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仙界暴君之后[重生]》作者:薇我无酒   文案   前世的雪无霁少年成名,一剑霜寒十四州,被赞为“世间无人不羡雪”。   下场却是堕仙成魔、惨死冰原。   重生后,雪无霁一睁眼就发现……   他多了个道侣。   道侣还是他前世的死对头陆宸燃?   ——此人一统仙界,手段血腥,喜怒无常,乃是个恶名昭彰的暴君。   *   前世的陆宸燃喜欢了雪无霁一辈子。   但雪无霁死时,他拼着一条命,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荒芜冰原,唯有雪满冠冢。   重生后,他决定从一开始就把心上人绑在身边。   *   知君仙骨无寒暑,   千载相逢犹旦暮。   两处茫茫,何如?   秉烛见霁明。   雪无霁(受)x陆宸燃(攻)   ①正剧,有刀有糖有狗血;   ②感情线是真的甜,但剧情线有虐也是真的虐;   ③有大篇幅回忆杀;   ④收藏作者吧!不亏,不是大猪蹄子!围脖@薇我无酒WJ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雪无霁(受),陆宸燃(攻) ┃ 配角:《星际暴君的Omega家庭教师[穿书]》求预收~ ┃ 其它:又美又苏,刀糖俱全 第1章 狐嫁其一   “那就是六殿下的道侣吗?”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自言自语道。   华美的仙宫今日张灯结彩,处处是红色。   正因今天是仙宫六皇子的结道大典。此时,六皇子正在宴上接受庆贺,而他的道侣则在洞房之内等候。   侍女是被派来放喜糕的。她端着糕点盘穿过了长长石廊,一边好奇地往房里看了一眼。房里静悄悄的。   这场结道大典有些特别,其他的一些规矩如何以她一个小小侍女是不清楚的,但她却知道一点很古怪:   以六皇子的身份,他的道侣本该至少也是个世家之后,但现在洞房里他的那位道侣,侍女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说到六皇子,侍女还有些后怕。其实她本来不是掌点心的侍女,是六殿下临时叫她过来的。   这位六殿下,说的不好听点就是“脑子有病,简直疯了”。   他有六个皇子里最好看的样貌,最出众的天赋,以及最差的名声。   在宴会上,侍女才刚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位六殿下。   他一身喜袍,坐在最上首,面容比寻常还要明艳三分。然而明明是他的喜宴,却无人敢上前对他敬酒。六殿下就这么坐在最上首自斟自酌,周围一圈都是无人区。   六殿下经常笑,侍女却觉得今日他的笑与以往都不同。他嘴角一直上扬着,和兄长们对话时也堪称“温和有礼”,倒是把不少人吓得不轻,揣测他是不是又犯什么病了。   今日,六殿下看上去好像真的像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年似的。   侍女经过的六殿下身侧的时候,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想迅速走过,却被他叫住了。   “过来。”他说。   侍女那一瞬间吓得寒毛倒竖,僵硬着走了过去。   她看到六殿下苍白的手指间拈着一块红色的糕点,糕点是玫瑰形的,被咬了一口露出浅红色的馅儿。那手指白皙如玉,捏着花似的甜糕,莫名地旖|旎。   六殿下一手托着下巴,心情很好地微笑道:“这个给送进洞房里去。告诉他,很甜。”   侍女端着糕点离开宴会时才回过神来,心说,要命!她从来没看见过六殿下露出那种神情,要是给那些世家仙子们看见刚才那一笑,怕是连魂都要飞走了。   这是说明,六殿下很喜欢这个道侣?道侣很喜欢吃甜?六殿下怎么会知道,他们先前就认识吗?……   侍女满脑子疑问,她只知道那人姓“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好奇得快炸了。   这就是侍女会来送糕点的由来了。   她看到洞房里一片暖色的烛光,装饰鲜红夺目。侍女踮起脚尖,一怔。   她没有看到安静等候的“新娘”,而是看到正中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一身喜袍,上面绣着金灿灿的鸾鸟和龙凤图案。   他侧躺在正红的锦被上,好似睡着了,头上蒙着盖头,看不到脸。   凌霄界不拘泥道侣的性别,侍女只是稍微吃惊了一下,她视线移了移,却突然看出点不对来,睁大了眼睛。   那名少年的脚竟是裸露的。   白皙的足踝上圈着两只银环,环间连缀着银链;上身宽大的袖摆底下只露出一点手指尖,红色布料里也隐现出闪烁的银色。   镣铐!?   