,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根本没人敢当面异议,多只能旁敲侧击地道:“可看魏军这般戒备小心模样,可不似真有诚意议和,若是到了沃水他们突然使坏发难…” 如果拓跋珪真如魏使崔浩所言,只想脱身回平城挽救魏国之危局,而宁可牺牲一切,对苻坚而言倒是正中下怀,他也不想再继续征伐,徒增战祸;可从以往交手经验来看,拓跋珪坚忍不拔,为达目可以出尔反尔,他不信他会甘心轻易认输。 魏军骑兵簇拥着那展绣着苍龙大纛王旗越来越近,苻坚微一眯眼,朗声道:“三军开道,放魏军过路!”顿了顿,又沉声吩咐左右:“传令下去,所有人等枕戈待旦,沿途警戒,谨防有变!” 苻坚一声令下,旗兵登高挥帜,阵垒分明凉军接令之后登时如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迅捷无比而又有条不紊地让出一条一里有余道路来。魏军骑士们踏着薄雪冰渣,紧握弓弦枪戟,紧张地注视着两旁虎视眈眈、披坚执锐凉军骑兵们,从他们阵线之中穿行而过,踏上了归家茫茫路途。 社仑倒是言而有信,对苻坚命令没有阳奉阴违而是约束部下没再针对魏军发动攻势袭击,然而从苍茫草原风光到绵延崇山峻岭,这一路双方都推进极其缓慢——魏军居中先行,凉军尾随两侧,互相提防彼此戒备,双方主帅克制弹压下虽没有爆发冲突,之间气氛却也凝滞到了极点。 直到大军前锋部队入关,抵达沃水,沃阳城就对岸遥遥相望,拓跋珪提了一路心才算微微安定。他执鞭拨开齐腰高黄苇草,果见任臻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拓跋珪不觉得停下脚步——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十年之前西燕大军兵临萧关,直指后秦国都固原,十万儿郎就要喋血厮杀之际,任臻也是这样独自一人,寥寂地望着那片即将赤地千里沙场——江山万里如画,英雄竞相折腰。 而那时候他,只敢遥遥后,止步不前,眼睁睁地看着苻坚上前与他携手并肩,那一对傲然而立背影有如一支利剑刺进了他双目而直破脑海,可他却只能咬牙切齿而一声不吭地避离开去。 拓跋珪迈动沉重步伐,缓缓地抬起手来,将身上大氅张开,把那道孤独身影纳入自己羽翼——往日烟尘,风流云散,俱往矣。而今站他身边,得他全心信爱,唯有他北魏太祖拓跋珪! 任臻察觉顶上阴影,幡然回首,二人四目相对,拓跋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中掺杂着些许迷茫疲惫。这个陌生眼神叫拓跋珪本能地心中微微一悸,刚欲开口,任臻却已恢复常色,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说起全军扎营之后种种布局,拓跋珪立即忘记了这一闪而过不安,微一颔首,亦沉声答道:“日前侯官已经携带密旨潜往沃阳,一旦夜色火起,他们立即率军出战,夹击凉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次朕亲临前线,料他们不敢再做观望;军中也已经安排妥当,就等…凉军那边回复了。”他们定下诸多计策都是建立苻坚亲至前提之下,虽是两国议和,可苻坚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三军统帅,忌惮之下未必肯身入敌营,大有可能委派他人前来交接。 任臻轻轻折下眼前一株已经半枯黄苇草,端详半晌,忽然松手,荒草落地,永远凋零边疆冻土之中:“苻坚…会亲自来。” 拓跋珪无声地皱了皱眉,此刻听得身后草丛哗哗响动,却是亲兵匆匆来报:“陛下!凉军回复——苻坚将于今夜酉时过后,亲赴入我军大营!” 任臻闻言,双肩便微乎其微地一抖,轻搭其上披风登时拂落,拓跋珪收回视线,阴沉着脸转过身去,仿佛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道:“好。回去吧,好好准备一番,给苻天王一个毕生难忘夜晚。” 出乎意料是,魏军厉兵秣马之际,苻坚带来人马只有护龙卫八百壮士,仿佛真是过来进行一场化敌为友和谈。 拓跋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虽是局势失利也依旧能撑起泱泱大国气度风华,对昂首阔步而来苻坚微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苻天王,别来无恙。当初函谷关一别天南地北,不料此时此地得以复见。” 拓跋珪暗指是北魏皇始二年,燕凉联军曾大举入侵魏国,深入腹地,甚至一度打到了晋中平阳,后却又被拓跋珪施计逼退,后来带兵驱赶,联军一路大败,丢盔弃甲地撤出函谷关外。 跟苻坚左右知情之人顿时气结——若不是拓跋珪使了那些不入流卑鄙手段,他们又怎会连打都不打就饮恨败北一路败退?这事直到三年之后也依旧是当时参战凉军将士们心头遗恨,而此时此刻,这求和乞怜败军之将还敢旧事重提! 苻坚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克制——拓跋珪可不似只爱逞嘴皮之酸儒,如此蓄意激怒必有缘故。 比起拓跋珪周身炫目繁复、威势迫人金龙战甲,苻坚一袭再寻常不过玄青暗纹武袍,只脖颈处搭着一边裘毛领子,气势却不丝毫不逊于对方,仿佛天悬二日、并驾齐驱。 苻坚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地扫过静默伫立旁任臻,又迅速地回到了拓跋珪身上,亦拱手道:“陛下不萎困顿,依旧龙章凤姿,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拓跋珪顿时梗了一下——苻坚这话暗指当年他还不过是西燕一个小小中郎将,靠着皇帝信用才一跃成为手握重兵封疆大吏,如今纵是登基为帝,也依旧不是天潢贵胄。何况这“士别三日”云云乃是出自三国之时东吴大将吕蒙,从目不识丁到兵法满腹,被鲁肃赞了一句“当刮目看之”,说到底,这苻坚还是暗讽他不过是个掌兵打仗“吴下阿蒙”!当年世人曾言苻坚雄辩无双,如今看来还真宝刀未老。总算记挂即将进行大事,拓跋珪按下怒火,脸色不善地退开半步,一扬手道:“天王请。” 一时随行武士帐下暂做休息,二位首脑入营落座,崔浩将早已经备好文书奉上双份,分别呈于二人面前,又对苻坚作揖道:“按照先前所谈,下官整理出一十二道条款细则,关于边境勘定、岁仪数目以及互通和亲——” 苻坚忽然抬手一摆,言简意赅地道:“土地、钱财、女人,都是社仑可汗,我答应护送你们通过柔然军队包围圈唯一条件就是——带人走。” 拓跋珪脸色一变,险些便欲发作,任臻忙暗中按住他手,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方才转向苻坚,以一种全然陌生口吻客套而疏远地道:“下与天王素未谋面,为什么定要下离开魏国,前往姑臧?” 迎着任臻生疏目光也就是苻坚还能掌住一派波澜平静,他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为什么社仑可汗可以对贵国提出领土要求和赔款数额?” 言下之意,战胜国可以提出任何强人所难条件而不必给出理由。崔浩见拓跋珪额上青筋爆起,生怕这当口自家皇帝暴躁性子一起而功亏一篑——他们毕竟还没与自家军队会师,而柔然与西凉联军是近眼前,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赶紧转移话题道:“既然两国对和谈条款已无异议,那便请苻天王先行用玺。”苻坚倒是干脆,手起印落,文书绢帛尾端已经多了一个“凉王之宝”鲜红印迹。 拓跋珪也随后盖玺,和议告成,崔浩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下令摆筵相贺——这魏军云中困了数月,如今虽然脱围沿途却也得不到什么像样补给,只有些简单不过牛羊生肉,全头炙烤了摆席上,配些搜刮来米面细粮,与往日“国宴”相比,自有几分寒酸。幸亏驱寒烈酒还是管够,一时送进帐内,拓跋珪开了一坛,与苻坚对酌一樽,顿时觉得火烧喉咙,连带着入冬寒意都驱散了不少。于是又下令赏予苻坚带来部下们,帐外立时传来虎啸似鼓噪谢赏之声。 拓跋珪听这动静,瞟了苻坚一眼:“天王带来都是以一当百凉州好汉啊,不知论起酒量,与我军将士相比,何者高?” 苻坚一扯嘴角,接下了这个意气之争:“陛下可以一试。” 两人这么一表态发话,下边人岂有不跟着造势?何况双方本就互看不顺眼——魏军被困于城内整整数月,苦不堪言又战无可战,自无甚好声气;凉军也是艰苦多日却得眼睁睁地放他们逃出生天,对苻坚他们不敢有怨怼之情,对魏军却都憋着一股子暗气呢。一时帐外拼酒起哄声此起彼伏,喧闹一片。 帐内气氛倒还是一片凝重,借着布菜之际,拓跋珪看了崔浩一眼,崔浩会意告退,自去复查布置——拓跋珪事先埋伏了一百名骁勇壮士,只待帐外苻坚那些护龙卫拼酒烂醉时候便突然发难,手起刀落,先折断苻坚所有爪牙,而后扣住苻坚,此时营中俱是烈酒,他们便可放火烧寨趁乱冲杀出去,沃阳驻军见到火光亦会随之配合出兵,跃过冰封沃水,一齐对凉军进行绝地反扑!为着这一刻,魏军所有将士全都枕戈待旦摩拳擦掌,准备听拓跋珪一声号令报云中围城之辱。 苻坚似有所察,目光如电地随之跟了过来。任臻见机,忙道:“天寒地冻,吃食冷硬,食之无味,不如换个吃法。” 苻坚似来了兴趣,转头问道:“哦?不知将军如何炮制” 任臻便命人重烧了一大鼎羊肉羹来,鼎下加柴煮沸,加进野菜蘑菇炖煮,热气腾腾兼而香味扑鼻,任臻起身,亲自将已经风干冷硬面食干粮掰碎了掷入鼎镬之中。座诸人皆是高门豪族出身,虽然闻之而食指大动,却不知这从未见过烹饪方式是何由来。任臻舀了一碗,先奉予贵客苻坚,一面解释道:“这是民间一种特色小吃,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正和时令,吃也热乎。唤作——” 苻坚抬手接过,指尖相触,四目交接,几乎与他异口同声地呢喃出声:“泡馍。” 这一瞬间,眼波流转,是十年韶华攸忽而过——山中岁月,相依为命,一吻定情,注定是逃不开断不了理还乱宿世缘劫。 拓跋珪瞳仁猛地一缩,虽不曾听清苻坚说话,但观此情状,却是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恨不得提早起事,趁早了结苻坚这心腹大患。 