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又在逼我治愈炮灰男配 作者:成酌 文案: #论得罪脑残粉的悲惨后果# 只因说了句上司的爱豆当红小生傅玉笙是个小白脸,陆矶当场被开,紧接着遭遇车祸一命呜呼,不仅穿了书,还被绑定一个“治愈炮灰男配”的坑爹系统! 系统:只要你对男配无微不至,帮他走上人生巅峰,你就可以重获新生! 陆矶: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于是系统将他带到了任务对象沈知微面前。 陆矶盯着这张和傅玉笙一模一样的小白脸定定看了三秒—— “又是你这个小白脸!我最讨厌小白脸!还指望我对你好,想都别想!任务不做了,同归于尽吧!”(╯‵□′)╯︵┻━┻ “宿主你干嘛!等等把棍子放下!” 小剧场: “是男人就站起来。”陆矶低头,看着一脸病容的沈知微,“瞧你这样儿,哥哥我手稍微重点儿,你怕是后半辈子都下不了床。” 沈知微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苍白的脸颊微染红晕,闻言忽勾起嘴角,依言站起了身。 陆·矮半头·矶:………… “你……你还是坐着吧。” 沈知微忽然抵住他:“那么,到底是谁下不了床?” 第一章 A市,晚八点,下班高峰。 夜幕降临,霓虹渐起,点点灯火汇成星海,在这座繁华而冷漠的都市沉浮。 高楼下,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正上方悬挂一个巨型银幕。 屏幕里快门闪烁,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正迎着无数镜头,神情冷峻地走下红毯。 巨幕下的广场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路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齐齐抬头,仰望屏幕中的男人。 “傅玉笙,是傅玉笙!” “颁奖还未结束,他怎么提前走了?” “他要出来了?走走走我们去演播厅楼下!” 屏幕外的人声鼎沸丝毫影响不到屏幕中的男人,他从容步下楼梯,忽然如有所感一般,转向镜头,微微一顿。 修长手指缓缓抬起,取下了墨镜。 人群忽然集体沉寂,下一瞬,齐齐爆发出如山崩海啸的阵阵狂呼—— 世上有的人,合该生来便受瞩目荣光,引万人空巷,如傅玉笙。 他就像一根线,牵动着所有人的情绪,而此刻这根线牢牢绷紧,声嘶力竭的粉丝们为他而疯狂,有人举着“盛世美颜傅玉笙”的灯牌高高踮脚,这一刻,他就是他们的神。 “滚!你被开除了!” 街边一扇车门砰地关闭,被推出的瘦高青年踉跄两下,险些没撞上路边围栏。 黑车发动引擎,扬长而去,“老板,老板——”青年跳着脚追了两步,眼瞅着它汇入车流,懊丧地拍了下脑门,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草!” “傅玉笙,傅玉笙——” 陆矶黑着脸,回过头,撞见一堆狂热粉丝,顿时气恼,他抓了抓头发,记忆回到五分钟之前。 身为A市著名房地产集团总裁——的司机,陆矶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一直以来,始终本持着老板问东绝不说西,老板要1绝不找0的金科玉律—— 虽然他一直无比好奇,傅玉笙这么个看起来小白脸一样的流量小生,哪里像1了,值得老板这么喜欢。 但这不是重点。 “就剩半个小时,你能不能快一点?”梳着骚包飞机头的眼镜老板语气不耐。 陆矶实话实说:“老板,堵车了。” “堵车?”老板皱眉,从车后座往窗外望去,顿时仿佛被打了鸡血,整个人贴到了车窗上,张了张口,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陆矶对老板的爱好早已了若指掌,见怪不怪地继续把着方向盘,瘫着脸看前方拥堵的路况,和聚拢的越来越多的人群。 手机叮咚作响,陆矶不用低头,都知道是房东发来的催租短信。 时年二十三岁的陆矶,没爹没娘,孤儿院长大,打小就是惹是生非的皮孩子,五年前调剂念了个末流大学的兽医专业,上课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倒是热衷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四年下来混成x大一道招牌风景线。 只是上学的时候,陆矶还能靠金玉其外掩盖一下败絮其中,一毕业,就像曾经当红的小生一朝爆冷跌落神坛,从此人人喊打一般,混的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一年他换过无数工作,本专业他干不了,健身教练被骚扰,端过盘子搓过澡,卖过奶茶还掌过勺。 没错,陆矶除了打篮球,还有一样自小跟吴老爷子学来的好厨艺。 只可惜这活儿他只干了三天,就因为撞破一中年油腻男客户对服务员小妹上下其手,没忍住把人给揍了而被炒了鱿鱼。 好容易捡到一个给总裁开车的活儿,陆矶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昨天老板才说,陆矶做的不错,过了这个月就给他加薪。 陆矶吐了口气,心想也许过了今天,交上房租,生活就会一天天好起来吧。 他正神游天外,忽然听见老板兴冲冲叫他:“小陆啊,你说傅玉笙是不是很帅?” 陆矶眨了眨眼,本着老板问东绝不说西的敬业原则,再次确认道:“老板,你要听实话?” “那当然。”飞机头老板点点头,眼睛仍黏在屏幕上。 陆矶明悟:“老板,我没看出他哪里帅。” 正看着窗外的老板僵了一瞬,一双眼幽幽看过来:“为什么?” 陆矶一脸“很明显啊”的表情:“身板太弱了,整个一小白脸,一点不爷们儿,哪里帅了?” 身后一片寂静。 陆矶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老板看着他,冷冷一笑。 …… “你小子明天再交不上房租,就给我滚蛋!”陆矶站在街边,听着那边房东大爷中气十足的怒骂,在嘟嘟的忙音中,抹了把脸。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苦逼。 做一个诚实的好员工,真的好难。 他就想问,哪个直男会喜欢这种小身板的男人?像他这种纯爷们,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小白脸,打个篮球都像能被风吹飞,就问哪里帅?! 陆矶磨了磨牙,用力抓了抓头发,烦闷无比。 四周的狂热粉丝还在不断涌来,陆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拎起手中皱巴巴的西服外套往肩头一搭,瞅准一条人流稀少的小路,一个闪身躲了进去。 这一步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嘈杂的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变得微不可闻,连空气的流速都缓慢下来。 年久失修的老旧路灯发出“滋啦”的杂音,在一墙之隔的巷子里,闪烁出与繁华的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老旧光晕。 陆矶抬袖闻了闻,袖子上一股混杂各式香水的味道,夹杂巷子里陈旧的灰尘味,实在谈不上好闻。 “喵——”突如其来的猫叫传进耳朵,陆矶一个哆嗦,立刻扭头,正对上窄窄的高墙上,一条黑猫灿金色的竖瞳。 “嘿,真邪门儿,”陆矶挑了挑眉毛,“又是你。” 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暖黄灯光流淌,尾巴尖上一点雪白异常醒目。 这只猫跟了他一天,从早晨的马路牙子,到中午十六楼的窗外,再到现在,如影随形,可以说是阴魂不散。 陆矶抬抬眉毛,只当没看见,继续往停车的地方走,眼角余光中,那只黑猫也同样踩着优雅的小步伐,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陆矶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准备摸打火机,“嗡——”裤兜忽然震动起来,陆矶顺势掏出手机,屏幕上,“吴老爷子”四个大字闪闪发亮。 他直接按下扩音。 “小兔崽子,又偷骑我摩托!” 一个粗犷男声顿时冲出,幸亏陆矶早有准备,耳朵这才没遭殃,即使如此,他仍忍不住拿远了些。 “装死呢?回话!”陆矶立刻讪讪一笑,“我马上回去,马上回去,老爷子,气啥呢,气坏了多不值当的?” 电话那头重重一哼:“怎么,今天回来的倒是挺早,又让人开了?就说你本事不行,还是回来给我看大门吧,一个月发你两千不能更多了,咋样?” 陆矶笑容一僵,胸中忽然一股气,这是他的错?一个小白脸,一个脑残粉,他一个工作从来不出错的正直青年,他招谁惹谁了? “喂,说话啊?”电话那头传来声音,陆矶吐了口气,正要开口,一声尖叫骤然划破夜空。 “救命啊!” 地上的黑猫发出尖厉的叫声,寂静的夜里,让人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它忽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窜了出去,几乎同时,前面的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踉跄从岔路奔出,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双裸露大片纹身的手臂,将她用力拽住! “跑,哥几个倒是要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另外两名短袖T恤男随即出现,向挣扎不休的女生伸出手。 “喵!”黑猫忽然窜上前,一爪挥在一人脸上,那人顿时一声痛嚎,“操,哪来的猫?” 一人抄起铁棍:“弄死它!” 陆矶一凛,下意识手一抛扔开手机,纵身冲了上去—— 手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听筒里传来焦急的男声:“喂,兔崽子,兔崽子!陆矶,回话啊,你咋了……” 陆矶一脚踹中直接拉着女生的花臂男,用力推开她,女生书包上挂的铃铛坠地,他回头怒吼:“跑啊!报警!” 她愣了愣,抿起唇,飞快看了一眼陆矶,转身狂奔。 “他|妈的!”铁棍男一棍挥出,陆矶矮身避开,一脚踹倒巷中胡乱堆放的货架,堵住女生逃跑的巷口,又是一拳挥在花臂男脸上。 花臂男趔趄两步,抬手擦了擦嘴角,目露凶光:“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兄弟们,弄死他!” 三人一拥而上,铁棍自陆矶头顶呼啸而过,他侧身躲过横踢,腹部却挨了一拳,登时面色扭曲,一刻不停地抄起一块木板,迎头击在一人脆弱的脖子上,又是一脚踹退花臂男,后背却挨了一记铁棍,立刻有些头昏。 陆矶闭上眼暗骂一句,心想今天当真流年不利,怕不是要折在这里。 忽然,铁棍男一声惨叫:“草,这猫!”踉跄后退,陆矶一怔,睁眼只见尾巴尖一点雪白的长长猫尾划过眼前。 黑猫落在几步外的地上,弓腰作出戒备的姿态,冲着陆矶叫了两声,转身向前飞奔。 陆矶隐隐有些感应,趁三人怔愣,咬牙跟上,只是后背的疼痛一阵一阵,速度不由得越来越慢,身后杂乱的追赶如影随形。 这条巷子陆矶并不经常涉足,昨晚经理没有让他送,自己把车开了回去,陆矶才心血来潮骑着吴老爷子的摩托来上班,但老摩托不能停在车库,他只能停在公司外头。 如果他没记错,这条巷子口出去,本应该到了停车的地方,如今跟着黑猫一通乱绕,也无暇去想对错了。 后背恍惚有粘湿的液体滑落,疼痛越发尖锐,耳听身后三人的怒骂越来越近,黑猫忽然消失在前方巷口,陆矶怔愣间身体随之跃出,眼前豁然开朗,灯红酒绿,车辆鸣笛,一栋流光溢彩的大厦立在眼前,正是A市的演播大厅。 “喵!”陆矶循声望去,黑猫窜上一辆黑色越野摩托,急促地摇晃尾巴,陆矶眼睛一亮,顿时三两步跨上去,发动摩托,身后三人此刻才冲出,陆矶一攥车把,摩托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汇入车流。 后背疼痛依旧,陆矶却心头松快,劫后余生的微笑才挂上嘴角,座后的黑猫忽然又叫了一声,他从后视镜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紧随其后,而开车的人,赫然便是花臂男! 陆矶忍不住骂娘,“这他妈是有多执着啊!” 陆矶立刻加紧油门,在岔路口拐进车流较少的一条路,岔路前方,一辆红色超跑出现在视线里。 陆矶跟在它身后片刻,车主忽然渐渐靠近,仿佛在刻意放缓速度,与他并行。 车窗摇下一半,陆矶眼角一撇,还没看清是谁,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由远及近,后视镜里,花臂男面色狰狞,竟又准确无误地跟了上来。 陆矶无暇他顾,正想不顾生死,直接将油门开到最大,身侧的红色超跑忽然刹车,猛地甩头,插到黑色轿车身前,“嘭”“嘭”巨响间,两车不断相撞。 陆矶惊愕不已,怔愣间,前方传来警车的鸣笛声,一瞬间,陆矶险些热泪盈眶。 后视镜里,红色超跑的驾驶位恰恰是视觉死角,陆矶看不到司机的脸。 警报响起后,黑车却像没听到一样,彻底陷入疯狂,花臂男摇下车窗,对陆矶疯狂叫嚣。 但红色超跑始终挡在二人中间,无论黑车如何屡次用力顶撞。 警车的轮廓越发清晰,有扩音器开始不停喊话,陆矶心头的石头渐渐放下,速度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黑车猛打方向,趁红车往左阻拦时迅速向右,突然加速,直直越过它撞向陆矶! 红车迅速反应,却仍阻拦不及,两辆车发出尖锐的响声,陆矶只觉车身重重一震,而后身体一轻,接着便陷入一片黑暗。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陆矶内心无比卧槽。 这辈子实在太倒霉,看在他也算见义勇为的份上 ——能不能给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第二章 陆矶猛然睁眼,下意识坐起身,忍不住“嘶”了一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不像是只后背挨了一闷棍,倒像是全部骨头都被打碎又接起来一般。 头皮微痛,陆矶低下头,只见手下压了一绺漆黑长发,他愕然,立刻举起双手,在眼前看了又看。 手指修长,略带薄茧,和他的手很像。 但是这雪白的里衣袖口,绝不是他的衣服。 杯盘落地的清脆响声忽然传来,陆矶转头,门口立了一名青衣小厮,见鬼似的盯着他,忽然夺门而出,边跑边喊:“王爷、王爷醒了!林伯,王爷醒了!” “等等……”陆矶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嘶哑,如烧红的烙铁般干痛难当。 他只得自己掀开被褥下了床,落脚是柔软的地毯,几步外的桌子上摆着一只茶壶和几个倒扣的茶杯。 陆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杯水下肚,陆矶也将这间装潢繁复的房屋打量了遍。 床是梨花木,垂着白纱帐,窗边摆着软塌,兽首香炉中袅袅冒着烟,陆矶细嗅半晌,也没闻出这是什么香,想到方才小厮的呼喊,陆矶心头有点奇异。 莫非老天爷听到他临死前的愿望了? “王爷!”一把苍老的嗓音含着激动的喜悦,陆矶还没回头,已被人握住了手,他挑了挑眉,转过头立刻愣在当场,脱口道:“老爷子?!” 此人一身对襟黑色长褂,神色忧虑,虽脸上皱纹少了许多,可五官相貌,活脱脱就是吴余的翻版。 陆矶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面色一苦,酷似吴老爷子的人立刻紧张得不行,将他按回了床上。 陆矶靠在床头,满头雾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当真穿成了什么王爷。 看着床边几人灼灼的目光,陆矶额角抽痛,下意识去上衣口袋摸烟,却摸了个空,顿时十分失落,也懒得绕弯了,直接道:“我这是怎么了?” “吴老爷子”闻言一顿,小心翼翼看他:“王爷忘了?你随沈大人去后山跑马,不慎跌进深沟里,王府上下寻了你三日,昨日才将你寻回。” 陆矶眨了眨眼,仔细回忆印象中的穿越剧,用十分纯洁的语气问了句:“你是谁?” “吴老爷子”身形晃了两晃。 “林伯,你怎么了!林伯你醒醒!” 掐人中,拍后背,一阵鸡飞狗跳,小厮声嘶力竭的无助呼喊响彻云霄。 湖上波光粼粼,四周静谧祥和,岁月静好。 太湖石假山上一只小雀儿转着小脑袋,黑珠子似的眼睛瞅着对面临湖凉亭,忽然一粒石子飞来,打得小雀儿翅膀一乍,扑棱棱飞走了。 “王爷,您喝茶。”青衣小厮双手奉上一盏碧螺春,打眼缝儿里向上偷觑着陆矶。 陆矶半眯着眼,惬意地舒了口气,抬手又一颗黑棋子打了出去:“看什么呢。” 青衣小厮,唤作阿五的,立刻点头哈腰:“不敢,不敢,王爷……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矶斜躺在竹榻上,一身天青色长衫好似要与竹榻融为一体,披散的长发却是漆黑如藻,衣襟袖口上绣的是山水云纹,本是一身儒雅装扮,穿在他身上,领口微敞,袖边上卷,三分文雅也变作了十分的落拓不羁,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倒像个随时拔剑而起路助不平的侠客。 竹榻边的石桌上,冰着一碗翠绿水嫩的大颗提子,剔透的冰碴儿还挂在上头。 据吴老爷子说,如今三伏天,冰块儿稀缺的很,这翠提还是藩王进贡,便是当今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丞相爷,也不过分得一盘罢了,他这个没实权的便宜王爷能得两盘,足可见圣上恩宠。 陆矶不置可否,挑起一颗往嘴里一丢,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临湖小风一吹,身上的痛都去了个七分,闻言随意摆了摆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哎对了……” 陆矶叫住告退的阿五,眼珠子一转,嘻嘻一笑:“你们这,有烟么?” 阿五挠了挠头:“烟、烟是啥……” 陆矶撇撇嘴,颇为扫兴地让他下去了,阿五走之前又偷瞧了他几眼,活像是拿他当了国宝大熊猫。 也对,大雍好好一个王爷,虽是异姓王,也没啥实权,到底沾了皇室的边儿,出去跑马摔进沟里已经很丢脸了,竟还摔坏了脑子,京城里怕是不传个一年半载,这话题度是下不去了。 陆矶搜刮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也没找出哪个朝代叫大雍,只能当自己是穿到了哪个平行时空,此时没有烟也说的过去。 倒不是陆矶戒不得烟,只是如今身上疼得厉害,陆矶醒后就再也睡不过去,只好百无聊赖来湖边吹风,聊作慰藉。 他装失忆的时机却也是正好,恰好原主刚刚摔进沟里,理由也还算说得过去。 酷似吴老爷子的人见他摔坏了脑子,险些没哭晕过去,不停嚷嚷着对不起先王爷先王妃,“老奴有罪”云云,听得陆矶脑壳疼。 待吴老爷子冷静下来,便开始掰着指头给陆矶数家谱。 有趣的是,这个原主,竟也叫陆矶,世袭景王,他爹老景王还在北疆带过一阵子的兵,他却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王爷,好在过得富贵,平时也不作妖。 酷似吴老爷子的乃是景王府的管家林伯,曾是老景王的副将,跟着他出生入死,老景王死的早,王妃也跟着去了,原主小时候,大半时间竟是跟他一起过的,感情非同一般。说到原主不学无术,整日里除了斗鸡遛鸟,就是与王孙贵族胡混。 按理说,原主一个没了实权的异姓王,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京城这个一锭银子砸三个官儿的地界儿,早已没什么存在感,可到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景王余威仍在,加上原主与二皇子关系非常,众人见了他,日常也都卖三分薄面。 当今圣上子嗣凋零,不过二子,长子姬容衡,为已故孝文皇后所生,次子姬容玉,生母德妃,皇后故去后独享盛宠,其兄又官至丞相,姬容玉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加之储君空悬,戴了乌纱帽的,多得是七窍玲珑心,该怎么做,闭着眼睛都能选,连带着陆矶也跟着沾了光。 陆矶抬起一绺长发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半晌儿,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只是一转眼,他就成一个没爹疼没娘爱,下岗失业出车祸的苦逼青年,摇身一变成了皇朝小王爷,这差距,陆矶忍不住咂舌,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倏然起身,对着诸天神佛拱手一拜,目光真挚:“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真君福禄寿雷公电母——我陆矶在这谢过了!” 话音刚落,西边咔嚓落下一道闪电,半边天空都好似跟着抖了抖,陆矶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怎、怎么,我说错话了?” 天边黑云迅速汇聚,眨眼间已从艳阳高照变作天幕昏黑,凉风骤起,吹乱湖面,好似揉皱一张泼墨宣纸。 “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几条雨丝飘进凉亭内,陆矶嘀咕道,他吩咐不让人靠近,也不知何时有人能想起给他送伞,只得自己先放下竹帘挡雨,才转过身,忽然“啊!”一声,惊得倒退好几步。 抖着手,陆矶瞪眼瞅着石桌上盘卧的黑猫:“怎么又是你!” 阴魂不散! 黑猫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尾巴尖上一点雪白,猩红小舌头舔了舔爪子,闻言站起身,优雅地抖了抖毛儿,开口竟吐人言:“宿主,我是你的系统。” 陆矶手撑在身后石桌上,一脸看智障的神情看他:“你是什么?” 黑猫:“宿主,我是‘治愈炮灰男配’系统103号的具象化形象,你在生死危机关头被我们选中,可以通过完成我们所发布的任务,获得新生,你现在所在的,就是我们的任务世界之一的一本书中。” 陆矶掏了掏耳朵:“你说我在哪?” 黑猫耐心重复:“一本书里。” 黑猫解释说,这是一本虐心烂尾文,作者写到中途仿佛脱纲的野马一般,放飞了自我,已知剧情有以下: 原主陆矶,与二皇子姬容玉青梅竹马,幼年同窗暗通款曲,情根深种,后为了替姬容玉夺嫡谋取兵权,假意示好,不惜委身父死子替掌控北疆兵权的小秦国公沈知微,最终害得沈知微一杯毒酒,死在了得登大宝的姬容玉手里。 而姬容玉却也不过是丞相穆恒的一颗棋子,不久后,他与陆矶都双双死在了丞相手中,忙碌一场,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可怜大皇子,也早被头昏脑涨的沈知微弄死在了疆场,大雍彻底改朝换代,主角全灭,坏人嚣张。 真是剧毒无比啊…… 陆矶点点头,既然猫会说话,他会穿越,在这么一本剧毒无比的书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然后呢,你这个什么治愈系……” “治愈炮灰男配系统,就是负责治愈每个世界的苦逼炮灰,让他们走上人生巅峰。”黑猫蹲坐在地,扬起脖颈,很骄傲似的敬业解答。 “要怎么做?” 黑猫对他的接受度有点惊讶,灿金色的竖瞳打量他几眼:“宿主需要按照我发布的任务,无条件对沈知微好,照顾他,关怀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只要沈知微没有因你而长歪,获得本该属于他的青史留名的地位,就算全线通关了。” 陆矶定定看了它几眼,忽然勾唇一笑,广袖一拂,桌上已没了黑猫的影子。 陆矶拎着猫后颈,走向凉亭临湖的一面,欲来的风雨吹得竹帘“啪嗒”作响。 一截青色衣袖刷地伸出栏杆外,修长手指间拎着一只挣扎不休的黑猫。 “宿主,宿主你想干嘛,放我下来!” “喵——” 扑通一声,水花四起。 正猫腰打着伞三步并作两步往凉亭赶的阿五忽然停步,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挠了挠头。 第三章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 亭有八角,四面临水,一圈朱红围栏,将凉亭四周围起。 忽然,一只黑色的猫爪扒住栏杆,自其后缓缓探出一个湿漉漉的猫头。 它纵身一跃,狼狈地蹲坐在栏杆上,一身皮毛湿透,无比复杂地抬起爪子抹了把脸。 陆矶悠哉悠哉地躺在竹榻上,往嘴里又丢了颗葡萄,只当它不存在。 “宿主,”黑猫只好叫他,“这是规定。” 陆矶冷笑:“什么规定?谁的规定?” 黑猫耐心解释:“被选中的人,就自动默认接受系统规定,如果拒绝,将会遭到抹杀。” “抹杀”两个字特意加重,黑猫语气低沉,隐含威势。 陆矶冷冷挑起唇角,一把拉开了衣襟,冲它摊开手:“你来啊。” 跟他叫板呢?他活了二十多年,最讨厌被威胁,说什么被选中,分明就是个霸王条款,问过他的意见了吗? 黑猫看陆矶一副“想抹杀就抹杀随你谁怕谁”的刺儿头模样,脑袋瓜一阵疼,咳嗽两声:“不要这么急着下定论,我们先来看看任务对象。” 陆矶不屑地撇了撇嘴,也懒得合拢衣襟,就这般敞着襟怀看黑猫作妖。 只见它抬爪在空中一划,空气如水波轻荡,渐渐凝实之处,如镜面般映出一个人影来。 “宿主,这就是沈知微,你的任务对象。” 陆矶随意抬眼一瞥,忽然顿住,豁然坐起了身。 镜中人一身白衣,正坐在窗边,握着一卷书垂眸细看,时不时抬手置于唇边撕心裂肺地咳上一阵。 面容苍白,颊上透露出不正常的红晕,怎么看都是个弱不胜衣的病弱美男子。 但即使他头发长了,也换了身衣服,陆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病弱版小白脸,分明就是傅玉笙! 这家伙是和他一起穿来了? 胸中仿佛有火山爆发,陆矶忍不住爆粗,去他奶奶的,老子活着的时候因为他丢了工作,死后穿越还得拿傅玉笙当大爷,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猫丝毫不觉,像卖房子的售楼小哥一样,滔滔不绝,十分热络。 “年前大雍与匈奴交战,领兵的正是他爹老秦国公沈青云,安杜河一役,大雍中伏,全军覆没,老国公战死,沈知微侥幸从死人堆里被挖了出来,却自此落下个体弱的毛病。” 沈家世代为将,皆为忠良,虽然打了败仗,皇帝也奈何不得,而沈知微如今虽是在京中养病,可北疆兵权仍是牢牢握在沈氏手里。 原主便是借此机会接近沈知微,开始屡屡示好,沈知微却渐渐对他情根深种,酿下以后的祸端。 “这都不重要!宿主你看,这个人帅不帅?是不是一表人才?你和他朝夕相处,绝对十分养眼!” 养眼? 陆矶磨了磨牙:“的、确、养、眼。” “他在哪?” 黑猫闻言,忽然有些犹豫:“按剧情,沈知微如今是该在国公府的……” 但是前些日子,沈知微忽然说府中查出了巫蛊厌胜之事,此乃大忌,皇帝当即震怒,下令彻查。 沈知微找来法师一通作法乱搜,却是无果,只说再住下去却是不安心。 “所以原主就顺势把沈知微接进了府中,沈知微现在,就在王府东院……” 这却是与剧情不太一样了。 陆矶狰狞一笑:“好得很。” 陆矶倏然转身,迎面就撞上阿五,立刻不耐烦道:“让开!” “王爷?”阿五呆呆地愣了片刻,举着伞追了上去,“王爷打把伞啊,下着雨呢!” 才走两步,陆矶又转过身,一把揪住他:“带路,去东院!” 黑猫追在后头,不住地“喵”个不停,陆矶理都不理。 别人见义勇为穿越之后就是走上人生巅峰,偏偏他还是如此憋屈,还要给傅玉笙当牛做马? 管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是劳什子系统,他不干了! 陆矶埋头疾走,经过一间屋子时,忽然有人惊讶道:“王爷?” 陆矶转过头,只见林伯打着赤膊站在门前,只穿了一条短裤,灰白头发利落束起,拄着一杆长棍望过来,好似是在练武。 雨水顺着林伯健美的胸膛滚落,古铜的肤色彰显着肌肉蕴藏的力量,陆矶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个赞。 不愧是老王爷曾经的副将,什么叫真男人,这才是真男人! 热爱健身的陆矶,素来对好身材有着疯魔般的热情,这一热情,没注意视线就过于热烈了些,停留的时间也久了些,再回神时,只见阿五和林伯都一脸复杂的看着他,林伯更是已经穿上了衣衫。 陆矶有些懵:“系统,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一旁的黑猫优雅地蹲在阿五伞下,幽幽道:“他们也许怀疑你是断袖,宿主。” 陆矶一怔,片刻后恼羞成怒,怒道:“小爷我明明是直男!” “喵。”黑猫悠哉悠哉地舔舔爪子,陆矶耳朵边还回荡着自己的怒吼,再转头就见阿五和林伯看他的眼神越发沉痛,像是觉得他不仅摔坏了脑子,连性取向好像都一起摔歪了,顿时抽了抽嘴角。 他就算搞基,也不会找林伯好吧,他都能给他当爹了!再说对着吴老爷子这么一张脸,他下得去手吗? 陆矶胸口憋闷,深呼吸几口,抬脚就往东院走,身后阿五和黑猫你呼我喊地追赶,听得陆矶越发头大。 他现在只想找人干一架! 黑猫仿佛听出了他心中所想,警惕道:“宿主,伤害任务对象会导致任务失败的!你会被抹杀!” 陆矶冷笑,失败就失败,抹杀就抹杀,劳什子的王爷他不想当了,他巴不得早点去投胎! 随着黑猫一声变了调儿的叫声,陆矶气势汹汹迈进了东院。 小院中,一个小厮正端着托盘从卧房出来,见他冷着脸走近,立刻战战兢兢跪倒在地,陆矶停步,冷冷道:“沈知微在里头?” 小厮头磕在地上,颤巍巍道:“沈、沈大人在里面,小的一直遵循王爷吩咐,请的都是醉香楼最好的厨子……” “在就行。”陆矶说罢,“砰”一脚踢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屋外雨声潺潺,屋内光线昏暗。 男人靠坐在窗边,灯烛早已熄灭,那卷书也搁在一旁,案几上乌沉沉的兽首香炉袅袅冒着烟,他的一身白衣,就是这昏沉中唯一的亮色。 轩窗半开,沈知微本是侧首望着窗外不知何处,闻声转过头来。 视线相对。 好似有什么在脑海轻轻一击,像桃花落在心间,像雨丝飘在脸上,这一瞬间,万般熟悉。 陆矶微微失神,下一刻,忽闻一声轻笑,似清泉击石,带着久咳未愈的喑哑。 “王爷当真洪福齐天,如有神助。” 他隔着雕花轩窗与陆矶对视,藏在阴影里的瞳孔本是明亮温柔的琥珀色,此刻却锋利如刀。 “你竟然没死……” 陆矶回神,方才的异样情绪顿时消散,闻言冷笑一声,大马金刀地往沈知微对面一坐。 “阿五,点灯。”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阿五抖了抖,小跑着去点上灯,暖黄的光洒在屋中,照得周遭事物纤毫毕现,也让陆矶更加清楚地看清了沈知微的脸。 可不就是傅玉笙么? 他眯起双眼:“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本王说话?” 沈知微“哦”了一声,指尖卷起摊开的书卷,在手指间把玩,垂眸笑道:“王爷鬼门关走了一遭,怎么仿佛换了个人……” 他抬眼看来,“王爷之前对下官,可不是这个态度。” 陆矶向后靠在椅子上,挑起一边唇角,迎着他的视线丝毫不退:“忘了告诉你,本王摔这一遭,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是以前,以前的我怎么对你,关如今的我何事?” 装,你就装,傅玉笙啊,没想到你还是个演技派。 沈知微闻言突地一怔,双眼微睁:“你说什么……”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起了层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你说你忘了?” 陆矶蹙眉:“是,怎样?” 沈知微忽然放声大笑,又撕心裂肺地猛咳起来,陆矶险些以为他要咳晕过去。 阿五在一旁弱弱道:“王爷,要不要给沈大人倒杯茶水……” 陆矶蹙眉:“倒什么,他自己没有手吗。”瞥他一眼,“你对他倒是挺上心,到底谁是你主子?”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重了,阿五立刻跪了下去:“小的绝无二心!实在是,实在是王爷日前,对沈大人……”声音颤颤巍巍,越来越小。 陆矶冷着脸:“对他怎么样?” 阿五立刻住了口。 沈知微止住咳嗽,低低一笑,接话道:“王爷可知,你本最怕骑马,便是一匹驽马,你都是不敢的……” 陆矶在心里默默想,看来原主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骑马有什么可怕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不知道他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手上为什么会有薄茧? 沈知微娓娓道来:“王爷害怕骑马,这次却去了后山,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他扫了一眼陆矶,“为了陪下官我。” 陆矶脸色一僵,吼他:“说这些干什么,早和你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管是陪你还是陪谁,那都是以前!” 他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方才一阵猛咳,苍白的脸上正红晕一片,加上一身单薄白衣,怎么看怎么弱鸡。 陆矶想到年已不惑却依旧身材健美的林伯,更加嗤之以鼻:“瞧你这样儿,本王一拳头下去,你怕是下半辈子都下不了床。” 他低头打量他一圈,“你站得起来么?” 沈知微微不可察地一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矶听得不耐:“站起来,别跟个大姑娘似的,身体不好不会锻炼么,你看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所以说他最讨厌这种小白脸! 沈知微勾了勾唇角:“王爷这是关心下官?” 陆矶额角抽痛:“让你站起来就站起来,别磨叽。” 沈知微恍若未闻,琥珀色的眼瞳盯着他,却是道:“王爷你呢,现如今还害怕骑马么?” “怕个鬼啊!”陆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本以为定是轻若鸿毛,一拽就起,却不料这一拉,竟然纹丝未动。 陆矶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拽着他衣领的手,又用力扯了两下。 沈知微只穿了一身单衣,被陆矶拉扯两下,露出一大片苍白胸膛。 但是借着暖黄光线,陆矶清楚地看到,沈知微居然是,有胸肌的…… 手下一动,沈知微忽然站起了身,陆矶眼前一暗,光线顿时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陆矶:“……” 沈知微琥珀色的眸子里是陆矶不懂的情绪,他低低一笑:“殿下,你不是让我站起来?” 他伸开双手,望着陆矶:“我站起来了,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陆矶看着比他高了半头的沈知微,心中一片苦逼。 第四章 沈知微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像猫爪轻轻在人心上挠了一下,微微的痒。 陆矶莫名耳朵有点热,“蹭蹭蹭”退出三步远,胡乱道:“得了,你还是坐着吧!” “叮——” “主动让任务对象坐下,体贴+1。” “任务系统激活——” “任务完成度0.03%——” “宿主陆矶,欢迎使用炮灰男配治愈系统103号。” 陆矶险些一口老血,这特么是什么霸王系统啊,有没有搞错,这就激活了,怎么不看是谁让他坐起来的啊! 眼看着被他叫起来的沈知微装模作样道了句“谢王爷”,而后拢好衣襟,施施然坐回去,陆矶顿时更加郁闷。 沈知微倒是一派怡然自得,重又拾起那本书,就着灯光看了起来,只是唇角十分可疑地勾着。 呆了半晌,沈知微也没再说话,摆明了送客的意思,但是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吧? 陆矶磨了磨牙,直觉今日出师不利,在个头上就矮了人一截,待明日重整旗鼓,势必要再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若重活一次要他任人驱使伏低做小为代价,他宁可直接去投胎,这劳什子系统,要他顺着来,绝不可能! 想到这,陆矶甩袖转身,忿忿道:“阿五,跟上!” 阿五手忙脚乱:“王爷慢点儿,王爷你又没打伞——” 一步迈出,天色已暮,急雨暂歇,却仍有几丝凉雨飘入伞下。 阿五自东院提了一个灯笼,打在前方引路,朦胧的光晕在青石路上氤氲出薄薄的雾气,湿润的泥土花香沁入心脾,陆矶焦躁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宿主。” 陆矶微微一顿,四下一望,黑猫声音又响起:“宿主,我没有具象化,你看不到我。” 怪不得方才没有见到它,陆矶冷冷道:“什么事?” 阿五突地停步,瞪大眼:“王爷,你在和谁说话?” 陆矶脸色微僵,咳了两下:“无事,带你的路。” 阿五“哦”了声,偷偷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幽幽一叹。 陆矶毫无波动,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系统默了默:“宿主,你可以通过意念与我交流,不用说出来的。” 陆矶没好气:“你想干嘛?” “宿主,你已激活系统,接下来我将为你发布任务——” “你发你的,”陆矶面无表情,“反正我一个也不会做。” 系统顿了顿:“宿主,你已经做了一个了。” 陆矶额角抽痛,十分想按着黑猫一顿胖揍。 系统无奈:“宿主,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抗拒?” 陆矶才迈进卧房,立刻呼啦啦涌上来一堆丫鬟小厮,拆发冠脱衣服放热水一气呵成。 陆矶将人都赶出去,独自一人泡在水里,系统化作黑猫,轻盈跳上浴桶边上搁皂角的矮架,金色竖瞳光彩熠熠。 陆矶和它对视两秒,平板板道:“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讨厌这种被人逼迫的感觉,再加上,任务对象我很讨厌。” 黑猫歪了歪脑袋:“为什么?沈知微和宿主你好像没仇吧?” “他没有,傅玉笙有。” 黑猫抬起左前爪,顿了片刻:“宿主,你以为沈知微是傅玉笙?” 陆矶道:“不是吗?” 黑猫似乎欲又止:“并不是,宿主,沈知微只是沈知微,他不是傅玉笙。” 陆矶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林伯和吴老爷子长得一样,他没有怀疑吴老爷子跟着他穿越,但却如此肯定沈知微是装的? 他这是无理由迁怒了…… 但陆矶很不明白。 他低头望进水中,水波轻荡,光影扭曲,即使如此,也依旧能毫不费力地认出,这具皮囊与他上辈子的容貌一模一样。 沈知微不是傅玉笙,林伯也不是吴余,他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陆矶。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会以这种样子出现在这个世界? 黑猫甩甩尾巴:“穿书世界的人物形象是随机生成,也许是因为宿主你太想念他们了也说不定~” 陆矶抽了抽嘴角,懒得理它,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披上里衣,草草擦了擦头发,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黑猫轻盈一跃,盘到他枕边,尾巴扫了扫陆矶的鼻尖:“宿主,你头发没有干,很容易着凉的。” 陆矶双手交叉在脑后,仰着头看床顶,闻言一动不动。 他还不习惯这一头沉甸甸的长发,若是没有人帮他束发打理,他怕是能日日顶着一个鸡窝头出门见人。 陆矶忽然闷闷道:“所以,是我错怪他了。” 黑猫刷地直起身,目光炯炯:“所以宿主,你改变主意,要执行任务了吗?” 陆矶变脸似的,双唇一抿,冷冷道:“不。” 他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枕头里,闷声道:“睡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黑猫已不在身旁。 陆矶乐得没系统在跟前儿碍眼,唤人进来,收拾停当。 走出房门,下过雨后的空气残留着湿润,枝叶花草上还挂着些雨水,葱绿欣荣,令人见之欣喜。 凉风清润,日头和煦,却是个出行的好光景。 陆矶心中一动,拉住阿五道:“这京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阿五闻言一呆:“好玩的?” 陆矶点点头,双眼光彩熠熠:“就是那种让人流连忘返,去了的人都说好的那种。” 他这一场免费限时穿越游,还不知何时就要任务失败被系统弄去投胎,自然要去五A级景点,评价好,节省时间,有京城土著带路,想必不会错。 阿五看着陆矶兴致勃勃的眼神,恍然大悟一般,立刻挤眉弄眼,给了陆矶一个十分让他不懂的迷之眼神。 “王爷放心,小的懂了,一定让王爷兴尽而归!” 陆矶满意地点点头,且为了更好地观赏大雍风土人情,决定步行前去。 陆矶只带了个阿五,优哉游哉地迈出王府大门,朱红高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护院们一左一右,肃立门前,目送着他步步远去。 陆矶深呼吸了一口来自古代的空气,顿觉十分新鲜,睁着好奇的眼左顾右盼。 景王府想是处于京城一个繁华的地界,才出门就是条热闹的青石街,道两旁的小摊贩们此起彼伏地吆喝,往来百姓衣着整洁,摩肩接踵。 一切都热闹而不嘈杂,井然有序地暖人心脾。 陆矶兴致上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巷子口一个摊主掀开竹盖,白汽蒸腾而出,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去。 离得近了,更是香气扑鼻,陆矶低头一瞧,那竹篾中盛着的,却是一排排码的整整齐齐的芡实糕,米粉晶莹,洁白细腻,看着十分可爱。 陆矶是个独特的北方人,饮食重口,喜辣嗜咸,且口味之刁钻,寻常人难以企及。 这一看就甜腻腻的东西,历来是他最不喜欢的,可难得穿越一次,陆矶忍不住动了心思,想要尝个鲜。 他幽幽地向一旁的阿五投去一个眼神。 这眼神却还没送出去,就被摊主叫住了。 “王爷可是想吃芡实糕?”摊主阿婆和蔼道。 陆矶一怔:“阿婆,你认得我?” 阿婆笑了笑,没有回答,拿粽叶包起两块糕,不由分说塞进了陆矶手里,柔声道:“王爷想吃,就拿去吧。” “这怎么成?”陆矶断然拒绝,转头道,“阿五。” 一旁阿五面色复杂,乍一被点到,立刻咳嗽两下,上前掏银子。 谁料摊主始终拒绝,陆矶满心感动,心想这小王爷人缘当真不错,原主虽然小白脸了些,但应该是个颇得百姓敬爱的好王爷。 陆矶只得收下,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糕,入口清香,甜糯可口,险些要将粽叶一同吃进嘴里。 离开两步,背后忽然幽幽传来一句叹息。 陆矶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只见阿婆迅速低头,好似完全没有看他一样,顿时一脸懵。 往后挨个摊位凑过去,卖桂花糕的,卖糖葫芦的,卖梨膏糖的……却是清一色的甜食,大雍京城虽处北,口味却与陆矶印象中的北方南辕北辙,十足十的清淡好甜。 陆矶一朝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无比兴奋,走一路吃一路,阿五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而这些摊主,无一例外,都先是面色怜悯地盯着他,而后坚持不要钱把东西强行塞过来。 待到陆矶为着没买到最后一个糖水人,一脸艳羡地瞧着越走越远的流鼻涕小奶娃久久无法回神时,阿五终于忍不住狠狠咳嗽了两下,陆矶回过神,只见摊主又用那种怜悯而沉痛的眼神瞅着他,顿时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离开了。 才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窃窃私语。 “可怜见的。” “听说是陪小国公爷出去跑马,摔坏了脑子。” “可不吗,你看这,跟没吃过好东西似的,唏嘘,当真唏嘘……” 陆矶一僵,嘴里嚼着的半块酸甜糖山楂顿时十分难以下咽,眼角瞥见阿五也同样面色沉重,登时想要磨牙。 “发生么呆?”陆矶冷冷地将一堆东西悉数塞进阿五怀里,“带路!” 他料到京城里会有传言,却没想到百姓竟已经将他传成个智障儿童了,他输了,他不吃了还不行吗! 受到了伤害的陆矶急需美景的治愈,他将希望寄托在了五A级景区上,却不料跟着阿五七拐八拐,空气中香气愈发颓糜,人流愈加稀少,陆矶心里越来越沉,正要叫住阿五,前方带路的人忽然停下,转过身,一脸邀功似的,兴头头道:“王爷,到了!” 陆矶抬头看着披红挂绿的“撷芳苑”三个大字,额角狠狠抽了抽。 他缓缓扭过头,看着阿五,阿五瑟缩两下,声若蚊呐:“这、这的确是……来了都说好的地方啊。” 好你大爷! 谁特么大白天来逛妓院! 陆矶转身就想走,却不料撷芳苑左侧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救命啊——” 陆矶顿了顿,下一刻瞪大双眼,立时三两步窜了过去,甫一踏进巷子里,就见几个体态肥胖的老嬷嬷,生拉硬拽一名女子,将她往侧门前的一顶小轿中推去。 那人一身浅绿襦裙,看身形不过十六七岁,长发披散,争执中,钗坠簪颓,十分蓬乱。 陆矶一瞬不瞬瞅着这几人的动作,身后阿五气喘吁吁跟上来,迭声唤着“王爷”。 像是听见了这声唤,几个婆子齐齐停下动作,回身望来。 被拉扯的少女也转过头,陆矶瞪大双眼,顿时狠狠一掐大腿! “嘶——” 不是做梦。 但这个人,分明就是他那天晚上救下的女生! “停什么?继续。”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语调中却都透露着一股子骄矜。 陆矶循声望去,撷芳苑侧门里,迈出一只玄色绣云纹的登云靴,而后一抹朱红身影,显露眼前。 他头束玉冠,身形颀长,见众人纷纷望着一处,便也跟着望了过来,明显一怔,接着喜色蔓上眉梢,唤道:“停舟!” 陆矶半晌没反应,一旁阿五却是面色骤惊,立刻高声道:“参见二殿下!” 二殿下? 姬容玉? 卧槽! 陆矶面如菜色,这、这就是和原主有一腿的那个……青梅竹马?! 第五章 陆矶脚底抹油,当下就要溜,身子才转过去,又急急刹住,满脸笑容地转过了身,正对上姬容玉惊愕的神情。 他不能跑,跑了不更穿帮? 陆矶面上堆笑:“二殿下……” 姬容玉眉头皱起:“停舟,你怎么了,为何与我如此生分?” 他走近想来拉陆矶的手,陆矶一个激灵,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这一犹豫,就被他握住了手,顿时汗毛直竖。 更别提姬容玉还用手轻轻摩擦他的掌心! 靠,老子是直男啊! 陆矶面色扭曲,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姬容玉立刻露出受伤的神情,配着他那副貌若潘安的脸,当真是迷惑性十足。 “停舟,你可是怪我这几日未曾去看你,我知晓你日前摔落山下,又一直不醒,本是想去看你的……” 陆矶心中默默翻白眼,说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身为人家的老情人,连人快死了都没去看望过,还说什么喜欢。 姬容玉低低道:“但是舅舅说这几日父皇身体欠安,要我多在他跟前儿晃一晃,你的病他们都说是失魂,大雍治不好,要想治只有去求塞外巫族。” 未开府的皇子不得随意离京,可我想要是父皇开心了,指不定便能允我去塞外为你寻药……” 你认真的吗兄弟? 陆矶忍不住默默腹诽,看着挺精明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好骗?这也太天真了吧! 姬容玉还在解释:“我日前听说你醒了,本打算今日就去看你,可舅舅又临时差我来为他寻一个人。” 陆矶这才想起,那边还有几个人。 那几个老嬷嬷见姬容玉与他温声细语地攀谈起来,想来是以为他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然也不敢怠慢,虽仍不敢放了那少女,却也不敢再将她往轿子里拖去。 三人立在轿前,齐刷刷望着这边,场景一时也算的有趣。 陆矶偏头越过姬容玉,正看着那边情况,眼前视线一遮,姬容玉面色不愉:“停舟在看谁?”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那个人是谁? 姬容玉听他问的如此直接,眉头蹙得更紧:“她已经是舅舅看上的人,你要不得,再说,停舟你有我,还不够吗?” 陆矶被这话弄出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又退后两步,这下,姬容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终于有了几分系统曾告诉他的“为人多疑阴狠、自私霸道”的反派味道。 陆矶把心一横,干脆不装了:“实话同殿下你说了吧,我确实是得了失魂之症,前尘往事已如云烟,我悉数记不得了,你同我讲旧情,怕是没有什么用处。” 姬容玉愣愣立在那里,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几息后立刻上前一步:“你说什么?”伸手握住陆矶的双肩,眉眼里全是焦急,“这不可能,停舟,你骗我的……” 陆矶挣开他,撸起袖子,不耐地喊道:“阿五。” 趁阿五迎着姬容玉足以杀人的眼神上前去同他解释的时机,陆矶几步走到老嬷嬷身前,两人顿时一凛,把少女挡在了身后。 陆矶皱眉:“为何喊救命?”问的却是那绿裙少女。 少女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向陆矶抻着胳膊:“哥哥救救我!我不过是迷了路,他们就把我骗到这里,还要把我卖给别人!救救我!” 陆矶打量这个面容熟悉的姑娘,容貌与日前那个一般无二,只是仿佛同林伯和沈知微一样,都是没有之前记忆的。 此事古怪,但陆矶一时也想不明白。 陆矶伸手去拉她,还未触碰到人,姬容玉忽然闪身挡在面前,冷冷道:“停舟,你想做什么?” 陆矶收回手,直觉这个二皇子十分让人头疼,他现在很想来一根烟。 陆矶:“我要救她。” 姬容玉断然拒绝:“她是舅舅看上的人。” 陆矶几乎要拎着他的领子怒吼,舅舅,舅舅,舅舅又不是你爹,你好好一个皇子龙孙,为什么这么听一个丞相的话! 他是有两个头啊还是三只脚! 陆矶冷了脸:“你执意如此?” 他看进姬容玉的眼睛里,竭力调整出冷酷失望的神情,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这个演技,丝毫不输傅玉笙啊! 姬容玉好似在磨牙:“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和我分开?” 废话,不为了女人,为男人吗? 陆矶吐槽归吐槽,面上仍是冷冷:“我早说过,我和你已经毫无瓜葛,我要救这个人,自然也与你无关,不过是我看不下去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你不答应,”陆矶抬手捏了捏拳头,“那我们打一架便是,男人之间,拳头说话,二殿下,你说是不是?” 姬容玉愣了愣,陆矶趁他怔愣,立刻闪身揪出了绿衣少女,将人牢牢护在自己身后,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二殿下,谢过了。” 眼见着姬容玉脸色黑如锅底,陆矶立刻拉着少女,转头飞一般地逃了。 直到远远将人甩在身后,陆矶才停下,他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只苦了人家妹子和阿五,一个个弯着腰在原地好一阵猛咳。 陆矶活动了一下手腕,上下打量了一圈:“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衣少女闻言顿时直起身,小鹿一般的杏眼明亮地看着他:“我名叫越晴波,谢过恩公相救!”说着膝盖一软竟是要跪,陆矶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 “别动不动就跪,折寿啊知道不?”他咂咂嘴,上来就是这种大礼,电视剧里的古代女子不都是福身行礼的吗? 越晴波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我……我自幼同姆妈一同长在乡下,没见过几个外男,乡里乡亲也用不着什么虚礼,这等礼仪之事并不太懂,若是唐突了恩公,还希望恩公不要怪罪。” 陆矶摆摆手:“别恩公恩公的了,听着多老似的,说起来,你姆妈呢?” 越晴波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里光芒立刻黯淡下来。 “姆妈月前离了人世,留下我自己,本打算来京城投奔表亲,谁知那户人家早就不住这里了,我迷了路,又无处可去,这才被那些个人骗进了撷芳苑,整日里逼我学这学那不说,今日更是收了钱就将我卖了出去,若不是碰见恩公你,我现在指不定在哪了。” 陆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同她道:“那买你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越晴波双眼透露出一丝迷茫:“我不太认得,鸨母都叫他丞相爷,他近日常来撷芳苑,回回要我给他弹曲,弹的难听倒是也没有说我,只是,我委实不喜欢他,姆妈常鸵鸟我说,女孩子嫁人,一定要找两情相悦的,管他家世如何,对我好才是最重要的。” 陆矶回忆了一下系统告诉他的丞相爷穆恒的相关资料,越想越觉得,虽然这是个反派,但人家可是幕后大boss,终极人生赢家,跟了他也不吃亏啊,更何况他看起来也不像对越晴波无意的。 “你当真不喜欢他?” 越晴波摇头:“真的。” 那却是也不能勉强了。 陆矶同她边走边聊,阿五跟在身后双眼发光,时而看看陆矶,时而看看越晴波,撞见陆矶回头,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弄得陆矶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讲道理,他陆矶除了有点记仇,其他方面都可以说是五讲四美甘于奉献乐于助人的好青年了好吗?为什么要以为他救人家姑娘就一定是不怀好意呢! 看看人家姑娘自己都没有想歪啊! 这一趟逛京城,可谓是十分不顺心。 但是他没想到回府后,还有更加不顺心的事在等着他。 “你说什么?” 陆矶侧着耳朵,蹙眉凑近问。 林伯面露焦急:“王爷容禀,只因平日里王爷都是与沈大人一同用膳,这几日昏迷不醒,这条规矩才废了。昨日王爷醒后,后厨以为今早王爷还是同沈大人一同用饭,特意将沈大人请到了前厅。”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王爷来,问了人才知道,王爷原是匆匆忙忙就出去了,也没同沈大人说一声,沈大人当时就咳了血,晕过去了!” 陆矶额角突突地跳,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吃饭就要吐血?这个沈知微是什么惊天绝世大情种!所以说,病弱小白脸什么的真的很麻烦啊! 越晴波跟在他身边,好奇地四处打量,伸手摸了摸朱漆圆柱,又立刻缩回了手,见他一脸狰狞,顿时吓了一跳:“停舟哥哥,你怎么了?” 这一路聊下来,越晴波已经从“恩公”“王爷”“陆矶哥哥”成功过渡到了“停舟哥哥”,陆矶上辈子没有亲人,也乐得有这么个几次三番救下的有缘的妹子,路上就将人认下了。 按古代的礼节,王室认亲非同小可,陆矶要认下越晴波做妹妹,得先禀明皇上,再开宗祠,拜先祖,这才算真的认下了这个妹子。 陆矶对这些一窍不通,上面那都是阿五说的,本打算回来后和林伯商量这件事,却不料才一进府,就听见这么个糟心的事情。 看林伯急得双眼通红的模样,可见是真的把沈知微放在了心上,也不知沈知微是怎么收买的人心。 陆矶头痛道:“现在如何了?” “皇上听说此事,甚为关切,谴了陈太医来为沈大人诊治,只是沈大人一直没醒,陈太医如今还在房里。” 话正说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拎着个药箱,低头往大门走来。 林伯忙将人喊住:“陈太医留步,沈大人……” 陈太医一抬头,先看见了陆矶,见礼后才捋着胡须,笑呵呵道:“小国公爷已醒来了,并无大碍,王爷和林管家都不必担忧了,老臣方又新开了一副药,已交给下人去煎药了。” 说罢拱了拱手,“如此,老臣便告退了。” 陆矶点点头:“林伯,送一送陈太医。” 陈太医又躬身见了礼,这才随林伯一同出了大门。 陆矶揉了揉额角,才转过身。 “叮——” 陆矶眉毛一跳,心中顿感不妙,消停了一天的系统,这个时候蹦出来,能有什么好事?! “当前系统任务:给沈知微煎药。” “请宿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任务。” 陆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当他打算无视系统,带着新认下的妹妹去吃顿饱饭时,忽然,前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怪道王爷大清早便不见了人影,却原来是有美人相约,迫不及待了。” 陆矶身形一僵,脖子生锈一般缓缓地转过去。 那几步外披着月白外衫,唇色苍白,周身气质却依旧清贵无比的,可不正是刚刚醒过来,本该在床上躺着的沈知微? 第六章 陆矶嘴角抽了抽。 所以说你一个病号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跑到这里来吃什么飞醋? 越晴波拽了拽陆矶的袖子,悄声道:“停舟哥哥,这是谁?” 沈知微挑了挑眉毛:“停舟哥哥?” “这是秦国公沈大人,”又瞟了眼沈知微,“越晴波,我新认下的妹子。” 沈知微“哦”了一声,眼神中透露出了然而轻蔑的神色,看的陆矶顿时一梗。 他这是什么表情,都说了是妹子,妹子! 沈知微低头笑了笑:“微臣只是新奇,殿下身份尊贵,认亲也如同儿戏,什么人都往家里领……也不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么?” 陆矶冷笑道:“沈大人提点的有理,我这可不就往家里领了个大麻烦么?” 越晴波一怔,还当陆矶是在说她,但顺着陆矶的目光看去……他看的却是沈知微。 陆矶:“沈大人也呆够了吧,不如早些回国公府?景王府庙小,恐也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是吗?”沈知微不以为意,微微笑道,“微臣觉得,景王府风水宝地,却是养病的好去处,更何况当初殿下将我领回来,只说要我住到病愈,殿下的好意,微臣自然不能不心领。” 陆矶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暗骂沈知微是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当下也懒得管系统的任务提醒,拉着越晴波就走,正与站在原地的沈知微擦肩而过。 陆矶走后,沈知微仍在原地站了片刻。 林伯送走陈太医,方绕过府门前的照壁,迎面撞见的就是一身单衣,独立庭前的沈知微,忙上前急匆匆道:“沈大人病还未愈,衣衫单薄站在此处,当心又受了凉。” “无妨,”沈知微颔首,轻轻笑了笑,“我本也是才醒,左右无事,便出来走走。” “病去如抽丝,不可儿戏,沈大人还是快随老奴回去吧。” 沈知微却是一拉不动:“林伯,你这样叫我,倒显得生分了。” 林伯一僵,看着沈知微的眼神颤了颤,忽然哽咽一声,抬袖擦了擦眼角。 他一把握住沈知微的手:“礼不可废,小公爷如今袭了爵位,又领着兵部的职,不可同日而语啦,只是老奴这心里,实也总记挂着老王爷和老国公,当年一同在北疆杀蛮子的事儿,那时小公爷才十四,已经是骁勇善战的小将了,可……” 林伯说着呜咽起来,不住地拿袖子揩眼角,口中道:“老奴失态了,小公爷莫怪……” 沈知微低眉,轻轻拍着他的背,谁料林伯竟越哭越凶了。 林伯未尽之话他如何不知。 沈知微出身国公府,老国公只他一个独子,却从未惯出他一点骄纵的毛病,沈知微年少时些许的骄矜,都被疆场磨得一干二净。 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父北上,便在交战中三擒匈奴小儿子伊屠,后又独守燕燧城三日不破,北疆两地谁人不知晓,骠骑将军公沈青云,有个骁勇善战的独子。 秦国公府历代为将的赫赫威名,总算他也不曾辜负。 彼时匈奴部族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巴图尔”,赞他为不怕死的勇士,却是与如今的小单于伊屠同样的称呼。 可十年后的今日,大雍惨败,沈青云战死,他虽侥幸留得一命,却是苟延残喘,哪里还找的回当初的一丝威风? 如今这副模样,却是不如早日去死…… 但是不,沈知微眼神一凛,他现在还不能死。 要死,也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林伯又揩了揩眼角:“可怜老王爷去的早,这些年你常随国公爷戍边,老奴也没得个机会再见见小公爷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握住沈知微的手,语重心长道:“昨日王爷同你说的那些个话,你也莫要往心里去,哎……说来也是我对不住老王爷王妃,老奴有罪……” 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沈知微耐心宽慰,趁势道:“陆……王爷他到底怎么了?” 林伯霎时止住了哭,神神秘秘地四处看了几眼,这才一边拉着沈知微往卧房走,一边同他道:“王爷醒的那日,我就寻人来瞧过了,那人说王爷乃是得了失魂之症。” 沈知微挑了挑眉毛:“失魂之症?” 林伯凑近他耳朵,神神秘秘:“那高人说王爷这是一半魂被人拘了去,这才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沈知微眼底晦暗不明。 林伯眼看着把他送到了卧房前,却正望见一个蓝衫的小厮在门前打转,见了沈知微忙三两步凑上前,迭声道:“小公爷,你上哪儿去了,可让小的好找!” 老国公死后,按理说沈知微承了爵,该喊一声国公爷了,可众人见了他这副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再加上府上众人喊小公爷喊的久了,一时半会儿却也改不过来。 沈知微一直随他们喊,见陈三儿不住地给他使眼色,便转头对林伯道:“王爷这病症,圣上可知晓?” 林伯苦着脸:“小公爷久未上朝,怕是不知,这几日正值夏讯,前日里钱江道才上了折子说又淹了堤,西北却又发了旱,北疆那头匈奴还是不安生,圣上焦头烂额的,就算知道,怕是一时也顾不上王爷。” 沈知微点了点头,又问:“那太后呢?” 林伯想了想:“日前王爷才得醒,若是宫中已经得了信,想来明日便会谴人传召也说不定。” 沈知微颔首,又宽慰了林伯几句,只说让他别担心陆矶云云,林伯听得又红了眼,到临走还叹着“幼时王爷同小公爷也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前两日还好好地,怎的就如此……” 沈知微垂下眼帘,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与陆矶幼时寥寥几面,能有什么一同长大的情谊? 若要论青梅竹马,那个人才比他更够格。 沈知微不知想到什么,愣在原地出神了半晌,才被陈三儿叫醒。 陈三儿搓了搓手:“小公爷,日暮天凉,我们进屋吧。” 沈知微看着淡紫色天幕下点缀的几颗灿黄星子,没有回身:“查到了?” 陆矶领着越晴波一路回了他住的院子,吩咐后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端上来给越晴波挨个尝。 越晴波眼瞅着如花似女的婢女们挨个上了一道又一道菜,初始还有些不敢下箸,待到陆矶给她夹了一筷子虾仁茭白,顿时双眼一亮,好似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活像上辈子饿死鬼投胎一般。 问她,却说:“撷芳苑的鸨母总嫌弃我不够苗条。”越晴波又夹了一筷子鱼,有些忿忿,“偏要我少吃些,我自去了撷芳苑月余来,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 陆矶打量她一圈,不知大雍对女子是个什么审美,他分明觉得越晴波身材正合适。 越晴波忙着吃饭的间隙,见他只顾着看自己,眨眨眼,口中含含糊糊:“停舟哥哥,你不吃吗?” 陆矶摇摇头,一脸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一桌子淡出个鸟的菜,委实没有一天胃口。 更别提系统还不停在他耳边聒噪。 “系统任务:煎药,剩余时间半个时辰。” 然后眼前一张透明小光幕,就在那里跳啊跳,陆矶翻了个白眼,十分干脆地将它点掉。 但是过一会儿这个框框就又出来了。 陆矶几欲抓狂。 忽然,“啪嚓”一声脆响,陆矶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只见越晴波面上苍白汗水淋漓,捂着肚子嘶嘶呼痛,一个瓷盘碎在地上,鱼肉滚落在地。 陆矶忙起身:“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 越晴波眨去眼睫上的汗水,气若游丝:“腹、腹痛……” 陆矶面色一沉:“可是这饭菜出了差错?”说着就要唤人去拿厨子,却被越晴波死死拽住了袖子。 “停舟哥哥……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吃不得……” 她声音渐小,陆矶着急忙慌地抱起她,迭声喊人去唤郎中。 这一番忙碌,整个王府内院鸡飞狗跳,好一阵子才安定下来。 这番来的却不是陈太医,事急从权,便只传了个临巷子口的老郎中。 越晴波躺在床上,虽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却没再呼痛,颇有些赧然地瞧着郎中坐在桌边写着方子。 “小姐体质特殊,若误食桂花,轻则腹中绞痛,浑身起疹,重则危及性命,这事后厨难道不知晓?那桂花醉鱼,怎么能给小姐吃呢?” 越晴波忙道:“老伯伯,这事怨我……我、我吃的太急了,这才一时疏忽……” 老郎中捋着山羊胡,无奈一叹,就着案几上的烛火托起写了药方的纸,吹干了墨,这才递给陆矶:“王爷只管着人照着方子煎药,三日后,若仍旧不见好,再来寻我。” 陆矶道了谢,老郎中收拾起药箱,就要离开,陆矶被越晴波吓了这么一出,自然不放心再将煎药一事假手于人,想要自己去,却苦于自己掌握不了火候。 眼看着老郎中要迈出门,陆矶忙开口叫住他,几步赶上前:“小王不通医理,煎药之事怕是难逃纰漏,不知老伯可否随我一同前去?” 郎中连声道“不敢”:“王爷折煞草民了,草民姓宋,单名一个祁字,王爷唤老朽名字便可。” 陆矶自然还是坚持唤宋伯,宋祁呵呵笑道:“王爷对小姐倒是十分关切,连煎药一事,都要亲力亲为,老朽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说着后退两步拜了一礼,这才道,“王爷请。” 陆矶忙也似模似样的还了一礼,宋祁顿时笑得更欢了,陆矶这才发现,他一个王爷,居然给一个平民施礼,说不出岂不是平白遭人笑话。 陆矶摸了摸鼻子,自觉自己的古代礼仪很成问题,他这颗小市民的心,不知何时能转变过来。 亦步亦趋地跟着宋郎中抓了药,又凝神在药炉边听了半晌的火候,陆矶只觉得脑袋被阵阵清苦的药味儿熏的发昏。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忽然进来,见礼后,将一包药材倒入炉中,拿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也扇起了风。 正在一旁看着火的宋郎中忽然蹙起眉头:“这药……不对。” 陆矶不解:“这是宋伯你亲自抓的药,怎会……” 宋祁霍然起身,几步来到那小婢女跟前,掀开盖子一闻,顿时面色阴沉:“好阴毒的心思!怎能将川岐与玄参一同熬制?岂不知这二者相克?” 那婢女一听,顿时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奴婢都是按着陈太医的药方抓的药,王爷不信,奴婢这里还有陈太医的方子,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宋祁接过那张方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川岐补虚,玄参补阳,二者放于一处,经年日久,虚不受补,阳气下滞,缠绵病榻,终不得愈…这倒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方子!” “你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陆矶有些发颤的声音,“这是谁的药?” 婢女将头磕得震天响:“这确实是沈大人的药,可方子都是陈太医开的,陈太医是淳醴公主殁前最赏识的太医,也是王爷的心腹,奴婢给沈大人煎药,一直听从王爷和陈太医的吩咐,绝无半句虚言!” “这药中古怪,奴婢当真一无所知!” 第七章 陆矶心头如被重锤一击,忍不住踉跄后退两步。 他胸膛起伏,急促喘着气,低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手。 就是这双手的主人,曾下令给沈知微下药,将一个本该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害得终生缠绵病榻。 可他不是“陆矶”…… 即使他们同名同姓同相貌,但他不是原主,就算他不想顺从系统去对沈知微多么好,可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背地里害人的事! 他和原主不一样! 陆矶闭上眼,深呼吸几口气,再睁开眼时周身气势一凛,仿佛换了个人,他盯着不住磕头的婢女:“这件事,你若敢说去半个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婢女忙不住磕头,语带哭腔。 陆矶冷冷道:“以后给沈知微煎药的事,你不必再假手了。” 婢女战战兢兢,微微抬头,颤声道:“是,可、可是这药……” 陆矶闭了闭眼。 “倒掉吧。” 炉火熊熊,暖橙色的火舌仿佛要舔上陆矶的侧脸,映红了发呆的人半边脸颊。 “王爷。” 陆矶一怔,这才醒神,涩然一笑:“宋伯。” 宋祁笑呵呵:“王爷是来学着煎药的,怎么竟走神了,这药都要让你煎糊了。” 陆矶干干笑了笑,忙起身去端药。 “嘶——”才碰到那炉药,手立时如被蝎子蜇了一般刺烫,陆矶迅速抽回手。 眼看药炉又要摔碎,宋祁忽然伸出裹着蓝布的双手眼明手快的接住了。 他将那炉药小心地搁到一边,无奈摇头:“王爷这是有心事啊。” 陆矶忍不住苦笑:“宋伯可是觉得我装模作样?” “不知着人给沈大人下了几日药了,今日又来惺惺作态,简直是……” “王爷,”宋伯打断道,“老朽相信王爷,并非这种人。” 陆矶笑了两声,摇头道:“你不过才见到我,信我什么?那婢女也都说的如此清楚……” 宋祁袖手立在一旁:“老朽未入王府见到王爷之前,最常听到的传闻,是说王爷不学无术,目中无人,骄矜纨绔,可今日一见,却发现王爷并非如此,可见传言不实,既如此,那婢女的话又如何一定做的了数?” 陆矶有些愣,宋祁和蔼一笑:“老朽只信眼中所见。” 陆矶心头微暖,心情也松快了些:“小王与宋伯也是一见如故,既如此,沈大人的病,以后还要多劳烦宋伯,这王府中空房甚多,宋伯不如就在王府中住下吧。” 宋伯躬身一揖:“老朽却之不恭。” 月桂西斜,树影斑驳,更漏声声,从远方传来。 陆矶着人送走宋祁,又看着丫鬟小厮伶俐地端起两碗熬好的药,行过礼后纷纷退出,脑海中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任务‘煎药’完成,完成度:100%,任务总进度:0.5%。” “恭喜宿主。” 陆矶气的冷笑连连:“你还知道出来。” 系统的声音依旧公事公办:“宿主,我没有理由不出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知微的药中被人动了手脚?” 系统陷入沉默,许久才道:“宿主抱歉,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此书多采用第三人称视角,我只知道原主找了陈太医让他给沈知微开药,别的也是一概不知。” 陆矶气笑了,偏偏系统又不怕死:“宿主,接下来其实还有个刷好感的机会,你可以给沈知微喂药……” “喂你大爷,给我滚!” 系统果真闭了嘴,陆矶的头却是突突地疼,他揉了揉额角,眼前却不知为何浮现出昨日所见一脸病容的沈知微。 倒真是个可怜人。 陆矶叹了口气,往卧房走去。 沈知微倚在榻上,细细听着陈三儿的话,忽然外面有人通报,一名小厮端了碗漆黑的药汁迈进屋中。 “沈大人,药来了。” 陈三儿点头道:“先放那儿吧。” “是。”小厮躬身要退出,沈知微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今日换了你来,往常的那个丫鬟呢?” 小厮垂首:“回沈大人话,晚翠今日冲撞了王爷,让王爷打发到别院做洒扫去了,往后沈大人的药,应都是小的来管。” 沈知微原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只是点点头,就放他去了。 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陈三儿忍不住低声道:“小公爷,当真不需要再想别的办法?那日多好的机会,属下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的,只是未曾想为何他躺了几日,竟当真没有死。” 沈知微修长的手指在下颌上点了点:“不用,我忽然觉得,留着他,许能更有趣些。” 陈三儿瞧着他仍有些苍白的侧脸,试探道:“小的斗胆,敢问小公爷到底为何这般厌恶景王,如此厌恶,却又愿意住在景王府……” 话未毕,对上沈知微冷冷的眼神,顿时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 沈知微却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回忆,他不禁想到了自己上辈子临死前的那一杯毒酒。 那时承乾殿里,金碧辉煌,满目华彩,刚行了登基大典的姬容玉一身黑色冕服,亲手给缠绵病榻多年,已是病弱膏肓的他灌下了毒酒。 “秦国公从龙有功,朕就赐你这杯御酒,不知秦国公,可还满意?”姬容玉捏着他的下颌,唇边勾起一个笑。 彼时他捂着绞痛的腹部,跪倒在承乾殿光亮的地板上,口中血流不止,却仍死死拽着他的衣角。 “停舟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我要见他……!” 他眼前已是阵阵发黑,却仍无比憎恨自己,为何要把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听得这么清楚。 “你还想见他?你知不知道,这杯酒,就是他让我送给你的。” 沈知微的神智轰然倒塌,眼前漆黑一片,睁大双眼,却被姬容玉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你还想见他?你也配?”姬容玉好似是咬牙切齿,“我不仿实话同你说了,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会死?” 他蓦然爆发一阵大笑:“那是因为朕当日和匈奴部族早早说通了谋兵布局,里通外应,沈青云不死才怪!只可惜,没有让你也一同死在北疆!” 沈知微重又被他掼回地上,他十指死死扣住光滑的地砖,想要抓住什么,来缓解断肠般的痛楚,和灭顶的恨意。 “是你……杀了我爹……” 姬容玉怪笑一声:“不止我,这个好主意,还是你心心念念的停舟想出来的,他与你不过虚与委蛇,你却还当了真!” “只是朕看见你,就觉得厌恶,你本该早点死,你若早点死了,停舟哪里需要去与你朝夕相处,博得你的信任,他是朕的!” 沈知微耳边响起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便忍不住一声痛嚎,只觉得双腿被人狠狠砍了一剑,而姬容玉好似疯了一般,不断念叨“你也配碰他”“你本该死一万遍”,手中一刻不停,好似要把他碎尸万段。 那种痛不欲生,叫人只恨药效为何发作的这样慢,争不能早日去死。 沈知微蓦然打了个冷战,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一旁忙传来陈三儿关切的声音:“小公爷可是冻着了?属下再让他们送些药来?” 沈知微转过头,陈三儿被他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顿时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地低下了头,只在心里叫苦不迭。暗想自从前日里一场大病后,小公爷怎么就仿佛变了个人呢? 沈知微原本温润有礼,爽朗爱笑,如今却十分的喜怒无常,整日里也常阴测测的,像是一直在盘算着什么,可他家小公爷往常哪里懂得这些? 若不是哪里都能对的上号,他倒真要去求人给小公爷开场法事了。 沈知微低头看着他战战兢兢地模样,心头也是一阵苦涩,可过去太过惨烈,他一闭眼,就能想起那日姬容玉恣意狰狞的脸,闻到那日四周浓郁作呕的血腥气。 当日他重生后,最恨的却不是姬容玉,而是他倾心相待五年有余的陆矶。 为此他第一时间找借口说国公府住不得,果然陆矶十分讨好似的凑上来邀他同住,朝夕相对的那几日,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日姬容玉的话,好几次,他都险些要忍不住杀了他。 终于,前几日他拖着病躯,邀陆矶外出同游,陆矶虽怕骑马,却仍咬牙陪他一起去了,他不过说了句崖上岩缝中的野花甚是好看,陆矶也二话不说就去给他摘。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却没想到他没死。 只是,这两日相处,他忽然又打消要陆矶这么早死的主意了。 沈知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修长,虎口略带薄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痕迹。 这双手本来握的是塞外北风,擒的是胡虏夷狄,染的都是外敌的鲜血,干的都是世间至光至明的事。 可他这辈子,都已经彻底废了。 沈知微缓缓收紧,紧握成拳,心中涌上一股悲凉。 陆矶坐在灯下,举着手在灯下,百无聊赖地左瞧右看。 一边系统化作的黑猫耐心地同他讲述着,见状无奈道:“宿主,你有在听吗?” 陆矶“啊”了一声,眼睛却仍在端详自己的手:“听到了,这是沈知微在书中的结局?那真的是很惨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也不要让我继续做什么拯救男配的任务了,你就按照他重生后打脸陆矶弄死姬容玉这个进展写成本书,不必现在折腾我强吗?” 如果系统有人脸,现在应该是一脸面瘫:“宿主,不要胡说八道了。” 陆矶无奈,深深叹了口气,放下了手,坐在桌旁,支着下巴看着黄梨雕花的轩窗发呆,好似那里能忽然蹦出来一个人似的,黑猫跳上桌子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宿主,你总盯着你的手看干嘛?” “我是好奇,”陆矶手指点了点下巴,“原主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王爷,为什么手上会有茧子?” 黑猫“哦”了一声:“宿主你不早说,这很简单。” 陆矶眨眨眼,跟着它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只见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锁的严实的盒子。 陆矶将它拿到桌子上,系统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钥匙,叼在嘴里放在他手边。 “咔哒”一声,锁扣弹开。 陆矶还没看清盒子里装的啥,面前那扇黄梨雕花的轩窗忽然“嘭”地一声被推开,吓得陆矶一个哆嗦。 “停舟,是我——” 姬容玉一袭黑衣,面色红润,双眼亮晶晶地撑在窗框上,眼看着手一用力,就要翻窗户进来。 第八章 陆矶右眼皮跳个不停,当下十分干脆的“嘭”一声盖上了盒子。 姬容玉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笑道:“停舟,我进来了。” 他唇角噙着笑,没等陆矶拒绝,手腕一撑,身形利落地翻了进来。 陆矶看得嘴角直抽,这动作如此熟悉,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姬容玉才站稳身子,立刻快步走来:“停舟,你可有想我?” “喵。” 黑猫舔了舔爪子,尾巴尖上一点雪白左摇右摆。 姬容玉怔了怔,转头去瞧:“你何时养了这样一只猫,倒是可爱。” 说着伸手想去摸,黑猫却微微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姬容玉苦笑一下,却是不好再摸了,只得收回手。 陆矶隔着一张桌子绕了半圈,离姬容玉远远的,这才道:“我府上又不是没有门,殿下何必翻窗?” “停舟,你可还在怪我?”姬容玉眉间一蹙,面露愁苦,“明明往日,我二人碍于口舌,一直都是这般相见的。” “我晓得,”姬容玉上前半步,“你定是还为你病中我没有去看你而恼怒于我,所以白日里才说这种话来叫我伤心,可是停舟——” 姬容玉绕过半圈桌子,急切道:“我晚间才挨了舅舅的训,才出丞相府,立刻就来你这边,给你赔罪了。” 陆矶忙又绕了半圈,姬容玉不依不饶,反向继续追逐:“停舟原谅我可好?” 原谅你大爷! 陆矶在心头冷笑,且不说原主早已经凉得透透,这道歉的话已是一句也听不到,如今壳子里早已经换了人,这句句言辞恳切,又与他何干? 这个二皇子当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陆矶咬着牙,围着张桌子和姬容玉你追我赶:“二殿下怎么就不懂,小王今日所说,句句属实,什么昔日旧事,我已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请殿下也不要再来纠缠!” “我不信,要是真的,你为何不敢靠近我?” 陆矶一口老血,十分想大喊一声你他娘爱信不信!不想靠近是怕你这个基佬非礼老子啊! 两个人就这般绕着桌子团团转,黑猫就蹲坐在桌子中央,倚着那个盒子,闲适地舔爪子。 忽然,陆矶被桌子腿一绊,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扑去,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的都是绒毯,倒是没摔伤,只是桌子上那盒子却因这一晃而倾倒,顿时“哗啦”一声,个中的物什洒了满桌,惊得黑猫凄厉一叫,窜出老远。 “停舟,你没事吧?”姬容玉急急道,想要绕过来扶起他,余光却看到了那盒子里散落的东西,顿时愣在了原地。 陆矶“嘶”了口气,活动着手腕爬起来,就看到姬容玉盯着那堆东西,脸上竟可疑地起了两团红晕,呼吸都急促了些。 陆矶奇怪地低头去瞧,桌上几把刻刀,一个木锉,些许木屑,还躺着一块人偶似的木雕。 姬容玉拿起那个木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陆矶:“停舟还说忘了我,若是当真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深夜继续为我刻这木雕?” “哈?”陆矶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我给你?刻木雕?” 姬容玉面上红晕更重,竟还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我幼时胆子小,常怕些鬼怪之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停舟你记得。” “你年年生辰都为我刻一个钟天师像,说放在床头就能不怕了,如今我卧房中早已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木雕了,我早说让你不要刻,这样太伤手,你竟还是不听。” “不过,”姬容玉眸若秋水,含情脉脉,“停舟刻的,我都喜欢。” 陆矶晕晕乎乎,若不是扶着桌子,险些站不稳,怪不得这小王爷手上这么多茧子,原来都是给这位主儿刻木雕弄的? 情深义重,情深义重—— 只是他不想背锅啊! 陆矶哭丧着脸,姬容玉已经迫不及待走过来:“停舟,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殿下,”陆矶一脸生无可恋,“你要我怎么才能相信,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姬容玉面色一僵,抿紧了唇:“我无论如何不会信的。” 陆矶一阵头疼,当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我要是去和沈知微合伙,你是不是就信我了?” 姬容玉疑惑:“我本来不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陆矶双眼无神,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是去和沈知微说我喜欢他……” “停舟?”姬容玉双眼一瞬睁大,立刻紧紧握住他的袖子。 “何须如此?”他皱起眉,“我们当初只说蓄意接近,博取他的好感便可,哪里需要你这样!“ “不行,我不准!” 第九章 陆矶却仿佛看到了曙光,立刻来了精神,暗暗呼叫系统。 “原主和沈知微虚情假意,难道不是原来计划好的?怎么他这么激动?” 在铜镜前盘成一团躲懒的黑猫打了个哈欠:“宿主,这件事并不是计划好的,姬容玉原本不知晓,所以书中最后骤然得知原主和他睡过了才会那样生气。” 黑猫的语气无波无澜,陆矶却听得擦了擦汗,算了,基佬的世界他不懂,他只想快点摆脱这个狗皮膏药二殿下。 姬容玉面色阴沉:“就算你这样做了,焉知不是为了我委曲求全,总之我……” 陆矶当即抽出袖子,一刻不停地往外走,一边高喊:“阿五,去东院!” “停舟?”姬容玉愣了愣,忙追上去,“你去哪!” 陆矶回头,露出两颗灿白的虎牙:“我这会儿当着你的面,去和他剖白一下心意,不知殿下可否就能信了我?” 姬容玉面色铁青:“你非要与我置气若此?你以前从不这样无理取闹,我为何这样听舅舅的话,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陆矶险些气笑,只觉得原主也不知被什么蒙了眼,竟然对这样的人情根深种,却也是和沈知微不相上下的可怜。 “原来的陆矶知道,”懒得再装模作样,陆矶转过身冷冷看他,“但我,不知道。” 说罢一眼也不想再看他,转身就往前走去。 沈知微同陈三儿叙完话,正打算就寝,门外忽然一阵嘈杂。 “王爷,王爷,你慢点儿!” 沈知琥珀似的瞳孔暗色加深,一旁的陈三儿奇道:“这么晚了,他们怎么来了?” “看看便知。”沈知微面色无波,披衣起身,端起桌上已经没了一丝热气的漆黑药汁,一口饮尽,大步向门边走去。 “哗”地打开门,沈知微迈出房门,一眼便看到陆矶站在阶下,抬头望来。 见沈知微出来,陆矶面上明显一怔,接着却有些尴尬似的,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身后却还有脚步声。 沈知微顺着声音来源缓缓转头,看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时看到的人。 藏在袖口下的手一瞬间攥紧,沈知微微微眯起双眼,姬容玉也颇为好心情似的,勾起一边嘴角,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算是招呼。 沈知微却缓缓松开拳头,温和有礼:“二皇子殿下。” 阶下的陆矶忽然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沈知微转头看他,眼神中却毫无一丝温度。 “王爷与二殿下今夜齐聚此处,倒是奇事,不知,有何要事?” 陆矶又咳嗽两声,就这廊下的两盏灯笼,拼命对沈知微使眼色。 “那个,本王今夜来此,乃是有一件事想要同沈大人你说。” 沈知微却是面色淡淡:“哦?何事?” 陆矶生怕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求助,又上前两步,站在石阶上,抬头看着他,继续眨眼睛:“沈大人可要听清楚。” 沈知微低头看着陆矶挤眉弄眼,挑了挑眉,似模似样地抬袖一礼,唇角挂着一抹笑意,却怎么看,都有股子嘲讽的意味。 可一言一行,又确乎是合礼得体,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王爷吩咐,下官定将王爷的话,字字铭记于心。” 陆矶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摸了摸鼻子,正在犹豫,一旁的姬容玉却投来一个满含挑衅的眼神,好似在说,你这样爱我,真能说出这种话么? 陆矶心中冷笑,抬头直视沈知微,对上那双琥珀似的眸子,忽然又心虚起来,心口竟跳个不停。 却没有转开视线,只心中不停念叨,看在我间接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沈大人啊沈大人,你可千万别动气,打发了这个二殿下,兄弟我立刻给你负荆请罪! 陆矶清了清干涩的喉咙,一字一句:“沈大人,我、我心悦你!” 这话过于肉麻,陆矶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阿五和陈三儿更是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王、王爷……”阿五哭丧着脸,完了,早看出来王爷对沈大人不一般,没想到王爷竟然真的断了袖子,九泉之下,他、他怎么和老王爷王妃交代啊! 陈三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自是去看自家大人的反应,自家大人有多厌恶这个纨绔王爷,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却被本人上门来表明心意,他他他家大人不得发飙?! 陈三儿如临大敌地看着沈知微,时刻准备再沈知微气晕过去的一瞬间冲上前去,忠心护主。 两个随从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密切关注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姬容玉忽然朗声一笑:“却是让沈大人受了惊吓,景王是同本宫打赌输了,这才想出这么个点子聊作惩罚,当真并无此意……” “并非!”陆矶忙道,看一眼咬牙切齿的姬容玉,再看一眼面色无波的沈知微,心一横,“知微,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陈三儿眼前一阵黑似一阵,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家大人一个没忍住掐死陆矶的结局。 沈知微静默许久后,忽然动了。 陈三儿一句“大人他好歹是个王爷虽然不是皇帝亲儿子也杀不得大人三思”还在嗓子眼,却见沈知微一步一顿,施施然迈下了石阶。 陈三儿登时一口气不上不下,两眼向上一插,倒地不起。 陆矶见他一步步走下来,越发心虚,耳膜却分外鼓噪,心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一时想要开口辩驳几句,却张口结舌,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沈知微走下一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王爷说心悦我?” 陆矶见他靠近,忍不住后退一步,看着沈知微那张容色出众的脸,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是”字。 “王爷心悦我,却为何连我的字都不知道呢?”沈知微又走下一级石阶。 多年的厮混经历,让陆矶本能地察觉到面前这个病弱的小白脸气息十分危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正想再退一步,沈知微却忽然一步迈到他面前,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 陆矶一怔,竟丝毫忘记反抗,只由着他抬起自己的下巴,对上那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下官沈知微,字端尧,下次……”他微微低头,凑近陆矶耳边,“王爷莫要再叫错了。” 他离得太近,陆矶心里一慌,正要后退,却不料一旁的姬容玉恍然醒神,怒气冲冲过来猛地将他一拉:“离他远点!” 谁料陆矶脚下还有一级石阶,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踩空,清晰地听到一声脚腕的清脆响声,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立刻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停舟!”姬容玉想要拉他,陆矶下意识挣开罪魁祸首,沈知微一愣,忙也伸出手来拉他,然而他久病未愈,又才从昏迷中醒来,哪里能拉的住陆矶,没能拉住他不说,还被陆矶带着双双倒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却也好似千万年般漫长,陆矶后背猛地一痛,重重磕在地上,一声痛呼还未出口,唇上蓦然一暖,陆矶愕然睁开眼,正与沈知微微微睁大的眸子直直相对。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 “嘭”的一声,阿五也晕了过去。 陆矶僵硬地躺在沈知微身下,唇上的触感微微温热,还带着清苦的药味,相贴的胸膛却微微发凉,陆矶止不住地想说,应该多穿点再出来。 这句话当然没有说出口,下一刻,沈知微忽然被人拉了起来,陆矶这才醒神,当即面色爆红,转过头止不住的干呕起来,不住的用力擦拭自己的嘴唇,那种柔软的触感却好似依旧残留在唇上。 陆矶满心慌乱,“老子被一个男的亲了怎么办我不会变基佬吧我不我要大胸细腰长腿的妹子啊”几个大字在脑海中疯狂刷屏,一时间,脆弱的直男心摇摇欲坠,理智恍然崩塌。 却忽然听到一声闷哼,陆矶愣了愣转过头,只见姬容玉提着沈知微的衣领,拳头高高扬起,而沈知微头偏向一边,唇角染血。 眼看着姬容玉还要打,陆矶立刻窜了起来,一把推开姬容玉,挡在沈知微面前,怒目而视姬容玉,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干什么!” 姬容玉双眼通红,本也是俊朗的容颜此刻扭曲得好似厉鬼:“他该死!” 陆矶心中冷笑连连,去你大爷,这好歹是老子的任务对象,他虽然天天念叨着弄死他直接去投胎,什么时候动过他一点毫毛! 他都还没动,哪里轮得到你个渣男打他的人! 熊熊怒火燃烧,陆矶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挡在混混跟前儿替校花揍人的光辉时刻,唇角挑起一抹笑,当即一个右勾拳,一拳打在了姬容玉那张俊脸上! 可怜姬容玉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顿时踉跄两步,险些没摔倒,陆矶还要再打,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陆矶回头,却见沈知微蹙眉看着他,满脸写着不赞同,好似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为何脸色一沉,松开了他的手。 陆矶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沈知微虽然不是校花,但这个变脸似翻书的劲儿可和当年的校花一模一样。 被他一阻,陆矶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了些,这才觉出些后怕来。 到底姬容玉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他不过是个没实权的异姓王,竟然上头把皇帝的儿子给打了! 陆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边姬容玉扶着院中一棵树将将站稳,擦了擦唇角,也是破了皮,他看着手上的血痕,神色阴沉地可怕,久久不语。 陆矶忍不住后退一步,可耻的怂了,姬容玉却抬起了头,第一眼看的,却还是沈知微。 “你很好。”姬容玉点点头,却勾起一个狞厉的笑。 他又看向陆矶,眼中的厉色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咬了咬唇,好似还是那个方及弱冠年岁的小皇子:“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停舟。” “你等我。” 他说完,又恨恨看了沈知微一眼,这才转身大步离开,直似一刻也不想继续呆了。 庭院寂寂,桂枝摇落。 圆月升起,惊起树梢栖息的倦鸟,振翅的响声响在夜色中,陆矶这才回过神。 原来他已和沈知微在原地站了许久。 第十章 陆矶这才觉出些尴尬来,摸了摸鼻子:“沈大人,方才我是……” “不用解释,”沈知微转头不知望向何处,“方才的事,下官就全当没有发生过,王爷也不必介怀。” 陆矶明显松了口气,却总觉得胸中郁结,十分想要将这几日的苦水倒一倒。 以前陆矶也不是没有烦心的时候,那时他怎么做的? 陆矶瞧着有些熟悉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大学时候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 彼时一帮大佬爷们儿打完球,呼前唤后,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头顶昏黄的路灯悠悠照着路,清爽的夜晚舒脱脱吹着风,夜跑的姑娘经过身边时,那甩动的长发,浮动的香气和一个回眸,这一天的疲倦劳累也就烟消云散了。 夜色令人熟悉,熟悉让人感怀,陆矶忍不住想家了。 只不过,他好像是没有家的。 陆矶见沈知微直挺挺杵在一旁,忍不住想揽下他的肩膀,两个同样悲催的兄弟一起点一根烟,看一下树梢的月亮,感怀一下这命不由人的苦逼人生。 然而他忘了自己比沈知微矮上半个头…… 陆矶的手有些尴尬地顿在了空中,沈知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陆矶“哈哈”干笑两声,手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却不料沈知微立刻捂着嘴咳嗽起来,陆矶吓了一跳,忙给他顺着后背。 这特么,他一点力气都没使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陆矶抽了抽嘴角,还是道:“沈大人,天凉露重,你又才醒,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又咳出来一朵红晕,就着月色倒是十分好看,竟也不输当年偶遇的夜跑姑娘。陆矶咂摸着,傅玉笙能火,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沈知微却忽然推开了他的手,轻飘飘往旁边一站:“下官无事,只是有两句话,却是不得不同王爷说清楚。” 陆矶见他一句三咳嗽,无奈脱下外衫,想给他披上,沈知微却又后退两步,话语中皆是冷漠疏离。 “今夜之事下官可以不在乎,但望王爷别再有下次,不管王爷与二殿下如何情深意笃,拌嘴玩闹,却无论如何不应将旁人平白扯进去,供你二人玩乐!” 沈知微说罢,甩袖便走,陆矶愣了愣,忙叫道:“喂,什么情深意笃,我哪里和他情深意笃了!你说清楚!” “没打招呼就同你说那些话确实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我又不是断袖!” 沈知微的脚步猛然一顿。 “王爷方才说,你不是断袖?” 陆矶忿忿道:“当然不是!” 沈知微轻笑一声。 “那就好。” 说罢径直回了屋中,“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哎哟!”陈三儿被这关门声吓了一跳,立刻惊醒,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望到陆矶黑着脸站在阶下,两个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好家伙,这小王爷竟还好端端活着!有本事,有魄力!唯有等这顽强的生命力,才堪做他家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陆矶感觉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万分古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才迈一步却又被绊住,低头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醒醒,也不看看这是哪,就知道睡!” 地上呼呼大睡的阿五一个激灵醒过来,却仍有些迷糊,他怎么就睡过去了?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正懊恼着,陆矶直接提溜着领子把人拎了起来,似笑非笑:“这么不想走,是不是想留这儿给沈大人做小厮啊,要不我替你问问他?” 阿五头摇成拨浪鼓,陆矶重重一哼,这才踩着步子走了:“跟上!” 主仆二人身形渐渐走远,陈三儿擦擦汗,忽然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 “小公爷。”陈三儿忙凑上去,“你看今儿个夜里,这到底闹得哪一出啊?” 沈知微望着已是空无一人的院门小径,垂下眼帘,神色不辨喜怒。 “给见川去封信,替我问问他,阿布罗大巫可还寻得到。” 陈三儿懵懂:“小公爷,川少爷现在在北疆……” 沈知微向他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陈三儿顿时住了口。 “我当然知道他在北疆,若他不在,我为什么要让他找。” 陈三儿忍不住道:“可是阿布罗大巫行踪诡秘,小公爷找他做——好的,小的这就去办。” 陈三儿顶着沈知微冷冰冰的视线,撂下一句“小公爷早些歇息”,头皮发麻的溜了。 沈知微望着夜色里十分显眼的北斗星,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王府院墙外又一声更夫的吆喝响起,才又关上了门。 “宿主……” 陆矶回去的路上,系统又冒了出来,声音很是透露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 “宿主,你又完成了一个任务。”顿了顿,又补充道,“额外的。” 陆矶额角青筋隐隐。 这不就是说他先前诸般愤怒推脱,不愿意配合,现在却上赶着超额完成任务吗! 果然,他听到系统嘀咕:“果然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陆矶猛地停下了脚步,背后的阿五狠狠撞上来,顿时一阵“嘶嘶”呼痛。 阿五捂着鼻子,泪眼朦胧的看着陆矶:“王爷,你怎么忽然停下了?” “给、我、闭、嘴!” 声音森然,阿五抖了抖,实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自家王爷,哭丧着脸:“是……” 陆矶重又向前走去,步步虎虎生风,双眼直直瞪着前方,活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包,周身三丈俱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宿主……” 陆矶正要发火,忽然系统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宿主即使你要生气我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你你打了二皇子而二皇子的生母德妃是皇帝的宠妃你明天可能要倒霉了我就说这些!” 陆矶又一次猛地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五捂着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鼻子,仰天长哭。 他什么都没说啊! 然而无论陆矶再怎么问,系统都一律装死,弄的陆矶这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待到第二日早上,宫里果然来了人,彼时陆矶正顶着两个黑眼圈,食不下咽地用早膳。 今日小厨房倒是乖觉的很,单独给沈知微送了一份,没让身娇体弱的沈大人继续在饭桌上咳血,也因此,宣旨的宦官传皇上话问沈知微如何时,陆小王爷才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一句“好得很”。 宣旨的宦官生了张白面皮,眯着一双晶亮的眼,乐乐呵呵。 “景王殿下,太后念着你呐,眼瞅着这时辰也快到了,不如王爷略作收拾,就跟老奴上路吧。” 第十一章 这话说的倒跟要他上刑场一般。 陆矶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一事。 “阿五,晴波呢?” 阿五道:“王爷,不是你说的越姑娘身子弱,让她不必过来了,饭菜还是你让小的亲自送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陆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抽了两口气,这才清醒些许,他清了清嗓子:“去看看她身体怎么样了,要是能来,让她随我一起入宫。” 阿五应声去了,老宦官眯着眼:“王爷这是?” 陆矶哈哈一笑:“前两日救下个姑娘,觉得甚为投缘,想认来做个妹子,这不是得和太后老人家说一声?” 老宦官白面馒头似的脸笑起了褶子:“王爷心善,大病初遇,又救了旁人,如此菩萨心肠,太后定十分宽慰。” 陆矶干笑两声。 宽慰? 太后若不是个护短的也就罢了,要真心疼宝贝孙子,不给他脸色看都谢天谢地了。 一时间陆矶和老宦官都无话可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陆矶忍不住咳嗽两声当先转过头,在这前厅中四处乱瞟起来。 待到他将门边摆的青瓷落地瓶上纹的花数到第三遍,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停舟哥哥!”陆矶闻声转头,只见越晴波欢欢喜喜地提着裙摆跑来,轻盈越过门槛,像只小雀一般朝他扑了过来。 陆矶慌忙接住她,然而越晴波圆圆润润的,可不是小雀一般的重量,当下不由得被她扑得往后踉跄两步。 “哎哟,越姑娘你可慢着点,王爷身子才好。”阿五急忙上前来扶,却没想陆矶揽着人才站稳,那边忽然传来老宦官惊喜的声音。 “哎哟,沈大人,您怎么来了?”白面馒头登时笑成大雏菊,看着倒似比对他这个挂名的王爷还热络两分。 沈知微今日穿了一袭白色圆领袍,满绣精巧的银色暗纹,发束玉冠,周身一派风流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许又因他身量颇高,自幼驰骋沙场已久,这矜贵中又有些冷肃的气势。 只是脸色仍比衣衫白上三分,还未开口又先咳嗽起来,倒是稍减几分凛然,多了些柔和之态。 那宦官十分关切:“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挂念着,这不,老奴来请王爷,陛下还特意给大人赐了些药材,方才都让下人搁起来了。” 沈知微轻笑道:“劳烦公公替微臣谢过陛下,陛下太后如此关照,微臣已是见好,想来再过些许时日,便能重为陛下效力了。” 说罢,却转头幽幽瞟了一眼陆矶,陆矶一怔,顺着他视线低头一瞧,忙抽开手扶正越晴波,干咳两声,莫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转念一想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心虚个什么劲?顿时底气十足地瞪了回去。 沈知微好似有些出乎意料,怔愣片刻,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那宦官丝毫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倒是越晴波眨眨眼,有些好奇似的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戳了戳陆矶的腰。 陆矶看过去,越晴波悄悄附耳:“停舟哥哥,这是谁呀?” 陆矶正要开口,沈知微又似有似无地看了过来,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忽然心生一念,嘿嘿一笑,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末了叮嘱道:“这可是你哥哥我的最好的兄弟,记住,要喊得亲切,越亲切越好!” 越晴波似懂非懂,还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既然是哥哥的好兄弟,我一定也对他好!” 陆矶满意了,抬头见沈知微垂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那老宦官弓着腰,正絮叨着说些什么。 “陛下说了,大人不必如此着急重归御前,还是将养身子要紧,左右大人在兵部挂的也是闲差,北疆还有程大将军镇着,这……” “总之大人近日,还是养好身体才是正经,日后也能更好为陛下效力,您说是不是?沈大人,这都是陛下对您的恩宠呐。” 沈知微唇边浮起一个笑:“陛下关怀,臣铭感于心。” 老宦官赔着笑,忽然醒神一般,忙道:“王爷,时辰不早了,且换了衣裳随老奴进宫吧。” 陆矶翻了个白眼,可算他还能想起还有他这么个挂名的王爷在一边等着了。 那宦官又细细打量几眼越晴波,笑眯眯道:“这位姑娘生的倒是十分面善,瞧这相貌,定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越晴波颇有些局促,半晌慌乱不知如何作答,陆矶正要开口,却听沈知微轻笑道:“承公公吉言。” 陆矶忍不住愣了愣,转过头,沈知微却没有看他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 待到二人一同下去换衣裳,越晴波这才蹙眉,苦恼道:“我什么都不懂,怕是要给哥哥添许多麻烦……” 陆矶瞧着她沮丧的小模样,心头一角忽然柔软,忍不住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 他曾经如此渴望能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去为之麻烦。 那好歹是个活法,是个盼头,让人无论如何辛苦,总会想起自己还有个牵挂,还有个在等他需要变得更好的人,那便也心甘情愿受些委屈,咬牙再战。 而他也能肆无忌惮地麻烦他。 他可以心情崩溃一通电话把人约出来,深夜在烧烤摊前就着烟熏火燎的烟气大口喝酒,喝醉了哭成傻逼,反正有人会送他回去,而不是在24小时自动贩卖机前拍打半天,也等不来那罐蓝皮哈啤,反倒要对路过的清洁工大爷看傻逼一样的眼神干笑两声,把今日工资的几分之一抛在身后,强作无事地走回家。 连家都没有。 他还可以在生病时肆无忌惮地躲懒,什么都不干,反正有人会替他买药煮饭,而不是自己打开门同跑腿小哥短促会师,转身拖着步子去煮面,呕出来后蹲在阳台,看着万家灯火不要命似的抽烟。 但他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去麻烦。他现在终于有了牵挂。 陆矶眼眶微微湿润,他笑了笑。 “多好。” 待到陆矶给一群人簇拥着七手八脚换上亲王仪制,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重了几分。 王服是大红色,又束了珊瑚冠,陆矶佩玉挂绶地往沈知微身边一站,跟一身雅素的沈知微比起来,活像是赶着成亲的乡绅暴发户。 陆矶抽了抽嘴角,且这王服上绣的却不是什么蛟龙什么云,反倒团花簇锦的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得亏他长相是帅气款的,否则这如此脂粉气的衣裳换个人来穿,指不定娘成什么样。 想到这,陆矶忍不住往沈知微瞟去,忽然一声“宿主”,吓得陆矶嗖地转过了头。 “宿主,本朝就一个异姓王,这服制是专门另做的,所以没有龙。据说老景王为了不穿这身衣裳,才宁可常年呆在北疆。” 神出鬼没的系统又出现了。 陆矶翻了个白眼:“你不装死了?” 系统咳嗽两声:“考虑到宿主第一次进宫,肯定需要帮助,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我……” “行了行了。”