这穿着婚服、躺在洞房里的雪公子,六殿下的未来道侣,竟不知为何手脚都被镣铐锁着,像个囚犯般昏迷不醒。   暖黄的烛光下,少年的双足如同白玉,踝骨分明,只是有些过分苍白和孱弱。   银、白,红三色呈现出鲜明对比,交织出一种脆弱的美感。   侍女心开始猛烈地跳起来,感觉似乎窥见了什么仙宫密辛。   她咽了咽口水,直觉这里头很危险,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眼睛。   他实在太漂亮。   忽地,她看到那人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想握住什么东西却落了空,只有指尖勾住了柔软的红绸,手背骨骼猛地用力突出。   挣动锁链发出了“叮当”几声响动。   侍女屏息凝神。紧接着,她听到了模糊的咳嗽声,愣了一下道:“雪公子?你……醒了吗?”   她口中的“雪公子”,也就是雪无霁,确实是醒了。   雪无霁从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睁开眼,却在下一刻就坠入一个腥红色的世界里。   他喉头一甜,揪住自己的衣襟咳嗽起来。在他残留的意识里,自己的胸肺里还呛着冰冷的风雪,以及腥甜的血沫。   刚刚,雪无霁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自己的佩剑,但却抓了个空,只有柔软绸料触感。   这是哪里?   他不是在魔界的雪原上吗?   看着床上的人挣扎着想坐起来,侍女慌得打翻了糕点盘。他带动出一串锁链声响,侍女来不及收拾糕点,急急道:“公子你先别动!”   但雪无霁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喧嚣——   “杀了他——”   ……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撑不了多久了。”   ……   “快,别让他跑了!”   ……   “杀了这个叛徒!”   ……   “杀了这个魔头!”   ……   幻觉里,好像有人在冷笑、有人在怒吼,杂乱的声音切进脑海,比刀锋还要冷。   接着,是扩散开的疼痛,和侵入四肢百骸的寒意。   幻觉真实无比,雪无霁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眼见他再次蜷缩成一团,手甚至快把红绸扯破,青筋暴起,侍女手足无措,只好去叫人了。   雪无霁咳了好一阵,那阵幻觉终于远去了。   真实的五感逐渐包围了他,他感觉到呼吸进来的是温暖的、带着浅香的空气,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坐起身,念了一句清心诀,脑中立时清明。可雪无霁过了一遍记忆里的内容,却缓缓拧起了眉。   雪无霁记得,自己确实是死过一次了。   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在死后,他沉在一片黑暗里,意识化为碎片。像是已经过了千百年,直到刚才,却突然被唤醒一般重新有了知觉。   再睁眼,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雪无霁的周围是温暖的,没有凛冽风雪;腹部也没有被一剑贯穿。这一切无不告诉他:   他竟是重生了。   脑海里的残象并非幻觉,而是他经历过的真实。   他记得自己死在了魔界的冰原上。与凌霄界的追兵交战到最后一刻,直至失血过多、力竭而死。   雪无霁死的时候已拜入仙门百年,又堕魔十数年。但现下这具肉身,看骨龄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   他头还有些疼,按了按眉心。一段新的记忆涌入了脑海。   雪无霁闭眼靠在床边接收了记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   他是回到了十八岁不错。可是……他十八岁时,有发生过过被人强行结为道侣这件事吗?   他的那位未曾谋面的“道侣”还姓陆——这是凌霄界皇族的姓氏!   雪无霁掀开盖头,看着自己所处的房间,制式上果然有后世他熟知的、仙皇宫殿的特征。   他被一个陆家的皇子强娶做道侣。这也就罢了,手脚还都被锁了起来。   像个待宰的柔软羔羊一样,被打扮好了送到喜床上。   雪无霁沉默了一会儿,他向来波澜不惊,这时却也感到分外荒谬。   这个重生后的头一个见面礼,可真叫他笑不出来。   前世,雪无霁只认识一个姓陆的“熟人”。他对于陆氏的了解仅限于那个人,对除他之外的陆家人则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现在的事为何发生,为何会和前世不同。雪无霁又看了眼自己的手铐脚铐,其看似纤细,却能压制灵力。   