帐上诸人皆大朵颐,连酒也多喝了好几十斛,营中帐内弥漫着一股熏人酒气,嗅之几醉,三巡过后,先前肃杀气氛仿佛不曾存。 苻坚饮多了,亦避席解手,恰巧崔浩入帐,对拓跋珪轻一颔首,示意万事俱备,只待拓跋珪一声令下。拓跋珪看了近咫尺任臻一眼,忽然借着几丝酒意伏过身去,他耳边道:“大哥,可要动手?” 任臻顿了一顿,回首凝视着他,双眼之中是比往日甚明亮坚定:“箭弦上,不得不发。” 纵使是胜者称王败者为寇,也不枉意恩仇英雄本色! 苻坚却是去半晌方归,面色酡红,显是也有几分醉了,落座后执起酒樽举向拓跋珪:“我军已如前约,护送魏军入关,既然今日议和事成,陛下自有要事回京,孤也不欲多扰,这便告辞了!”一双眼已经毫不掩饰其中热切,直直地射向了任臻。 拓跋珪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火起,腾地起身,却是信手提过一坛烈酒,拍开封泥:“那朕还要多谢天王了!朕就干了此酒,为二位送行!”话音刚落他便运气一提,仰脖灌下,一气饮罢,苻坚还未反应之时猛地将手中酒坛往下一摔! 清脆碎裂声寒夜之中响彻云霄,场本已酩酊大罪魏将全都刷地一声剥去外袍,露出其内精甲弯刀,齐齐出鞘对准了中间苻坚。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帐外刀斧手和正与凉军拼酒魏军也随声发难,纵身而起,朝苻坚带来护龙卫痛下杀手!一时之间,王帐内外甲胄铿锵不绝,刀光翻飞不灭,伴随着震天喊杀声与惨叫声——上一刻还是觥筹交错流水宴霎那变做血流漂橹修罗场。 苻坚初愕然过后,睚眦欲裂地瞪向拓跋珪:“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小人!” 拓跋珪狞笑一声:“是你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任臻易跃下阶来,左手刀蹭地一声出鞘握,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冷酷地叱道:“还与他啰嗦什么!拿下了好冲杀出去!” 话音刚落,刀光闪过,拓跋珪尚且不及回神,便已是利刃颈! “任臻!” “你敢谋反么!” “放开陛下!” 变生肘腋,魏将之中惊呼声斥骂声此起彼伏,拓跋珪耳中听来却恍若隔世。他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向任臻,曾经熟悉而温暖眼中早已被冰霜覆盖,他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堕入阿鼻地狱。他哆嗦着嘴唇,许久之后方才嗫嚅着道:“你…都想起来了。” “陛下指是什么?”任臻唇边冷笑宛若恶魔,手下施力,由拓跋珪亲手锻铸左手刀无坚不摧,已经入肉三分,渗出了丝丝缕缕血痕,“是你一刀削去我半个手掌,百般囚辱;还是你将我缚上战车推上前线,用那般肮脏手段去夺取原本不属于你江山天下?!” 拓跋珪狠狠地闭上了眼,被一句诛心! 此刻,帐外打斗厮杀声渐渐小了,原本就是借醉佯败凉军将士们趁着魏军措手不及一片混乱之际,迅速反扑,重掌局面,不出片刻已对拓跋珪王帐形成包围之势。呆若木鸡魏将们才纷纷反应过来,纷纷持刀冲苻坚任臻叫嚣道:“你们不过八百余人,我军却成千上万,不放开陛下,尔等插翅难飞。” 苻坚坚毅清明目光冷冷扫过诸人,哪里还有一丝醉意?面对色厉内荏质问要挟,他还未及发话,便见手无缚鸡之力崔浩跌跌撞撞地奔入帐中——“凉军营忽有大批骑兵朝我军冲杀而来,还有柔然方面也——!!”崔浩这才撞见内里情景,未话语一派剑拔弩张之中戛然而止。 谁能想到呢,凉军其实也早暗中准备,苻坚借口避席实则是向埋伏魏军营外斥候发去出兵信号,只是崔浩怎么也想不到,苻坚怎么能笃定确信任臻会突然倒戈,站他这一边?! 寒风扑簌簌地打他背上,崔浩却还是汗流浃背——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沃阳魏军能及时解围了,否则拓跋珪连同这大魏基业将会亡于此役! 不远处一座荒烟漫草山岗上,默默地站立着几个黑甲武士,为首之人正注视着火光突起魏军营寨。他脚下黄苇从中倒伏着十来具同样制服尸体,留下,已全是他这些年收买安插在侯官卫死忠亲信。 “统领,我们没去沃阳报信,事后会不会——” 沮渠蒙逊冷笑遥指:“今夜过后,拓跋珪必死无疑,还惧他秋后算账不成!”西凉柔然都已经卷进来,对于拓跋珪出尔反尔必定不再姑息,拓跋珪却只能孤立无援地承受任臻苻坚滔天恨意!他不信拓跋珪有真龙之命还能逃出生天!至于沃阳驻将今夜之后发现不对,想要出援却已迟了,北魏必将四分五裂陷入混战。 沮渠蒙逊本来因为任臻未死而憾恨不已,但一想到拓跋珪今夜四面楚歌和痛彻心扉他便油然生起几分极致意——这一点上,任臻可比他还要狠绝呢。想到此处他沉沉转身离去,属下后问了一声。“去平城。”沮渠蒙逊翻身上马,黑纱笼罩下双眼俱是血光恨意,“我等还要奉皇帝陛下后一道遗命,回京‘除奸’呢!” 第176章 北魏天兴三年末的那个冬夜,火光映红了整个塞北的夜空,战马嘶鸣,喊杀震天,更搅得这处草原入关的兵家必争之地有如一锅沸水。 苻坚带来的八百护龙卫临时发难,配合外面作战的西凉与柔然军队在魏营内四处放火,魏军由是大乱,苻坚与任臻二人趁机掳走了拓跋珪,退守高岗,数千西凉铁骑赶来层层保卫,将他们护在其中。 而剩下的魏军,群龙无首而又孤立无援。在柔然与西凉骑兵的联手围剿之下,建制四散,虽然奋起抗争,依旧死伤枕藉,伏尸无数,沃水为之不流。可纵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止过一次次地靠近高岗,发起冲锋,欲拼死救出拓跋珪。然而仰攻不易,何况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西凉的铜墙铁壁,除了留下一片又一片尸体,魏军不能前进分毫。 拓跋珪的嫡系军队一点一点地消耗,死忠将士一个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离离原草,那抹挥之不去的深红甚至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然而拓跋珪就如一个作壁上观的匆匆过客,只能呆怔地望着这片修罗场而麻木不仁无计可施。因为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茫然模糊再没有一点灵犀,就连脖颈上入肉三分的刀刃也没能让他的表情有分毫改变——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夜之间,他引以为傲的帝国,和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挚爱,就此齐齐地分崩离析了。 任臻的眼眸也染出几分血意,他想起来当年燕魏之战时的惨烈,他被缚战车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千里赤地,山河变色——西燕有多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因为拓跋珪一时之怒而身首异处?而这双手沾满燕民血腥的始作俑者其后还有脸趁人之危地诓骗他为他效力! “这是你最后的资本了,一旦在战场上拼光了,你前半生的宏图霸业俱化飞烟。”任臻冷冷地瞥向失魂落魄的拓跋珪:“拓跋珪,你今时今日之痛,可有我当日之万一?” 一字一句皆如兵刃,直刺心扉,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只能费力地扭过头,望着近在咫尺又如远在天涯的任臻,只呢喃地喊了两字:“大哥…” 任臻皱眉,略带狼狈地厉声喝道:“住嘴!凭当年断指致残之仇、囚禁凌侮之恨,国土沦丧之耻,屠杀国民之辱,我可以活剐了你!” 拓跋珪惨白的嘴唇哆嗦着,没有一句辩解,种种罪孽皆是他亲手种下,怨天尤人也无用!他曾经庆幸佛祖给了他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而今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做了三年的黄粱之梦,现在梦醒了,心死了,他再无绝处逢生的一丝希望。 “你杀了我吧。”无论何等艰难,拓跋珪从未有过甘心放弃的时候,可此刻的心如死灰却使他脱口而出,任臻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正当此时,山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兴奋的鼓噪声,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凉军在逼退魏军的拼死冲锋后,柔然骑兵随后紧咬而上、大肆屠戮败退的魏军,连已经受创落马的伤兵都不放过,全给捅了个千疮百孔,更有将首级尸块挑上槊尖撕扯取乐的。余下大部分柔然军队也已经全线压上,将已成乱相的魏军分割淹没,大肆屠杀。 随着柔然军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喊杀惨叫之声更是响彻云霄——照这样的推进速度,柔然骑兵的铁蹄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踏着一地的血肉尸骨逼近沃阳城。 任臻心头一动,想起了当日雁门告破,高车人攻入城中,烧杀掳掠鸡犬不留,几乎使雁门成为了一座死城,至今还未恢复元气——天道无情,百姓何辜?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血腥残酷的,无不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第一目标。那社仑可汗更不是什么善茬儿,当初能统一柔然并开疆辟土,靠得就是千里不留人的血腥屠杀,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自然杜绝了镇压过后的反抗。而这个惯于争抢掠夺的民族对塞内的富庶早就觊觎不已,如若真地攻城,先前一直心存观望如今又毫无准备的魏军能抵挡多久?