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王爷与俏爱妃 作者:疯沓 文案: 赵凌带着头号反贼的骂名, 挨了凌迟三千刀, 好容易才死过去, 一睁眼, 火光弥漫天,烟灰撒遍地。 重生一次,已经过去二十年, 竟然上了亲大哥的亲儿子的身。 这个皇子,出身卑微,不受宠爱, 顶着一张祸水美人脸, 撩遍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 其中还包括, 洛家那位五行缺水的闷葫芦王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凌,洛溢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赵凌直觉周身炙热,反倒是感受不到那刀片卡进肉间骨缝的生不如死般疼痛了。死了么?应该是死了!死了吧!死的透透的。他非常不喜欢凌迟这种刑罚,死的特别慢,早知道,就该在监狱里找个杆子撞死。 “咳咳,咳咳……” 死了也不安生,死的就够惨了,凌迟三千刀,死相想想就更加凄惨,如此凄惨,阎王爷还不放过他,还把他扔到无间烈焰里继续折磨。 赵凌觉得应该跟阎王爷打个商量,他睁开眼,漫漫光火,蒙蒙尘埃,佛祖的金像正立在通红火焰中,烧掉了半边脸,蜡烛融化滴了几滴在黑漆漆的一边,狰狞可怖,四面的窗子被堵着结实,火烧出的白烟没有地方驱散,在屋子里越积越多。 这分明是人间! 或许是个祠堂,或许是个寺庙,反正他没听说过哪家阎王爷还供奉佛祖。 转世投胎,也不带这么迅速的! 赵凌爬起来,咦咦咦咦咦!!!他竟然能爬起来,还能站起来。投胎难道不是投成婴儿吗?这身体怎么看也是十多岁的骨架子?带着记忆投胎是个什么状况? 赵凌来不及细想,又被一口浓烟呛到了。 “咳咳,咳咳……” 赵凌趴回地上,靠近地面的空气还算新鲜,他呼吸一口,迅速思考了一番自己的处境。 他被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关他的人,目的是要烧死他。 拜托,我刚刚死过一次啊阎王爷! 思及此处,刚刚重生的喜悦之情,瞬间降落到了冰点。 上辈子在玄乌阁里,他也偷看过不少志怪小说,人死了要么下地狱要么上九重天,他赵凌手染鲜血无数,也没自我感觉良好到能飞升做神仙,只是当下,他地狱轮回未走,梦婆汤未喝过,灵魂直接就重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关键的关键,这个身体又瘦又弱,手腕子细的快赶上烧火的木柴了,还半点儿内力都没有,被北疆的冷风轻一吹,定准像风筝似的被吹着到处跑。穿着布料属于丝织品里的下等货色,身上没有玉佩首饰,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在这样的身体里活着,也太没意思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年号,遇上战争年代,连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赵凌还在沮丧,耳边忽然传来弱弱的□□声。 这屋子难道还有别人? 赵凌找了根枯草,把披散的头发系起来,憋着气抬头,迅速环视四周,屋子角落有个水缸,那声音,就是从那口大水缸里传出来的。他扶着墙壁,蔽着起火的草堆慢慢地挨过去,打开水缸的木头盖子,低头…… 一颗锃明瓦亮的蓝宝石钗珠差点儿晃瞎他的眼。 好大一颗!跟他当年从北疆带回来,送给他大哥用来追他大嫂的那颗一样大。 钗子扎在一个妙龄少妇的浓密乌发之上。 赵凌继续向下看,女人,双手被麻绳反捆着,口里塞片抹布,眼泪汪汪的盯着他。 好吧,又要英雄救美了。 不是英雄般强健的身体,救美是比较吃力的。赵凌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女人从水缸里拖出来,让她趴在地上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边解开捆绑她双手的绳子。 女人能动了,拿掉口中的抹布,带着哭腔大呼,“我没病,我没病,邝悦榕,你这般算计我,我做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是……”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在这鬼地方,陛下,陛下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我……” “救命,救命啊!” 赵凌根本插不上话,女人的声音太过尖锐刺耳,赵凌堵着耳朵,也能清楚听见女人说话的内容。 陛下?又是一部宫斗狗血大戏,赵凌心里默默同情了一把,类似的戏码,他上辈子从小看到大,看来这位美人娘娘是得罪了当朝权贵被陷害绑架烧死。 他重生的这个身体姓谁名谁,或许得问眼前这个女人才行。 门锁着是肯定的,要逃走,唯有靠窗,赵凌拿起一根看上去粗壮的木头,照着窗子方向狠狠的击打。窗子被封住,但是封条木头不结实,在赵凌轮番击打过后,生生地断裂了。 赵凌推开窗户一边,滚滚浓烟从窗户散出去,屋子里瞬间清明起来。 回头,女人满脸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赵凌没理会,缝隙太小,他们的身体爬不出去,他打断了第一根木条,又向着交叉的第二根木条中间挥动木头,照着木头的纹路使劲儿,很快第二根木条也断裂了。 赵凌把窗口推到最大,外面是个小院,与屋中一样,也堆满了柴火。 “你……你……你………” 这尖锐的声音实在是太有特点了…… 赵凌闻声回头,女人指着他,面目从不可思议转化成惊恐万分。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要去哪里?赵凌自发脑补了女人可能问他的问题,可是这三个问题他也回答不出来。 该不会……您也不知道吧? 先逃出去再说。 赵凌想扶女人站起来。 换作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抱或者是背这两个简单粗暴的动作,但很明显,他现在的身体,非常瘦小,好像还没有女人高。 女人先是如见鬼一般抗拒,被赵凌一句“你不是不想死吗?”的厉声呵斥唤回了理性,赵凌托着她的臀,举重般推着圆润丰满的身体,女人动作笨拙地翻滚着从窗户滚了出去,从窗子掉到地上又尖叫一声。 屋内的赵凌揉了揉手腕,轻轻一撑,沿着窗檐跳出。 这个燃烧中的建筑,是建在山中的寺庙,寺庙规模不小,林林总总有十多个院子,他们所处的屋子,仅仅是东北角的一个独院。 赵凌推了推院子的黑漆木门,竟然没有落锁。敌方也太大意,还是吃准了两人被困在屋子里出不去? 女人尖锐的声音又传来,“赵……赵敛,你……逃……能逃出去……救我……我……救救我……” 赵凌从女人语无伦次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赵敛,也姓赵。 他多半是内宫里的人。赵凌分析,不会武功,在宫里作为男人活下去的,还与后宫搭上关系同生共死的,唯有皇族子弟。 从有史书记载到他死去那年,人间朝代更替无数,但姓赵的皇族,唯有一家。 他再生为人,生的还是大梁朝还是皇家子弟。只是这个皇家子弟看来不被宠爱,饿的皮包骨头,穿的似乎还不如太监丫鬟。 看着这位并不和蔼可亲的脸,自己应该不是她亲生的。 赵凌放弃思考这些暂时无用的边边角角,当务之急,他们得逃命。 寺庙的建筑是纯木头架构,那帮要治他们与死地的人,还在周围浇了火油。赵凌没有这座寺庙的印象,听风声看风向,应该是某座较高叫陡峭的山顶,再看太阳与建筑风格,似乎是在大梁国土的西南边一代。 火源不止一处,四边都在燃烧。眼见火势越来越旺,呛人的黑烟快要把他们两个人包起来。 “喂,你能走吗?”赵凌向像狗一样俯趴在地上抹眼泪的某娘娘说,“不想死,就跟上我。” 说罢,他从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里,刷刷撕了两块,一块留给自己,一块塞给对方,“捂住口鼻,别被呛死了。” 美人娘娘想都没想,就抓上赵凌脏兮兮的的手,爬了起来,生死关头,啥也不嫌弃,她立马用布捂住口鼻,男人臭汗味儿,比致人死地的毒烟好闻的多。 一般像是这样规模的寺庙建筑,都修有直通到山底的官路,找到庙门在哪里,沿着管路就能顺利下山。 赵凌大体断定中轴线的位置,带着美人娘娘逃离火光之地,他们刚一离开,身后巨响,整座建筑塌陷。好险好险,差一点儿就被压成人肉馅饼。 “我们得快些!你还记得下山的路吗?”赵凌目测风势,不久,这片木质建筑,会连同这片山林,埋葬在熊熊火海之中。 美人娘娘只会点头,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出身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点个香生个火都是丫鬟代劳,哪里见过如此吓人的场面?现在只要有人能救她,那就是佛祖,观音,再生父母,说啥她都听。 赵凌本就不指望这位,直接按着自己判断,上辈子在军中混了那么多年,他基本上已经把此地的地形山势估摸的车不多,有那么几种猜测,他最怕此地为山上悬寺,只要不是,什么都好办。 两人脚程加快,忽然,赵凌从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点杂音。 “等等,”赵凌止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别……”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赵凌拍了拍女人慌张的侧脸,算作安抚。 附近还有人声。 赵凌拐了两个院子,接近另一处火源。 他推开门,见十几个小尼姑,被绳子捆着,嘴巴塞着布条,呜呜呜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看到有人,她们无比兴奋,眼泪更加密集了。 赵凌最讨厌女人哭,哭的他心烦意乱,他上来就开始解绳子,边解边说,“快帮忙,互相把绳子解开,跟我走。” 小尼姑单纯可爱,虽然自小修佛,心清如水,但她们见人极少,见的男人更少,刚绳子被解开的时候,被赵凌触碰到手腕,小脸红扑扑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她们互相松了绑,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赵凌。 赵凌解开最后一个绳子扣,问,“庙里还有其他人吗?” 如果有,这些管理寺庙的尼姑肯定知道。 “没……没……没了……”相比之下,一个年长一点的尼姑最先回归了理智,“不……不……还有苏妃娘娘……” “她没事。”赵凌把那美人娘娘,跟苏妃对上号,“我们去与她汇合。” 赵凌一来,尼姑们似乎有了主心骨。压抑住心里的害怕,跟在赵凌的身后。那年长的尼姑双掌合起来,“阿弥陀佛,明念寺感恩戴德十三皇子救命。” “十三皇子?”赵凌对自己的身份,不算惊讶,他早就猜得,自己是个大梁皇族,他边走边问,“当今梁朝,年号为何?” “靖安,靖安二十年。” 赵凌脚下动作停滞,倒吸一口凉气,靖安,靖安!多么熟悉又讽刺的年号! 算一算,他死那年,为靖安元年,他重生在他死后二十年,他这身体,是他大哥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子。 大哥突然变成老爹,赵凌心里感觉特别憋屈,这厮生生矮了一辈儿! 算了,先有命出去,再斤斤计较吧。 “可是,皇子殿下,我们该怎么下山呢?下山的唯一通路,是一座吊桥,已经被砍断了!”尼姑们一听,又集体捻着佛珠,开始念阿弥陀佛压惊。 “山上悬寺!” 得到肯定,赵凌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最不想不碰到的麻烦。 山上建寺庙,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在山顶修庙,一种是在山涧修庙,最无聊的一种,是在山崖修庙。山崖修庙,最困难的是在悬崖上挖山修庙。此为山上悬寺,远远看去,建筑悬在山上,十分壮观。上辈子,他大哥就十分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建筑形式。 赵凌顶顶看不惯,因为山上悬寺的进出,非常不方便,入庙正门的路,不是山路,而是悬在山崖之间的吊桥。 比如像今天这样,只要把吊桥砍断,后门被火封住,那庙里的人,就会被困在悬崖之上。 难怪,门也不好好锁,绑绳子用的还是活扣。 就算是他们挣脱束缚,也下不了山,活活被烧死在山崖。 “我想想办法。”赵凌当然不愿就这么烧死了,想他赵凌是谁?他薛家军尸山血海都踏过来,大不了就爬下去。只是,眼前十多个包袱,有点麻烦。 “总不能,从山上跳下去吧。”尼姑们继续沮丧。 “有没有绳子?比较结实的绳子,越长越好。”赵凌问。 “有,十年前建造寺庙的时候,留下好多绳子,老主持没舍得扔,堆在东边仓库里。” “带我去拿。”赵凌又看到了希望。 兵分两路,十几个尼姑找到苏妃,一群人往山门地方奔跑,熟悉环境的尼姑们,很快到达山门处。这是一座极其陡峭又直上直下的山,瑟瑟山风吹得她们瑟瑟发抖,她们不敢向下看,盘腿坐在悬崖边的庙门牌子旁,念佛珠求佛祖。 苏妃没有佛珠,也来来回回的摆着拜菩萨的手势。 赵凌与两个小尼姑,抄近道向东,找到了放绳子的仓库。绳子年久不用,被老鼠啃掉一些,赵凌命令小尼姑翻找比较长的绳子,他自己继续往仓库深处走,看看有没有其他能用上的东西。 仓库里,是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摞的整整齐齐,赵凌手贱开了一箱。满满白花花的银子。好在银子烧不掉,要是银票的话,这一场火就全没了。 粗略估算,得有上亿两。想这到底是寺庙还是国库啊!哪家重臣贪污受贿,也没不可能这么多! 赵凌深呼吸三下,看来大哥治理梁国这些年,百姓们生活的不错,能攒下这么多闲钱,没白白让他流三千刀的血。 把箱子合上,他从地下捡了把生了锈的剑。普通的精铁锻造,没什么特别。因为生锈了,看不清剑鞘上面隐约刻的字。 精铁的好处,就是剑鞘表面生锈,剑本身骨子依然坚韧。 赵凌把剑□□,能凑副着当斧头砍砍木头。 他继续低着头找,脚下巴嘎一声,踩到一个木头,险些绊倒。 赵凌看木头是把扇子,这里真是乱七八糟的物件什么都有!他躬身捡起来,扑开灰尘,打开一看,太眼熟了!也太巧合了! 这把扇子的主人,正是他赵凌赵景明。 二十年过去,他还能在熊熊火焰包围下的破仓库里,捡到他本尊曾几何时最最喜欢的扇子。 被火烧了可惜,既然被他遇上,就拯救一下吧。 第2章 赵凌把扇子别在裤腰带上,听小尼姑叫他,带着剑与绳子,与顺路从伙房拿的一袋子粗干粮,迅速跑向山门。 此时,火势已经燃遍了大半个寺庙,黑烟已经蔓延到后山的树林。 赵凌与众人汇合时,又听到嗡嗡的念经声。赵凌赶紧把小尼姑们喊起来排排站好,比起念经,还是哭声比较好听。 他从悬崖边上走了走了一圈,探出头观察了片刻,谢天鞋地,他猜侧正确,悬崖下,有树坑。 西南地域的树木,多喜欢长在山崖山涧的石头缝里,长得太粗长了,遇上山风暴雨,石头缝承受不住,树就拦腰断掉,留下巨大的树根,贴在山崖壁面上。树根扎的很深,在坚硬的石壁上形成了洞坑,足够十几个人暂时歇脚。 绳子再长,也不会通到山底,但他算过绳子的长度,几根连起来,完全可以通到最近的树坑。 这些树坑,就像悬浮在山崖间的梯子一样,他们借用绳索,到达树坑,避开火焰。 之后,他就不信,没人来救。这么大的火,灭火得动附近的驻军,西南边军恐怕也得调过来支援,至于官府,火一灭,第二天就能来。 他们在山洞里等着。节约的话,干粮能吃半个月。 赵凌先做绳子,三条并一根,然后把大家召集起来,“每次落一人下去,把绳子绑在腰上,我给打好结,不要动了,等下去之后,脚落地,确定安全,再解开,下一人接上。我教你们解开这个结的方法。” 他不多做解释,以至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看你,无动于衷。 “想活命,必须听我的。”赵凌厉声,“绝境逢生,唯有一搏。” 有两个大胆的小尼姑,拿起绳索。中年老尼姑心一横,这种时候,她作为主持就该做年轻人的榜样。 “我来。” 赵凌不废话,让她们看着自己如何解开打结。解结的方法,是他的薛家军独门秘术,看似简单,一拉就开,但里面关节巧妙,角度与力度必须合适,否则很容易会一拉成为死结。结本身牢固可靠,只要绳子足够结实,大象也能拉上去。 他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山门牌坊的柱子上,打同样的结。虽然在上面有他拉着,但固定一边,更加保险。 赵凌试了试绳子,“绳子足够结实,拉人没问题。别怕,闭上眼睛,手臂贴墙。我在上面,会慢慢的下放绳子。” 众尼姑一起帮忙,除了苏妃,坐在原处,脸若菜色,化妆与世隔绝。 赵凌叹了口气,娘娘您白活这么大年纪了!宫里的斗争,可是比着悬崖可怕很多倍啊!看小尼姑们纷纷做准备,绳子几个人一起拉住,互相交换信任的眼神。 他挺佩服这些女子的,不是多么勇敢,快要死翘翘了,耗子胆也得学着勇敢,他佩服的,是她们的感情,生死之间,能毫不犹豫的把生命交给对方。 随着绳子,年长尼姑被放了下去,赵凌一直伸着头,从山崖边目测距离。她平安落地,钻进树坑,解开绳子结,拉了拉,示意安全。 上面的人,看到了生还的希望。 十三皇子,就是她们的佛祖。 赵凌没心情当佛祖,指挥着下一批接着上。 就这样,一人一人,尼姑们都安全下到了树坑。剩下赵凌与苏妃,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尼姑。赵凌对尼姑说,“你先下去。” 小尼姑没说什么,十三皇子是佛祖,十三皇子的话就是佛前真经。 赵凌放下小尼姑,最后一个尼姑顺着绳子落地,死里逃生,又哭又笑,激动的拥抱在一起。她们在此地,最起码不会被烧死。 山林静谧幽寂,山风清凉爽润,赵凌回望身后熊熊大火,寺庙已经烧的面目全非,金身佛像在火光中化为烟尘混入空气。 火势更加凶猛,山风好像改变了方向。本来往后山吹,如今却是反过来。 不能再等了,半个时辰不到,火就会烧到山门这边。 好在,只剩下他们俩人。 苏妃不念经了,睁着大眼盯着他。 赵凌咳了咳,想这个顽固分子得如何说服,实在不行他打晕了绑着送下去。 苏妃走过来,仰脸看悬崖对面云海茫茫,低头看天堑鸿沟,群山起伏,江水滔滔,奔涌不息,掉下去即是被江郎破浪拍打到石壁上,粉身碎骨。 她忽然问,“赵敛,你怎么办?” 赵敛是他这辈子的名字,赵凌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 最后,赵凌一个人留在山门,并没有人会放他下来。 赵凌倒是没想到,苏妃会关心自己,笑说,“别操心我,我自有办法下去。” “之前是本宫对不住你,你此番不记前嫌救本宫性命,以后有我苏迎雪一日好处,大梁十六宫内,再无人再能欺你。” 这话虽然听起来挺感动,但很可惜,他是重生的,这一辈子,他绝不想跟宫王之家,再扯上任何关系。离开,消失,假死,怎么都好,总之,让他大哥……父皇,以为他死在这悬空寺庙最好。 赵凌道过谢,亲自给苏妃系上绳子。为了保险,他还系了两根,这位身份金贵,算上辈子辈分,还是他嫂子,刚才不小心碰着苏妃的脉搏,身孕三个月,肚子里面还有个皇子或者公主,得加个双保险。 苏妃被放下去,赵凌放绳子的速度很慢很慢,苏妃一路闭眼,没有大喊大叫。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苏妃是最后一个包袱,他自己怎么都好,当年背着他大哥从五十米高的城墙上爬下,城上还是一片箭雨刷刷的掉,他都能全身而退,区区悬崖,还有条绳子帮衬,根本难不倒他。 “殿下,当心啊!” 小尼姑大喊着。赵凌隐约能听见一点点,但更多的声音是鸟叫。 不好! 有一群大鸟,不知是什么种类,正呼啸而过。 鸟群似乎对绳子很有兴趣,朝着悬崖边飞扑过来,苏妃感觉到绳子啊在晃,可她死死的闭着眼睛不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凌心急如焚,鸟为何发疯死的扑过来?难道它们的巢穴在山崖这边?这个季节……一定是巢里还有幼鸟。他左右手交替捉着绳索,使劲儿的向上拉,可惜鸟已经飞过来了,它们也不敢靠近人,只是用鸟嘴跟爪,来回撕咬扭动绳子。 苏妃不得不睁眼,看着此情此景,吓的当场晕了过去。 赵凌心知,几十只鸟来回扑腾,绳子会断掉。来不及多想,他把手头上的绳子系在身旁的大树上,抓着绳子掉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左右手交替捉着绳索,向下移动着身体。 接近群鸟,他抽出生了锈的宝剑,照着鸟身就是一刺,这个身体太弱,挥剑的力道几乎是零。鸟没有被刺死,扑扑翅膀绕开赵凌,继续攻击绳子。 放弃杀鸟,赵凌把剑别回腰间,继续快速下爬,虽然力气不足很吃累,但他动作依旧敏捷,很快他就下到了苏妃的位置。 “苏妃娘娘!”赵凌大喊,可下面没有人回应他。 这个节骨眼晕倒!什么心理素质!他大哥怎么可能娶这样的女人! 赵凌骂死苏妃,可人还得救啊!他紧紧贴在悬崖墙壁,移动到苏妃旁边,一手抓着绳子,另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把她的腰与自己的腰绑紧,把她的身体绑在自己身上。 中年妇女的硕大胸脯贴在他的前胸,如果不出意外,失去了腰带,自己的裤子应该掉到了悬崖下面,现在是两腿光光。 生死关头,顾不了其他,苏妃晕着,根本没有力气搂着他或者抱着他,唯有两人连成一体,赵凌才能腾出两只手来爬绳子。 赵凌只觉得身上压了一座山,死沉死沉,向下距离太长,而且越往下越晃,他不能保证自己能护苏妃周全,光大人没什么,肚子里的孩子,受不得冲撞。 唯有向上。离着火烧过来,应该还有一点点时间。他先把苏妃拖上去,再想别的办法。 “殿下!”小尼姑们惊慌失措。 他拼了死命的往上爬。群鸟在上面的活动,更加激烈,好在有两根,其中一根,已经被咬断了。 剩下一根,开始左右前后的猛烈晃动。 赵凌把自己的后背贴近山崖石壁,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咣当! 双手加紧力气,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钟摆即将要敲上钟面,他感到背后拔凉拔凉。 后背砸向崖壁,绳子带着人,竖直垂在山崖的一边。 赵凌疼的眼冒金星,能想像后背一片青紫血迹斑斑不堪入目,连带着全身的骨头缝子跟着疼,但他双手颤抖却不敢松开,他还要沿着这绳子爬上去呢。 赵凌双脚攀上崖壁,好在崖壁能借他一点力量,减轻手腕的负担。 后背大概已经血肉模糊,他忍着疼,加快了速度,奈何这身体的手腕力气太小,左右交错捉着绳子前进一段,就已撑不住,必须停下休息一会儿。 下面的小尼姑直接给吓傻了,呆呆地望着赵凌。 接近鸟群,赵凌拔了半天没有剑,大概是刚才抽腰带的时候掉了,只能用瘦瘦的身体尽量保护好苏妃,让鸟啄自己。 “阿成,要是你在就好了。”赵凌想起昔日好友,一手好弓箭,百步穿杨都是小儿科,最厉害的时候,一张弓能拐好几道弯,朝着目标依旧精准。 手腕上,腿上,全是鸟啄的血,叽叽喳喳的叫声混同江水波涛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奏鸣。 赵凌咬住牙,这该死的鸟,等他上去,一定要把它们全都打下来!拔了毛炖成鸟肉汤! 就差一点点。 再坚持一点点。 赵凌不断的告诉自己,凌迟三千刀都挨过来了,这点疼算什么!上辈子他什么都没保护好,这辈子,他拼了命也不能让亲人再受伤害啊! 有声音。 有人,许多人,脚步整齐,从远处聚集而来。 赵凌想都不想,就知道是军队,火势这么大,他们竟然从后山穿了过来,看样子训练有素该是精英。他一声“救命”,喊得比苏妃还要歇斯底里。 一支箭不知从哪边射出,射的不是赵凌,而是不停的啄赵凌的鸟。大鸟一命呜呼,落入崖间江中。 赵凌不理那箭,他蓄足了力,爬的更快,有帮手来帮忙,是谁不要紧!赶紧帮他把那群鸟给赶走! 又是嗖嗖两箭! 三箭连出,射下三只鸟,这人的箭术不差,鸟都是一箭封侯,没误伤到他跟苏妃,只见鸟儿忽闪着翅膀远飞,呜哇大叫,不再靠近,忌惮射箭之人。 赵凌感觉到上面的人在拉绳子。 那人力气挺大,很快就把赵凌拉到崖顶,赵凌抬头,摆出一个微笑脸,来表达对某人伸出援助之手的感激。 然而,在眸光接触到那张脸的一刹那,笑脸变得很扭曲! 这这…… 赵凌恍惚失神,手间失力,失去凭借的身体,离开绳子迅速向下落,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纤细的胳膊。 他就这么被人拖在半空,完全没有努力想要被拉上去的欲望。 耳边话语,铿锵有力。 “王爷,火势已控制住,寺里空无一人。” “已经查明,造谣传说苏妃娘娘身患瘟疫的,连同医官陷害误诊,假传圣旨焚烧明念寺,调动宁都禁卫军的,都是邝贵妃的亲信家臣。” “王爷,放火之人,已全部收押。” “邝侯爷加急信函方到黎大人处,信上说,此事,王爷只管一切秉公,无需顾及他。” “夜审。”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命令。 接着,赵凌被整个人提起来,后背摔到地上,地上的碎石子,正触他后背刚才被撞的伤口,只觉周身重量加上苏妃娘娘的重量,全压在伤口上,后背疼到抽搐,双耳嗡嗡嗡嗡似有一千只蜜蜂。 再也忍不住,赵凌喉间一口血水吐出来,直接晕过去了。 第3章 醒来,赵凌趴在床榻上,浓浓的药香,氤氲的纱帐,柔软的棉褥,飘渺的烛火,似乎都是女子闺阁的装饰。 赵凌抱着枕头,回想着如同亲身经历般的似梦非梦。 梦里是他的身体,十三皇子赵敛,短小又悲催的十八年岁月。 赵敛的亲母,是苏妃身边的梳头丫鬟晟儿,靖安皇帝某日心血来潮,把丫鬟晟儿拖到某小黑屋里嘿咻嘿咻,然后就有了他。 露水之恩,皇帝根本没当回事,可怜他母子二人,在苏妃的压迫与折磨下,度过了五年猪狗不如的生活。 直到他五岁那年,丫鬟小晟突发疯症,在凤栖宫门口,拦了皇上的轿子,被侍卫捉住,拔出配在侍卫左腰的金刀抹了脖子,双眼圆瞪死不瞑目,因流血太多不得不清理,皇上停了轿子,瞥到死尸,随意问了问情形,这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按年龄排在第十三位。 即使母家低贱,总归是皇族子嗣,不久,赵敛有了名分,十三皇子。他被无子的怜妃收养膝下,怜妃待他不冷不热,不打不骂,爱死不死。 赵敛在莲花宫,总归是混到了衣食无忧。 对的,仅仅是衣食无忧,赵敛很快成了一杆皇族孩子欺负的对象。因为赵忘忧的横空出世,本来的十三皇子,被排到了第十四位,十四皇子被排到了第十五位。小孩子么,都特别在乎名前的数字,以为后排一位,就是对他们人格与尊严的天大侮辱。 两位皇子的母亲都是邝贵妃,富贵高门邝侯的亲姐姐,半点委屈也受不得。 于是两位皇子伙同其他哥哥,开始了对赵敛有事没事的拳打脚踢。什么放狗咬,泼冷水,关黑屋,当马骑……最惨烈的一次大冬天脱光了绑在树上三天,才被路过的太子伴读给救下来。 赵敛还过一次手,他被推下湖里的时候,连拉带拽把两个弟弟也拉下去了。结果是爬上来湿淋淋还没晒干,就挨了十廷杖,廷杖,廷杖哦!打完了还没人管他。若不是太子伴读发现,好心请了医官,十三皇子早就化一缕孤魂飘摇而去了。 自此之后,赵敛就开始躲人,皇宫大小山洞石洞树洞狗洞墙角旮旯,都被他藏遍了。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十岁。怜妃怀了身孕,他被打包退回苏妃的玲珑宫,苏妃恨透了他们母子,自此,他连衣食无忧都混不上了。 十八年啊! 赵凌特别佩服赵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 罢了,重生一回,哪里还由得他挑挑拣拣?至少这个十三皇子身上有一点是他满意的,那就是脸。 虽然没照过镜子,可记忆里十三皇子经常对着湖水自己看自己。那张脸,在梁帝十五位皇子,再加上十一位公主中,绝对是位列佼佼。 话说他大哥实在是太能生了!龙精虎猛啊! 想当年,靖安皇帝当太子的时候,也是深情的很,追如今的皇后娘娘,追了好些年,还对天发誓,将来登上皇位,也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断子绝孙。可如今,内宫多少妃嫔,之前的誓言,好像也没啥应验,子孙方面,大有无穷无尽之势。 赵凌反手轻轻摸了摸后背,针扎般的疼,强忍着没出声,险些咬到舌头。 闻了闻手指上粘着的伤药,太熟悉了,这不是他薛家独门的止血伤药吗?苏妃定不会有军中的东西,也不知,独门配药秘方,是什么时候被洛溢给学了去的。 真他么倒霉。 好死不死,遇上洛溢。 换了张皮囊,前尘恩怨一笔勾销,赵凌也不是纠结过去的人。只是他的逃跑假死大计,恐怕难以继续下去。听他家将的话,洛王爷来是救他们的,正常情况下,洛家家将会一路护送苏妃以及他回宫。 就算是前世,他也没把握能从洛溢眼皮子底下溜走,更何况,现在这一身伤极度营养不良的瘦小身体。 堂堂洛王府精兵,从漠北千里迢迢跑来西南救火……从北到南行军速度快的话也得三十天啊! 或许是刚巧在附近游玩,顺便帮个忙? 苏妃见十三皇子醒了,扭着身子挪过来,坐在床边。 女人褪去窘态,上了妆,杏仁眼樱桃唇,的确美不胜收,难怪大哥五十好几了,还能勇猛冲动的让她怀上孩子。 “醒了?” 赵凌勉强笑笑。 “你放心,放火的凶手都已经认罪了。都是邝悦蓉娘家的手下。洛王爷与邝侯素来不和,就算邝侯说情也没用。看邝悦蓉这次,怎么与陛下解释。”苏妃眼神里充满了恶毒。 不和? 也是,杀友之仇,不共戴天,能和才奇怪。 赵凌抿了抿干涩的嘴角,“那个……我想喝水。” 苏迎雪拍拍手,丫鬟就端来热气腾腾的香茶。苏妃亲自吹掉热气,给赵凌放嘴边。 在赵敛的记忆里,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赵凌倒是无所谓,他是病号,而且一身的伤,都是为眼前人受的。 又有丫鬟进来,禀报说,“娘娘,洛王爷听说殿下醒了,命人送了伤药来,说十三殿下常年亏虚,内里骨子弱,这些药草都是温性,可用以中和调理。” 苏妃摆了摆手,示意丫鬟放下。她打开药塞子,靠近闻了闻,这药绝非凡品,十有八九是御赐之物。 合上塞子,苏妃扑哧一声笑出来,又对着半侧身子喝水的赵凌说话,“我听人说,洛王爷人冷心冷,却是谣传,今日一见,他虽不怎么爱说话,也算贴心地主儿。算上外伤的止血膏药,他这都第几次送药来了?” 是他摔的他当然得贴心!赵凌心里腹诽。 要不是他最后那一摔,自己也就是个轻微皮外伤。 现在倒好,肺腑内伤,恐怕得调养个十天半个月。 又想了想,也怪不得洛溢,那时候洛溢是怀着多么厌恶又嫌弃的心思拉他上来的,他完全能够理解。若不是他跟苏妃绑在一起,恐怕洛溢压根儿不会搭理他。 洛溢好洁,当年行军被困荒漠,就算一天不喝水也绝不能一天不洗澡,那还算好的,玄乌阁那会儿,他没洗手碰了洛王爷一下,人家立刻转头回府换了身衣裳。 再加上这十三皇子……当年为了生存,还……暧昧过洛溢。 唉,十三皇子顶着一张祸水脸,还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断袖。 十三皇子殿下暧昧的,何止是洛王爷,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貌似都遭受过荼毒。 在赵敛混不上衣食无忧的时候,总想着找一颗能攀附的稻草,而他也知道他唯一比得过人的就是那张脸,尤其是随着年龄见长,越涨越漂亮,以至于有人真的产生过遐想。 但十三皇子只给摸不给吃,所以稻草总是换来换去。 丢人啊! 掰掰手指,赵敛暧昧过的满朝文武里,一半以上还都是他上辈子认识的,他实在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赵敛,我一直以为,你恨我入骨。没想到,你拼了命救我。”苏迎雪收过喝干的杯子,放到一边,喃喃的说,“就算是我身边伺候的丫鬟,我的兄弟姐妹,生身父母,也不会像你那样,拼了命的护着我。” “孩子还好吗?”赵敛问。 苏妃一愣,继而笑了,“是我自作多情。” 苏妃这么说,就是没事。千辛万苦没有白费,赵敛也笑了,“你对我不好,我该恨你,孩子无辜。” “你怎么知道的?身孕这件事,除了我娘家的母亲,谁也不知,就连陛下也不知。”苏妃疑惑这点。 “我闲的没事,学了点瞧病的技能。”赵敛胡乱敷衍。他上辈子的医术,带到这辈子还能用。 “你倒是不怕我了,从前你看见我就躲。”苏迎雪说。 赵凌对过去的赵敛无语凝噎,明明是皇子出身,胆子小的跟芝麻似的,连太监丫鬟都能踩两脚。 “你为何不把怀孕的事告诉大……”赵凌险些把梁帝说成大哥,改口说,“告诉皇上?” “还没来得及。我是在去念明寺的路上,知晓怀孕的。” 赵凌翻过身趴着,“后宫妃嫔无数,能怀上孩子的却凤毛麟角,无论是男是女,都是皇上送给你将来保身立命的本钱。好好保胎吧,别小看了后宫各宫的手段。” “你说得对,我回宫后,便请太医来迎春宫。” “对了,我的扇子呢?”赵凌看看四周,自己的物件一件不剩。 “扇子?”苏妃摇头,“我并没有看见那等东西。你随我来时,我也没见过你拿什么扇子。” “我从念明寺里捡的。”赵凌想了想,自己抽腰带绑住苏妃的时候,扇子应该跟剑一起掉下悬崖了。可惜了一把传世名扇,落在山下风吹日晒雨淋成废纸。 苏妃一听“捡”这个字,相当的刺耳,想她迎春宫主位,养子连个破扇子都要捡,传出去,实在有失体面与尊严。 “你喜欢哪样的扇子?回去皇都,我让人给你去燕子阁买些。” 赵凌摇头,独一无二的东西,世间仅此一把。 虽然可惜,但他又不能跳到悬崖下面去捡,就算下去了,也够呛能在那纷繁的树木花草里找得到。 只能说,他与那扇子有缘无分。 苏妃有孕,受了惊吓,也早早就歇息了。临走时候嘱咐丫鬟给赵凌按时上药。 赵凌闭上眼,眼前浮现洛溢那张总让人觉得欠他银子的脸。 洛王府,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府,梁都最有权势的名门贵地。梁史记载,先祖皇帝与洛王祖先,相识草莽,起于微末,结拜兄弟,乱世争雄,一起打下了梁国江山。 可上辈子在玄乌阁,赵凌更愿意在夫子讲正史的时候,偷偷翻看野史,比如先祖皇帝与洛王祖先,是情人的关系;再比如那个名动天下的洛如隐,跟夜临帝之间的披衣典故。 细细数来,他赵家最有作为的两任祖上,都是断袖。 赵凌打好了谱,先养好伤,再找机会离开。洛家军只护送他们到皇都,应该不会进城。到了城里大哥的地盘,才好逃跑。 第4章 薛家军的伤药,比寻常的管用许多。边走边治疗,不过五天,外伤痊愈,内伤也好了大半。 洛溢派人每天来送一次,量不多,只够用一天。 二十年过去,洛溢越发的抠门,不就是个破伤药吗?至于按着计量一分不多给吗? 赵凌每次都在内心愤愤不平,他才不稀罕,给他原材料,他分分钟给他调制出来。 他伤养的差不多,洛溢才命人通知苏妃,明日启程,洛家军奉旨护送她们一路北上回梁都。 苏妃没有意见,赵凌也没有意见。 苏妃听后,很是惊讶,继而欣喜若狂,陛下如此在意她,竟然劳动洛家军护送她! 要知道,梁帝与洛王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洛王爷做的事,就等同于陛下亲自做的事。 包括皇后在内,后宫无人享受过此等殊荣。 “一定是皇上早早洞悉了邝悦蓉的阴谋,派洛王爷保护我们!洛家军来的多么及时,刚起火没多久,就把火给灭了!当时我与你摔在地上,你吐了一口血,他吓得脸色大变,连忙蹲下解开绑在我们腰间的绳子,还紧张的让人把我抱起来,叫来医官为你诊治。” 赵凌没好意思泼冷水,洛溢是来西南办事,顺路管了她的闲事。 至于脸色大变…… 姐姐啊您当时都吓的昏过去了,哪只眼看到他脸色大变?这些都是丫鬟给你讲的吧! 苏妃还沉浸在得宠的美梦中,赵凌早就猜洛家军会护送他们回宫。 只是没想到,洛溢会等了五天,等他伤好的差不多能下地走路了,才说启程。 听说洛家军这些天,日日派兵上念明寺帮忙,还主动找了许多工匠来,免费帮念明寺修缮建筑。 比起二十年前,这闷葫芦还是有些变化的。 虽然除了派人送药,两边几乎没有交集,但这并不表明洛溢不关注她们。 赵凌从穿开裆裤就开始跟洛小王爷打交道,太了解对方的心思细腻到令人发指的可怕。他敢保证,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洛家军的耳目。 洛家军与他薛家军百万雄师完全不同,只有为数不到的几万人。可谁能想象,几万人的队伍,守护大梁上千里北部边境线五百年,战争时有时无,可大可小,但是,漠北从来没丢失过任何一寸领土。 他上辈子还特别的不服气,特意去漠北住了半年,终于,明白世人明鉴诚不欺我。如果不是因为赶上一堆糟烂事,他也想把薛家军,整编成洛家军那个样子。 他也不想再浪费心神逃跑,作为一个在皇宫里没啥存在感的皇子,路上看看风景,坚持锻炼外加补充营养,养精蓄锐,一切计划等脱离了洛家军再说。 这天,朝阳初升,说好下午启程,赵凌打了个哈哈,准备晨跑。 为了让自己瘦弱的身板多长点肉,赵凌胡吃海喝,就像几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投胎。苏妃还说过他许多次,皇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至于吗!这洛家军里的厨子也没多好啊!可由于他屡教不改,最后苏妃装看不见,懒得再说了。 吃饱喝足,还要运动。 赵凌伸伸胳膊伸伸腿儿,高抬腿几个跳跃动作,准备来个短距离冲刺跑。 跑出去几步,十几个兵,从林子里穿出。 匆匆而过,听议论,是在找什么东西。 寻宝他最喜欢,赵凌凑过去,想听听他们在找什么。 还没走近,林中又有人走出,几个兵对他很是尊敬,瞬间停止交谈。 “殿下安好。”那领头人依礼作拜,向着赵凌。 赵凌认识这人,从前在洛家军里见过,姓崔名免,是个很厉害的地理天才,对大梁的地理环境如数家珍,不说山川河流,树木花草,甚至连那块地的土质如何,长什么样的庄稼都清楚。 暗地里,他是洛家军里第二号人物,负责情报。 没想到,他竟然也跟了来。 他更好奇,洛溢来西南,是做什么的。 “免礼。”赵凌笑说,“看崔大人很忙啊!有本宫能帮上忙的吗?” 崔免心里惊讶,十三皇子认识他,面上却温雅如先,“殿下养伤事大,不宜过于操劳。” 赵凌知道,此人乃洛溢心腹,智商逆天,套话是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来的。 他摆摆手,说,“我没操劳,就是闲的闷得慌,如果崔大人有好玩儿的事儿,比如找什么宝贝,记得叫上我一个。” 崔免微笑,不做言语。 十三殿下与情报里说的,好像不太一样。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情报中记忆力极差的殿下,知道他的名字,或许还知道他在军中的身份。情报中胆小如鼠,柔软可欺,害怕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不受宠皇子,主动与他说话,言语之间还满满都是试探之意。情报中与苏妃娘娘关系入冰火的青年,不仅拼了命的救了苏妃,弄得自己内上加外伤,还一路跟苏妃有说有笑,情同亲生母子。 如此推算……莫非…… 崔免思索着最后一条情报,莫非十三殿下是断袖,也是假的吗? 他洛家军的情报,还从没错的这么离谱过。 他并不知道,赵凌故意耍着他玩,看着他怀疑自家情报系统出状况,真是太好笑了。生活太沉闷,偶尔碰上个天才,不消遣白不消遣,何况此人还是洛溢的手下。 赵凌哼着小曲,左转去树林,刚才那些兵,是从林子里出来的。 揪了个茅草,含在嘴里,赵凌看着路上尚未恢复的脚印痕迹,朝着南边林子走。 林子里有些凉森,寂静无人,这鬼地方能有宝贝吗?赵凌穿得有些单薄,感觉到冷意。他随意观察,发现几颗果树树干上有星花标记。 有意思了。 如果他猜测不错,这个树林,是个迷魂阵。所谓迷魂阵,是他们军中的说法,听着玄幻,其实一点儿也不玄幻,就是依靠阳光照射的阴影,与石块树木花草的排布位置,给人一种如在迷宫里绕着走,却始终转圈圈走不出来的错觉。 赵凌并不擅长此道,奈何他上辈子的狐朋狗友里,有一位特别喜欢钻研这类奇门遁甲的,道听途说学了一点点皮毛。 小小的迷魂阵,挡不住他。 三下五除二,赵凌就弄明白了其中关键,找到了一条继续向前走的路。 走到尽头,竟然有个村子。 一排树后是村庄,有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愉悦感,赵凌站在村口,却没瞧见村子里有人。 赵凌想进村看看,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吧。谁知前脚刚迈出一步,就发觉不对头,身后的树荫里,有人影在盯着他。 回身的瞬间,影子从树干后出来,实体化成两个人。 “警觉性不错。”崔免是真心称赞。 赵凌把崔免的话听成了讽刺。 这洛王爷和崔免,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跟着这么久他都没发现,他上辈子十八年,算是白活了。 赵凌立马转身,把腿就跑,就像小鸡见了老鹰,兔子见了大灰狼。若说这辈子他最不想与谁正面打交道,他大哥梁帝赵起排名第一,洛王爷洛溢紧随其后排名第二。 “殿下别急着走啊,既然都来了,不如一起进村子逛上一逛?殿下不是好奇,我们在找什么宝贝吗?” 赵凌被一把锋利的剑挡住了去路。 那剑尖离着他的脖颈只有一寸。但他放心的很,就算只有半寸,持剑之人也不会真伤他分毫。 洛王府最厉害的剑客也在。 崔免,宁庄,外加,洛王爷本尊。 西南有大事发生,或者将要有大事发生,赵凌心里已经有了底子。 “小庄,把剑收起来,别吓着十三殿下。” 赵凌装作被吓得瑟瑟发抖,腿脚不停的打颤。 他被吓得走不动,堂而皇之的不回头,不与洛浮洵打照面,最好不要说话。 宁庄回到自家主子身后,手中的剑归了剑鞘。 “我,我,我吃多了,走走,走走……”看样子,他不得不留下来陪洛王爷聊个天。 崔免说,“这个村里住的,有五百户人家,都是建筑工匠,被念明寺雇佣修缮寺庙去了,过个半月才能回来。这群山林里,像这般的村庄,林林总总,一共有二百多个。殿下还有别的好奇之事吗?” “没。”赵凌想赶紧把天给聊死,“没事。” “既然没有,以后,殿下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吧!山里猛兽居多,殿下又不通武学,遇上后,很难自保。”崔免说的是大实话。 赵凌连忙点头,表示他再也不乱跑了。 他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三人的眼睛。 崔免微微皱眉,怎么这十三殿下,好像又变回了情报中该有的模样? “小庄,麻烦你一趟,送殿下回去。”崔免说。 赵凌随着宁庄远走,如释重负。 自始至终,洛溢未说一句话。那双锐利的瞳眸,像扒玉米皮似的想要窥探他的本质。 果然,说不在乎,还是存有心结的。按着上辈子的发展,他与洛溢该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他大哥梁帝也是。但问题是他上辈子死了,没有复仇的机会,如今他重生在小皇子的身体里,却不想再复仇了。 每个人都有苦衷,他知道洛溢与大哥并不是故意的,事情发展成最后那个样子,总得有个结局,不是他死,就是对方死。 只是他比较倒霉,输了,死了,一切结束。 既然结束,就让它永远的结束,没必要在这大好的和平盛世,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可释怀仇恨,哪里有那么简单?那可是一百万活生生的血海深仇。 与其说是不想打交道,不如说,现在的赵凌,并不知道如何面对伤害过自己的故人。 身边的宁庄忽然问,“十三殿下,你记得宫思吗?” “不认识。”赵凌想都没想就说,忽然意识到,赵敛或许认识他,姓宫的?跟阿成是什么关系? 赵敛的记忆,他并没有完全继承,只是模模糊糊的继承了其中的某些部分。比如他悲惨的童年,不怎么光彩的断袖行为。 宁庄嗤笑半声,说,“你过继到洛王府,绝无可能,想都别想。” “哈???”赵凌躲洛溢都来不及,还过继!想什么呢! 让他做洛溢的养子,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总之我警告你,你再靠近王爷,恶心王爷,我就杀了你。”宁庄面目清秀,偏偏就喜欢冷着脸说话,“洛王府的世子之位,是阿思的。” 好好好,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我可不稀罕当什么洛王府的世子! 需要过继,意味着洛溢快四十了还没成亲?赵凌得冷静一会儿,回头先问问苏妃,过继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赵凌满怀心事的回去。 苏迎雪正在比较两只手镯,见小皇子进来,问,“你说这个配我,还是这个配我?” 赵凌非常诚实的回答,“都不配。” “……” “你左手上这个,老气,适合五六十岁的老人带,比如太后娘娘。”赵凌说。 苏妃看了看,还真挺土的。 “你右手上这个,是燕子阁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带出去,会让人觉得皇上这二十年来,都没重视过你,连个新镯子都没的赏赐过。” 赵凌对苏妃的审美品位一向看不上,比如头顶那颗土得掉渣的珍珠,什么时候才能摘下来。 “可乌妃说,这是燕子阁最新的流行样式。”苏妃急了,她与乌婉的关系最好,乌婉该不会骗他。 “是吗?那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流行款,最近又流行回来了。” 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反反复复。 乌家大小姐也当贵妃了?当年立誓宁死不嫁人的乌家燕子阁少阁主,竟然抛弃事业,嫁进了皇宫。大雁拔掉羽毛变成金丝雀,真是可惜了。如今乌家燕子阁的继承人,该是乌岚没错。 赵凌盘算着,燕子阁再有几年会被乌岚小少爷败光。 苏妃把手势扔回盒子,“哎,一想到回宫,我就心神不宁。” “找个山林小村一类的地方隐居吧。”赵凌开玩笑,“你当我妈,我们盖个房子搭伙过日子。” 苏妃笑的两肩发颤,这孩子,真是什么都敢想。 赵凌敢想,上辈子他这么想,这辈子依旧是这么想的。 想起上辈子,赵凌找了个地方坐下,“苏妃娘娘,你听说过我要过继洛王府的事吗?” 苏妃不笑了,半晌才说,“洛王爷他不会要你的。你试过那么多次,他都对你敬而远之。有一次,险些被他那侍卫给打死,还不长记性?” “那就好。” 敬而远之!赵凌心情瞬间舒畅,这个词语无比振奋人心。 “以后我待你好些,你也别想着过继到谁家去。断袖这种事,没有人喜欢,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你这辈子就别想有封地了。” 苏妃说的没错,赵凌觉得苏妃是个耿直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并不难处,难怪跟雷厉风行的乌大小姐走得近。他无意间的英雄救美行为,换来了苏妃的友谊,或许是母爱,总之是比较真挚的情感。 如此,回到皇宫之后,他计划逃走隐遁,苏妃或许会助他一臂之力。 …… 夜里,赵凌听见门外嘈杂声,有人兴奋地喊着,“找到了!王爷!找到了!” “浸了水,墨色有些花,看不清字迹。” 崔免说,“快马加鞭,送回漠北洛王府,给秋衡看看,有没有复原的可能。” 赵凌翻了个身,想必,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了吧。 西南的大事,跟这东西有关吗?又是墨色又是秋衡,大概是截获书信一类的。 可这辈子的家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十三皇子操心。 和平年代就是好啊!生在皇家都可以做个孩子,除去让自己吃饱喝足长命百岁,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想他十八岁的时候,都被当反贼绑在邢台上挨刀子了。 第5章 经过这些日子的暴饮暴食与适当锻炼,赵凌觉得自己的身体强健了很多,虽然肉没长多少,但有了稍许挥剑拉弓的力气。 过了午上,就要启程了,他准备找崔免要一把剑,作为防身之用。 洛家军里最不缺武器,随便送他一把就好。 他去找崔免,被告知崔免办事未归。 转身走出营帐,迎面就撞见他非常不想见到的人。二十年不见,洛溢越发神出鬼没了,每每都是从他背后忽然冒出来。狗腿儿宁庄跟在主子背后,不友好的给了赵凌一个白眼儿。 赵凌装眼瞎,想就这么错过去,但宁狗腿儿非常不切时宜的来了一句,“十三殿下,你没看见王爷在此吗?” “……” 废话!我是装看不见!不是您老人家说,让我不要靠近你家王爷恶心你家王爷的吗? 然而转眼间,赵凌低着头,立刻把赵敛的老鼠胆子摆了出来,“我我……我……” 说完,还紧张到手脚无措,略有哭腔。 就他对洛浮洵同学的了解,这位漠北血统的王爷,从小就最讨厌扭扭捏捏的软性子,尤其是萧和那种,胆小怕事动不动就抽鼻涕的,绝对是他坚持拒绝结交的对象。他洛家秉承的家训非常多,其中一条便是,男人该顶天立地无所畏惧,杀伐决断所向披靡。 眼前的赵敛,比起萧鼻涕,更加应该被他鄙视外加拒之于千里之外。 果不其然,洛王爷装作没看见他。 擦肩而过。 都不屑于鄙视他。 很好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等洛王爷与宁狗腿儿远离,赵凌才站定抖得发麻的腿。 剑没要到,赵凌决定顺路找个集市买一把。反正是防身之用,现在他这瘦弱之身,也用不上什么削铁如泥的好剑。 苏妃给了他一千两银票,让他随便花。他想了想,把银票放下,说用不了那么多。苏妃换成几张一百两塞给他,点着他的脑袋说,钱还有嫌多的时候吗? “容易被抢。” “……” 赵凌把银票放好,等将来逃离皇宫,能用的上。大票子不好花,容易被人盯上。百两虽少,但大梁境内差不多的银庄都能随时兑换现银。 集市上卖剑的不多,匕首倒是不少,赵凌挑了一把,只花掉了三两银子。二十年前,各国在在打仗,精铁与精钢几乎都被国家征用,民间千金难求。如今,已经便宜到一袋子小米的价钱。 赵凌回来时,洛溢背着手,站在帐篷外,一直看向近山念明寺处。 两家帐篷隔的很近,洛溢在外面,赵凌不愿出去,趴在窗户上,也跟着看那正在修缮中的山间悬寺。 他险些就死在那里。 如果当时洛溢没有拉住他,任由他掉下去,恐怕他现在又变回一件冷冰冰的尸体。 刚重生,就欠了洛溢救命之恩,不过赵凌很容易的说服了自己,是赵敛欠的,不是他欠的,因为如果洛溢知道赵敛体内的魂魄是赵凌,一定不会向下伸那只手。 不远处,有几匹马。是崔免回来了。他带着十几个人,后面有个笼车。赵凌看不见笼车里关着的人。或者说,根本不算人。 那人被一条粗大的锁链,横穿了琵琶骨,锁链生生拽着他的后背,跪在笼车的中央,他的脑袋无力抬起,双臂似乎被强力扭断,垂在半空,而沉重的精铁镣铐,把他腐烂的双脚牢牢锁住。 在洛溢身后,站成一道标杆的宁庄,握住剑的手动了一动。 赵凌从窗子翻身出去,准备偷偷绕到帐篷后面蹲个茅厕。 “十三殿下!” 崔免喊住他。 尼玛连个茅厕都不让人去! 崔免强拉他到众人之间,说道,“这个人,是大梁刑部抓了二十年的乱臣贼子。” “管我什么事?”赵凌听着“乱臣贼子”四个字,相当刺耳。 “十三殿下不是一直好奇,我们在找什么东西吗?”崔宁指了指笼车,“他就是我们翻遍山林才抓到的人,也是念明寺庙放火的凶手。” 赵凌睁开半只眼,他正在伪装被死尸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隔着笼车很近,赵凌心下感叹,此人真是条汉子!都这般模样了,不喊疼不骂天,依旧想要垂死挣扎一下,拼了命的活动锁链,结果身体被牵引,所剩无几的血又流出来好几滴。 赵凌忽的睁开双眼,后退半步。 “十三殿下?”崔宁见十三皇子有些不对劲。 赵凌的失神,仅仅存在了片刻,他拿出皇家子嗣一贯的悲天悯人的眼神,看了眼笼车里血肉模糊的人,说,“这人挺可怜的。” 可袖子里的食指,已经被他的指甲掐出了血。 “他可是险些害死殿下与苏妃娘娘的人。”崔免说,“这些年,他杀害我大梁命官无数,朝廷悬赏万两黄金通缉。我抓到他时,也是吃了一大惊,他与小尼姑们描述的,放火烧山的樵夫,长的如此之像。” “是吗?洛王爷千里迢迢来西南,是为了抓他?”赵凌靠近笼子,“也是,二十年前的恩怨,他一定想要亲手了结。” 崔免看看洛溢,洛溢自始至终没有看笼车,而是在看赵凌,只是赵凌一直在装看不见不搭理。他抬手,示意宁庄把笼车推走。 赵凌也转身紧跟着笼车,宁庄横扫他许多白眼,赵凌岿然不动的全都接受了,宁庄冷冷的吓唬,“别看他锁着,你若靠近,他照样能杀了你。” 赵凌摇头,“我不信。” “无知。” “有你保护我,他杀我得先过你这一关,他伤成这样子,打不过你了。”赵凌摆出孩子的天真,“天脉宗剑术名满天下,第一是他,第二是你,据说剑门比试你输的相当惨,三招都没接得住。我虽然在深宫里游手好闲,但偶尔也会翻翻旧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知。” 笼车里的囚犯,竟然哈哈的笑了两声。 宁庄砸了下笼子,“疯子。” 赵凌拐出去上了个茅厕,茅厕就在放笼车的帐篷旁边。宁庄跟崔宁打了个招呼,上山走走散心,刚才被赵凌气到了,他对第二这个词相当敏感,赵凌还故意提了那次剑门比试。如今的他早就排名第一,这该死的无知皇子,也不知道看的是何年何月的古旧记载,谁人那么无聊,把他最糗的那次比试给写进了书里! 赵凌围着茅厕绕了一圈,又溜达着去了伙夫的帐篷,要了碟桂花糕,又慢慢悠悠的走了回来,看洛溢与崔免已经回帐篷,他趁人不备,进了放囚车的帐篷。 帐篷有水缸,也有瓷碗。原本是几个下人在住。赵凌舀了一碗水,从笼车的缝隙递进去。 囚犯把头偏向一边。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放火?”赵凌把手挪了挪,又放到囚犯的嘴边。 “你该死。”囚犯坚持不愿要赵凌这份人情,勉强活动锁链,锁链碰上赵凌的胳膊,赵凌的手没端住,水洒在囚犯的伤口上,囚犯眼眉一紧,强忍住半声不吭。 “该死?因为姓赵?”赵凌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你拼上性命,给姓赵的卖命,怎么,后悔了?” “你知道些什么?滚!”囚犯动了怒,但嗓子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你不喝水,那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走。”赵凌没理会,只是把桂花糕掰碎了,拿起一小片,从笼车的栅栏空隙递过去。 囚犯忽然咬住赵凌手里的桂花糕,连同口中的血水,呸出去老远。 “滚!我杀了你!” 赵凌又拿出一块,继续坚持喂桂花糕,“你杀我易如反掌,如果你不是这么危险的人物,他们也不会穿你琵琶骨了。可杀了我之后呢?洛溢跟宁庄,照样会把你关起来,送回梁都,斩首示众。除了多一条人命债,杀我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囚犯动了动唇,确是没有说话。 “吃吧,”赵凌的手腕,还留有在后山爬悬崖的伤痕,就像一条红色的蚯蚓横在蜡黄的枯木上,“吃完了,准备逃,明天上路,我大概就没机会帮你了。” 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赵凌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沾着水,在笼车上画下一个圆,圆里潦草几笔。 囚犯睁大了眼睛,只听赵凌中指对唇“嘘”了一声。 赵凌一块一块的喂,囚犯听话的把所有桂花糕狼吞虎咽的吃了。 然后,赵凌的手指摸了摸伤口,把敷在伤口上未及滋润进皮肤的伤药,刮下来些许,放进刚刚盛水的瓷碗里。 兑上半碗水,赵凌又送进笼车,囚犯看也不看就喝下去。 时机正好。 故意气走宁庄,第一步。 在人前端着桂花糕晃荡,降低洛家军的对他的注意,第二步。 水里的融化的药膏,是他薛家军的伤药,外服止血,内服止痛。 宁庄不在,崔免空有才华不懂武功,只剩下洛溢一个人比较难缠。洛溢多多少少会顾忌苏妃肚子里的孩子,苏妃对自己,绝不会见死不救。 赵凌爬上笼车,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细细的铁丝。 把所有的锁都打开,剩下穿胸的锁链。 “再忍一忍。” 他闭上眼,用尽力气使劲一抽,囚犯如他所想,一声不吭。他继续从自己的伤口上扣下来伤药,全都涂在囚犯的伤口处止血。 “过一会儿,挟持我。”赵凌把刚买的匕首,送到囚犯的手中。 “你与薛家军,是什么关系?”囚犯握紧匕首,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赵凌没有回答,他砸碎了手里的碗,大叫,“你……你……你怎么样……来人啊!来人啊!救命!救命!” 门外的守卫,闻声冲了进来。 “别……别过来……我……他说只要我听话,就不会伤害我……呜呜呜……”找零眼泪吧嗒吧嗒的,总归是个皇子,没有人敢上前。 “方镜!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你以为你能逃的走吗?”崔免没想到有这么一出,他嘱咐赵凌的难道都是废话吗? “准备一匹快马。”方镜说。 赵凌边掉泪边嘟囔,“给他,快给他一匹马,越快越好。” 苏妃也从帐篷里出来,没明白这么一回事,只知道十三皇子有危险,“洛王爷!洛王爷!救救十三皇子!” 崔免看自家主上,洛溢站在帐篷前,点了点头。 很快,洛家军准备了一匹马,围住他们的人向两边散开。方镜捉着赵凌飞身上马,胳膊一抽,马向着山下跑去。赵凌重生后头一次体验了一把马上飞奔的爽快,他身子瘦小,坐在前面,感受着犀利的冷风贯穿咽喉。 “拉弓!”崔免命令洛家军里的神箭手准备。 “不用了。”洛溢看着一马两人,逐渐远离视线,“放他走。” “可是王爷……” “放他走。”洛溢从来说一不二,很少把命令重复第二遍。 “是,王爷。”崔免暗恨,这时候宁庄偏偏不在。 洛溢吹了个口哨,一匹枣红色的马从马场飞奔过来,那是他的坐骑,千里马小三三。名字虽然奇葩,但无人敢小瞧小三三的实力。 “我去去就回。” 王爷要亲自去追? 崔免不知道王爷在卖什么药,这二十年,但凡与薛家军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每一件都要要到自己的手里亲自处置。此番,从漠北赶来西南,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利用了苏妃跟邝贵妃的矛盾,才布下了这个陷阱,引得方镜上钩被擒。可偏偏十三皇子冒出来,悲天悯人的给人家送吃的,被劫持了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 皇家怎会生得如此孩儿。真是丢尽赵氏皇族的脸。 赵凌可不这么想,他见无人追过来,就从马上跳下来,他还不能走太远,否则洛溢翻遍山头也得把他找出来,万不得已决不能跟洛家军当对手,会给方镜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跟方镜招了招手,“赶紧走,别整天想着报仇,天下罪人多了去,你能杀得完吗?太平盛世,有多难得,享受都来不及,做个平凡的人,好好活下去吧。赵小七九泉之下,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不知该有多开心。” 方镜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可他胸口疼的厉害,再耽搁下去恐怕神仙难救。这个孩子与主上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知道太多薛家军的秘密,传信秘符的图案,外伤药方与水的配比达成内服止痛效用,还有拔出穿他琵琶骨锁链的果断,可为何他的一言一行,明明与主上完全不同,却给他那么熟悉的感觉? 他的脸…… 长得有五分像主上。 难道…… 主上偷偷生了儿子没有告诉他们…… 方镜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想了想,来日方长,以后再问不迟。 方镜离开,赵凌蹲在原地,不出意外,果然有人追了过来,但没想到是洛溢。 “王爷,呜呜呜……好可怕……”赵凌抱着脸哭,越哭越伤心,从看见方镜还活着的那一刹那,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憋得他难受至极,如今全都化作了盈眶热泪,刷刷直流。 “上马。”洛溢隔着他十米远。 赵凌抹干净眼泪,站住不动。 确定要跟我一起骑马? 赵凌抽抽嘴角,他这身衣服可是脏的不成样子,难不成闷葫芦的洁癖症痊愈了? 小三三扭转了马头,大概也对此表示怀疑。 多年未见,小三三生的更加强壮英俊,枣红色的皮毛晶晶亮,放在千里马堆里,也是佼佼马。想当年,小三三可是险些被宰杀当马肉称斤卖,还好遇上他这个伯乐,不仅救了它的命,还给它找了个好主人家,顺便取了个独一无二的好听的名字。 也不知自己的小七七,去哪个山头占山称王了。 “上马,”洛溢牵着马,向前走了三步。赵凌觉得洛溢似乎害怕靠近他。大概是太脏的缘故,衣服上不仅有灰尘,还沾了不少血。 “我……我腿软……你能不能……抱抱我……”大难不死,依着赵敛,此时绝对会抓住时机,恶心洛溢,然后想入非非两人有肌肤之亲之后,洛溢会被他的美貌所迷,继而成为他的稻草过继他到洛王府……既然用了赵敛的身子,多少尊重一下原主的性格。 以他对洛溢的了解,洛溢一定会非常后悔追过来,甚至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没让方镜直接杀了这个给赵起丢尽脸面的十三皇子,多半会让他离着自己的马远一点然后走着回去。 “上马。” “啥?”赵凌扣扣耳朵,没听错吧? 洛溢牵着马上前几个大步,把他的后领提起来,很嫌弃的扔上了马背,赵凌以猫扑动作紧紧抓住了缰绳,才没滑下去。 坐正了姿势,赵凌摸了摸小三三的鬃毛,心里想,回去洛溢一定会给你洗至少三遍澡,让你受委屈了。 他靠前挪了挪,马背宽阔,他身形瘦小,两人中间空个半人左右的位置,也是能坐得下的。 洛溢牵起马绳,似乎是要这么牵着马走回去。 如果皇宫里知道堂堂漠北洛王,给他渺如尘埃的十三皇子牵马,得羡慕死嫉妒死活活气死吧!这待遇,他上辈子也就享受过那么一回,还是在受重伤快要死了的时候。赵凌把脸贴上小三三厚实的鬃毛,没憋住,笑出了声。 洛溢的后背,微微的颤了下。 第6章 北上行程,赵凌大半时间都呆在马车里,洛王爷只带了十五个家将随行,其他人,包括崔免与宁庄,都没有跟过来。 可见,方镜是他们南下的目的。 他十三皇子放走了乱臣贼子兼杀人狂魔方镜。这个罪过,足够他再挨上凌迟三千刀。 洛溢不说,不代表他不怀疑。但怀疑归怀疑,他并没有证据。如此,赵凌没脸没皮的高枕无忧的随着大队人马返回梁都。 马车停了。 “娘娘,殿下,前面乌苏城,王爷打算在城中歇息两日,让属下来通报。” 苏妃咦了一声。 他们北上,若走官道直线,不应该经过乌苏城才对。 是洛王爷故意转了路? “乌苏啊!”赵凌一听,来了精神,打了个滚翻身坐起来。他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仰望城门之上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一边自言自语,“六月六,乌苏潮,问天祭,龙抬头。” 乌苏依靠穆江,是大梁南北水运枢纽,是个依山傍水的商贸大城。赵凌上辈子一直想来,却由于各种原因没有来的成。 小三三不见了,洛溢应该是骑着它去办家国大事去了。以赵凌对洛溢的了解,这位性情古板不懂变通的王爷是绝不会有看潮听水的闲情雅致,时间对于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极为宝贵的,乌苏之行,大概也是顺路。 难不成,除了方镜,他薛家军里还有没死的? 抓一个他救一个,总是有办法的,想他重生的这个十三皇子的身份,还有点作用。 赵凌甩开没必要的思绪,马车行驶进了城中。乌苏城除了商贸,还是大梁著名旅游风景区,尤其是到了农历六月六日,穆江大潮,乌苏堤坝是绝佳的观景地点,之后,还有盛大的潮中祭祀与龙船弄潮比赛,各国各地的闲散人士与王公贵族,都会蜂拥而至乌苏城中,观赏这惊世骇俗的天地奇观。 今天是六月五,乌苏城里人满为患,四处都是叫卖雨衣雨伞的。即使在专供马车行进的城道上,马车走的也尤其艰难,堵的要命,华贵的马车与轿子,一辆排着一辆。自家马车也是走走停停,弄得苏妃直犯晕。 这排场,快赶上大梁一年一度的科举了。 行且如此,吃住就更拥挤了,别说客栈,就连普通的人家院子里,都有许多人花银两带着草席进去借住一宿的。 “我们住哪儿?”赵凌很担心的问。 马车外跟随的小厮,跑去打探,一会儿回来报,“殿下,我们住在南边穆江江畔洛王爷的行宫里。” “洛王行宫?”赵凌没记得洛溢在乌苏有什么行宫。 洛溢这种不会享受生活的闷葫芦,竟然也开始四处盖房兴建家产了吗? 一直到黄昏,马车才在拐进宅院中。 二十年过去,洛溢的审美水平有了质的提升,如果不是门口那个“洛”字,他绝不会相信这家主人是洛溢。 行宫的位置也是绝佳,三层小木楼,院子里有假山有泉眼,还有个不大的湖,湖中栽着莲花,湖心岛一亭子,亭子里有石桌石凳跟一个刻在石桌上的棋盘。非常有意境,就像从某幅山水画上扒下来的。这样的建筑院落,放在梁都没什么,但在乌苏,绝对是豪宅中的豪宅。 从行宫小楼三层眺望,穆江全景尽收眼底。 赵凌十分喜欢,但想想这家的主人是洛溢,迅速放下了将来有了银子买下来据为己有的冲动。 连夜赶路,苏妃怀有身孕,身体疲乏,先行睡下。 赵凌睡不着,马车堵在路上的时候睡的太饱,而且,他得早起去穆江堤坝观潮。潮在辰时起,但多数人都是深更半夜去抢位置。乌苏商贸发达,金钱至上,上好的位置,需靠银两预定,其他位置,先来后到,谁占到是谁的,讲求个公平。 洛溢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观潮这种事,他也就是在行宫小楼上远远观望一下,应该不会去离着潮水最近的堤坝上蹲守。赵凌也不愿意麻烦洛家跟苏妃的下手去给他占座,他有手有脚,自力更生。 入更深夜,赵凌爬起来,跟守夜的洛家家将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出了行宫大门。街上无比热闹,灯火通明。外地人磨刀霍霍准备抢座,本地人抬着烤好的猪牛羊准备祭祀。他根本不用自己走,被人流推着自动就去往了穆江长堤。 身体瘦小的赵凌,很快就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挤进了前排。最前排是竹栏杆,为了防止过度拥挤坠江而人为修建的。虽然位置偏了点,但视野说得过去,赵凌心满意足的呆在原处,见人越来越多,索性爬上了栏杆。 十三皇子要是能再长高一点就好了。 他坐上栏杆,远望穆江宁静的江面,再过不久,这里将要掀起铺天盖地的大浪。 能在太平盛世再活一生,真好。 莫名的冲动,赵凌直起身子,脚踩着栏杆,全身心浸润在江风中,自然之气浩瀚,人间众生渺渺。 “啊!” 他大呼一声,将上辈子残存的郁闷满足的宣泄出来。 忽然,身后有个什么靠近了他。 重生后,他的直觉远远没有上辈子灵敏,战场上训练出来的素质没有被继承,但若有敌意靠近,他依稀还是能感受到一点点。 转身,对上宁庄那张怎么到哪里都有你的脸。 赵凌澎湃激动的心情瞬间全无,宁庄身后是洛溢,洛溢的眼眸,又在扒皮拆骨肉一样的打量他。 洛溢你是属鬼的吗,阴魂不散还有完没完? 出于礼貌,他还是拍了拍身边的竹竿,“洛王爷有闲情逸致来观潮吗?我这个位置不错,要不您过来坐?” 洛溢装作不认识他往前走。 很好。 让洛溢坐在栏杆上,这种不雅的姿势是绝对不可能的。跟他一起坐就更不可能,曾经赵敛暧昧洛溢的场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赵凌想想都想吐,更何况是洛溢这个洁癖症患者。 洛溢大概是无意中路过,停下来只是出于好奇。十三皇子胆小怕事,这么危险的堤坝边缘不会靠近,更不会像赵凌一样直接坐到栏杆上去大叫。 谁知宁庄没走,还狠狠的吐出两个字,“跟上。” 赵凌客气用肢体动作表示拒绝,宁庄带鞘的剑压过来,摆明了是没得商量。 洛溢依旧往前走,似乎他手下强迫少男的行为不是他指使的。 赵凌唯有从栏杆上跳下来,依依不舍的告别了自己好容易才抢到的绝佳观潮位置。 宁庄小声说,“赵凌,我警告你,离着王爷远一点。你以为变着花样来偶遇,王爷就会上你的当?你只是长得像他,但你永远替代不了他在王爷心里的位置。王爷只是担心你一个不小心从栏杆上掉下去,死了连尸体也找不着,惹苏妃娘娘不高兴。” 好吧,这理由…… 话说,她是谁? 洛王爷有了喜欢的人? 算了,二十年会发生很多事,洛溢认识了什么红颜知己,然后因为什么狗屁原因没在一起,都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 他该关系的,是洛溢要带他去干嘛。 他跟在两人身后,无精打采的穿过人山人海,有宁庄在的好处就是不挤,作为护卫,他身先士卒的给主子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跟洛溢一起,总是特别的沉闷,这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上辈子总是他自言自语的说个不停,全当洛溢听见了。可这辈子,他跟洛溢无话可说。 赵凌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他四处乱看风景,穆江上准备参加弄潮比赛的龙舟,已经各就各位。等潮水起来,大祭结束,龙舟就冲向潮水中,迎着潮水劈开前路。 远远的,江边有一把大红伞。大红伞足足能遮住十个人。碧绿的江水和拥挤的人群里,尤其的扎眼。 红伞的位置,也是观潮最正的位置,潮水迎面过去,在伞前落下来。这绝佳的观潮地点,寸土寸金,看面积,少说得花上一千万两。 伞的主人,也是老朋友。乌贵妃乌家大小姐的亲弟弟,燕子阁的主人,也是上辈子跟在他赵凌身后的鼻涕虫之一。 赵凌总觉得乌家的一双儿女特别有意思,女儿酷爱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天天做男子装扮,整天跟他与洛溢一帮皇亲国戚混迹在军营。儿子却天天对着镜子摆弄妆容,跟丫鬟讨论穿哪件衣服比较好看,他做得一手好菜,弹得一首好琴,最喜欢大红色,偶尔还穿着女裙出没在烟花之地。 这两位的豪言壮语,更是惊人,乌婉大小姐说此生她只娶不嫁,而乌岚小少爷说此生他只嫁不娶。他们说这话,是在先帝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当是童言无忌,一笑了之。那时候,不光赵凌,连他老爹先帝,都经常开玩笑的说,乌家两个孩子,是不是生错了性别。 二十年不见,乌岚的妆容更加浓厚了,大红唇跟他大红的衣衫非常吻合。大红伞下,他安静的坐着,遥望远方江水,时而端起茶水抿一抿。 洛溢走过去的时候,乌少爷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他与身边两个打扇子的丫鬟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忽的站起来,几乎是一路狂奔着扑过来。 洛溢侧身闪过,乌岚没刹住,扑倒了洛溢身后的赵凌。 “对……对不起哦……”乌岚爬起来,又想扑一次,宁庄的剑直接把他隔绝出三米之外。 乌岚并不认识是十三皇子,只当赵凌是洛溢带着的小厮。赵凌摔的腰疼,还没好利索的后背又火辣辣的,真是服了这小屁孩,三十多的人了,还跟二十年前不差,见到洛溢就两眼放光,崇拜的不行。 想想,乌家小少爷崇拜的对象,除了洛家王爷,还有一个他。 “三哥哥啊,三哥哥啊,三哥哥来乌苏看潮,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都没来得及精心打扮,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三哥哥了?”说着,乌岚就让身边打扇子的小厮搬凳子来。 三哥哥……赵凌还挺怀念这个叫法的。当年他们年纪相仿的几个世家贵族的孩子,在玄乌阁学艺的,一共有七个人,按着年龄,洛溢排第三,他排第七,那时候乌岚年纪很小,只有蹲在门口吃手指头的份儿,总叫他七哥哥,叫洛溢三哥哥。 二十年过去,他们七个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也有扶摇直上大鹏展翅的,比如太子赵起登基做了大梁的靖安皇帝,比如太子伴读洛王府世子洛溢世袭爵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肱骨。 “三哥哥,你什么时候走啊?回梁都吗?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也很久没去宫里看我姐姐了。”乌岚拖着凳子靠过去,但他与洛溢之间,隔着赵凌。 不是赵凌愿意坐在这里,刚才搬来三张凳子,洛溢选了中间一张,宁庄抢了左边的,只剩下右边的给他。 乌岚离着这么近,脂粉的香气比苏妃娘娘的还要猛烈,熏得他恶心。 乌岚一双涂着红色眼影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赵凌。 “你……是……谁?”他越看越吃惊,“你是三哥哥的新收的男宠吗?” 男宠你大爷!赵凌真心服气这位大梁首富家的太子爷,不学无术到一定境界,如果燕子阁是他接班,用不了几年就能把家产败干净。 “赵敛,十三皇子。”洛溢淡淡的介绍了一下。 闷葫芦的确变了,换做上辈子,他压根就不会搭理乌岚。 乌岚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难怪,他长得真像七哥哥!都说外甥像舅舅,侄子像叔叔,一定是皇上亲生的没错。可我从没听姐姐说过,宫里有个十三皇子。去年皇后生辰,我倒是见过过邝家贵妃生的十四皇子跟十五皇子,长的都没他好看。奇怪了,他长得这么好看,我怎么就没注意过他呢?” 赵凌倒是可以回答,每次皇宫内有重大集会,十三皇子都会低着头猫着腰,浓缩成一个纸片人,生怕有人发现他的存在,尤其是宫中几位有势的皇子。 只听堤岸上面一片惊呼,穆江泛起微小的波浪,一层连着一层。每年来看景的人都知道,这是乌苏大潮开始的前兆。 “皇子弟弟,我们换换位子怎么样?”乌岚趴在赵凌耳边说,“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外加我燕子阁今年新款花样的布料随便挑。” 如此优厚的条件,赵凌当然非常愉快的接受了。 他假装肚子疼要去茅厕,成功离开了自己的位子,等他在茅厕假装蹲了半刻回来后,乌岚迷弟非常默契的坐在了他的位置上,说什么他听不见,但洛溢不爱听是肯定的。 赵凌趴在栏杆上,想当年,他以捉弄闷葫芦为乐,经常故意惹的乌岚哇哇哭,然后扔给洛溢去哄。洛溢虽然脸黑,但碍着乌家的面子,勉为其难的把乌岚抱在怀里,像模像样的一边摇晃,一边讲特别无聊的故事,无聊到乌岚小朋友听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他远远看见江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一道白色的线条。 大潮将起,人们向前拥挤,迫不及待的观赏着一年一度的难得景致。祭祀的贡品已经都运到了龙船上,就等最高的潮水涌过,早早侯在堤岸上的纤夫们放下拴住船身的揽绳,让船被大浪连同贡品一起卷进江底。 乌苏人信奉水神,每年大潮的祭祀都有其重视,打仗的时候乞求和平不死人,不打仗的今天,众人双手合十,虔诚的低着头默念着,祈祷风调雨顺,阖家平安。 一人之高,两人之高,三人之高,一波比一波汹涌。潮水不断的猛扑堤坝,急速褪去,又迎面上来。像湛蓝的带着白色小花的帘布,随着狂风不断的轻卷。堤坝远远不足潮水的高度,岸上不少人,已经被打湿了衣衫。 赵凌这边有大红伞,遮挡住冲上堤坝的飞溅潮水,乌岚有经验,早早的叫人调节了红伞面的朝向,略向前倾斜,既没有遮挡视野,又阻隔了水花。 巍巍山河,天地奇景,潮到最高,有数十米,弄潮儿穿过潮水,站在龙舟的最前端,击着大鼓,喊着号子,顶着大浪狂风艰难行进。 龙舟被浪花顶到最高,又忽的落下来,激烈的冲撞险些将龙舟上的人翻下船身,弄潮儿拖住绳索,脚下龙舟如同桀骜不驯的马匹,起起伏伏,紧接着涌向下一个巨浪尖顶。 乌岚激动的站起来,“好样的!” 他一句好样的夸赞,身边的管事连忙用纸笔记下来,是要给赏钱的,这是乌家的规矩——千金散尽还复来,从不吝啬花钱,花的越多,挣得越多。 乌家起源于乌苏,最早是乌苏的大地主,战争年代跟了赵家先祖打天下,之后举家迁往梁都,生意越做越大,为大梁第一皇商。乌家家主生时不怎么回来,管理祖宅的都是乌家旁支,但死后会埋在乌苏郊外的祖坟里,落叶归根。 赵凌深吸一口气,因为洛溢堵在心里的小郁闷,随着潮水涌向远方,再不出现。自己的仇恨与这天地万物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上辈子没想明白,好在这辈子明白过来。 他得感谢洛溢,经过这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潮水渐渐落下去,堤坝上的人意犹未尽,迟迟不走。乌岚甩了甩他的大红袖子,说,“三哥哥,十三皇子,你们还有要去的地方吗?我陪你们,乌苏我最熟。” 赵凌问,“乌苏的胭脂酿据说很不错,能不能送我一坛?” “兰英楼啊,我做东,请你们喝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好。” 洛溢没有拒绝,乌岚欣喜若狂,长这么大,这是洛溢第一次没有拒绝他请客。 乌岚立刻招呼下人,前去给掌柜打个招呼,兰英楼是乌家的产业之一,自己是老板,卖给谁他说的就算。胭脂酿一年只卖十坛,是乌家的规矩之二——物以稀为贵,越好的东西必须限制数量,如此才显得金贵。 赵凌上辈子从乌家小姐那边蹭到不少,却始终没有把酒方学会。乌婉常说酒是有性格的,酿制的人性格不同,酿出的酒也不尽相同,他年少轻狂,恣意张扬,缺一份沉静与忍让,自 然是酿不出胭脂酿的完美味道。 他要酒,除了想喝,还有一层原因。赵敛想过继到洛王府,绝非空穴来风,洛王府到现在没有继承人,文武百官给他大哥的压力应该不小。洛王府长军权,从皇族过继,是最保险的办法。所有皇子,尤其是母家不显贵的皇子,都在考虑之列。 本来他以为,自己断袖行为足够洛王爷对他敬而远之。可一路上,洛溢对他还颇为照顾。万一一道圣旨下来,洛溢大有可能凑合将就着。 要洛溢抗旨,必须做足洛溢最讨厌的事,继而成为洛溢最讨厌的人。 哭包,胆小,酗酒,□□。 上辈子的经验,洛溢滴酒不沾。究其原因,得归咎于他老爹老娘的不幸婚姻。老洛王爷有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却阴错阳差的嫁给了别人,他也因为家长逼迫,娶了并不爱的洛溢他娘。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偶尔做做床上运动,在外面人看来幸福美满。但老洛王爷始终放不下他的白月光。起初他还经常收到白月光的来信,有了洛溢之后,白月光的信就断了。于是,他就借酒消愁,每天都喝的不省人事,呼呼大睡一觉到天亮,逼着洛溢的娘守了半辈子活寡。他们洛家,也只有洛溢一个孩子。 洛溢的娘郁郁而终之前,逼着只有五岁的洛溢对天发了三个誓,洛家军永远忠诚于太子赵起,一辈子不许喝酒,只跟自己喜欢的人成亲。 