放在前世,他轻易就能把它们化成银水。但如今他甚至还未入仙门,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是根本没有办法解开禁锢的。   这样一想,雪无霁又有点微妙的不快,在心里又给那个人添了笔债。他揉了揉冰凉的手腕,赤足踩到红毯地面上。   ……走了几步后又神色不好地折了回来,重新给自己盖上了盖头。   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故。   雪无霁适应了一下脚腕上的拖曳感。脚上的银链不长不短,能让他行走,却不能奔跑。透过盖头往外看,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暧Ⅰ昧的红。   他心中沉沉,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恐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发现。   但坐以待毙,会发生什么?   光是这样一想,雪无霁就是一阵反感。哪怕是离开这红艳艳的房间,都比什么也不做好。   他快速通过了柔软的地毯,到了门外是光洁冰冷的地砖。雪无霁生性Ⅰ爱洁,还从未尝试过光脚走路。   定了定神刚准备一口气走过去,就听得头顶上忽地传来一道人声。   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动听低沉,十分悦耳:   “我才从宴会上逃出来,哥哥就这么不想见你的道侣吗?”   尾音仿佛还带着点委屈。   道侣?   雪无霁瞳孔微缩,抬头便朦胧看见石廊的琼花树上坐着个红衣的人影,正撑着下巴俯看他。   清风明月,琼花喜服,这一幕几乎可算得上一幅美景。但雪无霁心中却一惊。   那少年一跳就从高高的花树上跃了下来,笑着道:“哥……”   雪无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银链,整个人往后倒去。少年话音未落,立即转为:“小心!”   似乎是有一阵很淡的清香袭了过来,雪无霁并未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因为后脑处垫着一只手,代替他磕到了廊柱上。   而少年的另外一只手轻轻环着他的腰,像一个未完成的拥抱。   因为这动作,盖头飘飘的飞了出去。   红色如荷衣褪尽,盖头下,雪无霁想隐藏的“小变故”还没过一刻钟,就猝不及防地暴露了出来:   雪无霁:“……!!”   少年略诧异的声音:“……这是?”   只见雪无霁的头顶,竟有一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衬着乌发,犹如用冰雪雕琢出来的一般。   狐耳没了盖头压着,警惕地支棱了起来……然后在在夜风里,轻轻地抖了抖。   ※※※※※※※※※※※※※※※※※※※※   大噶好!59想死你们啦!   打个广告,下一本开【幻耽】求预收~   《星际暴君的Omega家庭教师[穿书]》   时汲穿书了,成了《星际帝国》这本总攻文里主角的皇室私人家|教。   原著中,这是个貌美又跋扈的omega。   真实身份是被派来养废皇储的棋子,直接造成了主角陆见烨悲惨的童年。   后来,这个老师被暴君羞辱折磨,斩首而死。   ……而时汲睁眼时,幼年的陆见烨正站在他面前,脸上带伤,低着头交出厚厚的一叠纸,小声说:   “老师,你让我抄的一百遍《法典》我抄完了。我还要去罚跪吗?”   时汲两眼一黑:“…………”   妈蛋,我想辞职!   *   时汲勤勤恳恳地教导帝国太子。然而不知为何……   怎么暴君从种马变成非他不可了?   怎么原著正室受、他的亲哥哥分化成A了?   怎么原著反派也变成A了?   怎么这些Alpha全都要宠着他??   时汲:……莫名变成团宠了。   *【狗血小剧场】*   黑暗中,发情的omega浑身发软地蜷缩在角落,信息素极端诱人。   房门被打开,军靴踩地,带着逼人的alpha信息素。   时汲垂着头:“陛下想要怎么处置我这个叛徒?”   下巴被猛地抬起,时汲闭上了眼睛,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看着时汲泛红的眼尾,陆见烨轻笑起来。   他在他耳边说:“……我要罚你做我的皇后。”   ①暂定下一本,20年开;   ②不会太长,主狗血甜,主角很苏苏苏;   ③ABO但不生子。 第2章 狐嫁其二   前世,雪无霁十九岁拜入琉璃宗,三载出师,一剑霜寒十四州,惊艳天下。   往后百年,他剑上的锋芒从未减过半分。起初,他是师父观如是座下的第一人,后来逐渐变成竹津第一人,琉璃宗第一人,三大门派第一人,乃至……凌霄界第一人。   “天下无人不羡雪。”   