陆矶懒得听,那老宦官又在催,陆矶便当先出了门。 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老宦官站在旁边,一时犯了难。 “来时未曾料到王爷还要带越姑娘,便只得这一顶轿,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阿五闻言挺起胸膛:“此事公公无需担忧,我们王爷因为怕骑马,别的没有,就轿子多!”说着打手一挥,就要吩咐人来抬轿子。 “等等。”陆矶一把拦下,看着阿五茫然的脸,一脸云淡风轻,好似说的不过就是吃饭喝水这种小事。 “给本王牵匹马过来。” 第十二章 此话一出,王府的仆从们各个瞪圆了眼,尤数阿五反应最大,立时跳起脚:“王爷,使不得啊!” 陆矶冷冷道:“有什么使不得!” 那怕骑马的是原主那个小白脸,他陆矶铁骨铮铮一条真汉子,会怕骑马? 陆矶对着阿五露齿一笑,声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去还是不去?” 阿五哭丧着脸:“王爷,当真骑不得,好端端的,您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不都是坐轿子吗?” 得嘞,还真是个忠仆,陆矶眼看这事儿要不成,本也想算了,但是才转过身,就瞧见沈知微和陈三儿袖着手站在门边,沈知微倒也罢了,陈三儿明白的憋着笑呢,被他一瞪才收敛。 “牵马来!”陆矶就不信了,沈知微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都能骑,他怎么不能? 过了一会儿,马没来,倒来个了长马脸的林伯。 陆矶还没开口,林伯就突然开嗓:“王爷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我可怎么到地下和老王爷王妃交代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再瞅这整个景王府门前,人人低头抹泪,来来往往的百姓都缓了步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他这个便宜王爷归西了。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过就是想骑个马,至于的嘛各位? 正想开口妥协,一旁的沈知微忽然上前几步:“林伯,让王爷一试也无妨,王爷自打失忆就转了性子,兴许这骑马,也是不怕了呢?” 沈知微说罢,一双晨光里越发浅淡的眸子幽幽对上陆矶,陆矶心肝儿一颤,忍不住移开视线,疯狂呼叫系统。 “他怎么这么说,别是看出来我是西贝货空有个壳子,想要试探我?” “宿主,我觉得不像,也许他是指你醒来就不断袖了这回事。”系统一本正经分析。 陆矶抽了抽嘴角,他醒来前原主和沈知微也没呆多久,就算断袖,沈知微又怎么知晓? 不过这说起来,昨儿个晚上,沈知微怎么知道他和二皇子“情投意合”的?原主和姬容玉商量好了对沈知微虚与委蛇,这事儿是肯定不该说的啊。 沈知微是怎么知道的? 陆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眼下委实不是个思索的好时机。 林伯像是真的被沈知微说动了,叹了口气,亲自去马厩挑了匹温顺的马牵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矶。 没骑过真马,还没见过马跑吗? 陆矶瞧着这匹红鬃马,摩拳擦掌,忽然一脚踩在马镫上,一个使力窜了上去! 众人屏住的这口气还没撒开,那本来温驯的马忽然发起狂来,撂开蹄子,仰首嘶鸣,直甩得半只脚还没踩进马镫的陆矶像海浪中颠簸的小舟起伏不定,抓着马鬃吓傻了眼。 “马缰!王爷,快拽马缰!”四下众人惊作鸟兽散,剩下阿五和林伯站在马下,惊慌高喊。 老宦官也手足无措,越晴波掀开轿帘,惊呼“停舟哥哥!” “不、不行,我不行—— 陆矶脑子好像不停自己使唤了,浑身僵成石头,只能下意识死死拽着马鬃。 小王爷即使给姬容玉那个渣男刻过木雕,到底还是握惯了风花雪月的手,此刻粗硬的马鬃犹如利针,摩擦着刮得手心生疼,陆矶却丝毫不敢放开。 满脑子的空白里,好似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场又一场画面,时而是他被撞飞前的最后一刻,时而是颠簸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的小王爷,和山崖下云遮雾绕的最后风光。 手心浸透了汗水,紧握马鬃的手忽然一松—— 耳边骤然安静,外界什么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想要上前的阿五和林伯惊恐的脸,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完了,陆矶怔怔地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他死了,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再找一个新的宿主。 好在他已经发现了沈知微的药有问题,下一个新来的想必也不会和他一样这么抗拒执行任务。 他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下一刻,马儿却猛地嘶鸣起来,高高扬起的前蹄止不住地落了下去,欲要再挣扎,却如同被什么牢牢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耳畔生风,陆矶紧闭双眼,只待脖子咔嚓一响就去见阎王,却忽然落进一个怀抱,那人好似站不稳,冲击之下踉跄向后倒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腰。 陆矶随着他扑倒在地,正正压在那人身上,愣愣睁开眼。 清苦药香入心,红尘嘈杂入耳。 越晴波喊着哥哥,阿五和林伯叫着王爷,陈三儿嚎着大人,齐齐扑了过来。 陆矶趴在沈知微怀里,抬头只能看到他半个白皙的下颌,鲜血正蜿蜒而下。 心立刻一揪,陆矶忙脚乱爬起身,扶着沈知微坐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 才说完,陆矶忍不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问的什么废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可沈知微如今是这么个小身板,那马儿发起狂来阿五和林伯都不敢轻易近身,他怎么…… 陆矶看了眼如今垂着脑袋甩尾巴的红鬃马,心头还隐隐有余悸。 手忽然一暖,陆矶微怔,转过头,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眼神是陆矶未曾见过的温柔和清澈。 他还在咳血,却竭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陆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 他摊开沈知微的手,几道红痕横亘手心,陆矶喉头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何必……” 沈知微面色苍白,忽然又呕出一口血来,陆矶惊慌失措,高喊:“快来人,扶沈大人进去,去找郎中!”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陆矶凑近,沈知微半阖了眼,眼底的光芒却依旧温柔似情人间的眼波。 “我没事,你不用急……叫陈太医,他是治惯了的,我很快,”他忽然喘了口气,握得陆矶手生疼,眼神却好似空茫起来。 “你别急,我很快就会好的,我、我也可以陪你去踏青,去庙会,看折子戏……不止是他,我也可以的——” 陆矶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忽然开口:“沈大人,你在喊谁?” 沈知微一怔,瞳孔聚焦,忽然浑身一僵。 陆矶站起身,吐出口气,说不出哪里憋屈。 阿五颠颠儿凑过来:“王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不喊陈太医?” 陆矶看也不看沈知微:“我无事,找人喊宋伯来,不用陈太医。” 阿五瞟了一眼旁边,陆矶冷冷一瞪,阿五缩了缩脖子,连声应是,小跑着去了。 陆矶转过身,越晴波红着眼守在一边,见他看来,眼泪顿时落得更凶了。 她拽着陆矶一角袖口不肯撒手,抽抽噎噎:“方才,方才吓死我了……” “我没事,别哭了。”见毫无作用,陆矶忍不住叹了口气,“再哭妆都花了。” 越晴波这才猛地一梗,呛咳两声,却果真不哭了,只拿一双兔子眼瞪着陆矶。 府门前恢复了寂静,下人们抬来一顶新轿子。 陆矶看着越晴波坐回去,叹了口气,下意识摸了下耳朵,往常,这里也许会有一根烟。 “王爷,请吧。”老宦官躬身。 陆矶掸掸衣袖,振衣而入。 沈知微靠在床边,宋祁凝眉细细诊着脉。 半晌,宋祁捋着胡须:“大人伤在心脉,本就元气大伤,又亏损日久,亟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这样动作,伤上加伤。” 沈知微点点头,宋祁又嘱咐几句,转身出去开方子。 陈三儿犹豫半晌,凑上来:“小公爷,那温景瑜,还见不见?” 沈知微看着虚空不知哪处,忽然问:“你觉得,景王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陈三儿“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变化……要说有,却好像也没有,无非就是对着您不那么殷勤了,哦还有,口味变了,今儿早上我去小厨房拿饭,还听到李师傅抱怨王爷吩咐他下回做咸辣菜,这可为难他了,李师傅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总之这王爷醒来后,当真就想起来一出是一出。” “不过,”陈三儿嘿嘿笑了两声,“就是害怕骑马这个毛病,还是一点都没变。” 沈知微倏然阖眼:“今日不去了,去回了他罢。” 望江楼一处临窗的雅座上,一个青衫的书生正局促地坐着,面前几案上摆了几道时兴小菜,温着一壶清酒,两只小盏 他一会儿望望上楼的楼梯,一会儿探头瞧瞧街上来往的行人,瞧着酒凉了,又倒掉换了一杯新的。 倒酒时露出一截打了补丁的衣袖,他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他立刻将那截袖口藏了进去,又抚了抚鬓发,正襟危坐,勾起一个端正的笑。 那转角才露出一片衣角,他立刻站起身:“沈——” 陈三儿一身赭色袍子,笑呵呵拱了拱手:“对不住,温公子,我家大人今日抱恙,怕是来不了了。” 那书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又立刻摆手:“无妨,无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小心地递过去。 “这是小生从蕲州家中带来的山参,补身体是极好的,还望大人、大人不嫌弃。”几句话说罢,温景瑜脸上都红了一片。 陈三儿面上笑着接过:“在下便替大人谢过公子了,公子住得远,还是早些回去吧,大人说来日得空,再与公子相约。” 温景瑜讷讷点头应了,瞧见陈三儿好似在打量他,下意识藏了藏袖子。 陈三儿笑了笑,拱手道:“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 温景瑜连连回礼,直到陈三儿下楼走远了,还时时张望。 陈三儿出了望江楼,就把那包药材扔给了身旁跟着的一个小厮。 小厮眨巴着眼:“这是……” 陈三儿轻嗤:“扔了。” “啊?”小厮瞪眼,陈三儿觑他一眼,“大人平日里用的是什么药材,这药又是从何而来,此人尚不可信,断不能让大人用他这药。” “可……若是大人问起……” 陈三儿抬脚往前走去:“只说不知便是。” 望江楼的小二猫着腰凑近:“这位公子,这菜可要给您热热?” 温景瑜怔怔望着窗外,陈三儿扔掉那包药材,浑身一阵冷似一阵。 身弱蝼蚁,微如尘埃,便是这般。 “公子?” 温景瑜愣了愣,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为了这顿饭,接下来一个月,怕是他又只能吃干菜窝头度日了。 他扯了扯嘴角:“不用热了,我就这么吃便是。” 小二应了两声好,又掏出两锭银子银子,搁在桌上:“方才那位爷走时替您把账结了,说是大人知你劳苦,这银子,公子可以拿回去了。” 温景瑜愣愣看着那两锭银子,强笑着道了谢,重又坐下,挽袖起箸,悬在菜肴上方,忽然一滴泪落下来。 他不落痕迹地擦去眼泪,狼吞虎咽起来,活像是多少日没吃过好东西一般。 他吃到一半便开始觉得腹胀,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直吃得满盘皆尽,才恍若无事地走出望江楼。 才出望江楼,温景瑜立时踉跄跑去一棵树下,抠着喉咙吐了个干净。 过路的百姓见了,都绕远了些, 他抱着树干,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 门口行乞的老儿往一旁挪了挪,微微摇着头:“富贵贫贱,王侯布衣,同人不同命啊……”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仆从如云,招摇而过,当先几个宫宦尖声细气地嚷着道儿,一路自朱雀街往北渐行渐远。 温景瑜被这声响吸引,远远望着那仪仗怔怔发呆。 可能有一日,着朱紫,乘五驾? 陆矶坐在轿子里,好像听到些什么声响,掀开帘子望了望。 阿五凑上前来:“王爷,可有什么事?” 陆矶什么都看不到,只好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坐了回去:“没事。” 他望着轿顶:“你刚才说我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会如何?” 系统重复:“世界会重启,不会更换宿主。” 陆矶忽然十分恼火:“合着这个世界,就他娘是给老子自己准备的?我连死都不行?我倒了什么霉,不能好端端去投胎!” 这一次,系统沉默了很久,它说:“这要问你自己了,宿主。” 第十三章 陆矶气笑了。 “问我?”他忽然握拳砸了下轿子,“我他娘到底做什么了?!” 外面的阿五吓了一跳,凑过来小心翼翼道:“王爷,怎么了?” 半晌没有动静,阿五挠了挠头,离开了。 陆矶坐在轿子里,却是越想越委屈,双眼通红:“我是因为救人才死的,我这么好好一个良民,到死不能投个好胎,还要把我弄到这里做任务,我凭什么?” 系统好像有些头疼:“宿主,别的宿主也是这样的,系统任务都是这种规则——” “那和老子什么关系!”陆矶吼它。 四周一片寂静。 陆矶捂着额头,合了眼靠在轿子上,一时十分疲惫。 半晌系统才忍不住吐槽:“陆矶,你真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大的一任宿主。” 膝盖一沉,陆矶睁开眼,只见一只熟悉的黑猫盘在膝上,灿金色的竖瞳让人无端想起那个同样有着浅色眸子的人。 “但凡事都讲究个因果,我只能告诉你,”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爪子,按在王服上绣的一朵牡丹上,“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陆矶,你不冤枉。” 陆矶心头一梗,这种话不说完只说一半的感觉真是让人分外郁闷,他抱着黑猫两只前爪把它举起,和它大眼瞪小眼瞅了一会儿,忽然下手对着猫头一阵乱揉。 “宿主,你干嘛!”黑猫挥着爪子扒拉,不住地打着喷嚏,一身油光水滑的黑亮皮毛被陆矶揉得乱七八糟。 始作俑者咬着牙笑:“你这么折腾我,我还不能蹂'躏你解解气了?”说完更加放肆地撸猫。 “即使我是个系统也是有对象的!你快放开我!” 系统发出“喵”的一声惨叫,轿外传来两声轻叩:“王爷?” 黑猫瞬间消失在空气里,陆矶咳嗽两声:“没事。” 阿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儿,浑浑噩噩地站了回去,脸上还是一片茫然:“明明听见有猫叫……” 系统消失了,任陆矶怎么叫都不出来,陆矶想到它说自己有对象,顿时一阵好笑。 笑够了,又觉得太'安静,轿子晃晃悠悠,外头已经是长长的宫道,按理说,他在宫门外头就该下轿,可皇帝太后说是念他大病初愈,特许乘轿入宫。 陆矶只觉得这轿子好似乌龟爬,宫道长得无穷尽,正昏昏欲睡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王爷。” “停轿。”宦官抬手,绕到轿子边上,“王爷,是陈太医。” 陆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几步下了轿,果然看到那日给沈知微开药的白胡子老头,陈太医拱手一礼:“王爷千岁。” 陆矶笑问:“陈太医这是往哪儿去?” “老臣方从二皇子宫中出来,正要回太医院。” 陆矶一阵心虚:“二皇子怎么了?” 陈太医忙道:“无碍,只是不慎磕碰,微臣已经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他有那么用力吗? 陆矶瞧了瞧他的手,明明沈知微被打一下也没他那么娇气,还内服外敷。陆矶在心中啧啧两声,对姬容玉的小白脸认知程度又拔高一截,有他这么一衬托,沈知微竟然显得更像个汉子了?? 陈太医忽然走近两步,又是一礼,低声道:“微臣等下还要去给沈大人请脉,先行告退了。” 陆矶点点头:“嗯,去……等等你去哪?”陆矶顿时一个激灵,抓住陈太医的手。 陈太医抬头看他,眼神中幽微的光分明是在说“明知故问”。 陆矶忙道:“今日就不必去了……哦不,以后都不用去了,陈老太医,你年岁也高了,来来回回地跑,也不方便,就歇着吧。” “可……”陈太医瞬间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爷,你……” 陆矶咳嗽两声:“本王还急着去见太后,沈大人的病另有他人来看。” “陈太医记得,不必再去了。” 陈太医看他良久,到底深深一揖:“微臣,谨遵。” 陆矶坐回轿子,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好容易将沈知微的药换回来,可不能让陈太医继续添乱了,只是不知道他出尔反尔,陈太医会不会起疑? “宿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系统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你说的话,他只会听,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陆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为什么?” “因为原主的生母,淳醴长公主,对他有恩。淳醴在时,他是长公主的心腹,淳醴死后,他就是你的心腹。” 这是陆矶第二次听到淳醴公主的名字,不由得好奇:“淳醴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系统道:“其实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子,淳醴长公主,才是太后嫡女。” 淳醴自幼颇受宠爱,七岁即封长公主,所受宠爱,可见一斑。 地位尊贵,容貌姝丽,淳醴可谓是彼时京城公子哥们的首选成亲对象。 当时众人凑在一起,常以比较自己今日又送了长公主何等奇珍表露心意,互为攀比,蔚然成风。 却不料淳醴十五岁那年,忽然扬言此生不嫁,只愿睡遍天下美男,此等惊世骇俗之语,即刻掀起轩然大波,虽碍于长公主身份不敢妄议,也仍有许多诟病流言传出。 一时间,本来天下男子趋之若鹜的长公主驸马之位,顿时从香饽饽变成了臭豆腐。 京城公子哥儿们再凑到一处,顿时改了问候,从“李兄今日又准备了什么送给长公主”“我送了南海东珠一颗”,变为“陈兄准备送长公主什么”答曰“不敢,不敢”。 更是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公主为堵太后的催婚之口,决心选一仁兄成为天下皆知的绿帽王,而这个人又好巧不巧,落在自己头上。 谁料两年后,淳醴却忽然昭告天下,她要嫁人了。 上到王孙公族,下至百姓贩夫,个个都抻长了脖子,准备看看谁是这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 “这个倒霉蛋,就是宿主你的生父,老景王陆勉。” 系统面无表情地看着狂笑不止的陆矶瞬间脸色一僵,转脸惊恐:“那原主到底是谁的种?!” 别是有狗血大戏吧! 系统默了默:“没有……原主陆矶,的确是老景王和淳醴的亲生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淳醴会想嫁给刚从北疆归来的景王陆勉。老景王人不是不帅,彼时也不是没有实权的落魄王爷,而是功勋卓著,几可与秦国公齐名的北疆悍将。 但问题是,老景王陆勉,是已经娶过正妻的人了。 即使那人早亡无子,也是明媒正娶的嫡妻,若是淳醴嫁去,即使依旧为嫡妻,也到底担了续弦的名头。 太后和皇帝当然不答应。 且陆勉归朝时,业已过而立,比淳醴大了一旬还有余,在大雍,给淳醴当爹都不足为奇。 可淳醴偏要嫁。 曾有人问她为何,可是陆勉送了他什么合心意的小玩意儿。那时淳醴站在花园里,指着一簇新放的白牡丹,说道:“他归朝那日,我正捧着一枝白牡丹站在牌楼下。” “人人都说他与沈国公并称双壁,乃我大雍神将。我听说他与秦国公一样,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秦国公我早已见过,他却独独常驻北疆。” “他得胜归来,骑在马上,夹道都是祝颂的百姓。昔日潘郎掷果盈车,他却是掷花满街,我原不过是想看一眼便罢,可他从我面前经过时,却不知为何忽然兴起,把那枝花抛了出去。” “——掷花的人那么多,他却只看见了我。” “然后呢?”陆矶见听故事听得入迷,见系统忽然沉默,忍不住催促。 轿帘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唤,是宦官尖细的声腔。 “王爷,到了,还请下轿。” 第十四章 陆矶觉得自己的腿可能要废了。 他从方才进了凉阁就跪在地上,直到现在,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 那帘帐后的确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却也是一动不动。 太后她老人家别是睡着了吧? 陆矶清了清嗓子,伏地再叩:“参见太后。” 上头依旧没有回答,陆矶打眼角偷瞄了一眼越晴波,见她也是眉头紧蹙,汗水涔涔。 正入头伏,凉阁里几盆冰块幽幽冒着白汽,可跪的久了,到底难捱。 那宦官将他带进来后就告了退,这偌大一个凉阁,一时竟没有旁的人在了。 陆矶心中长叹,想起方才系统所说淳醴公主的死因。 淳醴不顾太后和皇帝的反对,毅然决然嫁去当了景王妃,可没过多久,老景王就又去了北疆,往后聚少离多,这般过去七年,陆勉却忽然在北疆殁了。 死皮赖脸嫁过去的长公主,突然就守了寡。 众人擦亮眼,正要看这往日里尊贵无比的公主的笑话,却不料老景王死讯传来的第二日,一个消息又插翅传遍京城—— 长公主自戕了。 留下彼时年仅七岁的陆矶,一夕之间,成了没爹没娘的娃。 据说当日太后听了消息,登时就晕了过去。彼时孝文皇后新丧,皇帝听闻噩耗,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雍京上下茹素三日,举国哀悼。 这一来一去,太后和皇帝自然恨透了景王府,若是因此连带着他一起厌了,倒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陆矶总觉得不应当如此。 系统说原主相貌大类淳醴,就算是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哪怕是不喜,也不至于苛责如此。 这样反常,难道姬容玉暗中告了状? 陆矶跪在原地左想右想,许是跪得久了,越晴波身体忽然歪了歪,陆矶忙伸手扶住她。 一时再忍不下去,正要起身,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声音:“这是做甚,谁要你跪着了,快,快起来!” 陆矶愕然转头,只见一满头银发,雍容华贵的妇人搀着侍女走进凉阁,未到近前,已是伸了手来握。 “……太后?” 陆矶傻了眼,如果她是太后,那帘帐后的又是谁?! “瞧我,还说要等您一同论佛,竟就这般睡过去了。” 帘帐掀开,一个华冠丽服,珠围翠绕的女人唇角噙笑,几步走了出来。 陆矶目不转睛,越看越觉得熟悉,这眉眼,这下巴,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姬容玉! 这分明是德妃! 一想到自己方才把她当成太后跪了那么久,陆矶就热血上头,深呼吸好几下,才将将按捺。 他低声问越晴波:“还站得住?” 越晴波一张小脸煞白,点点头抓紧了他的袖子。 德妃接过宫女搀住太后:“还望太后恕嫔妾惫懒。” 太后拍拍她的手:“无碍,你这几日夜夜抄写佛经,想来也是乏了,往后几日歇歇罢,养好身子要紧。” 又让陆矶和越晴波坐了,这才步到上首坐下,宫女们利利索索地将帘帐撩起,躬身退下。 陆矶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强忍着没去捶腿,只觉得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不用想,回去肯定青了一片。 太后看着陆矶的眼神满是和蔼:“我不过就是去换了身衣裳,哪想到你就这时来了,你也是,往日里也不见你这么乖巧地给哀家行礼,这摔了一遭,竟反倒拘束起来了。” 德妃也道:“也是我不好,方才睡过去了,连景王爷何时来的都不知晓,太后也莫怪他拘束,我听说景王爷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好似是换了个魂儿一般,往常一切都记不得了,有些反常,也是应当。” 陆矶磨了磨牙。 睡着了?骗谁呢? 他方才喊了那么几嗓子,便是条七尺莽汉也该被吵醒了,你是在太后宫里睡成猪了吗这样都不醒! 还话里话外说他是换了魂儿,若是太后真疑心她大外孙给人暗中换了芯子,动了念头请个跳大神的来弄死他怎么办? 面上却是挂着笑,搜肠刮肚地把古文知识台词翻出来个遍,这才道: “娘娘此言差矣,小王这一摔虽确是忘了些事情,却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不相干之人,如太后和德妃娘娘这样的一家人,那可是一刻不曾敢忘,只是这脑子到底摔得不太灵光,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后与娘娘恕罪。” 太后乐得直笑,伸指点了点:“你瞧瞧,哀家说什么来着,他就是摔得只能躺床上了,也还是伶牙俐齿的一张嘴。” 德妃跟着笑了笑,手指却缴紧了帕子,陆矶心中翻白眼,却见她眼神一转,看向了越晴波。 “这是谁家的小姐,倒是面善的很,像是在哪里见过。”她转向太后,“太后,你看是不是?” 太后瞧着越晴波,“咦”了一声:“是有些,却也想不起来像谁,来,你到哀家身边来坐。” 陆矶心中一紧,越晴波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不安地看向他。 陆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越晴波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太后瞧着她,像是十分欢喜,陆矶心中松了口气,趁机把想要她入景王府宗谱一事说了,太后自然应允。 又拉着陆矶叙了一套话,无外乎是要他注意身体,缺什么药材悉数问宫里要,得空常来看看她云云,倒是真的疼爱外孙。 陆矶陪着两个女人说话说得头疼,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到了,陆矶耐着性子听完太后的又一番别再骑马的叮嘱,正要开口告退。 德妃忽然插嘴:“多说也是无用,他们这些年纪小的,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这不是,容玉昨儿个不知道又去哪里惹事,回来嘴角都破了皮,一看就是让人打了,还非说自己是磕的,可是把嫔妾气得一宿没睡好。” 陆矶立刻一个激灵,清醒了。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他呢。 太后眉头一皱:“竟有此事,容玉乃皇子龙孙,谁敢打他?” 德妃的眼神若有似无地这么一瞟,陆矶心中冷笑。 “这嫔妾哪里知晓,想来就是有那么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个麻雀,给点抬举就当自己是凤凰,便也敢仗着那么一两分好言好语,给主子脸色瞧了,想必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陆矶一口老血,这是变着法儿的骂他呢?不过是给了他儿子一拳,这心眼也太小了! 谁料德妃见他不语,又道:“算起来容玉也加冠两年有余,却至今连个侍妾都没有,太后体恤,便帮嫔妾物色一二好人家的小姐,择日给容玉送去吧,也免得那些个不知廉耻的人,日日想些歪门邪道!” 陆矶霍然起身,太后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要走?” 陆矶利落一个拱手,笑道:“日头也高了,进宫也有些时辰,是该走了。” “再待些时候,刚好在宫中用了午膳,等皇帝下了朝,也好叫他来看看你……” 陆矶几番推辞,太后才允了,末了还说要越晴波往后常来宫里看她,这才放了人,德妃却说要送送二人,跟着一起出了凉阁。 “王爷何必走这样急,正好这会儿容玉也在宫里,我叫他来看看你如何?你与他不是最要好?” 德妃停步太后宫前,眼角眉梢俱是嘲讽。 陆矶真是气笑了。 他说德妃为何对他不依不饶,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里头。 可现在是他根本不想和姬容玉扯上一点关系,是他硬要凑上来自己搞基,以为他愿意吗?在这里拐弯抹角的骂他,有这个功夫,不如去管教一下自己儿子! 陆矶笑呵呵:“不必了,德妃娘娘如有闲暇,还是早些给二皇子寻个大家闺秀早日成婚,也免得他日日叨扰那些无意于他的不相干之人,白白凑上来惹人厌烦。” 他忽然凑近两步,低声道:“好歹是一国皇子,何苦这般低三下四?” “你——” 德妃气的胸脯起伏不定,瞪着一双化了浓妆的凤眼看他。 陆矶施施然站直身子:“走,回家。” 越晴波和侍立在外的阿五等人立刻跟了上来。 陆矶心情大爽,连轿子都不想坐了,带着越晴波在宫道上昂首阔步,脚下生风。 越晴波见他开心,也跟着笑,下一刻转头向前,却忽然握紧了陆矶的手。 陆矶疑惑,顺着视线望了过去。 只见前方一顶轿子缓缓而来,随从甚众,井然有序。 一串碧绿佛珠从轿帘中露出头来,半边垂在轿帘外。 那领路的宦官见了他们,轻轻向轿子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轿夫一停,便落了轿。 略显苍白的手掀开半边轿帘。 越晴波骤然后退半步,陆矶下意识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一个身穿绛紫官服,腰佩金鱼袋的男人下了来,手里握着一串碧绿佛珠,看样貌也就三十许,脸色却有些苍白,眼尾略略下垂,看人,都像自上而下的俯视。 他现身后,四周俱都变得安静无比,随从轿夫俱是垂首而立,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 那人手中把玩着碧绿佛珠,看了看陆矶,眼角又一扫他身后,良久,才微微欠身。 “臣,穆恒,见过王爷。” 第十五章 唷嗬,熟人。 陆矶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扬唇一笑。 “穆相,久仰了。” “王爷不是第一回见臣下,何以久仰?” 陆矶袖着手,闲闲地想:是,没见过,但是您老这弄死原主搞死外甥一窝端了皇帝全家的光荣事迹,他没法装不知道啊。 穆恒忽然挥挥手,随从们十分乖觉退下,他举步走近。 陆矶扬了扬眉毛,也让越晴波和阿五退后,自己迎了上去。 两人站定,穆恒微微向前倾身。 “昨日,王爷打了二皇子?” 陆矶咧咧嘴:“穆相消息倒是灵通。” 穆恒垂着眼皮,转了转那串碧绿佛珠:“王爷若是一时同二皇子置气,还是不要再说什么忘却前事之话,此话……轻易可是说不得的。” 他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身上隐藏威压。 陆矶丝毫不惧,反倒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负手望天。 “说不说得,本王也做不了主啊,这脑子它不听使唤,本王能怎么办?穆相足智多谋,要不你想个法子,让本王想一想,到底忘了些什么?” 穆恒双眼微眯,盯着陆矶看了许久,忽然一瞥越晴波:“王爷知道她是我要的人,还是带走了。” 陆矶理直气壮:“没错。” “王爷对二皇子动手,是为了沈知微?” 陆矶怔了一瞬,仍道:“没错。” 穆恒冷笑一声:“王爷是真的忘了,还是……”他骤然逼近,“想反悔?” “穆相。” 陆矶霍然转头,只见一人闲闲摇着把折扇走了过来。 “原来穆相在此处,父皇刚才还问起你,却不知穆相怎么在此耽搁?” 此人一身黑色锦袍,上绣金龙腾云吞雾,华贵非常,手中的折扇却十分普通,扇面更是空空如也,竟只是一张白纸。 唯皇室可着金龙服,这人如此年轻,不是皇帝,大雍如今又只有两位皇子,他不是姬容玉,便只能是大皇子,姬容衡。 果不其然,来人一收折扇,讶然道:“这不是景王弟弟吗,怎么今日得了空来宫里,也不同哥哥我说声。” 陆矶拱手一笑,他一个异姓王,到底不是正经的龙裔,姬容衡愿意兄弟相称,他自然要承这个人情。 “方才从太后宫中出来,正要去拜会王兄。” “殿下要去大皇子宫中,应当朝东走,为何往北。”穆恒冷冷一扫二人,在姬容衡身上停留许久。 姬容衡折扇一敲陆矶肩头:“正是,许久不来,你连哥哥我住哪儿都忘了,实在该罚,得罚你现在就跟我回宫,好好喝上几杯。” 又对穆恒微微一笑:“父皇还在等穆相,穆相切莫误了时辰。” 陆矶干笑两声:“穆相,告辞。” 穆恒声音凉水也似:“二位殿下慢走,臣不送了。” 直跟着姬容衡到了一处花园,连穆恒的影儿都瞧不见了,陆矶这才舒了口气,抹了把汗。 就算早料到有这一时,他仍免不了心有余悸。 姬容玉也就罢了,穆恒却是个心黑手狠的多疑性子,只说失忆,他当然不会相信。 若不是姬容衡忽然出现解围,他倒当真不知该如何搪塞,只是,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完。 姬容衡神情莫辨地打量着他,陆矶拱了拱手:“多谢大皇子。” 姬容衡又“刷”地展开那把空白折扇:“谢我作甚,只是若我没有记错,皇弟你同穆相,不是过从甚密?” 陆矶苦笑两声,只叹贼船当真不好上,如今是丞相不信他,却连大皇子也未必肯信他了。 随意拱了拱手:“不敢,陆矶白捡来的王爷,哪里能攀得上丞相爷这高枝儿,我倒是想攀,也得能得穆相青眼不是?” 姬容衡审慎地看他半晌:“听说王弟近来摔了一遭,忘了许多事,我一直不信。” 陆矶心想果然如此,却见姬容衡展颜一笑,折扇轻敲他肩膀:“如今,倒是信了个九成九。” “为何?”陆矶愣了愣。 姬容衡微顿,许久才道:“你许是忘了……往日,因着二弟的缘故,你是连同我正眼说一句话都不乐意的。” 陆矶无语,又是因为二皇子,原来的陆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去我与你相交虽少,却也知你是个不喜遮掩的人,只因你每每见了我,都恨不得把讨厌两个字直接写脸上去。”姬容衡苦笑,“更遑论与我兄弟相称。” 陆矶也跟着苦笑:“还望王兄宽恕,我实在是忘了个干净,却不知这其中又有何缘由?” 姬容衡犹豫片刻,似要开口,忽然往他身后瞟了眼,陆矶转过头,只见花园拱门处,湖蓝裙衫的越晴波正探头探脑。 姬容衡看了片刻,忽然一笑:“这是哪家姑娘,倒是和王弟关系甚好,看这担心的样子,像是怕我会吃了你。” 陆矶摸摸鼻子,将越晴波身份说了,顺带提了穆相曾想将她接进府中一事。 姬容衡晃了晃扇子:“这倒是稀奇,往日未曾听说听过穆恒是个好美色的人。” 陆矶也奇怪,尤其在他看来,越晴波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虽然在古代已经可以是孩子娘了,但许是因为自小养在乡下的缘故,越晴波待人有种别样的纯真,心性似幼童般不设防。 “今日先说到此处吧,”姬容衡无奈看了看他,“你府中人对你倒是真心,我再留你半晌,怕是他们就要冲进来了。” 果然,不仅越晴波,连阿五也开始探头探脑,陆矶摸了摸鼻子,这才告了罪出来,临走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姬容衡道:“愚弟大病初愈,呆在府中也是惫懒,若是王兄得空,改日可来府上一叙。” 姬容衡眼神闪了闪,又晃了晃折扇,含笑应了。 陆矶出了宫,又上了轿子,封闭的小空间里,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系统?”无人应答,他又唤了声,“103?” 许久,系统才出现,似乎十分疲惫:“宿主,我在。” 陆矶奇道:“这才半天,你怎么了?” 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 系统顿了顿:“我刚才接到总部的一个消息,这个世界似乎有什么不可控因素介入了,会因此带来的后果,我也不太清楚。” “哈?”陆矶不可置信,皱起眉毛,“这世界不是你们创造的?怎么还有你不可控的东西?” 系统这次沉默的更久了,含糊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创造的,这个东西我们排查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其实说起来,我们所有可知的不过只有书中的剧情,也不比宿主你知道的多。” 陆矶总觉得这个系统奇奇怪怪,像在瞒着些什么事情。 但是他很确定自己问不出来。 他揉揉额头:“算了,书中可有写为什么原主会和大皇子有龃龉?” 系统立刻来了精神:“宿主,这个我知道。” 陆矶边听边点头,恍然大悟。 德妃穆璇,乃前吏部尚书之女,右相穆恒之妹,入宫早于孝文皇后,却一直不得子。而孝文皇后入宫即是妃位,后来更是位居中宫,独享盛宠,很快生下了长子姬容衡。 姬容玉七岁以前,几乎是个无人问津的皇子,活的还不如他这个异姓王世子。德妃常怒他不够机敏,讨不得皇帝欢心,动辄打骂,长跪挨饿都是小事,更甚者让他做过冬日里卧冰求鲤的傻事,只愿凭此博得皇帝的一二注目。 若不是淳醴常带陆矶入宫,让姬容玉同陆矶相识相交,到了开蒙的年纪,怕是姬容玉连入太学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皇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孝文和姬容衡的身上,为此冷落后宫,甚至要立姬容衡为储,却被彼时的吏部尚书以“陛下春秋鼎盛,储位不急于一时”屡屡挡了回去。 如果姬容玉七岁那年,孝文没有死,如果两年后,穆恒不是穆相,德妃没有复宠,姬容玉许仍旧是那个在结冰的御河上,险些冻成人棍的皇子。 原主幼时是姬容玉的好友,少时是姬容玉的伴读,加冠后是姬容玉的情人。 如此,如果他还不恨姬容衡,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陆矶在心里这么一咂摸,想象原来的陆矶见了姬容衡时的场景,再和自己今日一对比,可不是冰火两重天? 只是就算如此,穆恒就当真会信他吗? 陆矶这边正头疼,外头阿五已经唤他下轿了,林伯也急急忙忙地迎出来,还记挂着他险些摔了马的事,要他下轿后快去瞧郎中。 陆矶身心俱疲,才踩实景王府院子里的地,就想直奔回卧房,才迈了一步,却忽然顿住了步子。 林伯急的不行,见他不动,忙问:“王爷,你这是看什么呢?” 陆矶盯着王府水廊下几只扑腾的绿鸭子:“林伯,你看那只脖子有白毛儿的,是不是受伤了?” 一只通体青碧的鸭子长唳一声,一翅膀扇到了另一只脖子带白毛的鸭子头上,那白毛鸭子好像是受了伤,一边翅膀动都不动,被动挨打。 陆矶叹息:“也不知它什么时候能好。” 林伯一脸茫然:“像是,老奴等下就让人来看看。”面色一凝,“王爷,不要当老奴傻,你还是得去瞧郎中。” 陆矶背负双手,又望向凉亭上,淡淡忧伤:“你看那只鸽子,是不是身体虚弱?” 一只白色鸽子蹲在飞檐上,像是脚腕受了伤,站了半晌没站起来。 “也不知它多久能站起来。” 林伯踮脚抻脖子,才将将看到:“好像是……”又立刻醒神,吹起胡子,“王爷,你得去瞧郎中!” 陆矶又低头看向草丛里一只瘸了腿的蛐蛐:“你看这蛐蛐……” “王爷!”林伯抖着胡须,面色惶然,怕是以为他又傻了。 陆矶长叹一声,正想作罢,一旁的越晴波忽然眨了眨眼:“林伯,我猜哥哥是想问……” “那个受伤的美人哥哥,现在好了吗?” 第十六章 陆矶顿时一阵猛咳,乖乖,他怎么给忘了这茬儿! 林伯一脸找不着北:“美人哥哥是——” “无事,无事,林伯,我去瞧郎中!”陆矶立刻出声阻止,却快不过越晴波。 “就是沈大人呀,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陆矶瞬间生无可恋——他就这么被卖了! 一旁的阿五的眼神立刻微妙起来,陆矶抽了抽嘴角,才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 但是现在解释还有用吗? 他用力抹了把脸,面无表情。 越晴波不解道:“哥哥,我喊错了?” 陆矶露出一个笑:“没有。” 阿五耿直道:“王爷,你别笑了,跟哭似的。” 陆矶一秒变脸,瘫着脸转向林伯:“沈大人如何了?” 林伯张口结舌,忽然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老泪纵横:“老奴就知道,王爷心里还是记挂沈大人的,日前肯定都是误会一场,看见你们还是小时候那么要好,老奴就放心了……” 陆矶无语,不忍心打断他,但是为什么林伯说他小时候和沈知微要好?那不应该是姬容玉的戏份? 林伯擦擦眼泪:“宋郎中来瞧过了,沈大人没有大碍,不过想来若是沈大人知道王爷你记挂他,定是更加欢喜。” 陆矶正想说“知道就不用了他既然好好的我就回去歇着了”,林伯一昂头,期待地看着他:“老奴这就带王爷去看沈大人。” 陆矶浑身汗毛一炸,一句“不用了”才说出口,越晴波顿时拍起手来,大声道:“好呀好呀,我也想看看美人哥哥!” 陆矶的声音十分微弱地被盖了过去,林伯和越晴波一边一个,不由分说带着他就往东院走去,陆矶就像被巨浪裹挟的一叶小舟,白着脸被扥到了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应是才喝过药,除下了早上那一身绣工繁复的锦衣,照旧同初见那日穿了件白色单衣,倚在床头翻看着几张纸,屋中没有旁人,倒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听见声响,沈知微抬起头,很是怔愣了一下,陆矶还没见他这么呆过,顿时觉得被拉过来看他也十分赚了,这波不亏。 再说了,当初既然敢说,那就敢当,他陆矶是什么人?怎么能怂呢? 念头方转,那边越晴波已经一声喊了出去:“美人哥哥,你好些了吗?” 一时分外寂静,沈知微的面色像是有一瞬僵硬,再细看,却依旧是毫无波动的俊脸。 “越姑娘这是,唤我?” 陆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又暗暗掐自己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自骂:怕他干什么,为什么要怕他!不就是个小白脸! 越晴波眨眨眼:“是呀,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陆矶觉得脖子有点凉。 他忽然无比后悔,沈知微到底是练过武的,家里还有兵权,虽然他现在不能把他怎么样,可万一他以后想报仇了,他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沈知微眼神幽幽落在陆矶身上。 陆矶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掀袍往床边的凳子上一坐,“还未谢过沈大人方才府前出手相助,不知沈大人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沈知微低头笑了:“本就是应做之事,王爷不必挂怀,只是,这美人一名,下官却觉得当不起。” 陆矶还没反应,下颌忽然一凉,沈知微捏着他的下颌,凑近细看了半晌,微眯双眼。 “下官倒是觉得,这名头,给王爷更合适些。” 第十七章 靠!陆矶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像个被点了的炮仗一般弹了起来,恨不得离沈知微远出二里地。 他这是被调戏了? 昨日夜里那个乌龙的吻又窜进了陆矶脑海,一个惊恐的猜测浮现。 总不会就是亲了一口,沈知微就断袖了吧?! 他来之前沈知微也不过将将住进景王府,他穿来后更是连殷勤都省了,难道就这样,沈知微还能喜欢上他?他是什么爱好?! 陆矶看沈知微的眼神都不对了。 沈知微忽然道:“怎么,王爷不喜欢这个称呼?” 废话!他喜欢才怪了!陆矶抽了抽嘴角,也不怪沈知微恼,他也不喜欢这个小白脸似的称呼啊! 却不料越晴波眨眨眼,上下将他一看:“是呢,这头衔哥哥也当得,我哥哥自然是最好看的!” 陆矶忍不住一口老血,妹子,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沈知微低头一笑:“下官也觉得,这称呼更合王爷。” 陆矶正要拒绝,脑海中忽然想起系统的声音。 “宿主,最新任务,秉承一切让任务对象满意的原则,你必须接受这个称呼。” 陆矶险些跳起来:“凭什么!老子好好一个纯爷们,你哪里看出来我像小白脸了!” 系统沉默了一下:“宿主,原来的你或许不像……” 言外之意,这个世界的原主,的确是个除了刻木雕会动动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的养尊处优小白脸。 陆矶喉头一梗,要放以前,他便是和系统抬杠也没什么,他还巴不得任务早点完蛋,他好投胎重来,可如今…… 陆矶瞧了瞧眼神亮晶晶的越晴波,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今他已是有了牵挂的人,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一走了之。 陆矶张口又止,几次三番,终于自暴自弃,一甩袖闷头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好!本王担了还不行吗!” 陆矶一路忿忿而去,却没想到沈知微这厮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满肚子坏水儿。 两日后,满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景王自担美人名头,颇恃美貌的流言。雍京犄角旮旯的字画阁里,到处都可寻见陆矶的画像,更有好事者写了诗文,编成话本传唱,讲的是自认天下第一美人的公主见了景王,如何被景王的容貌震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又因自惭形秽,无颜见君,削发为尼避世不出,景王一夜白头的悲情故事。 “好,很好。”陆矶坐在花厅,手中捏着一个话本子,咬牙切齿,脚下已经碎了一地的茶盏。 阿五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忽然林伯来报:“王爷,大皇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姬容衡已经摇着扇子笑吟吟迈了进来:“王弟近来身子可好?愚兄不请自来,还望王弟莫要别嫌我烦才是。” 陆矶抹了把脸,僵笑道:“王兄来访,景王府上下蓬荜生辉,哪有不喜的道理。” 姬容衡眼皮一垂,正瞧见那本被揉成皱巴模样的蓝皮话本。 陆矶冷冷看他扭曲的表情:“王兄想笑就笑罢,莫要憋坏了。” 姬容衡扑哧笑出声,破扇子摇的欢快:“愚兄未曾看出,王弟竟有这般……自信……” 陆矶往椅子上随意一坐:“这都是沈大人给愚弟的自信,王兄若是想要,不如我让他给你也备一份?” 姬容衡咳嗽两声,不再打趣,自顾自地往陆矶对面一坐,阿五麻溜地上了茶,弓着腰退下了,花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姬容衡撇了撇茶沫,轻啜一口,放下茶盏,无意道:“论起来,我日前就听闻沈大人住来了景王府,说是国公府有些个龌龊事要查,可这几个日子过去,想来也应是早已查清了,怎的沈大人还住在王府?” 陆矶呵呵两声:“愚弟也甚是好奇,想来沈大人惯会喜新厌旧,不知瞧上了我这王府的哪株花草,竟还这般不愿意回去了,王兄若愿为愚弟分忧,不如问问沈大人是否愿意去你那住住,离龙气近些,指不定好的就更快了。” 姬容衡闻言却是苦笑,摇了摇头:“你何必这般取笑我,我如今连出宫立府都还未曾,便是想为你解忧,也丝毫没有地方给他住,倒是二弟,父皇已为他拟定了封号,这魏王府,想来不日也就要落成了。” 陆矶怔了怔,猛地坐直:“你是说,姬容玉要封王?” “可,可你……”陆矶惊愕不止。 姬容衡身为嫡长子,虽不得皇帝宠爱,可幸在往日姬容玉也不过就是个皇子,两人在一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是平起平坐,如今一个庶子,竟先于他出宫立府,受爵封王,这岂不是打姬容衡的脸! 封号一事看上去虽小,却能彰显圣意圣心,皇子封王,便如同世家子弟行加冠之礼,寓意已成年,可顺理成章入朝掌事,得了封号,便迈出了靠近权力中心的第一步。 如今姬容玉封王,姬容衡却仍旧只担着大皇子的名头,可想而知,朝中定又要一番风波。 只是不知这其中,穆恒又做了多少推波助澜之举。 一时间,花厅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姬容衡看他一眼:“二弟封王,到时免不得朝中诸人都要登门恭贺,你我二人也自然不能除外,这几日你好好准备,寻些上好的贺礼,你与穆相二弟本就有旧,他日投诚,想来也容易……” 陆矶捏了捏鼻梁,干脆把话说亮:“王兄,你大可不必试探,我若是想投诚穆相,一早又何苦惹他猜忌……” “也许,”姬容衡目光一利,“你正是同穆相有了什么私下的商议。”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长叹道:“王兄要如何才肯信我?” 姬容衡忽然沉默,不疾不徐地展开了那把空白的折扇,扇了两扇,一字一句: “沈知微。” 陆矶瞬间抬头,姬容衡叹了口气:“如今朝中不外乎分为两党,一者逢迎圣意,拥护二弟,又尤以右相穆恒为首。” “我幼年即师从左相,老师未亡前,朝中以他为首尚有一批谨遵太`祖遗训的老臣,坚持立嫡不以贤,可自从老师遇刺暴亡,左相一派群龙无首,我又不得父皇喜爱,这些人都被穆恒找尽缘由,悉数发落了,如今左相之位空悬已久,这大雍朝堂,几可称他穆恒的一言堂!” 姬容衡转头盯住他:“可有一人,仍未表态。” 陆矶喉头干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容衡接道:“秦国公世代为将,乃太`祖时的老臣,说起来,与同样因功而封爵的老景王却是同辈,百年驻边,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沈知微承了国公爵,其人虽在京城,却仍牢牢把控着北疆,若得他助力……” 姬容衡手指点了点桌案:“事半功倍。” “可他为何要答应?”陆矶忍不住道。 姬容衡轻声道:“日前老国公战死北疆,沈知微也险些丧命,彼时北疆动荡,京城多少日人人自危,想必你都忘了,国公府是护国悍将,可也是随时可能伤人的猛虎,如今父皇将沈知微扣在京城,又只让他领兵部闲职,分明已是忌惮。” “穆相和二弟自然也想拉拢于他,但穆相为人疑心颇重,沈知微若是从他,未尝不是另一种受制于人,秦国公府已是功高震主,若再无人为其在朝中斡旋,便是岌岌可危” 姬容衡啪地将折扇一合,定定看向陆矶:“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自然信你。” 话说到这份上,却是不必再说的更明白了。 只是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陆矶忽然一阵无奈。闹了半天,他要做的,还是和原主一样的活儿。 “如今这朝中不乏想要独善其身之人,可大势所趋之下,不争不择,未必好过。”姬容衡站起身,“话已至此,余下的,王弟……再想想罢。” 屋外一声惊雷滚落,大雨倾盆,有银河倒悬之势。 朱窗外雨打芭蕉,落雨声清脆。 一双手伸出,阖上了窗扇。 陈三儿回身点上灯:“小公爷,落雨了,天昏云暗的,莫再看了,当心毁眼。” 四下无人时,陈三儿还是惯了这样唤。 沈知微翻看着那几张纸,淡淡道:“无妨,他这几日如何?” 陈三儿道:“上回小公爷没去醉香楼,那温生就一直盼着能再见您一面,我日前去拿他的诗稿,小公爷不知,这人可是高兴坏了。” 沈知微不置可否,陈三儿见他反应,想起那包被他扔掉的药材,到底试探了句:“小公爷,此人,还见吗?” 沈知微将那叠诗稿撂在桌上,扶着额头,闭了闭眼:“见。” 这话本是陈三儿问的,可听了这回答,他又忍不住皱眉:“小的是看不出他这诗文写的好不好,但恕小的鲁莽,小公爷为何要举荐他入朝?” 外头的大雨淅淅沥沥,像是落在人心里,沈知微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一时有些放空。 “小公爷?”陈三儿轻声叫了几句,沈知微这才醒过神,眉目间却染上几分疲惫。 “为何?”他低低道。 “孤臣易折,孤将必亡。” “错过一次,便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几日后,陆矶还在为姬容衡的话发着愁,一个更为棘手的麻烦又找上了门。 陆矶从阿五手中接过那张烫金请柬,待看到上面的“立府设宴,邀景王叙”,和落款闪闪发亮的“魏王”二字,顿时一阵苦笑。 这一望便知的鸿门宴,他是去,还是不去? 靠!陆矶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像个被点了的炮仗一般弹了起来,恨不得离沈知微远出二里地。 他这是被调戏了? 昨日夜里那个乌龙的吻又窜进了陆矶脑海,一个惊恐的猜测浮现。 总不会就是亲了一口,沈知微就断袖了吧?! 他来之前沈知微也不过将将住进景王府,他穿来后更是连殷勤都省了,难道就这样,沈知微还能喜欢上他?他是什么爱好?! 陆矶看沈知微的眼神都不对了。 沈知微忽然道:“怎么,王爷不喜欢这个称呼?” 废话!他喜欢才怪了!陆矶抽了抽嘴角,也不怪沈知微恼,他也不喜欢这个小白脸似的称呼啊! 却不料越晴波眨眨眼,上下将他一看:“是呢,这头衔哥哥也当得,我哥哥自然是最好看的!” 陆矶忍不住一口老血,妹子,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沈知微低头一笑:“下官也觉得,这称呼更合王爷。” 陆矶正要拒绝,脑海中忽然想起系统的声音。 “宿主,最新任务,秉承一切让任务对象满意的原则,你必须接受这个称呼。” 陆矶险些跳起来:“凭什么!老子好好一个纯爷们,你哪里看出来我像小白脸了!” 系统沉默了一下:“宿主,原来的你或许不像……” 言外之意,这个世界的原主,的确是个除了刻木雕会动动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的养尊处优小白脸。 陆矶喉头一梗,要放以前,他便是和系统抬杠也没什么,他还巴不得任务早点完蛋,他好投胎重来,可如今…… 陆矶瞧了瞧眼神亮晶晶的越晴波,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今他已是有了牵挂的人,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一走了之。 陆矶张口又止,几次三番,终于自暴自弃,一甩袖闷头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好!本王担了还不行吗!” 陆矶一路忿忿而去,却没想到沈知微这厮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满肚子坏水儿。 两日后,满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景王自担美人名头,颇恃美貌的流言。雍京犄角旮旯的字画阁里,到处都可寻见陆矶的画像,更有好事者写了诗文,编成话本传唱,讲的是自认天下第一美人的公主见了景王,如何被景王的容貌震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又因自惭形秽,无颜见君,削发为尼避世不出,景王一夜白头的悲情故事。 “好,很好。”陆矶坐在花厅,手中捏着一个话本子,咬牙切齿,脚下已经碎了一地的茶盏。 阿五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忽然林伯来报:“王爷,大皇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姬容衡已经摇着扇子笑吟吟迈了进来:“王弟近来身子可好?愚兄不请自来,还望王弟莫要别嫌我烦才是。” 陆矶抹了把脸,僵笑道:“王兄来访,景王府上下蓬荜生辉,哪有不喜的道理。” 姬容衡眼皮一垂,正瞧见那本被揉成皱巴模样的蓝皮话本。 陆矶冷冷看他扭曲的表情:“王兄想笑就笑罢,莫要憋坏了。” 姬容衡扑哧笑出声,破扇子摇的欢快:“愚兄未曾看出,王弟竟有这般……自信……” 陆矶往椅子上随意一坐:“这都是沈大人给愚弟的自信,王兄若是想要,不如我让他给你也备一份?” 姬容衡咳嗽两声,不再打趣,自顾自地往陆矶对面一坐,阿五麻溜地上了茶,弓着腰退下了,花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姬容衡撇了撇茶沫,轻啜一口,放下茶盏,无意道:“论起来,我日前就听闻沈大人住来了景王府,说是国公府有些个龌龊事要查,可这几个日子过去,想来也应是早已查清了,怎的沈大人还住在王府?” 陆矶呵呵两声:“愚弟也甚是好奇,想来沈大人惯会喜新厌旧,不知瞧上了我这王府的哪株花草,竟还这般不愿意回去了,王兄若愿为愚弟分忧,不如问问沈大人是否愿意去你那住住,离龙气近些,指不定好的就更快了。” 姬容衡闻言却是苦笑,摇了摇头:“你何必这般取笑我,我如今连出宫立府都还未曾,便是想为你解忧,也丝毫没有地方给他住,倒是二弟,父皇已为他拟定了封号,这魏王府,想来不日也就要落成了。” 陆矶怔了怔,猛地坐直:“你是说,姬容玉要封王?” “可,可你……”陆矶惊愕不止。 姬容衡身为嫡长子,虽不得皇帝宠爱,可幸在往日姬容玉也不过就是个皇子,两人在一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是平起平坐,如今一个庶子,竟先于他出宫立府,受爵封王,这岂不是打姬容衡的脸! 封号一事看上去虽小,却能彰显圣意圣心,皇子封王,便如同世家子弟行加冠之礼,寓意已成年,可顺理成章入朝掌事,得了封号,便迈出了靠近权力中心的第一步。 如今姬容玉封王,姬容衡却仍旧只担着大皇子的名头,可想而知,朝中定又要一番风波。 只是不知这其中,穆恒又做了多少推波助澜之举。 一时间,花厅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姬容衡看他一眼:“二弟封王,到时免不得朝中诸人都要登门恭贺,你我二人也自然不能除外,这几日你好好准备,寻些上好的贺礼,你与穆相二弟本就有旧,他日投诚,想来也容易……” 陆矶捏了捏鼻梁,干脆把话说亮:“王兄,你大可不必试探,我若是想投诚穆相,一早又何苦惹他猜忌……” “也许,”姬容衡目光一利,“你正是同穆相有了什么私下的商议。”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长叹道:“王兄要如何才肯信我?” 姬容衡忽然沉默,不疾不徐地展开了那把空白的折扇,扇了两扇,一字一句: “沈知微。” 陆矶瞬间抬头,姬容衡叹了口气:“如今朝中不外乎分为两党,一者逢迎圣意,拥护二弟,又尤以右相穆恒为首。” “我幼年即师从左相,老师未亡前,朝中以他为首尚有一批谨遵太`祖遗训的老臣,坚持立嫡不以贤,可自从老师遇刺暴亡,左相一派群龙无首,我又不得父皇喜爱,这些人都被穆恒找尽缘由,悉数发落了,如今左相之位空悬已久,这大雍朝堂,几可称他穆恒的一言堂!” 姬容衡转头盯住他:“可有一人,仍未表态。” 陆矶喉头干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容衡接道:“秦国公世代为将,乃太`祖时的老臣,说起来,与同样因功而封爵的老景王却是同辈,百年驻边,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沈知微承了国公爵,其人虽在京城,却仍牢牢把控着北疆,若得他助力……” 姬容衡手指点了点桌案:“事半功倍。” “可他为何要答应?”陆矶忍不住道。 姬容衡轻声道:“日前老国公战死北疆,沈知微也险些丧命,彼时北疆动荡,京城多少日人人自危,想必你都忘了,国公府是护国悍将,可也是随时可能伤人的猛虎,如今父皇将沈知微扣在京城,又只让他领兵部闲职,分明已是忌惮。” “穆相和二弟自然也想拉拢于他,但穆相为人疑心颇重,沈知微若是从他,未尝不是另一种受制于人,秦国公府已是功高震主,若再无人为其在朝中斡旋,便是岌岌可危” 姬容衡啪地将折扇一合,定定看向陆矶:“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自然信你。” 话说到这份上,却是不必再说的更明白了。 只是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陆矶忽然一阵无奈。闹了半天,他要做的,还是和原主一样的活儿。 “如今这朝中不乏想要独善其身之人,可大势所趋之下,不争不择,未必好过。”姬容衡站起身,“话已至此,余下的,王弟……再想想罢。” 屋外一声惊雷滚落,大雨倾盆,有银河倒悬之势。 朱窗外雨打芭蕉,落雨声清脆。 一双手伸出,阖上了窗扇。 陈三儿回身点上灯:“小公爷,落雨了,天昏云暗的,莫再看了,当心毁眼。” 四下无人时,陈三儿还是惯了这样唤。 沈知微翻看着那几张纸,淡淡道:“无妨,他这几日如何?” 陈三儿道:“上回小公爷没去醉香楼,那温生就一直盼着能再见您一面,我日前去拿他的诗稿,小公爷不知,这人可是高兴坏了。” 沈知微不置可否,陈三儿见他反应,想起那包被他扔掉的药材,到底试探了句:“小公爷,此人,还见吗?” 沈知微将那叠诗稿撂在桌上,扶着额头,闭了闭眼:“见。” 这话本是陈三儿问的,可听了这回答,他又忍不住皱眉:“小的是看不出他这诗文写的好不好,但恕小的鲁莽,小公爷为何要举荐他入朝?” 外头的大雨淅淅沥沥,像是落在人心里,沈知微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一时有些放空。 “小公爷?”陈三儿轻声叫了几句,沈知微这才醒过神,眉目间却染上几分疲惫。 “为何?”他低低道。 “孤臣易折,孤将必亡。” “错过一次,便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几日后,陆矶还在为姬容衡的话发着愁,一个更为棘手的麻烦又找上了门。 陆矶从阿五手中接过那张烫金请柬,待看到上面的“立府设宴,邀景王叙”,和落款闪闪发亮的“魏王”二字,顿时一阵苦笑。 这一望便知的鸿门宴,他是去,还是不去? 第十八章 彼时陆矶正坐在厅中喝茶,茶是好茶,喝到嘴里却也没了味道。 他端着茶杯,唉声叹气,一旁的阿五挠了挠头:“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自家王爷和二皇子从小交好,就算忘了幼时情谊,好歹曾相交一场,又是挂名的兄弟,总不至于人家立府,王爷连个面子都不想给? 陆矶瞅着门外树杈上那只眼熟无比的,不知为何又站不起来的鸽子,幽幽道:“鸿门宴呐,鸿门宴听说过吗?” 阿五十分惭愧:“王爷,小的没念过几年书,这什么宴、宴……小的不知,您要去的是魏王宴,和它有啥关系?” 陆矶早就知道不能指望他,干脆把人赶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待得厅中只剩他一人,却更加忧愁。 瞧着案上静静躺着的大红请柬,陆矶眼前浮现出姬容玉深情款款,还带点委屈的小眼神,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才甩掉姬容玉,穆恒冰块似的脸又跳了出来。 他颓然往桌子上一趴,此刻无比期盼能有个红粉佳人忽然出现,给他揉揉额角捏捏肩。 然而红粉知己没有,系统倒是又出来了。 “宿主,你不想去?” 陆矶有气无力:“明知故问,我又不傻。” 说是鸿门宴,可刘皇叔逃跑还能骑个马,他连马都不会骑,上赶着去岂不是找死? 系统难得好心帮他分析:“但你今日不去,只会坐实穆恒关于你反水的猜测,他肯定不会放过宿主你。” 可他若是去,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穆恒又岂是那么好糊弄? 陆矶就像一张被翻来覆去两面摊的煎饼,如何都不得安生。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姬容衡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陆矶用力抹了把脸,算是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叹了口气走出房门,阿五迈着小步子跟了上来,陆矶摆摆手:“我去看看沈大人,你不用跟着。” 阿五露出了然而欠揍的神情,陆矶忍了忍,这才没一脚踹上去,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王爷,还有何事?” 陆矶木着脸,抬手一指:“给我把那只鸽子弄下来。” 阿五眨眨眼:“那瘸了腿的蛐蛐和鸭子……” “不用!”陆矶脑壳一阵疼,脚步跺得震天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绞尽脑汁,盘算如何才能让沈知微答应陪他走这么一趟。 穆恒权势滔天,拿捏一个混吃等死的闲王自然易如反掌,可若是加上个沈知微,必然忌惮三分。 算盘本是打的噼啪响,可陆矶没想到,他竟然连沈知微的面都没见到。 “你再说一遍?”陆矶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小厮正是日前新拨来给沈知微送药的,恭恭敬敬低着头:“沈大人方用过午膳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去哪了?” “小的不知,沈大人出门,素来都是带陈三儿,我们都不过问的。” 陆矶心直沉下去,又忍不住苦笑。天意要他独闯虎穴,再拖延也是无济于事,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贺礼已是早早备下,陆矶换了身常服,挑了几个会点拳脚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新落成的魏王府去了。 醉香楼二楼,照旧的临窗老位置,两个人相对而坐。 温景瑜藏在袖中的双手攥出了汗,双眼晶亮地看着对面的人。 沈知微白袍玉冠,斜靠在窗边,修长手指捏着一个玉盏,垂眸不住把玩。他面上常染的浅红似又重了些,周身酒香氤氲。 他不说话,温景瑜也不知说些什么,坐立不安半晌,忽然又起身斟酒:“大、大人若是觉得此酒尚可入喉,草民回去后定多酿几坛,改日给大人送去。” 沈知微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陈三儿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人,你不能……” 沈知微像是没有听到,见杯中酒满了,扬起头又一饮而尽,陈三儿几欲昏厥,不停地给温景瑜使眼色,可今时非比往昔,温景瑜哪里注意的到他。 陈三儿颓然垂首,他家大人分明酒量不行,往日里在军中为免误事,向来滴酒不沾,这温景瑜上回带药材,这回又带酒,许是不想拂了他面子,他家大人竟真的喝了。 可沈知微喝酒向来有个毛病,若是不喝也就罢了,一旦沾染,那必定是要喝到烂醉方止,过后也定是难受万分。 他方才本想阻拦温生,沈知微却还拦着,陈三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温景瑜见沈知微饮下酒,心中雀跃,更加踊跃地给他倒酒,沈知微来者不拒,陈三儿却一副快哭的样子。 窗外日暮西斜,行人依旧如织,沈知微瞧着瞧着,忽然顿住了。 温景瑜这几日在寺中给人抄经文写家信,颇赚了些银子,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布衣,仍有些局促:“草民能、能得大人青眼,实是受宠若惊,草民自知身份低微,也非天资聪颖之人,可大人之恩,草民一刻不曾敢忘,日后定为大人驱策,万死不辞……” “你可认得那是谁?”沈知微忽然道。 温景瑜猝不及防被打断,未及回答,一旁的陈三儿凑到窗边探了探头,讶然道:“景王爷?” 温景瑜这才回神,也望了望,只见一队车马正从楼下经过。可他从未与什么高官贵胄相交,自然认不出这是谁府上。见陈三儿替他答了,忽觉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厮,脸上一时热辣辣,攥紧了衣袖。 好在沈知微并未注意到,他像是醉得厉害,竟低低笑了两声:“景王,是景王……”仰头又喝了口酒。 陈三儿到底忍不住了,低声劝道:“大人,喝不得了,不能再喝了……” 沈知微面上酡红又重了分,看起来竟比往日气色好上许多,他充耳不闻,只问:“你知道他要去哪吗?” 陈三儿一时犯难:“这……前头好些个岔路,小的也不知景王爷是要去哪。” “魏、王、府。”沈知微一字一句,低声道。 陈三儿惊愕:“大人怎知……” 沈知微忽然笑出声,可把陈三儿吓坏了。上一回沈知微这么笑,还是老国公尸身从战场上找回来那次,当时沈知微自己才从死人堆里给扒出来,拼着命找回来老国公,就是这般大笑数声,而后一倒不起,整整发了半个多月的热,险些和老国公一道去了。 如今再见沈知微这么笑,陈三儿险些吓破了胆子,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酒,也不敢再劝,只当他是想起了老国公的死,一时悲恸借酒消愁。 这些日子沈知微一直在让他查姬容玉同北疆匈奴来往的证据,虽不知自家大人为何如此确定,可几番调查,也确实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联想老国公之死,陈三儿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事关重大,他丝毫不敢细想。 沈知微忽然扑倒在桌案上,碰翻了一壶清酒。陈三儿和温景瑜一惊,忙起身去扶。 沈知微趴在桌子上,半边衣袖湿透。他长眉紧蹙,眼睫颤动,口中反反复复唤着两个字,像情人间的低喃,也像不可直说的一声叹息。 魏王府同景王府隔了大半个城,不像景王府一般落在闹市区,却是极近北皇城,足可见圣意体恤。陆矶紧赶慢赶,也花了大半个时辰,落轿在魏王府外时,日头已渐渐西斜,橙暖余辉中,魏王府的朱门高墙更衬得气派非常。 魏王府前车水马龙,拜谒者济济,一管事模样的人亲自笑眯眯地将他迎进府中:“如今晚宴还未到时辰,王爷早就吩咐,若是王爷您来了,直接去凉阁见他即刻,王爷一直候着您呐。” 陆矶干巴巴一笑:“只有二……魏王,不曾有旁人了?” 管家为他推开凉阁,笑没了眼:“王爷进去便知了。” 不待他回答,忽然用力一推,陆矶踉跄迈过门槛,还没站稳,身后门扇砰地阖上。 “等等!”陆矶转过身,一点凉意却骤然贴上脖颈,顿时僵在原地。 第十九章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下楼声,靴底踩在一阶阶木质楼梯上,像踩在人心上。 “尊驾可要当心,毕竟……刀剑无眼。” 陆矶心中骂娘,本以为穆恒至少会走个表面过场,可这厮他娘为什么不按照套路出牌,怎么上来就动刀子! 颈间冰凉又紧一分,陆矶心高高悬起,忽听身后又一人急匆匆赶下楼,还未近前,拔剑声此起彼伏。 那人顿时气急败坏:“放开他!” 无人动作。 “你……你们!本王说话不管用了?你们别忘了,魏王府的主子是我!”姬容玉似是动了真火,可陆矶颈间的剑依旧稳稳,一时间,凉阁上下,只余姬容玉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被抽去了力气,咬牙叫了声“舅舅”,半晌,穆恒才绕到陆矶身前,微微抬手,横七竖八的刀剑瞬间收了个干净。 陆矶盯着穆恒,动了下手腕,一步踏前,瞬间,嘈杂的拔剑声又起。“哎,这是做甚?”穆恒抬手拨开一个剑尖,“小小误会,若是真的伤到了王爷,却是不美了。” 说着转向陆矶,欠了欠身:“惊扰王爷,还望恕罪,这几日府中人流混杂,想来方才他们错将王爷认成了贼人,这才唐突出手,所幸,虚惊一场。” 陆矶冷笑,他要是信了这是个误会,他就是脑子被门夹了。 穆恒伸手向楼上一引:“王爷既然来了,不妨楼上一叙。” 来都来了,自然没有退的道理,陆矶一掀衣袍,当先上了楼。 二楼四面当风,白纱款摆,四角搁了数个冰盆,确实凉爽。 陆矶也不客气,往唯一一张桌子前一坐,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还没喝进口中,就听穆恒缓缓道:“王爷不怕臣在其中下毒?” 这杯茶顿时喝不进去了,陆矶放下茶杯,往椅子上一靠:“穆相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 穆恒坐在他对面,姬容玉犹豫了一下,挨着穆恒坐下,眼睛却还时不时看向陆矶。 穆恒为自己斟了杯茶,迎着陆矶的视线一饮而尽。“王爷爽快,微臣只问王爷一句,王爷与微臣和魏王殿下的约定,可想起来了?” “没有。”陆矶答得干脆。开玩笑,这个时候要说那天是骗他,那更是坐实了反复无常的可疑,话既已出口,不如一口咬定到底。 反正他是想明白了,穆恒根本不会信他,只是不知会用什么手段解决他? 果不其然,穆恒也没再问,拍了拍手,一旁小厮躬身上前,捧上一个红木托盘。 笔墨纸砚依次排开,整整齐齐。 陆矶微眯双眼:“穆相何意?” 穆恒示意小厮将那托盘捧到陆矶面前,靠在椅背上:“王爷之前答应的约定,对于微臣和魏王殿下来说,十分重要。”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二人也不能任由王爷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穆相直说吧,你想怎样?”陆矶站起身,凝视着他。 穆恒面无表情:“太`祖陵在京城东郊,风水宝地,龙气汇集,是个好去处。” 此话一出,姬容玉顿时瞪大眼睛看他:“舅舅?!” 陆矶笑了:“你让我去守陵?” 穆恒才点头,“哗啦”一声嘈杂乱响,陆矶一把掀翻了眼前的桌子! 穆恒躲避不及,一身锦衣溅了茶水,碎瓷洒落脚下,却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 那捧着托盘的小厮也是丝毫不慌,倒是姬容玉急急忙忙起身:“舅舅,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停舟怎么能去守陵!那地方荒凉的很,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景王殿下深慕太`祖风仪,感怀圣恩,自请永守皇陵,至死不出。”穆恒淡淡开口。 姬容玉倏然挡在陆矶面前:“我不准!” 穆恒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陆矶:“王爷不愿?” 陆矶用手背抹了把侧脸,擦去溅洒在脸上的水渍,眼神却直直和他对视:“我愿意……” 姬容玉不可置信回头,却见陆矶挑起一边唇角:“你是做梦!” 语罢骤然扯住姬容玉的后领往后一拉,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陆矶已迅速掏出方才藏在袖口的碎瓷抵在了姬容玉的喉间! 侍卫们顿时如临大敌,长刀出鞘,陆矶收紧了手,眼神凶狠:“别动!”侍卫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穆恒。 姬容玉被他挟制,微微仰着头,却没有一点慌乱之色,陆矶看向仍旧稳稳端坐的穆恒,唇角嗤笑:“我陆矶这辈子,别的都能忍,最烦的就是被人威胁,穆相要是同我好说好商量,指不定这事儿还有戏,你二话不说让我守一辈子皇陵,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穆恒垂眸转了转手中的碧绿佛珠,站起身,步步走近。 陆矶顿时用力按紧碎瓷,微微后退:“你不怕我杀了他?” 穆恒语气淡淡,却仍旧不停靠近:“王爷为什么觉得,拿魏王殿下威胁臣,臣会害怕?” 陆矶愣了愣,穆恒又往前一步:“是因为王爷想起了什么,没有魏王殿下做不成的事?”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陆矶傻在当场。 他只记得穆恒一直需要姬容玉当幌子,姬容玉也是最后才死的,所以挟持姬容玉肯定能让穆恒让步,却没有想过,一个真的忘记了前事的陆矶,怎么会知道要挟姬容玉最管用? 陆矶顿时心情复杂,手下使力,碎瓷划出浅浅血痕,自暴自弃起来:“总之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穆恒停步,身后的侍卫们缩小包围,个个虎视眈眈。 “王爷还是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臣今天放你离开,又能如何呢?王爷怕是不知道,左相何老,是怎么死的。”语气十分平淡。 陆矶咬了咬牙,却也知道他说的不假,他今天就算出得了魏王府,可穆恒已经不会信任他,这件事依旧无解,穆恒还是有各种法子拿捏他。 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他势单力薄,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闲王罢了! 陆矶额头出了层细汗,可他仍旧不后悔。 要是不说失忆,难道要他继续和大晚上翻窗户进来的姬容玉你情我愿不成?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直男可以死,绝对不搞基! 可就这么去守陵,越晴波怎么办?任务呢,是不是就算失败了? 思绪一团乱麻,穆恒却勾起唇角,抬了抬手,身后一直捧着托盘的小厮立刻上前两步。 姬容玉顿时叫道:“不可以!让他走!” 陆矶复杂地看了姬容玉一眼,没看出来,姬容玉也不是个只会听穆恒话的傀儡小白脸,他对原主还当真有几分真心,只可惜原来的陆矶,却是看不到了。 心中感慨,陆矶好心地拿开了些碎瓷片。 穆恒却冷冷一扫他:“魏王莫不是忘了,这魏王府今天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若是腻了,大可同臣说明。” 姬容玉忽然一顿,浑身僵硬,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抉择,声音嘶哑:“停舟,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什么?陆矶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姬容玉忽然后仰脱开他的钳制,几乎刹那,侍卫一拥而上,长剑出鞘,密密麻麻架在了陆矶的脖子上! “别伤他,别伤他!”姬容玉想要上前,却被刀剑阻隔在外,眉眼焦急关切,“你们,你们小心点。” 陆矶咬牙切齿,几乎一口老血,靠,所以他为什么要觉得这个小白脸渣男值得心软!他xx的刚才就该替原主直接给他一刀,一了百了! 侍卫分开一个缝隙,面无表情地小厮走近,再次捧上笔墨纸砚。 “停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姬容玉眼神恳切。 陆矶皮笑肉不笑:“我听不见,你走近点?”姬容玉面染喜色,靠近两步,陆矶忽然撸起袖子冲上去,险些撞上剑尖。 “看个屁!以后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信不信你个渣男——” 凉阁上一片混乱,四周风起,吹动白纱,围栏外,天色暗沉下来,浓云汇聚,一声惊雷滚滚划过。 沈知微一惊,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几时了?” 温景瑜愣了愣:“酉时。” 沈知微像是没有睡醒一般,双眼微眯,点了点头。 温景瑜鼓起勇气:“起风了,许是要落雨,大人今日喝了许多酒,不宜吹风,还是早些回府罢。” 沈知微有些怔忪:“落雨……是要落雨了,我这次也没带伞,你每每淋了雨,就要起热的……” “大人?”温景瑜皱了皱眉。 沈知微像是醉得极了,絮絮念叨:“是该回去了,你不能淋雨,走……”他踉踉跄跄起身,就去抓温景瑜的袖子。 温景瑜愣愣不知所言,陈三儿看不下去了,上前扶住他:“大人,这是温生,您这是认成谁了?” 沈知微顿住,凝眸看了他片刻:“……是,认错了,他呢,他去哪了?” “大人,谁啊?”陈三儿满头雾水,“您醉了,咱回府罢。” 沈知微却忽然挣开他:“不行,落雨了,我得带他回来……我去找他,魏王府,他肯定又在那……”说罢,竟踉踉跄跄冲向楼梯。 “大人!”陈三儿一惊,忙追上去,温景瑜像是被遗忘了,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沈知微冲出醉香楼,一点冰凉滴落在额上,他眯眼四顾:“落雨了,要快点……”转眼看到门前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正解着马鞍,抬脚就冲了过去。 “大人!”陈三儿追出门来,还没站稳,忽然一声嘹亮马嘶,一个书生上蹿下跳:“哎哎哎你这人!这是小生的马,花了八两银子买的,你怎么,哎哎,停下,偷马啦,偷马啦——” 陈三儿望过去,顿时瞪大眼睛,沈知微已经骑在马上,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大人!”陈三儿几乎吓破了胆,沈知微醉成那样,哪里能骑马啊! 正要追上去,那书生却一把扑了过来:“我看你认得他,你得帮他赔小生的马,那时小生花了八两银子买的——” 陈三儿眼瞧着沈知微瞬息间就没了人影,欲哭无泪。 一道惊雷滚过京城上空,陆矶坐在一章崭新的桌子前,挠挠头,吹吹指甲,一会儿又数了数毛笔的毫,看着他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了:“王爷,快点吧。” 陆矶呲牙一笑:“对不住,本王忘了名字怎么写了,容本王想想。” 那侍卫撇撇嘴,继续守在一旁。 陆矶低下头,咬着笔尖发愁,忍不住长长一叹。 穆恒坐在一旁喝着茶,姬容玉坐如针毡地陪着,时不时望向这边。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穆恒喝尽了最后一口茶,“咄”地轻轻一声,茶盏搁在了桌子上。 陆矶长叹一声,抬起笔。 沈知微一路策马疾奔,街道两旁,摊贩纷纷收摊回家,百姓多住京城南边,高官贵胄多住城北,这一路行来,竟似只有他一人逆流而上。 陆矶在砚台中沾匀了墨,提起笔,悬在白纸上方。 沈知微策马转过街角,白衣飘荡,面色微白,双眼却是晶亮。 陆矶又看了一遍“自请守陵”四个大字,稍稍压低了掌腕,犹而不决。 “王爷——” 魏王府门前,沈知微紧勒马缰,一声高亢嘶鸣,马儿扬起前蹄。 他翻身而落,动作潇洒而流畅,一刻不停,径直走向大门。 “来者何人?”两个侍卫上前拦下,沈知微脚步微顿。 他扫了二人一眼,眼神忽冷,薄唇轻启。 “滚。” 第二十章 陆矶倏然起身,侍卫立刻拔刀出鞘,穆恒挑了挑眉:“王爷?” 陆矶笑嘻嘻,抬手拱了拱:“穆相,可容小王再说两句?” 穆恒不以为意:“王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矶摇了摇头,作沉痛状:“方才小王面对这张白纸想了许多,忽然明白自己实在大错特错,之前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窍,才生了同穆相和魏王殿下拆伙的心思,不知穆相可否再给小王一个机会?” 穆恒眯了眯眼:“王爷此话何意?” 陆矶挽了挽袖子,想要走近两步,侍卫立刻警惕看着他,陆矶小心推了推刀尖,纹丝不动,撇撇嘴道:“穆相,这样说话,未免太不方便。” 穆恒不为所动:“没什么不方便的,王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还是王爷……想要拖延时间?”这么说着,脸上却明白写着“拖延时间也没用”几个大字。 陆矶无奈,只得呵呵笑着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停骂娘:“实不相瞒,小王的确没有忘记,日前那般说辞,确是生了毁约的心思……” 眼看穆恒眼睛危险眯起,陆矶忙道:“但是现在小王一想,如今朝中只有大皇子和魏王殿下两位皇子,大皇子又素来不得圣宠,魏王殿下有穆相您护持,储君之位定已是囊中之物,小王真是被猪油蒙了眼,一时糊涂,穆相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如宽宥小王这一回?” 穆恒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这说辞太没道理,王爷不是蠢笨之人,怎么之前会不懂呢?” 陆矶再作沉痛状:“这事说来实在话长,实不相瞒,是因为小王日前……移情别恋了!” 此话一出,穆恒和姬容玉俱都一怔,姬容玉的脸肉眼可见白了三分。穆恒意味不明打量他:“此话怎讲?” 陆矶欲言又止,眼神左右一瞟,穆恒淡淡道:“王爷尽管开口,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不得的。”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行吧,既然不走,等会儿老子说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你们可别吓丢了魂儿! 他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小王记得,穆相和魏王殿下让小王接近沈知微,为的是他手中的兵权,秦国公历来忠君,虽一直未曾表态,但想来还是以太`祖旧训为上,朝中半数兵权在他手里,若不能取为己用,到底是个祸根,小王说的可对?” 穆恒似笑非笑:“王爷记得倒是清楚。” 陆矶仰头望天,调动起十二分的情绪,满面悲戚:“可小王万万没想到,本来是假戏真做的殷勤,不知怎的,小王竟对沈知微动了真心!” “停舟——” 姬容玉蹭地窜起身,脸色煞白,陆矶截住他话头,快速说道:“这件事是小王不对,可情之一字实难自抑,小王对他情根深种,实在不忍继续抱着目的接近算计于他,却也不愿再负穆相和魏王殿下,只好出此下策,以失忆诓骗之,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可你才同他相处不到半月!”姬容玉几乎歇斯底里,“我二人在一起多久了,停舟,你觉得这话可信?” 陆矶心中冷笑,面上却万分沉痛:“我知魏王殿下定觉此事荒唐,可那日我就已同殿下说过,只殿下不信,以为我是同你赌气,可世上有日久生情,未闻无一见钟情之事,我一见他,才觉前半生皆是枉活,再无第二人能使我心动如此!” “不!我不信!”姬容玉疯了似的,想要冲过来,却被两个侍卫拉住,仍旧挣扎不休,“放开我!舅舅,放开我!我不信,他骗我,我要问清楚!” 凉阁中只听见姬容玉的喊声,穆恒却只是盯着陆矶,陆矶毫不心虚地和他对视。 这一番肉麻兮兮的话说下来,弄的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对沈知微情根深种了,忍不住暗中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穆恒道:“王爷既然对沈知微如此钟情,又为何改变主意,出尔反尔?” 陆矶把早已经想好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穆相说的对,小王确实不能对他绝情。但此事魏王殿下应当也知晓,我那日难忍情谊,向沈知微剖白心绪,可他对我却无意,不仅拒绝了小王,还说我有悖人伦,令人作呕。穆相若有心爱之人,当懂得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他如此说我,小王实难再忍!” 穆恒听到“心爱之人”四个字,眼神微眯,陆矶再接再厉,作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他如此伤我,我只恨自己狠不下心,忘不了他,既然如此,不如便折了他的羽翼,管他到底拥立何人,只要他将来属于我一人,如何处置,不还是由我说了算!”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愤懑非常! 太赞了!陆矶暗中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这是多么栩栩如生的受了情伤由爱转恨的霸道总裁式宣言,让傅玉笙来演都不一定有他这么入戏! 这世界欠他一个小金人! 姬容玉已经白着脸,摇摇欲坠,陆矶正为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穆恒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让王爷签字。” “啊?” 陆矶吓了一跳,为什么! 是他的演技不够服众,感情不够真切,还是穆恒知道他一直在扯谎了?!为什么他还是要去守陵! 穆恒满面寒霜,眸光如利刃,似要把陆矶身上扎穿:“王爷若是扯谎,自然要签字,王爷说的若是真的……” 他声音蓦然一沉:“却是不知微臣平生最恨的,便是王爷这种三心二意,屡次背弃诺言之人,既已能屡次反水,又何必谈深情!” “还愣着作甚?” “是!”侍卫应声而上,按着陆矶就要去画押,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一阵骚乱,乒乒乓乓的倒地声不绝于耳。 穆恒眉头一蹙,一句话未出口,一声哀嚎骤然响起:“大人,大人,不好了!” 楼梯处忽然扑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领着陆矶上楼的管事狼狈摔倒在地,向前爬了两步。 “大人!有、有人闹事!” “何人?”穆恒语气阴沉。 那管事正要回答,忽然惨叫一声,一双白色绣云纹的锦靴踩在他左手上,狠狠一碾,就像脚下踩的不过就是几根萝卜条。 管事的满头冷汗,叫了两声,头一歪,晕过去了。 姬容玉咬牙切齿,最先叫出来人的名字:“沈知微!谁给你的胆子来魏王府闹事!” 沈知微一身白衣不染尘,只发髻微乱,抬手丢地上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丁,眼睛一扫,盯住了陆矶:“你果然在这儿。” 他往前买了一步,怔愣的侍卫们顿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来严阵以待,却没有敢贸然上前的。 陆矶目瞪口呆,看着沈知微,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满心不可思议:“沈知微?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了看沈知微空空的手,抽了抽嘴角,这家伙不是体弱多病吗,这是开什么挂了,一路打过来的?这什么情况?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 沈知微像是有些难受,揉了揉额角,微微蹙眉:“头疼……”语罢往前迈了一步,侍卫们顿时要挺刀冲上去。 “慢着。”穆恒却忽然沉声开口,“都退下,秦国公沈大人都认不出来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对沈大人动武?” 侍卫们面面相觑,片刻收手退回穆恒身后,只有押着陆矶的侍卫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知微看了他一眼,举步靠近,侍卫咽了口唾沫,低着头退了回去,换成陆矶满头雾水地看着他。 离得近了,沈知微身上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陆矶这才发现,沈知微虽然外表无异,眼神却有些朦胧,一看就是醉的狠了。 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这得是喝了多少啊,才能狂妄到不要命一般就冲进了魏王府? 有背景就能为所欲为吗?! 沈知微又皱了皱眉,忽然伸出手,陆矶愣了愣,低头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不明所以。 “跟我回家。”沈知微低声道。 “啥?”陆矶没反应过来。 沈知微又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家。” 陆矶反应了片刻,突然一阵脸热!靠,什么鬼,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拐带无知少女的土味台词!他忍不住想要后退,沈知微却不耐烦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给我站住!”姬容玉猛地挣脱开侍卫的阻拦,冲上来想要去拉陆矶的另一只手。 还没拉到,沈知微眉头一皱,霍然转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微眯双眼:“又是你。” 姬容玉愤恨无比:“你要带他离开魏王府,本王准了吗?沈知微,你未免太过僭越,信不信我去父皇那里参你一本!放开他!” 沈知微静静听着,末了轻蔑一笑,一言不发,手却渐渐用力,姬容玉脸色发白,咬牙道:“愣着干什么,侍卫何在,给我拿下他!都是瞎子吗,啊——” 姬容玉眉头拧成一团,痛得满脸冷汗,穆恒面色阴沉,终于上前:“沈大人可是来恭贺魏王立府之喜?这礼未免太大了罢。” 陆矶愣愣被沈知微这遭弄得思维迟缓,见沈知微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活像是想生生折断姬容玉的手腕一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 可这毕竟是在魏王府,指不定穆恒还有什么后招,当务之急还是早些离开。陆矶这么想着,空着的手就拽了拽沈知微的袖子,沈知微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陆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放开他吧。” 沈知微眼神似乎清明了些,雨幕下,琥珀色的眸子也像染了阴霾。 他抿了抿唇:“若我不放呢?” 第二十一章 哈?! 陆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这种时候和姬容玉较什么劲儿啊!搞不好他们两个都得折在这里! 陆矶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不要和喝醉的人一般见识,这才平复心情,挣了挣沈知微握着自己的手。 几下没有挣动,反被人握得更紧了,陆矶皱眉,正要抬头,沈知微霍然松开他,后退几步,也放开了姬容玉。 陆矶微怔,只觉得沈知微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般,无奈叹了口气。 姬容玉一只手握着被掐紫了的手腕,眼神凶狠地盯着沈知微,片刻后楼梯上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刀剑铠甲碰撞的声音让陆矶心里一紧。 一队侍卫气势汹汹涌了上来,一时不察在晕倒的管事身上又踩了几脚,摆开架势,兵器齐齐对准二人。 穆恒抬手示意众人收起兵器:“沈大人来,是要带走景王爷?” 沈知微垂眸,顿了片刻,闷闷道:“是。” 陆矶瞟他一眼,沈知微却看也不看他,陆矶摸了摸鼻子,收回了视线。 穆恒叹了口气:“可本相与王爷还有事未商定,无法……” “是这个?”沈知微忽然打断,拿过案上的白纸扫了两眼,三两下撕了个干净。 碎纸飘然落地,沈知微淡淡抬眼:“现在没了。” 陆矶险些踉跄摔倒,这处理方式还真是……十分简单啊! “你!”姬容玉更是一脸恼火,他转向穆恒,“舅舅!” 穆恒双眼微眯,定定看了沈知微片刻,忽然扬唇一笑:“沈大人说的是。” “舅舅!”姬容玉不可置信,“他根本没把你的话——” “安静,”穆恒冷冷看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退后。” 姬容玉咬牙切齿,动也没动。 穆恒看他一眼,加重语气:“我让你退后。” 姬容玉几乎咬破唇角,恨恨剜了沈知微一眼,却没像往常一般听穆恒的话,径直撞开侍卫冲下了楼。 穆恒使了个眼色,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厮微微颔首,转身跟了上去。 带着雨腥味的风吹进凉阁,凉风款款,陆矶额上却起了层细汗。 他抬袖擦了擦额角,挤出一个笑:“穆相,这天色越发暗了,我二人也不便继续叨扰,这就告辞了。” 穆恒神色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沈知微还是固执地望着凉阁外。 陆矶心底无奈,面上苦笑,片刻后,穆恒垂眸,淡淡一拱手:“不送。”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陆矶重重吐了口气,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回王府,下意识拽住沈知微想往楼下跑。 却不料沈知微忽然甩开他后退了两步,陆矶一怔,抬眼看过去,沈知微和他对视片刻,唇角一抿,像是十分不高兴似的转开眼,自己转身下了楼。 陆矶抽了抽嘴角,再次默念三遍不要和醉鬼一般见识,迈步追了上去。 沈知微一路越走越快,倒像是对这新建的魏王府十分熟悉一般,路上有家丁护院见了二人,都低头躲得远远,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魏王府。 陆矶彻底放下心,四处张望了一圈,却不见阿五和轿夫,正想着怎么回去,眼前忽然一暗,愣愣抬眼,只见沈知微坐在马上,垂眼看着他。 “上来。”沈知微又一次伸出了手。 陆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开什么玩笑,上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的事儿还热乎着,他现在见了马就腿软,这身体怕骑马分明已成了本能,他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上去! 沈知微固执地伸着手,眼神无波,雨丝连绵,不一会儿肩上就洇湿一片,看起来分外单薄。 陆矶心里像是被叮了一下,微微酸胀,忽然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过去。 手指才挨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下一刻陆矶眼前景色一乱,再定神已坐在了马上,来不及惊慌,身后的沈知微忽然握紧缰绳,猛地一夹马腹! 陆矶顿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等等等等慢点啊啊啊——” 一匹马快如闪电地穿过街角,面对着街道吃馄饨的阿五忽然一顿,放下勺子,面露疑惑。 “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简陋支起的四四方方馄饨摊下,几个轿夫面前各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闻言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听着像是王爷的声音。”阿五皱了皱眉。 但,他家王爷此刻应正与魏王爷携手叙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听错了。 阿五摇了摇头,抬手招呼:“摊主,再来瓣蒜!” 阿五吃的面色红润,陆矶却吓得面色惨白。此刻雨下得久了,街两边早已没什么摊贩,倒是方便沈知微不要命似的纵马。 可不就是不要命了!陆矶咬着牙,街两边的景物飞速倒退,满面风雨兜头袭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沈知微!”陆矶的喊声都被风声盖了过去,只余一丝儿打着旋儿的飘进耳朵里,却让沈知微好像又加快了速度。 陆矶吓得一把抓住了马鬃,马儿吃痛,忽然躁动,马鬃从指缝间划过,陆矶瞪大了眼,惊得魂儿都飞了,忽然腰间一紧,沈知微的胳膊把他的魂儿拉回了壳子里。 后背陷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耳边一热,沈知微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呼吸间酒香氤氲。 “好玩么?” 第二十二章 好玩你大爷! 陆矶几乎要骂娘,有心挣开,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反倒是下意识往沈知微身上贴紧了些,陆矶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抓紧了沈知微的袖子。 偏雨又开始落得大了,眼前一片迷蒙不说,浑身也浇得湿透,叫人止不地住打颤,背后的沈知微却像个火炉,连呼吸都热得滚烫。 陆矶疑心他是喝酒淋雨后发起了烧,看起来还是高烧,顿时十分心焦,生怕他一个头昏控不住马,他二人直接连人带马撞到墙上。 如果真的撞墙……陆矶悲催地想,看在沈知微给他解围的份上,他可以忍痛牺牲自己这张俊脸。 只要别撞断脖子,一切都好说。 等陆矶把自己可能的死法想到第十七种,马速却忽然慢下来,陆矶愣了愣,颤巍巍地睁开眼一只眼睛,下一瞬立刻瞪大双眼。 “这是哪?!” 马蹄溅起长街的水花,一踏即过,石板路上响声哒哒,沈知微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御马。 可即使凭借陆矶对自家王府的那点子印象,他也十分清楚,这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高大的红墙白瓦,绝对不是守着闹市区建的景王府! 一惊过后,陆矶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随他去吧,反正他还能跳下去不成?跳下去也是死,不跳说不定还能等沈知微清醒一点,带他下去。 他陆矶已经见过太多风浪,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正想着,揽在腰上的手忽然一紧,沈知微骤然勒紧缰绳,马儿瞬间高高扬起前蹄,一阵狂躁! “啊啊啊!”陆矶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吓得晕过去,下意识侧身,像只树袋熊一样死死抱住了沈知微! 干嚎了半晌,才发觉身边除了大雨冲刷的哗啦啦响声,一片寂静。 陆矶抖抖索索睁开眼,只见马儿已经停下,正原地无聊地踏着蹄子,惊魂未定吐了口气,陆矶像抹一把被雨水糊住的眼睫,忽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沈知微的腰。 陆矶愣了愣,下意识感受了一下,腰挺细,摸起来柔韧感不错,很有力量的样子。 等等,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啊! 陆矶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腰上一双手臂紧紧揽着他,头顶微沉,沈知微居然还把下巴搁他头顶了…… 陆矶脸黑了黑,再次为身高而心碎。 “沈大人?”陆矶试着掰了掰他的手没有掰动,唤了一声,半晌也没听到回答,沈知微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陆矶动不了,只好看着眼前沈知微的脖颈发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的弧度流下,像溪流一般汩汩汇入衣领中,一身白衣几乎要被雨水淋成透明,皮肤却透着红,离得近了,陆矶几乎觉得能看到水蒸气。 “沈大人,”陆矶无奈又叫了一遍,就这这个十分难受的姿势,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够沈知微的额头,“你好像起热了。” 啪地一声,手拍在沈知微脑门上,陆矶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张热乎的烙饼子,再翻个面儿就能熟了…… 雨还在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陆矶皱了皱眉,竭力伏低身子,从沈知微的下巴下绕出来,总算解放了头顶,与沈知微面对面了。 腰上的手依旧紧似铁箍,陆矶只好往后仰,免得直接贴沈知微脸上。 眼前,沈知微闭着眼,唇色苍白,脸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悠长,竟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沈大人?” 陆矶不可置信,抬手捧住沈知微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甚至下手拍了拍,“你别睡啊,你睡着了咱俩怎么下去?!” 难道就要这样坐在马上淋雨吗!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直觉今天下的雨都是他心里流的泪。 忽然,沈知微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开了一线,陆矶立刻惊喜道:“沈大人,你等会儿再睡,先想个办法把咱俩弄下去怎么样?” 沈知微看着他,迟缓地握住陆矶捧着他脸颊的手,弯起眼睛,像个吃到糖的孩子,慢慢地笑了:“我带你回家啦……” 陆矶愣了下,下一刻,沈知微像被抽了线的木偶,倏然迎面倒下! “等等——”陆矶来不及反应,唇上忽然一热,顿时瞪大双眼! 靠——第二次! 陆矶猛地推开沈知微,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在人摔下去前一把捞了回来,沈知微软软靠在他身上,垂着头乖巧地搭在他肩膀,闭着眼晕得十分干脆。 天地间一片淅沥沥的大雨,这条长街也不知建在哪里,半晌也没有行人,置身雨幕中,好似天地间也只有两个人…… 真他娘幸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有一个还是晕的! 陆矶抬起手扇着风,觉得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比沈知微红得更厉害,沈知微要是烙饼,他就是烙了十几张饼子的热铁板了! 这太可怕了,他穿来这儿才多久?竟然就……就两次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好好一个直男,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陆矶脑海乱糟糟一片,庆幸这回沈知微啥也不知道,一时连下不去马都抛在了脑后,直到一声熟悉的猫叫,忽然出现在耳旁。 陆矶愣了愣,这叫声太熟悉了,他循声望去,只见红瓦墙头上,蹲着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 雨水落在它身上像被什么阻隔一般,溅落出一圈细细的涟漪,丝毫淋不到它的毛。 黑猫舔了舔爪子,忽然起身,仰起头扯着嗓子叫了一声,穿透力之强,扰民度之广,要不是需要抱着沈知微免得他掉下去,陆矶绝对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院墙内传来几声叱骂,有人拾起一块石子,直直扔了出来,黑猫叫唤了一声,跃下了院墙,几下消失不见。 身后却传来了沉重的开门声,顿了顿,来人忽然惊讶道:“小公爷?” 陆矶如有所感,霎时转过头,雨幕渐分,朦胧中,前方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上,一块黑色匾额高高悬挂,上书四个大字—— 秦国公府。 陆矶目瞪口呆,一个不察,沈知微身形微偏,软软向下坠去,陆矶立刻手忙脚乱,原本安静的马又往前走了几步,陆矶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把你们大人接下去啊啊啊——” 寂静的国公府门前,响起一阵嘈杂热闹的声响,穿透雨幕,似能直达乌云之上,已见晴好的高空。 树梢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敲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屋中燃着安神的香,雾气飘飘绕绕,盘旋在床帐边经久不散,一个人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支着额头打瞌睡。 鼻尖忽然一痒,陆矶打了个喷嚏,慌忙醒神,看了看床上依旧熟睡的沈知微,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起来。 本以为沈知微是满大街乱跑,没想到居然当真一路直奔回家了,却没想到国公府居然建在京城如此偏僻的地方,大虽大,却总透着一股子冷意,许也是主人家业不常在家的缘故,府中下人也甚少,和推门就是人间烟火气的景王府大不相同。 方才颤着腿给人从马上扶下来的时候,那小厮眼中的鄙视就差直接写脸上了。一个看大门的下人都会骑马,陆矶抽了抽嘴角,一时难得汗颜。 如今他所在的正是沈知微的卧房,陆矶看了一圈,也没法写什么特别的,这屋子装饰比他的屋子简洁许多,处处透着极简至冷的味道,除了这个聊作摆设的香炉,屋中甚至没什么别的摆设,就像从不留什么无用的东西一般。 陆矶咂咂嘴,听说沈知微是被他爹从小严苛管教着长大的,如今一看果然八九不离十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陆矶忍不住替沈知微觉得有点遗憾,想他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但吴老爷子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孤儿院中又多得是孩子,他又是其中最大的,上树掏鸟蛋石子打玻璃的混账事没少干,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看月亮听童话却也不少他。好孩子坏孩子他都做过,童年一点不寂寞。 所以,看到沈知微这近乎不通人情的室内摆设,陆矶忍不住有些叹息。 “宿主,你不要自己脑补了行吗。”地上忽然出现一只黑猫,猫脸上一片无奈的神色。 陆矶微微眯起眼,看的黑猫缩了缩脖子:“宿主,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陆矶拉长声音,忽然一把卡住黑猫的脖子,拎着猫一阵乱晃,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我快死的时候你人在哪?我他妈都解决了你跑出来了!要你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要你有什么用!” 黑猫被他晃出了残影,断断续续道:“宿、宿主你先放开,要出猫命了——” 陆矶狠狠揉了一顿它的毛,直到一身顺滑皮毛乍得不成样子,才舒畅一般将它丢回地上。 黑猫咳嗽两下,昂起脖颈:“宿主,我不能干涉你执行剧情,我的任务就是发布任务……” “你的任务呢?”陆矶冷冷道。 黑猫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实不相瞒宿主,我刚才本来是想发布任务,让你照顾沈知微的,但是你好像自己就做完了——等等宿主!有话好好说!沈知微要醒了!” 陆矶一僵,收回手,看了眼床上,一身雪白单衣披着头发的沈知微微微蹙眉,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 陆矶吐了口气,闷闷地坐了回去,危险地眯起眼看着黑猫。 黑猫抬起爪抹了把脸:“宿主,虽然我不能干涉你的行动,但是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不偏离本世界规则之外的道具,让你过得更舒适。” 陆矶皱了皱眉:“什么叫规则之外?” 黑猫咳嗽两声:“就是,比如说我不能给你一台电脑或者一把AK47,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影响过大,会导致世界崩溃。” 陆矶瘫着脸:“那你能给什么?” 他已经发现了,这个系统十分不靠谱,他已经不指望他能给自己什么靠谱的东西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摇头晃脑:“休闲读物,肥宅快乐水,尖叫橡皮鸭——喵嗷!” 