洛溢相当刻板,死死守着誓言。 赵凌一直觉得,洛王妃该是恨死了洛王爷又爱死了洛王爷,不舍得祸害大的,就把诅咒加到了亲儿子身上。人间美味不得品尝,女人从来不碰,至今没找到喜欢的人,活脱脱断子绝孙的节奏。 几人乘坐乌家的马车,行至兰英楼。乌岚先进去去安排,赵凌与洛溢随后下了马车。 门口拐角处,有个老人带着女儿拉琴卖艺。老人举着盘子来回走要钱,小姑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拉琴的手指破了好几道口子,都长了茧。手腕露出衣服的地方,有一道如蚯蚓般细长弯曲的伤痕。 拉的曲子,是“将军令”。 赵凌脚步停下,朝着卖艺女儿的方向,看了一小会儿。 宁庄催促,“走了。” 赵凌摇摇头,说,“那姑娘长得真好看,我想要了她,当我的暖床丫鬟。” 暖床丫鬟,比侍妾还低贱,没有名分,多半是下人生下的女儿,专门伺候主人家宣泄欲望的。 洛溢的后背僵直片刻,赵凌已经飞一般的跑过去,大方的在老人举着的盘子里,放了一百两银票。 老人惊喜的噗通跪下,眼前这位英俊少年,简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女儿,别弹了,赶紧谢过恩公。” 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也就十四五岁,立刻下跪磕头。 赵凌咳嗦两声,酝酿了一下言辞,强抢民女非他所长,但调戏美女确不难,他的手抚上小姑娘羞涩的脸,猥琐的笑道,“你真好看。” 小姑娘吓得后退一步。 赵凌趁机搂紧小姑娘的腰,“小美人,你跟了我,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小姑娘花容失色,几乎要哭出来,无助的眼神望向老人。 赵凌不急不慢的说,“一千两,我买她。” 老人一听一千两,两眼放光,“公子好眼光,我家闺女是清白之身,琴弹得好,菜烧的好,很会伺候人的。” 赵凌的手楼的更紧,完全没有把洛溢那深沉的眼神放在眼里。 小姑娘挣脱不开,眼里含泪,可四周没有一人上前帮忙。 乌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赵凌身后。 乌家家主是什么人,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半个国库都是他家的税金填进去的。乌苏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乌岚,家家户户都受过乌岚的恩惠。赵凌是乌岚的客人,就算再混蛋,也得当菩萨供着。 不就是个外地逃荒来的小姑娘吗?人家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跟着也不吃亏。 老人的银子是乌岚付的,一千两正好,刚刚伞下换座欠的钱。 乌岚付过银两,与两人说,“雅间准备好了,三哥哥,十三皇子,请。” 赵凌这才舍得松开手,小姑娘哭着追赶走远的老人,抱住老人的腿,边哭边说,“爷爷,你告诉我弟弟在哪里,弟弟他在哪里啊!” 老人一巴掌扇过去,“滚回去,别给我找麻烦。惹恼了我,我把你弟弟卖去楼子里当小倌。” 小姑娘呜呜的哭,赵凌走过去,蹲下身说,“好好伺候我,我就救你弟弟出火坑。” 老人不是爷爷,而是人贩子,小姑娘与她弟弟,该是被人贩子拐卖出来赚钱的孩子。赵凌一眼看出,借着恶心洛溢的机会,把小姑娘买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知道赵凌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也只能选择相信,“小花。” 她抹干净眼泪,跟在赵凌身后,随乌岚上了二楼雅间。 洛溢走在最后,与宁庄是了个眼色,宁庄拐进巷子,消失不见。 乌岚请客,菜品相当精致,赵凌上辈子在皇宫也算锦衣玉食,桌上的菜却是一道也没吃过。 “是我自创的,”乌岚得意的说,“三哥哥知道我最爱做菜了。” 赵凌记得,上辈子乌婉闹着要当乌家家主的时候,乌岚也是有志向的,他要当一个厨子。这个志向,自然是被所有人嘲笑,谁会想,首富家的少爷,每天不是数银子,而是蹲在厨房烧火,举着菜刀研究油盐酱醋。 他是唯一支持乌岚的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学精了都是本事。他把被嘲笑气得躲着大哭的小孩揪出来,讲了一通大道理,他们嘲笑你,哭没有用,你该做给他们看,证明你能做得到。他等着那一天,等他成为名厨,天下人都抢着吃他创意的菜品。 赵凌喝了口汤,好喝。剥开一只蟹,好吃。 足不出户,遍访世间,上天入地,尽在舌尖。 乌岚他做到了。 “小花,给爷倒酒。”心情大好,怎能无美酒相伴?赵凌此时最想搂着洛溢大笑三百回合,当年他们抱过哄过教育过的孩子,有出息了。如今就算把乌家给败光了,也能凭厨艺名留青史。 当然,洛溢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没准儿让宁庄一刀把他劈了。 赵凌把胭脂酿当水,一口一杯,乌岚看着心里发慌,胭脂酿不是普通的酒,他此生见过酒量最大的人是赵凌,也不过喝三杯就晕晕乎乎趴在桌子上睡了。十三皇子大有破纪录的可能性,但这样喝法,真的不会伤身体吗? 小花不知道酒的特别,听赵凌的,一杯一杯的给他满上。 “够了。” 第八杯的时候,洛溢站起来,把酒杯给抢了去。 “还我。” 酒杯被扔在了地上。 “还给我。” “你喝多了。”乌岚提醒,他看看洛溢,是不是要弄点醒酒茶之类的。 洛溢提起赵凌的后领,说了声,“回家。” 乌岚不好再说什么,满桌子菜没怎么动,他命人打包给洛王行宫送过去,让小花随着掌柜去酒窖拿上一坛子胭脂酿。 赵凌被拖着下了楼梯,忽然翻过来,挣脱洛溢的手。他的眼里,怎么两个洛溢,没有脖子,只有头,飘来飘去。闷葫芦啊,闷葫芦竟然有两个,哪一个才是真的呢?他想了想,这方法好,能鉴别出来真伪。 他缓缓的靠近,抱住左边的脑袋,狠狠吻了下那张脸上的单薄的唇。 好了,真的闷葫芦一定会大发雷霆,提着剑追他,特别执着的非要跟他打一架。 没有动静,左边的脸没反应。假的!右边的才是真的。 “你对不起我。”赵凌抱着右边的脸,几乎要贴上去,重复一遍,“洛浮洵,你对不起我。” 对方满脸惊讶,看在赵凌眼里,是一本正经。 “我就是傻,才会信你的鬼话,”赵凌捏了那张脸一下,“我失去了一切,都是你害的。” 对方咽了口唾沫。 “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是不是……告诉我……”赵凌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靠着眼前人的胸膛睡着了。 “三哥哥,他……”乌岚半抱着赵凌,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今天真是大开眼见,十三皇子亲了洛王爷,关键的关键,洛王爷甘之如饴的接受了。 “喝醉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洛溢侧身,把赵凌打横抱起来,快速下楼上了马车。 小花等在马车下,也跟着坐了上去。洛溢说,“你留下。” 小花不走,赵凌答应她救她的弟弟,她不能走。 “今夜你便能与你弟弟重逢。”乌岚把小姑娘拉下车,说,“那两位位高权重,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物。放心吧,有人已经悄悄跟上那人贩子,定会救出你弟弟的。” 小花似懂非懂,马车已经缓慢行驶。 马车里,赵凌做了个美梦,梦里他在玄乌阁,跟洛溢比文章,他输了耍赖皮,趁着洛溢午睡,在他的衣服上画了个大葫芦。他大哥赵起最先发现,屁颠屁颠的告诉洛溢是赵小七干的。然后他们集体逃课,七个人跑到后山小林子里,五个人蹲在石头上,看洛小三与赵小七打架,边看边下注赌谁能赢。 架还没打完,先生就来了,怒斥他们不学无处,罚他们抄写《先皇遗训友爱篇》一千遍。别人站着抄,他跟洛溢是跪着抄。 只有洛溢是一笔一划的在抄,剩下六个少年,围着蜡烛坐成一圈,听赵凌讲鬼故事。听着听着,正到了杀鬼最激烈的时刻,他们聚精会神,门被推开了都不知道,先生气急败坏的拿着教鞭进来,那张脸,比故事里的鬼还要恐怖。 之后发生了什么……好像是,所有人都挨了打,然后高高兴兴的互相祝贺了一下,终于不用抄书了,真好。 第7章 赵凌记不得自己喝醉后的事。睡醒的时候,人已经在行进的马车上,身边多了一坛子胭脂酿。 只有他一个人,苏妃不在马车上。 他拉开帘子,看见正前方有个奢华的金顶马车,是乌家主子的没错。乌岚到底是赖上洛溢,随他们一起回都城。 洛溢骑着小三三在最前,苏妃的马车在最后。这条路,他认识,北上的官道,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达梁都。 到了一个村庄,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队伍停下稍事休息。 “十三殿下,我家公子有请。” 是乌岚的随从。 他跟着随从到了奢华的马车,乌岚从马车里跳出来,他依旧穿了大红袍子,头上带了一朵大红花,向对面招了招手。 “她……” 不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姐姐吗? 怎么身后还跟这个小的? 赵凌纳闷呢,只见小花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小花谢谢公子救我弟弟。今生做牛做马,难报公子大恩大德。” 乌岚解释说,“今儿一大早,她们一直追着我们的马车,说是要跟着恩公你。” 赵凌一拍脑袋,他昨天喝酒喝得糊涂了,忘了与乌岚说一声,要帮着小花救她弟弟的事。可此时男孩已经被救了出来。 “是你把人给救出来的?”赵凌问。 乌岚摇摇头,“我哪里有那本事?是宁庄哥哥啦!他跟着那老头儿,在郊外的一个破房子里,找到了这孩子。还有几个,都是被拐走的孩子。看守的几人根本不是宁庄哥哥的对手,全被绑起来扔进井里去了。” 赵凌想起,他吃饭的时候,没看见宁庄。宁庄只听洛溢的,宁庄去救了人,也定是洛溢的命令。真是,被他看出来了,恶心的意味就淡了许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乌岚也真是,随便找个人家把姐弟俩安顿就好,干嘛要带着来? 他没法收留小花姐弟,皇宫不比别处,闲杂人等都不让进。 “哦,是三哥哥说,让我带上他们的。梁都洛王府的下人不多,小花跟小弟可以去他那儿。”乌岚转述洛王爷的意思。 那就好。 洛王府的根基在漠北,梁都也有一座庭院,是先祖皇帝御赐的,却不常住,所以下人少也正常。洛王府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两个孩子自此衣食无忧,将来如何,靠自己去吧。 乌岚打发了小姐弟,捉着赵凌的袖子,把十三皇子拉到自己的马车上,“十三,陪我下棋,我一个人好无聊。” 十三?乌岚倒是会省略。 赵凌也觉得无聊,下棋也好,打发时间。 乌岚的棋艺意料之中的差劲,输的落花流水。之前说好,每输一局,他给十三皇子一百两银子。半天下来,赵凌粗略估计,自己赚了足足三千两。 乌岚还乐此不疲的想要再来一盘。 赵凌也摆弄好棋子,随意问,“你家现在你做主了?” 乌岚点点头,“父亲去世后,姐姐嫁给了皇上,乌家只剩下我。好在有叔叔伯伯们辅佐我,虽然很难过,但有人与我说过,天生的责任是推不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即使再难,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赵凌听着这话很耳熟。 好像是他说过的。 上辈子,他跟洛溢都是硬着头皮往你往前走的人,走着走着,分了岔路,然后互相不回头的一路到底,越走越远。如果那时候,他跟洛溢谁回头看一眼,或许结局,就不会变得那般凄惨。 可后悔药没得吃,人生得朝前看。 从马车的帘子缝隙里,他能看见洛溢骑马的背影。老天最喜欢开玩笑,让他重生一次,还与洛溢同行。 洛溢的背影挺好看,雪色白衣,一点也衬托不出他漠北军总帅的的霸气,反倒像个温雅的翩翩公子。太平盛世磨平了战火血腥的棱角,这般秀丽江水,就应该是温雅模样才衬托的起。话说,洛溢什么时候喜欢穿白色衣服了?不是最喜欢黑灰色的吗?他大哥还经常笑洛溢,与常穿白衣服的赵小七是黑白配。 “该你了。”乌岚提醒。 赵凌回过神,他还挺佩服乌岚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精神的。 三下五除二,他又赚了一百两。 马车停下来,大概是到客栈或者行宫一类休息的地方,仆人掀开马车帘子,夕阳余晖洒进来,却落下一片阴影遮盖住。 “三哥哥!” 赵凌出于礼貌,也笑了笑,“洛王爷。” 洛溢没有说话,走近低头,看了眼棋盘。 赵凌想走,闷葫芦的表情捉摸不定,让他后背发凉,却不想,乌岚让开位置,“三哥哥你快帮我赢回来!” 你确定? 刚刚赵凌跟乌岚边下棋边嗑瓜子,马车里到处是瓜子皮跟糕点碎渣渣,洁癖洛王爷是绝不会登上环境卫生如此之差的马车的。 只是…… 洛溢欣然上了马车,坐到乌岚让开的位置上。 “一百两一次。”乌岚赶紧把棋子归到盒子里,准备一雪前耻。 赵凌想笑,这孩子,找错人了吧? 洛王爷的棋艺那是出了名的差,他每每与洛王爷下棋,十步之内稳稳赢下,真心觉得特别无聊,在赵凌的记忆里,那狗屎水平,远远赶不上乌岚,乌岚这是想把家产败的更猛烈吗? “我让你三个子。”赵凌上辈子每次下棋,都让洛王爷三个子,习惯性的说了出来。 洛溢轻轻说,“不用。” 自己找虐,不要怪他。 赵凌想速战速决,下几盘让乌岚明白洛溢帮不了他,算算,能再赢一千两。 重生一次,他万万没想到,最初竟然是靠下棋发家致富。 可十步棋子走出去,赵凌惊呆了,他已经无路可走,白子被黑子封的死死的。 “三哥哥真厉害!”乌岚坐在旁边拍手,头顶的大红花一晃一晃。 虽说他这一局敷衍了事,并没有拿出真本事,但洛溢的棋艺提高了,进步了,是不争的事实。 十八年,洛王爷终于精通了他唯一不擅长的事。 “给钱!”乌岚笑咪咪的伸手,自家出去的银票一般有去无回,这次是个例外。 赵凌给了他一百两,坐正了身子,认真应战。就让他试试洛溢的进步,到了何等水平。 他先手,一子落下,直接放在正中心。 洛溢迅速放下一个子,一点儿也没犹豫。 一子又一子的落下,乌岚左右摇头眼睛都不眨。 好几次,赵凌险些被吃的片甲不留,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是他压着洛溢,就是赢不了。 好容易设了个陷阱,洛溢连着三步都上了钩,就差最后一步。赵凌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尤其的紧张,棋盘上的空位所剩无几,如果这次他没赢,这就是个平局了。 洛溢一子落定,是他预料之中的位置,赵凌迅速要落自己最后一子,赢下来真不容易。 谁知洛溢手没抬起来,只是把那棋子平移了一格,赵凌拿着棋子的手,直接撞上了洛溢的手。 手指相碰,赵凌的棋子没拿稳,掉在格子里。 两人下成了平局。 落子成定,这不是耍赖吗? 赵凌很不满,但也没什么办法,他注意到洛溢的手背,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想起伤痕的由来,算了,上辈子他经常耍无赖,洛溢从不跟他计较,这辈子,就让他一回吧。 宁庄在外,似乎有事要禀报。 洛溢下马车后,随着宁庄去了队伍末尾。 乌岚这才说,“十三,你真厉害,刚刚你一直在让我吧!三哥哥的棋艺,在大梁数一数二的。你竟然能与他下平局。” 赵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数一数二?如果赵景明与楚笛听都在世上,洛溢最多也只能排到第三名。 洛溢的棋风,跟楚公子很像,温润如水,却蜿蜒曲折,暗流涌动,看似被动,可一个不留神,就四面楚歌,逆风翻盘。能达到近乎楚公子的境界,洛溢没少下功夫。大概是太平盛世,不用打仗,洛王府闲的发毛,改研究琴棋书画了。 赵凌数了数银票,很满意。 他们住的,是乌家的别院。乌岚亲自下厨,准备了丰盛的菜品。吃饱喝足,还有歌舞表演,赵凌左边抱一个姑娘,右边抱一个青年,边享受他们喂到嘴里的美味佳肴,边斜眼看洛溢的脸色。 洛溢最讨厌轻浮的人,嫖p娼是大忌,男女一起嫖就更加恶心。不出意外,半刻钟不到,洛王爷就会甩袖而去,与他赵凌彻底划清界限。 “乖乖……喂个葡萄给我……啊……” 小倌修长的嫩手,剥开葡萄皮,牙齿轻轻咬住葡萄果肉,前倾身子,喂给赵凌。 “真甜。”赵凌舔舔嘴唇,“你更甜。” 女子不乐意了,“公子,你喂喂我啊?我想吃蜜枣。” “小馋猫,给你吃个够,”赵凌端起蜜枣盘子,女子自己吃了一颗,自然忘不了赵凌的那一份。她的上半身的衣服几乎掉到了腰部,大胸脯白白嫩嫩,活色生香。 乌岚擦了擦,鼻血。 十三皇子这么会玩儿,他自愧不如。 洛溢吃了一碗饭,与宁庄出去了,苏妃敲敲赵凌的桌子,“行了,他走了。” 赵凌忙推开身前两个,“你看他脸色如何?” “不如何,”苏妃知道赵凌为何如此,“我都觉得恶心,更何况是洛王爷呢。其实你大可不必故意讨他嫌弃,就断袖这一点,他就不会过继你。” “只怕万一,”赵凌拿起一串葡萄,连着皮吃了几颗,“他不主动,不代表皇上不会下旨。” 吃了一会儿,他伸了伸懒腰,吃饱了懒。 他见鼻子堵着两团棉花的乌岚,提着个灯笼匆忙跑来,“十三,带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赵凌被他拉着,一直走到庭院的最东头,庭院是在山坡上建的,东边高西边矮,高处有个观景台。 “洛王爷也在?”赵凌觉得洛溢此时应该不愿意见到他。 “三哥哥在等你呢。”乌岚说,“你上去就知道了。” 赵凌非常不情愿的被拖上去,洛溢靠着栏杆站着,看漆黑夜幕里的月亮星星。 赵凌站在洛溢身后,闷葫芦真是无聊至极,星星月亮有趣吗? 忽然,天间一亮。 乌黑夜空,繁星点缀,月下山岗,升起一束又一束的烟花。 真美。 赵凌最喜欢热闹,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烟花照亮了整个黑夜,就像星星掉下来,落在山间林阴里。 专程找他来看?洛溢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愣了一会儿,赵凌猛地想起,路上,洛溢几次与宁庄离开队伍,然后,宁庄带回来好几口大箱子。他当时还与苏妃一起猜,箱子里是什么宝贝。 箱子里,多半就是这些烟花。 不是专程找他来看,而是专程为他放的吗? 烟花放完了,赵凌还是想不明白,他转身,洛溢已经走了,他刚刚看的太入神,没注意。 宁庄从一棵树上跳上观景台,冷着脸,“你怎么也在?” 不是你家主子找我来的吗?赵凌冤枉,勉强摆出个笑脸,“这烟花……” “与你无关。”宁庄不愿与这等恶心的人说废话。原来不是为他,好吧,算他自作多情。十八年过去,闷葫芦还学会这等浪漫的表达方式。他很想问,值得洛王爷费尽心机套好的这位,是何方神圣,男的女的?但宁庄应该不会回答他,看乌岚那副与他同样吃惊的表情,该也不知道。 洛溢不在,宁庄在观景台转了一圈,又回去树上。 “挺好看的。”赵凌喃喃说。 真是巧了,今天是他赵凌赵景明的生辰。 上辈子,他每个生辰都会收到很多礼物,七皇子母家高贵,谁人不想巴结,送什么的都有,比东宫太子过生辰的时候,收到的礼物都多。 唯独洛溢,每年都送他一个木雕,还特别的难看,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问洛溢,洛溢本人也说不知道,真是气死。明明洛溢过生辰的时候,他都千挑万选找绝世名剑送给他。 有一次,他跟他大哥喝酒,醉了就开始抱怨洛溢不够兄弟,吝啬的要命,他大哥被烦的不行,又不敢像周家少爷一样拂袖而去,便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要满城烟花,闪闪发亮的那种。 他以为会送他满城烟花的,是他大哥。可到头来,竟是洛溢,在他生辰的日子,阴错阳差的实现了他的愿望。 第8章 梁都城外,两排威风凛凛的朝中禁军,隔开了洛家车马与往来流水的百姓。 来迎他们的是萧丞相。 萧丞相与皇上,是发小,萧家也是大梁国的世家大族,苏家也有姐妹嫁给萧家旁支。苏妃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这么大的阵仗,虽然她心里清楚是沾了洛溢的光。 她虽是女子,阅历不多,但诗书也读过一些,听过上一代玄乌阁七子的传奇。大梁最有权有势的,靖安皇帝,丞相萧和,太傅周庚,洛王爷,都是七子之一。 玄乌阁是个江湖组织,从大梁建国就存在,一直由宫家做主,世代相传一副绝世好弓,在武林中地位斐然。它跟皇家关系不错,经常帮皇家与贵族教导弟子武艺。直到上一代,随着玄乌阁家主病逝,唯一的儿子死在战场,儿媳妇带着遗腹子,关了大门,不再收弟子,玄乌阁自此,隐匿江湖,不问是非。 乌岚没有下马车,在城外与洛王的队伍分离。有乌家的人来接,他得赶紧换衣服进宫看他姐姐。 赵凌在马车里暗自感叹,丢人啊!丢死人! 萧和也是被赵敛的断袖行为荼毒过的江东父老之一。他真是没脸见萧鼻涕,赵敛这厮曾经抱着萧和大腿乱亲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所以任凭苏妃怎么劝,他也不肯下车。 “十三皇子怕见生人。”苏妃唯有如此说。 “无妨。”萧丞相一贯温和,与嚣张跋扈的萧贵妃,完全不一样。 十三皇子是谁,他没有什么印象。萧和许久没见洛溢,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洛溢此番前来,满面春色,似乎遇到了开心事。 这么多人,不好过问,皇上还在宫中等着,时辰不能耽误。 “三哥,”萧和从小就这般称呼洛溢,“这次来梁都,多住几日再走吧。皇上本想亲自来迎,奈何被燕国王爷给绊住了。昨天跟皇上下棋,赢了几局,别提有多得意,就等你回来,杀杀他的威风。” 洛溢点点头,摆了个请的动作。两人几十年的老朋友,不需要客气,萧和牵过自己的马,与洛溢并行。 梁都百姓,对这般架势见怪不怪。洛王府的待遇次次如此,皇上没亲自来,已经算小的了。他们让开道路,等大队伍过去了,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 赵凌对梁都的一早一木都很熟,他数着几家老字号店铺,与十八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千年古都,处处透着威严与繁华,商业也算发达,就是这里,当年他们穿着裤衩偷偷出宫,在梁都主干道上打打闹闹,买了几份小吃解馋,回去就集体拉肚子,先生不得不停了几天的课让几人休养。 萧和指挥下属,将苏妃与十三皇子送去后宫,他们的酒宴,摆在正宫的使馆。燕国王爷来的也巧,正好洛溢回来,当年并肩的战友,能凑一桌麻将。 洛溢回头,看马车消失,与宁庄吩咐了几句。洛王府的家将,跟随宁庄先回府上,赴宴的只有洛溢一人。 “念明寺起火的事,邝侯爷自知对你不起,他从来不知邝贵妃会那般布置,还联合上了方镜,只为了争个宠。这次他真是半分情面不讲,邝贵妃被打入冷宫的主意,还是他与皇上说的。”萧和说,“可惜让方镜给跑了,周庚都快气死了!” 洛溢继续沉默,他话一向比较少,对谁都一样。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朝中那群老臣子,又逼着皇上拿你娶妻纳妾说事。虽然皇上都给压着,但总有人闲的没事找麻烦。三哥,我的想法,先过继个孩子,堵住他们的嘴。”萧和担忧,这件事会动摇洛王府的根基,毕竟,没有子嗣传宗接代,漠北军权最后落到谁的手里,总没个定数。 “此时,我已有考量。”洛溢难得回了一句。 使馆不远,他们很快到了。燕国元王蔺祝翁,与靖安皇帝赵起,站在门口聊天。洛溢一下马,赵起就走过去,拍拍老友的肩膀,“回来了?回来了好!走走走,我们快进屋!” 萧和确是没有进去,“臣家中有事,先行告退。” 赵起摆摆手,意思是你去忙你的。 三人上了桌。酒菜很简单,源远比不上乌岚的手艺。三人对吃都不讲究,只要能吃饱,其他都好。洛溢只吃不说话,听赵起与蔺祝翁吹牛,某地种出了一株五千斤重的稻子,某地养了一头跟船差不多大的猪。 六国无战乱的年代,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也就靠吹吹牛了。 洛溢心情很好,昨夜收到崔免的信,秋衡已经把扇子补的差不多,与从前以一模一样。 …… 赵凌跟着苏妃,住回迎春宫。迎春宫里三个主子,苏妃是分位最高的一个。 苏妃一回来,就命人专程收拾了一间向阳的屋子给他住,从前他是睡柴房的,冬天连一条被子都没有。 赵凌拜见了另外两个小主,翘着尾巴住进了苏妃旁边的正屋。从前赵敛没少被这两位欺负,他犯不着欺负回来,可对两位也没什么要深交的打算。 暂时住一段时间,再想办法离开皇宫。 苏妃找来了御医,不出意外,怀孕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后宫。 “有什么需要的,就使唤下人去取,”苏妃侧身在床,与十三皇子说,“我的就是你的。” 赵凌说,“有吃有喝有的住,别的暂时不需要。你先休息,我出去转转。” 大梁皇宫,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沿着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走到后宫最靠近御书房的彩月宫。在赵敛的记忆里,这个宫是最可怕的,他每次都绕道走。因为这个宫殿里住的,是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与他们的母亲邝贵妃。 为了方便照顾,有子嗣的嫔妃,都是独门独院。 附近及其安静,看来真如苏妃所听说的那样,邝贵妃因为在念明寺纵火,被皇上厌恶,勒令闭门反思,其实,就相当于打入冷宫。 邝悦榕他上辈子见过几次,是个美艳又骄傲的女子。就像一只金孔雀,要所有的人都把她捧在手心。 赵凌转了几圈,没什么大变,只是宫门口石狮子的头发几乎都被摸没了,他亲手种的无花果树,也不见了。 他轻轻推开门缝,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太对。 “呜呜……求求你……怎么才能给我门一点吃的……” “很简单,钻过去。”太监指了指□□。 赵远一万个不想,哥哥赵东从后面推了他一下,“钻吧,我不想挨打。” 赵远眼泪要掉出来,吸了吸鼻子,趴下身子,忍着屈辱,慢慢的爬过去。 啪! 太监手里的藤条,抽在赵远的后背上,赵远滚在地上,眼泪哗哗的流不住,“不是说我钻了就不打我了吗?” 赵东跑去抱住弟弟,跪下来磕头,“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是饿极了,不是故意偷跑出去的的。” “求求你,给我门一点吃的吧。” “想得美!以后一点吃的都不会有,我每天还要打你们一顿!这些年,我每天都求神拜佛,终于佛祖显灵,你们活该得到如此报应。我永远忘不了,我刚进宫那年,你们如何冤枉我偷洞悉,然后让惩戒司的人,把我扔进水里,我差点就死了!” 太监说着,又狠狠的抽下来,可藤条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再也下不去。 “谁!” 赵凌握着太监的手腕。他个子矮,踮起脚来也觉得吃力。 太监没见过赵凌,但赵凌穿的衣服华贵非常,肯定是哪家的小主子来皇宫玩耍,迷失了方向。他不敢再落鞭子,大家贵族的孩子最爱管闲事,但脑子都不太好使,只要他稍微骗上一骗,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 “他们是下人,不懂事,我这是管教他们呢。”太监用藤条指着地上瞪着大眼的两人,说,“还不快滚进去。” “你……你……”赵远本来还有点希望,可看见是赵敛,瞬间心凉了半截,风水轮流转,懦弱胆小的赵敛,也有看着自己兄弟挨打的一天。 他们没有脸,求赵敛救他们。 太监伺候人惯了,一看就明白,这两边是有仇的。他一脚踹倒了赵远,“你什么你,滚进屋去没听见?” 赵凌招招手,示意太监蹲下。 太监蹲下,以为赵凌有话与他说。 “你也太嚣张了点儿。”赵凌声音不大,确是足够赵远与赵东听见了,“就算他们今日落魄,也姓赵,凭他们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他们就永远是你的主子。” “赵敛……你……”赵远几乎要哭出来,他从没想过,十三皇子有一天,会替他们说话。 太监听见赵敛的名字,立刻把眼前人与懦弱又断袖的十三皇子画上了等号。 他还当谁呢?原来也是个无权无势的东西。 他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在凤栖宫混的风生水起,忽然有一天,他听闻邝贵妃被冷落,彩月宫变成冷宫,他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用了几百两银子贿赂管事,得了这份看门兼给彩月宫送饭的差事。 他故意把三顿变一顿,冷饭便馊饭,逼得两个皇子求他,他再无限折辱,获得报复的快感。 太监根本看不起赵敛,赵敛还不如眼前两人呢,最起码两人还有个彩月宫可以住。 他手上的藤条直接抽下来,赵凌想到会如此,早有准备,左边一闪,躲了开来,右腿横扫对方的膝盖,用力跳跃,骑在倒下的太监身上,左右挥上两拳。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确是找准了关节处打,太监哇哇直叫,赵凌随手挖了一抔土,堵上他的嘴。 赵远与赵东都看呆了,赵敛的身手,竟然这么好?之前一直被他们欺负的,是怎么个情况啊? “滚!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赵凌恐吓。 太监连滚带爬的飞一般的出了门。 赵凌拍拍手,还是不成,身体太弱了,锻炼起到了小小的效果,但远远不够。 赵远与赵东互相看了一眼,噗通跪倒在地。皇上封了宫门,他们出不去,平时他们嚣张跋扈惯了,此时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们,唯有眼前的人可以求了。 赵凌皱起眉,他看看屋里,多半知道两人要求什么事。 “求求你,救救母妃!求求你,去与父皇说说,母妃要病死了!求求你……” 两人不是因为饿才冒着抗旨的风险偷偷出去的,邝贵妃才是真正的原因。 刚刚,院子的动静那么大,邝贵妃却没有现身。作为孩子的母亲,她绝不会看着孩子受到如此屈辱而不管。除非,她死了,或者昏迷。 赵凌本与两人没有仇怨,且他一直认为,赵敛被欺负,怨不得任何人。皇后娘娘不是不讲理的,乌婉还是个愿意打抱不平的性格。皇宫里是有好人的,他只是没有找对而已。 邝悦榕是邝侯爷的亲姐姐,就算是看在上辈子与邝侯爷的交情,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来不来得及,就得看天。 赵凌直接越过两个哭着求他的孩子,进了彩月宫的主屋。 找梁帝?不如靠自己。 邝贵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进气少出气多。 赵凌搭上女人的手腕。 赵东哭着说,“我们没骗你,母妃一直说胡话,然后就昏过去了,好几天了。十三哥,我们对不起你,你打死我们都行,只要能救母妃……” “没的救了。”赵凌站起来,实话实说,“就算御医来看,也还是一样。”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两人不信,“你去找御医来,去求父皇……” “就算我去找,皇上他也不会管,”赵凌闭上眼,“太后,皇后,谁也不会管。” “为什么?” 赵凌看了邝贵妃一眼,又看看只知道跪着哭的两人,心里微微苦涩,说,“你们想不想与邝贵妃说说话?我能让她清醒半刻钟。我能做到的,也只有此。如果你们执意要太医,我也可以帮你们找。” 赵东立刻说,“快去找御医!找御医!” 赵凌叹了口气,算了,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母妃,做决定的是他们。 他刚要迈步,感觉袖口一紧,低头,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口。 第9章 紧紧的一抓,又瞬间松开。 赵凌停住了。垂死之人,该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曾经那么骄傲的女子,如今躺在陈旧的木床上奄奄一息,除了苍蝇蚊子没有愿意搭理的。她有意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挽留住什么。 “赵东,赵远,邝贵妃有话与你们说,她想让我帮她开口。我没办法跟你们解释,只有让她醒过来,亲口与你们解释吧。” 说完,赵凌跑到一边橱柜里,翻找一气,找出一个刺绣盒子。 后宫的妃子,人人会刺绣,各宫每家都有绣盒。赵凌打开,从里面抽了十根绣花针。 两个孩子吓得赶紧抱住赵凌,“求求你,不要害我母妃。” 赵凌没工夫废话,一人一拳,打到一边,随手用绳子困住。 他脱掉邝贵妃的上衣,在几个穴位里下针。这套针法,他还是与宫成学的,拿他大哥练手许多次。很多年没用生疏了,但大体轮廓还是记得。 两个孩子哭的稀里哗啦,赵凌说,“别哭了,你们的母妃醒了。” 他松开绑住两人的绳子,两人扑上去,真的看见邝贵妃缓缓的睁开眼睛。 “母妃!” 邝悦榕的眼角流下了眼泪。 她沙哑着嗓子,微微抬手,抱住两个儿子,“别哭,别哭。” “母妃,父皇真的不要我们了吗?舅舅也不要我们了吗?你快点好起来啊!”束手无措的孩子,终于能与保护着他们的母亲倾诉,抱着母亲的肩膀,不停地哭。 “我,我活不了……”邝悦榕艰难的开口,“你们……要听话……好好的……活着……” 赵远与赵东,明显是没听懂,赵凌都替他们着急。半刻钟转瞬即逝,多么的珍贵,全都被他们哭掉了。 “出……出去……你们……”邝悦榕把两人推开,她没有力气,却努力坐着动作。 “母妃……” “出去!”邝悦榕用尽气力喊出来。虽然病着,她依旧有贵妃的气场,两个字就把哭泣的孩子镇住了。 赵远与赵东不情愿的出去。 赵凌没有动。 邝悦榕支开两个孩子,是有话与他说。 “赵……敛……” 赵凌走过去,抓起邝悦榕的手,将死之人的话,他都会好好听的。 “求……求……”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赵凌替她说完,“你中的毒,无药可解。如果我没猜错,是太后下毒。太后始终对邝家不放心,更何况你还有两个儿子。将来他们有了封地,很有可能为人利用,霍乱天下。你想让你的两个孩子活下去,想求我帮忙,把他们带出宫,交给邝承宗,是吗?” 邝悦榕努力的点点头, “可以。”赵凌说,“但我要你给我个保证,他们若是活着,永远不会成为霍乱天下的可能。” 邝悦榕弯下嘴角,微微抬手,指了指枕头方向。 赵凌按下墙面,有暗格。这个暗格从前就有,上辈子他住在这个宫殿的时候,曾经看见母妃,悄悄的把信藏在暗格里。既然是藏,就是秘密,不想让外人知道。赵凌从不窥探别人的隐私,尤其薛贵妃还是自己最亲的人的。 他拿出暗格里的铁盒,“清霁国的密令,果然在你这儿。你放心,我会尽己所能,把他们送到邝侯爷手上。” 赵凌收好铜牌,把门外两个孩子叫进来。 “你们……听……敛哥哥的话……听话……活下去……”邝悦榕把孩子抱在怀里,了了心愿,眼睛缓缓的闭合。 “母妃!”彩月宫中,哭声震天。邝贵妃没了气息,手脚逐渐冰冷。两个十五岁不满的孩子,抱着尸体哭了许久。 月上柳梢,赵东拉住赵远,跪在地上,向母妃磕了三个头。他终于意识到,母妃不在人世,以后只有弟弟与他相依为命,再也没有人能容忍他们的任性。 “母妃最喜欢漂亮,我们给母亲梳头上装,将她打扮的美美的上路。” 赵远抽抽鼻涕,端起盆子,到外面水井打水。自从被打入冷宫,两个孩子快速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从前走个路都要下人扶一扶的娇贵公子,现在也能自己梳头洗衣。 他们给母妃穿上了漂亮的衣裳,把父皇送母妃的生辰礼物,母亲最宝贝的凤凰钗子,给母妃戴上,用毛巾轻轻擦着母妃的脸。 赵凌在门外,透过门缝,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代价,却是失去所爱的钻心之痛。 邝悦榕不是信任他,才把她亲生的两个儿子托付给他,而是走投无路,能选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只能把赵敛当救命稻草。 赵东与赵远收拾完一切,乖乖的出门,站在赵凌身后,“哥哥。” 如果此时听见这两个字的是真正的赵敛,想必该是以为大梦没有睡醒吧。赵凌转过身,说,“信我了?” “信,”赵东说,“我们全听见了。你与母妃说,母妃不是病,是太后下毒毒死了母妃。母妃要我们活着,要我们出宫找舅舅,要我们全都听你的。” 赵凌与邝贵妃的对话,被门外的两兄弟听见。从小在后宫长大的孩子,就算再单纯,也见过后宫的肮脏事。 “既然信我,就按我说的做,出宫不是容易的事。”赵凌指了指院前的石狮子,说,“赵东,你是哥哥,这个疼你得受着,撞上去,使劲儿撞,头破血流,越惨越好。” 赵东二话没说,按着赵凌的吩咐,快速奔跑,一头撞向了院门前的石头,撞得晕了过去。 “我不用教你了吧?” 赵远哇的大哭起来,边哭边抱着赵东,“哥哥,哥哥,来人啊!救救哥哥!” 很快,旁边的德善宫与宁馨宫里住着的贵妃与下人,围过来看热闹。虽然被封了宫门,到底也是姓赵的皇子,路过的太监总管不敢擅自做主,迅速禀报了凤栖宫,凤栖宫一道令下,御医赶来,看皇子伤的很重,血流不止,昏迷中还不停的喊着母妃。 御医进了屋子,可是吓坏了,屋子里躺着邝贵妃娘娘的尸体,已经冷透了。 凤栖宫再下旨意,十几个太监,把贵妃娘娘的尸体抬到了停尸房。受伤的赵东被暂时安置在御医殿旁边的小屋里,方便照顾。赵远哭的太凄惨,抓着哥哥的手怎么也分不开,没办法只能一并带走。 赵凌早早趁乱离开了彩月宫,第一步计划很成功,两个小皇子,顺利入住御医殿旁的小屋子。他算准会这样,蔺皇后表面冷若冰霜,但骨子里却是非分明,邝贵妃有错,但小皇子无辜,她可以放着邝贵妃自生自灭,却不会对重伤的赵东见死不救。 穿过长满紫色藤萝的长廊,赵凌见一金顶奢华马车,停在兰芳宫的门口。 赶马的小厮认识赵凌,这不是今早与自家主子刚刚分别的十三皇子吗?自家主子与十三皇子的关系十分亲密,一路上经常邀请十三皇子同坐下棋品茶,时不时的还亲自做菜给十三皇子品尝。他伺候乌岚十多年,主子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友好热情的。 赵凌算准,乌岚此时已进宫。乌婉大小姐是他唯一的亲姐姐,他回来梁都,当是第一时间来看她的。 “我想见你家主子,麻烦通报一声。”兰芳宫虽没有皇子,却独门独院,地脚僻静,他路上听乌岚说,当年乌婉入宫的时候,乌家送了半个国库的嫁妆,梁帝再吝啬,也得给个像样的院子吧! 不一会儿,小厮回来,乌岚跟在后面。 “十三,快进来,”乌岚很高兴,“姐姐还没见过你呢……也不是……她只是记不得你长什么样子。” “我想请乌贵妃帮我个忙。” 赵凌细细算过,他赵敛在大梁皇宫里,无权无势,半个朋友都没有,唯一能依仗的苏妃,却是与邝贵妃水火不相容的仇人。苏妃险些被邝贵妃烧死在念明寺,非但不会帮忙,说不定落井下石,直接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要来,像过去对待赵敛一般打骂折磨。 乌婉是唯一可能帮他,还有能力帮他的人。 路上与乌岚的交情,也能派的上那么一点点用处。 兰芳宫处处透着奢华糜烂的气息,挂着的字画,是先祖皇帝的真迹,花瓶是千年前的流光凤璃瓷,屏风是南阳地界一万只孔雀羽毛打散拼成的万雀锦,就连椅子凳子,也是几百年才长成的弘阳木所制,正是乌家的家训之三——银子一定要花在看得见的地方,越明显,越能体现出银子的价值。 赵凌再见乌婉,物是人非之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乌家小姐成了中年妇人,胖了何止一圈,骑着马提着剑追着他非要比试的那个身轻如燕的婀娜少女,早已伴随着岁月长流无影无踪。 难怪搜寻赵敛的记忆,并没有乌婉的存在。 不是没有,同在皇宫总见到过。只是变化太大,赵凌没有识别出来而已。 “乌娘娘。”此时不是吐槽身材走形的时候,“我想请乌娘娘帮我个忙。” 乌婉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直白的求她帮忙。 皇宫里,她只与苏妃交好,听的多半是十三皇子的坏话。本想教训乌岚,怎么能跟那种胆小又恶心断袖做朋友,但第一次面对面,乌婉却觉得这孩子不简单。 那双眼睛里,满满是智慧。 “说来听听。”乌婉起了兴趣。 赵凌说,“求您救救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的性命。世家贵族里,除了洛王府跟玄乌阁,就只有乌家的马车,能随意在皇宫进出。” 乌婉还不犹豫的说,“不救。太后下毒,是为了大梁江山社稷,为了后宫安宁,邝悦榕是自作自受,我凭什么要冒险救她的孩子?” “孩子无辜,请乌娘娘三思。”赵凌没想到乌婉会立马拒绝,她与邝悦榕该是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姐姐……”乌岚被乌婉打断,“别人都可以,只有姓邝的不行。唯有他们,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还有你,我警告你别乱管闲事,惹上宫太后,你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赵凌还想再求一求,被乌婉命下人轰了出来。 乌岚很抱歉,“姐姐怕我偷偷帮你,今晚不让我出宫。” “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或许是年龄大了,或许是在后宫待久了,乌婉不愿冒险,心眼也越来越小。换做赵凌上辈子,他绝对会破口大骂把这胖姑娘骂醒,但此时非往日,赵敛这张脸,虽然有五分像他,终究不是他。 重生的事,他不打算与任何人说。 乌婉是一条捷径,路有千万条,只是麻烦一点而已。 最坏的打算,把两人塞进粪桶里,只要能出皇宫,邝侯爷怎么没有点儿手段把人给接走? 赵凌在宫里溜达,盘算着如何与邝侯爷搭上线。赵敛混的太差,没有朋友不说,下人也没拉拢过。真不知道他这十八年都是怎么活的。 “让开!”马车隆隆经过,速度极快,赵凌被挤到路边的草地里。 咦? 算算日子,是了没错。 燕国皇子……现在应该是王爷了,这个时候,该来大梁国吃喝玩乐了。 在大梁皇宫重地,能行驶的如此狂野,目中无人的,果断是蔺王爷的马车。 人运气好了,想什么什么就送上门。 第10章 马车果然停在了凤栖宫外。 蔺王爷下马车,进了凤栖宫。身为当朝皇后的亲哥哥,蔺王爷压根不晓得避嫌两个字该怎么写。 自从妹妹作为和亲公主,远嫁梁国后,他每年都从燕国远道而来,与妹妹说说家常话。 马车旁看守的侍卫,眼前忽然蹦出来两个小石子。 “什么人?” 小石子又砸中了他的后脑。 侍卫转身,想找到小石子的来源,可黑暗的花丛里,什么都没有。 奇怪了。 他转过身,继续看守马车。 蔺王爷明日便要回国了,此番,是来与妹妹告别,他千叮万嘱妹妹保重身体,这些年来,妹妹越来越憔悴,他看着就心疼。可心疼也没办法,妹妹拒赵起千里之外,从不给他好脸色,夫妻二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后宫的麻烦事多,宫太后又不是省油的灯,嫔妃妻妾互相争斗,动不动就来个暗杀投毒。 蔺皇后把兄长送到凤栖宫门口。 “妹妹,哥哥有句话,不知当劝不当劝。快二十年了,什么心结打不开,何必呢?全天下也就赵起惯着你,容忍你的性子,不跟你一般计较。眼看夏儿快成年了,赵起他还不立太子,不就在等着你开口吗?” 蔺皇后冷着脸,“我与赵起的事,与你无关。” “好好好……与我无关,与我无关……”蔺祝翁摇摇头,这个傻妹妹啊! 马车里,蔺王爷揉着眉心,年纪大了,从前打仗时候受的伤,后遗症显出来了。一到晚上就犯困。 脖子冰冰凉凉。 他顺手一摸,这是啥?匕首?为什么横在脖子上?救命! 没等他喊出来,嘴巴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捂住。 他没法回头,看不见身后是谁,只知道这人细胳膊细腿儿,个子不高。大梁皇宫,突现刺客。蔺王爷后悔没带护卫,他不会武功,如今身临险境,唯有求饶一条路。 “呜……呜……呜……” “闭嘴,”赵凌说,“照我的话做,不然宰了你。” 蔺王爷频频点头。 赵凌用小石子引开守卫的注意,翻身躲进马车里。蔺王爷贪生怕死,挟持他借马车一用。他用布条蒙住蔺王爷的眼睛,让蔺王爷指挥车夫驾驶马车,到了御医院的旁边。赵远等在门前,按着十三皇子的意思,邝贵妃死讯传开,他们今晚必须出宫。 出宫谈何容易?戒备森严,夜里城门还是封闭的。可赵敛说他能找到马车,竟然真找到了。 马车夫被指使去御医院拿药的功夫,赵凌说,“上车。” 赵凌只探出脑袋,他一手按在蔺王爷的脖颈上。 “你……你……” “闭嘴!” 蔺王爷跟上辈子一样,表面斯文君子,骨子里是个贪生怕死的草包。被敌军抓后,刑具还没招呼上去呢,哭爹喊娘的一秃噜把自家家底招的一分不剩。 赵远背起哥哥,上了马车。 马车夫回来后,又听蔺王爷命令,“走……走……出宫。” 赵凌丝毫不敢懈怠,没出皇宫,就不算安全。 梁宫无人敢拦着蔺王爷的马车,这马车每年都来,马车主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陛下的至交好友。 夜深人静,只有几个守夜的侍卫轮班站岗。 宵禁中的宫门,缓缓打开。马车出了宫门,先走主道,又从主道偏向一条幽深的巷子。 “停车。”蔺王爷命令,他只是怕死,但不是傻子,刺客只是想用他的马车而已,并不想杀他。 到了目的地,刺客的匕首渐渐收了回去,却往他的嘴里塞了个圆圆的药丸子。 咳咳咳…… “这颗药有剧毒。两天后,你来这里,找我要解药,如若不然,必死无疑。”赵凌悄悄说。 “你……你……” “让你的车夫去远一点的地方。”赵凌听四下无人,刚刚好。 蔺王爷照做。 赵凌让蔺王爷留在马车里数一千个数,否则就不给他解药。蔺王爷听话的数数时,他与赵远带上昏迷的赵东,从巷子深处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十五皇子经常来邝侯府找舅舅玩,但从来不知道,从深宫到邝侯府,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梁都的民居,由横七竖八的小巷子穿了起来,三人大半夜敲响了邝侯府的大门。 睡眼朦胧的下人,提着灯笼开门,可是吓了一跳。宫里的小少爷怎么跑出来了?伤的这么重是谁干的! 赵远扑向管家爷爷,“母妃不在了!呜呜呜……母妃她不在了……” “什么!”管家的心噗通噗通,大小姐是他看着长大的,上个月回来拜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此事,邝侯府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定是宫里把消息封锁住,多半是有猫腻。他们邝家身份尴尬,宫太后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他找人把两个少爷安顿好,迅速与一个小厮说,“赶紧去云香院,把侯爷找回来!就说十万火急,出大事了!” 赵远把赵东交给下人,却不见十三哥的身影。 “谁带你们出宫?”老管家忽然想起来,两个孩子大半夜,是怎么闯过宵禁宫门的? “是……是……”赵远忽然抿起嘴,不说话。 管家露出和善的笑容,少爷长大了,少爷是在防备他。 无论那人是谁,都是他邝家的恩人。老管家把孩子抱起来,“没事就好。” …… 赵凌把人安然送了出来。 好在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十三皇子,除了苏妃,恐怕无人会过问他的死活,更不会发现他人失踪了。 一个人徘徊在宫墙外,上辈子,他与他大哥经常偷偷半夜溜出来,去花街柳巷偷看姑娘洗澡,再打上一壶好酒,带去洛王府,霸占洛家的后院,蹭几盘新作的点心。喝不完的,就就地埋起来,以后再来喝。可每次再来,他们又带新的,埋在地下的从来也没动过。 洛王妃早逝,洛王爷常年在漠北洛王府居住,还是世子的洛溢,因为太子伴读的身份,独自一人常年住在梁都。 当年赵凌顶顶羡慕洛溢,没有家长在身边唠唠叨叨的管束,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家兄弟喝酒,洛世子喝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人生乌七八糟的不如意,都随着夜风消散。 洛溢应该是特别不愿意两人来,但碍于情面憋着忍着。两人不仅将他收拾的干净整洁的后院弄乱,还总是挖坑,把酒埋到地下。天知道埋到了第几层。第二天天不亮,洛世子还得负责把这两位爷送回去,洛王府马车能自由进出宫中。 走啊走,鬼使神差的,赵凌被一扇门挡住了去路,抬头,是他熟悉不过的洛王府。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赵凌心血来潮,看着干净的一丝尘埃也没有的洛王府院墙,捡起一个石头,在上面刻了一串诗文,大意就是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男子,到此一游以此证明。哈哈哈,洛溢看见定会被气死,重刷墙大概不行,洁癖症严重的洛溢,多半找工匠师父推到重建。 呼呼,身后有冷风。 干完了坏事,赵凌心满意足的要走,却被一声忽如其来的“站住”,吓得脚酸腿软。 宁庄一身夜行衣,似乎也是做完坏事刚刚回来。他一剑刺过来,赵凌迅速举起双手,“大侠……我错了……我真的是路过……” “怎么又是你!”宁庄真想一剑刺下去。 我也想知道……赵凌默默地问。 有宁庄必有洛溢,两人是连体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一个样。果然,洛溢姗姗来迟,却是骑着马,穿着普通富贵人家的长衫。 洛溢的马,停在赵凌面前。 赵凌用后背挡住刚刚刻下的字,这倒好,人赃并获,他做好了被发现打死不认的打算,说,“洛王爷,您大晚上的,这是要做什么?” 宁庄替主子回答,“遇上燕国蔺王爷,非说城里有刺客,刚才还劫持了他。我们左右无事,便给他查一查。哪里来的刺客,定是他梦游了。倒是你,鬼鬼祟祟,居心不良。你该不会是刺客吧!” “不不不,”赵凌迅速展示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温润无害乖巧可爱哪里像刺客?他解释说,“去云香院转了转,过了点儿,宫门关了。” 十三殿下一回来,就跑去云香院那种风月之地,不学无术的差评就坐实了。赵凌就要给洛溢造成这种印象,过继的事儿,千万别考虑他。 “胡说八道,我们刚刚就在云香院,”宁庄把剑收回去,“怎么没看见你?” “刚到门口,没带银子,所以被赶出来了。”赵凌瞎编说。 洛溢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洛王府的管事早就打开王府大门。赵凌感叹好险好险,准备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 “回来。”宁庄连剑都懒得抬,直接抓住他的后领,“你能去哪儿?宫门已经关了!王爷开恩,让你在府上住一晚。明年上朝时顺便捎着你回去。” 赵凌没办法反抗宁庄,他自己的功夫出身玄乌阁,以宁庄的敏锐,用的话,肯定会被一眼看出来。 洛王爷定是觉得皇上的儿子流落街头,被人贩子拐卖或者被乞丐们围殴,给皇家丢人,才管他的闲事。 他被宁庄丢在后院的小平房里,平房格外整洁,空旷四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赵凌心里把洛溢骂了千万遍,好歹给个草铺一铺,真让他睡地上? 找了个墙角,赵凌坐下,累了一天,紧绷的精神得意放下,终于能无忧无虑的睡个安稳觉。他没必要担心明天的事,邝贵妃过世,两个皇子失踪,梁帝没时间管,皇后不愿意管,邝侯爷不追究,宫太后也没必要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就乌婉能稍稍怀疑下他,但以乌大小姐的智慧,是绝不会参与进无止无休的争斗里的。 彩月宫的下一任主人,也不知会是哪家小主。苏妃怀有身孕,如果生了孩子,也是能有独门独院的。要不,提议她去争取一下? 第11章 一觉醒来,天大亮。 说好的上朝时候捎着他回宫呢?此时,文武百官已经下朝回家,各找各妈了。 赵凌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屋里燃烧着安神香,难怪,他睡得这么死。 推开门,这院子熟悉,正是他上辈子与大哥来蹭吃蹭喝的院子。院子里多了一棵无花果树。树枝上挂满了用来许愿的风铃。 无挂果树枝繁叶茂,洛王爷穿着朝服,独自站在无花果树旁。 赵凌扔了个石子,正巧落在洛溢的后背,洛溢最讨厌在独自一人沉思的时候打扰他。很好,他想象洛王爷一气之下把他暴揍一顿从府里丢出去,从此见一次揍一次。 谁知洛王爷微微弯腰,捡起石子,转过身来,“醒了?” 赵凌咽了口唾沫,洛溢对他的恶作剧一笑了之,这是什么情况? 重生而来,他根本看不透洛溢在想什么。 “洛王爷,我得回宫了,苏妃娘娘定是着急。”赵凌呵呵装傻,“昨夜打扰洛王爷。” 洛溢没有回答他。 赵凌说,“时候不早,我得回宫了。” 洛溢摆了摆手,宁庄臭着一张脸,“赶紧走,眼不见为净。” 赵凌受宠若惊,他是何德何能,让宁庄亲自护送,难怪宁护卫一脸菜色,深以为耻。 哎,他真不是故意的。 回皇宫的路上,赵凌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洛溢为什么对赵敛格外宽容?如果说是因为是皇上的儿子,皇上的儿子多了去,记忆里也没见洛溢对谁多看一眼过。 想着想着,就到了迎春宫外。苏妃在院子里打着扇子,与两个小主说着什么。见赵凌进来,拉着赵凌进屋,“宫里的天变了,你还四处乱跑,不要命了?” 赵凌心里清楚,是邝贵妃死去的事儿传了出去。 “邝悦榕病死了,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突然失踪了。”苏妃说,“此事有蹊跷,邝侯爷一早来把尸体领了回去,竟然没有过问他两个外甥的死活。你说说,他们是不是被人救了?偷偷送出宫去?” 赵凌摇摇头,不知道,不关我事,不要问我。 苏妃自言自语,“太后娘娘下令彻查后宫,发现昨夜出宫的马车,唯独有蔺王爷一架。但蔺王爷说,马车里没有什么孩子。” 蔺王爷肯定矢口否认,劫持那么丢人的事,他绝不会让他宝贝妹妹知道。 “皇后娘娘说,让所有皇子去凤栖宫。大概是找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的线索,你方才不在,我说你身体不适。其他宫里的皇子都去过了,你也去一趟问个安吧。”苏妃想起一早儿来的通报。 就是问个话而已。 赵凌说,“我这就去。” …… 凤栖宫离着迎春宫不远,是整座后宫除了宫太后的寿康宫,最有威严的存在。 通报没多久,赵凌就跟随丫鬟,进了凤栖宫。许久没见蔺丫头,千万别再像乌大小姐一样,来个女大十八变。 赵凌正参观屋里的山水画,蔺丫头的笔墨功底又进一步。浩瀚澎湃,渺渺如烟。上辈子他曾玩笑的与洛溢说,我们还打什么天下,人家蔺家公主,一支笔就能把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正欣赏着,轰隆轰隆,从屋外冲进两个大汉。 蔺皇后跟着进来,面上没任何的表情。 冰山美人似乎没多少变化,但为什么上来就找人抓他? “皇后娘娘,你抓人也得讲个罪名吧!”赵凌想反抗来着,奈何身体素质太差,出其不意能致胜,对付群殴可不行。很快他就被两个壮汉按在了地上。 “劫持友国来使,此为一罪,私放冷宫皇子,此为罪二,无故擅自出宫,此为罪三。”蔺月如拍了桌子,她本就是冰山美人,不苟言笑,见谁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 赵凌的脸被压成了扁平状,两只手臂的骨头快要被捏断了。 蔺月如早就设好了陷阱,等他来跳。 “冤枉啊!皇后娘娘,绝不是我干的!”赵凌决定垂死挣扎,“我常常被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欺负,怎么会帮他们逃走呢?” 蔺皇后深呼吸,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劫持她哥哥的马车在先,私自把邝家的皇子放虎归山为后,末了还装病不肯来,死到临头还不肯承认,“旺财,你出来!让他认认你的脸。谁说姓赵的都是主子,谁说见一次打一次?连我府上的人都敢动,赵敛,谁给你的胆子。” 赵凌看跟狗名字出奇的相似的仆人,终于明白蔺皇后为何一口咬定放人的是自己。 彩月宫里,欺负十四皇子他们的那个下人,跑回来告的状。 是他的疏忽,就该斩草除根,扭断脖子扔进水井里。 “我我我……我不认识他……”赵凌如今唯有死抗,蔺美人说到底,也是听信一面之词。他好歹是个皇子,就算皇后尊位,也不敢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光明正大的要他的性命。背地里倒是可以,但蔺月如不屑这么做。 “你是什么时候,与邝侯爷混在一起的?你们究竟有什么图谋?”蔺月如咄咄相逼。 上辈子的时候。 赵凌当然不能这么说,“我……我……冤枉……疼疼……” “不承认,那就打到你承认为止。”后宫从没人敢如此嚣张,明目张胆的在她面前撒谎。这张脸,尤其让她感到厌恶。不仅如此,十三皇子还是个断袖,赵家皇族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侍卫拿刑仗,赵凌心凉了半截,挨打跟送命之间,他果断选择前者。 打死不承认。 只要他不承认,蔺月如就不能把他怎么样,苏妃那边听闻消息,定会赶来求情,她怀着身孕,皇后必须得给她这个人情。 “打!” 上辈子,刑仗他挨过不少,比刑仗更坑的刑法他基本上都尝试过。以前遇着疼,咬牙咬习惯了,所以三刑仗下去,他一声也没吭。第四棍子将下来,蔺皇后喊了停。 刑仗不轻,打人的也不敢在她面前放水,这孩子真能一声也不吭?与她所听说的,十三皇子的平日言行,大有不同。旺财说,赵敛帮过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解围,她就下意识的想到赵敛可能在其中作妖。她随意想了个由头,把赵敛带来,询问缘由。她也不明白,一个被欺负的四处躲藏的皇子,为何会出手帮害过他的人。 蔺月如忍住颤抖,刚刚一刹那,那眼神,与许久许久以前,那个人的眼神重合。 她再也下不去手。 不光是蔺皇后,就连拿刑仗打人的侍卫,也抬起刑仗看了看,自己明明是按着劲打的,按道理,被打的人该疼的哭嗲喊娘才正常。 赵凌闭着眼,等着第四棍子,确是迟迟不动。难道是皇后娘娘善心大发,发现自己冤枉了好人? “娘娘?”侍卫举着廷杖,等着下一步命令。 “先关起来。”蔺皇后拂袖而去,十三皇子被扔进了惩戒司的大牢里。 赵凌浑身跟散了架一样,三刑仗狠狠的挨上,不仅后腰疼的要命,头晕目眩还神志不清。 惩戒司是后宫中用来惩罚犯错误的皇族子弟的地方,几个破屋子就算作牢房。自建成以来,有不少皇族子弟在这里住过,少则几天,多则几年,也有终生囚禁的。 总算逃过一劫。 周身漆黑,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木门外有锁,但没人看守,上辈子的惩戒司就是如此模样,这辈子,完全没有区别。 赵凌扶着墙,勉强站起来,身板柔弱瘦小,但不至于打几下子就死了。 奇怪。手摸墙壁的地方,有一片凹凸不平。仔细一看,这是谁挖的洞?没有挖完,就给人发现,用泥巴给堵死。 进来惩戒司之前,浑身上下的硬物,都会被搜干净,别说匕首,连首饰也带不进来。这洞是用什么挖出来的?是用手指挖的吗? 赵凌感佩这位挖洞兄弟的执着,外面有什么大事儿,非得拼着血肉逃出去。 咕咕咕,肚子有点饿。 早晨起床晚,没赶上洛王府的早饭,加上洛王爷咋院子里发呆,贴了个请勿打扰的标签,他乖乖的闪退回宫忘记了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等会儿吧,等苏妃娘娘把他救出去。或者,蔺皇后气消了,把他给放了。 等啊等,赵凌都睡了好几圈觉了,没有人管过他。 推门,没锁。 皇后娘娘的命令,量他也不敢逃出去。赵凌想了想,不能活活饿死在这。他知道附近是皇家祖先的祠堂,里面放着赵家先祖的牌位。祠堂常年有供奉,时令水果与点心拼盘,却一年到头少有人去。 出去吃个饭,吃饱了再回来,一个时辰有余。 天已经黑了。 赵凌摸着黑,顺着记忆里的小路,很快,赵凌找到了祠堂的位置,这里比之从前,更加破败不堪,青松无人修剪,凌乱的枝杈几乎把祠堂埋在缝隙之中。 赵凌从窗子爬了进去,供奉的糕点看上去那么诱人。 他拿了一块桂花糕,是上辈子他最喜欢吃的零食。做糕点的师傅换人了,没有继承之前的手艺,桂花糕里加多了糖。 吃掉一块,他又拿一块,被丫鬟发现,也没什么,他们会以为是老鼠啃的。 他似乎听见墙外有声,赵凌迅速钻进祭品台子下,有黄布掩饰躲起来。 来人说,“母后做的太绝,邝贵妃怎么说也是邝侯爷的亲姐姐,如此要我如何与邝侯爷交代?母后先我一步到了彩月宫,但也没有搜到密令。” “无论是谁,拿到密令后,都回去找邝侯爷,皇上只管守株待兔,静等就是。” 来人正是梁帝赵起。赵起一身便装,很随意的跟来人聊天。 “两个孩子……”赵起一顿,“你怎么看?” “还活着。” “邝侯爷在后宫的眼线,竟然安插的如此之深。你说,宫禁那么严,他是怎么把人带出去的?” “马车。” 赵起笑说,“如此,就随他们去。邝侯爷该是明白,这个结局避免不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一天不见密令,母后始终心有忐忑。” 两人还带了酒。 确切的说,一坛酒,一坛水。 赵起与洛溢,坐在木桌两边, “皇上,臣有一事,求皇上成全。” “小三,你该不是,有瞧上的姑娘了吧?”梁帝笑着,手上不闲,倒满两杯,一杯水推给对方。 洛溢摇头。 只听梁帝又道,“孙尚书又求朕给他家长女与你做媒,朕瞧过那姑娘,聪慧貌美,饱读诗书,安静贤惠,与你挺般配的。” 洛溢举起杯,似乎想起什么,嘴角轻轻上扬。梁帝还以为洛王爷有娶妻打算,他本来只是想随口提一下罢了,洛溢竟然愿意。他高兴地站起来,惊呼,“小三,你答应这门亲事了?” 洛溢扶额,“我没答应。” 总归是有那么点儿喜欢的,要不然凭他对洛王爷的了解,绝不会出现方才微翘嘴角的表情。 梁帝刚要继续劝,听到祠堂桌下有人的呼吸声,虽然几近压制。 洛溢也感觉到了,应该说刚入屋子就感觉到,只是对方没有内力该不是刺客,他没有与梁帝说罢了。 梁帝手搭在右腰短剑上,与洛溢对视,见洛溢点头,大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赵凌十分听话的滚了出来。 他在见来人是洛溢的时候,就知道藏不住。人要倒霉喝口水都塞牙,这皇家祠堂一年用不上几次,除了丫鬟每日摆些点心,更换香炉,几乎无人来过。偏偏在他爬进来的时候,就能遇上当朝地位最尊贵的俩爷。 赵凌手上还握着半个桂花饼,嘴上还沾着两粒残渣,他非常不舍地把桂花饼放在一边泥砖上,膝盖弯曲跪在原处,碎发耷拉下来蒙住双眼,好一会儿才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你该称朕父皇。”声音里听不出慈祥。 梁帝显然还是记得他有这么个儿子的。 赵凌刚才也犹豫该怎么称呼,前世兄弟相称了十八年,“父皇”两个字,他真叫不出口。 “你怎么在此处?”梁帝坐定,接着问。 “饿。”赵凌实话实说。 梁帝与洛溢的视线,从跪着的人,移动到地面的半张桂花饼上。 桌台上,烛火旁,盛放桂花饼的盘子,少了两块。 “宗祠重地,岂容你一个皇子随意行走?偷食贡品,太不像话了!”梁帝怒斥。 赵凌很想说,你们两位深更半夜来皇族供奉祖先的祠堂喝酒唠嗑,难道像话吗???然而他沉默半晌,却是轻轻地俯身,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略带着哭腔求道,“父皇饶命,孩儿再也不敢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难当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装傻卖乖扮可怜,前世他就是吃了不懂这句至理名言的亏,才混了那么个凄惨结局。 赵凌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上,声音很大,没几下额前就是一片青紫,他心里想着前生痛苦的事儿,想要酝酿出几滴眼泪来。 “够了。”梁帝忽然觉得心里烦闷,他子嗣虽多,却不亲近,除了太子赵夏,其他的孩子模样还分不太清楚,注意到赵忘忧一大部分是因为他这张脸。赵忘忧是断袖的事儿,他也在宫里听到过,那日他经过宣城门,还无意中瞥见他与宫家小子拉扯不清。 赵凌不磕头了,肩膀却是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眼泪珠子顺着眼角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他身体本就瘦小,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 梁帝没了喝酒的兴致,“罢了,这次饶过你,回去自己去惩戒司领罚,三十廷杖,朕之后会去过问,少一杖,再罚十杖。” 三十?! 大哥,你是不是没看到你儿子瘦的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啊!三十廷杖,你确定你儿子挨过去不会化身枯魂野鬼吗? 梁帝说完便起身要走,赵凌心一横,重生不易,浪费可耻,于是他迅速跪着爬过去,抱着梁帝的右足,一边扯裤脚一边哭,“父皇,孩儿不敢了,孩儿不敢了,父皇饶孩儿一命,求父皇,求您了……” 梁帝脸一沉,抬脚就踹在赵凌后腰,正是之前廷杖的伤口处,伤口重新裂开,血渗出来,赵凌滚了两滚,爬起来又扑过去,手上的血渍粘在梁帝的软靴上。 梁帝怒道,“滚开!” 赵凌不滚,坚决不滚。 梁帝又是一脚,专向着赵凌腰间踹,赵凌疼的终于松手,身体没撑住向后歪倒,脑袋正冲着桌子角的位置就要对上去。重心已经不稳了,他索性闭上眼睛,等着脑袋裂缝血溅祠堂,然而却没撞到硬物,撞在一个人身上。 赵凌缓缓睁眼,他身子靠在洛溢的肩膀上,腰盘渗出的血,在官服上蹭出一道鲜明的痕迹。洛溢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被血染上色的袖口,竟然没有把怀里的人推出去。 闷葫芦? 赵凌呆呆地望着洛溢,如同见太阳从西边升出来。 “皇上,十三皇子年幼,不懂是非,此般冒失,无知之过,三十廷杖,过分苛责了。” 洛溢竟然为他开口求情。 赵凌不仅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看到两个太阳从西边出来。 梁帝似乎……也看到了两个太阳。 “小三,你……”梁帝眼睛盯在那道袖口的血痕处,继而苦笑摇头,“你开口,我自然是不再罚他。” 赵凌内心受到惊吓,以至于没听到自己已经被赦免。就这么依在洛王爷的肩上,世界仿佛在他眼前静止了。 洛溢本身姿势是半蹲,向上倾斜身子,赵凌被他拉起,后退两步靠近木桌酒盏,腰间疼痛把赵凌神识拉了回来,整个身体从洛溢肩膀滑到一旁的木椅上。 洛溢把赵凌放下来,忽而正色,跪向地面,行的是大梁国正统的君臣大礼。 梁帝赶忙要搀扶,两人自小的交情,除了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不得不做个样子,平日见面从来不拘束这些细微末节。 “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洛溢不起来。 梁帝想起进门时候,好像洛溢说过有事相求来着。 “小三,起来说话。你所求之事,可是不要朕再逼你成亲?朕今日只是说着玩笑,你不愿娶亲,那就不娶。”梁帝又扶,然而洛溢依旧直直跪着。 “皇上,臣知礼部简大人每日上折子,说臣将过不惑之年,还未有妻子,为礼俗不容,身为亲王,更是败坏纲纪。” “礼部一杆老匹夫,无需理会他们。”梁帝眼里满是不屑。 “但臣心性,此生不会有变。臣求皇上过继十三皇子为洛王府世子,洛王府后继有人,礼部再无理由再为此事烦皇上心神。” 窗外小鸟的叫声叽叽喳喳不停。祠堂里,安静的出奇,梁帝手握着酒盏,看着赵凌好一会儿,洛溢依旧跪着,而赵凌,起来再跪不是,坐着这般更加煎熬。 赵凌已经预料到梁帝的答案。 果然,梁帝缓缓说,“起来吧,朕准了。” 洛溢叩拜,“臣谢皇上恩典。” 赵凌爬回地上叩头谢恩。他就是不愿意也得谢恩,如果知道结局这般,他宁愿挨那三十廷杖。洛王府是什么地方,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府兵,连苍蝇蚊子也飞不出来,扣上个世子身份,想逃跑更是门儿都没有。 梁帝起身离去,赵凌跟在洛溢身后,垂着脑袋像个结满果实的向日葵,叶子蔫蔫毫无神采。 洛王府的马车停在南门宫外,离祠堂有段距离,长长的走廊旁爬满了紫色藤萝,微风吹拂下藤萝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缝隙漏进月光与悬挂两侧石柱上的灯笼交相辉映,照的长廊通明。 后腰钻心的疼,赵凌每落一脚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般,血水汗水早把内衫浸透了。他咬牙硬撑着一声不发,拐了三个转弯,经过几对巡逻士兵,总算到了南门。 南门原来是个小城楼,与宫墙连在一起,前后两个门,楼下有个小花园,后来因为太偏,根本无人来赏花,年久失修,就成了埋在杂草堆里的残破小屋。赵凌上辈子躲迷藏还爬上过几次。 红色木板铜钉生锈,门上有几处刀痕,还有几颗钉子被人撬掉,留着黑洞。 出了楼就是宫墙外,赵凌踏过门槛,见着马车,真心像是见了亲娘。 洛王爷站在马车外,与南门口的侍卫长说话,赵凌自己扶上马车檐,撑了几次跳不上去,他勉强站稳,双手按住最外侧的木杆,想要再试一次。他力气还没使在胳膊上,双脚却离开地面,身子被一只大手拎起来。 赵凌想都不用想是谁。 洛王爷上了马车,袖子上又被血印上了好几朵桃花形状。 “回府。”洛溢脱了外袍,向着车夫淡淡说道。 洁癖症哪里有痊愈? 只是忍耐的时间长了一点儿罢了。 马车里几根蜡烛,一张毯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简单干净的跟二十年前没任何区别,木框能照出人影,一粒浮尘都不存在。 赵凌找了个角落,还没坐下,马车轮子经过水坑,颠簸上下,他手扶着不稳,就在马车洁白无瑕的毯子上翻了一个滚。 然后他就看到洛溢黑到像铁锅底的脸。 唉。 他真不是故意弄脏马车的。 既然脏都脏了,褥子垫子十有八九要换新的,赵凌索性就躺下,侧身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从重生到现在,他跟洛溢就像是缠在蜘蛛网的两条虫子,剪不断理还乱,怎么晃荡都能碰上。 之前十三皇子暧昧洛王爷的时候,好像的确打着能过继到洛王府的心思。可那时候洛溢选择全然无视。 今日之举,显然是洛王爷有意为之而不是心血来潮。作为梁国唯一的亲王,过继不受宠的皇子为世子,他求下这个旨意,别人看来,更像是在为梁帝表忠心。 可就算天下人都造反,他洛浮洵也不会造反,梁帝比他赵凌,更认同这一点。洛王爷自然也知道,这样表忠心的方式,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仅剩下一种可能。 就是他自己说的,为了堵上礼部一杆子文臣老匹夫的嘴。 赵凌觉得有点儿冷,准是发高热了。 念明寺过悬崖摔的伤口还没好利索,紧接着三廷杖都是照着狠的打,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哥又特别凶猛地补上两脚。 他完全没有体悟到重生的快乐。 忽然,身上多了点儿东西。赵凌睁眼,洛溢把那件拖下来的染血官袍,盖在他身上。 血太多,眼不见为净么? 不过挺暖和的。 赵凌把官袍裹了裹。 第12章 虽说跟着洛溢回了洛王府,但世子的事,还没有盖棺定论。梁帝随口一说,之后真要过继,得需要许多繁复的流程,够礼部那群老头儿忙活个半年。 他才不要当洛溢的儿子,狗屁洛王府世子,他还得改姓洛!!!赵凌在马车上盘算,过继的手续极其繁杂,宫中最快明天下圣旨,然后等半年时间,把旨意传到大江南北每个角落,再测算出个好日子,才能把他的名字正式登记在洛家家谱里。 半年,他必须想方设法让洛溢把他给送回去。 或者是,离开梁都,再无往来。 马车摇摇晃晃,赵凌半梦半醒的时候,有人把他连人带衣服,卷成个卷,抱下马车。他的眼皮之间,像是黏上了浆糊,睁不开索性也不睁开。 “到家了。”隐隐约约听见洛溢的声音。 赵凌趴在软软的床褥上,来来往往的有不少人,有的给他脱鞋子,给他滚了一身土沾着血的衣服脱下来,盖上温暖的小被子。重生一回,他享受到了洛王府的少主人的超高待遇,梁都洛王府一共没几个下人,大概都来这儿伺候着了。 “王爷,热水准备好了。”有个丫鬟在门外禀报。 洛三哥哥您老人家一直没走啊! 赵凌想继续装睡,可一只大手竟然掀开了他的被子。虽然两人小时候,互相扒裤子的情形比比皆是,但此情此景,他下意识的把被子给拽了回来。 洛溢极其有耐心的又一次把他的被子给掀开。 赵凌的手死死抓住仅剩的被子角,洛溢拽了几下拽不动,说,“伤口需要上药。” “我……我自己来!”赵凌走神的功夫,被子被成功扔到了一边。 洛溢摆了摆手,丫鬟端上一盆热水,小厮递上一条毛巾。 洛王爷您是要亲自动手吗?赵凌受宠若惊的咽了个口水,眼睁睁看着洛溢把毛巾沾了水,拧干后折叠起来。 “趴好。” 企图挣扎的赵凌,被洛溢按住,热乎乎的毛巾擦过他后背的伤口,疼的他闷哼半声。毛巾拂过他伤口的边缘,仔细的绕过被刑仗打肿的红痕,擦去红痕旁边的血丝。 既然洛溢执意如此,他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吧。可他心里始终有个问号,闷葫芦的洁癖到底好了没有?他能感觉的出,有时候,拂过他后背脊梁的不光有毛巾,还有洛王爷的手指头。 毛巾停在最靠近腰部的脊骨处,这里伤的最重,血也是从这个口子里渗出来的。 “谁?”洛溢的声音冷的像一座冰山。 赵凌知道洛溢的意思,问谁干的,话说,这干他洛王爷什么事?他还真没想到,洛溢二十年后,会这么护短。对他这个尚未过继成功的世子能如此上心。 “谁?”洛溢又问一遍,似乎夹杂了怒气。 “说了你能给我报仇吗?”赵凌若无其事地说。 上辈子洛溢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同样是这么反问了回去。他带着大哥九死一生的从宁国逃了回来,洛溢早就在城门口接他,当他把昏迷不醒的大哥,安全的交到洛溢手上的刹那,有一种要死的错觉,灵魂离体感觉尤其轻快,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片是完好的。 他记得那时候洛溢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字,“谁?” 他用仅剩的力气虚弱的回应了下,“说了你能给我报仇吗?” 说了也没用,既然无能为力又何必抱怨呢?无论是那时候的宁国皇族,还是如今的蔺月如,都是一样。 “谁?” 洛溢问了第三遍。 还真执着。 “皇后娘娘。”赵凌带着半分告状的味道,故意装作委屈兮兮的与洛溢说,“她冤枉我私自带十三皇子与十四皇子出宫,我不承认,就想要屈打成招。我也是因此,被关在惩戒司里的,饿得发慌,才偷宗祠的桂花饼充饥。” 洛溢不说话了,护短归护短,但兄弟的老婆跟过继来的世子比起来,前者比较重要。赵凌乐得清静,伤口上被涂上了一层伤药,味道依旧,冰凉微微有清香。 新伤加旧伤,可得养上好一段时间。 “我还是很饿,有没有吃的?”肚子咕咕叫,一个半桂花饼的分量,已经消化了。 洛溢没听见,直到把药膏抹完,才站起来,让下人拿些吃的来,赵凌用脚勾过被子来盖上,只把脑袋漏出来。 “王爷,您明天不用上朝吗?”赵凌好心提醒,算算如今得两更天,洛溢折腾半晚上了还不睡? 洛王爷方才想起自己明天是要早起的,转身要走,忽然停下脚步,与赵凌说,“她没冤枉你。” 此话的意思是,活该。 咳咳咳…… 瞒不过洛溢的耳目,他很感谢洛溢没有直接去梁帝那里告发他。赵凌把半个脑袋缩进去,坚决不承认,“我怎么可能救他们?他们成天欺负我,我巴不得他们死。” 洛王爷已经走掉,剩下两个小厮给他打扇子。 赵凌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却睡不着了。怎么办?他如何才能让洛溢把他退回宫中?把洛王府搅得天翻地覆,还是找外出的机会溜之大吉?还有半个月,就是夏猎时间。那时候梁都贵族子弟齐聚一堂,入山狩猎。如果找时机,此为最佳。 公鸡打鸣,东方既白,赵凌伸了个懒腰,后背的疼痛减轻许多,自家的伤药就是好用。 小丫头怯生生的敲门进来。是来给赵凌送衣服的。 “放下就好,我自己啦。” “公子?您不认得奴婢了?”女子拘谨的站在一旁,“您救了奴婢的弟弟,奴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王爷收留奴婢,要奴婢伺候您穿衣。” 赵凌想起来,这位不就是他故意调戏的那个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小花姐姐吗?听乌岚说,姐弟被洛溢留在洛王府,当是眼前这位。 小花手脚麻利的把衣服伸展开,洛溢给他的衣服,跟之前苏妃给他做的一模一样。 赵凌穿好衣服,小花要跪下给他穿鞋,他双手一扶,把小花扶起来,“我还不是世子呢,也就算个客人,你无需如此。” 这个点儿,洛溢应该还在朝上没回来。洛王府安静的出奇,赵凌数了数,加上小花,一共有四个丫鬟与五个小厮,还有十个跟着洛溢从漠北来的洛家家将。 赵凌绕了洛王府转了几圈,最后来到埋酒的院子。也不晓得地下埋的酒还在不在。等他找个铁锹来此挖一挖。 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树上的果子绿里透红。 赵凌爬上树枝,随手摘了一个,真甜。 他打算多摘几个回去当零嘴,底下有结果小厮匆匆跑带,大喊世子。 “???” 小厮急了,“世子殿下,这棵树王爷宝贝的紧,尤其是上面结的果子,得到了立秋时全都熟透了才能摘。” 王爷宝贝的树?赵凌心思一转,很好,洛溢不舍得摘果子,他偏摘,还要摘的一个不剩下。 洛王爷最好暴跳如雷,万分后悔,趁着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把他这个罪魁祸首扔回皇宫。 边摘边吃,赵凌丛树左边爬到树右边,成熟的无花果,基本上被他摘了。末了,他自豪的抹抹嘴,打了个饱嗝。 树上,他远远见洛溢的马车进了府院。 小厮丫鬟们急的团团转,无花果树遭受颞顶之灾,不仅果子没了,树枝也被世子殿下弄断了好几根。王爷一定会重重的罚他们失责。 前年的时候,有个丫鬟不小心把滚烫的热水洒到了树叶上,洛王爷下令把她送去了尼姑庵。洛王爷很少对下人如此严苛,平日吃穿几乎不用人伺候,下人弄错了太后寿辰的礼单,也就是责备几句,但唯独这棵树,半分马虎不得。 