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有如水火不容,没有人比任臻更清楚地明白拓跋珪为了亲手创建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才能带着鲜卑子弟从龙入关,勉强立足于中原,国内的反对势力还时时作梗发难,至今不能平息。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苻坚,一直观战不语的苻坚恰也抬眼,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苻坚随即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亲兵立即领命传令,不多时凉军阵营之中战鼓歇止,传来了一道道悠长的鸣金之声。训练有素的西凉骑兵开始收缩兵力退出战圈,不再为柔然军队助阵——苻坚虽然深恶拓跋珪,但他更清楚比拓跋鲜卑更加野蛮未开化的多的柔然人若真的杀入中原,必将祸害一方,永无宁日,靠拓跋珪武力统一的北中国也将重新分裂,陷于混战。 他缓步上前,在任臻的肩头沉沉一按,熟悉、温暖而强大的气息瞬间便包裹了他:“不要杀他。” 任臻攸然道:“为什么?” 你真能下得了手?苻坚深深地看了任臻一眼,洞察一切的目光几乎令人无所遁形:“我倾国而战,你忍辱至今,难道就只为取他一人之性命?”他又扫向拓跋珪:“更何况,现在的拓跋珪,还不能死。” 除了他,谁还能收拾破碎河山,结束这近百年的乱世纷争?任臻不行,苻坚不行,谢玄不行,慕容永也不行——他们都曾为此竭尽全力却到底折戟沉沙,与天下一统失之交臂,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峥嵘岁月已行将落幕,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你是说…放他走?”任臻眉尖微动,再一次被苻坚的胸怀折服。权力,无数人为之摧眉折腰肝脑涂地,偏偏曾登临绝顶差一步一统九州的苻坚能够看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要能使金瓯无缺、盛世升平,又何必在意最后是谁能笑傲江湖、君临天下? 任臻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终于左手微动,收了刀刃,同时不自觉地微松口气,冷冷地瞥了拓跋珪一眼:“你走吧。” “走?”拓跋珪似不敢置信,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任臻不耐地吼了一声:“去沃阳!” 苻坚上前一步,与任臻并肩而立,只轻轻淡淡的一眼便止了他莫名爆发的狂躁,并转头对拓跋珪平静地道:“我遵守先前之约,护你去沃阳——凉州军队不会再为难你分毫。沃阳城内还有数万魏军不曾投入战场,若得你指挥,还来得及救回剩下被困的魏军。” 呵,他背信弃义,撕毁和约,设局害他,苻坚倒是大度磊落,时至今日甚至愿意网开一面放他生路?!拓跋珪迎着任臻决绝而冰冷的目光,忽然一声惨笑——如此一切,更衬地他彻头彻尾的傻瓜!苻坚求仁得仁,他却一无所有! 任臻听到那一声笑,头皮便是一麻——过去三年,他们朝夕相处、休戚与共,早已熟知彼此——与此同时,拓跋珪已经一跃而起,破雷裂冰一般地袭向苻坚! 任臻本能地一肘撞开了苻坚,挺身迎上,左手刀铿然出鞘,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数道刀光却并未逼退此时手无寸铁的拓跋珪,他如同一只濒死的困兽,只想将生平的至恨仇敌撕成粉碎!面对拓跋珪爆发的疯狂,任臻怒道:“拓跋珪!你找死么?!” 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屈指成爪,兔起鹘落之间就要突破任臻的防守直朝其后的苻坚抓去!说到底,此时的拓跋珪是强弩之末,不说周遭的凉军,就是与苻坚单打独斗都没有一战之力。离苻坚最近的几名护龙卫已经纷纷拔刀出鞘——任臻见状,连忙眼疾手快地揉身而回,扬刀封住了拓跋珪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拓跋珪却猛地变招,徒手去抓任臻手中利刃! 任臻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却已不及,左手刀的锋刃已经顺势划破肌肤,捅进了拓跋珪的腰腹之间。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堕崖再现,那时的他怀抱通天彻地的恨意,恨不得与拓跋珪同归于尽;而今夜他却无意识地准备撒手退步——拓跋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血腥气扑鼻而来,任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拓跋珪中刀之后踉跄数步、单膝跪地,伤口处血如泉涌,从左手指缝之中汨汨淌下。 他怆然一笑:“大哥,我骗你再多,总有一句是真的——除非我死,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任臻如遭电击,过往三年,点滴心头,又岂能当真抹杀、一笔勾销? 他说:“大哥,我们回家。” 他说:“江山与你同享。” 他说:“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 他说:“除非我死,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一瞬间,任臻恍然如梦,回过神后他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咫尺天涯的拓跋珪。 一行热泪无声地涌出拓跋珪的眼眶,他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任…臻,别走。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别…走。” 他很清楚今夜一别,就是永恒。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来流血不流泪——拓跋珪也早已经养成了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坚忍性情,想要什么就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强取豪夺,何曾有如此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而束手无策的境况? 就连苻坚也是呼吸一窒,他缓缓抬手,离的最近的侍卫们神情警戒地退开丈余,只留下中间三人。 任臻沉默了许久,终于矮下、身子,也蹲在了拓跋珪面前。拓跋珪抬起沾满血色的双手,哆嗦而迟疑地抚上任臻的脸颊,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手背,灼热而冰凉。 “拓跋珪。”任臻忽然一声喟叹,随即趁其不备,猛地拔出刀刃,刀尖处那抹刺眼的血色叫他瞳仁微微一缩,深吸口气转向拓跋珪,续道:“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负责一世——你难道不知什么是覆水难收?”他没有再给拓跋珪说话的机会,而是从他身上摸出银环药粉,动作熟练地为其止血包扎,末了沉沉站起,将自己身上的银龙战甲一块块的卸下——这是拓跋珪照着御用金甲特别定制的明光铠,曾象征着他在北魏日月同辉的地位。还有拓跋珪昔日所赠的行龙飞凤白玉壁等一干稀世奇珍与削铁如泥的左手刀一起,摆在了拓跋珪的面前,唯有手掌抚及腰间所坠的摩尼珠之际,犹豫片刻,握住了到底没有摘下。他伏下身,对拓跋珪平静地说道:“拓跋珪,这场梦,我们都该醒了,各自走完不同的人生,从此,再无干系。” 拓跋珪闻言浑身剧颤,再次拼力抬手欲抓他的右手,可是却扑了个空,至来得及触到几丝空气,身体亦随之前扑,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他这才想起,任臻的半掌断指正是被他一掌削飞——任臻顺手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耳畔听他气若游丝地低语一问:“任臻…这三年来,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这一次任臻没有拒绝,而是撇过头去,狠狠地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方才轻咳一声,附耳答道:“…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温暖的鼻息吹拂过他沾染血汗的鬓发,却又攸忽远离。 这一刻的呼吸相闻,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无芥蒂地坦诚相拥。所有惊涛骇浪的恩怨情仇奇迹般地消弭褪色,他与他,不再是西燕废帝和北魏太祖,就只是十多年前洒脱飞扬的任臻和顾盼无依的半大少年什翼珪。 他给他留下了战马与武器,而后坚定而决绝地转身离去,在那儿,苻坚牵着一匹火云般的骏马,伫立相待——唇边那抹云淡风轻而又包涵天下的微笑,一如三年前的每一次相见。 “去哪?”任臻翻身上马,对着苻坚伸出手来。 苻坚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身后,在马上将他拥入怀中:“随你。” 马蹄疾驰而去,荒烟蔓草之间,拓跋珪跪地俯身,久久不起,没有人会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昔时因,今日意。一世恩仇,绝顷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边城孤月,绝壁无余字。 石窟寺晨钟叠响,在薄雪覆盖的五州山间悠远传扬开去。姚嵩下了马车,命诸侍卫原地固守,自己踏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走上前去,对亲自迎在门口的寸心大师微一颔首:“大师,晁某特来礼佛。” 