陆矶拎着它的后颈,冷着脸提到窗边,桀桀一笑:“你还是滚吧!” 黑猫一阵扭动挣扎,叫个不停,陆矶皱了皱眉,怕它会吵醒沈知微,正要将它扔出去,忽然啪嗒一声,一本书从它身上掉了下来,与此同时,黑猫一个扭身,灵活地从他手中蹿了出去,跃进花丛中不见了。 陆矶奇怪地捡起那本书,封面花花绿绿,还被人仔细包了新学期专用磨砂书皮,十分爱惜的模样。 傅少心尖宠…… 陆矶默念出这几个字,满头雾水,这什么一看就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标题,就算是休闲读物也给他两本男频文好吧? 想要翻开看看,身后忽然一声响动,似乎有人想要下床,却忽然顿住。 “陆……王爷?” 陆矶一惊,随手把书揣进了怀里,转过身去。 第二十三章 “沈大人醒了?”陆矶双眼笑眯眯,“感觉如何,头可还疼?热可退了?”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沈知微有些怔,视线在陆矶穿的衣服上顿了顿,才轻轻摇了摇头道:“已无大碍。” 他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墨发披散,脸上还带些病态的红晕,衬着久病苍白的脸,怎么看怎么虚弱,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人独闯魏王府、策马狂奔踏长街的飒爽英姿。 若不是沈知微躺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模样陆矶亲眼看到过,药还是他亲自熬的,他怕是也不会相信这俩人是同一个。 “王爷怎会在此?”沈知微说着咳嗽起来,面上潮红又添了两分。陆矶十分贴心地走过去倒了杯茶水,递到他手上。 沈知微顿了顿,捧在手心,却没有喝。 陆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拉过凳子,往床边热络一坐:“沈大人忘了?也对,你喝醉了,不记得也正常。” 于是他一五一十,将沈知微如何带他出魏王府,又跑回国公府的桩桩件件都说了一遍,只除了府门前的那一吻恍若无事地咽回了肚子。 “沈大人又救了我一回,这人情我陆矶都记着,往后沈大人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陆矶伸手,想要豪迈地拍一拍沈知微肩膀,打眼一看他弱不禁风的模样,手顺势一转,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大腿上。 手劲儿还不小。 他龇牙咧嘴笑了笑,沈知微却眉头越皱越紧,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开门见山:“容微臣问一句,王爷真的失忆了吗?” 陆矶敛了笑。 沈知微定定看着他:“可否请王爷告知,为何曾经与穆相和魏王殿下交好,如今却倒戈相向?” “若王爷当真失忆,穆相又何必要对王爷穷追不舍?” 陆矶很镇定,沈知微当然不蠢,他既然敢什么都告诉沈知微,自然也不打算再隐瞒。 姬容衡要他拉拢沈知微,他没有原主虚与委蛇的本事,那该如何是好? 直说便是! 陆矶抹了把脸:“沈大人,我接下来的要说的,可能你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所以我得先问一句,你信不信我?” 沈知微双眼微眯,熹微的光从长睫透出,晦暗不明。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臣信不信王爷,那要看王爷到底要说什么。” 陆矶喉头有点干燥,他看了看沈知微那张和傅玉笙一模一样的脸,欲言又止许多次,终于咬了咬牙:“实话跟你说,我的确不是陆矶。” 沈知微的手顿了顿,眸光一利:“此话何意?” 陆矶摸了摸鼻子,苦笑不止:“实不相瞒,我是穿来的。” 生怕沈知微不能理解什么叫穿越,陆矶决定连说带画,双管齐下。 他找来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圈,指着第一个:“我叫陆矶,来自这个圈。” 又指着另一个圈,严肃道:“而你们在这里,原来的陆矶也在这里,有一天,他死了。”在圈上画了一个大叉。 沈知微低着头,面上看不出表情。 “有一天,我也死了,出车祸……你可以理解为被马踩死了。”陆矶又在第一个圈上画了个更粗的叉,然后打了个箭头指向第二个圈。 “我来到了这里,替了原本陆矶的壳子,所以,我又活了。”墨水沾多了,陆矶想在纸上再打个勾,却滴了一大坨墨水上去。 他讪讪收回手,“我确实还有些他过去的记忆,有的也确实不记得了。” 比如和姬容玉的地下恋情,再比如这世界就是本书,这些他都不想说。 “呃,总之,大概就是这样。” 他慢慢说完,抬头和沈知微对视了片刻,沈知微不眨眼,他也不眨眼,两个人互相看了几秒,陆矶忽然把毛笔一撂,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啊啊啊到底该怎么解释,这种说法狗屁不通毫无逻辑天方夜谭小孩子都不会信吧!沈知微怎么可能会信!怎么办,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啊! 陆矶狂躁地放下蹂躏头发的手,灵机一动:“我给你看,我有个随身系统,我喊他出来给你见见,系统,喂?103?!” 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系统再次装死,陆矶就像个无头苍蝇,忽然,他想起怀中还有本邪魅狂狷的霸总小说,顿时眼睛一亮。 这玩意儿沈知微肯定没见过,一定可以证明他的清白!正要掏出来,手背上却忽然一凉。 沈知微的体温和发烧时判若两人,冰得陆矶忍不住一个哆嗦,愣愣抬起头。 沈知微淡淡收回手,低头转了转杯沿:“不必说了……” 恍若晴天霹雳,陆矶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 沈知微不信他?也对,正常人谁会信,要是他没穿越前,一个人跑来手舞足蹈跟他说来自外星,他十有八九觉得这人脑子有坑,大刘小说看多了,需要一片二向箔清醒一下脑子。 可沈知微如果不信他,会不会把他当做妖魔鬼怪,轻者浸猪笼,重者架个火刑台把他活活烧死?? 陆矶越想越怕,忽然十分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方法有许多种,他为什么要选最没技术含量的一个?! 他忍不住白了脸,往后踉跄了一步。 沈知微正举杯喝茶,微一抬眼,顿时扔了茶杯,一把拽住他,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陆矶被他拽住,差点下意识回手打出去,喉结动了动,艰难道:“你,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沈知微蹙眉:“怎么处置?你想怎么处置?” 陆矶哭丧着脸:“淹死太难受,烧死又太疼,毒药据说死前十分痛苦,能不能给个快准狠的死法……” 沈知微眉头拧成川字,收回手揉着额头,一副更加头疼的样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你死?” 陆矶一僵,足足三秒,倏地转过头,瞪眼瞅着他:“你、你你信我?” 沈知微揉着额头的手慢下来,缓缓放下,他看了陆矶一眼,瞳孔的颜色像清澈的琥珀,忽然勾起唇角:“我信。” 恍若整个冬日冰封的霜雪在刹那融化,心头积压的块垒瞬间消散,陆矶几乎窜到了沈知微跟前,激动地抓起他的手:“你信我?你真的信我?” 沈知微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低头看了看陆矶握着的自己手,顿了顿,没有挣开。 “这世上本就有些事,无法用常理解读,谓之天方夜谭者,兴许只是这些事没有发生在他身上,我又为何不信?” 陆矶险些热泪盈眶,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沈知微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这一刻,他觉得沈知微就是他的知己,就是他陆矶拜把子的兄弟! “今天起你就是我陆矶的兄弟了!以后谁再想找你茬,先问过我拳头答不答应!”陆矶把胸膛拍的震天响,信誓旦旦。 沈知微挑了挑眉:“那么,这位……” “叫我陆矶就行。”陆矶终于脱下了封建王朝王爷的名头,一时间觉得天无比蓝,花无比香,世界无比开阔。即使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沈知微的房里房外也没有一点花,但心灵美才是真的美,他觉得他升华了。 “陆矶……”沈知微缓缓念了一遍,淡淡道,“阁下既然将这些事都和盘托出,想来不止此一事要说。” “兄弟,你太聪明了,”陆矶扯了扯领口,激动的心情让他有些燥热。 国公府的下人说没有别的干衣裳换,只好找了件沈知微的给他,说是新裁的,还没穿过,可沈知微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实际上比他高了半个头,这衣裳穿他身上,必须要挽袖口扎紧腰带,穿的久了自然闷热。 他热切地看着沈知微:“实不相瞒,兄弟我还有一事相求,其实我是来找你合作的。” 沈知微准备下床的动作骤然一停,下一刻恢复如常,只眼神沉了些许。 “哦?合作?阁下为了谁,自己,还是旁人?” 陆矶还是热得慌,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下去,手还不停扇着风:“还能有谁,当然是大皇子,难不成我为了穆恒和魏王?” 沈知微抿了抿唇,垂眸盯着床帐:“是我想岔了。” 陆矶继续道:“大皇子知道我和你有那么些交情,想让我来说项,我觉得这不用我多说,你该比我明白才是,怎么样,考虑一下?” 沈知微抬眼看他:“你一心帮大皇子,自己便无欲无求么?” 陆矶尴尬地挠了挠头:“什么都瞒不过你,有那肯定是有的,自古谁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不是?” “穆恒一直铁了心要弄死我,若只是我自己也就算了,我家里还有个妹子,不能总坐以待毙,站大皇子,总比站姬容玉靠谱多了。” 他苦笑两声:“只可惜我现在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没什么实权,委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沈知微闻言沉默片刻,忽然道:“朝中实权,无非文武二者,你若要辅佐大皇子,却是不必从武了。” 陆矶没听明白,皱了皱鼻子:“为何?”话音刚落,忽然瞪大双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你同意了?” 第二十四章 陆矶瞪大眼看着沈知微,心跳得飞快。 沈知微勾了勾唇角:“大皇子为人谦和,事勤克俭,德才踔绝,的确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陆矶顿时喜出望外,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原主废了那么多功夫做成的事,他一天就做成了?! 陆矶喉头干涩,半晌才挠了挠头,颇有些难以启齿:“可这……我也不会文啊,不从武,我还能干什么?” 虽说这里的字他能认出个七七八八,但写的却也是鬼画符,让他以此行文办公往来应酬,难道要以后的六部同僚都跟着学习看图猜字? “要你入朝,乃是多方考量。”沈知微低低道,“你想必不知,如今大皇子在朝中,麾下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自左相身故,满朝文武皆以穆恒马首是瞻,大皇子行事处处受掣,可无论是依从祖训,亦或考校资质品行,他明显都更胜魏王。” “孝文皇后尚在时,大皇子本是满朝公认的储君人选,如今,泰半官员虽拥戴魏王,其实哪里是真心实意看重于他?” 这个事实众人皆心知肚明,与其说是拥戴于他,不如说是他背后的穆恒更为贴切。 “如今之势,陛下虽独宠穆氏,却也并非无可转圜。”沈知微沉吟道,“朝中尚有与穆相一派相持之人,且左相生前乃天下士林之首,陛下要废长立幼,总得想法子堵这悠悠众口。你欲助大皇子也好,与穆相抗衡也罢,此时入朝,乃是最佳之选。” 陆矶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可我要如何入朝?” 他一本没事,二没背景…… 等等,背景? 陆矶顿时眼前一亮,他怎么忘了!他现在可是堂堂正正宗室亲王一个,哪怕是个异姓王,那也是皇亲国戚,入朝弄个官做一做,有什么难的? 脑海中浮现出影视剧中常见的权贵子弟蒙荫封官各式场景,陆矶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他也有能靠背景吃饭的一天。 不知道房东大叔知道他如今有这样的出息,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他涨房租涨得太勤。 他正畅想着一路开挂的人生,沈知微却忽然无情打断。 “你要入朝,本来不难……但如今朝中六部,除礼部外皆由穆恒把控,他擢升右相前,更是吏部尚书出身。你若凭借荫爵入朝,吏部大可将你安排去个闲散衙门。入朝自然简单,但如此于事何济?” 三伏天一盆冷水,将陆矶泼了个透心凉。 陆矶垂头丧气:“这要是不行,那还能怎么办?” 默然片刻,头顶忽然传来两个字。 “科举。” 陆矶愣了两秒,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接着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 “不行不行,这我真不会,沈大人,我好歹叫你一声兄弟,你不能坑我啊!” 开什么玩笑,他连毛笔字都写不利索,让他做文章考科举,还不如让穆恒自己自首来的更快! 等他从劳什子的乡试一路考到进士,怕不是要当第二个范进。到时候指不定国号都已经改完了,他只能在穆恒的登基大典上山呼万岁,接着被当做典型案例一刀咔嚓。 那还要他干嘛,不如洗洗回家睡了。 陆矶就差把拒绝两个大字直白写脸上,沈知微无奈:“我朝不成文之规,若得三品以上职官举荐,可直入会试,只要你能于殿试面圣,由他为你点官,你既是凭真才实学考入,只这一层,无论旁人如何阻挠,也不能随意将你发落,你也好有个名头,向陛下求个实差。” 陆矶脑子如同生了锈,讷讷道:“可我上哪里找这样一个三品官?” 闻言,沈知微轻轻理了理衣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下官不才,如今在兵部挂了个闲职,区区三品兵部侍郎,加袭从一品国公爵罢了。” 哈? 陆矶反应了一瞬,下一刻几乎要吐血,他怎么忘了眼前就坐着这么一个碾压他的存在,区区三品,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平淡语气说这么装逼的话啊朋友! 陆矶抽了抽嘴角:“这倒是个法子,可穆恒能由着我明目张胆去考科举?” 沈知微淡淡道:“他自然不会,可伪造个身份,送你入考场这等小事,下官还是做得到的。” 陆矶无言以对,忍不住用力抹了把脸。 为什么沈知微能用一脸正气的表情说出这种话,话说回来,他这样冒用身份去考试,皇帝不会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沈知微听了他的话,微微挑眉,“以亲王之尊,尚且要科举授官,对于推广科举一事有利而无一害,我朝实行科举不过百年,蒙荫察举之陋习尚不能完全废除,只要你不徇私舞弊,陛下嘉奖你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怒。” 陆矶被他说服了,但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空中楼阁:“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我要怎么考过?” 沈知微挑唇:“不会,不能学么?” “可是……找谁学呢?”陆矶苦恼咬指甲,学是能学,可这个人选,当真十分棘手。 首先,既是秘考科举,这授业恩师自然不能找穆恒的朋党,但告诉计划之外的任何人,其实都十分容易泄露。 其次,此人还必须有足够耐心和功底,不然只怕还没教会他,就先被他气得见了阎王。 最后,这人必须还能经常见面,要是跟牛郎织女似的一年见一回,他基本可以选择放弃了。 陆矶想了一圈,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沈知微缓缓坐正身体。 陆矶看了看他,试探道:“大皇子?” 沈知微顿了顿,还未回答,陆矶先自己摇头否认:“不行,大皇子住在宫里,出入不便,不是好人选。” 沈知微淡淡“嗯”了一声,陆矶继续皱眉苦思。 沈知微几步下了床,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斟了杯茶。 陆矶挠着下巴,忽然眼睛一亮,“嘭”地一拍桌子:“宋伯怎么样?上回我俩唠嗑,宋伯也是念过书的,据说还是当年科试的头名来着!” “嗒”的一声,沈知微用力放下茶杯,似乎想要开口,陆矶却又迅速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宋伯只过了乡试,会试他又没去过,何况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指不定这题型都改了……” 陆矶几乎要想破脑袋,眼瞅着沈知微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似乎茶杯能长出朵花儿来,忍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别顾着喝茶,既然大家同为大皇子做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也替我想想?” “我……”沈知微张了张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陆矶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口中絮絮叨叨:“都说了让你多歇歇,这酒啊以后还是少喝,俗话说……” 一句话没说完,沈知微咳嗽得更厉害了,陆矶拍着他的后背,蹙眉道:“我再去叫郎中来看看。” “不用。”一步尚未迈出,袖子忽然一紧,沈知微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下,“还是,想一想人选要紧。” “你真没事?那怎么咳嗽的这么厉害?”陆矶不解。 沈知微脸上有些红,几句话却像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似的:“夜里风大,有些凉罢了。” “嗨,你不早说,兄弟我在这儿能不给你关窗户吗。”陆矶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转身走去关窗。 窗外夜色浓浓,已是掌灯时分,偌大的国公府却十分安静,好似只有沈知微这一处卧房有人一般。 但陆矶知道,只要喊一声,准会有下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这好像是国公府下人们独具的特色,不像在景王府,动不动身边呼啦啦围了一群人,想干点啥都不自在。 但是一想到景王府,陆矶忽然有些怅惘,国公府位置太过偏僻,虽然安静,却显得有几分冷清。不过半日,他竟已经开始想念王府门口的人声鼎沸,烟火喧嚣。 还有林伯阿五和越晴波,若是知道他今日这一遭生死徘徊,指不定又要怎么没完没了地念叨。 只是今晚怕是要在国公府过夜了…… 他仰头看了看暗蓝天幕上灿黄的星子,心里有了几分牵挂,连星星都似乎多了些看头。好在他已给景王府递过信儿,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阖上窗户,陆矶转身,正瞧见手边一张案几上放了几本书。蓝色的封皮上,《时务方略》《诗文要辑》几个大字十分醒目。 陆矶忽然想起,似乎每每见着沈知微,他都在看书,本以为他看的会是兵法谋略,这书名却不太像。 他指了指封皮:“这些书我能看吗?” 沈知微一脸平静,微微颔首。陆矶拿起来翻了翻,字体大多他都能认得,只是他的古文一向学的不太好,只能勉强看个大概意思。 “这都是你写的?”陆矶翻着书,只见上面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批注,字体隽逸,风骨蕴秀,虽然看不出门道,却也十分赏心悦目。 没想到沈知微一个武将,居然也会看这些。 沈知微“嗯”了声,淡淡道:“不过是一些策论诗文类的书,要说会试,大体考的也就是这些……” “你都会?”陆矶讶然,兴致勃勃坐到他面前,“那你老师是谁?” 沈知微顿了顿:“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并皇室子弟,幼时皆入崇贤馆一同习文,主课恩师乃唐学士,业已仙逝。” 陆矶点点头,面露愧色:“对不住对不住,不该问的,唉,若是你恩师尚在就好了,让他来教我指不定能行……” 沈知微忽然站起身,陆矶愣愣看他,沈知微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冷冷道:“你想了那么多人,就没想到我?” “啊?”陆矶一脸呆滞,沈知微双眼微眯,忽然一手撑在他身后椅背,微微俯身,渐渐凑近。 “下官的意思是,阁下想了这许多人,为何独独将下官忘了?”沈知微淡淡看着他。 “还是阁下觉得,下官教不了?” 第二十五章 陆矶眼前光线被沈知微挡去了大半,昏暗中鼻尖都是沈知微身上浅淡的药香,他发了会儿怔,猛地弹起身,脑袋正磕上沈知微的下巴,连人带椅子险些翻倒。 受惊一般退后好几步,看着沈知微磕磕巴巴:“你、你教我?” 沈知微吃痛皱眉,仰起头摸着下巴,陆矶这才看到人家白玉似的下颌愣是让他给磕红了一片,忍不住一阵心虚。 “我教不得么?”沈知微双眼微眯,缓缓放下手,声音透着一股子冷意。 “不不不,绝对没有。”陆矶擦了擦额头,他要怎么说,说他一直记着原主渣了他的人,弄死他的爹,又在他药里做手脚,觉得沈知微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奢求沈知微帮他? 许是尚有隐瞒,陆矶总有些心虚,却忘了沈知微又不会未卜先知,哪里会知道原主曾经做过什么事?只要他不说,沈知微就不会知道,那帮他又有什么奇怪? 平心而论,沈知微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陆矶干干笑了笑:“只是一时有些惊讶,毕竟沈大人你病体未愈,这等事情劳心劳力的,我这不是怕你累着……” 沈知微脸色这才缓和些许,淡淡道:“无妨,这几日已是见好,况且温书复习又不比习武练剑,能将我如何?” 也许能把你再气回床上。 陆矶默默腹诽。 沈知微转过头看向另一侧:“既然如此,明日我还是跟你回景王府,正好借养病之由,为半年后的会试做准备。” 陆矶只能点头:“那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去客房。”站起身往外走去,经过门边,忽然一顿。 墙上挂了几幅字画,一一看去,落款都是沈知微,当中却有一块颜色略浅于其它地方的空白,形状窄长,似乎曾有什么东西被挂在这里,后来却被取走了。 他本想问一句这是什么,回头一看,沈知微正轻轻揉着额角,眉头微蹙,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悄悄出去了。 随手阖上门,陆矶打了个哈欠,抬脚要走,忽然猛地一僵。 脑海中一个念头缓缓浮现。 上次一次他不小心亲了沈知微,第一反应是什么来着? ……这回呢?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紧接着又从头凉到脚,陆矶立刻拔腿落荒而逃。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儿,睡一觉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一定! 然而他越想睡,却越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此时此刻,有人也是无法入眠。 魏王府花厅中,烛火低垂,穆恒坐在上首,手中碧绿佛珠一颗颗转动,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当先走进来一个老实面相的沉默小厮。 姬容玉满身酒气,东倒西歪给他扶着,双眼迷离,脚下一绊险些撞倒椅子,仍伸手点着虚空,口口中含含糊糊:“来,给本王满上……再,再喝……” 那哑巴似的小厮把人放到椅子上,躬身施了一礼,无声退下。 一时间,花厅中只剩下穆恒和他两个人,姬容玉闭着眼瘫在椅子上,不住往下滑,口中喃喃不停唤“停舟”。 穆恒冷着脸看了半晌,忽然端起茶杯,扬手一盏清茶泼到了他的脸上。茶水淅淅沥沥灌入领口,姬容玉皱着眉抹了把脸,睁开眼,这才透露些许清明。 “清醒了?” 姬容玉懒懒看他一眼,仍旧瘫在椅子上,嗤的一笑:“穆相……这么晚了,到魏王府,何事啊?” 穆恒捏紧手中的佛珠,眉头皱起:“你看看你如今,可还有一点皇子贵胄的模样?醉成这样,夤夜不归,是还嫌自己名声不够差么?” 姬容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穆相何必说这种话,你在乎过我的名声?” 他声音忽然一冷,咬牙切齿:“你要是真的在乎我是不是个好皇帝的料,又怎么会让我去做光天化日从撷芳苑抢人的烂事!我的好舅舅,你在乎的怕是只有你自己的名声!怕不是过几年,这皇位都要给你来坐了——” “住口!”穆恒忽然抓起手边的玉如意砸了出去,姬容玉不躲不闪,额角正正被砸中,登时破了口子,鲜血直流。 姬容玉吃痛,想要起身,却腿一软直接摔到在地上,半晌没有爬起来,干脆瘫坐在地上,靠着椅子哑声笑道:“我说的有错?舅舅这就恼羞成怒了?” 穆恒冷冷看着他:“我不去自然有我的道理,却容不得你来揣测!我只问你一句,今日阻拦我一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姬容玉抿着唇,攥紧拳头,一言不发,脸色惨白,衬着血色分外醒目。 穆恒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些冷冷的怒意:“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怎么,忘了这魏王府怎么来的?当初你怎么和我说的,说他可用,说他不会背叛,如今你睁大眼看看,这话是不是打你自己脸!” 姬容玉咬着牙:“可你难道就说到做到了吗?” 穆恒闻言眯起双眼:“你说什么?” 姬容玉忽然抬头大喊:“我说,你难道就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之人?当初你如何答应我的,口口声声不会动他,今日却要将他送去守陵,你可曾问过我?!” 穆恒嗤地笑了,忽然起身几步走下座位,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身,冰凉的手置于他脖子上,低声道:“姬容玉,今日最后答应此事的人,不是你么?” “我……”姬容玉脸色瞬间一白,穆恒掐住他的脖子,声音低沉,“人也想要,皇位也想要,我的好外甥,你未免过于贪心了。我是说过不动他,那也是在他未反之前,他既毁约,我也不会再顾及往日……陆矶,必须死,而你只需记得,我既然能捧你,便能重新让你一无所有。” 姬容玉却并未如往日一般妥协,眼神凶狠与他对视,穆恒眯眼看了他半晌,冷冷一哼,用力甩开他,转身大步离去:“来人。” 那沉默的小厮出现在门口,穆恒脚下不停:“叫个郎中,还有……” “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出王府一步。” 姬容玉眼前被鲜血糊住,忽然大笑起来,眼眶却渐渐湿润,他颤着手从袖中掏出一个木雕,垂眸轻轻摩挲,声音满是痛苦:“停舟,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第二日,陆矶早早就醒了,用早膳时,沈知微一见他就愣了片刻:“昨夜没休息好么?” 陆矶顶着俩大黑眼圈,眼神看屋顶看门口看桌脚,就是不看沈知微,讪讪一笑:“啊……这个,有点认床。” 沈知微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趁着沈知微转身的空当,陆矶偷偷拍了自己一脑门,他到底心虚个什么劲啊!药吃多了还会有耐药性呢,别提他也不是第一次和沈知微碰嘴皮子,就算没有第一回打底,现如今沈知微也是他一条战线的兄弟,都是自己家人,计较这许多是爷们儿该干的事吗?! 陆矶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拍拍脸,跟着往桌子前一坐,提起筷子才发现,桌上的早膳竟与他在景王府的差别不大,一水儿的咸口,几道爱吃的也摆在上头,因此那一碟藕粉桂花糕和甜豆花就异常显眼。 眼瞅着沈知微舀了一勺甜豆花送进嘴里,抬眼对上他的神色,微微挑眉:“怎么了,不合口?” 陆矶回神,忙不迭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太合口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明明沈知微没和他一道用过几回饭,为何对他的口味了如指掌?想他上辈子的几个狐朋狗友,没几个像沈知微这么心细的,不禁一阵唏嘘。 动了筷子才发觉国公府的厨子竟意外合他口味,不像景王府做甜成了习惯,竟仿佛是个地道的北方厨子。一顿饭下来,哪怕他心里藏了事,依旧吃的不少。 用过膳便准备打道回景王府,陆矶除了来时一身衣裳和系统给他的一本书,十足的两袖清风,倒是沈知微着人从国公府带走了许多书。 看着一箱箱书往马车上搬,陆矶忍不住喉咙发紧,艰难开口:“沈大人,这书……” “给你的。”沈知微看着下人们打开箱子挨个查验,确认无误后点头,他每点一次头,陆矶的心就沉了一分。 他抹了把脸,万万没想到,曾经逃的语文课,合着都是要到这辈子来还债的。 待到一切妥当,二人前后脚上了轿子,如今时日还早,国公府所处的地界也没什么百姓,街上冷冷清清,陆矶掀起帘子看了半晌,十分无趣,只好又放下帘子。 从这里到景王府,得穿过小半个京城,陆矶百无聊赖间,忽然灵机一动,掏出了怀里那本休闲读物。 上回看的仓促,如今有时间打量,才发现这本书书边有些卷曲,翻开的封皮上还有名字,纤细的笔触写出“于乐乐”三个大字,一看就是个女孩子。 竟还是本二手书? 陆矶好奇,翻到了第一章,随意扫了两眼,忽然一怔,猛地把书举近,一个字一个字又读了一遍。 “A市的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忽然间就下起了雨。那是于乐乐第一次见到傅玉笙。” 靠!这特么是啥玩意儿?!傅玉笙的同人文?! 第二十六章 回王府的路上,陆矶就着渐高的日头和轿帘外熙攘的人声,将这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仅发现了一张傅玉笙个人写真照,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实打实就是一本以“于乐乐”为虚构女主、傅玉笙为男主的同人文。 书中讲述了乐观开朗的女主于乐乐,大学毕业后境遇潦倒,于人生低谷时遇到了当红小生傅玉笙,从此展开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狗血爱情故事。故事开始,自幼喜欢猛男硬汉如科比,曾对课本上的大胡子鲁滨孙一见钟情的于乐乐,十分不待见傅玉笙这样的小白脸。 “这姑娘和我有点像啊?”陆矶一脸懵然。 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学课堂上读到鲁滨孙,深深为他战斗自然的顽强硬汉精神所触动,在语文课上流下一瓢泪水,语文老师一高兴,他就当了两年最讨厌的语文课代表。 没想到还有和他一样的角色。陆矶十分感叹。对于乐乐的印象从“无脑霸总女主角”瞬间拔高成“有思想和独到见解”的霸总女主角,并且表扬了一番作者。 可他翻把整本书翻了个遍,作者名字也是一片空白,陆矶按下疑惑,继续往下看。 第一次见面,于乐乐正奋勇解救一名被小混混围殴的高中少女,力不能及时,傅玉笙横空出现,救下两人。 陆矶忍不住再次吐槽,为什么一个忙的不行的大明星会忽然出现在小巷子啊?这也太扯了吧!少女YY也要讲基本法啊!他当时救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怎么没见傅玉笙从天而降? 傅玉笙对勇斗混混的于乐乐十分赞赏,表示想和她成为朋友,作为霸总文女主,于乐乐当然不会答应,她坦言了自己对小白脸的不喜,她和傅玉笙不是一路人,留给了傅玉笙一个清纯而不做作的背影。 “非常好,”陆矶抽了抽嘴角,“你成功引起了他的主意。” 根据少女读物的一般规律,男女主即使曾经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也一定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次相遇。人们称之为“巧合”。 于乐乐果然在一份新的工作中和傅玉笙重逢,并因为爱管“闲事”和低情商遭到了恶毒女配的排挤,傅玉笙替她解了围,却也因此暴露了两个人认识的秘密。 之后于乐乐和傅玉笙展开了长达一年的友情互怼、打脸日常,终于有一次来往时被人拍下了刻意曲解的照片,掀起了舆论轩然大波,舆论声讨中,傅玉笙坚定不移站在了于乐乐的立场,并顺势昭告全网表白—— 陆矶连连赞叹,不愧为少女读物男主的典范,按照一般发展,接下来就该皆大欢喜,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了吧? 陆矶往下一瞟,忽然眉头一皱,翻了两下,越看越不对劲儿。书里的傅玉笙表白后,非但没有迎来欢喜大结局,反而声誉一落千丈,昔日粉丝转粉为黑,四面八方发言声讨,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想抓住机会踩上一脚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而就在于乐乐将要明白自己感情的时候,忽然,硬汉男二横空出世!这个男二竟比科比还硬,比鲁滨孙胡子还多! 什么沙雕!陆矶心里吐着槽,手下却十分诚实地又翻了一页,却发现—— 没了! 这本书到头了! “什么鬼!这算哪门子少女读物啊!卡在这里不是致郁吗!” 陆矶不死心又翻了一遍,忽然在封面角落里,看到一个“(上)”,顿时一口老血。 正准备叫出系统给他下部看看结局,眼前光线骤然一亮,陆矶下意识挡了挡,却仍从指缝中看到一张和记忆中傅玉笙一般无二的脸。 沈知微打起轿帘,面无表情看着他。 “敢问王爷这轿子里是有什么奇珍异宝,能让你坐到现在?” 陆矶有些发怔,沈知微挑了挑眉:“怎么,王爷等着微臣先踢轿帘,再背你下来不成?” 周围传来一阵强忍的低笑,陆矶这才回过神,忙咳嗽两声,借着大袖子掩住了书,干干一笑,躬身下了轿。 “王爷!”脚才沾地,阿五立刻哭丧着脸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哭声震天响,“王爷啊,阿五对不起你,都怪小的,小的就不该去吃馄饨,如果小的不吃馄饨,王爷就不会……” “行了行了,”陆矶嫌弃地抽出腿,“不知道的以为你家王爷我归西了。” 才说完阿五,林伯和越晴波又接二连三跑出来,挨个拉着他嘘寒问暖一个遍,也不知阿五昨天找不见他回来怎么报的信,他明明昨天还递过消息,为什么这帮人看起来仿佛他被绑架了? 景王府前一阵忙乱,陆矶抽空回头看了眼,沈知微和几个国公府的下人站在身后,正静静望着这边。雨后初晴的天空将他一身白衣映得晃眼,恍惚中,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陆矶张了张口,唤出一句:“沈大人。” 沈知微挪了两步,抬袖一揖:“王爷。” 忽然想再听他叫一句陆矶。 这个念头忽然蹦出来,陆矶忍不住怔了怔。 “沈大人,晨露微凉,还是进府一叙。”搜肠刮肚,居然只想出这么句话。 沈知微仍旧抬着袖子:“谢王爷。”他直起身,唇角弧度隐隐约约,陆矶脸莫名一热,忍不住偏过头。 陈三儿慌慌张张从府门中跑出来,见到沈知微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悄无声息站到了身后。沈知微抬袖再向陆矶一揖,举步往府中行去。 经过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忽然轻声道:“微臣倒的确不能踢轿帘背王爷下轿。” “啊?”陆矶懵了一下。 沈知微忽然勾了勾唇角,抬眼看他,浅淡的眸色十分清澈:“但王爷若温书也有此等专注之心,微臣许是能试上一试,待王爷打马游街之时,背王爷下马。” 沈知微与他擦肩而过,离得最近的陈三儿和阿五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两拨人渐渐分开远去。 “停舟哥哥,美人哥哥说的什么意思啊?”越晴波眨了眨眼,疑惑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陆矶一怔回神,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去忙你们的吧,都散了,散了!”转过身就是一阵埋头狂走,直到身边空无一人,这才停下来摸了摸狂跳不止的心口。 他愣愣看着眼前一株悄然盛开的初秋桂花,脑海里盘旋的却只有一个念头。 沈知微说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会试到底该不该交白卷啊!? 第二十七章 辰时,天光尚昏,景王府书房外,一左一右杵着两个木头桩子。 陈三儿打了个哈欠,袖着手,闲闲看着地面,一旁阿五站得倒是板正,只脑袋一点一点,眼瞅着就要摔倒。 忽然,书房里一声哀嚎,阿五瞬间惊醒,绷直了身体。 书房里传来陆矶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行了,真不行了……” 沈知微声音低哑:“有什么不行?再来。” “真不行……疼!啊,轻点轻点……” “我根本没用力……” 陈三儿和阿五木然对视了一眼,书房里的动静却越来越大,陈三儿面无表情捂住了耳朵。阿五眼圈微红,含泪望天:“天要下雨,王爷要断袖,拦不住啊,王爷王妃,小的对不住你们,小的当真尽力了……” 书房里。 沈知微面无表情地看着陆矶:“伸手。” 陆矶苦着脸,犹豫许久,终于颤巍巍豫递出左手。 沈知微抬起一根两指阔的戒尺,毫不留情打了三下,手背上顿时红痕交错,看起来触目惊心,沈知微冷冷道:“我这才使了力气,你方才喊什么疼?” 陆矶摸了摸手背,心里忽然一阵委屈,忍不住道:“我都说了不行,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书桌上铺满了书籍,笔洗砚台横七竖八,地上还散落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沈知微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手握戒尺正襟危坐。 “有什么不行?不过是让你把策论三章背一遍,就这么难?你若这都做不到,日后如何辅佐大皇子?” 就这么难?陆矶忍不住磨了磨牙,就这么难!且不说他最烦的便是古文,那密密麻麻的墨字在他眼前几乎就是无数飞蝇,嗡嗡乱飞搅得人心神不宁,就说这策论三章,说是三章,每一章都能写满二十张纸,沈知微不过昨夜才给他讲过大义,今日就要他全背,这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你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沈知微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距离他二人回王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几乎从第二日起,沈知微天天鸡鸣就要喊他起来,夤夜挑灯更是常态,陆矶被他折腾得眼圈青黑,白日在府中走着脚下都像踩了棉花,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偏偏沈知微一个病号似乎比他还能扛,无论自己怎么狼狈,都日日神色淡淡沉稳自如,看得陆矶心头火起。 “再来。”沈知微似乎丝毫没有察觉陆矶有什么异常,倾身拿过一册书,“你再看两遍……” “我不看了。”陆矶忽然闷闷道。 “不行。” 陆矶眼前有些发黑,忍不住扶住桌角:“我已经连着四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沈知微斩钉截铁:“我陪你。”手中翻开书,“想一想大皇子在朝中……” 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心头,陆矶猛地起身:“我说不看了!” 沈知微一怔:“可你明明快记下了……” 陆矶满腔怒火,一脚就踹翻了椅子:“我说我不看了,不背了,不考了!沈大人听不懂?” 一口气说完冷冷看着他:“你是铁打的身子骨半仙儿似的人物,我陆矶比不得,还请沈大人放过我!”掀袍绕过桌案往门口去。 沈知微僵了片刻,伸手去拉他袖子:“我……” “放开!”陆矶心中有气,一甩没甩开,更觉头重脚轻,强行扯出袖子,疾步离去。 沈知微手张开又握紧,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我是不是逼他太紧了?” 卧房里,沈知微坐在桌边,垂眸盯着桌角,喃喃自语。 陈三儿端来一个檀木托盘,一边搁下上头的瓷碗,一边问询:“大人是说王爷?” 沈知微没有回答。 陈三儿心中一阵感慨,几个月前,他家小公爷还变着法儿想让这个小王爷归西,这才多久,转眼就上赶着给人当起西席了。 陈三儿叹了口气:“要小的说,确实有点儿。这人到底都不是神仙,何况王爷是个养尊处优的,自然比不得大人你打小就在国公爷跟前儿没日没夜练守岗,他哪里受得住?莫要说王爷,就是小的和阿五这几日守夜,也时常困得眼皮子打架。” 沈知微抿了抿唇:“是我心急了,可我不过是……” 他停住话头,到底没有说出口。 乌木窗棂上,一片红叶缓缓飘落,叶脉上染一层细盐似的晨霜。 “什么日子了?”沈知微望了望。 “九月廿六了。”陈三儿掀开瓷盖,轻声道,“大人先喝药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沈知微看着漆黑的药汁,皱了皱眉:“我不是说不用了。” 陈三儿语重心长:“宋郎中说了,再喝半个月,准能大好了。” 沈知微摸着碗沿,神色有些怔忪:“只有半个月了么……” 陈三儿摸不清他什么意思,只好应下:“自然,宋郎中倒比太医院更顶用些,再过半月,大人肯定能好全……” 沈知微收回手:“倒了吧。” “倒时候也能……啊?”陈三儿呆若木鸡,“倒、倒了?” 沈知微偏过头不看他,陈三儿心中一噎,彻底明白怎么说也没用,只能无奈应声,端起碗出去。 临走到门口,沈知微又来了一句:“日后再来送药,不必过问我。” 陈三儿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跺着脚迈出了门槛。 日头渐高。 阳光在黛瓦白墙上缓缓移动,一束光投在窗边的鸟笼上,穿透了阴影。 鸟笼中一只白鸽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珠,歪着头啄了啄那束阳光。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伸来,敲了敲笼子。白鸽“咕咕”叫了两声,欢快地扇了扇翅膀,转身一扭一扭跳了过去,行动间左爪似乎有些不便。 陆矶换了身寝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发梢还滴着水,垂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鸽子喂食。 白鸽啄食啄得欢快,不一会儿一把鸽子食就见了底,陆矶正要收回手,白鸽却往前又啄了一嘴,正好啄在陆矶左手背上,陆矶触电般收回手,疼得倒抽凉气。 “连你也要来惹我?”陆矶忍不住气结。 手背浸了热水,原本的红痕已微微肿起,被这么一啄,就跟直直啄进了心口一般,酸疼不已。偏那鸽子还一副懵懂的模样,不明所以地歪头看他。 陆矶心中有气,有心攥它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却又下不去手,半晌抓着笼子泄愤一般摇了两摇,忿忿坐回了桌前。 没坐多久,陆矶忽然左右望了望,背过身去,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神神秘秘地鼓捣起来。 白鸽眨着小黑眼珠安静地瞧他,忽然一偏头,顿时浑身炸毛,扑棱着翅膀惊叫起来。一只黑猫踩着步子跃上了窗户,瞥了它一眼,刻意凑近两分,露出尖尖的牙齿。 可怜的白鸽吓得缩在角落僵硬无比,黑猫无奈缩回身子。 “宿主。” 话音刚落,陆矶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慌忙将一物塞进了怀里:“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 黑猫跳上椅子,又跃上桌子,坐在他面前:“宿主,按照任务要求,你不能对任务对象发脾气,最新任务,请你听沈知微的话,并向他道歉。” 陆矶几乎脱口道:“不可能!想都别想!”他气呼呼地转过头,一脸拒绝合作的表情。 让他去和沈知微道歉?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记就不记,说不考了就是不考了!去道歉算哪门子事? 黑猫默了默:“真的吗?” “难不成我骗你?”陆矶撇撇嘴。 黑猫低下头,眼神幽幽看向陆矶怀里,陆矶立刻警惕,想要起身却为时已晚,只见黑猫抬了抬爪子,一本书顿忽然从他怀里脱出,“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一片静默。 黑猫抬起头:“宿主,你不是说不记了吗——嗷!”顿时撒开爪子窜到了地上,一边跑一边控诉:“宿主,你这是迁怒!” 陆矶追在它后面满屋子跑,咬牙切齿:“我今天不逮到你我就不姓陆!” 一人一猫上蹿下跳绕了五六圈,陆矶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气喘吁吁,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黑猫优哉游哉地甩了甩尾巴,见他这样叹了口气:“宿主,你何必这么倔呢,沈知微不也是为了你好,这还是你自己当初答应的……” 一提这事陆矶就火冒三丈,心里却又夹杂着积分说不清道不明,脱口道:“他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大皇子?” 甫一开口,就像打开了话匣,陆矶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道:“他就知道姬容衡朝里缺人,一点都不问问我辛苦不辛苦,就算我不辛苦,他能熬得住吗?老子好容易把他从病秧子养成这模样,他是想让我前功尽弃还是怎么回事?怎么说都不听,一问就是大皇子,大皇子,大皇子是他什么人?!” 黑猫了悟,总结道:“你是觉得他不在乎你?” “滚!” “你是心疼他?” “闭嘴!” “还是吃醋——喵嗷!” “你想死就直说。”陆矶拎起黑猫的后颈皮,阴恻恻说道。 黑猫倒挂着,猫脸上一派无谓:“反正你必须去给他道歉,这是任务要求。” 陆矶一松手,黑猫啪叽掉到了地上:“做梦!”冷冷说完,一头栽进了床里,抬手挥下了床帐,打定主意抗争到底。 到了晚上。 陆矶木着脸,拎着食盒,叩响了沈知微的房门。 人影在雕花门框上映出,陆矶的喉咙忽然有些干,眼看着人影渐近,甚至忍不住想要扭头回去,却忽然听到一声:“谁?” 陆矶一怔,房门打开,烛光倾泻而出。 “王爷?”陈三儿讶然看着他,“王爷找我家大人?他不在。” 不在? 大晚上的,他能去哪? 第二十八章 陈三儿把眼一低,陆矶手腕一转,毫无痕迹地把食盒藏到身后,一扯唇角:“哦,出去了,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大人他……”陈三儿张口欲言,陆矶却迎头截住话头,“既然他不在,本王改日再来也一样,这便回去了。” “王……”“不必告诉他本王来过。” 陆矶跟急着投胎似的,一句话都不想听囫囵,抬脚便走。 “王爷——”陈三儿看着陆矶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 陆矶一路埋头疾走,真要说也谈不上哪里有气,偏心里就是堵得慌。 好嘛,他这翻来覆去想着如何给人赔不是,可人家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搁,合着这一天过去,坐立不安的只有他一人。 要说也是人家心大,心大好啊,病好的也快,等考完科举,早早也就能搬出去,他正好落得清静,何乐而不为? 陆矶越想越觉得这事百利而无一害,竟好似当真成了一桩妙事,脚下虎虎生风,一路风驰电掣冲进了院子,却在月洞门处直直撞上一人,险些没歪了鼻子。 来人拽住他的衣袖,待他站稳后也没有拿开,反倒又握紧了些。 “王爷?”声线微微沙哑,含着惊讶。 陆矶一怔,抬起头,忍不住睁大了眼,这不正是沈知微吗?! 沈知微眉梢似乎有些疲惫,仍旧穿着早上那件白衫,边角却有些褶皱。 陆矶印象中这人一直颇重仪表,倒是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院子里? 陆矶面上有些古怪,一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大眼瞪小眼,颇有些尴尬。 忽然,沈知微打了个喷嚏。 陆矶回过神,反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才发现这是一件单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早已入了晚秋,连他都穿上了夹衣,沈知微一个病号,一天到晚穿个飘飘欲仙的白衣裳晃悠什么呢?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沈大人找我?里面请吧。”说着一把抽出手,甩袖往前走去。 身后静了一瞬,才传来跟上的脚步声。 陆矶进了屋,先阖上了窗户,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夹杂着几声颇为欢喜似的鸽子叫。陆矶回过头,只见沈知微站在案几旁,正伸手逗弄那只白鸽子。 “王爷何时养了只鸽子?”那鸽子同沈知微十分亲近似的,低头啄着他手心。 陆矶看着一身白的沈知微,再低头瞧瞧一身白的鸽子,扬了扬眉:“那会儿见他病了,就带回家养着了。” 沈知微自然不觉,了然地点点头,陆矶一阵无趣,撇撇嘴坐到了桌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知微转过身,也坐到了他身侧,斟酌半晌:“方才见王爷似乎从东院而来……” “哦,”陆矶淡定喝茶,“晚上吃多了,出去散了个步。” “王爷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入秋了,东院那几条鱼太瘦了,顺便给他们贴贴膘。” “身上还有微臣房里的药味,很浅,想来王爷没有进去……” “咯喇”一声,茶杯碎裂,茶水洒了满桌。陆矶磨了磨牙,几乎快要气炸,重重撂下半只茶盏,准备好好问问沈知微到底想干嘛,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沈知微却突兀道了句:“是我错了。” ——这句话瞬间就说不出口了。 陆矶见鬼似的盯着他,什么情况?沈知微专程跑来给他道歉?! 沈知微垂眸缓缓道:“我想了想,这几日确实太过急迫,未曾考虑王爷的感受,确实是我之过,还请王爷宽宥。” 他这样正经,陆矶倒浑身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的确习惯了,上辈子考试周前临时抱佛脚,他哪回不是和凌晨四点的校园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难度其实根本难不倒他。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廊换成书房,地中海教授变成沈知微,曾经能吃的苦,他就吃不得了…… 陆矶挠挠头,咳嗽两声:“大家都是兄弟,这点事儿我转眼也就忘了。”他哈哈一笑,故作大度地在沈知微肩上拍了一巴掌。 笼子里的白鸽歪着脑袋眨巴着绿豆眼瞧两人,烛火噼剥一声响,陆矶忽然醒神,慌里慌张揭开了食盒。 “这个雪梨枇杷羹特别润喉……” “宋伯说这青玉膏活血消肿很好……” 两人双双一怔,陆矶低头看了看沈知微掏出的青色瓷瓶,一阵哑口无言。 他抬起头,正对上沈知微看过来的视线,下一刻,两人又十分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靠! 陆矶嘴角抽搐,这气氛不对啊,为什么这么尴尬? 还能再尴尬一点吗?? 好在沈知微已经站起了身:“时候不早……这青玉膏,就留在王爷这里罢。”他视线转向食盒,陆矶利落地盖好盖子,递到了他手里。 沈知微似乎勾了勾唇角,再看却还是那副样子,淡淡一抬袖:“谢过王爷。” 陆矶摸了摸鼻子:“私下里你不用这么叫,叫我陆矶就行的。” 沈知微却顿了顿:“下官,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哈? 陆矶满头雾水,不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什么理由?他名字难听吗? 他觉得挺好啊,据吴老爷子说捡到他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写在一张纸上,写的寓意是“中流之石,砺而不怠,毁而不残,坚且韧之”,他一直觉得朗朗上口,好读又好记,十分满意来着。 沈知微居然说不喜欢。 行吧,不喜欢就不喜欢,愿意喊啥喊啥吧。 陆矶瘫着脸想。 沈知微却问道:“王爷在……过去可有别的名字?” 陆矶大脑还没转过弯,闻言愣愣脱口道:“陆陆啊……” 话一脱口顿时仿佛烫了舌头,想收回却也来不及,他仍旧听到了一声低笑,然而抬头去看,沈知微仍旧默然而立,仿佛刚才笑的那个人不是他。 “……陆陆?”他顿了顿,缓慢重复了一遍。 陆矶脸十分热,这个叫法是孤儿院里那帮小崽子给他起的,每次他一回去,身边都是陆陆哥哥长陆陆哥哥短,小崽子们表面上嘴甜,其实看中的都是他每次回来带的那些小玩意儿。 但是他怎么脱口就说出来了!妈的好尴尬啊! 陆矶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虽然比沈知微矮,也是一米七五的顶天立地好男儿,顶着这个名字出去像什么样子!太丢人了好吗! 沈知微低眉一笑:“王爷歇息吧。” 陆矶尴尬的冒烟,点头如捣蒜,盼星星盼月亮巴不得他早走,结果人是走了,可是陆矶这一晚上还是没睡好,难得沈知微没大清早喊他起来,可是他还是鸡鸣三声准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导致他浑浑噩噩去书房时,依旧不敢和沈知微对视,满脑子还是昨晚上的尴尬现场,好在沈知微似乎当真改变了策略,对他可以说是相当温柔,弄的陆矶越发不自在,竟有些怀念冷着脸打他板子的沈大人。 半途上许久不见的姬容衡忽然登门,瞧见他一脸虚浮躲躲闪闪的模样,忍不住咂舌摇头:“王弟啊,为兄这几日正好有空,瞧你这不乐意的模样,要不换为兄给你补习两日?” 陆矶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嗯好好好”来了一串模板式回答,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书房气压猛地下降三个度,安静而清凉。 他茫然抬头,只见沈知微似笑非笑请出去了姬容衡,而后转脸一冷,不知从何处又掏出来一个戒尺,外加一摞厚厚的书,啪地全撂在他跟前儿,直挡住他大半张脸。 “想来下官还是太过温和,以至于王爷开始怀疑下官的授业水平。” “没有没有。”陆矶摇得好似拨浪鼓,沈知微冷冷一笑,“抄不完,今夜还是别睡了。” 书房里又传出阵阵哀嚎。 陈三儿和阿五打着哈欠守在门前,对望一眼,一脸复杂抬头望天。 秋高气爽。 转眼,彤云渐浓,层云密布,万籁俱寂的清晨,整个京城,迎来了今冬最大一场雪。 景王府的屋檐下垂了几挂冰凌,小厮站在廊下搓着手跺着脚,裹着厚棉衣呵着热气,听见声音,转头向花园望去。 后花园中梅树开了大片,枝头点缀着红梅细雪,小径上,也影影绰绰走来一红一白两个人影。 陆矶裹了件红色大氅,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毛绒绒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左顾右盼:“今年的雪真是大啊,哎我说,北疆雪是不是比这还大?我看你都不带冷的。” 沈知微的确看起来闲庭信步一般从容。他披了件和陆矶同样款式的白氅,连衣裳也是白的,站在雪地里,越发显得眉如墨画,闻言略略勾了勾唇角:“哪日你若得空亲自去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陆矶呼了口白气,笼着袖子跺了跺脚,对那廊下行礼的小厮点了点头,随着沈知微往书房慢慢走去。 “这几日京城有什么事没有?”陆矶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略一沉吟:“一则,今科会试主考官已经确定,由礼部尚书竺清担任,想来题目已经定下了。” 陆矶竖着耳朵,沈知微又道:“二则,圣上已逾半月未曾上朝,一任朝中事务,皆由穆相把握,日前孝文皇后忌日,陛下似乎有意为大皇子立府,但穆相持政后,此事不了了之。” 陆矶皱了皱眉,怪不得这几天姬容衡越发少出宫了,上个月还经常来王府给越晴波带东洋进贡的新鲜玩意儿。 “三则,”沈知微顿了顿,“魏王终于被穆相解了禁,这几日终于出府了。” 陆矶“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凑近了些许:“我说他怎么最近这样安生,原来是被穆恒关起来了?” 沈知微看了陆矶两眼,面色仍旧淡淡,语气却轻快了些:“除了穆恒,谁能管得住他,又瞒得过陛下。” 陆矶点了点头,却总觉得此事有些反常。 姬容玉从几个月前,一直被穆恒禁足到现在,居然没有给“陆矶”递过一点消息。 是不想递,递不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沈知微停步,陆矶这才发现两人已走到书房门外,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拿着。”沈知微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碟文书,递到他手中。 陆矶翻开看了看:“淮南道宜州安远县人士,韩淼……这是,文牒?”他惊讶抬头。 沈知微点了点头:“是假的。” 陆矶汗颜,即使到了今天,还是对沈知微理直气壮说出这三个字感觉十分违和。 “韩淼,家住安远县槐树巷东三户,母早亡,唯有一老父,世代为匠,无有妻女,举荐人是我。”沈知微叮嘱道,“会试时,改换形貌拿此文牒便可,你只需当自己就是韩淼,切记不能让人认出,尤其是穆相党羽。” 陆矶收好文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眨了眨眼:“哎,我听大皇子说,三品职官可举荐两人,除了我,你还举荐了旁人吗?” 沈知微顿了顿,颔首:“还有一人。” 陆矶忽然觉得昨天晚上那碟腌黄瓜吃的有点酸,下回得嘱咐厨房少放点醋。他“哦”了一声,问道:“是谁啊?” 沈知微无奈摇摇头,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他与你又不一样,与其打听这许多不相干的事,不如多看点书。” 陆矶撇撇嘴,心里十分不服气,却仍跟着迈了进去:“不是我诳你,这些书我绝对倒背都没问题……” 鹅毛大雪纷飞而下,天色十分晦暗,京城中却仍有许多百姓裹着棉褐,三三两两走上了京城街道,开始一日的生计忙碌。 朱雀街角,孤零零地支着一张桌子,摆开的物件早已被埋在大雪之下,只隐约从墨色中能辨认出那是几幅字画。 温景瑜眉梢鬓边缀满霜雪,裹紧身上浸了雪水的沉重蓝袍,紧闭着眼,靠在墙边。 第二十九章 温景瑜是被一阵推搡弄醒的。 “后生,后生,可不敢睡在这里,要冻死人的,醒醒!” 温景瑜缓缓睁开眼,才看到模糊的人影,立刻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大人可是要买字画,学生曹碑钟体都学过一二——” 耳边听见几声笑,温景瑜愣愣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翁,哪里有什么大人。 “你这后生有趣,见谁都叫大人么?”老翁笑声浑厚,抖落一肩扑簌簌的浮雪。 温景瑜面色尴尬:“老前辈……” 老翁上下看了看他:“你是卖字画的?怎的不去书院巷,莫不是外乡人?京城里卖字画的都在那一片,这守着朱雀街口,往来的那都是眼高于顶的贵人,哪里会买你的字?” 温景瑜攥紧了衣袖:“那边……大多是同科试子,当街卖画,到底有辱斯文……” “嗨,要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穷讲究,忒好面子。”须发皆白的老翁掏了掏耳朵,“你以为,跑到几条街外摆字画就没人认得出你了?这京城左右左右巴掌大的地儿,你就是再往出走三条街,也没用。” 温景瑜十分难堪:“我……” 老翁又打量他两眼,拢紧破棉袄,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人呐,重要的得是自己瞧得起自己,哪日你就算做了高官,难不成还要把出身抹得一干二净?寒门小户就是寒门小户,比不了那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也用不着去比,挺直腰杆子,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才是正理,不比你大雪天跑几条街到这儿来的实在?” “前辈教训的是……” 老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子我会点面相,你这后生将来肯定有出息,切不能因为这种事损了心志,咱开朝的太`祖爷当初还是个庶出,可你看如今谁还敢瞧不起他?” 他掏出几块铜板,不由分说搁进了他手里:“眼看着会试近了,回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好好温书罢。” “老前辈!”温景瑜欲言又止,那老翁却摆摆手,渐渐走远了。 温景瑜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板,忽然苦笑两声。 可就是庶出的太`祖,即位后颁的第一道旨意,却是子孙立嫡而不能立长,这是什么道理? 出身的重要,怕是只有体会过位卑者苦楚的人才最有感触。 他又为何不能同他们相比? 即使没有雄厚家世,只靠自己,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温景瑜攥紧铜板,硌得生疼。半晌一片雪落进衣领,温景瑜打了个寒战,这才动手拂去字画上的雪。 正准备收起摊位,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锦衣公子身后跟着一群随从,前呼后拥地往这边冲来。 马速飞快,温景瑜本欲避让,却不料那锦衣公子的马临到近前忽然打滑,马上之人缰绳脱手,竟重重甩飞出去,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木桌四分五裂,字画也通通落进肮脏雪水里,毁了个彻底。 温景瑜怔怔看着,好似失了魂,下一刻,却忽然被人拎起了衣领,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谁准你在这里摆摊,平白惊了我家少爷的马,你担得起吗!” 温景瑜气的发抖,却缓缓勾起冷笑,嘲讽道:“我扰了他?分明是那马蹄——” 话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拳,那小厮眼神躲闪地望了望正痛叫着被人扶起的锦衣公子,中气十足道:“马蹄怎么了?你这穷酸莫不是要抵赖,我家少爷的马日日都有人看护,这蹄铁是新打的,你这是说我家少爷御下不严,有人偷懒不成!” 温景瑜眼神冷冷,那锦衣公子却忽然推开小厮,上来撩起袍子对着他就是一脚:“娘希匹!老子好容易起了个大早去给祖爷爷请安!这他娘还怎么去?又让二房抢了先,回去肯定还得挨训!” “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打!” “是!” 拳脚如雨点落下,温景瑜麻木地抱头蜷身,不知过了多久,那锦衣公子终于喊了停,温景瑜却仍旧保持着蜷缩姿势,怔怔看着眼前的雪地。 “算了,现在回去换衣裳兴许还来得及,那个卖字画的,”他指指温景瑜,轻蔑道,“给本公子跪下认个错,本公子就不和你计较了。” 温景瑜僵硬抬起头,扯了扯唇角,竟依言爬起身,正正跪在他身前。 周围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那公子更是得意大笑,脚下踩着几张“瘦梅傲霜雪”,“凌云一寸心”,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小厮仆从都四散开来。他正跟着转身要走,一直跪着的温景瑜却猛地暴起,一拳打在了他眼窝! 那锦衣公子立刻惨叫一声,一群小厮忙慌张涌来,温景瑜抓紧时机,又在他太阳穴砸了几拳,他没练过武,只能专挑这种让人最疼的地方下手,最后一脚踹在他子孙根上,衬着一群小厮惶恐看顾主子的空当,转身撒丫子狂逃! 温景瑜在小巷中七拐八绕,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远,终于,他猛地推开一扇破木门,冲进去重重关上。 半晌,扶着门大笑起来。 这间屋只有一进,他笑了片刻,扯动了脸上的伤口,木然收了笑,取了些清水擦拭起来。 寂静的屋中只有落雪声,间或有撩起水花的一二响,温景瑜看着木盆中狼狈的自己,眼圈儿忽然有些红,忽然,门砰砰响起来,温景瑜一惊,只当是那群人追了上来,抄起栓门的粗木杠,小心地在门缝中看了看。 待看清了来人,却是猛地一怔,立刻扔掉木杠,抬手理了理鬓发,又想起什么似的,忙跑到木盆前对着水整理了仪容,才慌慌忙忙跑去拉开门,低头一礼:“大人。” “我家大人今日有事,没空前来了。” 温景瑜愣愣抬起头,只见陈三儿背着手站在门前,一脸不耐,身边一个小跟班倒是对他笑了笑。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温景瑜缓缓放下手直起身,扯了扯嘴角,让开路:“原来是陈兄,外面天冷,陈兄……” “别兄不兄的,我和你很熟吗?”陈三儿揣着袖子,懒洋洋道。 温景瑜心中一刺,僵硬一笑:“是,陈……” 陈三儿摆摆手,不耐地抬手将一个袋子扔进他怀里,碰撞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拿着。” “大人说,天冷的厉害,怕你没钱买炭火,特意让我又送了些。就是买最好的银丝炭,也够你用到开春儿了,大人还嘱咐让你好生准备,别的不用想,他这几日忙碌,无暇过来。” 温景瑜抱紧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大人自从三个月前,就未曾再来过,可否冒昧一问,大人在忙些什么……” 陈三儿咳嗽两声,又板起脸:“知道冒昧,就不要问,你只需要好好准备,日后入朝为大人效力便是。” 温景瑜涩然一笑,低声道:“是,在下也知道,大人肯帮我,不过是因为我许还能有些用,若我没考不中,怕是大人也不会在我身上费心思……” 陈三儿翻了个白眼,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转身就想走,温景瑜却又出声叫住他:“阁下好像十分不喜我,我知道,我出身微末,自然入不得阁下的眼,又要屡次劳烦阁下来这鄙陋之所……” “停停停,”陈三儿忍不住伸出手,不耐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 温景瑜怔了怔,陈三儿在他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大人救济你,是惜才,不是让你妄自菲薄的,我月月来给你送银两衣食,可你瞧你住的这是什么屋子,得亏了大人没来,不然岂不是要以为这银子都被我陈三儿私吞了,我就问你,你做出这一副自怨自怜的模样,是给谁看?” 温景瑜脸色煞白,慌乱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没有想以此博得大人同情之意……” “我管你是因为什么,但我陈三儿,当真瞧不起你这种人,跟着大人身边的哪几个没过过苦日子,偏就你日日一副凄苦模样,平白看了惹人心烦,我要是大人,我也不愿意来!” 陈三儿说完就走,头也没回,温景瑜被这一番话说的浑身冷透,抱着钱袋站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原来大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但他早就想到了,不是吗? 温景瑜攥紧了手,用力的手指发白。 大丈夫行走于世,不能自力更生,却要受人恩惠,怎能不让人瞧不起? 怀里的钱袋仿佛烫手的烙铁,又渐渐融成火浆,在他和沈知微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可逾的天堑,无比明晰地提醒着他,是怎样卑微如蝼蚁的存在。 他转过身,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将银袋放了进去。 木箱中,整齐码放着一排排式样相同的钱袋,还有几身新衣。 他阖上了木箱,紧紧抿着唇,抚摸着箱子的纹路。 有朝一日,等他能与那人平起平坐之时,定会在谈笑之际,将它捧出。 一一归还。 “三爷,小的有件事不太明白,沈大人为何对这温生如此上心?”陈三儿和那小跟班走出一段路,小跟班挠头问道。 陈三儿双手拢在袖中:“这叫上心?你是没见大人更上心的。” “嘿嘿,小的自然不比三爷您常在大人跟前儿,消息灵通。”小跟班笑眯眯地奉承。 陈三儿嗤地笑了声:“大人的意思,这温景瑜好像帮过他……可是,嘶……大人之前,并未与他有过什么交集啊。” “这……”小跟班面露疑惑,“那这事儿怎么算,总不能是上辈子帮过吧?” 陈三儿被他逗乐了,挑眉道:“兴许是呢。”两人渐渐走远,化作窄巷中两个小小的黑点,缀在一片银白的天地之间。 腊月十九,鸡鸣方过,城东头的贡院外已熙攘攘挤了一群年轻后生。 “哎,赵兄,据说今次科举主审乃礼部尚书竺大人,那可是顶天的清官,出了名的严苛,想来这次会试,怕是难有浑水摸鱼之人。” “谁说不是呢,要是被他抓住,肯定不能善了,有这心思的听了竺大人的名头,定然早就知难而退了……” “咦,你看那边,这不是那个温……” 温景瑜垂着头,站在人群后头。自他周身一丈,空无一人,许多试子从旁经过,嘻嘻哈哈对他指指点点,所说无外乎“当街卖画”“不知凭什么得了沈大人青睐”云云。 温景瑜木着脸,只当没听见,忽然,一个穿天青袍子的人从人群中撞出来,引起一阵骚乱。 “你这人长不长眼啊!踩了我新制的皂靴,知不知道仪容形貌也是科举一项,我要是因此落了第,你赔得起吗!”一人撸起袖子,愤愤指着那突然撞出来的人。 那天青袍子倒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虽然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笑眯眯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家住的远,这不是险些迟了,有些急,还望兄台宽恕则个。” “哼,”那人上下打量他一圈,见他穿的衣服料子只是普通,不屑道,“住得远?我看出来了,又是个穷酸吧,但凡有点家底的,谁不在贡院附近早早赁下房屋,还险些迟到?我看你还是趁早别考了!” 那人嘻嘻一笑:“是也是也,兄台说的极是,在下的确是个穷酸。” 那人见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更是变本加厉地嘲讽,温景瑜听得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了那天青袍子身边。 瞬间,那颐指气使的人像是见了什么瘟神,撇撇嘴骂了句“晦气”,领着一帮人离开了。 “哎呀,多谢兄台解围。” 那人忙弯腰施了一礼,温景瑜还了一礼,淡淡摇头,“无碍,那帮人惯会这样欺辱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那人笑眯眯:“自然自然。” 说着热络一拱手:“在下韩淼,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第三十章 陈三儿点头道:“先放那儿吧。” “是。”小厮躬身要退出,沈知微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今日换了你来,往常的那个丫鬟呢?” 小厮垂首:“回沈大人话,晚翠今日冲撞了王爷,让王爷打发到别院做洒扫去了,往后沈大人的药,应都是小的来管。” 沈知微原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只是点点头,就放他去了。 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陈三儿忍不住低声道:“小公爷,当真不需要再想别的办法?那日多好的机会,属下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的,只是未曾想为何他躺了几日,竟当真没有死。” 沈知微修长的手指在下颌上点了点:“不用,我忽然觉得,留着他,许能更有趣些。” 陈三儿瞧着他仍有些苍白的侧脸,试探道:“小的斗胆,敢问小公爷到底为何这般厌恶景王,如此厌恶,却又愿意住在景王府……” 话未毕,对上沈知微冷冷的眼神,顿时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 沈知微却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回忆,他不禁想到了自己上辈子临死前的那一杯毒酒。 那时承乾殿里,金碧辉煌,满目华彩,刚行了登基大典的姬容玉一身黑色冕服,亲手给缠绵病榻多年,已是病弱膏肓的他灌下了毒酒。 “秦国公从龙有功,朕就赐你这杯御酒,不知秦国公,可还满意?”姬容玉捏着他的下颌,唇边勾起一个笑。 彼时他捂着绞痛的腹部,跪倒在承乾殿光亮的地板上,口中血流不止,却仍死死拽着他的衣角。 “停舟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我要见他……!” 他眼前已是阵阵发黑,却仍无比憎恨自己,为何要把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听得这么清楚。 “你还想见他?你知不知道,这杯酒,就是他让我送给你的。” 沈知微的神智轰然倒塌,眼前漆黑一片,睁大双眼,却被姬容玉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你还想见他?你也配?”姬容玉好似是咬牙切齿,“我不仿实话同你说了,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会死?” 他蓦然爆发一阵大笑:“那是因为朕当日和匈奴部族早早说通了谋兵布局,里通外应,沈青云不死才怪!只可惜,没有让你也一同死在北疆!” 沈知微重又被他掼回地上,他十指死死扣住光滑的地砖,想要抓住什么,来缓解断肠般的痛楚,和灭顶的恨意。 “是你……杀了我爹……” 姬容玉怪笑一声:“不止我,这个好主意,还是你心心念念的停舟想出来的,他与你不过虚与委蛇,你却还当了真!” “只是朕看见你,就觉得厌恶,你本该早点死,你若早点死了,停舟哪里需要去与你朝夕相处,博得你的信任,他是朕的!” 沈知微耳边响起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便忍不住一声痛嚎,只觉得双腿被人狠狠砍了一剑,而姬容玉好似疯了一般,不断念叨“你也配碰他”“你本该死一万遍”,手中一刻不停,好似要把他碎尸万段。 那种痛不欲生,叫人只恨药效为何发作的这样慢,争不能早日去死。 沈知微蓦然打了个冷战,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一旁忙传来陈三儿关切的声音:“小公爷可是冻着了?属下再让他们送些药来?” 沈知微转过头,陈三儿被他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顿时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地低下了头,只在心里叫苦不迭。暗想自从前日里一场大病后,小公爷怎么就仿佛变了个人呢? 沈知微原本温润有礼,爽朗爱笑,如今却十分的喜怒无常,整日里也常阴测测的,像是一直在盘算着什么,可他家小公爷往常哪里懂得这些? 若不是哪里都能对的上号,他倒真要去求人给小公爷开场法事了。 沈知微低头看着他战战兢兢地模样,心头也是一阵苦涩,可过去太过惨烈,他一闭眼,就能想起那日姬容玉恣意狰狞的脸,闻到那日四周浓郁作呕的血腥气。 当日他重生后,最恨的却不是姬容玉,而是他倾心相待五年有余的陆矶。 为此他第一时间找借口说国公府住不得,果然陆矶十分讨好似的凑上来邀他同住,朝夕相对的那几日,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日姬容玉的话,好几次,他都险些要忍不住杀了他。 终于,前几日他拖着病躯,邀陆矶外出同游,陆矶虽怕骑马,却仍咬牙陪他一起去了,他不过说了句崖上岩缝中的野花甚是好看,陆矶也二话不说就去给他摘。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却没想到他没死。 只是,这两日相处,他忽然又打消要陆矶这么早死的主意了。 沈知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修长,虎口略带薄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痕迹。 这双手本来握的是塞外北风,擒的是胡虏夷狄,染的都是外敌的鲜血,干的都是世间至光至明的事。 可他这辈子,都已经彻底废了。 沈知微缓缓收紧,紧握成拳,心中涌上一股悲凉。 陆矶坐在灯下,举着手在灯下,百无聊赖地左瞧右看。 一边系统化作的黑猫耐心地同他讲述着,见状无奈道:“宿主,你有在听吗?” 陆矶“啊”了一声,眼睛却仍在端详自己的手:“听到了,这是沈知微在书中的结局?那真的是很惨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也不要让我继续做什么拯救男配的任务了,你就按照他重生后打脸陆矶弄死姬容玉这个进展写成本书,不必现在折腾我强吗?” 如果系统有人脸,现在应该是一脸面瘫:“宿主,不要胡说八道了。” 陆矶无奈,深深叹了口气,放下了手,坐在桌旁,支着下巴看着黄梨雕花的轩窗发呆,好似那里能忽然蹦出来一个人似的,黑猫跳上桌子都没引起他的注意。 “宿主,你总盯着你的手看干嘛?” “我是好奇,”陆矶手指点了点下巴,“原主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王爷,为什么手上会有茧子?” 黑猫“哦”了一声:“宿主你不早说,这很简单。” 陆矶眨眨眼,跟着它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只见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锁的严实的盒子。 陆矶将它拿到桌子上,系统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钥匙,叼在嘴里放在他手边。 “咔哒”一声,锁扣弹开。 陆矶还没看清盒子里装的啥,面前那扇黄梨雕花的轩窗忽然“嘭”地一声被推开,吓得陆矶一个哆嗦。 “停舟,是我——” 姬容玉一袭黑衣,面色红润,双眼亮晶晶地撑在窗框上,眼看着手一用力,就要翻窗户进来。 第八章 陆矶右眼皮跳个不停,当下十分干脆的“嘭”一声盖上了盒子。 姬容玉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笑道:“停舟,我进来了。” 他唇角噙着笑,没等陆矶拒绝,手腕一撑,身形利落地翻了进来。 陆矶看得嘴角直抽,这动作如此熟悉,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姬容玉才站稳身子,立刻快步走来:“停舟,你可有想我?” “喵。” 黑猫舔了舔爪子,尾巴尖上一点雪白左摇右摆。 姬容玉怔了怔,转头去瞧:“你何时养了这样一只猫,倒是可爱。” 说着伸手想去摸,黑猫却微微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姬容玉苦笑一下,却是不好再摸了,只得收回手。 陆矶隔着一张桌子绕了半圈,离姬容玉远远的,这才道:“我府上又不是没有门,殿下何必翻窗?” “停舟,你可还在怪我?”姬容玉眉间一蹙,面露愁苦,“明明往日,我二人碍于口舌,一直都是这般相见的。” “我晓得,”姬容玉上前半步,“你定是还为你病中我没有去看你而恼怒于我,所以白日里才说这种话来叫我伤心,可是停舟——” 姬容玉绕过半圈桌子,急切道:“我晚间才挨了舅舅的训,才出丞相府,立刻就来你这边,给你赔罪了。” 陆矶忙又绕了半圈,姬容玉不依不饶,反向继续追逐:“停舟原谅我可好?” 原谅你大爷! 陆矶在心头冷笑,且不说原主早已经凉得透透,这道歉的话已是一句也听不到,如今壳子里早已经换了人,这句句言辞恳切,又与他何干? 这个二皇子当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陆矶咬着牙,围着张桌子和姬容玉你追我赶:“二殿下怎么就不懂,小王今日所说,句句属实,什么昔日旧事,我已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请殿下也不要再来纠缠!” “我不信,要是真的,你为何不敢靠近我?” 陆矶一口老血,十分想大喊一声你他娘爱信不信!不想靠近是怕你这个基佬非礼老子啊! 两个人就这般绕着桌子团团转,黑猫就蹲坐在桌子中央,倚着那个盒子,闲适地舔爪子。 忽然,陆矶被桌子腿一绊,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扑去,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的都是绒毯,倒是没摔伤,只是桌子上那盒子却因这一晃而倾倒,顿时“哗啦”一声,个中的物什洒了满桌,惊得黑猫凄厉一叫,窜出老远。 “停舟,你没事吧?”姬容玉急急道,想要绕过来扶起他,余光却看到了那盒子里散落的东西,顿时愣在了原地。 陆矶“嘶”了口气,活动着手腕爬起来,就看到姬容玉盯着那堆东西,脸上竟可疑地起了两团红晕,呼吸都急促了些。 陆矶奇怪地低头去瞧,桌上几把刻刀,一个木锉,些许木屑,还躺着一块人偶似的木雕。 第三十一章 陆矶磨了磨牙:“的、确、养、眼。” “他在哪?” 黑猫闻言,忽然有些犹豫:“按剧情,沈知微如今是该在国公府的……” 但是前些日子,沈知微忽然说府中查出了巫蛊厌胜之事,此乃大忌,皇帝当即震怒,下令彻查。 沈知微找来法师一通作法乱搜,却是无果,只说再住下去却是不安心。 “所以原主就顺势把沈知微接进了府中,沈知微现在,就在王府东院……” 这却是与剧情不太一样了。 陆矶狰狞一笑:“好得很。” 陆矶倏然转身,迎面就撞上阿五,立刻不耐烦道:“让开!” “王爷?”阿五呆呆地愣了片刻,举着伞追了上去,“王爷打把伞啊,下着雨呢!” 才走两步,陆矶又转过身,一把揪住他:“带路,去东院!” 黑猫追在后头,不住地“喵”个不停,陆矶理都不理。 别人见义勇为穿越之后就是走上人生巅峰,偏偏他还是如此憋屈,还要给傅玉笙当牛做马? 管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是劳什子系统,他不干了! 陆矶埋头疾走,经过一间屋子时,忽然有人惊讶道:“王爷?” 陆矶转过头,只见林伯打着赤膊站在门前,只穿了一条短裤,灰白头发利落束起,拄着一杆长棍望过来,好似是在练武。 雨水顺着林伯健美的胸膛滚落,古铜的肤色彰显着肌肉蕴藏的力量,陆矶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个赞。 不愧是老王爷曾经的副将,什么叫真男人,这才是真男人! 热爱健身的陆矶,素来对好身材有着疯魔般的热情,这一热情,没注意视线就过于热烈了些,停留的时间也久了些,再回神时,只见阿五和林伯都一脸复杂的看着他,林伯更是已经穿上了衣衫。 陆矶有些懵:“系统,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一旁的黑猫优雅地蹲在阿五伞下,幽幽道:“他们也许怀疑你是断袖,宿主。” 陆矶一怔,片刻后恼羞成怒,怒道:“小爷我明明是直男!” “喵。”黑猫悠哉悠哉地舔舔爪子,陆矶耳朵边还回荡着自己的怒吼,再转头就见阿五和林伯看他的眼神越发沉痛,像是觉得他不仅摔坏了脑子,连性取向好像都一起摔歪了,顿时抽了抽嘴角。 他就算搞基,也不会找林伯好吧,他都能给他当爹了!再说对着吴老爷子这么一张脸,他下得去手吗? 陆矶胸口憋闷,深呼吸几口,抬脚就往东院走,身后阿五和黑猫你呼我喊地追赶,听得陆矶越发头大。 他现在只想找人干一架! 黑猫仿佛听出了他心中所想,警惕道:“宿主,伤害任务对象会导致任务失败的!你会被抹杀!” 陆矶冷笑,失败就失败,抹杀就抹杀,劳什子的王爷他不想当了,他巴不得早点去投胎! 随着黑猫一声变了调儿的叫声,陆矶气势汹汹迈进了东院。 小院中,一个小厮正端着托盘从卧房出来,见他冷着脸走近,立刻战战兢兢跪倒在地,陆矶停步,冷冷道:“沈知微在里头?” 小厮头磕在地上,颤巍巍道:“沈、沈大人在里面,小的一直遵循王爷吩咐,请的都是醉香楼最好的厨子……” “在就行。”陆矶说罢,“砰”一脚踢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屋外雨声潺潺,屋内光线昏暗。 男人靠坐在窗边,灯烛早已熄灭,那卷书也搁在一旁,案几上乌沉沉的兽首香炉袅袅冒着烟,他的一身白衣,就是这昏沉中唯一的亮色。 轩窗半开,沈知微本是侧首望着窗外不知何处,闻声转过头来。 视线相对。 好似有什么在脑海轻轻一击,像桃花落在心间,像雨丝飘在脸上,这一瞬间,万般熟悉。 陆矶微微失神,下一刻,忽闻一声轻笑,似清泉击石,带着久咳未愈的喑哑。 “王爷当真洪福齐天,如有神助。” 他隔着雕花轩窗与陆矶对视,藏在阴影里的瞳孔本是明亮温柔的琥珀色,此刻却锋利如刀。 “你竟然没死……” 陆矶回神,方才的异样情绪顿时消散,闻言冷笑一声,大马金刀地往沈知微对面一坐。 “阿五,点灯。”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阿五抖了抖,小跑着去点上灯,暖黄的光洒在屋中,照得周遭事物纤毫毕现,也让陆矶更加清楚地看清了沈知微的脸。 可不就是傅玉笙么? 他眯起双眼:“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本王说话?” 沈知微“哦”了一声,指尖卷起摊开的书卷,在手指间把玩,垂眸笑道:“王爷鬼门关走了一遭,怎么仿佛换了个人……” 他抬眼看来,“王爷之前对下官,可不是这个态度。” 陆矶向后靠在椅子上,挑起一边唇角,迎着他的视线丝毫不退:“忘了告诉你,本王摔这一遭,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是以前,以前的我怎么对你,关如今的我何事?” 装,你就装,傅玉笙啊,没想到你还是个演技派。 沈知微闻言突地一怔,双眼微睁:“你说什么……”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起了层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你说你忘了?” 陆矶蹙眉:“是,怎样?” 沈知微忽然放声大笑,又撕心裂肺地猛咳起来,陆矶险些以为他要咳晕过去。 阿五在一旁弱弱道:“王爷,要不要给沈大人倒杯茶水……” 陆矶蹙眉:“倒什么,他自己没有手吗。”瞥他一眼,“你对他倒是挺上心,到底谁是你主子?”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重了,阿五立刻跪了下去:“小的绝无二心!实在是,实在是王爷日前,对沈大人……”声音颤颤巍巍,越来越小。 陆矶冷着脸:“对他怎么样?” 阿五立刻住了口。 沈知微止住咳嗽,低低一笑,接话道:“王爷可知,你本最怕骑马,便是一匹驽马,你都是不敢的……” 陆矶在心里默默想,看来原主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骑马有什么可怕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不知道他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手上为什么会有薄茧? 沈知微娓娓道来:“王爷害怕骑马,这次却去了后山,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他扫了一眼陆矶,“为了陪下官我。” 陆矶脸色一僵,吼他:“说这些干什么,早和你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管是陪你还是陪谁,那都是以前!” 他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方才一阵猛咳,苍白的脸上正红晕一片,加上一身单薄白衣,怎么看怎么弱鸡。 陆矶想到年已不惑却依旧身材健美的林伯,更加嗤之以鼻:“瞧你这样儿,本王一拳头下去,你怕是下半辈子都下不了床。” 他低头打量他一圈,“你站得起来么?” 沈知微微不可察地一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矶听得不耐:“站起来,别跟个大姑娘似的,身体不好不会锻炼么,你看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所以说他最讨厌这种小白脸! 沈知微勾了勾唇角:“王爷这是关心下官?” 陆矶额角抽痛:“让你站起来就站起来,别磨叽。” 沈知微恍若未闻,琥珀色的眼瞳盯着他,却是道:“王爷你呢,现如今还害怕骑马么?” “怕个鬼啊!”陆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本以为定是轻若鸿毛,一拽就起,却不料这一拉,竟然纹丝未动。 陆矶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拽着他衣领的手,又用力扯了两下。 沈知微只穿了一身单衣,被陆矶拉扯两下,露出一大片苍白胸膛。 但是借着暖黄光线,陆矶清楚地看到,沈知微居然是,有胸肌的…… 手下一动,沈知微忽然站起了身,陆矶眼前一暗,光线顿时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陆矶:“……” 沈知微琥珀色的眸子里是陆矶不懂的情绪,他低低一笑:“殿下,你不是让我站起来?” 他伸开双手,望着陆矶:“我站起来了,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陆矶看着比他高了半头的沈知微,心中一片苦逼。 第四章 沈知微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像猫爪轻轻在人心上挠了一下,微微的痒。 陆矶莫名耳朵有点热,“蹭蹭蹭”退出三步远,胡乱道:“得了,你还是坐着吧!” “叮——” “主动让任务对象坐下,体贴+1。” “任务系统激活——” “任务完成度0.03%——” “宿主陆矶,欢迎使用炮灰男配治愈系统103号。” 陆矶险些一口老血,这特么是什么霸王系统啊,有没有搞错,这就激活了,怎么不看是谁让他坐起来的啊! 眼看着被他叫起来的沈知微装模作样道了句“谢王爷”,而后拢好衣襟,施施然坐回去,陆矶顿时更加郁闷。 沈知微倒是一派怡然自得,重又拾起那本书,就着灯光看了起来,只是唇角十分可疑地勾着。 呆了半晌,沈知微也没再说话,摆明了送客的意思,但是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吧? 陆矶磨了磨牙,直觉今日出师不利,在个头上就矮了人一截,待明日重整旗鼓,势必要再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若重活一次要他任人驱使伏低做小为代价,他宁可直接去投胎,这劳什子系统,要他顺着来,绝不可能! 想到这,陆矶甩袖转身,忿忿道:“阿五,跟上!” 阿五手忙脚乱:“王爷慢点儿,王爷你又没打伞——” 一步迈出,天色已暮,急雨暂歇,却仍有几丝凉雨飘入伞下。 阿五自东院提了一个灯笼,打在前方引路,朦胧的光晕在青石路上氤氲出薄薄的雾气,湿润的泥土花香沁入心脾,陆矶焦躁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宿主。” 陆矶微微一顿,四下一望,黑猫声音又响起:“宿主,我没有具象化,你看不到我。” 怪不得方才没有见到它,陆矶冷冷道:“什么事?” 阿五突地停步,瞪大眼:“王爷,你在和谁说话?” 陆矶脸色微僵,咳了两下:“无事,带你的路。” 阿五“哦”了声,偷偷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幽幽一叹。 陆矶毫无波动,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系统默了默:“宿主,你可以通过意念与我交流,不用说出来的。” 陆矶没好气:“你想干嘛?” 第三十二章   吴地山水屏风侧,临窗摆放着一张黑漆案几,桌角摆放着一只细口缠枝莲纹青瓷花瓶,雪白的腊梅斜插在里面,傲雪迎霜的姿态映在了桌案上的一方宣纸上。   方有涯正挽袖提笔,此刻一怔,纸上便氤氲开一滴墨色。   “表兄因何生怒……”方有涯搁下笔,亲自端过一杯热茶邀请他坐下,姬容衡却抬袖猛地一拂。   “你还有闲心喝茶,我却不如你这般有闲心。”热茶倾洒在宣纸上,生生毁了一副好画,姬容衡眉眼依旧冷凝,“你与温景瑜交好,可知他背地里都做了哪些事?我请旨入朝,他竟然让我去做七品工部录事!”   抓起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整日里就是抄写公文,整理库书这等杂事!这分明是故意辱我!”将那团纸狠狠掷地上。   方有涯怔怔道:“陛下那里……”   姬容衡似乎是气笑了,眉梢微挑:“这才是最妙的,我屡屡求见父皇,却都被他以父皇精神不济,吩咐不见任何人给挡了回去,我倒是想问,若是谁都不见,他温景瑜是凭什么发的父皇口谕决策朝政?”   方有涯声音干涩:“我曾见过,姑夫的确是,人在病中,许他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两人间一阵沉默。   半晌,姬容衡点了点头,退到门边:“好,方有涯,是我看错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转身大步而行。   “表哥!”方有涯追了两步,到底缓缓停下脚步,神情有些低沉。   他拾起那团废纸,握在手里缓缓攥紧。   “所以你怀疑我?”温府里,温景瑜坐在太师椅中,他似乎极为畏寒,即使房中地龙熏得暖如春昼,依旧穿着狐裘,修长稳健的手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在袅袅的雾气里添了几分缥缈。   方有涯面上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若真是不信,我怎会来这里问你。”   温景瑜淡淡道:“齐王殿下挂王衔时日尚短,我与他曾有些交情,更曾因户部银款走失一案险些同被诬陷,现在我做了吏部尚书,若贸然给他太多实权,恐惹人猜忌,不如先从小做起,日后再行调动,也可堵悠悠众口。”   方有涯沉默片刻,只说道:“但愿如此。”   温景瑜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如此还能如何,如今魏王因为穆相逼宫一事,已是众叛亲离,原本的穆相党羽都恨不能与他撇清干系,他已是风中蚍蜉,朝不保夕,齐王殿下有功,方家也准备重归京城,你还担心什么?”   方有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缓缓笑了笑:“是我多虑,不知陛下近来可好?”   温景瑜面露怅然之色:“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医院一直尽心尽力,也是无可指摘,你可要入宫去看看?”   方有涯摇摇头:“不必,既然生了病,人太多确实吵闹,只是朝政繁忙,你却是要辛苦许多,我见你最近似乎清减不少,得闲还是要多加休息。”   温景瑜一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出神,半晌再回神时,方有涯却已经告辞离去了。   “他在怀疑。”低沉而刻板的声音响起,阿加木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他的身后。   “也许他已经知道,皇帝本可以戒掉摄魂香,而现在继续给他用香,只会加快他的死亡。”   温景瑜将茶杯搁在几上,没了雾气遮掩,他的面容清晰起来,只见他双颊却是瘦削不少,眼睑下也有些微微青黑,衬着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倒真的十分憔悴。   阿加木的碧色的眼眸里透露出关切,声音却依旧没有起伏:“要不要杀了他?”   温景瑜一笑,对他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十分无奈:“他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就算想动我,也得等方家入京之后。”   他抬起眼看着远处,声音极淡:“前提是他们进的了京。”   阿加木眼睛一亮,却在听见温景瑜下面的话后重新暗了下去,抿了抿唇角。   “世家大族,少有不为了家产勾心斗角的。方有涯是方家长房嫡子,却在本该在官场大展宏图之时,迫于穆氏压力在皇城里当一只连声响都不敢弄出来的沉默羔羊,多少年过去,他既没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错过了于家族中发展壮大自己势力的机会,如今他就算想回方家祖地,他那些兄弟叔伯,难道就会愿意么?”   温景瑜眸子神采内敛:“被圈养久了的狮子只会成为杂耍班子上的一只听话的狗,何况方家当初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外戚,便是连留在京城与穆恒两虎相争的魄力都没有,多少年过去,就算有那点子雄心壮志,也怕是早被消磨了干净,振兴方家,不过是方有涯的一厢情愿罢了,方家祖宅的人巴不得他最好死在京里,谁会来帮他呢?”   他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敦煌飞天,极尽奢华,当日在大理寺牢狱中受尽酷刑时,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便是连想都不敢想。   “杀人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一种手段。”他眼神微微放空,“我向来是不喜欢做这种事的。”   除了那次。   唯一的一次。   阿加木沉默片刻,发觉他似乎在轻轻颤抖,忽然伸出手,连人带裘将人抱了起来。   温景瑜怔了怔,似乎想要下来,但想了想又没有动,只是慨叹般道:“你这个子倒是长的真快,不到一年,小木头就快变成大木头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阿加木从矮他大半头,窜到如今隐隐快要超过他,许是一直没有放弃练武,身材也从少年的单薄慢慢变得像成年男子一般健壮起来。   每每他看公务看至深夜时辰太晚,下人叫不动他,阿加木便直接将他抱回卧房里,不由分说把他按进被子里,初始他还有些不习惯,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   阿加木面无表情,陈述般说道:“你越来越瘦了,这样不好。”   阿加木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脱下狐裘和外衫,然后塞进被子里,想了想又取来个暖手炉。   温景瑜笑笑:“没想到小木头这么懂照顾人,若是日后娶了哪家姑娘,那家姑娘倒是十分有福气。”   阿加木闷闷地嗯了一声。   银炭静静燃烧,屋中一时静默。   “我能帮你什么?”阿加木率先打破沉默,认真地看着他。   温景瑜半阖眼,眼下的的青黑色便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看起来有几分脆弱。   他说:“你可以去帮我送一封信,然后带一个人。”   他的眼神渐渐沉如永夜,因为他想起了今日大朝上的事情来。   有人以相位空悬,皇帝不朝,政事不决为由,提议他为右相。   这自然是他授意的,本意自然只是试探。   却没有想到那帮人反对如此激烈。   “温大人虽颇受陛下信重,但毕竟年纪尚轻,履历不足,微臣认为难当大任。”   “温大人之大才我等自然有目共睹,但经穆恒一事,朝野上下,皆以为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之,否则难免有疏漏……”   温景瑜想着,眼神越发冷冽,忍不住勾起一个冷笑。   这帮国之蠹虫,便也只会如此嘴上逞威风。   他夙兴夜寐扑在政事上时,他们在家里怀抱哪个温香软玉呢?   会如此说,不过还是他没有足够的权柄。   他的指甲渐渐攥进手心。   若是穆恒,便不会有这么多反对的声音。   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听话的皇子,还需要一个扬名立威的机会。   “嘶……”他忽然微微蹙眉,收回被暖炉烫到的手,举到眼前,白皙的掌心中间,一枚颜色明显突兀的白色圆形伤疤十分明显。   曾经被打断的双腿也似乎隐隐作痛起来。   阿加木将他的手又按回被子里,温景瑜从黑暗的回忆里醒过神,对上他十分不赞同的神色,轻轻笑了笑,乖顺地阖上了眼。      新年伊始。   宫廷的政变并没有影响到百姓的安居乐业,除了一些高官在家宴上的叹息,整个雍京城最常听到的还是炮竹声声。   散落的红色碎屑,铺在厚厚的雪地上,像雪白宣纸上画了一幅梅花图。   几只裹得圆溜溜的球从身边嬉笑打闹着经过,身后一直大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垂涎欲滴的是小孩子手里拿的吃食。   热闹的场景中,一个人提着几个小包裹,缓步走在街上,衣摆已沾湿了雪水,他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朱红的大门前,几个小厮各自分工,擦匾额的擦匾额,挂灯笼的挂灯笼,看到来人时,却都像府门两边的挂了红绸的石狮子,瞬间僵住了。   陆矶正裹着毛毯窝在廊下铺了绒绒软垫的椅子上,身边小火炉咕噜噜冒着热气,和着正堂前越晴波和竺之磐贴春联的叽叽喳喳声昏昏欲睡。   阿五来报温景瑜拜访时,他本来是想装作没听见的。   但是身边实在太安静了。   他无奈睁开眼,就见竺之磐和越晴波都眨着眼看他。   只好叹了口气。      他笼着袖子走出府门时,温景瑜正提着东西站在石阶下。   见他出来,温景瑜显然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来。   陆矶脸上没什么表情,吸了吸冷冰冰的空气,随口问:“有事?”   温景瑜扯了扯嘴角:“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府门前已经没有下人,只有一两个调皮的小孩子时不时跑过,扔下一两个炮竹。   陆矶摸了摸有些僵的脸,揣回袖子里,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回答我,再说别的。”   温景瑜抬起头看着他,陆矶和他对视:“当时,如果穆恒没有失去谨慎,你是否做过打算,真的拿晴波去换穆璇?”   温景瑜脸色映着府门前的积雪,毫无血色似的苍白。   陆矶看了他半晌,明白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温景瑜心思深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这种心思也会同样用到作为朋友的他们身上。   “你为了什么呢?”   他很想问。   但是也没有必要了。   陆矶转身回了府。   朱红大门渐渐阖上,门前又只剩他一个人。   手中提的东西忽然重如千斤起来,温景瑜站了站,正准备离开,身前忽然落下一枚石子,像流星一样落进积雪中,砸出一个浅浅的凹坑。   “怀瑾!” 第三十三章 大雍开朝百余年,四方商贾往来互市,络绎不绝。虽有宵禁,却并非严防死守。 雍京城北,地近天子宫阙,多为达官贵人所居并朝廷官署所在,入夜即息。而城南多为民间百姓买卖居住之所。其中撷芳苑所处长乐巷,最是鱼龙混杂,宵禁所不制之地。青楼赌坊,三教九流,这里应有尽有。若是家财万贯,可去撷芳苑找最美的花魁,或去赌庄一掷千金;若是生活困窘的失意之人,也可花一文钱,在徐三娘的酒馆里买一壶酒,痛饮达旦醉至天明。 若还想做些更刺激的事…… “晴波说的是这儿吗——”陆矶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人声盖住。 “我怎么觉得不对啊!”陆矶焦头烂额,在狂欢的人潮中东倒西歪,拽紧沈知微的袖子,“这明明是个——” “杂耍场啊!” 又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席卷而来,中央莲花高台上,百余个叠罗汉的精壮汉子,正依次将火把抛到最上面,最上面的赤膊汉子点燃了从穹顶垂到面前的银圈,一个空翻从中穿过,稳稳落地,众人散开,手舞火把,开始表演口中喷火的新把戏。 “这地方叫做摩罗天,就在长乐巷。主人家据说是个天竺人,不过没人见过。”王府里,越晴波一指点在地图上。 “你们不知道也是自然,摩罗天并无固定房舍,不过是在长乐巷空地上起了一座巨大毡房,日落而出,鸡鸣方歇,白日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任谁也寻不到那些人去了哪儿。” “里面都有什么?”竺之磐十分好奇。 “摩罗天为梵语三十三极乐天中的一天,既为极乐,自然应有尽有。”越晴波语气神秘,“这里有胡姬……” “这位小哥,我们草原上的羊奶可是一绝,小哥喝过么?”陆矶和沈知微在人群中左躲右闪,忽然旁边一位高鼻深目的姑娘一扯他袖子,媚眼如丝,轻勾红唇。 即使沈知微攥着他的手用力到发疼,陆矶还是忍不住怔了怔,磕磕巴巴道:“没、没有……” 乖乖,这细腰长腿,身材也太太太…… “既然没有,不如随我……”缀满珠串的柔夷轻扯,渐渐靠近半露的酥胸。 忽然,沈知微冷着脸一扯陆矶,不由分说将人拽走。重心不稳的胡姬一声娇呼险些摔倒,忿忿顿足道,“没见过这么抢人的!” “有赌徒地痞……”越晴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站住!不许走!那个穿白衣服的油头粉面小白脸,敢不敢上来和大爷我打一场!” 沈知微气势汹汹扯着陆矶闷头直走,忽然被人叫住,抬头望去,微眯起眼。 “你叫……我?” 四方木台上,围了一圈绳索做栏杆,膘肥体壮的大汉打着赤膊站在上头,络腮胡上汗珠一抖一抖:“就是你,怎么样,赢一赔三,敢不敢打?嘿嘿,你要是怕了,趁早回去找丫鬟婆娘暖被窝,这地方不该你来!”周遭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沈知微一哂,松开陆矶,开始慢条斯理挽袖子:“既然如此,那我自然要奉——”话音戛然而止,被陆矶拉着往前踉跄而去。 “不好意思,钱没带够,下回再来,下回再来……”陆矶赔着笑,夹着沈知微的胳膊,一溜烟往前跑。身后沈知微闷闷一哼,陆矶脑仁突突地疼。 “还有斗兽场,杂耍班子,各种市面上买不到的番邦玩意,也有商贾摆卖……据说还有暗桩生意,不过那要去找他们东家。” “总之,摩罗天中人来去神秘,又汇集天南海北各处贩夫走卒,若说能一时间涌入许多人口,又不过分引人注目,摩罗天确实乃上佳之选。”越晴波说完,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扬起下颌。 陆矶却冷冷道:“这种地方,你怎么这么了解?” 越晴波一僵,嗫嚅道:“之前,之前在撷芳苑那会儿,偷偷摸摸去过,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陆矶呲牙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想都别想。” 陆矶拉着沈知微,总算寻到一处人较少的空地,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耳边欢呼声又起,循声望去,只见那莲花高台上,罗汉未退,却又上去许多衣着暴露的美艳胡姬,柔弱无骨般攀上诸人。那些罗汉金身未褪,面容肃穆,衬着身上缠绕的胡姬,反倒更添几分颓靡。 空气灼热,人烟嘈杂,陆矶忍不住擦了擦汗,暗暗感叹没让竺之磐和越晴波来实在是明智的选择。 “阿嚏!”竺之磐揉了揉鼻子,“怎么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回廊下,越晴波手拿软毛刷,正在给木盆里的黑猫刷毛,竺之磐觑了她两眼,小心翼翼道:“估计又是陆大人,大概我没去,他们十分后悔,哎,小晴子,你说摩罗天的胡姬,漂亮吗?” 越晴波猛地抬头,一瞬不瞬盯着他,竺之磐喉咙动了动,有些紧张又有些小雀跃:“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越晴波忽然把刷子一扔,握住了他的肩,目光灼灼。 “那必须是……漂亮极了!” 越晴波捧着脸,开始和他细数摩罗天的胡姬姐姐们身材多好性格有多善解人意,竺之磐听得嘴角抽抽。 “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死心道,“其实我也很想去……” 越晴波忽然握住他的手,眼神真挚。 “如果竹子你要去,请务必带上我!” 竺之磐浑身僵硬,许久,默默点头。 越晴波眼神炯炯,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 竺之磐热泪盈眶。 眼看莲花台上诸人的动作越发不堪,陆矶和沈知微忽然同时默默伸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完了没?完了没?”陆矶眼前漆黑,只能凭借外界声音判断这帮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掌心下沈知微的睫毛眨了眨,陆矶正觉得有些痒,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馥郁香气近在鼻端。 “已经结束了,二位可以放下了。” 第三十四章 眼前重复光明,高台上的确换了一批乐师,众人呼声暂歇。 一位白衣罗裙作汉人打扮的少女站在身前,掩口轻笑:“二位可是来找我们家主人的?” 陆矶和沈知微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茫然、 那少女惊讶道:“你腰间挂着我们摩罗天的信物,竟然不是来见我们家主人的?” 信物? 陆矶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一脸茫然。从他穿成小王爷,最常戴的就是这块玉佩,他又不像沈知微一样讲究,每天穿什么全凭越晴波作主,实在对这块玉没有印象。 小王爷又怎么会有摩罗天的信物! 少年面露狐疑,陆矶忙硬着头皮连声答应:“正是,还请姑娘带路。” 沈知微眉头微蹙,落后少女半步,轻声道:“我们此行并非为见这里的主人,如此贸然,恐有不妥。” 陆矶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与沈知微来此不过是想探一二虚实,结果竟然直接要去见摩罗天的东家?如今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少女领着他二人从侧门出了毡房,外头月朗星稀,夜风清爽,陆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本以为少女要带他们去什么深宅大院,没成想几步之遥,少女就停了步子,在墙上按了一块砖,应声滑开一道暗门。 火把次第亮起,映出门后一道通往地下的长长石梯。 