洛王爷回来,赵凌刚好跳下树,前面衣服兜着一堆无花果。 下人们纷纷跪下磕头,希望王爷看在世子殿下才是罪魁祸首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世子殿下还尤其得意的拿了个无花果扔过去,“给,特别甜,我花了一个早上全都摘下来,等找人晒成无花果干,泡茶泡酒,美容养颜。” 标杆宁庄把飞来的无花果接过,“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树是……这树是……” 洛溢转身就走,该是气得够呛。 哈哈哈! 赵凌大功告成,把无花果交给小花,屁颠屁颠的准备收拾包袱滚回皇宫了。 正收拾着,忽然肚子有点疼。 估计无花果吃多了的原因。 刚想去茅厕,推开门,宁庄一把剑险些戳穿他的心口窝。 哥们儿,过会儿再跟你唠嗑…… 赵凌提着裤子快憋不住了,推开剑就跑,吓唬人也得分时候,人有三急,此时什么也挡不住他对茅厕的无比热情。 宁庄在后面嘲讽,“活该。” 赵凌蹲了半个时辰,腹痛才微微缓解,回来时候宁庄还在。 “宁大侠,真不是我想赖着洛王爷的,是洛王爷非要赖着我,昨晚我也蒙了,我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当了世子……”赵凌给宁庄恭恭敬敬的倒了一杯茶,“不过我会想方设法让王爷讨厌我,把我送回去。” 宁庄冷冷说,“不必了。” 本来赵凌还想找宁庄结盟,可这位为什么改了念想? “王爷早就料到,邝贵妃一旦入了冷宫,十有八九会死,他安排我带人救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出宫,可当我们埋伏准备好时,就遇上了你。你真的是赵敛吗?你哪来的胆子敢劫蔺王爷的马车?蔺王爷何等身份,就是不回去告状,你以为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都是省油的灯,不会追查吗?” “所以前天晚上遇上你们,不是凑巧。洛王爷与邝侯爷约在云香院,等你们把两个皇子救来,送出梁都。”赵凌听宁庄一说,就明白了。也是,闷葫芦大半夜去云香院,这等奇葩之事,二十年前打死他都不信。 邝承宗与洛溢,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宁庄说,“邝侯爷被家仆急急忙忙的叫回府上,王爷方知道你掺和上了这么大的事儿。是我们把蔺王爷半路截住,引导他以为是他们本国的刺客,带你回府,给你做了昨夜在洛王府过夜的人证。” “但皇后娘娘还是不信。”赵凌意思是自己挨打。 “所以才认你回来做世子。王爷是受邝侯爷的请求,才保你的周全。你无需在意我从前说的话,安心在这里住下就好。” 原来如此。 “然后呢?洛王爷让你来,是问我要什么东西吗?”赵凌没觉洛溢这般好心,赵敛的价值基本为零,不过作为邝贵妃临终所托的人,就不一样了。洛溢大概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但他大哥梁帝确是想要得到。至少不能落在像他这种懦弱胆小还是恶心的断袖的人的手里。 密令被他藏在安全的地方,这辈子别想有人找到它。别说洛溢,就算是他大哥梁帝赵起,他也不打算给。大梁江山安稳,盛世太平,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权当在二十年前的战乱中毁掉了吧。 宁庄没好气,从怀里摸出个瓶子,重重的放在桌子上,“给!王爷让我送你的!” 赵凌打开瓶塞,什么! 洛溢知道他吃无花果吃多了拉肚子,给他送了瓶胃药。 第13章 赵凌在洛王府住了下来。洛王府很大,空着的院子有许多,随便赵凌选,赵凌最终选了有无花果树的那个地下埋着酒的院子。 住哪里也是住,他是想方便把埋着的酒给挖出来。 洛溢的生活作息,与二十年前一样,特别的有规律。一早上朝,下朝去御书房跟梁帝议事,午饭顺便在宫中解决,黄昏时候才回府。 小花成了赵凌的贴身丫鬟,听小花说,洛溢给她弟弟找了学堂读书,没有签卖身契,还说收留他们,是因为赵凌的关系。所以小花无比感激赵凌。这辈子,赵凌有了第一个心腹,虽然傻乎乎的,有待培养,却是难得对自己忠心耿耿。 无花果的事,洛溢再没有再问过,反倒请了个酿酒师父,把赵凌摘下来吃不完的无花果拿去酿酒。之后,又差人送来了好几箱子书。 他还以为,因为无花果树的事得罪上洛王爷,要罚他抄书。这个数量,几百年也抄不完,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撞树呢。 看书这种事,赵凌上辈子就很讨厌。玄乌阁先生要他们做功课,他从来是交给萧鼻涕替他写。萧老五那时候唯一的长处,就是仿字仿画,几乎以假乱真,仿的了名家大儒,也仿的了赵小七这种横不平竖不直的狗爬字体。 萧和如今当了丞相,他那时是真心想不到。当朝丞相的幼年时代,形象并不是很儒雅,每天鼻涕流不断,去哪儿都自带一打手帕,边擦边扔。洛溢每每离着他四万八千里,生怕鼻涕蹭上身。 有一次,乌岚小朋友玩耍时捡回来一条,被他故意扔在了洛溢的课桌上,洛王爷十天没来上课,洛王府的下人端着盆提着桶刷了一百遍课桌。 “世子殿下,一共五百三十八本。”送书的仆人与赵凌报数。 正暗骂洛溢阴险小人,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吗? 但送书的仆人,把箱子搬过来后就走了。 难道是觉得他的屋子太空旷了,拿来装饰的? 闲来无聊,赵凌翻过几本,是关于大梁国这十几年的历史的书,正史野史都有。 几本足以,了解个脉络,他死去的这些年,大梁国富民强蒸蒸日上,奇怪的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他这个“乱臣贼子”。他七皇子赵景明的存在,被抹杀的一干二净。可能是大哥感念自己曾经的舍命相救,给他在子孙后代面前留了点儿尊严。 太平盛世的历史,平淡无奇没意思,正史有一大半是在歌颂宫王将相的功德,野史有一大半是写书生爱上风尘女子的缠绵悱恻。百家们放弃争鸣,纷纷开设学堂卖书赚学费,而英雄们则隐没在某角落砍柴打猎带孩子。 连某个贪官被刺客杀了的这种,都能被列为年度十大奇案之首。 这些书摆在屋子里,占地方又招虫子,味道怪怪的。 赵凌把小花叫过来,问,“想不想吃烤羊肉串?” 小花以为赵凌想吃,“我去与厨房的师傅说一声。” “洛王府厨房烤的羊肉串难吃,我给你写个方子,你去厨房按我的方子配佐料,今中午我就让你尝一尝,什么叫做真的人间绝味。”赵凌把之前要来的铁锨扛起来,“走,先挖坑。” ??? 小花不知所云的跟着走,看赵凌在地上挖了个坑,捧着好几本书都扔到了坑里。 “世子殿下,您是……要把书埋起来?” “埋起来做什么,又不是酒。”赵凌把的瞧一眼外面,几个小厮偷偷的往里看。他们好奇洛世子又在想什么歪点子。 在此之前,他们多多少少听说过十三皇子是断袖的传闻,毕竟十三皇子曾经半脱衣服爬上过洛溢的床。听说王爷认了他做世子,是另有原因,所以顶顶瞧不起。但自从世子把洛王爷的宝贝无花果树糟蹋,但洛王爷竟然没有暴跳如雷把人给砍了之后,洛世子的地位,在洛王府成了仅次于洛王爷本尊的存在。 “都进来!”赵凌挥挥手,把偷看的几个仆人叫进来,“去厨房给我弄个羊腿回来。” 几人赶紧办事儿,小花也拿着方子去配料。 赵凌从无挂果树上掰了几个枝子,搭起来一个烤架,赵凌捡了两块石头,碰了几下,火星擦起来,坑里的书燃烧成片。 扛着羊腿回来的仆人,傻眼呆立原处,这世子殿下不想活了吗?院内纵火,还……还……烧了王爷二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书。 没等他们说话,赵凌就热情的招呼,“快快,烤羊肉串喽!” 看众人不动作,赵凌用无花果枝子指着他们说,“肉都抗回来了,你们就是共犯!王爷问起来,谁也脱不了罪名,给我好好干活,我给你们说几句好话求情。” 众人哆哆嗦嗦的帮世子殿下切羊腿肉,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他们这个共犯做的冤枉啊! 从洛王府的院内,飘起一缕浓浓的黑烟,很远就能看见。洛王府的下人与侍卫,都被赵凌命令帮忙串签子。一团忙活之后,羊肉串烤熟了,配上小花调制好的酱料,味道还真不错。美味在前,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共犯身份,激发了烤串的热情,又拿了一条羊腿来。 赵凌边吃边指点厨子,“学着点儿。” 刚出宫门的宁庄,止住了马的步子,与车里人匆忙禀报,“王爷,王府好像着火了!” 洛溢掀开马车帘子,跳下马车,跃上了小三三的马背,一骑绝尘,呼啸而去,送他出宫的梁帝与萧丞相,来不及回避,吃了一嘴的土。 “三哥府上……”萧和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是……起火了?” “不像,”梁帝眯起眼睛,“准是赵敛那孩子又惹事了。” 萧和在听说洛溢要过继世子的时候,先喜出望外又大跌眼镜,千挑万选,怎么就选了那个恶心人的断袖?随即一想,或许是因为赵敛的模样。 某次他去后宫,第一次见赵敛的脸,心口也是微微一紧张。但之后赵敛抓着他大腿不放,他立刻抛开这种念头。那个人,打死他也做不出这等不要脸的事。 梁帝转身回宫,末了说,“二十年,我头一次见小三在笑。他在学着释怀,学着忘掉二十年前的悲伤。我真得感谢那个丫头,给我生了个长得像小七的儿子。” 赵凌那边,见书烧的差不多,打了个饱嗝,剩下的熟肉都分给了帮忙的仆人与侍卫。 院内一片狼藉,战场他压根不准备打扫,就这样放着,如此,洛溢是绝对不会容许他在洛王府呆下去了吧。 门外有马的嘶鸣,是谁如此匆忙?难道是漠北来的急信?赵凌推开院子门,打算去接一下,结果一头撞在身着官袍大步流星跨进门来的洛溢身上。 “洛……王……王爷?” 赵凌忽的弹开,小跑躲进屋里,本着尊重赵敛本性懦弱,他装作做错事的小孩儿,见着家长回来,赶紧躲起来。 平时洛溢都是黄昏回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午饭都没在宫里吃。 映入洛王爷眼帘的,是烧的乌黑的地面,无花果树树枝支起来的架子,跟一个大坑旁边幸存的几页纸。 小风吹起,正好把一页纸吹到了洛溢的身前。洛溢捡起来,已然知道他的宅院,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肉香残存,还有那熟悉的酱料的味道。 路过的仆人与侍卫,全都跪在地上,就连他从漠北带来的几个家将,也不例外。 几个箱子的书,一本不剩。 赵凌露出个脑袋,看洛溢的反应,却见洛王爷面容平和的蹲下来,捡起那仅剩的几页纸,似乎那好几箱子的书,本来就是拿来烧的。 随后,洛溢命令,“打扫干净。” 众人如蒙大赦,世子殿下果然厉害,连这种事,王爷都能原谅! 洛溢手里攥着几张纸,缓缓走到屋前,赵凌从门口贴着墙移步到柜子边,想洛溢要发火赶紧的,这番墨迹,真心不像是漠北总帅的行事所为。 “出来。”洛溢的声音虽然严肃,但说不上生气。赵凌硬生生听出一点儿父爱般的慈祥。 “我不小心,”赵凌强词夺理,洛溢最讨厌做错事找理由。 “五百三十八本。”洛溢报了个数。 赵凌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五百三十八本书,他烧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烧完的。 “默。”洛溢指了指桌子,“就在这,五百三十八本,什么时候默完,什么时候准你出门。” 洛王爷您老人家想什么呢?书被烧了想让我默出来?五百三十八本书,就算是过目不忘的楚公子,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一字不差的默一遍!不好意思,记不住! 但赵凌面上,还是咬着嘴唇,可怜兮兮的说,“王爷……我……我……我……” 特别困难,尤其艰辛,默写门儿都没有。 “记不住?”洛溢明知故问。 赵凌乖巧的点点头。 此事,他是真心做不到。就算洛溢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默,他也只能画几个圆圆圈圈继续气洛溢。 “我说,你写。”洛溢竟然坐下。 小厮端来笔墨,白纸在桌子前铺开。 赵凌总不能借口自己是文盲,十三皇子再不济,也是认字的,跟着怜妃的时候,怜妃也准他去跟其他皇子一起上课。 洛溢就在这儿盯着他,他也没办法拒绝。他心里正纳闷儿,难道洛溢能记得住所有的书?不可能吧……想必也就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再说,洛王爷是朝中重臣,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亲自监督他默写什么破历史书? 纸倒是送来不少。看来得继续烤羊肉串了。 赵凌坐到书桌前,端起笔,忽然想起重要的关键,赵敛的字体跟他的字体不一样。 年少时,他的字很差,也从不觉得自己要在这方面下功夫,他将来要有自家封地,要去边境为大哥守好江山,用不着文绉绉的琴棋书画技能。后来在宁国与楚公子一起的两年,天天跟笔墨为伴,潜移默化的练了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楚公子还赞叹他的字,有先祖名家的风采。 他的狂草,世间也只有楚公子看过,后来连年战乱,刀光剑影里谁还有闲情逸致倒腾这些呢? 洛溢对他字的印象,还停留在少年狗爬时期,绝对看不出是赵凌的字,但赵敛写字,他模仿不来啊。 记忆里,赵敛给写过一封情书,给一个叫宫思的,但没有寄出去就被苏妃发现给烧了。那个字……格外方正,跟他的狂草天壤之别。 他抬头看洛溢,洛溢也看他,他心虚的转过脸,如今,只能靠瞎掰胡扯蒙混过关。 洛溢说了书的名字,“梁史靖安卷。” 赵凌写完,洛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念了一句。好险好险,洛溢也没见过赵敛的字体吧。 洛溢念一句,他写一句,两人围坐在书桌前,就这么你来我往的互相消耗时间。洛溢说的很慢,却连着一句一句不停,赵凌根本没办法休息。两炷香烧完,书也总算抄完了一本,赵凌见有小厮在外面站着,似乎有事要报。 洛溢说,“送到这里。” 然后小厮来来回回,不停的给洛溢送奏章,洛溢一边看着奏章,一边与赵凌背着书里的句子,看情形,是打算把这里当书房了。 洛浮洵你好样的,□□裸的折磨,这半下午,写的他手腕抽筋,他敢发誓,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认真完整的默写过这么多东西。 稍稍有点而后悔,怎么就那么冲动把书都烧了呢?记忆里,惹闷葫芦生气的方法明明有的是……偏偏他挑的这几次,都不管用。 他见砚台里的墨汁,呵呵呵,闷葫芦别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赵凌稍微移动了下身体,胳膊肘正好能碰到砚台的位置,他正写到“余粮三千旦”,一个横出去,胳膊大幅度动作,砚台被带翻。 力气正好,没有一滴墨洒在他千辛万苦抄好的书上,尽数洒在洛溢眼前堆着的若干奏章上。 赵凌吓的赶紧用袖子去整理,边求饶说“我不是故意的,”边使劲儿的把墨往两边推,原本没有被墨迹染上的奏折,也被弄的脏兮兮。 他身体矮小,要够着洛溢那边,几乎整个身体趴在桌子上。 正拨弄的起劲,后面一只大手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桌子上拽了下来。 赵凌哭丧着脸,跪在地上,两个小手不停的抹眼泪,“王爷,对不起,要不要我也把这些给您重新抄一份?” 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奏折是从皇宫中送过来的,都带着梁帝的大印跟批注,只是让洛溢看看提一提意见。明天得过丞相萧和的眼,然后发送到地方各府。像现在这样,已经无法拯救,唯一的办法就是这些折子作废,其中内容,统一整理,由梁帝盖印圣旨,直接下命令到各府。 这种失误,换做别人就是满门抄斩的罪名。 但洛溢不会,皇上最多也就是抱怨两句。 洛溢叹了口气,与下人说,“都收了吧。” 他绕过桌子,见赵凌还跪着,“你也起来。” 他不得不佩服,洛溢事到如今,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说话。他斜眼见小厮把桌面收拾的清亮如初,自己的书也不用抄了。 洛溢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多了个东西。 赵凌睁大了眼睛,洛溢这是从哪个边角旮旯翻出来一个戒尺? 他拿戒尺干什么? 赵凌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洛溢立在他面前,说,“伸手。” “我知道错了……呜呜呜……”赵凌咬了下唇,企图用眼泪唤醒这位的良心,虽然不疼,但怎么看怎么别扭。矮了一辈儿真憋屈。从小到大,他小时候在宫里犯错,基本上是棍子伺候,之后各路刑法也基本上全尝试过,但打手板,绝无仅有。 他还真不知道,闷葫芦有这么个嗜好。 “伸手。” 赵凌没辙,只有颤颤巍巍的伸出右手。 “两只。” 赵凌抽抽鼻子,又伸出左手。 “举高点。” 毛病真多!要打赶紧打!赵凌手心向上,举过头顶。 “知道哪里错了吗?” “不小心打翻了墨。”赵凌认错特别诚恳。 右手手掌生生挨了一下。 洛溢打的很轻,尺面贴上来就收住了,赵凌觉得跟挠痒痒差不多。 “还有呢?” 赵凌想了想,“还有……还有烧书。” 做左手手掌也挨了一下。 赵凌特别配合的挤出了几滴眼泪,小脸已经跟花猫一样了。 “疼?” “疼!”赵凌吹吹手掌。 “从明天起,搬到我书房住。”洛溢说完,把戒尺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啥? 赵凌追出去,想好好商量下。没走几步,宁庄跳出来,一把剑挡住他的路。 “你知道刚刚王爷与我说,让我睡他书房!” “听见了。”宁庄说。 赵凌是真想哭,两手捂住眼睛,呜呜呜。 宁庄白眼,“你还有脸哭啊?放着别人,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洛溢的书房就在洛溢寝居的隔壁,两者隔着一堵墙,他吃喝拉撒睡都得跟洛溢一起,简直要人命。无聊是一个方面,他最怕穿帮,难道要他每时每刻都要装懦弱胆小的赵敛吗? 一墙之隔? 有门联通。 他想起赵敛曾经做过的荒唐事,在洛溢留宿宫中时,偷偷爬到洛溢床上,被洛溢一脚踢下来,被宁庄暴揍一顿之后扔回了迎春宫。洛溢半个字也没有求情,但也诶有专程与梁帝提起十三皇子的无礼之举。 要不,他也效仿下?想重生而来,他的底线一降再降,不是下跪就是掉眼泪,真的没脸没皮到极致了。 有例子在前,下一次,他肯定成功。 第14章 赵凌跃跃欲试的第一晚,洛溢没有回府,皇宫里有他的院子,梁帝登基后,专门辟出来给洛王爷的。 听说是西都十六郡八百里送来了加急军报,梁帝留重臣于御书房紧急商议,洛王爷当仁不让的宿在了皇宫里。 洛溢着人把书房重新布置,安上一张大床,赵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西都十六郡,一直他大梁薛家军的地盘。 薛家与洛家一样,是开国功臣,名门贵胄。洛家封地在北,以上接壤为燕国与清霁国,而薛家封地在西,世代守着与大宁的交界之地——西境长廊。长廊蜿蜒万里,沿着长廊的地域,十万大山之间,划分一十六个郡。 上辈子,如果他没主动请缨,跟着他大哥去宁国瞎溜达,西境长廊十万大山的茂密林区,就是他的封地,他也能在他舅舅的军里混个将军,讨伐宁国的时候,冲锋陷阵赚个忠心耿耿的好名声。 他死之后,西境长廊归了洛家。 加急军报,又是为什么?宁国已经被灭国,国土被联合讨伐它的四国平均瓜分,按道理,如今,大梁西边边境,与北境一样,也是与燕国接壤的。燕国公主为梁国皇后,和亲联姻,维系着两个邻国的友好关系。 难道是因为他劫蔺祝翁马车的事儿?不会,那妹控王爷最在意的是蔺丫头的安危。 快到天亮,他才睡着,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 “小花,什么时辰了?”赵凌边穿衣服边问。‘ 没有人应答他。 小花除了夜里睡觉时间,很少离开他左右三米远,可这个亮度,显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他光着脚,跳到地上,推开书房的小门,小花还是不在。去院子里找找看。 从书房走,必经洛溢的正堂,赵凌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 洛王爷回来了。 洛溢背对着他,正坐在石桌子旁边安静的看奏章。 难怪小花不在,洛溢喜欢安静,看东西的时候,从不用人在身边伺候,因为呼吸声能打扰他的注意力。可想想自己霸占人家书房睡觉,把人家洛家主挤到了院子来,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但就算过意不去,他也绝不会主动跟洛溢打招呼。赵凌小心翼翼的从边边角角挪步,想出院子找点吃的。 “过来。”洛溢一声平淡无奇的命令,让赵凌不得不滚回来。 石桌上,摆着十几本奏章,还有一卷灿黄灿黄的布帛。那是梁帝的圣旨。赵凌站在旁边,摸了摸肚子,早饭错过,午饭没吃,里面空空,成了国富粮丰的年代,为数不多的吃不上饭饿肚子的倒霉人士。 见赵凌死死盯着圣旨,像看仇人似的,洛溢说,“打开看看。” 赵凌心底凉凉的,圣旨十有八九是过继世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赵凌自欺欺人的默念着不是不是,缓缓打开圣旨。 他两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反复看了十遍…… 还真不是。 圣旨的大意是,洛王爷代天子行令,于秋猎之后,走一趟西都十六郡。为什么去,与具体去干嘛,都没有提及。 圣旨是大哥亲自写的,笔墨字迹遒劲有力,但文风非常的口语化,连个大印都没盖,开头结尾,还写了几句诸如最近胃口很好、天气不错的废话。国库有钱,也不能这么随便浪费吧,把圣旨上好金丝锦当信纸用! 把圣旨卷起来放回原处,赵凌脑中迅速罗列两个信息:西都比较重要,过继世子的事得延后;秋猎过去,洛王爷将不在洛王府一段时间。 天助我也。 他的逃亡大计,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据。 赵凌沾沾自喜,嘴角不自觉的弯弯跷跷。 “我考考你。” 洛溢总是能把特别激荡人心的气氛给压抑成烦闷无趣,自己忙着办公,还不忘考校功课?洛溢拿起一本奏章,递在赵凌眼前,“你怎么看?” 他半分品级都没有,哪有掺和朝廷大事的资格? 洛家世子绝壁是个坑! 不知闷葫芦究竟想问什么,赵凌乖巧的翻开奏章,准备来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气死闷葫芦,可读了一行字后,他的脸色沉下来,原来,这才是洛王爷西行的原因。 在梁国与燕国的接壤处,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当年宁国还健在的时候,叫做凤凰江,它是宁国百姓的母亲河,沿河两边,舒适的气候,广袤的平原与肥沃的土壤,兴起了宁国富甲天下的几个大城,天然水系与山川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的地形,让宁国一度成为当年六国的绝对霸主。 如今,宁国分成了四份,梁国拿到了最南边的一份。梁国的边境向北扩出几十万公里,以凤凰江为界,与燕国南北相遥。凤凰江成了两国的公共河道。 上个月,凤凰江接连发生了四起杀人夺货的惨案。整艘船的人,都被一刀砍下头颅,运送的满船活物,也被江匪尽数劫走。 在赵凌的记忆里,凤凰江水匪横行,不是一日两日。 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宁国宁氏皇族几个祖爷爷辈儿,都曾经组织人马去打过几次,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水匪深谙水性,打不过就跑,还是直接弃船游泳逃跑,跳下水散开无数方向,官船根本追不上,官兵跳下水去追,水下功夫不如从小混水的水匪,也是徒劳。 梁国与宁国一样,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兵可以一当百,却没有一队拿得出手的水师。 书不是白抄的,前几天抄过的那本靖安皇帝正史里说,宁国分裂后,洛溢直管西都,对那群水匪依旧束手无策。 同样饱受困扰的,还有北边的燕国,燕国蔺亲王亲自南下,花了几天几夜做通了洛溢的工作。 燕梁两国,与几家水匪的头子谈判,达成了一重隐形的约定,水匪只劫过路商船,官船与客船不碰,且劫财不杀人,只要不逾越这条界限,沿岸官府上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失了财物的富商给以财税减免,作为安慰,大事化小。 这一计,倒是非常有效,凤凰江流域安然无事至今。 可上个月开始,河道又变得不太平起来。接连的四起惨案,让地方官焦头烂额,受到波及的几座城的民怨,已经几乎沸腾。有吃饱了撑的的百姓,闹官府不作为,自己组织起来,扛着锄头铁锹,日日在江边游荡。 最要命的是生意,整个沿江码头,清淡萧索,往来客商宁愿选择绕到东边走陆路,也不再经过凤凰江。 凤凰江的税收,数量庞大,少了这一条纵贯东西的生意线,梁国倒是没怎么着急,但今年收成不好的燕国急了,而且燕国的一个年轻大臣,死在了第四条被劫的船上。 于是蔺国出精兵十万,沿江扎营,发誓要靠人数,彻底的根绝凤凰江水匪隐患。 梁国与燕国交好,从没把凤凰江当成边境,西都都护眼见北边的十万精兵来此驻扎,问清楚缘由后,差人快马加鞭的报送梁都,问该如何是好。 赵凌基本上能推断出,几个故友在昨夜得出的一致判断,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想想,蔺王爷此番南下,名为探亲,实则是试探口风。见梁帝没有出兵参与的意思,也不勉强,从前宁国只派几千人上下,自然对付不了水匪,如今他十万精兵,大不了就把凤凰江填平了一了百了。 梁帝得到奏报时,蔺王爷已经离开。他不是不放心燕国,也没必要派兵马去对峙,问题是,那是宁国。 宁国二十年前,刚经历残酷的战争,苟延残喘存活下来的,与迁徙到此的梁国百姓,和平关系十分的脆弱。被灭国屠城的仇恨,一直以来都埋在他们的心中。一旦有打仗的苗头,他们真的大有可能与水匪为伍,掀起动乱。 没有人,再想看见有人死。 必须阻止燕国的行为。 然而,梁国皇帝命令不了燕国皇帝。最后只能靠人情。先稳住燕国王爷,赶紧查案子,水落石出,抓捕凶手,给燕国一个交代,燕王爷多半就撤兵了。 他赵凌已经死了,洛溢就是拉人情的最好的人选。蔺祝翁总会给洛溢几分面子,毕竟洛溢救过他的命。 赵凌边看边理出头绪,抬头,正对上洛溢的眸子。 洛溢似乎很期待他的看法。 但十三皇子能有什么看法?活了十八年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可能从奏折里短短的几句话里把家国大事看清? 赵凌规整的把奏折放回去,选了个最没逻辑的看法说,“我们得防着燕国,万一他的兵打完了水匪,再南下打我们可怎么办?” “也是,”洛溢竟然赞同的点点头。 得到洛王爷的肯定,十三皇子得表现的心花怒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对对对,大梁也得派十万兵马,与他们隔江对峙!他们敢打,我们就打回去。” 洛溢应该能感受得到,这位十三皇子虚有其表,长得好看但内里是个草包,将来接了洛家家财与洛家军后,非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大可能,把洛家千秋万代攒下来的家底给掀个底朝天。 现在退回换一个,还来得及。 洛溢没做评价,他站起来,摸了摸十三皇子的头顶,用慈父一般的语调说,“今晚赴宴,与我一起。” 赵凌没反应过来,被他摸了一下。 头顶有只手?他迅速闪开,差点没一个鹰爪手把洛溢的胳膊给扭断。摸头不长个儿知道不?他这辈子已经够矮小了,比洛溢的肩膀还要矮一点,十八岁的年纪,也没太有长个子的可能! 他气的涨红了脸,大叫,“我三天没洗头发了。” 你不是有洁癖症吗?恶心不死你。 说完,赵凌呼呼的跑回书房,大门一关。什么不好摸,偏偏摸头。 薛家有个奇怪的祖训,跟先祖皇帝与洛家祖先的披衣典故一样奇葩,幸运的是,这个祖训仅限薛家内部人士知晓,没有流传开来,供民间编排取乐。 从小他就知道,他母妃喜欢的人,并不是他父皇,想嫁的人,也不是他父皇。 可薛家的嫡小姐,婚事怎能由得自己做主?最后还是风风光光的进了皇家的门,册封贵妃,怀上了他,位及荣宠。 他问过母妃,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只不过先一步认识,摸过头顶而已。父皇对她是痴心一片,百依百顺,入宫这么多年,都没有感动过吗?母妃回答他的时候,笑的很好看,像个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女孩儿似的,娇羞可爱。 好在,他姓赵,不姓薛,这祖训与他无关。 可他心里为什么这么介意呢?表现的比洛溢这个洁癖症患者还要不自在。难道洁癖症也会传染吗? 第15章 洛溢说的赴宴,不出意外,是乌岚请客。乌少爷亲手做了一桌子菜,专程请了洛王爷与十三皇子,恭喜十三皇子美梦成真,过继到洛王府做世子。 恭喜个屁。 不过能换得如此美味一席,自己暂时小小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十三,快尝尝,这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大闸蟹,肉嫩鲜美,大梁独一家的!趁热吃。”乌岚给两人前面的碗里,一人放下一只。 “我不吃。”赵凌把碗推开,伸着筷子够别处的菜。 “那给我吃。”乌岚当仁不让的把赵凌眼前的那只拿了回来。 乌岚关心的又不是他,洛溢吃不吃,才是重点。作为洁癖症患者,洛溢是不可能上手的。上辈子有丫鬟小厮伺候,但今天,乌岚的雅间只有他们三人。 见乌少爷细心的把蟹子的八个脚一个一个的拽下来,只剩下个圆圆的壳子,他熟练的用小刀剖开两边的硬壳,三五两下,雪白的花花肉就被整块儿抠出来。 如同武学高手熟悉人体穴道,专业厨师也深谙每个食材的经脉骨骼。赵凌学着比划了几下,蟹子的肉跟壳,这么简单就分离了吗?为什么他每次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碎成半条半条的? 乌岚把剥好的蟹肉,尽数挑进了洛溢的碗里,一副求表扬的讨好表情。 赵凌装没看见,小孩孝敬大哥哥而已,没啥羡慕嫉妒的。如果他赵景明不死,乌岚也得连他一起孝敬。 忽然,一双筷子略过眼前,一整块白花花的蟹肉落到碗里。 “给我?” 洛溢继续,悠然的夹了一片菜叶,没搭理他。 赵凌受宠若惊。 正是刚刚乌岚剥出来的那块。洛溢转手挑给了他。 他不是不爱吃螃蟹,而是懒得剥壳,蟹子壳尤其坚硬,还没多少肉,上辈子就是如此,别人剥给他的他才吃,自己从来不下手。 那些年行军,长途跋涉,吃的喝的经常就地取材,一次经过海岸,军中吃类似蟹子皮皮虾一类的硬壳物种,他跟洛溢自制始终看着别人吃。 洛溢是嫌动手脏,他是嫌剥壳麻烦。军营里向来祖看不起都城里富家子弟的坏习惯,两人为了稳定军心,就统一口径对外宣称——不爱吃。 抬头看看,乌岚也没不高兴,剥下一个蟹钳子给自己吃。乌家的家传生意经之三——少操心。送出去的东西,卖出去的东西,无论将来变得是贵是贱,人家要怎么处置,与他们无关。 “给我的?”赵凌想确认,白给的不要白不要,“那我吃了啊!” 洛溢停下筷子,“长个子。” 咳咳咳,赵凌险些被蟹肉给呛死。 重生回来,他发现洛溢没那么闷了,还继承了他曾经的很多优良品质,比如说嘴巴毒,一针见血的讽刺到他最最柔弱的伤口。 用事实说话,他无法反驳。 他顶着赵敛的矮个子,走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赵家人。 不说梁帝赵起英明神武,乱臣贼子赵小七潇洒风流,皇族的其他默默无闻的血脉,上下三代,也都生的高挑出众,唯独出了个他。他连比他小三四岁的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高都没有。 听了洛溢的话,乌岚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举拇指赞同洛溢说的话很有道理,还把自己刚剥好的蟹肉也全都挑给了十三皇子,“多吃点,多吃点,长个子啊!” 长你妹! 默默的吃掉蟹肉,赵凌偷偷露出整齐的小白牙,行呀,洛浮洵,是你先惹我的。 赵凌看眼前菜里,伸筷子夹了个辣椒,送到洛溢碗里。 正所谓,有来有往。 你给我蟹肉,我还你辣椒。 洛溢挑食严重,最讨厌吃的是辣椒,讨厌到连看一眼都会有强烈的的不适,偏偏他赵凌无辣不欢,每顿饭少了辣椒无滋无味。 乌岚已经尽量不让辣椒出现在他的菜里,这一个漏网之鱼,大概是副手配菜做拼盘摆设用的。 依着赵凌的经验,洛溢遇到辣椒在前,最激烈的反应,曾经直接掀翻过餐桌,最不激烈的反应,是打碎眼前盛辣椒的碗。 扫了乌岚少爷请客的闲情雅致,万分抱歉,可谁让他刚刚伙同洛溢一起嘲笑他个子矮?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赵凌坐等大难临头,准备好可怜兮兮一问三不知的说辞。十三皇子跟洛溢不熟,这种隐藏的很深的生活习惯,不知道情有可原。只能说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小心触了洛溢的霉头,犯了洛溢的忌讳。 洛溢端起碗,就着饭,把辣椒拨入口中。 什么情况啊! 他一直以为,像是他与闷葫芦这种,从小到大被长辈拿来当榜样的孩子,总会坚持自己是对的,改变对于这些人来说,无非天方夜谭。他从没期待洛溢会有什么改变,就像他从没想过改变自己一样。 “你看着我做什么?”洛溢问赵凌。 赵凌迅速低头,您老人家变化太大,我有点接受不了。 洛溢吃完辣椒,随手拿起右边的酒杯。 赵凌化妆若无其事的品尝美食。刚刚,他趁着两人不注意,把洛王爷的酒杯,跟自己的做了调换。桌上两个坛子,乌岚给赵凌倒的是酒,给洛溢倒的是水。 辣椒的事,是心血来潮,换被子的事,却是赵凌蓄谋已久。马车上,他就在想,如何歇斯底里的挑战洛溢的底线。洛溢对他一再宽容,弄得他现在根本不知道,洛溢的底线在哪里,只能不断的向下试探。 辣椒你可以吃,但酒你能喝吗?你可是与洛王妃发过誓的!毕竟在洛溢心里,谁也没有他死去的妈重要。 洛溢端着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赵凌期待的风暴式愤怒,并没有发生,旁边乌岚时不时的讲他做生意时候遇上的奇闻异事,烦的要命,而洛溢一顿饭吃的相当淡然,辣椒带酒的饮食攻击对他毫无作用。 不会吧,难道洛溢趁着自己不注意,又换回来了? 赵凌偷偷的伸手,装作够很远的菜,其实想趁人不备把两杯酒换回来。他要尝尝洛溢的酒,如果是水就罢了,如果是酒,他可要好好合计合计,是谁让洛溢打破守了十多年的誓言的。 赵凌正一丝不苟的做亏心事,门外有人敲门,吓得他迅速把手缩回来。 是宁庄。宁庄一直守在门外,此时来报,“王爷,皇上微服出宫,与萧丞相一起,现正在府上等着您。” “好生招待,我这就回去。” 洛溢起身,赵凌不动。他没打算跟着洛溢回去,一桌好菜尚且不论,皇上大晚上来洛王府,还带着当朝丞相一路,准没好事,指不定心血来潮把他叫过去问几句“有没有惹洛王爷生气?”“要好好孝敬你养父”“不要让洛王爷失望”的屁话。 最重要的事,他不想叫他大哥父皇。 “我没吃饱。”赵凌表达出自己对美食的恋恋不舍之情,“我留下吃一会儿,等吃饱了,让乌少爷送我回去就好。” 洛溢没说什么,与宁庄吩咐,让他的贴身侍卫留了下来。乌岚跟着,反复保证自己定会把赵凌安安全全的送回去。 等洛溢走后,赵凌招招手,“小庄,一起吃。” 眼前晃过皎洁的白光,剑锋削掉了他半根头发,刚端起来的酒杯竖着被劈裂,流下满手都是酒。 不吃就不吃,这么凶做什么?这是在他面前显摆剑术吗?洛溢拿他当世子,宁庄只会吓唬他,又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 赵凌舔了下指头,是酒。 洛溢刚刚喝的,是酒。 “发什么呆?”乌岚的手挡住赵凌的眼睛,他送洛溢回来,就发现十三皇子保持吃手的姿势,盯着桌子上只剩下一根刺的红烧大黄鱼。是因为刚刚与宁侍卫吵架了吗?乌岚继续吃自己的,然而,半柱香后,十三皇子还是这个姿势。 就像会眨眼睛的泥塑。 “乌岚,你给洛王爷倒得是酒。”赵凌的心脉,已经从刚刚的排山倒海,恢复成一贯的清寂无波,“还是烈酒。” 乌岚没反应过来,“酒?” 赵凌指了指被砍成两段的杯子,“我记得,洛王爷滴酒不沾。”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乌岚掰着手指头数,“我记得小时候,三哥哥的确不喝酒,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三哥哥就不再理会他发的誓言了。皇上不让他喝,他在人前不喝,但在我这里,会偷偷的喝一点。” 乌岚还说了许多话,但赵凌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自以为很了解洛溢,可二十年过去,他的一切了解,似乎都不对不上。 重生回来,自他遇着洛溢开始,洛溢从没有把他故意为之的惹是生非放在眼里,或许年纪使然,洛王爷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与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孩子斤斤计较。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乱世终结,天下太平,血雨杀戮之地成为遗迹,遗迹之上,村落城镇林立而起,百姓臣民安居乐业。他们七个人在玄乌阁中的鸿鹄之志,正在一个又一个的实现着。 二十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闷葫芦变了性情,大哥变了心,乌大小姐变了模样,蔺丫头变了胸襟,萧鼻涕变了才气,连他手把手抱过教过的孩子乌岚小少爷,都变成了能操持乌家家业的一家之主。 只有他没变,他从三千刑刀下的乱臣贼子,一下子蹦成了个的混吃等死的断袖。他的时间,是停滞的。他还停留在过去,还停留在二十年前。 他还是十八岁壮志未酬的年纪,而他曾经有过交集的人,都不再年轻,已经经历了二十年时间的打磨,在繁复又无奈的琐事中,熬到了四十好几的中年。时间磨平了棱角,磨干了血性,留下的唯有适应,以及对不合理之事的隐忍与包容。 想想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赵凌自觉好笑,也难为了洛溢了,在一边看戏,还忍着不说破。他故意惹祸的心思,洛溢早早看得出,当然也不会在乎,因为他认定了赵敛最适合做洛王府的世子,最适合做他洛王府的继承人。 没有母家外戚,除了梁帝与洛王府,十三皇子在世上没有任何的依靠,唯有如此,才能做到对赵家皇族的绝对忠诚,将来由他继承的洛王府,才能对大梁皇族绝对忠诚。 合适到洛溢可以不计前嫌,可以忍耐恶心,可以包容断袖。 赵敛真是交了狗屎运。 洛溢是骑马回去的,把马车留给了赵凌。赵凌谢绝了乌岚亲自送,他想在马车上清静清静。 如洛溢所想,洛王府世子之位。赵敛合适,但他赵凌并不合适。 洛溢此去边境,他十有八九会被暂时送入宫中,且在凤栖宫的可能性最大。他实在是不想对上蔺丫头那冷若寒霜的脸。 他不指望洛溢能带着他,万一打起来,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人只会拖后腿,洛溢还得分心照顾他。 秋猎,是他离开的最佳时机。 第16章 赵凌回去时,梁帝与萧丞相已经走了,赵凌与两大国家领导人物,完美的错了过去。 静心湖边,洛溢淡淡的说,“过来。” 赵凌自然得乖乖过去,即使他困得要命。 洛溢扔了把剑给他,说是梁帝送来的,让他好好练武。赵凌明白大哥的意思。漠北洛家军统帅,是伴随着历代洛王府世子之位,一起传承的。统治军队,与当一府之主,有本质的区别。拿不出真本事,人家根本不服你。 他正缺一把剑,作防身之用,赵起的礼物送来的恰到好处。 “走吧。”洛溢跟使唤小狗儿似的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赵凌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天色太晚,赵凌着床就睡,睡得很香。他的梦总是美的,梦的都是他上辈子锦衣玉食的时候。 那年,六岁的太子赵起,跟不足三岁的七皇子赵凌,作为赵家皇族送去玄乌阁受教的皇儿,正式拜玄乌阁主宫俞为师。 那个时候,阿成也还是四岁的小孩儿,仗着是师父亲生的儿子,早入门几年,举着把破木剑,整天显摆自己是锄强扶弱的大侠,还说剑是大侠的象征,没有剑,就成不了大侠。 赵凌最初的梦想,就是当个大侠,不是锄强扶弱为民除害那种,而是仙风道骨的那种,占一个山头做老大,带一帮徒子徒孙,修炼绝世武功,抓只大妖怪做成长生不老药,孝敬他父皇长命百岁。 他最喜欢披着一个白床单,在彩月宫里来回转圈,自觉飘然超脱的很。洛溢就总直白泼他的冷水,说他那么打扮,不像大侠,比较像鬼。 当他听宫成说,剑才是大侠与非大侠的区别时,做梦都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求师父也给他做一把。终于,苦等了两个星期,赵凌有了人生中第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剑。他万分高兴的欢呼,终于成了真正的大侠。师父师父,我成大侠了! 师父的面庞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赵凌记得那张脸,记得师父送他剑时候说的话,“侠在心中,不在剑上。” “侠在心中,不在剑上。” 师父。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赵凌的梦逐渐的模糊开去,陷入到寂静与灰暗之中。 书房里,洛溢拂去赵凌眼角的泪痕,把赵凌踢到床下的被子,重新盖回赵凌的身上。 …… 几天,十三皇子乖乖的在自己小院子里练剑,虽然比划的毫无章法,但总算让洛王府的下人们松了一口气。 在树枝子上睡午觉的宁庄,实在看不下去了。 “胳膊直起来,你这绣花呢?”他一个石子扔过来,打在赵凌的后背。 赵凌在洛王府的地界,当然不能耍在玄乌阁学的剑诀,但闲着无聊快长毛了,想想,就把剑诀倒过来比划起来。在宁庄看来,自然是凌乱不堪。他收住剑,仰脸与宁庄说,“要不,你教教我?” 为了不给洛王府丢人,宁庄竟然真的自告奋勇的当赵凌的老师。 赵凌巴不得,如此他可以顺理成章的用上辈子学过的剑术,而不会被怀疑了。理由是……宁庄教的。 一下午不到,宁庄就后悔了,他从没教过武学天分这么差的学生。左右不分,前后不分,手脚还不分。 “要不,你给我几本剑诀,我自己练?”赵凌提议。 宁庄果断答应,迫不及待的把十三皇子驱逐出师门。 “别忘了两日后的秋猎。”宁庄走前,提醒说。 赵凌哪能忘,昨天傍晚,做衣服的裁缝还专门给他量了尺寸,说是王爷吩咐,给他做几件猎服。大梁的贵族,人人都有几件专门打猎穿的服装,是兽皮做的,比禁卫军的铠甲军服软许多,略有防御的效果。裤角束紧小腿,骑马方便。 他把攒下的银票,收到秋猎带去的包袱里。大哥给的剑,他也想带着。 此去路长,他打算先去西都城郊的薛家祖坟,拜祭舅舅与几个哥哥,再西行至回生谷,买上几坛好酒与九泉之下的兄弟们痛饮,最后越过边境,去燕国游玩一圈。等洛溢与大哥,对他彻底绝望,不再花心思找他后,他再回来大梁,找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碌碌无为的过完属于赵敛的一生。 两日后,秋猎如期而至。 秋猎是梁都贵族每年固定举办的娱乐项目,为期十天,除了老幼病残,所有的皇贵族子弟,都会积极踊跃报名参加。 皇帝本人,也会亲至猎场,射下第一只猎物,剥下皮毛,制作成肉干,作为不久后丰收农祭大典的贡品,而皮毛,则会当作奖励,赐给本年度秋猎场上表现最优秀的子弟。 洛王府的马车,大摇大摆尤其显眼的行驶在山路上。 这片群山,有许多名字,最近几百年较为公认的有三个。皇家贵族称为龙腾山脉,据说是某任皇帝在山上看到了金龙驾云,之后就飞升成了神仙。文人墨客称之为墨痴山脉,据说有个画家非常痴迷着山中的景色,终日在山林中作画,最终化作一块石头,也就是最高峰峰顶那一块很像人形状的石头。百姓们则称之为父母山脉,以表达他们对群山赐予他们食物泉水,以及盖房子用的木材等等衣食住行之物的感激之情。 秋猎年年有,所以皇家修了专门的一条入山通路,虽然也是泥路,但比山里人走出来的野路宽阔,可走马车。 整个队伍,好像只有赵凌没有骑马。打猎不骑马的新鲜事,引来了无数上山之人指指点点。但赵凌难得独自一路,是毫不介意自己被羡慕嫉妒恨,坐着马车慢悠悠的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沿着山间小路,哼着小曲儿,趴在窗子上欣赏优雅秀美的风景。 洛王爷与梁帝赵起,跟另外几个梁都世家的家主,骑马走在最前。 皇家的猎场,在群山环抱之中,为山中之山。群山诸峰,有高有低,起伏不均,高峰在外,最中心是一座被溪水环绕一周的小山,常年包裹在云雾里,远远看去像是飘在空中,很有仙气,且小山山势平缓,树木葱绿,泉流密布,是避暑与踏青的首选胜地。 入山的道路上,小瀑布一道连着一道,顺着青葱古木粗大的树根绕下来,在石洞口撒下帘幕,最后流汇入小溪。小溪与山路方向一致,却交错蜿蜒,像是一根麻花分两边绕起来。 马车经过一处双山谷地,小路两边的草长的特别高,草头上顶着圆圆的毛毛蓉球,赵凌从窗中伸手出去,拔了两根。 半天时间,皇族与洛王府的大队伍,到达猎场行宫。 作为洛王府世子的十三皇子,则跟随洛溢,去了隔壁洛家的行馆。 猎场的环境,龙腾山脉四周的环境,与二十年前完全一样,赵凌都再熟悉不过。按着大梁的一贯章法,大哥狩猎的时候,洛溢他十有八九会跟着同去,这是他逃走的最有利时机。 说是行宫,其实是比较平坦的草地,草地上搭起来帐篷,供人夜里睡觉。 下人们在搭帐篷,洛溢去到梁帝那边,赵凌一个人蹲在地上,比划着离开此的路线。洛家军没跟来,连宁庄也没跟着来,洛溢临时有事,差他去办。禁军护卫,比洛家军容易搞定。 他听着有声音,看向右边,三人刚从一小帐篷里钻出来,与路过帐篷门口的两人说话。 五个少年,年纪与赵敛差不了多少,有着贵族大户养出的气宇轩昂,面冠若玉,然而眉宇间未褪去青涩。 其中一个,比其他几人生的高些,背着一张血红色的弯月长弓,长弓不似军中所用,而是以铸刀剑的精铁所做,弓背很宽,上面深刻着密集复杂的纹路。 赵凌一直觉得那张弓好看,还有个温雅的名字,鸣泉。 鸣泉弓,是很危险的存在,天下兵器谱排的进前十,是百步之内夺人性命的利器。 赵凌看着背着鸣泉弓的少年,参加狩猎,贵族子弟打扮比较随性,但多数还是习惯玉冠束发,而少年的长发,却只是用白丝缠了几圈,一半没有约束,加上身着白衣,飘散若不入世俗的江湖隐士。 赵凌晃神了片刻,待到神思回来,发现那背弓少年也在看他。 赵凌挥挥手,算作打招呼。 少年眉心紧皱,似乎不怎么愿意见到赵敛这张脸。 “宫思,你与赵敛之间,还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才几天没见着人,就急着眉来眼去?”旁边一少年调侃。 “赵原,你胡说八道什么!”另一个少年理论。 “我胡说了吗?那天多少人都看见了?又不是只我一个人看见。” “够了,那天本来就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你怎么知道?” 两少年长得有五分像,声音越吵越高,怒目相对,也仅仅是怒目相对,腰间别着剑呢,手连剑柄都没握上。 “大殿下,三殿下,你们别吵了,南边儿刚喊号子,皇上就要射头猎。”旁边一圆脸少年当和事佬。 “宫思,你快说句话……”相貌比较严肃的一位推推背着长弓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始终沉默。 “哼,咱们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太子殿下捉着白衣少年的袖子,走去帐篷一边解拴马的绳子,表情严肃的少年也跟着去稍远一点的帐篷边解马绳。 “咱们也过去吧?比大殿下到的晚,萧妃娘娘看见又要骂人了。”和事佬耸耸肩,笑起来,漏出右半边的可爱的小虎牙。 “小人?总比有些人,摊上个水性杨花的娘,连亲爹是哪一个都确定不了的强些。” 两边帐篷离着不远,赵凌耳力又远胜常人,几人说话听的清楚。 他看到白衣少年的背影微微一僵,也就是一瞬间,又恢复了似同江湖散仙的从容,翻身上马,身轻如雪燕,甩下马鞭,马儿撒开提子,向着南边跑走。 赵凌低头,手中的两根毛草,变成了细细草线,顶上的蓉毛,被他拇指与食指搓揉,捏下来碎成粉末。 第17章 白衣少年,便是宁庄一口一个的宫思。鸣泉弓的继承者,也是玄乌阁宫家的少主人。赵凌拍拍脑袋,他怎么没想到,宫姓本就不多,身份地位高贵的,一定是玄乌阁的亲戚。 难怪,洛溢动过过继宫思做洛王府世子的心思。 猛然间,他脑海里浮现了个不怎么和谐的画面。 赵敛与宫思很小就认识,宫思是太子伴读,是赵敛暗恋的对象。 小时候,赵敛总是被各种欺负,有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特别巧合的是,每次在他跌入黑暗深渊的时候,都是宫思向他伸出的援手。宫少爷对他来说,是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几次下来,感谢变了质,成了爱慕与□□。 但宫伴读只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并没有把他的善举放在心上。对赵敛,也只是出于臣子与皇子之间的客气关系。赵敛自然不希望这样,他总是找机会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做一些让人尴尬的行为。 弄到最后,对赵敛,宫思唯有装看不见,敬而远之,但因为劣迹斑斑的厉害,总是被其他少年拿来说事。 远处一束烟花,在空中绽开,梁帝的骏马率先奔驰出营,紧随着是其他皇族与大臣,洛溢骑着小三三也在其中。山林里回响着马的嘶鸣,群马呼啸威风凛凛,蹄子卷起尘土飞扬天际,随之而来的,是长久而洪亮的欢呼声。 帝王射猎,头猎为虎,好兆头。 赵凌对猎物没兴趣,左右是礼部那群老匹夫事先安排好的,从哪个山头抓过来一倒霉老虎,弄晕胡之后,放回山林里睡觉,在梦乡中被梁帝一箭射中,惨遭剥皮。 洛家军没有跟来,只有禁军与暗卫随行保护,他绕着营地转了两圈,猎区的防卫,简直漏洞百出,心里瞬间盘算了三十多条逃离父母山脉的路径。 明天是最精彩的射猎比赛,几乎所有擅长骑射的宫王将相,都会参加角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猎场,他不见了,多半会被认为洛王府世子跑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躲着睡觉。 这一走,此生不见。 赵凌慢慢溜达到林子里的一个小山头,闭上眼睡了个美美的午觉。他爬上高高的树梢,看狩猎告一段落,各自牵马回到各自的领地。 想洛溢也快回来了,赵凌拍拍身上的土,他得回去装乖,决不能让洛溢看出他有逃跑的心思。 正准备走呢,却听见有人在叫他“洛世子!” 走过来的,依旧是太子赵夏,与三皇子赵原。 这两位出生只差三天,都比赵敛大两岁。他们没走两小无猜的平坦大路,而选择挤一条冤家窄路,结果互相看什么都不顺眼。要问他们成长之路上,在什么事上能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对几个弟弟于欺负十三皇子的幼稚行为,视而不见且不屑同流合污。 所以长这么大,赵敛与这俩含着黄金汤匙出身的哥哥没什么交集。 宫思跟在赵夏的身后。 赵凌叹气,他不找麻烦,麻烦来找他。 “十三弟,你还挺有能耐的,父皇竟然真把你过继去洛王府做世子。洛世子?嗯?现在得改个称呼了?”三皇子赵原似笑非笑。 “见过太子殿下,三殿下。”不用管侄子叫哥,是赵凌成为洛王世子的最大收获。 “父皇狩猎猛虎,所有人都围观喝彩,你怎么一人在此?”太子赵夏问。 “莫非是,等什么人?”三皇子赵原,又是欠揍的表情,转脸戏谑的看向赵夏身后的宫思。 赵凌笑着说,“臣在等洛王爷。” “咱们兄弟很久没在猎场比一比了,不如一起去猎区那边?”赵夏说。十几个皇子之前说好,在猎场比试一番。 赵凌根本就不想参加什么狩猎,他对十三皇子这幅身子骨,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是参加,恐怕也追不到什么好猎物,顶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兔子狐狸小鸟一流的弱势群体。 他还想着逃跑的事儿,没空跟这群小屁孩争输赢,“谢谢太子殿下,臣骑射技艺浅薄,恐怕去了也是落底。” 赵原嗤笑,“你也用不着,大长腿一伸,宫少爷自然而然就把双手奉上,你想挑什么都可以。” “赵原,你住口。”赵夏又激动的跳起来。 “哼,难道我有说错?每次狩猎宫少爷都能拔头筹,熊皮虎皮狼皮什么的,都堆不下了吧?送他小情人一张又怎么了?”赵原冷笑,瞥了一眼宫思。 “哪里的小情人?那天洛世子的外衫掉在地上,阿思他只是路过,捡起来,给洛世子披上而已,他也经常给我披外衫的。”赵夏气得跺脚。 “这流传于世的披衣典故,皇兄与宫少爷难道不知道?那我来讲讲,我们赵氏先祖皇帝,每当出征之前夜,洛家家主都进宫留宿,为皇帝束发披衣。□□皇帝终生为立皇后,与洛家先祖,生死相守,同生共眠,此等深情,羡煞旁人。洛世子与宫少爷这不正效仿先祖皇帝呢?” 赵夏憋的脸通红,大喊说,“你看我不顺眼,是咱们俩的事,为什么每次都扯到阿思身上去?赵原,你说话不要总这么伤人!” 啪! 清脆悦耳!干脆利落! 赵夏与宫思,看着赵原左脸高肿起来,嘴角含着血丝。 刚才发生了什么? 洛世子一巴掌打了当朝皇子。 赵原是萧贵妃的独子,萧丞相的亲外甥,赵忘忧一个卑微出身的皇子,刚刚被过继给洛王爷的世子,竟然狠狠一巴掌甩了赵原一个耳光子。 赵夏与赵原吵架,无止无休,但仅停留在动嘴层面。宫思每次都不说话,他虽是太子伴读,但母亲在他进宫前,千叮万嘱,万万不可自恃太子伴读身份与其他皇子不和。再说他的身世,背后嚼舌根的人何止千万,赵原只是其中一个敢拿到明面上说的罢了。 赵凌揉揉手心,疼死了,这厮脸皮太厚了。 赵原被一巴掌打蒙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才想起来自己是哥哥,就要追赵敛,“赵敛,你大胆!我堂堂三皇子,你竟然敢打我?” 赵凌跳起来,绕到身后一棵树后面,两人围着树转圈,一个追一个躲。赵忘忧边躲边喊,“我就是大胆,我打的就是你。你有本事打回来,没本事就会说人家闲话,算什么男人!与宫里面那些闲着没事儿嗑瓜子吹牛胡扯的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赵原毕竟练过武,几圈下来,赵凌就慢了好几步,赵原越过树杈,终于捉着赵凌的胳膊,反手一扭,把人按在树干上,膝盖顶着赵凌的腰间,正巧是赵凌的还没好完全的伤口,赵凌疼的冒虚汗,向着树后大呼,“救命啊!死人啦!谋色害命啦!” 赵原恶狠狠,“喊破喉咙也没人救你!” 宫思倒是犹豫要不要上前,赵夏却在背后道,“阿思,咱们走吧,高姨娘与母后还等着咱们呢。” 赵夏的意思是不管,宫思也想起赵敛那日故意把衣服扔在地上,故意引人误会的事儿,他心里有气,也随着赵夏走了。 赵原手腕用力,“你指望谁?指望赵夏那个白眼狼?宫思那个流浪狗?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赵!” 赵凌突然不挣扎了,“你不姓赵姓什么,姓萧吗?跟你舅舅姓?” “啥?” “你今天肯定打不死我,所以你得改姓了。”赵凌一脸沮丧一本正经得说。 赵原对着赵凌腿弯处一脚,赵凌疼的呲牙咧嘴,忽然双眸蒙上了一重水雾,“我错了,三皇子,我错了,求求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呜呜呜……” 赵原莫名其妙,威武狮子突然变娇软绵羊是什么情况?抬腿又要踢一脚,只听身后冰冷声音,“放手。” 赵原没见过洛溢几次,但声音是记得住的。 洛亲王虽不常在都城,但与父皇的交情不说,与他舅舅也是平辈同窗挚友。 他手劲儿一松,赵凌趁机挣脱钳制跳到洛溢身后。 洛小三你走的也太慢了! 赵凌扇巴掌的时候,就听到洛王爷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了。 来的不仅仅有洛溢一人,还有邝侯爷与萧丞相,外加太傅周庚。 赵凌被按在树上滚了一身土,玉冠也掉了,看上去狼狈不堪,赵原也好不到哪儿去,半张脸肿着,衣服也蹭了不少灰。 周庚为皇子师多年,看着两人模样,呵斥,“成何体统!” 赵原在舅舅面前从来不敢说话,邝侯爷一贯的和事佬,“小孩子吗,闹一闹,不打紧。” 赵敛身子骨瘦小,比赵原矮了足足一个头,加上年龄小两年,外形上,就给赵原扣上一顶以大欺小的帽子。虽然他品行不端,可怎么说都是皇上亲自下旨,过继到洛王府的,也就是说,洛溢点头同意的。 见赵凌哭的楚楚可怜,萧和脸上挂不住,问赵原,“怎么回事?” “他骂我爬宫世子的床。”赵凌抢答,捉着洛溢的长袖子假装擦眼泪。 萧和面色铁青,转头看赵原,赵原刚想要解释,赵凌抽抽鼻涕又说,“他说宫伴读的爹有好几个。” 赵凌说的都是实话。他也是因为这句话动手的。 宫思能忍,他忍不了。 一巴掌哪里能给赵原教训?十廷杖都是轻的。 再说赵原能说出这些话,十有八九都是从她娘萧贵妃那里学的。后宫那乌烟瘴气的鬼地方,还不知道说的怎么难听。 洛溢啊,你真是太有默契了,本来是想说给你听听的,你有心去大哥面前念叨几遍让他管管他三宫六院,你竟然把萧和跟周庚也带来了! 萧丞相问赵原,“这句话,是你说的?” 赵原咬唇,点点头。 萧丞相当即又是一巴掌,打的还是同一边,比赵凌力气大多了,赵原直接摔在地上,捂着脸忍着眼泪。 赵凌敢保证,这时候赵原心里一定拿这个缝衣针对着写着赵敛名字的小人儿扎扎扎。 “滚回去跪着反思,秋猎后再算账。”萧丞相没再理会赵原,而是问赵敛,“宫家小子呢?” 赵凌摇头。 他不知道。 这个不仗义的小屁孩,竟然扔下为他挨揍的自己,溜走了! 第18章 萧和自觉丢人,周太傅也自觉丢人,与洛溢道过谦后,也没脸在此继续悠闲聊天。两个皇子跟着下山,赵原狠狠的瞪了赵凌一眼,赵凌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 赵夏低着头,虽然死对头倒霉,似乎也没有多高兴。 唯独邝侯爷,走时拍了拍洛溢的肩膀,露出个世上唯有你知我知的莫名笑容。 洛溢很嫌弃的强忍住被触碰的不适。 路上。 赵凌一副惹了祸的低调,“宫世子身世可怜,我就是气不过。” 洛溢没责备他,在他的意料之中。洛溢走的是下山的路。没走捷径,格外的长。 一路上都无话可说,洛溢就是这么个无聊的人。 赵凌走在后面,日上高头,影子格外短小,身材颀长的洛王爷的影子变成了个圆球,他踩影子玩,玩的不亦乐乎。 可洛溢忽然停下,赵凌玩的过头,一脑袋撞在了洛溢的后背上。 眼前转圈圈,怎么这么硬啊!洛溢你狩个猎还穿刺猬甲,又不是上战场! 洛溢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把被赵凌蹭到的外袍脱掉,给滚了满身土的赵凌披上,可因为两人的个子身形,差的比较大,所以那外袍,几乎是把赵凌包起来的。 赵凌对洁癖症习以为常,自己刚刚跟赵原玩猫捉老鼠,弄得极为狼狈,好几道口子,的确需要个衣服遮掩下。 他注意到拴在树上的两匹马。 小三三,还有一只小马驹。 皇家高门长大的孩子,自小就随着家族长辈参加春猎与秋猎,幼学也要学习骑射,都有自己养大的马匹。 好马虽多,但千里马凤毛麟角。 大梁曾有四骏,都是白色,梁帝的月光,玄乌阁的落雪与荆棘,赵景明的追风。洛溢的小三三,是更加罕见的棕色千里马,因为是后来追加的千里马,并没有进到这四骏里。 千里马产自孟涂。 孟涂,是一个地名,那地方有广袤的草原,草原上生存着几个少数民族,人们以养马为主业。孟涂饲养大量马匹,有商用马,战斗马,民用马,并通过西北商路,卖给大梁各个马场。各类马也分优良中差四个等级,按着外观色泽,强壮质量与跑步速度,标定的价位不同。 优之上,还有一等,就是所谓的千里马,日行千里而不疲,足踏万里而无惧。 虽然,眼前还是一只未成年矮小马驹,但品种摆在那儿,前途不可限量。 “给我的?”赵凌两眼放光,这只马,特别像追风,雪白雪白,除了它头顶上的那一撮不和谐的棕色毛。 在马的世界,也存在鄙视链,纯种高贵如皇族,而杂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被群体排挤。 人类评判的标准,与马不一样,只要跑得快,外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赵凌兴奋的连跑带跳的,把小马的绳子解开,想不到临走之前,能得到这么一匹好马。 想要骑上去,小马傲娇的扭过了屁股,表示不给骑。 “喂喂,不听话打你。”赵凌威胁。 小马赖在小三三身边不走,丝毫不把赵凌的威胁放在眼里。 赵凌拉了半天缰绳,也没辙,重生一次,连个马也支使不动,尊严这种东西已经不见了。洛溢还站在旁边看戏,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气。 要是前世,他肯定三下五除二的撸起袖子,把这不听话的马给揍一顿,保准以后乖乖的连个马屁都不敢放。但这个是洛溢送的,打狗看主人,打马也得看,惹得主人家不高兴,吃亏的是自己。 洛溢终于大发慈悲,过来帮了赵凌一把,虽然是帮,但简单暴力,骑上小三三,经过赵凌的时候,直接把赵凌提起来放在小马上。 哎,真是。赵凌理了理衣服,他就跟个兔子似的被洛溢拎来拎去,自尊何在。 洛溢没在搭理他,大概是让他自己练一会儿骑马。 宁庄从某树叶丛中垂下脑袋,“明天狩猎,不许给洛王府丢人。” 人吓人也能吓死人的! “我……我也要去?”赵凌抽抽嘴角,就知道,洛溢送他马没安好心。 “你以为呢?” “小庄,你不是被差使去南方办事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宁庄回来了,赵凌想自己跑出去的难度,增加了不少。 眼前凶光一闪,头发又断了一节。 “再让我听到一次,我砍了你的脑袋。”宁庄果断被气走。 “多听几次就习惯了。”赵凌轻笑,小庄多亲切,每次都说要砍了他,每次都弄断他几根头发,他头发又密又多,随便砍。 赵凌花了一下午,总算把小马训得服服帖帖。 第二天,他一大早见洛溢带着宁庄,去到梁帝的帐篷处,清晨,风清气爽,赵凌带上银票,与梁帝送他的那把剑,赶紧骑着小马开溜,等不到狩猎时刻,洛溢发现他不在,会更加麻烦。 两边是青葱的长叶柳树,满地碧绿鲜草,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小马跑了不到一个山头,就被肥美的草吸引过去,拐进林子里,怎么也拉不住。 赵凌被甩下马,无奈的看着小马吃嫩草的背影……吃货。 他捡了片柳叶,放在唇边吹了几声,太阳初升,光芒透过树叶折射在碧绿的草地上,就像当年西境边陲刚抽芽时的胡杨林海。 上辈子,玄乌阁是他第二个师门,师父教他学道理学武艺,他都学了个半斤八两,最精通的兵法运筹,却都是舅舅教的。 舅舅每年来梁都看他与母妃,都会送他厚厚的一摞子兵书,有的是四处搜罗得来,有的是亲笔所写的,在晦涩难懂的地方做了详细的标注。有一年,舅舅送他一匹千里马,叫做追风,那个马,小时候也是个吃货,见着草就拔不动腿,怎么打都不走。 “叫你追风,如何?”赵凌拍拍小马,小马不情愿的跑到一边,继续吃草。 时间不等人,赵凌得走了,他弄断了一根树枝,上面用绳子绑上两把草,从前这招管用,用个杆子撑着,把它挂在马前,追风跑的贼快。 “是你?”身后瑟瑟发冷,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鸟。 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跑来林子里闲逛,真不明白这三皇子怎么想的。 “赵敛,你要去哪儿?” 骑着马,背着包袱,带着剑,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架势。 “我……走走……” 赵原瞥见赵凌马上的剑,“父皇,父皇竟然,竟然把这把剑送给了你……赵敛,你该死!” 梁帝送他一把普普通通的剑,有什么好在意的,左右是材质上等,做工精细,根本没其他皇子的佩剑值钱。赵凌完全摸不透这位皇子在生气什么,昨日有过不愉快是真,但都是男人,打一架过去还是兄弟,再说赵原是咎由自取。 赵原从马下取出长弓,从背后摸来白羽箭。 “喂喂……”赵凌后退半步,这厮来真的? 他手无寸铁,小马又跑的不知所踪,赵原明摆着欺负他? 赵原拉开弓,一箭射向赵凌,眼见那箭划过他的衣领刺进了草地里,赵凌惊出一身冷汗,谢天谢地,还好三皇子的箭术差,他重生后不算敏捷的反应本能,又救了他一命。 “赵原,你真的要杀我?”赵凌撒开腿就跑。 “算洛世子倒霉,被箭误伤,死于意外。”赵原骑马追上,与赵凌平行,又放一箭,有了防备,赵凌迅速躲到一棵粗壮大树的后面。 这位,是要报复了。 他是得罪过这位,在他舅舅面前告了他一状,可屁大点的事儿,也不至于恨得他要弄死他,现在的皇子是怎么个情况,心胸连针眼大都没有。 赵原骑马射箭的本领实在不怎么地,赵凌借着大树,来回躲闪,小马受了惊吓,沿着山路跑走。 不仗义。 赵凌的包袱跟剑,也被小马带走,好好的大喜日子,活生生变成了生死之局。赵原是真想杀了他,箭箭不停,赵凌边躲边数,他后背的箭篓子里还剩几只箭,赶快射干净了才能停下来。 眼见剩下最后一根,但已经无处可躲,树丛间隙中,有片空旷的地方。 “看你往哪里跑!” 正面避过去吗?赵凌上辈子轻松做到,但这辈子真心不行,身体跟不上脑子的反应,尤其是赵原的弓,虽然准头不行,但力气十足。 赵凌后退半步,不敢怠慢,脚下好像踩着个什么东西。一条狼狗从草丛里飞扑出来,惊了赵原的马,箭滑落掉,赵凌有惊无险的躲过,迅速穿过马腹下,连滚带爬的滚回了树林里。 赵原不得不下马捡箭,赵凌的身手比他好太多,他莫名更加生气。 父皇最珍爱的剑竟然在赵凌手里。凭什么? 他那么努力,在皇子之中的功课最好,比太子强上无数倍,父皇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赵敛不就是长得好看了点,其他哪点比得上他?洛王爷指名要他,父皇对他另眼相看? 就因为赵凌,舅舅回去定然得罚他。皮肉之苦免不了,舅舅一向对宫思格外的好,好到他还怀疑过,宫思是舅舅的私生子。不光舅舅,皇祖母,父皇,周太傅,洛王爷,邝侯爷,包括皇后娘娘,都待宫思像亲生的。看谁都像他的爹,也不怪宫里闲话多,宫夫人水性杨花四处勾引,都不知是谁的野种。 本来吓唬吓唬,变成动真格。 山里起雾了。也不知那厮跑去了哪里。 第19章 “赵原!” 赵原见大雾里有人在喊他,想谁来谁,太子赵夏,与宫家少爷,骑着马正穿过林子。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赵夏看着一地乱箭,很是不解,宫思见乱箭处有人的脚印,皱起眉头,没有做声。 “不是说比试吗?你把箭都用完了,还比什么?”赵夏得意的笑。 两人说好比试一番,还交上了其他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他们各自追逐猎物而去,赵夏以为赵原射了半天,让猎物给跑了,准备嘲笑一番。 赵原看赵夏一眼,他顶顶瞧不起眼前的太子,文章武艺没有半点能拿得出手,可就是有许多人,只因为名正言顺四个字,费劲心力的辅佐一个智障。他经常拿宫思说事,倒不是因为与宫思有什么仇怨,只是因为他嫉妒,嫉妒赵夏这么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太子,还能有宫思这样忠心耿耿又聪颖优秀的伴读,不离左右。 “你不也是什么也没有猎到?”赵原见马下空空,这两位也是毫无收获。 “我正追一只狗,忽然起雾,我有什么办法?”赵夏调转马头,说,“我猜狼狗就在附近,他吃了我一箭,跑不远。” “那你就在附近找找好了。”赵原忽然想到赵凌,一瞬间,他竟然希望赵夏在迷雾中乱射,把赵凌射死,一了百了。太子误杀洛世子,洛王爷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骑上马背,如此大雾,先找到出路再说吧。 …… 赵凌一边,感谢大雾,赵原没有追上来。他扶着墙大口喘气,这个身体的底子单薄,仅仅几步,就虚喘的厉害。 草丛里钻出一毛茸茸的脑袋。 赵凌低头,是那只小狼狗,狼狗舔着赵凌自己受伤的前脚,摇摇尾巴,发出呜呜的叫声。这狗跟着他跑过来了吗? 他抱起小狗,查探他脚上的伤痕,是箭伤,大概是被哪个世家公子给盯上的猎物吧。 “那边!我刚听见有狗叫!” 果不其然,那追赶小狗的世家子弟跟上来,赵凌明显感觉到怀中小狼狗的瑟瑟发抖。 赵凌心想,小狗也算是救过他一命,要不是小狗忽然跳出来,赵原那一箭肯定射中他。 嗖嗖的,又是两箭。 这箭的准头与力道,都远远胜过赵原。 他不知来着是谁,只是觉得那声音挺熟悉的。且那人厉害,这么大的雾,还能判断出他的位置,一箭射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赵凌抱着狼狗翻滚在地,移动到另一侧的树后,透过迷雾,他勉强看见了两匹高大骏马,还有马上那好看又独特的长弓。 宫思吗?弓力不错,但还远远赶不上他老爹!赵凌可不想跟宫家孩子硬碰硬,鸣泉弓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宫思没有用,他手里拿着普通的弓,但保不准过一会儿他用,这棵树能被弓箭给射劈裂两半。 “宫伴读,是我!我我我我我!”赵凌抱着受伤的小狼狗站起来。 宫思拉紧麻绳,迅速反应过来。他先是惊疑,收起弓,略带逃避的慌张。 赵凌反思赵敛从前的言行,丢脸到无语凝噎,真是对不起老朋友的儿子。 想赵敛这个身体,与宫思的孽缘还真的很深厚啊,前后多少次,无论灵魂是谁,遇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间点,都会遇到宫思。 “阿思。”太子骑马追来,看见赵凌,诧异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对十三弟有好感,之前给赵原的那一巴掌,实在是解气。 赵凌惊魂刚刚定下,容他歇一会儿再说。 小狼狗一瘸一拐,从赵凌怀里跳下来,躲在他身后,蹭着他的裤脚。 赵夏指着那小狼狗说,“我们先抓住它,就赢了赵原。阿思,你快点儿!” 小狼狗可怜兮兮的望着赵凌,浑身的毛抖成了筛子。 宫思拉起弓弦,虽然不是鸣泉弓,但姿势也是好看的紧,宫家百步绝杀,弓术一流,可赵凌忽然挡住小狗,吓得太子大叫一声,好在宫思反应快,硬生生的射偏了。 “你疯了!”赵夏气得一鞭子就要挥上,宫思忙用弓身挡住,十三皇子也就罢了,洛王爷的继承人,可不是想打就能打的。 赵凌很欣赏宫思年纪轻轻识大体,比他接触过的几个皇子都强多了,他抱起小狗,问,“送我行吗?我很喜欢这只狗。” “这只不行,回头我再送你一只。”赵夏想赢赵凌。 “我就喜欢这一只。”赵凌坐在地上开始耍赖。 十三皇子的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加美的让人心颤,上辈子七皇子的其他方面优秀,完全掩饰掉他的帅气英俊的长相,而这辈子赵敛的一无是处,反倒突出了温润美人的一张脸。 狼狈不堪,楚楚可怜,更加招人怜惜。赵夏咽了口唾沫,联想到小倌馆里的那群胭脂俗粉,完全比不上眼前人。 这样的人,不是弟弟就好了。 “那……我……”赵夏犹豫了一会儿,“送你就送你,阿思,我们再去找其他猎物。” “多谢太子殿下。”赵凌如释重负,如果赵夏坚持,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赵凌没有马,“上我的马,我带你回去。” “不不不……我等洛王爷。”赵凌是要逃跑的,回去铁定被洛溢怀疑。之后再脱身,恐怕是难。都怪这群熊孩子,没事在林子里瞎溜达做什么?万一碰上什么野兽,被吃了连骨头也不剩下。 、他抽抽鼻子,雾气湿润,掺杂了苦涩的味道。 不对。 是人血的味道。 还真有野兽吗?赵凌在雾气中伸手不见五指,想林子里不安全,不仅有野兽,还有洛王爷,得快快找到合适的山路下山才行。 这血的味道,十有□□是赵原的。 赵原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本来那三皇子紧追着他,就算遇到宫思与赵夏,为了避嫌,走的慢一点,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过来。 一声惨叫,划过天际。 不算远。 “是赵原!”赵夏想也不想,就说,“阿思,快,赵原好像遇上危险了!” 宫思迅速调转马头,朝着惨叫声处奔去。 赵凌在后面的喊声,根本没作用,这孩子跟他爹一样,一有能见义勇为的事儿,就一去不回头。 怀里小狼狗的伤痕,有两处,一处是箭伤,另一处是利爪抓下的,比如豹子,老虎,狮子,狼一类。赵原遇上的,十有□□是这类猛兽。赵凌见过赵原的马,那马虽然不是千里马,但也属上品,打架不行,但逃跑绝对没问题,除非是跑不过。 赵原死不死,他赵凌不在乎,对要杀了自己的人,他不落井下石,已经很仁慈,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但宫思却不能放着不管,他赵家欠了宫家太多太多,决不能让阿成与兰茵的唯一的儿子有事。 来不及多想,赵凌几个踏步,跳上赵夏的马背,直接把太子踹了下去。 赵凌骑着马追赶着宫思,迷雾中的血腥味道越来越重,□□声也越来越急促。他看见一只体型肥大的老虎,咬住赵原的腿,赵原的马已经断气,血拖了一地。 宫思迅速张开手上的弓弦,直入老虎的颈部,而老虎敏感的弹跳,放弃了撕咬住的赵原的小腿,躲过了致命的杀招。刚刚遇到生命的危险,激发了野兽的狂性,老虎仰天嘶吼,调转了攻击对象,朝着宫思猛扑过来。 宫思一箭射出,纯属情急之下为赵原解围,完全没考虑到此举会让自己身处险境,老虎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坐下的马因为兽性恐惧的本能,几近狂颠,他强勒住马绳,却是控制不住。 “小心!”抱着一条腿的赵原,朝着老虎扔了一块石头,此举虽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压根儿就扔不了多远。 但微弱的声音还是让老虎脚下一滞,就是这一滞的刹那,赵凌骑马追上了宫思,他飞身一跃,从自己的马背跳上了宫思的马背,抱住宫思的腰,两人借冲力,双双摔在地上,翻滚了无数个滚。 扑过来的老虎,咬住了马的脖颈,宫思的马瞬间沦为了老虎的盘中餐。可老虎没有享用马肉,它还记得危险的来源,被赵凌压在身下的宫思。 赵凌一个翻身站起来,他的剑在刚才与赵原的追逐中遗失了,如今的他,手无寸铁,面对张着血盆大口,缓缓靠近的凶猛老虎,他的两腿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发抖。 两匹马都死了,赵原的腿被咬伤,逃走的可能性基本上没有。 宫思的箭术超群,但近战不行,刚刚面对老虎的反应,告诉赵凌,这孩子终究是缺少实战经验。 大敌当前,生死存亡,赵凌迅速做出判断,“不要恋战,能活一个是一个。” 宫思愣住,十三皇子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从容与冷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十三皇子吗?那个被恶狗追着咬,被扔进冰水里瑟瑟发抖,被吊着绑在旗杆子上哭着求饶的那个他避之不得的不受宠皇子? 赵凌低头看地上,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这是方圆五步远最用得上的武器了。 宫思有鸣泉弓,可惜不是谁都能拉开,除了宫家的血亲嫡传,无人能拉的动那把百步杀人的利器。上辈子赵凌尝试过很多次,均以失败而告终。这辈子,他完全不指望赵敛这个瘦弱小身板,能创造奇迹。 老虎在他距离三步之远,围着两人绕圈。锋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对它来说,两个少年是唾手可得的猎物。在吃掉之前,先戏耍一番。 “赵原我们救不了,我们是凡人,凡人救不了所有人,你懂吗?找寻时机,逃,不要管我们。”赵凌挡在宫思身前,“我想办法为你争取时间。” “不。”宫思回答的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匕首,“我要救三殿下,也要救你,就算救不成,也绝不可能独活。” 孩子你到底哪来的自信?你以为眼前这个是个温顺的猫咪吗?局面僵持着,赵凌没办法改变宫思的想法。打晕了带走不实际,连带赵原一起带走,更加天方夜谭。他该怎么办?迷雾之中,根本没有人看得见这边发生的情形,更别提来救他们。 他瞥见宫思手上的匕首,匕首很普通,市面上卖几文钱一把,唯一特别的是,匕首手柄刻着的三个异常难看的字迹。 小师妹到底是原谅了他。 赵凌对自己苦笑,行吧,宫思不走,他拼了老命也得救,谁让他赵景明是宫家小子的干爹呢? 目测与老虎的距离,敌强我弱,必须先发制人。 “配合我。”赵凌没等宫思应答,就蹲下身子,猛然弹跳,敏捷越上老虎的脊背,双腿紧紧夹住老虎的腹部,整个人骑在老虎身上。手上的木棍横过老虎的前齿,老虎的张开血盆大口,咬住木棍。 赵凌两手分别握紧木棍的两端,把老虎的嘴强行分成上下两半。老虎左右摔打磨蹭,欲要把背上粘着的赵凌甩下来,可赵凌死死的拉住木棍,与宫思喊,“救人!” 这个时机,是唯一的,宫思会意,跑过缠斗着的赵凌与老虎,背起赵原,迅速往浓雾之外跑,他迅速爬上旁边的大树,把赵原放在树杈上。 赵凌眼见两人暂时安全,这才开始思索自己要怎么脱身,他的手腕被撞,巨大的痛楚钻心,该是骨折了。他再没有力气困住老虎,老虎高高跳跃,把他狠狠的摔在地上。 吐了一口血,脑海中愈加清明,他看的出老虎的行动轨迹,却是身体跟不上思考,被老虎几个爪子按在地上。 “拉弓!宫思,你的鸣泉!”本来疼的半昏过去的赵原,在树杈上悠悠转醒,他一把拉住要爬下树帮忙的宫思,折断了几根树枝,递给宫思。鸣泉弓没有配箭,传说中每次拉开都是就地取材,小辈里没有人见过鸣泉弓张开的样子,他们只听人说起当年战场上那把被称为修罗鬼弓的宫氏鸣泉。 宫思抿了抿唇,似乎要说什么,可对上赵原的满怀期望的眼睛,他的话说不出口。 他根本拉不开鸣泉弓。 宫氏子孙代代相传的神弓,他拉不开。 这么多年,母亲让他背着弓,说要他等待机缘,可机缘到底在哪,母亲也说不出。他只知道,他的生父五岁就能拉开这把弓,天狼骑射,纵横六国。 “快!”赵原催促,他对十三皇子的恨意,早就随着看见赵敛跑来救他的那一刻,荡然无存。他不知道宫思在犹豫什么,难道还在计较之前那些不愉快吗?赵敛已经浑身是血,刚刚从老虎的爪子下滚出来,侥幸得了一命。 宫思的手在颤抖,他举起弓身,可在触碰弓弦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自己依旧拉不开。