以往每月初一,石窟寺都会召开法会,不少信众都会特地上山礼佛,但此时此刻风头浪尖,平城内外风声鹤唳,达官显贵轻易不出,这晁汝来因定非寻常。 姚嵩入寺上香毕,袖手转身,瞥了寸心一眼,果然压低了声音:“慕容皇后日前突然抱恙,已于昨夜——暴卒。赵国公欲请大师入宫,做场法事。” 寸心皱了皱眉,他虽是方外之人,但自拓跋珪崇佛以来,与北魏皇族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慕容氏虽贵为皇后,但自拓跋珪离京迟迟不归之后,母家也相继失势甚至改朝换代,现在皇宫里是贺兰姐妹只手遮天,一国之母莫名其妙地暴毙只有可能是贺兰氏动的手脚,也就意味着他们预备正式动手了。贺兰讷此时召他入宫必有他图,姚嵩这是特意来给他提个醒,毕竟这小小的石窟寺里还藏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贵人——拓跋珪若是真回不来,北魏国运说不得须着落在拓跋嗣身上。而想要保他性命,还得在贺兰讷动手前护送他离开京城。五州山有山间密道可避开森严守备、交通平城内外,但一国储君白龙鱼服,前途艰险未卜,毕竟是下下之策。 他枯眉看向姚嵩:“还有多少时间?” 姚嵩伸手比了个一字,轻启双唇,只吐出两个字:“要快!” 二人在殿内说话之际,寺外菩提树突然一动,随即便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雪。姚嵩突然噤声不语,冲寸心一摆手,自己转身出寺,而后便在石阶上站住了脚,冷眼袖手地环视着在晨曦中凭空冒出的这十数名黑甲武士。 为首者身材高大而眼神阴冷,脚下正踩着一具刚刚才咽气的尸体,再看周围,自己带来的赵国公府的兵丁们俱已在这顷刻之间被悉数灭口了。 姚嵩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统领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侯官们这次也奉了圣旨,特来国寺礼佛吧?” 沮渠蒙逊将刀刃上的血迹在袍角处随意一拭:“我等奉旨,特来除奸!” 姚嵩扬起下巴:“哦?何人为‘奸’?是在下,还是赵国公?佛门圣地,统领大人可要小心说话——”他反手合上寺门,转身独自面对这群来势汹汹的侯官卫,眼波流转:“又或者,该叫你——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见状也无意隐藏身份,冷笑道:“不愧是曾经享誉关中的‘毒谋士’!姚嵩,你果然能忍,早就看出我的意图与身份,还故作不知!” “从你开始有意无意挑拨任臻与拓跋珪的关系开始我就怀疑了。当初在北海用慕容枪法偷袭任臻引他疑心的也是你吧?我虽不谙武技,却也知道这枪法哪怕就一招半式,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那年在凉州任臻还真拿你当朋友的时候教过你一点皮毛,也亏你记到如今。”姚嵩缓缓步下台阶:“再说了,你我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故交,就是再看不上你的死乞白赖和阴险狡诈,也是熟知你的蛇蝎性子的——拓跋珪害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蛰伏报仇!” “你!”沮渠蒙逊脸色一变,随即咬牙笑道,“我确实比不得你,为了一个男人,甘愿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潜伏在拓跋珪身边,硬生生地将整个北魏帝国搅地风云变色!” 姚嵩一脸坦然地答道:“毕生所求,问心无愧。” 沮渠蒙逊面带狰狞地道:“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么即便现在要你去死,你也无憾了?” 姚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拂袖在阶前一扫,干脆跣足坐下,屈臂侧帽地仰起头来,那姿势说不出的风流蕴意,与他此刻平凡的面容迥然相异,仿佛又有了几分当年那色若春花般的昳丽风姿。他勾起唇角,无畏之中还隐含着一丝讥诮:“阁下千辛万苦到此,岂能让你空手而回?只是此事与石窟寺中人无关,望无扰出家人清修之道。也为你将来积德,免得杀孽太重,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被姚嵩挡在寺后的寸心闻言微怔,似是也没想到姚嵩临危之际还有心思记挂他们的安危,他原本以为姚嵩这个孽缘缠身不得超脱的情痴,眼中根本没有除了那个人之外的芸芸众生。 沮渠蒙逊狂笑数声:“我倒是不知道,毒谋士是这般虔诚善心的信众——可惜我不信这阴司报应,天理循环!我只信我沮渠蒙逊命不该绝!对不起我的人都该死!你该死,任臻该死,拓跋珪也该死!”他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姚嵩的喉头,眼神之中已经带上几丝嗜血的疯狂,“你放心!你死了,这些和尚也会下去陪你,一个不留!好让你死后能尽快与你的情郎重逢于罗刹地狱——你还不知道吧?北魏突围失败,已经陷入柔然铁骑重重包围之中,任臻绝无生还之机!” 姚嵩神色不变,只单眉一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有苻坚在,又怎会让他身陷险境?” 沮渠蒙逊见鬼似地瞪着他——姚嵩的性子如他一般阴沉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本该是最适合联手谋取天下的一对搭档,可凭什么他孤家寡人,只能暗无天日地东躲;而姚嵩却能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本该恨之入骨的情敌?因为爱?因为愚蠢又可悲只会使人懦弱无为的爱?!拓跋珪、慕容永、姚嵩、谢玄、任臻…凭他哪个英雄豪杰都逃不过的这个枷锁?! 他怒从心头起,一把揪紧了姚嵩的发髻,恶意十足地道:“小侯爷如此神机妙算,可有想过,我既然藏身于魏军之中,又岂会一直没有寻到下手的机会?实话告诉你,在魏军突围的前一夜,我便乔装成苻坚将任臻引上了城楼,而后趁其不备,一掌推他下楼!可笑你心心念念牵挂一世的心上人死到临头,想的却还是另一个男人!” 姚嵩的神情在这一刹那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一抹惶然焦急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沮渠蒙逊尚不及得意,便觉得脖颈间蓦然一寒,身后随即有一道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在下这条小命就这么值得你惦记——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当场,勉强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手下已经悉数被苻坚制服,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万没想到这二人会抛下一切来的这般快!而苻坚贵为凉王,铁定不会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他独自一人又岂能逃出生天? “说起来,我还真该多谢你,没有你的心狠手辣,我还未必能恢复记忆。”任臻一语说罢,眸色间杀意陡现——他没有宋襄公之仁,事到如今,沮渠蒙逊非死不可,否则后患无穷! 沮渠蒙逊急地周身乱颤,他不想死,可也知道这几人根本没有放过他的理由,情急之下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忽然痛哭出声:“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心狠手辣——可我不甘心啊!我也曾和你们一样裂土封王割据一方,可如今人鬼不如,无名无姓,活的像阴沟里的老鼠!我不想死啊!” 这下任臻连听都懒得听了,苻坚已经走过来单手扶起姚嵩,姚嵩还没站稳便伸手一拦:“不要杀他!” 任臻额上顿时三道黑线——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在最后关头喊卡?苻坚也是不解地看着姚嵩,就连忙着涕泪纵横的沮渠蒙逊一时也忘了嚎啕,瞠目结舌地呆望向他。 任臻回过神来,忙道:“此人决不能留,子峻不可妇人之仁——”话没说完,姚嵩就飞过来一记白眼,成功地叫任臻立马闭嘴,不敢反驳——他姚子峻这辈子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几时有过妇人之仁?苻坚胸怀大度,他姚嵩可从不自诩是个君子,拓跋珪曾做过的一切他都记恨在心头,仇,自己怕是难亲手报了,但留下一枚眼中钉肉中刺,将来三五不时给拓跋珪添个堵却是乐见其成,而且以沮渠蒙逊的秉性来说,蛰伏越久他的最后一击就越毒,而且不死不休! 别人尤可,唯有姚嵩任臻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又知他这三年来吃够了非人之苦,还要故作无事地潜伏在平城,旁观毫不知情的他与拓跋珪…任臻顿时负疚难当,姚嵩现在叫他去死估计都不带二话的,此刻也不敢再问,赶紧撒手,皱眉瞪了沮渠蒙逊一眼:“快滚!” 苻坚却是多少猜出了姚嵩的幽微心思,挑眉瞥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也选择了保持缄默。任臻则赶紧丢了武器,一步窜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姚嵩的双手,自责道:“我来的太迟,又叫你受苦了。方才听你一句一句地借故拖延,可是早猜出我等会来?” 姚嵩嘴角轻扯:“没有。我只是想在临死前多恶心恶心沮渠蒙逊。要是知道你们已到,我吃饱了撑的坐雪地上和那么个东西侃侃而谈,不嫌冻得慌?” 任臻:“…” 苻坚轻咳一声:“魏军已在塞外与柔然大战,不知道能牵制拓跋珪多久,平城也非久留之地。我们须得尽快离开。” 