陆矶猛地攥紧了衣袖。 如果既要容纳许多人口,又能完美地不漏形迹泄露行踪,有一个地方再合适不过。 沈知微低声道:“地下。” 石门在身后关闭,甬道中,只有三人踩着石梯向下的哒哒声。 沈知微悄声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陆矶给了他一个“你清醒一点”的眼神,如果他来过,他岂会不说? 沈知微顿了顿,既然来过这里的不是陆矶,那么是谁也就不用再问了。 二人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跟在少女身后,下了石梯,又在迷宫一般的地道里七拐八扭。 这里的通道穹顶颇高,一路上凿出许多洞穴,有的石门洞开,内里似乎是居所,有的紧紧封闭,不知其后藏着什么。 会不会,就是那些从宝丰粮行买走的粮食? “到了。”通道尽头,少女驻足,在石门边的火把机括上一扭,伸手一引,“主人就在里面。” 少女说完,转身走远,隐入黑暗。 石门隆隆打开,璀璨光芒从缝隙中射出,陆矶屏息凝神。 一扇百鸟朝凤金丝屏风在眼前虚虚展开,迈步走进,楠木桌椅,帷幔云床,竟似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卧房。 “我说脚步声听着耳熟,哪阵风把小王爷给吹来了?怎么,终于想起来看看我老人家了?前些日子容玉还来过,我还奇怪你们两个怎么没一起。”一道阴柔的嗓音传来,屋内帷幔后,一个绰约人影渐渐走近。 陆矶心中警铃大作! 没想到,这个什么老妖怪居然不仅认得小王爷,还认识姬容玉!听起来似乎还很熟! 他们不会就是一伙的吧?难道姬容玉还没把他俩拆伙的事儿说出去?等等不管说没说,沈知微在这里都很危险啊! “咦,这人是谁?”帷幔后走出一个穿紫衣的阴柔青年,此刻凤眼圆睁,呆呆地看着陆矶。 陆矶别扭地搂着沈知微,将他按在自己肩头,一边干笑,一边把他身上刚脱下的白纱外袍在头上一盖,硬着头皮哈哈一笑。 “这是……那个,拙荆!” 第三十五章 陆矶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没有听清,那小将军却自己摇了摇头:“不对,虽然你很好看,但也是男的,怎么能当我嫂子,不对不对……但是我哥为什么要抱你啊,你受伤了吗?”   陆矶听着他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越听额角跳得越厉害,干脆起身拍了拍手:“你精神好的很嘛,我本来还想给你求个情,现在看来好像用不着,你接着跪吧……”      “哎哎!”那小将军立刻伸手扯住陆矶的衣袖,左右望了望,悄声道,“你,你能说动我哥吗?   陆矶仰头看天,小将军打量他,面露狐疑:“不能吧,我哥虽然看上去脾气好,其实可坏了。”悄咪咪又嘟囔了一句“尤其是训我的时候”。   陆矶面无表情,抽了抽自己的衣袖:“你既然这么想,还拉着我干嘛?”   小将军立即眨巴起眼睛,乖巧地看着他:“不过我很久没见我哥和谁这么亲近了,你和我哥关系肯定不一般,好哥哥,你帮我求个情吧?”   陆矶被他那句“好哥哥”雷得浑身一抖,无奈撇撇嘴:“行了,我去试试,你老实呆着。”   小将军拼命点头。   陆矶转身进了营帐。      不远处,刚才去求情被踢出来的几个士兵聚在一起探头探脑。   “下个注?”   “赌啥?”   “赌这个小白脸什么时候被提出来?”   “行啊,我压一根羊腿,赌一炷香!”   “那太久了,我赌五个数!”   “把我娘给我寄来的特产赌上,他马上就会被踢出来!”   “我赌他不会被踢出来。”一人忽然道。   众人齐刷刷盯住他,那个士兵愣了愣:“看什么?”   “嘿,我说老石头,你还真是块石头,沈大人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那人哼了一声,掏掏耳朵,吹了吹指甲,悠然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沈大人什么脾气,才敢这么说,你见过沈大人对谁这么好?今儿下午刚来那会儿整个人烧得迷糊,你们没见沈大人多急?”   “沈大人急吗?”几人面面相觑,“我看沈大人没啥变化?”   唤作老石头的士兵哼哼一笑:“所以说,你们不了解沈大人。”   “你了解,不还是连沈大人的亲兵营都进不去?装什么装?”有人酸他。   老石头瞪眼,一拍大腿:“行啊,那咱就赌个大的,看我说的对不对!谁输了,明天脱了裤子在营里跑三圈,敢不敢!”   “谁不敢谁是孙子!”   众人七嘴八舌,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也凑过来,蹲在一起,齐齐盯住了沈知微的营帐,生怕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将军还在那里跪着数星星。   一盏茶过去,没有动静。   “看吧,我就说要一炷香。”有几个赌输的士兵立刻苦着脸。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还是没有动静。   “我就说吧,要一个时辰!”几名士兵得意洋洋,更多的人面如菜色。      众人正要再等,忽然一人掀开帘帐,走了出来,正是陆矶。   “嘿!我赌对了!你看这不是出……”那人一蹦三尺高,话还没说完,猛地一僵,张大了嘴。   他们缓缓转头,看向老石头。   老石头叼着草叶,眉飞色舞。   他忽然伸出手,咧嘴一笑:“交钱的交钱,交东西的交东西吧,弟兄们?”      营帐前,陆矶对跪着的少少年道:“走吧,跟我进去。”   小将军立刻抬起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说动我哥的?你真没骗我?!”   “爱进不进啊。”陆矶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打着哈欠转身走了进去。   小将军一脸震惊,一咕噜爬起来,忙跟着进了营帐里。      沈知微已经除下甲胄,正坐在案后看军情奏报,听见声响头也不抬。   陆矶径直走到榻前,倒头重新躺了下去,扯过薄毯翻了个身。   小将军瞪眼看着他,似乎受到了更大的冲击,直到沈知微叫他,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跑过去,殷勤谄媚地在沈知微身后转来转去,给他捏肩捶背。   “嘿嘿,哥,消气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罚我那么久……”   “我舍得。”沈知微目不斜视,依旧低着头,一句话便堵得他说不出话。   “哥……”小将军委屈巴巴唤道。   沈知微瞥了他一眼:“错哪了?”   小将军垂下脑袋,不情不愿:“不该贸贸然带着几个人就去抢人……”   沈知微点点头,却听他继续道:“应该多带点。”   一声闷笑传来,小将军顿时怔了怔,循声望了过去。   陆矶咳嗽两声,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没事,你们继续。”      小将军木木呆呆地收回视线,看到沈知微唇角的笑意后更是晴天霹雳。   他浑浑噩噩,小声道:“哥,他是谁啊?”   沈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即使许久未见也很了解自家哥哥的身小将军立刻明悟,闭上嘴巴,拼命点头,示意自己绝对不会再问不该问的事。   沈知微待要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倨傲的声音:“沈将军可睡下了?程将军传你过去问话。”      虽然蒙着头但还没睡着的陆矶拉下薄毯,皱了皱眉。   沈小将军却是立刻呸了好几声:“程斐这个老狐狸!当初哥你没走之前,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不过现在得了点便宜,传话的都这么不客气,哥,你别去!”   沈知微放下笔,淡淡道:“无妨,他现在军衔比我高,如此也没什么不妥。”   沈小将军鼓着脸,就像只怒气冲冲的河豚,见拦不住沈知微,只好去取披风。   “夜里凉,哥你穿上这个。”   沈知微系好披风系带,外头传话的已经又不耐烦地催了好几遍,被沈小将军吼了一嗓子才安静。。      沈知微正要走,忽然转头又看了眼陆矶,同样正看着他的陆矶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愣了愣。   “热可退了?”沈知微走过来,手背在陆矶额上探了探,神色放松了些许,点了点头,嘱咐他好好休息,他很快就回来。   听着沈知微温柔低缓的声音,陆矶情不自禁地就点了点头,待见到他身后沈小将军古怪的神色,顿觉才下去的热度似乎又上来了,头一缩继续蒙在毯子里当乌龟。   偏偏沈知微又念了几句这样不好云云,又耽搁了许久才离去。   沈小将军双眼发直,飘飘忽忽地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营帐中恢复了安静。只有烛火静静燃烧。   陆矶终于松了口气,看着营帐顶的木棱发愣,方才的酒意渐渐浮起,眼皮沉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皱了皱眉,本以为是幻听,那道声音却越发清晰起来,就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一般。   万分熟悉。   陆矶忽然睁开眼:“系统?!”      “啊,你终于醒了。”那道声音说道,却和103的声线明显不一样。   103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和嫌弃,要么就是懒洋洋的。   这道声音却十分平静,淡得让人听不出情绪。   木榻角落,一只白色的波斯猫缓缓显露身形。满身蓬松的毛干净整洁,最奇怪的是它还戴了个小小的金丝边框眼镜。   此刻,浅绿色的眼珠正看着他。   “任务402号宿主,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编号102号系统,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未来的任务里,我将暂时代替你的系统。”   陆矶茫然地看着它,脑子仿佛锈住了,许久才问:“103呢?发生什么了?”   白猫顿了顿,语气依旧很平淡:“因为擅自干扰本世界剧情进程,遭到了惩罚。”      “什么?!它有没有事?”陆矶一惊,忙起身凑到他面前,“它做了什么?”   “违规操作暂不给予解答,它的问题也不大,因为种种特殊原因,只是被遣返回了原世界,扣了一年的工资而已。”   陆矶听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102?”   “是的。”   陆矶面色古怪:“你是不是它对象?”   白猫沉默了半晌,才道:“工作时候不谈感情。”      陆矶无语,白猫岔开话题:“好了,陆矶宿主,现在我们来进行一下工作交接,请问102有没有什么遗留的问题需要处理?”   陆矶眨了眨眼,正想说没有,忽然灵光一闪:“你有没有那个……《傅少心尖宠》这本书的下部?”   仿佛是错觉,陆矶看到白猫的耳朵狠狠一抖。   “没有吗?”陆矶有些失落,看一本书看一半还是很让人难受的。   “……有。”      白猫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左爪,一点白光渐渐扩大,片刻后啪嗒一声响,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掉在了木榻上。   “还有别的吗?”见陆矶拿起那本书,白猫问道。   陆矶翻开封面,果然是下部,闻言摇摇头,103动不动就消极怠工,说消失就消失,连任务都没给他发过几个,能有什么未交接的工作。   白猫似乎也不奇怪,说道:“根据剧情进程,你目前只剩下最后一个剧情点就可以完成任务,请继续加油,那么我就先走了。”   陆矶听出了一丝不对:“你不在这里看着我?”   白猫摇摇脑袋:“我是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暂时代替,但我并不是你的绑定系统,按照条例,一个宿主只能有一个绑定系统。”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就要靠自己了?”   白猫一针见血:“反正它以前也没帮过你多少,你大可不用担心。”   陆矶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白猫眯起眼,就像在笑:“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它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陆矶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想到没有了103,竟破天荒觉得有些不适应。   又想起当初103和他说完成任务可以重获新生,禁不住恍神。   不知道到时是否必须回去,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营帐外,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铠甲的碰撞声传入耳中,陆矶回过神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这本书上。   翻开第一页,里面又夹了张傅玉笙的写真照。   这张照片上,傅玉笙穿着一身黑色风衣,随意靠在巴洛克艺术风教堂外的一面墙前。   暮色里,教堂瑰丽的墙砖被切割成明暗两个世界,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半面立体的五官陷进阴影中,另外一半却在夕阳的余辉里,连眼睫都染上了金色的余辉。   慵懒,神秘,还有一丝忧郁。   陆矶看了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为什么会有无数男男女女前赴后继地为他着迷。   但问题是……他真的和沈知微长得一模一样。   陆矶捏着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再找不到别的特殊之处,心里的一点怪异却挥之不去。   他最终把这张照片夹回了书里,开始看下部的内容。      这本书的上部停留在于乐乐正为自己对傅玉笙的感情而疑惑不定的时候,男二横空出世。   男二以自己绝对硬汉般的造型,很快让从小以鲁滨孙为偶像的于乐乐眼前一亮,凭借过硬的演技与颜值,很快成为了娱乐圈的后起之秀。   在之后的接触中,于乐乐和男二迅速熟稔了起来,两人相谈甚欢,傅玉笙日常吃醋,三人时不时就要上演修罗场,而傅玉笙总是由于种种原因略输一筹。   久而久之,傅玉笙越发低落,连带着如日中天的事业也受到了影响。      陆矶有些无语,这不是一本无脑沙雕霸总小说吗,为什么会这么人间真实,而且难道傅玉笙不是男主?怎么会总被男二压一头啊?   他继续往下看。      因为一些原因,于乐乐离开了傅玉笙工作的地方,而后傅玉笙因故出国了几个月,二人无法继续保持密切联系,男二却找到机会,见缝插针地在于乐乐面前刷存在感。   终于媒体传言,于乐乐和男二确定了关系,才回国的傅玉笙知道这个消息,立刻就病倒了。      “这也太惨了吧!”陆矶忍不住吐槽,“作者不会要把傅玉笙写成黑的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接下来,硬汉男二忽然遭遇了车祸,更令人震惊的是,种种迹象都指明,这场车祸是傅玉笙一手策划。   傅玉笙终于见到了于乐乐,却是被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人争执不休,陷入冷战,就此分手。   不久案情得以昭雪,但傅玉笙的名誉依旧受到了损伤,于乐乐回来道歉,傅玉笙才知道外界的传言都是假的,于乐乐并没有和男二在一起,这些奇怪的消息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   两个人剖白心意,终成眷属。      陆矶以为故事到这里就团员大结局了,然而这本书还没完。   和于乐乐在一起的傅玉笙,仿佛从这一刻开始被厄运席卷。他的事业开始下滑,出演的作品一部不如一部,越来越的粉丝脱粉回踩,他和于乐乐的恋情也被媒体拿来大做文章,更因此在一次见面会山被黑粉当场泼硫酸。   然后毁了脸。   紧接着,他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急剧下滑,渐渐滑向抑郁的深渊,对于乐乐的占有欲却变本加厉起来,无论于乐乐如何安抚都无法让他重新好转,在某一个早晨,他选择了自杀。      啪嗒一声,书掉在了地上。   陆矶震惊无比,明明这本书上部还是无脑霸总小说套路,为什么下半部急转直下变成了这种剧情?!   而且这还是个悲剧!   这个于乐乐是什么衰神附体吗?自己找不到工作穷困潦倒也就罢了,为什么和傅玉笙在一起之后还会影响他的事业?最后命都没了?写这本书的作者是想报复社会吗?!      陆矶被这剧情梗得气闷,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打定主意不会再看第二遍这本令人致郁的奇怪小说。   他捡起那本书随手塞到了木榻下,扯着毯子躺下。      另一边,沈知微跟在那名传话的副将身后来到了主帐。   “大将军就在里头,沈将军进去吧。”那名神情倨傲的副将手扶着刀柄,淡淡道。   沈知微正要进去,他忽然啧了两声把人挡回去,沈知微还没说话,他身边的沈小将军先怒道:“姓童的,你想干什么!让我哥来的也是你,不让进也是你,你是不是想打架!”   “童某身为大将军的副将,整日里自然忙得很,没兴趣和小孩子打架。”童副将冷哼一声。   沈小将军被激怒,正要上前,沈知微伸手将他拦下。   “你看,还是沈将军明事理,大将军只叫了沈将军一人,可没叫你啊,童某不得已,只能拦下你,哪里是不让沈将军进呢?”童副将挑着眉毛。   沈小将军脸涨得通红,到底忍住了脾气,退后了两步。      沈知微掀帘而入。   “程将军。”   主帐里,一名着黑甲的老将正负手站在地图前作沉思状,闻言眉头一皱:“未得准许,擅入主帐,沈将军在军中多年,不过回京一年有余,就连这点规矩都忘了?”   沈知微面无表情,走出帐外,从善如流道:“末将沈知微,求见大将军。”   沈小将军愣了愣。   营帐中没有声音,沈知微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等到第三遍,沈小将军终于窜了起来,破口大骂:“程斐老儿,你不要欺人太甚,想当初我哥做大将军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 第三十六章   “见川。”   沈知微沉声道,转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将军眼睛红红,十分不高兴地转开脸。   “进来吧。”里面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声。   沈知微重又掀帘而入。      “你今天方到北疆,便奇袭小胜了匈奴,本将本该嘉奖于你,但是你事先并未禀报我,自作主张出兵,犯了军法大忌,两相功过相抵,此事就算揭过罢。”   他看了眼沈知微,眼睛眯起:“怎么,你不服?”   沈知微毫无波动:“并未。”   程斐将他看了又看,半晌才冷哼一声:“此事就算你运气好,但接下来这件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本将解释。”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沉声如雷:“沈知微,私会敌军王子,通敌卖国,你可知罪!”   沈知微终于看了他一眼:“不知此话怎讲?”   程斐怒气冲冲:“怎么,连你弟弟都见到你从伊屠的营帐中出来,你还想狡辩不成!”      沈知微面色如常:“我确实去见了伊屠,但我事先便着人将此事告知了将军,怎能算私会。”   “你何时告知了本将!”   “我曾遣人将那封信送与将军,不知将军可曾见到?”   “本将未准,况且此事你应当同本将当面商议!”   “我适才就想说,并非末将出兵时故意不告知将军,乃是我屡次求见将军,将军都借故推脱不愿见我,怎能说是我不来与将军面议?”   程斐脸色通红:“你——”   沈知微继续道:“通敌叛国之事,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我初来乍到于现行布防军务皆一知半解,如今也并无军机泄露匈奴袭营之事,若是他日真有证据,将军再来定我的罪不迟。”   程斐轰然踹倒了桌案,大喝道:“沈知微,你莫要太狂妄,如今的北疆是本将说了算!”   沈知微语气无波:“自然是将军说了算。”   程斐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狠狠瞪着他。   半晌,一声怒吼响彻营帐内外:“给老夫滚!”      沈知微走出主帐,身后程斐唤道:“童炳,进来!”   童副将冷着脸看他一眼,擦肩而过走了进去。   “嘿嘿,哥,干得漂亮!我早就看那个老匹夫不顺眼了,气死他才好!”沈见川笑嘻嘻地凑在沈知微身边,一路走一路给他讲这一年多的经历。   末了,沈知微忽然问了句:“姑姑身体可好?”   沈见川微顿,挠了挠头:“好得很,哥你还不知道吗,现在还能挥着鞭子抽我十个来回不喘气,我从兴州调回来她本来也跟着来了,年初那会儿听说你……就又回去了。”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沈知微的表情。   沈知微面色如常,没有再问此事,又问了些别的,就让他回去歇着。   沈见川正要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顿,左右看了看,悄悄凑上前:“哥,我、我就问一次,你告诉我呗……”   沈知微抬眼看向他,他扭扭捏捏,脸色微红:“你营帐里那人,是不是我嫂子啊?”   沈知微眼神扫来,他立刻缩了缩脖子,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没想到沈知微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这个叫法挺好。”轻挥衣袖,披风如浪,往前走远了。   留下沈见川呆滞地站在原地,喃喃道:“还真是啊……”      夜深了,白日里厮杀了一场的士兵们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巡夜的士兵时不时从身边经过,行礼后再次走远。   沈知微一路点头,终于可远远见到自己的营帐,也不知里面的人睡了没有,只能看到昏黄的灯火映在帘帐上。   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正要加快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沈将军留步。”   这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让他恍惚生出不真实之感。   他怔怔转过头,只见一名面容苍老慈祥的老人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老旧长袍,正含笑看着他。   半晌,沈知微眯起双眼:“阿布罗……”      ……      “不知送去将军营帐中的药可还管用?”阿布罗坐在桌案后,抬手倒了杯葡萄酒,递给沈知微。   “原来那个军医是你。”沈知微挑了挑眉,“甚好,只是让突厥百余年来最伟大的巫师做一名小小的随军郎中,未免大材小用了。”   阿布罗捋了捋胡子,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笑道:“不是你让沈小将军把我找来的?再说神的旨意每个人都能听到,我不过是比别人耳朵更灵敏一些……”   他忽然缓缓叹了口气,“至于别的,突厥已经不在了,自然也没有了所谓的大巫……”   沈知微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下杯沿。   二人一同仰头喝下。   阿布罗放下酒杯,凝视着沈知微,摇曳的火光,给他布满皱纹的苍老容貌添了几分幽远的神秘。   “我曾说等你来北疆时,就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沈知微的手微不可察地攥紧了些。   阿布罗转过头,穿过卷起的帘帐,望向浩瀚的星河天幕。   “你给了我那人的生辰八字,问我他的灵魂是否完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的。”   “他的灵魂很完整,并不存在本魂缺失的现象,那么他会失忆,自然只能是别的原因。”   沈知微紧攥的手蓦地松开,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我已经知道了。”他笑了笑。   阿布罗的神色却陡然凝重,缓缓转头,看向了他。   “但……你不是。”   沈知微愕然。      ……      陆矶第二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   营帐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声音此起彼伏,十分嘈杂。   他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沈知微,一切都与昨夜他离开时一般无二,似乎他一夜未归。      外头天光大盛,陆矶走出营帐时,不由得抬手挡了挡。   只见外头一群打着赤膊的士兵,数十人围成一个大圈,大声叫着好。   圈子里,两人正在摔跤,一人身材矫健,阳光下汗水爬满了脊背,顺着肌肉的线条流淌,待他转过身来,赫然便是王骁。   另一人身材魁梧壮硕,如同一坐小山,两人不分上下,正战在一处,十分胶着。      陆矶看得入了神,正想凑近点再看看,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嘿嘿,嫂子醒啦!”   他转过头,一张朝气蓬勃的俊脸出现在眼前,正是沈知微的表弟。   “你叫我什么?”陆矶刚起床就听见这么一句,心头火蹭蹭往外冒,一把攥住了少年的领子。   “再叫一遍。”他眯起眼,语气冷飕飕。   少年眨了眨眼,十分乖巧:“嫂子。”   陆矶:“……”   可以不这么实在吗?      他没好气地撒开手,掸了掸衣袖,忽然想起一件事:“看见你哥了没有?”   少年立刻瞪大眼:“什么,我哥一夜未归?啊……对,对!他去我那儿了,没错!我俩许久没见喝了顿酒,你也知道我哥三杯倒,没喝多少就醉了,我就让他在我那儿睡了!句句真实,绝无谎言!”   见陆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忙又道:“真的,嫂子!你不信我哥,你还不信我?我这种性格,从来不会说谎,一说谎我就脸红,你看看我脸红了没?”   他指了指左脸又换右脸,接着开始历数沈知微从小到大的种种事迹,把沈知微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沈知微十分老实,从不拈花惹草。      陆矶越听越头大,被他一声声嫂子叫得眼冒金星,心想沈知微这么个持重的性子,为什么他弟弟一点都没学到?   瞅准他说话的间隙,陆矶立刻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少年似乎这才想起此行目的,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来是想给嫂子你送个东西。”   陆矶已经对这两个字免疫了,木着脸道:“什么东西?”   他脸上忽然起了两片红晕,扭捏捏捏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件东西,嗫嚅道:“这、这个给你,等你和我哥,那什么……之后……哎算了,我哥肯定知道!”他拉过陆矶的手,将那件物事不由分说塞进了他手心。      “这是什么?”陆矶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金色细环,好奇地拿起来。   看了两遍他才发现,这他娘不就是个金色的耳环吗!   “给我这个干什么?”陆矶脸黑了黑,他看起来是会戴这种东西的男人吗?这根本和他期望的硬汉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好吗?      小将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口中敷衍地应着:“啊,这个,嫂子你留着就是了,回来肯定有用……”   陆矶实在想不通他在想啥,干脆不想,随手把耳环收了起来。   小将军很开心的模样,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嫂子你喊我见川就好,我年底才加冠呢,对了,嫂子你叫什么?”   陆矶忽然一怔。      “和我做兄弟有这么难吗?!”   “我年底就加冠了!”   “明明是你让我喊你陆哥的……”   “我爹给我起了个‘繁’字,他说我太冲动,做事得三思而后行,我觉得我挺好的,难道要像他那样莫黏黏糊糊?”      “嫂子?”   沈见川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陆矶恍然回神,心中的酸涩却一时难以消散。   他用力眨了眨眼:“我么?我叫陆矶……”   “什么!”没想到沈见川仿佛被吓到一般惊呼出声,“你就是那个景——呜呜呜!”      陆矶余悸未消,看了看四周,见将士们都被摔跤吸引了注意,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松开了手。   他没好气道:“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没去就藩跑来这里么?昨天就不该给你说情,你就该多跪会儿!”   沈见川眼睛晶亮,一转不转地盯着他,陆矶松开手,他点头如捣蒜:“嫂子放心!”   转而十分感动地看着陆矶,感叹道:“没想到嫂子你这么喜欢我哥,大老远跟着我哥跑来这里,你放心吧嫂子,跟着我哥没有错!”   陆矶已经没有脾气了,他说什么都跟着点头。      “可依我看有你这么个弟弟真是大错特错。”   沈见川转头,顿时一僵:“哥……”   沈知微冷着脸,瞥他一眼:“这个时辰该去干什么?”   沈见川蔫头耷脑:“操练……”   “你在干什么?”   “……我这就去。”      “你去哪了?”待人走远,陆矶这才问。   沈知微顿了顿,只是道:“有些军务,耽搁了……他找你干什么?”   陆矶掏出那个小金环,举到他眼前:“这耳环干什么用的,他给我这个干嘛?”   沈知微怔了怔,片刻后却缓缓笑开,摇了摇头:“胡闹……”接过它拿在手里打量,“这确实是个耳环,至于为什么给你……”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矶一眼。   陆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转开视线,故作在看那群人摔跤。      沈知微低笑一声,把耳环收了起来:“先放在我这里吧,早晚你会用上的。”   陆矶装听不见,聚精会神地看他们摔跤。   王骁虽然看上去比那壮如小山的将士身量轻些,却委实力大无穷,几次角力下来,竟隐隐占了上风,最后更是一个过肩摔将那人压倒在地,锁得人动弹不得,一举获胜。   “好!”   “看不出来,王骁你行啊!”   围观众人纷纷喝彩。      陆矶忍不住想,就凭王将军踩他那一脚,他那身腱子肉肯定没有白长。那边王骁下场,又一个士兵三两下脱了上衫,赤膊站到了人群里,吆喝着谁来再比一场。      “你去哪?”   陆矶脚步微动,手腕顿时一紧。   沈知微眉头轻蹙。   “我去试试啊!”陆矶摩拳擦掌,“从京城来这一路闷得要命,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抽出手,就要脱衣服。   手才放上领口,沈知微忽然二话不说将他扯进了营帐中。   “你拉我干什么!”   陆矶瞪眼,下一刻却直接被他扔到了榻上。   沈知微合身压下来,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我不答应。”   陆矶冷哼:“怎么,你说不答应就管用了?”   摔个跤怎么了,哪个硬汉身上没点伤?   再说了,沈知微总有不在的时候,还能一直管着他啊?   这么想着,却忽然被他捏起了下巴。   “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连这张床都下不了。”沈知微眯起眼,语气低沉,“你想试试?”      两人视线相对,营帐中一片寂静。      半晌,沈知微忍俊不禁直起身,刮了下陆矶的鼻子:“傻了?”   陆矶后知后觉,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沈知微!”他咬牙切齿地扑了上去,两人半真半假地打成了一团。   忽然,陆矶一停,狐疑道:“等等。”   沈知微不明所以地仰头看着他,他的发冠早已散开,黑发铺了一床。   陆矶掰着他的头侧了侧,撂开头发,在他颈后摸了摸。   “这是什么?”   沈知微的后颈上,有许多个红色的点,像是针灸的痕迹,但明显比银针粗得多。   沈知微一僵,不着痕迹地用头发遮住,淡淡道:“蚊子咬的。”   谁家的蚊子这么会咬?   他翻个身,低头在陆矶耳边轻笑:“你啊。”      ……      北疆的六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雍京的六月却已是暑气蒸腾。   这一日,自清晨起便阴云密布的天,终于在午后落了场骤雨。      吏部侍郎府。   雨水将书房前的芭蕉叶洗得葱绿可人,可屋主人的心情却显然并没有因美景而变得高兴起来。      “今日朝堂之上,翰林院那几个老头子提起北疆战事,你怎么看?”   何远窝在太师椅中,闭着眼,屈指在扶手上敲击着。      他面前,一个年轻人局促不安地站着:“依儿子看,北疆近日连连受挫,战事胶着,边关百姓民不聊生,沈知微既能武善战,又与匈奴人对敌多年,确实是很好的人选……”   “混账!”,何远顿怒,扬手一个镇纸扔了过去,擦着那年轻人的耳边飞过,啪嚓碎在窗棂上。   “父亲息怒,父亲息怒!”他立刻跪倒,额头触地。   何远深呼吸了几下,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一阵烦躁。   “说你蠢,你当真是愚蠢至极!温景瑜与你同岁,你若是有他一半的机敏,我就是死都瞑目了!你看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子!”   年轻人似乎十分不服气,却又不敢反驳,闷闷道知错。      何远叹了口气,挥手让他起来:“你既不懂,我就告诉你。穆恒死后,你爹我为何还能稳坐吏部的二把交椅?不就是‘识时务’三个字?温景瑜后起之秀,不可小觑,一年便做到了右相,往后更是不可限量……”   “他已是右相,还能如何不可限量,难不成还能造反?”年轻人嘟囔道。   何远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跪下!你给我跪下!”   他颤巍巍伸着手:“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我看没了我,你早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远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温景瑜这条船,我何家既然上了,就不能让它再翻了!沈知微与大皇子关系密切,在京城时便是实打实的齐王党,让他担任远攻匈奴的主将,怎么不想想,万一他打完匈奴,转头围了京城呢?我本以为,温景瑜把他放出京,是存了架空后暗中灭口的心思,可我旁敲侧击多次,他只做不知,今日朝上有人提议让他做主将,他竟有松动之意!我真是不懂他在想什么!”      地上的年轻人小心翼翼抬起头:“那爹想怎么做,要杀沈知微绝后患,这……鞭长莫及,势单力薄,不可为啊……”   何远停步,眯眼看了看他:“还算没有蠢到家,没说直接派人去,有救。”   年轻人干干笑了笑。   何远背负双手,眼神渐沉:“杀是肯定要杀的,但不能我们来,自会有人替我们做这件事……”   年轻人目露疑惑,何远道:“现如今的北疆主将,是谁?”   “程斐。”好容易有个答得上来的,年轻人答得飞快。   何远点点头:“此人心胸狭窄,朝廷若要换将,他只会比我们更急。”   “爹的意思是,让他替我们杀了沈知微?可……我听闻这个程斐胆小如鼠,为人又多疑,他敢么?”   “他自然不敢,杀沈知微的另有其人。”何远阴冷一笑,“你可知,其实安杜河一役,沈知微为何会输得那般惨烈?”   见年轻人一脸茫然,何远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半晌,年轻人面色惨白,两股战战:“竟,竟是如此……爹的意思难道是,要效仿穆穆……”   窗外,惊雷穿空,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何远看了看天色,眼神深沉。 第三十七章 上林苑在城北芒山下,方圆二十里皆属皇家猎场,此处水草丰美,风景怡人,楼阁蜿蜒,除春秋围猎之用外,天热时避暑也是好去处,此时正值初秋,上林苑中秋芍遍开,更添几分景致。 按照惯例,围猎开始前,先要于林外设宴,再由皇帝赐酒众人,说几番勉励之辞,才算正式开始。靺鞨人皆擅骑射,靖初帝邀靺鞨使团狩猎,本为共赏秋景,因着昨日宴上不欢而散,如今便带了些一较高下的味道,故而礼部更加不敢懈怠。 禀报赐酒事宜的小吏拱手退下,温景瑜面色不变,只看着眼前为筹备酒宴忙碌不停的各司部官员出神。 一旁的方有涯端起茶润了润喉咙,搁下杯子轻啧道:“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看了看身边,见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这里,低声道,“他于你有引荐之恩,坊间皆传你仰慕其人,再说此事穆相似乎并不知晓,你为何要如此?” 温景瑜指尖拈起案上的一只茶盏,垂眸注视着浮沉的叶片,答非所问:“这个时节的铁观音确实成色最好,我的家乡,这种茶叶漫山遍野,万分寻常,偏京城中人拿它当做贡茶,一钱便要七八两银子……在民间,这已可抵普通人半年生计。” 方有涯看着他,没有说话,温景瑜却问道:“这茶你想必也不是第一次喝了,这次的味道可与上回一样?” 方有涯自然摇头:“就算茶类相同,水温采摘乃至烹调手法都可能不同,味道自然也不会次次一样。” 温景瑜转着杯沿,神色叹息:“茶尚会变,何况于人?” 方有涯挑了挑眉,温景瑜放下茶杯:“这铁观音,在我家乡本是寻常之物,到了京城便身价飞涨,可惜人不能只凭置换地方,便一飞冲天。” 方有涯低声道:“当日你与我说那些话,我本以为,你只为自保。” 温景瑜显然一愣,继而笑道:“不然呢?方大人以为?” 方有涯定定看了他几眼,嗤地一笑,自嘲般摇了摇头:“是我错了,你如何本也与我无关,只是,还望温大人莫要忘了。”他眸色深深,唇角却仍勾着笑,“我与温大人的约定,仅止于右相,其余我不想参与,在下虽是个惫懒的人,却不代表我喜欢被人算计做讨厌的事。” “什么讨厌的事?”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方有涯一怔,温景瑜回过头,立时见礼。 只见姬容衡一身黑色劲装,在二人身边勒马停下,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方有涯立刻满脸堆笑:“啊,表兄……” 姬容衡垂首看他,语气带了几分嘲讽:“方大人竟还记得我这个表兄,多少年没见你看过我一回,无论几时去寻你也是吃闭门羹,若不是大理寺卿一直没换人,我倒是要以为你早已经死了。” 温景瑜有些惊讶,他虽与姬容衡相交不多,但印象里姬容衡是个随和亲切的性子,说出这种话,已是有些重了。 但略一思索,也觉得姬容衡会生气并不假。方有涯与其生母情同母子,二人幼时想必也关系非常,可方有涯为了扮好他胸无大志的纨绔壳子,当真多少年都没再与姬容衡来往过,在姬容衡看来,与那些见他失势便敬而远之的人有何区别? 只怕是还要更可恶些。 姬容衡果然已话里带讽将方有涯数落了一个遍,方有涯虽不反驳,却在姬容玉经过时,热络万分地上去见礼,姬容衡脸色一黑跳下马来,温景瑜几乎要担心他要不管不顾地给方有涯一顿老拳,幸好他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拉着马到一旁去检查去了。 温景瑜松了口气,抬头对上姬容玉询问的眼神,微微笑了笑,躬身一揖。 再抬头时,眼神却是一顿。不远处,一身绛红官服的沈知微四处张望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人,举步走了过去。 陆矶打昨天晚上就没睡好,今早起来忙到这会儿都没见着沈知微,心里不知为何更乱,躁得时不时就要扯住一两个人问问看没看到沈知微。 连续得到十二次没看到之后,陆矶正要进行第十三次询问,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在找我?”顿时吓了一跳。 沈知微打量他目瞪口呆的神色,忍不住轻轻一笑,陆矶有些尴尬,想要问他去哪里的话也问不出了,沈知微却自己道:“昭阳说想在上林苑转转,非要我一起去,这才有些耽搁,你这里可都还好?” 陆矶正要回答,见他一身红色官服,忙扯住他袖子:“你穿这身……今天不去围猎么?” 沈知微却问:“你去吗?” 陆矶愣了愣:“我怎么会去!”开玩笑,他一个将将克服骑马恐惧的青铜选手,不说离马尽量远点就罢了,打高端局不是送死么? 沈知微眉眼舒展:“那我为何要去?我如今是文官,若是陛下不要求,我自然也可不用去的。” 第三十八章 陆矶只听见他说不去,莫名焦躁的心顿时安稳下来,欢欢喜喜地拉着人往宴席上去,一边小声道因为怕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空手而归,礼部准备了几只猎物,他悄悄藏了两只兔子,等会儿人都去围猎了,可以叫上李修明几个悄悄去烤兔子,这般絮絮叨叨着走远了。 乌兰朵今日也换了一身火红骑装,细小发辫高高束成马尾,更添几分干练。宴上酒过三巡,靖初帝面色也红润许多,正准备吩咐赐酒,拓跋烈却忽然站起了身,拱手道:“皇帝陛下,您是如此英明神武的一个天子,了解越深,我便越为您的风采折服,我为我昨天的鲁莽致歉,还望陛下能原谅我的无礼。” 靖初帝自然眉开眼笑,连说好几句无妨,拓跋烈以手抚胸,又道:“我还听说,陛下治理下的大雍子民,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如此难得机会,为了我们两国的友谊,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大雍的勇士与我相互切磋,一较高下?” 陆矶正撑着下巴在侧席上昏昏欲睡,闻言立刻一震,乌兰朵也与沈知微遥遥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警惕。 靖初帝醉眼熏熏:“哦?你想见识什么?” 陆矶越发不安,生怕他还要找茬沈知微,几次想起身,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阻止。 拓跋烈鹰眼一扫,朗声道:“我们靺鞨男儿,自小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马射箭最擅长,大雍的勇士自然非比寻常,既然要切磋,我也不敢托大,便比试射箭,陛下觉得怎么样?” 靖初帝眯了眯眼,大笑起来:“朕觉得甚好!既然如此,众位爱卿,可有人愿代我大雍,出列一战?” 席间众人顿时骚动起来,却半晌没有人起身,靖初帝面色有些阴沉起来,沈知微蹙了蹙眉,正要起身,却见对面的陆矶正拼命冲他摇头摆手使眼色,愣了一愣,失笑不已,便重又坐好。转头时,恰好看到拓跋烈挑衅的眼神。 正在这时,靖初帝忽然沉声道:“魏王,你去。” 姬容玉不知为何,面色正难看,闻言半晌才回过神,靖初帝面色已是黑如锅底,让他把已到嘴边的推据之辞都咽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拓跋烈也有些发愣,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姬容玉先冷了脸:“请教了。”说罢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弓箭,走到一旁站定。 拓跋烈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沈知微,沈知微却低着头只当没看见,拓跋烈一阵气闷,抢过弓箭大步离去。 今日天气晴好,设宴之处乃是在一条御河旁边,隔岸便是密林森森,靖初帝神色又高兴起来,曼声道:“你二人便站在岸边,以对岸之树为靶,谁射得远,射得准,有力道,就算谁胜。若是胜了,朕可允他一件事,如此,开始罢。” 拓跋烈应声抬臂张弓,箭矢如电,破空声锐,没入对岸树林,半晌,对岸两名侍卫遥遥比了几个手势。 “离岸七十八步,中树心,没三寸!” 席间的靺鞨士兵都欢呼起来,拓跋烈放下弓箭,面有得色,看向姬容玉。 姬容玉脸色越发僵硬,拉弓搭箭,脸绷得紧紧,忽然手腕一颤,箭簇脱出,没飞出多远,落进了御河里。 顿时一片寂静,姬容玉额上沁了层汗,二话不说又张弓,牙关紧咬,这一箭射出,靖初帝面色总算缓和些许,众官员也都抹了把汗。 “六十五步,树心偏一寸,没一寸!” 姬容玉擦了把汗,面上也带了些喜色,他回到席上,叫了句:“父皇……” “权儿,你去。”靖初帝却没看他,淡淡道。 姬容玉的笑僵在脸上,姬容衡起身抱拳应是,目不斜视走过他身边。 周围的官员面色各异,姬容玉神色冷硬,不发一语坐回了座位。 “大皇子殿下。”拓跋烈似笑非笑,“你弟弟可不是个小猫咪,欺负得紧了,可是会咬人的。” 姬容衡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拿起弓箭道了句请。 拓跋烈再射出一箭。 “九十六步,中树心,没六寸!”欢呼声更烈,十二寸,已几乎是半支箭的长度了,拓跋烈看着姬容衡,明显带了几分看好戏的神色。 姬容衡却依旧面无表情地拉开弓箭,一箭射出,沉稳无比。 “一百零七步,中树心,没三寸!” 大雍官员们立刻喝彩起来,连拓跋烈连挑了挑眉,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姬容衡回到席间,靖初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个笑,说了几句鼓励之词,姬容衡俱都笑应,席间已有几名官员交头接耳起来,待姬容衡再坐下,已有人朝他敬起酒来。 拓跋烈却忽然道:“陛下,只是如此一来,胜负倒是依旧未分,不知又该如何是好?” 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的陆矶:“……” 席间再次安静下来,靖初帝默了默,眼珠转了转,落在了一人身上。 “沈知微。” 沈知微起身拱手道:“臣在。” 靖初帝神色不明:“不知爱卿在京中一年有余,弓马技可还熟稔否?若是荒废了,倒是朕将你拘在京中琐事缠身的不是了。” 陆矶一阵头疼,这话一出,沈知微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沈知微依旧面色平淡:“陛下言重,昔文正公有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为人臣者,无论何处,皆可为君分忧,兵部乃六部重衙,并非琐事。如今弓马之事,臣虽疏漏,但陛下有令,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陆矶悄悄擦了把汗,心道他还是白担心了,沈知微能教他在殿试上舌灿莲花把黑说成白,自然应对如流滴水不漏。 靖初帝面色和缓了一些,淡淡嗯了一声,道了句去吧。 沈知微离席,感到各处都有热烈的视线随着自己,他转头望向一处,正对上紧张兮兮的陆矶,陆矶顿时又露出呆愣愣的神色,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在拓跋烈身侧站定,开始慢条斯理地挽袖子。 拓跋烈眼神阴鸷,一扫方才惫懒怠慢之色,咬牙切齿地笑:“沈知微,怎么样,在皇宫里当金丝雀的滋味不好受吧?”忽然压低声音,几乎是在低吼,“你现知道了,知道我有多苦了?!你们自以为的怜悯施舍,全都是狗屁,靺鞨人根本不需要!” 他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扑上来和沈知微一决生死。 沈知微挽好两只手的袖子,却只是淡淡道:“你听谁说的,我苦?” 拓跋烈一怔,沈知微勾了勾唇角:“我甜的很。”抬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弓,拿在手里掂了掂,喟叹一声,“倒是的确很久没摸了。” 拓跋烈低头,正瞧见他右手上浅浅的牙印疤痕,顿时如遭雷劈。 “沈大人真能赢么?”席上,有官员悄声道。 “谁知道呢,不过沈大人回京许久,又生过一场大病,体力上许就不及,技法上怕是也……”另有他人交头接耳。 陆矶听在耳里,忍不住反驳,沈知微体力肯定是好的很,再说了他可是系统钦定能青史留名的人生赢家,打败一个拓跋烈根本绰绰有余好么! 席上的嘈杂细语,河边完全听不到。对岸密林深绿,几片早秋红叶点染其间。林间树下,丛丛粉白鹅黄的芍药花随风摇曳,婀娜生姿。 拓跋烈硬声道:“换重弓来,最重的,快去!”侍卫面面相觑,不多时,两人合力,抬来一张玄铁重弓,奉上二指粗细的一杆铁箭,犹自提醒道,“此为五石弓,非五人合力不可拉开,英王要不还是换……”被拓跋烈一瞪,顿时住了口。 拓跋烈握了握弓箭,感觉一下重量,满意地勾起唇角,挑衅地看向沈知微,转身搭箭,蓄力吐息,忽然大喝一声,双臂肌肉隆起,握住那张半人高的玄铁重弓,猛地用力,竟真的将弓拉开半满! 片刻汗水便沾湿了他的眉间,靺鞨士兵们纷纷起立,高声为他鼓劲,拓跋烈牙关紧咬,低吼一声,又将弓拉开三分之二,最终力竭,手下一松,铁箭如黑蛇般一闪而出,穿透对岸树干,直直钉在了后一棵树上! 树木摇落,群鸟纷飞,对面的侍卫停了许久,终于报道:“三百四十步,穿心而过,没五寸!” 拓跋烈手一松,那张重弓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他眼神炯炯,大笑道:“沈知微,认输吧。现在服个软,省的到时候丢面子,我这也是为你好,你们大雍的百姓不是都当你是战神?现在输了,他们以后可去哪里找主心骨?” 沈知微却只是道:“劳烦也替我去取一支铁箭来。” 拓跋烈一嗤:“怎么,你也要最重的?” 沈知微淡淡道:“不,我要最轻的。” “他要最轻的,还要最细的?!”靖初帝失声惊呼,底下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 “沈大人与其如此,莫不如直接认输吧……”有人面色犹豫,渐渐附和声众。 靖初帝面色不愉,冷冷一哼,众人噤声,靺鞨士兵们却个个面露得色,看得众人越发窝火。 “你不担心他会输?”陆矶一怔,忽然发现乌兰朵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边,转头看向皇帝,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河边两人,并未注意这边,才哼了一声,“公主问我做什么,他赢还是输,我为什么要担心?” 乌兰朵挑了挑眉,却道:“你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吗?” 陆矶一怔,心里莫名有点空虚,下意识摇了摇头,乌兰朵望着河边站立的两人,勾了勾唇角:“你要是见过,就会知道,他永远不会输。” 沈知微接过那支只有半指细的箭,拒绝了想要为他换一张重弓的侍卫,道:“这张就够了,太沉,会伤到。” 拓跋烈嗤笑一声,扬眉道:“沈知微啊,你真是在这温柔乡销金窟磨平了锋芒,你可要考虑清楚,这张三石弓配铁箭,能不能射远另说,只怕你才一用力,它就四分五裂了。” 沈知微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搭箭,上弦,而后双臂伸展,拉满弓。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衣角,吹动河边芳草依依,秋芍俯首,而后倏然藏入密林深处,再无声响。 等了许久,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一箭似乎射空了。 但沈知微放下手时,那张弓已经崩弦断脊,彻底坏了,而铁箭也已无影踪。 拓跋烈定了定神,面露讥讽,正要开口,对岸忽然颤巍巍走来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一株粉白的芍药花。 “怎么样,怎么样你说话啊!”一名急性子的官员从席上冲过来摇晃着他。 那侍卫直着眼:“五百一十步,穿心而过,没、没……” “几寸?几寸?” 那侍卫忽然举起那株芍药花,抖抖索索道:“没有射入树干中……” 官员面色一垮,却听侍卫紧接着颤声道:“我去时,那支铁箭就将这株秋芍钉在树干上,箭簇正中花枝,花瓣……分毫未伤……” 拓跋烈面色惨白,浑身僵硬,抖着唇,断断续续道:“不可能,三石弓……不可能,射穿了树,不伤花枝……这不可能!” 沈知微将坏掉的弓一扔,重新理好袖子,又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 二人回到席上,拓跋烈眼神幽深,沈知微仍是去时模样。靖初帝龙颜大悦,朗声道:“这场比试,沈爱卿,你赢了,朕答应可以允你一件事,说罢,你想要什么?” 沈知微拱手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别无他想,只想要那一株被微臣射中的芍药。” 不光靖初帝,在场众人都目露惊诧,靖初帝再三确认了两遍,沈知微始终如一,靖初帝只好道:“这本就是你射下来的,你既想要,就拿去罢。” 沈知微接过那只芍药花,谢过恩,转身却没回自己的位置,却朝着另一边走去。 看着他去的方向,众人纷纷恍然大悟,连靖初帝也眯起眼,了然般一笑。 陆矶看着沈知微拿着那株芍药花朝这边走来,初始尚且不明所以,待想起身边的乌兰朵,顿时五味交杂,眼瞅着沈知微越走越近,竟然想不管不顾地起身躲得远远。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沈知微已经站在了面前,陆矶正低下头打算装鸵鸟,忽然听见沈知微声音带笑。 “听闻陆大人乃是今科探花,我看这株花与大人正合适,不知陆大人可愿收下?” 第三十九章 陆矶衣衫褴褛的亮相方式着实引起王府中一阵不小的骚乱,幸好林伯还未回府,越晴波只是多念叨了几句,没有哭天抹泪仿佛他已经归了西。 “我怎么瞧着你闷闷不乐的?”洗过澡后,陆矶坐在一旁,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看着越晴波给他整理床铺。 越晴波手中动作顿时一停,继而转身如飞鸟投林般一头撞进陆矶怀里,嚎啕大哭。 “哥!我的小黑丢了!” 陆矶嘴角一抽,小黑……难道是…… “它还是一只那么小的猫,找不到回家的路该怎么办?”越晴波拽起陆矶的袖子抹了一顿眼泪,攥住他袖口,眼神惊恐,“哥,小黑它……会不会被人抓去吃掉了?!” 陆矶看着越晴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十分心虚,咳嗽两声不知从何作答。越晴波见他吞吞吐吐,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欢了。 陆矶唉声叹气,拍着背好一阵安抚,几乎想把系统叫出来继续扮宠物猫。奈何系统也不知是故意装死,还是又旷工了,陆矶叫了几遍都没有回应。 “不哭了啊,哥回来再给你买只新的,比这只更可爱,好不好?你要白的黄的还是花的……”陆矶耐心地拿出哄小孩儿的架势,安慰道。 “我只喜欢它……”谁料越晴波丝毫不吃这一套,轻轻推开他,小脸上满是受伤,摇头道,“谁都不是小黑,我不会再要的!”转身冲了出去,陆矶怎么喊都喊不住,末了只隔窗飘来一句,“哥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 这个台词,为什么仿佛苦情剧里的女主…… 要不要戏这么多啊! “没想到你们人类还有这样有情有义的个体。”矮榻上忽然现出一只黑猫,尾巴一甩,望向越晴波消失的地方。 陆矶太阳穴忍不住跳了跳,此情此景,他忽然十分想蹲在门口抽根烟。 孩子叛逆,当真令人头疼。 第二日,头疼的陆矶一个不小心又睡过卯,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正心急火燎地准备赶去醉香楼,却有下人来报,说沈知微和竺之磐已经在府上了。 陆矶急匆匆赶到前厅时,老远只见竺之磐和越晴波正站在廊下,头挨头肩碰肩,双双摆弄着越晴波怀里的一只黑猫。越晴波时不时抿嘴一笑,脸上十分阳光。 陆矶肩膀突然一沉,黑猫站在肩上,万般幽怨:“我看错了,人类果然还是薄情寡义见异思迁!” 陆矶一阵头疼,抓来阿五:“这是怎么回事?” 阿五还未答,身后脚步声停,有人接道:“我二人来时,晴波说她丢了猫。竺小少爷如临大敌,自告奋勇去买了只新的,现下不过才回来。” 阿五泥鳅一般,趁陆矶愣神的空档逃之夭夭,沈知微上前两步,站到他身旁,微微一笑,风姿俊秀。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宽袖长衫,外披同色纱袍,银冠束发,玉带收腰,若是再拿把扇子,妥妥的就是话本子里侧帽风流的王孙公子。但陆矶印象里,许是在北疆穿惯了,沈知微最喜欢穿的常服乃是圆领袍,箭袖窄腰,式样又简洁,衬得人清清爽爽,确实适合他。 但穿儒衫居,居然也好看。 陆矶忍不住怔了好些时候。 沈知微忽然挑了挑眉:“陆大人很热?” 陆矶懵了一下,手背贴了贴脸,只觉热得仿佛能摊煎饼,顿时羞臊地无地自容。 他娘的,他居然看沈知微看呆了!说出去岂不是要丢死人! 偏偏那边越晴波的声音又往耳朵里钻:“谢谢你呀竹子,这只猫我很喜欢,哎,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跟我说……”自以为机智地放低了声音,“贵点也没事!不够拿我的哥的私房钱垫上,我知道他藏哪儿了!” 陆矶更悲愤了。 好嘛,他要买就是只爱小黑一个,竺之磐给买就是喜欢的紧——居然还要拿他的钱去养野男人! 陆矶一声咳嗽震天响,总算拆开了嘀嘀咕咕的两个人。 “竺小少爷来的早。”陆矶面上一派和煦,客客套套,竺之磐脚下踩着棉花般飘了过来,满面春风和他见礼。陆矶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能从嘴里喊出来一句大舅哥。 额角狠狠一抽,陆矶磨了磨牙,心道先做正事,做完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陆大人奇才啊。” 正堂中,竺之磐翻看着陆矶和沈知微带回来的几张纸,兴奋异常:“如此一来,若能再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粮食,揪出幕后主使,此案便能结了!” 陆矶忍不住道:“不能先将怀瑾救出来吗?”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竺之磐沉默,片刻后叹道:“此时若去自然可以,只是证据不足,主使不明,此时上奏,怕是会打草惊蛇。若再拖下去,他们许就要将所藏粮谷悉数转移了。” “且……幕后主使没有落网,即使我们可以证明他无罪,陛下,也未必会放人。”沈知微低声道。 竺之磐缓缓点了点头。 气氛有些沉重。 “要我说,你们与其在这里纠结先做哪一个,不如抓紧时间去找主谋。”一旁捏猫爪肉垫的越晴波出声道,“早日查明一刻,温哥哥也能早点出来,不是吗?” “再说了,怀瑾哥哥那么好,他一定会理解的,查明真相,不是你们共同的目的吗?”见几人依旧沉默,越晴波撇了撇嘴,一肘子怼上竺之磐,“竹子,你不是很会查案吗,当初是谁铁了心要进刑部的,现在有案子可查了,你怎么还畏畏缩缩的?怀瑾哥哥还在等你啊!” 竺之磐一个不察,被她连人带椅子怼翻在地,手忙脚乱爬起来,整整衣冠,目光坚定:“说的对,我们现在就去!” 陆矶凉凉破他冷水:“去哪啊,你知道吗?” 竺之磐蔫头耷脑,拖过凳子唉声叹气:“实话说,我还真没头绪,要一下子涌入许多人,却不被发现,还能有足够多的地方存放粮食,暗中转移……” 陆矶和沈知微都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知道啊!”忽然,玩猫的越晴波睁大眼,“这地方……很好找啊?” 陆矶三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章 “起火?!”孙嘉猛地转身,提起他的衣领,惊喜道,“真的?!里头的囚犯呢?温景瑜被烧死没有?” 那小厮张口结舌,像是未曾料到他竟第一句话竟是问此事:“未、未曾……这火起的蹊跷,里头的囚犯都好好的……”孙嘉顿怒,将他掼到地上。 “混账,他怎么还没死!”他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拂袖,“你,现在就去,给我杀了他,问起来就说是起火被烧死了,快去!” 小厮苦着脸:“少爷,不是小的不想,您也知道,小的去多少回了,可那牢头一直不允,只说穆相说了暂时不杀他,我后来再去,他连见都不愿见我了,这关头忤逆穆相,就算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呐……” 孙嘉怒不可遏,抬脚便踹:“他穆恒懂什么!他知道我被这厮害得遭了多少罪吗!” 小厮挨了两脚,一咕噜爬起身,谄笑道:“少爷莫气,少爷莫气,你看这穆相,年过而立都还未曾娶亲,连个通房都没有,说不定也是不能人道——哎哟!” 孙嘉气急败坏,上前对着他一顿乱踹:“不能人道,娘希匹,本少爷现在就让你不能人道!”直踹得那小厮抱着头,哎唷叫唤个不停。 半晌,孙嘉喘着粗气,命人来把鼻青脸肿的小厮拖下去,神色烦躁不已。 一旁有个默默无言的小厮,觑准机会,上前两步:“少爷,这刑部大牢被烧,囚犯定要被移至别处,刑部听命穆相,不好下手,可若是到了旁人手下,还愁没有机会?”他意味深长道。 孙嘉脚步微顿,思索片刻,连连点头:“说的有理!”命人暂且放开那报信小厮,问道:“这囚犯的去处,那边是什么说法?” 报信小厮抽着气,一五一十地禀报:“回少爷,出了这等大事,刑部本是想等老爷出面主持,可大少爷去后,老爷一直病得下不了床,小的来之前,那边说,是大理寺的禁军来接手了……” “大理寺?”孙嘉皱眉,似乎一时想不起来。 方才的小厮适时解释:“如今的大理寺卿名叫方有涯,乃是先皇后的侄子,先后母家本就势弱,如今尚在京城的方家子弟,只剩他这一脉了。此人是个软骨头,向来不管事,他手下定然十分好买通,少爷大可一试,若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孙嘉面露恍然之色:“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印象,方有涯……不是当初太学里那个神童么?”他哼了一声,“同念太学时,没少因他挨我爹的打,如今却混成这幅模样,当真是令人笑掉大牙,什么神童,不还是个仗着家世混吃等死的纨绔么?” 鼻青脸肿的小厮立刻抓住机会拍马屁:“自然比不得少爷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暴殄天物!” 孙嘉额角青筋暴跳,上去又是一顿猛踹:“我让你花天酒地,让你挥金如土,让你暴殄天物,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小厮奄奄一息,瘫在地上,孙嘉终于停下脚。他愤愤叫来那出谋划策的小厮:“你,就你了,去大理寺。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一定要给少爷我办好!” 那小厮躬身应下,孙嘉咬牙切齿:“他娘的,日日让人一肚子气,来人,更衣,本少爷要去撷芳苑!去告诉那鸨母,叫她们活儿最好的姑娘出来!” 孙嘉呼啦啦带着人,涌了出去,那奄奄一息的小厮这才爬起来。 “辛二,你说这温景瑜,早晚都是要死的人,少爷干什么非要自个弄死他?”小厮哭丧着脸道。 那出谋划策的小厮呵呵一笑:“你来的晚,自然不知道,也没有人与你讲过么?我这话说给你,你日后记得切莫在少爷跟前儿提起。” “年关那会儿,有一日少爷难得起了个大早,特意抢在二房前头,去给老太爷请安……” “什么,死了?” 陆矶瞪大眼睛。 沈知微和竺之磐站在他身边,一同看着林伯。林伯趴在黄木棺材旁边,正哭天喊地抹泪。 自打一把火烧了刑部大牢,三人又在京城等了一日。纵火之事做的十分干净,刑部果然查不出,只能对外称作天干物燥,不慎走水。温景瑜协同一众囚犯,皆被送进了大理寺牢房。虽然禁军守卫十分森严,但温景瑜只要呆在牢中呆上一日,想动手的人自然便多一日机会,这并非万全之策。故而三人丝毫不敢耽搁,第二日就潜出京城,赶到了上泉村。 却不料他们紧赶慢赶,仍旧晚了一步。前不久还给林伯送过东西的那个里正侄子,居然已经死了。 年轻妇人披麻戴孝,双眼红肿如桃,在林伯身边不停拭泪。她腰侧站着一个十余岁的男童,额上缠了一圈白布,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陆矶三人。 年轻妇人道:“怕您老伤心,本想过几日再差人去京城告信,哪料想您老今日可就来了……” 林伯拍着棺材板:“瞒我作甚?!我活了大半辈子,无儿无女,就得了这么一个侄儿,他不来看我,我早晚也要知道,你还拦着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妇人低头垂泪,默默不言。 竺之磐适时问道:“夫人,容在下冒昧,敢问令夫是何时亡故?” 年轻妇人擦了擦眼角:“就在前日。我晨起煮饭那会儿他还在熟睡,我惯常做了朝饭再去唤他起身,谁料昨日再去时,连唤几声他都不醒,我才发现,他已经……”又哽咽起来。 竺之磐道:“令夫之前可曾身有旧疾?” 年轻妇人还未答,林伯已经叫道:“大郎身体好的很,怎会身有旧疾!” 竺之磐“哦”了一声,看向她:“既无旧疾,为何忽然殒命?夫人可知晓其中原因?” 那妇人垂下眼,缓缓道:“大郎身子骨确实一直很好,可不知为何,忽然就染了急病,请来的郎中都说是急病缠身,药石无效。这病来的蹊跷,也叫不出个名字……大郎,你去的这样突然,是要我们母子怎么过?你好狠的心!”说着,忽然抱住男童,揽在怀里,哭了起来。 男童在她怀里侧过脸,睁大眼看着几人。一双漆黑的瞳孔没有一丝温度,衬着灵堂的一片惨白,倒有几分阴森意味。恍惚间,陆矶后背一阵发凉。 竺之磐冷冷道:“夫人想必还不知道站在我身边的是谁。景王殿下,夫人可曾听过?” 陆矶闻言,忍不住咳嗽两声,对于竺之磐用这种方式说出他的名头颇感羞耻。 那年轻妇人却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携着男童就要跪。陆矶将她扶起,她缴紧手帕道:“不知是王爷,还请恕罪……王爷我自是知道的,大郎几日前,还去王府上看望姑夫,此事我是晓得的……” 竺之磐打断她:“你既然晓得,就该知道,在王爷面前说谎,会是什么下场。” 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不止:“王爷明鉴,民女没有说谎,民女说的,当真句句属实!” 第四十一章 竺之磐嗤之以鼻:“还嘴硬,好,我问你,这棺材中,当真有尸首吗?!” “什么?!”林伯惊道。 不仅林伯,陆矶和沈知微也十分惊愕,齐齐转头,看向摆在堂中的那个木棺。 这里头,竟是空的? 林伯看了看棺材,又看了看妇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妇人急忙道:“大人何出此言,难不成,民女还要伪造夫君身亡之事?这对民女有什么好处!” 竺之磐道:“你确实没有伪造你夫君的死,但你早已将尸首下葬了,这棺材摆在这里停灵,根本就是掩人耳目!” 那妇人浑身发抖:“敢问大人,我为何要如此做!” “你这么做,自然因为他根本不是急病而亡!话已至此,是真是假,开棺一看便知!” 闻言那妇人立刻扑到棺材前,哭喊起来:“民女所说,绝无虚妄!几位大人来此,不曾奠念亡夫也罢,竟还要打扰已逝之人的安宁不成!” 哭声响亮,不多时,左邻右舍乡亲皆被引至,对陆矶等人指指点点。那妇人哭的更厉害了,林伯也有些犹豫。不得不上前安抚。 竺之磐却依旧不依不饶,斗鸡似的还往前去。陆矶无奈,和沈知微一人一只袖子,强把人拽走了。 “拽我干什么?!放开我!”僻静处,竺之磐挣开两人,愤懑不已,“那女人分明就在说谎,你们信她还是信我?” 陆矶叹了口气:“当然信你。” 沈知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竺之磐冷哼一声:“这还不简单。” 他伸出手,比了个“一”:“那黄木棺,用的是桐木,是市面上卖的最便宜的一种,棺板轻薄,如今天气正热,若其中当真有死逾三日的尸首,不可能没有一点异味。就算我们闻不到,也不会连一只飞蝇都没有,你们不觉得,屋里太干净了吗?” 沈知微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如此。” 竺之磐接着比出一个“二”:“院子里有停灵痕迹,东南角砖墙发黑,有黄纸灰烬,证明此前分明已经出殡下葬过一次,自然不可能再有另一具装了尸首的棺材。” 陆矶举手:“那为什么其他乡亲不知道?” 竺之磐鄙夷地看着他:“自然因为这是她背着人私下去做的。” 陆矶摸了摸鼻子,算了,看在还要指望他查案的份上,就不计较他的态度了。 竺之磐道:“她手上有许多划痕,仓促下葬,肯定不能告诉旁人,很可能,连出殡埋棺,都是她自己做的。所以,院子里的青石板,才会有几道无比清晰的辙印,俱都都是下葬时拉车的痕迹。” 陆矶咂咂嘴,不得不佩服他的观察力,就进去这么一会儿,他居然已经想了这么多。 “第三,”竺之磐竖起第三根手指,“那个男童,年龄应在十二岁上下,这么大的年纪,生父去世,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不是冷静的可怕,就是那个棺材里躺的,根本就不是他爹。我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想起那个有些鬼气森森的男童,陆矶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此人死的时间如此蹊跷,其中定有内情。京城旧俗,停灵三日,按理说,过了今夜,就该下葬了,若想确认,只有找出下葬之处,开棺验尸。” 听见“开棺验尸”四个字,陆矶立刻一个哆嗦,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攥住身旁之人的手臂。 只听一声低笑,陆矶僵了僵,倏地放开手,却反被沈知微握住了,没等他挣脱,沈知微已经松开。 他轻声道:“你若是害怕,就不必去了,不要担心。” 陆矶本来还想嘴硬,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垂下眼帘,袖起双手,蓦然有些失落。 倒不是他不想参与,实在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却的确最怕鬼神。 说来这辈子,倒是没怎么再做过噩梦,但上辈子,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阴气四溢,青面獠牙的鬼,嘶吼挣扎的幽魂,死寂的河水,昏暗的大殿,在眼前不停盘旋。握着笔与账册的人排排站着,一声声不停的喝问,敲得他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气喘吁吁。 想的多了,陆矶又有些心悸,闭着眼默念了好几遍马克思他老人家的名字,终于将将平静。 竺之磐一合掌:“今夜,就去开棺!” 夜幕降临。 上泉村是个颇为富饶的村落,村民都十分勤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亥时方过,村庄已是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皆落了灯,只有一户人家,还燃着一豆幽幽烛火。 灵堂中,白日里的年轻妇人,正跪坐在棺材前,往炭火盆里扔着一张又一张纸钱。双眼发直,看着虚空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风起,吹动灵堂中的白幡。祭案上的烛火晃动,黑影一闪而过。 “谁?!”妇人一惊,抬头四顾,声音微颤,“大郎,是你吗?” 她撑着地想要起身,却忽然一顿。 棺材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幅的“奠”字。此刻,“奠”字上却映出一片黑影。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她张大嘴,惊叫声还没响起,忽然一声钝响。 妇人软软倒在了地上。 沈知微垂下衣袖,“奠”字上的人影跟着放下了手。 门边一左一右探出两颗脑袋。竺之磐眼睛一亮,率先冲了进来:“快快快,开棺,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沈知微却转过头,陆矶缩在门边,一副欲进又止的模样。 竺之磐站在棺材旁,搓了搓手:“沈大人,还要麻烦你来一起……沈大人?” 竺之磐转过头,奇道:“陆大人,你干嘛站那么远,进来帮忙啊。” 陆矶喉中艰涩:“那个……” 竺之磐恍然,拖长腔调:“陆大人,其实吧,我的推测不一定对,这里头说不定就装着一具已经腐烂的……” 陆矶瞪眼看着他,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双腿也有些打颤,想要退后,两脚却如同钉在原地。 竺之磐压低声音,还在继续:“他死的蹊跷,说不定魂魄也还……”话没说完,脖子忽然一凉。 竺之磐愣愣住口,转过头,只见沈知微一脸淡然地站在一旁。 沈知微看他一眼:“我自己来就行,他不用过来。” 竺之磐心里莫名有点虚,“哦”了一声,乖乖住了口。 “我数一、二,我们一起。”竺之磐道。 沈知微不置可否。 竺之磐往手心里呸了两口,搓搓双手,放在棺盖上,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哈——”双手用力,不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 沈知微忽然道:“退后。” “啊?”竺之磐一愣,还没动作,沈知微忽然一脚踢在棺盖上。竺之磐瞬间瞪大双眼,腹部挨上一记重击,一声痛呼还没发出,人已被棺盖撞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棺盖下的竺之磐动了两下,不动了。 沈知微掸了掸衣袖,负手静立:“的确挺轻的。” 陆矶瞠目结舌。 竺之磐嘶声呼痛,艰难地从棺盖下爬了出来,哀怨地控诉沈知微:“沈大人,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沈知微道:“我说了。” 竺之磐跳脚:“你说的那么晚谁能反应的过来啊,能反应的过来才有鬼吧!” 沈知微没理他,低头一扫棺内,转头看向门边。 陆矶正对上他的视线,只听他道:“是空的,进来吧。”立时松了口气。 竺之磐揉着腰走到棺材旁,忿忿道:“同人不同命!” 陆矶正要迈步进屋,却忽然感到右肩一重,被人拍了一下。 他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空无一人。 陆矶顿时汗毛乍立,一声尖叫几乎喊破了嗓子。 “怎么了?”几乎下一刻,沈知微就站在了门边。 陆矶想也没想,嗖地窜到了他身后,颤抖不止,扯着嗓子大喊:“有鬼,有鬼啊啊啊——” “大人是说我吗?”一道略带稚嫩的童声传来。 喊声乍收。 陆矶停了停,缓缓探出半个身子。 第四十二章 白日里的那个男童,正一身孝衣,仰头望来。漆黑的瞳孔倒影着一豆烛火,唇角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吓到他了。” 屋中,三人围坐在一起,男童站在中间,陆矶犹自惊魂未定。沈知微看了男童一眼,神色有些冷淡,“说罢,有何事。” 男童先是瞧了瞧晕在一旁的年轻妇人,沈知微道:“放心,她没事。” 男童这才转过身,眼瞳黑亮:“我知道几位大人在找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我爹亲下葬的地方。” 陆矶一顿,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竺之磐望向他:“为什么要说与我们?” 男童脆声道:“因为我爹亲,没有得病。娘亲说了谎,他是被歹人杀死的。” 陆矶一惊,竺之磐更是直接窜起:“我就说此事定然有鬼,事不宜迟,立刻开棺验尸才是正经,” “不要,几位大人,不要开棺,民女求过几位大人!”一旁晕过去的妇人却不知为何忽然转醒,连滚带爬冲了过来,扒住竺之磐衣角,声泪俱下。 陆矶和竺之磐立刻转头,同时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头云淡风轻:“……下手轻了。” 竺之磐干脆道:“没事,再补一下。” 那妇人立时哭道:“民女愿将所知悉数说出,发誓绝对再无一丝欺瞒!只请几位大人莫要去开棺打扰大郎安宁!” 竺之磐又抬头和陆矶对视一眼,笑了笑:“成交。” 村落夜深,不闻更漏声,只有草虫鸣。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屋中人未换,只换了座次,年轻妇人坐在竺之磐体贴搬来的椅子上,陆矶三人将她围在中央,男童站在妇人旁边,伸出手帕给她拭着泪。 妇人似乎欲言又止,沈知微皱眉:“你夫君乃是死于非命,若不能查明真凶,如何告慰其灵。” 竺之磐跟着道:“且此事背后蹊跷,说不定那人回头后了悔,连你们母子二人也想一并杀个干净,你以为瞒着就能万世太平?你这儿子反倒比你更懂事些。” 男童用小手握住妇人,唤了句:“娘亲。” 妇人犹豫再三,终于道:“实不相瞒几位大人,民女当日正是担忧会如此,这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岔了。” 她面容一肃:“我夫君,确实是被歹人所害。” 她说道:“小女姓林,家夫李逢,乃上泉村里正,平日里常要做些到各户查验人口,收缴赋税之事。近来到了收麦的日子,按理又免不了要缴粮税,大郎这几日早出晚归,常在村子各处奔波。三日前,他去村东验税,回来的晚了些,我不放心,便去寻他。” 上泉村与草帽村一样,俱都临傍西山。却又与草帽村有些不同。草帽村地势低洼,较为平坦,上泉村却在山中。乃是因山泉众多,如引天水名之为上泉。其中又有二河,就中流淌而过,将上泉村一分为二。东边地形较高,西边地形则缓。其中一条干涸已久,只余一道河沟,另一条却仍水流不息。过了这道沟,便是李逢家。 “那日天色昏暗,民女远远见他走来,正要过那沟上的石桥,未曾开口招呼,就见道旁忽然窜出一人,身手利落,十分不凡,大郎几乎没有挣扎,便被那人一刀封喉,推入了桥下……”李林氏泣不成声,“民女吓得不敢出声,躲在林丛中许久,才大着胆子,去寻大郎的尸首……” 男童垂下眼,竺之磐叹息:“你手上的几道旧伤,便是那时去寻尸首时落下的?” 李林氏点点头,哽咽道:“民女不知大郎得罪了何人,但唯恐那人再来寻仇,不敢声张,幸好夜深,乡里们早已睡下,无人发觉,民女便将尸首带回了家中。” “具体是在何处,可能带我等去看一看?” 李林氏红着眼,点了点头,带着几人出了门,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处干涸的河沟前,到真的不算远。 李林氏低头一指沟下某处:“那里便是……” 月隐层云,陆矶本欲再看仔细些,向前两步,却没留心脚下,只听耳旁一声急切的“小心”,跟着袖口一紧,被人往后用力扯了回去。脚下几颗碎石滚落。 竺之磐见沈知微紧张的模样,忍不住一哂:“沈大人也太过小心了。”看向沟底,“这河沟只有二人深浅,又干涸已久,早已遍生杂草,怕是最多一人多深。如陆大人这么个成年男子,便是掉下去,顶多蹭破个皮,磕个脑袋都算重的。沈大人还担心陆大人会摔的一命呜呼不成。” 陆矶也觉得沈知微反应有些过大,却也知晓他是好意,待要抽出袖子,却发现抽不动了,不禁有些迷惘地抬起头。 月出中天,借着清辉,只见沈知微面色惨白,便连握着他的手,都在微微地抖。 “沈大人?”陆矶愕然,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沈知微空洞的眼神聚焦,却像是不敢看他般,立时垂下眼,松了手。 “你怎么了?”陆矶皱起眉。 沈知微神色微苦,扯了扯嘴角:“无事……” 竺之磐又插科打诨:“也许沈大人是怕陆大人你再摔坏脑子,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又变一个人。” 陆矶一僵,下意识去看沈知微。 见他越发苍白的脸,便忽然失了舌头,一时再也说不出话。 好在竺之磐很快转回了正题:“这沟显是摔不死人的,但丢尸在此,定有蛛丝马迹可寻,今日太晚,看不分明,白日再来一看,便可知你是否说谎。”却是对李林氏所说。 李林氏低首:“民女不敢再欺瞒,只求几位大人,找出真凶。” 竺之磐伸了个懒腰:“真凶之事,明日再说罢,赶了这一天路,我是得寻个住处好好睡一觉。” 李林氏忙道:“几位大人若不嫌弃,民女家中倒还有两间厢房,大人们或可暂且委屈一晚……” 竺之磐摆摆手连道无妨,跟着李林氏走了几步,回头见陆矶二人还愣着,忍不住招呼:“陆大人,沈大人,你们二人都不乏吗?” 陆矶恍然回神,沈知微也低声道:“去休息吧。” 陆矶喉头微梗,闷头转身跟上了竺之磐。一路回到门口,已经睡下的林伯却迎了出来,将说要守夜的李林氏也赶回了房:“小宝半大的孩子,哪能经得住熬,你且带他去睡,我这会儿精神的很,守灵就交给我。”又转向陆矶,满面愧色,“怕是要委屈王爷,老奴已将这间厢房打扫干净,王爷且在这间将就睡上一夜罢。” 竺之磐已经打着哈欠走向左手边的另一间:“陆大人睡那间,我就睡这间了,沈大人你要是不嫌弃,和我挤一挤?” 陆矶看向沈知微,沈知微却没看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陆矶顿觉一阵无趣,进屋阖上了房门。 躺在床上,陆矶翻来覆去睡不着。竺之磐许是无意,却让他想起了殿试那天穆恒遇到他时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沈知微和大皇子,就这么值得信任?” 他如今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将沈知微近段时日的种种举措在心里咂摸了几天,只觉得沈知微处处透着古怪。要说沈知微会喜欢他,他是不信的,毕竟从他二人碰面开始,沈知微就不大对劲儿,更是经常把他们两个认错。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沈知微许就是喜欢小王爷的。 陆矶有些气闷,忍不住坐起了身,望着半开的窗上洒落的月色出神。 如此一来,沈知微的种种举动就都有了解释,口口声声能分清他和小王爷,其实怕是连他自己都骗不了。 若是真断袖也就算了,给别人当替身是什么狗血桥段,他上辈子当倒霉路人甲也就罢了,这辈子要还让他当苦情男配,谁来治愈他啊!他绝对不干! 陆矶忿忿踹了两脚凉被,忽然又一顿。 但,沈知微如果喜欢小王爷,他贸贸然告诉了沈知微他占了小王爷壳子的事,沈知微怎会不想把他们二人换回来? 当初,姬容玉仿佛也曾说,要去找什么塞外巫族。 陆矶印象里,巫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有什么以命换命的法子磋磨他。他既然能穿越,寻回魂魄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说不准,那塞外巫族,当真有什么法子能让小王爷起死回生。小王爷若是回来了,他还能活的成么?难道这就是系统当初说的,不可控因素? 想到这,陆矶试探唤了几句系统,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才想起,他来时颇不放心越晴波独自呆在王府里,试探着跟系统提了提,系统竟真的答应了等他回去再离开,这会儿,系统应该正在王府里当宠物猫。 陆矶一巴掌盖在自己脑门上。算了,胡思乱想什么,沈知微如果想对他不利,他还能好好活到现在么? 但,今夜沈知微苍白的脸,忽又在眼前浮现。 他真的不曾有过一个刹那,想把他和小王爷,换回来吗? 第四十三章 第二日,陆矶厌厌起身,才拉开房门,就见竺之磐兴冲冲从院外跑进来。 身侧房门微响,陆矶转头,正对上同样正要出门的沈知微。两人俱都一怔,齐齐移开视线。 竺之磐身上沾了些露水,陆矶问过才知,他是起了个大早,赶去李林氏指认的落尸处探查方回。 “她并没有说谎。”竺之磐摩拳擦掌,又找来李林氏问道,“你夫君近日来可有什么异样?譬如来往所交之人,是否有不寻常之处?” 李林氏目露茫然:“大郎在外之事,向来不同我讲,民女并不晓得……”言罢却像想起什么般,转去内室,再出来时手中拿了一张纸。 “大人看看,此物有用否?” 竺之磐接过,沈知微仍旧有些出神,陆矶只作不见,凑前去看。 李林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是民女整理大郎遗物,在还没洗的旧衣中发现的,民女不识字,也不知这是何物……” “宝丰……”陆矶念道,“这是什么?” 竺之磐凝眉:“京城最大粮行名号,这是它开据的发票。” 陆矶辨认字迹:“五月初三,鬻谷一百四十担,共计白银五百七十两,银货两讫,以此为凭……” “好一个李逢。”竺之磐啪地合上纸,冷笑道,“胆子当真不小,竟敢将本该上缴朝廷的粮食卖给私行!看这模样,定然不止一次了。” 李林氏瞬间苍白了脸,抓向竺之磐的衣袖:“大人明鉴……大郎最是老实敦厚的性子,断不会做此等砍头的事啊!” 竺之磐拂开她:“凭他一个小小里正,自然没这个胆子,可若有朝中贵胄诱之以利,胁之以势,何有不从之理?” 李林氏只是摇头,竺之磐又道:“你若还不信,我且问你,你可是在用药?” 李林氏声音微颤:“民女生小宝时受了风,本是常年卧床,近来虽痊愈,也会用些温补之药,但家中贫苦,只能瞧些便宜的行脚郎中……” “行脚郎中?”竺之磐一声嗤笑,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只细口白瓷瓶。 “我却不知,行脚郎中所开之药,为何会有京城回春堂的款。” 瓶身倒转,底上赫然印着朱漆篆书“回春堂”三字。 陆矶道:“回春堂,不是京城最大的那个医馆?”摸了摸下巴,“我听说里头的坐堂的大夫可都是有名的郎中,和太医院似乎私下常有交往。”还是陈老太医告诉他的。 “确实如此。”神游天外的沈知微不知为何忽然接话,往前一步,站到了陆矶身旁。 “回春堂非等闲医馆,京中常有百金难求之言,虽不免夸大,但其诊金于寻常人而言,确实昂贵非常。” 陆矶默然听完,沈知微转头看向他,陆矶微僵,不落痕迹移开头。 李林氏摇摇欲坠,一旁的小宝扶住她,李林氏眼中噙泪:“怪不得,怪不得,我还道寻常郎中,何以医术如此高绝……大郎,你糊涂啊……”嘶声哀呼,忽而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人抬回屋中,请来村中郎中瞧过,好在除了哀恸过度并无大碍。陆矶特嘱林伯多留几日,一番忙乱,三人终又踏上回城之路。 “这瓶子真是李逢家中的?可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马车中,陆矶将白瓷瓶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竺之磐啧啧摇头:“陆大人不会连这都忘了吧?”陆矶还未答,竺之磐已续道,“也对,周明旭刚替沈大人那几日,你整天浑浑噩噩的,活像丢了魂儿,看不到也是应当。” “咯喇”,瓷瓶碎了。 竺之磐眉毛一挑,沈知微已经握住了陆矶的手腕,拉到身前:“可有伤到?” 语气担忧,手指用力,眉间紧皱,的确关切无比。 然而陆矶顿了顿,不由分说拽回手腕,掸掸袖子,淡淡道:“沈大人多虑了。” 沈知微垂下眼帘,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坐了回去。 马车辘辘,一时寂静。 竺之磐咳嗽两声,打破了尴尬:“这个瓷瓶,与周明旭装治咳症之药的瓷瓶,确实是一样的。与李逢接头之人,应就是周明旭无疑。作为酬劳,周明旭予他重金,让他得以去回春堂为李林氏求药。” 陆矶心不在焉,随口答应着:“既如此,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回春堂?” “不,”竺之磐眼神熠熠,“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宝丰粮行位于京城西南,从春明门入城,驾车只需半盏茶的功夫,出入运粮,十分便捷。 入城时正值日中,宝丰粮行门前车马来往,许多赤膊汉子扛着大小粮袋,进进出出。 竺之磐开门见山,嚷嚷着让伙计喊掌柜出来,不多时,出来个身型微胖的中年男人,未语先笑迎步上前:“这位小兄弟有何指教?” “这张字据你可认得?”竺之磐取出纸张,递给了他。 掌柜接过,上下一看,点头:“认得,这正是敝行开的票据,看这款识,几位是李逢友人?”眼神微转,不落痕迹打量几人,在陆矶身上微微一顿。 陆矶一惊,忍不住去摸唇上一绺髭须,清清嗓子负手站定。 好在掌柜很快移开眼,陆矶松了口气,心说他扮成这个样子,林伯都不一定认得出他,此人能认得出就有鬼了。 想到这里,思绪忍不住回到一炷香前。 马车停在街角,陆矶掀起帘子望了望,宝丰粮行门前热热闹闹。 “宝丰粮行掌柜刘宝丰,京城人士,因生意做得大,同户部也有些交集,但其人是否参与挪用户银尚不知晓。” 陆矶放下轿帘,转头就见竺之磐眼神闪烁,顿时心中警惕,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竺之磐嘿嘿一笑:“所以,未免多生事端,我们不能就这么进去……” “所以你就让我穿成这样?”陆矶眼皮跳了两下,看看自己足足胖了三圈儿的腰,再看看竺之磐清清爽爽一袭长褂,一时拳痒。 “哎呀,陆大人,”竺之磐拍拍他,语重心长,“时局所迫,我等自然要顾虑大局,你与沈大人都是游过朱雀街的名人,保险起见,自然要乔装得彻底些。” 陆矶眼神如刀,竺之磐视若无睹,作谦虚状:“我不过是朝廷泱泱大员中一名小吏,微如蝼蚁之躯,自然无人在意。” 陆矶磨了磨牙,余光瞥见沈知微,见他也同自己穿了一般无二的臃肿长袍。但沈知微身量高,这衣裳穿在他身上,依旧能看出几分潇洒,如此一来,他倒是成了三人中最辣眼睛的一个。 陆矶忿忿拽了拽衣襟,耳听到竺之磐回答道:“正是,这几日新收了几担粮食,想问问掌柜的还要不要。” 刘掌柜面露讶色:“李兄弟竟还有货?” 竺之磐不语,刘掌柜搓了搓手,伸出手向里一引:“还请几位随我进茶阁一叙。” 茶烟袅袅,沉香馥郁。刘掌柜客气地邀请几人入座,自己却再三不肯坐下,亲自奉上新茶,这才压低了声,问道:“几位……其实在下,一直有一事不明,李兄弟的粮食,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竺之磐微顿,同陆矶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刘掌柜是吃不下了,还是信不过我们?”竺之磐淡淡道。 掌柜立刻摆摆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只是……”无奈叹气,“想必小兄弟也懂得,这做生意,尤其是做我们这行当,难处颇多。要数最怕的,便是惹祸上身了。” “刘掌柜此言差矣。宝丰行分号开遍四海三江,雍京城更是刘掌柜你一家的买卖,若是连刘掌柜你都哭难,那天下开粮行的商贾,怕是活不下去了。” 刘掌柜苦笑:“正是做到如此地步,才更怕麻烦。世人皆称我宝丰行乃半个皇商,可与天家做买卖,哪里能少的了麻烦。这不是,我日躲夜避,景王爷不还是站在了鄙人面前么?” 陆矶一口茶还没喝进口里,就险些喷了出去,一阵呛咳,沈知微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你早就认出了我?”陆矶也无暇顾及旁人,他此刻万分惊恐,他穿成这样,这人都能认出?! “王爷乔装十分严密,鄙人开始并未察觉。只是,王爷换了衣帽面饰,却唯独忘了换一双新靴。” “鄙人有幸结识云锦阁的东家,王爷的衣履,泰半出自云锦阁之手,个中款式,独一无二,故而鄙人得以认出。”刘掌柜一揖到底,“还望王爷恕草民怠慢之过。” 陆矶托住他的手肘,再三要求才让人好生入座,哪知刘掌柜知晓了竺之磐与沈知微的身份,椅子还没焐热又窜了起来,待四人分别落座,陆矶折腾出一身热汗。 刘掌柜搽搽额头:“王爷来此,看来草民还是惹上了麻烦,王爷欲知何事,草民定然知无不言。” 陆矶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咳嗽两声转过头:“咳,竺大人啊,还是你来吧。” 竺之磐整了整衣襟,坐直身板,十分得意,若是有尾巴,此刻定已翘上了天。陆矶再次拳痒。 “我且问你,过去几月里,粮行可有异常进账?李逢与你,又有何交易?” 刘掌柜思索片刻,娓娓道来。 第四十四章 陆矶脚底抹油,当下就要溜,身子才转过去,又急急刹住,满脸笑容地转过了身,正对上姬容玉惊愕的神情。 他不能跑,跑了不更穿帮? 陆矶面上堆笑:“二殿下……” 姬容玉眉头皱起:“停舟,你怎么了,为何与我如此生分?” 他走近想来拉陆矶的手,陆矶一个激灵,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这一犹豫,就被他握住了手,顿时汗毛直竖。 更别提姬容玉还用手轻轻摩擦他的掌心! 靠,老子是直男啊! 陆矶面色扭曲,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姬容玉立刻露出受伤的神情,配着他那副貌若潘安的脸,当真是迷惑性十足。 “停舟,你可是怪我这几日未曾去看你,我知晓你日前摔落山下,又一直不醒,本是想去看你的……” 陆矶心中默默翻白眼,说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身为人家的老情人,连人快死了都没去看望过,还说什么喜欢。 姬容玉低低道:“但是舅舅说这几日父皇身体欠安,要我多在他跟前儿晃一晃,你的病他们都说是失魂,大雍治不好,要想治只有去求塞外巫族。” 未开府的皇子不得随意离京,可我想要是父皇开心了,指不定便能允我去塞外为你寻药……” 你认真的吗兄弟? 陆矶忍不住默默腹诽,看着挺精明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好骗?这也太天真了吧! 姬容玉还在解释:“我日前听说你醒了,本打算今日就去看你,可舅舅又临时差我来为他寻一个人。” 陆矶这才想起,那边还有几个人。 那几个老嬷嬷见姬容玉与他温声细语地攀谈起来,想来是以为他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然也不敢怠慢,虽仍不敢放了那少女,却也不敢再将她往轿子里拖去。 三人立在轿前,齐刷刷望着这边,场景一时也算的有趣。 陆矶偏头越过姬容玉,正看着那边情况,眼前视线一遮,姬容玉面色不愉:“停舟在看谁?”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那个人是谁? 姬容玉听他问的如此直接,眉头蹙得更紧:“她已经是舅舅看上的人,你要不得,再说,停舟你有我,还不够吗?” 陆矶被这话弄出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又退后两步,这下,姬容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终于有了几分系统曾告诉他的“为人多疑阴狠、自私霸道”的反派味道。 陆矶把心一横,干脆不装了:“实话同殿下你说了吧,我确实是得了失魂之症,前尘往事已如云烟,我悉数记不得了,你同我讲旧情,怕是没有什么用处。” 姬容玉愣愣立在那里,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几息后立刻上前一步:“你说什么?”伸手握住陆矶的双肩,眉眼里全是焦急,“这不可能,停舟,你骗我的……” 陆矶挣开他,撸起袖子,不耐地喊道:“阿五。” 趁阿五迎着姬容玉足以杀人的眼神上前去同他解释的时机,陆矶几步走到老嬷嬷身前,两人顿时一凛,把少女挡在了身后。 陆矶皱眉:“为何喊救命?”问的却是那绿裙少女。 少女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向陆矶抻着胳膊:“哥哥救救我!我不过是迷了路,他们就把我骗到这里,还要把我卖给别人!救救我!” 陆矶打量这个面容熟悉的姑娘,容貌与日前那个一般无二,只是仿佛同林伯和沈知微一样,都是没有之前记忆的。 此事古怪,但陆矶一时也想不明白。 陆矶伸手去拉她,还未触碰到人,姬容玉忽然闪身挡在面前,冷冷道:“停舟,你想做什么?” 陆矶收回手,直觉这个二皇子十分让人头疼,他现在很想来一根烟。 陆矶:“我要救她。” 姬容玉断然拒绝:“她是舅舅看上的人。” 陆矶几乎要拎着他的领子怒吼,舅舅,舅舅,舅舅又不是你爹,你好好一个皇子龙孙,为什么这么听一个丞相的话! 他是有两个头啊还是三只脚! 陆矶冷了脸:“你执意如此?” 他看进姬容玉的眼睛里,竭力调整出冷酷失望的神情,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这个演技,丝毫不输傅玉笙啊! 姬容玉好似在磨牙:“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和我分开?” 废话,不为了女人,为男人吗? 陆矶吐槽归吐槽,面上仍是冷冷:“我早说过,我和你已经毫无瓜葛,我要救这个人,自然也与你无关,不过是我看不下去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你不答应,”陆矶抬手捏了捏拳头,“那我们打一架便是,男人之间,拳头说话,二殿下,你说是不是?” 姬容玉愣了愣,陆矶趁他怔愣,立刻闪身揪出了绿衣少女,将人牢牢护在自己身后,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二殿下,谢过了。” 眼见着姬容玉脸色黑如锅底,陆矶立刻拉着少女,转头飞一般地逃了。 直到远远将人甩在身后,陆矶才停下,他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只苦了人家妹子和阿五,一个个弯着腰在原地好一阵猛咳。 陆矶活动了一下手腕,上下打量了一圈:“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衣少女闻言顿时直起身,小鹿一般的杏眼明亮地看着他:“我名叫越晴波,谢过恩公相救!”说着膝盖一软竟是要跪,陆矶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 “别动不动就跪,折寿啊知道不?”他咂咂嘴,上来就是这种大礼,电视剧里的古代女子不都是福身行礼的吗? 越晴波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我……我自幼同姆妈一同长在乡下,没见过几个外男,乡里乡亲也用不着什么虚礼,这等礼仪之事并不太懂,若是唐突了恩公,还希望恩公不要怪罪。” 陆矶摆摆手:“别恩公恩公的了,听着多老似的,说起来,你姆妈呢?” 越晴波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里光芒立刻黯淡下来。 “姆妈月前离了人世,留下我自己,本打算来京城投奔表亲,谁知那户人家早就不住这里了,我迷了路,又无处可去,这才被那些个人骗进了撷芳苑,整日里逼我学这学那不说,今日更是收了钱就将我卖了出去,若不是碰见恩公你,我现在指不定在哪了。” 陆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同她道:“那买你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越晴波双眼透露出一丝迷茫:“我不太认得,鸨母都叫他丞相爷,他近日常来撷芳苑,回回要我给他弹曲,弹的难听倒是也没有说我,只是,我委实不喜欢他,姆妈常鸵鸟我说,女孩子嫁人,一定要找两情相悦的,管他家世如何,对我好才是最重要的。” 陆矶回忆了一下系统告诉他的丞相爷穆恒的相关资料,越想越觉得,虽然这是个反派,但人家可是幕后大boss,终极人生赢家,跟了他也不吃亏啊,更何况他看起来也不像对越晴波无意的。 “你当真不喜欢他?” 越晴波摇头:“真的。” 那却是也不能勉强了。 陆矶同她边走边聊,阿五跟在身后双眼发光,时而看看陆矶,时而看看越晴波,撞见陆矶回头,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弄得陆矶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讲道理,他陆矶除了有点记仇,其他方面都可以说是五讲四美甘于奉献乐于助人的好青年了好吗?为什么要以为他救人家姑娘就一定是不怀好意呢! 看看人家姑娘自己都没有想歪啊! 这一趟逛京城,可谓是十分不顺心。 但是他没想到回府后,还有更加不顺心的事在等着他。 “你说什么?” 陆矶侧着耳朵,蹙眉凑近问。 林伯面露焦急:“王爷容禀,只因平日里王爷都是与沈大人一同用膳,这几日昏迷不醒,这条规矩才废了。昨日王爷醒后,后厨以为今早王爷还是同沈大人一同用饭,特意将沈大人请到了前厅。”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王爷来,问了人才知道,王爷原是匆匆忙忙就出去了,也没同沈大人说一声,沈大人当时就咳了血,晕过去了!” 陆矶额角突突地跳,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吃饭就要吐血?这个沈知微是什么惊天绝世大情种!所以说,病弱小白脸什么的真的很麻烦啊! 越晴波跟在他身边,好奇地四处打量,伸手摸了摸朱漆圆柱,又立刻缩回了手,见他一脸狰狞,顿时吓了一跳:“停舟哥哥,你怎么了?” 这一路聊下来,越晴波已经从“恩公”“王爷”“陆矶哥哥”成功过渡到了“停舟哥哥”,陆矶上辈子没有亲人,也乐得有这么个几次三番救下的有缘的妹子,路上就将人认下了。 按古代的礼节,王室认亲非同小可,陆矶要认下越晴波做妹妹,得先禀明皇上,再开宗祠,拜先祖,这才算真的认下了这个妹子。 陆矶对这些一窍不通,上面那都是阿五说的,本打算回来后和林伯商量这件事,却不料才一进府,就听见这么个糟心的事情。 看林伯急得双眼通红的模样,可见是真的把沈知微放在了心上,也不知沈知微是怎么收买的人心。 陆矶头痛道:“现在如何了?” “皇上听说此事,甚为关切,谴了陈太医来为沈大人诊治,只是沈大人一直没醒,陈太医如今还在房里。” 话正说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拎着个药箱,低头往大门走来。 林伯忙将人喊住:“陈太医留步,沈大人……” 陈太医一抬头,先看见了陆矶,见礼后才捋着胡须,笑呵呵道:“小国公爷已醒来了,并无大碍,王爷和林管家都不必担忧了,老臣方又新开了一副药,已交给下人去煎药了。” 说罢拱了拱手,“如此,老臣便告退了。” 陆矶点点头:“林伯,送一送陈太医。” 陈太医又躬身见了礼,这才随林伯一同出了大门。 陆矶揉了揉额角,才转过身。 第四十五章 王将军依旧滔滔不绝,还没发现靴底下踩了个东西。 “俺是个粗人,不懂兵法,不过张大人既然吩咐,俺照做就是……不过大人!”他忽然把脚往回一收,语气热络道,“倒还真有个事儿,想问问大人,这俺来京城几天了,去沈将军府上瞧过几回,愣是没见着人,连大门都不带开的,张大人知道咋回事儿么?” 见他移开脚,陆矶立即精神一振,伸出食指和拇指,悄悄捏住边角,轻轻地,慢慢地往回扯。 近了一寸,又一寸…… “此事下官倒也有所耳闻,沈大人似乎身体不适……” “什么?将军病了?!” 八仙桌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陆矶只觉手指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眼泪刷地便流了下来,下意识张口痛呼,最后关头想起当下处境,生生一转,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那王将军似乎十分激动,竟站起了身,右靴正正踩在陆矶的手指上。方才陆矶只听声音,就觉得他一定十分精壮,此刻却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此人的魁梧! 他肯定是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因为真是太他娘的疼了啊啊啊!! 陆矶眼泪决堤一般,哗啦啦地流淌,在心中将他骂了一百八十遍,王将军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咦”了一声,拿开了脚,似想低头看个清楚。 “正是,沈大人闭门谢客,已有几日了。” 王将军霎时被吸引了注意:“竟有这等事!他奶奶的,一定是狗皇帝苛待将军!当初将军在北疆,何曾生过病?张大人想来不知,在我们北疆,沈将军可是一等一的悍将!”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大人不知道吧,沈将军当初……”拉着张廷,不由分说地科普起了沈知微种种事迹。 陆矶冷汗涔涔,屏息凝神不敢动,待最尖锐的痛楚渐渐过去后,终于放松下来,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呆滞,片刻茫然,忽然猛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他本来以为刚才咬的是自己的手,这会儿才发现——这根本是沈知微手的啊! 怪不得他没觉得疼!! “你……”陆矶难得有些慌乱,握住沈知微,看着上面血痕清晰的齿印,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沈知微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比了比点卯册。 陆矶心情复杂,揣回册子,然而余光却不由自主,又瞟了过去。 沈知微垂下袖口,伤痕被遮住,陆矶只好讪讪把视线收回。 桌子外头的两人说话声又清晰起来。 “看来王将军对沈大人了解甚多,但今日时辰……” “那当然!沈将军我能不了解吗?将军他身长八尺,豹头环眼,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使一把通天彻地青云剑,披一袭穿云百花大红袍,一喝可退百万雄师,一剑可开日月山河——” 陆矶眉头狠狠一跳,忍不住去看沈知微。沈知微面色也十分古怪,见陆矶看过去,作势轻咳了一下,往前倾了倾身子,忍不住开口解释:“我不是这样的……”语气十分认真。 陆矶哭笑不得,他又不是没见过沈知微,当然知道沈知微不是这样的。其实,若系统当初没有告诉他沈知微的身份,他倒真的会以为沈知微是个文官了。 想着想着,陆矶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回到了第一次见沈知微那天…… 无意间看到的胸肌…… 忍不住低又头看了看自己。 简直……太弱鸡了啊! 这样下去不行! 他上辈子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型男啊!他也是有腹肌的啊!当初还有孤儿院小霸王之称啊! 再一想自己瞧不起的傅玉笙小白脸,陆矶惊恐地发现,他快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小白脸了! 这件事实在过于惊悚,陆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跟着林伯好好锻炼身体,至少,他不能输给沈知微! 他这边发愤图强天人交战了一番,回过神就听见张廷无奈道:“咳,虽然下官同沈大人并不熟悉,却也见过几次,沈大人好像并非如此……” “唉,让张大人看出来了。”王将军陡然陡然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十分低落,“其实俺根本没见过沈将军,这都是听人说的,沈将军是何等身份,哪能相见就见了,不过在北疆,当兵的个个都稀罕他!俺这回来,也是肩负重托!” 张廷连连应是,终于寻到机会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时辰不早,还望王将军谨记,日后加强对此处的巡查,今日不如就……” “哎呀记得了记得了,你们这种人就是麻烦,这天不还早么?我刚才说道哪儿了?哦,说道是沈将军孤身闯敌营,那贼人冲将阵前,大喝道……” 陆矶和沈知微相顾无言,不得不听着他在外头滔滔不绝说相声。 开始,陆矶还能捡着几件事问问真假,打趣一二,到后来眼皮子渐渐打架,脑袋止不住往前一点一点,终于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只见地上一片透窗而过的银灰月色。 陆矶还有些迷糊,下意识唤了句:“阿五,什么时辰了?” “方才听到更夫走过,许是寅时快过了。”沈知微柔声道,“你若是困,不如再睡会儿?” 陆矶一个激灵,揉了揉眼坐直身,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窗边的矮榻上。沈知微 正坐在一旁看他,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我……他们呢?” 陆矶脑子仿佛生了锈,忍不住敲了敲脑门,声音微哑,“我居然睡着了,那个什么王,不去说书当真太屈才了……” 沈知微轻笑了一声:“你睡着不久他们就走了,我看你睡得正好,便自作主张没叫你,你若是冷,现在回去亦可,想来天也快明了。” 陆矶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不用了,还是回府吧,明天……不对,今天不是还和竺小少爷有约来着?” 沈知微垂下眼睫,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拂袖起身。 陆矶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内衫,白色外袍却盖在了自己身上,忙不迭递还给他,连说了好几句谢。 也不知为何,今天就是特别想客气,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对劲儿。 沈知微没说什么,穿好衣服,又拿过那本点卯册:“我看过了,这本点卯册并无问题,若带走恐惹人生疑,不若将其中有疑的几张,并其余没有问题的几张,一同撕去,不仅可作凭证,也可乱人耳目。他日单凭这几处缺损,旁人也无法再作假。” 陆矶继续连连点头。沈知微叹了口气,撕了几页纸,将点卯册放回了原处。 “我来时,这扇窗还未上锁,现如今已经上了锁,窗户便走不得了,正门虽上了锁,但可从里面打开。” 沈知微取出那根铁丝,勾起唇角,“我看陆大人开锁的动作颇为熟练,不知可否再为我展示一回?” 陆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自认为十分谦虚地一笑:“过奖过奖,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接过铁丝,将门往里一拉,空出缝隙,绕过手腕伸进铁丝,依样拨开了锁芯。 所以说,这种横开锁真的很不安全啊,日后一定要让竺尚书换了礼部的锁。 连门也要一起换了! 第四十六章 大雍开朝百余年,四方商贾往来互市,络绎不绝。虽有宵禁,却并非严防死守。 雍京城北,地近天子宫阙,多为达官贵人所居并朝廷官署所在,入夜即息。而城南多为民间百姓买卖居住之所。其中撷芳苑所处长乐巷,最是鱼龙混杂,宵禁所不制之地。青楼赌坊,三教九流,这里应有尽有。若是家财万贯,可去撷芳苑找最美的花魁,或去赌庄一掷千金;若是生活困窘的失意之人,也可花一文钱,在徐三娘的酒馆里买一壶酒,痛饮达旦醉至天明。 若还想做些更刺激的事…… “晴波说的是这儿吗——”陆矶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人声盖住。 “我怎么觉得不对啊!”陆矶焦头烂额,在狂欢的人潮中东倒西歪,拽紧沈知微的袖子,“这明明是个——” “杂耍场啊!” 又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席卷而来,中央莲花高台上,百余个叠罗汉的精壮汉子,正依次将火把抛到最上面,最上面的赤膊汉子点燃了从穹顶垂到面前的银圈,一个空翻从中穿过,稳稳落地,众人散开,手舞火把,开始表演口中喷火的新把戏。 “这地方叫做摩罗天,就在长乐巷。主人家据说是个天竺人,不过没人见过。”王府里,越晴波一指点在地图上。 “你们不知道也是自然,摩罗天并无固定房舍,不过是在长乐巷空地上起了一座巨大毡房,日落而出,鸡鸣方歇,白日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任谁也寻不到那些人去了哪儿。” “里面都有什么?”竺之磐十分好奇。 “摩罗天为梵语三十三极乐天中的一天,既为极乐,自然应有尽有。”越晴波语气神秘,“这里有胡姬……” “这位小哥,我们草原上的羊奶可是一绝,小哥喝过么?”