他与弓没有共鸣,弓没有回应他的渴求,母妃教他运弓术的时候,教过他如何感受。 赵原急的要命,宫思在犹豫什么! 赵凌的肋骨断了好几根,胳膊的两处被啃咬的鲜血淋漓,他一直在被老虎甩来甩去,终于移动到了树边。这是他的策略,跑不过老虎,只有借着力气找到合适的地方,只要爬上树,老虎就没辙。他用最后的力气支撑起身体,握紧最下端的树枝。 赵凌攀上一层,老虎看穿了他的图谋,跃跃欲试,可就在此时,老虎忽然停下来,调转了脑袋,两眼烁烁发光,他看见浓雾中那张逐渐清晰的脸。 “阿……阿思……阿思……有老虎啊!救命……救命……呜呜呜……” “殿下,快走!”树上的宫思也看见了那张脸。 赵原一把抱住宫思,“别下去,你下去也没有用,白白送掉性命,赵敛刚刚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赵凌看树上的情形,赵原帮了大忙,虽然瘸了一条腿,胳膊还是有力气的。 “放开我!”宫思的武功比赵原好些,很快就制住赵原,他跳下树,向着赵夏奔过去。赵夏看到宫思,抹干净眼泪,指着老虎说,“阿思,快保护我,老虎要吃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夏真的是大楚的太子么?不说赵原,危机关头能保持冷静让他刮目相看,就算是成长后的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也比眼前这个哭包强上百倍。 宫思拉着赵夏到最近的树下,拖着赵夏爬树,身后,老虎缓缓靠近,它被赵凌魔尽了耐性,抓了半天的猎物跑了,这边绝对不能放过。 赵凌抓住树枝的手,逐渐松开了。他脑海里浮现出宫成被乱箭穿心的模样,身上的痛苦都油然不觉,三千刀凌迟,根本不够还,阿成,我欠你的这条命,还有机会能还给你儿子,真好。 勉强站起来,赵凌使劲儿边跳边喊,“过来啊,过来啊!找我啊!我比较好吃,来我这儿啊!” 宫思已经拖着太子爬上了树,他闻声回头,十三皇子冲他微微一笑,笑容如辉辉朝阳,驱散恐惧的阴暗,拨开幽深迷雾,他一直觉得很猥琐的笑容,竟变得光明磊落,荡气回肠。 太子在树上伸手,说,“阿思,你快上来!让老虎吃他就好了,吃了他就不会吃我们了……” 老虎左右边看,最终还是走向了赵凌那边。 赵凌闭上眼睛,上辈子凌迟,这辈子命丧虎口,尸体都不是个完整的。洛溢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吗?大哥会给死去的他追封个王爷吗?还有宫思……他看不见鸣泉弓重开的那一天了。 “接住!”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全凭意识的动作,赵凌接住了飞落下来的匕首。拔出匕首,借着树干的力气,他高高跃起,浑身上下的力气集中在右手,没有的选择,要么死,要么搏一搏。 宫思的匕首掉落在树上,被赵原捡到,时机刚好,赵凌真不想承认,到头来与他默契最好的,竟然是赵原。他早看清赵原欲要扔下匕首的动作,赵原在等,他也在等,等老虎靠近,等老虎放松警惕,然后一刻绝杀。 老虎完全没有防备,顶住赵凌的身体,死死的顶在树干上,赵凌的胸口受到重创,吐出一口血,右手也毫不犹豫的一刀插进了老虎的脑袋。 同一时刻,一根树枝与一根锋利的箭羽,一齐贯穿了老虎的心脏。 “娘!” “高姨娘!” 宫思放下鸣泉宫,与赵夏异口同声喊。 赵凌靠着树干,眼角湿湿的,也不知是因为捡回一条命的喜悦,还是因为见到了那个非常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女子身着银光猎服,手执长弓,英姿飒爽,一双锐利的眼眸,久久的望着赵凌。 白马之后,是并排而立的两匹红棕色的马,还有一匹雪白小马驹。马上的人,脸冷的跟个冰块似的,跳下马背,大步朝赵凌走来。 “王爷……我……”赵凌虚弱的解释,他该怎么解释?洛溢捡到了他的剑与包袱,还找到了他的马。无故绕过看守,沿着山路越走越远,这种显而易见的离家出走的行为,他没有什么可以跟洛溢解释的。 总之,性命保住了。 卸下紧张与防备,他想睡觉,美美的睡上一觉,一切不愉快的质问,统统留到他睡醒。 软软的的倒下,赵凌眼前乌黑,失去知觉。 洛溢接住赵凌,让赵凌靠在他的怀中,赵凌一身的伤,让他既愤懑又心痛。 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还是说,每次都差一点,差一定就能减少一分痛苦。 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依旧是这样。 旁边有人把老虎的尸体抬走,洛王爷抱起赵凌,在众目睽睽下安静的离去,留给所有人一个冷漠的背影。 山林的雾气渐渐散去,随行太医匆匆而来,为三皇子医治,好在腿伤不重,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上了药,抬走休息。太子哭的稀里哗啦,宫思早就习惯,他的心思在十三皇子那边。他那么讨厌的一个人,拼上性命救了他,在老虎扑过去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的拉开弓,树枝就射了出去,威力如传说一般惊人。 鸣泉弓,二十年后,再次开弓。 高兰茵指挥众人清理了现场,发现儿子在原处发呆。 山中忽起迷雾,狩猎不得不暂停,众人回去营帐中。她没见儿子与太子,恰巧洛世子也不见了,她还从没见洛溢如此慌张过,于是自告奋勇,陪洛溢去林中找人。 她安慰洛溢,或许只是迷路,等雾散了就没事,可他们找到一只小马驹,小马驹蹭着洛溢家小三三的脖子,似乎非常急切的想要表达什么。小马驹带路,三人穿过丛林,一股子血腥味,让他们紧张起来。 他们马不停蹄的赶到时,危险已经过去,只是一片狼藉景象,让人后怕。 万万没想到,洛世子……是鸣泉弓的机缘。 她不是第一次见赵敛,但将匕首插入老虎头盖骨的赵敛,怎么也不能与那个脱了半身衣服,赖着她儿子的那个断袖挂上等号。反倒因为那张长得极像的脸,让她想起另外一个故人。 阿成拉开鸣泉弓,是因为他,如今,她与阿成的儿子,拉开鸣泉弓,是因为一个长得很像他的少年。 “娘,我……”宫思自知失责,让两位殿下与洛王世子遇险受伤,他这个伴读难辞其咎。 “随我回去,与陛下解释,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兰茵挥去脑海里的杂念,那个人已经死了,凌迟三千刀,周庚亲自监刑,洛溢亲自扶棺下葬。 他死后没能进的了赵家的祖坟,却在漠北的洛家祖坟安眠。 墓碑上没有名姓,只有一诗四句。 迷茫天涯路,三万英雄冢。 魂归何处去,白马踏雪窟。 第20章 乍暖还寒,草长莺飞。 玄乌阁比往日热闹的多。 一共七张桌子,并排着立起来,当做射箭用的靶心。 少年时的梁帝赵起,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与被迫离开座位的洛溢解释说,“宫师父被父皇召进宫讲学去了,今晚留宿皇宫不回来。我们何必在此温书?又没人看见。小七跟小五打赌,你猜猜谁会赢?” 洛溢瞥了眼赵凌。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总是变着花样惹是生非,害大家一起挨罚。 自小,但凡他赵景明看上的东西,总会有办法要了来。威逼利诱也好,明抢豪夺也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次,他看上了宫家的传家宝,鸣泉弓,非要与宫少爷打赌,他赢了,就把弓送给他。 洛溢不屑的转过脸,偏偏,玄乌阁的学生还都爱凑他的热闹。 他正准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爬上他的脚。 什么东西! 他惊的跳起来,手上的书甩出十米远,见赵凌捂着肚子在旁边笑弯了腰。 “毛团这么可爱,也只有你嫌弃他,”赵凌抱起毛茸茸的小狗儿,洛溢忙使唤佣人拿新的鞋子给他换。 “有人送乌大小姐的,我借来玩几天。”赵凌逗弄小狗,“洛小三,你不来看看吗?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鸣泉弓将第一次被一个宫姓以外的天才拉开!” 洛溢转身就走,这人自恋到一定境界,还恬不知耻的四处说。 “洛小三,我想好了。等我拿到手鸣泉弓,咱们也打赌吧,你输了,就把你的那块传家宝玉送我如何?”赵凌追上去。 洛溢选择不搭理。 “别那么小气,都说宝剑送英雄,白玉配美人,我这么美,你送我不亏。” 洛溢与赵凌是八字不合,他说话,会被赵凌气死,不说话,会被赵凌给烦死。美其名曰惺惺相惜,其实都是赵凌闲的没事找事。 “赵小七,你还赌不赌了?”周庚已经等得不耐烦。 赵凌一溜烟的跑掉,“说好了啊,回头打赌!” 赵起同情好友,自己这个七弟,要洛溢的传家玉,已经要了十多年了,也只有洛溢能顶得住他七弟的胡搅蛮缠的深厚功力。 宫少爷已经从父亲的书房,偷出了鸣泉弓,果然是绝世好弓,赵凌只在狩猎时候见过几次。 赵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宫弦纹丝不动。 到底,他还是没拉开鸣泉弓。 晚上,本来说留宿的宫师父忽然回来了,看见尚未恢复原状的教室,一如往常的罚所有人抄礼记十遍。 赵凌把作业丢给了萧鼻涕,趴在旁边悠闲的看一众人等奋笔疾书。 “我输了,愿赌服输,阿成,你想我答应你什么?”赵凌与宫成问。 两人打赌,赵凌输了,得答应宫少爷一个愿望,只要不违背天道人道,就算刀山火海也得去。 宫成的脸羞的通红,平时大大咧咧的一少年,怎么忽然变得扭扭捏捏?赵凌一度以为,这位的愿望,是要跟他求亲。 “那个,说好不能违背人道。”赵凌决定提醒一下。 “我喜欢小师妹。”宫成憋了半天才说,他一直想求赵凌一件事,也是为此才答应赵凌偷他老爹的鸣泉弓,如此机会,必须抓住。 赵凌摆出个恍然大悟的姿势,立刻提前恭贺,“等你们成婚那天,一定要记得请我吃喜糖,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你们有了孩子,我当他干爹,天天抓兔子给他玩,钓虾子螃蟹给他吃。” “可小师妹喜欢的人是你!你……你……别跟我抢。”宫成说完,就跑的没影。 赵凌发了半天呆,才嗯了一声。 这算哪门子愿望,他从没有非分之想,一直把高兰茵当亲妹子。 眼前,由清晰变得模糊,赵凌终于意识到那是个梦。梦里是自己的前世,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态炎凉,那个任性妄为恃才傲物的玄乌阁里的赵小七。 …… 他睁开眼,尽数是洛溢书房里的陈设,他身在洛王府,不知昏睡了几天。 药香味弥漫,身上缠满了绷带,这次的伤比上次更重,骨头断了好几根。 “世子,您醒了!”小花捧着香炉进来,发现赵凌睁着眼睛,“我这就去喊王爷。” “等等……”赵凌叫住小花,“王爷带我回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小花想了想,说,“让我们别扰着您。” “我昏了几天?” “五天。” 五天啊!难怪他感觉那么饿。 赵凌让小花先给他找点吃的,再做她该做的事,心里盘算洛溢过会儿来的应对之策。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做不到,装傻充愣扮可怜,他勉强试试,实在不行,来个死不认账,最多给洛溢抽几鞭子不还手解气。 有人推开门,却不是洛溢。 “我听丫鬟说,你醒过来了。”来人拄着拐杖,神色颓然,似乎几天没睡觉的样子。 赵凌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来见他的是赵原。 “你怕我跟王爷说出你在林子里的所作所为吗?”赵凌问。 赵原摇摇头,“我已经与父皇与洛王爷请罪,你的伤,我负全责。害太子遇险,害宫世子难堪,这一切也都怨我。父皇看在舅舅的面子上,给了我一次机会,命我督建皇陵,戴罪立功,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来看看你,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赵凌没想到,大哥罚的如此重。历朝历代,但凡督建皇陵的皇亲国戚,基本上都老死在那里,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 三皇子有错,但不是不可原谅的错。 要不是赵原,他的确能潇潇洒洒的逃出梁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会这么狼狈的弄得浑身是伤。但生死之间,也是赵原给了他帮助,要不是那把匕首,他现在早就不再人世。 是非对错,很多时候,因时而异。 “对不起的话,你该对宫伴读说,至于我……说声谢谢就够了。” 两人相视而笑。 “你与皇上跟洛王爷怎么说的?”赵凌忽然想起来问,“你该不会说我离家出走才遇上你了吧?” “没。这个你自己解释。”赵原还是很仗义的。 赵凌伸出裹着绷带的手,“你拉我一把,我想起来走走。” “……” 这副模样能起得来吗?赵原怀疑,但还是伸出了手。 “给我好好躺着!”洛溢狠狠推开门,指着赵原说,“出去!” 洛溢终于在门口等的不耐烦了,下了逐客令。 …… 赵凌用被子捂起脑袋,只听洛溢与后面跟进来的两个人说话。 “父母山脉一向没有什么猛兽的,怎么会忽然有老虎?” 乌岚小少爷的声音很耳熟,毫无疑问,也是来围观病号的。 另一人的声音有些陌生,“皇上与我说,狩猎之前,礼部的司猎官抓了两只,运来梁都,准备挑一只做头猎,谁知逃走一只,看守害怕受罚,就隐瞒上报。就是那只逃走的老虎伤的人。” 乌岚唯恐天下不乱的问,“可是……可是……洛世子为何在林子里?” 洛溢毫不犹豫的说,“离家出走。” 那个陌生的声音哈哈大笑,笑的毫不遏制。 赵凌一听笑声,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但笑声却没有改变。话说,他虽然见过邝承宗,却没跟他说上过话,只与他有过几次眼神的交流。 邝侯爷说,“小乌岚,你不是说带了什么还魂丹吗?” 乌岚拍了下额头,他险些忘了正事儿,洛世子受伤的重,他特意带了一枚药,据说能起死回生,虽然不灵验,但对元神恢复很有帮助,可他左右摸一摸,袖管空空,药瓶早就不见。 “会不会掉在路上了?”邝侯爷提醒。 乌岚跳起来,慌张说,“我回去沿路找找。” 乌岚走后,邝承宗立刻就正色起来,洛溢把门合上,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说吧,特意跑一趟,有什么事?”洛溢问的开门见山。 邝承宗说,“我在林子里,捡了个宝贝。就在洛世子出事地方不远。” 他给了洛溢一块白玉。 白玉不大,是个正方形,上面刻着一个“宁”字。 “依着我看,这是有人故意留下来。”邝承宗说,“二十年前,宁国国灭,皇亲国戚里,除了你身边的宁庄侍卫,全都走了黄泉道。这人把玉玺的一角送过来,是要给我们提个醒儿,宁国并非无人,世道也不会一直和平下去。洛浮洵,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 邝承宗叹息一声,“如果阿凌在世上,他……” “与他无关,”洛溢推开门,指了指外面,“不送。” 赵凌捂着被子,听见两人讨论阴谋,这两人都不避讳他,显然是觉得他就是听了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把玉玺掰碎了四处撒着玩吗?、 当年宁国国灭时,宁国皇上从城楼跳下来,一命呜呼,谁也没找到宁国的传国玉玺。 开始,大家还很担忧,害怕宁国有人偷偷拿了玉玺,回头卷土重来。可后来,横空出世了一个乱臣贼子赵景明,偷藏玉玺的罪过,就莫名其妙的被安在了他赵凌的身上,他老爹说只要他能迷途知返,交出玉玺,就赦免他一切罪过,可他哪里去变出个玉玺来交差?他连玉玺长啥样子都不知道,就算仿冒,也仿冒不出来。 再后来…… 宁国的传国玉玺,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怎么忽然冒出来? 洛溢说静观其变,那就静观其变吧。 想邝承宗活该,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洛溢,干嘛在一个贤明忠臣的眼前提起乱臣贼子的名字? 该来的总会来,洛溢在拽他的被子。 “没有什么想说的?” “玉……挺好看的。”赵凌爬出被子,试着转移话题。 洛溢刚刚从邝承宗手里拿到的那块玉,正摆在桌子上。 “送我可好?”十三皇子恬不知耻的索要阴谋之物,朽木不可雕也,洛王爷赶紧生气赶紧走人吧! 洛溢忽然蹲下身体,与赵凌的视线齐平,吓得赵凌赶紧往后躲,扯到伤口,疼疼疼……他倒吸了口凉气,洛溢这是要做什么? 见洛溢双手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细的红线绳,线绳上挂着的…… 太熟了,上辈子他心心念念想要到手的那块洛家家传玉佩。 然后,洛溢轻微前倾,把细绳系在了赵凌纤细的缠着绷带的脖颈上。 赵凌难以置信,洛溢有多宝贝这块玉,他是知道的,在宁国的时候,丢过一次,这位不要命了也得找回来,玉在人在,玉亡人亡。 “送,我,的,?” 洛溢一副淡然的模样,给了赵凌一个家传宝玉,不送你送谁的神情。 洛世子……洛世子……家传宝玉,洛溢传给了他,这辈子,他拿的好像挺名正言顺的。 可他并不想要。低头看看,就像一个牌子套在他脖子上,写着此子归洛王府所有。 第21章 转眼,以至深秋。洛王府青葱的树叶都枯黄坠落,赵凌在洛王府悠闲养伤,时不时的与片刻不离他身边的宁侍卫斗斗嘴,骑着小马在院子里溜达几圈,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自从受了伤,他就从洛溢的书房搬了出来,回到了他熟悉的院子。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生命力特别顽强,被他折腾掉了不少枝叶后,大秋天竟然又抽出了几条嫩芽。 如他所想,洛溢给他下了门禁,不许他出洛王府大门一步。宁庄也从不与他客气,手里多了几枚雪花镖,赵凌只要一脚迈出门槛,雪花镖就刷刷的往他脚边扎。 宁庄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变通这个词汇,根本不存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有一次,门外有人敲锣喊冤,说是对门周府上的某个管事,打死了他家胞弟,官府不作为判了无罪,于是抬着棺材上门嚎啕大哭。当时洛溢不在家,赵凌大清早被吵醒,想出去看看热闹。 然而宁庄的雪花镖飞的极快,赵凌距离大门仅仅一步之遥的脚,怯生生的缩了回来。 看个热闹都不行。 不一会儿,守城的禁军就成群结队的到来,把闹事的人拖走。 洛溢已经连着三天没回来。 他心血来潮,扛着锄头,把洛溢的院子掘地三尺,发现曾经埋下的酒,一坛子也不剩。 “酒呢?”赵凌坐在自己挖的深坑里,自言自语,洛溢真不够意思,全给他喝完了? 宁庄也不管赵凌怎么折腾,主上的命令是不许赵敛出门,其他的事他一概装看不见,随便怎么挖,只要别把洛王府弄塌了就行。 填坑之际,洛王爷回府,小厮来传话,说洛王爷要召见世子。 赵凌纳闷,洛溢这么正式的见他,还是第一次。 是要送他进宫? 洛王爷您老人家终于想起来,西边还有个水匪问题没有解决,燕国十万大军还压在那儿呢。 赵凌又有了希望,洛溢一走,他多半得回宫,逃离大梁皇都有有了点指望。 赵凌跟着来到洛溢的书房,经过前院,看见一辆府外的马车,马车上的装饰普通,似乎是普通富贵人家。是谁来了洛王府?还要见我?他心起疑惑,越想越奇怪。记忆里,赵敛没什么朋友才对。 推开门,赵凌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轮椅。紧接着听到微微几下咳嗽声。 轮椅上的人,面上挂着柔和的浅笑,与赵凌四目对望,“这……便是那徒手杀虎的十三皇子?” 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人有这个能力。 看着这个云淡风轻的残疾男子。赵凌就后悔进来,早知道是萧芦,就该装病或者装睡。后退半步,可惜门已经关上。他唯有乖巧的走过去,行礼作拜。 萧芦,是当朝丞相萧和的弟弟,腿没瘸的时候,是萧家最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从前萧和虽然是嫡子,但性格不适合做主,萧家从庶出中挑了最有能耐的一个,与萧和一起送去了玄乌阁,名义是陪读,实际上却是真正的培养对象。萧芦的才华与聪明,他赵景明是佩服的。 萧家如今是萧和做主,萧和是嫡出,是名正言顺的掌家,聪明如萧芦,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锋芒盖过主子的人,下场都不怎好。 赵起登基时,曾经三顾茅庐去请过这位曾经的同窗,都被他婉言谢绝。聪明如他,深知他曾经的权利,都是老家主给的,如今老家主的亲儿子大器晚成,老家主收回施舍给他的一切,他又能如何?这一上一下,就连本能凭才华去走的仕途,如今也走不得,他不能碍着萧和的路。 唯一的选择,就是做个游闲公子,富贵荣华碌碌无为后半生了。 这次,皇上给了他密旨,让他随洛溢同行,说服燕国王爷,单单靠着洛溢的交情,似乎略显单薄,还得依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三哥,你真打算带上他?” 洛溢点头。 “此次西行,恐怕不会顺利,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把世子殿下留在宫中,方为上策。”萧芦上下打量洛世子,简单直白的做出了评价,“万一起了乱子,如何安置他?” 洛溢难道要带他一起去西境长廊? 赵凌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转换了赵敛该有的怕死的嘴脸。 还没等他开口与洛溢哭诉自己的无能,千万别带自己去丢人现眼,就被洛溢一句不容反驳的命令给堵了回来。 “我自有安排。” 洛溢只丢下了这么一句,也不理萧芦,推门而出。 作为小辈,他没有话语权,他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赵凌沮丧的垂着脑袋,大好计划又泡汤,有宁庄在,他逃走的可能性不大,离开水深火热之地,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他有点后悔,当年把宁庄送给洛溢,还逼着宁庄发誓一辈子对洛溢忠心,这倒好,自己被宁庄看的死死的跑不掉。 正在沮丧之际,萧芦似曾相识的讽刺语调,在他身后响起。 “洛世子,”萧芦转动轮椅,“恭喜洛世子,得偿所愿。” 听在耳中,这句恭喜绝不是美好的祝福,而是□□裸的讽刺。赵敛当年也想抱过萧芦的大腿,萧芦纵然脾气好,也禁不住被一个男的扑上来的恶心。 赵凌勉强嗯了声。 “不过……纵使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但还是要谢谢你,救了宫思一命。若以后有难处,可来风波亭找我。”萧芦招呼等在门外的下人,下人进门推走轮椅。 桌上,多了一颗刻着莲花花纹的珍珠。 赵凌苦笑,他似乎又占了宫小少爷的便宜。 …… 西行虽然是奉旨,但不宜大张旗鼓,洛溢只带了十几个随从,扮做商队上路。让赵凌意外的事,萧芦一个亲信也没带,连小厮也蹭洛王府的,轮椅都是洛家随从给抬上马车的。 他上了马车,赵凌正趴在窗口啃指甲。 “洛世子不骑马?” 赵凌说,“骑马多累?还是马车舒服。” “没错,太平盛世,就当如此享受。”萧芦扶了扶盖在腿上的毯子,“想我与你一般大小的时候,最大的享受,是好好睡上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有战报来扰我清净。路过个寺庙,就赶紧上柱香求神拜佛,求菩萨显灵,求凤凰江哪天决堤了,把宁国全给淹了了事。” “天下兴亡,百姓何辜?”赵凌看着路边风光,农家事忙,不少农人在官道两边的田地里,边劳作边说笑,好一片安宁祥和。 “生逢乱局,无人能独善其身,当权者也好,百姓也好,就算不主动掺和,也会被历史的洪流推着向前走。”萧芦大有先生教书的架势。 赵凌没有心思与萧芦辩论,他看见洛王府门前的那颗粗壮的树后,有个熟悉的人影躲着。 “等等,”换做别人,赵凌可以装没看见,但宫思例外。他受伤的日子,上到皇帝下到梁国有点分量的氏族家主,都带着礼物来洛王府溜达过,唯独宫思,没有露过脸。 赵凌跳下马车,与宫思打招呼,宫思也不再躲藏,今天宫少爷换了身碧湖水色的长衫,依旧背着他的宝贝鸣泉弓。他的手一直背在身后,赵凌猜,他是拿着礼物来。 不就是说声谢谢吗?看这孩子别扭的?赵凌偷笑,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说,“宫伴读有礼。” “你伤好了?” “多谢宫伴读关心,”赵凌特别想知道宫思背后手里拿的是什么礼物,临别相赠,想必非常值钱,宫家有什么宝贝他一清二楚,玄乌阁那会儿没少问阿成讨要,宫思要感谢他救命之恩,少说也得拿个江湖排名前一百的名剑出来。 却见宫思行礼,手上竟然拿了个黄色的卷轴,是个圣旨,“洛王爷。” 赵凌转身,洛溢不知何时出了府,站在他身后。 “你……也去?”赵凌嘴角有些抽搐,大哥究竟是你怎么想的?让洛溢去西境长廊做说客,整了一群弱孺病残跟着。萧芦跟去也就罢了,腿脚不好,嘴巴管用,他自己勉强算是洛家亲戚,跟着洛溢见见世面,也说的过去,但宫思跟来做什么?万一打起来,这位的性命可比他一个十三皇子金贵多了。 “启程。”洛溢似乎之前知道此事,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接圣旨。 “你不用陪太子吗?”赵凌联想到赵起在猎场的表现,真心觉得没有宫思,太子殿下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 “母亲求了皇上的旨意,命我与你们同行,一来随洛王爷见见世面,二来……”他顿了顿,也不知赵敛能不能听得懂,“给故人上一炷香。” 故人里,大概也有他赵凌一个。 高兰茵在他受伤之后来看过他两次,一次是与邝侯爷一起,另一次是与皇后娘娘一起。两次赵凌都装睡。小师妹该是恨死赵敛这个整天祸害他亲生儿子的死断袖! 宫思骑马,与洛溢走在队伍之前,赵凌又爬回马车上,跟萧芦大眼瞪小眼的沉默无语。萧芦拿了本书,随手翻读,赵凌看窗外的风景,顺便看几眼宫思与洛溢的背影。 马车走的商路,名作阳关道,是梁帝登基后新开辟的。史书上说,初修商路的时候,遭到了许多老臣的反对,毕竟战争刚过,宁国初定,国库空虚,实在不宜修筑耗财耗人的大工程。梁帝力排众议,坚持修了从梁都通往凤凰江水路的商路。商路贯通后,大梁立刻取代宁国,成了四国之最富庶,人们都赞梁帝高瞻远瞩。 也有野史记载,阳关道的修筑,国库没有动一分银两,全是是洛王府出的钱。赵凌一看就知道是编的,洛家虽然有不少封地与产业,但绝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修一条对他们来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商路,买军饷买战马还差不多。乌家该是出了过半的银子,邝承宗也凑了几个份子,洛溢最多也就意思意思,带头捐款,号召文武百官填上那几个零头。 走到中午,队伍修整,赵凌跳下马车,发现他们处在山林之中。真服了闷葫芦,明明扮成商队,财大气粗,应该在附近找城镇住客栈休息,喝酒吃肉。哪里像现在这般,走到哪里停在哪里,跟行军差不多,一点儿都不带挑的! 马儿自行跑到一边的小溪饮水,赵凌本想找了个大树下躲太阳,见萧芦坐着轮椅吃力,从后面推一把。 “多谢,”萧芦有着萧家人温和的气息。 赵凌很想问,您老人家为何要把轮椅推下来?残疾人就该在马车里好好呆着,别乱跑麻烦人家。 “洛世子能推我去溪边吗?” 你不带下人把我当下人使唤吗? 洛溢带的人也不多,各有各的在忙,宫思离着他老远,与宁庄两人对着一把弓箭,似乎跟洛溢讨论鸣泉弓的事儿。 洛溢与几个属下吩咐着什么。 只有他清闲无比,似乎最适合来照顾残疾人。 赵凌十个不情愿的推动轮椅,山上石头多,路又窄,他瘦弱的小身板儿好容易才把轮椅推过去。溪水清浅,流淌潺潺,小蝌蚪穿过石缝,游来游去。 “倒是好风景。” “洛世子,你踩的是什么?”萧芦忽然问。 赵凌低头,什么也没有。萧芦为何故意捉弄他?正想,他见地上有个黑影,似乎有什么东西靠近,想闪身躲过去,但身体跟不上脑子,后颈剧痛,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再醒来,双手被绳索束在背后,眼睛蒙着布条,嘴里塞了个布团顶住咽喉,发不出声,似乎还被喂了软筋散一类的毒药,浑身没有力气。 他记得,当时河边,只有他与萧芦两个人。把他打晕的,是萧芦无疑。 萧芦为何要绑架他? 杀他的最佳时机没有把握住,可见萧芦不想杀他。拿他做人质,要给萧家寻什么好处,可洛溢与大哥,都不是那种会被人要挟的人,萧芦对洛溢的了解不亚于他,这种愚蠢行为也不符合萧芦的处事风格。 他不见了,只会发生一件事,就是洛溢以为他又离家出走了,然后派出洛家随从漫山遍野的寻他。 萧芦是在拖延时间。 洛溢此行,是为了探查水匪杀人之事,平息隐隐有苗头的大乱。晚去一日,燕国的军队就可能有所动作,凤凰江染的血或许会多上一层。 难道萧芦的目的在此? 赵凌感觉四周微微摇晃,判定此时是在一艘船上。绑了他的人,似乎走水路要带他去别处。此时船还没开,停靠在码头。他隐隐能听见有船主靠岸时吆喝的声音。 大梁地图就在赵凌脑中,算算,从他晕倒的山涧西边,到最近的江边码头,用最快的马,大概三天行程。 三天,洛溢都没有找到他。 不得不承认,萧芦确实厉害,不愧是上辈子能在他薛家军手里讨到好处的人。 如此下去,越走越远,等洛溢来救他,几乎没有指望。 赵凌努力翻了个身,他必须得行办法逃走才行。机会千载难逢,无论萧芦为何绑架他,他都万分感谢萧芦把他带出了宁庄的可控范围,区区软筋散,比起洛家侍卫对他的防备看管,要好对付的多。 赵凌又翻几个滚,手臂触碰到墙角,石壁的冰冷稍稍消散了软筋散的药性。他看不见,唯有听着声音判断有没有人经过他的附近。 一个人经过,走路虚浮,是个练家子,声音老成,不是理想对象。 又一个人经过,随之还有算盘声,是个精明能干的,也不是理想对象。 第三个人经过……嗯……脚底实诚,不懂武功,身强力壮,听声音是个冲动的人,非常好,就他了! 赵凌猛烈的咳嗽。 堵着抹布,但咳嗽声出自肺腑,是他如今能发出的最大声。 大汉果然停下脚步,推门朝着屋里看了看。 “呜呜呜……”赵凌努力的挣扎。 “谁?”大汉靠近。 “呜呜呜……” 大汉见是个人,还是个长得漂亮的青年,蹲下拿掉赵凌的蒙眼布与嘴里的抹布,“你想说什么?” “你媳妇跟人跑了吧?”赵凌轻轻咳嗽几声。 大汉一愣,赵凌是在跟他说话? 赵凌肯定的点点头,“我会看相的,咳咳……就算现在没跑,以后……也会跑。” 大汉家里穷困,今年好容易攒够了彩礼,娶上了邻村的姑娘当媳妇,没过半年呢,赵凌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女人呢,喜欢能满足自己的男人,你有点儿……”赵凌咳嗦的更厉害,“你懂得,我就……就……不说出来了。这个不是病……但……比病还折磨人。” 大汉气得脸通红,男人的尊严被眼前人彻底的挑衅了!他龙精虎猛,一夜七次,怎么不能满足个娘们儿了!他上船送个菜,根本不知道这个被绑成粽子的人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好人会被绑在这里吗?这人胡言乱语,欠教训。 他一个大脚印踢在赵凌的肚子上,赵凌听着声音避开要害,也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痛楚让软筋散的药性骤减,他似乎能感受到手脚有那么一丝气力灌注进来。 “呜呜呜……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赵凌蜷缩成虾米,滚过去接着挨打。 大汉不遗余力的挥动了拳头,赵凌避开脸跟脖子,让拳脚落在远离五脏六腑的皮肉处,直到有人闻声而来,大呼不好,赶紧阻拦,大汉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嘴里还不停的谩骂。 “给我住手!你知道他值多少银子吗!”来的两人提着长刀,吓得大汉赶紧跑路。 赵凌记得这个打扮,当年水匪横行宁国的时候,楚公子曾经画过朝中勇士抗击水匪的画作,他闲来无事观赏品评了一番,印象深刻。凤凰江水匪不止一家,用颜□□分帮派,这边是用红头巾围着脑袋转一圈,头顶扎上一条红色□□绳。此等穿衣风格也算当年六国非常独特的审美。 “他还活着。”一个人蹲下,看赵凌还能喘气,放下了心。 “怎么让个外人进来?” “他自己走进来管我什么事!” 两个人吵来吵去,忽略掉缓缓爬起来的赵凌。赵凌背着双手,自行解开了束缚的绳索。解开绳子难不住他。疼痛让他恢复了力气,软筋散最佳的解法不是解药,而是一顿痛打,上辈子他实践过,非常奏效。 “就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大的好事都被你给整坏了!” “狗屁!我才是老大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你谁也敢跟我叽叽歪歪!” 吵吧吵吧,赵凌高举双手,对准后颈,两手正准劈,一边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瞬间解决。 草包。 赵凌暗骂一句,他从门边钻出脑袋,猜得没错,是码头。 但这个码头,不是寻常的码头,三条船,每一条上都刻着水匪的标记。码头上的人非但不在乎,还与船上的水匪热情的打招呼。 难道这个码头,这个码头属于的镇子,全都是水匪? 他向前一步,忽然身后有影,他下意识的来了个回旋踢,确是被那人给躲了过去。 赵凌心惊,此人功夫在他之上。绑匪里有高手,此地不宜久留,得找准时机先逃走再说。 那人见他要走,不杀不打,一下子拦腰抱住了他。 突如其来,赵凌丝毫没防备,被他双臂困住,在挣扎已经是徒劳。 “赵公子,是我。”那人声音很轻,确是在赵凌耳边。 赵凌险些咬住舌头,“方镜?” 对方立刻捂住他的嘴,“此地危险,跟我来。” 是巧合吗? 自从上次在洛溢崔免手中救走了方镜,赵凌便想着这位能听自己的劝告,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别没事找事儿的打着他赵景明旧部的名义,给他大哥与洛王爷找麻烦。 但很显然,方老哥闲不住,瞧这一身打扮,通缉犯摇身一变,混上水匪了。 头顶红头巾,发辫杂着红麻绳,这装扮真心不合适总是一副正义凛然模样大吼为国捐躯的方副将的英伟形象。 方镜带赵凌进了一个房间,点上蜡烛,关上窗户。 “赵公子,这里安全。” “多谢。”赵凌靠在椅子上休息,刚刚惊心动魄消耗了他许多体力,“上次救了你一命算是救对了,这次轮到你来救我。” 方镜说,“就算没有我,赵公子也能脱身,刚刚的飞旋踢,若非属下曾经挨过不少次,不可能靠着本能躲过去。” 赵凌扯扯嘴角,回旋踢是他赵景明的原创,要是换做洛溢挨上这一记,当即就能脱口而出他是赵凌本凌无疑,好在他的属下一根筋,除了习武打仗,其他常识基本小白,也就抱怨一下,没再多想。 方镜回头处理了下现场,大概是把昏迷的两人扔海里去了。回来时,带了两瓶消肿止痛的伤药。 赵凌道了声谢,“是谁指示你们绑我?” “我们也不知,那人来镇上时,用斗笠蒙住脸,我们都没见过他的模样。我瞧他身形修长,骨骼精致,武功底子该是不错。他说话用假嗓,我们也听不出他的来路。”方镜努力回忆说,“他出一千万两银子,要我们送你去凤凰江南边的鼎天城。我只知道有个人,却不知道是赵公子您。直到刚才……” 赵凌简单看了屋子的陈设,打断方镜,“码头是水匪的码头吧。来往码头的,都是水匪以及水匪的家眷。不可思议,难怪多少年来水匪能横行凤凰江。有如此烟火气的躲藏的地方,哪家官府能找得到?这里整个镇子都是水匪家的。” 如果他估计没错,他到了凤凰江水匪的老巢来。 老巢离着凤凰江挺远,还在他大梁的境内。从前宁国没灭国时,与大梁是两个国家,水匪抢了宁国的财物后,跑到大梁来,宁国军队自然是搜半天也搜不出。西境长廊的边境线是薛家在守,舅舅那时候大概是乐的看热闹,让水匪同行自如,反正被抢的也不是梁国,而是与梁国势同水火的宁国。 “赵公子,我今夜带你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你也知道不宜久留?我救你性命时候说过什么?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赵凌恨铁不成钢的说。 方镜低下头,“我混进来,是想杀掉这水匪头子!这人该死!凤凰江四起案子都是他指挥做下的,江边民怨沸腾也是他做的小动作,他还暗地里拿了块破玉,煽动百姓,说主上死后,宁国的传国玉玺,在他的手上,那是玉玺的一角。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主上他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宁国的玉玺,他娘的胡编滥造也得有个说法!我要杀了他,我不能任由他败坏主上的名声!可他防备心很强,我几次下手都没成功。” “……” 赵凌顿觉喜忧参半,喜的是方镜没真投靠匪窝,忧的是方镜口中说起的宁国玉玺。 之前父母山脉的猎场,逃跑的老虎被他们倒霉碰上,邝侯爷在附近也捡到过一块叫做宁国玉玺一角的玉。 邝承宗是见过宁国玉玺样子的,他的判断,应该是准的。 出现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太过于巧合。 宁国玉玺碎成好几部分,在他死后二十年后重新入世。 之前说逃走,是因为水匪行凶作恶与他无关,是该洛溢与西都都护解决的事,可牵扯到宁国玉玺,他就不能不管不问。 宁国玉玺,是他上辈子背的最莫名其妙的黑锅,是他走向死路的第一个岔路口。 “这水匪是什么来头,讲来听听。” 方镜一直不说话,赵凌催促,他还是不说,却是问,“赵公子,你与主上是什么关系?你是如何得知薛家军的密令的?” 方镜逃走时便想问,他逃走后,养伤之际,听人议论起十三皇子,终于得知救他之人的身份,赵敛长得太像赵凌,又知道薛家军的秘密,让他反复思量,赵敛会不会是赵凌的遗腹子,被赵起给以自己的儿子的名义养大的侄子。 他还打听到,十三皇子小时候过得很悲惨,名声不太好,刚被洛溢认作世子,算算时间,为了隐瞒,少说个一两岁也无人看出来,他越想越觉得赵敛是主上的儿子。 “你告诉我实话,我就告诉你关于这里水匪的一切。” 赵凌含糊说,“大概是……密令……有一天我在宫里挖坑,挖到了一本书稿,是赵景明写的,上面说的明明白白,这算是,继承七叔叔的遗志?” 他就怕方镜追着问。 上次救方镜,是权宜之计,若不是他拿出薛家军的密令,方镜死也不会跟他走。他没想着今生今世还能再见方镜,谁知命运的巧合还是把两人凑到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方镜恍然大悟,“赵公子,您真的是主上的孩儿!是我的少主人。” 啥? 赵凌有点蒙……方镜是疯了吧?少主人?孩子?他赵凌上辈子光打仗去了,哪有闲情逸致抱女人生孩子?就算是有,赵敛十八岁,赵凌死了二十年,年岁对不上啊!遗腹子遗在娘胎里两年?两年,生个哪吒都生出来了! 方镜似乎认定,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属下参见少主!” “不不不……”赵凌不敢说话大声,忙扶住方镜,“我是十三皇子,跟赵景明长得像而已。” “那狗皇帝,我早晚要杀了他,他害了主上不说,还害得少主人认贼作父!少主人您被他给骗了!他在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害死你的母亲,然后一直骗你说你是皇子,其实你的生父是被他害死的七王爷!”方镜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赵凌简直佩服死方镜丰富的想象力,上辈子怎么没发现他的副将有此等天分啊!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解释自己为何懂得薛家军密令的好借口。 他从前想躲清静,最好甩开方镜,可如今,宁国玉玺碎片现世,有人拿着曾经他的牺牲大做文章,他冥冥中感到有个人在背后操控者这一切。他不能确定洛溢会不会帮他,但如果他是赵凌遗腹子的身份,方镜就一定就会帮他。 他需要强有力的,又忠心耿耿的帮手。 赵凌果断将错就错,迅速学赵敛端起袖子抹眼泪,“或许,你是对的。父皇自小就对我不好……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因为他恨极了我的亲生父亲吗?” 眼泪擦不出来,擦下几滴眼屎。 方镜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他觉得这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心里后悔没有早早发现主上有遗腹子,没有保护好主上的骨头,让他在仇人手里吃苦。 赵凌见好就收,扑过去抱住方镜的脖子,瘦小的身体挂在方镜的脖子上,赵敛长得太矮了,想跟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怎么就变得跟大男人抱孩子似的。 门外,有人匆匆喊道:“方大哥!老大的船回来了!” 第22章 方镜大惊,水匪之主,他们的老大,本是说好晚上回来,怎么中午回来了?老大若得知绑来的摇钱树失踪,定然会怀疑出了内鬼,全船全镇挨个儿搜,大活人如何也藏不住,“此地不宜久留。” 赵凌被方镜推进一个箱子里,方镜把箱子盖上,“少主切不可乱走,属下去去就来。” 接着,一片漆黑,赵凌听见有落锁的声音。 不一会儿,进来两个人,把箱子抬到了船下。他们议论着凤凰江上作案的经过,“船上也没多点儿宝贝能抢,咱们忙活半天,还没有送个人去鼎天城挣得多。” 这些箱子大概是盛装赃物用的,赵凌身在的箱子被搬运到船下,上面还压了一个。 另一个人说,“老大筹谋了这么多年,总算把这些仇人统统引来凤凰江,经过我们的埋伏圈,让他们死的凄惨至极。燕国摄政王被被我们耍的团团转,真的带着兵将驻扎凤凰江,完全就是按着老大的谋划,丝毫不差。” “你知不知道,那个船上,燕国姓冯的大官,跟老大究竟是什么仇怨?老大砍了他二十多刀,那个惨啊!关键还没死透,刀砍的避开了要害。老大得多恨他,把他活活吊起来,看他的血一滴一滴的流干而亡。” “我怎么知道?老大神秘的很,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一个人。统一了凤凰江的七零八落的水匪帮派,立了新规矩,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粮,源源不断。说起来。宁国玉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问话的人年纪小,另一个人年纪稍大,经历过二十年前的战乱,“宁国亡国二十年,宁国玉玺随着宁国国主的死,在人世间消失。我那时还小,到处都在打仗,我跟着爹娘四处逃命,一次遇着个宁国人,与我们说起来他们的国家的传说。传说玉玺背后有个秘密,谁能解开这个秘密,就能找到一个叫做“天命”的武器,惊天地鬼神泣,堪比千万兵马,任何城池防御,在“天命”之下,都是儿戏,天下人无不恐惧至极。” “我只听过宁国坚不可摧的的伏天阵。” “伏天阵与“天命”,出自一人之手。千年之前,大陆上有几十个国家,纷争不断,宁国出了个天才,姓孙名纳,他为君主做出了“天命”,又手绘伏天阵,训练兵将,宁国就凭着这一器一阵,走上了称霸之路,悠悠千载,谁也攻不破宁国的城门。书上记载,得天命者得天下。” “那为何……四国联军攻破宁国之时,宁国没有用这个“天命”呢?” “这“天命”,据说煞气很重,好用是好用,确是残忍至极,所到之时,横尸遍野,无一活人。有一代宁国皇帝,宅心仁厚,觉得这个武器,一旦落入居心不良人之手,会导致天下生灵涂炭,谁也不能保证,宁国的子孙后代里,没有那种道德品质恶劣的掌握“天命”。所以,他秘密的把“天命”藏了起来,然后把秘密藏在了玉玺里,当做宁国只传太子的秘密,代代相传下来。可不知传到哪一代时,先皇死的着急,没来得及把此事告知太子,就传没了,再无人知道“天命”究竟在何处,只当是个传说。” “即使没有“天命”,单单是这伏天阵,也让宁国横行霸道,哪个国家也不敢对之不敬。二十年前,如不是那乱臣贼子赵景明,机关钻营,阴险狡诈,耍计谋用手段,破了那伏天阵,恐怕宁国非但不会亡国,依旧是六国之首,无人能出其右。” 箱子里的赵凌听得清楚,当年往事,他们说的大概没错,只有他破伏天阵,并没有他们说的那般龌龊。 他熬了多少个通宵,用了多少笔墨,画了多少废稿,演练过多少阵仗,才险中求胜,与洛溢默契配合,破了几千年来牢不可破的伏天阵,彻底在宁国如铁桶般密不透风的防御线上,撕开了一条口子,之后,四国联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失去伏天阵的宁国溃不成军,丝毫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赵凌苦笑,当年他也做过不少惊天骇地的大事儿,对四国那也算是居功甚伟,落到如今人人喊打,跟过街老鼠差不多,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咎由自取。 旁边的箱子越垒越高,搬运的几个人忙活完离开,赵凌蜷缩这躲在箱子里,想此时洛王爷那边该是一副什么场景,洛溢气的够呛,宫思着急万分,宁庄大概是被数落一通,漫山遍野的找他。 洛溢能不能看穿萧芦的把戏呢?不过这不重要,在宁国玉玺这件事上,他不打算与洛王爷合作。他好容易跳出火坑,他才不会主动回去做洛溢的儿子。 想着想着,他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老大!” “老大,就是这些,近半年劫的货,都在这儿。” 箱子有道缝隙,赵凌屏住呼吸,勉强能从缝隙里瞧见来人一伙儿。 最前面走的个拿着账本的书生,后面跟着不少水匪打扮提着刀的壮汉,方镜也在其中。几人站定后,左右分列,让开了中间的一条路。 一个带着斗笠的高瘦男子,从中间缓缓走出。 赵凌从箱子缝隙里,看见匪首的模样。初见时他把眼睛睁大,有些难以置信,确定自己没再做梦,也没老眼昏花到分不清东西,他细细想来,原来如此,他终于知道所谓宁国的传国玉玺现世,所谓这帮水匪闹出杀人惨案的理由。 匪首宁秋墨,是真真正正宁国玉玺的传人,作为宁国的亡国太子,他大概是唯一见过宁国玉玺还活到现在的人。 当年宁国亡国时,帝王自尽,这位太子疯了,在高高的城楼上,一边跳舞一边傻笑,忽然又哭着闹着说要去找他的楚哥哥,像个大一号的孩子。只有在楚笛听的怀里时,他才能安静的睡过去。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万人之上的尊贵,朝夕之间变成了人尽可欺的亡国俘虏。 做下凤凰江的惨事,煽动凤凰江江畔百姓情绪,引来燕国十万大军,他的目的绝不仅于此,洛王爷,才是他的目标。他最恨的人已经命丧黄泉,其次恨的就该是洛溢。虽然洛溢并不是害死他心爱之人的直接凶手。 萧芦在拖延时间,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这的确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 宁国的亡国太子,最可能知道“天命”的秘密的存在,这个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但依着洛溢的性情,定然毫不犹豫的就接过来。 于是萧芦绑架了他,利用他的失踪,给了洛溢他的线索,让洛溢直接去鼎天城,这般就能绕过水匪横行的凤凰江段。 只是,萧少爷或许没注意,接了他托运人质的活儿的,正是他想让洛溢避之不及的水匪。 时过境迁,赵凌看着匪首瘦削的骨架,想象这斗笠之后那张狠厉无情的脸,不知是哪家神医治好了宁秋墨的疯病,却把曾几何时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与善良,彻底的给带走了。 有一条路,通向看不见的未来,向前走也是错,向后走也是错,那就跟着自己的心去走,至少还能走得坦坦荡荡,毫无愧疚。 给自己找的麻烦吗?如果当年一刀杀了宁秋墨,如果当年没有费劲波折搭上名声救宁秋墨……赵凌也只能无奈的苦笑,就算是时间往回走,他依旧会救他性命,还他恩情,履行对楚公子的诺言。 赵凌听着外面正在清点箱子的数量,箱子与锁链撞击的声音叮叮当当。 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最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给洛溢披麻戴孝,坐在洛家祠堂里烧纸,却从没想过把这种奇葩的梦变成现实。 洛溢对不起他,但他还是希望洛溢能长命百岁,替他守着大哥,守着他曾经发誓守护的大梁江山。 可指望宁秋墨放下仇恨回头是岸,恐怕也是天方夜谭。 不死,不休。 往事一幕幕,涌进了脑海,赵凌依稀记得,他与宁国太子见第一面的时候,这位太子半分王者威严也没有,拖着秀气的小脸儿,安安静静的坐在第一排,楚公子走到哪儿,他的视线就跟到哪儿,仿佛楚公子念的那些无聊至极宁国国礼,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曲。 当时他就想,他们真是走运,等这个太子登基做了宁国的皇帝,应该会是宁国历史上少有的仁慈君主。 二十年前的宁国,为六国最强,强到从不把其余五国放在眼里。历朝历代的宁国皇帝,经常心血来潮的下命令,其余五国,必须忍气吞声的遵循服从。如不如此,宁国的铁骑随便找个理由,挥军而上,抢几座城池,杀几个将领,然后再把索要的赔款列上数字,送到吓得屁滚尿流的五国皇帝的眼前。 五国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伏天阵的厉害,让所有人望而却步。妄想闯过伏天阵,进入宁国国境的,都全军覆没。久而久之,五国就习惯了,听之任之,不作他想。 那时候赵凌十三岁,还在玄乌阁学艺。听说宁国专使来访,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以往,宁国来人,不是要银子,就是要粮食。父皇还不敢表现出不愿意,要什么给什么,自家百姓饿死也得先把人家要的粮食凑齐。 赵凌顶顶看不惯,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伏天阵连舅舅都束手无策,哪国也不希望打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身为弱小,即使恨之入骨,也得忍让妥协。 当夜,大哥被父皇召去宫中,就没了音讯。玄乌阁有规矩,禁止弟子外出,当然,赵凌是不会遵守的。他等了三天,终于按捺不住,叫上宫成,两人爬墙出了院子,趁着宫师父不在,溜到皇宫里。 两人目的明确,去到皇后的凤栖宫找赵起。 他们轻车熟路的找到了凤栖宫的后墙,顺着院子外面的古树,跳进了院子。一进院子,他们就感觉气氛不对,好像有几个暗卫,在隐秘处防备着他们。 皇上在此。 赵凌没在意,父皇一向疼他,就算被发现了也舍不得打他罚他,最多就是跟他母妃去告状。他拉着宫成沿着长廊,走向赵起在宫中住的屋子。 经过主屋,两个少年看见屋后的一男一女。 男人穿着九五之尊的龙袍,声音却略有颓然,“楚笛听是何人?天下人都仰慕的大才子。能得他的指点,是起儿的福气。就当……就当出去游学,见见世面。” 女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唯独这一次,求您让起儿留下,臣妾只有起儿一个孩儿,臣妾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宁国送死啊!” 帝王愤然起身,“皇后,你身为后宫之尊,怎如此不识大局?宁国皇帝的命令,朕敢不服从吗?你跪在朕这里有什么用?朕也不想起儿去,可起儿不去,万一宁国借此生事,兵犯边境,大梁有多少百姓要枉死战场,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这是起儿身为太子,必须承担的责任。” “为求一朝安逸,忍受屈辱,连亲子性命都要搭进去,皇上您好狠的心!” “够了!”皇上本就烦闷,宫皇后向来文静贤淑,却为了赵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他,甚至语言不逊,换做别人,他早就拖出去打上几十大板子。 宫皇后不依不饶,“大梁为何不能一战!前人不能战,是他们无能,可如今的大梁,兵强马壮,米粮丰厚,更有薛洛两家,将才济济,皇上在害怕什么?在顾忌什么?” “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臣妾明白了……懂……皇上巴不得如此……起儿的太子之位,皇上早就看不顺眼……皇上想要把太子之位给七皇子,臣妾没有怨言,哪怕皇上要臣妾把皇后之位让给薛晴,臣妾也没有怨言。只要……只要皇上能给起儿一条生路……不要让起儿去宁国……” “皇后,朕已经说过了,此事已经定局,起儿月底便随宁国使者一同前往宁国,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朕不留情面!” “难道不是吗?皇上早有此心,何必隐瞒?” 两边争论不休,赵凌与宫成默默的退了出去。 两人翻墙出宫,却没有回玄乌阁,他们沉默不做声,是宫成先说话,“阿凌,刚才皇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赵凌摇摇头,又点点头。父皇去彩月宫时,与母妃提过几次,他总觉得赵起性子软又谨慎,没有上位者的雷厉风行,反倒是七皇子,有主见又聪明,胆子还大,能掀翻天却也顶得住。 薛贵妃却是装听不懂。母妃与宫太后自小就认识,两人是闺蜜,先后入宫生子,她知道宫太后一心想让儿子当皇帝,嫡长也名正言顺。她也知赵凌没有这个心,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边关才是他的去处,他就跟个野猴子似的闲不住。 宫成愤恨,“都是宁国,伏天阵,要是我们能破额伏天阵,就再也不用顾忌宁国,听他们无理取闹。” 赵凌忽然驻足,“没错,伏天阵。” 宁国这次来,不要银子不要粮食,要的是五国派出太子,前往宁国国都,听新任太傅楚笛听讲学。楚公子不过二十出头,才名满天下,是宁国第一氏族楚家的长子嫡脉。他的字千金难求,想听他讲学的学子,至少能有大梁一半人口以上。 可谁人都明白,宁国这个举动,深意非常。名为学习,实为人质,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如此霸道的邀约,五国都答应了。 第23章 二十年前,大陆六大国,皆为帝制,帝姓代代传承,宁国宁氏,清霁国邝氏,梁国赵氏,燕国蔺氏,南国叶氏,黎国玉氏。其中宁国最富,清霁国紧随其后。 然而,与拥有伏天阵处处颐指气使的宁国不同,清霁国重商轻武,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万贯财产,却从不仗着财大气粗欺负别的国家,在养兵与疆土上,尤其不上心,历史上被灭了无数次,又像野草一般,过个几十年,奇迹般的死灰复燃。 那时的梁国,能排的上第三。 赵凌紧紧的攥着拳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父皇,并不是个昏君,昏庸到因为喜欢他母妃,就把皇位传给自己。赵起生而为梁国太子,六国里无人不知,为了活下去,临时替换成别人,如此贪生怕死的行径,就算将来继承皇位,梁国也会让别的国家看不起。 赵起为质,父皇只能选择再立一个皇子做储君,或许他早已隐隐感觉宁国会有此举,才数次过问母妃的意思。七皇子赵凌,无论是从母家的家族背景,还是本身文武之才,都是众皇子中最佳的人选。 他能理解父皇的苦衷。亲生父亲怎么可能盼着儿子去死? 伏天阵……如果……如果失去伏天阵,宁国还敢如此嚣张吗? 伏天阵是人所绘,定能为人所破。 可破阵谈何容易?对于伏天阵,他手里仅有一些只字片语的记载,多半在舅舅送他的古籍兵书里,他没有亲眼见过,单单靠着瞎想,怎么可能想出破阵的方法来呢? 如果能亲眼见上一见,哪怕是很小规模的演武练兵,也有可能是启发与灵感。可宁国又不傻,这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四处张扬,除非他有机会混进宁国,最好是混进有权有势的人家里。 宫成催促赵凌,“快快,老爹要回玄乌阁了,被抓住偷偷外出,定是要挨罚。” “急什么,又不是没被罚过。”赵凌无所谓,宫师父比他母妃仁慈多了,罚的最狠时候,是抄礼记一百遍,抄书的活计,萧鼻涕会全权代劳,不用他操心。 “你我挨罚不要紧,小师妹给咱们站岗放哨呢,别连累她。”宫成拉着赵凌一路狂奔,总算赶在宫老师父的马车到达玄乌阁之前,从院墙爬了进来。 巧得很,洛溢抱着两本书正经过,赵凌骑在墙头,热情的跟他打了个招呼,被洛王爷冷漠的无视了。 高兰茵在墙边的冷风里站了许久,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赵凌跳下来,就迫不及待的迎上去,“阿凌,快进屋,师父就快回来了!我煮了蘑菇汤,我去给你盛。” 赵凌不喜欢吃蘑菇,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师妹总爱煮蘑菇汤给他喝。看在宫成的面子上,他每次都强忍住恶心把汤囫囵灌下去,嘴上说一句小师妹真贤惠的夸赞的话。 小师妹高兰茵,是宫师父死去朋友的遗腹子,从小在玄乌阁里长大,跟宫成算是青梅竹马。宫成喜欢她,谁都看得出来,但小师妹更喜欢粘着赵凌,即使赵凌已经意识到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心思,有意无意的躲着避着。 高兰茵只给赵凌盛汤,宫成的自助,“你们见到太子哥哥了吗?” “见到了,他要去宁国当人质,或许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宫成黯然回答,“我们偷听到皇上说话,皇上他还说……” “大哥会回来,会登基当上梁国的皇帝,”赵凌打断宫成,坚定的说,“梁国的太子只有一个。有我在,我绝不会让大哥有事。我赵景明对天发誓,一定会让大哥平平安安的回来。” “你该不是想代他去吧?就算贵妃娘娘答应,皇上也绝不会答应,你当废立太子是儿戏吗?”宫成根本没拿赵凌的誓言当回事。 谁知赵凌第二天,跟宫师父告了假,说母妃病了。恰恰那些日子,薛贵妃感染了风寒,瞧过御医,事实成立。宫师父恩准赵凌回后宫探望母妃,赵凌一进宫,没去彩月宫,一溜烟似的跑的没影。 他跪在御书房门口三天三夜,才说动了父皇,接受了他不可思议的想法。不仅是梁国,五国千年以来,派了多少细作,谁也没有窥探出伏天阵的奥妙。赵凌却想要跟赵起一起,大大方方的进宁国皇宫,明里听学,暗中寻找伏天阵相关的记载,幸运的话还能瞧上一眼伏天阵的训练,必要时候,还能给大哥挡挡麻烦。 皇上问,“宁国只让太子前去,无端多一个人,他们会允许吗?” 赵凌抖抖身上的土,胸有成竹的说,“人质还有嫌多的吗?他们巴不得我去呢,有我在,除了梁国,还能牵制薛家军,好处不是一般的多。至于理由,我只管与宁国使节说,我赵凌仰慕楚公子仙人之姿已久,一直想去宁国拜会,这等机会,定然是不愿意放过。” “你母妃那边……” “父皇,母妃不会拦我。”赵凌坚信这一点,“我一定会带大哥活着回来的。” 赵凌让父皇保密,他随赵起去宁国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此行有多么危险,他很清楚,宁国杀五国质子的事儿,千百年来频繁无数,不算新鲜,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他不想让狐朋狗友们担心他。 他与赵起不同,赵起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君臣有别,除了洛溢,玄乌阁里基本上无外姓之人与他走的太过亲近。而他,有周庚、萧家兄弟,小师妹,乌大小姐,还有阿成,他身边的朋友多的让人羡慕,小师妹从说他像太阳,人们都不知不觉的汇聚到他的身边来。 还有半个月。 他回到玄乌阁,照旧跟着大家嘻嘻哈哈,每天惹宫师父生气然后挨罚。不一样的是,挨罚抄书,他没让萧和代劳,而是破天荒的一笔一划的抄。淡定如洛溢,走到他身边时,都会惊讶到驻足看一看,这位是不是鬼上身。平时抄书对于赵凌来说,无疑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拉着洛浮洵非要跟他比剑赢下三百场,似乎要把这辈子的架全都打完似的。他自然赢不了洛溢三百场,顶多也就赢了一场,还是靠撒木灰弄脏洛溢的衣服耍赖才赢的。 他偷偷送给小师妹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地摊货匕首,说是送给未来干儿子的见面礼。听说是干儿子而不是儿子后,高兰茵笑着哭了,她搂住赵凌臂膀,“阿凌,你怎知一定是儿子?如果是女儿,那怎么办?” 直到他走时前一天人忽然不见踪影,玄乌阁的人才从师父口中,得知了赵凌要随着赵起一起去宁国的消息。宫师父给了每人一封信,赵凌写的,他不想道别,他怕忍不住会哭,丢人。 当晚,赵凌在彩月宫收拾包袱,忽然听到宫院里有脚步声。什么人,暗卫竟然眼睁睁的放了进来。赵凌推门出去看,闻声绕到彩月宫后墙,听见非常熟悉的人在催促,“三哥,你来都来了,干嘛不进来?” 背后的鸣泉弓,还有蘑菇汤难闻的味道。 “阿凌,我们来……送送你。”高兰茵从食盒里端出蘑菇汤。 宫成上前砸了一锤,“你竟然瞒着我们!你什么时候去请的旨?你为何不请旨让我们都去!不差你一个,也不差我们,我们也想去听楚公子讲学!” 赵凌噗嗤笑出来,他本以为离别时会哭的稀里哗啦,别人家都是那个样子,可真看见这帮兄弟,偷偷出玄乌阁,半夜三更躲禁军爬宫墙费尽周折的进后宫来,只为了送送他见他一面,他就莫名的想笑。 彩月宫为后宫,除了皇子,别的男子不可入内。 不可从正门入内。 他这个爬墙老祖,已经带出来一杆子得意门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周庚与萧芦比其他人要正常,嘱咐了许多路上保重的话。乌大小姐给他带了一包袱银票,说乌家祖训之四,钱多不压身,有钱好上路,做鬼不做穷死鬼。虽然晦气,但赵凌还是兴高采烈的收下了。 萧和躲在最角落,总算能插上一句话,“那个……三……三哥……三哥还在外面。” 洛溢? 不是吧? 玄乌阁最守规矩的好学生也被他带坏了? 赵凌忙顺着墙边的树爬上去,洛溢果然站在墙外,面对着墙,墙很高,单靠轻功,翻不过去,他似乎非常的纠结,要不要用不怎么优雅的姿势爬墙进来。 赵凌在树杈上挥手,“洛小三,进来吧!” 洛溢仰脸,赵凌已经从树上跳到了墙上,他向下伸手,洛溢只要踩着刚才几人爬墙用的石块,再微微起跳,就能够得到。 洛溢犹豫片刻,后退半步。 赵凌以为洛溢要走,“你不是来送我的吗?不进来算什么送?洛小三,你还输我一回呢。我回来时候,还要跟你比,你要是还输给我,便把你的传家玉送给我吧。” 洛溢走上石头台阶,举起手,就差一点点,就能够到赵凌的手。 “抓住我。”赵凌也使劲儿向下伸手。 忽然,传来太监的尖细嗓门:“皇上驾到!” 赵凌的手迅速缩回去。他没管洛溢高举的手臂,跳下墙,与几人说,“坏了,父皇来了。快快,你们快些走!” 几人反应极快,迅速在黑夜里消失,赵凌爬上墙头,目送大家远去。 月光投在墙壁上,亮闪闪的,赵凌翻身下墙壁,把外面墙角堆砌的石块都搬走,石头成堆太过显眼,父皇会寻问暗卫,暗卫知无不答,几人不被治罪,但抄书是免不了。 搬走最后一块,赵凌看见墙上有剑刻下的字迹。一板一眼,方方正正的如同那个无聊透顶又武艺超群的主人。 “活着回来。” …… 赵凌摸了把脸,赵敛这个不争气的身体,眼泪说来就来,一点也不吝啬。 还好没被洛溢看见。 他听见箱子之外,宁秋墨冷冷的来了一句,“沉江。” 赵凌一个激动,头顶磕到了箱子。似乎鼓起了一个大蘑菇。可他顾不得疼,刚刚宁秋墨说,要把这些劫来的金银珠宝,全部沉进凤凰江底。 财宝什么的他不介意,但问题是,他还在箱子里啊! 如果不是他了解方镜的为人,他一定以为方镜坑他,方才,从头到尾,非常像是方镜把他诱骗进箱子里,然后上上锁,准备随同财宝一起,扔到江底淹死。 江水滔滔,赵凌听得心惊胆战,箱子一个又一个的落入江中,很快到了他之上垒着的那一个,方镜要是再不想办法救他,他就得大喊救命了。被发现绑回去,总比死在江中强上百倍。 箱子被搬了起来。 “住手!” 赵凌的救命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方镜的剑,冷冷的指着带着斗笠的匪首宁秋墨后颈。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办法,唯有用最暴力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救下主上的儿子。 他想把老大做为人质,这是拖延时间趁机救人的唯一办法,于是他慢慢移动到宁秋墨的身后。 “方大哥……你……你是朝廷中人!”众人见事儿不好,纷纷拔剑,一时间,码头和谐全无,拔出武器的水匪,面目彪悍又凶狠。 “打开箱子!”方镜命令到。 水匪们看老大,宁秋墨缓缓抬手,摘掉斗笠,冷冷说,“不要管我。沉江。” 方镜压抑着心中的焦急,有水匪抬起箱子,其余人都拿刀对向他,水匪一向听老大的命令,这老大不怕死吗? 他手腕上的剑向前移动了半寸,剑锋抵在老大的脖子上,说话颤颤巍巍,“把……把箱子放下……里面是……是……” “人。”宁秋墨扬起脖子,“萧芦送来的人,死有余辜。” “萧……”换做方镜一愣,他一直没有查清楚,那个让把赵敛送到鼎天城的人是谁,可他能确定,那人不是萧芦。萧芦双腿残疾,根本站不起来。 “是你救了箱子里面的人吧?听说那人逃走了,我猜就是你救的,他们说你没出过码头,那就是你把人藏在附近了。”宁秋墨忽然抬手,握住方镜的剑尖,血水一滴一滴的留下来,周围的水匪大惊,但宁秋墨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方镜就是在迟钝,也知道自己暴露了,自始至终,他的潜伏就是个笑话。 “薛家军副将,飞鹤将军方镜。我看在赵景明的面子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杀我!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为何会被万人唾骂成乱臣贼子!他就是因为救了我!你不去为你家主上报仇,反而帮着梁国王爷来对付我?”宁秋墨使劲一甩,竟然把方镜的剑掰成两段。 方镜的剑是水匪送的,本来就不大结实,凑副着装个样子而已。可徒手掰断铁,内力也算上乘。 “我的主上……救你……宁……”方镜忽然想起来那个疯子,当时披头散发的,他随便看过几眼,跟如今的模样完全不同。 “飞鹤将军终于记起我来。”宁秋墨用袖子捂住手掌的血。 赵凌快急死了,你们两位别聊天了行吧?看看我啊!看看我啊!!!我还在箱子里呢! 箱子已经被抬到了江边,就差使使劲儿,扔下去。赵凌双手不停的砸着箱子,口中大喊“救命啊!我冤枉啊!我跟萧芦有不共戴天之仇,跟洛溢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跟你们……有一样的仇人就是朋友……” “沉江。”宁秋墨毫不客气。 方镜随身还有一把锋利的短剑,他提起短剑冲上去,却被旁边的水匪困住。人多力量大,武功不济但是人数众多,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 赵凌拼命的砸箱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感觉抓着箱子的手就要松开。 江风呼啸在耳畔,不远处有马的嘶鸣。赵凌已经转备好憋气,掉入水中,能撑片刻是片刻,为何这时候,他最希望洛溢能找到他救他? 关键时刻,还是洛王爷比较靠谱,他曾经跟洛溢是多么的默契,连眼神与手势都不需要有,这边西境军布下什么疑阵,那边漠北军就立刻能响应什么进攻方式,这边西境军设下什么陷阱,那边漠北军立刻心领神会的当诱饵把敌人带进陷阱里来。 当年,伏天阵破后,万众欢腾,千年宁国,终于不再是牢不可摧的城池。唯有他的薛家军损失过半,主帅不知所踪,可大多数人都是缅怀哀悼一下,然后心潮澎湃的带着自家精兵强将长驱直入宁国国境,把千百年来积压的怨恨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多少个日夜,他已经要放弃了,是洛溢从尸山里把他给挖了出来,背着半昏半醒的他,从谷底沼泽沿着悬崖峭壁爬上了山顶。 最美的日出,他是与洛溢一起看的。 “少主!”方镜大喊,旁边三人困住他。 忽然,从远处射来三根羽剑。很远很远,大家看见三个人倒下,却没有看见射箭的人在哪里。 嗖嗖嗖三箭,解决了他身边的人,方镜趁此机会,一跃跳上码头围栏,把就要落下的箱子稳稳抱住。 谢天谢地,赶上了。 “少主!”方镜忙用钥匙开锁,打开箱子,把赵凌拽出来。赵凌本想严厉的斥责几句,你主上险些没被你害死!闲的没事锁什么锁啊!可眼见一群水匪迎面冲了上来,他立刻闭嘴,活命要紧。 之下是凤凰江,江水湍急,但他水性好,应该能撑到下一个码头。 他后退几步,与方镜说,“跳。” 第24章 方镜毫不犹豫的跟着赵凌向后纵身,跃起跳入奔腾的凤凰江的流水中。 几个水匪跟着要跳,却听老大命令道,“放他们走。” 说完,他带上斗笠,朝着箭羽射出的方向转头,远远望去,树林处渐渐显现人影,来者唯有两匹马,马上是他化成灰也认得的洛浮洵。洛王爷的身边,是个白衣少年,年岁不大,一手握着那把绝世神弓鸣泉弓。 萧芦送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方镜称他为少主,听他的命令,还拼了命的护他。洛溢为了找他,在林子里耽搁了数天,不再前行,让他费尽心思在凤凰江上布下的陷阱全然无用。燕国也不知哪里得来的线报,十万大军按兵不动,冯煜死的那样惨,姓蔺的还能那般淡定的静观其变。 他还在懊悔,自己小看了萧芦,自打萧和当了丞相,这位曾经的四国联军的军师,只守着风波亭,当起了看相算命的先生,据说算卦很准,四国地界的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排着求他算卦。 萧芦一边让洛溢去与燕国摄政王碰面,就算旧情不念,十万燕军也不可能不顾及漠北之主,另一边,借着那个洛溢在意的人,绕开了凤凰江上的一切危险与阻碍,还险些害他们暴露在西都都军的阵前。 可萧芦错在,他的人找错了镖局,那镖局正是水匪的联络点。宁秋墨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今,洛溢已然送上了门。 洛溢有胆量,孤身闯进他们的匪窝。 挑不起内乱,要洛溢的项上人头,祭典楚哥哥的亡魂,也不算亏。 双拳难敌众手,此镇所有的住户,都是水匪,洛溢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今天也逃不掉。 “王爷!擒贼先擒王。”宫思举起箭,对准宁秋墨。 洛溢眼见十三皇子跳进了江中,攥的紧紧的马绳松了下来。他没有下马,微抬右手阻止宫思的鸣泉弓。两人缓缓前进,靠近码头堤岸,到了水匪的包围之中。 “洛王爷如何找来的?明知是匪窝,就这么单枪匹马的闯进来,是不是太小看我们兄弟了?既然洛王爷慷慨赴死,我乐得成全你。”宁秋墨笑的刺骨寒凉。 宫思紧张的举起弓,洛溢却是淡淡的说,“跟我走。” 宁秋墨觉得很好笑,洛王爷眼瞎吗?看不清现在谁该求着谁?哪来的勇气,这样命令自己! 他一挥手,水匪提着砍刀就要围上去。 洛溢不慌不忙,分毫没把这些凶神恶煞着装奇葩的水匪放在眼里,“楚笛听的墓在何处,只有我知道。” “你……” 洛溢潇洒的调转马头,宫思紧跟在后面,水匪挡在他们面前不动,等待老大下令诛杀。 宁秋墨咬住嘴唇,狠狠的说,“都让开。” 好一个洛溢,敢反过来威胁他。 可这的确是他最想知道的事,相比与此,取洛溢性命变得微不足道。 人人都说他疯了,亡国时见父皇从城门之上跳了下去,吓得疯了。但他是装的,他装的很像,连梁国的小七王爷,到死都相信着他。虽然骗人不对,但是楚哥哥教他,想要活着,就得装疯,哪怕是亲近的人,哪怕是血脉,也要藏的住。小时候,他脑子就不好使,可楚哥哥教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努力的去做到最好,因为楚哥哥是他最喜欢的人。 从宁国到梁国,再到清霁国,到黎国、燕国、南国,最后到了梁国,二十年里,他走遍了曾经的六国土地。楚哥哥让他忘记一切,做个疯子挺好,能过安稳的日子。他以为他可以忘记,可每天夜里,楚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那西境深山中的大火里的那一幕,刺的他心口疼,疼的撕心裂肺。 周赐!洛浮洵!楚哥哥的仇人,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可他还努力的压抑着,直到几年前的一天,他捡到了宁国玉玺的一小片碎片。然后有个自称宁国旧部的人来找他,给了他当年放火烧山尚在人世的联军士兵的名册,又告诉他一条能复仇的办法。 他按着那人的步骤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报了血海深仇,就差把洛王爷的首级取下,就可以了无牵挂的去过楚哥哥要他过的安稳的日子。 可洛溢告诉他,楚哥哥有墓,有尸骨留下,跟当年小七哥哥告诉他的不一样。他记得,那晚暴雨雷鸣,小七哥哥失魂落魄的回来,说楚哥哥化成了灰,什么都没剩下。 “你想知道,就跟我走。”洛溢说。 手下不解,纷纷表示要跟他一起,洛溢却只许宁秋墨一个人。 宁秋墨骑上马,跟着洛溢。无论是不是真的,他必须冒这个险。 快马加程,五天五夜,洛溢带着宫思与宁秋墨,到了鼎天城。鼎天城曾经是宁国的最富饶的城市之一,宁国亡国之后,成了西都都护府的所在。都护名义归朝廷直属,实际兵权却掌握在洛家之手。 西都都护陈川亲自来迎,洛溢下马,并未介绍带着斗笠的宁秋墨,陈川以为是洛溢的随从,没有往接连作案的水匪方面去想。 都护府里,赵凌正躺在房顶晒太阳,见宁庄高瘦的身体挡住了阳光,“王爷回来了。” “哦。”赵凌翻了个身。 宁庄气得要命,“王爷回来了,你这个世子不该去门外迎吗?” “门外那么多人迎,不差我一个。” 他跳下凤凰江后,在湍急的江水中,与方镜失散,他费劲心力,游到了最近的码头。码头上有人发现了他,扔了一根绳子,把他拉上岸。 拉绳子的人没好气的问,“你离家出走上瘾了是不是?” 赵凌苦笑,“小庄,我是被绑架的。我冤枉!话说,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让我在这里等,说你八成会游到这个码头。”宁庄把绳子卷起来,提起水淋淋的赵凌,“走,我们得赶路去鼎天城,与王爷汇合。” 洛溢神机妙算,算准了他会跳江?赵凌问了宁庄一路,原来洛王爷找了他几天,萧芦便极误导洛溢说他离家出走。还说十三皇子吃不了苦,一定会去鼎天城。然后他们便去鼎天城找他,可半路遇上了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男子拦路,似乎与洛王爷是旧相识。王爷在与之坐着品了一盏茶之后,就命宁庄到码头来等,自己带上宫思,不知去处。 最后在鼎天城都护府汇合。 赵凌不想看见萧芦,猜想萧芦也不想看见他,于是两人达成了愉快的默契,都护府两天,隔墙两不见,遛弯碰到了,也装不认识。 萧芦去迎洛王爷,他还是躲开比较好。 他该不该告诉洛溢真相呢?即使告诉了,洛溢也未必会相信他吧。他一个断袖皇子,怎能比得过同生共死过的同窗交情? 蹭蹭蹭!宁庄手上的剑削去了瓦片的角。 “我去我去……”赵凌滚了个滚,“我去还不行吗?小庄,你这么凶,以后讨不上媳妇怎么办?没有女人喜欢凶巴巴的男人。” 宁庄深呼吸,淡定,淡定,淡定。 赵凌刚走到门口,就见小马驹欢快的围着小三三转,他打听过,小马驹是小三三的亲儿子,那棕色的毛就遗传自亲爹小三三无疑。至于老娘是哪一只……月光是公的,落雪与荆棘,皆有可能。 宫思与他微微点头,赵凌回了个笑脸,这孩子,越来越像阿成了。 他看见洛溢身后跟着的宁秋墨,咽了口唾沫。这两位怎么就冰释前嫌了?宁墨秋也看见了他,并没有对他产生兴趣,他已经知道,十三皇子是洛王府的世子,并对洛溢选继承人的眼光表示出深刻的怀疑。 在与宁庄擦肩而过的时候,宁秋墨冷哼,“叛徒。” 宁庄当没听见,当没看见。算辈分,宁秋墨得管他叫叔叔,其实两人没差几岁。 洛溢稍事准备,便打算带赵凌回他自己的行宫。洛王府在西都有一个大宅子,平时是管家在管,洛溢来时,会住上几天。 “洛世子不去告状?”萧芦趁洛溢走远,悄悄问。 “比起告状,我更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意图。” “世子不妨猜猜看。”萧芦呵呵笑了两声。 赵凌跟在洛溢与宁秋墨之后,宫思住在都护府,洛溢没有开口要他跟随到行宫同住。 加上宁庄,同行四人。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到了城南,拐进了城南的小巷子,越走越偏,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以往洛王府的宅子都建的光明正大,这个却让人觉得,像是要做见不得人勾当的小黑屋。 赵凌东看看西看看,人已到了一处红漆木门前。两个石头狮子蹲在地上,瞪着大眼睛,精神抖擞的对着四个来人。 宁庄推开门,里面安静的很,连个打扫卫生的下人都没有。可地面干净,花草摆弄的整整齐齐,似乎有人精心的布置过。山水庭院,很有意境。赵凌本能的觉得洛溢的审美水平见长,念明寺时住过的院子,也是这般雅致风格。 “你不是要带我去楚哥哥的墓地吗?”宁秋墨再也忍不住,他一路跟来,竟然跟到了洛王爷的家里。说好的墓,连个影都没有。 赵凌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宁秋墨跟洛溢暂时化敌为友,原来是因为这个。 是衣冠冢吗?也难为洛溢,有这个心。 他也想跟着去上一炷香。 “你说话啊!楚哥哥的墓在哪儿!”宁秋墨大吼,“楚哥哥的墓在哪儿!” “殿下……” 宁秋墨缓缓的回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声音不会错,他日日夜夜做梦都梦到的人,正站在他的眼前。即使穿着最朴实的麻布衣服,也盖不住他的卓绝风采。 “殿下,是我。” 宁秋墨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梦! 他狂奔过去,把眼前的人紧紧的抱在怀中,梦中怎么也抓不住的虚影,实实在在的,有温度,有心跳。 “楚哥哥……还活着……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找我啊!