任臻一点头,随即有颦眉道:“现在贺兰讷反迹已现,他掌控京城戍卫,只怕没那么容易出入——” 石窟寺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寸心身披袈裟,漫步而出,对众人合什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可护送诸位由密道出城。” 话音刚落,苻坚便是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面上表情悲喜难辨,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嗫嚅着挤出两个字:“宏儿…” 寸心垂下眼睑,神情一如往昔肃穆庄严而波澜不兴:“施主,贫僧法号寸心。” 纵使沉稳如苻坚也不免闻言变色,踉跄着前行一步,伸出手去:“宏儿!” 第177章 “你,你不是在江南么,又怎会…落发出家,”十年未见的长子遁入空门,苻坚心头震撼无人可及,再不能无动于衷。这一声声沉重的呼唤令寸心随之退后半步,眼神之中却因此起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波光。 姚嵩早在十多年前的长安就曾见过还是前秦太子的符宏,该有的震惊早在平城初见之际就已经震过了,此刻便暗中给了也是目瞪口呆的任臻一肘,任臻这才合上下巴,上前拉开关心则乱、步步逼近的苻坚,对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略一颔首,“符宏…不是,大师…”然后他也彻底哑口,一片混乱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符宏与他之前的恩怨可算源远流长了。当初在东晋他与司马元显合谋害他,栖霞山巅的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性命,若非谢玄尾随而至,他估计烂在深山老林里都没人会挖出他的尸骨。可追本朔源,符宏对他——应该是对慕容冲——的恨却是理所应当,他兄弟姐妹皆亡于长安之战,他虽得父王庇佑而只身出逃,却到底从个前程似锦的帝国太子变成了身份尴尬的亡国质子,而自己的父亲却是一别天涯再无讯息,这天下之大,换谁不怨不恨?而平城重逢,物是人非,曾一心取他性命来报国仇家恨的符宏却又出手帮了他一次又一次,,各种情由,复杂至极、费解至极。 姚嵩环视三人,脸色皆是一派凝重沉郁,却又杵在原地呆若木鸡地动也不动,不由叹了口气,率先上前推开寺门:“咱们现在的身份乃是敌国奸细,抓到了就是个死字,你们就是蓄意想舍生取义,也别连累寺中僧众,还不快些处理了现场,先离开此处再说。” 苻坚等人这才幡然醒悟,待将一地的尸首全给收拾了坠下山崖,寸心忽然临风伫立,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了一段往生咒:“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 任臻:“…” 苻坚:“…” 姚嵩:“…” 三人皆想起苻坚当年五将山被姚嵩设计所执,扣于新平佛寺,就曾固执己见地为那一战战死的将士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差点把前来逼索传国玉玺又不敢杀他的姚苌和姚兴给活活气死。如今看来,符宏这一点上还真是与苻坚一脉相承,舍身出家也就并不觉得太过离奇了。 众人在寸心的引导之下穿寺而过,诸沙门僧人方才都已听到寺外打斗动静,此刻大多吓地面无人色,躲至一旁,唯有昙曜身着浆洗旧色的僧袍,正手执笤帚,神色如常地将庭院里的落雪拂扫成堆。 苻坚此时已经恢复了几分理智,沉默地跟着寸心行了片刻,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宏——大、大师,不知大师是何时落发,又是在何处修的佛缘?” 寸心停下脚步,顿了一顿,还是据实道:“三年前,贫僧受慧远禅师点化,于庐山东林寺皈依佛门。” 苻坚佛学修为极深,南北宗师亦常以为友,自然听闻过南朝素有“鉴裁”雅号,最善识人的沙门高僧慧远的大名,只是不明白符宏在自己的安排下分明好端端地在东晋封爵做官,又怎会突然被他渡化? 任臻赶紧冲寸心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他也想知道那年冬天在建康城外的栖霞山一别,他将盘缠坐骑都留给了符宏,让他西去凉州投靠苻坚,符宏怎么莫名其妙地却当了和尚。但又深恐符宏把他曾想致自己于死地之事亦告知苻坚,虽已时过境迁,但任臻还是不想苻坚有一时半刻的难过。寸心像是没看见任臻的表情一般,径直转向苻坚:“当年在南朝为质,我无所事事终日苦闷,遂不告而别,独自离开建康,只觉得心烦意乱、举目无依,天大地大无一处可以容身,因而萍踪浪迹,只想四下漂泊,却不料在浔阳城郊,遇见了溃散的五斗米教的流民,将我洗劫一空,几欲丧命之际遇见了云游至此的慧远禅师,将我带回了庐山。伤好之后,我厌倦凡尘,便苦求禅师为我剃度,大师却执意不肯,说我六根未尽,心魔不解,终难证大道,只允我带发修行。”他顿了一顿,轻扯嘴角,“于是我便开始了苦行修道之路,在一年之内走遍大江南北,最终——到了凉州。” 苻坚心头剧震,失口而出:“你…你为何不来寻我?!” 寸心没有答话,自顾自地续道:“我在凉州一住半年,见识了中原不曾见到的难得盛世——百姓安居,文化兴盛,天竺龟兹前来弘法的高僧络绎不绝。可日复一日,我佛学渐深却依旧难破瓶颈,悟彻真谛,终于在一次闭关之后,我决定为自己落发,千里赴魏,来偿解我红尘俗世中的最后一场孽障。” 任臻怔了一怔,刚想接话,寸心却已转对他道:“当日原是我走火入魔执迷不悟,差一点铸成大错,不论你是为了谁护持我到了最后,到底是我欠负因果,所以难以了悟,时至今日,我才算放下了心结,从有为法而至无为法。从此之后,贫僧将如师尊一般,影不出山,迹不入世,此生弘法,再无转移!” 苻坚心神俱灭,枯眉欲语,寸心却对他行一稽首,正色道:“当年您舍下的,贫僧也舍下了。” 此言一出,苻坚如冬淋寒雪,任臻也是浑身一凛,张了张嘴,迟疑片刻,神色复杂地看向苻坚与符宏,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心中若菩提,万般皆是缘,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旁人的人生? 大家皆是感触良多,一时无话,默默地跟着寸心转过山壁,在一处简陋的石室前驻足。姚嵩知道当今的北魏太子拓跋嗣多半就藏身于此,果听寸心颂佛道:“武州山虽有人迹罕至的小径通往城外,可如今风云不测,前路未卜,诸位可否顺道护送里面的小施主一程,只要离开平城,便各奔东西,绝不阻碍诸位大事。” 姚嵩妙目微转,不免在心中腹诽道:往日里老觉得这符宏过于仁弱,不大肖父,而今看看,某方面还是挺懂谋略的嘛。这时候提出让他们护送拓跋嗣,别说苻坚无从拒绝了,就是任臻也不会再有二话。 拓跋嗣在内闻得声响,起身相迎,他避难在此,便换下了储君华服,而是一袭右衽长衫,黑发不辫而束,看上去不像个走马骑射的鲜卑儿郎,倒更似识文断字的汉家少年。 他先是向寸心行毕佛礼,而后转向任臻等人,像是事先并不相识一般,不卑不亢地也见了个礼。 苻坚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异色,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佛门中人想要保他。每一种思潮文化能成为压倒性的主流都离不开统治阶级的推广崇尚,且通常要历经数代绝非一时之功。有什么方式比雪中送炭,让帝国下任继承者对沙门心存感激来的更直接和深远? 寸心所说的林间密道本是北魏还没定都平城之时,山中猎户捕猎时走的羊肠险径,确实人迹罕至,大雪封山之后更是千山鸟飞绝,饶是如此,苻坚此次带来的十来名护龙卫还是小心翼翼地随时戒备,生恐撞上京畿巡逻的宿卫部队,又兼雪天路滑,山路崎岖,沿途都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要摔地粉身碎骨,一行人走地是无比艰辛。 拓跋嗣虽然从小练习骑射,但到底年纪幼小,又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此刻一脚深一脚浅走地无比狼狈,连发髻都散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贴身侍卫看地提心吊胆,他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熬完全程。他抬袖拭了拭额上冷汗,回首望向自己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的群山峻岭,一时也很是恍惚。末了回过神来,对苻坚等人行了个礼,却道:“在下多谢各位照拂。今日之情如船过水无痕,在下心中感念,此后也绝不再提。” 任臻目送他北上而去的背影,暗中问姚嵩:“可信不?他真能当全不认识我们,今天啥事也没发生?” 姚嵩意味深长地回瞥他一眼:“拓跋嗣要是够聪明,此次就绝不会向他父王道出实情,自找麻烦,自不惧他走漏风声。” 苻坚亦感叹道:“此子雏凤稚龙,将来非池中之物…” 寸心此刻转身,郑重对众人一躬身:“贫僧就送到此处了,前路漫漫,诸位珍重。” 苻坚如鲠在喉,却强忍着一言不发,注视着寸心的目光之中隐含水光,任臻摸了摸脑袋,先对寸心行了个礼:“多谢大师,大师保重!”而后忙不迭地拽离了苻坚——开玩笑,舍不得是舍不得,难道让大头留在来陪已经四大皆空的儿子也做个大和尚去? 姚嵩早已翻身上马,柳絮一般的细雪纷纷扬扬,拂落还满,侧帽风流,对着二人一扬下巴,故意问道:“现在去哪?” 任臻给了他一个讪笑,不敢答话,意思却已明了。 而苻坚在马上还频频回望,寸心却已经决绝转身,向来处走去,再无回头。 一行人终于策马而去,寸心背对着他们行在那一片苍茫的皑皑白雪中,只影一人,足迹两行。良久之后,他双手合什,诵了一句:“十年三睹怦严相,定作金台上上身。” 一片飞雪凝住了他的黑睫,又如蝶翼振翅,翩翩而去,飞过江河日月,最终融化于修长白皙的指尖。 谢玄收回手来,弹去指尖上微末的冰寒湿意——这是江南最后一场雪了吧,此刻班师回京,还来得及主持来年开春的正元大朝。 