这是凌霄界对他的评价。当然,是在他入魔之前。   当然凌霄界也没少过对他身世的议论和猜测,毕竟十九岁才拜入琉璃宗,这年龄已经不算小了。更多的仙家子弟,从儿童时期就已经开蒙。   有人猜他是某个隐居大能前辈的后代;有人猜他有上古神秘血脉,说不定是什么没落世家的后裔;有人猜他是什么世家大族的私生子;有人猜他是人界皇族,因为人界现在的皇室就姓雪……   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但雪无霁对此未置一词。任那些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雪无霁的“神秘血脉”,竟然是白狐妖。   一种说不上珍奇也说不上泛滥的妖族。   那些人倒是有一点猜对了,他属于人族的那一半血脉,来自人界的皇室雪氏。   他生父是个沉迷求仙问道的王爷,某年遇到了一个女道士,说能带他飞升成仙。这女道士就是一只白狐狸,会一点灵术,立刻就把雪王爷迷得神魂颠倒。   二人生下了雪无霁,在雪无霁五岁那年,女道士吸干了雪王爷的阳气,长出了第九条尾巴,终于得过仙门。他带走了雪无霁,却在走过仙门的下一刻就抛弃了他。   求仙问道,须斩尘缘。   把雪无霁带到凌霄界,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儿子最后也是唯一的礼物了。雪无霁是在专门收养孤儿的慈幼堂长大的。   凌霄界有四洲,每个洲都设立有慈幼堂,因为每个洲都有被飞升的凡人抛弃的人界孩子。这些孩子不会有专人开蒙,但在凌霄界,就算一辈子不会灵术、不得启蒙也比人界的人活得长。   只有极少数才会一步登天,被仙门看中。而雪无霁,就是这过江之鲫里跳了龙门的那个“幸运儿”。   雪无霁的师父观如是收下他之后,就在众人面前隐去了他的出身是慈幼堂。   而他的狐妖血脉,则是连观如是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因为这场意外,秘密在这少年面前轻易就暴露了。   这少年还是他名义上的道侣……   雪无霁的心情顿时格外地差,他推开少年,冷着脸站好。少年比他还高一些,雪无霁微微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心下忽地一怔。   怎么如此眼熟?   这绝对是一张相当出色的面孔,明艳且俊美,唇红齿白,一双凤眼漆黑幽深,只是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若是再年少一点,说他是个好看的姑娘都不突兀。   雪无霁直直地盯着少年看,微微皱眉。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姓陆,几乎是这少年长大后的翻版。   唯一不相似的地方是,那个人的额心有一道灯焰般的红痕。   这样一想,雪无霁觉得有些有趣,难道会这么巧合?这种好奇居然压过了他想先离开后再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想法,而是想留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但这少年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原本在笑的嘴角冷了下去,道:“他们给你下药了?”   嗯?雪无霁狐耳动了动。   少年的注意力竟全然不在他突兀的狐耳上,而是问了这么一句话。   “是软息散。”雪无霁回了四个字,探究似的打量着少年的表情。   从他一醒过来,他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间洞房里燃着的香不是别的,而是能够让人灵力涣散、失去气力的软息散,这也是雪无霁一定要离开房间的原因之一。   雪无霁本以为,这是他那位“道侣”安排的,但看少年的反应,好像不是这样。   “他们”指的是谁?   那这桩结道大典,是出自少年的意思吗?看样子似乎也并非如此。在雪无霁前十八年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少年,而且以他陆氏六皇子的身份,与一个慈幼堂的孤儿结道,怎么看都不相配。   少年在听到“软息散”三个字后就沉默了,他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一丝戾气,很快又被压了下去,视线移到了雪无霁的袖袍和衣摆下。   红色的喜袍之下,能看到他裸|露的足尖。双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指尖都被冻成了浅浅的粉色,袍摆下还拖曳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灯下,少年神色晦暗不明,雪无霁看到他的眼睛完全阴沉了下去,仿佛连烛火都逃脱不出这深潭,泛不起一点亮光。   