我想你,我这些年每天都做梦梦见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宁秋墨放肆的大哭,仿佛时间倒退了二十年。 “殿下,别哭。” “呜呜呜……”哭的更厉害。哭着的孩子最好别哄,越哄他越闹腾。 赵凌的眼睛也看不清楚。 他捂住脸,真丢人,赵敛这身体得有多少水,还没怎么晃荡就全跑出来,心事完全藏不住。 喜极而泣不是他的性格,他得找个地方大笑三百回合。 后退几步,洛溢扶住他的肩,似乎不许他离开。 “我……我眼睛进沙子了。”赵凌狡辩。 洛溢递给他一条手帕。作为男子,洛王爷身上怎会随身携带女儿家的东西?就像还是预料到赵凌会哭,特意带的。 赵凌夺过手帕,使劲儿擤了个大鼻涕。 宁秋墨哭够了,捉着眼前人的手臂,问出赵凌憋了半天没好意思问的问题,“楚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误会洛王爷,他不该是你的仇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楚笛听与洛溢点头,也冲着洛溢旁边的矮个子世子微笑,“我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本想躲着一辈子不见你,可眼见你被人屡屡利用,我不得不托请洛王爷,让他带你来这里见我。” “偷偷找我也不行吗?”宁秋墨嘟囔。 “你不明白的。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楚笛听说,“去里屋换一身衣服吧,手上的伤口也需要上药。” “我不……” “听话。” 只需要摸摸头,宁秋墨就乖乖的随着宁庄去换衣服。赵凌身边,洛溢也不见了。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与楚笛听两个人。 赵凌转身走,他不能在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他会一个激动把持不住如狼似虎的扑上去。 走了几步,听见一声“阿凌……” 赵凌下意识的回头,忽然暗叫不好。 他这辈子姓赵名敛,在场谁人会喊他赵凌? 楚笛听对着他笑,“我试一试,没想到是真的。” 赵凌抽抽嘴角,“你……” “我不信鬼神,但洛溢看你的眼神,让我不得不猜测,赵敛身体里的魂魄,是你赵七王爷。”楚笛听没容许赵凌解释,“阿凌,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我猜的对不对。久别重逢,你可不能说谎。” 赵凌叹了口气,刚刚太高兴,以至于着了楚笛听的道,也难为楚公子能如此笃定他是赵凌,忽然出言试探他。 “没错,是我。”没必要隐瞒,以楚笛听的聪明,刚刚的一瞬间,就早已做出了判断。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赵七王爷兜兜转转,竟然成了洛王府的世子。”楚笛听似乎对梁都的事很熟悉。 “洛世子……我讨厌这个称呼。还没行过继之礼,就没有盖棺定论。”赵凌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妄图跟眼前人勾肩搭背的抱一下,谁知楚笛听并不领情,侧身避开。 “楚哥哥……”赵凌学着宁秋墨撒娇,“你让我抱抱试试,我总觉得跟做梦一样。” “我不再姓楚,二十年前早已改名换姓。洛世子称我秋衡便是。”楚笛听对他相当客气。 赵凌追着要抱,无意中触碰到楚笛听的手,冰凉纤细,柔软的像柳叶一样。他收起嬉皮笑脸,“你……你的手……” “好多了。”轻描淡写,却是难掩饰一刹那的黯然伤神。 赵凌沉默,原地靠在房檐下窗户边,仰望着刺眼的烈阳。 他说服父皇,跟随大哥去梁国为质,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破伏天阵,让大梁乃至其他四个国家,不在宁国面前忍辱负重担惊受怕低声下气。 可到底,还是伤害了无辜。 “阿凌,我说过的,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对我也好,对殿下,对宁国……看过伏天阵图纸的人,何止千万,可唯独你能想明白破阵的关键,我没有因此而怨恨你什么。” 赵凌捂住被阳光刺的生疼的眼睛,“我亲近你,我利用你,假装宁秋墨被人绑架,骗伏天阵图纸,都是为了我自己的国家。宁国犯我国土,侵我疆域,迫我百姓,欺我亲人,我大梁男儿,血性方钢,怎能任人欺贱?我不曾认为有错,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只是……你……我对你,始终有愧。” “我能活下来,阿凌为何不问我,薛家军的去向?”楚笛听不似纠结过去的人,再说赵凌都死过一次,什么国仇家恨早都一笔勾销,既然洛溢都带赵凌来这儿了,他索性就什么都说出来。 “二十年前的那场火……那场火……”赵凌细思极恐,他沉浸在楚笛听还活着的喜悦里,竟然忘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与楚笛听同在一处,他以为葬身火海的薛家军将士们,会不会……也活着? 他缓缓抬头看楚笛听,楚笛听平和的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他们……还……活着……”赵凌自言自语,他不信,暴雨中他们明明看见无数倍烧焦的尸骨,漫山遍野,与泥泞的土壤混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第25章 “我侥幸活了下来,我也以为是在做梦。可事实如此,当年我们被大火困住时,地底忽然裂开一个大洞,洞里有人爬上来,拿着你的薛家军的兵符,他说是你的友军,专程救我们,我们跟着他们,钻进洞中逃走。穿梭在地下,最终到了远离大火的安全之处。他们让我们暂时在附近的山洞里躲避,干粮与酒水,早早已经准备好。” 地底? 难怪,神不知鬼不觉。 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消耗多少人财,才能挖通西境长廊的山脉地底。浩大的工程,几万人不眠不休也得干上三个月。而且是偷偷的挖,不能大张旗鼓打草惊蛇,难度可想而知。 赵凌脱口而出,“是洛溢?” 秋衡点头,“我当时也很惊讶,为何会是他?” “是我……我把兵符给了他。”赵凌回想当年,大火燃尽一切之后,他后悔万分,痛恨自己看错了人,他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但他必须守着自己需要保护的东西,他不想大梁的勇士,跟着他混成叛军。他求洛溢帮他一次,因为只有洛溢有能力把三万西境军保下来,西境军还能为大梁所用,不至于为了活命,东躲西藏进山当山匪山贼。 洛溢答应了他,他把兵符送给洛溢。可洛溢回报他的,是西境长廊漫天火海。他一直以为,那场火是洛溢放的,他以为洛溢选择了圣旨而背叛了他,率领梁军用火攻逼着薛家军投降,活活烧死了曾经与之并肩作战的西境军的三万将士。 一直到死,他都恨着洛溢,恨到骨子里,恨到宫成跪在他面前求,他都不愿回头看一眼他曾经惺惺相惜的好兄弟,然后……酿成大错特错。 他忽然一拳砸在地上。“薛家军……在哪儿?” “躲了一阵子,后来,赵起登基后,建了念明寺。念明寺山下,有大小村落几百个。村民都是西境军。没有人知道他们活了下来,他们改名换姓为布衣,娶妻生子,过了二十年平凡的日子。你当年托付给洛溢的人,一个不少,全都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告诉我!我以为薛家军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我才……我才会……” 赵凌把重生后的记忆碎片穿了起来。他胡乱闯进的村子,村外有阵法,普通的村子哪里会有阵法?分明是不想外人进来而设下的迷局。 “你给过他机会,与你说真相吗?”楚笛听的眼睛里,是确定的答案。 “我……” 没有。 二十年前,他赵景明曾对天发誓,与大梁恩断义绝。母妃自尽,舅舅惨死,薛家军三万人全军覆没,背着叛军的骂名,被一场山林大火活活烧成了灰。 他一心一意为大梁,甘为质子,不计生死,他牺牲了大半薛家将士,破了伏天阵,灭宁国的功劳算头一份。可大梁又如何对他的?污蔑他偷藏宁国玉玺,逼着薛家军变成了叛军,还逼死了他的血肉至亲。 他曾为了救赵起不顾性命,赵起却无视他的最后的恳求,让洛溢骗走他的兵符,一把火烧了西境长廊密林,薛家军的藏身之所,他最后的归处。 他恨透了洛溢,恨透了大梁的所有人,战场上遇见就是死敌,不死不休,手起刀落,杀戮成河,他根本没给洛溢任何解释的机会。 直到最后,凌迟三千刀,很疼,很疼,他那时很想洛溢出现,让洛溢看看他有多疼,可洛溢始终不曾出现。 楚笛听接着说,“洛溢知道,宫太后绝不会放任你活着,答应邝承宗的也只是个幌子。所以清霁国投降时,洛溢让漠北军驻扎在梁都三里之外,当时薛家军也扮做漠北军的模样,时刻待命。洛溢宁愿违背誓言,与大梁为敌,与赵起为敌,也要救你性命。” “但那时候并没有……” “那时洛溢毕竟年轻了些,宫太后先下手为强,收买洛王府近臣,利用赵起,在皇宫设下陷阱,擒住洛溢,秘密把他关在后宫之中。” 赵凌想起祠堂墙壁上的刀剑的打斗痕迹。 “城郊两军一直在等信号,可信号迟迟没有传出。当洛溢从后宫出来时,双手满满的都是血,他是用双手挖穿砖墙,哪怕挖开一点点缝隙,也能传递出救援的信号。可一切已经晚了。你已经遭受凌迟之刑。所有的事,已经尘埃落定。” “是了……所以我行刑的时候,唯独他没来看。我还以为,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同情我,或者恨我恨得连看一眼都不愿,”赵凌此时反而没有了汹涌的心绪,“却不知……他是在准备……救我……” 到底,没有来得及。 赵凌仿佛看到洛溢双手染血的模样。为了他吗?他不值得。他给洛溢找了多少麻烦,多少麻烦…… “他自始至终相信着你。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你宁愿信任邝承宗一个外人,也不愿相信他。”楚笛听说,“洛溢有多懊悔,有多么恨他自己无能?他把你在彩月宫栽的无挂果树,移到他的院子里,当宝贝似的每天浇水。他把你埋在洛王府后院的酒,全都挖出来,日日夜夜喝的酩酊大醉。谁人劝他,他都不听,喝完了你埋的那些,他就差人去外面买,无人可差,他就自己去酒楼喝。赵起最后没办法了,用了禁卫,把他绑起来戒酒。” “所以……” 院子里那颗无花果树……是他栽的那颗?已经长得那么大了? 洛溢为何会喝酒,万万没想到,洛溢因为他的死变成了酒鬼。乌岚说的含糊,或许乌岚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他那时候只是个孩子。但楚笛听被洛溢救了之后,就一直跟在洛溢身边,洛溢的这些变化,他自然清楚。 “好在给戒了,大哥总不会放着洛王爷不管。” “你没发现吗?他失去了味觉。就因为酗酒。”楚笛听叶佩服死赵凌的后知后觉,赵凌当世子爷有一段时间,两人在一个宅子里,竟然没有发现,亏他还曾经跟洛溢青梅竹马过。 赵凌想起他故意给洛溢挑辣椒吃时,洛王爷欣然咽下,好不厌恶。不是洛王爷能吃辣,而是他根本尝不出味道。 “对了,我该送你一样东西。”楚笛听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我修好后,一直没有机会交还给王爷,今日见你,就直接给你吧。” 那是他的扇子,念明寺的时候,他无意中捡到,还没有捂热乎,就为了救苏妃,把扇子掉在了悬崖下面。 “洛溢找了几天几夜,甚至把熟读地形的崔免调了过去,终于找到了。可扇子浸了水,上面的墨花了。总归是出自我之手,当年我送你时的纹样我还依稀记得。就试着修修看。毕竟是你最喜欢的扇子。”楚笛听把扇子递给赵凌。 赵凌接过扇子,揣在怀中。 “所以……洛溢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赵凌听楚笛听说到此处,心里如明镜一般,如果洛溢不知道,这把扇子绝不会转了个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赵凌自问藏的还行,虽晚与赵敛性格差的有点儿远,但与从前的赵凌比起来,可是低调甚多。 楚笛听回答他,“直觉。洛王爷坚信是你。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过继你到洛王府,即使知道你不愿意,他也想把你留在身边,护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说的跟娶媳妇似的…… 赵凌听得就肉麻,但楚公子说起来尤其严肃。 “赵凌,你还不明白吗?罢了……我不与你直说,你大概活两辈子也不会明白。” “那你说呀?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赵凌最讨厌卖关子。 “洛王爷喜欢你。” 嗯? 赵凌以为自己听错。 楚笛听又说一遍,“洛王爷他爱着你,爱的至深。” 或许因为赵敛是个断袖的关系,楚笛听说洛溢喜欢他,他竟然也非常自然的接受了。 “楚哥哥……你说谁爱的至深?”宁秋墨换了身衣服,抱上楚哥哥的脖子,在楚哥哥面前,他永远是个孩子。 赵凌忽然转身,向着门外跑,错过宁庄,他忽然停下,问,“王爷呢?” “去了书房,你与楚公子多年未见,给你时间叙旧。” “你也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赵敛,洛世子,十三皇子……” 这位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 赵凌一路狂奔,站到书房门口已经气喘吁吁,他扶着门框,在书房正中的书桌前,看见正翻阅着奏报的洛溢。 洛溢抬头看他,也是早有准备,淡然道,“什么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赵凌上前几步。 “念明寺你受伤的时候。”洛溢说的迅速。 那么早? 赵凌又上前跨了两步,“你怎么知道的?” “你救苏妃时候,把苏妃与你绑在一起,打的结,是薛家军里的独门打结术。我问过几个得救的小尼姑,结是你打的,你还教了她们。”洛溢放下奏报,站起来。 “然后呢?看着我演戏好笑?”赵凌又上前几步。 “不知道,如何开口。”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赵凌死死的攥住长袖,他害怕忍不住揍洛溢一拳,上辈子被他骗的有多惨,如果不是洛溢骗他,他根本不会答应邝承宗的邀请,去清霁国当什么将军,或许他还有浪子回头的可能,或许阿成不会死,小师妹就不会成了寡妇…… 可这都怪不得洛溢,洛溢保下了他的薛家军,甚至为了救他差点与赵起为敌。 作出选择的,始终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心智不坚定,是他自己被莫须有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是他自己忘记了曾几何时玄乌阁里一起许下的誓言。 守土开疆,卫我大梁。 赵凌又向前走,两人只有一步之远,他得仰头才能与洛溢的视线平视,他许久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的看洛溢的脸了,二十年依稀,岁月不饶人,“洛浮洵,你想我吗?” 念明寺……念明……思念……赵景明…… 赵凌不用洛溢回答他,就知道答案。 “想。”洛溢伸出手指,划掉赵凌眼角的一滴眼泪。 “想再见你一次,亲口告诉你,你的薛家军,都好。” 第26章 领口一紧,洛溢的重心被下拉,一只手五根指头毫不吝啬的爬上了他的侧脸,他的脖子下意识的一僵,本能让他不喜欢与别人进行肢体接触,可眼前是他朝思暮想以为再也回不来的那个人的灵魂。 上一次离别,他等了二十年,好容易能再见到,他想要牢牢的抓紧,再也不准许任何人有伤他害他的机会。 他并不是讨厌赵凌碰他,只是不习惯而已。 赵凌踮起脚,抓着洛溢的领口,他与洛溢的距离,从一步之遥到一指之隔,两人四目相碰,想从前那么熟,都没有离着这么近的看过彼此。空气里混杂着两人温热的鼻息,以及两人彼此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赵凌嘴角一勾,手指有点挑逗的意味,从洛溢的侧脸划到脖子,“洛浮洵,今生今世,你想留我在你身边,洛王世子不行,我不同意。” 洛溢咽了口唾沫,天知道刚刚赵凌的动作让他产生了什么反应,羞涩又尴尬,好在赵凌是仰着头的,没有注意到这个,他强忍住慌乱,解释说,“权宜之计,那时候……” 赵凌拉住他衣领的手更加用力,他被拽着略微低头,两人的唇瓣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碰在一起,洛溢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冲破束缚他几十年的伦理纲常。 他猛地把赵凌推开,可赵凌死死的拉住他的领口不动。 赵凌的舌头伸出来,绕着唇角舔了一圈,把刚刚留在唇角的唾液,悉数舔进了口中,露出享受美味的表情。 见洛溢的脸红的像个猴子屁股,赵凌哈哈笑了,“洛浮洵,你不是喜欢我吗?” 赵凌知道? 他竟然知道…… 洛溢埋在心里多少年的秘密,被赵凌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喜欢我又不丢人,干嘛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赵凌踮起脚,前倾身体,又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你知道你最讨厌的一点是什么吗?明明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却总是让别人主动。你从前想与我比试,从来是我开口邀你,你喜欢我,还得让我主动抱你亲你,你也就是碰上我,要换做别人,谁愿意整天跟你一个闷葫芦自言自语?回应我啊!我都这么主动了你还愣着什么啊?别跟我说还让我伺候你脱衣服!” 赵凌抓住洛溢领口的手松开,双手捧住洛溢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 洛溢看得清楚,赵凌不是开他的玩笑,赵凌的吻无比的认真,似乎无比的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他还没来得过脑子,本能的,被撬开的唇瓣里的舌头,就绕上了赵凌侵入的那条细腻柔软的舌。 轰隆隆,脑海中最后的弦,彻底的崩掉了。 他从来猜不透赵凌想要做的事,从小到大,赵凌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偏偏还总有他自己的道理。二十年前,有人说赵凌私藏玉玺,有人说赵凌野心勃勃,他从没相信过哪怕一点点,赵凌永远是玄乌阁里的那个虎视眈眈盯着他传家玉佩的赵小七,与他一起发誓守护梁国大地的西军薛家军主帅,哪怕赵凌最后真的反了,与他对峙阵前,手气刀落毫不犹豫,他都始终坚信着,赵凌有他自己那样做的道理。 可这一次……毫无逻辑。 上辈子赵凌虽然没有娶妻生子,却也没见他养小倌找男人解决生理问题,他一直以为赵凌喜欢的是女子,没娶妻只是因为大把时间都费在排兵布阵上,于是他把自己惊世骇俗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藏的小心翼翼。 难道是赵凌的灵魂上了赵敛的身,传染上了断袖之癖? 真是疯了。 他不知该怎么回应赵凌的疯狂,向来雷厉风行的洛王爷,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赵凌觉得自己在亲一个木头,不,是一个石头。虽然他上辈子也没跟谁亲过嘴,但偷偷看小师妹与宫成亲了好几次,对比自己此时此刻的体验,怎么差的那么多? 还得……在主动一点儿? “今天你不要我,以后就别想着要我,”赵凌勾住有些松散的头发,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妖娆妩媚这个词汇,他本就生的好看,抛起媚眼来更是别有韵致,但却不是女子的那种柔媚,而是深沉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魅惑,“洛浮洵,你要,还是不要?” 要? 洛溢浑身滚烫,就像被火焚过一样。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却都能很好的的克制住自己,按着一个忠心耿耿的异姓王爷该有的路去走,然后他发现,他的克制毫无用处,他甚至连自己最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放纵的滋味果然不错,那几年与酒为伴的日子,让他明白为何赵凌总是半夜提着酒跑到他家院子里来,躺在屋顶上边吹冷风边举杯邀明月。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赵凌的?发现有这样的心思,最早是在赵凌离开玄乌阁,去宁国都城为质的时候,那几天他彻夜不能寐,一眼到天亮,每每梦中的身影,都是赵凌。他从小就羡慕着赵凌,潇洒恣意,任性张扬,就像金闪闪的太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记不得了,他的羡慕变成了喜欢,想要,欲望。 可他喜欢的是一个人,再多的银两,再高的权势,也换不了一个人的感情。他很清楚,感情不是对等,不是喜欢别人,别人就应该喜欢自己。他的母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做不到,做不到让赵凌喜欢上自己,哪怕是让赵凌知道他的心思,也做不到。 这辈子,洛溢也就是想保护赵凌。 上辈子赵凌不需要他,而这辈子,赵敛却是需要他。上天给了他一次难得可贵的机会,他想要亲近赵凌,想要成为赵凌此生的力量与依靠。 认下世子,是权宜之计,他实在不放心赵凌用赵敛的身份呆在后宫,不说因为邝家两个孩子的事,赵凌得罪上了宫太后与蔺皇后,赵起看着赵敛的脸,多半也会想到许多不太好的往事。梁都有太多赵凌不想见的人,要么是赵凌欠债,要么是欠赵凌的债。赵凌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梁都。走了之后,可能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了…… 他说不要,赵凌会走,一定会走。 “到底要不要?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后悔药没得卖!” 洛溢的吻落下的一瞬间,赵凌闭上眼。吻,变得狂热而激烈,洛溢沉沦之中,赵凌却是无比清醒。 这样,就够了,足够了吧。洛溢,救了薛家军的这份恩情,上辈子没说个谢字,这辈子就算赴汤蹈火豁出性命,也要还你。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既然你喜欢我,我就用我的身体还你,留在你身边,你想我怎样,我便是怎样,这是我唯一能报答你的。 …… …… 赵凌深刻怀疑自己是晕了还是睡了,半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他醒来时是公鸡打鸣的时候。洛王爷不见踪影,房间被人收拾过,最起码,昨夜零落的到处都是的衣服被收走,换成了崭新的整齐摆在床头。 昨夜的印象,开始很深刻,尤其的,特别的疼,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就该在上面,他若是要求,洛溢肯定让着他,结果他慷慨就义做了非常错误的决定,还信誓旦旦的说他懒得出力,被伺候的感觉才是最舒爽的。 狗屁! 他想象着洛溢的笨拙,暗骂洛溢白活了几十年,粗鲁又没个轻重的动作简直让他崩溃。不过比起凌迟,这点小小的痛处,还是能咬着牙忍过去的,他不停的安慰自己,第一次都疼,以后会好的。之后,他的意识就比较模糊了,大概是疼的,依稀记得洛溢终于大发慈悲把他抱进浴桶里。 洛溢临走前,下了命令,此时无人来打扰他。 他也不担心,昨天的事被外人知道,宁侍卫第一时间迅速清退闲杂人等,捂住耳朵守在房顶不许任何人接近。 咚咚咚……有人敲门。 大清早敲门又没被宁庄拦下的,也就数他们自己人秋衡公子了。 赵凌有事问他,正巧也要找他。 楚笛听跨进门里,见赵凌直挺挺的躺在洛溢的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想昨天赵凌匆匆离去,宁庄又守着书房寸步不离,洛王爷半夜要水沐浴,一早出门时走路带风精神抖擞。 直觉告诉他,昨晚屋里可能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他说一切给赵凌听,是想赵凌放下心结,留在王府,别心心念念的离家出走,却不想,赵凌竟然爬上了洛溢的床。 换做别人就罢了,权当玩一玩乐一乐,但无论洛溢还是赵敛,身份地位都不一般。他敢保证,如果赵起知道,准给气得吐血。 “阿凌……你……” “就是你想的那样。” 楚笛听有些激动,“难道你也喜欢洛王爷?” “我喜不喜欢王爷不重要,王爷喜欢我就行。”赵凌掀开被子,把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摸了摸脖颈间的吻痕,微微一笑,“世间像你与小墨这般,两情相悦的情人又有多少呢?就算两情相悦,也不一定能厮守到白头。这天下的有情人啊,多半都是在当婚之时,觉得彼此合适,然后搭伙过日子,寂寞的时候找个嘘寒问暖的人,生几个娃娃传宗接代。” 楚笛听沉默过后,缓缓说,“你不该骗他。” “为什么?我是为了他好才骗他的。难道你想让他再等我这一辈子?”赵凌起身,步子果然有点虚,这种事儿,需要以后慢慢适应,第一次,有点猛过了头。 “阿凌,洛王爷对你是真心。” “我对他也是真心。”赵凌推开窗子,清爽的风捎带了两片落叶,飘在他披散的发梢,“经此一晚,肌肤之亲,他已然是我的亲人。我对他的心,也是真的。” 第27章 楚笛听到底是局外人,他认识赵凌的时候,赵凌已经与洛溢青梅竹马了十多年,两人的纠葛他并不完全清楚。他只看见这二十年来,洛王爷为赵凌所做的一切,他佩服不已,他自问也有喜欢的人,却不会傻到为一个死人做到如此。 念明寺起了火,毁了大半个寺院,那是洛王爷二十年来的心血,里面存放着所有与赵凌有过关联的东西。喜从悲中来,谁又能猜到,人间有神明,神明终显灵。 他该祝福两人吧。 赵凌把头发挽起来,在桌前端正坐好,楚笛听坐到另一边,回归正题。他把宁秋墨哄睡了才来,并不是跟赵凌讨论该不该跟洛王爷上床的问题的。 想必,赵凌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赵凌问,“宁国玉玺的一角,我能看看吗?” 楚笛听早有准备,与宁秋墨要了过来,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方正的玉石,上面刻着不完整的两个字。 赵凌接过来,暗骂弄碎玉玺的人祖宗十八代。上辈子他被这玩意儿坑的丢了性命,这辈子得来全不费工夫,楚公子送来的这一块,与邝承宗在父母山脉捡到的那一块,大小差不多。 “依我看,这玉玺被分成了四块。”楚笛并不知道邝承宗之前捡到过一块给了洛王爷,赵凌已经见过一片玉玺碎块了,他说出他的猜测,“这一块,是有人故意给阿墨的,四块玉玺,该是给了不同的四个人。他给阿墨玉玺,是希望阿墨挑起边境动乱,他给的另外三个人,恐怕也有相似的目的。当年得玉玺的究竟是谁?他既得到玉玺,又为何将玉玺藏起来,引你与梁国反目?” 赵凌想起邝承宗见到玉玺时说的话,那块玉玺,非常巧合的出现在他的脚下,当时在场的,都是大梁有权有势的人,调查老虎突袭之事,暗卫营应该派了不少人,可那玉玺,却是被地上有一百两银子都不屑低头去看去捡的侯爷捡到了。 玉玺是被利刃砍碎的,并不是普通的摔,能砍碎玉玺,除了有深厚的内力,精准的手法,还得有锋利又结实的武器,在他的印象里,也唯有方镜与宁庄这一类江湖出身的高手才能办得到,“听小墨说,送他玉玺的,是宁国旧部。” “宁国旧部,也就剩下宁庄手底下那群人,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归顺了洛王爷,如今安分的呆在漠北,而且宁国旧部,绝不会把殿下往死路上推,那人是在说谎。” 赵凌把玉玺的尖角支在桌上,像陀螺一样转起来,阴影倒影成一个圆形,他边玩边自言自语说,“邝承宗、宁墨秋……如果是故意的……两人都是太子,都亡了国,都在二十年前战争里失去了一切……” 楚笛听说,“阿凌,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把这人找出来,”赵凌扶了扶腰,酸痛感渐渐强烈,这个小身板也太过柔弱了些,“护大梁盛世安稳。” 二十年前的血不能白流,想洛溢也定然与他想法一样。如果运气好,这人刚好就是当年私藏玉玺的人,还能还他清白,乱臣贼子,千百骂名,能去一项是一项。 门外传来嘈杂之声。 他与楚笛听对视,均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蔺王爷不是在凤凰江畔磨刀霍霍准备剿匪吗?怎会来这里? “你不能进去。” 拦住蔺王爷的,自然是宁侍卫。 “我偏要进去!” 蔺王爷要进洛溢的书房??? 赵凌系紧领口的口扣子,遮掩住吻痕,趴在窗前,与窗外蔺王爷打招呼,“早。” 蔺王爷早知赵敛是上次劫持他的那位“洛王世子”,“你跟来干什么?” 赵凌想了想,如实说,“给王爷暖床。” 蔺王爷自然不信,大步要推门而入,宁庄的剑横过,面无表情的威胁,“你敢再上前一步,休怪我刀剑无眼。” “找死!你敢动我试试!我堂堂燕国摄政王……”蔺王爷是受邀而来,却被告知主人家洛王爷有事出门,书房有重要之人不得入内,只能等在院子里或者大门口。堂堂燕国皇族的尊严何在?好歹在书房里等,于是怒气冲冲的要往里闯。 宁庄毫不留情的在蔺王爷英俊潇洒的脸上划了一道血痕。 楚笛听在,宁庄自然不会让蔺王爷进书房的。 屋里,楚笛听熟练的拨弄一个花瓶,一堵墙转开一点,是一条密道。 赵凌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这对冤家可不能见面,阴阳相隔才能天下太平。 看着蔺王爷捂着脸,在地上打滚,撒泼耍赖说跟宁庄没完,宁庄则默然的抱着剑站在原处,连鄙视的眼神都不屑于给。赵凌好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越活越回去了?曾经的燕国太子,是何等严肃的人!耍赖皮这种事难道不是他赵小七的专长吗? 赵凌已经记不得清楚,那些年在宁国为质的日子,他与大哥一起去宁国,认识了其他四国送去做人质的储君,还有如今的梁国皇后蔺月如…… 那天,他与大哥的马车,到了宁国国都的城门之下,宁国前来迎接的,却仅仅是个禁军的小队长,带着几个人,像一头猪圆圆滚滚还没有脑子,喷着唾沫星子,指手画脚的让他们下马车,走路进城,还一个下人也不准带。 正午,烈日当空,连摆摊的都受不了烈日,休摊回家风凉几个时辰。街上寂静无声,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国太子进都城,按着国礼,该是本国东宫之主相迎,宁国就算自以为了不起,至少也得来个三品以上的主事之臣,可如今,小小的队长连个品级也挂不上,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分明是故意的刁难。 赵起不愿惹事,宁国就盼着他们惹事,好有个借口杀了他,再把责任推给梁国。七弟跟他一起,他更加不可能冒半分风险。 忍一时之气,退一步海阔天空。临别之时,母妃再三叮嘱过他。 小队长颐指气使,催促说,“快点!” 赵起推了推闭着眼装睡的赵凌,“小七,醒醒,我们得下车走路。” 他怕赵凌沉不住气,还想唠叨几句,只见赵凌把头伸出窗外,朝着那小队长勾勾手指,说道,“你过来。” 小队长终于盼到这两位爷惹事,早就备好的陈词滥调就要脱口而出,主子要他杀一杀这帮子皇族子弟的傲气,故意找麻烦来惹恼他们,之前来的四国皇子,全都忍气吞声的接受了,最后剩下梁国来的最晚。 听说梁国除了太子,七皇子赵景明也一同前来。这七皇子虽然不及太子尊贵,但确是大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舅舅是梁国薛氏将门之主薛偲,薛家军堪称是梁国的精锐之师,守护西境,甚至比太子更有利用价值。 想赵凌正直少年气盛,在梁国皇宫也是备受宠爱,吃不得苦,闹事情理之中。 他刚要上前,赵凌说,“我不是叫你。” 赵起拽赵凌的袖子,“小七!” 赵凌没搭理,指着小队长身侧,“我叫的是他。” 小队长身子一哆嗦,身侧的穿士兵衣服的人,却是凝气眉毛。没等小队长发话,他靠近马车,见赵凌不慌不忙的扔给了他一个包袱。 打开包袱,他愣住了。 半晌儿,他把包袱扔了回去,如同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哄哄的道,“下车!” 赵凌预料到会是这样。 堂堂宁国小王爷,怎会缺银子呢?可他如今手头上,也就这么一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那小队长是假,身后穿着士兵衣服的才是真的主子。 这种主仆互换身份的游戏,他三岁就会玩了。 “你哪来这么多……银票?”赵起惊讶问,包袱里满满的都是银票,加起来得几万两,够得着东宫两个整年的花销。 赵凌把包袱收好,“临走时乌大小姐给的。” 乌婉跟赵凌三天一吵五天一闹,感情似兄妹,大概是知道赵凌平时不留闲钱,每个月中基本就把皇子的月例银子花光了,之后靠着狐朋狗友的接济过活,于是临别之际,送了一大包银子,以免在宁国借不到钱而饿死。 看看那气愤而去的人,似乎……视银两如粪土。 “那人是谁?为何如此生气,却……”赵起想问的是,如此生气,却没有把我们怎么样。 “他是宁国皇上的小儿子,好巧不巧,正接了招待我们五国皇子入梁的差事。”赵凌愉快的跳下马车,“宁小王爷是舅舅身边方副将的同门,虽然不是一个师父,但习武之人,都有个毛病,自视清高,当我给他银票是在侮辱他,他自然生气。可名门弟子,也自诩正派,我们乖乖按着他说的去做,他也不能因为个包袱对我们怎么样。” 赵起似懂非懂。“我们为何不与他好好攀关系?在宁国多个朋友,必要之时还能帮我们一把。” 赵凌解释,“想与庄王爷攀关系的人多的数不清,殷勤谄媚,没几个他能记得住,反倒是与他找麻烦的人,他的印象会比较深刻。比如说……我们。” “废话什么!快走!”装扮成小队长的庄王府管家又催促。 赵凌喊了声,“来了!来了!” 供五国皇子落脚的宅院,位于宁国西北偏角,是庄王府的一处闲置宅子。赵凌与赵起到时,其他四国的皇子已经到了,凑在院子中的水榭朗阁中打牌戏。 牌戏是风靡六国的一种纸牌游戏,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人人精通,逢年过节凑起来热闹。四国皇子都没被允许带自家下人进宁国都城,初次见面互相又不认识,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打量了一番后,不知是谁先提议,来一局牌戏如何? 人人都会,四人很快就成了牌友,几轮下来,自然而然的熟悉起来。 赵家兄弟来的最晚,没去打扰他们,而是远远的站在拱门之后,赵起与赵凌说,“他们倒是清闲。” “大哥,依我看,宁国这次,还真做了一件好事儿。”赵凌趴在圆形的石头窗前,“把未来的一国之君凑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学,来个患难见真情,将来因着少年时的交情,至少能得五国和睦,天下太平。” 赵起轻笑,拍拍七弟的肩膀,“前提是,我们得能活着回去。就算能活着回去,也不一定是国君。” 他侧过身,把五国太子与自己所知的情报对上号,与赵凌说,“最左边的邝承宗,清霁国太子,为人温和,脾气友善,朝中军中的威望都很高。” “右边的那个,黎国太子玉卫婴,他旁边是南国太子叶情,两人倒是顺风顺水,长子嫡孙,也没有多大的本事,但继承皇位没什么悬念。” 赵凌也看过情报,十分佩服画像的人画的传神,连一颗痔都不差。 “最右边的,是燕国太子蔺祝翁。”赵起抿了抿唇,“他……” “母后早逝,不受他父皇宠爱,要不是畏惧群臣上谏,恐怕早就给废了。”赵凌哀叹一口气,“恐怕他们燕国的皇帝,巴不得自家儿子能死在宁国别回来……喂喂……大哥,这儿怎么还有女人?” 看穿戴背影,不像是丫鬟。谁家的妾氏?他们连小厮都不让带进城,哪会允许带女人进城呢? 两人相视一眼,就见那女子沿着水榭走到尽头的凉亭。她找了块石头随便坐下,说,“哥哥,有两个人一直在偷看你们。” “……” 四人齐齐回身,被女子点到名的赵凌与赵起,很不好意思的从圆形宫门处闪身出来。 来者一定是梁国太子。清霁太子最先开口,“久闻景瑞太子大名,今有幸见过,当真是百闻不如眼前。” 赵起忙着回礼,其后与其他皇子寒暄起来。赵凌则被完全无视掉,五国的储君之中,当数梁国太子赵起赵景瑞的名声最大,梁国也是宁国之下稳定又低调的强国。邝承宗立刻邀他一起打牌,赵起想问问赵凌的意思,见赵凌却已经单手扶着立柱,与那刚刚坐下的女子说话。 见那女子的正脸,与燕国太子有几分相似。赵起立刻想起情报里提到,蔺祝翁此行,带着亲妹妹一起。燕国公主蔺月如。她生的白皙,算是个极品美人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的观赏湖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七弟有自己的打算,来时父皇与他彻夜长谈,遇上与赵凌分歧的事时,哪怕在不理解,务必不得擅自做主张,一切听赵凌的安排。 赵凌自我介绍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女子抬头,他转移话题,说起燕国的奇闻异事来,大都是他听宫里的老嬷嬷讲的,对方依旧爱理不理,好一个冰山冷美人。 赵凌扔了块石头,水边荡漾起一圈一圈波澜,鱼儿都被吓走。看你还理不理我!赵凌问,“好好的公主,为何要来这龙潭虎穴送死?” 女子脸上才微有怒意,抬头,“你不是也来送死?你又不是太子,跟这来宁国国都做什么?” 赵凌点点头,“我是送死,但死得其所,楚公子仙人之姿,我非常想要与他结交,人生得知己,就是死也值得。妹子,莫非……你也看上楚公子了?” “谁是你妹子!”蔺月如彻底的发怒,“不许你胡说八道,坏我名节。” 赵凌似懂非懂,“原来你看上的不是楚公子,而是宁国太子,所以千里迢迢来勾之引之。可宁国太子妃向来是楚家人来做,你就算得了太子垂青,也只能当个侧妃,可惜了你的美貌。不如……考虑下我我大哥?景瑞太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处事稳重,与公主你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你嫁过来,梁国与燕国也可世代交好……” “你找死!”蔺月如一掌劈过来。 赵凌侧脸,避开一巴掌,右手欲要掐住蔺月如纤细的手腕,蔺月如也是练家子,自小跟着师父习武,被赵凌碰到的一瞬间抽出怀中匕首,带着匕鞘横开两人一米之远。两人脚不离地,手腕前臂过了三招,赵凌自然是没有尽全力,女子身法虽快,但招式平淡,一眼就能看穿意图。 “妹妹小心!” “七弟!” 蔺祝翁与赵起双双开口。刹那,两枚雪花镖朝着赵凌与蔺月如的方向飞来。 赵凌下意识的闪避,还好心好意的用掌风一带,把蔺公主拉离危险区域,只是蔺公主打架太过投入,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到赵凌的怀里。 蔺月如的脸刷的红了,出身高贵的她,除了兄长,还从没有与男子如此亲近过。 赵凌真不是故意的,可被他轻薄一下,总比被飞镖扎伤好。都怪那个扔飞镖的人,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拿这么危险的暗器吓唬他。 他知飞镖没有杀意,没有攻击他的要害部位,形似雪花,与方副将平时耍帅乱扔的那个差不多。 果然,庄王爷背着手,冷冷的看着他们。换了身行头,主人家的贵气便回来了,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穿的都是真丝绸缎,一块布就价值千金的那种。 “快快住手!” 五国太子行各国的礼节,宁国太子驾到,虽然是微服,可谁也不能装不认识。跟在宁国公子身边的,也就是世人口中所传言的那位天下第一楚公子。 单看外表,风华绝代四个字绝对当得,还有种离世脱俗的洒脱之感。这样的人,竟然在朝堂之中摸滚打爬,只能恨投错了胎生错了门。 倒是那位宁国储君,被保护的太好,十几岁了还顶着个天真无邪的脸。 “为何第一天见面就打架?”宁秋墨见蔺月如的眼睛里露出欲要杀人放火的光芒,打了个寒战,这个姑娘看起来好凶。但楚哥哥在身边看着,他不能表示出畏惧与胆怯,他是宁国太子,他的地盘他说的算。他问,“你就是燕国的云安公主吧?他欺负你了吗?男子怎可欺负女子呢?你告诉本殿。本殿与你讨公道。” 大概是比起赵凌,蔺月如更加痛恨宁国,她对宁国太子的好意不屑一顾,低下头,没有做声。 “妹妹年纪轻,不懂事,惊扰殿下,殿下大人大量,切莫计较。”蔺祝翁把妹妹挡在身后。 没等赵起说话,赵凌抢先一步,“我跟云安公主闹着玩呢。” 后背无端的有一股子寒气。 宁秋墨看着不像,他回头,看楚哥哥对他微微而笑,此意思就是让他信以为真,大事化小事,不做计较。对,他此行是来与这些各家皇子交朋友的。 “今日庙会,几位若有兴致,随我们一道去逛逛吧!”宁秋墨热情相邀。把五国太子招进宁都,是父皇的意思,似乎还借了楚哥哥的名头。楚哥哥平白多了份差事,陪着他的时间又少了。他闹了几次别扭,被父皇狠狠的骂了没出息。后来,楚哥哥与他讲了一堆治国的大道理,他多半听不明白,但有一句话他听明白了,楚哥哥想让他跟五国太子交好。 比如,他该亲自去城门迎几位进城。 今天一早,他问小舅舅几位太子入城的时间,但小舅舅给了他一个冷脸,说了句“别多管闲事。” 好吧,他不管,等他们进城,带他们去逛庙会如何。宁秋墨心里的交好,就是狐朋狗友在一起吃喝玩乐,庙会小吃两条整街,他们定然会喜欢的。 第28章 宁国都城的繁华,在六国是出了名,庙会街市更是热闹,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只有人头涌动,不见腿脚,如不是庄王府的侍卫奋不顾身拼死挤开了一条还算是畅通无阻的小路,赵凌严重的怀疑,他们几个压根儿就进不去。 要不是宁国太子殿下执意要大家去品尝所谓的美味佳肴,满怀期待的小眼神让人不忍心拒绝,旁边庄王爷冷冽寒气让人不敢拒绝,他们绝对会掉头就走。 不吃小吃,不至于饿死,回府后随便吃点就能填饱肚子,但进庙会,稍有不慎,妥妥会被挤成馅饼。 赵凌与赵起走后面,两人之后,还有庄王爷与蔺家公主兄妹。四人走着走着,就与前面几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换做旁时,赵凌最是喜欢热闹的地方,玄乌阁学艺的时候,他没少爬墙出去乱晃。可如今的赵凌,没有兴致,他耸拉着脑袋,就像一个向日葵,他虽然早早知道梁国不如宁国,但没想到差距会如此之大,如今看来,是鼠目寸光,坐井观天。 伏天阵守护下的宁国,几千年来,没有战乱,他们从五国源源不断的掠夺,然后化为己用,多少年的积累,才能造就如此盛世繁华。 繁华,从来不是金碧辉煌的建筑,也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豪迈。而是人人在路上走,穿着最朴素的衣服,说着家长里短,然后毫不在意没有半分犹豫的买下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像乌家家训之五说的那样:繁华兴商贾,没有后顾之忧,财富才能最大限度的流通。 赵起忽然停下来,拉住赵凌的胳膊,赵凌才抬头看了看周遭,他们五人已经被前面活蹦乱跳的宁秋墨甩开了两条街。 前排人士无人发现,后面掉队的五人。 “小心。”赵起侧身,挡开几个横冲直撞的孩童。他离着蔺月如最近,举手之劳。 蔺月如微微一点头,冰雪容颜依旧。 “那边人少,我们过去。”赵起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漆黑的小巷子,几盏灯笼,依稀有几个商户,没有去过问买卖的。 庄王爷似乎要说什么,只是四人转身没搭理他。 好容易能喘息一口气,赵凌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好几声,他不尴尬,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肚子饿想吃饭天经地义。 左右看看,似乎几个商贩都不是卖吃的的。 “给。”蔺祝翁早前买了点糕点,递给赵凌,蔺月如气道,“哥,你给他做什么!” 蔺祝翁笑说,“反正你也讨厌吃甜食,这些是我拿回去喂小姬的。” 那时候,赵凌还不知道,小姬是蔺太子养的一只鹦鹉。 他以为小姬是个丫鬟,心想这燕国太子这么快就勾引了一个宁国小丫鬟,手段果然高明。抢了小丫鬟的零食,他十分过意不去,一边小店有卖首饰的,他靠近去瞅瞅,有没有好看的送给小姬。 他刚上台阶,就吓了一跳,卖货的女人,阴沉着脸,牵着一条绳子,绳子拴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小小的脸上有巴掌印子,衣服也破破烂烂,跪在摊子旁边。 “老板……这……”虽然是异国他乡,需少惹是非,但此情此景,赵凌没办法坐视不管。 小女孩乖巧的磕了个头,旁边的老板见赵凌的眼神一直盯着小女孩,以为赵凌有意思,“我女儿小茵,很乖的,又勤快能干,我不要钱多,您看着给,给点儿就成。” 看着给? 拐卖人口? 身后传来蔺家女儿的声音,“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难道不心疼吗?”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能不心疼吗?可……可我家那口子欠了赌债,如果我不把孩子卖给个富贵人家,哪怕在人家当个最低等的下人,也比被我家那口子为了抵债,卖给青楼妓院接客陪酒强上百倍千倍。”老板说着,潸然泪下。 “在我们燕国,人口买卖为禁,违法者凌迟处死。” 蔺太子与妹妹使了个眼色,妹妹性子耿直,更大胆,当着宁国皇族的面说法令漏缺,他看庄王爷并没有什么不悦,应该说自始至终这位没有变化过表情。 “你们无需大惊小怪,人口买卖,在宁国是常情。”庄王爷扔了一锭银子,说,“这孩子,我买了。” 老板捡起银子,沉甸甸的,笑的合不拢嘴。 庄王爷说,“回府。” “有马车,还有近路,你不早说?”赵凌嘴角抽搐,刚刚众人被挤的吐血。 宁王爷回了众人一个你们也没问有什么资格怪我没说的眼神。 几人走了几步,蔺月如依旧难平心中愤恨,“老板根本不缺银子,瞧那么大的店面,什么赌债还不清?” 咳咳。蔺太子咳嗽半声,示意妹妹不要再说。 虽然花了银子,但庄王爷似乎没有收为己用的意思,小姑娘被老板催促着爬起来跟着走,因为她腿上有伤,几次都没站起来,蔺月如欲要扶她一把,被蔺太子拦住。 庄王爷花的银子,那有权处置小姑娘的,只有他本人,宁国没什么好人,谁知道冷冰冰的庄王爷会不会是变态?很难说这王爷买个小姑娘回去,是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蔺太子不愿妹妹多生事端。 蔺月如犹豫片刻,见赵凌抓住小姑娘的手,稳稳的把人拉起来。 小姑娘站稳,两手比划着。 原来是个哑巴!蔺月如看不懂手语,却看得出小姑娘好像很着急的要诉说什么事。 “等等,”赵凌停下脚步,他看得懂手语,小姑娘比划的凌乱,却不停的重复着一个意思,“她想让我们跟她去个地方。” “我们为何要跟她去?”倒是蔺太子开口。 “她手上有……棕斑,”赵凌刚刚拉小姑娘的手的时候,发现了那粗糙的手上带有的两块棕色的斑,他之所以要秋跟小姑娘走,也是如此。 几人了,唯有赵起大惊失色,上前两步,捉起小姑娘的手,手心果然有两个明显的斑。 “你真的是这家人的女儿?”赵起问小姑娘。 小姑娘不会说话,但听的懂别人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有些害怕,她只是想在成为别家奴仆之前,回家见一眼重病卧床的父亲。却不知为何这人神色凝重的盯着她的手。 “别怕。”赵凌安慰说。 蔺月如也看见棕斑,“不过是胎记罢了。” “不是胎记,是病兆。”赵凌与赵起相视一眼,心里迅速有了答案。 蔺月如学过医术,以为赵凌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小姑娘受的是皮外伤,脉象平稳,并没有病症。” 如果寻常问诊能看得出来,这个病也不会那么可怕了。 玄乌阁里的杂书许多,他看的不多,但知道不少,多半是违反了那条规矩被宫师父罚的抄写,他给萧鼻涕之前会略微浏览一下书的前几页,有兴趣就顺便读一读。其中有那么一两本,是列数梁国建国之后的历史中,发生的几次堪称惨绝人寰的大灾大难的。 书中记载,三百年前的一场瘟疫,延续了整整十八年,梁国千万人丁到最后,只剩下几万人活了下来。之后,有几个德高望重的游医,记载下瘟疫的状态,失眠多梦,为初期,绝少发现,而手心棕斑,为病症中期。待到脉象紊乱,垂死已然。 谁也无法预料,三百年过去,这个病状,竟然出现在宁国的闹市里的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这个瘟疫如果蔓延起来,不用苦苦思索破什么伏天阵,单单疾病肆虐,就能毁了宁国,至少,能夺走宁国一半人口的性命。他们只要任由庄王爷把小姑娘带回府上,当做不知晓此事,平时多多注意,就可以坐等宁国内乱。 宁国毁于天灾,是一直以来五国大祭时必须跟神仙祈求的项目,可真到了要实现的时候,赵凌却于心不忍。就算是灭国,也不该是用这么多活人的性命为代价的。 赵起与赵凌想法一般。 虽然不是一国子民,却是天下子民。 可他们说了,谁又会相信呢?玄乌阁的典籍不外传,宁国没有此类详细的病状记载。从寻常医道来看,非到末期,这病根本没有危机性命的可能。 如母妃所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他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庄王爷,我想与这姑娘一路去看看。”赵凌没有多少顾虑,他决定的事,从来是一竿子到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庄王爷挑眉,一句话,“不准。” “十万火急,我得去确认瘟疫,耽误了,搞不好宁国会灭国的。”赵凌必须说服庄王爷,换了别人他能硬闯,可问题是,他打不过庄王爷。 “你说……瘟疫……灭国?”庄王爷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亲耳听见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赵凌分毫不让,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或许是苍天不想宁国经历惨绝人寰的疾病痛苦,让赵凌阴错阳差的发现了此事,还非常幸运的遇上了宁庄。庄王爷一行人跟随小姑娘去了她的家中,她家里有卧病在床的老父,蔺月如精通医术,一看便知此人重病,且已经到了末期,药石难医,活不过几日。 虽然判断不出此病为何,但赵起路上已与庄王爷做过完全的解释,书中记载,此疫情经过水源传染,且传播极快。 赵凌细细问过小姑娘,小姑娘比划了许久,终于道出她被卖的缘由。 果然,她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宁国南方山林里的小村子逃难而来。村子的人忽然都得了怪病,一个接一个的都死了,唯剩下他与父亲。父亲想起有个妹妹在宁都,带着女儿投奔妹妹,谁知,路上,父亲也发现,自己得了病,到了宁都,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 妹妹家里嫌弃病人,觉得晦气,把父女两人赶了出来。父女两人无依无靠,好在带够了盘缠,在城里租了个屋子,请名医看病。但是看来看去,没有人知道病症所在,只当是不治之症。一来二去,两人的银子都花完了。父亲无力回天,小姑娘就求到了姑姑那边,想姑姑把自己卖了,换点银子安葬父亲。 得知前因后果,庄王爷立刻吩咐属下,从南方果林到宁都,所经一路,所有水源封闭,不许百姓靠近。迅速绘制病症画像,传阅全国,发现疑似患者,立刻关押隔离。重赏召集名医来宁都会诊,商讨疾病之策。 “王爷,皇都……怎么办?”此两人在宁都发现,最怕是已经把疾病带到了此地。 “我今晚进宫,禀明皇兄此事,传我命令,禁军全员整备待命,今夜开始,挨家挨户的查。”庄王爷瞟一眼床上躺着的老人与哭泣的小姑娘,“他们……拖走烧掉。” “她还有的救!”赵凌与蔺月如异口同声的阻拦。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容你们出府,已经是太子殿下莫大的恩惠。瘟疫之事,是我们宁国的国事。” 赵凌挡住小姑娘,“中期病症,是有方法可以治的,你不能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她无辜吗?你可知从她们家到宁都,经过多少座城池,经过多少个村庄,有多少人会因为她们带去的病原而失去生命?如果瘟疫病起,宁国上下,有多少人会被她害死!她不是有心害人,但却是死有余辜!”宁庄面上淡定,心里却如火上浇油,恰巧赵凌给他找麻烦,他一股脑的把火气发在了赵凌身上。 “阿凌……”赵起一手拦在两人之间,说,“庄王爷,我方才与你说的,治疗疾病的方法,或许有些偏差,毕竟时隔久远,我记得不清。不如以这小姑娘做个验证,看看方子的疗效如何,再请名医集会商议,思索一个万全之策。” 赵起的话管用,很快,士兵就把此处房子围了起来。 蔺祝翁摸摸下巴,低声说,“你们倒是爱管闲事,你们帮了他们,他们未必感谢你们。” “我不是帮宁国,是帮我们自己。”赵凌怕上马车,他们被勒令迅速回到府上,到瘟疫危险解除之前不许出门,“宁国受灾,最后还得分摊给咱们。而且……谁也说不准,瘟疫会不会越过西境,荼毒大梁,或者你们的国家。” “借口。”你分明就是慈悲心肠,见不得无辜百姓枉死。蔺祝翁扶着妹妹上马车,发现蔺月如的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浅笑。 他的妹妹,竟然……竟然……在笑??? 只有刹那,他以为自己看错,他与蔺月如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见过妹妹的笑容,用十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 他瞥了眼梁国的两个皇子,一个温文老成,一个少年可为,看来,他的这局棋,要重新布置一番了。 …… 不出半个月,闲的快长毛,每天日常吃饭睡觉逗鹦鹉,牌戏打的炉火纯青默契斐然的五国太子们,收到了来自宁国皇帝的圣旨。 今夜赴宴。 可这迟来的迎宾大宴,究竟意在何处,他们讨论半晌,也没得到统一意见。 “就算他要借机为难我们,我们也不能不去。”旁边蔺祝翁收了扇子,“就有劳阿凌看家,若我们有什么意外,记得给我们收尸。” 圣旨唯独没有写赵七皇子的名字。 几人大笑,赵凌与蔺月如离得远没听见。两人正比赛钓鱼,前些日子,赵凌用木条做了两根鱼竿,打发无聊的时间。谁先钓到谁赢,输了的人,得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赵凌本来以为赢定了,谁知蔺月如也是钓鱼高手,结果因为两人钓的太多,池塘的鱼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一条。 且这条鱼与尤其聪明,总是不肯上钩。 赵凌与蔺月如坐在桥头,左右钓不上来,聊天解闷,“蔺丫头,你真的想当宁国太子妃?” “不想。”蔺月如已经回答了无数遍。 “那你就是考虑当我嫂子喽?” “……”懒得回答。 赵凌深吸一口气,“大哥用情专一的很,他若是喜欢你,定只喜欢你一个人一辈子,生为皇子公主,就是联姻的命。两情相悦是多么难得。我觉得,大哥对你有意思,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上钩了!” “啥!”赵凌迅速低头看鱼钩。 “骗你的!”蔺月如甩了鱼竿,水面荡漾起清澈的波涛。 “……” 这姑娘跟他学坏了。 “我有个发小,钓鱼特别厉害,每次我们一起钓鱼,都钓最大的那一条。一次我比不过他,跳下湖中去抓了一条,趁他不注意挂在鱼钩上,才赢了他一次。”赵凌回忆他与洛家王爷钓鱼时,也不知为什么,鱼都不爱咬他的钩,单看准了洛溢的钩子咬。 他来宁都这些日子,也不知玄乌阁的小伙伴们,过得好不好。 “你的伤……” “早就没事了。”赵凌耍了一套拳法,掌风嗖嗖的。 蔺月如把鱼竿支起来,“今天请柬,单单没有你,如次也好,宁博那人,惹不起,躲得起。” “你怕他?” “不怕!我是怕他找你麻烦。” 赵凌身后一身鞭伤,都是拜这位宁博二皇子所赐,这次又是宁庄帮了他,把他的名字从圣旨上划了去,避免了他们死对头相遇分外眼红的可能发生的某些惨事。 短短半个月,赵凌已经得罪上了宁国的二皇子。他不找麻烦,麻烦总是自觉来找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他的性格,更何况那位二皇子人品拙劣欠揍的很。大哥说他冲动,但他心里有数,区区宁国二皇子,母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仗着漂亮受宠连连高升的妃子,最多打他一顿出出气,却不敢伤他的性命。 “上次我要是不出手,你要如何?” 蔺月如低头不做声。 她会如何呢?那天庄王府设宴,宁博作为主宾受邀。庄王爷似乎有意让宁博与他们几国太子结识,特意做了这个东。宁博长得斯文,比太子宁秋墨有王者之相,却怎么也让人喜欢不起来。宁墨秋多了一分真诚,这是最难得可贵的。 碍于庄王爷的面子,众人权当陪酒陪笑陪聊天。席上,宁博喝高了,外出上茅厕。返回途中恰巧碰上蔺月如,抱住美人就往树上推,想要就地办事的快节奏。蔺月如想打,又碍于此人身份,犹豫片刻的功夫,赵凌就已经一棍子砸在宁二皇子的头顶。 这一砸,人没事,酒醒了。 宁博勃然大怒,当即要找人把赵凌扒皮拆股扔鱼塘里喂鱼。后来到场的庄王爷几鞭子抽下来,总算把风波暂时平息。 几鞭子而已,对赵凌来说是小儿科,他小时候每次爬墙出宫回来被母妃抓现行,挨的鞭子比这个疼多了。庄王爷故意放水,打给二皇子看的,看着皮开肉绽相当惨烈,实际上伤口很浅,内里毫发无伤。 只是蔺公主大惊小怪,每天送药问安,就跟他被打死了似的。 另一边,打牌的众人,也在议论着二皇子。 “瘟疫之事已了,水源地都得到了控制,因为发现及时,又有景瑞太子给的治疗药方的雏形,几乎没有什么损失。”邝承宗说。当时他跟着楚公子一行,挤得昏天黑地终于解脱,回来之后,看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精兵,还以为谁家太子逃跑被抓回来了,后来才知有瘟疫之事,其他都是听赵凌讲述的。 “听说,因为这次瘟疫的事,庄王府处理得当,庄王爷却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二皇子府,皇上对二皇子宁博的印象好上加好,二皇子大有赶超太子的势头,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宁国那个太子的,千万别换。”邝承宗又开始八卦。 天知道,他的八卦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宁国太子经常来玩,时而一起打牌,与几人亲近。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乐的接受太子殿下的诚意,想这位将来登基,五国对宁国的怨恨,应该不会像如今这般深重。 二皇子宁博则不然,他是个非常有心机的主,与他的父皇一样,觉得宁国高高在上,五国活该被欺压,骨子里不把五国当回事儿。 “庄王爷也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却偏偏在皇储一事上,偏向二皇子,而不是太子。可惜啊可惜!” “我听说,宁庄的母妃刚过世时,恰巧新皇登基,宫里没人管他,他不过三四岁,一个人在冷宫天寒地冻快死掉的时候,是宁博救了他一命,把小皇叔快要病死的事告诉了母妃,后来宁庄送上山学武,许多年不见。宁庄一直记着这个恩,才会在很多事上帮二皇子。可他也有底线,帮二皇子做事,却不会因此而个太子为难。”邝承宗又开始散播他的小道消息。 赵起说,“可太子有楚家做后盾,楚家不倒,东宫之位,就没有悬念。” “也是。”众人赞同。 楚公子的才学,几人听过几次,就佩服不已,想如果此人生在本国就好了。 接近傍晚,众人乘马车去往宁国皇宫,剩下赵凌一人在府上。 他爬上屋顶,数着星星一颗一颗,宁都的天空,比他梁都的好看,梁都经常起雾多云,很少能看的这么清楚。 半个月,一事无成。 他试探过宁国太子伏天阵法,也确定宁秋墨是是真的不知道。楚笛听似乎有些怀疑他,从某一天开始,就不再让太子与他单独说话。 因为瘟疫的事,宁庄不允许他们出门,他连零星半点的头绪都没有。 更奇葩的是,庄王府的兵,用的竟然是他薛家军的操练方式,方副将也太信任这个师弟了吧,什么时候被学了来! 他闭上眼睛,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来日方长…… 细细数来,记忆里倒是有不少有意思的事。人生如他短暂十几载,死状如此悲惨的,都尚且能说想救想起来,更别提那些碌碌无为,风平浪静,安然到死的芸芸凡人。 “少主!” ??? “少主!” 赵凌抬头,见方镜跟个蝙蝠一样倒挂在横梁上,急切又小声的呼唤他。 他相信他的部下没事,且定会找时间与他汇合。湍急的江水把人冲散之后,这不,趁着宁庄应付蔺王爷的功夫,方镜就溜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结束,洛王爷回归(*^▽^*) 第29章 “少主!属下无能,让少主遇险,罪该万死!”方镜倒挂在横梁上,都能完成下跪的动作。 “那个……你能不能先倒过来?”赵凌仰着脖子快要断掉。 赵凌扭扭脖子,看门外宁庄与蔺王爷还在纠缠之中,宁侍卫在蔺王爷的无理取闹中逐渐败了下风,节节后退,连大门都快守不住了。 赵凌推着倒过来的方镜到了墙边,学着楚笛听的动作,转动花瓶,打开了暗门,把方镜推了进去。 “少主,这密道是……” “我也不知道,总归比较安全,如果碰上什么熟悉的面孔,不必惊慌,是人不是鬼。”方镜与他一样,对于洛溢二十年前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还心心念念的为西境军报仇。 赵凌不能让方镜与洛溢见面,这厮是朝中悬赏的要犯,烧了洛溢的宝贝念明寺,前阵子洛溢还四处抓他呢。他把方镜塞进密道,屋外瞬间安静了,宁侍卫飕的飞上了屋顶,蔺王爷也恢复了正常的语音语调,不用想就知道,此宅子的主人家回来了。 洛溢一大早出门,多半是去见萧芦与宫思。今天蔺王爷来的如此凑巧,加上还在熟睡中的“水匪头子”宁秋墨,恐怕萧芦也料不到此局终结在此。似乎,楚笛听这个横生出来的变数,让可能发生的惨剧戛然而止。 蔺王爷无比脸黑的恶人先告状,“洛浮洵,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你家侍卫对燕国王族不敬,你是不是该管管?” 然而,蔺王爷过于高估自己,洛溢的关注点丝毫不在他身上,洛王爷自始至终都看向窗子的位置,因为赵凌正趴在窗口,手里拿着秋衡昨天给他的那把二十年前的旧扇子扇风。 赵凌的衣服略宽大,简单的束发,有几束散落在肩上,远远看去,青萝舞袖,有种别样的风情。 “洛浮洵,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蔺王爷嚷嚷,“还有你那个世子,上次装作绑匪绑架我,这笔账还没算。” 洛溢这才瞄了蔺王爷一眼,说,“燕国摄政王向来大度,该不会跟小孩子斤斤计较。” “……”护短护的蔺祝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进了书房,对着方桌坐定,赵凌依旧趴在窗口扇扇子。 蔺王爷咳嗦了几次,赵凌还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无妨。”洛溢明白蔺王爷的意思,他把洛王府的世子,归到了闲杂人等之列,谈正事的时候,不方便在场。 可是不是闲杂人等,他心知肚明。 蔺王爷腹诽,洛溢还真如情报所说,认了个长得像赵小七的皇子当接班人吗?听说这皇子风评不正,断袖成瘾,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北境军将来交给他,真的靠谱吗?洛溢做这种荒唐事儿,赵起也不拦着点儿。 “你找我有事儿?”洛溢连口茶水都不打算吩咐人倒。 赵凌想,看来蔺王爷是不请自来。所以宁庄拦住他不让进,所以洛溢匆匆赶了回来。 蔺王爷没好气,“上次我去梁都,你与我说,凤凰江水匪是被有心人利用了,那人的目的就是让我出兵,在凤凰江附近掀起乱局。我便依着你的意思,故作上当,领着十万兵马驻扎在凤凰江沿岸,等着那个无聊的人露出狐狸尾巴,可我尾巴没见到,却是听说你认了个世子,优哉游哉的呆在梁都狩猎游玩,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事儿了?” 赵凌的扇子刷的收回来,好像,这两人的惊天秘密被他给听见…… 原来如此。 自始至终,这都是洛溢设计好的?凤凰江水匪做下的案子,洛溢一早就知道了?也是,西都都护是洛王府的人,整个凤凰江,实际上都在洛王府的辖境之中。宁秋墨这些年,能安然无事的周游列国,多半也是洛溢的人在暗处护着他。他得到玉玺,当上水匪的头子,给楚笛听报仇的事儿,洛溢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说不定还推波助澜了一把。 反正水匪杀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死了个大臣而已,蔺王爷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到带着十万人马来报仇。 多少破绽,合起来足以说明,这是个局,洛溢与蔺祝翁的谋局,是连梁帝也瞒着。 赵凌用扇子捂住脸,丢人,重生之后太过倒霉,以至于他沉浸在养伤与逃跑的处境之中,竟然一点儿都没能看破。 “再见不到你,我就要写信告诉赵起,你与我私底下的勾当,”蔺王爷抱怨,“你到底揪出来那个给宁秋墨玉玺的人没?” 洛溢摇摇头,却是从怀里拿出邝承宗给他的玉玺碎片。 “又一块?从哪来的?” “捡的。” “……”蔺王爷拿起玉玺碎片看了看,“也就是说,什么头绪也没有?” “有。” 赵凌与蔺祝翁都竖起耳朵来听。 “还剩两块。” 等于没有…… “那我是白忙活了?”蔺王爷十分后悔躺了洛溢的浑水。 “也不是。” 赵凌险些笑出声,蔺王爷最大的贡献,大概是创造了一个让洛溢与他坦诚相见的机会。如不是蔺王爷,洛溢就不会带他来鼎天城。萧芦也帮了大忙,绑架了他,险些让洛溢的谋局流产,逼着楚笛听现身把所有真相告诉了他。 如若不然,依着洛溢闷葫芦的性格,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会告诉他,他的部下还活着的消息。 借宁国玉玺的名义……要是二十年前,玉玺就在那人手上,他犯不着等二十年后拿出来,他这不等于是告诉天下人,当年赵凌手里,根本没有宁国玉玺么!如果他想翻二十年前的旧账,他大可以直接去洛王府上告诉洛王爷,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又是千里迢迢引着洛王爷到西都来……还不够折腾的。 如此做,他是为了避开什么人。 梁帝,赵起。 赵凌摇摇脑袋,不可能。 二十年前,大哥一直都在劝他回头是岸,把玉玺交出来,回到梁国继续当他的七皇子,哪怕他最后被判处凌迟之刑,大哥在御书房门口长跪不起请求父皇开恩赦他一命。 他那时候有的是机会走,他自愿投降,自愿受死,自愿还阿成一条命,自愿带着伏天阵与天命,魂归黄泉。就像当年周庚说的,只有他赵景明死了,只有天命与伏天阵永远成为秘密,梁国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会成为下一个宁国,天下才能太平。 “粮饷不足,燕军撑不过三日,要是没什么事儿,我们就算谈妥了,你给我几个死刑犯回去交差。”蔺王爷打了个哈欠,准备撤,忽然看见赵凌颈上露出的一半吻痕。 这个世子,又跟谁厮混了?想想传闻,果真不假。不过洛王爷都不介意,他也不多管闲事了。 蔺祝翁走后,赵凌朝着正襟危坐的洛溢勾了勾手指,示意洛溢过来。 洛溢脸色微红,无动于衷,昨夜的事,出于本性,也出于赵凌三翻四次的拨弄,到他尽兴清醒,赵凌已经昏睡过去,他看满床狼藉,心里就后悔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问赵凌一句疼不疼。 一早,他出门透透风,昨夜种种,就像一个梦,他登上城楼,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直到宁庄的人来寻他回去。 赵凌叹了口气。 想让洛溢主动,太阳得从西边出来。闷葫芦有那个心,却不会表达。 算了,洛王爷不好意思过来,他厚脸皮的过去便是。总归得有个主动的,上辈子是他,这辈子还是他。 用扇柄挑起洛溢的下巴,赵凌一个吻落上去。 “我不想当你的世子。” “我知道。”洛溢此举,是权宜之计。 “还记得你跟你母妃发过的誓吗?” 洛溢在母妃病床前,发过三个誓言,他自然记得,只是前两个,他已经违背了,剩下的一个…… “娶我,你敢吗?” 最后一个誓言,是……今生今世,只能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 赵凌很认真的问,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反正你我这辈子也娶不了别人了,搭伙儿过日子也不错。”赵凌整了整洛溢的领子,“洛王妃比洛世子好,起码不用矮你们一辈儿。” 等了片刻,洛溢始终沉默,赵凌轻盈转身,“还是算了,就当我随便说说,大哥那边恐怕也不会同意。” 洛王爷不是普通人,洛王府的大婚,必定举国震动。他不稀罕什么名分,却是真心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婚。上辈子母妃与舅舅,到死都没见他成家立室,他总觉得是个遗憾。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最亲的人能含笑九泉,了无牵挂。 到底是有些失落,赵凌低下头,喃喃自语,“就算做不成洛王妃,我也不做洛王世子。洛溢,你要是敢行过继之礼,我就消失,永远消失,你再也见不到我。” 洛溢猛地抓住赵凌的手腕,把人带到他的怀里。 赵凌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洛溢会反应如此之大。 洛溢的心跳的跟拨浪鼓似的,很好听,赵凌没怎么挣扎,靠在洛溢胸前,整个人都软了。断袖这个东西真的会传染,赵敛的身体已经控制了他的精神,经过昨天一夜,他跟洛溢稍稍亲密点儿,也有了感觉。 或者说,因为这个人是洛溢,他已经下定决定要跟一辈子的人。 “我不走,我不走,薛家军在你手里,我又能去哪儿?洛溢你松手,抓的我疼死了!” 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洛溢的吻封上他的唇瓣,“赵凌,我喜欢你。” “嗯。”赵凌回吻回去,“上辈子你就该告诉我,说不准我就答应了呢?要是我没重生这一回,你岂不是要想我想到孤独终老?” 洛溢凑近赵凌的耳廓,轻轻说,“今生今世,做我的王妃,可好?” 第30章 西边事了,众人收拾收拾准备回梁都。 蔺王爷已经带着他的十万兵马,离开凤凰江,临走时号称抓住了匪首,回去挫骨扬灰杀一儆百。凤凰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商船来来回回不断。 留在鼎天城的最后一天,赵凌翘着脚坐在凤凰江边的大石头上,遥望着江天一色。 多么宁静与美好的一天…… “少主!” 咳咳咳! 赵凌真心服了方镜,走路就不能带点声响吗? “少主您没事吧!”方镜看赵凌的脸色略白,也顾不得闪避洛王府的暗卫了,直接跳上来,拍打赵凌的后背。 赵凌摆摆手,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方镜被赵凌推进密道之后,赵凌就再也没见自家副将的影子。 “少主,属下在密道里,见到……见到……楚公子了!”方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少主可能压根就不认识楚公子是谁。 赵凌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方镜解释,“楚公子是宁国的太傅,主公的好友,他救过主公的性命,主公也救过他的性命,我一直以为他死了,他竟然活着,还是被洛溢给救了。他与我说,西境军的兄弟们都活着,我不信,他就带着我去了念明寺……我看到那些帮忙修补念明寺的工匠们,竟然都是熟悉的面孔,原来……” 赵凌恍然大悟,难怪他在念明寺附近的村落里,一个人都没发现,原来都去修被焚毁的寺庙了,“也就是说,西境军的旧部,被洛溢拉去修念明寺了?” 方镜一拳砸在地上,“没错,堂堂西境军保家卫国,竟然被洛王府如此侮辱,做如此低劣差事,属下一定要把洛溢碎尸万段!” “不行!”赵凌赶紧打住,能把薛家军藏起来不被联军发现就不错了,解甲归田不也挺好,方镜对洛溢的要求也太高了点儿,“方镜,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 方镜抱拳,“谨遵少主吩咐。” 赵凌环顾四周没人,“此去梁都,我会跟洛溢,成婚。” 方镜咽了口唾沫,他一定是听错了。 赵凌继续说,“所以,以后不许提碎尸万段这种话。” 方镜好半天,才颤抖的问了声,“少主是堂堂男儿,将来要娶妻生子为主公延续香火,为何……为何……” 赵凌没打算跟方镜解释,他与洛溢之间,两辈子的孽缘孽债,找到了最有效的方式去解去还。 “我需你帮我,把这些人找到,然后给他们看这个令牌,让他们为我所用。”赵凌把从邝贵妃那里得来的密令给了方镜,“这个世上,你是除了洛溢,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事,也唯有你能去做。” 方镜接过密令,刚要问这些是什么人?是主公的人吗?忽然,他听见身后有声,身形一闪,就消失在赵凌的视线里。 自家副将是被领兵打仗耽误的武功高手。他早前听舅舅说,因为舅舅救国方镜全家的性命,所以方镜放弃武学造诣,入伍从军,忠心耿耿的追随舅舅,之后又追随继承了舅舅衣钵的自己。 来人是宫思。 赵凌跳起来做了个鬼脸,“阿思,来看风景啊!我这边视野特别好,石头很厚很大,可以坐着看。就快要日落了,凤凰江的日落据说有意境的很!哟,你还提着一壶酒呢!” 宫思把酒背到后面,不让赵凌抢,“不是给你喝的。” “小孩子不能喝太多,分我一半正好!” “你不会自己去买吗?” 明日就要离开,母亲曾嘱托,要带一壶秋影酿,洒在凤凰江畔。那里有她的故人,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人姓谁名谁。母亲四年着父亲,也思念着那个人,邝侯爷曾经不小心说过,好像与他爹一般,是死在二十年前的联军混战中。 赵凌趁着宫思不注意,抱住酒坛子。宫思不给,使劲一带,赵凌虚浮的弱小身子骨就直接扑在了宫思的前胸,宫思被压得后仰,两人在倒地的最后关头,齐心协力的高高举起了酒坛子。 宫思被赵凌压在身下,刚要骂人,目光忽然扫到了赵凌脖子上的红晕。 被吮吸的,被揉搓的,被疼爱过的印记,存在于喜欢的人之间,叫做吻痕的东西。 他的脸刷的红了,就像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 “抢到了!”赵凌跳起来,手提着酒坛,“说好的!抢到了分我一半。” 宫思爬起来,连头也没抬,背过身疾走。任凭赵凌怎么叫也不回头。他的心跳得厉害,那个吻痕在他脑海里久久不散,是谁的,这些日子洛王世子住在洛王爷的行宫,而他住在驿馆。难道赵敛又勾上了什么人?与他有什么关系!爱勾引谁就勾引谁!为他何这般介意,想要知道那人是谁? 宫思越走越快,绕过江堤,走进了城里一处小巷子,直到他走到巷子的尽头,被一堵墙挡住了去路。 “谁!” 宫思看见墙上有影。 左手握上袖中匕首,他出来闲逛,没有带鸣泉弓。 “宫少爷,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鬼鬼祟祟的朋友。”宫思转身,见那人带着斗笠,一身黑衣,手里托着一个小木盒。 那人靠在阴影处,“你不想知道你亲爹是怎么死的吗?杀死你爹的真凶是谁,你真的不好奇吗?” 宫思凝眉,“我爹战死沙场,凶手也死在战中。你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哈哈!宫少爷无需对我戒备,我只是个传信之人,这是我家主人,给你的见面礼。”那人把木盒一扔,正落在宫思眼前,宫思伸手接住。 “不妨告诉你,杀死你爹的真凶还活的好好的,不仅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成为你新的父亲。宫少爷,我说的是谁,你大概知道了吧!” “胡说!”宫思不信,那人形容的事邝侯爷,自小帮助他们母子的像亲叔叔一般的存在,邝侯爷喜欢着母亲,母亲也逐渐接受了邝侯爷的追求,他介意,如果父亲爱着母亲,也会希望母亲能幸福快乐,他真心的祝福母亲找到新的归宿。 “真相如何,你不妨问问洛王爷!二十年前发生过何事?你爹又是怎么死的!” 那人阴阳怪气的说完,就翻身上墙,“这个盒子里的东西,能帮你给你爹报仇,至于,如何去用,等你想通了,就来此地敲三下墙壁,就会有人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宫思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玉,碎了的玉,好像是什么方方正正东西的一个角。黑暗里他看不太清,这东西沉甸甸的,刚才那人的话,让他心乱如麻。 他不信。 自小,所有人都这么与他说,他父亲是大英雄,为国捐躯的大英雄。皇上如此说,母亲如此说,太后娘娘如此说,皇后娘娘与萧丞相都如此说,周太傅……一丝不苟的周太傅也这么说。 细细想来,确是太过一致了。 所有人说起他的父亲宫成,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讲着一模一样的故事,连一个字都不差。 难道,所有人合起伙来骗他? 他把碎玉揣进袖子,恍恍惚惚的走出巷子,太阳落山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地表。 “阿思?” 宫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一只大手扶了起来。 “洛……王爷……”宫思嘴角颤抖,他还没理出个头绪,没想好怎么开口问,就撞上了赵凌与洛王爷。 赵凌以为宫思早就回去了,他喝酒喝得不亦乐乎,喝完了一整坛子,躺在江畔石头上睡了一觉,到洛溢找过来,催他回去收拾行囊,明天一清早出发。 两人刚刚还手拉手你情我浓打情骂俏呢,发现有人立刻一本正经,一个目视前方一个低头看地,就跟老爹牵着孩子似的。 “阿思,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们说?”赵凌察觉不对头,宫思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半张开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我……”宫思深吸一口气,依着他的性格,早晚是要问的,真相就是真相,逃避不开,他忽然下定了决心,洛溢告诉他的,他就相信,无论是什么,他问,“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洛溢与赵凌相视一眼,“为何忽然问这个?” “有人与我说,杀死我爹的真凶,现在还活着,就在我的身边。我不信,他便让我来问你。洛王爷,我爹,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联军混战中,为梁国胜利而拼尽一切,受伤过重而死在战场?” 洛溢袖中攥起拳头,“没错。” “不是。” 洛溢与宫思,惊讶的看着赵凌。 赵凌自然不知道洛溢他们瞎编了什么故事哄孩子,什么叫混战中受伤过重而死?为梁国胜利更是胡扯,那时候宁国早就灭了,联军也散了。阿成的死是因为他赵凌,可他这个罪魁祸首,似乎压根儿就没出现在故事中。 这么骗宫思,对他很不公平。 宫思口中的那个“有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知道一点儿,听宫里的老人说的,关于你父亲的事。”赵凌明白,自己作为十三皇子,不可能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只能仰头期待一下洛王爷,“洛王爷不是有心瞒着你,你别怪他。” 宫思睁大眼睛,“你是说……父亲的死……真的……另有他因?凶手……是不是……邝侯爷……” 他在发抖。 他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的母亲,喜欢上杀害他亲生父亲的凶手。 他接受不了。 “当然……”赵凌心沉,往事依稀涌入他的脑海,那是他最不想想起来的事,他一生坦荡,无愧于心,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对不起阿成,更加对不起眼前的孩子。 是他,让孩子尚在娘胎,就没有了父亲。 洛溢用身体挡住赵凌的脸,说,“……不是。” 第31章 “那是谁!” 宫思几乎要冲上去,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了,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害死了他的生父,所有人都瞒着他,包括生他养他的母亲,也瞒着他。 赵凌绕开洛溢,缓缓走近,他一手搭上宫思的肩膀,“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他回头给了洛溢一个无奈的浅笑,所有人都希望宫思在谎言里长大,把仇恨的锁链,彻底斩断在二十年前那些是是非非里。 老天给他一次机会,重生回来,指不定是来还债的。还洛溢的,还阿成的,还小师妹的,还这个无辜的孩子的。 回到行宫,洛溢领着宫思进了书房,要说清当年事的前因后果,尤其的漫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楚的。赵凌没跟进去,他趴在湖心亭的栏杆上,直勾勾的盯着寂静的湖面,他竟然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回忆。 说起来,洛溢也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知道一切的,唯有他与当年清霁国的皇帝,如今梁国邝侯爷邝承宗。 …… 当年,在清霁国国都的城楼之下,赵凌与周庚见面,周庚是拿着梁帝的圣旨来接赵起回去的。 以万世友好盟约,交换太子性命,梁帝最终做出了妥协。 霁梁战役,清霁国大获全胜,不仅收回失地,连带着敌营主帅赵起被俘。都亏了赵凌的妙计与布阵,区区几万的老弱病残,把十多万的梁国精兵强打逼退回了齐明山之南。 邝承宗是十万个不想赵凌去见周庚的,赵凌毕竟是梁国人,周庚一流,都是赵凌过去的同窗好友。如果赵凌一时心软,跟着他们回去,凭着现在梁国的实力,就算赵凌不插手,清霁国的疆土,也是守不住。 赵凌坚持要去,他要亲手把大哥交给周庚才放心。 邝承宗唯有赌上他对赵凌的恩义,那时赵凌被梁国抛弃,失去薛家军,独自一人浑浑噩噩的在街上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时候,是他给了赵凌一个能栖身的归处,护住了赵凌想要保护的人,也因如此,给清霁国招来了天大的麻烦。 五国联盟瓦解,然后,四国就不约而同的把清霁国,当成了下一个宁国。 邝承宗不傻,但这个麻烦与伏天阵相比,他选了后者。 楚笛听身死,宁邱墨痴傻,天下唯独赵凌知道伏天阵的秘密,他能破阵,定能成阵,更何况传说宁国玉玺在他手中,有天命这个虚幻的神器,无论真假,赵凌都是能给他清霁国逆天改命的王牌。 清霁国重商轻武,国力很强,但城防一般,历史上被灭国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被灭国后,流离辗转,颠沛徘徊,分分合合,找准某个时机复国。可谓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想要改变可能重蹈覆辙的未来。 本想着让四国把清霁国逼上绝路,赵凌是个重感情的人,清霁国有难,定会挺身而出保住清霁国国土,可没有了薛家军,他拿什么去保?唯有伏天阵。 清霁国需要伏天阵这种东西,不欺他国,不为他国所欺,邝承宗觉得,伏天阵就是为了清霁国这样的国家而做的。 但赵凌只是微微一笑,说伏天阵用不着,他能摆平麻烦,只要借他几万百姓就成。他说到做到,一兵未损,胜的漂亮,梁国停战,派了特使前来求和。 邝承宗没得到他想要的,但是作为清霁国的新帝,作为曾经的挚友战友,也不能把赵起怎么样。他都怀疑赵起是不是故意被赵凌俘虏来,劝赵凌回梁国的。 赵起离开时,他登上城楼目送了许久。 人影消失,属下来报,“弓箭手就位,梁国行船已开。” 邝承宗点点头,命令道,“如果赵凌跟他们走,杀无赦。” 人人都有选择,生而为帝,他必须选择自己的国家。 邝承宗实在是想多了。 赵凌没有他想的那么圣母,他与赵起没什么可说的,母妃的死,舅舅的死,薛家军的死,赵起明明都可以提前告诉他,给他透露一点点消息就好,以他的智谋与能力,总会有力挽狂澜的可能。赵起口口声声总说着相信他没有谋反之心,却总是劝他交出玉玺回头,他说过多少次玉玺根本不在他手上,赵起一句也没记住。 他拼了性命救过的人,他的大哥,十八年的感情,也就这么回事儿吧。 战场上相遇,他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狠狠的打击了梁国太子的自尊心。悬殊的兵力与最后的结果极其不相称,赵凌就是要借着霁梁之战梁国的惨败告诉赵起,告诉天下人,他赵凌要是想反,早就反了,他就是不用伏天阵,也有能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要天下,天下就是他的。 梁国太子换一个和平之约,梁国不亏,这是赵凌最后的底线,最后的情谊。被俘后的赵起还想要劝他回头,说什么交出玉玺父皇就能原谅他。真是笑话啊!交出玉玺回家的结局,跟他母妃与舅舅差不多吧。他二话没说,一拳揍在对方的脸上,笑的露骨,“赵起,薛家军的血,都白流了。” 破伏天阵的牺牲,也像个笑话。 赵起靠在墙角,依旧重复着他的那一套,“父皇答应过我的,给你一条生路,阿凌,求求你,交出玉玺,跟我回去吧。” 赵凌背过身去,他不愿再听了。刚刚有个冲动把此人暴揍一顿解气,但无意中见到了赵起后背上血红的有些发黑的纹路。 算了。 他很累,想要歇一会儿。 白衣滚上了灰,赵起十分狼狈,他抹去嘴角的血,抓住赵凌的裤脚,“阿凌,阿成要成亲了。他没参战,是因为兰茵怀了他的孩子,三个月了,是个男孩儿。双喜临门,我们都在,就差一个你。阿成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喜酒与喜糖,等着你回去。” “是吗?”赵凌扯开赵起的手,“替我转告他,糖太甜,我已经戒了。” 梁帝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派了周家嫡子来赴约。清霁国都天灵城,城外有一灵湖,两国使臣见面的地点就在灵湖中的一艘船上。 赵凌上了船,一愣,与周庚同来的,竟然还有宫成。 宫成没有参战,与洛溢在北境留守不同,他没来,是因为家有喜事。赵起也是一愣,“阿成,你不是……” 周庚与赵起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船舱。 “没想到你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赵凌挥挥手,自己带的侍卫也出去。 宫成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紧,阿凌你回去就是最好的礼物。阿凌,你跟我回去吧。兰茵与我说,若是阿凌你不肯回去,我也就别回去了。” 赵凌想象了下小师妹颐指气使的模样,噗嗤笑了,宫成也算抱得美人归,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被吃定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赵凌问。 宫成点点头,“舒玥,父亲提的字,至于名字,兰茵说,思,我也觉得挺好。” “思。”赵凌想,那不是他刻在送给小师妹匕首上的字吗? 看赵凌心情好一点儿,宫思趁热打铁把来意道出,“玉玺的事,我信你,兰茵也相信你,可是光有我们相信你没有用,除非是宁秋墨亲口为你澄清,如若不然,天下人都会以为你背弃盟约,伤友杀亲,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了楚笛听与宁邱墨,是因为他们给你了宁国玉玺做交易。阿凌,要不,你先弄个假的,反正也没人见过真的,以假乱真,假装承认是你拿的,把假的玉玺交出去……” “没拿的东西,我不会承认。阿成,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赵凌做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不需要什么假玉玺迎合什么。更何况,我不回去,不只是玉玺的问题。”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薛家军的事,我们都不想的,如果那时候他们投降,而不是固执的死守山林,洛溢就不会放火烧山……” “够了,别跟我提他的名字。”赵凌拍了桌子,“阿成,我反了,这是事实,欺骗不了世人。乱臣贼子的身份,注定跟我一辈子,我做不回赵小七,也做不回你们想象中的那个赵凌。我已经回不去了,谢谢你,阿成,只有你,还拿我当兄弟。” 宫成抱住赵凌,没有再说话,他的这些话,都是兰茵要他传的话,他太了解赵凌了,回头已经是不可能。 “我的喜酒你不喝,回头,你的喜酒我要来。你是我孩子的干爹,这个你不许赖,”宫思抱得更紧,两人从小就亲近,玄乌阁里关系最好,他能拉开鸣泉弓,也亏得是赵凌帮忙,小师妹能喜欢他,也有赵凌的一份功劳,他舍不得这份情谊,即使家国不同,难道情谊就说断就断吗?可惜赵凌在梁国的牵绊已经都不在了,除非,有什么新的牵绊。 他与兰茵的孩子。 宫成与赵凌相视一笑,没有什么仇怨是化解不了的,时间能让人遗忘很多不愉快的事,他相信,总有一天,赵凌会回来的。他们玄乌阁七子,还能在一块儿,饮酒舞剑,恣意徜徉。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外面赵起急切的望着宫思,想要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 “殿下,别在逼阿凌了,阿凌心意已决。”宫成双手支撑围栏,遥望江面,波光粼粼,旁边有几条游船,绕来绕去,“打仗那会儿,我们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如此情境,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太平盛世,在哪里不是活?在哪里都能活的快。” 周庚把脸别向一处,自始至终,他没有与赵凌说一句话。空空的袖管,被微风吹起,赵凌有事没事的看一眼,注意到腰间别着的那跟青绿的笛子。 “就此别过。”赵凌把后会无期四个字咽了回去,就此别过,此生不见。 宫成捶了赵凌一拳,“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你也不送送我们?送我们到湖对岸就成。” 赵凌半开玩笑,“你快把我打晕了扛回去算了。” “好办法。”宫成思索状。 既然宫成说了话,他就送一程吧。赵凌与旁边的侍从命令道,“开船,去对岸。” 侍从有些犹豫,赵凌感觉到他的为难,邝承宗一定是下过什么奇怪的命令。是把人送到湖对岸去而已,不至于连这么点儿人身自由都不给。 “开船。”赵凌命令。 宫成玩笑,“你给我个机会,兴许我真把你带走了呢?”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宫成刚要自吹自擂一下,自己的弓术,又精进了一步,忽然,有什么东西晃过他的眼眸,嗖嗖的急速的风声,连带着木船激烈的晃动,是尖锐无比的箭锋。 “小心。” 周庚拔剑,护在赵起身前,与赵凌的第一句话就是怒斥,“赵凌,你竟然设陷阱害我们?你是想殿下死在清霁国,为你的薛家军报仇吗?” 赵凌无法回答,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疯狂的箭雨袭来,如雨点般密集,都是从刚刚的游船上射出的。弓箭手站在甲板上,有条不紊的攻击。那根本不是什么游船,而是伪装过的战船,他的船被围在中央,船上的侍卫却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阿凌,怎么办?”久违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从小遇到难事,宫成总会问他怎么办。 “进船舱!”赵凌大喊,下意识的回身看赵起有没有事。周庚独臂护着赵起,赵起背对着他,费力的挡下不间断的箭。 船晃得更加厉害,赵凌与宫成合力挡在赵起与周庚的身前。第一重箭雨先过他们,遗漏的周庚挡下来。赵起不能有事,大梁的太子殿下,如果死在这里,他就是死也没脸到黄泉之下见母妃与舅舅。 赵起知道自己的处境,三人在合力保护着自己,他没事,三人才能毫无顾忌的放开手脚。他躲过几根箭,被一支箭射穿左臂,忍着疼冲向船舱的门。 “阿庚,阿凌,阿成,你们也快进来!”赵起有了庇护,暂且安全,其他三人的伤比他严重的多,赵凌胳膊上中了好几箭,最是惨烈,他想起当年赵凌背着他逃过宁国伏天阵箭海的时候,赵小七没有变,总是向着他的,赵凌还是他的七弟。 赵凌退开几步,“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船会沉,阿成,你快进船舱,用鸣泉弓射穿对方的船。周庚,我们给阿成开路。” “你个乱臣贼子少命令我!”周庚说着,就靠近右边,虽然单手,但剑花挽的飞快,赵凌在左,两人一左一右,给宫成挡开些许急速而来的密密麻麻的箭。 宫成几个翻滚,借着柱子,跳进船舱,赵起见他后背中了一剑,忙过来搀扶。 “殿下,我没事。”宫成一手拖住鸣泉弓,手臂因为失血有些打颤,他捡起地上掉落的箭,瞄准对方一条船,拉开弓弦。 赵凌觉得左边的箭稀疏了许多,缓过一口气。反击开始,他们不再被动。好像,岸边处又驶来一艘船,船上有烟花放飞空中。 被三道鸣泉弓射穿的船身,木板分裂,整条船翻转。 宫成没有犹豫,紧接着又是三箭,射向周庚身侧的那条船。 弓箭手纷纷落水,他们不认识鸣泉的厉害,怀疑自家船的木板有多么的不结实。 最后一条船发现事态不对,逐渐远去,却依旧没有脱出鸣泉弓的射程。宫成拉弓,欲要把最后的一条船射沉,此时赵凌与周庚也靠过来,虽然都躲过了致命伤口,但两人浑身上下几乎没几处好肉,血早已染红了衣衫,靠着一口气力强撑着不倒。 总算能缓口气。 “阿凌!”赵起大喊,“水面,你身后!” 赵凌松懈下来,哪还有力气回头,却听耳边左右的风声,左边较强,右边偏弱,都是擦着他的耳畔入了水面。 水面上,啊的一声惨叫。 大船上烟花起舞,一注又一注的烟花腾空而起,赵凌知道那是邝承宗与暗卫之间的传讯,他朦胧的眼睛望着大船的船头,邝承宗站在那处,旁边两个弓箭手,射出了救他性命的那箭。 宫成又捡起地上的一根箭,他的前额无数细腻的汗珠,后背中箭处剧痛无比,使用鸣泉弓耗费了大量的精神,最后一剑,所有的威胁除去,不……还有那艘大船……上面有高手…… 他要保护赵凌,保护太子,保护周庚,可是双手没有力气。 没有力气…… 兰茵,他好像看见最爱的兰茵,给他披上亲手缝制的斗篷,亲吻他的脸颊,与他赌气说,“如果阿凌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 我们的孩子叫宫思,好吗? 好。 蘑菇汤好喝吗? 好喝。 我有一点儿喜欢你了,我会努力忘记凌哥哥的,阿成,你愿意娶我吗? 我愿意。 兰茵,对不起,我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大红花轿,白马游街,洞房花烛,白头偕老。 兰茵…… “阿成,”赵起感觉搀扶之人几乎全身靠在他的身上,心脉气息虚浮无力,他与蔺月如在一起久了,也多多少少懂医术常识,伤重外加心神消耗过多,生命在迅速的流逝。 “阿成,阿成……你坚持住!”赵起抱住紧闭双目的人,“阿成……你坚持住!” 周庚与赵凌,听见船舱里急切的呼喊,腿脚中箭,他们站不起来,努力的往船舱爬,见赵起半抱着宫成,毫不节制的哭的昏天黑地。 阿成…… 赵凌浑身冰冷,他忽然想起来,乱箭涌来的最初的那一刹那,是宫成挡在他身前,那根箭,是宫成为他挡下来的。如若不然,依着宫成的武功,怎么会让那箭正中心脏要害处? 他努力的扶着柱子爬起来,蹒跚着靠过去,摸上宫成冰凉的手腕。 阿成,醒醒。 阿成,你醒醒啊! 赵起猛地推开赵凌,“阿成他死了,被你害死的,这分明是陷阱,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帮邝承宗打败梁军,你以为他能保你吗?他也要杀了你,杀了你啊!” 赵凌摸了摸眼睛,全是水。 “如果你早早的回头,如果你早早的交出玉玺回头……是你害死了阿成,阿成他就快要成亲了,就快要当父亲了,你对得起师父吗?师父他只有阿成一个儿子,你让他老人家怎么接受这一切!” 师父…… 大船缓缓靠近,终于停了下来。 邝承宗跳下船,看满船狼藉,刚刚射箭的船靠过来,上面跳下几个弓箭手,为首的跪下行礼。 “谁让你们动手的!”邝承宗一脚踹过去,把跪着的下属踩在地上。 “凌公子忽然命令开船,而且,他们在船上说,要绑赵公子回梁国,属下……”属下含糊回答。 “他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吗?我不是说动手之前要你们传信给我吗?我不是说要等我传回信号给你们,你们才能动手吗?来人,给我把他带回去,严刑拷问,究竟是谁!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邝承宗快疯掉了,是他命令人看着赵凌,如果赵凌非要离开,宁可杀了他也不许他走,但必须他亲自确认再动手!他在城楼上,看见三船围上,就心想不妙,忙登船驶向湖心,可接连的暗号阻止,竟然没有人听他的命令。 还好,赵凌没事。 “快,先止血!”走得匆忙没带御医,好在属下里几个懂医术的,邝承宗急急忙忙走向赵凌,“阿凌,我不是……” “信不过我。”赵凌毫无表情的望着天,“怕我走。” “我没有……” 邝承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人是他的人,而且是只听他命令的暗卫,不只是哪里出了状况,造成今天这样的惨事。 赵凌把头偏向一边,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 几天后,赵凌听到邝承宗的审问结果,那个传信号的人,第一次出任务,急于求成,想要功劳,便听风就是雨,错把他们的玩笑话当真,以为赵凌要离开,就传信号给三个早就准备好的船,放箭射杀。之后邝承宗发出停下的信号,他知道做错了,害怕紧张到没看见,瘫软在地,没有发令收住。 胡说八道。 他要亲审。 邝承宗没有拦他,自那天之后,赵凌就像变了个人,曾几何时的张扬傲慢的少年,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吃饭,睡觉,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十天后,赵凌从大牢出来,头顶烈日是那般刺眼。 曾几何时,薛家军与联军打过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有个联军的士兵死在战场。战场上死的人太多,甚至没有人留意他的名字。可士兵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弟,在战争结束后返回家乡,阴错阳差的被挑选到邝家暗卫营中。 然后,他碰见了赵凌。他恨死了赵凌,偏偏皇上对他偏爱有加,言听计从。他想,当年若是赵凌不接手薛家军,薛家军就不会反,那场与联军的战争,就不会打,他的哥哥,就不会死,是赵凌,害死了他的哥哥。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直到他得到了这个机会。他故意改动了暗号,把邝承宗原本停止的暗号,错误的传成了继续不要停的暗号。 酷刑之下,他全都招了,赵凌从没有这么恨一个人,他几乎把能想到的刑法全都给他用了一遍,直到看着那人奄奄一息,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无聊的事。 一刀,他把那人的头颅砍下来。 每天的噩梦,还是宫成一箭穿心的影子。 赵起带着宫成的尸体走了,却忘记了拿走鸣泉弓。赵凌把鸣泉弓挂在床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多了一件事,看着弓发呆。 邝承宗敲敲门,两个月,赵凌一直这样,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已经第四批刺客了,烦死了,当我的大牢是吃白饭的吗?我买米也是要花钱的。”邝承宗故意开玩笑,这些日子梁国的江湖组织玄乌阁不断的派出刺客,试图要杀赵凌,都被他活捉关起来,“有个女的,长得挺漂亮,不过一口一个赵凌王八蛋,似乎跟你很熟的样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赵凌抬抬眼,说了声好。 就这也把邝承宗高兴了半天,赵凌终于回应他的话了。 清霁国的大牢很狭窄,走几步就能看见尽头。 赵凌披着个深黑色的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看见瑟缩在大牢一角的女子,身体不由的颤抖。果然……是小师妹。 微微隆起的腹部, “打开。”赵凌让牢头打开锁,回退所有人。 “赵景明。” 赵凌什么也没说,重重跪倒在地。 高兰茵缓缓站起来,今天那个自称清霁国皇帝的人来见她,与她解释了半天,赵凌完全不知道,怪就怪他,暗杀也冲着他来,此事怪不到赵凌头上。她不想听,再多的理由,也挽不回他丈夫的性命。 “赵景明,我恨你!” 高兰茵给了下跪之人狠狠的一巴掌,“是你害我的孩子没有了父亲。赵景明,你给我记一辈子,因为你,我的孩子没有了父亲。” 赵凌一句话也没说,安静的跪在原处。他从怀里摸出匕首,高高举起,递给高兰茵。 许久许久,没有动静。 赵凌站起来,转身离去。高兰茵回身,门没有锁,地上闪闪发光的一条长弓。 鸣泉弓。 她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梁帝退位,赵起登基,国号靖安,这一年,是靖安元年。宫皇后当了太后,发誓要灭了清霁国。赵凌的罪过被大肆渲染,乱臣贼子的故事衍生出无数个版本,还妄想杀死他的大哥,然后挥军北上,用伏天阵与天命为祸众生。 靖安帝选择了沉默,每天批阅奏折,与满朝文武商定天下之策。洛溢匆匆回了漠北,不知为何。梁国除了漠北军,近百万的大军集结在清霁国国境,燕国作为友好邻邦,也提供了粮草作为支持。 邝承宗只有两条路可以选,逃跑,或者投降。 “要是有伏天阵就好了。”他与赵凌抱怨,赵凌最近经常回去城楼上转转,让他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伏天阵,我要带进坟墓。”赵凌依旧是这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清霁国败了,将来怎么办?我是为了护你,护宁秋墨才,才变成现在这样。”邝承宗不愿承认自己赌错了。 赵凌把玩着手上的扇子,那还是楚公子送他的东西,他一直带在身边,以后大概就用不上了。 “赵凌,你想想办法,我怎样都好,但满城百姓要如何?若他们像对待宁国一样对待我们……” “不一样,”赵凌把扇子扔给邝承宗,“大战消耗无数财力,梁国国库早就空了,如今全靠乌家勉强支持,你清霁国在联军中出力不多,积攒的财力依旧雄厚,正巧可以做梁国最坚实的复兴之力。清霁国商贸发达,你手下也是能人辈出,尤其是经商理念,是梁国一直以来薄弱欠缺需要学习的东西。赵起他是个明君,能看得见这些,对宫太后集结兵力围攻清霁的事,他迟迟不表态,是在等你的决定。你给他需要的,他定会善待清霁国民,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让我投降?” “与其夹缝求生,颠沛流离,不如选择强者依附。清霁国史上,亡国之君那么多,不差你一个。清霁投降,邝氏为侯,世袭爵位,封地上你有自治的权利,百姓生活习惯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 邝承宗打开扇子捂住脸,“赵起真的会把清霁国,原封不动的给我当封地?” “这得你争取,你手上的筹码可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邝承宗掰掰手指,数不出来。 “我。” …… 赵凌听见洛溢的房间里,传出花瓶掉地上的声音,“够了,先是把罪责推给战乱,之后又把罪责推给一个死人!” 哎,那个花瓶他见过,值很多钱。 本来与他无关,但自从立志做洛王妃后,他可是洛王府将来的主人,这些都是他的家产,被宫思小朋友胡乱摔,心疼啊! 宫思推门跑出来,把赵凌当成空气完全无视,骑上马呼呼的如风一般消失了。 “洛溢,追不追?” 洛溢吹了个口哨,小三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骑上马背,伸手把赵凌勾上来,千里马撒开腿跑的飞快。 第32章 宫思心情复杂,洛王爷与他说的,与他自小所知道的,完全是两个版本。 他记事起,邝侯爷就对他好,恨不能拿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寻来逗他开心,他本以为,邝侯爷喜欢他的母亲,爱屋及乌,才整天闲的没事儿就往他家里凑。 原来,是因为愧疚。 因为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因为他承诺过那个叫赵凌的乱臣贼子,护他们母子,一世安稳。 杀他父亲的凶手已经死了,他该怪谁,他能怪谁,只怪二十年前的乱世。 他本来就不该生下来,他不想被同情,不想被可怜,不想所有人都对他这么好。他母亲被人说水性杨花,未婚生子,所有人都议论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漫无目的驾马前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经到了城外山林。他对路不熟,转了几圈,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这是哪儿啊? “伏天阵遗址。”赵凌捡起一块石头,说,“二十年前宁国的伏天阵,这里是其中的一处。” 他与洛溢追着追着,就发现很不对劲,山林之地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好在小三三记住了宫思的马的气味,顺着气味寻到了此处。 洛溢抱着赵凌下马,宫思也下了马。 “西都本来是宁国的地界,四面山林里全是布阵的残骸,山前明明写着牌子不让进,你真是大胆。”赵凌倒是不怕,因为有他在,总归能出的去,但宫思一个人,就十分的危险。 当年赵凌破伏天阵,只破了一个缺口,后来占领了宁都,他又带着薛家军破了几个重要的辖关,很多地方并没有清除干净。洛溢接管西都后,直接让人把山给封了。偶尔几个不守规矩闯进去出不来的,只能按照倒霉活该处理。 “喂喂……你去哪儿?”赵凌追着宫思,这孩子下了马,继续爬山不理睬人。 “放手!不用你们管!” “这里很危险,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赵凌不松手。 “你们都骗我,把我当猴子耍,所有人,都是可怜我,才对我好,邝承宗也配对我好?凭什么,他凭什么对我好?我想把他对我的好还给他,我不需要!”宫思甩开赵凌,继续向前走。 赵凌跳到宫思面前拦住他,“耍脾气可有,但得分场合,回家花瓶任你摔,这里危险,跟我们回去。” “滚!”宫思知道,这张脸像极了赵凌,当年的赵七王爷,母亲不止一次的说过,赵敛若不是生了这样一张脸,早就跟着她母妃去了黄泉,赵起之所以给了他名分,全都是因为他长得像当年的景明王爷。 他好奇,都说景明王爷是乱臣贼子,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但为何梁帝会念着他呢?但他敢保证,赵敛的性子与当年的七王爷天差地别,赵敛在战场上绝对活不到凌迟三千刀的那一天。 直到赵敛拼了命救他的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想错了。 但那又如何?因为赵敛,他被宫里的那群皇子们当做取笑的对象,被他们说闲话,却只能忍着。他后悔为何要救这个断袖?扯个断袖缠着谁不好,偏偏要缠着自己? “滚!”他推了赵凌一把,赵凌不动。 “别往前走了。”赵凌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此处伏天阵里会有什么。 宫思在气头上,正看见赵凌脖子上的那处红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事!不要脸!洛王世子还不满足吗?你又勾引了谁?” 赵凌一愣,迅速捂住脖子。这孩子眼毒,什么不好看偏偏看什么。 却见洛溢把他拽到身后,一巴掌扇在宫世子脸上。 宫世子从小到大,大概没挨过巴掌,因着宫成与宫太后,梁都几乎所有有权有势的人都宠着他护着他,哪里还舍得打他? 赵凌默默的想,洛溢打的应该不是很疼吧?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刚刚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全是谎言的世界,发发脾气也是正常的。 宫思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你打死我呀,别人对我的好,我就必须感激吗?我不想感激他们,我承受不起!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他们都嫉妒我,都讨厌我,都私底下议论我,我想有个朋友,只有赵夏愿意跟我做朋友,但是我不喜欢他,我真的不喜欢他……” 赵凌走过去,抱住宫思,安慰说,“以后,我当你朋友……算了,你肯定也不喜欢我。但是阿思,你需记住,人生路长,会遇上数不清的人,总会有人与你志同道合,愿意成为你的好朋友的。” 宫思轻微的挣扎后,呜呜的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起来。 他恶狠狠的给了洛溢一个白眼,洛溢你把孩子弄哭了,自己哄! 洛溢牵着小三三站出去老远,哄孩子非他所长,还是洛王妃您老人家搞定吧。 宫思激动过后,也知道是自己不对,谢天谢地,阿成的孩子没有被宠成跟赵夏一样的白痴,赵凌看看天色,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走为妙。 他与洛溢打招呼,让洛溢把马牵过来。 宫思小声问,“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赵凌点点头,“宫少爷你不嫌弃我,我当然是很高兴做你的朋友。” 脚下的叶子刷刷作响,好像又什么东西靠近。赵凌本身就警觉,他见识过伏天阵的厉害,许多机关都是在不经意间发动的,他闻声低头,见一条绿油油的蛇,正探着脑袋,对着宫思的脚踝。 伏天阵没有人烟,自然有有毒物生长,没事,蛇或许只是路过,赵凌沿着蛇头看向蛇尾,不好,蛇的尾巴被宫世子踩在了脚底下。 蛇斯斯的猛冲过来,赵凌几乎是用上吃奶的力气把宫思推出几米,他全身压在宫思身上,只觉得右腿麻的厉害,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赵敛!”宫思反应时,赵敛倒在地上,神色痛苦。 洛王爷几个大步冲了过来,迅速撤下袖子,把赵凌的右腿扎紧。 “洛……”赵凌想说什么,喉咙干涩,有些沙哑,此蛇有剧毒,他无比庆幸,蛇咬的是自己,而不是宫思。 洛溢低下头,对着伤口处吮吸,吐出一口黑血。 一口又一口,赵凌发紫的脸,渐渐有了正常的血色。 行军打仗那会儿,经常被蛇咬,军医处有药,寻常的毒都能解,但这么厉害的蛇,确是一咬就是个死,除非像洛溢这样,即使处理,且能把毒液给吸出来。 赵凌被洛溢抱在怀里,听洛溢轻轻说道,“没事了。” 赵凌嗯了一声,那句话洛溢不是跟他说的,是跟一边急的团团转的宫思说的。到底是孩子,宫思寻常日子的文正冷清,在他眼里荡然无存。 “为什么?”宫思愧疚,如果不是他跑出来,赵敛也不会受伤。 第二次了,赵敛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他,已经是第二次了。 赵凌想了想,“你救过我,我感激你。我与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没有人对我好,我很羡慕你,每年过年,都有人给你大包压岁钱,每年生辰,你都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有最好的先生教你武功,甚至梁帝老人家也在百忙之余陪你放纸鸢。我就想,如果有人对我好,我就记他一辈子。” 他说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赵敛的原身。 宫思不傻,他听得出赵凌话里的意思,人人对他好,或许有怜悯,但更多的是真心诚意,别人想要不可得,才会嫉妒才会嚼舌根,他该为之骄傲,而不该把他们当成心结与负担。 “这是什么?”赵凌看见地上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洛溢胳膊长,捡起来,擦擦尘土,两人对望,这是…… 宫思说,“那个人给我的,让我问你父亲死去真相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块玉是什么东西。”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被他拿出来,可能是刚刚被赵凌扑倒,掉了出来。 赵凌忽然有了力气,他急切的问宫思,“阿思,你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吗?” 宫思形容,“黑衣,带着斗笠,白发,与洛王爷差不多高。听声音,年纪不大。” 与接触宁秋墨的,是同一个人。楚笛听也曾注意到白发的特质,满头银丝,却不是老年人,这般奇特的容貌,应该比较显眼才对。但印象里,确是不认识这样的人。 “先出去再说。”赵凌恐怕生变,第三块玉玺,那人选了宫思,好在宫思心智正直,没有着了他的门道走上报仇之路。 剩下一块玉玺,他会选谁呢? 赵凌的右腿依旧麻木,不能行动,洛溢索性抱着他,骑上小三三。 宫思骑马跟在之后,奇怪,刚刚怎么也绕不出的林子,竟然出现了一条新路。伏天阵,他想起赵敛来时这么说来着。 很快,两马三人看见了城墙,赵凌说,“城里人多,骑马危险,我们下来走路吧。” 宫思嗯了声,可赵凌身后的洛溢确是迟迟不说话。 “洛王爷……您是想骑马进城,被人当猴看啊!”赵凌玩笑,洛溢一路上都没说话,也不奇怪,闷葫芦的最长记录是好几天才说一个字。 他握上洛溢的手,冰凉的厉害,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洛溢!”他跳下马背,洛王爷面色苍白,如雕像一般岿然不动,是蛇毒! 洛溢上马时就觉得不舒服,却强撑着走过一路,他不想让赵凌担心他,到了城门,已经浑身僵硬,意识模糊,他意识到是蛇毒,他给赵凌吮吸伤口的时候,混入了血中,蛇毒扩散很快,瞬间致命,可能是经过赵凌到他这里,才稀释了毒性。 他听见赵凌急切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第33章 洛王行宫。 赵凌靠在门旁,听着屋内的老头子胡说八道。什么昏迷不醒,什么毒血攻心,什么快不行了……明明洛溢还有气息有脉搏!气得他把桌上的药箱子狠狠的摔在地上,“洛溢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鼎天城附近的大夫都被洛王府请了来,可一整天过去,没有人能说出这种毒,究竟是哪一种蛇吐出来的。 伏天阵长久无人,鸟兽爬虫也与常世有别,秋衡不方便露面,熬夜查遍了几乎所有西都有关毒物的典籍,一点儿也没有头绪。 洛溢昏迷不醒,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萧芦与宫思也焦急的等候着屋里的音讯,却每次都只等到端着药碗的侍从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 赵凌骂完了,把瑟瑟发抖的老大夫们都赶了出去。静静的把洛溢的手掌贴在脸上,赵凌轻声呼唤,“洛浮洵,你挺好,你要是死了,我就去陪你。” 心脉的跳动,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儿起伏激烈。赵凌忙站起来,洛溢还没有放弃,他也不能放弃。等待是一种煎熬,看着洛溢躺在床上,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比他自己受到凌迟之刑还要痛。 “小庄,准备马车,千里马拉车,立刻启程回梁都。”赵凌知道宁庄守在门外,宁庄刚刚差点儿就提刀杀人,自己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没有跟出去,洛王爷就遇上不测昏迷不醒。 他是半个江湖人,自然知道蛇毒的厉害。洛王爷的蛇毒不是蛇咬的,而是因为舌尖有伤口,吮吸蛇毒的时候感染入心肺的。他心里有数,除非有针对此毒的解药,否则神仙难救。 他真想杀了赵敛,中毒是因为他,舌尖的伤口也是他昨晚上爬王爷的床时咬的。刀落的瞬间,那张脸让他想起赵凌来,如同浇了一桶冷水,使得他清醒。洛王爷不在,洛王府的主人就是洛世子,洛溢早就如此吩咐过洛王府的所有人。 洛世子下令,回梁都。 西都到梁都,最快十天,王爷能撑得住十天吗? “这里缺医少药,典籍也少,”赵凌说,“虽然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宁庄见惯了洛世子的云淡风轻与死皮赖脸,却第一次见他急的失去理智的模样。原来他早已把洛王爷放在心上,不枉王爷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赵凌找来纸笔,没有片刻犹豫的写了一封信,盖上洛溢的方印,让侍卫快马加鞭送去梁都。宁庄准备好马车,“世子,沿途道路畅通,各城关卡打点妥当,冰不会断的。” 赵凌点点头,“我们走。” 赵凌披着厚厚的貂皮大衣,进了马车,依旧冷的打了个寒战。马车四周塞满了冰,冰水融化后沿着马车后面的缝隙流出去。 寒冷能让人血流动缓速,他期待洛溢能挺过十天,期待玄乌阁的典籍里能记载此种蛇毒的解药秘方。 宫思与萧芦早已动身,打点各个关卡,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冰。赵凌计算过行程,马车里的冰两个时辰后才会化,两个时辰刚好到达第一处镇子,等在那里的州官把准备好的冰换上。 时刻保持寒冷,直到梁都。 宁庄驾车,马车上路。洛王府精兵开路,道上无人,马车颠簸疾行。 白天黑夜,赵凌分不太清楚,几天过去他也不清楚,饿了就喝点冰水吃几口点心,随时有新的冰块送上来,他听着洛溢微弱的呼吸声,趴在洛溢身边静静的等。他的手握着洛溢的手紧紧的不松开,如此才能确定洛溢还是活着的。想他与洛溢,两辈子没有如此亲近又安静的待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 身体很冷,越来越冷。 “我还有许多许多话没有跟你说,你别死,求求你。”赵凌摸上洛溢的脸,苍白的让他恐惧。这种恐惧,如同他上辈子得知西境起火,赶到山林,在漫天大雨里不停的找着葬身火海的薛家军将士的遗体却什么也找不到时的恐惧。 “谁!” 颠簸的马车忽然停下,赵凌撞在马车侧壁,洛溢也滚到另一边,索性有冰挤着,没有磕碰,路上有什么?宁庄已然不在车前。他摸着前额爬起来,见马车外,宁庄与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人交上了手。 黑衣人雪白的长发,尤其扎眼。 赵凌亲眼所见,是给宫思与宁秋墨宁国玉玺的那个人。 宁庄的剑尚未出窍,黑衣人就已经连连败退,招架不住,宁庄想要速战速决,黑衣人狼狈却死活不逃跑。他见赵凌跳下马车,迅速扔了一个东西,赵凌一伸手就接住了,是一个小玉瓶。 “暂时压制蛇毒,却不能除根。”黑衣人边退边说,“世子殿下,这是我家主人送给你的见面礼。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完,黑衣人的身边升起一团迷雾,宁庄被逼后退,黑衣人消失。 “世子……” “莫追,”赵凌握紧玉瓶,“赶路要紧。” 抓住他,逼问宁国玉玺的下落,可洛溢的时间宝贵,半点也耽误不得。 稍加整顿,马车继续快速行进。赵凌盯着玉瓶看了一会儿,把瓶塞打开,倒出里面的药丸。 他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与伏天阵里的蛇有关,也不知此药是真是假。他为何要帮洛溢解毒?为何现身出现在此处?为何会说……给他的见面礼? “药若有毒,你别怪我。”赵凌把药含在嘴中,吻过洛溢的唇,把药用舌尖推进了洛溢的咽喉。 药丸融化,微微的甘草味。 舌尖退出时,试着洛溢舌尖的伤口,万分后悔,若不是这个伤口,洛溢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赵凌贴着洛溢的胸膛趴下,说,“以后,我再也不咬你了,你醒醒呀,看看我。” 不知何时,赵凌睡过去,又朦胧的醒过来,又都睡过去。宁庄在换冰的时候,悄悄把世子抱出来。里面太冷了,就算是他这般习武之人,也根本无法忍受如此寒冷,血脉凝固堵塞,寒气入骨,不好的话会烙下终生残疾。他几次劝世子出来,世子装作听不见。 如今,世子强撑了七天,终于受不住,昏倒过去。 若是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世子可能就打算一起冻死在里面。好在那黑衣人送来的药,似乎管用,王爷身体依旧冰凉,不算连续的脉搏,稍微有了力气。 黑衣人是谁,他没问,世子也没说,是敌是友他不晓得,但王爷要是能活,此人就是对洛王府有大恩。 他也有七天没合眼,紧绷着精神无法睡眠。可洛王爷命垂一线,能早一刻去梁都,就少一分危险。 一天……两天……赵凌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他猛然睁眼,他怎么就睡着了呢!旁边乌岚不停地给他扇扇子,边谢天谢地,念叨着总算赶上了。 嘴角微苦,大概是有人在他昏迷时,给他灌了苦药。 “洛世子!”乌岚忙搀着人起来,“慢点儿。” 赵凌双腿酸痛,多半是冻得,他环视四周,看见波光粼粼的盔甲,大梁禁军来了两队,千里马月光威风凛凛的昂着头,与千里马荆棘一左一右,在队伍的最头。 月光的主人,大梁的帝王,目送一辆马车远去。他的身后,高兰茵跟在后面,带着玄乌阁关系友好的几个医术了得的江湖游医,似乎在商议洛王爷的伤情,邝承宗走上去,解下披风,披在高兰茵的肩上。 萧和,周庚都来了,这个迎接的阵势,洛溢这个异姓王也算混到极致了。 “这里离着梁都不远,”乌岚看洛世子神色着急,忙解释说,“多亏你来信及时,详细描述蛇的特征,玄乌阁根据图画与描述查找典籍,得知此蛇为鲁宾蛇,世上少见,有剧毒,但好在有解。高姨娘便迅速派人寻找药材,调制解药。等解药调好之后,皇上等不及,就亲自骑马出城与你们汇合,就是在这里,遇上了你们。洛王爷已经把解药喝下去了。” 赵凌松了一口气,玄乌阁能人辈出,蛇毒有解,洛溢没事。 “药材有些难找,好在皇后娘娘平时有收集珍贵草药的爱好,我们家花重金收买,总算是凑齐了。”乌岚说,“大夫说,洛王爷只要熬过今晚……” 赵凌刚有放松的心又悬了起来,“什么今晚?” “还不是因为你弄的冰!”身后,周庚气哄哄的训斥,“血脉不畅,长期堵塞,三弟很有可能昏迷一辈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他,”身边萧和叹了口气,“若不是寒冰让血脉运行滞缓,恐怕三哥根本撑不到现在……刚刚兰茵也说,洛世子在危急关头做出了最合适的判断。” “你怎么不说三弟是因为给他吸毒,才会中毒!”周庚气不打一处,他对十三皇子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抱着他大腿恶心他的断袖阶段。 衰神附体,谁沾上谁倒霉。真不知道洛溢怎么想的,单凭一张脸,就认了他做世子。 萧丞相不说话,跟周庚斗嘴能赢的人,赵景明之后已经绝种了。 乌岚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名医会诊,得出结论,洛溢多半是没事的。 “放心吧。”宁庄从树上跳下来,对赵凌说,“他吓唬你的。” 宁庄如此说,他便放了一百个心。 赵起骑上月光,高兰茵跨上荆棘,两人并排跟着护送洛溢的马车,禁军浩浩荡荡的离开,其他人也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车的坐车,乌岚扶着赵凌上了车。 “送我进宫,”赵凌说。 “不成,你内伤不轻,刚刚有大夫给你号过脉,你也得休息。” “我没事,”赵凌勉强笑笑,“求你了,让我陪在王爷身边吧。” 乌岚越听越像情话,怎么这么别扭呢? 第34章 乌家的马车停在龙阁门口,皇上的寝宫,挨着御书房,连皇后太后,都不能随便出入。 禁卫很自然的拦住了赵凌。 乌岚吐吐舌头,“帮你也只能帮到这儿,我也进不去。” 赵凌咬着嘴唇,“我自己想办法。” “我先走了,姐姐还等我回去告诉她洛王爷没事的好消息呢。”乌岚匆匆告别,乌大小姐身为后妃,出不了皇宫大门,只能靠着弟弟传递消息。 赵凌不指望乌岚小朋友,他绕到了后门,对着树上说,“小庄,我知道你在。” 宁庄露出个脑袋,“要我帮你?” 赵凌咧开嘴,“我就知道,小庄你最仗义。” 不知何时开始,宁庄已经不介意他称呼小庄了。 宁庄一直跟在洛王爷左右,洛王爷进出宫廷必带着他,宫里的暗卫都认识他。如今洛王爷在宫里歇息,他自然守在门外,无需防备。 至于十三皇子…… 又不是什么危险人物,瘦骨如柴,完全没有做刺客的潜质,也没有防备的必要。 武林高手的好处,就是翻墙犹如平地。宁庄带赵凌进了龙阁院子,把人放下后又回到树上,继续补觉。 赵凌拍拍尘土,早知道,该换一身衣服见洛王爷。 靠近屋子,只听某个苍老的人声。玄乌阁请来的大夫都在里面。 “洛王爷他……只剩下一年的时间能活。”说话的人支支吾吾,皇上多么重视洛王爷,他们早有耳闻,他们无疑是在给皇上焦急的心上泼冷水。 赵凌躲在门后,听着屋里赵起暴怒,“区区蛇毒,你们就束手无策了?不可能,怎么可能只剩下一年!” “如果当时诊治,自是无碍……可是……过了十天,十天的时间,蛇毒蔓延肺腑,解药清不干净……” “够了!”赵起拂袖推翻了桌子,“你们都给我滚!传朕旨意,天下名医,谁能治好洛王爷,封赐良田万顷,黄金万两!”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靖安皇帝脾气温和,许多皇帝的近臣,也是第一次见皇上发怒如此。 “滚!”赵起想一个人静一静。 屋里的人退出屋子,赵凌爬上了树,没被他们看见。 一年? 一年。 他以为自己会跟大哥一样难过,可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赵敛的眼泪,终于被他流干净了吗? 默默的跳下树,他靠近门缝,继续观察里面的动静。皇上您老人家快点儿出来吧!比起你,洛溢更想见到我! 洛溢下了床,从主卧走到前厅,赵起胳膊拖着脑袋半趴在方桌上,从小到大,为太子时,每逢他发愁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如此动作。 “他们胡说的,”赵起忙扶着洛溢坐下,“天下名医多得是,我就不信无人能治得好。” “生死有命,”洛溢说,“臣已知足。” “刀山血海我们都闯过来,区区蛇毒,我不甘心!”赵起捂住心口,“小三,我不许你放弃!” 洛溢说,“臣又要求皇上一件事,恐怕……又要皇上您为难。” “为难?没有为难,天下是朕的,如今大梁谁能为难朕!” “臣求皇上赐婚。”洛溢犹豫了片刻,接着说,“求皇上成全臣之所爱。” 赵起几乎要跳起来,洛溢竟然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喜欢上了别人,无论是谁,都比死人好,他忙问,“是谁?” “赵敛。”洛溢抬头,此时此刻,他把赵起当兄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想得到赵起的祝福。 “你是不是疯了?”赵起以为听错。 “深思熟虑,至死不渝。”洛溢微笑,“大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这个婚还需你来做主,求你成全。” 千算万算,没想到洛溢会……娶他的儿子?洛溢要认世子,他准,就当他这个儿子走了狗屎运,可求娶,求娶一个皇子? 洛溢有多少年没有称他大哥了?少年时他们形影不离,长大后,不,是他登基当了皇帝之后,洛王爷便越来越恪守君臣之礼。身份尊卑,他不介意,但洛溢介意,每每用行动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许多,已经不能像过去一般做兄弟了。 “我想过了,三天后吧。”洛溢完全当做赵起已经答应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能早一日是一日。” 说的真轻松!他赐婚?那帮老古董大臣,不踏破皇宫的门槛才怪! 赵敛那张脸……洛溢真的是疯了,想赵景明想疯了! 赵起心情烦躁,二十年,都过了二十年,赵景明的影子总是时不时地蹦出来,找他的晦气!他已经很努力的把赵景明这三个字,从国史里抹去,没有是非,没有功过,乱臣贼子的骂名就这么平平静静的随着历史的推移消失就好。 洛溢建念明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洛溢把宁庄的残部收编成漠北军,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洛溢一年到头四处去收集赵景明留下的东西,买下赵景明喜欢的院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头来,还要娶像极了赵景明的男人! 一年的性命,不是逼着他必须答应吗?洛溢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洛溢,他不忍心拒绝好友最后的愿望。 “朕……准了……” “谢大哥成全。” 赵起前脚出去,赵凌后脚就溜进来。 送药的小丫鬟吓了一跳,好在赵凌飞速的接过药碗,才没让洛溢的药沦为一地污水。 “下去吧。”洛溢摆摆手,把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娘送走。 赵凌冷着脸,坐到对面,非常生气。 “谢谢你,救我一命。”洛溢试探着,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赵凌为何生气。 “你明知道舌头上有伤口,还给我吸毒,不要命了是吧?早就觉得不舒服,骑马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死撑着给谁看?有本事就别晕倒啊!西都都乱成一锅粥了,洛王府的天快塌了!你死了,我怎么办?想不负责任了,嗯?你是想报仇,想要看我为你伤心难过是不是!” 赵凌深呼吸,赵起跟那帮大夫霸占了洛溢一宿,他之前想骂的三千句话只剩下这几句责备了。 洛溢咳嗦,都是他不对,都是他的错,可话到了口,就变成了…… “皇上刚刚,答应了我们的婚事。” “我听见了。”赵凌骂完了,心情舒畅,吹了吹桌上冒热气的汤药,用小勺搅动着,说道,“我还……听见了些别的。” 洛溢沉默不语,赵凌一直在门后,那他与赵起的所有对话,赵凌都听见了。 一年。 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年。 赵凌舀了一小勺,放在唇边试了试,不烫了,才递到洛溢的唇边,“不过……无所谓,阳关道与黄泉道,我都陪你走,不会让你孤单寂寞的。” …… 此时的洛王府里,无比的热闹,喜气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宁侍卫指挥着洛家亲兵们,挂起红红的灯笼与彩带,在窗框上贴上喜字,小三三不情愿的带上了大红花,连夜赶至的喜服送了来,梁都最好的酒家把埋藏十年的好酒摆上了桌。 皇帝圣旨赐婚,但奇怪的是,圣旨里一个字也没提洛王妃的名姓与家室。洛王府迎娶正妃的喜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出去。人人都好奇,洛王爷的王妃是谁家女眷,能得到当朝最有权有势的异姓王族的钟情。 包括萧丞相在内的朝臣,也不知内情。梁帝把自己埋在圣旨与奏章的海洋中,三天不上朝,免去了所有的觐见,连宫太后差人来问都一概拒之门外。 洛溢真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题。直到乌贵妃差人把一封信递进了皇上的书房,梁帝才出门起轿,专程去了彩月宫一趟。 彩月宫的主人,如今是苏迎雪。苏妃见着皇上,受宠若惊,赵起一年半载能来看她一次就不错,而且月圆之夜,不是该宿在皇后娘娘那儿吗? 第二天,赵凌收到圣旨。 赵凌与洛溢在试喜服,没空看圣旨,宁庄伸开圣旨,又是赵起一贯的长篇大论家常话,他给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下大概的意思,让赵凌回宫,剥夺洛世子之位。 “还有?” 宁庄点点头,“洛王爷迎娶十三公主。” 说起迎亲,是该从皇宫起步。赵凌本以为赵起不会搭理他,他已经与乌岚说好,借乌家大宅一用,当做娘家。谁知赵起却想出了个偷梁换柱的办法。 十三公主死去好几年了,自然不能回魂跟洛溢成亲,此十三非彼十三,梁帝认了个干女儿,填补了十三公主的空缺。十三公主如今为苏妃义女,居住在彩月宫,即将嫁给洛王爷为洛王府正妃。 “洛溢,我觉得大哥这个主意不错。洛氏与皇族联姻,赐婚名正言顺,堵上天下人悠悠众口,尤其是宫太后那边。”赵凌觉得这个主意不是赵起想出来的。 “他们早晚知道是你。”洛溢不以为然。 赵凌转了个身,喜服正好合身,金线绣着的凤鸟栩栩如生,“少数人知道而已,天下人不知道就行,洛王府不至于沦为天下笑柄。好看吗?” 洛溢抱起赵凌,放在桌子上坐好,他从宁庄手里接过圣旨,直接扔到了旁边的炭盆里。 “喂……”赵凌没有来得及挽救。 “我娶的是你。”洛溢说,“你不是什么十三公主。” 洛溢依旧是不愿妥协的。仗着自己还能活一年,赵起什么都得答应他,如若他坚持,赵凌以十三皇子的身份出嫁并不是不可能。 赵凌抱住洛溢的脖子,略微使劲儿,压了个牙印儿。他没有男扮女装的爱好,自然也不稀罕什么十三公主,但赵起如此,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了洛王府的尊严与皇族的尊严,他不仅是洛溢的大哥,更是一国之君,很多时候,他要顾及的地方比洛溢要多得多。 他任性想要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以此告慰他母妃与舅舅的在天之灵。如此,已然足够。 “不过是个名号罢了,”赵凌给洛溢整了整领子,掩饰牙印的痕迹,“答应大哥吧,我也想从彩月宫出嫁。” 彩月宫曾经是赵凌母妃薛贵妃的寝宫,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洛溢最终还是依了赵凌。 赵凌回到彩月宫,已经得知一切的苏妃,正等着他。十三皇子从洛王世子,又变成了十三公主,这般手段她都望而却步,毕竟洛王爷是出了名的冷淡。 “苏妃娘娘,有劳。”赵凌与苏妃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当时不辞而别,被洛溢带走,一直想回来打个招呼。 苏迎雪有些怅然,刚刚生下女儿做了母亲,想起自己曾经对待赵敛母子的种种,自觉有愧,她不该把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孩子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才会如此,洛王爷有权有势,但却是个男子,自古男儿哪有心甘情愿被人压在下面的? “得偿所愿,你可开心?” 赵凌用拨浪鼓逗弄可爱的小公主,边轻声说,“洛王爷乃盖世英雄,能得王爷之所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儿女双全,子孙万代,才是男儿的福气吧。你能保证洛王爷以后不再娶女子生世子吗?如果有那一天,你该如何?就算有皇子身份,可皇上……似乎也不会保你的。” 赵凌差一点儿,就随口来一句“他敢!”好在小公主白白胖胖的巴掌,握上了他的手指,咯咯的笑,可爱可人。 如果,如果洛溢能有孩子……也不错,赵凌想。 彩月宫满满是宁静与安详,赵凌怀抱着小公主的拨浪鼓,进入了美美的梦乡。皇宫的另一头,明月当空时,梁帝独自一人,凝望着祠堂的祖宗画像,许久许久。 祠堂少有人来,成了他与洛溢私下见面喝酒的地方,以后,洛溢恐怕也不会再来了吧。洛溢成亲之后,只有一年可活,一年很短,如果没有大夫能治得好洛溢的毒怎么办?他不敢想。 怨恨吗?他该怨恨谁?唯有自己。他能怨恨的对象,唯有自己。 “父皇,你在看吗?”赵起苦笑,“明明是朕的报应,算在了洛溢身上,老天爷到底有没有道理可讲?” 风想要回答他,树叶刷刷的作响,却听身后有人走近。 “皇上,当年,错不在你。”来人站在赵起身边,那股由内而外透出的温和,与深秋的肃杀格格不入。 赵起的笑越发的狰狞,“那错在谁?是朕的命令,放火烧了西境山林,三万英魂白白葬送了性命。是朕的圣旨,凌迟三千刀,害死了朕的亲弟弟。也是朕,做了诱饵,母后才擒住洛溢,关他禁闭,他没来得及见阿凌最后一面……” “错不在皇上。先皇与太后逼皇上那般,皇上不得不做出那般选择。” “不得不……萧和,你有良心吗?朕问你,害的兄弟残疾,冤枉忠良惨死,这些年,你睡得安稳吗?”赵起本不想说,压在他心里许多年,他一直想要忘记的这些陈年旧事。 萧丞相背着手,平和的说,“皇上都知道了?” “父皇临终前,把你们萧家谋划的那些龌龊事全都告诉了朕,萧和,朕没想到,朕真的没想到,二十年前,父皇对薛家做的种种设计,你一直都知情!你眼睁睁看着小七走近你们的陷阱,你眼睁睁看着他被诬陷造反,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萧和嘴角勾起笑意,“没什么不安的。那时候,臣胆子小,没有本事,除了在一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就如同……皇上您当年一般。” 赵起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萧和,“萧和!别以为朕不敢动你!” 萧丞相依旧是波澜不惊,“皇上与其为当年事愧疚发愁,倒不如想想,宫思所说的那宁国玉玺之事。此事关乎小七,三哥定然会刨根问底,把那黑衣人抓出来。如他抓住那个黑衣人,玉玺现世,皇族当年对付薛家的勾当,也会被原原本本的翻出来。到时候……漠北洛王府反了大梁,也是有可能的。” 第35章 梁史记载,靖安二十年秋月,漠北洛王府迎娶赵氏皇族第十三公主,赵洛两姓又结良缘,此乃大梁之幸事,万民之福祉。靖安帝亲至婚礼道贺,赐良田千亩,战马千匹,以表洛王府世代忠勇。 一时间,万众欢腾,街头坊间,无不对洛王爷与洛王妃许愿祝福。 梁都有幸看见洛王爷骑着高头白马迎亲,八抬大轿入洛王府的梁都百姓们,对于新婚公主的模样,众说纷纭。因为时间仓促,受到邀请参加喜宴的人不多,且都是洛王府交往密切的贵族皇族,所以关于这位走了狗屎运的十三公主,流传出来的版本非常奇葩。 什么狐狸精转世魑魅魍魉附身,什么给洛王爷生了三个孩子后才有了名分,更有甚者,说十三公主是皇上最喜欢的女人,然而此女得罪了皇后,为了瞒着皇后才暂时把女子以公主的名义放在洛王爷身边。 赵凌每天听乌岚讲述不同的版本,真是无比佩服大梁百姓的想象力。 想大婚真是热闹,洛溢请来的人都是赵凌想请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虽然没几个是真心祝福的,至少洛溢的面子得给,敬三杯酒是必须,赵凌也没有像新夫人一般盖着红头盖坐等洞房花烛夜,而是随洛溢一起挨着桌敬酒。 喝到什么程度他已经忘记了,第二天一早除了腰疼似乎没有其他不适应。 轰轰烈烈过后,是十足的麻烦事。 摇身一变成了洛王妃的赵凌,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把各地陆陆续续送来的大礼给收拾好,洛王府根本放不下,他留下一点点喜欢的,其他都堆到了国库里。 洛王爷自从成了亲有了家室之后,再也没有去上朝,理由是只能活一年了在家陪老婆要紧,梁帝下旨,四处寻觅找能人异士,却无人能诊出洛王爷的毛病,更别提下药续命了。 洛王府里,赵凌把最后一本账册看完,与坐在一边装作写字实际看他的洛王爷感叹说,“洛王府真是家大业大啊!” “都是你的。”洛溢停下笔,赵凌这三个月来,把他们洛王府的账册全部翻过,非常得心应手的接过了洛家的庞大家业。 赵凌不稀罕,他在乎的是洛王府藏书阁里的那些兵书,漠北军几千年的精神食粮都在里面,上辈子就惦记过,这辈子得偿所愿,洛溢把藏书阁的钥匙也交给了他。 “对了,萧和家请客,庆贺长孙满月。”洛溢忽然想起来,一早宁庄与他通报。 “他请的是你,又不是我。” 这二十年来,玄乌阁七个人,经常借着各种由头聚上一聚,桌子旁总是有两张空座位,没人过问,心照不宣,都是留给赵凌与宫成的。 洛溢明白,赵凌只想过好这辈子,他不想沉浸在回忆里。低头继续写字,发现刚刚的纸上,被他无意识的划出赵景明三个字。 他迅速抽出底下的另一张白纸,铺在上面盖住,省的赵凌发现又笑话他。 “你在做什么?”洛溢见赵凌摆弄一个盒子。 赵凌把面前的三块玉玺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宁国玉玺碎片,拼在一起,还差一块。这可是他的宝贝,比洛王府的方印还要宝贝,睡觉都放在床头。 有一天洛溢嫌他占地方,从床头搬下来,放在卧室的桌子上,被赵凌踢出去好几天没让进屋。 “你说,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赵凌忽然问。 洛溢回答不出,自从邝承宗给他玉玺碎片之后,他就让崔免调查,可惜徒劳无功。 “都说天命是攻,伏天阵是守,两者出自同一人之手,”赵凌翻转这玉玺,三块玉玺根本看不出路数,他心思第四块玉玺又会给谁呢? 洛溢咳嗽两声,门口站了许久的宁庄敲敲门,“王爷,该吃药了。” 这个药事玄乌阁的大夫给开的,说是能延缓洛王爷的病情,每天一副。宁庄按时送来,赵凌喂给洛溢喝。可此时赵凌正想玉玺其中关键,随口说,“喝什么药,没病别喝出毛病来。” 洛溢不敢再催,赵凌这几天心情不好,尤其是几天前乌岚来过之后。 “那个白发人为何要救你呢?你又不认识他。没有那个药丸,你必死无疑。洛王府欠了他这个人情,也不知他要什么还。”赵凌边说边想,方镜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邝家的玉牌有问题? 洛溢心下了然,此时瞒不住了,怪不得,赵凌心情不好。 主动承认错误吧,“阿凌,其实……一年的事……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了。” “……” 也就是说,赵凌一直在……演戏? “你只能活一年的狗屁话,是你伙同小师妹一起骗大哥的。你只有用这个威胁大哥,大哥才能准你跟我成亲。”赵凌就等洛溢主动跟他坦白,洛溢身体里的蛇毒早就解了,或碰乱跳,还能活好几十年,“小师妹也真是大胆,不怕大哥知道真相后,下令把玄乌阁给拆了!” “……” “话说,你怎么说服小师妹与你同流合污的?”赵凌好奇的是这个。 高兰茵掌管玄乌阁,怎么说也该是站大哥那边的,怎么倒着帮起洛溢胡来? 洛溢犹豫了一会儿,“我与兰茵说,你是赵凌。” 赵凌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洛溢赶紧解释,“我只求她帮忙,你的身份,是兰茵主动问的我,她很笃定,你就是赵凌,如果我不说,她会亲自来问你,我就……” 轮到赵凌目瞪口呆的深呼吸,他跟高兰茵也就见过那么两三次,因为他救了宫思,高兰茵来看过他,印象中,高兰茵不喜欢祸害他儿子名声的赵敛。 小师妹哪里来的自信? “兰茵说,我的王妃,除了你,不可能有别人。”洛溢实话实说。 女人有时候,敏感的可怕。 小师妹知道是他,却没有说破,大概是感谢他救宫思的恩义,又或者,时间把仇恨磨平,邝侯爷似乎也起了不少的作用,二十年一个人过来,流言蜚语不知有多少,小师妹也该有她的幸福。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哥说实话?”赵凌想了想,大概洛溢压根儿就没打算承认,一年后,他没事,大哥顶多骂两句玄乌阁的庸医,然后喜极而泣,好兄弟没死,真是太好了。 这算是,近墨者黑吗? 洛王爷跟他学坏了,欺君之罪,信手拈来,洛王爷也太不把梁国皇帝放在眼里了。 “……” “你骗大哥随便,却不能骗我,洛浮洵,你听清楚了?不……许……骗……我!” 洛溢点点头,他早就想找机会与赵凌解释,却怕赵凌生气,耽误来耽误去,就拖到了现在。 赵凌很赞同洛溢的做法,他心情不好,是因为别的。 前几天,乌岚与他说了一件事儿,皇上要削了二皇子的爵位,贬为庶民。理由是二皇子擅自挪用修皇陵的银子。至于挪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乌岚是从他姐姐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萧贵妃已经跪在御书房门口三天三夜,梁帝根本不搭理,似乎是铁了心。乌岚以为,这个消息对洛王妃来说,是大快人心,赵原可是险些杀了赵敛,梁帝此举为他报了仇。 可赵凌听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清楚,大哥这么做,是要为太子登基铺路。当今太子并不算优秀,最起码赵凌是这么觉得。大哥的儿子虽然多,但都是游手好闲昏庸度日的,一个个的被养成了佛系,除了二皇子赵原。可大哥最终的选择,还是他与蔺皇后的儿子赵夏。 赵夏如此表现,群臣不瞎,都是看在眼里的,比比赵原,天差地别。而赵原的母家是萧家,萧家的祖先,与洛家祖先一般,是与□□皇帝一起打过天下的,此时萧和贵为丞相,在皇储之事上,足够能够率领群臣给亲侄子开路,将来很有可能被逼着废了太子,所以,梁帝借着猎场的事,把洛王府搬出来,早早把赵原人赶到皇陵山区,驱逐出皇权的中心。 大哥为了保护赵夏,做到如此份上,真的值得吗? 一世英名,偏偏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昏了头。 赵原也是大哥的亲儿子啊! 可皇储之事,他洛王妃掺和不上,洛王爷的身份与立场,更是不能多说话。 赵凌深呼吸,作为洛王妃,该操心的事,是如何把眼前洛王府主子伺候好。 “我记得……科举是最近……”赵凌算算日子,大梁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就在这几天。 “两天后,西城教场,武举末考。”洛溢说。 过去每年武举,薛家洛家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将才难求,武举成为边境军选将点兵的一条路径。许多慕名想要加入边境守军的,也把此路当成捷径,如果才华被赏识,直接当个将军,不用从小兵慢慢熬。 现在不用打仗,武举选出的人才,多半给了守卫皇城的禁军。虽然如此,可这种场合,洛溢定然是想去看的。 赵凌把玉玺盒子放回床头,“我们去凑个热闹如何?我也想看看,如今大梁的兵将人才是什么样子。” “不如何,”洛溢说实话,“比从前差的太远。” “你就不能给我点儿期待吗?”赵凌无语。 “你刚刚说……不许我再骗你……”洛溢真心无辜。 轮到赵凌哑口无言,自己设了个套等自己掉进来吗? 第36章 赵凌重生至今,第一次跟洛溢两个人单独逛街。因为洛王妃一句话,宁庄侍卫长二十年来头一回放大假,被洛王妃塞了一百两银子去别处随意买点儿好吃的好玩的,别妨碍他的二人世界。 梁都的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求仕的学子,四处都是背着小包袱端着一卷书的文人。三两成群,议论着考题诗词,政策文章,卖文房四宝的摊位排队排的老长,生意兴隆。 洛王爷微服,穿的朴实,甚至比不上稍有讲究的富户,从头到脚除了腰间配的短剑,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面目表情也比较冷淡,反倒是赵凌穿的衣服布料上乘,乌家裁缝铺特质,世间有钱难买,加上他长得好看,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时不时的东看看,西买买,颇有某大户人家公子带着贴身侍卫来梁都游玩的架势。 “乌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了,”赵凌瞧见一个卖字画的铺子,然而根本挤不进去,抬头发现牌匾旁挂着乌家的旗子。 “乌叔叔过世后三年,乌婉进宫,乌岚当家,皇上力排众议兴建商路,乌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得大梁皇商之名,遍布四国,空前鼎盛。”洛溢还是不怎么适应拥挤的环境,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都避过,多多少少有肢体触碰。忍住难受,谁让他家王妃喜欢热闹,这几天因为自己骗他中毒在洛王府陪他演戏,快憋死了。 赵凌早就看出洛溢面色苍白,想都不用想,是洁癖症又发作了。这毛病得克服,多锻炼锻炼就好了。 洛溢跟他的生活习惯完全不相符,比如王府上上下下的地面干净的能照镜子,他连踩个脚印上去都有罪恶感,最让他无语的,是每天晚上做完了那事儿之后,洛溢给都他洗好几遍澡,皮都快给搓下来。 所以今天他故意走特别挤的地方,洛溢又不能扔下他,只能跟着他一起挤。 洛溢眼见赵凌往一堆人里挤,跟他挤的都是抱着小孩的娘,也不知里面是卖什么的,他遥望西边,教场的路,怎么还有这么远,他是不是该提醒下逛街逛的不亦乐乎的赵凌,武举比试快开始了? 赵凌挤出来,手上一串糖葫芦,先给洛溢吃一口,“甜不?” 洛溢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有味觉,自从二十年前酗酒过度,就再也不知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了。 “我听宫思说,玄乌阁每年都遍访名医给你治这个毛病,真的没办法治好吗?”赵凌是随口问的,洛溢回答他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话已经问出去了。 他决定有时间去玄乌阁翻翻那些古医术,说不定有偏方可用,洛溢烙下这病根,是因为他。 “酸的,”赵凌咬下剩下的山楂球,“酸死了。” 洛溢看着晶莹的山楂,他记得糖葫芦的味道。想起小时候,赵凌抢过他的糖葫芦。赵凌自小牙齿生虫,大夫不让他多吃甜食,薛贵妃更是下了禁甜令,谁给赵凌吃甜食,大牢伺候。很长一段时间,赵凌只有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吃的份。一次乌叔叔来宫里时,给小辈们带了糖葫芦,唯独赵凌没有,气鼓鼓的坐在一边,等乌叔叔走了,赵凌像个猴子似的跳过来把他的糖葫芦抢走,吃了半颗,又给他送了回来。 被人碰过的,他自然不会再吃,更何况山楂上还有赵凌的牙印儿,刚要扔,乌叔叔却返回来,笑嘻嘻的问,“糖葫芦好吃不?” 乌叔叔是长辈,起码的礼貌不能失,洛溢唯有勉强把赵凌咬过的糖葫芦闭着眼吞了下去,违心的表达了好吃的意思。 自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糖葫芦,一看糖葫芦就想起赵凌的那个无比巨大的牙印儿,一股子胃酸水儿就上来。后来长大了,这种孩童才吃的东西,就更不碰了。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这一回事。 “武举!”赵凌终于发现自己在街市上墨迹太久,正事儿给忘了,“抄近路吧。” 洛溢如蒙大赦,近路是旁边的小巷,人少安静。 两人来到武举考场,第一轮考试已经开始,应试者排成左右两列,抽号进行两两对决,赢的留下直接进入下一轮,输的待定,等候考官的评判。 门外的侍卫拦下二人,“已经开考,不让进了,明年再来。” 他把洛溢与赵凌,当成了来参加武举考试的。 洛王爷摸摸腰间,空空如也,想想,早晨赵凌把他令牌拿了去,说是宁庄侍卫不肯听他的,非要亲眼见令牌才行。 令牌呢?洛溢看看赵凌。 “忘了……”赵凌不好意思,他早上给宁庄看过令牌,随手扔桌上,出门忘记带。 侍卫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洛家王爷。 “我们爬墙吧。”赵凌偷偷的说。 “……” 赵凌没开玩笑,他曾经跟宫成爬过无数次,虽然高了点儿,但他记得有一面墙旁边有一颗树,顺着树爬到顶,能直接跳到墙上,翻过墙头,就是演武场最偏僻的角落。 洛溢丢不起那个人,堂堂洛王爷携王妃爬墙,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他宁可回去拿令牌。 “来嘛来嘛,万事都有第一次。”赵凌拖着洛溢,找到那颗树,树又长高了,翻墙变得更容易。 “等等……”洛溢凝眉,“墙上有字。” “嗯?”赵凌仔细看,“是联军的密字。” 当年五国组成联军,合力讨伐宁国的时候,洛家与薛家为先锋,离着大队人马较远,军中联系用的并非五国文字,而是密字,就算被截获,也读不明白。 二十年前联军解散,密字早就绝迹,此时怎会在这里出现? 洛溢把密字码本了熟于胸,翻译说,“暗号的上半句:十里烟波涟漪轻。” 这是一首诗歌的首句,第二句是:万丈霹雳虫兽惊。赵凌觉得好玩,他有二十年没有见过这密字了,当年他与萧芦为了创制这本密字码本,可谓是绞尽脑汁,他这么不愿意看书的人,每天盯着无数小字来来回回的对照。心血来潮,他用石头在墙上,用密字刻下诗歌的后半句。 再爬墙,洛溢死活不肯,“我回去拿令牌,你等等我。” 洛溢转身就走,生怕赵凌反悔。 “喂喂……有人来了!”赵凌也知这难为死洛王爷,大叔年纪也不能如他这小年轻一样胡闹,被大哥知道还不得气死。脚步声渐进,有人路过,该不会也是想爬墙进去的? 来人是个小乞丐,乞丐跑过来,把一团纸塞进了洛溢的手里。 ??? 洛溢被无端的塞了个纸团,十分不解,小乞丐跑的飞快,转眼进了人群里,他忍住恶心打开纸团,上面没有字。 “是什么?”赵凌好奇,洛王爷什么时候跟乞丐打交道了?话说那小乞丐的手上满满是泥…… 洛溢把纸条给他,掏出手帕把手心擦干,说,“不知道。” 赵凌闻了闻味道,“凝香露。” 从前在军中,他们为了防止传递的信息被敌人窃取,写完了字后,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涂在纸上,字迹会慢慢淡去。味道很淡,是宫成找玄乌阁中的高人特意调配制作的。凝香露,是当年赵凌起的名字,知道这名字的只有薛家军人,与洛溢萧芦几个联军中地位较高的人。后来不打仗了,看梁史记载,乌家向玄乌阁买了配方,把它开发成了香水,大受四国女性的欢迎。 洛溢的嗅觉,也因为当年的酗酒受到影响,只是没有跟味觉一般完全失去。凝香露的味道很淡,他没有发现。 “先问问那小乞丐,纸团似乎不是他的。”赵凌直觉此事蹊跷。 洛溢也同意,错过武举而已,突然冒出来的密令比较有趣。 “小庄……”赵凌喊。 宁庄飘忽忽的从树上翻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放心,偷偷跟着我们。”赵凌得意的说。 宁庄也没地方能去,梁都没有他的朋友。一个大男人逛什么街呢?走了两圈,就尾随赵凌两人到了演武场。 “小庄,把刚刚的小乞丐抓来。”赵凌相信宁庄的轻功,抓个小孩子不成问题。 他与洛溢回到府上,宁庄提着小孩子已经回来了。 小乞丐说,“哦,有个叔叔给了我十两银子,说如果看见有人在墙上写下这七个字,就让我把纸团给他。” 对暗号接头啊! 赵凌想的没错,那首诗不是给他看的,却被他误打误撞给对了上去。小乞丐是个传信的,把纸条错给了他们。 