亲兵将马牵来,青骢为他系上了华丽的大氅,在旁劝道:“前些时日的浔阳水战中您落了风寒,至今未愈,现在回建康去,还是换乘马车吧?” 谢玄一摆右手,翻身上马,空荡荡的左袖在料峭寒风中飘摇——这场出征本是一场意外。孙恩教乱之后,司马元显采取招降政策将其同党分封在交州一带,任他们天高皇帝远地闹去。 谁知孙恩死后,其妹婿卢循不甘心龟缩一隅,遂趁东晋大举北征,讨伐南燕慕容超之际,再次起兵造反。以天下制一隅,这本是一场无甚悬念的较量,谢玄甚至不准备动用中央精锐,而以地方军队平之。 谁知那卢循麾下有一猛将名徐道覆者有勇有谋,尤善水战,起兵以来连战皆捷,一举攻下长沙、庐陵诸郡,威胁江州首府豫章,荆州刺史刘道规救援不及,致使江州刺史何无忌力战而死,叛军攻克豫章,沿赣江北上进图浔阳,欲自此取道进入长江,由水路直下建康。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士人皆言卢徐船队之盛,军容之威,更有提出立即召回刘裕主力来退敌护京的。 主政的谢玄当机立断地平息了一切流言蜚语,先调姑孰水军南下,自己则亲率石头城驻军合兵支援浔阳战事——北伐南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北魏境内战火纷飞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照拂同盟国南燕;南燕的大部领土已为晋所有,只剩孤城广固苦苦支撑; 北府军围困广固城也已逾半年,除了慕容超还叫嚣“宁奋剑而死,不衔璧而生”求个玉碎不降之外,城中早已人心离散。这一当口,谢玄无论如何也不会调回北府军而功亏一篑。况且他心中明镜似的,荆州刺史刘道规是刘裕异母兄弟,何无忌是前任北府都督刘牢之的外甥,却也是老资历的刘裕一党,当初刘裕能迅速接手北府军权他的全力支持功不可没。若说刘道规的见死不救是有心要卸磨杀驴,其先没有得到过刘裕的暗中授意与首肯,那是绝无可能。谢玄每每想到这一茬,便难免平添几分高处不胜寒——军事也好政治也好,南朝从不缺人才,而是缺人心。 越是乱局便越是须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浔阳水战之中,谢玄仓促召集的姑孰水军力捍楼船数倍于己的徐道覆,并置强弩兵于赣江西岸小山上协同作战,迫使其于东岸弃舟登陆,又中伏兵而四溃——此乃朝廷对敌之首胜耳。与此同时,再施离间攻心之计,派遣细作潜入叛军营中,令卢循对徐道覆的猜忌之心更甚,惧其取他而代之,最终卢循借此机会下令徐道覆撤军,退回交州。 谢玄兵力不足,不能久恃,自然求稳为上见好就收,不会穷追不舍,而且此时卢徐叛军刚刚战败,江州尚有不少余孽未退,虽然他急着回朝主政,却也得公开露面,摆足了大胜大捷凯旋而归的架势,才能安定人心,纵有小恙,也绝无一路避藏于马车之中的道理。 也因为水军主力还需留在浔阳坐镇,此次谢玄自陆路取捷径怀玉山回京,护送部队不过两三千众,幽暗山林间,却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紧紧盯上了这支蜿蜒行进的队伍,下一瞬间却只余寒风拂林、枝桠乱颤。 马蹄凭空踏折了一截枯枝,在寂静林中尤为刺耳,惊起一行寒鸦扑簌簌地飞去。谢玄皱了皱眉,轻一抬手,全军登时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青骢神情紧张地一勒马,扭头惊问:“谢公?” 谢玄挤出一丝安抚的微笑,镇定自若地回首命道:“加派斥候前去探路。”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而后风吹树动、聚哮声起,一波波人马踏着残雪落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向此拥聚而来! 是徐道覆的伏兵!纵是不同阵营,谢玄也不免为此人击节一赞——仓促败退,还来得及算准他急于回京而在怀玉山安排埋伏,果人才耳。 然而谢玄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支只能拖滞他片刻的小股伏兵之中,会有一支流矢越过攒动的人头与林立的刀戟,直直地朝他射来。 只是这一次,射中的是他的心脏。 他在无数惊呼声中撒手坠马,权谋王道、江山天下俱已成为飞烟,眼中所现只剩下与那年冬末一样的荒郊白雪,却已物似人非——原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到底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第178章 刘裕霍然之间翻身而起,虎目圆瞪精芒一闪,哪里还有半丝睡意,事实上他和衣假寐还不到一个时辰,军旅十年,他早已习惯了枕剑而眠,时刻不敢放松懈怠——若非如此,他只怕已经死在不久前的那场偷袭之中——他原本以为在独守穷城,绝望外援的情况下,南燕那些负隅顽抗之辈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然而他再一次错估了姓慕容的男人的坚韧与顽强,在山穷水尽之时还能组织一场绝地反击。命大将公孙五楼亲率敢死部众,挖掘地道出城袭营,甚至一度趁晋军不备攻至帅帐,若非刘裕处变不惊,迅速果决地调动优势兵力扑灭了这小股偷袭部队,后果不堪设想。虽明知慕容超是孤注一掷、强弩之末,但他事先根本没想到北府军在他的指挥下用去整整八个月的时间还拿不下区区一座孤城广固!这一次偷袭还是让刘裕所剩无几的耐心悉数耗尽,即便将公孙五楼以下所有的南燕俘虏全给当众五马分尸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焦躁与怒火。 帐外再次传来了方才扰他清梦的问询声,刘裕深吸口气,召见了负责传讯的亲兵,听罢回禀刘裕阴沉的脸上才现出一丝冷笑:“告诉南燕尚书令悦寿——既要献城投降那就给本帅快点!三日之内开启城门,本帅就饶他一门老小的身家性命,否则他就等着和广固城所有人等一齐化为齑粉吧!” 亲兵领命欲退,刘裕又忽然叫住,顿了顿,方才问道:“建康近日可有消息传来?”刘裕人在青州,耳目却时刻挂在建康,先前的卢循作乱,何无忌战死,他都知道;谢玄不欲调动北伐兵力而不得不亲征他也知道。然而他目前收到的最后一道邸报是:朝廷于浔阳水战击败徐道覆,行将班师。谢玄得胜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则他也不能如此从容北伐而无后顾之忧,可从此之后,再无下文,却不知怎的,叫他本能地心生阴霾。他总是不自觉地琢磨着此时此刻,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往年开春,正元大朝,朝廷都会有祭礼祀酒赐送出征的将领,并恩旨嘉奖,然而今年也是迟了快半个月了… 亲信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多少年约定俗成之事,往常也并非没有过这种情况,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见朝廷敕令。 刘裕略感烦躁地斥退了来人,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他要尽快了结南燕战事,班师回朝! 晋安帝元兴三年二月初五,刘裕在南燕尚书令悦寿的里应外合之下,终于叩开了广固城门,慕容超率数十骑突围而逃,却被晋军生俘,执送刘裕驾前,然而与此同时,刘裕接到了建康传来的旨令。 那是一道通体缟素的讣告——晋太傅兼大司马谢玄于江州怀玉山遇袭中箭,不治身亡。帝辍朝三日,大举国丧,赐东园秘器、三公朝服、钱百万、布千匹以殉;追封其为康乐郡公,谥号献武。 “大帅!”众人一哄而上,围住了摇摇欲坠的刘裕。 死了…谢玄——永远挡阻着他更进一步的那个男人,死了?最初的天旋地转过后,刘裕猛地袍袖一扬,将手中圣旨揉成一卷,啪地直指宣使的鼻尖,戾气十足地喝问道:“为何不及早报来!” 那使者虽奉皇命而来,却被刘裕吓地肝胆俱裂,哆哆嗦嗦地道:“谢谢公生前亲令…下葬之前,封封封锁消息,特别是北府军中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于公于私,他对我难道就没有任何话要交待?刘裕懵然跌坐,缓缓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仿佛那一箭流矢射中的是他的命脉,伤口不大,却要命地痛。该死的广固城!该死的慕容超!竟然浪费了他将近一年的时间!竟然让他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而谢玄,这个面冷心狠,对己对人都能绝情到底的男人,临死之前只怕更想除了他以绝后患。 呵…是了,就算见面,他多半还是会端着那张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脸,冷漠而又嘲讽地道——刘裕,你对晋廷可有不臣之心? 他防备他、忌惮他,又提拔他、重用他,却独独没有真地用心用情地把他刘裕当成一个平凡人来好好看过一眼! 刘裕摁住了紧紧纠结的眉头,这些时日中原大地的纷飞战火又一幕幕袭上心头:西燕和东晋分别对北魏和南燕用兵作战,致使拓跋珪顾此失彼,孤军深入,失利于云中…最终与西凉签订和约,换其退兵,好腾出手来对付柔然以及国内的反对势力… 春寒料峭之中,刘裕像是想到了什么而浑身一凛,霍然睁眼:难道,从向慕容超宣战开始后的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为了什么——为了谁? 檀道济拨马前来,他是此次攻陷广固的先锋官,也是摧毁南燕皇宫的第一人,此刻血溅盔甲,望之可怖。他扫了刘裕手中的讣告一眼,声色如常地开口道:“大帅,慕容超已押到,要不要见他?”刘裕闻言,缓缓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忽然毫无预警地道:“没有必要。南燕负隅顽抗,致使我军靡费军饷,死伤颇多,此仇焉能不报!传我命令——将城中所有男丁一律坑杀,妻女赏配我军将士,屠城三日!” 此言一出非同小可,檀道济惊地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他也是见惯了尸山血海,自然不是惧怕杀戮,只是万没想到刘裕为了泄愤会有如此一举!