陆矶和沈知微在人群中左躲右闪,忽然旁边一位高鼻深目的姑娘一扯他袖子,媚眼如丝,轻勾红唇。 即使沈知微攥着他的手用力到发疼,陆矶还是忍不住怔了怔,磕磕巴巴道:“没、没有……” 乖乖,这细腰长腿,身材也太太太…… “既然没有,不如随我……”缀满珠串的柔夷轻扯,渐渐靠近半露的酥胸。 忽然,沈知微冷着脸一扯陆矶,不由分说将人拽走。重心不稳的胡姬一声娇呼险些摔倒,忿忿顿足道,“没见过这么抢人的!” “有赌徒地痞……”越晴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站住!不许走!那个穿白衣服的油头粉面小白脸,敢不敢上来和大爷我打一场!” 沈知微气势汹汹扯着陆矶闷头直走,忽然被人叫住,抬头望去,微眯起眼。 “你叫……我?” 四方木台上,围了一圈绳索做栏杆,膘肥体壮的大汉打着赤膊站在上头,络腮胡上汗珠一抖一抖:“就是你,怎么样,赢一赔三,敢不敢打?嘿嘿,你要是怕了,趁早回去找丫鬟婆娘暖被窝,这地方不该你来!”周遭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沈知微一哂,松开陆矶,开始慢条斯理挽袖子:“既然如此,那我自然要奉——”话音戛然而止,被陆矶拉着往前踉跄而去。 “不好意思,钱没带够,下回再来,下回再来……”陆矶赔着笑,夹着沈知微的胳膊,一溜烟往前跑。身后沈知微闷闷一哼,陆矶脑仁突突地疼。 “还有斗兽场,杂耍班子,各种市面上买不到的番邦玩意,也有商贾摆卖……据说还有暗桩生意,不过那要去找他们东家。” “总之,摩罗天中人来去神秘,又汇集天南海北各处贩夫走卒,若说能一时间涌入许多人口,又不过分引人注目,摩罗天确实乃上佳之选。”越晴波说完,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扬起下颌。 陆矶却冷冷道:“这种地方,你怎么这么了解?” 越晴波一僵,嗫嚅道:“之前,之前在撷芳苑那会儿,偷偷摸摸去过,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陆矶呲牙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想都别想。” 陆矶拉着沈知微,总算寻到一处人较少的空地,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耳边欢呼声又起,循声望去,只见那莲花高台上,罗汉未退,却又上去许多衣着暴露的美艳胡姬,柔弱无骨般攀上诸人。那些罗汉金身未褪,面容肃穆,衬着身上缠绕的胡姬,反倒更添几分颓靡。 空气灼热,人烟嘈杂,陆矶忍不住擦了擦汗,暗暗感叹没让竺之磐和越晴波来实在是明智的选择。 “阿嚏!”竺之磐揉了揉鼻子,“怎么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回廊下,越晴波手拿软毛刷,正在给木盆里的黑猫刷毛,竺之磐觑了她两眼,小心翼翼道:“估计又是陆大人,大概我没去,他们十分后悔,哎,小晴子,你说摩罗天的胡姬,漂亮吗?” 越晴波猛地抬头,一瞬不瞬盯着他,竺之磐喉咙动了动,有些紧张又有些小雀跃:“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越晴波忽然把刷子一扔,握住了他的肩,目光灼灼。 “那必须是……漂亮极了!” 越晴波捧着脸,开始和他细数摩罗天的胡姬姐姐们身材多好性格有多善解人意,竺之磐听得嘴角抽抽。 “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死心道,“其实我也很想去……” 越晴波忽然握住他的手,眼神真挚。 “如果竹子你要去,请务必带上我!” 竺之磐浑身僵硬,许久,默默点头。 越晴波眼神炯炯,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 竺之磐热泪盈眶。 眼看莲花台上诸人的动作越发不堪,陆矶和沈知微忽然同时默默伸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完了没?完了没?”陆矶眼前漆黑,只能凭借外界声音判断这帮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掌心下沈知微的睫毛眨了眨,陆矶正觉得有些痒,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馥郁香气近在鼻端。 “已经结束了,二位可以放下了。” 眼前重复光明,高台上的确换了一批乐师,众人呼声暂歇。 一位白衣罗裙作汉人打扮的少女站在身前,掩口轻笑:“二位可是来找我们家主人的?” 陆矶和沈知微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茫然、 那少女惊讶道:“你腰间挂着我们摩罗天的信物,竟然不是来见我们家主人的?” 信物? 陆矶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一脸茫然。从他穿成小王爷,最常戴的就是这块玉佩,他又不像沈知微一样讲究,每天穿什么全凭越晴波作主,实在对这块玉没有印象。 小王爷又怎么会有摩罗天的信物! 少年面露狐疑,陆矶忙硬着头皮连声答应:“正是,还请姑娘带路。” 沈知微眉头微蹙,落后少女半步,轻声道:“我们此行并非为见这里的主人,如此贸然,恐有不妥。” 陆矶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与沈知微来此不过是想探一二虚实,结果竟然直接要去见摩罗天的东家?如今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少女领着他二人从侧门出了毡房,外头月朗星稀,夜风清爽,陆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本以为少女要带他们去什么深宅大院,没成想几步之遥,少女就停了步子,在墙上按了一块砖,应声滑开一道暗门。 火把次第亮起,映出门后一道通往地下的长长石梯。 陆矶猛地攥紧了衣袖。 如果既要容纳许多人口,又能完美地不漏形迹泄露行踪,有一个地方再合适不过。 沈知微低声道:“地下。” 石门在身后关闭,甬道中,只有三人踩着石梯向下的哒哒声。 沈知微悄声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陆矶给了他一个“你清醒一点”的眼神,如果他来过,他岂会不说? 沈知微顿了顿,既然来过这里的不是陆矶,那么是谁也就不用再问了。 二人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跟在少女身后,下了石梯,又在迷宫一般的地道里七拐八扭。 这里的通道穹顶颇高,一路上凿出许多洞穴,有的石门洞开,内里似乎是居所,有的紧紧封闭,不知其后藏着什么。 会不会,就是那些从宝丰粮行买走的粮食? “到了。”通道尽头,少女驻足,在石门边的火把机括上一扭,伸手一引,“主人就在里面。” 少女说完,转身走远,隐入黑暗。 石门隆隆打开,璀璨光芒从缝隙中射出,陆矶屏息凝神。 一扇百鸟朝凤金丝屏风在眼前虚虚展开,迈步走进,楠木桌椅,帷幔云床,竟似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卧房。 “我说脚步声听着耳熟,哪阵风把小王爷给吹来了?怎么,终于想起来看看我老人家了?前些日子容玉还来过,我还奇怪你们两个怎么没一起。”一道阴柔的嗓音传来,屋内帷幔后,一个绰约人影渐渐走近。 陆矶心中警铃大作! 没想到,这个什么老妖怪居然不仅认得小王爷,还认识姬容玉!听起来似乎还很熟! 他们不会就是一伙的吧?难道姬容玉还没把他俩拆伙的事儿说出去?等等不管说没说,沈知微在这里都很危险啊! “咦,这人是谁?”帷幔后走出一个穿紫衣的阴柔青年,此刻凤眼圆睁,呆呆地看着陆矶。 陆矶别扭地搂着沈知微,将他按在自己肩头,一边干笑,一边把他身上刚脱下的白纱外袍在头上一盖,硬着头皮哈哈一笑。 “这是……那个,拙荆!” 第四十七章 拓跋烈闷哼一声,待要爬起,反被沈知微一脚踩在背上,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了拓跋烈的马鞭,活动了下手腕,冷着脸一副要抽他鞭子的模样。 紧随其后的靺鞨卫兵纷纷拔刀大怒,大雍士兵不甘示弱,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陆矶吓了一跳,赶忙扯住沈知微衣袖,把人拽回身边,连说了好几声冷静:“他明摆着故意挑起争端,你这一鞭子打下去,可就全完了!” 沈知微眯着眼看了看艰难起身的拓跋烈,冷哼一声,将手中马鞭扔下,转而查看起陆矶的伤势。 这一场闹剧到底没有扩大,拓跋烈本依旧不依不饶,在国宴上提起了此事,说沈知微当众羞辱他,要大雍皇帝给他一个交代。彼时太后也在场,与皇帝一般无二俱都沉了脸,陆矶忙继续打圆场,倒是他宴上穿了一身齐全的亲王冕服,拓跋烈终于知晓了他的身份。 “我看这个拓跋烈很有问题。”景王府的凉亭里,竺之磐头上缠着几圈白布,往嘴里丢着核桃瓣儿,一边发表言论,“他国使臣来访本就颇为敏感,他还偏偏要揪着几件小事往大了闹,若是当真挑起民愤,两国断交,于他有什么好处?” 凉亭四角的灯笼随风微晃,八月的夜风已有些微凉,越晴波坐在一旁给猫梳毛,陆矶撑着下巴看着湖面发愣。 竺之磐停下嘴,试探着唤了几声,待陆矶转头,才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打从今天晚上宴后你就看起来不对劲儿,心事重重的,莫不是……”倾身挤眉弄眼,“看上靺鞨公主了,想去她那儿当王夫?” 话才说完,见着陆矶面无表情的冷脸,讪讪摸了摸鼻子,口中嘟囔:“真是和沈大人越来越像了……” 陆矶全当没听到,却的确被他勾起了宴上的回忆。那公主不仅提出和亲请求,还特意提出想将这件事交给沈知微来办,陆矶总觉得她就差直说要让沈知微跟她回靺鞨了。 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说?难不成还要搞个比武招亲,好给沈知微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陆矶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半晌却听竺之磐叹息一声:“可惜我被陆大人一砖头砸伤了脑袋,明天的围猎时肯定去不得了,不然还真想看看这个靺鞨公主长什么样,竟让陆大人都魂不守舍……” 越晴波逗猫的手一停,忽然鼓起脸,圆瞪着眼:“你这么想去啊,我看哥哥砸得还不够用力,你这不还是很有精神?你明天肯定能去,不用犹豫了!”把猫往竺之磐怀里一放,转身提着裙摆跑远了。 竺之磐不慎被猫挠了一下,却顾不上喊疼,呆呆地看着越晴波:“……她、她这是生气了?” 陆矶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竺之磐却忽然窜起身,激动地握住陆矶肩膀,热泪盈眶:“她生气了!陆哥,她生气了!你那本书太管用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对,以后你就是我大舅子……” 陆矶听见他提起那本书脑壳就疼,看见他蹦蹦跳跳地更觉烦,照着屁股踹了几脚,把人赶出远远才安静。 竺之磐依旧手舞足蹈,陆矶无奈叹了口气,忽略掉心里的一丝不安,转身准备睡觉。 那拓跋烈目的不明,只能打起精神,祈祷明天的围猎一切顺利,千万不要出岔子吧。 乌云掩月,夜风微凉。 魏王府的正厅中,同样摆了一桌酒席,只是对坐的两人却明显并不愉快。 拓跋烈此时换了身装束,一身鹿皮短褐,披散着头发,面前摆了几只海碗,不断地灌着酒,清冽的酒液流进衣襟里,氤湿一片深色痕迹。 他撂下酒碗,抹了把嘴,似乎犹觉不尽兴,干脆拎起酒坛,却被姬容玉劈手夺下。 “英王也别只顾着喝酒。”姬容玉冷着脸,“明天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拓跋烈狭长的眸子看过去,手下用力抢过了酒坛,嗤笑:“殿下还好意思和我提约定?今晚在宴会上,我本该借着下午的事好好闹上一场,殿下为何不帮我?” 姬容玉陡然打掉他手中酒坛,崩裂的清脆声响里,揪起拓跋烈的衣领,怒道:“我也正想问你,为何伤他?你分明答应过我不会动他!” 第四十八章 拓跋烈狭长的眸子看过去,手下用力抢过了酒坛,嗤笑:“殿下还好意思和我提约定?今晚在宴会上,我本该借着下午的事好好闹上一场,殿下为何不帮我?” 姬容玉陡然打掉他手中酒坛,崩裂的清脆声响里,揪起拓跋烈的衣领,怒道:“我也正想问你,为何伤他?你分明答应过我不会动他!” 拓跋烈眯起眼,挣了几下他的手没有挣开:“姬容玉,你什么意思,我根本也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小情人。”忽然意味深长一笑,“不过看模样,到的确……” 话没说完,就被姬容玉喝止,拓跋烈也终于拉下脸:“就因为这么个人,你要和我动气?魏王殿下,可还记得我们的大事?” 姬容玉呼吸起伏,终于恨恨撒开手,拓跋烈又灌了口酒,啧啧摇头:“你们汉人,太软了,整个大雍,都太软了,酒太软,风太软,刀太软。你们的皇帝也老了,这样的国君与国民,哪里比的上草原的天之骄子?”他忽然激动起来,脸色发红,“王兄,你错了,那帮人,全都错了——都是蠢货!我靺鞨男儿该是翱翔在草原上的雄鹰,怎么能像软弱的汉人一样,缩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当懦夫?” 他嘶声喊道:“这会毁了靺鞨,这会毁了靺鞨啊!”砰地摔碎酒碗。 姬容玉冷眼看着他发疯:“便是再怎么软,你不还是输给了沈知微么。” 拓跋烈鹰隼一般的眸子盯住他,姬容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夸沈知微,顿时面色难看,拓跋烈低笑一声:“杀了沈知微,大雍皇帝必然视此为挑衅,震怒下定与靺鞨决裂,到那时,除了重归草原,靺鞨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围猎场在京城北郊,从御林北上,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时辰,便可进入芒山,便不会再有人追的上你们,我会事先清理好撤离路线,你们只需要杀了沈知微。”姬容玉冷冷道。 拓跋烈似真似假地低声道:“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魏王能不能给我解释?魏王殿下既想当皇帝,为何要大费周章,直接杀了皇帝,或者你那兄长,岂不是更好?” 姬容玉闻言却立刻拍案而起:“拓跋烈,你敢!这是我的家事,不需要你插手!”他眼神阴鸷,“他们杀不杀,我说了算。但你如果轻举妄动,就别想活着走出大雍一步!” 两人对峙片刻,拓跋烈短促一笑:“姬容玉,你不适合这里,汉人狡诈而心狠,我本以为你也是,可你分明有些愚蠢。” 姬容玉竖起眉毛,还要再说,拓跋烈已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好了,说说你想怎么做吧。明日围猎我会带人设伏,等他进入密林后击杀,可你知道,沈知微不是那么好杀的,若是一击不成,我倒是无所谓,皇帝肯定还会震怒,只是殿下你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姬容玉面色不变,眼神落在身侧描金彩绘的屏风上:“若是一切正常,自然没那么容易杀了他,可若是马被人下了药,人也中了毒呢?” 拓跋烈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就见姬容玉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一名身着青衣的文雅青年。 “在下礼部郎中温景瑜,见过英王。”温景瑜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稳稳行了一礼。 拓跋烈眉梢微挑,姬容玉缓缓道:“围猎开始前,按例陛下要赐酒群臣,此类事宜,皆由温大人全权负责,英王以为,如此可能成事?” “他可信?” 姬容玉看向温景瑜,眼神幽深:“温大人,你说呢?” 温景瑜垂下眼帘,拱手一揖:“定不辱命。” 第四十九章 温景瑜报了名姓,同韩淼攀谈起来。 韩淼似乎穿不惯单薄的衣袍,有些畏寒似的拢起袖子,好奇地眨了眨眼:“说来我方才听人说起,温兄似乎也是得人举荐?不知是朝中哪位大人?” 温景瑜顿了顿,正要回答,忽然前方一阵骚动,原是贡院开了大门,几名考官已开始核验文牒,引人入场。 身后试子顿时互相推搡起来,争先恐后往前涌去。 温景瑜猛地被人推了个踉跄,往前跌跌撞撞行了几步,等站稳再回头,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攒动,韩淼早已失了踪影。 陆矶正被一群人推来挤去,几乎双脚不点地,早已想不起去寻温景瑜,只能死死捂住怀里的文牒,直到监门官终于发了怒,强令众人按序入场否则永禁科试资格,贡院外才次第排起了长龙。 长长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陆矶踮着脚跳了两下,远远看到门口守卫森严。一左一右两名穿绿色官袍年轻官员各司其职,左边的负责核对文书,右边的和卫兵一起核查试子身上可否有夹带舞弊。 忽然,门口一片哗然之声,只听一声怒斥中气十足响彻云霄:“带下去!” 陆矶好奇地探了探头,就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试子被人押着,灰头土脸从身边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陆矶戳了戳站在前面的那位指指点点的试子,“这是怎么了?” 那瘦高书生撇撇嘴:“还能怎样,想夹带被发现了呗,看样子是将经文写在了里衣上。”声音一低,凑近陆矶,“这还不算啥呐,前朝时候听说还有写在那里的……” 陆矶一愣:“哪里?” 瘦高书生用“你就装吧”的眼神往陆矶下身一撇,陆矶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这——” 卧槽,写那儿怎么看啊?!低头不会被发现吗?!字得写多小啊!不会起反应吗? 瘦高书生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想哪儿去了,是这儿啊!”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陆矶脸色依旧十分一言难尽:“写这儿都能被发现?” 那书生似乎十分健谈,摇头晃脑道:“那是自然,看你这模样,功课做得不到位啊,前朝不比咱们,官员入朝全靠的科举,检验自然相当之严格,咱开朝的太`祖爷爷,靠的是世家门阀改的国号,自然要给他们好处,这科举半行半废的,检查也就没那么严了,哎,可怜这世道,咱这种升斗小民想要出头越发难咯……” 陆矶配合地点点头,那书生见有人肯听,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从太`祖即位后反水削弱氏族,一路说到半年前他初来京城在醉香楼门前被抢走一匹马。 贡院门口,也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试子想要作弊被抓。 “都说了会试不许自带任何物品,为何还要私自携带?给本官搜!——居然在木炭里夹了纸条?你还考什么科举,怎么不去当细作?!带走!” “你以为藏在鞋里本官就找不到了?带下去!” “藏在嘴里也不怕氤湿了?整日心思不往正处使,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给本官拿下!” 只听见那监门官怒气冲冲的声音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试子毫无不留情被收押,贡院外渐渐无人再喧哗,俱都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终于到了陆矶前面那位瘦高仁兄,只见那书生镇定自若脱了外袍,任凭监门官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正要穿上衣袍,那监门官却忽然一声爆喝:“且慢!” 陆矶一个哆嗦,来不及反应,那监门官忽然一把扯下了瘦高书生的里裤! 一片哗然中,那监门官冷笑两声,对着呆滞的考生指了指他的大腿:“下回想写这儿,记得用浅色的墨,隔着裤子都看的一清二楚了!” 陆矶目瞪口呆,那书生也僵得好似一块木头,后面的试子见状纷纷忍俊不禁,瘦高书生忽然回过神,蹭地提上裤子,却被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架着拎了下去。 “等等,说好的没有那么严呢!这是天要亡我,呜呼哀哉,学生不服——”瘦高书生鬼哭狼嚎被人押了下去。 陆矶合上自己的下巴,脖子生锈一般转过头,正对上那监门官漆黑如墨的脸。 “你们这届试子,当真是本官平生所见之最差!”他气的胡子似乎都要翘起来,可惜面上干干净净,只能干瞪眼。 忽然一指陆矶:“从你开始,验身时都给我把裤子脱了!”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骚动,陆矶白着脸猛地后退两步,后面的试子也一片嘈乱,纷纷嚷嚷着“有辱斯文”“于礼不合”云云。 那监门官铁青着脸,一副不肯退让的样子。陆矶抽着嘴角在心里骂娘,已经开始盘算如果真的要脱裤子,他是抵死反抗,还是干脆回去告诉沈知微他不干了,想来沈知微应该能体谅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的苦楚。 正在众人吵闹不休时,一旁核验文书的儒雅官员忽然叹了口气:“陶大人,这就算了吧,总载大人事先并没有这样的吩咐。” “总载大人是没说,可你看看他们都写到哪里去了!”陶大人依旧不肯松口。 “就算他们当真写在那里,我们多派几个巡视也就是了,可此事总载大人既然没有说,我二人实在无权作主。” “李修明,你这是怕了?你怕我可不怕,有事我担着!”陶大人冷哼一声,拢起袖子转过头。 陆矶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的权益发声争取,小声道:“那个,学生也觉得,李大人说的有理……” “你!”陶官员竖起眉毛,似乎想要开口大骂,但是后面众多试子纷纷响应起陆矶,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半晌,陶大人额角青筋暴跳,终于重重一哼,冷冷撇开头。 陆矶这才松了口气,掏出文牒,递了出去。 唤作李修明的考官接过文牒,先对他笑了笑,这才低下头:“韩淼,淮南道宜州安远县人,得兵部侍郎沈知微荐……” 他看了看文牒上的画像,又比了比陆矶。陆矶被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得心里打鼓,忍不住有些紧张。 好在不多时他就将文牒还给了陆矶,和煦一笑:“可以了。”一旁的卫兵又上来搜了一遍他的身,没有发现异常,对陶大人点了点头。 陶大人袖着手,冷哼一挥手。 陆矶终于松了口气,挂起笑脸,左右拱了拱手,抬步就要迈进门槛。 “慢着。”一道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陆矶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头皮一阵发麻。 天知道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啊! 他僵硬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红袍大腹便便的官员,冷着脸踱到近前。 “何同考。”门口的二人齐齐行礼。 何大人“嗯”了一声,眼神瞟向右侧:“方才门口何事喧哗?” 陶官员一僵,一旁的李修明上前一步:“不过出了点差错,已无大碍……” “本官没问你。”语气冰冷倨傲,李修明顿了顿,只能退后。 “陶晋。”右侧那监门官低着头上前一步,何大人捋了捋胡子,冷笑,“本官早同穆相多次谏言,说你性子急躁,不堪大用,偏生竺大人力荐于你,可你办的这是什么事?自作主张,欲令天下试子在贡院门外蒙羞,竺大人倒真是慧眼识英才!” 陶晋紧抿双唇:“此事与总载大人无关……”欲要再辩驳,却被李修明暗中扯了袖子,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陆矶在旁边看着,听到“穆相”时顿时心一沉,本想趁三人不注意悄悄溜进去,那显然是穆恒党羽的副考官却忽然抬头,一双眼直直看了过来:“你过来。”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走了回去。 何大人伸手要过了他的文牒,上下看了一遍,似笑非笑:“哦?竟是沈大人举荐的试子?” 陆矶面上笑呵呵,心里的白眼却快要翻到了天上,这一副来找茬的模样,能不知道他是谁举荐的? 看来穆恒找不得沈知微麻烦,便把主意打到了他举荐的人身上。只是他敢肯定沈知微给的文牒不会出马脚,却不知这人能怎样刁难他。 何大人将那文牒上下看了看,忽然眯起双眼:“你说你是哪里人?” “宜州安远县……” “你不是。”他斩钉截铁,冷声断喝,“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前来替考!” 陆矶浑身血液顿时凝固,心跳如雷鼓,竭力平静道:“大人何意,学生的的确确就是安远县人,莫非大人怀疑这文牒是假?” 他相信沈知微绝对不会在文牒上露出马脚,所以此刻当然要一口咬定,绝不能心虚! 果然,李修明眉头微蹙:“何大人,这文牒下官已比对过,并无差错,莫非陶大人怀疑下官藏私包庇?” “你是京城人,不知道也是正常。”那人看着陆矶,冷笑道,“想来你这后生也没有料到,本官就是安远县人罢!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句话如同如同炸雷响在耳边,陆矶瞪大双眼,忍不住在心里狂骂,这他娘得是什么运气啊! “等等!”眼看一旁卫兵要来拿人,陆矶忙迅速道,“就算大人你也是安远县人,又怎能说学生不是!” “呵呵,你这后生,不见棺材还不掉泪,本官家中三代皆是安远县人,你这口音,分明不对!”何官员眯缝着眼,透出些许冷光。 陆矶不依不饶:“这有什么奇怪!学生虽是安远人,但幼时就独自一人来了京城谋生,故而口音有些许差异,敢问有何不妥?大人若只凭此就要将学生看押,学生不服!” 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和瘦高仁兄一样的台词,陆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但他这两句话却很有用,不仅陶李二人面露沉吟,后面的一众试子也窃窃私语起来。 “我祖籍江阴,可也早不会说江阴话了……” “正是,这有什么稀奇,如此武断,有失公允……” 那何大人面色难看起来,却又冷笑两声:“好,好,就算此事不能下定论,但还有一事,你若能做到,本官便不押你。” 他展开文牒,指着上面的字:“你说是家中世代为匠,我问你,为的什么匠?既然数辈皆做这一行手艺,你总不可能不会罢!” “只要你当场证明你会,本官就放你进去!”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李修明忍不住上前一步:“何大人,已至巳初,若再过一个时辰不能核验入场,今次科考便要作废了……” “哼,怎么,本官为穆相亲点副同考,秉公执法,严查身份难道有错?你二人倒是尽心办事,此人身份如此可疑,你二人竟险些将他放进去,若出了问题,是你二人来担,还是竺大人?” 李修明面色微沉,半晌双唇紧抿,抬袖施了一礼,转身大步回到了门边,陶晋也敷衍地拱了拱手,头也回站到了原处,开始核验下一个试子,速度比方才快上许多。 陆矶傻眼地站在原处,姓何的呵呵一笑,甩袖离去:“一个时辰,你好自为之罢。”走到一旁凉亭下施施然坐下,摆明了要防着他溜进去。 身旁陆陆续续走过许多试子,看陆矶的眼神都十分怜悯。 陆矶抬头看了看头顶渐高的日头,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去他大爷的穆恒,这是为了不让沈知微的人入朝,净出一些损招儿!他起早贪黑了小半年,要是被他弄得进不去考场,一定要把穆恒的头盖骨掀了! 陆矶郁闷地找了块空地蹲下,盯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杈发呆。 他能有什么手艺啊,就算有,一个时辰能干什么? 要是有个金手指就好了…… 等等,金手指! 陆矶忽然眼睛一亮,乖乖,他都快忘了他还有个系统,据说系统不是都能给宿主金手指的么! “系统?喂,103?”陆矶悄悄叫了几声,说起来自从他跟着沈知微安安生生复习,系统都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难道系统走了? 这个念头才蹦出来,陆矶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他愣愣转头,险些吓得跳起来。 黑猫蹲在他身边,如果猫有表情,现在应该是一脸无语的样子:“宿主,你叫我干嘛。” 陆矶拍了拍心口,发现对面凉亭的何大人正眯眼看过来,咳嗽两声蹲了回去。 一人一猫蹲在贡院外,进行了如下对话。 “你这几天去哪了?” “宿主,我又回了趟总部。” “你又回去干嘛?” “……你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过,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些不可控因素。” “记得啊。”陆矶点点头,狐疑看着它,“你查到了?什么不可控因素?” 黑猫抬起尾巴尖捂住了眼睛:“我不能告诉你宿主,但是……你还是小心一点沈知微比较好。” 小心沈知微? “为什么?”陆矶心中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反驳,“他又不会害我。” 黑猫转过脸,金色的竖瞳看着他,陆矶又想起了同样有一双琥珀色眼眸的那个人,忍不住咳嗽两下转开了眼。 “你不是还说让我对他好帮他走上人生巅峰?那我俩就是盟友啊,现在按部就班都挺顺利的,你不用担心。” 黑猫顿了顿,似乎有些心情低落:“宿主,你要是有一天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骗我?”陆矶眨眨眼,忽然狞笑道,“那当然是把你顿了做猫汤。”说着还伸出手恐吓般地去捉它。 黑猫却动也没动,尾巴一甩一甩,陆矶没趣撇撇嘴,抄着手蹲在它旁边。 “其实你骗我,我能怎么样,我莫名其妙死了跑到这里,又莫名其妙多了个你,从开始到现在有我选的份儿吗?要搁以前谁敢这么按头逼老子做事,老子分分钟就得和他打一架。” 黑猫点点头:“我知道,我不害怕,是因为我知道宿主你是个好人,但是宿主,你不能太善良……”它欲言又止,“有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你本来没有必要自己去担所有后果。” 陆矶皱了皱眉:“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去了这一趟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黑猫似乎惊了一下,慌忙摇了摇脑袋,身形开始变淡:“没有,宿主,你……加油吧,如果你真的能完成任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不能,那我再想办法……” “喂,你别走啊!你没有金手指吗,姓何的让我现场表现才艺展示,我要是过不去,这任务立刻就能结束了好不好!”陆矶扑向黑猫,然而黑猫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 “宿主,我说过我不能干涉你执行剧情的,但是……” 一只猫爪忽然从空气中显露,迅速一指前面,“你看看那个,再想一想。”说罢往回一缩,消失不见。 “喂!”陆矶懊丧地看了看抓空的手,抬起头嘟囔道,“前面有什么啊,不还是那棵树……” 等一下…… 树…… 木头…… 陆矶忽然瞪大眼,木雕啊! 他举起自己的手,这半年来,他都没有再去屋中翻过那个盒子,掌心的茧已经淡了许多,虎口反而多了常年握笔的痕迹。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怕骑马,是原主身体的本能……那么他是否,也同样会刻木头? 陆矶心口狂跳,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忽然站起身。 “他怎么起来了?”凉亭中,喝茶的何远放下茶杯,眯起眼。 一旁的小厮点头哈腰:“管他起来还是蹲着,总归不如大人您坐着舒服!” 何远哼了一声,志得意满地晃了晃脑袋:“当真是老天都要本官拿下这个功劳,还是右相大人思虑周全,临了调了本官来做副同考,那沈知微再怎么聪明,也肯定想不到这一遭,虽则没赶上另一个,磋磨了这个,本官那也是大功一件” “是,大人英明,大人明察秋毫,大……” 何远正低头喝茶,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身边的小厮磕磕巴巴:“大——大胆!见了大人怎么不知行礼!” 何远愣了愣,心中忽然有个不妙的预感,瞬间抬起头,只见一人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韩淼?”何远皱起眉,端出架子,“怎么,你是发现实在做不到,来向本官自首的么,看在你如此一心改过的份上……” “大人,学生会刻木雕。” “从轻发……什么?!”何远眼睛瞪的溜圆,眼前人似乎怕他听不见,又往前走了一步,何远却忍不住往后退了退,目瞪口呆,“你、你说你会什么?” 那人躬身一揖,五官平平,双眼却炯炯有神:“学生是说,家中世代所从木匠一行,学生,会刻木雕。” “啪”地一声脆响,何远拂掉了茶杯,踉跄两步。 贡院外,等候查验的考生已经寥寥,门口摆放的日晷,日影渐渐倾斜,距离巳时已不过两刻。 何远惬意地坐在凉亭里,身边不仅摆了一套崭新茶具,还有炭火盆,连捶腿的小厮也又添了一个。 陆矶拢着袖子站在凉亭外,呼出的白汽似乎都要结了霜,冷冷看着怡然自得的何远:“大人,敢问学生要的东西何时能到?” 何远舒适地闭着眼:“莫急莫急,天冷路滑,路上耽搁也是有的嘛。” 陆矶冷冷道:“天冷路滑,大人这些东西倒是来的快,若学生没有记错,这贡院外两条巷子就有条铺子卖木刻锉刀,为何不能让学生自己去?” 何远作高深状:“本官还以为你能理解本官的苦心,如今你身份有疑,若擅自离开,难保不会疑上加疑啊,这做学问,最要不得就是急躁,韩生,你还当多多历练才是啊!” 去你大爷! 第五十章 陆矶磨了磨牙,打他说会刻木雕,这人就借着去取工具的由头一拖再拖,眼瞅巳时就要过去,他还想拖到何时去?! 门口查验处,陶晋看着凉亭,浓眉紧皱,忍不住想要上前,衣袖却被一旁的李修明拉了拉。 李修明摇了摇头,陶晋愤愤甩袖,转过身冲着卫兵喊道:“还磨蹭什么,快点查!” 距离巳时还剩一刻。 “大人,大人,工具取来了——”那磕磕巴巴的小厮气喘吁吁远远跑进凉亭,赔着笑把一个小木箱双手捧上。 “今儿个天冷,两条街外那家铺子打了烊,小的跑出了三条街才买来,对了,小的还用了大人的名头,那赶车的一听,鞭子舞得飞快,连银钱都没要——哎哟!” 何远越听越气,一巴掌呼在了他头上:“蠢物,蠢物!” 磕巴小厮委屈屈捧着脸:“不是您走之前让小的,‘快一点’吗……” 陆矶袖着手看热闹看的发笑,忽然拱手道:“大人,学生可以开始了?” 何远终于忿忿搡开那小厮,冷笑着看他:“韩生,一刻都不到了,本官劝你还是趁早服个软,本官也能为你说和……” 陆矶却没有再听,他深深一揖:“既然大人同意,那学生就开始了。” 何远脸色难看,半晌一甩袖:“随你去!” 陆矶直起身,眼神坚定。 “多谢大人。” 白日高悬,云散天青。 陆矶打开木箱,里头放着几块削理整齐的长条木头,依次序摆着几把锉刀木楔,同他那日在房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寒冬腊月,陆矶额上反倒出了些汗,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 陆矶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一根木头,木质的纹理摩挲掌心,给人的感觉无比熟悉,陆矶脑海中却多了个新的问题。 刻什么呢? 他肯定不会再刻姬容玉。 但是…… 眼前浮现出几日前,沈知微同他一起在梅花园里散步的场景,殷红的梅花上缀满了层叠细雪,似乎只要一跺脚,就会扑簌簌震下一地落白…… 他定了定神,握起了刻刀。 落下第一刀时还有些生疏,随后却渐渐快了起来,就像他曾无数次做过相同的事,曾无数次,在房间里,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凝神刻下满心挂念。 日影渐渐偏移,距离巳时不到半刻。 陆矶越刻越快,地上渐渐堆了一地木屑。 “大人,他在刻什么?”磕巴小厮捂着脸。 何远眯了眯眼:“你觉得他能刻完?” 磕巴小厮讷讷道:“似乎真的可以……” “可以个头!”何远忿忿又给了他一巴掌,“去,给我想办法,让他刻慢一点!快去!他要是刻成了,你们就别想要脑袋!” 几个小厮诺诺应了,面面相觑,一窝蜂涌到陆矶身边,围着他大呼小叫起来。 陆矶充耳不闻,专注地盯着手下逐渐成型的木头。 一个小厮有些急,抬手去抓木雕,陆矶一个侧身躲开来,却依旧头也没抬。 有人去抓陆矶的手,陆矶旋身,有人去故意撞向他胳膊,陆矶侧开,有人朝着他扔石块,陆矶直接蹲下,无论怎样,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中那巴掌大小的一块木头,好似一旦做起这件事,什么事都无法干扰他。 日影逐渐靠近巳正,又一个小厮想绊倒他失败后,陆矶忽然猛地站起身,手中最后刻下几刀,高高举起手:“大人,我刻完了!”气喘吁吁,目光却十分有神。 手上握着的是一杆细细花枝,再往上,枝条延伸,开出五片葳蕤拥簇的花瓣。 是一株梅花。 “大、大人……”磕巴小厮目瞪口呆,讷讷道,“我们尽力了……” 何远面色紫红,怒而大喊:“给我抓住他!” 日影离巳正不过分毫,何远话音刚落,陆矶将那株花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门口冲去! 身后一群小厮紧跟其后,门口处,最后一个试子正核验完文书,陶晋火烧眉毛似的催促他:“快点快点快进去!后面还有人!” 那人却好似眼神十分不好,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走歪了直直撞到了墙上,又后退两步不住道歉。 “巳正,封门——” 贡院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喝,守在门内的卫兵开始缓缓关闭大门,陆矶却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 卧槽! “等、等、我、啊——”陆矶使出吃奶的劲儿,咬牙一路狂奔,那试子一边摸索一边慢吞吞迈进了大门,却正好堵住了只容一人通过的路,眼看门就要合上,一旁的李修明忽然抬起脚在那试子后腰上猛踹一脚—— 那人顿时往前一趴,陆矶趁机纵身一跃,卡在门关上的最后前一刻,扑进了门里! “哎哟!”那试子被陆矶正正压在身下,当了人形肉垫。 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陆矶却脱了力一般,趴在那人身上半晌起不来。 心跳飞快,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陆矶喘着粗气,半晌,才听到身下传来弱弱一声:“兄台,你能起来了吗……” 两人站起身,陆矶松快地叹了口气,拱手一笑:“方才唐突,还请兄台莫怪。” 那人却眯眼冲着墙作了一揖:“无妨无妨,在下还要去寻号舍所在,就先告辞了。”说着往前一迈,嘭地一声磕在了墙上,捂着头摇摇晃晃。 陆矶愣了愣,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却似乎毫无所觉,陆矶抽了抽嘴角,这难不成是个……高度近视? 老天爷……他得是怎么考进来的?! 陆矶无奈,只好扯住他的衣袖,一同往前走去:“你在哪一排,跟我说罢,我带你去。” “多谢,多谢……” 两人渐渐走远,贡院外,陶晋看着对面的李修明,半晌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李修明无奈:“你笑什么?” 陶晋挑了挑眉:“我笑李大人这一脚踢的甚好。” 李修明笑了笑,袖起手,叹了口气:“这人也是命途多舛,被穆相一脉如此刁难,日后若是考中,倒是希望他能来礼部。” “何人来礼部?”淡漠威严的声音忽然响起。 陶李二人一愣,慌忙转身行礼:“总载大人。” 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金鱼袋,仪容清癯威严,淡淡道:“李主事看上了今科哪个试子?” 李修明低着头,瞄了瞄他身后同样老老实实低着头的何远,欲言又止。 竺清斜了一眼身后的何远:“怎么,就是方才何大人不想让人进去考试的那个?” 何远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敢吭声,李修明道:“正是。” 竺清不置可否,淡淡一望紧闭的贡院大门。 “是吗,这般奇特,倒让本官也想见他一见了。” 会试三场,三日一考,一入贡院不可再出,九日后大门再开,已是尘埃落定。 正月十五,月圆柳梢,暗香浮动。 会试方过,便进了正月,大雍朝堂上下皆休沐守岁,放榜一事自然也要等出了十五。 十五这日,皇帝下诏解一日宵禁,加之春气已至,窝在家中小半月的京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大街小巷一时熙熙攘攘,花灯环绕,披红挂彩。 陆矶蹲在角落里,往嘴里丢了颗麦芽糖。花生仁和芝麻的脆香中和了些许糖衣的甜腻,吃起来居然有些上瘾,让他对甜食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连吃了好几颗,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多人,上哪儿找啊!” 赶上解宵禁,越晴波吵着要出来,陆矶在私人监狱似的号舍里考了几天的试,元气大伤,出了贡院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今天本来想继续在床上摊煎饼,奈何越晴波见他不去又去撺掇沈知微,无奈三人只好一同出来,顺道也给王府中人都放了个假。 但谁料想没走多久,三人就被人流冲散了。 陆矶站起身,拍了拍手,吐了口气,决定随便走走碰碰运气。 看着眼前人挤人的街道,陆矶捏了捏鼻子,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人群往前缓慢移动,没走多远,陆矶又从里头踉跄挤了出来,扶着膝盖皱着眉好一阵喘气,这人也太多了吧,走在里面就是沙丁鱼罐头啊,还找什么人!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十分遗憾这里没有便携式联络工具。 “兄台可要买花灯?” 听见这声音陆矶立刻一怔,抬起头一看,顿时眼睛一亮:“是你!” 温景瑜站在花灯摊位后,忍不住愣了愣:“兄台认得我?” “我就是那个——”陆矶忽然住了口,这才想起他那日去考试时用的是“韩淼”的容貌,温景瑜自然是不认得他的。 “没事没事,就是看你十分面善。”陆矶干干一笑,没话找话地拿起一个花灯来,“这个花灯怎么卖?” “三两银子,”温景瑜说完又小心补充道,“如果兄台想要,也可以便宜些。” “不用不用。”陆矶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笑了笑,“我买啦。”说罢拎着花灯转身就走,温景瑜愣了愣,慌忙拿起银子追了出去。 “兄台,太多了——” 陆矶一个闪身躲进人群里,这才回头看了看。温景瑜见找不到他,犹豫了半晌又转了回去。 陆矶看着他迎来送往卖花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以前为了谋生什么都干过的自己,忍不住有些叹息。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灯,八角檀木,灯纸上绘了八仙,外层还罩了一层雕花木框,手指一拨便转个不停,还是个走马灯。 陆矶看得出神,没留神身后一个人撞过来,顿时向前趔趄扑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惊魂未定呼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人声音含着淡淡不悦:“王爷若是出来游街都能让人撞倒,还是回府睡觉更为合适。” “沈知微?”陆矶心中一喜,转过头去,就见沈知微无奈叹了口气。 “王爷看什么这么入神?”沈知微今日难得没穿白袍,而是换了件浅蓝的袍子,领口袖口都镶了一圈白毛,陆矶觉得穿起来十分的……娘。 这衣裳似乎是几日前北疆托人送来的,据说是陆矶的表弟。陆矶这才知道沈知微虽然父母亡故,却还有个姑姑。 他本来还想再问,沈知微却似乎不是很想细说此事,只说他二人曾同在京城和北疆呆过几年,这次他回京养病,北疆便只剩下他这个表弟还在撑场子,听起来倒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沈知微见他总盯着自己的衣服,挑了挑眉:“王爷要是喜欢这件衣裳,不如明年我叫他也给王爷捎一件?” 陆矶立刻回神,胡乱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沈知微轻轻笑了笑,看向他手里的花灯:“这花灯倒是颇为别致,王爷在哪里买的?” 陆矶踮起脚朝后一指:“就是那……咦,怎么没人了?” 沈知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摊位后空无一人,只有满桌满架的各式花灯:“没有便罢了,还是再去找找晴波去了哪里……” 陆矶这才惊觉,看了看他身后:“她没和你一起?” 沈知微摇摇头,陆矶急的直上火:“这丫头能去哪儿呢……” 两人并肩走远,直到身形皆隐没进人群里,温景瑜才从树后转了出来。 他怔怔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苦涩。 日前陈三儿来给他送东西,他还曾托他邀大人一叙,本意是想告诉他自己这次会试颇为顺利,定能考中为他助力…… 沈大人给他回信说的是抽身乏术,他本以为是病体仍旧未愈,还担心了好几日…… 只是看来,似乎并非抽身乏术,不过无空见他罢了。 却不知那个跟在他身边的人又是何人…… 温景瑜垂眸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在手中攥了半晌。 扑通一声,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上光影破碎,荡起一片涟漪,又复平静。 时辰渐晚,街上却仍旧摩肩接踵,道路两旁摆了许多摊位,挤挤挨挨拥在一处,有那些个占不到好地方的,就在角落里铺了张布,摆几件东西就开起了张。 越晴波就被这样一个摊位拉住了脚。 “搅扰摊主,请问这是什么呀?”她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袄子,还特意扎了两个髻,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根糖葫芦,长睫毛一眨一眨,活像个年华中走出来的福娃。 那摊位后盘腿坐了个大冬天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男子,只露出半个白皙下颌,一身黑衣与她这一身大红对比十分明显,闻言吐出一个字:“马。” 越晴波又眨了眨眼,打量那“马”。那似乎是个玉雕,但马儿肤色却是古铜,脊背线条流畅,脚踏一片乱云疾草,似乎正在飞驰,体型却不似中原常见的马。 于是她又问:“这是哪里的马?” 那人吐出两个字:“匈奴。” 越晴波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忍不住俯下身凑近了些:“那这个怎么卖啊?” 他抬起左手,比了个五。 “五两银子?那我要了!”越晴波咬住一个糖葫芦空出手,去掏银子。 那人顿了顿,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神却十分闪烁,似乎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忽然,他咧嘴一笑,懒洋洋往树上一靠。 “但是,我不卖。” 第五十一章 刀下落的速度似慢实快。 眼看自己的脑袋将被削成两半,竺之磐忍不住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最后一刻,忽然听见铛的一声响,一声怒喝紧随其后:“还躺着干什么,找死吗?给我起来!” 竺之磐惶惶然睁眼,只见姬容衡仿佛地狱修罗般浑身浴血,骑马挡在他身前,正从那士兵腹部抽出刀刃。士兵口喷鲜血,重重摔落。 “我我我……”他立刻以手撑地,想要爬起,尝试几次却还是在地上,“腿腿腿软……” 姬容衡骂了句,捞着他上了马,也不管他会不会把胃颠出来,拍马朝前疾走,迎着一群扑面而来的羽林卫扬声喊道:“逆贼就在前方,勤王立功,只看今夜!斩敌二十者,皆封男爵!” “弃刀者从宽论罪,拼死抵抗者,杀无赦!”他抽出长刀高高举起,“禁军何在,且与我杀他个痛快!” 将士应声如雷,马蹄飞踏,山呼海啸般冲进羽林卫阵列之中,仿佛一柄利剑刺入了咽喉。 竺之磐头朝下挂在马上,马蹄飞踏,吃了一嘴的灰。他艰难道:“先……放下我……太、太后……”可惜声音太小,淹没在砍杀声中。 姬容衡也根本无暇顾及,他手持长刀,大开大阖,游刃有余。只苦了竺之磐,在马上转的眼前晕眩,刀尖时不时自眼前一晃而过,鲜血飞溅洒落满头满脸。等姬容衡终于控制了场面,想起放他下来时,竺之磐已经浑身是血。往地上一瘫,几可与地上的尸体以假乱真。 竺之磐出气多进气少,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小晴子……” 姬容衡还刀入鞘,勒马蹙眉,正欲开口,一道清朗声音传来:“我带他去罢。” 方有涯身后跟着一队禁军,策马走近。姬容衡闻言微顿,眼神不明地看着他,方有涯只是淡淡笑了笑。姬容衡没再多言,撇开头留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带着浩荡人马陆续走远。 方有涯将腿还软着的竺之磐拖上马,也不耽搁,紧赶慢敢往太后宫中赶去。临近殿前时,只见宫殿里黑灯瞎火,门前早已站了一队人马,方有涯顿时警惕,未及动作,忽有一人转过身。 “陆大人!”竺之磐立刻连滚带爬下马,一溜烟奔上前去,“见到小晴子了吗?她在这里?”望向漆黑宫殿,正想冲进去,陆矶伸手将他拦下。 “没有人。”陆矶脸色阴沉,“不用看了。” 竺之磐仿佛吞了块冰,从面色到喉咙皆冻住了:“怎么……怎么会没人?!”他推开陆矶,冲进殿门里,很快又跑出来,在院中发疯似的找了个遍,最后又来握陆矶的肩膀,“怎么会没有人?她人呢!” 陆矶看着他满面血污的模样,强压下烦躁,耐着性子道:“不知道,太后也不知所踪……”竺之磐怔怔松开手,摔倒在地上。 方有涯在一旁看着,此刻才上前道:“此处陈设大体完好,太后和小郡主许是转移去了他处,陆大人不如再多去他处找找,在下还知道……” 话未完,一直沉默的沈知微忽然道:“方大人既有禁军助力,此刻为何不去救陛下,却要先替竺公子寻人?” 方有涯立刻笑道:“沈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已被我与大皇子移至安全之地,身边也有禁军看护,此刻已当无虞。” 沈知微语气淡淡:“话虽如此,我仍有一事不明,方大人近些年韬光养晦,独善其身,何以此次却破天荒趟这浑水?” “下官只想为方家搏出路罢了……” “要为方家搏出路,御前立功乃是最佳。”沈知微打断他,眼神冷冷,“但你此刻非但不急着回御前,反倒要引我等继续在宫里寻找,敢问方大人……” “为何要故意拖延时间?”他往前迈了一步,满含威压。方有涯身后的禁军如临大敌,应声抽出兵器,骁骑卫也不甘示弱地拔刀出鞘,场面立时紧张起来。 竺之磐茫然地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人马,语气惶然:“到底怎么回事?” 陆矶却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一人。 “温景瑜在哪?”他的心忽然往下沉了下去。 方有涯沉默许久,终于低低一叹。 …… 姬容衡勒马在漪澜殿外。 殿中未有点灯,看起来安安静静,但他知道里面有人。 “穆恒!”他扬声道,“大势已去,莫要再负隅顽抗!你犯上谋乱,已是罪无可恕,若是早些出降认罪,我倒能向父皇求个恩典,给你一个痛快!” 院中树枝摇晃,巨大诡谲的黑影投映在窗纸门框上,恍惚有人走出,细看门扉却依旧紧闭。 无人响动。 姬容衡眯了眯眼,缓缓抬起右手。下一刻,禁军阵列一字排开,将整个宫殿围起,挂刀取弓,整齐划一,森冷箭簇对准前方。 姬容衡右手放下,霎时漫天飞箭如雨,遮云蔽月,悉数射向大殿—— 一支箭穿透殿门,倏地插入尚在燃烧的火盆里,更多的箭紧随其后,落在门窗木棂之上,砰砰作响。 像是等烦了的来客,不住催促主人家快些开门。 但主人却依旧不急不缓。 穆恒和穆璇仍像来时一般,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不同的只是烧纸之人换成了穆恒,穆璇却泪痕未干,失魂落魄地看着静静摇曳的火苗。 穆恒挑出那支箭,扔进最后一沓黄纸,火光舔上他的侧脸,就在此时,又一支箭擦着他的右肩而过,猛地钉入穆璇曳地的长裙,惊得穆璇面色一白,不由自主叫道:“兄长……” 穆恒低头看了看渗血的右肩,不甚在意地拍了拍其上的灰尘,淡淡一笑:“可后悔今日叫我来了?” 穆璇愣愣地看着他笑:“我若不曾叫,阿兄难道就不来了么……” 穆恒不语,沉默片刻,穆璇忽然拽住他,慌乱急促:“哥,你逃吧,现在逃,我来拖住他们,你快逃——” 穆恒抬眼看着她,仍旧是笑:“不杀我了?” 两行清泪顿时坠落,穆璇用力摇着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 穆恒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穆璇一僵,浑身颤了颤,忽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穆恒手指触到她缀满金钗步摇的发髻,叹息般笑了笑:“阿璇当真已长大了……我记得,你最后一次这样抱着我哭时还没束发,如今却满头珠翠了……我这些年,的确心神不在,与你确实少了些关切……” 穆璇语带哭腔,拼命摇头,只说不是他的错,是她杀了秦昭,秦昭如果还活着,事情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外头的箭雨暂歇,半晌没有一点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殿中,月色透过雕花红木的门窗投下一地清辉,穆恒安抚地拍着哭个不停的穆璇,声音极轻:“这不是你的错……” 穆璇忽然擦干净泪水,推了推他:“你快走,趁他们还没进来,不用担心我,我毕竟是皇帝的妃子,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见穆恒依旧坐在原地不动,登时急了,“走啊!” 穆恒无奈:“就算要走,我也不能就这么走吧?”见穆璇面色茫然,温柔一笑,“你不给我点盘缠?我来时可是什么都没带,丞相府肯定不能回了……” 穆璇不待他说完便恍然大悟,嘱咐他稍等片刻,忙转身提着裙摆跑进了内室。翻箱倒柜,倒空妆奁,收拾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立刻回转,便跑便道:“里面有几件这些年我给你缝的衣裳,一直也没给你送去,你先穿着……” 忽然,手中包裹怦然坠地,穆璇瞪大双眼,嗓音变了调:“哥——”她疯了般地扑上去,抢下穆恒手里的酒壶,远远扔开,泪水已爬了满脸,浑身发颤,“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穆恒呛咳两声,酒水湿了衣襟,他的眼里也含了水色:“味道不错……” 穆璇六神无主,片刻后一顿,口中念叨:“解药,对了,解药——”回身要爬去找,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怒斥,“姬容玉,你疯了!” 殿中两人皆是一怔,刀兵碰撞之声响起,随后一声闷哼,有禁军叫道:“大皇子!”盔甲碰撞,似乎有人被擒住,仍旧拼命挣扎。 “姬容衡,我母妃在里头,你敢再射一箭,我要了你的命!”姬容玉嘶吼着。 穆璇只是怔了一瞬,仍想起身去寻解药。起身的刹那,脖颈骤然落入一人手中—— 姬容衡眼神凶狠地看着姬容玉,一边咬住手中布条,草草包扎了右臂伤处。忽然,殿门吱呀一声响,声音不大,所有人的视线却都望了过去。 一袭大红宫装的穆璇缓步迈出,她仰着脖颈,眉头紧蹙,一只带了玉扳指的手正掐在她颈间。 “母妃!”姬容玉立刻叫道。 第五十二章 陆矶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已经扑到温景瑜面前,接连问道:“什么毒?有解药吗?知不知道下毒的是谁?!” 靖初帝面色阴沉,国宴之上闹出这种事,自然非同小可。 陆矶紧紧盯着温景瑜,他却垂下眼避开视线,只对靖初帝道:“微臣不敢妄下论断,只在附近草丛里发现见一瓷瓶,其中草药十分罕见,有随军太医辨认,似乎是靺鞨特有之毒。” 靖初帝勃然大怒,拂掉一地杯盏:“朕就知道,靺鞨贼心不死,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动手,这不是挑衅是什么!沈青云还与朕说什么俯首归顺,滑天下之大稽!朕早该杀了他们靺鞨满族!” 天子雷霆之怒,众人立时颤抖跪倒,陆矶却仿佛被人抽去了魂,直愣愣地站着,任凭温景瑜抽回衣袖。 温景瑜再拜道:“陛下息怒,微臣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寻找沈大人下落。” 靖初帝许久才平复下怒火,只道:“便按你说的做。”便要召人去唤卫兵。 温景瑜却忽然深深叩首:“方才见靺鞨中有异动,臣已告知羽林卫王将军,想必王将军此刻已入林中,臣自作主张,还请陛下治罪。” 靖初帝面沉如水,却难得透露出一丝赞赏:“事急从权,你观察细致,此事你有功。起来罢。” 温景瑜谢恩起身,面上如沐春风,正要再说什么,身侧的陆矶却突然转身,温景瑜伸手一把拽住,蹙眉:“陆大人想去哪里?” 陆矶心里油煎水沸似的急躁,简短道:“我去找他。”待要抽身,温景瑜又扯住他。 温景瑜皱起眉:“你弓马不熟,林中都是野兽,十分危险……” “我顾不了那么多!”陆矶再也不想耽搁,意图拽回袖子,却被温景瑜握得更紧。 “放开我!”所有急躁慌乱终于彻底爆发,陆矶用力挥开他,眼神含怒看着他。 温景瑜张了张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是道:“他不会有事……”语未尽,对上陆矶的眼神,便再也说不下去。 陆矶的眼神让他无比陌生:“温大人深思熟虑,洞察秋毫,我这人却不过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家伙,向来没你们这么聪明,我只知道,就凭他帮过我许多,我也绝不可能安心在这里坐着。” 温景瑜脸色瞬间苍白,陆矶偏开视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说了句保重,没有再说什么,挑了匹马直奔入林中。 温景瑜在原地僵了片刻,忽然一个踉跄,再抬头时额上满是冷汗。有侍者惊叫一声上前扶住他,温景瑜一手捂住胃,仿佛那里如有刀绞,眼睫湿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终是脱力软倒。 惊雷动地,原本万里无云的天骤然下起了雨,天色向晚,本就昏暗的密林里更加幽暗。 密密匝匝的枝叶挡住了滔天大雨,只留下簌簌风雨声,伴随着马蹄急速踏过衰草枯枝。 陆矶伏在马背上,感受着劲风刮面,忍不住眯起了眼,马蹄的起伏更仿佛踩在心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头皮发紧,若不是牢牢抱紧马脖子,他肯定早已被甩下马去。 两侧树木不断后退,陆矶竭力睁开眼,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声呼喊:“沈知微——” 风雨声更紧,有雨丝穿过树叶落在面颊,远处似乎有野兽嚎叫的声响,却听不到一点回应。 陆矶忍不住骂了句娘,他走了这一路,别说沈知微,就是连只兔子都没瞧见,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他抬头望了望,穿过茂密的枝叶,可见远处芒山起伏的灰色脊线。 如果他是沈知微,发现自己和骑的马都被人下了毒,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他肯定会怀疑上林苑出了事,这个人隐藏在上林苑,却不知是否有更大阴谋。任何一个尚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认为此时回去会是明智选择,他只会往更深处逃,绕路离开这里去搬救兵。 可如果他已经死了…… 陆矶摸着怀里揣的那朵秋芍花,咬了咬牙,忽然坐起身,勒转马缰,向另一条路飞奔而去。 去他大爷的,任务还没完成,他倒要看看谁敢让沈知微死! 陆矶一路疾驰,料定沈知微如果中了毒不会走的太快,指不定他很快就能追上人,但走出好远,陆矶依旧一个人都没看到! “沈知微!”天已漆黑,归途来路皆是茫然,陆矶开始慌了。即使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任务还没失败,沈知微现在肯定还活着,却根本没有用。 绝望之际,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声响,隐约还有碰撞声,陆矶立时一震,滚鞍下马,险些摔倒,磕磕绊绊地冲了过去。 “沈知微?”他满含希冀地拨开树丛,忽然迎面一道刀光,直劈而下! “沈知微,是我!”陆矶狼狈避开,滚到地上,匆忙爬起,却僵住了。那人根本不是沈知微。 放眼身侧刀兵碰撞,喊杀震天,一队大雍人正与另一批人马厮杀,那批人人数并不多,却仿佛地狱修罗杀红了眼,身上衣裳早就残破不堪,但陆矶依旧能认出,那分明是靺鞨兵士的装束! “快跑啊,快跑!他们疯了,去告诉陛——”戛然而止。 陆矶怔然转头,骇然睁大眼,一名方才宴上见过的大雍子弟,被身后的靺鞨士兵一刀穿胸,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那名方才偷袭他的靺鞨士兵骤然大喝,劈刀再次砍来。第一次见到仿佛人间炼狱的景象,陆矶心神剧震,刀风扑面才猛然惊醒,虽然避开,鞭伤未愈的肩上却仍旧挨了一刀,顿时闷哼,肩上已经觉出一片湿意。 那靺鞨士兵拔刀再砍,陆矶迅速从地上已经死了的靺鞨士兵手里拔出一把刀,勉力抵了几刀,手微微地颤抖。 手柄上残留的鲜血滑腻,周遭腥气扑鼻,令人晕眩。那靺鞨士兵又一刀砍来,陆矶看着雪亮的银光,却觉得手中刀重逾千斤。 扑哧一声,刀刃从靺鞨士兵腹部透出,那靺鞨人双眼满是不甘,刀锋却停在陆矶身前几寸再近不得。 尸体倒地,救下陆矶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身上穿的白色骑装早已污渍斑斑,他推了陆矶一把:“快跑啊!去搬救兵!”说罢又回手挡了一刀,怒喝,“去啊!” 陆矶终于回过神来,握紧手里那把刀,踉跄奔逃。 树丛、落叶,陆矶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身后的喊杀声似乎渐不可闻,又像始终如影随形。不知跑了多久,陆矶终于停下,扶住一棵树干呕起来。 他滑落在地,靠在树上,擦了擦冷汗,忽然觉得万分疲惫。然而声音又再次靠近,陆矶拄着刀,咬牙起身,躲到树丛后,黑暗中握紧刀屏息凝神。 那人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脚步虚浮踉跄,喘息粗重,陆矶借着刀刃的反光,只看到一角靺鞨士兵的衣裳,立刻贴紧树干,闭上眼深深吸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到树前,陆矶握着的刀柄沁出一层汗水,忽然,周围突然陷入古怪的寂静,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陆矶心里一凛,紧握长刀,汗水从额上滑下,落进眼里,一阵细痒,陆矶忍不住眨了下眼—— 就在这瞬间,那黑色人影从树后闪出半身,陆矶下意识闭上眼,紧咬牙关,一刀送出! 刀刃刺进身体时异常轻松。 陆矶却双手都在颤抖,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看看自己是怎样杀死一个人,又或者到底杀没杀死。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时,却忽然听到熟悉的温柔声音,含着一丝茫然:“……陆矶?” 仿佛一道天雷当头劈落,陆矶倏然睁开眼。 半晌,浑身僵硬地松开手,他皱起眉看着眼前人,像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沈知微不是应该,在离开芒山的路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知微脸色惨白,浅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漆黑如墨,他低头看了看刺入胸膛的刀刃,视线落在陆矶不小心落在地上的那朵芍药花,神色有片刻迷惘。 “他在这!”几道声音忽然响起,正是一队靺鞨士兵。 沈知微忽然吐了口血,双眼一闭,仰头倒下。 “沈知微!”陆矶终于回神,抢上前去抱住他,看着那把触目惊心刀,双手颤抖,不住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不是……” 沈知微半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却勾起一个笑,气若游丝道:“我……你没事就好……” “我他妈能有什么事!”陆矶几乎要发狂,他捏住沈知微的肩,用力到沈知微眉头紧皱,却还是觉得荒谬,没错,就是荒谬,他妈的就是荒谬! “你别动。”陆矶忽然异乎寻常的冷静,“我带你出去。”他嘴上说着,就要去揽沈知微。 那队靺鞨士兵却已到近前,陆矶只当他们不存在,却不料那些靺鞨人见了他二人情形,非但没有一拥而上,反倒面面相觑起来。 “你是姬容玉的小情人?” 陆矶闻声抬头,惊讶地发现说这话的人竟是拓跋烈! 拓跋烈被几个靺鞨士兵簇拥在前,身上也有伤,明显也经过一番厮杀,却比其他人好上许多,他此刻眯着眼将陆矶和沈知微来回打量,半晌,忽然眯起眼:“姬容玉让你杀了他?” 陆矶茫然不解,怀里的沈知微却猛然一僵。 他下意识反驳:“我不……” 拓跋烈却似乎恍然大悟一般,眼神发亮,原地徘徊了两圈,抚掌大笑:“我懂了,我懂了,看来不是姬容玉反水,是那个叫温景瑜的……” 陆矶越发如坠云雾,莫名烦躁起来,骂道:“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拓跋烈哈哈大笑:“现在不用装了,我来时还奇怪,姬容玉说你是他小情人,为什么你好像和沈知微看起来关系更好?我现在动懂了,这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沈知微蓦地呕出一口血,陆矶为他擦拭,却见沈知微看着他的眼神晦暗而茫然,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眼里的星光,一点点消散了。 他阖上眼,好似陷入昏睡。 陆矶心头莫名有些慌乱,头脑更是发胀,拓跋烈却仍在继续:“若不是你,怕是我今日险些要误会姬容玉,但杀了这许多人,已是无法回头了。”拓跋烈缓缓叹息,“我知道乌兰朵喜欢过他,有他在,乌兰朵无论如何不会和大雍为敌,本来只想杀了他,逼她与大雍决裂,如今看来,一场大战却是避无可避了。” 拓跋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沈知微:“不过,杀了他,大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陆矶烦躁不已,心头却更有些失去的恐慌,却也不知道自己怕失去什么。 拓跋烈盯着沈知微,忽然又抽出刀,似乎打算再补上一刀,就在此时,忽然遥遥传来几声呼喊,似乎有人在往这里靠近。 拓跋烈神色一沉,立刻收刀入鞘:“他们追来了。”吩咐众人列队按照原路撤退,临走前,他深深看了陆矶一眼,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小心温景瑜”,便骑上马渐行渐远,看那马匹,分明是从那些大雍子弟手里夺下来的。 陆矶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只因沈知微的呼吸已经越发微弱,唇边的鲜血擦也擦不尽。而他始终闭着双眼,薄唇紧抿,难得显出几分凉薄。 动作间,余光忽然看见一物,陆矶忍不住顿了顿,伸手拾起。 那是他来时带的那株秋芍花,此刻原本妍丽的花朵,早已经七零八落,陆矶忽然一阵心痛。 “来人,来人!有没有人!快来救人——”他声嘶力竭,环顾四周古木参天,少有地感到无助。 第五十三章 陆矶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已经扑到温景瑜面前,接连问道:“什么毒?有解药吗?知不知道下毒的是谁?!” 靖初帝面色阴沉,国宴之上闹出这种事,自然非同小可。 陆矶紧紧盯着温景瑜,他却垂下眼避开视线,只对靖初帝道:“微臣不敢妄下论断,只在附近草丛里发现见一瓷瓶,其中草药十分罕见,有随军太医辨认,似乎是靺鞨特有之毒。” 靖初帝勃然大怒,拂掉一地杯盏:“朕就知道,靺鞨贼心不死,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动手,这不是挑衅是什么!沈青云还与朕说什么俯首归顺,滑天下之大稽!朕早该杀了他们靺鞨满族!” 天子雷霆之怒,众人立时颤抖跪倒,陆矶却仿佛被人抽去了魂,直愣愣地站着,任凭温景瑜抽回衣袖。 温景瑜再拜道:“陛下息怒,微臣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寻找沈大人下落。” 靖初帝许久才平复下怒火,只道:“便按你说的做。”便要召人去唤卫兵。 温景瑜却忽然深深叩首:“方才见靺鞨中有异动,臣已告知羽林卫王将军,想必王将军此刻已入林中,臣自作主张,还请陛下治罪。” 靖初帝面沉如水,却难得透露出一丝赞赏:“事急从权,你观察细致,此事你有功。起来罢。” 温景瑜谢恩起身,面上如沐春风,正要再说什么,身侧的陆矶却突然转身,温景瑜伸手一把拽住,蹙眉:“陆大人想去哪里?” 陆矶心里油煎水沸似的急躁,简短道:“我去找他。”待要抽身,温景瑜又扯住他。 温景瑜皱起眉:“你弓马不熟,林中都是野兽,十分危险……” “我顾不了那么多!”陆矶再也不想耽搁,意图拽回袖子,却被温景瑜握得更紧。 “放开我!”所有急躁慌乱终于彻底爆发,陆矶用力挥开他,眼神含怒看着他。 温景瑜张了张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是道:“他不会有事……”语未尽,对上陆矶的眼神,便再也说不下去。 陆矶的眼神让他无比陌生:“温大人深思熟虑,洞察秋毫,我这人却不过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家伙,向来没你们这么聪明,我只知道,就凭他帮过我许多,我也绝不可能安心在这里坐着。” 温景瑜脸色瞬间苍白,陆矶偏开视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说了句保重,没有再说什么,挑了匹马直奔入林中。 温景瑜在原地僵了片刻,忽然一个踉跄,再抬头时额上满是冷汗。有侍者惊叫一声上前扶住他,温景瑜一手捂住胃,仿佛那里如有刀绞,眼睫湿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终是脱力软倒。 惊雷动地,原本万里无云的天骤然下起了雨,天色向晚,本就昏暗的密林里更加幽暗。 密密匝匝的枝叶挡住了滔天大雨,只留下簌簌风雨声,伴随着马蹄急速踏过衰草枯枝。 陆矶伏在马背上,感受着劲风刮面,忍不住眯起了眼,马蹄的起伏更仿佛踩在心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头皮发紧,若不是牢牢抱紧马脖子,他肯定早已被甩下马去。 两侧树木不断后退,陆矶竭力睁开眼,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声呼喊:“沈知微——” 风雨声更紧,有雨丝穿过树叶落在面颊,远处似乎有野兽嚎叫的声响,却听不到一点回应。 陆矶忍不住骂了句娘,他走了这一路,别说沈知微,就是连只兔子都没瞧见,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他抬头望了望,穿过茂密的枝叶,可见远处芒山起伏的灰色脊线。 如果他是沈知微,发现自己和骑的马都被人下了毒,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他肯定会怀疑上林苑出了事,这个人隐藏在上林苑,却不知是否有更大阴谋。任何一个尚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认为此时回去会是明智选择,他只会往更深处逃,绕路离开这里去搬救兵。 可如果他已经死了…… 陆矶摸着怀里揣的那朵秋芍花,咬了咬牙,忽然坐起身,勒转马缰,向另一条路飞奔而去。 去他大爷的,任务还没完成,他倒要看看谁敢让沈知微死! 陆矶一路疾驰,料定沈知微如果中了毒不会走的太快,指不定他很快就能追上人,但走出好远,陆矶依旧一个人都没看到! “沈知微!”天已漆黑,归途来路皆是茫然,陆矶开始慌了。即使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任务还没失败,沈知微现在肯定还活着,却根本没有用。 绝望之际,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声响,隐约还有碰撞声,陆矶立时一震,滚鞍下马,险些摔倒,磕磕绊绊地冲了过去。 “沈知微?”他满含希冀地拨开树丛,忽然迎面一道刀光,直劈而下! “沈知微,是我!”陆矶狼狈避开,滚到地上,匆忙爬起,却僵住了。那人根本不是沈知微。 放眼身侧刀兵碰撞,喊杀震天,一队大雍人正与另一批人马厮杀,那批人人数并不多,却仿佛地狱修罗杀红了眼,身上衣裳早就残破不堪,但陆矶依旧能认出,那分明是靺鞨兵士的装束! “快跑啊,快跑!他们疯了,去告诉陛——”戛然而止。 陆矶怔然转头,骇然睁大眼,一名方才宴上见过的大雍子弟,被身后的靺鞨士兵一刀穿胸,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那名方才偷袭他的靺鞨士兵骤然大喝,劈刀再次砍来。第一次见到仿佛人间炼狱的景象,陆矶心神剧震,刀风扑面才猛然惊醒,虽然避开,鞭伤未愈的肩上却仍旧挨了一刀,顿时闷哼,肩上已经觉出一片湿意。 那靺鞨士兵拔刀再砍,陆矶迅速从地上已经死了的靺鞨士兵手里拔出一把刀,勉力抵了几刀,手微微地颤抖。 手柄上残留的鲜血滑腻,周遭腥气扑鼻,令人晕眩。那靺鞨士兵又一刀砍来,陆矶看着雪亮的银光,却觉得手中刀重逾千斤。 扑哧一声,刀刃从靺鞨士兵腹部透出,那靺鞨人双眼满是不甘,刀锋却停在陆矶身前几寸再近不得。 尸体倒地,救下陆矶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身上穿的白色骑装早已污渍斑斑,他推了陆矶一把:“快跑啊!去搬救兵!”说罢又回手挡了一刀,怒喝,“去啊!” 陆矶终于回过神来,握紧手里那把刀,踉跄奔逃。 树丛、落叶,陆矶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身后的喊杀声似乎渐不可闻,又像始终如影随形。不知跑了多久,陆矶终于停下,扶住一棵树干呕起来。 他滑落在地,靠在树上,擦了擦冷汗,忽然觉得万分疲惫。然而声音又再次靠近,陆矶拄着刀,咬牙起身,躲到树丛后,黑暗中握紧刀屏息凝神。 那人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脚步虚浮踉跄,喘息粗重,陆矶借着刀刃的反光,只看到一角靺鞨士兵的衣裳,立刻贴紧树干,闭上眼深深吸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到树前,陆矶握着的刀柄沁出一层汗水,忽然,周围突然陷入古怪的寂静,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陆矶心里一凛,紧握长刀,汗水从额上滑下,落进眼里,一阵细痒,陆矶忍不住眨了下眼—— 就在这瞬间,那黑色人影从树后闪出半身,陆矶下意识闭上眼,紧咬牙关,一刀送出! 刀刃刺进身体时异常轻松。 陆矶却双手都在颤抖,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看看自己是怎样杀死一个人,又或者到底杀没杀死。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时,却忽然听到熟悉的温柔声音,含着一丝茫然:“……陆矶?” 仿佛一道天雷当头劈落,陆矶倏然睁开眼。 半晌,浑身僵硬地松开手,他皱起眉看着眼前人,像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沈知微不是应该,在离开芒山的路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知微脸色惨白,浅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漆黑如墨,他低头看了看刺入胸膛的刀刃,视线落在陆矶不小心落在地上的那朵芍药花,神色有片刻迷惘。 “他在这!”几道声音忽然响起,正是一队靺鞨士兵。 沈知微忽然吐了口血,双眼一闭,仰头倒下。 “沈知微!”陆矶终于回神,抢上前去抱住他,看着那把触目惊心刀,双手颤抖,不住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不是……” 沈知微半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却勾起一个笑,气若游丝道:“我……你没事就好……” “我他妈能有什么事!”陆矶几乎要发狂,他捏住沈知微的肩,用力到沈知微眉头紧皱,却还是觉得荒谬,没错,就是荒谬,他妈的就是荒谬! “你别动。”陆矶忽然异乎寻常的冷静,“我带你出去。”他嘴上说着,就要去揽沈知微。 那队靺鞨士兵却已到近前,陆矶只当他们不存在,却不料那些靺鞨人见了他二人情形,非但没有一拥而上,反倒面面相觑起来。 “你是姬容玉的小情人?” 陆矶闻声抬头,惊讶地发现说这话的人竟是拓跋烈! 拓跋烈被几个靺鞨士兵簇拥在前,身上也有伤,明显也经过一番厮杀,却比其他人好上许多,他此刻眯着眼将陆矶和沈知微来回打量,半晌,忽然眯起眼:“姬容玉让你杀了他?” 陆矶茫然不解,怀里的沈知微却猛然一僵。 他下意识反驳:“我不……” 拓跋烈却似乎恍然大悟一般,眼神发亮,原地徘徊了两圈,抚掌大笑:“我懂了,我懂了,看来不是姬容玉反水,是那个叫温景瑜的……” 陆矶越发如坠云雾,莫名烦躁起来,骂道:“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拓跋烈哈哈大笑:“现在不用装了,我来时还奇怪,姬容玉说你是他小情人,为什么你好像和沈知微看起来关系更好?我现在动懂了,这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沈知微蓦地呕出一口血,陆矶为他擦拭,却见沈知微看着他的眼神晦暗而茫然,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眼里的星光,一点点消散了。 他阖上眼,好似陷入昏睡。 陆矶心头莫名有些慌乱,头脑更是发胀,拓跋烈却仍在继续:“若不是你,怕是我今日险些要误会姬容玉,但杀了这许多人,已是无法回头了。”拓跋烈缓缓叹息,“我知道乌兰朵喜欢过他,有他在,乌兰朵无论如何不会和大雍为敌,本来只想杀了他,逼她与大雍决裂,如今看来,一场大战却是避无可避了。” 拓跋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沈知微:“不过,杀了他,大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陆矶烦躁不已,心头却更有些失去的恐慌,却也不知道自己怕失去什么。 拓跋烈盯着沈知微,忽然又抽出刀,似乎打算再补上一刀,就在此时,忽然遥遥传来几声呼喊,似乎有人在往这里靠近。 拓跋烈神色一沉,立刻收刀入鞘:“他们追来了。”吩咐众人列队按照原路撤退,临走前,他深深看了陆矶一眼,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小心温景瑜”,便骑上马渐行渐远,看那马匹,分明是从那些大雍子弟手里夺下来的。 陆矶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只因沈知微的呼吸已经越发微弱,唇边的鲜血擦也擦不尽。而他始终闭着双眼,薄唇紧抿,难得显出几分凉薄。 动作间,余光忽然看见一物,陆矶忍不住顿了顿,伸手拾起。 那是他来时带的那株秋芍花,此刻原本妍丽的花朵,早已经七零八落,陆矶忽然一阵心痛。 “来人,来人!有没有人!快来救人——”他声嘶力竭,环顾四周古木参天,少有地感到无助。 第五十四章 陆矶听出来人,非但没有停下,反倒加快了速度。 然而府上的人到底记挂他曾经是个怕骑马的,马厩里的马也非是什么千里良驹,不多时,身后的人已追了上来。 沈知微白袍银甲,发束玉冠,一身飒沓武将装束,此刻眉头紧蹙:“你先停下,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陆矶咬着牙,又连着抽了几下马鞭,沈知微终于发觉单靠喊根本没用,渐渐靠近过来。    隔着半臂远时,忽然劈手夺下陆矶的马缰,受惊的马高扬前蹄,险将陆矶掀下去,沈知微手臂用力,提着腰带,直接将他拽到自己马上。 “你他妈……放开我!”陆矶腹部磕在坚硬的马鞍上,窒了一瞬,顿时破口大骂。 沈知微充耳不闻,确认他再怎么扑腾都掉不下去,立刻掉转马头。 马蹄声,落雨声,密密交织。雨势渐大,二人浑身皆冰凉湿透。 陆矶几乎是趴在马上,一路颠簸恍惚胃都要吐出来,仍旧拼命挣扎。一边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边抓住手里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给他捣乱,甚至几次抢过马缰,大有沈知微如果不放下他就要同归于尽的意思。 终于,他找到机会,对着沈知微执缰的右手狠狠一咬。沈知微吃痛,马速稍慢,陆矶立刻一撑马鞍,想借力起身,却不知按到了哪里,沈知微顿时闷哼一声,忽然发狠般松开马缰,拽着陆矶双双往地上扑去—— 落地时,两人滚了几滚,溅起一地水花。 陆矶骤然停下,压在沈知微身上,二话不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拳头,半途却被沈知微截住,猛然一个翻身将他压倒。 “沈知微我——”一句话没骂完,忽然双眼大睁。 沈知微的呼吸滚烫,唇却有些微凉,只在唇上噬咬片刻,便强势地闯入牙关里,极具侵略性地掠夺他的气息。 银河倒悬,雨滴不停砸落,身后是冰凉的积水,面前是沈知微半闭的长睫,湿润的睫毛在大雨中时不时微颤,便连长睫后的眸光里似乎都含了水色,乍一看倒像有万般柔情,温柔缱绻。 只有陆矶知道他扣在他后颈的手有多紧,身上的甲胄更是硌得生疼,让人无端想逃,却又发现根本避无可避。 偏肆虐的唇舌却张弛有度,这一刻咄咄逼人,下一刻又温柔无比,陆矶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仍旧不可避免地头昏脑涨。 柔软的舌忽然舔过上颚,陆矶浑身一颤,猛地曲肘把人掀翻,转而压在沈知微身上,掐着他的脖颈,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着他,呼吸急促。 沈知微眉眼被雨水打湿,水汽朦胧间,好似浓墨晕染开来,消散了几分披甲戴胄的肃杀之气,平添几分柔情。 他挑了挑眉,三分柔情立时化作十分挑衅。 陆矶冷哼一声,捏紧他的下巴,忽然低头吻了回去。 天地间,唯有大雨哗哗流淌,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其他声音。 地上两人却仿佛在进行一场博弈,没有人甘心示弱,彼此都渴望在这场博弈中获得胜利。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忽然闷哼一声,抬起头,摸了把唇角 ,无奈道:“你又咬我……” 陆矶抬起袖子,忿忿擦了擦嘴,直觉自己的嘴一定肿了,顿时气更不打一处来,上手就想把他推开。 沈知微忽然握住他的肩,哑声道:“怎么,你还有气?算上这回,你可咬了我三次了,我讨回来不行?” 陆矶梗着脖子:“哪里就三回了!” 沈知微把右手举到他眼前,特意给他看上头看残留的牙印,陆矶哑口无言。 看见沈知微挑眉一副要个说法的样子,立刻来气,挽起袖子把手一递,大义凛然地嘲讽:“既然这样,那你咬回去,老子可没你这么小心眼,咬你几下都记得门清儿——” “这是你说的。”沈知微眼神暗了暗。 “对,老子说的!”陆矶就差跳起来了。 沈知微应声握住他的手,眼睛依旧盯着他,却张开嘴,极其缓慢地咬住了两根手指。 牙齿轻轻点在手指上,半天却也没咬下去的意思,倒是温软的唇舌忽然轻擦指腹,陆矶怕痒似的缩了缩手,沈知微却不放他。 余光瞥见沈知微有点破皮的唇角,陆矶一阵脸热,再看沈知微的动作,顿时头皮发麻,不由分说地把手抽了回来,正要象征性骂几句掩饰心慌,沈知微忽然又俯下来,轻轻道:“还在生我气?” 陆矶终于想起他两个人还在冷战。 ……为什么还在冷战,却一见面就成这样了!? 额角突突地疼,陆矶十分头大。 沈知微在他颈侧蹭了蹭:“我那天有些失控,并不是因为怀疑你,我只是……” 只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小王爷在你药里动手脚。 陆矶有些气闷地想。 沈知微哑声道:“只要你肯说,我都信,这句话是真的,只是你别不说。” 陆矶在心里冷嗤一声,梗着脖子自暴自弃:“我没什么好说的,非要说,我就是偶然想去煎药,偶然看到药有问题,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你信不信?” “我信。”沈知微眼神认真,语气郑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话的陆矶有些讷然。 “那你信我么?”沈知微见他怔愣,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 陆矶心口跳了跳,一把推开人站起来,他出来时顺手穿了件外衫,此刻早已被雨水淋的透彻。他抹了把脸,终于想起越晴波还在宫里生死不明,然而他居然还和沈知微在这里腻腻歪歪!陆矶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 那一红一白两匹马十分乖顺地站在一旁,白马还时不时偏头蹭一蹭红马的脖子,陆矶拽着红马走远了些,正要上马,却被沈知微扯住衣袖。 “你还要去?”他皱眉。 陆矶不发一语把他挥开,待要再上,忽然一阵大力袭来,将他直直摔到了一侧的墙上,眼前一暗,再抬头,已被沈知微困在了手臂中间。 沈知微语气和表情都有些危险:“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陆矶笑了,气的。他直视回去,语气嘲讽:“你是我什么人,你说我就要听?” “我是你什么人?”沈知微眯起眼,眸色幽深,“我以为你已经懂我什么意思了。” 陆矶嗤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兴趣当个替代品,沈知微,你喜欢谁你自己不清楚?”他不欲再纠缠,伸手去推。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挑了挑眉:“原来你在乎这个?” 陆矶心里的小火苗顿时一蹦三丈高:“你他妈这不是废话,我当然在乎!” 沈知微唇角却有了个细微的笑意,陆矶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口快,落了下风,绷着脸紧紧闭了口。 沈知微问:“你想听实话?” 陆矶身心俱疲,已不想回他,耳边却一暖,沈知微伸手捋了捋他潮湿的鬓发,低声道:“实话就是,我没有办法和你保证,我对你的喜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矶正要发飙,沈知微紧接着道:“但我想乌兰朵说的对……就算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许会希望他过得好……不,也许我连这都做不到。”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什么。 “但我不能失去你了,你能懂么?”他睁开眼看着陆矶,神色中恍惚有些脆弱的乞求。 陆矶默然片刻:“说完了?” 沈知微怔了怔,陆矶推开他就要走,沈知微立刻把人抵住,扬起眉梢:“我都这样说了,你都不心软一下?” 陆矶冷冷:“你这演技可比傅玉笙差多了。” 沈知微眯了眯眼:“傅玉笙是谁?” 陆矶又闭口不言,雨势渐渐小了,没有了雨幕的遮挡,沈知微面上细微的焦躁便也显得十分清晰。 第五十五章 他攥住陆矶的手腕,沉声道:“总之,我想要你属于我,便一定会说到做到。” 陆矶忽然插话:“沈知微,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沈知微闻言却勾了勾唇角,缓缓低头,凑到陆矶耳边:“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待陆矶挣扎,伸手牢牢钳住他的腰身,不容拒绝地又吻住他。半晌,沈知微抚了抚陆矶的唇角,看着明显有些失神的人,低笑,“你忍得住拒绝我么?” 陆矶顿时清醒,看沈知微的神情似乎第一天认识他,满是震惊和疑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混蛋?” 沈知微眯眼笑了笑:“现在发现也不晚。”扯着陆矶靠近自己,“怎么样,做个赌约如何?” 陆矶已经放弃了挣扎,因为知道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肯定挣不过他,他算是发现了,沈知微就是个切开黑,跟他置气只会气死自己。 于是他十分平静:“什么赌约?” 沈知微喑哑:“赌你什么时候心甘情愿……” “跟我回府做沈夫人。” 陆矶忽然合掌,啪地拍在了沈知微脸颊两侧,将他一张俊脸扯了几个来回,这才心满意足撒开手,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来日方长。”沈知微胸有成竹地勾了勾唇角,忽然扯着陆矶翻身上马,搂着他坐在前面,拉住缰绳,扬鞭策马。 “喂,你去哪!” “围城的是羽林卫的人,王骁早几日便告诉我穆恒有逼宫之意,却一直没能定下举事日期,今夜他所带队的羽林卫入宫前,他着人给我送了信。” “王骁?” “当日欲助我出京的那个王将军。穆恒如此铤而走险,未必没有后手,无论如何,成败皆在今夜,我们必须赶在穆恒对陛下不利之前,救驾成功。” “晴波还在太后宫里!” 沈知微一路策马疾驰,陆矶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睁不开眼,不多时马忽然勒停,他睁开眼,只见百余名白衣银甲的骑兵站在马旁,此刻正齐刷刷单膝跪倒,高喝:“将军!”声撼云霄,势若奔雷。 陆矶看着,胸中也被激起一股豪情来,仍不免担忧:“我们只有这些人?” 沈知微接过属下递来的兵器,却是一杆通体银亮,尖缚红缨的银枪:“足够了。”将陆矶放到马下,“王骁为内应,子时会开禁城东门,那里守备薄弱,你不用担心。” 陆矶站在马下,愣了三秒:“你不带我?”见沈知微似乎默认,顿时去扒拉他袖子,“不行,晴波还在里面,我必须亲自进去带她出来才安心!” 沈知微依旧无动于衷,陆矶急了,忽然灵光一现,故意道:“我懂了,别人说你很厉害都是假的,你这是怕带上我会护不住么?” 沈知微眯起眼,陆矶继续添油加醋,末了还待继续,沈知微忽然又把他提上了马,一脸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带你可以,老规矩。” 陆矶撇撇嘴,低头翻了翻衣襟领口,从寝衣上扯下一缎布料,利索地在眼前打了个结:“这样总行了。” 身后传来沈知微低沉的笑声,耳边一热,听他道:“真乖。” 陆矶想起那个赌约,立刻往前挪了挪,沈知微忽然策马往前冲去,陆矶一个不稳,又跌回了他怀里,沈知微放声大笑,陆矶气急败坏。 银枪上举,直破苍穹,此后再无犹疑,便当一往无前—— 子时已到,城门前喊杀震天。 云收雨霁,淡黄色的弯月将满未圆。似乎晴好一片,飘来的一朵阴云却昭示了平静下的波澜。 “你说,穆恒带人逼宫?”礼部尚书府中,竺清坐在堂前,花白胡须在烛火中微颤。 堂下的管家躬着身:“正是,温侍郎府上方才有人来报,该如何做,还请大人示下。” 竺清不语,正堂陷入沉默。 堂外回廊下,竺之磐正落汤鸡似的从一架梯子上,左一脚右一脚,颤颤巍巍地爬下来。 他抹了把脸,抬起袖子拧了两下,衣角还在往下淌水。今夜他本在房檐上看星星,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就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却又惧怕雨水起雾,看不清落脚不敢下房,此刻才将将站稳到实地上。 正打算回房换件干衣就寝,忽然听到正堂隐约有说话声,心下好奇,不知是何人这么晚了却还未睡,小心走近了几步,探头只见父亲和管家一坐一站,似乎正在商议什么大事,面色俱都十分沉重。 竺之磐下意识心里一紧,正猜想自己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事让爹发现了,就听管家道:“据那来报信的人说,似乎,景王府里那个小郡主,现下正在皇宫……” 小晴子?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在皇宫? 竺之磐愣了愣,又凑近了些门。竺清幽幽叹息:“北疆战事吃紧,京城本就缺戍收军队,最近的也在城外五十里处,穆恒既有此心,城门也定然早被他封了,就算没有,一来一回,也是一切都晚了……” 竺之磐从开始的茫然,越听越心惊,穆恒这是要逼宫,那小晴子岂不是……! 他手脚冰凉,慌乱无比,正要冲进去,忽然竺清又道:“此事权做不知罢……力所不及,当退则退啊,只是……切莫要让磐儿知晓,我见他和那小郡主似乎颇为亲近,可这件事谁去,都已无力回天,让他知道,我怕他去做傻事。” 竺之磐脚步顿住,半晌,咬了咬牙,转身冲回廊下,扛起那架木梯,搭上院墙,待要往上爬时,又停了一瞬,转头望了望正堂温暖的烛光。 竺清坐在正堂里,似乎一时间苍老了十余岁,他阖上眼,叹息道:“明日就是磐儿加冠的日子了,他娘亲去的早,我一直对他颇为严苛,从来没有顺着他的心意让他做过什么事,就当此事,是为父最后的私心罢……” 风穿堂而过,几片落叶起舞,越过院墙,木梯下空空如也,再无人影。 第五十六章 他来之前沈知微也不过将将住进景王府,他穿来后更是连殷勤都省了,难道就这样,沈知微还能喜欢上他?他是什么爱好?! 陆矶看沈知微的眼神都不对了。 沈知微忽然道:“怎么,王爷不喜欢这个称呼?” 废话!他喜欢才怪了!陆矶抽了抽嘴角,也不怪沈知微恼,他也不喜欢这个小白脸似的称呼啊! 却不料越晴波眨眨眼,上下将他一看:“是呢,这头衔哥哥也当得,我哥哥自然是最好看的!” 陆矶忍不住一口老血,妹子,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沈知微低头一笑:“下官也觉得,这称呼更合王爷。” 陆矶正要拒绝,脑海中忽然想起系统的声音。 “宿主,最新任务,秉承一切让任务对象满意的原则,你必须接受这个称呼。” 陆矶险些跳起来:“凭什么!老子好好一个纯爷们,你哪里看出来我像小白脸了!” 系统沉默了一下:“宿主,原来的你或许不像……” 言外之意,这个世界的原主,的确是个除了刻木雕会动动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的养尊处优小白脸。 陆矶喉头一梗,要放以前,他便是和系统抬杠也没什么,他还巴不得任务早点完蛋,他好投胎重来,可如今…… 陆矶瞧了瞧眼神亮晶晶的越晴波,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今他已是有了牵挂的人,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一走了之。 陆矶张口又止,几次三番,终于自暴自弃,一甩袖闷头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好!本王担了还不行吗!” 陆矶一路忿忿而去,却没想到沈知微这厮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满肚子坏水儿。 两日后,满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景王自担美人名头,颇恃美貌的流言。雍京犄角旮旯的字画阁里,到处都可寻见陆矶的画像,更有好事者写了诗文,编成话本传唱,讲的是自认天下第一美人的公主见了景王,如何被景王的容貌震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又因自惭形秽,无颜见君,削发为尼避世不出,景王一夜白头的悲情故事。 “好,很好。”陆矶坐在花厅,手中捏着一个话本子,咬牙切齿,脚下已经碎了一地的茶盏。 阿五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忽然林伯来报:“王爷,大皇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姬容衡已经摇着扇子笑吟吟迈了进来:“王弟近来身子可好?愚兄不请自来,还望王弟莫要别嫌我烦才是。” 陆矶抹了把脸,僵笑道:“王兄来访,景王府上下蓬荜生辉,哪有不喜的道理。” 姬容衡眼皮一垂,正瞧见那本被揉成皱巴模样的蓝皮话本。 陆矶冷冷看他扭曲的表情:“王兄想笑就笑罢,莫要憋坏了。” 姬容衡扑哧笑出声,破扇子摇的欢快:“愚兄未曾看出,王弟竟有这般……自信……” 陆矶往椅子上随意一坐:“这都是沈大人给愚弟的自信,王兄若是想要,不如我让他给你也备一份?” 姬容衡咳嗽两声,不再打趣,自顾自地往陆矶对面一坐,阿五麻溜地上了茶,弓着腰退下了,花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姬容衡撇了撇茶沫,轻啜一口,放下茶盏,无意道:“论起来,我日前就听闻沈大人住来了景王府,说是国公府有些个龌龊事要查,可这几个日子过去,想来也应是早已查清了,怎的沈大人还住在王府?” 陆矶呵呵两声:“愚弟也甚是好奇,想来沈大人惯会喜新厌旧,不知瞧上了我这王府的哪株花草,竟还这般不愿意回去了,王兄若愿为愚弟分忧,不如问问沈大人是否愿意去你那住住,离龙气近些,指不定好的就更快了。” 姬容衡闻言却是苦笑,摇了摇头:“你何必这般取笑我,我如今连出宫立府都还未曾,便是想为你解忧,也丝毫没有地方给他住,倒是二弟,父皇已为他拟定了封号,这魏王府,想来不日也就要落成了。” 陆矶怔了怔,猛地坐直:“你是说,姬容玉要封王?” “可,可你……”陆矶惊愕不止。 姬容衡身为嫡长子,虽不得皇帝宠爱,可幸在往日姬容玉也不过就是个皇子,两人在一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是平起平坐,如今一个庶子,竟先于他出宫立府,受爵封王,这岂不是打姬容衡的脸! 封号一事看上去虽小,却能彰显圣意圣心,皇子封王,便如同世家子弟行加冠之礼,寓意已成年,可顺理成章入朝掌事,得了封号,便迈出了靠近权力中心的第一步。 如今姬容玉封王,姬容衡却仍旧只担着大皇子的名头,可想而知,朝中定又要一番风波。 只是不知这其中,穆恒又做了多少推波助澜之举。 一时间,花厅中两人都沉默下来。 姬容衡看他一眼:“二弟封王,到时免不得朝中诸人都要登门恭贺,你我二人也自然不能除外,这几日你好好准备,寻些上好的贺礼,你与穆相二弟本就有旧,他日投诚,想来也容易……” 陆矶捏了捏鼻梁,干脆把话说亮:“王兄,你大可不必试探,我若是想投诚穆相,一早又何苦惹他猜忌……” “也许,”姬容衡目光一利,“你正是同穆相有了什么私下的商议。”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长叹道:“王兄要如何才肯信我?” 姬容衡忽然沉默,不疾不徐地展开了那把空白的折扇,扇了两扇,一字一句: “沈知微。” 陆矶瞬间抬头,姬容衡叹了口气:“如今朝中不外乎分为两党,一者逢迎圣意,拥护二弟,又尤以右相穆恒为首。” “我幼年即师从左相,老师未亡前,朝中以他为首尚有一批谨遵太`祖遗训的老臣,坚持立嫡不以贤,可自从老师遇刺暴亡,左相一派群龙无首,我又不得父皇喜爱,这些人都被穆恒找尽缘由,悉数发落了,如今左相之位空悬已久,这大雍朝堂,几可称他穆恒的一言堂!” 姬容衡转头盯住他:“可有一人,仍未表态。” 陆矶喉头干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容衡接道:“秦国公世代为将,乃太`祖时的老臣,说起来,与同样因功而封爵的老景王却是同辈,百年驻边,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沈知微承了国公爵,其人虽在京城,却仍牢牢把控着北疆,若得他助力……” 姬容衡手指点了点桌案:“事半功倍。” “可他为何要答应?”陆矶忍不住道。 姬容衡轻声道:“日前老国公战死北疆,沈知微也险些丧命,彼时北疆动荡,京城多少日人人自危,想必你都忘了,国公府是护国悍将,可也是随时可能伤人的猛虎,如今父皇将沈知微扣在京城,又只让他领兵部闲职,分明已是忌惮。” “穆相和二弟自然也想拉拢于他,但穆相为人疑心颇重,沈知微若是从他,未尝不是另一种受制于人,秦国公府已是功高震主,若再无人为其在朝中斡旋,便是岌岌可危” 姬容衡啪地将折扇一合,定定看向陆矶:“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自然信你。” 话说到这份上,却是不必再说的更明白了。 只是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陆矶忽然一阵无奈。闹了半天,他要做的,还是和原主一样的活儿。 “如今这朝中不乏想要独善其身之人,可大势所趋之下,不争不择,未必好过。”姬容衡站起身,“话已至此,余下的,王弟……再想想罢。” 屋外一声惊雷滚落,大雨倾盆,有银河倒悬之势。 朱窗外雨打芭蕉,落雨声清脆。 一双手伸出,阖上了窗扇。 陈三儿回身点上灯:“小公爷,落雨了,天昏云暗的,莫再看了,当心毁眼。” 四下无人时,陈三儿还是惯了这样唤。 沈知微翻看着那几张纸,淡淡道:“无妨,他这几日如何?” 陈三儿道:“上回小公爷没去醉香楼,那温生就一直盼着能再见您一面,我日前去拿他的诗稿,小公爷不知,这人可是高兴坏了。” 沈知微不置可否,陈三儿见他反应,想起那包被他扔掉的药材,到底试探了句:“小公爷,此人,还见吗?” 沈知微将那叠诗稿撂在桌上,扶着额头,闭了闭眼:“见。” 这话本是陈三儿问的,可听了这回答,他又忍不住皱眉:“小的是看不出他这诗文写的好不好,但恕小的鲁莽,小公爷为何要举荐他入朝?” 外头的大雨淅淅沥沥,像是落在人心里,沈知微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一时有些放空。 “小公爷?”陈三儿轻声叫了几句,沈知微这才醒过神,眉目间却染上几分疲惫。 “为何?”他低低道。 “孤臣易折,孤将必亡。” “错过一次,便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几日后,陆矶还在为姬容衡的话发着愁,一个更为棘手的麻烦又找上了门。 陆矶从阿五手中接过那张烫金请柬,待看到上面的“立府设宴,邀景王叙”,和落款闪闪发亮的“魏王”二字,顿时一阵苦笑。 第五十七章 陆矶嘴角抽了抽。 所以说你一个病号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跑到这里来吃什么飞醋? 越晴波拽了拽陆矶的袖子,悄声道:“停舟哥哥,这是谁?” 沈知微挑了挑眉毛:“停舟哥哥?” “这是秦国公沈大人,”又瞟了眼沈知微,“越晴波,我新认下的妹子。” 沈知微“哦”了一声,眼神中透露出了然而轻蔑的神色,看的陆矶顿时一梗。 他这是什么表情,都说了是妹子,妹子! 沈知微低头笑了笑:“微臣只是新奇,殿下身份尊贵,认亲也如同儿戏,什么人都往家里领……也不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么?” 陆矶冷笑道:“沈大人提点的有理,我这可不就往家里领了个大麻烦么?” 越晴波一怔,还当陆矶是在说她,但顺着陆矶的目光看去……他看的却是沈知微。 陆矶:“沈大人也呆够了吧,不如早些回国公府?景王府庙小,恐也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是吗?”沈知微不以为意,微微笑道,“微臣觉得,景王府风水宝地,却是养病的好去处,更何况当初殿下将我领回来,只说要我住到病愈,殿下的好意,微臣自然不能不心领。” 陆矶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暗骂沈知微是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当下也懒得管系统的任务提醒,拉着越晴波就走,正与站在原地的沈知微擦肩而过。 陆矶走后,沈知微仍在原地站了片刻。 林伯送走陈太医,方绕过府门前的照壁,迎面撞见的就是一身单衣,独立庭前的沈知微,忙上前急匆匆道:“沈大人病还未愈,衣衫单薄站在此处,当心又受了凉。” “无妨,”沈知微颔首,轻轻笑了笑,“我本也是才醒,左右无事,便出来走走。” “病去如抽丝,不可儿戏,沈大人还是快随老奴回去吧。” 沈知微却是一拉不动:“林伯,你这样叫我,倒显得生分了。” 林伯一僵,看着沈知微的眼神颤了颤,忽然哽咽一声,抬袖擦了擦眼角。 他一把握住沈知微的手:“礼不可废,小公爷如今袭了爵位,又领着兵部的职,不可同日而语啦,只是老奴这心里,实也总记挂着老王爷和老国公,当年一同在北疆杀蛮子的事儿,那时小公爷才十四,已经是骁勇善战的小将了,可……” 林伯说着呜咽起来,不住地拿袖子揩眼角,口中道:“老奴失态了,小公爷莫怪……” 沈知微低眉,轻轻拍着他的背,谁料林伯竟越哭越凶了。 林伯未尽之话他如何不知。 沈知微出身国公府,老国公只他一个独子,却从未惯出他一点骄纵的毛病,沈知微年少时些许的骄矜,都被疆场磨得一干二净。 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父北上,便在交战中三擒匈奴小儿子伊屠,后又独守燕燧城三日不破,北疆两地谁人不知晓,骠骑将军公沈青云,有个骁勇善战的独子。 秦国公府历代为将的赫赫威名,总算他也不曾辜负。 彼时匈奴部族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巴图尔”,赞他为不怕死的勇士,却是与如今的小单于伊屠同样的称呼。 可十年后的今日,大雍惨败,沈青云战死,他虽侥幸留得一命,却是苟延残喘,哪里还找的回当初的一丝威风? 如今这副模样,却是不如早日去死…… 但是不,沈知微眼神一凛,他现在还不能死。 要死,也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林伯又揩了揩眼角:“可怜老王爷去的早,这些年你常随国公爷戍边,老奴也没得个机会再见见小公爷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握住沈知微的手,语重心长道:“昨日王爷同你说的那些个话,你也莫要往心里去,哎……说来也是我对不住老王爷王妃,老奴有罪……” 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沈知微耐心宽慰,趁势道:“陆……王爷他到底怎么了?” 林伯霎时止住了哭,神神秘秘地四处看了几眼,这才一边拉着沈知微往卧房走,一边同他道:“王爷醒的那日,我就寻人来瞧过了,那人说王爷乃是得了失魂之症。” 沈知微挑了挑眉毛:“失魂之症?” 林伯凑近他耳朵,神神秘秘:“那高人说王爷这是一半魂被人拘了去,这才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沈知微眼底晦暗不明。 林伯眼看着把他送到了卧房前,却正望见一个蓝衫的小厮在门前打转,见了沈知微忙三两步凑上前,迭声道:“小公爷,你上哪儿去了,可让小的好找!” 老国公死后,按理说沈知微承了爵,该喊一声国公爷了,可众人见了他这副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再加上府上众人喊小公爷喊的久了,一时半会儿却也改不过来。 沈知微一直随他们喊,见陈三儿不住地给他使眼色,便转头对林伯道:“王爷这病症,圣上可知晓?” 林伯苦着脸:“小公爷久未上朝,怕是不知,这几日正值夏讯,前日里钱江道才上了折子说又淹了堤,西北却又发了旱,北疆那头匈奴还是不安生,圣上焦头烂额的,就算知道,怕是一时也顾不上王爷。” 沈知微点了点头,又问:“那太后呢?” 林伯想了想:“日前王爷才得醒,若是宫中已经得了信,想来明日便会谴人传召也说不定。” 沈知微颔首,又宽慰了林伯几句,只说让他别担心陆矶云云,林伯听得又红了眼,到临走还叹着“幼时王爷同小公爷也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前两日还好好地,怎的就如此……” 沈知微垂下眼帘,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与陆矶幼时寥寥几面,能有什么一同长大的情谊? 若要论青梅竹马,那个人才比他更够格。 沈知微不知想到什么,愣在原地出神了半晌,才被陈三儿叫醒。 陈三儿搓了搓手:“小公爷,日暮天凉,我们进屋吧。” 沈知微看着淡紫色天幕下点缀的几颗灿黄星子,没有回身:“查到了?” 陆矶领着越晴波一路回了他住的院子,吩咐后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端上来给越晴波挨个尝。 越晴波眼瞅着如花似女的婢女们挨个上了一道又一道菜,初始还有些不敢下箸,待到陆矶给她夹了一筷子虾仁茭白,顿时双眼一亮,好似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活像上辈子饿死鬼投胎一般。 问她,却说:“撷芳苑的鸨母总嫌弃我不够苗条。”越晴波又夹了一筷子鱼,有些忿忿,“偏要我少吃些,我自去了撷芳苑月余来,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 第五十八章 陆矶打量她一圈,不知大雍对女子是个什么审美,他分明觉得越晴波身材正合适。 越晴波忙着吃饭的间隙,见他只顾着看自己,眨眨眼,口中含含糊糊:“停舟哥哥,你不吃吗?” 陆矶摇摇头,一脸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一桌子淡出个鸟的菜,委实没有一天胃口。 更别提系统还不停在他耳边聒噪。 “系统任务:煎药,剩余时间半个时辰。” 然后眼前一张透明小光幕,就在那里跳啊跳,陆矶翻了个白眼,十分干脆地将它点掉。 但是过一会儿这个框框就又出来了。 陆矶几欲抓狂。 忽然,“啪嚓”一声脆响,陆矶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只见越晴波面上苍白汗水淋漓,捂着肚子嘶嘶呼痛,一个瓷盘碎在地上,鱼肉滚落在地。 陆矶忙起身:“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 越晴波眨去眼睫上的汗水,气若游丝:“腹、腹痛……” 陆矶面色一沉:“可是这饭菜出了差错?”说着就要唤人去拿厨子,却被越晴波死死拽住了袖子。 “停舟哥哥……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吃不得……” 她声音渐小,陆矶着急忙慌地抱起她,迭声喊人去唤郎中。 这一番忙碌,整个王府内院鸡飞狗跳,好一阵子才安定下来。 这番来的却不是陈太医,事急从权,便只传了个临巷子口的老郎中。 越晴波躺在床上,虽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却没再呼痛,颇有些赧然地瞧着郎中坐在桌边写着方子。 “小姐体质特殊,若误食桂花,轻则腹中绞痛,浑身起疹,重则危及性命,这事后厨难道不知晓?那桂花醉鱼,怎么能给小姐吃呢?” 越晴波忙道:“老伯伯,这事怨我……我、我吃的太急了,这才一时疏忽……” 老郎中捋着山羊胡,无奈一叹,就着案几上的烛火托起写了药方的纸,吹干了墨,这才递给陆矶:“王爷只管着人照着方子煎药,三日后,若仍旧不见好,再来寻我。” 