洛溢找到凝香露,白条上的字迹显露,密密麻麻像蚂蚁一般,有小又多。 “这么多字,就不能换一张大纸吗?”赵凌看的眼疼,“像是什么考试的题目……不行了不行了,看瞎了,洛浮洵你来读给我听。” 洛溢拿过来,读了一句,再也无声。 躺在洛溢腿上闭目养神的赵凌,半晌没听见声音,“怎么?” “考题。” 洛溢的面色凝重,赵凌能感觉出洛王爷压抑着怒气。 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忙爬起来,“今年科举还未开始,考题就流传市井中,是何人如此大胆包天!” 科举选才,贵在公平,试题泄露,被那些没有才华的人得了官位,不仅不利于江山社稷,还会让干天下学子寒心。 泄露考题,大梁律法,是死罪。 洛溢知道今年考题的经手人有谁,脑海里有过几个人选。每年科举考题都是梁帝亲笔,今年也不例外,但梁帝不可能自己把题泄露出去。萧和为丞相,周庚为太傅,两人自然得过目,但他们都知科举对于大梁选才的重要,绝不会做出出格之事。 他本人也没有。 剩下五个大学士,为梁帝出题出谋划策,二十个小厮,负责试题完成后的抄录印刷。直到科举结束之前,他们吃住都在皇宫中,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应该也不会是他们。 考题出宫后就密封起来,无人有这个胆量敢拆,除非他想九族株连,凌迟处死。 而且现在,距离考试有好几天,考题该是在梁帝书房里放着,还没出宫才对。 究竟是谁呢? 赵凌听洛溢分析一遍,想了想,说,“我有个大概的猜测。洛浮洵,我与你说这个猜测之前,想你先给我一句话,大梁皇储之事,你偏向谁?” 第37章 洛溢突然被问到,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赵夏出生时候就被立为太子,赵起也把赵夏当做继承人培养,周庚为师亲自教导,把宫思接进宫中,成为赵夏的左膀右臂,也连带着玄乌阁与宫太后,也站在了赵夏一边。 可赵凌的一问,他却是无法回答。 洛溢看着宫里的皇子们长大,谁有几两轻重都心知肚明。赵夏是太子不假,但若论才干学识,他是万万担不起大梁江山的重任的。赵起能在位几十年,如果几十年后的赵夏,还是如此,那皇位究竟给谁,是个未知数。 他偏向的人,是赵起决定的那个。 赵凌明白了,洛溢不说,是因为不好说。 说实话,会让赵起难做。 赵凌不再问,转而说出他的分析,“泄题这件事,你忘了一个人,蔺皇后。” 洛溢摇摇头,“蔺皇后虽然心性冷漠,但也知轻重,明是非。她的确可以自由出入皇上的书房,有机会接触到考题,可是……不该是她。” “大哥当太子那会儿……宫师父让大哥每次都跟着考一遍。宫师父总说,身为太子,当熟知如何利用考题选才,方能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赵凌回忆说,“每次科举之前,玄乌阁的考题,都是从哪儿来的?” 洛溢咳嗽,“你偷的。” “我又是从哪里偷的?” “薛贵妃……的令牌……”洛溢观察赵凌反应平常。当年薛贵妃宠冠后宫,皇上的书房可以自由进出,赵凌总能想到办法偷出薛贵妃的令牌,晃过暗卫,溜进皇帝的书房,把考题给抄出来。然后,他给玄乌阁每人发一份,大家群策群力找答案,拼文章,等赵起考试的那天当做参考,省的答不好挨宫师父的罚。 蔺皇后如当年的薛贵妃,是皇上真心喜欢的女人,完全的信任,从不防备,考题摆在书房的桌子上,随便几眼就能记住。周庚当太子的师父,十有八九跟当年宫师父一个套路下来,太子想要提前看考题,然后……如果赵夏学赵凌那般……考题是从东宫泄露出去的。 “赵夏是无意的就罢了,如果是故意的,洛溢,以你对大哥这些年的了解,他舍得废太子吗?就算是不废,赵夏恐怕也难以在群臣中立足,蔺丫头为燕国公主,在大梁根基浅薄,新皇将来也会步履维艰,处处受制。”赵凌把考题平摊在桌子上,“无论如何,此事必须查下去。” 有王妃一句话,宁庄带着手下效率奇快,偷偷暗查,两天不到,所有的证据都被摆在赵凌眼前。 赵凌夸奖,“小庄,你训练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比从前洛溢家那些只知道明抢不知道偷看的强多了。东宫那边什么也没发现,自以为做的□□无缝呢。” 过去洛王府的人,让他们扛着刀杀敌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子,可蒙上脸去做偷鸡摸狗的事儿却如同要了他们老命。 赵凌先过目一遍,“这些,先别给王爷看了。” 今天一早乌岚送了他一本奇书,也不知从那家勾栏里画出来,传神生动,动作夸张,想想就刺激,晚上他还想跟洛王爷试一下的。但桌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证据太过气人,洛王爷看了,定然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将严重影响他的直观体验。 宁庄说,“王爷已经知道了。” “我不是让你先给我过目再给他看吗?” “我凭什么听你的!”宁庄说完,从窗户跳出去闪到没影。 赵随手拿桌上的毛笔顺窗砸出去,好你宁庄,上辈子白救你了,谁跟洛溢说情,让他放过你的!是谁!是谁!是谁呀! 难怪洛王爷大中午了还不回府吃饭。 定然是去皇宫跟梁帝说此事,顺便在宫里边吃边商量如何处置。 此案牵出来的人数相当之多,记录名册的一半学子,都多少花过银子。赵夏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那脑筋动到了科举的头上,把考题偷出来,还不是送,而是卖,东宫缺钱吗?如此幼稚可笑,真的很难与大梁悉心培养的未来的一国之君画上等号。 洛溢的确是进了宫。 赵起刚找来几个用毒高手,正要打包送给洛王府,看看洛王爷的毒,结果洛溢没让通报就急急的闯进他的书房,还把几张纸几本册子扔在他的桌子上。 意思是,自己看。 几张纸是考题,而册子是每张考题的买家,列的整整齐齐,明明白白。连洛溢都跟佩服太子的经商能力,先把考题给几个亲信,让亲信化妆神秘人,卖考题给梁都里的客栈掌柜,说好五五分成,学生来梁都考试,一定会住店,掌柜观察有需要的学生,再把考题高价卖给学生。 “都是乌家的客栈?”梁帝面色略白,抑制住手抖。科举考题泄露,源头是东宫。他记得听暗卫回报,赵夏拿着蔺皇后的令牌进过他的书房,但他压根儿没有往偷看考题的方面去想,以为是皇后差事他来拿什么东西。 他经常气赵夏懦弱胆小,竟然看走了眼。 “乌岚不知情。”洛溢肯定,“那几家掌柜,最近都很缺钱,说是赌场输了一大笔,而且是同一家赌场,赌场老板是个燕国商人,在梁都,但凡生意做得不错的燕国商人,都与东宫脱不了关系。” 梁帝苦笑,“这孩子……用心良苦。” 诱惑客栈老板输钱,然后逼人还债,再把一个能赚大钱的机会砸在老板们的头上,让老板们不得不与之合作。 要不是倒霉被洛溢撞见,恐怕这一切,都将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被发现,东宫摘得干干净净,全部罪责推到乌家身上。也唯有洛王府的手段,才能把赌场输钱的契约给弄到手。 “有这般聪明,不往正道上用,朕的好儿子!好儿子!”梁帝没话可说,“来人,宣太子立刻来见朕。” 洛溢要走,此事他做到此足够,之后是赵起的家务事,如果赵起要把这件事按下去,他也装作毫不知情,此时尚未开考,只要把考题偷偷换了,对于考试也没有影响。 “小三,你留下。”赵起声音有些沙哑,透着疲惫与无奈,“我知道这么问你不对,但这件事,也唯有你能给我一个最需要的答案。” 洛溢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半晌说,“无论皇上选谁,洛王府都会保他坐稳江山。” “你又把这个问题抛还给我了!”赵起闭上眼,换做二十年前,你会拿着剑指着我大骂,大梁江山怎么可以交给这样的人。 “那样做的不会是臣,”洛溢眸中含光,“小七才会那样,臣永远不会。” 梁帝大笑,也是,世上唯有赵小七那无法无天的性子,才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坚持他认为对的东西。 侍卫来报,太子到了。 “让他在门口跪着,”赵起很乱,烦躁不安,他之所以留下洛王爷,是希望洛王爷能在他可能丧失理智的时候,拦他一把,别让他一气之下把太子给拖出去砍了。 这些年,大梁经历战乱,百废待兴,太多的东西需要他亲力亲为,他勤于政事,却疏忽了对孩儿的管教,把太子的教育之事全都推给了太傅与皇后。转眼,赵夏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太子,应该是一展宏图担当大任的时候,他却发现太子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样子。 懦弱无能,文不成武不就,遇上问题就知道依赖伴读与太傅。 宁秋墨当年也是如此,但他身边好歹有个楚笛听,有楚家给他当后盾,绝不会做楚笛听不喜欢的事,但大梁太子不但没有笼络自己的人脉,还喜欢自作主张,做下错事后不愿承担责任,几次下来,连本来支持他的也对他倍感失望。 多少人旁敲侧击的想要废太子,包括皇族里也有不少长辈对太子有意见,他一直装傻不懂,拖延看看,但赵夏也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揉揉眼角,事到如今,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科举选才,乃大梁国本,拿着国本赚钱,换做任何人都是死罪。 赵起在想什么,洛溢觉得无关紧要,此时他也挺急躁的,想赵凌该是等急了,他进宫前该给他打个招呼,中午饭别等他了…… 梁帝留饭,让人拿来棋盘,两人下棋到天黑,洛溢咳嗽半声,示意自己该回去喝药。 “你的药宫里也有,今晚就别回去了。” “……” “王妃那边,我差人去通报一声。”梁帝想的很周到。 “太子……”洛溢想说太子还跪在外面,跪了一个下午了,您老人家难道不想见一面了解一下情况吗?可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赵起冷冷地说,“让他跪着。” 月上柳梢头,恍恍惚惚,洛溢每局都输的很快,总是赢很无趣吧!然而赵起不在乎,一盘结束,下一盘立刻继续。 终于,门外传来轿子落地的声音。之后,是太子痛哭求饶的声音。 梁帝放下棋子,“终于忍不住了吗?” 推门而入的是蔺皇后。 “皇上,”蔺月如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他看见洛溢行礼,也回了一礼,“打扰洛王爷雅兴,回头月如定赔罪。” 赵起叹气,“月如,洛王爷今晚留宿宫中,我们兄弟叙叙旧,你回去吧。” 蔺月如上前,直接拉住赵起的胳膊,“我有话与你说,请洛王爷回避。” 洛溢巴不得蔺月如把赵起拖走。这个点儿,赵凌是不是已经睡下了?看来今晚又不能如愿做那事儿了。 “皇上,臣告退,”洛溢出门,拐出院子,见石梯下,赵夏弯着身子跪着,骨头都是软的,旁边有两个丫鬟在扇风打蚊子。 “洛……王爷……”赵夏见洛溢来,吓得爬起来跪好,说到底,他挺怕洛王爷的。 洛溢错身过去,苦笑摇头,真是,如果让小七看见,大梁储君这幅德行,几鞭子抽下去打死活该。 屋内,烛火盈盈。 蔺月如不习惯温情脉脉,此时她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的像一个妻子,“皇上,您有许久未到臣妾院子去了,今夜……就去臣妾那儿歇息吧。” 赵起把手轻轻地从蔺月如的掌心抽出。 “皇上……” “你知道太子做下何事吗?”赵起叹息,“看看桌上,都是证据。” 蔺月如拿起两张,细细的看着。 赵起背着手,望着窗外明月,“朕想保他,可做不到,月如,我不瞒你,明日朕准备在大殿之上,与群臣商议废太子之事。” 蔺月如把纸扔进了炭火盆,火光映照白墙,很快,纸化成灰。 “就凭这些?烧了不就没人知道了?” “事实如此,这些纸已经不重要了。”赵起不想解释,就是因为蔺月如一次又一次的纵容,赵夏才会变成这般。如今他不能再犹豫,赵夏如此性情,就算以后登基,也不得民心。 “废太子……赵起,你总算找到理由了呢。”蔺月如冷笑,“自从夏儿出生,朝中废太子的议论就没有停过,因为我是异族,我不是梁国世家大族的女儿,而是燕国的公主,夏儿是我的儿子,配不上你大梁的皇位。”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赵起有些激动,“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朕本想夏儿做梁燕世代友好的桥梁,却不想他会做出如此大错特错之事。” 蔺月如心知此事赵夏有错,赵起生气应该,但她不想自己的儿子受半分委屈。 “月如,我想你理解我,我必须给夏儿一个教训。废太子是最轻的处罚,好歹能保住夏儿的性命。就算将来夏儿当王爷,也会有最好的封地与田产,我保证,除了天下,我把最好的都给他。” 蔺月如冷笑,“自古废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你死了谁又能护我们!你们大梁的世家大族早就视我们母子如眼中钉,就等你死了把我们千刀万剐。赵起,你是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难怪当年你护不住赵小七。” “够了!”赵起推翻了桌子,上面稀稀拉拉一杆物件都摔在地上,“蔺月如,我心意已决,我不想与你吵架。” 赵起夺门而去,留下蔺月如在书房中,她听着不远处,夏儿喊着父皇,喊着父皇孩儿知错了,可赵起越走越远,根本没有停下脚步。 她与赵起在一起十八年,认识了二十多年,从宁国的质子府时,她便知道赵起是堪当大任的国君,小小年纪,遇事从容,胸有大局。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被兄长带来献给宁国做礼物的黄毛丫头,情窦初开小心翼翼掩饰着的燕国公主。她克制着自己的害怕与恐惧,摆出一份冷漠的容颜,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想着兄长能快些选出自己的未来夫婿,这样她就能依着兄长的计谋,嫁做□□妾,成为安插进宁国的眼线。 她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不想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沦为宁贵权贵的玩物。于是她反抗了,拿起刀捅进了欲要强迫她的宁国二皇子宁博的心窝。 天下传说,景瑞太子杀宁国二皇子,是五国联军伐宁的□□。可事实上,杀宁博的是她,赵起只是路过,替她把过错认了下来。 赵起理所当然的毁了兄长的计划,豁出了性命救了她,把吓得呆滞的她带到了角落,换过衣服洗过手,让她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宁博之死,惹得宁国皇帝震怒,逼迫梁国交人,还要挥兵讨伐梁国。燕国顺势联合梁国,加上其他三国,五国联军的大旗竖起,与宁国的战争打响。 第38章 五国联军声势浩大,却完全被挡在伏天阵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赵凌带着他的亲兵,破了伏天阵…… 蔺月如捂住脸,缓缓的蹲下,她贵为梁国皇后,早就不是那个人尽可欺的母家低微的燕国公主,可她并不快乐,她嫁给了不喜欢的人,她教不好儿子,她眼睁睁看着儿子失去一切,却什么也做不到。 离开家乡,她在梁国唯有的依靠是皇上,可如今,皇上推开了她,那么的陌生。 这几年,赵起对她敷衍,到她寝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是来了,两人也没有多少话能说,赵起翻书或者批阅奏折,她则在一边绣花折纸,逗逗鹦鹉,仅此而已。 那时候,五国联军大胜宁国,梁国皇帝提出与燕国结亲。兄长告诉她,梁国欲要结亲的皇子是阿七,她默默喜欢的人,所以她自告奋勇的远嫁梁国,她感谢苍天给了她这个梦想成真的机会。 可到头来,她要结亲的对象是梁国景瑞太子,是大哥与赵起合谋骗了她。 阿七……阿起……她不愿意承认,是她听错了。 但米已成粥,婚事不可能改变。 成亲之时,赵起说过一生一世只喜欢她蔺月如一人,每每寻些有趣的小物件逗她开心,赵夏小时小心翼翼的抱着儿子哄他入眠。可她那时候却恨死了赵起,恨赵起骗了她,恨赵起没有保护好赵凌。 赵起等了她许多年,可她始终没有回头,总是冷冷的甩皇帝脸色。赵起终于不等了,放弃了,再深的感情,也输给了时间,在深刻的誓言,也经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亲手毁了赵起对她的爱,可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大梁的帝王,会嫉妒皇上身边的其他嫔妃,会在孤寂难耐的深夜念着皇上能来,想让儿子成为最优秀的太子,得到皇上的垂青。 但她高傲又任性,不容许自己主动乞求,那些她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她想要回来,却始终不敢踏出第一步,她怕赵起看不起她,她自己也看不起那样的自已。 泪水沿着脸颊一滴一滴的落下,她多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的哭过了? …… 洛溢回府时,赵凌果然已经呼呼大睡。他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把整张床都占满。 他默默的爬上床,轻手轻脚的把赵凌缩起来抱在怀里。 “回来了……嗯……太晚了……困……”赵凌分不清是不是梦话。 “睡吧,”洛溢亲了赵凌的前额,轻声自语,“阿凌,你还在,真好。” 赵凌往温暖的臂弯里靠了靠,他做了个梦,非常真实,就跟刚刚发生过一样。二十年前,他没赶上大哥与蔺丫头的大婚,他与洛溢在凤凰江畔处理五国伐宁之战后留下的诸多问题。 伏天阵破后,他一度被困谷底沼泽,洛溢为了救他,独自离开,把漠北军的指挥权给了联军军师萧芦。他被救回来之后,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他只赶上了些许小战场,与围攻梁都的最后一战。 一路北上,他没有半分喜悦,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宁国城里,几乎没有活人。 洛溢与他一样震惊,一贯淡漠的脸上多出些许悲怆,两人并排骑马走在宁国城池的长街上,地上全是血红的印子,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被屠杀过后的鲜血。 幸存下来的人,都被集合到了一处,像奴隶一般被印上印记铐起来,赤CL裸着臂膀鞭痕累累,做着搬运残骸清理战场的体力活。 赵凌望向街角,有个人因为搬不动麻袋,被一个士兵狠狠的踹倒在地,膝盖磕破了,疼的站不起来,士兵毫不犹豫的拔出腰间的长刀,就要砍上去。 可举刀的手腕忽然剧痛无比,眼前人穿着朴素的戎装,面色不善,狠狠的折断了他的骨头。 赵凌下马俯身,扶起倒地的人。 “你……你……你敢……” “你们这么做,与宁国又有什么区别?”赵凌冷冷的说,“钥匙。” 那人感受到阴狠的杀气,吓得不敢说话,惹不起打不过,看那两匹马品质上乘,非富即贵,于是乖乖的把钥匙交出来,眼睁睁看着赵凌扶着那个宁国人走远。 墙边石梯,赵凌蹲下,用钥匙解开链子,听那人说,“赵凌,我该谢你吗?” “我该谢你,虽然迟了些,”赵凌迟缓片刻,“你对我与大哥有恩,救命之恩,不光是我们,五国质子都得了你的恩惠,宁国皇帝有心杀我们,但碍于你的面子始终没有下狠手。小庄,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死了好几百次了。” 对方依旧不说话,赵凌索性挨着宁庄坐下,“大家都活着,真好。” 宁国十恶不赦的人是少数,可因为这些少数,大多数无辜的宁国人受到了牵连,被恨意冲昏头脑的联军肆无忌惮的残杀,如同牲口而不是活人。他破伏天阵之前,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洛溢不认识宁庄,但赵凌似乎与这个人很熟,想必是为质子时认识的。两人沉默着坐在一起,他越看越不舒服,赵凌是不是忘了要去前面的营帐与周庚汇合? 宁庄忽然站起来,直直的跪倒在赵凌眼前,“七王爷,宁庄求您……” “我知道,你放心。”赵凌知道宁庄要求他做的事,宁王府的亲兵,生死未知,如果有生还的,宁庄希望赵凌能救他一命。 原先庄王府的家将,赵凌基本都认识,赵凌沿着城转了一圈,发现活下来的人不少,被奴役干活,强撑着一口气等着什么。 几百号人,自然不能像救宁庄那样明抢,他拿着洛王爷的令牌,非常顺利的把人都接走。 “此事是不是该和周庚打个招呼……”洛溢说,此地是周庚在管,他们只是路过。 赵凌想周庚不会在乎这么几百个人,“不用。” 把人接走,怎么安置却是犯了难,薛家军此时还不是他的,舅舅不可能同意收留这么多宁国人,带回梁都吧,更不行,父皇那边也说不通,他看看洛溢,“我记得你漠北老家要修房子来着……” “……”谁家要修房子了? “记得前几天还有人暗杀老王爷……” 洛溢尚未回神,就听赵凌说,“送你个侍卫如何?宁庄功夫可好了,你记不记得方副将?他们同出一门,虽然他比方副将差咯额那么一点点,但保护你老爹是绰绰有余。还有他们,都不要你工钱,帮你修宅子,你只管给他们吃的别饿死就成。” “……” “等我有了封地,就把他们接回来,”赵凌拍拍洛溢的肩膀,“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 可他没有等到有封地的时候,就成了乱臣贼子,最终也没能把宁庄他们接回来。洛溢没有让他们修房子,而是编入了漠北守军,当时梁国反对声剧烈,洛王爷没有丝毫退让,坚持不分国别的选才,赵起刚刚登基,站在了洛溢一边。 他欠了洛溢多少个承诺……就像天上的星星那般,数也数不清。 …… “王妃!!!” 乌岚像一只鸟一样飞扑进来,激动的大喊,“在早朝上,皇上要废太子。皇上竟然要废太子……” “嘘。”洛溢跳下床,捂住乌岚的嘴,“别吵。” 赵凌揉揉眼,“我已经醒了。” 这么大声,聋子也被他吵醒。 穿好衣服爬下床,“什么事儿大清早跑来?” 乌岚指了指脸黑成锅底的洛溢,在嘴上打了个叉。 “日上三竿,该醒了。”赵凌给洛溢一个吻,“别生气,是我约了乌岚来玩,睡过了头,把这事儿给忘了。” 乌岚可算解禁,“皇上在早朝上,要礼部拟旨废太子,说太子无德,不堪大任,大梁江山不可托付,萧丞相与周太傅现在还跪在书房门口求皇上收回旨意呢。” “挺好,”赵凌觉得大哥做的对。 “不知道太子做了什么事,让皇上如此生气,”乌岚嘀咕,“可就算废了赵夏,太子谁来坐呢?三皇子吗?体弱多病,四皇子吗?容易冲动。五皇子……” “赵原。”赵凌说,“三皇子前有二皇子,你给落下了。” “他……”乌岚眼里有犹豫,“王妃……不……洛王府是想扶二皇子做太子吗?” “如果可能。”赵凌没有隐瞒,乌家为皇商,地位不高但影响大梁命脉,皇储之事,赵凌也想听听乌家家主的意思。 “赵原出生时,风波亭的萧芦曾给他算了一挂,说他命中有贵人,得生帝王紫气。这个挂太过邪门,当时赵夏已经被立为太子,帝王紫气无疑是说他会篡位,于是萧芦就悄悄的换掉了竹简,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主萧和与皇上。” 所以……皇上身边有你们乌家的奸细? 赵凌四面观察,洛王府有没有混进来呢。 洛溢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上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享受洛溢的保护。 第39章 “王妃如此想,朝中不少大臣也如此想,二皇子顺位为太子顺理成章,而且萧家还是大梁最有威望的世家,萧家主位列丞相,萧贵妃只在蔺皇后之下,二皇子本身的才干也是皇子中最出众的……”乌岚深吸一口气,“所以,蔺皇后会让一个发配皇陵的皇子,活着回来跟自己的亲儿子争皇位吗?” 赵凌也想过这一层,蔺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一起在宁国做人质的时候,就坑过他们一把,要不他们怎么会被宁博给记恨上,三天两头的找麻烦?但萧家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族血脉的皇子被害,蔺丫头的根在燕国,在梁国不可能是萧家的对手。 “萧家不会保二皇子。”乌岚说出重点,“二皇子伤你那次,萧丞相曾求皇上赐二皇子一死。” 赵凌难以置信,虽然萧和向着他这边,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这个逻辑……讲不通啊! “很奇怪吧?”乌岚拖着脑袋,“天下还有不希望自己外甥当皇帝的舅舅。” 赵凌偏头求教洛王爷,洛王爷言简意赅的说,“我不知道。” 不一会儿,宫里来人说,乌贵妃有请乌家家主入宫,有要事相商。乌岚不用想,就知道是关于废太子的事儿,蔺皇后与姐姐的关系不冷不热,姐姐应该不会求情,且乌家的立场必须顺着皇上的意思。 送走了乌岚,赵凌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洛溢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只是当着乌岚的面,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关系体大,不可张扬,赵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洛溢说赵原是他的儿子,他也能说服自己接受。 “萧贵妃嫁给皇上的之前,就有身孕。”洛溢说。 赵凌想果然如此,“大哥明知内情,还让孩子生下来,当做二皇子养大,看来二皇子的生父是他的熟人呢。” 掰掰手指,能让大哥做到如此地步的,大梁境内不多。 “让我猜猜……”赵凌把萧和与萧芦除去,把洛溢给去掉,难道是…… 周庚吗? 若是周庚的孩子,他跟萧家奉子联姻就是,为何非要把大哥给掺和进去呢?萧家那么多女儿,也不一定非要把长女嫁进皇族。 “不是周庚。”洛溢知道真相也是在两三年前,群臣上谏,大理寺的案太子的处理的草率,冤死了人,皇上估计蔺皇后的情分压了下去,心里却隐隐担忧太子不得人心,将来江山不稳,二皇子的那个卦象他始终有所介怀,他喝酒时无意中提起此事,却也只说了个不是亲生的含糊意思,之后也意识到失言,再没解释。 洛溢自然不会去查,赵起不想说的事,他向来不会刨根问底,可当场还有邝侯爷,邝侯爷虽然算亡国之君,但清霁国旧部仍在,他手里依旧有能用的人才,一来二去,就把那陈年往事给掀了出来。 掀出来他就后悔了,他决定拉上洛溢一起后悔。 大梁知道这件事的人,唯有皇帝与萧和姐弟,加上后来知道的邝承宗与洛溢,五人而以。 赵凌继续猜测,“不是周庚,不是周庚的话……那会是谁呢?大哥那么多儿子,单单缺这个,非要认过来吗?也是,那么多皇子里也就赵原像个皇子的样子……” 洛溢觉得赵凌越猜越跑偏,“赵原是先皇的儿子。” “啥……啥……啥?” “他是你的弟弟。” “父皇……知道吗?”赵凌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震惊。 “知道。”洛溢回想十八年前萧贵妃入东宫时的情景,皇上的后宫只有皇后娘娘,虽然皇后娘娘对皇上冷淡,到底也是怀了皇上的孩子,两人的肚子差不多大,如果萧贵妃的孩子先生下来,那太子非长子,世人恐有言论,皇上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认了弟弟当儿子,他只能归咎为一个孝字,“先皇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最后的请求,皇上不得不答应下来。” 所以,当萧芦说这个孩子有帝王紫气的时候,萧和害怕此事被人知道,害了萧家。如此,一切就有道理可寻。 如果赵夏当不成太子,那就会轮到赵原,可赵原的身世是他的软肋,很容易成为把柄被要挟。 一国之君被要挟,后果不堪设想,梁帝并非执着于血脉之人,但他必须预见到可能存在的危险。 没有人能够保证,此事永远成为秘密。 “我想去皇陵走一趟,”赵凌心情很快平静下来,“他是我弟弟,我不能明知他将死还无动于衷。” 赵凌是赵家皇族最小的孩儿,小时候总缠着父皇给他生个弟弟。父皇笑嘻嘻的摸着他的脑袋说好,可几年过去,后宫众位娘娘的肚子,却始终没有什么起色。 他一直盼弟弟盼到出宫去宁国为质,终于放弃了,那时候他已经懂事,知道父皇的因为早年有伤,心血有亏,注定子嗣单薄,就连薛贵妃能怀上他,都是个奇迹。可奇迹万年才有一回,自他之后,宫中再也没有皇子皇女出生。 如果当年他听大哥的劝回了头,瞎刻一个宁国玉玺,再瞎编一个天命话本交差,是不是就能在父皇弥留之际,见父皇最后一面,然后质问父皇“为什么要逼迫母妃冤枉舅舅烧死薛家军”,然后父皇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一句“父皇没骗你,父皇给你生了个弟弟”。 世上本没有解不开的结,可绳索的两端却没有人愿意商量解开的办法,反而拼命地拽,最终才变成了死疙瘩。 赵凌死过一次,凌迟三千刀疼得要命,也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无数阴谋诡计交缠在一起,凑成了他们薛家的悲剧,可这不是最可怕的,阴谋诡计最可怕的,是点燃了仇恨的火种,让他险些失去初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心心念念想要杀周庚为楚笛听报仇,杀洛溢为薛家军报仇,甚至想要杀皇帝太后给母妃与舅舅报仇。 他感谢邝承宗,在他的初心将被黑暗吞没的的时候,给了他一束光。清霁国虽然不是他的故土,至少给了他一个能停下来歇一歇什么都不用想的角落。 大哥如今面临的抉择,与他那时候极其相似。一念错,步步错。 赵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父皇与舅舅认可的皇子而已。 他赵景明的弟弟,流着赵家的血,可以生老病死,可以认罪伏诛,可以为国捐躯,但绝不不该死于无聊透顶的迷信与疑心病。 萧贵妃怀上孩子应该是意外,当年不大的丫头,与仰慕的皇上有了一夜情缘,懵懵懂懂的在没有名分的情况下,成了给子嗣单薄的皇家怀上小皇子的女人。但孩子的父亲快要死了,宫皇后善妒成性,手段狠毒,是绝对容不下这对没有他庇护的孤儿寡母。所以才会逼着将要登基的太子娶了萧家丫头,无需宠爱,至少能保护她们母子性命无忧。 可老皇帝没料到风波亭萧芦算的卦,帝王紫气,篡位之君,萧家视之为恐,赵起在社稷与理智之间,错选了前者。是不相信后继之人能把这破事儿处理好吗? 秘密被人知道了又如何,顶多在史书上加一笔皇族丑事,供后人消遣。自古明君有几个根正苗红的?赵原如能登上九五尊位,真的会被区区破事儿要挟住吗? 皇帝不是两个字,而是天下民心。 如果换做有人拿着个要挟他赵景明,他直接写圣旨把此事昭告天下,两巴掌呼不死他。 此行出远门,赵凌其实还有私心。 宁国最后一片玉玺,还有那个救了洛溢的黑衣人,似乎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找麻烦。 邝承宗、宁秋墨、宫思……三人都在二十年前的战争里失去过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国家,或者是亲人,如此推算,赵凌下意识的想到宁庄,宁国的庄王爷。 庄王府在宁国地位举足轻重,宁庄贵为王爷,手上还握有军权。五国联军伐宁之战,毁了他的富贵荣华,毁了他的前途锦绣,如今他只是洛王府里区区小侍卫长,被洛王妃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断袖来回使唤。 想想,非常符合那位黑衣人选人的要求。 梁都的暗卫无数,洛王府更是苍蝇飞不进来,悄悄把玉玺送给宁庄,恐怕不现实。 所以,得给那人制造接近宁庄的机会。 就这样,三人三马,趁着夜黑风高,从梁都出发了。 皇陵地处大梁的最东部,东临碧海西靠大山,据说是□□皇帝时期某位道士掐指一算,算出了整个大梁国境之中风水最好的地方,赵家的祖坟自此就定居在这海边的山谷之中。 赵凌上辈子没有入皇陵,本来要扔进乱葬岗的骨灰被洛溢给捡了回去,据说葬在一片美丽又宽广的漠北雪原上。 越往东走,靠近海边,人烟越稀少,因为海边的地不适合种粮食,附近又没有湖泊,住户都靠打鱼为生。渔民在渔船上拉网,收获颇丰,此时正赶上退潮时分,浪花层层褪去,逐渐露出金黄的沙滩。 赵凌赤着脚,在柔软的沙子里踩下一连串的脚印。 洛溢站在堤坝上看,他不喜欢沙子,容易蹭到靴子里,让他感到不适。而宁庄牵着三匹马,在远处等两人。 赵凌蹲下,翻开一块岩石,里面有小水坑,小螃蟹迅速的钻进了另一块石头缝子里。 他吃的多是湖里的大闸蟹,从来没见过这么小个子的蟹子。 翻开石头,又发现两只。 趁着还没跑掉,赵凌迅速用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抓了一把沙子。 就不信逮不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集中精神做一件事了,自从成了洛王府另一个主人之后,他想做的事儿都被洛溢完全代劳,洛溢比他想象的要了解他,几乎所有的事儿,他才刚刚有想法,洛溢已经差人全部办好了。 区区小蟹,哪里逃得过他的五指山,一手翻开石头,另一手大力一挥,手心压住了水洼……蟹子不动了,难道……拍死了? 慌神的功夫,小蟹子八条腿儿迅速摆动,冲着一块大石头底下钻了进去。 蟹子聪明,知道装死。 连续几次失败后,他总算抓到一只。 “洛溢,快来看!”赵凌欢喜的跳到堤坝上,把小蟹子圈在掌心。 洛溢看着吐泡泡的小不点儿,本能的想要扔的远远的,但赵凌似乎是抓来送给他的,很想让他接过去,他深吸一口气,装作是个干净的死物,用手指夹住螃蟹。 嘶~ 手指被螃蟹的钳子夹住了。 螃蟹把刚刚受到的欺负全都报复回去,洛溢的手指瞬间肿起来了个大包。 洛溢不想扫赵凌的兴致,即使手指又麻又痛,却不做声的收下螃蟹,把手背到身后。 赵凌又跳下去抓螃蟹去了,洛溢赶紧甩手腕,但螃蟹甩不掉,拽也拽不动,钳子死死的夹住就是不肯松。 “洛溢,下来跟我一起抓!”赵凌抓螃蟹上瘾,还不忘叫帮手。 洛王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想必是洁癖症的问题,沙子跟灰尘一个概念,就是颗粒大小的区别,洛溢不下来,赵凌只能自己玩了。 小螃蟹捏死简单,可赵凌好容易抓上来的,捏死了他一定会生气。十指连心,小伤口也是钻心的疼,洛溢忙转身向马处走,让宁庄想想办法。 可惜,宁侍卫的剑纵使能够披荆斩棘,却凌空挥舞好几下子,都没吓唬住这小小八条腿儿。 旁边几个渔家小孩,在树旁边跑边唱歌。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女孩嘻嘻的笑,“不是这样的,叔叔,把手给我。” 洛溢本能的把手往后缩,除了赵凌,谁碰他他都难受。 小女孩从地上拔了一根草,自己走过去,拿起洛溢的大手,说,“要这样才行。” 洛溢感觉小草在手指上划了一下,螃蟹的钳子忽然松开了,手指肿起来,刚才被堵塞的血流了回去。 小螃蟹掉到了地上,艰难的向海边爬。小女孩把小螃蟹捡起来,“叔叔,这个送我行吗?” 洛溢看赵凌又抓了不少,这只送小朋友应该不打紧吧,于是点点头。 小女孩抓着小蟹子跑走。 赵凌两手一把蟹子爬上堤坝,这次他抓的都是个子大的,还有许多海螺与蛤蜊,准备带走回去弄个海鲜汤,看洛溢把手指含在口中。 “多大了还吃手?”赵凌疑惑的看着那个不怎么协调的动作。 “……” 第40章 海边赵凌是头一次来,洛溢与宁庄倒是来过许多次。 “沿着此方向一直走,看见临海最高的一处山峰,翻过去就是皇陵地界了。附近好像有个镇子,叫落羽镇。”宁庄指着地图,“镇子不大,人们多以打鱼为生,自给自足,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我们可以先在那处落脚。” “小庄,最近有人接近你吗?” 宁庄每天都听王妃问一遍,耳朵都长茧子了,一路上别说是人,连个动物都没搭理他的。 “奇怪,按着道理,他该把握住这个机会。”已经离开梁都那么远,如果要趁虚而入,早就该现身了。 难道是他猜错了? “谁?”宁庄忽然转身,他听到身后的树叶有声,洛溢点头,他轻轻一跃跳上树枝,跟随声源追过去。 洛溢抓住赵凌的手,“此地不宜久留,树后还有人。” 说完把他护在身后。 果然,树后出现了十多个黑衣人。 洛溢抽出佩剑,与赵凌说,“向南走,随后我与你汇合。” 柔弱无比的洛王妃,撒腿就跑,他帮不上忙,决不扯洛溢的后腿儿。 跑到马旁就已经气喘吁吁,赵敛这身子骨一点儿长进都没有,难道是每天晚上过度兴奋到精疲力尽,从而导致大白天虚弱无力?看来以后晚上得提醒洛溢克制,不能由着洛溢的性子来。 还没跑到拴马的树,赵凌被五个黑衣人挡住去路。 他摸住后腰的匕首,似乎跑不了了。 先引开宁庄,又缠住洛溢,看来这些人不是冲着宁庄,而是冲着自己。 “少主!” 本来赵凌还挺兴奋,以为那黑衣白发人总算按捺不住,虽然找自己跟之前想的有所偏差,但眼前围住他的黑衣人全都跪倒,齐齐呼他少主,这个世上,称呼他少主的唯有误会他是赵凌儿子的方镜。方副将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啊! 一个黑衣人摘下脸罩,果不其然。 “少主,属下跟了您一路,总算有机会单独与你说话。”方镜从梁都跟着他们,因为宁庄的关系,他们离着很远,到此地人少时,设计把二人引开。 怪不得,那持有玉玺的人没有接近宁庄。方镜一路尾随,恐怕那人发现了,放弃了接触机会。 赵凌望向远处,洛溢与那几个黑衣人缠斗中,黑衣人的武功斗不弱,但明显没有要伤害洛溢的意思。 “少主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妥,这些人,都是当年清霁国暗藏的隐脉。”方镜回报,“少主给我令牌,他们听我差遣。” 清霁国邝氏皇族如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归功于两条隐脉。一条是纵横六国的消息情报网,另一条就是方镜带来的专司暗杀的组织。情报网一直握在邝承宗手里,而另一条,则随着清霁国老皇帝的暴毙而消失,老皇帝瞒着众臣悄悄把隐脉令牌交给了大公主,他最疼爱女儿邝悦榕。 邝贵妃临终前,以此为交换,求赵凌救她两个儿子。她深知宫太后痛恨邝家,毕竟当年宫太后最疼爱的外甥宫成,死在清霁国。 但当年清霁国投降给出的条件太过优厚,梁国急需的钱粮不说,还有乱臣贼子赵景明。他们把大公主嫁给赵起,邝承宗本人也许诺留在梁都当人质一辈子,封地之权直接传给了年幼不懂事的小弟。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在五国伐宁战乱中损失最小的富饶的清霁国,谁人都会答应下来。赵起刚刚登基,金口一诺,护邝氏皇族平安。玄乌阁为了和平与梁国的将来,放下个人恩怨,接受了邝家成为大梁侯爵。 这些年,宫太后巴不得邝贵妃失宠死去,巴不得邝家得罪皇帝满门抄斩。她挑拨苏迎雪与邝悦榕的关系,逼的邝悦榕忍不住下了狠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洛王爷的宝贝寺庙,就算是邝侯也知此事不可挽回,连一个求字也没与皇上提,邝贵妃终究失宠,宫太后才有机会下毒。邝贵妃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失去了庇护,必死无疑,亲子之情,胜过了对清霁国将来的责任,她把清霁国的隐脉给了赵凌,求他为她的儿子们寻一条生路。 令牌到手,赵凌自己不好出面,便交给方镜去处理。 虽然他为方副将的办事效率感到高兴,但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把暗杀组织带来,还明目张胆的袭击洛王爷啊! “人现在我用不上,等用的时候回找你,西境军的暗号你还记得吧,以后暗号联络,千万别这么忽然冒出来,也别偷偷跟着我。”赵凌说。 方镜领命,吹了声口哨,所有黑衣人整齐的跳上树,向树下扔了好几个弹珠,黑色烟雾起,所有杀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凌打算把此事与洛溢说明白,聪明如洛王爷,即使说不出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也定然能猜到他们是听命赵凌的。 “这些……” “你的人。” 赵凌吐吐舌头,洛溢曾一度信以为真,也是拼了命的要保护他,弄了半天是个乌龙,实在是不好意思。 “是方镜,”赵凌说,“自那时我放了他,就一直跟他有来往。我知道这二十年来,他杀了许多人,可到底是因为我的原因。他是我的生死兄弟,我必须护他周全。你站在家国百姓立场,他是匪,所以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他。我只能保证此后他会安分守己,不会逾越法律的界定,亦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杀的人,都是贪官污吏,可惜证据单薄,朝中无法定罪。”洛溢轻而易举的原谅了赵凌的隐瞒。 风波平息,宁庄铁青着脸色回来,刚刚他跟昔年的师兄交上了手,方镜逃跑时候被他拦住,两人过了几招没有分出胜负,但对方毕竟人多,围上来推开他的纠缠,借着树杈的繁杂遮挡逃之夭夭。 方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要么刺杀王爷,要么就是因为赵敛。上次赵敛放走了方镜,就知道两人一直有联系。 “小庄?” “蟹子给你玩……” “别生气了!” 一路上,赵凌使出浑身解数逗宁庄笑,均以失败告终。 山路蜿蜒,深入谷地,总算走到了有人的地方。 宁庄牵着马去与村民搭讪,并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是游玩到此,村民们热情的接待了来自远方的客人。村里的一切都很简朴,种什么庄稼,打猎打到什么动物,就吃什么。小孩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土路上,随手捡着石子打闹嬉戏。农妇自己养蚕,种棉花,纺线织布成衣,坐在一起,在缝好的衣服上,简单绣上花纹。 大梁商路开通后,这般封闭的村子,几乎绝种了。赵起在大梁最穷困的时候,立主重金开路,为的就是把大梁从边缘到中心的地域用道路贯通,能走马行车,运输货物,促进各方物资的流通。二十年过去,商路的优势已经如此明显。靠近皇陵,方圆几百里,商路单单落下了这一带。 村长带着三人到了独院,说三人可以住在这里。村里很少有外人来,却是准备了两个专门给外人住的院子,赵凌好奇,问,“旁边那院子有人住?” 村长笑呵呵,“恩公来时住那儿的。他有时候会带仆从,我们就留了两个院子出来。” 恩公…… 村长没有再说,看来这个恩公很低调,不愿大张旗鼓的宣扬,看村长说话时尊敬的表情,村里应该是受到了那恩公莫大的恩惠。 刚刚海边的几个孩子,的确是村里的,见着有外人来,飞快的跑来看热闹。小女孩认出了洛溢,“大叔!是你呀!” 赵凌捂着肚子哈哈笑,“大叔,大叔!哈哈哈!” 一路没给个笑脸的宁庄,表情也不自在,勉强让弯弧的嘴角平下来。 “刚刚大叔送了我一只幸运蟹,就是这个。”小女孩高高的举起瓶子,“我打算把它养起来,送恩公哥哥。” 原来这蟹子还有名字,的确,这蟹子与之后抓的那些,颜色不太一样,赤红的蟹壳上有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黄色图案。 “大叔,你怎么能把我送你的蟹子送别人呢?”赵凌故意调侃,“你不是说跑掉了吗?嗯哼?” 洛溢一脸淡漠,天知道他汹涌澎湃的内心里多后悔跟赵凌说谎。 赵凌自然不介意,玩笑开过,进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与洛溢说正事,“商路为何没有通皇陵?先不说这附近一带的村子,还有看守皇陵的士兵与家眷。就说大梁皇族祭祖仪式,大哥总不能跟咱们一样翻山越岭吧。皇族祭祀十年一次,大哥当年修商路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究竟是为什么,单单把这一带空了出来?” “伏天阵。” 赵凌恍然,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人人都以为,伏天阵在宁国边境线上,赵凌也曾经那般认为。其实不然,伏天阵护着的是宁国,但布阵却覆盖了当年的六国国土,把海面之上的陆地完全包裹其中。他当年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包括梁国在内,各地几乎都或多或少有伏天阵遗迹,遗迹虽没有大用,但确是一个一个小型迷宫,机关密布,毒物丛生。他在赴死之时,把遗迹位置标注的地图给了邝承宗,借他的手送给了梁帝。所以修商路的时候,大哥才故意避开了这些地方,免得来往人多,伤及无辜。 好在这些地方都在边境附近,地处偏僻的山中,本来就人迹罕至。 两人计划在村里住上两日再动身。 第二天,赵凌一早就听见人们来往的脚步声,非常着急,还有细碎的哭声,他披着外袍爬起来,洛溢推门而入,说,“村里死了人。” “我们是不是该去帮帮忙?”赵凌问,“白吃白喝白住,挺不好意思。” 洛溢把衣服给他拿到床边,“村里人多,应该用不上我们。” 赵凌想想,他们是外人,丧葬之事不能乱帮,有忌讳。 他感觉有点渴,伸手拿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他眼巴巴委屈的小眼神瞅洛溢,意思是洛王爷没水了赶紧倒水。 宁庄找遍了屋子,水缸也是空的。 村民都忙着丧葬,据说这里流行的是海葬,仪式繁复,需要各种准备,全村都尽力帮忙。宁庄问了村长,村长不好意思的说,“忘了与你们说,我们村附近没有水,要喝水,得雨天存着,或者去海边打水回来,放一放之后喝。好在恩公定时给我门送些,喝海水的时候少了。我家存了一些,你先去取一些喝吧。” 海水?咸涩味能喝吗? 宁庄只打了一壶,就一壶,村长媳妇已经心疼的脸发白了。看来这里其后干燥少雨,又没水井能用,水可比黄金值钱。 赵凌与洛溢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山上树木葱茏,长势极好,怎会没有地下水呢? “村里人常年喝海水,都患有一种怪病,三十岁不到就虚弱无力,渐渐衰老,最长寿命不过四十,今晨过世的少妇很年轻,就是昨天那个女孩的母亲。最近,他们的恩公派人按时给他们送水来,应该是在几十里开外的镇子打好装桶,用马车拉来挨家分。” “多麻烦,费时费力又费钱,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村民没想过搬走吗?” “他们信奉海神,海神没发话就不能搬,死也不能。”宁庄倒是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信仰,当年宁国信奉伏天阵几乎狂热,跟海神差不多。 水烧好了,赵凌简单喝了口水解渴,与洛溢说,“左右无事,我们附近瞧瞧去。” 第41章 爬山辛苦,赵凌爬到一半就累的急喘气,他朝着洛溢伸开双手,“看什么看,抱我啊!我爬不动了。” 比起过去,无赖更甚。但他知道,洛王爷甘之如饴。 没有赵凌柔弱身子骨拖后腿儿,爬山速度快了无数倍,赵凌还能静下心来观察附近,在到达山顶的一处石头缝前,与洛溢说,“到了,就是这里。” 此处不起眼,却是伏天阵的遗迹无疑。 “小心点儿,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赵凌猜测,“没想到遗迹距离村庄如此之近,地下无水源,多半是因为阵中有东西阻碍了地下水脉。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得想办法清理掉这处遗迹。” 清理遗迹是非常复杂的事,当年赵凌也没能想出办法,最终,多国都选择了避开这一简单又不耗费财力物力的办法。 赵凌从洛溢怀里跳出来,先行踏入伏天阵的界限之内。洛溢把信号桩留在阵口,紧随其后,手握剑柄,留意四周。 “脚印。”赵凌低头,捡起一片叶子,“还有人在。” “不像是村民。”洛溢观察,此人懂武,脚印轻浮。 两人沿着脚印走,走到一处断崖边,脚印消失不见。 “人呢?”赵凌看崖下,该不是掉下去了吧! 洛溢拉过赵凌,崖边太危险。 “移位吗?”赵凌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个圈,又连着画了几条线,“真是胆大,贸然移位,回不来怎么办?不过巧了,这移位正好通到遗迹阻断的水脉处。” 洛溢看不懂,也不问赵凌为何做出推断,伏天阵是赵凌的秘密,二十年前他宁愿抱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去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他不说,自有他的理由。 “我们在这里等,那人原路返回,定然还要经过这里。”赵凌丢掉树枝,与洛溢一起背靠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如果你问,我就告诉你真相,伏天阵是个什么样的可怕的东西。” 等了许久,也不见洛溢回应他,赵凌轻笑,“算了,这么可怕的事,我一个人知道就成,省的你晚上做噩梦。” 洛王爷想说,每个没有你的晚上,我都在做噩梦。可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嗯”一个字。 等了不久,悬崖旁边的树后,走出一人。那人见着赵凌与洛溢,睁大了眼睛,“是……是……画错了?” 他手上有本书,低头翻看,自言自语,“没错啊。” “赵原,你胆子太大了些,你这是在现学现卖吗?”赵凌见到是赵原时,浑身上下都不怎么舒坦,本以为是个阵法研究的大师,却不成是个菜鸟,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随了谁? 洛溢好笑,随了谁?还用问,随了你。当年你不也是拿着书比着画,现学现卖硬闯进伏天阵里的吗? 赵原回过神来,忙向洛溢行礼。 “你在查水脉?还有,这些日子,差人往村民那里送水的人是你吧。”赵凌一见赵原就全明白了,村里人说的恩公是赵凌,那挪用的修皇陵的银子,多半也是为了给村民寻找水源花掉的。 赵原不能离开皇陵驻地太久,最长也就在村里住几天,但村长还是特意盖了两个院子四间房,想恩公能住的舒坦。什么都对上了。 赵原点点头,“开了三次井,三百米深,都不见有水。山林树木葱郁,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我便想起周太傅讲过的阻碍水脉一说。这些日子,我沿着山爬了几次,每每在此地迷路,乱转又能转出去。我猜应该是某种残破的古阵法,我照着书里的查探阵法出处,可惜没有什么进展。洛世子来这里……” “游山玩水。”赵凌不打算告诉赵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他,“路过小村,见村民有难处,上山来瞧瞧。” 游山玩水游到皇陵里来? “还有,我与洛王爷成亲了,以后不要叫我洛世子了。”皇陵这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他与洛溢成亲的事儿。 “……” 是幻觉啊!赵原继续念书,一定是自己困在阵里,还没走出来。 直到赵凌带着人下山,遇上村口的村民,赵凌才相信眼前两人是真的。 “恩公哥哥!”几个孩子围上去,把赵凌隔出去好几米远。 “母亲不在了,呜呜……”小女孩抱住赵原的腿,哭的伤心。 “这么受欢迎啊!”赵凌倚靠在村口的石头,“他在皇陵过得也不错,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 赵原给死去的少妇上了香,村长邀他参加三日后的海祭,赵原想了想,自己出来有四五日了,再不回去,不好解释,于是婉言拒绝。 村长一再挽留,“我们族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活着时最感激的人,能目送她去海神之门。恩公,这是玲玲最后的祈愿。” “我……” “人家都这么求了,你就答应吧,”赵凌在后面煽风点火,“皇陵那边,你不需要再回去了。皇上下旨,要领你回去受审,旨意多半已经到皇陵那边了。” 赵原平静的点了点头,答应了村长的要求。 他早知会如此,朝中巴不得他犯错,他明目张胆的犯了,还是大罪。父皇的旨意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他还想着尽快把水源问题找到,打一口井再走。 “恩公哥哥,送你的。”小女孩把幸运蟹的瓶子给赵原。 “谢谢。”赵原抱着小女孩亲了一口,小女孩脸色绯红,快速跑开。 “四处留情,小心她发誓将来嫁给你。”赵凌开过玩笑,问正事,“修皇陵的银子,你挪了多少?” “十万两。” 赵凌好笑,“萧家已经这么穷了吗?” 赵原请两人进屋坐着说话,“舅舅不可能帮我,我明白的,在我离开梁都的那时,他就舍弃我了。我与母妃的联系,很早就断了,来皇陵什么也没让带,唯有修皇陵的银两,我能先借来用。” “非亲非故,为了他们,至于把前程搭进去吗?”赵凌看着瓶中的小蟹子。 “哪里有前程?自古守皇陵的皇子,谁能回得去?我刚来时,心情低落,散心时发现了这个隐匿的村子。村里人人短命,一问才知没有井水,只有海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帮他们一把。舅舅说的对,从前我的眼界太窄,方圆寸土,只有梁都那一点儿权利。天地广阔,我终于明白了,我该做的事还有许多。” 赵原说的诚恳,赵凌倍感欣慰,如今的赵原长大了,也不知是猎场时候他无心刺激的,还是跋山涉水艰苦的环境磨砺的。 “还有个消息,恐怕你也不知道。”赵凌与洛溢对视,洛溢点点头。 “皇上废了太子。” 赵原愣住,这个消息对于过去的他,能让他载歌载舞庆祝三天三夜,可是如今的他,只是叹息一声,说一句“是吗?” “朝中势力,主要分为两派,最强势的也就是你舅舅萧丞相的一派,主张保住赵起的太子之位,而清流一脉则选了支持你顺位继承东宫,其他还有支持别人的,都不成气候。” “所以,父皇想借皇陵之事,把我贬为庶民,再无人能与赵夏争。”赵原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十万两是我挪用,就算为此失了皇族身份,我也不后悔。” 赵凌抿了口水,“这里水脉问题,不是现在的你能掺和的。我来解决,你随钦差回去吧。十万两挪用的官银,我给你补上,左右没什么损失,如今形势,皇上也不好直接把你扔了不管。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原一听能解决水源问题,又来了精神,忙问,“什么条件?” “发誓,之后听到的话,拦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赵原没有犹豫,就举手发誓,他挪用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水脉之事依旧毫无头绪。洛王爷神通广大,一诺千金,就算是没办法开井,也能供得起这个村落的日常用水,有洛王府接手,他就能无后顾之忧的去梁都,迎接属于他的命运。 赵凌与赵原说了他的身世,与萧芦算的那个紫气之卦。 “惊讶吗?” 赵原点头,“我本以为舅舅不喜我,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 他的情绪很复杂,微微的失落,更多的是释怀。他曾经的怨恨变成了感激,他是皇族的耻辱,大梁的隐患,可他的父皇……不,是大哥,还是给了他活着的机会,还教养他长大,给了他与母妃尽可能的保护,甚至还想让他在皇陵平安的度过一生。 可惜……他擅自挪用官银,落人口舌,浪费皇上的良苦用心。 可为何皇上又废了太子?还下旨让他回梁都受审?他如今处境,根本走不到梁都吧?蔺皇后背后的燕国不会希望他回去,萧家不容他回去,以舅舅的手段…… “我送你样东西。”赵凌扔过去一个卷轴,“看完烧了,上面是一个人的联络暗语,联络他,他会护你北上梁都,但只限于性命无忧,其他的,他都不会插手。” 赵原握紧卷轴,他自然明白洛世子的意思,洛王府向来对皇储之争敬而远之,却千里迢迢而来告诉他一个惊天秘密。他不明白,“为什么?” 赵凌笑说,“因为我的血不能白流。” 他曾经向往的太平盛世,已然实现,他的确希望大梁将来有一个与赵起一般的贤明君主,能带着大梁的繁荣越走越远。 燕国那位摄政王表面嘻嘻哈哈,但并不是什么善类,大哥仁义,想着联姻之子继位就能保两国世代和平,对方不见得不会算计其他。伐宁之战,首当其冲损失最多的是他们梁国,而燕国得到的好处却半点不少,若不是清霁国的钱粮补足,恐怕现在四国之中是燕国一家独大,哪里有梁国穷乡僻壤什么事儿。 要是下一辈重回战乱,伏天阵下牺牲的将士都死不瞑目。皇储之争,赵原能不能走到最后,是他自己的事,而他赵凌能做的,是让大哥看清自己的初心,给他一个可以后悔的机会。至于萧和那边…… 他傻,但萧芦不傻,萧贵妃也不再是那个懵懂姑娘了,在后宫这么多年,赵原长得有模有样,除了心眼儿小了点儿,三观却算正,他决不会小瞧那个躲在风波亭算命的残废。 赵原犹豫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口袋,说,“我有样东西……说起来,此物与赵景明有点关系,我留之也无用。” 洛溢接过,沉甸甸的。 赵原背过身,“一个黑衣人送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何要送我这个。他说父皇从没见过我的好,偏心兄长,明明有萧家为母家却不曾得到母家半点恩义。他问我想不想为自己的前途搏一搏,这个碎块能帮我实现心里的不甘。” 玉玺……宁国玉玺? 赵凌嘴角有点抽,猜错了。不是宁庄,而是赵原。 但为何是赵原呢? 让赵原反了自己的父皇,反了大梁,绝不可能。赵原心里是敬重赵起的,虽然心有不甘,却不会做那不忠不孝的事儿。与之前三人完全不同,赵原并没有自己的势力,也没有扰乱太平盛世的理由。 送走了赵原,回到自己的房间,赵凌取出之前的三块,四块玉玺拼在一起,分毫不差。 “上辈子没拿到,这辈子自己送上门,”赵凌盯着玉玺上的纹样,传说中天命的回路,谁能看懂,便能知天命所在之处。“这黑衣人,并不是想把玉玺给那些在二十年前的战乱中失去重要之物的人,而是借他们的手,把玉玺交到你的手上。这么曲折迂回的避过皇帝陛下,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邝承宗在猎场捡到了第一块玉玺,此事关乎赵凌的名誉,以邝承宗与洛溢的交情,第一时间定是去找洛溢商量,于是,第一块玉玺最终会到洛溢的手上。 而宁秋墨得到第二块玉玺后,心心念念为楚笛听报仇,手刃曾经逼着楚笛听受辱的燕国人,设陷阱想要洛溢的命,洛溢的性格,不会不管不问,毕竟他护着宁秋墨那么多年,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赵景明曾经费劲心力救下的人误入歧途,等宁秋墨束手就擒,第二块玉玺也会归于洛溢手上。 宫思的第三块玉玺,得到之时,正是他知道生父死因的时候。洛溢是告知他事实的人,与宫思同行一路,就算宫思不主动交出玉玺,洛溢自然也会观察宫思的一举一动中获取端倪。如此,第三块玉玺,最终也会到洛溢手上。 第四块……赵原。 那人熟知一切,了解几乎所有人的性情,且知道洛王爷人到哪里,要去哪里,心心念念的事是什么。 他用了很曲折的方式,避开了梁都众人的视线,尤其是梁帝赵起。洛溢如他所愿并没有把此事与皇上言明,那人几乎算准了所有的事。 赵凌想不出这人是谁,洛王府有奸细吗?还是说,这人是与他们相熟的贵族?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洛溢拿到整块玉玺会如何……如果他没有重生回到洛溢身边……洛溢拿到玉玺的第一件事…… 不会吧。 赵凌不愿意再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人是在费尽周折是为了给他翻案? 当年他的好友多半与他反目成仇,分道扬镳,除了洛溢这种死心眼儿还不表现出来的,谁人会为他如此麻烦的搞事情,而且还是在二十年之后? 还有一种可能…… 玉玺代表天命,玉玺在洛家手中,那漠北洛王府就是众矢之的,怀璧其罪,很可能重蹈他薛家的覆辙。如果他没有重生,以洛溢对他的感情,的确可能宁可反了大梁也不会把这个玉玺交出去。 他浑身发冷,这东西留在手里太危险。 “上辈子被它害惨了,这辈子,总不能让它继续害你。”赵凌自言自语,他把玉玺重新分成四块,“我们把他们埋在皇陵四角,就当祭奠曾几何时饱受宁国折磨的大梁祖先吧。” “眼睛的纹路,”洛溢忽然制止赵凌,“我见过。” 玉玺上刻着六条盘龙,浮雕纵横交错,精致又灵活。远远乍一看,还有一只眼睛,仔细看又消失了,融入玉色里。 赵凌皱眉,“你是说那若隐若现的眼睛?” “乌家密室里有一幅画,与此一模一样。”洛溢回忆,当年乌婉邀请他进过乌家密室,就是乌婉入宫前的那一夜。向来刚强傲慢的大小姐,哭的稀里哗啦,边哭边把乌岚与乌家拜托给他。 他看着乌岚长大,乌岚有困难他自然会帮忙。 乌婉说,密室里的东西是父亲留下的珍宝,父亲喜好收藏,那个密室是乌家最值钱的家当。那副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是乌父最新寻来的,画画的人却未知。那时乌家家主刚去世不久,乌婉接管家业没几天,便毅然决然的要进宫为妃。 梁帝并不认为乌婉喜欢他,两人的结合是做给人看的,乌婉拿了乌家一半财产做嫁妆,填补了国库的空虚,而赵起在后宫里独辟院落,满足乌婉一切起居上的要求,封了一个贵妃的名分。 洛溢见玉玺三片时,已经觉得那些龙很眼熟,直到那眼睛闪烁,他才确定自己见过。 “乌家?” 赵凌的眼前,晃过乌家大小姐略有肥胖的脸,还有乌岚,总是缠着他,三天两头的往洛王府跑。 “不会吧……”怎么想,那黑衣白发之人,也不会是乌家找来的吧? 再说,如果二十年前乌家手里有玉玺,为何乌叔叔不肯拿出来证明他的清白?乌叔叔看着他长大,绝不会害他。 赵凌又重新把玉玺拼凑起来,眼睛隐隐现出,他下意识的往眼珠子的地方下手一按,咔嚓一声,圆柱凹陷进去。 “……” 玉玺上的机关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他触动了。 玉玺分成的四半,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 再按下眼睛,玉玺重新分成了四半。 “有人发现这个机关,却只能止步于此,”玉玺碎成四块,是早有的事,有能工巧匠把它用这样的方式拼凑起来。洛溢拿起玉玺端详,玉玺落下的阴影在桌面上,赵凌把手伸过去,按住漆黑的方形。 他微微一愣,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影子铺满了整张桌子,一副地图,六个字。 天之阵,毁于眼。 是阵眼。 天命与伏天阵是一人所造,孙纳为宁国开启伏天阵时,早就准备好了毁掉伏天阵的办法。早该想到的,他没办法彻底毁掉伏天阵,放任伏天阵的遗迹留在国土,耗费人力物力去守着不让人接近。他暗骂孙纳造了如此庞然大物却没有留下破解的办法,如今看来,自己能想到的事天才如何想不到,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伏天阵成为天下祸患,到那时候,玉玺之中的天命,就是钥匙。 伏天阵是守,天命是攻,是相生相克的一对。众人只当天命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能毁灭大陆,天崩地裂,可孙纳之心,只是留了一手克制伏天阵的毁阵之法,防止宁国借此阵横行霸道。只是某个宁国皇族,野心勃勃,大概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闭口不传,把天命藏在玉玺之中,自己把控自己的命门,让天下以为伏天阵无懈可击,为之恐惧。 伏天阵的阵眼在海上。 赵凌在地上用石子堆起简单的四国地图,“只有找到阵眼之处,才能让伏天阵彻底崩溃。此处近海。我这么说容易,但若是阵眼在海里的话,我们也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阵眼在何处?赵凌从伏天阵中大概能推出大体位置,似在海上,但他上辈子没时间找到确认,后来是没心情找,再后来是没有命去找。这辈子既然拿到了至关重要的钥匙,管那黑衣白发之人的目的是什么,他都必须找到阵眼所在,彻底毁去伏天阵隐患。 赵凌把他推演伏天阵时候所有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洛王爷,这辈子他唯一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只有洛溢。 “出海。”洛溢听完后就说,“乌家有船。” 临行前一天,赵凌却让宁庄护送赵原回梁都。 宁侍卫一百个不愿意,洛王妃摆明了公报私仇,明知道他跟方镜势同水火却非要他一起保护同一个人。关键是洛王爷现在被洛王妃迷得神魂颠倒,恨不能让碍事儿的侍卫滚得越远越好。 宁庄咆哮:“海上危机四伏,万一王爷遇上什么危险该如何?王爷自己就罢了,怎么也能自保,有你个拖油瓶在,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拖油瓶赵凌,自有一套歪理邪说,“你们师兄弟误会太深,得多培养培养感情才行……再说,保护赵原对你有好处,赵原既然选择回去,就是对那个位置有想法,以他的能力,加上他背后的那只狐狸,将来当上皇帝的可能想很大,你雪中送炭,护驾有功,封王拜相那是妥妥没问题的。小庄,当年赵凌暂时让你在洛王府呆着,转头就跟阎王爷去幽会了,他不回来,你真的要一辈子蜗居在我家当侍卫吗?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洛王府这根烂木头可撑不起凤凰窝啊!” “用你管。”宁庄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而且,如果我跟洛溢一去不回,洛王府与漠北洛家军硕大的家业,也只有靠你继承了。”赵凌已经考虑立遗嘱。 宁庄忍无可忍,一把雪花镖扔出去,来了个天女散花,结果一个都没扎准,最准的一个扎在赵凌的腰带上。 “好险。”赵凌扇子一挥,露出个自求多福的微笑。 最终,宁侍卫愤然离去,赵凌与洛溢踏上海航之旅。 第一次坐船,赵凌几天下来都没闲着,在船上爬上爬下,洛王爷多半时间都在船头吹风。 他们路过无数小岛,食物与水源充沛,有时候停留下来去岛上逛逛,打点野味挖点野菜。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月。 “如果能一直飘在海上,也不错啊!”赵凌爬到最高的桅杆上,翘着脚仰望初生的朝阳。 “我们到了。”洛溢按下手中的罗盘,对着地图,看向平静海面凸出来的大岛,“伏天阵眼。” 一个如眼睛形状的海中岛屿,浮现在海面上。 “还真是,”赵凌眨眨眼,几天下来,他们的船在此处海域,转了无数个圈,因为赵凌推算的地方就在这一片儿。 船缓缓靠岸。 此岛曾经有人居住,如今却是荒岛,静悄悄的。岛屿岸上有专门停船的码头,码头不小,能停十几艘大型货船。 两人下船,码头似乎荒废已久。货物的箱子整齐的堆放在仓库里,里面的货物早已经腐烂成灰,门儿虚掩着未锁,就像码头繁忙时骤停,人们忽然消失,留下一切静物在此。 岛上一大半山林,林中开满金色的野花,这是他们一路上未见过的品种。三个花瓣,半人多高,向着太阳而开。 第42章 穿越金色花林,两人看见无数砖瓦平房,有民居小院,有茶楼酒肆,甚至有摆在街上的摊位……此地曾经是一个繁荣的小镇,保留了一切车水马龙的痕迹。 他们找到一间还算整洁的卧室,准备在岛上留宿一夜,洛溢自告奋勇的承担起打扫卫生的工作,赵凌则在镇上寻找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每每经过一个海岛,都奉行拿来主义,充实补给,毕竟远航在海上,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碰上第二个。 岛上无人,奇怪的是,岛上的建筑都保存的完好,里面曾经生活的痕迹都在。每个院子、屋子的地上,都有三三两两的阴影,路上也有许多阴影,擦不去,就像漆料刷在地上。 诡异,赵凌活了两辈子,从没有见过这般景象。 赵凌走到尽头,走进金黄花海,氤氲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略微湿润的泥土的清香,这里真的很像二十年前破了伏天阵,从谷底沼泽爬出来之后,洛溢背着他走过的那段下山的小路。当时他的眼睛虽然睁不开,却也能隐约窥见金黄一片。洛溢说那是秋天的麦子,他趴在洛溢背上,迷迷糊糊的想,如果不打仗,这些麦子就不用冲军饷,死去的兄弟的家人,就能吃上白面馒头,喝上热气腾腾的疙瘩汤。 那时候,人们的愿望如此渺小,为了家人能吃饱喝足,明知道是送死也毫不犹豫的往火坑里跳。 他仰躺在柔软的泥土上,把身体彻底掩埋在金黄花海里。 天高地阔,他一手就能抓住刺眼的颜色。 许久,影子遮盖住太阳。 洛溢腰间别着长剑,右手却握着一把红伞。 他缓缓走近,赵凌仰躺在金灿灿的花田里,卷起一撮碎发,懒洋洋的说,“这是哪家的男人回来了?” “你家的。”洛溢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浅笑,他撑开手里的红伞。 赵凌哈哈大笑,近朱者赤,洛溢说话也学的不正经,不过红伞挺漂亮的,“伞哪来的?” “捡的。” 洛溢经过一家制伞的铺子,见有不少存货,他就捡了一把。 “从前母妃也喜欢撑一把红伞,躺在彩月宫后院儿的青草地上看太阳,我趴在墙上,瞧见父皇悄悄的进来,随手摘一朵小花,给我比划个嘘的手势。然后他蒙上母妃的眼睛,想给母妃个惊喜,比我还像个小孩儿,其实母妃早就知道了。” 赵凌回忆薛贵妃,他见过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可惜红颜命薄,纵使万千宠爱也没有救下全族。 “谁!”洛溢把伞一收,挡住两根锋利的短箭。 来人一袭黑衣,白发高高挽起,带着斗笠遮掩,是老相识,赵凌与洛溢等了一路,此人终于现身,看来此人的确一直跟着他们,还跟随他们到了岛上。 就知道他会跟着,所以才支开了宁庄。 岛上无人,倒是个聊秘密的好去处。 “洛王爷,”那人的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真声,之前的声音是假。 赵凌再也不能惬意的躺着,借着洛溢的手爬起来,听那黑衣人说,“洛王爷终于来到这里,我期待已久。” “果然,你是故意把玉玺四处丢,让我们兜圈子,最后找到这里。”正如赵凌所想。 “你究竟是谁?”洛溢的手悄悄握上剑柄。 那人缓缓的摘下斗笠,转过身。 “薛……叔叔……”洛溢握住赵凌的手,斗笠下的模样,他真真切切的记得。 舅舅…… 赵凌浑身冰凉,不可能。 他亲眼看见舅舅的胸膛被刺穿,被一个八岁的孩子。 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时宁国投降不久,各地依旧有不少残党四处挑事,庆功大宴过后,五国国师聚集宁都,商量如何瓜分宁国国土。 由于大战时候各国做出的贡献不一样,尤其是梁国,薛洛两家独立军算首功,联军军师与几元猛将也都是梁国之人,燕国也出了不少人,人数上最多,清霁国的情报也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瓜分国土不能完全平均,但除了邝承宗主动退出外,其余几家,都想要到最肥沃的凤凰江地域。 那是赵起的事,赵凌不掺和这个,外围不稳,宁国依旧有不少势力蠢蠢欲动。他灭完了自称山匪的宁国贵族支脉,准备去薛家军的营地与舅舅汇合。 舅舅没有带侍卫,一个人在城门口迎他。岚城是薛家军驻扎地,也是五国伐宁时的补给重镇。 赵凌也就呆两三天,之后就回梁都,他破伏天阵大难不死,一直还没回去见江东父老。他想父皇,想母妃,想梁都的美酒珍馐,想看看自家的无花果树结了果子没有。 他骑着马,远远看见舅舅站在城门口,城门口有几个孩子在打闹嬉戏,大概是城里人家的。薛偲虽然为薛家军总帅,对待敌人毫不手软,但平日却毫无架子,父老乡亲都很爱戴他。 有个孩子摔倒了,哭得厉害。 薛偲稍作停步,蹲下身,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生的眉清目秀,就是雪白的小脸上贴上了一大块儿黑灰。 薛偲抬手去擦,却赶到腹下冰凉。他抬起的手有些发抖,他的目光凌厉的扫过孩子紧闭的双眼,嘴角微微浮起苦涩的笑意。 孩子大哭,“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爹娘就不会死。” 薛偲没有力气起身,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他依旧扶着孩子的小臂,他想知道孩子欺骗他,把匕首捅进他心窝的原因。 “害死……” “我爹娘是你害死的!爹娘那么信任你,却因为听了你的话被埋在石洞里,我恨你,我要给爹娘报仇,我要杀了你!”孩子越哭越凶,或许是太害怕了,他忘记了逃跑,只记得在这里肆无忌惮的诉苦。 此时赵凌已经下了马,离着他七八十个步子远。 赵凌早就觉得不对,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舅舅背对着他搂着那孩子说什么,血腥味的源头正是那里。 “舅舅!” 飞奔过去,他看着舅舅身下的一滩血水,陷入昏迷。又看见孩子手上与衣袖上的血。刺杀?刺客?小孩子?也就是无害的小孩子才能利用舅舅的善良,卸去舅舅的防备。赵凌迅速给舅舅止血,大喊叫人,士兵们七手八脚的把主帅抬回府上,那孩子被押进大牢,赵凌说了句留他一命,因为担心舅舅,把审讯的事交给了副帅方镜。 最终,他都没来得及与舅舅说上话。方圆十里的大夫都被请了来,唯有赵凌执着的不肯相信,舅舅已经离开了人世。薛偲在被送回府上前就已经断气,没有医术能医的好一个死去之人。他明明已经回来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舅舅从生到死,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方镜犹豫了许久,才推开赵凌的屋子,审讯不费吹灰之力,对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面对一根全是刺的长鞭子,毫无保留的全都招了。 “公子。” “说。”赵凌难过,理智还在。 “那孩子的父母,死在鄢山地洞。” 赵凌缓缓的抬头,他想笑又想哭,两种矛盾的感情真的可以同时存在。 鄢山地洞塌陷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大多是在那里避难的附近小镇上的村民。 他没有亲眼所见,却听薛家军里的将士们,提起过那时候的情形。由于山体塌方严重,无法把尸体挖出来,他们又急着后撤支援,生生的没有管那些埋在山里的人。 可他们的死,不能怪舅舅。 虽然舅舅下令让他们进洞避一阵子,舅舅说洞里才安全,大家信任薛家军才会舍弃家当,聚集到鄢山地洞中。 当时赵凌要破伏天阵,附近很可能是唯一的破口,他让舅舅帮忙,把周围的无辜百姓带到安全的地方,千万别误入阵法迷路。这么多人,不可能在两三天的时间里拖到很远的地方,只能在附近找洞穴暂住。 可舅舅也想不到,鄢山地洞会被山上落下的石块堵塞洞口,也没想到接下来整座山轰隆一声塌下来,也没想到伏天阵的破口会引来天地震荡,群山移位。他来不及救人了,如果他事先知道,一定不会让大家躲进鄢山地洞中。 他心里有多自责,面上虽然看不出,他是薛家军的主帅,是五国联军先锋军的主心骨,赵凌在废寝忘食的找到破伏天阵的办法,好容易在国界线附近有了眉目,他必须守住梁国与宁国的边境线,让赵凌把唯一的破口一戳到底,他必须稳住大局。 “公子,主公说,若他有什么意外,让属下把薛家军的令牌交由公子。” 薛家也只有他了,他的两个表弟死在伏天阵中,他的表妹年纪尚小,外公只有他母妃与舅舅一双儿女,薛家唯有他能当的起薛家军的主帅了。小时候他经常骑在舅舅的脖子上,指着桌子上木头刻的小兵小将说自己将来要当薛家军的主帅,他一直没有亲手摸过这块象征着主帅身份的薛家祖传令牌,这刻着薛字的金牌,原来有这么沉重的分量。 “为什么?”赵凌收起令牌,转而看方镜。 舅舅不会这般无端命令他的副将。除非他早就预料到可能发生意外。 方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主公说,如果少主问原因,就把地图给少主,主公还让属下告知少主,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少主的亲人与朋友。一旦出事,少主可带着薛家军按着信中地图,避入英灵山。” 赵凌还摸不透其中意思,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被隐瞒了天大的事。 “少主,”方镜忽然跪下,“少主,不,主公,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先主公这几日收过一封梁都来的密信,看过之后就与属下商议了这地图上的退路。避开大梁守军,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属下不知关键,先主公也不告诉属下,请主公明示。” 赵凌凝眉,他在舅舅的屋子里翻找,并没有方镜说的那封信。舅舅看过之后烧掉,说明此信的内容不能让外人知道。 “那孩子呢?” “在大牢。” “带我去。” 赵凌还有一个疑惑,方镜没有问道的疑惑。 一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怎么可能设下这么阴险的杀人谋局,怎么可能弄到带剧毒的匕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深刻的仇恨,恨到怕得要死也要杀掉他或许根本没有见过的人。 大牢中,小孩瑟缩在墙角,他后悔了,再深的仇恨也没余小命重要,他想活着。 于是赵凌只问了他一句,“谁指使你的?” 他抢着说是有人逼着他杀人,他懵懂无知是多么的无辜,方才的豪迈气魄一分不剩的全都变成了贪生怕死。可他并不知那人的姓名与模样,只知道他是个男的,高高的个子,会功夫。 “他给我匕首的时候,露出右手腕的皮肤,上面有个桃心形状的红色胎记。”孩子终于回忆起了一个最具体的点。 赵凌险些站不住,他一手扶着墙,右手的指甲深深的掐进了手掌心中。 桃心形状不是胎记,而是烫伤的伤疤。 他亲手烫上去的,为此还挨了母妃狠狠的三十板子,在床上发了三天高烧,半年没捞着出彩月宫大门。 那是他还没有进玄乌阁那会儿,整个后宫都是他的天下,带着一帮比他还小的各个世家子弟,在后宫里编排各种捕快捉贼,大侠剿匪,仙人降妖除魔的过家家游戏。他自然是当正义的一方,扮演反派的不就是爱哭鬼萧鼻涕,就是周家老二,话都说不利索的小胖子周翔。