他一把拉住刘裕,急道:“大帅不可!北府军从无屠城旧事,今日岂可与胡族蛮夷相类?!此例一开,军纪无存!” 刘裕双目通红,冷酷地道:“谢玄既已再不能复生督军,北府军现在就是我刘某人的私军,以此激励士气有何不可!” 祭酒韩范亦赶来苦苦劝阻:“正是因为北府军如今只听大帅一人调遣,便更不可行差踏错,而招天下诟病!”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帅凭北伐南燕之功,已足以回朝封王;京中又再也没人可以压制于您,欲成大事指日可待,岂能因一时快意而妄失人心” 京中再也没人可以压制他…却也再也没人抚琴执剑,王谢风流,清浅一笑便是天水成碧。 刘裕抬手覆目,以遮挡眼角溢出的那一点微末湿意。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良久之后,刘裕终于声音嘶哑地开口道:“传令,自慕容超以下所有皇族贵戚一律斩首弃市,而后,三军入城,秋毫不犯。”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齐声赞诵:“大帅英明。” 然而刘裕这一“英明”举措,也使得广固城内三千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整条护城河,河水为之不留,几乎将后燕亡国后托庇于慕容德的慕容氏子孙灭族。而继冯跋篡位,刘裕屠族之后,神州大地上的慕容一脉,就只剩下了慕容永的西燕王朝。 颈项间的一星寒意使慕容永蓦然清醒,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压制住他周身要害并且剑抵咽喉之人生的是何模样,但他知道,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出入如无人之境,取大将首级有如探囊取物的,绝非寻常人等,也因此没有再做无谓的抵抗。他平静无波地开口:“谁派你来的?奚斤?还是贺兰隽?”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长剑更贴近三分,深深地勒进肉里。 慕容永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哑声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放下剑,西燕境内所有皆听君取用。” 那杀手狞笑一声,粗声粗气地道:“我要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受制于人的慕容永忽然翻身而起,电光石火一般地空手夺白刃,而后兔起鹘落之间,锋芒一闪,已经反将来人压在身下,脱手而出的三尺长剑就插在他的鬓边,兀自摇晃不已。 慕容永伏低身子,犹如夜色中觅食的黑豹,危险地眯起了眼:“任、臻!” 这压倒性的逆转似将那人都吓傻了眼,半晌才轻咳几声,解释道:“那,那个…我我这是用不惯大头的剑,不,不对——你怎么知道是我?!” 慕容永忍无可忍:“哪一个杀手是拿刀背对敌,刀刃对己的?!事到如今,劫后重生,你还要吓我!” 任臻默了一下,心虚地瞟了慕容永一眼——其实这三年多来,变化最大的当属叔明。他较之当年明显地沉稳而又阴郁了不少,两鬓间隐约的斑白更让任臻感到了几分陌生与心酸,而此时此刻这憋屈已久的一声吼却将一别三载的疏远拉回了当年情致。 任臻伸手抚向他斧凿刀刻一般的面庞,不由地哽声道:“对不起,叔明,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一声不吭地抛下你…” 慕容永浑身绷紧,僵硬片刻之后突然挣扎着起身道:“我得快点通知全军,你回来了——啊,还要传讯回长安,及早准备,这样一回京城你就能马上登基…你放心,胆敢异心作乱的我已经替你全给清扫干净了,你复位绝无人敢有二话。” 任臻眨巴眨巴眼,有些找不着北:“我登基复位?你皇帝坐的好端端的我登基干嘛?” 慕容永拧眉道:“这话从何说起?当初你身陷帝国,我迫不得已才登基继任,心中却从未有一日忘怀当日之誓言——关中燕国是你一手亲创,我甘为驱使,一生不变,岂有代立之念!” 任臻见慕容永手忙脚乱兀自不休,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便随之起身,却是从后一把环抱住了慕容永的腰:“叔明,你听我说——我不是慕容冲,光复大燕,天下一统早已非我毕生执念。现在的燕国皇帝是你,以后也只会是你——慕容永!” 慕容永如遭电击,良久之后,他咽下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依旧背对着任臻道:“…我,明白了。你要留我便倾力辅佐,你若走,我也…成全便是——我这辈子,总归唯你是从。” 任臻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出他话里有哪里不对,也亏得他这情字上头几十年如一日地天赋异禀耳聪目明,略一细想便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双臂一箍,又将人拉回怀里,紧扣不放——两个人身量仿佛,此刻相拥更犹如天造地设浑然一体:“你该不会以为我准备把这一摊子丢给你,自己躲去逍遥快活吧?慕容永,我自私自利惯了的可没那么大度,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岂有中途放手的道理?我知道你已经立了个太子,我给你五年时间,安排好接班继承的种种事宜,之后自去逍遥。人生不过百年,你我已蹉跎半世,又何必管这乱世之间,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是谁最终得了天下!” 最后一个重音,消失在慕容永的耳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若鸿毛而又重逾泰山的吻。慕容永浑身一颤,微微偏头,却又忍不住按住了任臻的手背,摸索着握住了他右手上难以平复的创伤,心中一阵苦楚:“任臻,你有太多的求不得。” 任臻叹了一声,执拗地扳过他的脸,吻住他干涸的双唇:“我纵有再多的求不得,你却是我的舍不得啊…” 求不得不过是焦虑难安痛彻心扉,可舍不得若是舍,便是失魂落魄不复性命。 军帐外,苻坚刚刚拦下了泪眼滂沱、已经等不及要冲进去与故主一诉衷肠的兀烈,面无表情地回到原处,瞟了一眼站在一株桃树下,仰面赏花却同样是面无表情的姚嵩,摸了摸鼻子:“经此变故,你倒是大度了不少。”姚嵩伸手折取一枝,送到鼻端一拂,才轻扯嘴角:“还得多谢你与前妻生的那个看似没用的好儿子,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苻坚:“…”他觉得姚嵩毒谋士之名的来由除了计谋之毒,他这口舌之毒也不遑多让。 姚嵩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越过苻坚之时,将那枝春桃轻轻挑开了他的衣襟:“做贼似地赶了这几百里路才算平安无事地穿过魏境,而今总算能合眼睡上一觉了。苻天王,难得良宵,花前月下,您就一人在此听人壁角吧。” 苻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得摇头苦笑,低嗅桃花——过风风雨雨,尚留一丛秾艳,欲舞还停,如颦又笑,浓淡烟水里。 不说燕军营中是何景况,与之对峙日久的北魏大将奚斤则已数个日夜未曾安睡了,此刻在灯火通明的帅府中他挂着两个垂到腮帮的黑眼圈,正在听平城来使的密报,当听闻拓跋珪已经击退来犯的柔然之敌,率兵返回平城,迅速平定了贺兰讷一党的叛乱之际,他忍不住双手合十:“感谢佛祖!”感谢佛祖让他再一次站对了边,作为拓跋珪麾下死忠,这些时日以来他撑的也着实不易,若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而今拓跋珪终于否极泰来重掌政权,不就意味着他也将水涨船高?! “来人!伺候笔墨!”奚斤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我要向慕容永下战书,向皇帝陛下表明我的忠心!”他这几个月来被慕容永追着打实在是憋屈够了!可战书写完墨迹未干,便又有亲兵入内禀道——燕军在今日忽然撤军。 什么?燕军撤了?!奚斤亲自奔去城楼,随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果见昨天还壁垒森严的燕军忽如退潮一般汹涌而去。待魏军出城查看,人去楼空的燕军营地便只余一宿春风,一地落红。 魏军将士皆是错愕不已:“将军,咱们,要要追击么?” “追个屁!也不看看咱们还剩下多少兵马!”奚斤扯掉黏在脸上的一瓣桃花,突然回头吩咐道,“速速向平城报捷!”见亲兵还愣在原地,急吼道:“就向陛下禀告,我听说圣驾回銮,顿起奋勇,与围城的燕军殊死决战,终将其击溃,迫其退兵!” 他猛地转身回城,又是一瓣桃花在他脚下碾碎,最终凋零成泥,更待春光。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韶华正好,宽敞的马车中一双纤长玉白的手指却毫不客气地将凑到眼前的一枝桃花推开尺余,瓮声瓮气地道:“拿远点。” 任臻耷拉着一张脸,委屈地盯着眼前这枝轻红浅白,含露待放的桃花,小声道:“以前不是挺喜欢桃花的嘛。” 姚嵩把脸深深地埋进任臻亲手新制的貂毛裘领中,猫似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我今年犯了时疾,就闻不得花香,沾不得花粉。” 任臻立即把花拿地远远的,自责道:“那是我犯浑,竟没有发现,这就丢了!” 坐在一旁本在闭目养神的慕容永实在听不下去了——谁不知姚嵩这一路上都是故意折腾这位主儿呢,偏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他还没说话,外面忽然一道马嘶之声,马车随即停下,任臻一时不察,险些向前摔出车外,遂不满地道:“大头,停车也不先说一声。” 苻坚回头,在车辕上屈指轻轻磕了两下。任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爬到车窗边,撩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去。 