这双眼睛,雪无霁也十分熟悉。但那个人并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色,别人都说,陛下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在他面前,那人常常是带笑的。连雪无霁将剑横在他颈边的时候,他都微笑着一偏头,让脖颈更靠近那冰冷的剑锋,说:   “宿哥哥,你要杀我吗?”   连称呼都差不多。现在他已经有八Ⅰ九成的把握,这个少年就是他猜测的那个人年轻时的样子。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和后世还有些差别,他身上没有后来那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气。   雪无霁想看看少年究竟会如何反应。   对一个之前从未见过面的“道侣”,他表现出的关切和亲昵似乎太过了。但放在那人身上,什么举动却也不显得奇怪。   毕竟这人本身行事就不能按照常理揣度。   “哥哥,抱歉了。”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   他上前,把雪无霁横抱了起来。   雪无霁双脚离地,发间的本已松散的金钗因为动作掉在了地上,金石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他长发未束,就这么披散下来,犹如一段被裁下来的黑夜,狐耳透着点粉;眼尾若有如无一点飘红,眸色与发色不同,是极为通透的浅色,明净似琉璃;浅粉的唇上点着朱红。   同样是万里挑一的美貌。最妙的是雪无霁左眼角下的一滴小小的红色泪痣,如同雪地里的红梅一般。   少年力道恰到好处,没让雪无霁感觉到任何不适。他步履很平稳,道:“哥哥,你好轻。”   这个举动是雪无霁没想到的。在少年的怀里,雪无霁视线与他的下巴齐平,少年嘴角的弧度十分完美,但眼睛里还是冷的。   他一路把抱着雪无霁穿过了长廊,没有进入洞房,而是拐进了一个未着囍字的房间里,将怀中人放到了床上。   雪无霁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心下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难道接下来,他真的要和这个少年做“道侣会做的事”?   雪无霁坐在床边,少年半跪下来,盯着他脚上的锁链看了一会儿,眼神十分可怕。他竟是徒手将银环拧断了。   接连几声脆响,银锁便脱离了雪无霁的脚腕。坚固的灵锁在少年手里像个纸扎的玩具,银环扭曲变形。这动作好像是在发泄怒意一般。   雪无霁伸出手让他拧断手上的镣铐。少年低垂的长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雪无霁看了一会儿他的睫毛,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要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漆黑的睫毛抬了起来,映衬着灯光,少年的眼睛里像是点亮了星星。他动作一顿,笑了起来,道:“哥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说着,他拉过了雪无霁的手,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写:“我叫陆芯,字宸燃。是仙皇第六子。”   少年的手很好看,薄而优美。一笔一划,指尖扫过掌心,带来轻微的战栗和酥麻。   果真是陆宸燃。   他前世的对手,后来统御了凌霄界的暴君陆宸燃。   雪无霁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道:“陆宸燃。”   像他这样的人,已经站在了顶峰,能让他承认的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都是一样的稀少和珍贵。   雪无霁没有朋友,而他认可的人,也只不过陆宸燃一个。以这种方式遇到未来的对手,实在是很有意思。   他并不常笑,这个浅笑也如雪花一样很快融化了。但陆宸燃却目不转睛地将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收入眼底,眸光有一瞬间的暗沉。   而后陆宸燃重新笑问:“那哥哥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坐到雪无霁身边,向他摊开手,歪了歪头看着他。   