赵凌是顶顶看不起这俩,但凡能有点骨气的反抗一下,他就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欺负他们。 一次,他抓了一只误闯入后宫的小狗,心血来潮要给小狗的屁股上烙下一个红心印记,他把老铁烧红了,让萧芦与周庚帮忙抓着狗,刚要烙到狗的屁股上,只见一只胖胖的小肉手挡在烙铁之下,周家老二带着哭腔跪下来求他,“七哥哥,小狗很可怜,求你放过它吧……” 赵凌从不觉得这位有这等勇气,因为同病相怜而生的勇气吗?他一个惊吓手抖,烙铁掉下去,直直烫在周翔的手腕上。 自那时,他总觉得对不起周庚,周庚把老二带来后宫玩,结果被他连累,据说也被按在祠堂里一顿狠揍。他被母妃教训是活该,周庚比较惨,自那之后,再也不准他抱着弟弟出家门了。 之后他去了玄乌阁,直到今天,他再没见过周翔。听周庚自豪的说过几次,他弟弟如今早已经不是胖子,而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能文能武,走街上少女的回头率绝对不比他差,将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好料子。 他听说周家兄弟也来了战场,可能战场太大,他们并没有遇上。 此时此刻,脑海里的桃心烙印血红血红。 “主公可有眉目?”方镜急切的问,他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去杀人报仇了。 赵凌不想说话,周翔为何要害舅舅?他也只有十八岁,他的身后还有人指使。舅舅收到的信,是从梁都来的,梁都定然出了大事,母妃……母妃…… 赵凌大步跨出牢房,命令道,“薛家军集合,整备军需,按地图所指,立刻撤入西境长廊密林,直入英灵山脉。路上注意隐蔽,方镜,这里交给你,我要回皇都见母妃。一月之后,如果我没回得来……” 不,没有如果,他必须回来,这里有三万薛家军将士,是他舅舅托付给他的家人。 “死守英灵山,等我回来。” 第43章 沉浸在战乱结束的喜悦中的人们,不会注意飞奔在官道上的骏马,与马上披着黑色斗篷的憔悴身形。 赵凌几天不眠不休的跑,就算是千里马也撑不住,距离梁都已然不远,他还舍不得把自家追风跑死,见有小镇,右转马头,找到驿站,打算换一匹马。 “掌柜,”赵凌扔一把银子撒了一地,“给我最好的马。” 掌柜经营驿站多年,来往的匆忙人士什么歪瓜裂枣都有,只要付得起银子,态度好坏无所谓,于是他很快准备好了一匹看上去健壮的大白马给赵凌,“客官慢走。” 赵凌随便嚼几口干粮,咕咚咕咚喝了一葫芦水,刚要上马,就听身后有人喊他,“七哥!” “小师妹?” “七哥!” 这声音不错,一年不见,小师妹出落的越□□亮了。 高兰茵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师父让我在这里拦你,你果真走了这条官道。” 赵凌直觉梁都出了事,这才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往回跑,但在此处听高兰茵如此说,半颗心已经沉下去。 “十天前,师父就命我在这里守着,说让我在这里等一个月,一个月后,如果没见到你,就回玄乌阁,如果见到你,一定要拦下你,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高兰茵没有上战场,与师父坐镇梁都,五国伐宁时,玄乌阁发出玄乌令,号召天下武林高手齐聚护国,一半人都随着宫思伴驾太子,另一半则留在梁都,加强皇宫戍卫。 赵凌打开信,是师父亲笔。 信上四个字,“勿忘初心。” 宫师父从来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手不离书,开口之乎者也,却能把他们几个放在哪里都头疼的小崽子管的服服贴贴,只要进了玄乌阁的学堂,哪怕装,也得装出个世家子弟的人模狗样。 这样的人,很难与江湖里赫赫有名的玄乌阁主联系在一起。 “皇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凌遥望梁都城墙,手里紧紧攥着信纸,“我母妃是不是出事了?” “你不知道?太子殿下明明……”轮到高兰茵吃惊,“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我没见过大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赵凌领着赵家军的一支,与洛溢的亲兵属于联军先锋军,远离大部队,基本都耗在伏天阵上了,等他与洛溢回归后,只见过大营的萧芦,其他人各自有事儿没见着。 “薛娘娘行刺陛下,未遂自尽。”高兰茵不想,这句话竟然是从她口里说出来,“当时在场的只有皇上与萧家主与周家主。薛娘娘曾找过师父,从师父处离开后,半个时辰不到,皇宫就闭了宫门,然后就有传言行刺!我不信,可师父不让我查,打发我在这里等你。” 行刺……自尽…… 赵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双脚一软跌坐在地。想母妃送他出征时,那双温热的手掌捧着他的脸,如今已经成了冰凉的尸骨。 “那时皇上下了圣旨去前线召你回去,四处都在传你破了伏天阵的好消息,可萧军师回信却说找不到你,许多传言还说你死了。娘娘尸体腐烂等不得,就匆匆下葬,本来想给你也立个衣冠冢,可后来太子殿下回来,说洛三哥把你救回来了。” 周家本来就与他薛家不和睦,三天两头没事找事,萧家那个墙头草,葫芦里也不知卖什么幺蛾子,听到这里,傻子也知道,父皇不知听信了哪个王八蛋的谗言,要把薛家置于死地。可他姓赵不姓薛,死是死不了,但是一旦回宫,恐怕就是个终身圈禁。他现在还不能冒险回宫,薛家军三万将士还在英灵林等着他。 赵凌起身欲要上马,至少,皇陵里有母妃的尸骨,他要带母妃的尸骨回西境。 “七哥,你不能去皇陵,皇陵是陷阱,他们想抓你,师父与薛娘娘说的话我偷听了一些,他们说,皇上想要宁国玉玺。”高兰茵拉住马绳,“玉玺你不能给他们,那是你能保命的东西。你先回西境薛将军那暂避,等太子殿下回来,我们再一起想想该怎么办。” 赵凌真想一棍子拍死自己,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一场梦。 “玉玺不在你手上吗?”高兰茵敏锐的发现赵凌讽刺的笑意。 “我就没见过那玉玺长什么模样!”赵凌骑马而行,“妹子,代我传个话,与师父说,他信里的话,我记下了,舅舅的薛家军,谁也碰不得,等前线的事儿了了,我再回来跟害我母妃舅舅的王八蛋慢慢算账。” 匆匆而来,匆匆而回,驿站里,追风该是休息够了,赵凌换了马,直奔英灵山。师父给他的信浇灭了他的愤怒,没错,他可以报仇,但薛家军不能反。三万将士有家有亲,都在大梁,若是当真因为死了个主帅就反了,他们的亲人家人怎么办? 想不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没有任何征兆,父皇从来没有在意过洛家与薛家的兵权,为何忽然就跟周家与萧家一个鼻孔喘气了?母妃一向冷静理智,为何被人安上行刺的罪?还有舅舅……收到的那封信究竟写着什么? 靠近西境长廊尽头的英灵山脉,赵凌直觉气氛不对。 来的这么快吗? 薛家军撤入英灵山的命令才十几天,已经有梁军来围堵了。果然是早有准备,好在已经不远。前面是山谷,谷地里有兵,人数不少。 他徒手爬上最近的山丘,躲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向谷地方向望,果不其然,自家副将领着人被包围了,山谷不大,竟然挤了几万人,且对方用人山人海战术切断了通向英灵山的撤退的唯一后路。 这条路最近,但是很狭窄,很容易被人前后堵住。 不如走山上另一条路。绕一点,但开阔些。 赵凌瞧见许多藤蔓,灵机一闪。从山谷到山顶,有这些捷径可用,只是,三千人都爬上来得花不少时间。 而且,这密密麻麻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赵凌观察山谷四周,真让他发现一处绝佳风景,远看似猴子捞蛋,猴子很小,蛋很大,他又爬了一面山壁,靠近这个猴子捞蛋大土堆。刚刚随手捡了一把刀,正好拿来用,他一刀劈开山顶上的蛋形土块,土块破碎,沿着倾斜的山体翻滚落下,直冲着军阵而下。 围着西境军的梁军阵营,瞬间就乱了,随着主帅一声逃,四面八方管那跑的都有,由于人多,许多跑得慢的被踩成了人肉馅饼,惨烈的嚎叫声声入耳。 薛家军却不慌不乱,非常有秩序的向后节节退,边退边用盾牌挡开石块。 等推到悬崖时,赵凌顺着藤条翻山下来。 沿路瞧见主帅在一群人之中,还真是老熟人。 “主公!”方镜松了一口气,刚刚他一看见有山石滚落,便知道主公就在附近,定然是主公想办法打破胶着的状态。 “撤。”赵凌不愿跟周庚打,只要他们进了英灵山,就没人能在几千里山林里寻到他们。 赵凌指了路,趟大家依靠藤蔓爬上峭壁,摒弃峡谷,山上行军,陡峭山壁直上直下,不过对薛家军来说都是小意思。 三根长藤,一串人连续攀爬,只见那泥石流中,有一小队人嚯嚯嚯的直冲过来。 为首的一杆银枪,眉宇间是势不可挡的少年英气。 赵凌以为对方差不多演演就行了,然而周老兄还玩真的。 “方镜,让兄弟们到山上列队,等我一会儿。”赵凌从刀鞘里抽出长刀,正对着汹涌直冲的人马,悠闲的走过去。 对方停下了。峡谷狭窄,一排也就站挤三十个人,所以队伍特别长,赵凌掐指一算,大概有三千人,为首的自然是周庚。 赵凌停下脚步,一夫当关,长刀一挥,刀尖插进土里,半身依在刀背上,似乎打算以一己之力挡住周庚手下三千精兵。 此乃机会,副将一声令下,梁军提枪前进,被周庚抬手止住。 他上前五步,竟然还收起了银枪。 赵凌好笑,临阵对敌,主帅冲前,这不是找死吗? “赵凌,跟我回去。你三番五次违抗联军军令,救的还都是敌人,你是不是疯了!先是宁国太子,后是宁国旧部,还拒绝交出伏天阵秘法,你真的要反吗?知不知现在联军都在怎么议论你!说你要自立门户,带着薛家军再造一个伏天阵!” 周庚说的很像那么回事儿,赵凌数了数,这些事都是他做的,除了再造伏天阵这种明显瞎编,也都没冤枉他。 围鼎天城时救下宁秋墨,巡城时救了宁庄与庄王府的旧部,几次三番拒绝来要伏天阵的各国人士,没有奉旨回梁都,而是带着舅舅的残部撤离西境入英灵山。 但这些都是他个人行为,与薛家军无关,且他从没想过反。舅舅死了,母妃死了,他很难过,难过归难过,他很清楚自己要守护的东西。薛家世代忠良,保卫大梁,决不能跟反字不清不楚,更不能跟冤字沾亲带故。 赵凌回头看了看,他的人上的差不多了,说,“我母妃的事,你知道吗?” 周庚一愣,“薛娘娘怎了了?” 赵凌赌对了,赵起瞒了所有人。 起初高兰茵说赵起知道时,他还特别奇怪,为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与他有过一点点暗示。赵起隐瞒,便就正常,因为前线的几个人,除了赵起回了梁都一次,其余都没有回梁都过,所以,没有人知道梁发生的这些事。 “别装了,赵起知道,你会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周庚心里不舒服。 “你靠近一点儿,我单独告诉你,”赵凌一副不肯大声喧哗的模样,手悄悄握紧刀柄。 周庚不顾身后副将激烈反对,一步一步走过来。 哎,对不住了,老朋友。赵凌默默道歉,刀锋一转,周庚面朝刀刃,明晃晃的刀刃惊得周大少爷连唾沫都咽都没咽下去。 “赵凌!你王八蛋!”周庚没来得及骂,赵凌一句“回头随便你骂”,就把人拐带到身前,刀锋抵住脖子,大喊,“后退,撤出峡谷,要不然我杀了他。” 第44章 梁军的临时营寨中,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山路崎岖陡峭,树木横七竖八,这马车究竟是怎么上来的?可被泥石流砸的灰头土脸的丧气士兵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刚刚丢失主帅的副将,半跪在马车之外。 马车里传来翻书声。 “然后就,然后就跑了!”副将半跪在地,报告道,“他们砍断了藤条,我们只有绕路上山,但他们撤退的太快,就跟丢了,大人,我们还继续追吗?我们是不是要跟联军那边求援啊!” 翻书的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却是微微笑道,“十万人围不住三万人,三千人抓不住一个人,主帅还给人劫持了,你好意思跑来问我追不追?周庚往人家坑里跳的时候怎么不先问问我该不该跳啊!” 副将不敢说话,据传言,这位军师大人脾气不怎么好。 想想,伐宁五国联军的指挥权,曾经在这位军师的手上,应该比较靠谱,能救出他们的将军吧? 萧芦摆摆手,“你跪着干什么,把地图给我。” 救人不急,换做别人还真怕把周庚一刀杀了,但赵凌不会,两人这会儿说不定在哪个树杈上举杯邀明月呢。 萧芦想想就知道对面主帅是谁,这般借地势吓唬人抓完主帅就跑的做派,准是赵凌回来了,还挺快,看来是宫师父那边有动作,人没进城,也没去皇陵,一帮武林高手完全没用武之地。 他打了个哈欠,宫师父真可以,玄乌阁不想出手对付赵凌,就推到他这边来,难道他能拦得住吗? 可圣旨摆在眼前,不出兵象征性的拦一下又不行。 本来鼎天城谈判接近尾声,梁燕两国拿到了最肥沃的土地,联军解散在即,各回各家,他以为能休息几天,结果又把他给指挥到前线来。攘外之后安内,薛家也够倒霉的,忠心耿耿的守卫大梁国土,五国联军当先锋破阵,结果除了赵凌这半个薛家人,其他都死绝了。 何必呢?人家安安分分呆在西境,又没碍着谁的眼。不就是伏天阵么?等他这边拦不住,三万薛家军,进了英灵山,才会真正变成梁国的心腹大患。 副将在马车旁边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马车里的人发话,“挑三百人,随我上山,其余人么……原地待命吧。” “三……三……三百人?”副将抠抠耳洞,以为是自己聋。 马车出来一个白衣文弱公子,手里折扇合上敲在他头顶,“山林之中,人多才麻烦,赵景明三万人是个大包袱,你十万人是个更大的包袱。打仗是比谁家包袱大吗?三百人足以,如果拦不住,人再多也是徒劳。” 另一边。 周庚骂的非常不痛快,赵凌一句不还嘴,弄得他觉得自己跟个神经病似的。 “给口水喝。”周庚自幼知书达理,还是头一次骂人骂的嗓子冒青烟。 赵凌问属下要了个水壶,默默递过去。 周庚抬了抬胸前绑在一起的双手。 赵凌打开盖子,说,“还不能放你,等我把薛家军送进英灵山,再送你回去。” “解开,我不跑。”周庚气呼呼的又有骂人的冲动,“你以为我傻啊,山林里打仗不知道人多碍事儿,带十万人挤一条峡谷,还自告奋勇的伸着脖子送给你当人质?赵景明,梁都来圣旨说你反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赵凌沉默许久,才说,“母妃死了。” 周庚险些没站稳,“你刚刚说真的?” 赵凌点点头,“不仅母妃,舅舅也死了。如若不然,薛家军的令符怎么轮到我?这三万人,是西境仅剩下的。当时薛家军有一多半跟着我去破伏天阵,死的连尸体都找不着,从阵里出来的,都重伤残疾解甲回家了,如今只剩下舅舅这的三万人了。舅舅临死前,好像知道些什么,给我留了信,让我把这三万人带去英灵山。” 轮到周庚沉默不说话了。 三万军靴在山路上行进,整座山体都在震动,大有山崩地裂之感。赵凌计算过,这么昼夜不休的走,两天就能到英灵山脚下,上山费些功夫,扎下营房与哨卡,就能占山为王,虽然有点像土匪做派,有损大梁精锐的英伟形象,可如今形势严峻,管不了那么多。 看周庚在追风马上坐着都快成僵尸了,赵凌趁着整备休息,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周庚一惊,随即转头,不看赵凌。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肯定是想,我造反的谣言,薛家这飞来横祸,十有八九是你老爹干的。”赵凌拍拍好友肩膀,“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要是跟你老爹一个德行,我赵景明也绝不会跟你称兄道弟这么久。” “宁国玉玺,真的不在你这里?”周少爷总算说话了。 赵凌摇摇头,“为何你们都觉得那狗屁玉玺在我这儿?上次在大营见着萧芦,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那你拼了命救宁国太子干嘛?”周庚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周庚也在场,五国联军兵临进城,就见赵凌背着宁国太子上马,这还了得,宁国国主自尽,剩下这个太子,是最有权有势的皇亲国戚,怎么说不得当个俘虏标杆,用来震慑一下宁国不听话的臣民,结果赵凌被层层包围中,提着刀说的无比大义凛然,“谁敢动宁秋墨,就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好在萧芦那时候还是联军的总军师,军威尚在,看事儿不好,几句话把怒发冲冠的几家将军暂时劝了回去。赵凌趁机带着人跑了,追风马跑的快没人追上他。 赵凌笑笑,“故友之托而已。” “故友,谁?那个楚公子?”周庚知道赵凌为质子的时候,跟宁国一些人是有些交情的。 “赵起杀宁博,在牢中被打的几乎断了气,我劫狱的图纸,救命药两颗还魂丹,都是楚公子给我的。我们逃出鼎天城外,还是宁国地界,根本联系不上自己人,连个铜板没有,要饭也没力气,还要逃避追捕,也是宁国东宫的暗桩,一路上给我门暗中打点。我背着赵起越国境的时候,遭遇宁国守境卫队的追击,穿越千万箭雨还没死透,还提了口气能爬回来,那身金鳞甲,也是楚公子送我的。” 周庚相当敏锐,注意到赵凌叫赵起全名,没有用一贯的称呼“大哥”。 刚刚赵凌问他“赵起知道,你会不知道”也不是随便问的吗? “这是其一,是恩义,救命之恩,我必须还他,哪怕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赵凌也不知道楚笛听人在哪儿,救了宁邱墨,痴傻孩子什么都说不清楚,当时五国联军攻入都城时,楚笛听并不在都城里。赵凌并不担心,楚公子厉害的很,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 “其二呢?”周庚问。 “愧疚,”赵凌有些感慨,“伏天阵图纸为他楚家所藏,我故意与他交好,是为了图纸而去的,可他待我真心诚意,他明知到我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看了。我能破伏天阵的功劳,有他一半。可他却因此家破国亡,流离飘零。” 周庚想了半天,才接上话,“宁国也有好人。” “嗯,宁庄也是,不爱说话,武功奇高,明里暗里护着我们这些人质。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们早就给宁国皇帝找个理由给杀了。所以我看不得他受辱,他想救他的部下,我就顺手给救了。” 周庚太了解赵凌,报喜不报忧,好的事来回唠叨,坏的事一字不提。宁国这些年,说的轻巧,可其中的艰辛,绝不是这三言两语。 当时两人带着一身伤回来,洛溢在漠北国界线处接到他们,两人除了心脏还跳,几乎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活人的表象。在漠北养伤,还没好利索,燕国就来了使者,请梁帝挑头做主,联合五国组成联军讨伐宁国。 之后就是五国伐宁大战,一呼百应,刚刚能走路的赵凌带薛家军,与洛溢的漠北军打先锋,闯入伏天阵寻找破解之策。 而周庚则是联军中梁军的主力之一,当时梁国所有能上战场的大中小辈全都上了,世家名门当然是首当其中,立下战功光耀门楣。玄乌阁七子,宫成是伴读,一直跟太子身边,而萧和留守梁都,其他人也都在战场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是个小将军,而萧芦堪称奇才,伏天破阵之前能设计接连收复三城,吓得宁国将军躲在伏天阵里不敢出来。初期各国基本指望萧芦指挥,能减少伤亡人数,赵景明阵破了之后,就没他什么事儿了,长驱直入即刻。 自从赵凌跟着太子离开玄乌阁,去了宁国,两人还是头一回凑在一起,疾走长谈一整天。两人好像也就是赵凌在他的地盘带走宁庄家一百多人时候,匆匆见过那么一次。 当年在玄乌阁,赵凌与周庚算不上特别要好,他与宫思鸡飞狗跳形影不离,而周庚与萧芦都是沉稳性子,比较能说得来,但今天也不知怎么,把这些废话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方镜忽然警觉,“主公,有人靠近,人数大概三百。” 赵凌抬头看周庚,周庚忽然道,“对了,萧芦也来了。” 第45章 赵凌有些难受,父皇是故意的,明知道周庚与萧芦是他同窗,还派他们拉拦自己的路。 好在宫成是太子伴读,现如今正跟着赵起在鼎天城跟一竿子太子殿下唇枪舌战呢。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躲那张鸣泉弓。 周庚可以装傻白甜放他走,萧芦可能也得演戏,但作为不久前刚在五国联军叱咤风云完的王牌军师,演戏也得演出真实水平,才有人相信。 三百人。 赵凌提起长刀,“留三百人出列,其他人继续赶路,方镜带路,日出时英灵山脚下汇合。” 周庚问,“我跟谁?” 赵凌翻白眼,“当然是跟我,让萧芦把你救走,省的我还得专程送一趟。” 留下的三百人是精锐中的精锐,天时地利,都站在他这边,赵凌与属下们说了几个位置,让他们去埋伏好。 此处为山路,狭窄而弯曲,侧壁皆是悬崖,萧芦的人是从山下而来。埋伏位置视野宽,山下一览无余。 “赵凌,你不会是想用石头砸吧。”周庚也见萧芦领着不多的人,进入到视野范围中,头顶上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此时只要赵凌命伏兵扔石头砸,下面那些毫无招架只有逃窜的份儿,可按着萧芦的智商,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啊,是他没有预估到西境军的行军速度,还是他故意露出这么大的破绽给赵凌? 赵凌点点头,的确,他的属下已经准备好了石头,山上许多山洞满满都是,十人一队,三人负责投掷,其他人负责运送。赵凌规定石头不能太大,能砸出伤痕就成,砸死人的不能用。 要是换做敌军,赵凌脑子里能想出十万八千种办法让他们生不如死,但萧芦带的可是他大梁的军队,自己人对自己人,吓唬吓唬就过去了。 却见萧芦的马儿越走越慢。 他后面跟着的人,也越来越慢。 “不对,”赵凌忙吩咐周围,“发信号,放弃埋伏地,所有人后撤。” 周庚皱眉,“干嘛撤退?”明明自方占优势。 “萧芦这个狐狸,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让我赢了?他可不是你,回头他爹那边,可是解释不过去的!”赵凌拖住周庚,移动几步位置,“萧芦身后也就不到一百人,可刚刚方镜说有三百人靠近。剩下的人去了哪儿?” 周庚恍然,“难道他发现了你埋伏的位置?” 想想,两人一个师父教的,发现也很正常。 “此地群山连绵,可不止一条上山的路,”赵凌点头,“他兵分两路,声东击西,自己做鱼饵,露破绽给我门,鱼钩却早就从其他道路翻越上山。我们在山坡处,可不是山顶处,论地势之利,他后来者居上,哼,他知道我此去英灵山,不会费劲去爬山顶,定然在山腰处设伏,才自己优哉游哉的骑马瞎逛,让他的人直接去占领山顶高地,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想扔石头恶心他,他也要在更高处扔石头恶心我。” 周庚领兵打仗多靠气势与英武,对这类曲流拐弯的计策流不算赞同,赵凌与萧芦半斤八两,都是不按套路出牌,喜欢挑战以少胜多狠狠扫人颜面,说道,“玩谋略的,心都脏。” “能赢就行,管他什么手段赢,”赵凌不在意,“看看吧,他冲咱们笑呢!” 果然,萧芦骑马停住,仰脸看向山坡,对着赵凌的位置微微一笑。 赵凌索性也不闪躲,跳出来张牙舞爪,向着山下喊,“萧狐狸,我的人撤了,不好意思,害你的人白白爬了那么高的山!” 萧芦旁边的副将大喊,“我家主帅呢!” 赵凌转头,周庚躲得可严实了,生怕被下属瞧见自己双手被捆披头散发的窘迫。 随即他又大喊,“周大将军刚刚被我揍了一顿,现在还蹲在茅厕里哭鼻子呢!” 周庚真想一脚把此人踢下山,眼不见为净。 “大人,我们……”副将一听将军受辱,只想拿刀冲上去。 萧芦不急不慢,“他嚷嚷他的,你急什么急,说到底,你手下的人该到了吧?怎么还没传信号来?” “这个……”副将也纳闷儿,按着道理,应该是已经到山顶了。 山顶太高,他望不见,可信号迟迟不来,难道中途出了什么状况? 赵凌带着周庚后撤,很快与三百人汇合,他的属下行动配合默契,对执行命令毫不含糊,赵凌蹲在地上给众人画了张图,大概也只有自家士兵能看得懂那笔烂画,赵凌用石子定了位置,分队合作,似乎是要运不少木头石头过去,之后迅速分散,各就各位。周庚瞧着羡慕,如果大梁的兵马都如此,称霸天下都是可能,难怪父亲与萧伯伯日日说西境北境两军是大梁忧患。 “我若是猜得没错,这些人并不是萧芦带的全部人手,他定然是留了数十人来接你。”赵凌叼着一根茅草,拍拍周庚的肩膀,“刚刚他与我笑,大概意思就是把你留下,你在此地等他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替我与宫成说,喜酒跟喜糖给我留好了,等我薛家沉冤得雪之后再补上。” 周庚从腰间摸出一枚印章,“周家对你不起,这是我……” “我不会收,”赵凌一推,不看周庚,“他日我若知谁害我母妃杀我舅舅,我定不会留半分情面。你若是确认凶手真的姓周,就奉劝他赶紧逃命,天王老子都护不了他。” 周庚被识破心思,面上尴尬,随即释然,他不是第一天认识赵景明,可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家人生死不管,此事不是周家直接所为,也定然煽风点火,赵凌回梁都首先要收拾的就是他老爹,他有些希望赵凌带着薛家军永远藏在英灵山里,不要再出来。 可如此,就不是他赵七王爷了。 赵凌带着剩下的几个亲随,几下就攀岩上山,周庚没等多久,果然,十个士兵急呼呼狂奔过来,“将军,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萧军师神算,竟然算准没有人看守您。我还当只派我们十人来营救,定有一场恶战呢。” 周庚摆摆手,“我们走吧,边走边说,赵凌撤了军,似乎重新布置,萧芦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们在等山上的信号,萧军师说先爬上山顶占上地利,再灵活机变,可不知为何,信号迟迟不来。” 周庚望向山顶,“我知道信号为何不来,不用等了,等也没用,发信号,撤回来重新布置。” 萧芦只身前来,士兵用的都是周庚的,包括指挥的副将,周庚十分清楚他那副将的秉性,是他周家的家臣,从小看他长大,心系自己安危,恨不能把十万人都带来救自己,怎么可能听萧芦的,只让十个人来?他表面上答应萧芦,背地里,大概把那些上山的人都弄到他这边救人吧。 只是他不敢直接违背萧芦的命令,让属下佯装爬一爬,爬到一定位置再折返。 所以山顶根本没人,又哪里的信号? 又听他们说,是萧芦单独画图,给他们指的最近路线,怪不得来的这么快。他与十人小队下山,与萧芦汇合,先是让副将把爬山的人给叫回来。萧芦上下打量了一遍,无比废话的问,“活着吗?” “我好歹还跟西境军碰了碰兵刃,你这纯粹纸上谈兵啊!”周庚冷哼,“打了个招呼就把人放走了,回去怎么交代?” “谈都谈不过,打就能拦的住吗?”萧芦叹了口气,“其实,要是你的兵真心听我指挥,拦是拦不住,但应该能给赵小七点儿苦头吃。此山连绵,我研究此地岩石结构,发现山顶之间有天然洞穴,有路相通,通过天然洞穴,是越过两个山顶的最近路,如此,就能抢在赵小七那三万人的前头。我本命二百人先上山顶,给赵小七做个样子,让他误以为我要给他的三百山腰伏兵扔石头。我给了队长几个锦囊,上山顶再看,上面画的就是路线图,他们伏击的事西军大队人马。而我,只要在山下,仰脸与赵小七聊聊天,拖住他,山坡滚石,方镜将军纵然指挥应变,那三万人,少说也得伤个一万,才能脱困。” 周庚心底寒凉,“我家将士不会乖乖听你话,一定会违背你的命令救我。这个你也算进去了吧!然后你装作不知道,是下属自作主张,把拦不住西军的责任尽数推给我,好你萧芦,太不厚道!” 萧芦举着扇子,“倒也不算全都推给你,你知道赵小七去做什么了?” 周庚只听见赵凌命令属下去搬石头。 萧芦笑,“他去改河道。” “改河道?” “要下雨了。”萧芦说完,天边一声闷雷轰隆巨响。 周庚恍然大悟,接连的局面,他属下的反应,赵凌的反应,萧芦竟然全都算准了。他们同窗多年,玄乌阁中,三个智慧绝佳的弟子,赵凌是张扬无比,天生闪着金光,半个铜板的才华也掩饰不住,洛溢是知道也不说,时间长了谁也不会问他,看他行动便是,可萧芦纵使心有所想,也不会说什么做什么,总让人试不出深浅。 能指挥五国联军,把谁看谁不服的一帮子人,归到一个城门下配合打仗,还得各尽其才,各显神通,这般指挥气魄,绝不输他赵景明。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强占地利,算不得天时,好在救回来周将军你,也不算一无所获。”萧芦瞧天边闷雷,与周庚说,“赵小七命人搬运大石改了河道,咱们的人爬山那条路,十有八九会有洪涝,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我们先找个山洞躲躲雨吧。” “如果是真的打仗,你会故意算不准天气吗?这可是你的专长,赵景明他可不擅长这个。他提前一个时辰知天气如何就不错,还不一定拿准时间,你却能提前三天,知晓天象风云。难怪,赵凌总叫你狐狸。” 萧芦哈哈大笑。 周庚看不见困在山顶的士兵们,想象了一下他们被水淹的惨相儿。什么三万人中伤一万人,下雨改道水淹山面,山面尚且如此,山洞里难道不淹的更厉害?人都不过不去,还谈什么埋伏滚石?此人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还找的如此曲折,周庚想想就心力憔悴。 萧芦站在洞口,挥了挥扇子,近看像扇风,远看像告别。 倾盆大雨中,三万西境军入了山林,转眼被浓绿吞没。 以后进英灵山的人,是不是得交买路费了?三万人可不好养活啊!萧芦望向巍巍山峦,迎向洞口伴雨而来的西风,会心一笑,“送忠魂西去,败了,也甘之如饴。” 雨后,二百人从山上落魄而归,周庚把己方落花流水二百人清点了一遍,落花流水们互相搀扶着瑟瑟发抖,完全不像是大梁精兵,反倒是像刚从鬼屋吓出来的难民。 周庚带嘲笑说,“至于吗?” 萧芦继续扇扇子,“就是被闷雷吓破了胆而已,被妈妈哄着睡一觉,大概就没事儿了。” 第46章 赵凌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难受,舅舅两个字卡在喉咙里。 舅舅……没有死…… 这辈子他还轮不上叫薛大将军舅舅,但此时薛偲明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招一式跟他讲兵法的奇阵的意气风发的舅舅了。雪发满头,白的像话本小说里几百岁的上仙,褶皱满脸,就像一张烤的香干的的猪肉皮。 “我就知道,洛家小子不会让我失望。”薛偲站在原地,却是气势压人。 “薛叔叔。” 洛溢是叫的上薛偲一声叔叔的。 薛偲皱了皱眉头,看的却是表面瑟瑟发抖内心激昂澎湃的赵凌,说,“长得真像,难怪,赵起那混蛋用他来送你人情。” 洛溢没回答,他本来话就少,赵凌站在身边,他就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块玉玺合起来,是伏天阵阵眼图,这里是天命阵眼所在,让天命消失,或者驱动天命,都在此地。”薛偲说,“玉玺我得到很久,可以一分为四,却始终查不到阵眼在何处。” “我想阿凌死前,定然会留下什么线索,可这么多年查找,却毫无所获。薛家冤屈,葬身火海,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阿凌纵使不知凶手是谁,但他天生骄傲重情,怎能不含恨,他绝不会甘心赴死。他定然是留下什么线索。他会留给谁呢?宫成已死,高兰茵视他为杀夫凶手,而邝承宗虽然与他义气,终究不是梁人,所以,只有你。” 薛偲见洛溢若有所思,叹了口气,“你以为你曾经欺骗他的兵符,他会怨恨你,但你错了。虽然你烧了薛家军藏身的英灵山,逼死了三万薛家军,但依阿凌心性理智,冷静下来,也知那时候定然是赵起用忠诚大义迫你就范,怨恨会有,但还是会信你为人。如此事关天下的秘密,也只有与你托付。” 赵凌当时还真没想过托付这个,他的确有许多没办法完成的心事,比如宁秋墨跟宁庄,想想洛溢的人品与地位,当能保他们一世安稳,比如小师妹高兰茵与她未出生的孩子,他托付给了本就愧疚的邝承宗,再比如他的追风宝马,他放了缰绳任它脱缰归去山中……可他从没想过把关于伏天阵的任何线索,留在这个世上。 他最想知道的,是舅舅如何活下来的?为何没有找他?宁国玉玺又是如何落到舅舅手中的?他更想扑到舅舅怀里大哭一场,然后把自己重生的奇葩事儿告诉舅舅。 赵凌想问,却一直插不上话,几次吐出半个字,又被压了回去,薛偲压根没把洛溢身后的小个子当回事儿,滔滔不绝的说他的大道理,“洛溢,你很好,这些年,你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对阿凌情深义重,当年害薛家三万将士的事儿,也是错怪了你,我薛偲谢你大恩,赵凌泉下有知,也不悔交你这个朋友。” 洛溢觉得手心都是汗,不是他的,是握住他手的赵凌的。 “薛叔叔,其实阿凌他……”洛溢心知,赵凌有多么迫切的想与舅舅表明身份,与舅舅说他憋了两辈子的话。但“没死”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薛偲打断。 “我把玉玺分成四份,通过不同的人,最终汇到你的手上,你果然认为有给阿凌翻案的可能,于是你瞒着赵起,千里迢迢,根据阿凌留给你的线索,找到天命,来暗合你与赵凌当年心中所想。” 洛溢被薛偲利用,薛偲不知位置,便跟着洛溢,一路而来,找到了天命。 “人死不能复生,”薛偲说,“但是,生者,可以为死者还愿,阿凌的希望,定然与我一般,想天命现世,毁了这个毫无道理的天下。夫杀妻,父杀子,兄杀弟,友杀友,这个天下,难道还值得留恋吗?人们安逸太久了,需要一场大劫难,人们无法左右的大劫难,作为警告与处罚。” 赵凌呆住,浑身脱力,抓住洛溢的手,轻轻的松开。他有些站不稳,舅舅,这个人,真的是他舅舅吗? 大梁的守护神,薛家的顶梁柱,竟然说……要毁了这个天下! 洛溢摇头,“薛叔叔,我来此地,是毁去伏天阵与天命的,此等逆天东西,不该留存世上。阿凌定也是如此想法。” 薛偲大笑,“我便知你会如此说,我也只是想想,怎能真的毁了天下?我来此处,一来是为天命,二来,是告知你当年真相。你在意赵凌,定然想知道,究竟是谁,逼死了他。” 赵凌正在此处,当年他自己选择去死,为清霁国民寻一个安稳,为自己能给宫成赎罪,为伏天阵长埋地底,为大梁少自己一个祸害能太平万年。 逼吗?从没有人逼他去死,他若是选择抵死抗争,清霁国民团结,粮草充足,财富充裕,而大梁无钱无粮,洛溢的漠北军要防北方燕国与西方其余两国,不能抽出来与他打仗,萧芦双腿残疾,即使脑子好使,也不可能像过去那般游刃有余。他坐镇前方指挥,邝承宗的情报网与邝悦榕的杀手组织为他后盾,他们不见得一定会输。 他还可以选择假死隐居,犯不着挨那凌迟三千刀酷刑,他还可以选择做个假的玉玺,随便编一个伏天阵的地址,让那群无聊的人,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找去……他有很多种选择,最终还是选了最一了百了的一种。他不想天天做噩梦,不想明明很饿却吃不下东西,不想七老八十之后,听街边三岁娃娃讲他薛家乱臣贼子的故事。 凌迟三千刀,是当年他自己的选择。 热血沸腾的年纪,总是犯糊涂,让他再选,他绝对不会再傻傻的用死去逃避,自以为死了对所有人都好。至少洛溢伤心自责,他舍不得。他晚上睡在洛溢身边,时常会想,若是当年没死成,听听洛溢的解释,与他前嫌尽逝,然后一同去漠北,没事儿剿剿匪,看看雪,种上几棵无花果树,或者远洋出海,做对神仙眷侣,那自己缺席的这近二十年,该是另一番光景。 人生短暂,幽幽数十载,三千刀一落,他与洛溢相处的日子,就生生少了将近二十年。 洛溢与薛偲说,“薛叔叔,你不了解阿凌,阿凌他死,定然是他自己想死,没有人能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赵凌抬起头,用洛溢的袖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赵敛这身体的哭包病又开始发作了,心里难过,还非得表现表现。 薛偲不喜赵敛这张脸,尤其是哭的模样,他的记忆里,这张脸光彩照人,哪里会这般窝囊! 冷哼一气,他背过身去,面向大海,“没错,没有人逼阿凌,是他们,害死姐姐,害死我,害死阿凌。我薛家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梁臣民,世代功勋,边境安定,姐姐放弃自己的幸福,入宫为妃,我也是世家公子出身,却发誓一辈子守着边境苦寒之地,从没有半句怨言。阿凌也是,赵起去做人质,他非要跟着去,险些交代在宁国,破伏天阵非要当先锋,送掉薛家军一半军人性命。同样是忠,他比你傻太多,你知道知难而退保存实力,他却傻的蒙头向前冲。” 同为先锋,漠北军的损失,比薛家军少之又少。洛溢并没有看过伏天阵的图纸,也没办法做主见,漠北军先锋,全部配合赵凌的指挥。赵凌是什么性格,用自家西军的尸骨,给漠北军铺好了路,漠北军当然没有多少损失。 “好在,伏天阵破,联军获胜,薛家军的血没有白流。本该是功臣,可为何会落到如此谋反这个田地?”薛偲说,“你当是阿凌身怀伏天阵秘密,被人忌惮,又任性救了宁国太子,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布天命在手,为人恐惧?梁帝顶不住四国施压,或者又一心想要得到灭世武器,才逼阿凌交回玉玺吗?错错错,大错特错!自始至终,那些人都知道宁国玉玺不是阿凌拿的,因为从阿凌随同赵起去宁国为人质开始,那些人,就一心想要他去死!” 洛溢下意识脱口而出,“谁!” 一切超脱了他的认知,他一直以为,当年一切祸,根都始于宁国玉玺。 宁国国灭,赵凌救了宁太子,接连又救了宁庄与庄王府的人,让人误以为赵凌身怀宁国玉玺,知晓天命的秘密,加上赵凌破了伏天阵,众人也害怕赵凌再造一个伏天阵。 梁都逼赵凌交出宁国玉玺与伏天阵秘法,赵凌不给,薛妃娘娘也为了赵凌了却后顾之忧而自尽。所谓刺杀,子虚乌龙,薛妃娘娘是自尽,尸骨也迁入皇陵妃子墓,这一点,赵起登基后,就已经颁圣旨做了更正。 之后,薛偲遇刺而死,把三万薛家军托付给赵凌,赵凌带他们闯过重重包围,躲进英灵山。再之后,赵凌就真正成了乱臣贼子,砍了周庚的手臂,害萧芦双腿残疾,梁帝痛心疾首,薛家军反,下令赵起带兵赴英灵山平乱。 他也是那时候遇上重伤的赵凌,得知赵起去了英灵山,赵凌急切要回去,可伤势太重,最少也必须修养三天。赵凌没办法,唯有托付了他薛家军的令牌。骄傲如赵凌,第一次下跪求人,要他保住薛家军三万人性命。 他不可能带漠北军冲进去救人,于是他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办法,却被赵凌误会。赵凌失踪,后来出现在清霁国,几次大战遇上,他想解释却没有机会,最后一场,赵凌大胜赵起军队,俘虏赵起,签订和平协议,却间接造成宫成的死。梁军围困清霁,清霁投降,赵凌被邝承宗当做俘虏,献给梁帝,之后凌迟三千刀,他却误入陷阱,没有赶上去救。 一切的一切,多为他亲身经历,唯有砍了周庚的手臂,害萧芦双腿残疾,是洛溢听萧芦事后说的。这些年,他从漠北回梁都,总会去风波亭算一卦,算的是阴卦,比如赵凌在阴曹地府过好不好,有没有排队排上投胎一类的。 萧芦也给他算,当然是瞎算,算完了胡说一通,说点儿好听的,洛溢都说声“谢谢”。 洛溢明知萧芦胡说八道,还是会去,他只是想看看萧芦过得好不好,缺什么少什么,替赵凌还债罢了。无论萧芦如何说他的腿与赵凌无关,洛溢依旧觉得,世上最恨赵凌的,不是高兰茵,不是周庚,而该是萧芦。那次爆炸,毁了他的腿也毁了他的前程,即使残废,赵起依旧三顾茅庐来请,如若健全,那萧家不会放弃如此优秀子弟,大梁丞相,大概轮不到萧和来做。 如果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宁国玉玺,而是人为的…… 那些人是谁?洛溢从没如此生气,如此想要杀人。 第47章 赵凌忽然轻笑,“薛偲,你想说,要杀赵凌的那些人,有宫太后,有周问能,有萧青煜,他们合伙骗先帝对付薛家,是吗?你想说,赵凌是个天才,挡了赵起登基的路,所以处心积虑的要害他?” 洛溢回神,听两人对话。 如果赵凌早先知道,绝对不会瞒着他,这些,多半都是赵凌刚刚从薛偲那几句话里猜出来的。 洛溢想的没错,赵凌也一直以为,当年一切祸,根都始于宁国玉玺。只是,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就是父皇的态度。父皇并不是忌惮兵权的昏庸君主,相对也不会忌惮什么天命与伏天阵。这一点,他敢拿凌迟三千刀担保,他一直奇怪,父皇为何借口这个,忽然与薛家发难。 后来,他归咎于父皇一时糊涂。谁能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呢,历史上听信谗言,滥杀无辜忠良的君主一抓一把,他薛家倒霉碰上了而已。他死时父皇重病,太子登基,死后没多久,父皇也跟着入了皇陵就寝。 重生一次,成了洛家人,他就更不在乎上辈子的朝政权谋里,那些无聊的纷争了。人都死了,还在乎什么呢?记忆里剩下的有都是生养之恩,疼爱时刻。 害过他的人,他全部都能原谅。倒不是心胸有多豁达圣母,只因为任性如他,老天都能原谅,再给他一次机会,把他送到洛溢身边。他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所以,薛偲的话,没有撼动他什么,但却让他想到萧芦曾经与他的说的那些,合起来想想,他的逻辑通畅,明白了当年没有弄明白的很多事。 当时,他突破重围,入英灵山,安顿好士兵后,本想独自回到梁都,质问父皇为何要如此作为,为薛家讨公理,他要解释他根本没有宁国玉玺,甚至还想解释为何他不能把伏天阵的秘法说出来。 可回去路上,他遇上了被折磨垂死的楚笛听。 宁国灭国之后,他救了宁秋墨,这位太子傻了,可还心心念念楚笛听三个字。赵凌在宁国为质,也知宁国第一世家的家底,一直坚信,楚公子没事,他等着楚公子来找他要人。 万万没想到,他路过周家大营,听见几个士兵议论,“什么第一才子,在老子床上,还不是叫的跟猪一样?” “可不是,不过读书人的身子不禁折腾,才几个晚上就已经这幅模样了,看样子,今天熬不过去。有点舍不得,要不今晚算了,明晚再去?” “别说,虽然叫的厉害,可你听见他求饶了吗?” “倒是没听见。” “我听宋侍卫说,他们楚家,定然是看过伏天阵图纸的。大人为了让他吐出那个伏天阵的图纸,刑罚统统过了一遍,他几次差点死了,却一个求饶的字也没说。换做我,做不到他这样。大人气结,把他扔给我们,命我们所有人轮着上,对读书人来说,这不就是最大的侮辱吗?可他依旧不求绕。我挺佩服他的,要不,咱们就别折磨他了,一刀给他个痛快?” “你倒是好人,大人若是知道,就得给你一刀痛快了。” 三人边说边走,忽然,有一人一马挡在他们面前。 那人面色冰冷,问,“你们大人是谁?” 三人是周家上等侍卫,跟着自家主子出门横着走习惯了,一个常服小子,敢这么个语气与他们质问?为首的一个要给小子点儿教训,哪知皮鞭没有挥出去,心口一冷,一把刀插在自己的心口窝处。 “你……”没等喊出声,便咽了气。旁边两人吓得要逃跑,被赵凌一手一个制住,赵凌再问,“你们的大人,是谁?” 两人保命要紧,赶紧说,“周大人,周家的大人啊!” “周……周家嫡小公子,周翔。”赵凌冷笑,“你们刚刚说的那人呢?” “谁……谁……” “给我装糊涂吗?”赵凌又是一刀,杀了左手一个。 右边一个看见滚地头颅,吓得语无伦次,“东边,猪圈,不……西边……不,东边是猪圈,西边是鸡窝……” 赵凌手紧,扭断了此人的脖子。 赵凌提起足下的两把刀,顺着营地东边走,有人拦他问他是谁,他直接一刀杀了。杀了三四个,到东边有猪圈,里面五头猪,还有个奄奄一息的人,被粗重的铁栏锁住手脚,绑在木头杆子上。 赵凌顿足,身后已经围上来十几个人,“大胆恶贼,擅闯周家军营,快快抱上名来!” 赵凌没搭理,手里的刀挥出去,十几个人蜂拥而上,随即躺倒在地,颈间流血,赵凌用的都是杀招,刀刀致命,小时候他跟舅舅学着玩的,没想到今天,都用上了。 猪圈里满是粪便的臭味,地上混着同样发臭的血迹,十根手指上扎着竹签子,血早已凝固,那双手,弹得天下最好听的曲子,画的世上最好看的丹青。 赵凌小心翼翼的把绳子解开,把人抱在怀里。那人下意识的抽搐,浑身不知是哪一道伤口裂开,疼的□□半声。 赵凌不敢再动,他微微梳理那散乱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这个模样,哪里是昔日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就像从棺材里刚捞起来的皮包骨头的干尸。 “对不起。”赵凌说不出别的话,只是抱着身体,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周围的士兵围了好几层,营地所有的士兵都来了,才几十人而已,其他的都被派到附近村庄巡逻,他们看着一地死人,都不敢轻举乱动。 听到动静,怀里的眼睛慢慢睁开,似乎没有多么惊讶,沙哑的声音发出,细弱蚊蝇,“阿凌……杀了我……” 赵凌对着耳朵轻声说,“宁秋墨在我手里,你想他活,就不许死,你若死了,我便杀了他,让他去陪你走黄泉道。” 怀里的人颤抖,“不可,我,我……” “我说到做到。”赵凌把怀里人轻轻平躺在地上,提起道刀,对围着的士兵说,“钥匙。” “上!一起上。”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所有人齐刷刷的举着刀砍上去,赵凌最不怕打群架,尤其是跟一群乌合之众打群架,他自身成阵,脚底生风,双手持刀,游刃有余,跟切菜一样,挨着砍了一圈,在场系数倒地断气。 剩下一个,赵凌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我要见你们大人。” 那人跪倒在地,“大人,大人他在飞鸿营,周将军来落脚几天,大人去陪着了……饶命啊,大侠饶命啊!” 赵凌干脆利落的解决了最后一个。 他吹响口哨,追风马飞奔而来,赵凌从尸体里搜出钥匙,打开锁链,楚笛听在他打群架时昏了过去。他扶着楚笛听,把人放到马上,牵着马下山。 山下有小镇子,赵凌把人安置在客栈,出门买了几身常服,找了医馆,自己配了几服药方,让对方抓好送来客栈,又去了一趟镖局,重金要一趟去西境密林的镖。之后,他写了一封信,绑在信鸽腿上,信鸽是方镜非要他带着的,说方便联络,不想真的用上了。 赵凌想先把楚笛听送回自己地盘,有薛家军护着,他才放心。写信让方镜带人接应,毕竟镖局不可能把人送到英灵山那么偏僻的地方。 他又写了一封信,放在楚笛听的衣服口袋里。有这封信,楚笛听就不敢自尽。他该庆幸自己给宁秋墨找了一户农家暂住,并非在英灵山,否则,两人见面,大有双双自尽的可能。 准备完毕,他去集市上买了两把上好的刀,他平时上阵用枪,但打仗与打群架不同,枪太笨重,不如刀剑灵活。 飞鸿营,是周庚的将军营。上次一句后会有期,想不到,这么快就又碰面了。 第二天一早,乌云密布,适合杀人放火。 楚笛听已经送走,路上的药也准备齐全,除了镖师,他还买了个卖身葬父的丫鬟沿途伺候,告知丫鬟,只要病人是活的,到了终点便得自由,方镜自会给她充足银两。 他骑着追风,不到两日,便到了飞鸿营地。此地与之前小营地不同,三千人常驻,走过路过暂住的更多。守门的士兵是从联军总部调过来的,认识赵凌,赵凌身为先锋军统帅,与联军总部时有往来。 他还不知道梁都下旨,赵凌带薛家人避入英灵山的事,忙迎上去,“七王爷,您……” “周翔?”赵凌听一声在,便下马而入,没再说半句话。 通报还是不通报呢?周大人刚刚出去,萧大人也不在,此时最大的官是周翔,七王爷是来找周翔的,轻车熟路的就进了主帐,侍卫跟了几步跟不上,赵凌走路飞快。 侍卫犹豫的功夫,赵凌掀开门帘,大步进入,里面周翔正跟一营妓亲热,还以为是大哥,吓得他赶紧提裤子,一看不是大哥,心里有气,怎么也不通报一声,“你是哪儿的?” 他与赵凌多年没见,早就互相不认识了。 营妓慌张抱着衣服跑走,周翔气呼呼的一副要算账的败类表情。 “周翔?” 周翔大怒,“你可知我是几品官,就敢直呼我姓名?” 他骂完低头,见胸口一个大窟窿,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窟窿。脖颈被划了一道,他无法发声,眼前人一刀又一刀,往他胸前刺穿,他站不住跪倒在地,疼也叫不出来,倒是没有留下多少血,眼前人却是不住的刺,就像老太太做刺绣,一针针扎下翘起来又扎下去去似的。 刺的都不是致命部位,周翔死不了,这一刀一刀的是在折磨他。 赵凌不似嗜血好杀的性子,打仗时候也都干脆利落,虐待折磨跟他不沾边,可此时,他面上看着虽然很冷静,可行动完全没有冷静可言。他从昨天听到那三人议论时开始,所有的理智都化作了一个字,“杀”。 第48章 周庚入大帐时,周翔已然断气,胸口脏器烂了一地,双目翻白,赵凌提着刀,身上全是周翔飞溅出的血。 周庚捂住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是现实不是梦境,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弟弟就这么稀巴烂的平躺在地上。 “将军!”陪着的士兵扶住歪倒的周庚,“来人!有刺客!” 赵凌浑若无事,也知仇人已死,与周庚对视片刻,听周庚撕心裂肺的大叫,“我要杀了你!” 他也失去了理智,几百士兵蜂拥而上,围住赵凌,赵凌挥刀,根本不在乎杀了多少性命。 萧芦远远就觉得营地不对劲,他加快马速,经过追风在林中吃草,是赵凌的马?他听见厮杀声,难道赵凌闯了飞鸿营?越想越惊,究竟发生何事? 他到时,场面大乱,问谁也说不知,周家的兵不听他的,随着周庚像疯了一样,赵凌孤身迎敌,浑身是血,双手挥刀杀人,也杀红了眼,如行尸走肉一般。 好在萧芦自己带了些人手,他借着士兵开路,缓缓靠近,赵凌见谁砍谁,几次都险些伤到他,周庚功夫差一点,而且周家兵只照着赵凌砍,不理会萧芦的人。萧芦当机立断,不管赵凌,先靠近周庚,一巴掌扇在周庚脸上,反手一巴掌,来个左右开花。 “打够了没有!”萧芦气得头皮发麻,“周庚,七王爷千金之躯,就算你要拿他,也不用这么……” 一时半会儿,他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周庚捂着胸口,满目通红,痛苦万分,蹬着萧芦,忽而吐了一口血。萧芦赶紧给给周庚塞了一颗药丸,急火攻心,赵凌说了什么吗?这位怎么被气成这样? 场面冷静下来。 赵凌拖着刀,转身要走,围着的人,也随着他走。他们握紧刀剑,就等一声令下,扑上去杀人。 “你也站住!”萧芦让属下拦住赵凌,却没有指挥落到刀,“你伤的那么重,能去哪儿?给我留下!” 赵凌没听见,继续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腿往前走,萧芦没办法,“等等,这几瓶药,你拿去。” 说完,从腰间口袋里取出几个玉瓶,扔过去。 赵凌依旧不搭理。 “赵景明!”萧芦大呼,“你不要命了!” 一个玉瓶砸中脑袋,赵凌意识才稍有清明。 他在哪儿啊? 这么多大梁士兵围着他? 他捂住抽痛的额头,这两天的记忆,如潮水搬涌入脑海。 他见到了楚笛听,然后杀了营寨所有的士兵,又到了将军营,杀了周翔,得有一百刀吧,已经砍得不成人形了。 再然后…… 周庚来了,他又杀了无数士兵…… 他是在做什么啊! 他扔下手中双刀,茫然的看天,随即大笑。 母妃死了,舅舅死了,父皇下旨抓他,好友被人羞辱折磨。勿忘初心,师父给一句话,他压抑太久,恨意积攒着,犹如地上悬河,终于在听闻楚笛听遭遇时决堤,他疯了,自己让自己疯了,然后随心所欲了一次。 萧芦拉周庚到墙角,方与他问两句话。 “阿翔……”周庚吐了一口血,周翔死不瞑目的脸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阿翔做错了设么事!阿翔是我亲弟弟啊!他做错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罚他骂他甚至打他,你却二话不说杀了他,赵凌,你当我周家是什么!当我周庚是什么!” 萧芦愣住,“周庚,你……说……” “阿翔,阿翔被他杀了!”周庚惨笑,“赵景明,我周家与你之仇,不共戴天!萧芦,你抓他还是放他!你若是放他,你我也恩断义绝。” 萧芦不喜欢周翔的做派,碍于他是周庚宝贝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就提醒一下周庚去管一管。赵凌大概是见着什么看不顺眼的事儿,换做别人,大概是为民除害。但周家是大梁的豪门大族,周翔又是本家嫡子,就算杀人放火,也罪不至死。 他不能让周庚报仇杀赵凌,所以赵凌必须走,可赵凌的伤很重,自己根本走不出去多远。他若是动萧家亲兵帮忙,依着周家与萧家的交情,他又没办法与父亲交代。 “萧芦,你无需插手,”赵凌深吸一口气,“周庚,你要杀我,来呀。” 萧芦赶忙挡在两人中间,“周庚,就算要杀人偿命,也有律法,你杀了七王爷报仇,之后回到梁都,也是要定罪判刑的!你冷静一点!” “滚!”周庚使劲儿推开萧芦,举起剑,“你要我杀你,好,好,我成全你!” 赵凌唇角翘起,只能走到这儿了啊!薛家的冤屈恐怕伸不了了,英灵山上的兄弟,以后就当个山匪过日子吧。 剑风袭来,赵凌迎风而立,眼里毫无恐惧,周翔该死,杀他不悔,可周庚是他好兄弟,让好兄弟失去血肉至亲的,是自己,他还周庚一命。 忽然,轰隆一声,不知谁点了□□线,四方大爆炸,屋梁塌了下来。 爆炸中,活下来的人不多,赵凌算一个,他很幸运,他旁边围着的人太多,爆炸突然,全都被炸飞当了他的肉垫,他自己被压在下面,反而没事。烟雾中,他爬起来,闻着一股子烧焦的干尸味儿,却没想到眼前惨烈至极。 周庚昏迷,被房梁压住了左臂,萧芦与周庚离着很近,双腿亦被房梁压住,意识还算清醒。 赵凌早就没了力气,见此情景,生生的又挤出了一点,却无济于事,房梁压得死死的,纹丝不动,他浑身是伤,往外呼呼冒血,他不管不顾的想要搬开巨大的木头,周围还有稀疏□□不停爆炸。 萧芦闭上眼睛,淡然说,“赵景明,你今天是怎么了?别浪费力气,木头没搬走,你就先流血而亡了。你好容易逃到英灵山,为此我平生第一次跪祠堂挨板子,你还滚出来做什么!杀了朝廷命官,又跟周庚打架,还是一个人对阵几百人,你找死吗?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你觉得皇上下旨让我们拦你,让宫师父抓你,还会听你辩解听你讲道理吗?天真!无知!你的聪明智慧被狗吃了吗!谁想让你死,你且想清楚。” 赵凌不做声,他力气越来越微弱。萧芦说得对,他如今伤势太重,根本搬不动,方要出去叫人,却被萧芦拉住裤脚。 “瞧瞧,天都不许你死,这里几百号人,唯有你是好好的。你要去叫人吗?你的伤不轻,你又能走多远。” 赵凌刚刚血战周家军,又受到爆炸冲击,他的伤势,恐怕走不了几里。追风,他还有追风!赵凌想起他的马还在外面,远离大营,应该没有受到波及。 “你们等我,我去叫人!”赵凌吹口哨,追风马果然飞奔而至。 萧芦没有松手,“听着,飞鸿营里,储存着足够能把一座城池炸翻的□□!爆炸的只是一小部分,其他随时爆炸,你走了,不等你回来,我们就粉身碎骨。阿凌,换做别人,我早就劝他一走了之,别管我们。可换做是你,我一个字也不劝,因为我们不走,你也绝不会走。” 赵凌环顾四周,爆炸淅淅沥沥,必须马上把人带走到安全的地方,可他抬不动木梁,唯有一个办法。 “砍。”萧芦知赵凌也想到那个办法,“砍吧,我不怪你,周庚他要怪的话,也怪不到你,你就说是我让你砍的。” 赵凌摇头,他不能,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你哈记不记得,你破伏天阵回来时见我,与我,与洛溢说过什么?”萧芦很平静,仿佛自己完全不在乎双腿,“你说,活着,真好。我们经历过被宁国压迫的黑夜,也经历过战争的痛苦,如今就要迎来黎明了,我不想死,我想要看最耀眼的太阳,我想活着。与活着相比,失去双腿又算什么呢?” 耳边,□□大爆炸,火苗蹭蹭窜出好几十米。 再犹豫,也是一样。赵凌握紧刀柄,他手里的刀,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他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抬起来,向着耀眼的火苗挥下…… 举起刀的时候,他就知道,大梁的赵七王爷,再也回不去了。 若不是舅舅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说了一竿子莫名其妙的话,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想那天的事。 那个时候,萧芦趁着双腿没被砍断,还有意识,与赵凌说,“永远别回梁都。” 萧芦早就知情,却因为家族关系不能点破,可惜那句提醒的话,没起到啥作用。那时他救了两人出火海,把两人放到马上,拍打追风送两人去有人的县城,马最多驮两人,剩下他。 他就拖着深痕累累的身体,在林子里乱走,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他那时候特别乱,他思索着宁国国灭后的日子,他任性救了宁国太子,任性救了宁庄,任性杀了周翔,又亲手毁了周家与萧家两家最有才华的后辈,这些,他又该怎么去解释? 可这些是他赵景明一个人做的,与薛家军无关,薛家军因为他的任性,因为他的义气,连解释冤屈的机会都失去了。 浑身上下,伤口不断的渗血,他走着走着,忽然一头栽倒,再也撑不住,或许死在这个破林子里,才是他的归宿吧。 可他没死成,醒来就见洛溢。洛溢又救了他一命,他那时候脑子里除了他的薛家军就是他的薛家军,也没问本应在漠北压阵的漠北统帅,为何在林子里出现。 他见洛溢第一眼,就觉得老天给了他那么一点点指望。 漠北远离梁都,而且洛家与皇族关系匪浅,洛溢领兵能力也没的说,简直是他的救星,他若是把薛家军交给洛溢,冤屈另说,至少三万男儿,不用做土匪藏一辈子,可以继续守在边疆,杀敌报国。 一激动,他就从床上跳下来,洛溢正站在床边,被赵凌举动吓得面色铁青。 赵凌本想跟洛溢好好解释解释,可他伤的太重了,根本站不起来,跳下床后,不小心就双膝触地,直直的跪下,这人丢的,他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既然跪了,就不能白跪,索性他就求洛溢,拿着他的兵符,带他的三万薛家军去漠北。 大梁容不得赵凌,他就消失,大梁容不得薛家军,那薛家军并入漠北军,再也没有西境薛家姓氏。 如此,皆大欢喜。 赵凌就这么把兵符给了洛溢。 洛溢接了兵符,说了声好。 赵凌睡了好几天安稳觉,等他能下地走路,洛溢已经离开。他逛了好几天,想着买个房子买个田地以后就在这小县城混日子算了,直到他听闻,梁帝因为周翔之死大怒,下令围攻英灵山剿匪。 圣旨下给了漠北军。 他二话没说就返回去,眼见山林大火,与漠北洛家军的军旗。他有多恨自己啊,若不是令符,方镜怎会见洛溢,薛家军怎会暴露,被围堵林中无处可逃,被活活烧死呢?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稍微理智一点,定会发现洛溢救人的蛛丝马迹吧。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您老人家就别计较了。”赵凌叹气。 薛偲见洛溢神色痛苦,反倒是这个小子,眼色清明,笑意中似乎早知真相。 “你小子也并非一无是处。看来猎场杀虎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薛偲对这张脸的印象好了一点点,“但你刚刚说的不对,要赵凌死,并非他挡了谁的路,而是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第49章 赵凌与洛溢互看一眼,什么叫存在是错误? 薛偲说,“我姐姐在嫁到梁都前,早已心有所属,当年她心意坚定,即便抗旨,被逐出薛家,也要与那人私奔。那人也深深的爱着姐姐,为了姐姐也甘愿放弃荣华富贵。可父亲深知先帝心性,怕薛家因此被冠上造反的名号,也知道姐姐的性情,于是明里装一无所知,暗地里让我盯着姐姐的一举一动。” 赵凌知道母妃有心上人,此事,母妃并没有瞒着父皇,两人还经常拿这事儿开玩笑。母妃嫁给父皇之后,深受宠爱,早就放下心结,与夫君情深意切。舅舅如果说,他是母妃与心上人的儿子,打死他也不会信,虽然他不知那人是谁,但算算他出生的日子,母妃那时候已经多少年没有与那人联系了? 洛溢直觉薛偲千方百计的找到自己,是因为薛偲想做的事,只有他能做到。若是为赵凌翻案,没必要瞒着赵起,也没必要把其他四人牵扯进去。 赵凌想听薛偲接下去说什么,离着当年真相越来越近。 “我们全族人,跪在姐姐面前,父亲更是以死相逼,姐姐终于含泪答应嫁入皇城,没有去与情郎约定的相会之地。刚入宫时,她与情郎时常写信,然而姐姐自己也没有想到,日久能生情,她真心喜欢上了梁国的皇帝。那情郎也死了心,娶妻生子,洛王爷,你可猜得出那情郎是谁?” 洛溢怎会认识,他在漠北洛王府出生长大,母亲过世后,来到梁都,在玄乌阁学艺。之后打仗,再之后为赵凌东奔西走,皇城的贵族们,他认识的并不多,更别说上一辈那些是是非非了。 “我不知。” 薛偲刚要狠狠的嘲笑一下洛王爷的无知,没想到洛溢身边的小朋友忽然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赵凌笑的毫无节制,“我笑天意弄人。” “你知道……” “洛老王爷。”赵凌肯定的说,“薛娘娘的情郎,就是洛老王爷吧,当年洛老王爷做世子的时候,曾在西北薛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但洛老王爷从未入过梁都,赵凌出生时已经是薛娘娘嫁到宫中四年之后。你千万别告诉我,因为赵凌是薛娘娘为洛老王爷偷偷怀上他们的孩子,才不被世人所容。” 说完,他冲着洛溢一笑。 洛溢心中惊涛骇浪,一直以来,母妃痛恨的那个勾走父亲魂魄的狐狸精,竟然是薛贵妃。父亲从没提过半个字,薛贵妃也从没与赵凌说过半个字。 薛偲不在乎两人的互动,“阿凌根本不是姐姐的孩子,当年姐姐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姐姐因为幼年领兵受寒,这一胎已经来之不易,御医断定生产之后再难怀孕,皇上怕姐姐伤心难过,趁姐姐昏迷不醒,把死胎换了。说来也巧,乌家主那天回城,在城门口捡了个垂死的孕妇,孕妇生下孩儿后就撒手人寰,他正愁着给孩子找一户人家收养,宫中传旨,说谁家有刚出生的孩子送进宫去,重赏千万。” 赵凌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母妃不知情便罢了,至少父皇与乌叔叔是知情人,可他们对自己疼爱有加,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 他不是皇族血脉,所以父皇要除了他?可他也不是薛家血脉,为何父皇要连同薛家军一起除了呢? 薛偲接着说,“没错,赵凌就是那个孩子。那孩子自小聪明,先帝是真心疼爱他。先帝除掉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除了乌家主,除了还是皇后的宫太后。他逼着两人发誓,不许把此事告知任何人。但宫太后见赵凌聪明受宠,心中嫉妒。直到皇上要把赵起送到宁国为人质,她终于出手,把这件事告诉了与她青梅竹马的周家家主。” 洛溢忍不住,纵然赵凌不姓赵,也是上辈子那些人的故意为之,与赵凌何干?为何他必须被冤枉!必须被赶尽杀绝。 “后来,周家主又把此事告诉萧家主,他们本就支持赵起,生怕薛家做大,却又不敢忤逆皇上,把自己家族搭进去,于是心生毒计,装作无意泄露,把此事告诉了我姐姐。我姐姐何其聪明,当即就明白了皇上的用心,自然也明白周萧两家与宫太后畏惧的是什么。那时候,赵凌正想方设法有说皇上,要与赵起同去宁国,姐姐便顺着儿子的请,求了皇上恩准。如此,便是与宫太后保证,太子就是太子,赵凌是太子之臣,同生共死。” 赵凌心想,原来母妃并不是被他说服,而是早有想法。 “后来的事,洛王爷该知道的清清楚楚,赵凌从宁国安然而归,之后,五国伐宁之战开始,他带着薛家军与你的漠北军,破了伏天阵,大获全胜。本该是喜事,但皇上忽然病重,太子监国,宫皇后见到了一个人。那人是谁,姐姐没有在信里告诉我,我至今还在查那人是谁,似乎是与燕国皇室有关联。那人拿着一封盖着特殊家印的信,这封信里,写着赵凌的身世。” 事到如此,赵凌反而不急着知道了。 破了伏天阵,又救了宁国太子与皇叔,宁国玉玺里又有天命的秘密,还姓孙,是当年那个叫孙纳的天才,伏天阵与天命缔造者的后人,所有的一切巧合联合成一串儿,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怀疑,更别说是父皇了。 “直到此时,我们才知道,那个垂死的孕妇,与乌家主捡回来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姐姐写信告诉我,我也是大为震惊,阿凌他本姓为孙,是宁国没落大族孙氏族的遗孤,他的母亲是孙家媳妇,因为家族内部的争斗出逃,到大梁来投奔远嫁的姐姐,却在路上生了重病,机缘巧合在临死之前,遇上了乌家主。那孩子进了梁国的皇宫,成了最受宠爱的皇子,还差一点成了太子。” 他猜出八九不离十,一直以来的困惑也得以解释,父皇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为何母妃会自尽。到底是他欠了薛贵妃一条命,薛贵妃不想让他回梁都,因为回来就是个死,但如若薛贵妃活着,赵凌铁定会回去,所以她选择了自尽,为了一个一手教养长大,虽然不是亲骨肉却最疼爱的儿子。 赵凌悄悄的对洛溢说,“我猜,宁国玉玺自始至终都在舅舅手里,舅舅烧掉的母妃的来信,信上是让舅舅把玉玺拿出来,可舅舅不肯,因为舅舅也想要得到伏天阵的秘密。这么多年来,舅舅费尽心血,都没有打败伏天阵,他不甘心。可我不告诉他。母妃自尽,梁都已经没有我必须回去的理由,所以,他就又找了理由给我,洗刷薛家军的冤屈。他先用假死逼我,还用三千薛家军逼我,要不是因为我遇楚笛听,杀周翔,受了重伤,被你救了,把令牌给了你,还误以为薛家军被你烧死了,或许我就如他所愿,回去梁都,临死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母妃之死身怀愧疚,临死前把伏天阵的秘密告诉一个亲密的人,比如说阿成。阿成他脑子简单,比我好骗的多。” 洛溢却说,“这就是理由吗?” “我不怪父皇,孙纳的伏天阵害死了多少大梁子民,这么多年的痛苦夹杂了多少仇恨,倘若他认了孙家的后人做大梁皇子,明知身世却不斩杀平民愤,一旦此事公之于众,恐怕怨愤冲天,天下大乱。” 他还有一点点疑惑,问,“乌岚与你,一直有联系吧。” “没错。你是如何猜到的?”薛偲说。 “我总觉得,我们身边有双眼睛,我们像是被什么牵着走。”赵凌思索,“想想,洛王爷治军严明,出细作的可能很小,倒是乌岚小弟,经常出入洛王府,连宁庄也不在意他。我就想,他大概是与你早有往来。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会与你同流?” “赵凌死后,乌家主也莫名去世。乌家小姐怀疑是周萧两家联合所为,毕竟知道赵凌身世的,唯有他们与乌家主,还有宫太后。乌家主一直想求赵凌不死,或许他们害怕,设计害死了乌家主。” 于是乌大小姐进宫,乌岚接手家业。赵起要修商路,邝承宗给他的远远不够,他需要乌家的钱。所以他没有任何怀疑的把乌婉接进了宫。 “你告诉我们这么多,是要如何?”洛溢说出重点。 薛偲不可能只是说个故事那么简单。 “洛溢,你知道这些,还想为赵凌翻案吗?” 洛溢点点头,“无论姓氏,阿凌于大梁有功,并非乱臣贼子。” “如果我告诉你,赵起一直都知道,不光是他,萧家的那个丞相也知道。他们两个明知道赵凌的真正身份,却隐瞒不说,眼睁睁的看着赵凌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还觉得,你能给赵凌翻案吗?我要你与我同恨,反了大梁,反了赵起,你漠北洛家,自立为国,伏天阵,天命,统在你手,然后灭了大梁!唯有如此,才能让乱臣贼子的骂名彻底消失!” 第50章 赵凌终于明白了舅舅的企图。 薛偲把宁国玉玺分成了四分,给了四个人,他曾奇怪为何选了这四个人,原来,舅舅从一开始,就是想借洛溢的力量造反。 漠北军加上藏在暗处的薛家三万残部,再加上那四个人……邝承宗、宁秋墨、宫思、赵原。 邝家虽然为侯,可清霁国通天情报网与隐藏着的杀手组织,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宁国人团结,如果当年痴傻的太子回来振臂一呼,定有不少宁国人愿意誓死追随为复国而战。宫家的玄乌阁,号召天下武林,三教九流的人物加起来,顶的上上万人数的精锐之师。至于赵原……大概是想洛溢师出有名,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类的。 若反,大梁必亡。 母妃曾与赵凌说过,他很像舅舅。舅舅自小骄傲聪明,心比天高,也是个性情张扬意气风发的少年,伏天阵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过不了的槛。 母妃的自尽,一来是为了赵凌保命,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能记住薛氏一族的本心。那个坚毅聪慧的的女子,甚至要斩断自己亲弟弟的羽翼,用自己的死收回薛家军的军权,可惜薛偲早有准备,借着假死,把兵符给了赵凌。赵凌的性情如何,他清楚的很,就算是自己千刀万剐,也绝不会放弃三万西境军的性命。 只是最后的结局,他没有猜到。 赵凌竟然把兵符给了洛溢,三万部下统统死在火海。薛偲大概还是恨死了洛溢,把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当宫成因赵凌而死的消息传来,他便知道赵凌报了必死的决心。凌迟三千刀,他的心血也全都付诸东流。他只感叹天时不佳,唯有拿着宁国玉玺边研究边等待时机。 可他看洛王爷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为一个死人东奔西走,又重新有了指望,重新部下他的棋局。 只是,洛王爷不是可以任由他摆布的棋子。 赵凌心里感叹,上辈子自己被一心仰慕的舅舅坑的不轻,他感情用事,自以为是,不知天地敬畏,太容易相信身边的人。舅舅了解他,所以能够利用他,但是,舅舅并没真正了解洛溢。洛溢虽然重情重义,为了他赵凌能豁出性命,但骨子里还刻着个“忠”字。 与赵氏皇族的关系,洛家到底比薛家近了好几层。 洛家祖先曾与先祖皇帝并肩作战,打下大梁江山,先祖皇帝在位两年后就离奇病逝,后世众说纷纭,有野史记载先已经病逝多年的祖皇帝现在漠北洛王府。多少年来,大梁内忧外患数不胜数,漠北洛王府都是赵氏皇族最锋利的刀锋,从没有任何流言蜚语能够质疑洛王府的忠心。 五百年前,兵将辈出的洛王府头一次出了个文豪,诗词文章天下传唱,可这位洛才子却在风华之年入宫,以男子之身下嫁夜临帝赵夜,虽没皇后位份,但赵夜终生未立后,甚至没有亲近任何一个女子,一双人白头偕老,连太子都是过继皇兄的孩子,夜临帝乃大梁非常有作为的中兴之君,由于他的功绩实在太多太多,完全掩饰了他断袖与无后的小小缺点,史书上唯有寥寥数笔的简略记载,唯有披衣典故流传民间,成为爱情话本里最浪漫的桥段。 如果洛溢反,赵凌把两个字倒过来写。 薛偲催促,“有什么好犹豫的!天命在手,多少人得过赵凌与你的恩惠,多少人有国仇家恨在身,他们都能成为你的助力。” 赵凌没等洛溢大义凛然的拒绝,就说道,“赵凌若是活着,绝不想你这么做的。如果他还活着,见到如今大梁世道安宁,繁华富饶,就算是知道真相,也不会怨恨谁。” 说完,他指了指阵眼处,“洛王爷,我们该做正事儿了。毁了伏天阵,毁了天命。” 洛溢点点头,薛将军再不是当年的西境军总帅,如今的他,已经被仇恨与欲望,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魔鬼。 “毁了?多么完美的作品,世上再没有孙纳那般奇才,能做出天命与伏天阵这样的武器,你舍得吗?”薛偲狠狠道,“好,好,好!既然你不愿反,那就把天命拿来!” 薛偲手握窄背刀,运功跃起,冲着赵凌这边砍下,欲要抢夺赵凌手里的玉玺。赵凌反应飞快,抱着玉玺滚到了洛溢的身后,只听耳边兵刃相碰,发出利耳鸣响,洛溢拔出随身佩剑,迎上窄背刀。 赵凌抱着玉玺狂奔,伏天阵阵眼近在眼前,他深知,洛溢带兵是一把好手,单打独斗却不在行,自家舅舅的武艺与宫师父旗鼓相当,洛溢能接几招就很勉强,充其量能自保,加上他这个拖油瓶就难说。 只要他把手里的玉玺安在阵眼处,天命受伏,阴阳相抵,伏天阵就可自行毁灭,而天命也随之消失在世界上。 阵眼越来越近,手上的玉玺变得沉重,想玉玺消失,赵七王爷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像他的身世一般,真是天命。上辈子他觉得天命是个屁,我命由我不由天,偏偏要与命争个长短,论个输赢,宁国太子为众矢之的,他偏偏要救,坚不可摧的伏天阵,他给天地看,人人以为清霁国与大梁不死不休,他便以凌迟三千刀换了天下安宁。 天命可争,但输赢却是难说。 重生回来,他必须相信,有些命运,是无论如何也胜不过的。 他眼见洛溢受了好几处伤,却死死拦住薛偲,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他登上楼梯,毫不犹豫的手里的玉玺放在伏天阵的阵眼处,洛溢见玉玺归位,稍松一口气,薛偲趁机提刀越过他,企图做出最后一搏。 洛溢追逐在后,两人边走边交手,却是向着赵凌这边不断靠近。赵凌此时手按住玉玺不动,怎么回事,玉玺在阵眼处,可此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难道玉玺是假的? 赵凌换了方向,正面反面侧面都试过,然而周遭寂静,丝毫没有变阵引起的骚动。 薛偲哈哈大笑,“看来我们都想错了!只当天要你们死,我成全你们!” 赵凌直觉后背发冷,他回身凝望下落的刀刃,右手摸向袖中。薛偲不管不顾,他要夺玉玺,也要杀两人,洛王爷不为他所用,回去之后必将成为他大计的阻碍。他知赵敛是个弱鸡,毕竟赵敛这个断袖的大名在梁都贵族圈子里大大的响亮。先除了这个包袱再说!他一刀劈向赵凌,洛溢已然阻拦不急,右臂上前,手掌握住刀刃。 血腥味刺鼻,鲜红的一滴又一滴,滴在草地上。 赵凌袖中匕首出鞘,那时在猎场杀老虎九死一生,回头赵原送了一把差不多的匕首给他防身。他一直没什么机会用。 他受制于赵敛的身子骨,武学修为一直上不去,加上他遇事儿就跑的怂包做派,几乎没人把他同武功高手划等号。但他上辈子怎么说也出身玄乌阁,不学无术也耳濡目染的学的八九不离十。 天命不好用,可宁国玉玺必须保住,决不能容舅舅带出去为祸众生。他本想与洛溢两人合作,酝酿了好几路功夫,却见洛溢遇险,血水刺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思的使出了舅舅曾经教他的保命三招。 小时候,他骑在舅舅的脖子上,突发奇想的说,“我想学天下最省力的武功。” 舅舅教他了三招,没有名字,是在战场生死搏杀里领会的致命动作,舅舅摸着他的脑袋,问他学会了没,告诉他“最省力的武功,是杀招,希望阿凌一辈子也不会用到。” 他上辈子没用过,这辈子也不打算用。 洛溢为他徒手接刀,他心中一痛,杀意乍现,匕首直刺薛偲的胸口。 杀招的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力气不到,但只要招式到位,就能出其不意。 “阿凌!”洛溢手掌推出,把匕首刺深一分。薛偲的刀再下,赵凌未及收回的胳膊被刀刃削出两道痕迹,洛溢单臂抱起赵凌后退数步,赵凌手上沾了血,洛溢的,薛偲的,还有他自己的。 薛偲中了一刀,正中胸口心脏。 他脸色苍白,手里依旧握住窄背刀柄,颤颤巍巍的向前走,边走边喃喃而语,“天命!天命!我要……天命!” 赵凌忙双手按住天命,生怕有什么闪失,是他想多了,薛偲垂死挣挣扎,强弩之末,死在自己的杀招之下。 刀扎的很深,薛偲勉强走几步,无力倒下,白眼外翻,死不瞑目,盯着宁国玉玺。 “舅舅,够了。”赵凌跪下,合上薛偲的眼睛。 赵凌撕下布条,给洛溢包扎止血,顺便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他的伤口很浅,已不流血了。 两人在岛上就地挖了个坑,把薛偲埋在了坑中。洛溢本想放一块石头刻字做碑,赵凌却直接把薛偲的窄背刀插在坟丘上,“舅舅生性高傲,喜欢独来独往,死了定然也不喜外人骚扰,有他的刀陪着他就好。” 洛溢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把浑身能擦干净的地方擦了一遍,洁癖症发作真是没救了,赵凌赶紧跑的远远的,省的洛王爷擦完了自己跑来擦他。 “过来!”洛溢看着赵凌狼狈的样子,越看越不顺眼,没有水洗澡,只能勉强擦一擦,恐怕弄不出个白白净净的赵凌。 赵凌做了个鬼脸,“我先把玉玺收好。” 可哪有玉玺的影子? 阵眼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凹槽,宁国玉玺掉进里面,竟然被凹槽中渗出的水融化。 白云高处,电闪雷鸣,海岛四周,海浪风起,天命开动,伏天阵遗址,也接连消失。 刚刚明明没有反应…… 赵凌看见玉玺上有血迹。 “是因为我的血吗?”赵凌想,“我是孙纳的后人,这血为祖先遗留相传,所以能开启天命,毁去伏天阵。经历千年轮回,孙家造天命又毁天命,天命真是捉弄人啊!” 回头,洛溢拿着手帕不怀好意的看着他。 正想开溜,忽然被什么给绊了一下。 是把扇子。刚刚打斗时候,从他怀里掉出来的。 念明寺大火时,他救了苏妃,捡到了这把扇子,遇上了洛溢。当时他总想着跑,跑的越远越好。洛溢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不敢明说,默默的把薛家军的上好金疮药给苏妃,一天三次跑来送药问他的伤情。苏妃说洛王爷贴心,想想就好笑,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用贴心这个词汇,来形容漠北军的总帅。 扇子是楚笛听送他的,死后被洛溢捡了去,重活一世,兜兜转转,依旧是楚笛听把扇子送还给了他。上一世的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什么也没有变,他在意的人,都活着,他在意的大梁天下,也越来越好。 当初他与楚笛听说,自己是用身体还洛溢的债,如今想来,只是给高傲的自己找个理由罢了,他对洛溢,上辈子是信任,这辈子是喜欢。 怎么喜欢上的,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可人生短暂,何必把事事都搞清楚? 他不跑了。 跑多浪费时间? 他转身回去,先是慢慢走,后脚步越来越快,到洛溢身边,飞身跃起,抱上洛溢的脖子,直接把人推到在草地上,柔软的唇贴上身下人高挺的鼻梁,一手把手帕夺过来,扔的远远的。让你擦,脏一点怕什么! 夕阳西下,余晖万丈,孤岛丛草,人影若隐,交缠翻滚。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