陆矶道了谢,老郎中收拾起药箱,就要离开,陆矶被越晴波吓了这么一出,自然不放心再将煎药一事假手于人,想要自己去,却苦于自己掌握不了火候。 眼看着老郎中要迈出门,陆矶忙开口叫住他,几步赶上前:“小王不通医理,煎药之事怕是难逃纰漏,不知老伯可否随我一同前去?” 郎中连声道“不敢”:“王爷折煞草民了,草民姓宋,单名一个祁字,王爷唤老朽名字便可。” 陆矶自然还是坚持唤宋伯,宋祁呵呵笑道:“王爷对小姐倒是十分关切,连煎药一事,都要亲力亲为,老朽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说着后退两步拜了一礼,这才道,“王爷请。” 陆矶忙也似模似样的还了一礼,宋祁顿时笑得更欢了,陆矶这才发现,他一个王爷,居然给一个平民施礼,说不出岂不是平白遭人笑话。 陆矶摸了摸鼻子,自觉自己的古代礼仪很成问题,他这颗小市民的心,不知何时能转变过来。 亦步亦趋地跟着宋郎中抓了药,又凝神在药炉边听了半晌的火候,陆矶只觉得脑袋被阵阵清苦的药味儿熏的发昏。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忽然进来,见礼后,将一包药材倒入炉中,拿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也扇起了风。 正在一旁看着火的宋郎中忽然蹙起眉头:“这药……不对。” 陆矶不解:“这是宋伯你亲自抓的药,怎会……” 宋祁霍然起身,几步来到那小婢女跟前,掀开盖子一闻,顿时面色阴沉:“好阴毒的心思!怎能将川岐与玄参一同熬制?岂不知这二者相克?” 那婢女一听,顿时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奴婢都是按着陈太医的药方抓的药,王爷不信,奴婢这里还有陈太医的方子,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宋祁接过那张方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川岐补虚,玄参补阳,二者放于一处,经年日久,虚不受补,阳气下滞,缠绵病榻,终不得愈…这倒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方子!” 第五十九章 再次狼狈地避开从头顶划过的刀尖后,陆矶终于发现他好像高估了自己。      四面八方的刀光夹杂着飞溅的热血,鼓噪得人耳膜生疼头昏脑涨,战场根本不是只看一腔热血的地儿。      “我早就说过,根本打不过!”王骁从倒下的匈奴士兵身上抽出刀,转身又砍翻两人,回过身,一脚踹飞一名想要偷袭陆矶的匈奴士兵,干脆利落一刀结果。      “现在想跑也跑不了,怕是都得折在这儿。”王骁抹了把脸上的血,双眼通红。   他看着从四面八方越涌越多的匈奴人,眼神陡然一厉。      陆矶喘了两口气,手腕一酸,长刀忍不住脱手摔在了地上。   他抬起袖子抹抹脸,心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是跑,就能跑得过了么?   正要弯腰捡起刀来,王骁却忽然扯住他,径直朝营地后方跑去。      陆矶被他扯得踉踉跄跄,丝毫挣脱不开,讶然道:“王骁,你干什么!”   王骁不言不语,只拉着他一路狂奔。   营地后方还没有被匈奴人攻破,此刻所有留守的士兵都在对敌,后方越走人影越发稀少。   “沈大人走之前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你,俺不能看着你出事!”   他三两下解开马厩里拴着的一匹马,把陆矶推了上去。   “往南走,兴州城在南边,去找沈小将军!”王骁一刀扎在马臀上,马儿受惊,飞窜了出去。      “王骁!”陆矶惊了一跳,紧紧抱住马脖子,扭过头看过去。   王骁大喊了一句:“别回头!”   陆矶却瞪大眼:“你身后!”      王骁立刻矮身避开,却还是晚了一步,匈奴士兵一刀砍在了他的右肩上,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腾起的血花。   王骁拔出刀来和那名匈奴士兵站在一处,然而匈奴人已经冲破了防线,包围了整个营地,留守的士兵渐渐被淹没,王骁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陆矶心急如焚,然而无论怎样拽马缰,这匹马都倔得丝毫不动,四蹄飞踏,眨眼间便又走出很远。   忽然,一道细微的响声响起,陆矶下意识伏低了身子,一枚羽箭划破了他的发带,射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靠,不会吧!”他拨开在风中乱飞的头发,转身望了一眼,立刻白了脸。   三名匈奴士兵注意到了他,已经骑着马追了上来,张弓搭箭,连发数箭。      嗖嗖的破空声不断响起,陆矶屡屡险之又险地避过,恍惚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匈奴人骂了句什么。   他心口狂跳,看着前方依旧漆黑安静的草原,忍不住想,他难道真要死在这儿。   走神的瞬间,奔驰中的马忽然痛苦地嘶鸣起来,扬起前蹄,落下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陆矶猝不及防滚到在地,来不及呼痛,那三名匈奴骑兵已经来到。   弯刀上的冰冷的血腥气息近在咫尺。   陆矶瞳孔猛地一缩——      刀光闪过。      瞳孔里的倒影戛然而止,那名士兵轰然倒地,心口一把长剑当胸穿过。   另外两名士兵一愣,来不及反应,两枚羽箭先后而至,跟着摔落马下。      身后传来隆隆马蹄声,大地跟着震动。   陆矶茫然地转过头。   天地相接处,压来漫天乌云,仔细看却是难以计数的黑甲骑兵。   一抹银白色点缀其间,那人一马当先飞速靠近,发冠上两根招摇的红翎十分显眼。   上一刻还看不清面容,下一刻沈见川已经滚鞍下马。   “嫂——”   陆矶赶在他喊出这个令人绝倒的称呼前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他看到身后还有人。   铠甲与马蹄的碰撞声渐渐停止,一名黑甲肃穆的将军领兵在前,轻轻抬手,止住了身后众人的动作、   那人气质威严,鬓角微白,眼角虽有沧桑的细纹,唇角抿出的弧度也和侧脸一样冷硬,却给人一种锋利的美感,即使岁月流逝,五官仍可见年轻时挺秀的影子。   分明是个英姿飒爽的中年女将军。   她下马,从穿胸而过的匈奴士兵身上拔出长剑,淡然地收剑入鞘。   剑身入鞘发出清脆的声响,陆矶微不可察地抖了一瞬。      沈见川眨眨眼,呜呜两声,陆矶回过神,这才拿开手。   沈见川悄悄觑了那名女将军一眼,又拼命给陆矶使眼色。   陆矶猜出了她的身份,当下头皮一阵发麻,莫名有些紧张。   “多谢……将军相救。”他磕磕绊绊。   沈见川面色有些古怪。   女将军淡淡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她低下头,忽然又抬起,沈见川本来挪到陆矶身边想说点悄悄话,见状立刻一僵,迅速站直。   女将军反倒是扬了扬眉:“你和川儿是朋友?”      陆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拼命点头:“是的,将军。”   沈见川的娘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一些:“不必客气,既与川儿是朋友,唤我伯母便可。”   陆矶硬着头皮答应。   就在这时,又一个人影骑马来到,一见陆矶便惊呼起来:“哥!?”      陆矶一愣,转头去望。   赫然便是越晴波!   沈见川立刻扭脸,瞪着她脱口而出:“他是你哥?!”   “你是越丫头的哥哥?”女将军几乎同时蹙眉问道。      越晴波惊喜不已,滑落已跃马而下,直扑进陆矶怀里。   陆矶木木呆呆被她撞了个趔趄,半晌才想起来打量她。   越晴波比离京时黑瘦了一些,却更显得精神。   她看着陆矶,不一会儿,大眼睛就掉起泪珠来,陆矶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他二人久别重逢温情脉脉,沈见川却一脸恍惚。   一旁的女将军见状,眉眼又柔和了些:“曾听越丫头说有个哥哥,未曾想就是你,既然如此,你可随她一样唤我声干娘。”   “干干干娘?!”陆矶目瞪口呆。   “不行!”沈见川与他异口同声,反应异常激烈。      越晴波和他娘都是一怔。   “为什么不能?”女将军淡淡道。   “因为——”   陆矶慌慌张张,忙去捂他的嘴,心中大喊千万别这个时候胡说八道啊兄弟!   然而这时又一人,带着大队人马姗姗来迟。   陆矶快要绝望了,已经懒得再去看来人是谁,只觉得今天晚上实在热闹。      “咦?你也在?”来人奇道,陆矶听着声音十分耳熟,木着脸抬头去望。   乌兰朵一身红色骑装,坐在马上,挑眉看着他:“沈知微没和你在一起?他就这么放心你?”      几乎瞬间,陆矶就感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射在了自己身上。   “你认识沈知微?”女将军神色立刻一沉,手中微动,竟是要拔剑,“你是他什么人!”      “娘!不能动手,不能动手!这是我嫂子!”      风吹沙起,云掩清月。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嫂、子?”越晴波看了看沈见川,又看了看陆矶,忽然浑身一滞。   乌兰朵敏锐察觉到不对,立刻说她先行一步赶去支援,策马扬鞭溜之大吉。      陆矶看着母鸡护崽一般挡在他面前的沈见川,有种绝望之后看淡一切的平静。        他润了润嗓子,讪讪一笑:“……伯母,不要听他胡说,我就是……”   “我和你很熟?”她冷冷看了陆矶一眼,“既是军营中人,为何连点规矩都不懂,叫将军。”   陆矶:“……”   他十分想立刻跑到沈知微面前,握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和自己姑妈关系这么差。   连带着他都不受待见啊!      她说完,冷着脸从二人身边走过,翻身上马,目不斜视道:“看好越丫头。”   陆矶下意识应道:“将军放心。”   待说完才发现她脸色更难看了,才想起她应该是在吩咐沈见川。   然而沈见川依旧一脸恍惚,他娘亲胸口起伏几下,满面含怒地一鞭子抽在马上,带着人马隆隆往前去了。      沈见川双眼放空,喃喃自语:“我妹妹是我嫂子的哥哥,我嫂子差点成了我哥,我哥差点成了我嫂子……不对,应该是……”   陆矶和越晴波面面相觑。   陆矶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 第六十章 ……      沈见川果然搬来了救兵,并且当真将三城的守兵悉数叫来了。   归其原因,自然是他有个和老国公沈青云如出一辙强悍的亲娘。   沈嫣,乃是沈青云的胞妹,自幼同老国公一起征战沙场,沈青云死后,程斐未来之前,北疆她说了算。   据闻她与兄长关系亲厚,却唯独十分厌恶沈知微这个侄子。   原因不明。      有三城守军及时相助,这场袭营自然毫无悬念反败为胜,匈奴主力听闻了风声,明智地选择了撤军。   此一役歼敌六千有余,俘获匈奴将士五百人,然留守士兵五千余人,死伤泰半,仍算惨胜。      朝阳从草原的另一边升起,白色的日光洒在草尖上,惊落了挂了一夜的血滴,融入泥土。   陆矶和越晴波并肩坐在草坡上,身后的营地已被烧得所剩无几,黑烟弥散,忙碌的军医和士兵走来走去,声音嘈杂,隔着几步远外的这里却显得十分静谧。      越晴波托着下巴,望着东边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染红层云,她的脸颊也带了点红。   “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她神色有些哀伤,“大漠的炊烟,江南的黛瓦,西域的佛国,滇池的水,还有巴蜀的火锅……”她忍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却擦起了眼角,“他总把这些挂在嘴边上,可他见不到了,我就想,我得替他去看一看。”   她腰间挂了两枚陈旧的同心结,边角早已磨损。      陆矶沉默地看着她,觉得当初那个天真而爱哭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我一路南下又北上,该去的都去了。”越晴波道,“最后我发现我已然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走走停停,竟然又回了雍京。”   她看了陆矶一眼:“哥哥你听说了吗,太后和皇帝都死了。”   陆矶一怔,茫然地抬起头。      他不知道。      北疆离京城很远,这里的风太烈,山太高。京城的消息飞不了这么远,就会消失在来路上了。      “现在的皇帝,是临江王的世子,才一岁多……”越晴波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大皇子,但是他们不让我进。我在醉香楼喝了两杯酒,听到邻桌的人说,现如今的朝政,都是由温哥哥一人操持,离京时,已有传言说他要做摄政王了……”      陆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间一阵沉默,越晴波强作轻快地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哥哥你离京去了藩地,沈哥哥来了北疆,那时我就觉得你肯定和沈哥哥在一起,本来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先遇上了沈哥哥的表弟和姑母,哥哥你也果然在这儿。”      陆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本来有些尴尬,可看到越晴波笑盈盈的眼睛,那点子不自在顿时散了个干净。   他忽然心中一动,做了个决定。      “我有件事告诉你。”他敛起神色,“你要认真听,我说的都是真的。”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陆矶和越晴波一直坐在这里。      许久,越晴波瞪大了眼睛:“所以,哥哥的意思是,当初真正的景王被人从山沟里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陆矶嗯了一声。   越晴波明悟般点点头:“所以,哥哥你是担心,沈哥哥分不清你和他,或者拿你当景王对待?”   陆矶又闷闷嗯了一声,忍不住补了句:“你不觉得很荒谬?”   越晴波摇头:“为什么?哥哥不会骗我,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只要你肯说,我都信。”      陆矶有些恍惚,这句话他也说过。      越晴波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哥哥真的想确认吗?”   陆矶不明所以,点点头。   越晴波忽然一笑:“我有个办法。”      ……      袭营结束后第三日,沈知微带着人赶了回来。   一路不停不歇,千里奔袭,他整个人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了许多,却连铠甲都来不及卸除,径直冲进了阿布罗的营帐。   “他怎么了?!”沈知微焦急道。      营帐中,阿布罗一条胳膊被白布缠着挂在肩上,那是当日袭营时受下的伤。   他身边,站着眼睛红红的越晴波,面色古怪的沈见川,还有一个一脸无所谓的乌兰朵。   见他进来,还冲他笑了笑。   人倒是很齐全。      沈知微只在看到越晴波的时候愣了一瞬,下一刻越晴波已经哭了起来:“沈哥哥,呜呜呜,我哥哥他,他……”   沈知微神色紧张:“他怎么了?”   看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的陆矶,几步上前要去查看。      阿布罗却一步踏出,拦住了他,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越晴波终于捂着脸哭出了声:“哥哥他脑子坏了!他非说不认得我,还说和你不熟,问我魏王在哪!”      榻上躺的人适时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疑惑地环视一圈:“你们都围着我干什么?”   坐起身望见沈知微,讶然道:“沈大人!你竟也在,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何在此?”      营帐一片静默。      陆矶看着沈知微,假笑的脸都僵了,沈知微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面色捉摸不透,既像是惊痛过度一时忘记了反应,还有点像在思考什么。      他能思考啥?他都把这个跳大神的巫师给找来了,沈知微不是很信他,再说他演的不像吗?      陆矶快要笑不下去了,藏在身后的手悄悄戳了戳正悄悄往手上洒辣椒末的越晴波。   这可是越晴波出的主意,让他再装一次失忆,作出一副小王爷回魂的假象,看看沈知微什么反应。      是拿他当替代品还是真如他所说分的清楚,自然就明了了。      但是目前看来好像不太对劲儿。      越晴波一僵,还没有反应,沈知微忽然动了。   他脸色骤然惨白,踉跄后退了两步,身形摇摇欲坠。      陆矶正想起身去扶,却被越晴波一把掐在腿上,顿时脸色扭曲,倒抽一口冷气。      沈知微浑身颤抖,看着陆矶的眼神十分复杂,有震惊,有惶惑,有悲伤。   “怎么回事?”他声音颤抖,忽然紧紧攥住了阿布罗。   “他怎么会这样?陆矶呢?”      陆矶又被越晴波掐了一把,他立刻道:“沈大人说的什么话,本王不是在这儿?”   心里却泪流满面,你妹的,为什么不能轻点!      沈知微看也不看他,只是双眼紧盯着阿布罗,神色焦急,隐含了一丝期盼。   似乎阿布罗就是他最后一根稻草。      阿布罗叹了口气,摇摇头:“程斐带着主力拔营,却让我们留在这里。匈奴人趁你离开,夜里袭营,若不是沈小将军搬来了救兵,怕是我们都没命了,但这位……小兄弟,却伤了脑袋,醒后就已经这样了。”      沈知微听罢,低下头,一点一点松开了阿布罗的衣袖。   他抬起头,看了陆矶一眼,嘴唇颤抖,面色雪白,就像伤心极了。   陆矶看得都有些心疼了,一股冲动袭来,让他想要开口结束这场无聊的试探。   沈知微却忽然紧闭双眼,似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骤然转身,挥开帘帐,冲了出去。      “沈——”陆矶吓了一跳,翻身下床就要追上去。   “哎,哥,哥!”越晴波忙拉住他,小声急切道,“你不能去!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陆矶心急:“你没看他都哭了,依我看不用看了!”   推开越晴波就要追上去。   一旁的乌兰朵忽然幽幽道:“沈知微会哭?”   众人一愣,沈见川也挠挠头:“虽然不知道嫂子你们在干嘛,但是,我还从来没见我哥哭过。”   他似乎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咳,我是觉得,有点奇怪。”      陆矶和越晴波面面相觑。   似乎……有点?   陆矶略微茫然地想。   他是想试探一下沈知微什么反应没错,沈知微的反应也的确很符合他当初说的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样反而更奇怪了……   不是说不好,只是似乎……   “太顺了……”他有些复杂地想。      暮色降临,陆矶抱着被子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数灯花。   直数到不知道第几朵,噼剥的声响惊醒了他,陆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但是沈知微还是没有回来。      陆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十分后悔听了越晴波的主意,现在看起来想收场都没办法收场了。   他望了望营帐外,熊熊篝火映照在营帐上,安静地燃烧着,帘帐依旧。   叹了口气,他吹灭了烛火,翻身躺下,决定头疼的事留到明天再想。      月影西斜,营帐外的篝火渐渐矮了些。   忽然,篝火投映在营帐上的影子被一个黑影挡住,随后再次显现。   帘帐微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陆矶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觉。   那人走到榻边站定,看了陆矶许久,十分无奈似的叹了口气,伸出手为他拉上了被蹬开的被子。   而后在榻边席地而坐,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陆矶的睡颜,唇角忍不住勾起。   半晌,他似乎也有些累了,静静阖上了眼。      “宿主。”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一点柔柔的白光在桌案上渐渐扩大,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波斯猫显出身形。   它又叫了一遍:“宿主。”   平淡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隐约的恭敬。      然而,陆矶依旧沉睡,它在喊谁?      榻前的沈知微顿了顿,缓缓睁开了眼。      ……      “宿主,很高兴又与您见面了。”      沈知微淡淡道:“我不高兴。”      白猫不以为意,眯起眼笑:“是吗?我还是很高兴的,您是本系统10384个任务宿主里有史以来评分最高的一个,我作为绑定系统也非常荣幸,毕竟这也是证明个人业务能力最好的机会。”      沈知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也有业务能力?如果有,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错误?”      白猫似乎听出来他声音里隐含的怒意,沉默了片刻,虚心解释道:“真的很抱歉,宿主。这实在是一个意外,103是新人,操作难免生疏。您也知道,空间摄入会将范围内选定宿主的思维转移到任务小世界里进行模拟,当时您就在附近,或许因为您也是历史宿主,才会被103误摄。”      沈知微霍然站起身,走到它面前,眯眼盯着它:“这何止是误摄?”他揪着白猫的后颈皮把它拽起来,平视它的眼睛,冷冷道,“如果只是误摄,至少我的记忆是完整的,但它只摄入了错误的部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他,导致了任务失败,这个过失要谁来承担?”      “你?还是你的总部?谁都不能。”      白猫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还是只能说抱歉,宿主,最初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些问题,但一直排查不出来,即使后来发现了失误在您的记忆上,却没有办法修复……不过,宿主,你最终也没有杀了他不是吗?”      沈知微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天人交战爱上他,他纠结来去我到底喜欢谁,这还是你们系统附赠的特殊奖励?我还要感恩戴德吗?”      “总部最近确实据此受到启发决定新推出虐恋情深前世今生体验活动,专供感情太过一帆风顺亦或是在一起太久找不到激情的情侣在各个世界体会跌宕起伏的爱情经历——宿主且慢!”      白猫在最后一刻制止了沈知微要把它扔出营帐外的动作。      “你还想干什么?”沈知微冷冷道。   白猫扭过脸看了它一眼:“陆矶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宿主你已通关过一次,总部认为既然一切已经回归正轨,是否应该将您移出,避免作弊情况发生……”   沈知微眯起眼睛。   “……但我认为不必如此,回去后我会向总部说明的,祝您成功,再会,宿主。”   白猫说完,嗖的一声没影了。      营帐里恢复了寂静,外面的篝火已经熄灭。   沈知微又站了片刻,又走到榻前,看着依旧熟睡的陆矶,许久,俯身轻轻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我等你想起来。”      微风拂过帘帐,床榻前空无一人。 第六十一章 陆矶右眼皮跳个不停,当下十分干脆的“嘭”一声盖上了盒子。 姬容玉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笑道:“停舟,我进来了。” 他唇角噙着笑,没等陆矶拒绝,手腕一撑,身形利落地翻了进来。 陆矶看得嘴角直抽,这动作如此熟悉,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姬容玉才站稳身子,立刻快步走来:“停舟,你可有想我?” “喵。” 黑猫舔了舔爪子,尾巴尖上一点雪白左摇右摆。 姬容玉怔了怔,转头去瞧:“你何时养了这样一只猫,倒是可爱。” 说着伸手想去摸,黑猫却微微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姬容玉苦笑一下,却是不好再摸了,只得收回手。 陆矶隔着一张桌子绕了半圈,离姬容玉远远的,这才道:“我府上又不是没有门,殿下何必翻窗?” “停舟,你可还在怪我?”姬容玉眉间一蹙,面露愁苦,“明明往日,我二人碍于口舌,一直都是这般相见的。” “我晓得,”姬容玉上前半步,“你定是还为你病中我没有去看你而恼怒于我,所以白日里才说这种话来叫我伤心,可是停舟——” 姬容玉绕过半圈桌子,急切道:“我晚间才挨了舅舅的训,才出丞相府,立刻就来你这边,给你赔罪了。” 陆矶忙又绕了半圈,姬容玉不依不饶,反向继续追逐:“停舟原谅我可好?” 原谅你大爷! 陆矶在心头冷笑,且不说原主早已经凉得透透,这道歉的话已是一句也听不到,如今壳子里早已经换了人,这句句言辞恳切,又与他何干? 这个二皇子当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陆矶咬着牙,围着张桌子和姬容玉你追我赶:“二殿下怎么就不懂,小王今日所说,句句属实,什么昔日旧事,我已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请殿下也不要再来纠缠!” “我不信,要是真的,你为何不敢靠近我?” 陆矶一口老血,十分想大喊一声你他娘爱信不信!不想靠近是怕你这个基佬非礼老子啊! 两个人就这般绕着桌子团团转,黑猫就蹲坐在桌子中央,倚着那个盒子,闲适地舔爪子。 忽然,陆矶被桌子腿一绊,顿时身形不稳向前扑去,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的都是绒毯,倒是没摔伤,只是桌子上那盒子却因这一晃而倾倒,顿时“哗啦”一声,个中的物什洒了满桌,惊得黑猫凄厉一叫,窜出老远。 “停舟,你没事吧?”姬容玉急急道,想要绕过来扶起他,余光却看到了那盒子里散落的东西,顿时愣在了原地。 陆矶“嘶”了口气,活动着手腕爬起来,就看到姬容玉盯着那堆东西,脸上竟可疑地起了两团红晕,呼吸都急促了些。 陆矶奇怪地低头去瞧,桌上几把刻刀,一个木锉,些许木屑,还躺着一块人偶似的木雕。 姬容玉拿起那个木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陆矶:“停舟还说忘了我,若是当真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深夜继续为我刻这木雕?” “哈?”陆矶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我给你?刻木雕?” 姬容玉面上红晕更重,竟还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我幼时胆子小,常怕些鬼怪之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停舟你记得。” “你年年生辰都为我刻一个钟天师像,说放在床头就能不怕了,如今我卧房中早已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木雕了,我早说让你不要刻,这样太伤手,你竟还是不听。” “不过,”姬容玉眸若秋水,含情脉脉,“停舟刻的,我都喜欢。” 陆矶晕晕乎乎,若不是扶着桌子,险些站不稳,怪不得这小王爷手上这么多茧子,原来都是给这位主儿刻木雕弄的? 情深义重,情深义重—— 只是他不想背锅啊! 陆矶哭丧着脸,姬容玉已经迫不及待走过来:“停舟,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殿下,”陆矶一脸生无可恋,“你要我怎么才能相信,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姬容玉面色一僵,抿紧了唇:“我无论如何不会信的。” 陆矶一阵头疼,当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我要是去和沈知微合伙,你是不是就信我了?” 姬容玉疑惑:“我本来不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陆矶双眼无神,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是去和沈知微说我喜欢他……” “停舟?”姬容玉双眼一瞬睁大,立刻紧紧握住他的袖子。 “何须如此?”他皱起眉,“我们当初只说蓄意接近,博取他的好感便可,哪里需要你这样!“ “不行,我不准!” 第六十二章 陆矶这才觉出些尴尬来,摸了摸鼻子:“沈大人,方才我是……” “不用解释,”沈知微转头不知望向何处,“方才的事,下官就全当没有发生过,王爷也不必介怀。” 陆矶明显松了口气,却总觉得胸中郁结,十分想要将这几日的苦水倒一倒。 以前陆矶也不是没有烦心的时候,那时他怎么做的? 陆矶瞧着有些熟悉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大学时候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 彼时一帮大佬爷们儿打完球,呼前唤后,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头顶昏黄的路灯悠悠照着路,清爽的夜晚舒脱脱吹着风,夜跑的姑娘经过身边时,那甩动的长发,浮动的香气和一个回眸,这一天的疲倦劳累也就烟消云散了。 夜色令人熟悉,熟悉让人感怀,陆矶忍不住想家了。 只不过,他好像是没有家的。 陆矶见沈知微直挺挺杵在一旁,忍不住想揽下他的肩膀,两个同样悲催的兄弟一起点一根烟,看一下树梢的月亮,感怀一下这命不由人的苦逼人生。 然而他忘了自己比沈知微矮上半个头…… 陆矶的手有些尴尬地顿在了空中,沈知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陆矶“哈哈”干笑两声,手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却不料沈知微立刻捂着嘴咳嗽起来,陆矶吓了一跳,忙给他顺着后背。 这特么,他一点力气都没使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陆矶抽了抽嘴角,还是道:“沈大人,天凉露重,你又才醒,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又咳出来一朵红晕,就着月色倒是十分好看,竟也不输当年偶遇的夜跑姑娘。陆矶咂摸着,傅玉笙能火,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沈知微却忽然推开了他的手,轻飘飘往旁边一站:“下官无事,只是有两句话,却是不得不同王爷说清楚。” 陆矶见他一句三咳嗽,无奈脱下外衫,想给他披上,沈知微却又后退两步,话语中皆是冷漠疏离。 “今夜之事下官可以不在乎,但望王爷别再有下次,不管王爷与二殿下如何情深意笃,拌嘴玩闹,却无论如何不应将旁人平白扯进去,供你二人玩乐!” 沈知微说罢,甩袖便走,陆矶愣了愣,忙叫道:“喂,什么情深意笃,我哪里和他情深意笃了!你说清楚!” “没打招呼就同你说那些话确实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我又不是断袖!” 沈知微的脚步猛然一顿。 “王爷方才说,你不是断袖?” 陆矶忿忿道:“当然不是!” 沈知微轻笑一声。 “那就好。” 说罢径直回了屋中,“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哎哟!”陈三儿被这关门声吓了一跳,立刻惊醒,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望到陆矶黑着脸站在阶下,两个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好家伙,这小王爷竟还好端端活着!有本事,有魄力!唯有等这顽强的生命力,才堪做他家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陆矶感觉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万分古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才迈一步却又被绊住,低头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醒醒,也不看看这是哪,就知道睡!” 地上呼呼大睡的阿五一个激灵醒过来,却仍有些迷糊,他怎么就睡过去了?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正懊恼着,陆矶直接提溜着领子把人拎了起来,似笑非笑:“这么不想走,是不是想留这儿给沈大人做小厮啊,要不我替你问问他?” 阿五头摇成拨浪鼓,陆矶重重一哼,这才踩着步子走了:“跟上!” 主仆二人身形渐渐走远,陈三儿擦擦汗,忽然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 “小公爷。”陈三儿忙凑上去,“你看今儿个夜里,这到底闹得哪一出啊?” 沈知微望着已是空无一人的院门小径,垂下眼帘,神色不辨喜怒。 “给见川去封信,替我问问他,阿布罗大巫可还寻得到。” 陈三儿懵懂:“小公爷,川少爷现在在北疆……” 沈知微向他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陈三儿顿时住了口。 “我当然知道他在北疆,若他不在,我为什么要让他找。” 陈三儿忍不住道:“可是阿布罗大巫行踪诡秘,小公爷找他做——好的,小的这就去办。” 陈三儿顶着沈知微冷冰冰的视线,撂下一句“小公爷早些歇息”,头皮发麻的溜了。 沈知微望着夜色里十分显眼的北斗星,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王府院墙外又一声更夫的吆喝响起,才又关上了门。 “宿主……” 陆矶回去的路上,系统又冒了出来,声音很是透露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 “宿主,你又完成了一个任务。”顿了顿,又补充道,“额外的。” 陆矶额角青筋隐隐。 这不就是说他先前诸般愤怒推脱,不愿意配合,现在却上赶着超额完成任务吗! 果然,他听到系统嘀咕:“果然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陆矶猛地停下了脚步,背后的阿五狠狠撞上来,顿时一阵“嘶嘶”呼痛。 阿五捂着鼻子,泪眼朦胧的看着陆矶:“王爷,你怎么忽然停下了?” “给、我、闭、嘴!” 声音森然,阿五抖了抖,实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自家王爷,哭丧着脸:“是……” 陆矶重又向前走去,步步虎虎生风,双眼直直瞪着前方,活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包,周身三丈俱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宿主……” 陆矶正要发火,忽然系统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宿主即使你要生气我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你你打了二皇子而二皇子的生母德妃是皇帝的宠妃你明天可能要倒霉了我就说这些!” 陆矶又一次猛地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五捂着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鼻子,仰天长哭。 他什么都没说啊! 然而无论陆矶再怎么问,系统都一律装死,弄的陆矶这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待到第二日早上,宫里果然来了人,彼时陆矶正顶着两个黑眼圈,食不下咽地用早膳。 今日小厨房倒是乖觉的很,单独给沈知微送了一份,没让身娇体弱的沈大人继续在饭桌上咳血,也因此,宣旨的宦官传皇上话问沈知微如何时,陆小王爷才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一句“好得很”。 宣旨的宦官生了张白面皮,眯着一双晶亮的眼,乐乐呵呵。 第六十三章 上林苑在城北芒山下,方圆二十里皆属皇家猎场,此处水草丰美,风景怡人,楼阁蜿蜒,除春秋围猎之用外,天热时避暑也是好去处,此时正值初秋,上林苑中秋芍遍开,更添几分景致。 按照惯例,围猎开始前,先要于林外设宴,再由皇帝赐酒众人,说几番勉励之辞,才算正式开始。靺鞨人皆擅骑射,靖初帝邀靺鞨使团狩猎,本为共赏秋景,因着昨日宴上不欢而散,如今便带了些一较高下的味道,故而礼部更加不敢懈怠。 禀报赐酒事宜的小吏拱手退下,温景瑜面色不变,只看着眼前为筹备酒宴忙碌不停的各司部官员出神。 一旁的方有涯端起茶润了润喉咙,搁下杯子轻啧道:“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看了看身边,见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这里,低声道,“他于你有引荐之恩,坊间皆传你仰慕其人,再说此事穆相似乎并不知晓,你为何要如此?” 温景瑜指尖拈起案上的一只茶盏,垂眸注视着浮沉的叶片,答非所问:“这个时节的铁观音确实成色最好,我的家乡,这种茶叶漫山遍野,万分寻常,偏京城中人拿它当做贡茶,一钱便要七八两银子……在民间,这已可抵普通人半年生计。” 方有涯看着他,没有说话,温景瑜却问道:“这茶你想必也不是第一次喝了,这次的味道可与上回一样?” 方有涯自然摇头:“就算茶类相同,水温采摘乃至烹调手法都可能不同,味道自然也不会次次一样。” 温景瑜转着杯沿,神色叹息:“茶尚会变,何况于人?” 方有涯挑了挑眉,温景瑜放下茶杯:“这铁观音,在我家乡本是寻常之物,到了京城便身价飞涨,可惜人不能只凭置换地方,便一飞冲天。” 方有涯低声道:“当日你与我说那些话,我本以为,你只为自保。” 温景瑜显然一愣,继而笑道:“不然呢?方大人以为?” 方有涯定定看了他几眼,嗤地一笑,自嘲般摇了摇头:“是我错了,你如何本也与我无关,只是,还望温大人莫要忘了。”他眸色深深,唇角却仍勾着笑,“我与温大人的约定,仅止于右相,其余我不想参与,在下虽是个惫懒的人,却不代表我喜欢被人算计做讨厌的事。” “什么讨厌的事?”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方有涯一怔,温景瑜回过头,立时见礼。 只见姬容衡一身黑色劲装,在二人身边勒马停下,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方有涯立刻满脸堆笑:“啊,表兄……” 姬容衡垂首看他,语气带了几分嘲讽:“方大人竟还记得我这个表兄,多少年没见你看过我一回,无论几时去寻你也是吃闭门羹,若不是大理寺卿一直没换人,我倒是要以为你早已经死了。” 温景瑜有些惊讶,他虽与姬容衡相交不多,但印象里姬容衡是个随和亲切的性子,说出这种话,已是有些重了。 但略一思索,也觉得姬容衡会生气并不假。方有涯与其生母情同母子,二人幼时想必也关系非常,可方有涯为了扮好他胸无大志的纨绔壳子,当真多少年都没再与姬容衡来往过,在姬容衡看来,与那些见他失势便敬而远之的人有何区别? 只怕是还要更可恶些。 姬容衡果然已话里带讽将方有涯数落了一个遍,方有涯虽不反驳,却在姬容玉经过时,热络万分地上去见礼,姬容衡脸色一黑跳下马来,温景瑜几乎要担心他要不管不顾地给方有涯一顿老拳,幸好他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拉着马到一旁去检查去了。 温景瑜松了口气,抬头对上姬容玉询问的眼神,微微笑了笑,躬身一揖。 再抬头时,眼神却是一顿。不远处,一身绛红官服的沈知微四处张望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人,举步走了过去。 陆矶打昨天晚上就没睡好,今早起来忙到这会儿都没见着沈知微,心里不知为何更乱,躁得时不时就要扯住一两个人问问看没看到沈知微。 连续得到十二次没看到之后,陆矶正要进行第十三次询问,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在找我?”顿时吓了一跳。 沈知微打量他目瞪口呆的神色,忍不住轻轻一笑,陆矶有些尴尬,想要问他去哪里的话也问不出了,沈知微却自己道:“昭阳说想在上林苑转转,非要我一起去,这才有些耽搁,你这里可都还好?” 陆矶正要回答,见他一身红色官服,忙扯住他袖子:“你穿这身……今天不去围猎么?” 沈知微却问:“你去吗?” 陆矶愣了愣:“我怎么会去!”开玩笑,他一个将将克服骑马恐惧的青铜选手,不说离马尽量远点就罢了,打高端局不是送死么? 沈知微眉眼舒展:“那我为何要去?我如今是文官,若是陛下不要求,我自然也可不用去的。” 陆矶只听见他说不去,莫名焦躁的心顿时安稳下来,欢欢喜喜地拉着人往宴席上去,一边小声道因为怕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空手而归,礼部准备了几只猎物,他悄悄藏了两只兔子,等会儿人都去围猎了,可以叫上李修明几个悄悄去烤兔子,这般絮絮叨叨着走远了。 乌兰朵今日也换了一身火红骑装,细小发辫高高束成马尾,更添几分干练。宴上酒过三巡,靖初帝面色也红润许多,正准备吩咐赐酒,拓跋烈却忽然站起了身,拱手道:“皇帝陛下,您是如此英明神武的一个天子,了解越深,我便越为您的风采折服,我为我昨天的鲁莽致歉,还望陛下能原谅我的无礼。” 靖初帝自然眉开眼笑,连说好几句无妨,拓跋烈以手抚胸,又道:“我还听说,陛下治理下的大雍子民,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如此难得机会,为了我们两国的友谊,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大雍的勇士与我相互切磋,一较高下?” 陆矶正撑着下巴在侧席上昏昏欲睡,闻言立刻一震,乌兰朵也与沈知微遥遥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警惕。 靖初帝醉眼熏熏:“哦?你想见识什么?” 陆矶越发不安,生怕他还要找茬沈知微,几次想起身,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阻止。 拓跋烈鹰眼一扫,朗声道:“我们靺鞨男儿,自小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马射箭最擅长,大雍的勇士自然非比寻常,既然要切磋,我也不敢托大,便比试射箭,陛下觉得怎么样?” 靖初帝眯了眯眼,大笑起来:“朕觉得甚好!既然如此,众位爱卿,可有人愿代我大雍,出列一战?” 席间众人顿时骚动起来,却半晌没有人起身,靖初帝面色有些阴沉起来,沈知微蹙了蹙眉,正要起身,却见对面的陆矶正拼命冲他摇头摆手使眼色,愣了一愣,失笑不已,便重又坐好。转头时,恰好看到拓跋烈挑衅的眼神。 正在这时,靖初帝忽然沉声道:“魏王,你去。” 姬容玉不知为何,面色正难看,闻言半晌才回过神,靖初帝面色已是黑如锅底,让他把已到嘴边的推据之辞都咽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拓跋烈也有些发愣,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姬容玉先冷了脸:“请教了。”说罢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弓箭,走到一旁站定。 拓跋烈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沈知微,沈知微却低着头只当没看见,拓跋烈一阵气闷,抢过弓箭大步离去。 第六十四章 唷嗬,熟人。 陆矶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扬唇一笑。 “穆相,久仰了。” “王爷不是第一回见臣下,何以久仰?” 陆矶袖着手,闲闲地想:是,没见过,但是您老这弄死原主搞死外甥一窝端了皇帝全家的光荣事迹,他没法装不知道啊。 穆恒忽然挥挥手,随从们十分乖觉退下,他举步走近。 陆矶扬了扬眉毛,也让越晴波和阿五退后,自己迎了上去。 两人站定,穆恒微微向前倾身。 “昨日,王爷打了二皇子?” 陆矶咧咧嘴:“穆相消息倒是灵通。” 穆恒垂着眼皮,转了转那串碧绿佛珠:“王爷若是一时同二皇子置气,还是不要再说什么忘却前事之话,此话……轻易可是说不得的。” 他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身上隐藏威压。 陆矶丝毫不惧,反倒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负手望天。 “说不说得,本王也做不了主啊,这脑子它不听使唤,本王能怎么办?穆相足智多谋,要不你想个法子,让本王想一想,到底忘了些什么?” 穆恒双眼微眯,盯着陆矶看了许久,忽然一瞥越晴波:“王爷知道她是我要的人,还是带走了。” 陆矶理直气壮:“没错。” “王爷对二皇子动手,是为了沈知微?” 陆矶怔了一瞬,仍道:“没错。” 穆恒冷笑一声:“王爷是真的忘了,还是……”他骤然逼近,“想反悔?” “穆相。” 陆矶霍然转头,只见一人闲闲摇着把折扇走了过来。 “原来穆相在此处,父皇刚才还问起你,却不知穆相怎么在此耽搁?” 此人一身黑色锦袍,上绣金龙腾云吞雾,华贵非常,手中的折扇却十分普通,扇面更是空空如也,竟只是一张白纸。 唯皇室可着金龙服,这人如此年轻,不是皇帝,大雍如今又只有两位皇子,他不是姬容玉,便只能是大皇子,姬容衡。 果不其然,来人一收折扇,讶然道:“这不是景王弟弟吗,怎么今日得了空来宫里,也不同哥哥我说声。” 陆矶拱手一笑,他一个异姓王,到底不是正经的龙裔,姬容衡愿意兄弟相称,他自然要承这个人情。 “方才从太后宫中出来,正要去拜会王兄。” “殿下要去大皇子宫中,应当朝东走,为何往北。”穆恒冷冷一扫二人,在姬容衡身上停留许久。 姬容衡折扇一敲陆矶肩头:“正是,许久不来,你连哥哥我住哪儿都忘了,实在该罚,得罚你现在就跟我回宫,好好喝上几杯。” 又对穆恒微微一笑:“父皇还在等穆相,穆相切莫误了时辰。” 陆矶干笑两声:“穆相,告辞。” 穆恒声音凉水也似:“二位殿下慢走,臣不送了。” 直跟着姬容衡到了一处花园,连穆恒的影儿都瞧不见了,陆矶这才舒了口气,抹了把汗。 就算早料到有这一时,他仍免不了心有余悸。 姬容玉也就罢了,穆恒却是个心黑手狠的多疑性子,只说失忆,他当然不会相信。 若不是姬容衡忽然出现解围,他倒当真不知该如何搪塞,只是,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完。 姬容衡神情莫辨地打量着他,陆矶拱了拱手:“多谢大皇子。” 姬容衡又“刷”地展开那把空白折扇:“谢我作甚,只是若我没有记错,皇弟你同穆相,不是过从甚密?” 陆矶苦笑两声,只叹贼船当真不好上,如今是丞相不信他,却连大皇子也未必肯信他了。 随意拱了拱手:“不敢,陆矶白捡来的王爷,哪里能攀得上丞相爷这高枝儿,我倒是想攀,也得能得穆相青眼不是?” 姬容衡审慎地看他半晌:“听说王弟近来摔了一遭,忘了许多事,我一直不信。” 陆矶心想果然如此,却见姬容衡展颜一笑,折扇轻敲他肩膀:“如今,倒是信了个九成九。” “为何?”陆矶愣了愣。 姬容衡微顿,许久才道:“你许是忘了……往日,因着二弟的缘故,你是连同我正眼说一句话都不乐意的。” 陆矶无语,又是因为二皇子,原来的陆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去我与你相交虽少,却也知你是个不喜遮掩的人,只因你每每见了我,都恨不得把讨厌两个字直接写脸上去。”姬容衡苦笑,“更遑论与我兄弟相称。” 陆矶也跟着苦笑:“还望王兄宽恕,我实在是忘了个干净,却不知这其中又有何缘由?” 姬容衡犹豫片刻,似要开口,忽然往他身后瞟了眼,陆矶转过头,只见花园拱门处,湖蓝裙衫的越晴波正探头探脑。 姬容衡看了片刻,忽然一笑:“这是哪家姑娘,倒是和王弟关系甚好,看这担心的样子,像是怕我会吃了你。” 陆矶摸摸鼻子,将越晴波身份说了,顺带提了穆相曾想将她接进府中一事。 姬容衡晃了晃扇子:“这倒是稀奇,往日未曾听说听过穆恒是个好美色的人。” 陆矶也奇怪,尤其在他看来,越晴波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虽然在古代已经可以是孩子娘了,但许是因为自小养在乡下的缘故,越晴波待人有种别样的纯真,心性似幼童般不设防。 “今日先说到此处吧,”姬容衡无奈看了看他,“你府中人对你倒是真心,我再留你半晌,怕是他们就要冲进来了。” 果然,不仅越晴波,连阿五也开始探头探脑,陆矶摸了摸鼻子,这才告了罪出来,临走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姬容衡道:“愚弟大病初愈,呆在府中也是惫懒,若是王兄得空,改日可来府上一叙。” 姬容衡眼神闪了闪,又晃了晃折扇,含笑应了。 陆矶出了宫,又上了轿子,封闭的小空间里,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系统?”无人应答,他又唤了声,“103?” 许久,系统才出现,似乎十分疲惫:“宿主,我在。” 陆矶奇道:“这才半天,你怎么了?” 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 系统顿了顿:“我刚才接到总部的一个消息,这个世界似乎有什么不可控因素介入了,会因此带来的后果,我也不太清楚。” “哈?”陆矶不可置信,皱起眉毛,“这世界不是你们创造的?怎么还有你不可控的东西?” 系统这次沉默的更久了,含糊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创造的,这个东西我们排查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其实说起来,我们所有可知的不过只有书中的剧情,也不比宿主你知道的多。” 陆矶总觉得这个系统奇奇怪怪,像在瞒着些什么事情。 但是他很确定自己问不出来。 他揉揉额头:“算了,书中可有写为什么原主会和大皇子有龃龉?” 系统立刻来了精神:“宿主,这个我知道。” 陆矶边听边点头,恍然大悟。 德妃穆璇,乃前吏部尚书之女,右相穆恒之妹,入宫早于孝文皇后,却一直不得子。而孝文皇后入宫即是妃位,后来更是位居中宫,独享盛宠,很快生下了长子姬容衡。 姬容玉七岁以前,几乎是个无人问津的皇子,活的还不如他这个异姓王世子。德妃常怒他不够机敏,讨不得皇帝欢心,动辄打骂,长跪挨饿都是小事,更甚者让他做过冬日里卧冰求鲤的傻事,只愿凭此博得皇帝的一二注目。 若不是淳醴常带陆矶入宫,让姬容玉同陆矶相识相交,到了开蒙的年纪,怕是姬容玉连入太学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皇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孝文和姬容衡的身上,为此冷落后宫,甚至要立姬容衡为储,却被彼时的吏部尚书以“陛下春秋鼎盛,储位不急于一时”屡屡挡了回去。 如果姬容玉七岁那年,孝文没有死,如果两年后,穆恒不是穆相,德妃没有复宠,姬容玉许仍旧是那个在结冰的御河上,险些冻成人棍的皇子。 原主幼时是姬容玉的好友,少时是姬容玉的伴读,加冠后是姬容玉的情人。 如此,如果他还不恨姬容衡,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陆矶在心里这么一咂摸,想象原来的陆矶见了姬容衡时的场景,再和自己今日一对比,可不是冰火两重天? 只是就算如此,穆恒就当真会信他吗? 陆矶这边正头疼,外头阿五已经唤他下轿了,林伯也急急忙忙地迎出来,还记挂着他险些摔了马的事,要他下轿后快去瞧郎中。 陆矶身心俱疲,才踩实景王府院子里的地,就想直奔回卧房,才迈了一步,却忽然顿住了步子。 林伯急的不行,见他不动,忙问:“王爷,你这是看什么呢?” 陆矶盯着王府水廊下几只扑腾的绿鸭子:“林伯,你看那只脖子有白毛儿的,是不是受伤了?” 一只通体青碧的鸭子长唳一声,一翅膀扇到了另一只脖子带白毛的鸭子头上,那白毛鸭子好像是受了伤,一边翅膀动都不动,被动挨打。 陆矶叹息:“也不知它什么时候能好。” 林伯一脸茫然:“像是,老奴等下就让人来看看。”面色一凝,“王爷,不要当老奴傻,你还是得去瞧郎中。” 陆矶背负双手,又望向凉亭上,淡淡忧伤:“你看那只鸽子,是不是身体虚弱?” 一只白色鸽子蹲在飞檐上,像是脚腕受了伤,站了半晌没站起来。 “也不知它多久能站起来。” 林伯踮脚抻脖子,才将将看到:“好像是……”又立刻醒神,吹起胡子,“王爷,你得去瞧郎中!” 陆矶又低头看向草丛里一只瘸了腿的蛐蛐:“你看这蛐蛐……” “王爷!”林伯抖着胡须,面色惶然,怕是以为他又傻了。 陆矶长叹一声,正想作罢,一旁的越晴波忽然眨了眨眼:“林伯,我猜哥哥是想问……” “那个受伤的美人哥哥,现在好了吗?” 第六十五章 这话说的倒跟要他上刑场一般。 陆矶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一事。 “阿五,晴波呢?” 阿五道:“王爷,不是你说的越姑娘身子弱,让她不必过来了,饭菜还是你让小的亲自送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陆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抽了两口气,这才清醒些许,他清了清嗓子:“去看看她身体怎么样了,要是能来,让她随我一起入宫。” 阿五应声去了,老宦官眯着眼:“王爷这是?” 陆矶哈哈一笑:“前两日救下个姑娘,觉得甚为投缘,想认来做个妹子,这不是得和太后老人家说一声?” 老宦官白面馒头似的脸笑起了褶子:“王爷心善,大病初遇,又救了旁人,如此菩萨心肠,太后定十分宽慰。” 陆矶干笑两声。 宽慰? 太后若不是个护短的也就罢了,要真心疼宝贝孙子,不给他脸色看都谢天谢地了。 一时间陆矶和老宦官都无话可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陆矶忍不住咳嗽两声当先转过头,在这前厅中四处乱瞟起来。 待到他将门边摆的青瓷落地瓶上纹的花数到第三遍,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停舟哥哥!”陆矶闻声转头,只见越晴波欢欢喜喜地提着裙摆跑来,轻盈越过门槛,像只小雀一般朝他扑了过来。 陆矶慌忙接住她,然而越晴波圆圆润润的,可不是小雀一般的重量,当下不由得被她扑得往后踉跄两步。 “哎哟,越姑娘你可慢着点,王爷身子才好。”阿五急忙上前来扶,却没想陆矶揽着人才站稳,那边忽然传来老宦官惊喜的声音。 “哎哟,沈大人,您怎么来了?”白面馒头登时笑成大雏菊,看着倒似比对他这个挂名的王爷还热络两分。 沈知微今日穿了一袭白色圆领袍,满绣精巧的银色暗纹,发束玉冠,周身一派风流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许又因他身量颇高,自幼驰骋沙场已久,这矜贵中又有些冷肃的气势。 只是脸色仍比衣衫白上三分,还未开口又先咳嗽起来,倒是稍减几分凛然,多了些柔和之态。 那宦官十分关切:“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挂念着,这不,老奴来请王爷,陛下还特意给大人赐了些药材,方才都让下人搁起来了。” 沈知微轻笑道:“劳烦公公替微臣谢过陛下,陛下太后如此关照,微臣已是见好,想来再过些许时日,便能重为陛下效力了。” 说罢,却转头幽幽瞟了一眼陆矶,陆矶一怔,顺着他视线低头一瞧,忙抽开手扶正越晴波,干咳两声,莫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转念一想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心虚个什么劲?顿时底气十足地瞪了回去。 沈知微好似有些出乎意料,怔愣片刻,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那宦官丝毫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倒是越晴波眨眨眼,有些好奇似的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戳了戳陆矶的腰。 陆矶看过去,越晴波悄悄附耳:“停舟哥哥,这是谁呀?” 陆矶正要开口,沈知微又似有似无地看了过来,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忽然心生一念,嘿嘿一笑,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末了叮嘱道:“这可是你哥哥我的最好的兄弟,记住,要喊得亲切,越亲切越好!” 越晴波似懂非懂,还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既然是哥哥的好兄弟,我一定也对他好!” 陆矶满意了,抬头见沈知微垂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那老宦官弓着腰,正絮叨着说些什么。 “陛下说了,大人不必如此着急重归御前,还是将养身子要紧,左右大人在兵部挂的也是闲差,北疆还有程大将军镇着,这……” “总之大人近日,还是养好身体才是正经,日后也能更好为陛下效力,您说是不是?沈大人,这都是陛下对您的恩宠呐。” 沈知微唇边浮起一个笑:“陛下关怀,臣铭感于心。” 老宦官赔着笑,忽然醒神一般,忙道:“王爷,时辰不早了,且换了衣裳随老奴进宫吧。” 陆矶翻了个白眼,可算他还能想起还有他这么个挂名的王爷在一边等着了。 那宦官又细细打量几眼越晴波,笑眯眯道:“这位姑娘生的倒是十分面善,瞧这相貌,定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越晴波颇有些局促,半晌慌乱不知如何作答,陆矶正要开口,却听沈知微轻笑道:“承公公吉言。” 陆矶忍不住愣了愣,转过头,沈知微却没有看他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 待到二人一同下去换衣裳,越晴波这才蹙眉,苦恼道:“我什么都不懂,怕是要给哥哥添许多麻烦……” 陆矶瞧着她沮丧的小模样,心头一角忽然柔软,忍不住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 他曾经如此渴望能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去为之麻烦。 那好歹是个活法,是个盼头,让人无论如何辛苦,总会想起自己还有个牵挂,还有个在等他需要变得更好的人,那便也心甘情愿受些委屈,咬牙再战。 而他也能肆无忌惮地麻烦他。 他可以心情崩溃一通电话把人约出来,深夜在烧烤摊前就着烟熏火燎的烟气大口喝酒,喝醉了哭成傻逼,反正有人会送他回去,而不是在24小时自动贩卖机前拍打半天,也等不来那罐蓝皮哈啤,反倒要对路过的清洁工大爷看傻逼一样的眼神干笑两声,把今日工资的几分之一抛在身后,强作无事地走回家。 连家都没有。 他还可以在生病时肆无忌惮地躲懒,什么都不干,反正有人会替他买药煮饭,而不是自己打开门同跑腿小哥短促会师,转身拖着步子去煮面,呕出来后蹲在阳台,看着万家灯火不要命似的抽烟。 但他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去麻烦。他现在终于有了牵挂。 陆矶眼眶微微湿润,他笑了笑。 “多好。” 待到陆矶给一群人簇拥着七手八脚换上亲王仪制,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重了几分。 王服是大红色,又束了珊瑚冠,陆矶佩玉挂绶地往沈知微身边一站,跟一身雅素的沈知微比起来,活像是赶着成亲的乡绅暴发户。 陆矶抽了抽嘴角,且这王服上绣的却不是什么蛟龙什么云,反倒团花簇锦的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得亏他长相是帅气款的,否则这如此脂粉气的衣裳换个人来穿,指不定娘成什么样。 想到这,陆矶忍不住往沈知微瞟去,忽然一声“宿主”,吓得陆矶嗖地转过了头。 “宿主,本朝就一个异姓王,这服制是专门另做的,所以没有龙。据说老景王为了不穿这身衣裳,才宁可常年呆在北疆。” 神出鬼没的系统又出现了。 陆矶翻了个白眼:“你不装死了?” 系统咳嗽两声:“考虑到宿主第一次进宫,肯定需要帮助,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我……” “行了行了。”陆矶懒得听,那老宦官又在催,陆矶便当先出了门。 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老宦官站在旁边,一时犯了难。 “来时未曾料到王爷还要带越姑娘,便只得这一顶轿,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阿五闻言挺起胸膛:“此事公公无需担忧,我们王爷因为怕骑马,别的没有,就轿子多!”说着打手一挥,就要吩咐人来抬轿子。 “等等。”陆矶一把拦下,看着阿五茫然的脸,一脸云淡风轻,好似说的不过就是吃饭喝水这种小事。 “给本王牵匹马过来。” 第六十六章 陆矶蹲在墙头,探出头往下望了望,顿时有些眩晕。就这么直接跳下去,肯定会骨折的啊! 难不成,要打道回府? 陆矶忿忿咬牙,来的都来了,不进去一瞧,都对不起他白日里为了掩人耳目豁出去的英武形象啊! 不甘放弃的陆矶又仔细搜寻一番,终于在墙根发现一块太湖石。许是用作园中装饰,约莫半人高,虽仍旧距墙头甚远,但总好过直接作死。 陆矶摩拳擦掌,活动筋骨,正打算攀着墙沿小心翼翼踩下去,巷口却传来梆子声声,更夫拖着嗓子一声悠长调子:“子时已到——” 陆矶脚下一滑,顿时慌乱。 “天干物燥……”更夫越来越近,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陆矶低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地面,一咬牙,正打算闭眼跳下去,却听更夫一句“小心火烛”戛然而止第二字,街角处传来一声倒地闷响。 陆矶呆了呆。又等了几秒,没有动静。揣着满心疑虑,按部就班跳到了大石上,平安落地。 “奇了个怪。”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院墙,“平地走路也能摔跤?” 夜风簌簌,吹动树梢。万籁俱寂。 陆矶耸了耸肩,转身往院内走去。 户部他并未来过,但朝廷官署布局大体不会有太大差别,陆矶绕了几圈,便找到了周明旭供职的税籍司。虽然院门也上了钥,但这个小门便好翻多了。 陆矶挽起衣袖,踩住门边半人高的盆景,攀住墙沿,正要翻过,身后忽然又响起声音。 这次是说话声:“右相大人吩咐下来,近几日要加紧户部巡卫,严防宵小入内……” “嗨,说什么宵小,不就是防着那个温景瑜会有同党来窃账册么?要我说大人多虑了,账册都不在户部了,还防什么?”长长打了个哈欠。 户部里面竟然也有巡逻卫兵! 陆矶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并用往上爬,奈何越错越急,越急越错,屡屡打滑,一时进退两难,竟是个上不来下不去的势头。 铠甲刀兵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廊角红柱映出火把颜色,眼看就要转过。 完了。陆矶心里飘过两个大字。 忽然,一声熟悉的闷响,另一名卫兵惊呼:“什么人!”话音刚落,便也砰然倒地。此后再无声响。 陆矶空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擦了擦额头,背上惊出一身冷汗。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清楚,此刻户部中,定然是还有一个人。 此人虽看起来似敌非友,但身份不明,依旧万分可疑。 陆矶心里暗暗叫苦,不禁开始后悔今天晚上走这一遭,现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陆矶肚子里叹出一口气,使力跃过墙头。 甫一落地,迎面便是税籍司正堂。 陆矶一时不察,扶了把廊柱,感觉有些异样,低头一搓指尖,忍不住咂舌:“户部果真有钱。” 上头的朱漆还新着,一看就是才翻修过。 甩甩手,陆矶从袖间取出一条铁丝,伸进锁眼中捣鼓了片刻,咔哒一声,锁眼应声而开。 陆矶把眼前的乱发拨到脑后,顺手拿铁丝绑了个马尾,得意一笑。这种锁能拦住他? 想当初,为了从吴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偷跑出去疯,他一个暑假捅坏了四个大门的锁,像这种锁,他能一口气开十个不带喘气儿。 屋中一片漆黑,陆矶阖上房门,轻轻走进。借着透窗而入的月色,在屋中翻找起来。 他要找的东西却并不难找,就堂而皇之地摊开放在进门左手边的桌上,蓝色封皮上三个大字墨迹淋漓——点卯册。 得来全不……嗯,还是费了一点小小的功夫。 二月十八、三月十六、四月二十八、五月十一…… 陆矶翻开点卯册,小心不让手上的红漆沾到上头,一条条对下去,越往下看,眼神越亮,几乎难耐激动之情。 这上头写的,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主客司也有这本册子,记录每日各吏到衙门的时辰、是否告假,并对今日所要做之事做简略记述,主客司清闲时,上头一水儿写的全是“未迟,今日无事”。 看到底,陆矶砰地合上点卯册,呼吸急促,几乎要笑出声。 他果然没有记错! 第六十七章 白日里,宝丰粮行的掌柜提及“王玉”此人分四次买走储仓粮食的日期,其中四月二十八、五月十一两个日期,让他觉得十分熟悉。颇费心神想了又想,他终于记起,这两个日子,正是周明旭在主客司,同他告假的两个日子。 彼时主客司正因为靺鞨文书一事忙的焦头烂额,本不可一日少了他,主客司上下都不愿放他走,但周明旭以户部事忙为由,告假两日回去处理事务,陆矶也不好不放人,谁让人家本就不是礼部的人呢?只得再三确认告假日期,才放人走。 等到五月,周明旭又告假,由头是咳症加剧,请两日休沐,陆矶见他面白如纸,声音好似破锣风箱,果真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只有准了。 五月十一,是周明旭最后一次联系李逢,三日后,周明旭便听到了他与温景瑜的闲谈,望风而逃。 这本户部卯册上,二月十八、三月十六,周明旭同样告假,正好能与宝丰粮行巨额出账的日期吻合! 如此一来,就算再无铁证能定主谋之罪,但至少温景瑜借太后寿宴一事挪用银款的罪名,是可以彻底洗清了! 二月十八,温景瑜初入礼部,太后寿宴远在一月以后,三月十六,温景瑜以身挡刀,伤重卧床,神志不清,又上哪里能去户部动手脚! 只要先将温景瑜救出,其余的都可从长计议。陆矶为自己的发现一阵兴奋,几乎能看到明天竺之磐目瞪口呆甘拜下风的神情,心下大爽。 不枉他又扮乞丐又爬墙! 将点卯册揣进怀里,陆矶兴兴头头,正要原路返回,却忽然猛地一僵。 屋外一片明亮,昏黄之色摇摇晃晃映在门窗上,人声清晰可闻。 “将军请,就是此处了。” 糟糕!难道他中计了?! 陆矶霎时从头冷到脚,思绪纷乱。 来的人似乎只有两个,不知是只有他二人,还是另有人去搬大部队,叫将军,难不成又是巡防羽林,想要用陷害温景瑜的法子如法炮制?如果先打晕其中一个,趁乱逃走胜算多大,不行,要不先劫持一人,作为人质…… 脑海中千百种念头一闪而过,最终,陆矶眼神一狠,直接抄起身边矮架上搁着的花瓶,紧盯窗纸上的火光,心中大骂。 大不了鱼死网破,点卯册他今天必须带出去! 门外来人驻足,似乎在掏什么东西。陆矶藏在门后,屏息凝神,准备在门开的一瞬间立刻冲上去。 一门之隔,灯笼火把高高举起,有人似要推门—— “咦?”来人声音疑惑。 “怎么了?怎么了!有贼人?!”另一人声线浑厚,嗓门奇大,十分紧张,锵地一声拔剑而出,“贼人何在,敢不敢出来同你爷爷我一会!” “将军!将军莫担心,并无大碍,并无大碍……”那位张大人立刻出言安抚,只是语气有些疑惑,“此间屋乃是下官上的锁,但此刻再看,这锁,倒似有些不一样……” “锁,锁有啥不一样的?”另一人一听,顿时松懈,声如洪钟,哈哈笑道,“你们这些个文官,就是花花肠子多,一张白纸都能说出花儿来,要俺说,天下的锁都长一个模样,倒是这京城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嘿嘿,各有各的好看!” 张大人沉默了半晌,咳嗽两声:“大概是下官眼花了……” 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却一片安静。 陆矶双眼大睁,仍旧保持着要往下砸花瓶的架势,一瞬不瞬盯着眼前忽然冒出的沈知微。 沈知微接下他手里的花瓶,轻轻搁回矮架上,陆矶猛然回神,一句“你”还没出口,沈知微立刻捂住他的嘴,揽着他一个旋身,藏进了正堂会客厅的八仙桌下。与此同时,锁扣再响,来人推门而入。 八仙桌下,空间狭小,桌布上的流苏垂至地面,几缕微芒从缝隙透入,那是进来的人燃起了灯烛。 斑驳阴影中,陆矶和沈知微大眼瞪小眼,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搂在一起,呼吸交缠。 外面的人还在交谈,陆矶耳边却都是自己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沈知微浅色的眸子闪了闪,缓缓低下头…… 陆矶的脸越来越红,沈知微的鼻尖越凑越近…… 陆矶终于艰难憋出一句气声:“你能不能别踩我的脚……” 沈知微脸色一僵,有些无奈,也用气声回道:“我没有,是这地方太小……” 陆矶嘶嘶抽了几口气:“你、你别按我后脑勺!” 沈知微恍然,松开手,陆矶以一个艰难地姿势在脑后掏了半天,最后还是沈知微帮忙,从他乱成团的头发里扒拉出来那截开完锁用来绑马尾的铁丝—— 就是这劳什子扎到了他的脑袋! 沈知微替他揉了揉脑袋,声音里颇有些忍俊不禁:“还疼吗?” 第六十八章 晨露微冷,凉人肌骨。 陆矶不顾拦阻,径直入宫。 “昨日,户部郎中张廷夜呈密折,称户部账册有误,疑为人修篡,矛头直指礼部。戌时三刻,有人匿名上报巡防羽林,说户部衙门遭贼人潜入。羽林卫赶到后,怀瑾就在事发当场,刑部已连夜将他收押,罪名是私改账目,挪用户部钱款。” “今晨张廷再次上奏,忽称此事与屯募私兵有关,更有人曾见温景瑜与大皇子在酒楼密会,关系匪浅,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震怒,已将大皇子禁足了。” “此事未查清前,整个礼部恐都要受到波及……” “陆大人,你与大皇子交好,此时入宫,并非良策……” 陆矶心头沉重,可若是他不入宫,难道要看着温景瑜坐牢,姬容衡蒙冤? “殿下,陛下与德妃娘娘正在里头,吩咐过谁来也不见。”面生的老太监站在殿门前,将陆矶拦下。 “见与不见,还劳烦公公替小王通传一声。”陆矶攥紧了手。 老太监笑了笑,转身进了殿中,旋即又出来,摇头道:“殿下请回罢。” 陆矶不动:“敢问公公如何称呼?瞧着面生,往日倒未曾见过。” 老太监眯起眼,细声细气道:“奴才刘德海,往日都是跟在德妃娘娘身边伺候,殿下觉着面生是自然,至于程公公……”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 “程公公他,方才非要为大殿下求情,触怒了龙颜,被拖去刑事房了。殿下,这聪明人,就该会审时度势才是啊……” 老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矶,陆矶咬了咬牙,忽然掀袍跪地,冷静道:“劳烦公公再去通传,就说陆矶就在此等候传召,陛下何时召见,我何时起身。” 老太监双眼微眯,神色不辨,没有阻拦。 幸好此时还是清早,日头倒没有多难捱,只是陆矶自打穿到这里,根本没怎么跪过人,只不过跪了片刻,膝盖已酸疼起来。 陆矶本以为自己也要跪个把时辰,上演一番影视剧里跪到昏迷形容凄惨的桥段,却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因为盏茶不到的功夫,太后老人家闻着信儿就过来了,一把拽起陆矶搂在怀里哭,二话不说推门就进去了。可怜跪得脚底有些发飘的陆矶,就像张脆弱的小白纸一般被她提了进去。 “皇帝,淳醴去的早,哀家只他这么一个外孙,整日里心疼都来不及,你还让他在太阳底下跪着,你这是存心要气死哀家不成?!你不如让哀家跟他一道去跪着——”太后紧搂着陆矶,哭天喊地的抹泪。 皇帝一脸茫然,连忙让人扶着太后坐下,却问陆矶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没人通传。陆矶瞧见德妃铁青的脸色,心里门儿清,心中冷笑,面上却把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都说了。皇帝立刻沉了脸,刘德海满头冷汗惶恐跪下,直向德妃求救。 德妃却抢先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拖下去,这等狗奴才还留着做什么!”转过头来,连声向陆矶赔不是,言辞恳切,神情温婉,看得陆矶十分想翻白眼。 皇帝似乎十分清楚他的来意,丝毫不给陆矶说话的机会,只说知道他最近辛苦,让他多在府中休息几日,外头的事不要多管。 陆矶听出来他是要自己避嫌,却仍旧不死心,想要再说,太后却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又寒暄几句,便带着他出去了。 “哀家知道,你与权儿一同长大,定然是忧心的,哀家何尝不挂心?”太后与他并肩走在宫道上,叹气道,“哀家老了,皇帝敬重我,却也就是敬重罢了,旁的我也管不了,淳醴就你一个孩子,哀家只想你早日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了却一桩心事了。” 陆矶只能点头,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出宫了。 竺之磐正在宫门外打转,一见陆矶出来连忙迎上来:“怎么样……” 陆矶摇了摇头,竺之磐神色颓然:“这回你不能像上次一样了,否则没有嫌疑也要被人拿来做文章……怀瑾肯定不会做这种事,到底是谁陷害他?” 陆矶眯起眼,忽然道:“周明旭在哪?” 竺之磐愣了愣:“好像是生了急病,突然告了假……” 陆矶冷笑:“告假?” 破旧的木门猛地被人踹开,阳光射入,灰尘起舞。 竺之磐呛咳两声,挥着袖子:“他就住这种地方?这不对啊,都说户部油水足,他钱都去哪了?再清贫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陆矶皱眉,四处打量起来。他二人站的是一间待客用的堂屋,左右还开了两扇门,拿蓝布遮挡,一间杂储,一间卧房,俱都空无一人。 “难不成找错了?”陆矶怀疑。 “不,应该是刚走没多久。”竺之磐站在桌子旁边,伸开掌心给陆矶看了看,“桌子上没有灰尘,这里之前肯定有人住。” 他又拿起桌子上倒扣的粗瓷杯,放到鼻边嗅了嗅:“还有药味……天冬……黄芪……确实是治咳喘的方子,是这里没错。” “这里像是已经被人搜过一遍,干净的很,恐怕查不出什么。”竺之磐在屋中转了转,皱起眉毛。 陆矶转身出门,屋外是个不大的院子,垦出一片地,却没有种菜,显得光秃秃的。屋角搭了个小瓦房,门框皆被熏得漆黑,却是个逼仄的小厨房。 陆矶低着头侧身挤进了门中,小厨房里漆黑一片,只一面墙上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孔透出些光亮,墙上挂了些铁铲锅勺,最里头一个用泥糊成的灶台,皆落了一层灰。 竺之磐一无所获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在厨房外站定:“如果真像陆大人你说的,是右相所为,他既将脏水泼给了旁人,定然已将会威胁到他的证据毁了个干净,周明旭此时要么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穆相也定然会暗中找到他把人除掉……” 陆矶若有所思,视线在狭小的厨房里逡巡,竺之磐忍不住道:“陆大人,你呆在里头做什么,当心衣上蹭的全是灰。” 陆矶却总觉得有些不对:“你来看,这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可屋里却十分干净,是不是很奇怪?” 竺之磐“咦”了声,探进一个脑袋,摸了摸墙上锅铲的土:“的确,这里应该是许久不曾用过了。” “但是,”陆矶蹲在灶台边,眼神熠熠,“灶台边却有新的碳灰,明显这两日有人用它烧过什么……” “这,难道——”竺之磐瞪大眼,忽然迅速后退,让出门口位置,让光线照进漆黑的厨房,与此同时,陆矶挽起袖子,一把伸进了灶台下的通风口,拽出了一本烧掉一半的账册! “找到了!”心跳陡然加快,陆矶欢欢喜喜站起身往外冲,却忘了弯腰,脑门磕在门框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竺之磐嘲笑了他几句,然后搓着手眼神热切道:“快,打开看看是什么。” 陆矶揉着额头迈出厨房,正要打开,忽然,院外一片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传来,迅速围着小院绕成一圈。 陆矶的心立刻悬起,和竺之磐对视一眼,双双后退。 陆矶刚把半本残册收进怀里,院门便被人猛地撞开—— 咚的一声,竺之磐手中的木棍掉在地上。 来人看到他俩好端端站在院中,似乎松了口气,翻身从马上落下。 陆矶看着他渐渐走近,愣愣道:“……沈知微?” 第六十九章 沈知微走到他面前,眼神在他额头顿了顿。 陆矶拿手一摸,摸下一手黑灰,忍不住有些尴尬。 沈知微叹了口气,认命般抬起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灰:“你当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乌木桌案上,天青茶盏袅袅冒着白烟,几个人在桌旁围了一圈。 陆矶有些心虚地埋头喝茶,沈知微敲了敲桌子,冷着脸道:“此事若当真是穆相设的局,矛头只会是你与大皇子,这种时候你一个人跑去他家中,可有想过他是否会在暗处设伏?” 陆矶忍不住辩解:“不是还有竺之磐……”迎着沈知微的眼神,声音越来越小。 沈知微瞟向竺之磐,竺之磐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插了他两刀:“这都是陆大人的意思!是他先提出去查周明旭的!我只是跟着!” 行啊你小子,接下来一个月绝对别想再见越晴波一面了。 陆矶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勾了勾唇角,竺之磐脸色顿时一垮。 沈知微把两人敲打了一遍,终于不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三人开始研究起那本烧掉一半的账册。 “看来周明旭的确没有死,他走的时候应当十分匆忙,甚至等不及看着账册烧完。”竺之磐拈着残页翻了翻,“这上头记的,好像是京畿所有田地的赋税。” 陆矶摸了摸下巴:“应该没错,他说过自己在户部负责的就是这个。” 然而账册上只是按月记录了京城各个辖县所缴地税,便是没有被烧毁,单凭这本账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竺之磐试着把京畿要上缴地税的各个县村拼凑了出来,但账册到底被烧焦许多,看起来颇为费劲,竺之磐艰难辨认着:“桐乡县,地一千三百亩,税五百八十两,岷县,地六百亩,税二百七十……” 竺之磐念了三十二个县村名,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大雍施行税亩制,这些数额看起来都很正常。 陆矶却忽然坐直身:“等一下,你再念一遍?” 竺之磐不明所以,依言照做,陆矶眉头皱起,又让他念了一遍,竺之磐念了三遍,终于无奈道:“到底怎么了陆大人?” “你确定没有少念?”陆矶目光灼灼盯住他。 竺之磐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陆矶缓缓靠回椅子上,喃喃道:“这个账目不对……” 默默听着的沈知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陆矶忍不住又坐直,清了清嗓子:“这个账目,少记了个地方。” “什么地方?”竺之磐急匆匆倾身。 陆矶一字一句道:“上泉村。” 第七十章 此话一出,王府的仆从们各个瞪圆了眼,尤数阿五反应最大,立时跳起脚:“王爷,使不得啊!” 陆矶冷冷道:“有什么使不得!” 那怕骑马的是原主那个小白脸,他陆矶铁骨铮铮一条真汉子,会怕骑马? 陆矶对着阿五露齿一笑,声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去还是不去?” 阿五哭丧着脸:“王爷,当真骑不得,好端端的,您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不都是坐轿子吗?” 得嘞,还真是个忠仆,陆矶眼看这事儿要不成,本也想算了,但是才转过身,就瞧见沈知微和陈三儿袖着手站在门边,沈知微倒也罢了,陈三儿明白的憋着笑呢,被他一瞪才收敛。 “牵马来!”陆矶就不信了,沈知微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都能骑,他怎么不能? 过了一会儿,马没来,倒来个了长马脸的林伯。 陆矶还没开口,林伯就突然开嗓:“王爷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我可怎么到地下和老王爷王妃交代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再瞅这整个景王府门前,人人低头抹泪,来来往往的百姓都缓了步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他这个便宜王爷归西了。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过就是想骑个马,至于的嘛各位? 正想开口妥协,一旁的沈知微忽然上前几步:“林伯,让王爷一试也无妨,王爷自打失忆就转了性子,兴许这骑马,也是不怕了呢?” 沈知微说罢,一双晨光里越发浅淡的眸子幽幽对上陆矶,陆矶心肝儿一颤,忍不住移开视线,疯狂呼叫系统。 “他怎么这么说,别是看出来我是西贝货空有个壳子,想要试探我?” “宿主,我觉得不像,也许他是指你醒来就不断袖了这回事。”系统一本正经分析。 陆矶抽了抽嘴角,他醒来前原主和沈知微也没呆多久,就算断袖,沈知微又怎么知晓? 不过这说起来,昨儿个晚上,沈知微怎么知道他和二皇子“情投意合”的?原主和姬容玉商量好了对沈知微虚与委蛇,这事儿是肯定不该说的啊。 沈知微是怎么知道的? 陆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眼下委实不是个思索的好时机。 林伯像是真的被沈知微说动了,叹了口气,亲自去马厩挑了匹温顺的马牵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矶。 没骑过真马,还没见过马跑吗? 陆矶瞧着这匹红鬃马,摩拳擦掌,忽然一脚踩在马镫上,一个使力窜了上去! 众人屏住的这口气还没撒开,那本来温驯的马忽然发起狂来,撂开蹄子,仰首嘶鸣,直甩得半只脚还没踩进马镫的陆矶像海浪中颠簸的小舟起伏不定,抓着马鬃吓傻了眼。 “马缰!王爷,快拽马缰!”四下众人惊作鸟兽散,剩下阿五和林伯站在马下,惊慌高喊。 老宦官也手足无措,越晴波掀开轿帘,惊呼“停舟哥哥!” “不、不行,我不行—— 陆矶脑子好像不停自己使唤了,浑身僵成石头,只能下意识死死拽着马鬃。 小王爷即使给姬容玉那个渣男刻过木雕,到底还是握惯了风花雪月的手,此刻粗硬的马鬃犹如利针,摩擦着刮得手心生疼,陆矶却丝毫不敢放开。 满脑子的空白里,好似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场又一场画面,时而是他被撞飞前的最后一刻,时而是颠簸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的小王爷,和山崖下云遮雾绕的最后风光。 手心浸透了汗水,紧握马鬃的手忽然一松—— 耳边骤然安静,外界什么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想要上前的阿五和林伯惊恐的脸,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完了,陆矶怔怔地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他死了,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再找一个新的宿主。 好在他已经发现了沈知微的药有问题,下一个新来的想必也不会和他一样这么抗拒执行任务。 他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下一刻,马儿却猛地嘶鸣起来,高高扬起的前蹄止不住地落了下去,欲要再挣扎,却如同被什么牢牢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耳畔生风,陆矶紧闭双眼,只待脖子咔嚓一响就去见阎王,却忽然落进一个怀抱,那人好似站不稳,冲击之下踉跄向后倒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腰。 陆矶随着他扑倒在地,正正压在那人身上,愣愣睁开眼。 清苦药香入心,红尘嘈杂入耳。 越晴波喊着哥哥,阿五和林伯叫着王爷,陈三儿嚎着大人,齐齐扑了过来。 陆矶趴在沈知微怀里,抬头只能看到他半个白皙的下颌,鲜血正蜿蜒而下。 心立刻一揪,陆矶忙脚乱爬起身,扶着沈知微坐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 才说完,陆矶忍不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问的什么废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可沈知微如今是这么个小身板,那马儿发起狂来阿五和林伯都不敢轻易近身,他怎么…… 陆矶看了眼如今垂着脑袋甩尾巴的红鬃马,心头还隐隐有余悸。 手忽然一暖,陆矶微怔,转过头,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眼神是陆矶未曾见过的温柔和清澈。 他还在咳血,却竭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陆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 他摊开沈知微的手,几道红痕横亘手心,陆矶喉头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何必……” 沈知微面色苍白,忽然又呕出一口血来,陆矶惊慌失措,高喊:“快来人,扶沈大人进去,去找郎中!”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陆矶凑近,沈知微半阖了眼,眼底的光芒却依旧温柔似情人间的眼波。 “我没事,你不用急……叫陈太医,他是治惯了的,我很快,”他忽然喘了口气,握得陆矶手生疼,眼神却好似空茫起来。 “你别急,我很快就会好的,我、我也可以陪你去踏青,去庙会,看折子戏……不止是他,我也可以的——” 陆矶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忽然开口:“沈大人,你在喊谁?” 沈知微一怔,瞳孔聚焦,忽然浑身一僵。 陆矶站起身,吐出口气,说不出哪里憋屈。 阿五颠颠儿凑过来:“王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不喊陈太医?” 陆矶看也不看沈知微:“我无事,找人喊宋伯来,不用陈太医。” 阿五瞟了一眼旁边,陆矶冷冷一瞪,阿五缩了缩脖子,连声应是,小跑着去了。 陆矶转过身,越晴波红着眼守在一边,见他看来,眼泪顿时落得更凶了。 她拽着陆矶一角袖口不肯撒手,抽抽噎噎:“方才,方才吓死我了……” “我没事,别哭了。”见毫无作用,陆矶忍不住叹了口气,“再哭妆都花了。” 越晴波这才猛地一梗,呛咳两声,却果真不哭了,只拿一双兔子眼瞪着陆矶。 府门前恢复了寂静,下人们抬来一顶新轿子。 第七十一章 陆矶倏然起身,侍卫立刻拔刀出鞘,穆恒挑了挑眉:“王爷?” 陆矶笑嘻嘻,抬手拱了拱:“穆相,可容小王再说两句?” 穆恒不以为意:“王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矶摇了摇头,作沉痛状:“方才小王面对这张白纸想了许多,忽然明白自己实在大错特错,之前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窍,才生了同穆相和魏王殿下拆伙的心思,不知穆相可否再给小王一个机会?” 穆恒眯了眯眼:“王爷此话何意?” 陆矶挽了挽袖子,想要走近两步,侍卫立刻警惕看着他,陆矶小心推了推刀尖,纹丝不动,撇撇嘴道:“穆相,这样说话,未免太不方便。” 穆恒不为所动:“没什么不方便的,王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还是王爷……想要拖延时间?”这么说着,脸上却明白写着“拖延时间也没用”几个大字。 陆矶无奈,只得呵呵笑着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停骂娘:“实不相瞒,小王的确没有忘记,日前那般说辞,确是生了毁约的心思……” 眼看穆恒眼睛危险眯起,陆矶忙道:“但是现在小王一想,如今朝中只有大皇子和魏王殿下两位皇子,大皇子又素来不得圣宠,魏王殿下有穆相您护持,储君之位定已是囊中之物,小王真是被猪油蒙了眼,一时糊涂,穆相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如宽宥小王这一回?” 穆恒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这说辞太没道理,王爷不是蠢笨之人,怎么之前会不懂呢?” 陆矶再作沉痛状:“这事说来实在话长,实不相瞒,是因为小王日前……移情别恋了!” 此话一出,穆恒和姬容玉俱都一怔,姬容玉的脸肉眼可见白了三分。穆恒意味不明打量他:“此话怎讲?” 陆矶欲言又止,眼神左右一瞟,穆恒淡淡道:“王爷尽管开口,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不得的。”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行吧,既然不走,等会儿老子说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你们可别吓丢了魂儿! 他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小王记得,穆相和魏王殿下让小王接近沈知微,为的是他手中的兵权,秦国公历来忠君,虽一直未曾表态,但想来还是以太`祖旧训为上,朝中半数兵权在他手里,若不能取为己用,到底是个祸根,小王说的可对?” 穆恒似笑非笑:“王爷记得倒是清楚。” 陆矶仰头望天,调动起十二分的情绪,满面悲戚:“可小王万万没想到,本来是假戏真做的殷勤,不知怎的,小王竟对沈知微动了真心!” “停舟——” 姬容玉蹭地窜起身,脸色煞白,陆矶截住他话头,快速说道:“这件事是小王不对,可情之一字实难自抑,小王对他情根深种,实在不忍继续抱着目的接近算计于他,却也不愿再负穆相和魏王殿下,只好出此下策,以失忆诓骗之,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可你才同他相处不到半月!”姬容玉几乎歇斯底里,“我二人在一起多久了,停舟,你觉得这话可信?” 陆矶心中冷笑,面上却万分沉痛:“我知魏王殿下定觉此事荒唐,可那日我就已同殿下说过,只殿下不信,以为我是同你赌气,可世上有日久生情,未闻无一见钟情之事,我一见他,才觉前半生皆是枉活,再无第二人能使我心动如此!” “不!我不信!”姬容玉疯了似的,想要冲过来,却被两个侍卫拉住,仍旧挣扎不休,“放开我!舅舅,放开我!我不信,他骗我,我要问清楚!” 凉阁中只听见姬容玉的喊声,穆恒却只是盯着陆矶,陆矶毫不心虚地和他对视。 这一番肉麻兮兮的话说下来,弄的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对沈知微情根深种了,忍不住暗中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穆恒道:“王爷既然对沈知微如此钟情,又为何改变主意,出尔反尔?” 陆矶把早已经想好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穆相说的对,小王确实不能对他绝情。但此事魏王殿下应当也知晓,我那日难忍情谊,向沈知微剖白心绪,可他对我却无意,不仅拒绝了小王,还说我有悖人伦,令人作呕。穆相若有心爱之人,当懂得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他如此说我,小王实难再忍!” 穆恒听到“心爱之人”四个字,眼神微眯,陆矶再接再厉,作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他如此伤我,我只恨自己狠不下心,忘不了他,既然如此,不如便折了他的羽翼,管他到底拥立何人,只要他将来属于我一人,如何处置,不还是由我说了算!”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愤懑非常! 太赞了!陆矶暗中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这是多么栩栩如生的受了情伤由爱转恨的霸道总裁式宣言,让傅玉笙来演都不一定有他这么入戏! 这世界欠他一个小金人! 姬容玉已经白着脸,摇摇欲坠,陆矶正为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穆恒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让王爷签字。” “啊?” 陆矶吓了一跳,为什么! 是他的演技不够服众,感情不够真切,还是穆恒知道他一直在扯谎了?!为什么他还是要去守陵! 穆恒满面寒霜,眸光如利刃,似要把陆矶身上扎穿:“王爷若是扯谎,自然要签字,王爷说的若是真的……” 他声音蓦然一沉:“却是不知微臣平生最恨的,便是王爷这种三心二意,屡次背弃诺言之人,既已能屡次反水,又何必谈深情!” “还愣着作甚?” “是!”侍卫应声而上,按着陆矶就要去画押,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一阵骚乱,乒乒乓乓的倒地声不绝于耳。 穆恒眉头一蹙,一句话未出口,一声哀嚎骤然响起:“大人,大人,不好了!” 楼梯处忽然扑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领着陆矶上楼的管事狼狈摔倒在地,向前爬了两步。 “大人!有、有人闹事!” “何人?”穆恒语气阴沉。 那管事正要回答,忽然惨叫一声,一双白色绣云纹的锦靴踩在他左手上,狠狠一碾,就像脚下踩的不过就是几根萝卜条。 管事的满头冷汗,叫了两声,头一歪,晕过去了。 姬容玉咬牙切齿,最先叫出来人的名字:“沈知微!谁给你的胆子来魏王府闹事!” 沈知微一身白衣不染尘,只发髻微乱,抬手丢地上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丁,眼睛一扫,盯住了陆矶:“你果然在这儿。” 他往前买了一步,怔愣的侍卫们顿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来严阵以待,却没有敢贸然上前的。 陆矶目瞪口呆,看着沈知微,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满心不可思议:“沈知微?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了看沈知微空空的手,抽了抽嘴角,这家伙不是体弱多病吗,这是开什么挂了,一路打过来的?这什么情况?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 沈知微像是有些难受,揉了揉额角,微微蹙眉:“头疼……”语罢往前迈了一步,侍卫们顿时要挺刀冲上去。 “慢着。”穆恒却忽然沉声开口,“都退下,秦国公沈大人都认不出来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对沈大人动武?” 侍卫们面面相觑,片刻收手退回穆恒身后,只有押着陆矶的侍卫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知微看了他一眼,举步靠近,侍卫咽了口唾沫,低着头退了回去,换成陆矶满头雾水地看着他。 离得近了,沈知微身上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陆矶这才发现,沈知微虽然外表无异,眼神却有些朦胧,一看就是醉的狠了。 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这得是喝了多少啊,才能狂妄到不要命一般就冲进了魏王府? 有背景就能为所欲为吗?! 沈知微又皱了皱眉,忽然伸出手,陆矶愣了愣,低头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不明所以。 “跟我回家。”沈知微低声道。 “啥?”陆矶没反应过来。 沈知微又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家。” 陆矶反应了片刻,突然一阵脸热!靠,什么鬼,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拐带无知少女的土味台词!他忍不住想要后退,沈知微却不耐烦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给我站住!”姬容玉猛地挣脱开侍卫的阻拦,冲上来想要去拉陆矶的另一只手。 还没拉到,沈知微眉头一皱,霍然转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微眯双眼:“又是你。” 姬容玉愤恨无比:“你要带他离开魏王府,本王准了吗?沈知微,你未免太过僭越,信不信我去父皇那里参你一本!放开他!” 沈知微静静听着,末了轻蔑一笑,一言不发,手却渐渐用力,姬容玉脸色发白,咬牙道:“愣着干什么,侍卫何在,给我拿下他!都是瞎子吗,啊——” 姬容玉眉头拧成一团,痛得满脸冷汗,穆恒面色阴沉,终于上前:“沈大人可是来恭贺魏王立府之喜?这礼未免太大了罢。” 陆矶愣愣被沈知微这遭弄得思维迟缓,见沈知微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活像是想生生折断姬容玉的手腕一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 可这毕竟是在魏王府,指不定穆恒还有什么后招,当务之急还是早些离开。陆矶这么想着,空着的手就拽了拽沈知微的袖子,沈知微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陆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放开他吧。” 沈知微眼神似乎清明了些,雨幕下,琥珀色的眸子也像染了阴霾。 他抿了抿唇:“若我不放呢?” 第七十二章 沈知微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像猫爪轻轻在人心上挠了一下,微微的痒。 陆矶莫名耳朵有点热,“蹭蹭蹭”退出三步远,胡乱道:“得了,你还是坐着吧!” “叮——” “主动让任务对象坐下,体贴+1。” “任务系统激活——” “任务完成度0.03%——” “宿主陆矶,欢迎使用炮灰男配治愈系统103号。” 陆矶险些一口老血,这特么是什么霸王系统啊,有没有搞错,这就激活了,怎么不看是谁让他坐起来的啊! 眼看着被他叫起来的沈知微装模作样道了句“谢王爷”,而后拢好衣襟,施施然坐回去,陆矶顿时更加郁闷。 沈知微倒是一派怡然自得,重又拾起那本书,就着灯光看了起来,只是唇角十分可疑地勾着。 呆了半晌,沈知微也没再说话,摆明了送客的意思,但是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吧? 陆矶磨了磨牙,直觉今日出师不利,在个头上就矮了人一截,待明日重整旗鼓,势必要再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若重活一次要他任人驱使伏低做小为代价,他宁可直接去投胎,这劳什子系统,要他顺着来,绝不可能! 想到这,陆矶甩袖转身,忿忿道:“阿五,跟上!” 阿五手忙脚乱:“王爷慢点儿,王爷你又没打伞——” 一步迈出,天色已暮,急雨暂歇,却仍有几丝凉雨飘入伞下。 阿五自东院提了一个灯笼,打在前方引路,朦胧的光晕在青石路上氤氲出薄薄的雾气,湿润的泥土花香沁入心脾,陆矶焦躁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宿主。” 陆矶微微一顿,四下一望,黑猫声音又响起:“宿主,我没有具象化,你看不到我。” 怪不得方才没有见到它,陆矶冷冷道:“什么事?” 阿五突地停步,瞪大眼:“王爷,你在和谁说话?” 陆矶脸色微僵,咳了两下:“无事,带你的路。” 阿五“哦”了声,偷偷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幽幽一叹。 陆矶毫无波动,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系统默了默:“宿主,你可以通过意念与我交流,不用说出来的。” 陆矶没好气:“你想干嘛?” “宿主,你已激活系统,接下来我将为你发布任务——” “你发你的,”陆矶面无表情,“反正我一个也不会做。” 系统顿了顿:“宿主,你已经做了一个了。” 陆矶额角抽痛,十分想按着黑猫一顿胖揍。 系统无奈:“宿主,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抗拒?” 陆矶才迈进卧房,立刻呼啦啦涌上来一堆丫鬟小厮,拆发冠脱衣服放热水一气呵成。 陆矶将人都赶出去,独自一人泡在水里,系统化作黑猫,轻盈跳上浴桶边上搁皂角的矮架,金色竖瞳光彩熠熠。 陆矶和它对视两秒,平板板道:“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讨厌这种被人逼迫的感觉,再加上,任务对象我很讨厌。” 黑猫歪了歪脑袋:“为什么?沈知微和宿主你好像没仇吧?” “他没有,傅玉笙有。” 黑猫抬起左前爪,顿了片刻:“宿主,你以为沈知微是傅玉笙?” 陆矶道:“不是吗?” 黑猫似乎欲又止:“并不是,宿主,沈知微只是沈知微,他不是傅玉笙。” 陆矶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林伯和吴老爷子长得一样,他没有怀疑吴老爷子跟着他穿越,但却如此肯定沈知微是装的? 他这是无理由迁怒了…… 但陆矶很不明白。 他低头望进水中,水波轻荡,光影扭曲,即使如此,也依旧能毫不费力地认出,这具皮囊与他上辈子的容貌一模一样。 沈知微不是傅玉笙,林伯也不是吴余,他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陆矶。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会以这种样子出现在这个世界? 黑猫甩甩尾巴:“穿书世界的人物形象是随机生成,也许是因为宿主你太想念他们了也说不定~” 陆矶抽了抽嘴角,懒得理它,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披上里衣,草草擦了擦头发,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黑猫轻盈一跃,盘到他枕边,尾巴扫了扫陆矶的鼻尖:“宿主,你头发没有干,很容易着凉的。” 陆矶双手交叉在脑后,仰着头看床顶,闻言一动不动。 他还不习惯这一头沉甸甸的长发,若是没有人帮他束发打理,他怕是能日日顶着一个鸡窝头出门见人。 陆矶忽然闷闷道:“所以,是我错怪他了。” 黑猫刷地直起身,目光炯炯:“所以宿主,你改变主意,要执行任务了吗?” 陆矶变脸似的,双唇一抿,冷冷道:“不。” 他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枕头里,闷声道:“睡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黑猫已不在身旁。 陆矶乐得没系统在跟前儿碍眼,唤人进来,收拾停当。 走出房门,下过雨后的空气残留着湿润,枝叶花草上还挂着些雨水,葱绿欣荣,令人见之欣喜。 凉风清润,日头和煦,却是个出行的好光景。 陆矶心中一动,拉住阿五道:“这京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阿五闻言一呆:“好玩的?” 陆矶点点头,双眼光彩熠熠:“就是那种让人流连忘返,去了的人都说好的那种。” 他这一场免费限时穿越游,还不知何时就要任务失败被系统弄去投胎,自然要去五A级景点,评价好,节省时间,有京城土著带路,想必不会错。 阿五看着陆矶兴致勃勃的眼神,恍然大悟一般,立刻挤眉弄眼,给了陆矶一个十分让他不懂的迷之眼神。 “王爷放心,小的懂了,一定让王爷兴尽而归!” 第七十三章 陆矶满意地点点头,且为了更好地观赏大雍风土人情,决定步行前去。 陆矶只带了个阿五,优哉游哉地迈出王府大门,朱红高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护院们一左一右,肃立门前,目送着他步步远去。 陆矶深呼吸了一口来自古代的空气,顿觉十分新鲜,睁着好奇的眼左顾右盼。 景王府想是处于京城一个繁华的地界,才出门就是条热闹的青石街,道两旁的小摊贩们此起彼伏地吆喝,往来百姓衣着整洁,摩肩接踵。 一切都热闹而不嘈杂,井然有序地暖人心脾。 陆矶兴致上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巷子口一个摊主掀开竹盖,白汽蒸腾而出,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去。 离得近了,更是香气扑鼻,陆矶低头一瞧,那竹篾中盛着的,却是一排排码的整整齐齐的芡实糕,米粉晶莹,洁白细腻,看着十分可爱。 陆矶是个独特的北方人,饮食重口,喜辣嗜咸,且口味之刁钻,寻常人难以企及。 这一看就甜腻腻的东西,历来是他最不喜欢的,可难得穿越一次,陆矶忍不住动了心思,想要尝个鲜。 他幽幽地向一旁的阿五投去一个眼神。 这眼神却还没送出去,就被摊主叫住了。 “王爷可是想吃芡实糕?”摊主阿婆和蔼道。 陆矶一怔:“阿婆,你认得我?” 阿婆笑了笑,没有回答,拿粽叶包起两块糕,不由分说塞进了陆矶手里,柔声道:“王爷想吃,就拿去吧。” “这怎么成?”陆矶断然拒绝,转头道,“阿五。” 一旁阿五面色复杂,乍一被点到,立刻咳嗽两下,上前掏银子。 谁料摊主始终拒绝,陆矶满心感动,心想这小王爷人缘当真不错,原主虽然小白脸了些,但应该是个颇得百姓敬爱的好王爷。 陆矶只得收下,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糕,入口清香,甜糯可口,险些要将粽叶一同吃进嘴里。 离开两步,背后忽然幽幽传来一句叹息。 陆矶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只见阿婆迅速低头,好似完全没有看他一样,顿时一脸懵。 往后挨个摊位凑过去,卖桂花糕的,卖糖葫芦的,卖梨膏糖的……却是清一色的甜食,大雍京城虽处北,口味却与陆矶印象中的北方南辕北辙,十足十的清淡好甜。 陆矶一朝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无比兴奋,走一路吃一路,阿五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而这些摊主,无一例外,都先是面色怜悯地盯着他,而后坚持不要钱把东西强行塞过来。 待到陆矶为着没买到最后一个糖水人,一脸艳羡地瞧着越走越远的流鼻涕小奶娃久久无法回神时,阿五终于忍不住狠狠咳嗽了两下,陆矶回过神,只见摊主又用那种怜悯而沉痛的眼神瞅着他,顿时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离开了。 才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窃窃私语。 “可怜见的。” “听说是陪小国公爷出去跑马,摔坏了脑子。” “可不吗,你看这,跟没吃过好东西似的,唏嘘,当真唏嘘……” 陆矶一僵,嘴里嚼着的半块酸甜糖山楂顿时十分难以下咽,眼角瞥见阿五也同样面色沉重,登时想要磨牙。 “发生么呆?”陆矶冷冷地将一堆东西悉数塞进阿五怀里,“带路!” 他料到京城里会有传言,却没想到百姓竟已经将他传成个智障儿童了,他输了,他不吃了还不行吗! 受到了伤害的陆矶急需美景的治愈,他将希望寄托在了五A级景区上,却不料跟着阿五七拐八拐,空气中香气愈发颓糜,人流愈加稀少,陆矶心里越来越沉,正要叫住阿五,前方带路的人忽然停下,转过身,一脸邀功似的,兴头头道:“王爷,到了!” 陆矶抬头看着披红挂绿的“撷芳苑”三个大字,额角狠狠抽了抽。 他缓缓扭过头,看着阿五,阿五瑟缩两下,声若蚊呐:“这、这的确是……来了都说好的地方啊。” 好你大爷! 谁特么大白天来逛妓院! 陆矶转身就想走,却不料撷芳苑左侧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救命啊——” 陆矶顿了顿,下一刻瞪大双眼,立时三两步窜了过去,甫一踏进巷子里,就见几个体态肥胖的老嬷嬷,生拉硬拽一名女子,将她往侧门前的一顶小轿中推去。 那人一身浅绿襦裙,看身形不过十六七岁,长发披散,争执中,钗坠簪颓,十分蓬乱。 陆矶一瞬不瞬瞅着这几人的动作,身后阿五气喘吁吁跟上来,迭声唤着“王爷”。 像是听见了这声唤,几个婆子齐齐停下动作,回身望来。 被拉扯的少女也转过头,陆矶瞪大双眼,顿时狠狠一掐大腿! “嘶——” 不是做梦。 但这个人,分明就是他那天晚上救下的女生! “停什么?继续。”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语调中却都透露着一股子骄矜。 陆矶循声望去,撷芳苑侧门里,迈出一只玄色绣云纹的登云靴,而后一抹朱红身影,显露眼前。 他头束玉冠,身形颀长,见众人纷纷望着一处,便也跟着望了过来,明显一怔,接着喜色蔓上眉梢,唤道:“停舟!” 陆矶半晌没反应,一旁阿五却是面色骤惊,立刻高声道:“参见二殿下!” 第七十四章 温景瑜坐在正堂里,抬头望向院外冲天的火光。   府门轰然从外撞开,林林卫兵持着火把,脚步声踏破了温府的宁静。   姬容衡在众人的拱卫之下,缓缓步入正堂。   阿加木手握钢刀,立刻想要冲上前,却被温景瑜轻轻拉了一下,颈间青筋暴起,没有再往前,却执拗地挡在温景瑜身前。      温景瑜脸色苍白,比之半年前,又虚弱了许多。   他咳嗽了两声,慢慢站起身:“齐王殿下为何擅自出府……”   姬容衡侧脸线条冷硬,负着双手:“本王若不出府,整个大雍,岂非要是温相你的天下?”   