一道身影正伫立山头,宽袍大袖,翩若谪仙,一如多年之前,在长安郊外的惊鸿初见。 任臻趴在窗沿上,撑着头状甚惫懒地扬声道:“谢郎别来无恙当年放马南山,共浮大白之约,可还算数?” 谢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唇边噙着那抹阅尽沧桑、浮云淡薄的浅笑:“既然寻到了此处,在下又岂有不尽地主之谊的?只是在下如今隐居避世,悠然度日,庐中只得薄酒数坛,飨以这李白桃红的一山春色,不知各位贵客还愿屈尊否?”目光已不自觉地转向了驾车的苻坚——苻坚还是那袭大巧无工的青衣武袍,迎着谢玄的视线他微微抬袖,拱手一摇,聊以致意——刹那一眼,看尽万年,多少金戈铁马、争霸称雄的往事就在这一眼间灰飞烟灭。 任臻看了看他俩,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车壁:“谢郎快带路吧,我等这一口水酒可是等的心都碎了。”谢玄回过神来,闻言免不了又是低头一笑,容色更甚这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红绯醉春光,夺尽丹青妙。蓝衫马上郎,风流亦年少。 任臻松手,坐回车内,不一会儿,车马粼粼启程,而他徐徐闭眼,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 因为他知道,帘外春山,正与君同。 第179章 北魏天赐六年的雪夜,平城皇宫一如往日肃穆而阴沉。拓跋珪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乘上肩舆,中常侍宗庆早已在去年一场宫宴之后,被心情不好的拓跋珪随便找了个由头处死了。新继任的内侍总管战战兢兢地问道,“陛下,还,还是回青金殿,” 拓跋珪撑起沉重的头颅,费劲地思索片刻,信手一指,“去——去赤珠殿。” 众人心中都暗叫不妙——自天兴三年冬,拓跋珪回平城平定了贺兰讷之乱后,再一次清洗宫廷,自大贺夫人以下,数百宫人人头落地,清河王拓跋绍与小贺夫人贺兰宓虽因并不知情而逃过一劫,却自此失了圣眷,动辄获罪。而拓跋珪近年以来酗酒成性,更兼服药成瘾,猜忌多疑更甚往昔,日里就因一件小事重责小贺夫人,因赶着上朝而未发落,便命左右将其囚禁于赤珠殿,如今拓跋珪醉酒之下居然还记挂着这一茬,看来贺夫人此番是凶多吉少了。 早有人将龙舆将至的消息暗中报予贺兰宓,更将她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今时不同往日,她可再没有强大的母家可以依仗,生死全在拓跋珪一念之间。而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对她会念多少旧情,简直毫无悬念。情急之下,贺兰宓拔下髻上的宝石步摇交给贴身婢女,命她立即出宫秘密通报清河王拓跋绍,令他来救,自己则惶恐不安地跪在赤珠殿内,等待拓跋珪凶暴的惩罚。 拓跋珪昏昏沉沉地靠在龙舆上,肩上厚重的大氅随之滑落,他猛地惊醒,抬眼望向整座皇宫中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宫殿——自他改元天赐以来,空空如也的摩尼殿就成了后宫禁地,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而近雷池一步。 他轻轻一蹬轿底,众人立即止步,噤若寒蝉地僵在原地。 拓跋珪支撑起半边身子,痴痴地望着这片冷清至极的琼楼玉宇,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突然又有了片刻的清明。“大哥…任臻…你要我好好做个皇帝,我一直都记得的,可总有那么多人想阻碍我,反抗我…”拓跋珪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阴鸷的脸上,却平添了几分扭曲与苦涩,“但我一直在努力啊…我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一看我?”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功夫就落满一身,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地默默站立着,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拓跋珪的眉睫之上都凝上了白白的一层飞雪寒霜,他才垂下眼睑,无声地坐回位中,冷漠地道:“继续走吧。” 到了赤珠殿,拓跋珪酒性发作,竟命贺兰宓跪于雪地之中,自己指着鼻子一句一句地骂道:“天兴三年贺兰讷谋反,你知不知情!” “你谋害圣驾,意图改立储君,是也不是?!” 一边责骂一边鞭笞,任小贺夫人嚎啕大哭地求饶哀告他也从不心软,直闹到入夜子时方才精疲力竭地回殿休息,一齐提心吊胆的宫人们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下,只留一室浓黑。然而过不了多久,门便被一把推开,已经年将十五的拓跋绍朝内觑了一眼,回过头恶狠狠地对遍体鳞伤的小贺夫人低声道:“小姨,你今日保得住性命,难保来日不死在这暴君手上——你我早就是这暴君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是个死,横竖如此,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書香論壇贺兰宓哆嗦了一下,便被拓跋绍一把搡远:“你若惧怕,躲在房中便是,我来动手!” 说罢竟当真提刀在手,推门而入——拓跋绍素来武勇更兼力大无穷,小小年纪便敢徒手猎熊,此刻心中又惧又怒,顿时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横刀就砍! 拓跋珪忽然虎目一睁,反手抽出从不离身的左手刀,一声暴喝:“逆子意欲何为!” 拓跋绍见事已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发疯一般朝自己的父亲狠劈了十余刀,拓跋珪纵使武技过人,大醉之下也难以施展平日之万一,不出片刻便已身中数刀,血流如注地瘫倒在地——拓跋绍此刻方才褪去狂性,看着浑身上下有如血葫芦一般的拓跋珪还死死地瞪着他,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后怕,下一刻他便想到了善后事宜,当下不敢耽搁,立即转身奔出门去,寻贺兰宓商量。 房内这番动静不可谓不大,然而殿中宫人内侍们平日深惧拓跋珪,这一当口,竟然没人胆敢出头问上一声,赤珠殿中,全是死一般的寂静。 又是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进了一片狼藉的室内,轻轻地在倒在血泊中不时抽搐的拓跋珪面前站定。拓跋珪痛苦不堪地嘶声喘气,犹自吃人似地逼视着来人:“沮渠…蒙逊!” 黑甲武士缓缓地拉下面罩,一张形容枯槁的苍老脸孔终于重见天日,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重伤的拓跋珪:“你的儿子还是比不上你,杀人之后也不确认一下到底死透了没,不是做大事的料啊。” “你!我当初留你性命——真是瞎了眼!”拓跋珪激愤之下又一连呕出数口黑血,眼带怨毒,“你,敢杀我,就等着千刀万剐吧!” 沮渠蒙逊放声大笑:“我曾经很怕死,现在才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皇帝陛下,我不怕被千刀万剐,因为阿鼻地狱里,有你陪着我。” 沮渠蒙逊带着那丝奇异而解脱的诡笑,轻轻举起左手刀,在拓跋珪的喉咙后重重地一划。 公元409年末,北魏太祖拓跋珪为其子拓跋绍谋害于赤珠殿,卒年三十八岁。不日,太子拓跋嗣平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廷动乱,将拓跋绍与贺夫人并所有随同叛乱者当众磔死,为拓跋珪举行国丧,并谥其为宣武皇帝,葬于盛乐金陵,后于陵前即皇帝位,改元永兴,史称明元帝。 永兴九年,年轻有为的明元帝便大举西征,破潼关,入关中,下长安,西燕少帝慕容瑶白衣出降,太后李氏殉国,中原大地最后一个慕容燕国至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次年,北魏借道萧关,出塞伐凉,凉王杨定为百姓计,决定向魏国称臣纳贡,甘为藩属,拓跋嗣完成了北方诸国初步的统一大业。 拓跋嗣凯旋而归后,前往盛乐谒拜金陵,他独自一人走进幽暗肃穆的灵堂,对着正中孤立的牌位敬上三柱佛香,而后将一个黄缎布包轻轻地放在供桌案头。 里面是一方温润如脂的白玉玺印,其上红痕宛然,刻着银钩铁画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拓跋嗣一手按着龙首,缓缓地道:“漠贺,您心心念念的传国玉玺我已经到手了,这是慕容瑶主动奉上想以此得生的——所以我每常在想,什么受命于天,这一块玉玺能保谁千秋万代?”他举起玉玺,最后端详片刻,便毫无留恋地将它掷进了熊熊燃烧的香炉之中:“您想要,便让它陪你生生世世吧!我只信麾下百万雄师,投鞭足以断流——将来统一天下,囊括九州的,一定是我大魏帝国!” 晋安帝义熙十四年,宋王刘裕权倾朝野,晋之州郡已占十之八九,堪称东晋无冕之王,遂秘密将安帝司马德宗缢于东堂,又因江南流传着一句谶言“昌明之后,尚有二帝”,而立司马德宗亲弟司马德文为皇帝,是为晋恭帝,改元元熙,以应顺天道。 元熙二年,刘裕迫晋恭帝禅让皇位,并废其为零陵王,自改国号为“宋”,彻底结束了司马氏一百五十五年的统治,开始将矛头对准了统一北方的拓跋魏国。从此之后另一个南北并立,称雄争霸的铁血时代,来临了。 后人称之为——南北朝。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隋文帝杨坚还没有统一天下之前,这一百多年的时光里,金戈铁马与诗酒风流共存;将星闪耀与名士风度并立,且贯穿始终,直至千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