温景瑜面色无波:“齐王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如今正在宫城之中,齐王此等诛心之语,下官不敢当。”   姬容衡冷笑:“事到如今,温相何苦还惺惺作态,一个旁支小儿,如何行事,不还是你说了算?”   他骤然上前迈了一步:“你用一个傀儡来堵天下众人悠悠之口,可曾想过,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你谋害先帝之事!”      温景瑜垂着眼,神色依旧淡淡:“不知齐王殿下何出此言……”   姬容衡不发一语,一个苍老的太医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温景瑜忽然怔住了。   “……陈太医?”   陈太医拱手一揖:“温大人别来无恙。”   温景瑜久久地看着他,这一刻,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里的所有过往,忽然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那些他为了更好在官场的滚滚浊流中立足而刻意遗忘的,为了更靠近权力巅峰而蓄意抛弃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在这个瞬间再次来到了面前。   太过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眼前也模糊起来。      “上次一别,还是我出狱大理寺时,你随景王一同来府上为我诊治,如今转眼之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温景瑜把眼泪眨了回去,自为相之后,第一次由衷地笑了起来。   偌大的京城里,他的故人没有多少了,多一个总是让人开心的事。   陈太医却并无久别重逢的欣喜,他漠然道:“温大人有何脸面再提景王殿下,难道不是大人将他赶出京城的么?”   温景瑜陡然一僵。   半晌,他浑身颤抖,蓦地笑了一声:“对……是我,都是我……”   陈太医不再看他,转向姬容衡:“微臣幸得淳醴公主青睐,得公主托付,命微臣照看景王殿下,然微臣劳而无用,以致殿下落得如今境地,微臣自无颜去见公主,但微臣纵是捐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将此事说请。”      “微臣一直在太医院供职,先帝之死,微臣早就暗中疑心。摄魂香乃宫廷禁药,寻常人不得而知,微臣与公主相交,方知此物功效,此物会使人对其上瘾,时日愈久越离不得,然此物并非不可戒。先帝之所以曾受制于穆氏兄妹,便是因此,穆氏被除后,温景瑜假借先帝信重,仍旧因袭,不仅如此,他还在原本的摄魂香里加入了此物。”      陈太医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缓缓展开,递给了姬容衡:“殿下请看,此乃木樨粉,本无毒,可入药,然其一旦与摄魂香所混,便是慢性之毒!先帝根本并非病体沉疴难愈,乃是被下毒致死!此毒一旦发作,顷刻暴亡,药石无救啊!”      姬容衡紧抿着唇,握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他红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看在王弟与你的旧情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猛地扑了上来,却被卫兵们一拥而上,死死压在了地上。      阿加木奋力挣扎,仿佛一头濒死的野兽,怒目而视着姬容衡和陈太医,骂了一堆听不懂的话。   温景瑜皱了皱眉:“和他无关,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阿加木一僵,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卫兵们得了姬容衡的命令,立刻将他的嘴堵住,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直到挣扎声彻底消失,姬容衡才看向温景瑜。      正堂里一片寂静,温景瑜拖着步子,缓缓走回主位上坐下,竟还十分闲适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你再拖延时间也没用。”姬容衡皱了皱眉,话音未落,忽然猛地瞪大眼。   “陈太医!”   陈太医也是一惊,立刻冲上前去,正好接住滑落在地的温景瑜。      “没用,你们来之前我就吃下了,才毒发而已,你救不了我……”温景瑜仿佛对腹中刀绞般的痛楚没有感觉,抹了抹唇角的污血,竟有些荒谬之感。   “我替了穆恒的位置,最后居然是和他一个下场……”他似乎觉得这十分好笑,忍不住肩膀都颤抖起来,既而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抖若筛糠。   陈太医的手上也染了鲜血,他抓着温景瑜的手腕,片刻后白着脸,对姬容衡摇了摇头。   姬容衡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攥住了手。      温景瑜双眼已有些涣散,他看向姬容衡,又似乎透过他,在看许多个别的人。   用他的一条命,能偿还他过去犯下的所有错吗?   ……如果能重来一次,会比现在更好吗?      ……      陈太医站起身,佝偻的身形似乎又苍老许多。   卫兵们上前抬起已经毫无气息的温景瑜。   姬容衡不想再看下去,转身走出了正堂。      陈太医跟在他的后面,两人一言不发,并肩走到府门外,阿加木怔怔跪在府门前,看到两个人出来也丝毫没有反应。   姬容衡看着他,觉得他就像一只忽然无家可归的大犬。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前已经没有了人。   姬容衡看着满街的月色,轻轻道:“此事陈太医有功。”   陈太医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有疲惫:“臣老了,公主也离世多年,该还的情,欠的债,总有到头的时候,日后景王回京,还请殿下多照拂他……他是微臣看着长大的,臣懂他的很,心软,不爱权。若殿下觉得他真的有错……”   陈太医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一笑,“他大多都是被人骗了。”   姬容衡挑了挑眉:“那如果不是呢?”   陈太医沉默下来,许久才道:“他会想尽办法去偿还。”      月色洒落在姬容衡的鬓发间,恍惚中似也成了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忽然把背负的手从身后拿出,缓缓展开一面折扇。   扇面空白,空无一物。   “太傅死前的一天正是本王的生辰,他给我这把折扇时,只对我说了‘戒贪’两字。”   “他说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姬容衡合起折扇,垂眸握在手里把玩着。   “太傅是儒生,行事却如老庄之流,但我知道,他这么和我说,不过就是怕我对父皇生了嫌隙,那时父皇对二弟宠爱有加,已经许久未正眼瞧过我……”      陈太医转动眼珠,看向他:“殿下想必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容貌。”   姬容衡一愣:“有何不妥?我为男子,又不如女子般要爱惜容颜……”   陈太医呵呵摇头:“殿下此言差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间何人不爱美好之物?殿下自己不曾注意过自己,便当旁人也如常,恕臣倚老卖老,依臣看来,其实殿下容貌酷肖先皇后。”   姬容衡摸了摸脸,有些发怔:“是吗……” 第七十五章 陆矶气笑了。 “问我?”他忽然握拳砸了下轿子,“我他娘到底做什么了?!” 外面的阿五吓了一跳,凑过来小心翼翼道:“王爷,怎么了?” 半晌没有动静,阿五挠了挠头,离开了。 陆矶坐在轿子里,却是越想越委屈,双眼通红:“我是因为救人才死的,我这么好好一个良民,到死不能投个好胎,还要把我弄到这里做任务,我凭什么?” 系统好像有些头疼:“宿主,别的宿主也是这样的,系统任务都是这种规则——” “那和老子什么关系!”陆矶吼它。 四周一片寂静。 陆矶捂着额头,合了眼靠在轿子上,一时十分疲惫。 半晌系统才忍不住吐槽:“陆矶,你真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大的一任宿主。” 膝盖一沉,陆矶睁开眼,只见一只熟悉的黑猫盘在膝上,灿金色的竖瞳让人无端想起那个同样有着浅色眸子的人。 “但凡事都讲究个因果,我只能告诉你,”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爪子,按在王服上绣的一朵牡丹上,“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陆矶,你不冤枉。” 陆矶心头一梗,这种话不说完只说一半的感觉真是让人分外郁闷,他抱着黑猫两只前爪把它举起,和它大眼瞪小眼瞅了一会儿,忽然下手对着猫头一阵乱揉。 “宿主,你干嘛!”黑猫挥着爪子扒拉,不住地打着喷嚏,一身油光水滑的黑亮皮毛被陆矶揉得乱七八糟。 始作俑者咬着牙笑:“你这么折腾我,我还不能蹂'躏你解解气了?”说完更加放肆地撸猫。 “即使我是个系统也是有对象的!你快放开我!” 系统发出“喵”的一声惨叫,轿外传来两声轻叩:“王爷?” 黑猫瞬间消失在空气里,陆矶咳嗽两声:“没事。” 阿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儿,浑浑噩噩地站了回去,脸上还是一片茫然:“明明听见有猫叫……” 系统消失了,任陆矶怎么叫都不出来,陆矶想到它说自己有对象,顿时一阵好笑。 笑够了,又觉得太'安静,轿子晃晃悠悠,外头已经是长长的宫道,按理说,他在宫门外头就该下轿,可皇帝太后说是念他大病初愈,特许乘轿入宫。 陆矶只觉得这轿子好似乌龟爬,宫道长得无穷尽,正昏昏欲睡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王爷。” “停轿。”宦官抬手,绕到轿子边上,“王爷,是陈太医。” 陆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几步下了轿,果然看到那日给沈知微开药的白胡子老头,陈太医拱手一礼:“王爷千岁。” 陆矶笑问:“陈太医这是往哪儿去?” “老臣方从二皇子宫中出来,正要回太医院。” 陆矶一阵心虚:“二皇子怎么了?” 陈太医忙道:“无碍,只是不慎磕碰,微臣已经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他有那么用力吗? 陆矶瞧了瞧他的手,明明沈知微被打一下也没他那么娇气,还内服外敷。陆矶在心中啧啧两声,对姬容玉的小白脸认知程度又拔高一截,有他这么一衬托,沈知微竟然显得更像个汉子了?? 陈太医忽然走近两步,又是一礼,低声道:“微臣等下还要去给沈大人请脉,先行告退了。” 陆矶点点头:“嗯,去……等等你去哪?”陆矶顿时一个激灵,抓住陈太医的手。 陈太医抬头看他,眼神中幽微的光分明是在说“明知故问”。 陆矶忙道:“今日就不必去了……哦不,以后都不用去了,陈老太医,你年岁也高了,来来回回地跑,也不方便,就歇着吧。” “可……”陈太医瞬间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爷,你……” 陆矶咳嗽两声:“本王还急着去见太后,沈大人的病另有他人来看。” “陈太医记得,不必再去了。” 陈太医看他良久,到底深深一揖:“微臣,谨遵。” 陆矶坐回轿子,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好容易将沈知微的药换回来,可不能让陈太医继续添乱了,只是不知道他出尔反尔,陈太医会不会起疑? “宿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系统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你说的话,他只会听,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陆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为什么?” “因为原主的生母,淳醴长公主,对他有恩。淳醴在时,他是长公主的心腹,淳醴死后,他就是你的心腹。” 这是陆矶第二次听到淳醴公主的名字,不由得好奇:“淳醴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系统道:“其实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子,淳醴长公主,才是太后嫡女。” 淳醴自幼颇受宠爱,七岁即封长公主,所受宠爱,可见一斑。 地位尊贵,容貌姝丽,淳醴可谓是彼时京城公子哥们的首选成亲对象。 当时众人凑在一起,常以比较自己今日又送了长公主何等奇珍表露心意,互为攀比,蔚然成风。 却不料淳醴十五岁那年,忽然扬言此生不嫁,只愿睡遍天下美男,此等惊世骇俗之语,即刻掀起轩然大波,虽碍于长公主身份不敢妄议,也仍有许多诟病流言传出。 一时间,本来天下男子趋之若鹜的长公主驸马之位,顿时从香饽饽变成了臭豆腐。 京城公子哥儿们再凑到一处,顿时改了问候,从“李兄今日又准备了什么送给长公主”“我送了南海东珠一颗”,变为“陈兄准备送长公主什么”答曰“不敢,不敢”。 更是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公主为堵太后的催婚之口,决心选一仁兄成为天下皆知的绿帽王,而这个人又好巧不巧,落在自己头上。 谁料两年后,淳醴却忽然昭告天下,她要嫁人了。 上到王孙公族,下至百姓贩夫,个个都抻长了脖子,准备看看谁是这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 “这个倒霉蛋,就是宿主你的生父,老景王陆勉。” 系统面无表情地看着狂笑不止的陆矶瞬间脸色一僵,转脸惊恐:“那原主到底是谁的种?!” 别是有狗血大戏吧! 系统默了默:“没有……原主陆矶,的确是老景王和淳醴的亲生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淳醴会想嫁给刚从北疆归来的景王陆勉。老景王人不是不帅,彼时也不是没有实权的落魄王爷,而是功勋卓著,几可与秦国公齐名的北疆悍将。 但问题是,老景王陆勉,是已经娶过正妻的人了。 即使那人早亡无子,也是明媒正娶的嫡妻,若是淳醴嫁去,即使依旧为嫡妻,也到底担了续弦的名头。 太后和皇帝当然不答应。 且陆勉归朝时,业已过而立,比淳醴大了一旬还有余,在大雍,给淳醴当爹都不足为奇。 可淳醴偏要嫁。 曾有人问她为何,可是陆勉送了他什么合心意的小玩意儿。那时淳醴站在花园里,指着一簇新放的白牡丹,说道:“他归朝那日,我正捧着一枝白牡丹站在牌楼下。” “人人都说他与沈国公并称双壁,乃我大雍神将。我听说他与秦国公一样,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秦国公我早已见过,他却独独常驻北疆。” 第七十六章 陆矶顿时一阵猛咳,乖乖,他怎么给忘了这茬儿! 林伯一脸找不着北:“美人哥哥是——” “无事,无事,林伯,我去瞧郎中!”陆矶立刻出声阻止,却快不过越晴波。 “就是沈大人呀,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陆矶瞬间生无可恋——他就这么被卖了! 一旁的阿五的眼神立刻微妙起来,陆矶抽了抽嘴角,才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 但是现在解释还有用吗? 他用力抹了把脸,面无表情。 越晴波不解道:“哥哥,我喊错了?” 陆矶露出一个笑:“没有。” 阿五耿直道:“王爷,你别笑了,跟哭似的。” 陆矶一秒变脸,瘫着脸转向林伯:“沈大人如何了?” 林伯张口结舌,忽然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老泪纵横:“老奴就知道,王爷心里还是记挂沈大人的,日前肯定都是误会一场,看见你们还是小时候那么要好,老奴就放心了……” 陆矶无语,不忍心打断他,但是为什么林伯说他小时候和沈知微要好?那不应该是姬容玉的戏份? 林伯擦擦眼泪:“宋郎中来瞧过了,沈大人没有大碍,不过想来若是沈大人知道王爷你记挂他,定是更加欢喜。” 陆矶正想说“知道就不用了他既然好好的我就回去歇着了”,林伯一昂头,期待地看着他:“老奴这就带王爷去看沈大人。” 陆矶浑身汗毛一炸,一句“不用了”才说出口,越晴波顿时拍起手来,大声道:“好呀好呀,我也想看看美人哥哥!” 陆矶的声音十分微弱地被盖了过去,林伯和越晴波一边一个,不由分说带着他就往东院走去,陆矶就像被巨浪裹挟的一叶小舟,白着脸被扥到了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应是才喝过药,除下了早上那一身绣工繁复的锦衣,照旧同初见那日穿了件白色单衣,倚在床头翻看着几张纸,屋中没有旁人,倒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听见声响,沈知微抬起头,很是怔愣了一下,陆矶还没见他这么呆过,顿时觉得被拉过来看他也十分赚了,这波不亏。 再说了,当初既然敢说,那就敢当,他陆矶是什么人?怎么能怂呢? 念头方转,那边越晴波已经一声喊了出去:“美人哥哥,你好些了吗?” 一时分外寂静,沈知微的面色像是有一瞬僵硬,再细看,却依旧是毫无波动的俊脸。 “越姑娘这是,唤我?” 陆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又暗暗掐自己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自骂:怕他干什么,为什么要怕他!不就是个小白脸! 越晴波眨眨眼:“是呀,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陆矶觉得脖子有点凉。 他忽然无比后悔,沈知微到底是练过武的,家里还有兵权,虽然他现在不能把他怎么样,可万一他以后想报仇了,他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沈知微眼神幽幽落在陆矶身上。 陆矶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掀袍往床边的凳子上一坐,“还未谢过沈大人方才府前出手相助,不知沈大人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沈知微低头笑了:“本就是应做之事,王爷不必挂怀,只是,这美人一名,下官却觉得当不起。” 陆矶还没反应,下颌忽然一凉,沈知微捏着他的下颌,凑近细看了半晌,微眯双眼。 “下官倒是觉得,这名头,给王爷更合适些。” 第七十七章 越晴波哭声已止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句“温哥哥”。 温景瑜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又问了一遍:“穆相,换不换?” 穆恒神色恍惚,竟当真缓缓松开了钳制穆璇的手,往前迈了一步:“阿昭……” 穆璇忽然惊叫起来:“不——” 温景瑜猛地将越晴波按倒在地,惊呼之声淹没在扑簌簌的箭雨声下。 禁军训练有素,弓箭手也技巧娴熟。 而穆恒的的下一步永远不可能迈出去了。 他像是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十数支羽箭,又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再往前迈一步,却被随后而来的一支箭正中左心,登时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哥!”穆璇尖叫着扑了上去。 姬容衡沉稳地放下弓箭。 “小晴子!”竺之磐猛地挣开禁军。陆矶紧随其后冲上前。 越晴波苍白着脸,双眼失神,温景瑜想要扶起她,却被竺之磐抢了先。 “没事吧?还伤到哪了?”竺之磐拉着人上上下下一阵看。 “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分散穆恒的注意……”温景瑜见陆矶过来,忙开口道。 陆矶却像没看到他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温景瑜面色一白。 身边吵吵闹闹,禁军纷纷涌上前想将穆恒绳之以法,越晴波在人堆里嚎啕大哭,周围人嘘寒问暖,只有温景瑜身边空无一人。 就像是当初他站在贡院外的那天。 半晌,他从回忆里醒过神,摸了摸衣袖,觉得天凉了,也许是时候该加些衣裳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另一个人,同样孤零零站在人群之外。 已经没人去管姬容玉,他站在那里,望着殿前的哭号混乱,怔怔地,就好似一尊永远不会再动的塑像。 “殿下,穆贼服毒了!” 姬容衡眉头狠狠一皱,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拨开人群,看向殿前两个狼狈的人影。 穆璇半抱着穆恒,身上大红的罗裙染了血色,月色下好似盛放的牡丹。穆恒面上毫无血色,自黑的污血从口中不断涌出,胸口的起伏已经十分微弱,半阖的眼里光芒却越发得明亮。 眼前的一切影影幢幢,哭喊与怒斥声尽皆远去,化作那年雍京城里的一场淅沥春雨,沾湿了长亭送别的离人柳。 “大丈夫生立于天地,读书乃为匡扶济世,建功立业,岂是让你去写下九流的话本戏折?!” 小窗明净,山茶花静静开在窗边,微雨带露。忽然一声板子落在身上的闷声响起,花瓣一颤,露水滚落。    面色含怒的威严老人,举起手中三指宽的戒尺,重重打在少年身上。    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俊秀,眉眼十分干净,此刻跪在地上,双唇紧抿,透露出一股倔强的冷意。 “我穆建章虽是老来得子,但若你这等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不要也罢!便是今日将你打死,也好过他日败坏门庭!”将戒尺一扔,“拿鞭子来!”    外头的下人低头入内,捧上东西退到一边,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我再问你一句,改是不改?”老人眯起眼,又问了一遍,见少年依旧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心头火起:“把他的衣裳给我脱了!”    下人一抖,立刻上前,颤巍巍道:“少爷,得罪。”手下却极为迅速,摘掉少年的玉带环佩,除下绣工繁复的紫衣,到最后,只剩下一身单薄白衫。    老人一鞭子抽下去,少年顿时再次跪倒,背上的血迹缓缓渗出,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好,我就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一鞭子落下,他狠狠道,“去把他房里那堆不入流的东西拿来,全给我烧了!” 一直无动于衷的少年忽然睁大眼,想要反抗,却被迎面而来的鞭子抽在了左脸上,终于没能忍住一声痛呼。 阴天细雨,没有阳光,窗边的山茶花渐渐萎靡起来。水珠落在上面,像是花也在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廊下的仆人挂起了灯笼,书房里的鞭打还在继续,一袭藕色罗裙却忽然从远处奔来,不顾阻拦撞进了书房里,冲上去抱住了早已瘫倒在地浑身是血的少年。 “爹!哥哥受不住的,你真要打死他不成?”少女流着泪,就像窗边的山茶花一样。 盛怒的老人终于停了手,气喘吁吁,语气冷凝:“这等丢人现眼的孽子,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工部侍郎的幺子,比你还小一岁,已入翰林院做了六品编修!左相的儿子,和你同岁,虽没有功名,也去宫里做了三皇子的伴读!你却整日里就知读些野史话本,不思进取便罢,竟还在京中写话本写出了名堂,你可知,前日朝会,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何说你!” “‘穆家子,其才无度,闻之虽出世家,然不喜六艺,无读经书,偏好传奇话本,如今名遍雍京,不知他日可否入禁庭梨园’,你听听,你自己听听!满朝文武,哄堂大笑!你自己不害臊,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老人将鞭子用力摔到地上。 地上的少年只是微微睁了睁眼,已无一丝力气,少女牢牢将他护在身后,小脸上除了泪痕,便是警惕与敌意。 “从今以后,你给我好好在府里读书,再让我看到你不学无术,我就将你逐出家门。”老人撂下一句话,终于拂袖离开。 “不许管他。”下人们想要上前扶起少年,闻言只好默默退下。 烛火微摇,窗边的山茶花也映上一层朦胧的橘光。 榻上的少年睁开眼,眉头微蹙。 “哥!”少女立刻扑到旁边,不知碰到何处,少年忍不住吸了口气,少女顿时红了眼,抽抽噎噎,“爹不让他们管你,我又抱不动,只能把你放在这……” “你身上还疼吗?我给你上过药了,你要不要喝点水?”她紧张兮兮问道,少年却只是睁着眼看屋顶,雪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少女想了想,看了看屋外,忽然伸进袖子里,悄悄掏出一本烧黑了封皮的书。 “哥,你看这是什么?”她献宝似的捧到少年面前,故作俏皮地眨眨眼,“我趁他们烧书的时候,悄悄藏起来的,只有封皮烧焦了一点,其他都完好着呢!” 少年愣了愣,竟真的从榻上坐了起来,接过书,垂下眼,手轻轻抚摸过被火燎黑的一角,似乎想把那块焦黑抚掉。 少女眼含希冀地望着他,却见他抚着书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忽然猛地起身,推开她冲出了房门。 “哥,你去哪——” 他把通明的府宅和呼唤都甩在身后,一路直冲到夜色寂寥的街上。 雨水淋湿了衣衫,奔跑迸裂了伤口,他却无知无觉。 直到浑身脱力,摔倒在不知名的街角,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药香萦绕,他正要转动头颅,一名少女忽然出现在上方,低头好奇地打量他。 “你醒啦?”声音轻快,说不上多么悦耳,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就像她笑起来时候弯弯的眼睛一样。 他怔了怔,少女直起身,到一旁摆弄药瓶,烛光下的侧脸十分好看:“你倒在我家铺子外啦,要不是我想起门口养的两盆花还没搬进来,估计还发现不了你。”她端起一碗水走过来,挑了挑眉毛,“你不自己坐起来,难道还指望我扶你吗?” 他僵了僵,依言坐起了身,这才发现身上的伤竟已被包扎过了,连衣服也换了身新的。 他摸了摸麻制的布料,将想要蹙起的眉毛压了下去。 “是我央爹爹给你换的衣服和药,怎么,还担心我占你便宜呀?”少女把粗瓷碗塞进他手里,撇了撇嘴,嘟囔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我都还没说啥……” 他听到最后几个字,默了默,苍白的脸有些微红。 “不是已退了热吗?”少女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奇道。 她的手很软,掌心温暖,衣袖间带了些甜甜的香气,不知道是从何处沾来。 他忍不住出了会儿神,再抬眼时,少女正坐在床边,低头翻着一本封面十分眼熟的书。 “还给我……”他开口,声音微哑,出手去夺却被避开。 “浪、子、剑、侠……这是你写的?”少女东躲西闪,料定他这会儿身体虚弱下不了床,半晌把书一合,凑过来睁大眼,“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倒在我家门口?” 他不语,冷着脸把书夺回,书浸了雨水,泡得越发不像样,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本书一样,失落和酸楚漫上了眉睫。 烛火噼剥,少女静静看了他片刻,忍不住搅了搅袖子:“对不起啦,不该随便看你的东西,你不要这样……” 她似乎十分愧疚,低着头,发旋上的几绺头发都蔫蔫地垂了下来。 他忍不住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少女双眼立刻一亮:“真的?你太好了,我叫秦昭,你呢?”他犹豫了一瞬,答道,“穆……” “哪个暮?朝暮的暮吗?我的名字也有个昭呢,是不是很巧?”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道:“就是暮朝。” 秦昭很开心,拉着他开始絮絮叨叨,说她家人其实一直不喜让她和同岁的孩子一起玩耍,整日里就是要她练舞,根本不管她喜不喜欢,她已经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我知道他们想的什么,他们总指望我哪日练成了,好送去那些达官贵人,世家高门里当个优伶,再好点若是被哪个公子少爷看上了,纳入房里做个妾,连带着他们也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工具罢了。”秦昭冷哼,“我就不懂,权贵怎么了,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世家子弟,恨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撷芳苑门庭若市,去的还不都是这些公子哥?我才不要嫁给他们!” 他默默听着,没想到秦昭忽然问他:“对了,你不是世家子弟吧?” 他有些失措,还没回答,秦昭摇摇头:“不可能,看你这一身的伤,还有那衣服,你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被赶出来的下人吧?” 他顿了顿,缓缓点头。 秦昭很高兴,提议他可以到她们家的糕点铺子来打杂,这样他们以后也可以经常说说话,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绝,房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中年汉子面色不善走进来,只说雨已经不下了,对他也是仁至义尽,他家里不养闲人,也不要打杂,不由分说将他赶了出去。 “爹爹!他的伤还没好,怎么能把他赶出去!” 不知道为何,他一时片刻并不想走,站在云收雨霁的月色下,仰头看着铺子的牌匾—— 郁香斋。 门忽然又开了,暖黄的光洒下,秦昭一身白衣,面有愧色地站在门前望着他。 “对不起……” 他忽然笑了笑:“没事。” 灯光下,秦昭的脸颊红扑扑的,忽然三两步下了台阶,凑到怔愣的他耳边:“城西有家舞坊,后面有片梅花林,每月逢三,我都去习舞,你可以来找我。” 他正想问为何要找她,就见她掏出那本《浪子剑侠》一晃,狡黠一笑,转身阖上了门。 他站在阶下,错愕不已。 半晌却缓缓笑了。 十三那日,他寻了个由头,早早便到了那片梅花林中,时值晚春,梅花早已败谢,不大的梅林一览无余,他从早站到晚,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暮色渐深,他抿起唇,颇为懊恼,正要离开,左肩忽然被拍了一下。 回过头,人影却从右边绕到了面前,背着手,侧头打量他,唇角带笑,只是不发一语。 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秦昭忽然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他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月色下脸又红了些。秦昭俏皮一笑,从身后捧出一个盒子:“喏,作为来晚的赔礼,给你的,尝尝?” 他打开盒子,只见木盒中摆放着三块百合酥。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吃下,秦昭连连问:“怎么样?” 他顿了许久,老实道:“糖放多了。” “你会不会说话!就不能夸夸我吗?我毕竟第一次做啊!” “嗯,很好吃。” “唉,算了……对了,你的书我忘拿了,你下次再来吧。” “……好。” 二十三日,他又去。 秦昭依旧忘带了《浪子剑侠》,给他跳了一支舞,说是新学的。 初三,又下雨了,这次他去的晚了,为了表示惩罚,她说书这次也不还给他。 十三日,秦昭终于记起带了书,说他写的很好,但是树国公主和浪子衡山君的结局太过凄凉,想让他改个结局,他固执己见,于是秦昭再次带走了书,表示要自己写。 初三,十三,二十三…… 渐渐的,没人再提浪子剑客。 雍京城来来往往,贩夫走卒叫卖吆喝,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山茶花开了又败,第二年冬雪来时,阿璇怕它冻坏,在它旁边摆了几个火炉,险些将它烤干。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梅树林,依旧不咸不淡地温着书,依旧会悄悄写话本,却不会再满京城传放,吏部尚书公子喜欢写话本的名声也逐渐被人们遗忘。 穆建章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增多,因为他不喜欢考功名,两人间的话越来越少,好在也没再让他觉得丢脸。有时候左相的儿子会来府里看他,三皇子也跟着一起,有一天阿璇险些一杯热茶泼到三皇子脸上,挨了穆建章一顿痛骂,于是她开始经常平地摔跤,吃饭发呆,也不再黏着他。 朝堂风云变换,新帝登基,阿璇入宫,与他都渐渐无关。他喜欢这样的日子,春天的山茶花,夏天秦昭跳舞时飞扬的衣角,秋天完成了一本厚厚的传奇,主人公是阿昭和暮朝,太羞耻,所以要藏起来,冬天的时候飞雪飘扬,他偶尔会提起…… “你什么时候把《浪子剑侠》还给我?” 正在摘梅花的人闻言一顿,手中下手重了,一朵花只剩残叶。 秦昭柳眉倒竖:“你不会再写一本?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早不知道扔哪里了。” 他故意道:“哦,可是太久没写了,不知道写什么。” 她动作稍顿,忽然转身兴头头道:“写我呀,你看我怎么样?”她伸开双手转了个圈,白色的大氅在雪地里散开,像飘落的雪花一样,这些年,她穿得越来越好,好得不像是一家小小糕点铺子里走出来的姑娘。 反倒是他,为了隐藏身份,每每来时,都要记得换身粗布衣裳。但秦昭年龄渐长,家中人催得越发紧,她抱怨所谓世家子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有些出神,半晌脸一痛,秦昭掐着他的左脸:“又、走、神、了!你是不是不想写我啊?我这么会跳舞,比树国公主差哪里了?” 他面色不改:“树国公主身材窈窕,但你……” 秦昭脸顿红,追着他打:“你……” 两个人影绕着梅树林嬉笑追赶,雪球乱飞,远处的街上,炮竹声声,新年又近。 “你也加冠了,该考虑婚事了,虽然你不学无术,但我穆府的底子在,找个过得去的大家小姐还是不难。”穆建章站在烛火下,几年朝政的风刀霜剑在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深纹,当初身形单薄的少年,却已成了风姿卓然的青年。 他绷着脸:“我听说你在京中这几年名声也不错,有几家小姐都托媒人来问过我,虽然儿女情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但你娘没得早,这些事我也不知怎么管,你要是有合心意的,自己看着办罢。”他说完,见青年还是头也不抬坐在桌后,重重一哼,拂袖转身。 他走后,青年才缓缓抬起头,俊秀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舒展开来。 …… “就凭你,也想娶我家阿昭?痴人说梦!”媒婆站在他面前,惟妙惟肖地呸了口唾沫,“这些年你和阿昭来往,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阿昭将来要嫁的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你一个穷小子,又没钱,也没功名,拿什么娶我们家阿昭,趁早滚的远远的!” 媒婆横眉立目地说完,立刻佝偻起腰,赔着笑连连搓手绢:“话就是如此,穆少爷您看……” 他面无表情把人打发走,看着书桌角落积灰的四书五经,忽然跃跃欲试。 …… 科试放榜,满城春意,游街的队伍从宫门蜿蜒数里。 “穆尚书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可不是,连中三元,多少年没有这等人才了?” “听说只温书了半年,一次全中,可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夹道的商铺住户,闻声都大老远出来张望,他骑着枣红骏马,越近便越慌张。 她会不会生气?一问就能知道他是谁了吧…… 不对,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名…… 也许人太多,她都不会看到他…… 经过郁香斋时,他心如擂鼓,仍旧不可避免地转过头,却是一怔。 往后的一路,心不在焉。 夜里,他亲自叩响郁香斋的门。 应门的是秦父,根本没有媒婆口中的盛气凌人,有的只是战战兢兢的谄媚。 “尚书公子来小店,不知有何贵干?”他擦了擦汗,点头哈腰地请他入座喝茶,都被拒绝了。 他明明知道他来干什么。 秦父面色惨白,汗水染湿了汗巾:“尚书公子看的上小女,自然是小女的福分,可……” …… 他骑着马,发疯似的跑回了家,扔下马缰,直冲进穆建章的书房,须发花白的老人不明所以的抬起头。 他红着眼:“秦昭呢?” 老人茫然不解:“秦昭?” 他险些掀了桌子:“一个舞女,是不是被送进了府里,她去哪里了?!” 老人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 他说秦昭确实三日前作为舞女,随一批优伶一同送进了穆府。 恰好那日他不在府中,皇帝念他多日病体不愈,特来府中看望,却对秦昭起了兴趣,将人带进了宫。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府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到了郁香斋门外。 可这次醉倒在门口,却再也不会有人出来,将他扶进去了。 …… 后来再见,便是在宫宴。 听说靖初帝最近新宠一名民间女子,其人善舞,独得君心,封了婕妤。 “穆卿为何只埋头饮酒?”靖初帝坐在上首,眸如利剑射向他。 “依爱卿所见,秦婕妤方才那一曲踏枝,舞得可好?”他微笑问道。 手中的酒杯隐隐约约泛起了涟漪,他低着头。 “陛下恕罪,微臣,醉了。” 终是未曾抬起头。 “兄长来了。”他绕道去看望阿璇,宫中吃穿用度皆是极好,她看起来容色更美,却无端透露出恹恹之气。 两人再一道相对而坐,却已然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在门口探头探脑。 “这是珏儿?”他问。 阿璇脸上却露出厌恶之色:“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来同你舅舅见礼。” 小孩怕生,窃窃走到面前,嗫嚅道:“舅舅。” 第七十八章 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阿璇却十分不耐地很快将他赶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她倚在榻上,抱怨道。 “蠢笨如猪,根本不懂如何讨陛下欢心。” 他默了默,半晌准备离去。 阿璇却叫住了他。 “这是秦婕妤让我给兄长你的东西。”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拿过一枚锦盒,递到他手里,神色无端带了些探究。 让他不喜。又有些失落。 他打开,里面是三块百合酥。 半晌,他拈起一块,咬了一口,脸色顿僵,半晌,才慢慢笑开。 “为什么是酸的?你放坏了?” 穆璇看着她,神色无悲无喜。他却再也笑不下去,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皇宫。 如果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许多个烂醉如泥的夜里他这样想。 只要皇帝对她好,就足够了。 他无可无不可地在吏部混着日子,昙花一现的称誉很快再次变成了不求上进的叹息。直到有一天,阿璇拿着一本已经泛黄发脆的书,扑在他的腿边,失声痛哭。 她说秦昭死了,死于皇后的嫉恨,毒发身亡。 “兄长,你帮帮我,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根本毫无立足之地……”穆璇神色凄惶。 他想拿起那本陈旧的书,可封面才一触到就碎了。 他忽然吐了口血,穆璇惊慌失措地把他扶下,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一样。 可一切都已经不再一样了。 你既然把她带走,又为什么要对她不管不问? 你不能照顾好她,这便是你的错了。 你还让她死在了皇宫,这便是……你该死。 “你该死……姬明熠。”他红了眼,整个人就好似那本泛黄的《浪子剑侠》,陈旧而易碎,轻轻一碰,就会痛彻心扉。 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不管是少年时期的梦,还是往后漫长岁月里,心尖上的姑娘。 直到多少年后的今天,他忽然明白,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 一切终将发生。 不过是到底错过。 胸口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将他的思绪扯回了嘈杂而喧闹的漪澜殿前,细雨霏霏的山茶花,冷香幽幽的梅树林消失不见。 他竭力聚拢力气,唤了句陆矶。 正安抚越晴波的人明显一怔,身边的人也都愣住,没有人会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喊陆矶的名字。 陆矶只是顿了顿,便往这边走来,沈知微蹙了蹙眉,想要阻拦却没有成功,便跟在了后面。 “穆相,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除了杀皇帝,我都能帮你实现”陆矶蹲在他旁边,挠了挠头,神色里有一丝怜悯和叹息。 他忍不住笑了笑,血顿时涌得更多,生命的流逝跟着加快。 “那个话本写的如何?” 陆矶愣了愣,显然没明白他的话。 “自认天下第一美人的公主见了景王,被其容貌震慑,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后因自惭形秽,削发为尼,景王一夜白头……”他一边说一边咳,唇角带笑。 陆矶面色十分复杂,一旁的沈知微也怔了怔,似乎也想起,去年有段时间,京城风靡的景王画像。 “很好。”陆矶神色很认真,“真的。” 穆恒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好似变得像棉花一样轻盈,渐渐飞到天上,澄黄的月亮与雪白的云朵从身边掠过,风浮动衣角和发丝,他忘记一切,越来越快,就像是多少年前的少年,揣着《浪子剑侠》,急着去赴一场将迟的约。 云蔼浮动,鹊鸟翻飞,于骤然散开的云雾中,他蓦然叫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昭!” 穿白裙的姑娘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一如当年。 ……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丝毫不知情的雍京城即将醒来。 众人却依旧面色凝重地呆在原处。 陆矶看着穆恒缓缓没了呼吸,一时有些悲凉。 到底是原著中曾盛极一时的王者反派,如今这样轻飘飘死在他面前,总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而且他也没想到,那个风靡一时的话本,居然是穆恒写的。 看来系统有很多事情都说的不尽不实。 一个人影后知后觉地拨开人群,冲了上来,盯着穆恒看了片刻,缓缓跪倒,喃喃道:“舅舅……” 穆璇揽着穆恒的尸首,就像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陆矶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看下去,站起了身。 这场逼宫虽然严格被控制在了禁庭之内,于整个雍京城来说几无风波,但到底使得一切开始不一样了。 毁坏的宫殿需要休整,死去的宫人需要抚恤,穆恒的尸首依旧得以回乡安葬,据说是皇帝的意思,可皇帝已经很久没人再见到过。 他只在动乱平息后的第二日,苟延残喘地上了一回朝,将救驾有功的姬容衡封作了齐王。 渐入寒冬,一片萧索。 冬月初四,雍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皇帝寝宫前,侍立的宫人垂首而立,衣帽上皆落了厚厚的积雪。 明亮的寝宫内,时不时传来凄惨的嚎叫,他们却像毫无所觉般,一动不动。 很快,嚎叫声便暂时休止。殿门吱呀一声,一袭紫色狐裘擦过高高门槛,锦靴踩在殿前厚厚的软毡上,两侧宫人立刻弯腰:“尚书大人。” 一袭青色狐裘随之迈出门槛,打灯的宫人跟在后头,暖黄的光晕里雪花分毫毕现,几片飘进灯笼内,安静地融化了。 温景瑜轻轻颔首,与方有涯一同迈步走入大雪之中。身后宫人忙撑起纸伞,亦步亦趋。 灯笼只能照彻身前几步,更远的前方,还有来路,渐渐化作一片漆黑的线条。 “他还能撑多久?”方有涯忽然道。 温景瑜叹了口气:“摄魂香乃禁药,习惯了此香之人,一刻也离不得,他中毒太久,已然无法戒除,但继续用下去,也只会越来越虚弱,依太医所言,最多不过一年了。” 方有涯神色有些慨叹,半晌又道:“德妃那里如何了?” “招过一切后便疯了,此刻留在漪澜殿闭门不出,连魏王也不见。” 方有涯忽然止步,看向身侧之人,温景瑜不明所以:“何事?” 方有涯蓦地一笑:“无事,只是感慨,吏部尚书本为穆恒起家之处,为相后也一直暂摄尚书一职,半年前你在大理寺牢中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承袭他的衣钵?” 温景瑜怔了怔,随即低头一笑,眉眼温润,气质平和,却再也不是当日里腼腆怯懦的贡院书生了。 “只是,陛下龙体日渐衰弱,储君一事依旧悬而未决,如今仅有二子皆有王爵,魏王虽封王已久,却失了穆相这一靠山,母妃也不得圣宠,倒是勤王有功的齐王,如今看来更胜一筹。”他审慎地看向温景瑜,“温大人怎么看?” 温景瑜默然半晌,避而不答,抬步重向前走去。 隔着漫天大雪,方有涯漫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合作一场,只愿温大人你能永远不出错。” “自当如此。”温景瑜没有回头,轻轻回道,身形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 第七十九章 陆矶听出来人,非但没有停下,反倒加快了速度。 然而府上的人到底记挂他曾经是个怕骑马的,马厩里的马也非是什么千里良驹,不多时,身后的人已追了上来。 沈知微白袍银甲,发束玉冠,一身飒沓武将装束,此刻眉头紧蹙:“你先停下,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陆矶咬着牙,又连着抽了几下马鞭,沈知微终于发觉单靠喊根本没用,渐渐靠近过来。    隔着半臂远时,忽然劈手夺下陆矶的马缰,受惊的马高扬前蹄,险将陆矶掀下去,沈知微手臂用力,提着腰带,直接将他拽到自己马上。 “你他妈……放开我!”陆矶腹部磕在坚硬的马鞍上,窒了一瞬,顿时破口大骂。 沈知微充耳不闻,确认他再怎么扑腾都掉不下去,立刻掉转马头。 马蹄声,落雨声,密密交织。雨势渐大,二人浑身皆冰凉湿透。 陆矶几乎是趴在马上,一路颠簸恍惚胃都要吐出来,仍旧拼命挣扎。一边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边抓住手里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给他捣乱,甚至几次抢过马缰,大有沈知微如果不放下他就要同归于尽的意思。 终于,他找到机会,对着沈知微执缰的右手狠狠一咬。沈知微吃痛,马速稍慢,陆矶立刻一撑马鞍,想借力起身,却不知按到了哪里,沈知微顿时闷哼一声,忽然发狠般松开马缰,拽着陆矶双双往地上扑去—— 落地时,两人滚了几滚,溅起一地水花。 陆矶骤然停下,压在沈知微身上,二话不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拳头,半途却被沈知微截住,猛然一个翻身将他压倒。 “沈知微我——”一句话没骂完,忽然双眼大睁。 沈知微的呼吸滚烫,唇却有些微凉,只在唇上噬咬片刻,便强势地闯入牙关里,极具侵略性地掠夺他的气息。 银河倒悬,雨滴不停砸落,身后是冰凉的积水,面前是沈知微半闭的长睫,湿润的睫毛在大雨中时不时微颤,便连长睫后的眸光里似乎都含了水色,乍一看倒像有万般柔情,温柔缱绻。 只有陆矶知道他扣在他后颈的手有多紧,身上的甲胄更是硌得生疼,让人无端想逃,却又发现根本避无可避。 偏肆虐的唇舌却张弛有度,这一刻咄咄逼人,下一刻又温柔无比,陆矶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仍旧不可避免地头昏脑涨。 柔软的舌忽然舔过上颚,陆矶浑身一颤,猛地曲肘把人掀翻,转而压在沈知微身上,掐着他的脖颈,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着他,呼吸急促。 沈知微眉眼被雨水打湿,水汽朦胧间,好似浓墨晕染开来,消散了几分披甲戴胄的肃杀之气,平添几分柔情。 他挑了挑眉,三分柔情立时化作十分挑衅。 陆矶冷哼一声,捏紧他的下巴,忽然低头吻了回去。 天地间,唯有大雨哗哗流淌,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其他声音。 地上两人却仿佛在进行一场博弈,没有人甘心示弱,彼此都渴望在这场博弈中获得胜利。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忽然闷哼一声,抬起头,摸了把唇角 ,无奈道:“你又咬我……” 陆矶抬起袖子,忿忿擦了擦嘴,直觉自己的嘴一定肿了,顿时气更不打一处来,上手就想把他推开。 沈知微忽然握住他的肩,哑声道:“怎么,你还有气?算上这回,你可咬了我三次了,我讨回来不行?” 陆矶梗着脖子:“哪里就三回了!” 沈知微把右手举到他眼前,特意给他看上头看残留的牙印,陆矶哑口无言。 看见沈知微挑眉一副要个说法的样子,立刻来气,挽起袖子把手一递,大义凛然地嘲讽:“既然这样,那你咬回去,老子可没你这么小心眼,咬你几下都记得门清儿——” “这是你说的。”沈知微眼神暗了暗。 “对,老子说的!”陆矶就差跳起来了。 沈知微应声握住他的手,眼睛依旧盯着他,却张开嘴,极其缓慢地咬住了两根手指。 牙齿轻轻点在手指上,半天却也没咬下去的意思,倒是温软的唇舌忽然轻擦指腹,陆矶怕痒似的缩了缩手,沈知微却不放他。 余光瞥见沈知微有点破皮的唇角,陆矶一阵脸热,再看沈知微的动作,顿时头皮发麻,不由分说地把手抽了回来,正要象征性骂几句掩饰心慌,沈知微忽然又俯下来,轻轻道:“还在生我气?” 陆矶终于想起他两个人还在冷战。 ……为什么还在冷战,却一见面就成这样了!? 额角突突地疼,陆矶十分头大。 沈知微在他颈侧蹭了蹭:“我那天有些失控,并不是因为怀疑你,我只是……” 只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小王爷在你药里动手脚。 陆矶有些气闷地想。 沈知微哑声道:“只要你肯说,我都信,这句话是真的,只是你别不说。” 陆矶在心里冷嗤一声,梗着脖子自暴自弃:“我没什么好说的,非要说,我就是偶然想去煎药,偶然看到药有问题,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你信不信?” “我信。”沈知微眼神认真,语气郑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话的陆矶有些讷然。 “那你信我么?”沈知微见他怔愣,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 陆矶心口跳了跳,一把推开人站起来,他出来时顺手穿了件外衫,此刻早已被雨水淋的透彻。他抹了把脸,终于想起越晴波还在宫里生死不明,然而他居然还和沈知微在这里腻腻歪歪!陆矶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 那一红一白两匹马十分乖顺地站在一旁,白马还时不时偏头蹭一蹭红马的脖子,陆矶拽着红马走远了些,正要上马,却被沈知微扯住衣袖。 “你还要去?”他皱眉。 陆矶不发一语把他挥开,待要再上,忽然一阵大力袭来,将他直直摔到了一侧的墙上,眼前一暗,再抬头,已被沈知微困在了手臂中间。 沈知微语气和表情都有些危险:“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陆矶笑了,气的。他直视回去,语气嘲讽:“你是我什么人,你说我就要听?” “我是你什么人?”沈知微眯起眼,眸色幽深,“我以为你已经懂我什么意思了。” 陆矶嗤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兴趣当个替代品,沈知微,你喜欢谁你自己不清楚?”他不欲再纠缠,伸手去推。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挑了挑眉:“原来你在乎这个?” 陆矶心里的小火苗顿时一蹦三丈高:“你他妈这不是废话,我当然在乎!” 沈知微唇角却有了个细微的笑意,陆矶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口快,落了下风,绷着脸紧紧闭了口。 沈知微问:“你想听实话?” 陆矶身心俱疲,已不想回他,耳边却一暖,沈知微伸手捋了捋他潮湿的鬓发,低声道:“实话就是,我没有办法和你保证,我对你的喜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矶正要发飙,沈知微紧接着道:“但我想乌兰朵说的对……就算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许会希望他过得好……不,也许我连这都做不到。”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什么。 第八十章 “但我不能失去你了,你能懂么?”他睁开眼看着陆矶,神色中恍惚有些脆弱的乞求。 陆矶默然片刻:“说完了?” 沈知微怔了怔,陆矶推开他就要走,沈知微立刻把人抵住,扬起眉梢:“我都这样说了,你都不心软一下?” 陆矶冷冷:“你这演技可比傅玉笙差多了。” 沈知微眯了眯眼:“傅玉笙是谁?” 陆矶又闭口不言,雨势渐渐小了,没有了雨幕的遮挡,沈知微面上细微的焦躁便也显得十分清晰。 他攥住陆矶的手腕,沉声道:“总之,我想要你属于我,便一定会说到做到。” 陆矶忽然插话:“沈知微,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沈知微闻言却勾了勾唇角,缓缓低头,凑到陆矶耳边:“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待陆矶挣扎,伸手牢牢钳住他的腰身,不容拒绝地又吻住他。半晌,沈知微抚了抚陆矶的唇角,看着明显有些失神的人,低笑,“你忍得住拒绝我么?” 陆矶顿时清醒,看沈知微的神情似乎第一天认识他,满是震惊和疑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混蛋?” 沈知微眯眼笑了笑:“现在发现也不晚。”扯着陆矶靠近自己,“怎么样,做个赌约如何?” 陆矶已经放弃了挣扎,因为知道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肯定挣不过他,他算是发现了,沈知微就是个切开黑,跟他置气只会气死自己。 于是他十分平静:“什么赌约?” 沈知微喑哑:“赌你什么时候心甘情愿……” “跟我回府做沈夫人。” 陆矶忽然合掌,啪地拍在了沈知微脸颊两侧,将他一张俊脸扯了几个来回,这才心满意足撒开手,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来日方长。”沈知微胸有成竹地勾了勾唇角,忽然扯着陆矶翻身上马,搂着他坐在前面,拉住缰绳,扬鞭策马。 “喂,你去哪!” “围城的是羽林卫的人,王骁早几日便告诉我穆恒有逼宫之意,却一直没能定下举事日期,今夜他所带队的羽林卫入宫前,他着人给我送了信。” “王骁?” “当日欲助我出京的那个王将军。穆恒如此铤而走险,未必没有后手,无论如何,成败皆在今夜,我们必须赶在穆恒对陛下不利之前,救驾成功。” “晴波还在太后宫里!” 沈知微一路策马疾驰,陆矶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睁不开眼,不多时马忽然勒停,他睁开眼,只见百余名白衣银甲的骑兵站在马旁,此刻正齐刷刷单膝跪倒,高喝:“将军!”声撼云霄,势若奔雷。 陆矶看着,胸中也被激起一股豪情来,仍不免担忧:“我们只有这些人?” 沈知微接过属下递来的兵器,却是一杆通体银亮,尖缚红缨的银枪:“足够了。”将陆矶放到马下,“王骁为内应,子时会开禁城东门,那里守备薄弱,你不用担心。” 陆矶站在马下,愣了三秒:“你不带我?”见沈知微似乎默认,顿时去扒拉他袖子,“不行,晴波还在里面,我必须亲自进去带她出来才安心!” 沈知微依旧无动于衷,陆矶急了,忽然灵光一现,故意道:“我懂了,别人说你很厉害都是假的,你这是怕带上我会护不住么?” 沈知微眯起眼,陆矶继续添油加醋,末了还待继续,沈知微忽然又把他提上了马,一脸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带你可以,老规矩。” 陆矶撇撇嘴,低头翻了翻衣襟领口,从寝衣上扯下一缎布料,利索地在眼前打了个结:“这样总行了。” 身后传来沈知微低沉的笑声,耳边一热,听他道:“真乖。” 陆矶想起那个赌约,立刻往前挪了挪,沈知微忽然策马往前冲去,陆矶一个不稳,又跌回了他怀里,沈知微放声大笑,陆矶气急败坏。 银枪上举,直破苍穹,此后再无犹疑,便当一往无前—— 子时已到,城门前喊杀震天。 云收雨霁,淡黄色的弯月将满未圆。似乎晴好一片,飘来的一朵阴云却昭示了平静下的波澜。 “你说,穆恒带人逼宫?”礼部尚书府中,竺清坐在堂前,花白胡须在烛火中微颤。 堂下的管家躬着身:“正是,温侍郎府上方才有人来报,该如何做,还请大人示下。” 竺清不语,正堂陷入沉默。 堂外回廊下,竺之磐正落汤鸡似的从一架梯子上,左一脚右一脚,颤颤巍巍地爬下来。 他抹了把脸,抬起袖子拧了两下,衣角还在往下淌水。今夜他本在房檐上看星星,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就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却又惧怕雨水起雾,看不清落脚不敢下房,此刻才将将站稳到实地上。 正打算回房换件干衣就寝,忽然听到正堂隐约有说话声,心下好奇,不知是何人这么晚了却还未睡,小心走近了几步,探头只见父亲和管家一坐一站,似乎正在商议什么大事,面色俱都十分沉重。 竺之磐下意识心里一紧,正猜想自己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事让爹发现了,就听管家道:“据那来报信的人说,似乎,景王府里那个小郡主,现下正在皇宫……” 小晴子?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在皇宫? 竺之磐愣了愣,又凑近了些门。竺清幽幽叹息:“北疆战事吃紧,京城本就缺戍收军队,最近的也在城外五十里处,穆恒既有此心,城门也定然早被他封了,就算没有,一来一回,也是一切都晚了……” 竺之磐从开始的茫然,越听越心惊,穆恒这是要逼宫,那小晴子岂不是……! 他手脚冰凉,慌乱无比,正要冲进去,忽然竺清又道:“此事权做不知罢……力所不及,当退则退啊,只是……切莫要让磐儿知晓,我见他和那小郡主似乎颇为亲近,可这件事谁去,都已无力回天,让他知道,我怕他去做傻事。” 竺之磐脚步顿住,半晌,咬了咬牙,转身冲回廊下,扛起那架木梯,搭上院墙,待要往上爬时,又停了一瞬,转头望了望正堂温暖的烛光。 竺清坐在正堂里,似乎一时间苍老了十余岁,他阖上眼,叹息道:“明日就是磐儿加冠的日子了,他娘亲去的早,我一直对他颇为严苛,从来没有顺着他的心意让他做过什么事,就当此事,是为父最后的私心罢……” 风穿堂而过,几片落叶起舞,越过院墙,木梯下空空如也,再无人影。 第八十一章 温景瑜是被一阵推搡弄醒的。 “后生,后生,可不敢睡在这里,要冻死人的,醒醒!” 温景瑜缓缓睁开眼,才看到模糊的人影,立刻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大人可是要买字画,学生曹碑钟体都学过一二——” 耳边听见几声笑,温景瑜愣愣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翁,哪里有什么大人。 “你这后生有趣,见谁都叫大人么?”老翁笑声浑厚,抖落一肩扑簌簌的浮雪。 温景瑜面色尴尬:“老前辈……” 老翁上下看了看他:“你是卖字画的?怎的不去书院巷,莫不是外乡人?京城里卖字画的都在那一片,这守着朱雀街口,往来的那都是眼高于顶的贵人,哪里会买你的字?” 温景瑜攥紧了衣袖:“那边……大多是同科试子,当街卖画,到底有辱斯文……” “嗨,要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穷讲究,忒好面子。”须发皆白的老翁掏了掏耳朵,“你以为,跑到几条街外摆字画就没人认得出你了?这京城左右左右巴掌大的地儿,你就是再往出走三条街,也没用。” 温景瑜十分难堪:“我……” 老翁又打量他两眼,拢紧破棉袄,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人呐,重要的得是自己瞧得起自己,哪日你就算做了高官,难不成还要把出身抹得一干二净?寒门小户就是寒门小户,比不了那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也用不着去比,挺直腰杆子,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才是正理,不比你大雪天跑几条街到这儿来的实在?” “前辈教训的是……” 老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子我会点面相,你这后生将来肯定有出息,切不能因为这种事损了心志,咱开朝的太`祖爷当初还是个庶出,可你看如今谁还敢瞧不起他?” 他掏出几块铜板,不由分说搁进了他手里:“眼看着会试近了,回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好好温书罢。” “老前辈!”温景瑜欲言又止,那老翁却摆摆手,渐渐走远了。 温景瑜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板,忽然苦笑两声。 可就是庶出的太`祖,即位后颁的第一道旨意,却是子孙立嫡而不能立长,这是什么道理? 出身的重要,怕是只有体会过位卑者苦楚的人才最有感触。 他又为何不能同他们相比? 即使没有雄厚家世,只靠自己,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温景瑜攥紧铜板,硌得生疼。半晌一片雪落进衣领,温景瑜打了个寒战,这才动手拂去字画上的雪。 正准备收起摊位,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锦衣公子身后跟着一群随从,前呼后拥地往这边冲来。 马速飞快,温景瑜本欲避让,却不料那锦衣公子的马临到近前忽然打滑,马上之人缰绳脱手,竟重重甩飞出去,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木桌四分五裂,字画也通通落进肮脏雪水里,毁了个彻底。 温景瑜怔怔看着,好似失了魂,下一刻,却忽然被人拎起了衣领,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谁准你在这里摆摊,平白惊了我家少爷的马,你担得起吗!” 温景瑜气的发抖,却缓缓勾起冷笑,嘲讽道:“我扰了他?分明是那马蹄——” 话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拳,那小厮眼神躲闪地望了望正痛叫着被人扶起的锦衣公子,中气十足道:“马蹄怎么了?你这穷酸莫不是要抵赖,我家少爷的马日日都有人看护,这蹄铁是新打的,你这是说我家少爷御下不严,有人偷懒不成!” 温景瑜眼神冷冷,那锦衣公子却忽然推开小厮,上来撩起袍子对着他就是一脚:“娘希匹!老子好容易起了个大早去给祖爷爷请安!这他娘还怎么去?又让二房抢了先,回去肯定还得挨训!” “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打!” “是!” 拳脚如雨点落下,温景瑜麻木地抱头蜷身,不知过了多久,那锦衣公子终于喊了停,温景瑜却仍旧保持着蜷缩姿势,怔怔看着眼前的雪地。 “算了,现在回去换衣裳兴许还来得及,那个卖字画的,”他指指温景瑜,轻蔑道,“给本公子跪下认个错,本公子就不和你计较了。” 温景瑜僵硬抬起头,扯了扯唇角,竟依言爬起身,正正跪在他身前。 周围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那公子更是得意大笑,脚下踩着几张“瘦梅傲霜雪”,“凌云一寸心”,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小厮仆从都四散开来。他正跟着转身要走,一直跪着的温景瑜却猛地暴起,一拳打在了他眼窝! 那锦衣公子立刻惨叫一声,一群小厮忙慌张涌来,温景瑜抓紧时机,又在他太阳穴砸了几拳,他没练过武,只能专挑这种让人最疼的地方下手,最后一脚踹在他子孙根上,衬着一群小厮惶恐看顾主子的空当,转身撒丫子狂逃! 温景瑜在小巷中七拐八绕,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远,终于,他猛地推开一扇破木门,冲进去重重关上。 半晌,扶着门大笑起来。 这间屋只有一进,他笑了片刻,扯动了脸上的伤口,木然收了笑,取了些清水擦拭起来。 寂静的屋中只有落雪声,间或有撩起水花的一二响,温景瑜看着木盆中狼狈的自己,眼圈儿忽然有些红,忽然,门砰砰响起来,温景瑜一惊,只当是那群人追了上来,抄起栓门的粗木杠,小心地在门缝中看了看。 待看清了来人,却是猛地一怔,立刻扔掉木杠,抬手理了理鬓发,又想起什么似的,忙跑到木盆前对着水整理了仪容,才慌慌忙忙跑去拉开门,低头一礼:“大人。” “我家大人今日有事,没空前来了。” 温景瑜愣愣抬起头,只见陈三儿背着手站在门前,一脸不耐,身边一个小跟班倒是对他笑了笑。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温景瑜缓缓放下手直起身,扯了扯嘴角,让开路:“原来是陈兄,外面天冷,陈兄……” “别兄不兄的,我和你很熟吗?”陈三儿揣着袖子,懒洋洋道。 温景瑜心中一刺,僵硬一笑:“是,陈……” 陈三儿摆摆手,不耐地抬手将一个袋子扔进他怀里,碰撞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拿着。” “大人说,天冷的厉害,怕你没钱买炭火,特意让我又送了些。就是买最好的银丝炭,也够你用到开春儿了,大人还嘱咐让你好生准备,别的不用想,他这几日忙碌,无暇过来。” 温景瑜抱紧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大人自从三个月前,就未曾再来过,可否冒昧一问,大人在忙些什么……” 陈三儿咳嗽两声,又板起脸:“知道冒昧,就不要问,你只需要好好准备,日后入朝为大人效力便是。” 温景瑜涩然一笑,低声道:“是,在下也知道,大人肯帮我,不过是因为我许还能有些用,若我没考不中,怕是大人也不会在我身上费心思……” 陈三儿翻了个白眼,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转身就想走,温景瑜却又出声叫住他:“阁下好像十分不喜我,我知道,我出身微末,自然入不得阁下的眼,又要屡次劳烦阁下来这鄙陋之所……” “停停停,”陈三儿忍不住伸出手,不耐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 温景瑜怔了怔,陈三儿在他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大人救济你,是惜才,不是让你妄自菲薄的,我月月来给你送银两衣食,可你瞧你住的这是什么屋子,得亏了大人没来,不然岂不是要以为这银子都被我陈三儿私吞了,我就问你,你做出这一副自怨自怜的模样,是给谁看?” 温景瑜脸色煞白,慌乱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没有想以此博得大人同情之意……” “我管你是因为什么,但我陈三儿,当真瞧不起你这种人,跟着大人身边的哪几个没过过苦日子,偏就你日日一副凄苦模样,平白看了惹人心烦,我要是大人,我也不愿意来!” 陈三儿说完就走,头也没回,温景瑜被这一番话说的浑身冷透,抱着钱袋站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原来大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但他早就想到了,不是吗? 温景瑜攥紧了手,用力的手指发白。 大丈夫行走于世,不能自力更生,却要受人恩惠,怎能不让人瞧不起? 怀里的钱袋仿佛烫手的烙铁,又渐渐融成火浆,在他和沈知微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可逾的天堑,无比明晰地提醒着他,是怎样卑微如蝼蚁的存在。 他转过身,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将银袋放了进去。 木箱中,整齐码放着一排排式样相同的钱袋,还有几身新衣。 他阖上了木箱,紧紧抿着唇,抚摸着箱子的纹路。 有朝一日,等他能与那人平起平坐之时,定会在谈笑之际,将它捧出。 一一归还。 “三爷,小的有件事不太明白,沈大人为何对这温生如此上心?”陈三儿和那小跟班走出一段路,小跟班挠头问道。 陈三儿双手拢在袖中:“这叫上心?你是没见大人更上心的。” “嘿嘿,小的自然不比三爷您常在大人跟前儿,消息灵通。”小跟班笑眯眯地奉承。 陈三儿嗤地笑了声:“大人的意思,这温景瑜好像帮过他……可是,嘶……大人之前,并未与他有过什么交集啊。” “这……”小跟班面露疑惑,“那这事儿怎么算,总不能是上辈子帮过吧?” 陈三儿被他逗乐了,挑眉道:“兴许是呢。”两人渐渐走远,化作窄巷中两个小小的黑点,缀在一片银白的天地之间。 腊月十九,鸡鸣方过,城东头的贡院外已熙攘攘挤了一群年轻后生。 “哎,赵兄,据说今次科举主审乃礼部尚书竺大人,那可是顶天的清官,出了名的严苛,想来这次会试,怕是难有浑水摸鱼之人。” “谁说不是呢,要是被他抓住,肯定不能善了,有这心思的听了竺大人的名头,定然早就知难而退了……” “咦,你看那边,这不是那个温……” 温景瑜垂着头,站在人群后头。自他周身一丈,空无一人,许多试子从旁经过,嘻嘻哈哈对他指指点点,所说无外乎“当街卖画”“不知凭什么得了沈大人青睐”云云。 温景瑜木着脸,只当没听见,忽然,一个穿天青袍子的人从人群中撞出来,引起一阵骚乱。 “你这人长不长眼啊!踩了我新制的皂靴,知不知道仪容形貌也是科举一项,我要是因此落了第,你赔得起吗!”一人撸起袖子,愤愤指着那突然撞出来的人。 那天青袍子倒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虽然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笑眯眯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家住的远,这不是险些迟了,有些急,还望兄台宽恕则个。” “哼,”那人上下打量他一圈,见他穿的衣服料子只是普通,不屑道,“住得远?我看出来了,又是个穷酸吧,但凡有点家底的,谁不在贡院附近早早赁下房屋,还险些迟到?我看你还是趁早别考了!” 那人嘻嘻一笑:“是也是也,兄台说的极是,在下的确是个穷酸。” 那人见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更是变本加厉地嘲讽,温景瑜听得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了那天青袍子身边。 瞬间,那颐指气使的人像是见了什么瘟神,撇撇嘴骂了句“晦气”,领着一帮人离开了。 “哎呀,多谢兄台解围。” 那人忙弯腰施了一礼,温景瑜还了一礼,淡淡摇头,“无碍,那帮人惯会这样欺辱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那人笑眯眯:“自然自然。” 说着热络一拱手:“在下韩淼,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第八十二章 彼时陆矶正坐在厅中喝茶,茶是好茶,喝到嘴里却也没了味道。 他端着茶杯,唉声叹气,一旁的阿五挠了挠头:“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自家王爷和二皇子从小交好,就算忘了幼时情谊,好歹曾相交一场,又是挂名的兄弟,总不至于人家立府,王爷连个面子都不想给? 陆矶瞅着门外树杈上那只眼熟无比的,不知为何又站不起来的鸽子,幽幽道:“鸿门宴呐,鸿门宴听说过吗?” 阿五十分惭愧:“王爷,小的没念过几年书,这什么宴、宴……小的不知,您要去的是魏王宴,和它有啥关系?” 陆矶早就知道不能指望他,干脆把人赶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待得厅中只剩他一人,却更加忧愁。 瞧着案上静静躺着的大红请柬,陆矶眼前浮现出姬容玉深情款款,还带点委屈的小眼神,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才甩掉姬容玉,穆恒冰块似的脸又跳了出来。 他颓然往桌子上一趴,此刻无比期盼能有个红粉佳人忽然出现,给他揉揉额角捏捏肩。 然而红粉知己没有,系统倒是又出来了。 “宿主,你不想去?” 陆矶有气无力:“明知故问,我又不傻。” 说是鸿门宴,可刘皇叔逃跑还能骑个马,他连马都不会骑,上赶着去岂不是找死? 系统难得好心帮他分析:“但你今日不去,只会坐实穆恒关于你反水的猜测,他肯定不会放过宿主你。” 可他若是去,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穆恒又岂是那么好糊弄? 陆矶就像一张被翻来覆去两面摊的煎饼,如何都不得安生。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姬容衡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陆矶用力抹了把脸,算是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叹了口气走出房门,阿五迈着小步子跟了上来,陆矶摆摆手:“我去看看沈大人,你不用跟着。” 阿五露出了然而欠揍的神情,陆矶忍了忍,这才没一脚踹上去,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王爷,还有何事?” 陆矶木着脸,抬手一指:“给我把那只鸽子弄下来。” 阿五眨眨眼:“那瘸了腿的蛐蛐和鸭子……” “不用!”陆矶脑壳一阵疼,脚步跺得震天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绞尽脑汁,盘算如何才能让沈知微答应陪他走这么一趟。 穆恒权势滔天,拿捏一个混吃等死的闲王自然易如反掌,可若是加上个沈知微,必然忌惮三分。 算盘本是打的噼啪响,可陆矶没想到,他竟然连沈知微的面都没见到。 “你再说一遍?”陆矶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小厮正是日前新拨来给沈知微送药的,恭恭敬敬低着头:“沈大人方用过午膳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去哪了?” “小的不知,沈大人出门,素来都是带陈三儿,我们都不过问的。” 陆矶心直沉下去,又忍不住苦笑。天意要他独闯虎穴,再拖延也是无济于事,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贺礼已是早早备下,陆矶换了身常服,挑了几个会点拳脚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新落成的魏王府去了。 醉香楼二楼,照旧的临窗老位置,两个人相对而坐。 温景瑜藏在袖中的双手攥出了汗,双眼晶亮地看着对面的人。 沈知微白袍玉冠,斜靠在窗边,修长手指捏着一个玉盏,垂眸不住把玩。他面上常染的浅红似又重了些,周身酒香氤氲。 他不说话,温景瑜也不知说些什么,坐立不安半晌,忽然又起身斟酒:“大、大人若是觉得此酒尚可入喉,草民回去后定多酿几坛,改日给大人送去。” 沈知微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陈三儿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人,你不能……” 沈知微像是没有听到,见杯中酒满了,扬起头又一饮而尽,陈三儿几欲昏厥,不停地给温景瑜使眼色,可今时非比往昔,温景瑜哪里注意的到他。 陈三儿颓然垂首,他家大人分明酒量不行,往日里在军中为免误事,向来滴酒不沾,这温景瑜上回带药材,这回又带酒,许是不想拂了他面子,他家大人竟真的喝了。 可沈知微喝酒向来有个毛病,若是不喝也就罢了,一旦沾染,那必定是要喝到烂醉方止,过后也定是难受万分。 他方才本想阻拦温生,沈知微却还拦着,陈三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温景瑜见沈知微饮下酒,心中雀跃,更加踊跃地给他倒酒,沈知微来者不拒,陈三儿却一副快哭的样子。 窗外日暮西斜,行人依旧如织,沈知微瞧着瞧着,忽然顿住了。 温景瑜这几日在寺中给人抄经文写家信,颇赚了些银子,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布衣,仍有些局促:“草民能、能得大人青眼,实是受宠若惊,草民自知身份低微,也非天资聪颖之人,可大人之恩,草民一刻不曾敢忘,日后定为大人驱策,万死不辞……” “你可认得那是谁?”沈知微忽然道。 温景瑜猝不及防被打断,未及回答,一旁的陈三儿凑到窗边探了探头,讶然道:“景王爷?” 温景瑜这才回神,也望了望,只见一队车马正从楼下经过。可他从未与什么高官贵胄相交,自然认不出这是谁府上。见陈三儿替他答了,忽觉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厮,脸上一时热辣辣,攥紧了衣袖。 好在沈知微并未注意到,他像是醉得厉害,竟低低笑了两声:“景王,是景王……”仰头又喝了口酒。 陈三儿到底忍不住了,低声劝道:“大人,喝不得了,不能再喝了……” 沈知微面上酡红又重了分,看起来竟比往日气色好上许多,他充耳不闻,只问:“你知道他要去哪吗?” 陈三儿一时犯难:“这……前头好些个岔路,小的也不知景王爷是要去哪。” “魏、王、府。”沈知微一字一句,低声道。 陈三儿惊愕:“大人怎知……” 沈知微忽然笑出声,可把陈三儿吓坏了。上一回沈知微这么笑,还是老国公尸身从战场上找回来那次,当时沈知微自己才从死人堆里给扒出来,拼着命找回来老国公,就是这般大笑数声,而后一倒不起,整整发了半个多月的热,险些和老国公一道去了。 如今再见沈知微这么笑,陈三儿险些吓破了胆子,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酒,也不敢再劝,只当他是想起了老国公的死,一时悲恸借酒消愁。 这些日子沈知微一直在让他查姬容玉同北疆匈奴来往的证据,虽不知自家大人为何如此确定,可几番调查,也确实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联想老国公之死,陈三儿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事关重大,他丝毫不敢细想。 沈知微忽然扑倒在桌案上,碰翻了一壶清酒。陈三儿和温景瑜一惊,忙起身去扶。 沈知微趴在桌子上,半边衣袖湿透。他长眉紧蹙,眼睫颤动,口中反反复复唤着两个字,像情人间的低喃,也像不可直说的一声叹息。 魏王府同景王府隔了大半个城,不像景王府一般落在闹市区,却是极近北皇城,足可见圣意体恤。陆矶紧赶慢赶,也花了大半个时辰,落轿在魏王府外时,日头已渐渐西斜,橙暖余辉中,魏王府的朱门高墙更衬得气派非常。 魏王府前车水马龙,拜谒者济济,一管事模样的人亲自笑眯眯地将他迎进府中:“如今晚宴还未到时辰,王爷早就吩咐,若是王爷您来了,直接去凉阁见他即刻,王爷一直候着您呐。” 陆矶干巴巴一笑:“只有二……魏王,不曾有旁人了?” 管家为他推开凉阁,笑没了眼:“王爷进去便知了。” 不待他回答,忽然用力一推,陆矶踉跄迈过门槛,还没站稳,身后门扇砰地阖上。 “等等!”陆矶转过身,一点凉意却骤然贴上脖颈,顿时僵在原地。 第八十三章 夜幕四合时,竺之磐登上了芒山。   猿鸟啼鸣,乱石丛生,没有灯火,上山的路越发艰险。   竺之磐只能从蛛丝马迹里推测芒山之上肯定有问题,却不能准确找出姬容玉会在何处布置。      眼看星河渐悬,初春的夜风依旧微冷,穿着单衣的竺之磐忍不住打了几个了哆嗦。   他看了看山崖下浮动的灰白云蔼,料想自己此刻应是已到了芒山腰,耳畔已渐闻浩荡流水声,应是近了御河。   竺之磐裹紧了衣衫,正要继续望山,山崖间忽然落起了雨,猝不及防淋了他一身。   寒意浸骨,山道泥泞,若再走下去,失足跌落山下的危险极大。   竺之磐匆匆脱下外衫遮在头上,又往前走了两步,寻了个漆黑的山洞暂且钻了进去。      洞壁潮湿,青苔遍布,春雨落在洞外的山林草木间,发出沙沙的响声。   却还有一种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洞之中,似乎还夹杂着说话声。   竺之磐心下生疑,将湿掉的外衫搁在原地,顺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越往里走,山洞越是宽敞,隆隆的声响也越大,就像雷声响在耳旁。   洞壁上忽有隐约的火光一闪而过。   竺之磐警惕,立刻贴在洞壁上。   前方是一个拐角,说话声合着回音从中传出。      “来,喝酒,喝酒!”   “今天兄弟们干了这票大的,嘿嘿,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不是,要说这当皇帝的儿子就是好,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往外撒,嘿,那个词叫什么,哎算了,想不起来,吃肉!”   竺之磐心想应就是这里了,这帮人应就是那些被姬容玉银子收买,为他卖命的乞丐。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望了望里面的情形。   微微的空气流动扑面而来,有风,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味道。   这个山洞的另一面是有出口的,并且像是靠近着奔腾的御河。   下一刻,他忽然被自己所看到的惊呆了。      里面是一个天然的溶洞,穹顶颇高,地方宽敞。   洞里燃着几簇火把,十数个衣衫褴褛的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在他们身后,却摞放着数十个麻袋,已将   有些已经捆扎好,有些却还敞着口,可见里面灰黑色的东西。   他终于知道那道让他觉得奇异的味道是什么——   这个山洞里竟是装满了炸`药。      温府。   那乞丐模样的人跪在地上,颤巍巍说道:“几日前,魏王忽然找了城里的几个兄弟,指明要孤身一人没有老小的,问我们有个大买卖做不做,做成之后,一人能得一万两白银。”   “十万两……兄弟们哪里敢想,立时就答应了,去了才知道,魏王竟是想让我们帮他把御河的河堤炸开,他想淹了雍京城!”乞丐说到这,抬起头惶惶然看了温景瑜一眼。   “继续。”温景瑜声音听不出波动。   “他将城内城外所有贩售炮竹的店全都搬空了,一批批运到芒山上,让我们把里头的硝石都取出来,重新捆扎好,等到丑时,众人都睡熟了,便炸开河堤,然后让我们从山上往北跑,这里的事就不用再管了……大人!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啊大人!”乞丐砰砰磕头。      温景瑜眯起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照你所说,十万两白银的酬劳,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能抵得住诱惑,你一个乞丐,为何拒绝?”   那乞丐涕泗横流:“小的开始也被银子迷了眼,可后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雍京城上万口子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啊,小的做不来这种事,怕一旦做了,后半辈子枕着银子都做噩梦,死后也得下油锅!”他像是怕温景瑜不相信,撸起破烂的衣裳给他看。   他细瘦的胳膊上满是伤痕,后背、脑后、腿上都有许多伤口,看上去像是十分严重的擦伤。   “他们看得严,一旦上了芒山,不管答不答应,都不能下来了,要是有人想反悔,根本不用魏王动手,那些个想挣这笔银子的,第一个就抢上去把人乱棍杀了。”瘦小乞丐声音颤抖,“小的是装作运运硝石时不小心,滚落山坡诈死逃出来的,也是小的命大,不然这会儿怕是真的没命了。”      温景瑜垂眸不语,半晌,扬声唤来下人:“现在几时了?”   那人低声道:“回大人,亥时三刻。”   温景瑜眸色深深,半晌却勾起一个极温和的笑意来,扶起那名乞丐:“此事你有大功,等下我便差人与你同去芒山,将那帮贼人绳之以法,定不会让他们得逞,你且宽心,先下去换身衣裳擦些药罢。”   瘦乞丐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战战兢兢跟着下人下去了。   阿加木忽然从另一侧的暖阁里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儿,与他高大的身躯十分不相称。   “我都听到了。”他语气平板,“你打算怎么做?”   温景瑜转过头,平静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明白,阿加木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他脸色有些白:“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   阿加木只是看着他。   温景瑜颤声道:“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最好的机会,我会提前做好所有准备,争取把伤亡降到最低,我只需要这一个机会……”   阿加木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他,因为怀里还有个小孩子,这个拥抱只是一触即离,却让温景瑜发冷的心骤然暖了起来。   一个拥抱足以说明一切。   温景瑜闭了闭眼:“准备救灾罢。”      山洞里。   竺之磐默默计算着洞中储存的炸`药数量,正为这足足能炸毁一座城门的量而心惊。   他已经从这帮人的谈话中知道了来龙去脉,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他焦急万分,视线在溶洞里逡巡,脑海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行的办法。   忽然,他的右肩一沉。   竺之磐浑身一僵,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站在他面前。   一身血液从头凉到脚。      陆矶再次醒来时,只觉后脑一阵刺痛。   山崖上的风呼啸,一丛篝火在眼前明灭,黑色的身影坐在火堆前,马儿在另一边吃着草。   听到声响,那人转过头来,弯起眉眼,语气温柔:“醒了?刚下了雨山道不好走,等天凉了我们往南走,这条路近,一天不到就可以出京了。”   “姬容玉?”陆矶茫然睁大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又怎么会躺在这里?!   陆矶蹙眉揉了揉后脑勺,一瞬间记忆回拢。   他收到那封信,拿着令牌出了城,走到约定的地点,却等不到沈知微,最后……      陆矶猛地掀开身上盖的外衫,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你骗我来的?为什么?”   姬容玉继续烤着衣物,闻言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道:“你的马我已经放走了,没关系,只有我带来的一匹也够用,你想去哪?去江南怎么样,你当初一直想去那里看花……”   陆矶上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你别给老子装聋,你到底想干什么?”   姬容玉和他对视,半晌仍道:“我带了干粮,你要不要先吃点……”   陆矶立刻松开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雍京城马上就会被淹了!”没走两步,姬容玉忽然在身后叫道。   陆矶脚步顿止,仿佛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转过头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姬容玉似乎十分开心,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他:“我找人去炸毁御河的河堤,它本来就是汛期,方才老天有眼,又下了一场雨,看这时辰,只要再等片刻……”他坐起身,神态夸张地做了个爆炸的动作,“嘭!河水就会淹了整座京城,那些人全都得死——”      陆矶不可思议:“你疯了!”   姬容玉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疯,是你疯了!”他忽然站起身,一步步朝陆矶走来,神色十分哀切。   “从你为了沈知微开始和我作对是,你就疯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停舟,我不懂,我们曾经那么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越说越近,神色癫狂,陆矶越发肯定这个人一定是已经疯了,下意识往后退去,经过那匹马时,劈手抽出了上面挂的长剑。   剑尖直指姬容玉:“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些人停下?”   姬容玉没有停步,依旧在不停靠近:“没有办法,我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以终止,哪怕是我死。”最后两个字加重,陆矶听得不寒而栗。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陆矶怒吼,“满城百姓的性命,在你眼里算什么?蝼蚁?”   姬容玉的的胸膛已经贴上了剑尖,然而陆矶紧握剑柄,没有再退。   姬容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我在乎他们,他们在乎我吗?”   他神色骤然一寒:“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他们眼里我才是蝼蚁!母妃,父皇,就连舅舅也是,那群高官,还有那帮百姓,趋炎附势,见风使舵!都是些小人!是他们害得我变成今天这样!”      姬容玉情绪越发激昂,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刺进身体,鲜血渗涌而出。   陆矶瞪大眼,手腕抖了抖,想要回撤,却被姬容玉紧紧握住了剑刃。   他发狠似的喘着粗气,看着陆矶的眼神却又有种奇异的光芒,仿佛陆矶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停舟,你是真的关心我的,对不对?”他语气轻柔,紧握剑刃的手掌间鲜血淋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不记得这一年发生的所有,我们离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说了许多,陆矶却只是摇头,心里却越发急躁,他不相信姬容玉说的话,总觉得这是姬容玉阻止他回去故意编出来的谎言。   可他的心里还是很慌。   姬容玉的脸白了,仿佛风中的落叶一般:“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和我走么?”   陆矶依旧摇头,下一刻姬容玉忽然握着剑刃,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与此同时,一声仿佛撕裂天地的巨响在远方炸开,听起来好似很远,余音却依旧令人胆颤,树下的马儿也不安地嘶鸣起来。   之后一片寂静。   山崖上只有风声。   并没有过很久,仿佛惊蛰雷声连绵滚滚,一线白从远处的夜色中快速靠近,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陆矶顿时僵在了原地。      姬容玉已经倒在了地上,咳出几口血,看着陆矶雪白的脸色,似乎十分快意。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果然,谎言永远是谎言,假的终究不会变成真的……”   他声音越来越虚弱,陆矶震惊于姬容玉竟真的毁了河堤,想要冲下山,却又不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去死。   他强行镇定下来,想要看看姬容玉的伤,姬容玉却握着剑柄,又捅得更深了些,仿佛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陆矶怒了:“你以为你把你自己捅成这样我就不会撇下你一走了之?想都别想,我根本不会管你!”   姬容玉眼神明灭,却忽然笑了,断断续续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我当初把你骗到我身边,其实就该想到今天,这都是我该承受的罪孽,只是我死在你手里,你会不会有一点……记得我?”   陆矶一阵头昏脑涨,什么谎言什么欺骗,姬容玉说的都是些什么?!   姬容玉猛地把剑拔出来,胸口的鲜血正如山下此刻奔流的江河一样,生机越发微薄。   他的眼神却明亮起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不要怪我……”      沉睡的雍京城终于在怒吼的江河下醒了过来,白色的巨龙冲垮了房屋,淹没了农田,携着无数人的惊恐尖叫奔流不息。   芒山上,决口的河堤还在源源不断倾泄河水,仿佛瀑布一般。   一处山洞前,火把林立,温景瑜和阿加木并肩站着,身后的几个乞丐五花大绑,低着头一动不动。   温景瑜垂眸注视着下方,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应该差不多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山谷间次第亮起无数火把,仿佛天上的星子点缀在树林间。   火把渐渐组成一条蜿蜒的队伍,仿佛横亘在山腰间会发光的玉带。   那是一队队肩负沙袋搬土运石的民夫。      温景瑜转身走进山洞,那几个乞丐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工部官员小跑着上前,擦了擦汗:“大人,接到你的消息后,我们立刻就赶来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来时这些人已经把河堤炸开了,不过幸亏大人布置妥当,一应物资都已妥当,我等定连夜修补河堤。” 第八十四章  陆矶觉得他正面临着穿越以来最大的危机。      “什、什么?让我走?”陆矶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面无表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偏过头看着别处。   “王爷本该就藩,在此地本就是个意外,如今既然醒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道理,王爷放心,下官定会派人护送,保证王爷的安全。”   陆矶僵着脸:“其实……我……那个……本王觉得……”   沈知微抬眼看他,一副等着他继续说的模样。   陆矶迎着他的视线,半晌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磕磕绊绊道:“都、都听沈大人安排。”   沈知微垂下眼,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走出营帐。      他一走,陆矶立刻抓着头发,满营帐地乱转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   忽然,一群人呼啦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陆矶回头,只见都是沈知微手下的银甲兵。   “王爷。”为首一人面无表情地冲陆矶点了点头。   陆矶还在发愣,那人一挥手,众人便在营帐里四散开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陆矶一懵。   营帐里,搬箱子的搬箱子,翻东西的翻东西,一片忙乱嘈杂。   那名银甲卫一板一眼:“将军说王爷要回藩地,让我们来收拾王爷的东西。”      陆矶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银甲卫和他四目相对。   陆矶猛地醒过神,忙不迭地冲四周大喊:“等等,你们先等等!”   “王爷,”那名银甲卫道,“这是将军的命令。”   随后一摆手,示意停下的众人继续。   “不、不是,我说,不用这么急!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啊!”   然而那些人就像没听到,手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不停。   陆矶心急火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眼看着他们要把东西收拾了个干净,终于一咬牙,打开帘帐冲了出去。      “晴波!”   陆矶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正和乌兰朵围在马厩前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越晴波。   “哥你来啦!你看这匹小马驹,乌兰朵接生的呢,刚落地,是不是很可爱……”   陆矶气不打一处来地把她拽到旁边,低声道:“你就知道看马!它还有住的地方,你哥我指不定今天晚上就要露宿大草原了!等明天你就是骑着马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越晴波瞪大眼:“为什么?”   陆矶把情况一说,越晴波更惊:“不会吧,沈哥哥这么狠心?”   陆矶像是哑巴吞黄连,越发觉得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越晴波挠了挠头:“要不哥哥你就去直接和沈哥哥认个错,他对你这么好,肯定舍不得和你生气的……”   “那可说不定。”   陆矶和越晴波齐齐一怔,转过头。   乌兰朵她把扎成麻花的长辫子甩到身后,起身擦了擦手,而后解下腰间的刀鞘,拔刀在手。   她翻转刀身打量片刻,提着刀走了过来。   越晴波一惊,下意识迈步挡在陆矶身前:“乌兰朵……”   乌兰朵挑了挑眉:“怕什么,我又不是要砍了他。”   她把越晴波推开,横刀于陆矶身前:“知道这把刀是什么吗?”   陆矶不明所以,摇头。      “沈知微当年给我的定情信物。”      越晴波和陆矶面色顿时十分古怪。   一阵静默之后,乌兰朵扑哧笑开:“看你的样子,骗你的,沈知微怎么会给我这种东西。”   陆矶心想给不给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乌兰朵继续开口时,仍旧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这虽然不是定情信物,但也确实是他给我的。”乌兰朵利落地挽了个刀花,指尖划过刀背,“其实这本来是他的刀。”   陆矶盯着那把刀,哦了一声,淡淡道:“刀不错。”   乌兰朵嗤地一笑:“你没发现它断过?”      陆矶一怔,越晴波也凑上前睁大眼,仔细地看。   “好像真的断过。”她伸手摸了摸刀脊处,“这里有许多道裂纹。”   乌兰朵还刀入鞘,用陈述的语气道:“是他断的。”   她抱起双臂,看着陆矶:“那一年我很喜欢他,他却只把我当朋友。但我要他的刀,他就给了我。靺鞨与大雍交战前,我以朋友的名义把他叫去了营帐,本来吧,想把他迷晕,然后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不跟我走么?”   越晴波突然猛咳,一个劲儿偷偷瞧陆矶。   陆矶冷冷道:“你怎么没成?”   乌兰朵一脸无辜:“他敏锐的很,自然发现了,一怒之下就断了这把刀。”   陆矶揣着袖子,一脸平淡如水:“那真是可惜了。”   乌兰朵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沈知微平生最厌被人欺骗,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背叛,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这样试探他,他明明给过你保证,是你不愿意相信。如今又用另一个谎言来试探他,你觉得他真的不会生气么?”   她每说一句,陆矶的心就越沉一分。   说到最后,他脸色已然毫无血色。   越晴波有些无措,看看乌兰朵,又看看陆矶。   忽然,陆矶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哥哥!”越晴波咬了咬唇,有些埋怨地看着乌兰朵,“为什么要和哥哥说这些?”   乌兰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陆矶远去的方向,眼神似乎带了丝哀伤。   她向马厩走去。   “为他好罢了。”      ……      陆矶拖着步子往前挪,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回了营帐。   帘子被人用绳子挂起,时不时还有士兵进进出出,每个人手里都搬着大小的行李,正往一辆马车上装。   陆矶一愣,忙走上前拽住一人:“你们在干什么?”   那名银甲卫一见是他,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将军吩咐,王爷身份特殊,不宜在此逗留太久,还是连夜启程为好,王爷回来的正好,可要现在动身?”   陆矶抓着他的手渐渐收紧,心头一阵窒闷,呼吸重了许多。   那个银甲兵又问了一句:“王爷,动身……”   “我看谁敢动!”陆矶终于忍无可忍地直接吼了出来,忽然抢过一个正要往马车上搬的箱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都给我停下。”他气喘吁吁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银甲兵不为所动,仍旧道:“王爷,这是将军——”   “他、在、哪?”陆矶揪住他的领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银甲兵一怔,抬手指了指:“将军、将军去乌素海了……”   陆矶立刻推开他,扯过拴在营帐前的马翻身而上,二话不说打马而去。      一众银甲卫齐齐僵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才忽然动了起来。   “快快快,放回去放回去!”   “唉,将军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害得我们也要跟着挨骂。”   “别说了,我这个箱子都来回搬了五趟了……”      ……      陆矶一路疾驰,赶到乌素海的时候,最后一抹天光消逝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下。   他忽然勒住马缰,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乌素海名叫海,其实不过是一片湖泊。      “那为什么叫海?”      去见伊屠的那一天,陆矶在路上这样问过沈知微。      “因为星星。”沈知微回答。     此时此刻,陆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因为星星。      薄暮的余辉也被雪山掩藏,黑色降临的刹那,整个夜空却在瞬间被点亮了。   数以万计的星辰刹那间来到你的眼前,浩淼的银河如一道虹,横贯夜空,雪山化作黑色的脊线,深紫色的云悬在上头。   乌素海平滑如镜,极目处水天相接,万丈星汉倒映其中,浩瀚如海,难辨尽头。   这是来自洪荒和宇宙的馈赠,置身其中,难辨尽头,不知其我。   陆矶屏住呼吸,怔然于眼前的一切。      不知多久,风迎面吹来,带来叹息般的勋声,也吹乱发丝,遮蔽了视线。   陆矶忍不住闭上眼,立刻伸手拨开了挡眼的头发。   再次睁眼时,远处的湖边就像凭空出现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坐在乌素海边,白衣浮动,披散的长发也随风而起,一簇篝火静静燃烧在他身边。   他置身于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像一颗无不足道的星星,却又最夺目。     如有所感,那人忽然停下吹埙的动作,转过了身,对上陆矶的眼睛。   一瞬间,陆矶竟然有些紧张。      “王爷来这里有事?”沈知微的惊讶只有一瞬,转而又恢复了淡然。   陆矶冷着脸,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知微面色不动,起身往旁边挪了挪。   陆矶站起身,又坐到他身边。   沈知微再起身,陆矶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想去哪?”   一碰才感到他的衣袖微潮,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沈知微眉梢都毫无波动:“下官和王爷并不熟。”   陆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掰过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   “我不是小王爷,我骗你的,都是假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反应!明白了?”   他作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其实根本外强中干。被沈知微这样看着,心里早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总之,你如果真的生气,我也——”   话没说完,沈知微忽然短促一笑。   陆矶一呆,随即,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沈知微抬手抱住他,埋首在他颈窝里,闷声笑起来,肩膀都在颤抖。   “……沈知微?”陆矶莫名其妙。   “你怎么这么可爱?”沈知微低低一笑,抬起头,眼睛弯弯地看着他。    陆矶愣神片刻,忽然想到什么,顿时瞪大眼:“你早就知道——”   沈知微又忍不住笑起来,揽着他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低沉含笑。      “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的演技太差了。”      陆矶被羞耻与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将人扑到在地,居高临下地质问。   “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看我装模作样很好笑吗?”      他喘着粗气,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知微。一想到沈知微早就知道他是假扮的,却只是在一旁干看着,就觉得万分羞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他闷闷道。   沈知微被他压在草地上,只好举起双手,认真为自己辩解:“没有,虽然不是很像,但是真的挺可爱的。”   陆矶还是有些郁闷:“就这么不像吗?”   沈知微闻言,神色微顿。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许久,沈知微抬起手,捋了捋他而后的头发,低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我和曾经也很不一样了。”   陆矶想了一下,似乎沈知微和初见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这点不同要怎么形容? 第八十五章   这个耳环样式十分简单,就是一个金色的细环,若不是可以拉开,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可以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沈知微本要起身,看见它却忽然一怔。   “我一直想问,你弟弟给我这个干什么?”陆矶拿在手里打量,头也不抬地问道。      半晌,却没有听到沈知微回答,奇怪地抬起头。   沈知微看着他,眼神幽深,忽然勾了勾唇角:“你想知道?”   陆矶点点头,他是很好奇。   “真想?”   沈知微却又确认了一遍。   陆矶古怪地看着他:“真想。你有必要问两遍吗,难道这个耳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来历……”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知微忽然抓着他往自己怀里一拽——      水花四起,剔透晶莹,且冰凉。      陆矶咳嗽了两声,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含怒瞪向身上的沈知微:“你又发什么疯?”   沈知微刚才忽然拽着他翻身压倒,他本来就在湖水边,这样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知微把那枚耳环举到他眼前:“是你说想知道的,那我当然要告诉你……”   他俯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在北疆,这样的耳环,是给新妇的……”   陆矶愣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顿时血液上涌,通红了脸。   “胡闹!”他憋了半天,忿忿骂了一句沈知微那天说过的一样的话。   沈知微忍俊不禁:“这还算好的,按理说,这个耳环应该是一对,或许他……见你特殊,才给你一只。”   陆矶恼羞成怒:“一只也不行!我不要!”   沈知微收紧手臂,嗓音微哑:“真不要?”   陆矶正要拒绝,对上沈知微深邃的眼睛,却忽然一窒。   沈知微低下头,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语气竟似含了一丝撒娇般的意味,仔细听起来,分明还是蛊惑更多。   “为我戴,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是不好。   陆矶这样想着,在寂静的星空和乌素海畔,却像被下了咒,说不出一句话。   沈知微不厌其烦,问了一遍又一遍。   陆矶置身冰冷的湖水里,却丝毫不觉得冷。   半晌,他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我没耳洞……”   沈知微一顿,低笑道:“我给你打啊……”   “不行,我怕疼……”   沈知微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陆矶忽然惊醒,起身想要逃开,却被沈知微按了回去,低骂也变得模糊……      湖水微漪,水波浮动,浪花轻响。   星空依旧,乌素海边却不再宁静。      ……      陆矶第二天是在营帐里醒来的。   他躺在榻上呆滞了很久,觉得耳垂有点异样,抬手一摸,顿时黑了脸。   想要把耳环扯下来,手放在上面许久,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晌,陆矶忿忿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把枕头想象成某个至今不见踪影的人一顿猛捶。      走出营帐时,陆矶特意没有扎头发。   他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确认今天营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一步才迈出,肩膀立刻被人拍了一下。   “找沈知微?”   陆矶惊悚回头,只见乌兰朵站在身后,狐疑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束发?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这个?”她眯了眯眼,“真好我今天有空,我来帮你吧。”   说着就伸手来撩陆矶的头发,陆矶吓了一跳,立刻后退,却仍被带起的劲风掀起了发丝,露出了右耳上戴的金色耳环。   长发垂落,陆矶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心头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尴尬得快要冒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乌兰朵的手顿在半空,神色也是怔愣的。许久,她收回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我就猜到……”   又上下打量他,意味深长道:“你居然还下的来,沈知微很克制啊……”   陆矶捂住耳朵,一副拒绝听下去的模样,暴躁道:“闭嘴闭嘴闭嘴——”   乌兰朵扑哧一笑,忽然扯住他的袖子:“我带你去见他。”   陆矶整个人依旧很不自在,象征性地扯了两下,当然没扯开。      乌兰朵将他领到一处大帐外,沈见川却正从里面出来,见到二人先是一怔,既而看着陆矶,神色有些复杂。   “小将军,你哥还没出来吗?”   沈见川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营帐里,看着陆矶欲言又止。   乌兰朵耸了耸肩,示意沈见川和陆矶说,便转身离开了。      沈见川顿了顿,悄声道:“跟我来。”   陆矶莫名其妙,却也被他和乌兰朵神秘兮兮的举措感染,无端多了些紧张。   沈见川才带他到僻静处站定,陆矶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到底怎么了?沈知微呢?”   沈见川却看了看陆矶的耳朵,傻兮兮一乐:“嘿嘿,我就说会用上的,果然……咳。”   接触到陆矶危险的眼神,沈见川挠了挠头,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也没啥,就是,我哥他去和我娘说你的事了,我娘大发雷霆,罚我哥跪……”   “什么?!”陆矶一听,当即呆不住了,立刻就要转身,沈见川眼疾手快拉住他。   “现在谁去都是火上浇油,你去更是!我刚才都被赶出来了,嫂子你冷静!”      陆矶心急如焚地拽着袖子:“冷静他大爷!这事儿又不是他自己的错!要跪也得我和他一起……”   沈嫣救了他一命,又是沈知微的姑妈,他不能怎么样,但至少不能让沈知微自己挨罚啊!   沈见川苦着脸,一口气急速道:“这其实不是最关键我娘不是这么不开明的人其实另有原因!我哥说他知道我娘为什么讨厌他我娘才生气的——”   陆矶一顿,回头看他,蹙眉道:“什么事?”   沈见川神色也有些恍惚,喃喃道:“这事儿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见过我舅娘,我哥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和我娘说,我娘之所以讨厌他,是因为,他是匈奴女人的儿子……”   陆矶愣住了。      ……      夜幕时分,沈知微终于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他神色略有些疲惫,脚步却很轻快,看到等在外面的陆矶,微微一怔,继而笑开。   “不冷吗?”他解下披风,想给陆矶披上。   陆矶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她就因为这个一直讨厌你?”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在掌心暖了暖,闻言微讶:“见川告诉你了?”   “这件事和你关系不大,你不要觉得有负担。”沈知微语气平常,“她只是没想到,我居然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像是挑衅罢了。”   “我娘是匈奴人,且身份特殊……这件事本来没有几人知道,但不知为何,先帝却是知晓的。姑姑厌恶我,不单是因为我娘是匈奴人,更因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我身世有异,我爹不会受到那么多猜忌。”      陆矶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你以前就知道?”   沈知微一顿,摇了摇头。   “那现在怎么知道的?”   沈知微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   “梦里。”      ……      京城八月,暑气难消。   吏部侍郎府的书房里,气氛却凛如寒冬。      何远如同一头困兽,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额上青筋隐隐,不停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父亲,何事惊慌唤儿?”年轻人方踏入书房,何远立刻颓然一声长叹,坐倒在太师椅中。   “大势已去,如今该如何是好啊!”      年轻人惶惶然上前给他捶腿:“父亲多保重身子要紧……”   何远面露疲色:“你可知,程斐已被撤了主将一职,如今沈知微又领大将军衔,北疆又成了他的天下,温景瑜竟还全力支持他与匈奴决战,岂不知朝中齐王党虎视眈眈!大势已去啊!”      年轻人不解:“父亲不都是按照穆恒的旧计安排的吗,怎么会出错……”   何远眼神阴鸷,用力一拍扶手,暴怒道:“都怪程斐那个蠢货!”   “靺鞨国那个公主,不知如何说动了拓跋烈归顺大雍,你应当知晓,前日温景瑜还接见了其国来使……靺鞨人在匈奴王庭有密探,事先知道了休凃单于要袭营一事,暗中报知给程斐,谁料那程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扑途中路遇风沙,几万大军竟就迷了路!不仅误了合围匈奴的时辰,还将沈知微旧部留在原处,让沈嫣那女魔头和靺鞨人揽去了驰援的功劳!”      他越说越气,抬袖拂掉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怒不可遏地喘着气:“温景瑜他顾念旧情,沈知微与齐王许对他手下留情,但我们何家,谁来顾及!”   年轻人垂首,神色挣扎,半晌一咬牙:“爹,她靺鞨人能重新投诚,难道我们不能吗?”   何远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年轻人继续道:“等沈知微得胜归朝,我们只需要杀了温景瑜,齐王就算对我们何家心有芥蒂,也不会赶尽杀绝……”   何远一顿,片刻后摇头不止:“不妥……温景瑜如今势大,杀他谈何容易。”   年轻人眼神幽深:“爹,你想想,他是为何能做得右相,不还是靠那场洪水博来的名望?但我听说……”他压低声音,“先帝的死,有蹊跷……这里头,温景瑜肯定掺了一手,我们多方打听,不信找不出蛛丝马迹。”   “只要能找出证据,只这一点,他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年轻人看着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默默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太阳渐渐落下,书房里没有掌灯,一片漆黑。   终于,何远站起了身,哑声道:“便依你所言,暗中查探罢,若是查到了……”   “只等北疆的消息一起,便是他身首分离之时。” 第八十六章 陆矶气笑了。 “问我?”他忽然握拳砸了下轿子,“我他娘到底做什么了?!” 外面的阿五吓了一跳,凑过来小心翼翼道:“王爷,怎么了?” 半晌没有动静,阿五挠了挠头,离开了。 陆矶坐在轿子里,却是越想越委屈,双眼通红:“我是因为救人才死的,我这么好好一个良民,到死不能投个好胎,还要把我弄到这里做任务,我凭什么?” 系统好像有些头疼:“宿主,别的宿主也是这样的,系统任务都是这种规则——” “那和老子什么关系!”陆矶吼它。 四周一片寂静。 陆矶捂着额头,合了眼靠在轿子上,一时十分疲惫。 半晌系统才忍不住吐槽:“陆矶,你真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大的一任宿主。” 膝盖一沉,陆矶睁开眼,只见一只熟悉的黑猫盘在膝上,灿金色的竖瞳让人无端想起那个同样有着浅色眸子的人。 “但凡事都讲究个因果,我只能告诉你,”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爪子,按在王服上绣的一朵牡丹上,“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陆矶,你不冤枉。” 陆矶心头一梗,这种话不说完只说一半的感觉真是让人分外郁闷,他抱着黑猫两只前爪把它举起,和它大眼瞪小眼瞅了一会儿,忽然下手对着猫头一阵乱揉。 “宿主,你干嘛!”黑猫挥着爪子扒拉,不住地打着喷嚏,一身油光水滑的黑亮皮毛被陆矶揉得乱七八糟。 始作俑者咬着牙笑:“你这么折腾我,我还不能蹂'躏你解解气了?”说完更加放肆地撸猫。 “即使我是个系统也是有对象的!你快放开我!” 系统发出“喵”的一声惨叫,轿外传来两声轻叩:“王爷?” 黑猫瞬间消失在空气里,陆矶咳嗽两声:“没事。” 阿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儿,浑浑噩噩地站了回去,脸上还是一片茫然:“明明听见有猫叫……” 系统消失了,任陆矶怎么叫都不出来,陆矶想到它说自己有对象,顿时一阵好笑。 笑够了,又觉得太'安静,轿子晃晃悠悠,外头已经是长长的宫道,按理说,他在宫门外头就该下轿,可皇帝太后说是念他大病初愈,特许乘轿入宫。 陆矶只觉得这轿子好似乌龟爬,宫道长得无穷尽,正昏昏欲睡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王爷。” “停轿。”宦官抬手,绕到轿子边上,“王爷,是陈太医。” 陆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几步下了轿,果然看到那日给沈知微开药的白胡子老头,陈太医拱手一礼:“王爷千岁。” 陆矶笑问:“陈太医这是往哪儿去?” “老臣方从二皇子宫中出来,正要回太医院。” 陆矶一阵心虚:“二皇子怎么了?” 陈太医忙道:“无碍,只是不慎磕碰,微臣已经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他有那么用力吗? 陆矶瞧了瞧他的手,明明沈知微被打一下也没他那么娇气,还内服外敷。陆矶在心中啧啧两声,对姬容玉的小白脸认知程度又拔高一截,有他这么一衬托,沈知微竟然显得更像个汉子了?? 陈太医忽然走近两步,又是一礼,低声道:“微臣等下还要去给沈大人请脉,先行告退了。” 陆矶点点头:“嗯,去……等等你去哪?”陆矶顿时一个激灵,抓住陈太医的手。 陈太医抬头看他,眼神中幽微的光分明是在说“明知故问”。 陆矶忙道:“今日就不必去了……哦不,以后都不用去了,陈老太医,你年岁也高了,来来回回地跑,也不方便,就歇着吧。” “可……”陈太医瞬间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爷,你……” 陆矶咳嗽两声:“本王还急着去见太后,沈大人的病另有他人来看。” “陈太医记得,不必再去了。” 陈太医看他良久,到底深深一揖:“微臣,谨遵。” 陆矶坐回轿子,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好容易将沈知微的药换回来,可不能让陈太医继续添乱了,只是不知道他出尔反尔,陈太医会不会起疑? “宿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系统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你说的话,他只会听,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陆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为什么?” “因为原主的生母,淳醴长公主,对他有恩。淳醴在时,他是长公主的心腹,淳醴死后,他就是你的心腹。” 这是陆矶第二次听到淳醴公主的名字,不由得好奇:“淳醴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系统道:“其实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子,淳醴长公主,才是太后嫡女。” 淳醴自幼颇受宠爱,七岁即封长公主,所受宠爱,可见一斑。 地位尊贵,容貌姝丽,淳醴可谓是彼时京城公子哥们的首选成亲对象。 当时众人凑在一起,常以比较自己今日又送了长公主何等奇珍表露心意,互为攀比,蔚然成风。 却不料淳醴十五岁那年,忽然扬言此生不嫁,只愿睡遍天下美男,此等惊世骇俗之语,即刻掀起轩然大波,虽碍于长公主身份不敢妄议,也仍有许多诟病流言传出。 一时间,本来天下男子趋之若鹜的长公主驸马之位,顿时从香饽饽变成了臭豆腐。 京城公子哥儿们再凑到一处,顿时改了问候,从“李兄今日又准备了什么送给长公主”“我送了南海东珠一颗”,变为“陈兄准备送长公主什么”答曰“不敢,不敢”。 更是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公主为堵太后的催婚之口,决心选一仁兄成为天下皆知的绿帽王,而这个人又好巧不巧,落在自己头上。 谁料两年后,淳醴却忽然昭告天下,她要嫁人了。 上到王孙公族,下至百姓贩夫,个个都抻长了脖子,准备看看谁是这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 “这个倒霉蛋,就是宿主你的生父,老景王陆勉。” 系统面无表情地看着狂笑不止的陆矶瞬间脸色一僵,转脸惊恐:“那原主到底是谁的种?!” 别是有狗血大戏吧! 系统默了默:“没有……原主陆矶,的确是老景王和淳醴的亲生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淳醴会想嫁给刚从北疆归来的景王陆勉。老景王人不是不帅,彼时也不是没有实权的落魄王爷,而是功勋卓著,几可与秦国公齐名的北疆悍将。 但问题是,老景王陆勉,是已经娶过正妻的人了。 即使那人早亡无子,也是明媒正娶的嫡妻,若是淳醴嫁去,即使依旧为嫡妻,也到底担了续弦的名头。 太后和皇帝当然不答应。 且陆勉归朝时,业已过而立,比淳醴大了一旬还有余,在大雍,给淳醴当爹都不足为奇。 可淳醴偏要嫁。 曾有人问她为何,可是陆勉送了他什么合心意的小玩意儿。那时淳醴站在花园里,指着一簇新放的白牡丹,说道:“他归朝那日,我正捧着一枝白牡丹站在牌楼下。” “人人都说他与沈国公并称双壁,乃我大雍神将。我听说他与秦国公一样,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秦国公我早已见过,他却独独常驻北疆。” “他得胜归来,骑在马上,夹道都是祝颂的百姓。昔日潘郎掷果盈车,他却是掷花满街,我原不过是想看一眼便罢,可他从我面前经过时,却不知为何忽然兴起,把那枝花抛了出去。” “——掷花的人那么多,他却只看见了我。” “然后呢?”陆矶见听故事听得入迷,见系统忽然沉默,忍不住催促。 轿帘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唤,是宦官尖细的声腔。 “王爷,到了,还请下轿。” 第八十七章   陆矶觉得他正面临着穿越以来最大的危机。      “什、什么?让我走?”陆矶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面无表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偏过头看着别处。   “王爷本该就藩,在此地本就是个意外,如今既然醒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道理,王爷放心,下官定会派人护送,保证王爷的安全。”   陆矶僵着脸:“其实……我……那个……本王觉得……”   沈知微抬眼看他,一副等着他继续说的模样。   陆矶迎着他的视线,半晌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磕磕绊绊道:“都、都听沈大人安排。”   沈知微垂下眼,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走出营帐。      他一走,陆矶立刻抓着头发,满营帐地乱转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   忽然,一群人呼啦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陆矶回头,只见都是沈知微手下的银甲兵。   “王爷。”为首一人面无表情地冲陆矶点了点头。   陆矶还在发愣,那人一挥手,众人便在营帐里四散开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陆矶一懵。   营帐里,搬箱子的搬箱子,翻东西的翻东西,一片忙乱嘈杂。   那名银甲卫一板一眼:“将军说王爷要回藩地,让我们来收拾王爷的东西。”      陆矶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银甲卫和他四目相对。   陆矶猛地醒过神,忙不迭地冲四周大喊:“等等,你们先等等!”   “王爷,”那名银甲卫道,“这是将军的命令。”   随后一摆手,示意停下的众人继续。   “不、不是,我说,不用这么急!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啊!”   然而那些人就像没听到,手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不停。   陆矶心急火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眼看着他们要把东西收拾了个干净,终于一咬牙,打开帘帐冲了出去。      “晴波!”   陆矶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正和乌兰朵围在马厩前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越晴波。   “哥你来啦!你看这匹小马驹,乌兰朵接生的呢,刚落地,是不是很可爱……”   陆矶气不打一处来地把她拽到旁边,低声道:“你就知道看马!它还有住的地方,你哥我指不定今天晚上就要露宿大草原了!等明天你就是骑着马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越晴波瞪大眼:“为什么?”   陆矶把情况一说,越晴波更惊:“不会吧,沈哥哥这么狠心?”   陆矶像是哑巴吞黄连,越发觉得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越晴波挠了挠头:“要不哥哥你就去直接和沈哥哥认个错,他对你这么好,肯定舍不得和你生气的……”   “那可说不定。”   陆矶和越晴波齐齐一怔,转过头。   乌兰朵她把扎成麻花的长辫子甩到身后,起身擦了擦手,而后解下腰间的刀鞘,拔刀在手。   她翻转刀身打量片刻,提着刀走了过来。   越晴波一惊,下意识迈步挡在陆矶身前:“乌兰朵……”   乌兰朵挑了挑眉:“怕什么,我又不是要砍了他。”   她把越晴波推开,横刀于陆矶身前:“知道这把刀是什么吗?”   陆矶不明所以,摇头。      “沈知微当年给我的定情信物。”      越晴波和陆矶面色顿时十分古怪。   一阵静默之后,乌兰朵扑哧笑开:“看你的样子,骗你的,沈知微怎么会给我这种东西。”   陆矶心想给不给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乌兰朵继续开口时,仍旧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这虽然不是定情信物,但也确实是他给我的。”乌兰朵利落地挽了个刀花,指尖划过刀背,“其实这本来是他的刀。”   陆矶盯着那把刀,哦了一声,淡淡道:“刀不错。”   乌兰朵嗤地一笑:“你没发现它断过?”      陆矶一怔,越晴波也凑上前睁大眼,仔细地看。   “好像真的断过。”她伸手摸了摸刀脊处,“这里有许多道裂纹。”   乌兰朵还刀入鞘,用陈述的语气道:“是他断的。”   她抱起双臂,看着陆矶:“那一年我很喜欢他,他却只把我当朋友。但我要他的刀,他就给了我。靺鞨与大雍交战前,我以朋友的名义把他叫去了营帐,本来吧,想把他迷晕,然后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不跟我走么?”   越晴波突然猛咳,一个劲儿偷偷瞧陆矶。   陆矶冷冷道:“你怎么没成?”   乌兰朵一脸无辜:“他敏锐的很,自然发现了,一怒之下就断了这把刀。”   陆矶揣着袖子,一脸平淡如水:“那真是可惜了。”   乌兰朵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沈知微平生最厌被人欺骗,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背叛,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这样试探他,他明明给过你保证,是你不愿意相信。如今又用另一个谎言来试探他,你觉得他真的不会生气么?”   她每说一句,陆矶的心就越沉一分。   说到最后,他脸色已然毫无血色。   越晴波有些无措,看看乌兰朵,又看看陆矶。   忽然,陆矶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哥哥!”越晴波咬了咬唇,有些埋怨地看着乌兰朵,“为什么要和哥哥说这些?”   乌兰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陆矶远去的方向,眼神似乎带了丝哀伤。   她向马厩走去。   “为他好罢了。”      ……      陆矶拖着步子往前挪,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回了营帐。   帘子被人用绳子挂起,时不时还有士兵进进出出,每个人手里都搬着大小的行李,正往一辆马车上装。   陆矶一愣,忙走上前拽住一人:“你们在干什么?”   那名银甲卫一见是他,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将军吩咐,王爷身份特殊,不宜在此逗留太久,还是连夜启程为好,王爷回来的正好,可要现在动身?”   陆矶抓着他的手渐渐收紧,心头一阵窒闷,呼吸重了许多。   那个银甲兵又问了一句:“王爷,动身……”   “我看谁敢动!”陆矶终于忍无可忍地直接吼了出来,忽然抢过一个正要往马车上搬的箱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都给我停下。”他气喘吁吁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银甲兵不为所动,仍旧道:“王爷,这是将军——”   “他、在、哪?”陆矶揪住他的领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银甲兵一怔,抬手指了指:“将军、将军去乌素海了……”   陆矶立刻推开他,扯过拴在营帐前的马翻身而上,二话不说打马而去。      一众银甲卫齐齐僵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才忽然动了起来。   “快快快,放回去放回去!”   “唉,将军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害得我们也要跟着挨骂。”   “别说了,我这个箱子都来回搬了五趟了……”      ……      陆矶一路疾驰,赶到乌素海的时候,最后一抹天光消逝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下。   他忽然勒住马缰,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乌素海名叫海,其实不过是一片湖泊。      “那为什么叫海?”      去见伊屠的那一天,陆矶在路上这样问过沈知微。      “因为星星。”沈知微回答。     此时此刻,陆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因为星星。      薄暮的余辉也被雪山掩藏,黑色降临的刹那,整个夜空却在瞬间被点亮了。   数以万计的星辰刹那间来到你的眼前,浩淼的银河如一道虹,横贯夜空,雪山化作黑色的脊线,深紫色的云悬在上头。   乌素海平滑如镜,极目处水天相接,万丈星汉倒映其中,浩瀚如海,难辨尽头。   这是来自洪荒和宇宙的馈赠,置身其中,难辨尽头,不知其我。   陆矶屏住呼吸,怔然于眼前的一切。      不知多久,风迎面吹来,带来叹息般的勋声,也吹乱发丝,遮蔽了视线。   陆矶忍不住闭上眼,立刻伸手拨开了挡眼的头发。   再次睁眼时,远处的湖边就像凭空出现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坐在乌素海边,白衣浮动,披散的长发也随风而起,一簇篝火静静燃烧在他身边。   他置身于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像一颗无不足道的星星,却又最夺目。     如有所感,那人忽然停下吹埙的动作,转过了身,对上陆矶的眼睛。   一瞬间,陆矶竟然有些紧张。      “王爷来这里有事?”沈知微的惊讶只有一瞬,转而又恢复了淡然。   陆矶冷着脸,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知微面色不动,起身往旁边挪了挪。   陆矶站起身,又坐到他身边。   沈知微再起身,陆矶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想去哪?”   一碰才感到他的衣袖微潮,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沈知微眉梢都毫无波动:“下官和王爷并不熟。”   陆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掰过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   “我不是小王爷,我骗你的,都是假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反应!明白了?”   他作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其实根本外强中干。被沈知微这样看着,心里早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总之,你如果真的生气,我也——”   话没说完,沈知微忽然短促一笑。   陆矶一呆,随即,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沈知微抬手抱住他,埋首在他颈窝里,闷声笑起来,肩膀都在颤抖。   “……沈知微?”陆矶莫名其妙。   “你怎么这么可爱?”沈知微低低一笑,抬起头,眼睛弯弯地看着他。    陆矶愣神片刻,忽然想到什么,顿时瞪大眼:“你早就知道——”   沈知微又忍不住笑起来,揽着他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低沉含笑。      “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的演技太差了。”      陆矶被羞耻与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将人扑到在地,居高临下地质问。   “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看我装模作样很好笑吗?”      他喘着粗气,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知微。一想到沈知微早就知道他是假扮的,却只是在一旁干看着,就觉得万分羞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他闷闷道。   沈知微被他压在草地上,只好举起双手,认真为自己辩解:“没有,虽然不是很像,但是真的挺可爱的。”   陆矶还是有些郁闷:“就这么不像吗?”   沈知微闻言,神色微顿。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许久,沈知微抬起手,捋了捋他而后的头发,低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我和曾经也很不一样了。”   陆矶想了一下,似乎沈知微和初见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这点不同要怎么形容?      他曾经觉得沈知微像冬日暖阁外覆了满地的温柔落雪,像深寂却藏了漫天星子的夜,虽然他时常话少而沉默,却让人觉得温柔。   尽管后来沈知微变得话多了些,偶尔还透出些深藏已久的顽劣,但陆矶总觉得,他是有心事的。   它不那么明显,却无处不在。      在他笑过后转瞬即逝的默然,在他垂眸间一闪而过的思虑,他像是背负了很多沉重的过去。为此,他的温柔也总带着一丝忧郁。   但现在却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明显能感觉到有什么一直压在他身上的重负消失了,他就像从暖阁外温柔的落雪,变成了暖阁里静静燃烧的炭火。      陆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以前没见你像刚才那么笑过。”   沈知微闻言,捏了捏他的耳朵,轻轻一笑:“那你要先习惯了,日后我也许经常会这样。”      话音落下,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乌素海边安静如常,鹭鸟时不时掠过水面,裸鲤跃出,搅动着发出细碎的水声。   星光铺洒在湖面上,潺动的水纹晃出斑驳的银影,仿佛一层剔透的鲛绡覆在二人身上。   陆矶再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了沈知微怀里。耳边传来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听着听着,却渐渐加快起来,分不清是谁在紧张。   沈知微忽然揽着他坐起身,声音微哑道:“回去吧……”   起身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出了衣袖,滑进了水里,星光下映出一点银芒。   陆矶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捞。   幸好靠近岸边的湖水不深,竟当真让他捞了起来。      “这不是那个耳环么?”他奇道。   这个耳环样式十分简单,就是一个金色的细环,若不是可以拉开,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可以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沈知微本要起身,看见它却忽然一怔。   “我一直想问,你弟弟给我这个干什么?”陆矶拿在手里打量,头也不抬地问道。      半晌,却没有听到沈知微回答,奇怪地抬起头。   沈知微看着他,眼神幽深,忽然勾了勾唇角:“你想知道?”   陆矶点点头,他是很好奇。   “真想?”   沈知微却又确认了一遍。   陆矶古怪地看着他:“真想。你有必要问两遍吗,难道这个耳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来历……”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知微忽然抓着他往自己怀里一拽——      水花四起,剔透晶莹,且冰凉。      陆矶咳嗽了两声,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含怒瞪向身上的沈知微:“你又发什么疯?”   沈知微刚才忽然拽着他翻身压倒,他本来就在湖水边,这样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知微把那枚耳环举到他眼前:“是你说想知道的,那我当然要告诉你……”   他俯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在北疆,这样的耳环,是给新妇的……”   陆矶愣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顿时血液上涌,通红了脸。   “胡闹!”他憋了半天,忿忿骂了一句沈知微那天说过的一样的话。   沈知微忍俊不禁:“这还算好的,按理说,这个耳环应该是一对,或许他……见你特殊,才给你一只。”   陆矶恼羞成怒:“一只也不行!我不要!”   沈知微收紧手臂,嗓音微哑:“真不要?”   陆矶正要拒绝,对上沈知微深邃的眼睛,却忽然一窒。   沈知微低下头,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语气竟似含了一丝撒娇般的意味,仔细听起来,分明还是蛊惑更多。   “为我戴,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是不好。   陆矶这样想着,在寂静的星空和乌素海畔,却像被下了咒,说不出一句话。   沈知微不厌其烦,问了一遍又一遍。   陆矶置身冰冷的湖水里,却丝毫不觉得冷。   半晌,他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我没耳洞……”   沈知微一顿,低笑道:“我给你打啊……”   “不行,我怕疼……”   沈知微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陆矶忽然惊醒,起身想要逃开,却被沈知微按了回去,低骂也变得模糊……      湖水微漪,水波浮动,浪花轻响。   星空依旧,乌素海边却不再宁静。      ……      陆矶第二天是在营帐里醒来的。   他躺在榻上呆滞了很久,觉得耳垂有点异样,抬手一摸,顿时黑了脸。   想要把耳环扯下来,手放在上面许久,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晌,陆矶忿忿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把枕头想象成某个至今不见踪影的人一顿猛捶。      走出营帐时,陆矶特意没有扎头发。   他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确认今天营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一步才迈出,肩膀立刻被人拍了一下。   “找沈知微?”   陆矶惊悚回头,只见乌兰朵站在身后,狐疑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束发?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这个?”她眯了眯眼,“真好我今天有空,我来帮你吧。”   说着就伸手来撩陆矶的头发,陆矶吓了一跳,立刻后退,却仍被带起的劲风掀起了发丝,露出了右耳上戴的金色耳环。   长发垂落,陆矶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心头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尴尬得快要冒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乌兰朵的手顿在半空,神色也是怔愣的。许久,她收回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我就猜到……”   又上下打量他,意味深长道:“你居然还下的来,沈知微很克制啊……”   陆矶捂住耳朵,一副拒绝听下去的模样,暴躁道:“闭嘴闭嘴闭嘴——”   乌兰朵扑哧一笑,忽然扯住他的袖子:“我带你去见他。”   陆矶整个人依旧很不自在,象征性地扯了两下,当然没扯开。      乌兰朵将他领到一处大帐外,沈见川却正从里面出来,见到二人先是一怔,既而看着陆矶,神色有些复杂。   “小将军,你哥还没出来吗?”   沈见川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营帐里,看着陆矶欲言又止。   乌兰朵耸了耸肩,示意沈见川和陆矶说,便转身离开了。      沈见川顿了顿,悄声道:“跟我来。”   陆矶莫名其妙,却也被他和乌兰朵神秘兮兮的举措感染,无端多了些紧张。   沈见川才带他到僻静处站定,陆矶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到底怎么了?沈知微呢?”   沈见川却看了看陆矶的耳朵,傻兮兮一乐:“嘿嘿,我就说会用上的,果然……咳。”   接触到陆矶危险的眼神,沈见川挠了挠头,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也没啥,就是,我哥他去和我娘说你的事了,我娘大发雷霆,罚我哥跪……”   “什么?!”陆矶一听,当即呆不住了,立刻就要转身,沈见川眼疾手快拉住他。   “现在谁去都是火上浇油,你去更是!我刚才都被赶出来了,嫂子你冷静!”      陆矶心急如焚地拽着袖子:“冷静他大爷!这事儿又不是他自己的错!要跪也得我和他一起……”   沈嫣救了他一命,又是沈知微的姑妈,他不能怎么样,但至少不能让沈知微自己挨罚啊!   沈见川苦着脸,一口气急速道:“这其实不是最关键我娘不是这么不开明的人其实另有原因!我哥说他知道我娘为什么讨厌他我娘才生气的——”   陆矶一顿,回头看他,蹙眉道:“什么事?”   沈见川神色也有些恍惚,喃喃道:“这事儿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见过我舅娘,我哥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和我娘说,我娘之所以讨厌他,是因为,他是匈奴女人的儿子……”   陆矶愣住了。      ……      夜幕时分,沈知微终于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他神色略有些疲惫,脚步却很轻快,看到等在外面的陆矶,微微一怔,继而笑开。   “不冷吗?”他解下披风,想给陆矶披上。   陆矶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她就因为这个一直讨厌你?”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在掌心暖了暖,闻言微讶:“见川告诉你了?”   “这件事和你关系不大,你不要觉得有负担。”沈知微语气平常,“她只是没想到,我居然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像是挑衅罢了。”   “我娘是匈奴人,且身份特殊……这件事本来没有几人知道,但不知为何,先帝却是知晓的。姑姑厌恶我,不单是因为我娘是匈奴人,更因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我身世有异,我爹不会受到那么多猜忌。”      陆矶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你以前就知道?”   沈知微一顿,摇了摇头。   “那现在怎么知道的?”   沈知微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   “梦里。”      ……      京城八月,暑气难消。   吏部侍郎府的书房里,气氛却凛如寒冬。      何远如同一头困兽,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额上青筋隐隐,不停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父亲,何事惊慌唤儿?”年轻人方踏入书房,何远立刻颓然一声长叹,坐倒在太师椅中。   “大势已去,如今该如何是好啊!”      年轻人惶惶然上前给他捶腿:“父亲多保重身子要紧……”   何远面露疲色:“你可知,程斐已被撤了主将一职,如今沈知微又领大将军衔,北疆又成了他的天下,温景瑜竟还全力支持他与匈奴决战,岂不知朝中齐王党虎视眈眈!大势已去啊!”      年轻人不解:“父亲不都是按照穆恒的旧计安排的吗,怎么会出错……”   何远眼神阴鸷,用力一拍扶手,暴怒道:“都怪程斐那个蠢货!”   “靺鞨国那个公主,不知如何说动了拓跋烈归顺大雍,你应当知晓,前日温景瑜还接见了其国来使……靺鞨人在匈奴王庭有密探,事先知道了休凃单于要袭营一事,暗中报知给程斐,谁料那程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扑途中路遇风沙,几万大军竟就迷了路!不仅误了合围匈奴的时辰,还将沈知微旧部留在原处,让沈嫣那女魔头和靺鞨人揽去了驰援的功劳!”      他越说越气,抬袖拂掉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怒不可遏地喘着气:“温景瑜他顾念旧情,沈知微与齐王许对他手下留情,但我们何家,谁来顾及!”   年轻人垂首,神色挣扎,半晌一咬牙:“爹,她靺鞨人能重新投诚,难道我们不能吗?”   何远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年轻人继续道:“等沈知微得胜归朝,我们只需要杀了温景瑜,齐王就算对我们何家心有芥蒂,也不会赶尽杀绝……”   何远一顿,片刻后摇头不止:“不妥……温景瑜如今势大,杀他谈何容易。”   年轻人眼神幽深:“爹,你想想,他是为何能做得右相,不还是靠那场洪水博来的名望?但我听说……”他压低声音,“先帝的死,有蹊跷……这里头,温景瑜肯定掺了一手,我们多方打听,不信找不出蛛丝马迹。”   “只要能找出证据,只这一点,他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年轻人看着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默默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太阳渐渐落下,书房里没有掌灯,一片漆黑。   终于,何远站起了身,哑声道:“便依你所言,暗中查探罢,若是查到了……”   “只等北疆的消息一起,便是他身首分离之时。” 第八十八章 陆矶几乎要骂娘,有心挣开,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反倒是下意识往沈知微身上贴紧了些,陆矶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抓紧了沈知微的袖子。 偏雨又开始落得大了,眼前一片迷蒙不说,浑身也浇得湿透,叫人止不地住打颤,背后的沈知微却像个火炉,连呼吸都热得滚烫。 陆矶疑心他是喝酒淋雨后发起了烧,看起来还是高烧,顿时十分心焦,生怕他一个头昏控不住马,他二人直接连人带马撞到墙上。 如果真的撞墙……陆矶悲催地想,看在沈知微给他解围的份上,他可以忍痛牺牲自己这张俊脸。 只要别撞断脖子,一切都好说。 等陆矶把自己可能的死法想到第十七种,马速却忽然慢下来,陆矶愣了愣,颤巍巍地睁开眼一只眼睛,下一瞬立刻瞪大双眼。 “这是哪?!” 马蹄溅起长街的水花,一踏即过,石板路上响声哒哒,沈知微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御马。 可即使凭借陆矶对自家王府的那点子印象,他也十分清楚,这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高大的红墙白瓦,绝对不是守着闹市区建的景王府! 一惊过后,陆矶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随他去吧,反正他还能跳下去不成?跳下去也是死,不跳说不定还能等沈知微清醒一点,带他下去。 他陆矶已经见过太多风浪,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正想着,揽在腰上的手忽然一紧,沈知微骤然勒紧缰绳,马儿瞬间高高扬起前蹄,一阵狂躁! “啊啊啊!”陆矶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吓得晕过去,下意识侧身,像只树袋熊一样死死抱住了沈知微! 干嚎了半晌,才发觉身边除了大雨冲刷的哗啦啦响声,一片寂静。 陆矶抖抖索索睁开眼,只见马儿已经停下,正原地无聊地踏着蹄子,惊魂未定吐了口气,陆矶像抹一把被雨水糊住的眼睫,忽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沈知微的腰。 陆矶愣了愣,下意识感受了一下,腰挺细,摸起来柔韧感不错,很有力量的样子。 等等,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啊! 陆矶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腰上一双手臂紧紧揽着他,头顶微沉,沈知微居然还把下巴搁他头顶了…… 陆矶脸黑了黑,再次为身高而心碎。 “沈大人?”陆矶试着掰了掰他的手没有掰动,唤了一声,半晌也没听到回答,沈知微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陆矶动不了,只好看着眼前沈知微的脖颈发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的弧度流下,像溪流一般汩汩汇入衣领中,一身白衣几乎要被雨水淋成透明,皮肤却透着红,离得近了,陆矶几乎觉得能看到水蒸气。 “沈大人,”陆矶无奈又叫了一遍,就这这个十分难受的姿势,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够沈知微的额头,“你好像起热了。” 啪地一声,手拍在沈知微脑门上,陆矶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张热乎的烙饼子,再翻个面儿就能熟了…… 雨还在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陆矶皱了皱眉,竭力伏低身子,从沈知微的下巴下绕出来,总算解放了头顶,与沈知微面对面了。 腰上的手依旧紧似铁箍,陆矶只好往后仰,免得直接贴沈知微脸上。 眼前,沈知微闭着眼,唇色苍白,脸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悠长,竟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沈大人?” 陆矶不可置信,抬手捧住沈知微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甚至下手拍了拍,“你别睡啊,你睡着了咱俩怎么下去?!” 难道就要这样坐在马上淋雨吗!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直觉今天下的雨都是他心里流的泪。 忽然,沈知微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开了一线,陆矶立刻惊喜道:“沈大人,你等会儿再睡,先想个办法把咱俩弄下去怎么样?” 沈知微看着他,迟缓地握住陆矶捧着他脸颊的手,弯起眼睛,像个吃到糖的孩子,慢慢地笑了:“我带你回家啦……” 陆矶愣了下,下一刻,沈知微像被抽了线的木偶,倏然迎面倒下! “等等——”陆矶来不及反应,唇上忽然一热,顿时瞪大双眼! 靠——第二次! 陆矶猛地推开沈知微,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在人摔下去前一把捞了回来,沈知微软软靠在他身上,垂着头乖巧地搭在他肩膀,闭着眼晕得十分干脆。 天地间一片淅沥沥的大雨,这条长街也不知建在哪里,半晌也没有行人,置身雨幕中,好似天地间也只有两个人…… 真他娘幸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有一个还是晕的! 陆矶抬起手扇着风,觉得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比沈知微红得更厉害,沈知微要是烙饼,他就是烙了十几张饼子的热铁板了! 这太可怕了,他穿来这儿才多久?竟然就……就两次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好好一个直男,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陆矶脑海乱糟糟一片,庆幸这回沈知微啥也不知道,一时连下不去马都抛在了脑后,直到一声熟悉的猫叫,忽然出现在耳旁。 陆矶愣了愣,这叫声太熟悉了,他循声望去,只见红瓦墙头上,蹲着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 雨水落在它身上像被什么阻隔一般,溅落出一圈细细的涟漪,丝毫淋不到它的毛。 黑猫舔了舔爪子,忽然起身,仰起头扯着嗓子叫了一声,穿透力之强,扰民度之广,要不是需要抱着沈知微免得他掉下去,陆矶绝对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院墙内传来几声叱骂,有人拾起一块石子,直直扔了出来,黑猫叫唤了一声,跃下了院墙,几下消失不见。 身后却传来了沉重的开门声,顿了顿,来人忽然惊讶道:“小公爷?” 陆矶如有所感,霎时转过头,雨幕渐分,朦胧中,前方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上,一块黑色匾额高高悬挂,上书四个大字—— 秦国公府。 陆矶目瞪口呆,一个不察,沈知微身形微偏,软软向下坠去,陆矶立刻手忙脚乱,原本安静的马又往前走了几步,陆矶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把你们大人接下去啊啊啊——” 寂静的国公府门前,响起一阵嘈杂热闹的声响,穿透雨幕,似能直达乌云之上,已见晴好的高空。 树梢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敲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第八十九章 鼻尖忽然一痒,陆矶打了个喷嚏,慌忙醒神,看了看床上依旧熟睡的沈知微,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起来。 本以为沈知微是满大街乱跑,没想到居然当真一路直奔回家了,却没想到国公府居然建在京城如此偏僻的地方,大虽大,却总透着一股子冷意,许也是主人家业不常在家的缘故,府中下人也甚少,和推门就是人间烟火气的景王府大不相同。 方才颤着腿给人从马上扶下来的时候,那小厮眼中的鄙视就差直接写脸上了。一个看大门的下人都会骑马,陆矶抽了抽嘴角,一时难得汗颜。 如今他所在的正是沈知微的卧房,陆矶看了一圈,也没法写什么特别的,这屋子装饰比他的屋子简洁许多,处处透着极简至冷的味道,除了这个聊作摆设的香炉,屋中甚至没什么别的摆设,就像从不留什么无用的东西一般。 陆矶咂咂嘴,听说沈知微是被他爹从小严苛管教着长大的,如今一看果然八九不离十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陆矶忍不住替沈知微觉得有点遗憾,想他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但吴老爷子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孤儿院中又多得是孩子,他又是其中最大的,上树掏鸟蛋石子打玻璃的混账事没少干,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看月亮听童话却也不少他。好孩子坏孩子他都做过,童年一点不寂寞。 所以,看到沈知微这近乎不通人情的室内摆设,陆矶忍不住有些叹息。 “宿主,你不要自己脑补了行吗。”地上忽然出现一只黑猫,猫脸上一片无奈的神色。 陆矶微微眯起眼,看的黑猫缩了缩脖子:“宿主,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陆矶拉长声音,忽然一把卡住黑猫的脖子,拎着猫一阵乱晃,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我快死的时候你人在哪?我他妈都解决了你跑出来了!要你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要你有什么用!” 黑猫被他晃出了残影,断断续续道:“宿、宿主你先放开,要出猫命了——” 陆矶狠狠揉了一顿它的毛,直到一身顺滑皮毛乍得不成样子,才舒畅一般将它丢回地上。 黑猫咳嗽两下,昂起脖颈:“宿主,我不能干涉你执行剧情,我的任务就是发布任务……” “你的任务呢?”陆矶冷冷道。 黑猫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实不相瞒宿主,我刚才本来是想发布任务,让你照顾沈知微的,但是你好像自己就做完了——等等宿主!有话好好说!沈知微要醒了!” 陆矶一僵,收回手,看了眼床上,一身雪白单衣披着头发的沈知微微微蹙眉,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 陆矶吐了口气,闷闷地坐了回去,危险地眯起眼看着黑猫。 黑猫抬起爪抹了把脸:“宿主,虽然我不能干涉你的行动,但是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不偏离本世界规则之外的道具,让你过得更舒适。” 陆矶皱了皱眉:“什么叫规则之外?” 黑猫咳嗽两声:“就是,比如说我不能给你一台电脑或者一把AK47,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影响过大,会导致世界崩溃。” 陆矶瘫着脸:“那你能给什么?” 他已经发现了,这个系统十分不靠谱,他已经不指望他能给自己什么靠谱的东西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摇头晃脑:“休闲读物,肥宅快乐水,尖叫橡皮鸭——喵嗷!” 陆矶拎着它的后颈,冷着脸提到窗边,桀桀一笑:“你还是滚吧!” 黑猫一阵扭动挣扎,叫个不停,陆矶皱了皱眉,怕它会吵醒沈知微,正要将它扔出去,忽然啪嗒一声,一本书从它身上掉了下来,与此同时,黑猫一个扭身,灵活地从他手中蹿了出去,跃进花丛中不见了。 陆矶奇怪地捡起那本书,封面花花绿绿,还被人仔细包了新学期专用磨砂书皮,十分爱惜的模样。 傅少心尖宠…… 陆矶默念出这几个字,满头雾水,这什么一看就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标题,就算是休闲读物也给他两本男频文好吧? 想要翻开看看,身后忽然一声响动,似乎有人想要下床,却忽然顿住。 “陆……王爷?” 陆矶一惊,随手把书揣进了怀里,转过身去。 第九十章 陆矶不知在黑暗里漂浮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一道温柔的嗓音。      “醒来吧。”      双脚蓦然踩到了实地,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陆矶睁开眼。   温暖的烛火在眼前摇曳,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书生正看着他。      “这……”他愣愣环顾四周。   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堂上坐着黑脸阎王。   “我又做梦了?”   他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不然怎么又梦见阴曹地府。      几名鬼差都笑了起来,那名年轻的书生跟着笑了笑。   “你都忘了,我来帮你想起来吧。”他抬起手中的笔,向陆矶的眉心点来。     陆矶一惊,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杆笔靠近。      笔尖轻轻点在额间,一点白光骤然扩大,霎时天旋地转——      暮冬的庭院,梅花尚未凋残。   穆恒坐在梅树下喝着茶,紫色的狐裘拖曳在地上。   “舅舅好计谋,如今沈青云战死,北疆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将之收入囊中的好机会……只是沈知微活着回了京城,倒是意料之外。”   姬容玉坐在一旁,抬手为穆恒斟茶。   穆恒转而放下茶杯,靠在躺椅上,神色倦怠:“他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伤重未愈而死,也无人会起疑心,这算得了什么事。”   姬容玉看着那杯茶,神色不变,口中仍笑:“舅舅说的是,一杯鸩酒而已……”   忽然,有人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红了手指。      姬容玉立刻蹙眉,握住了那人的手,心疼不已:“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到了么?我去叫郎中……”   他说了一堆,才发现那人根本没看他,不由得抬起头,疑惑道:“停舟?”   陆矶看着虚空某处出着神,闻言才回过神来,立刻一笑。      “无事……不过是,我有个别的想法。”   姬容玉一愣:“什么?”   陆矶不着痕迹地把烫红了的手指缩回袖中,作沉思状:“你看啊,沈家在北疆那么多年了,想啃这块肥肉的人还少吗?肯定不少,但是却一直没有人成功过,这说明什么?”   姬容玉一愣,穆恒也抬起头。   陆矶不动声色:“依我看,沈家在北疆多年,积累定然深厚,与其杀了沈知微,不如留他一条命,让他与我们合作,北疆还由他来管,正好我们也省事不是?”   姬容玉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开头,穆恒却一直盯着他。   被穆恒幽幽的眼神盯着,陆矶总觉得自己自己心里所想无所遁形,他有些打鼓,面上却仍要作出一副镇定模样。   梅园里一片沉寂。      许久,陆矶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辩解一二,穆恒忽然道:“此法我也想过。”   陆矶和姬容玉俱是一怔。   穆恒手指在躺椅上敲着:“但此事有两点不妥,一则,沈氏一族向来忠君,沈知微更是曾做过大皇子的伴读,要说动他,绝非易事,且此事绝密,除我三人外不可让他人知晓,那么谁去?”     “我不会去。”   “我去。”      两人异口同声。   姬容玉愣了愣,看了一眼陆矶。   穆恒意味深长:“还有其二,沈知微若痊愈,必然再归北疆,确认他可为我所用之前,自然不能让他病愈,却也不能让他死了……如此,又该如何?”   陆矶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   “陈太医医术高明,他一定有办法……”   茶炉在旁边沸腾,咕噜噜地冒着袅袅白烟。   “那便依你所言,留他一条命罢。”穆恒没再多言,缓缓闭上了眼。      两人识趣地站起身。   “你还在怪我没告诉你?”走出梅园,姬容玉忽然拽住他的手。      陆矶一顿,想要抽出手,姬容玉却渐渐用力:“你该知道,沈知微必然不喜于我,让他帮我谈何容易?沈家还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宁,我和舅舅此计也是不得已,你要怪我不成——”      陆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好叹了口气:“我不会怪你,但此计太过阴毒,要损阴德的,我总得为你想法子弥补一二。”   姬容玉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又透出些红来:“你是为了我么……停舟,我很欢喜。”   他忽然低下头凑过唇来,陆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姬容玉顿时僵住,漆黑的眼瞳抬起。      陆矶咳嗽了两声:“咳……那个,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一步迈出,就被人拽住了袖子,姬容玉垂着眼。   “停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陆矶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捧着花站在院子里的,不知道冻了多久,双颊通红的少年。   心头蓦然一热,他脱口道:“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这话不作假的……”   他本以为姬容玉听了会开心些许,却没想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抖着唇,自嘲般一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还是因为他……”      陆矶不明所以。      他渐渐松开陆矶的袖子,却又在最后一瞬猛地攥紧。   “那又如何呢?”   他忽然猝不及防将陆矶抵到了墙上,待要低头,却忽然一声闷哼,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 陆矶看着他,有些愧疚,抿了抿唇,然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容玉抬起头,神色绝望而又偏执:“你答应过了,就不能再抛下我……”      陆矶心思沉沉,迈进府门时险些摔了个踉跄。   “王爷,你怎么了?”阿五奇怪。   陆矶心头烦躁,懒得多说,随意摆摆手。   阿五挠了挠头,见他直往西院去,忙开口唤道:“王爷,依您的吩咐,小的们已经把沈大人接府上来了,就在东院……”   陆矶倏地停下,呆了三秒。      “府上无故起火,多谢王爷收留,日后怕是要叨扰些许时日……”沈知微见他来,披衣起身,淡淡说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脸色苍白无比。   陆矶本欲先客套一二,奈何一见他咳嗽,莫名心头揪起,待回神时,已将人按进了被褥里,手里还举着一杯热茶,正往人嘴边送。      陆矶一呆。   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硬着头皮抬起眼,正对上沈知微探究的神色。        “我虽不知王爷为何愿意让下官来府上住,但下官与王爷并无交情,王爷实不必如此殷勤。”沈知微语气不冷不热,却丝毫不客气,“王爷如此行事,下官不得不生疑,王爷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下官之事?”      他抬起眉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陆矶差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本王……”他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子,“本王就是觉得沈大人风采过人,有个词叫……神交已久!对对对,本王对沈大人神交已久……故而借此机会欲与沈大人相交,那个,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就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对着他的眼睛就莫名紧张,最后落荒而逃。          夜幕四合时,陈太医来到了王府。   “奴婢这就去给沈大人送药。”   晚翠端起药碗,向他福了福身,转身走了出去。      陆矶看着已经空了的灶台,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   他起身走到了回廊上。   “王爷。”陈太医走到他身边。   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沉:“那个药……”   “老臣已严格把控了药量,只会让他一直好不了罢了,确定不会伤身。”   陆矶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摸了摸胸口,喃喃自语:“那又如何呢……”   到底是我对不起他。”   陈太医望着他,神色有些叹息。      陆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沈知微面前。      他陪他一起吃饭,给他讲笑话,每天看着他睡着再离开,只除了不愿意看他喝药。      他今天送一株梅花,明天带一册话本,后天天气不错,便小心翼翼地领着沈知微出府晒太阳。      结果沈知微还是咳血了,他被陈太医一顿唠叨。      “真是对不住……”他坐在沈知微床边,蔫头耷脑,“我忘了你不能走太远……”   沈知微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发一语。   陆矶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和沈知微没见过几面,两个人更谈不上熟,但对着他就有很多话想说。   他喋喋不休,直到一旁的陈三儿都听不下去,委婉地让他快走。   “……那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王爷。”正要出门,沈知微却忽然叫住他。   陆矶转过头,沈知微却坐了起来,陈三儿忙着急地扶住他,陆矶也吓了一跳。   “听说王爷府上有梅园,不知王爷明日,可否带下官转一转。”   他见陆矶不语,眉梢微挑:“不行吗?”   陆矶一怔回神,莫名感到欣喜,忍不住眉开眼笑:“好,当然好,那……那你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沈知微微不可察勾起的唇角。   陆矶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猛地回神。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我为什么要跑?”         陆矶开始和沈知微形影不离。      不能出府,他就想了别的办法。      东院有个池塘,正对着沈知微的窗,他在里面养了几条鱼,又移来几棵梅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梅花点点,鲤鱼追着飘落的花瓣吐泡泡。   每天清晨,他从梅园里摘几枝犹沾晨露的梅花送到他的桌案上,有一天还突发奇想,想在他窗户下栽几丛花。      “还未开春,现在种花怎么会开?”沈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矶把衣摆塞进腰带里,拿着花铲在窗下似模似样地刨着土,闻言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当初冬天还种过花呢。”   沈知微坐在窗前,翻书的手一顿:“你冬天种过花?”   陆矶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挖土:“是啊,说起来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和阿玉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弯起唇角:“他那会儿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别看他现在好像很精明,其实当初可傻了,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又翻了一页书,淡淡收回视线:“不想。”      陆矶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他不开心了,有些低落地撇撇嘴。      这段时间他算是发现了,原本以为沈知微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然而他总是不知怎么的就要惹他生气,陆矶觉得他和那些难哄的姑娘家实在有的一拼。   这种感觉实在很熟悉,总让陆矶想起小时候的姬容玉,只是姬容玉如今已很少会再和他生气,反而越来越黏糊,像生怕他会丢下他跑了似的。      他叹了口气,一边卖力铲土,一边道:“其实我也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陛下和他母妃都不喜欢他,他一个人惯了,难免越来越孤僻,他还怕打雷,又常做噩梦,小时候总得跑来和我一起睡,就是现在也没改,一睡不着就来王府翻墙……”      沈知微听着他说姬容玉,越听脸越白,不知说道哪一句,忽然刺啦一声扯掉了手里的书页。      陆矶一怔,就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顿时紧张,隔着窗户发现够不着,便一撑手翻了过去。   “没事吧?感觉可好点了么?”他倒了杯热茶,轻轻顺着沈知微的背,神色担忧。   沈知微的咳嗽来得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已是一派淡然。   他淡淡道:“没事……”   一转眼盯住陆矶,却许久没有动。   陆矶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沈知微点点头。   还真有?   陆矶抬起手擦了擦脸:“还有吗?”   沈知微继续点头,陆矶再擦,他还是点头。      终于,沈知微忍俊不禁,抬起手示意他低头。   陆矶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脸颊微暖,沈知微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抹去了一点泥土。      雕花的窗前,一人坐在桌前,一人微微弯着腰,衬着窗外的梅花池塘,几可入画。   梅花飘落,带着花香的暖风吹进窗里。   他愣愣地看着沈知微带笑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心里有朵花绽开的声响。      风里有春天的气息。      梅花落了,更多的花纷至沓来。   冰河解冻,嫩芽抽长,惊蛰雷动,暖风宜人。     “可惜你不能出去踏青……”回廊下,陆矶和沈知微并肩坐着,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沈知微垂下眼:“你可以自己去,不用管我。”   陆矶立刻摇头,忽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我给你念话本吧!   他兴致颇高,沈知微自然不会拒绝,很快,陆矶便似模似样的念了起来。      一片花瓣拂过眼前,再落下时,陆矶已经倒在了沈知微肩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知微哭笑不得,拈去了他发间的落花。   盛夏时节,即使是常温的西瓜沈知微吃了却也会咳嗽,于是陆矶决定亲自把它做成热西瓜,却一不小心把西瓜炸了满厨房,   陆矶身上的西瓜味儿萦绕三日不散,被林伯戏称为货真价实的热西瓜。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沈知微夜里睡不安稳,陈三儿也染了风寒,陆矶便整夜守在他床边,若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却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沈知微坐在窗前,听见声响便对他微微一笑。   池塘里天光云影掠过,时光飞逝。   沈知微的窗前真的长出一丛花。      如果不是姬容玉的提醒,陆矶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日子本就是真实的。      “前日夜里我又做噩梦了。”这一天,他听沈知微讲了许久北疆的风物人情,看着他睡下,心情颇好地回了卧房,路上却遇到了姬容玉。   “我来找你,可是你不在房里。”姬容玉看着他,“阿五说你去看沈知微了。”   陆矶一愣:“是,他身体不太好……”   姬容玉蹙了蹙眉:“就算是为了博取信任,你对他也太好了,这么久了,你觉得他有被你说动么?”   陆矶一窒,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还没有……”   姬容玉冷了脸:“舅舅说,他要是再不答应,也就不用继续浪费功夫了。”   陆矶眼睛干涩,忍不住道:“非要这样吗……”   姬容玉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停舟?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一直说好的,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羸弱的姬容玉如何带着被穆璇抽出的满身鞭伤偷跑出来找他,冬日里还穿着单衣,最后哭着被宫里来人抓回去;他没有忘记小时候姬容玉怎样被人随意欺辱,他把这个可怜的皇子护在身后,和那些顽劣的孩子对峙了多少次;他没有忘记十六岁那年姬容玉过生辰,却许愿能让他一直陪在他身边,然后信誓旦旦地拉着他的手,说他一定会成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人,再回来保护他。      他陪姬容玉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日,并且承诺过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他知道这个承诺对姬容玉来说有多重要,就像没有遇见沈知微之前,他同样以为这个承诺值得他付出一切。   但现在他发现,这个一切显然不包括沈知微。      “我没有忘……可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   陆矶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姬容玉缓缓松开手,神色颓然地看着他,却又忽然短促一笑。   “停舟……何必如此呢?他身体为什么不好,你不是最清楚?”      姬容玉走了。   陆矶却站在原地,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整颗心像是被揉碎了。      陆矶很久没有再去见过沈知微。   他窝在房里,借酒浇愁。   阿五时常来报,说今天沈知微等他一同去吃饭,没有等到,故而粒米未尽。   他无动于衷。   今天沈知微咳了两次血。   他继续喝酒。   今天沈知微晕倒了。   他蒙头大睡。      再过三日,阿五哭丧着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一紧,立刻翻身坐起,正要问沈知微怎样了,阿五却拽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王爷,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这会儿沈大人都比你看着精神,你是有多想不开啊!”   他一怔,越发觉得荒唐。      当天晚上,他喝了三坛酒,迷迷糊糊间,觉得似乎见到了沈知微。   人在梦里就是要做不敢做的事。      但是当梦变成现实,那就有点恐怖了。      陆矶直着眼看着床帐。   沈知微在一旁努力咳嗽,终于叫醒了他神游天外的魂儿。   “王爷……”沈知微柔弱无比地咳嗽。   陆矶僵硬地转了转脖子,在沈知微苍白的颈侧看到几道红痕,尴尬得快要冒烟。   但是沈知微咳得委实厉害,于是陆矶不得已披衣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走路时觉得有点怪异,然而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终于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沈知微面色一白:“王爷昨天喝多了……”   陆矶心想果然如此。   “所以……我……你……”他磕磕绊绊。   沈知微闭目作虚弱状,不发一语。   陆矶摸摸鼻子,心想也是,沈知微病成这样,哪里是他的对手。   险些拔秃了梅园里的花瓣后,陆矶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沈知微:“本王会对你负责的。”   他扔掉了沈知微的药。      “王爷。”当天夜里,陈太医找上了他。   “你不用劝了。”陆矶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积雪,“我背弃了给阿玉的承诺,要是他真的因此出了事,我赔他一条命。”   他顿了顿,“要是他有事,我也一样罢了。”      他原本以为这场博弈最后赢的该是沈知微,却没想到沈知微选择了交出兵权。   “我不在乎。”沈知微揽着他,埋在他颈侧,动作间满是依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陆矶闭了闭眼,紧紧抱住他。      沈知微放弃了祖辈坚守的忠诚,选择向穆恒递出了橄榄枝,陆矶以为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姬容玉借着沈知微的兵权,起兵造反,弑父杀兄,登上了帝位。   可他杀了沈知微。      “你不知道吧,我那天夜里去找过你。”承乾殿上,姬容玉一身冕服,坐在血泊中。   他看着早已没了气息的沈知微,神色里有着快意的癫狂。   “我那天就该杀了他的……他凭什么?”    陆矶异乎寻常的平静,他看着被姬容玉一刀一剑砍得支离破碎的躯体,眼睛却没有流一滴泪。   直到穆恒带着人走进了大殿。      “你问我想不想当皇帝?”穆恒在沈知微的尸首边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沾了点血,看着血滴在指间滚动。   “我不想,那太无聊了。其实对我来说一切都很无聊,但毁掉他的国家,还算有点意思,而你……”他看了看姬容玉,“你不过也是一直在利用我的无聊,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姬容玉白着脸:“秦昭不是我杀的……”      穆恒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连你娘都没杀,又怎么会杀你,现在我要毁掉这个国家,你不能继续当皇帝了,我放你走,你愿意?”   姬容玉颤抖着看向陆矶:“停舟……”   穆恒看向他:“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想和你走。”      陆矶笑了笑,冲穆恒伸出手:“帮个忙吧穆相。”   穆恒很干脆地点头:“要刀?要剑?还是毒`药?”   陆矶一脸诚恳:“选个不太疼的吧。”      穆恒从陈太医手里接过一杯酒:“他你应该信得过?”   陆矶看了陈太医一眼,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他接过毒酒,姬容玉猛然挣扎起来,嘶吼着不。  姬容玉凄然一笑:“我不信。”      眼皮开始沉重,这一刻陆矶只觉得解脱般的轻松。      他心想你爱信不信。      而后闭上了眼。      “啪”地一声,黑脸阎王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就是你这新鬼不愿意投胎?”      陆矶不知从哪儿搬了把椅子,坐在堂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就是我,我要见一个人,见不到我不走。”      阎王冷冷一哼:“像你这种人本殿一天能见百八十个,一个个不省心,专会给地府找麻烦!”他大手一挥,一旁站着的年轻判官走上前,翻开命簿。      “陆矶,雍朝景王,寿二十有三,死于非命,加上此前十世不得善终……”      “等会儿,”陆矶发现了什么不对,“我之前十辈子也是横死的?”      年轻判官温和一笑:“确实如此。”又往前翻了翻。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辈子,你是走夜路摔死的,再一世,你是喝水呛死的,下辈子你运气好了点,中了一个五百万的彩票,然后一高兴喝多猝死了,然后……”      “先别说了,我就想知道……”陆矶抹了把脸:“我之前是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吗?”      年轻判官再一笑:“不曾,只是地府掌管三界轮回往生之事,每日的新鬼数不胜数,好胎只有那么些个,只好轮着来,你不太走运,之前抽到的一直是短命鬼的命格。”      陆矶呵呵。      年轻判官续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积攒了十世的霉运,下辈子我们决定给你个好胎。”      好胎不好胎他根本不在乎,不过听听也无妨。   “说来听听。”      年轻判官低头念道:“下一世,你可投胎到z国首富之家,姓马,名有才,长相帅气,身高一米八,常春藤名校毕业,华尔街金融巨亨,国际名模是你大老婆,全球巨星是你小姨太,你会儿孙满堂,健康长寿,在一百岁那年偶遇奇缘,返老还童,走上修真之路,有机会问道成仙——”      他还没说完,陆矶忍无可忍将他打断:“你说的我也听不懂,你还是别说了。”   年轻判官弯起眼睛:“无妨,你只需要知道,这将是一个千年难遇、命格全满的绝好命格,怎么样,这位鬼友,如今可否想投胎了?”      一旁站着白无常跟着道:“你听听,多好啊!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这么个好胎还得不到呢,小兄弟,我劝你别想不开,且不说你等的那人是不是早就投胎去了,哪怕他没走,喝了汤过了桥,谁还记得谁?下辈子谋个好出路才是正经,别忘了这可是你倒霉了十辈子才换来的!”      黑无常点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牛头道:“崩倔了小兄弟,现实点,爱情算个球!”      马脸道:“前两天一个人也是像你一样非要在这儿等人,一听说下辈子是个好胎,二话不说就走了,做鬼做人都不容易,这位鬼友,还是现实点好。”      陆矶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行了行了,说的我脑仁儿疼。不让我见他也可以,你们告诉我他下辈子怎么样,要是好端端的,我立刻就走人。”      年轻判官一愣:“沈知微?”   陆矶立刻坐直身子:“怎么了,他不好么?”   年轻判官和阎王爷对视一眼,温声道:“此人,现在还并无下一世的命格。”      “为什么?”陆矶皱眉。   年轻判官又和阎王对视一眼,慢吞吞道:“这位鬼友,你应该知晓,如他这等在阳世杀孽过重之人,死后都要受些苦楚,若是杀的人越多,这日子也便越久些,他如今……”      陆矶陡然沉默下来,鬼差们面面相觑,一时万分寂静。      许久,陆矶忽然站起身,众鬼一愣,齐刷刷看着他。   陆矶整了整衣衫,笑眯了眼,忽然十分端正地行了个揖礼:“阎王大人,方才判官大人所说,我下辈子是个好胎?”   阎王爷眼睛一亮:“当真,千年难遇,你可是想清楚了?”   陆矶点点头:“想清楚了,我下辈子的气运,当真绝佳非常?”   “当真!”   “命格全满?”   “全满!”      “好。”陆矶上前两步,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用我的命格,换他不用受刑,下辈子一世安乐,够不够?”      当啷。   扑通。   咚!      牛头捡起钢叉,判官拾起命簿,阎王爷从桌子下爬出来,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矶淡淡道:“用我的气运,我的命格,还他的孽,让他的来世一切顺遂。”      “我想让他一世无忧,长命百岁。”      “我想让他受万人喜爱,世人景仰。”      “我想让他父母双全,家庭和睦。”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还想他爱上一个最好的人,那个人也刚好爱他。”      “只要他好,我怎样都行。大人看着办。”      白无常跺脚:“痴儿啊!痴儿!多好的命格!”      年轻判官抿了抿唇:“这位鬼友,恕我直言,你为何如此?寻常怨侣,不过是图个来生之约,如你这般,确实少见。”      陆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又想到什么:“我害他良多,这是我欠他的。”      “他并非死于你之手。”      “但他因我而死。”      “你以一言救他。”      “可我让他缠绵病榻。”      年轻判官终于无奈一叹:“你可想好?他所造杀孽之重,若要免于责难,再投个好胎,你将百世不得善终,只说你下一辈子,你可要听?”      陆矶又坐回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示意他说。      “你出生便会父母双亡。”      “可以。”      “你难有知己亲朋,一世孤独。”      “无所谓。”      “你事业不顺,穷困潦倒。”      “随便。”      “你事事用心,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算事儿?”      “你所爱必将死于非命,你所近者必将厄运缠身,人人皆以你为不祥,你还会短命早夭,你的下一辈子也是一样,生如蝼蚁,死而无用,轮回往复——”      年轻判官一口气说完,眼神幽深地盯着他:“你还要吗?”      陆矶静静和他对视,许久,他站起身,只说了一个字。   “要。”      年轻判官和阎王爷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开始分头翻找起了什么。      陆矶活动了下手脚:“这么就行了?那我现在该去哪儿?”没人回答他,他疑惑抬头,忽然看到判官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四方的奇怪物体。      “大人,找到了。”   年轻判官将那个东西递过去,阎王爷咳嗽了两声:“这事儿还是你们年轻人去吧,本殿一直不太会整治此物……”      年轻判官施了一礼,走到陆矶面前,眉眼温润地笑了笑:“这位鬼友,恭喜你通过考验,被我们地府最新推出的‘弥补前世遗憾’试运行活动选中,请在这张电子报名表上签名。”      陆矶呆呆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年轻判官一笑:“平板,乃是天帝陛下为提高三界办公效率,从人间引入的一种电子产品,最近地府还在积极吸纳三界成员,建立大数据库,为更好地服务三界亡灵而努力。”      陆矶一脸茫然。   年轻判官再一勾唇:“时代变了,小友有些许惊讶,也是正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报个名吧。”      年轻判官把那个叫做平板的东西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字为他介绍:“所谓‘弥补前世遗憾’试运行活动,乃是我们观逗留地府不愿投胎之鬼数量过多而诞生的一个想法,我们将选择一些可以抵挡诱惑、心有不甘的鬼友参与进来,给他们一个可以弥补前世遗憾的机会。”      “我们观察,近年来人界流行的话本中,经常有穿书与系统这种类型出现,正好可以让我们借来一用,我们将根据每个人前世遗憾的不同,为他们的任务单独命名,所有成员都可以在下辈子拥有一个机会,进入我们模拟出的前世进行记忆恢复,如果你能够完成任务,就可以重新拥有前世的记忆,和恋人再续前缘。”      “但是这个活动有两个弊端。”年轻判官话锋一转。      陆矶心想这才对,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年轻判官道:“我刚才说的你的下一世会遭遇坎坷,并不是恐吓,每个要参加此活动的鬼,都要支付这样的代价,你更特殊,你要为他赎罪,那么你的人生只会更加凄惨。按照规定,你会在二十四岁这年遭遇不测,我们会在你生日的这一天,才为你开启这个活动的入口,并视你任务完成的情况给予评分,决定你接下来是否可以恢复记忆,如果得分不足,你也许可以活下来,但将无法恢复记忆。”      陆矶面露沉思,判官道:“这很难,很复杂,自从我们开启这个活动,能完成的目前没有几个,你确定还要?”      陆矶道:“你只说了第一个弊端,第二个呢?”      判官看着他的眼睛:“第二个,也就是最关键的一个,我们只能为你个人开启这个活动的通道,我们无法同时给你的恋人同样的报名资格,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和你一样想弥补这样的过去,恢复曾经的记忆。”      从来到这里一直镇定自若,甚至游刃有余的陆矶,忽然僵住了。      判官看着他沉默,挑了挑眉:“你怕了?”      陆矶垂下眼,没有说话。      判官点点头:“确实,如果我没记错,他在死前听了那样一番话,最恨的应该就是你,要说他会和你一样,并且能接受考验,拥有资格,除非他脑子坏了。”      陆矶眼睫颤了颤:“你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他了?”      年轻判官眨了眨眼:“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们活动的第一位参与者,他成功高分通关,恢复了记忆,但他的恋人当初却并没有来到这里。最后的结果你应该可以想到,他经历了痛苦的前半生,恢复记忆后找到了恋人,却只能看着对方把他当疯子,所以即使他通关后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他还是自尽了。”      “这是一场赌约,如果你输了,你只有带着这样的记忆度日如年,所以,告诉我,你还要签字吗?”      陆矶沉默了许久,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却又在半途放下了。      年轻判官看着他,蛊惑道:“你现在放弃也来得及,我们依旧可以给你应有的命格……”      他话音未落,陆矶忽然三两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猛地后退一步,重重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年轻判官一愣之后,笑眯眯地弯起眼:“根据你的个人经历,我们将给你的任务命名为‘治愈炮灰男配’,那么,现在我们可以送你去投胎了……”      “等一下……”陆矶忽然开口。      “还有什么事?”年轻判官看着他。      陆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一个不情之请,我可不可以,还叫现在的名字?”      年轻判官微怔,只见他缓缓笑道:“我怕他认不出我。” 第九十一章 阎罗殿里的几位互相看了看,纷纷笑起来,在陆矶纳闷时,判官忽然一笔点在他的额间。      白光乍起,他在虚空的漂浮里,听到了年轻判官的笑声。      “恭喜你成功了,接下来,好好地活下去吧——”      刺耳的警笛声,脚步声,叫喊声纷至沓来,上一刻还如隔云端,下一刻忽然清晰响在耳边。      他猛地睁开眼,身下躺的是实地,还带着盛夏的余热,眼前警车救护车的警示灯闪烁不停,一片缭乱。      陆矶头痛欲裂,身体更是如被拆散重组的零件,他尝试坐起,却没有起来,干脆躺在了地上。      两旁的霓虹大楼,成排的路灯,拉起的警戒线,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回来了。   他捂着额头,忽然觉得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哥哥!”      听到这声,陆矶一僵,放下了手,远处,他救下的那名高中女生正从警车上跳下来,红着眼冲了过来。      “哥哥,你没事吧?”她声音带了哭腔,紧张兮兮地看着陆矶,陆矶怔怔然看着她,果然是和越晴波一模一样。      “喂喂,让一让让一让,你堵在这里,我们怎么送他上担架?”      陆矶如遭雷击,立刻转头去看向来人,下一刻他瞪大眼睛:“竺……”      那人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正弯腰去拉和越晴波长相一样的姑娘。      “你吼什么吼?不会好好说话啊!没看到哥哥受伤了,他需要安静!”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瞪圆了眼:“你怎么这么凶?你是医生我是医生?我看他好得很,骑摩托不戴头盔本来就有错,违反交通规则是要罚款的好吗?”      “你是医生又不是警察,罚款也用不着你来啊!再说了好不好要检查才知道,你根本不严谨!”      这两个人竟然就这么又吵了起来。      陆矶哭笑不得,看着那张和竺之磐一模一样的年轻的脸,却一不小心红了眼眶。      他转头,警察正铐着那几人从旁边走过,感觉到身上疼痛渐消,他正想自己坐起来,眼前忽然伸出一双手。      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白皙好看,且熟悉。      陆矶一怔,顺着这双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城市的夜空之上,飞机闪烁着红色的航行灯,站在楼层顶端看去,巨大的尾翼似乎就在头顶划过,带起的劲风吹起白色的衣角。   一身白色西装,架着金丝边框眼镜的男人站在楼顶,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五彩车流,唇角带笑,似乎那里正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喵。”一只黑色的猫敏捷地跳到他身边,优雅地蹲坐下。      “这真是我遇见过最有趣的事,本活动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宿主和最失败的宿主,居然是一对恋人。”      黑猫一脸不赞同:“喵!”      白衣人笑了笑:“你还觉得他是很好的宿主?没有错吧?在他的剧情世界里,很多人都死了,如果不是你救了越晴波,只凭他现在的得分,他就该与通关擦肩而过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又叫了一声,这一次白衣人沉默了一下,才笑道:“确实,他虽然笨了点,运气倒一直不错,连你的失误都成了他的运气。”        黑猫看了看他:“喵?”      白衣人面露沉思:“唔,你说沈知微吗?他真的是很优秀的宿主,不仅成功完成了主线任务,也发现了真相,除了对伊屠身份得知较晚,失手杀了他,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死亡。”      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打开翻了几页,扶了一下眼镜,念道:“原本的剧情里,竺之磐遇到越晴波,越晴波已经被穆恒带进府里,两个人后来决定逃跑,被穆恒发现后死亡,而温景瑜是在沈知微被姬容玉带进宫里决定杀死的路上拼死相救,死于非命,在他的任务进程里,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看了眼黑猫:“你的宿主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他临通关前,居然还自己挨了一刀,你应该不知道,这事儿在总部传开了,估计能笑到今年年底。”      黑猫耷拉着眼皮,蔫头耷脑地喵了一声。      白衣人低低一笑,心情颇好地揉了揉它的脑袋:“没事啊,不用担心失业,你只是不能再参加这个活动而已,别的任务还是能继续担任的,毕竟干涉任务进程实在是很严重的违规。”      “因为你,总部已经决定以后对新人实施和宿主一样的保密级别,完全隐藏这个系统的真实目的了,你也算是总部的名人了。”      黑猫更蔫了,白衣人想了想,建议道:“要不你试试最近的新任务?”他翻出笔记本,“你看这个,炮灰重生系统,作为交换,需要宿主不停在主角面前作死,你要不要试试?很简单的,只需要不停发布任务就可以了,这次绝对不需要感情参与……”      黑猫转头瞄了一眼笔记本,片刻后一脸嫌弃地转过头,这次终于开了口:“再说吧……”      白衣人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站起身,迎着风看向夜幕下的都市。      “人类总是会有很多遗憾,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弥补,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很幸运。”      忽然,一朵玫瑰花出现在他眼前。   白衣人愣了愣,转过头,方才的黑猫已经不见了,戴着鸭舌帽,穿着黑T恤牛仔裤的青年和他并肩而立,见他看来,把玫瑰花又往前递了递。      “给我的?”他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弯起眼睛,“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青年一哼,正了正帽檐:“路上经过花店打烊,我从篮子里随口叼的。”      白衣人不以为意,依旧眯着眼笑:“你能记得今天是情人节,也很难得啊。”      两人并肩站在楼顶,广袤而嘈杂的都市似乎离他们十分遥远,这里只有夜风的声音。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这样的运气啊。”白衣人再次感叹了一句,随后笑了笑,揉了一把身边人的脑袋,“还是珍惜当下吧。”      青年对白衣人揉他头的行为表示了愤慨,抬手揉了回去,两个人你追我躲,玫瑰花一不小心被风吹起,散落了几片花瓣。      一朵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渐渐飘落,拂过闪烁的霓虹灯牌,又经过一个巨大的屏幕。      屏幕里,正播出一档访谈综艺,女主持坐在对面,含笑问坐在沙发里的女嘉宾。      “昭昭还是这么幽默啊,说起来,我相信很多观众朋友也一直想问啊,就是听说慕老师的新书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女主人公正是一名舞蹈演员,是真的吗?”      女嘉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应该……不是吧?我跟他说过,其实比起跳舞,我更想做一名吃播播主……”      玫瑰花瓣继续往下飘,穿过五光十色的长街,经过一面橱窗。      橱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晚间经济栏目。      “最新青年企业家排行榜今日更新,文暻先生荣登榜首,这位白手起家历经非议的年轻人,以超乎常人的优秀能力,告诉了我们出身与年龄都无法成为评价一个人‘可不可以’的所谓标准……”      一阵风起,玫瑰花忽然像人群中飘去,它飘过街边的小吃摊,飘过装潢精致的服装店,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上空掠过,向宽阔的马路飞去。      一片花瓣落在车窗上,正看着车窗外的陆矶忍不住一怔。      忽然,车窗上一道亮光闪过,陆矶闭了一下眼,转过头疑惑地看着那人:“你干嘛?”      这个在无数大小媒体和电视影院里见过的小白脸正坐在他身旁,闻言依旧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官宣啊。”      陆矶悚然一惊,立刻扑过去阻止他:“我求你了大哥!你省省!”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缠着白纱布,“好歹等我去了这玩意儿啊,你不怕别人说你家暴?!”      沈知微,或者说,傅玉笙愣了愣,若有所思:“好像也对。”      陆矶松了口气,正要坐回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陆矶和傅玉笙面面相觑,傅玉笙挑了挑眉:“你的。”      “哦……”陆矶低下头去翻手机,然而才掏出来,立刻被身边的人拿了过去。      “什么人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傅玉笙看着屏幕上备注的四个字,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梢。      “‘绝世小受’?”他一字一顿地念。      陆矶听到这四个字初始还有些愣,反应过来后脸色顿白:“等等!”他伸手去抢,然而傅玉笙已经按下了免提。      “喂,小陆啊~”电话那头,一道嗓音拐着弯儿地响起,“怎么刚才打了你那么多个电话,你都不接啊?”      傅玉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陆矶喉咙干涩,悄声细气地给他比划:“不是你想的那样!”      电话那头的人又问了一句,陆矶忙道:“哎,哎,老板,我在,刚才手机掉了,才找回来!”      飞机头老板哦了一声,下一刻却有些不好意思:“小陆啊,我刚才想了想,就因为你觉得傅玉笙不好看,我就对你这么凶,实在是我不对啦,你原谅我好不好呀?”      傅玉笙挨近了些,凑到他耳边:“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耳边呼吸氤氲,陆矶立刻瞟了眼司机,幸好司机一脸淡定地开车,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的脸仍旧热了热,把人推远了些,忙答道:“老板放心,我已经不生气了,那我明天还能去上班?”      飞机头老板掐着嗓子道:“哎呀,这个不急,小陆啊,还有件事……”他似乎有些羞涩,“其实,我想了想,觉得你比傅玉笙也不差,你明天有没有空——”      “他没空。”傅玉笙忽然道。      “唉,小陆,你身边怎么还有人,还是个男的?这么晚了你俩干什么呢,你谁啊,你说话,给我说话——”      傅玉笙把手机拿近些,不顾陆矶震惊的表情说道:“他明天也不会去你那里上班了,现在起他辞职了。”      说完,他干脆按了挂断。      陆矶终于回过神,立刻去晃他的肩:“我靠老子的工作啊好容易来的工作啊你就这么给我辞了!!”      “有什么,”傅玉笙眨了眨长睫毛,眼神亮亮地看着他,“你给我工作不好吗?我一样给你发工资。”      陆矶虽然十分唾弃他卖萌的行为,却更唾弃自己居然吃这一套,心里的火一扫而空。      他闷声道:“什么工作?”      想到自己原来干的活儿,陆矶心虚地看了眼正在开车的司机。      傅玉笙还没回答,陆矶的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两人都是一顿。      “你挺忙啊。”傅玉笙挑了挑眉。      陆矶咳嗽了两下,示意他接。      电话一接通,立刻传来一个大嗓门:“小陆啊,是小陆吗,我是房东老刘!”      陆矶一奇,凑过去看了看,还真是他那个房东,奇了个怪了,房东不是已经让他睡大街了,难道他忽然想起他上个月还有三十块电费没交?太抠了吧,他的三个月押金都没要啊!      电话那头的房东憨憨一笑:“哎,对不住啊小陆,今天和婆娘吵架了,那会儿脾气不太好,你们小年轻在外头工作不容易,我也知道,没事,房租你有钱了再交,明天还是回来住吧啊……小陆?小陆?”      陆矶没有回答,半晌才擦了擦眼睛,还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感性了,当真是一点不爷们。      “大爷,太感谢了,我明天……”      “他明天不回去了,房子租给别人吧,感谢照顾。”      陆矶的感动情绪酝酿到一半,正憋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傅玉笙已经挂断了电话。      两人面面相觑,车里安静了一瞬。      “傅玉笙!”陆矶忿忿道。      “哎。”傅玉笙红唇微勾,“我在呢。”      陆矶看着他笑的亮晶晶的眼睛,一口气忽然又散了。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他还在。      足够了。      “怎么没生气?”      “……我想好了,以后不能总对你生气,这样不太好。”      “受宠若惊。”      “说起来,你说要给我的到底啥工作?”      另一个声音停顿了一下,才道:“暖……”最后一字压低了些,才出口就被一声闷哼代替了。      “不是说好不生气了……”      “我反悔了!”      “生日快乐。”      “……什么?”      车辆如梭,驶向远方,零点的钟声悠悠敲响。      孤儿院外。   暗蓝色的天幕上满是灿黄的星辰。        陆矶和傅玉笙下车关门,走到院门口,齐齐停下了脚步。      三层的小楼透着温暖的灯光,似乎还能听到晚睡的孩子欢闹的笑声。      “近乡情怯?”傅玉笙转过头,路灯映照在他那熟悉的眉眼上,让陆矶心里隐约微动。      他双手插在兜里,踢了踢院门,正准备鼓足勇气喊上一声,忽然有两个人影顺着通往大门的路走来。      隔着一段距离,陆矶没有看清长相,直到那两人走出大门,站到面前,陆矶才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们是……也来看吴老爷子?”容貌俊秀的年轻人愣了愣,随后温和地绽开一个笑,这一笑便显出几分腼腆。      他身边站了个才到他肩膀的少年,板着脸,表情有些僵硬,似乎很少同人说话般,看见两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陆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鼻子有点酸,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话。      傅玉笙点头道:“是的。”      年轻人看向他,显然认出他是谁,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十分有礼貌地笑了笑,便带着身后的少年和他们告别,上了不远处的车。      “我不记得小时候孤儿院里有他。”陆矶揉了揉鼻子。      傅玉笙道:“应该是他身边的的那个孩子吧。”      陆矶点点头,忽然伸手握住了傅玉笙。      傅玉笙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看,唇角微勾,又握紧了些。      陆矶推开院门,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老爷子,我回来了——”      声音越荡越高,院门前的路灯下,两个人影挨在一起,又齐齐喊了几声,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      “臭小子,老子的摩托呢?”      院墙上,一黑一白两只猫站起身,叫了两声,向巨大的月亮奔去。      月满而圆。   今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