这个眼神一时间让雪无霁联想到了某种小狗,眼睛黑亮亮地仰头看他讨要奖赏,还会发出“呜呜”的声音。   雪无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注视着陆宸燃的眼睛,“雪无霁”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舌尖上一转,改口道:“……雪宿。”   雪宿……   雪无霁一笔一划地在陆宸燃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宿”字。这个名字让雪无霁有些恍惚,仿佛是后遗症,又有一些零星的记忆浮了上来。   “无霁”这个字,是他的师父,琉璃宗竹津峰峰主观如是在他二十岁时给他取的。   按照时间,雪无霁现在才十八岁,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青芜州的慈幼堂里,连凌霄界三大宗的“琉璃宗”这个名字,都只是听说过而已。   自然不会有字,而只有他的本名雪宿。这是他的母亲给他取的。   在凌霄界的一百年,所有人也都只只叫他雪无霁或是无霁道人。凌霄界的规矩很松散,有人连名字都没有,一个道号就算完事。皇族陆氏才会给自己的子弟在十五岁时就取好字。   观如是念在他是从人界过来的,就按照人界的规矩在他二十岁时取字。   在这之后,也无人探究他的本名。   只有陆宸燃,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的本名,一直开玩笑似的叫他“宿哥哥”。   而眼前,陆宸燃等他写完,握了握手掌,仿佛能虚抓住那一个字似的。他笑道:“那我就叫你宿哥哥,好不好?”   前世今生,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了。   ※※※※※※※※※※※※※※※※※※※※   紧急通知,刚刚接到站短:   【亲爱的作者,为响应“净网”行动,本站自2019年7月15日至2019年7月29日,开展为期15天的技术升级改造。很抱歉在改造期间,您将无法更新旧文、发表新文、修改章节、申请榜单、申请入v、发红包、转币等,新存稿的发布日期不能选择在升级改造期间,旧存稿的发布日期如果已经设定在升级改造期间的,系统将自动推迟到技术改造结束之后】   接下来全站都不能更新了,我再更一章弥补一下吧orz我选的日期也太非了,简直懵逼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霜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里 20瓶。 第3章 狐嫁其三   雪无霁凝望了他一会儿,忽而转移了话题:“这场大典,为何而起?”   这场结道大典处处透着古怪。   雪无霁可从没见过谁的结道大典是一方昏迷在床,一方在喜宴上喝酒的。   这是其一,其二是,为什么是雪无霁?他想不出,这时候的自己究竟哪里会和辟元仙宫扯上关系。   青芜州是四个州里距离辟元仙宫所在的白玉京最远的。一个皇子不远万里去找青芜州慈幼堂的一个孤儿结道,想想都离谱得很。   雪无霁看着陆宸燃,等一个说法。   陆宸道:“我与二哥有些嫌隙,他拉着他母后去找父皇,说要给我说个亲。问我的意见,我随手就指了青芜州。”   他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我还说最好是个孤儿,要是个男的,要比我大,长相还不能比我差。”   雪无霁:“……”   他不由得按了按眉心,看着快把“无所谓”三个字写在脸上的陆宸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还真是陆宸燃的作风。他根本是存心刁难,压根没想要找道侣吧?结果还真给他那位二哥找到符合条件的了。   还有,什么“有些嫌隙”?但是这些条件综合起来,最好也不过是个貌美的废物。   他现在也确实是个“貌美的废物”。   陆宸燃如今才十六岁,雪无霁却已经能感觉到他体内汪洋的灵力。而雪无霁自己,看上去全然是个凡人,不,凡狐。   十八岁的雪宿还是慈幼堂一个籍籍无名的孤儿,原本,再过半年,琉璃宗会有使者来慈幼堂巡视,挑选天资出众者。   这本是惯例,三大宗每隔十年都会派使者去各个洲的慈幼堂看一看。凌霄界大大小小的宗门不计其数,顶尖的却一直只有三个。   对于慈幼堂的孤儿们,这也是这辈子唯一能一步登天的机会。被带走的多是幼童,而十八岁被带走的雪无霁,是例外中的例外。   也是天才中的天才。   雪无霁被带到琉璃宗外门学了一年,就成为了内门弟子。竹津峰峰主观如是从不收徒,可他破例收了雪无霁为关门弟子,引起了轩然大波。   雪无霁记不太清这些久远的细节了。   一个寻常的修仙者,幼时开蒙,十岁觉醒灵根,踏上修仙正途。而雪无霁却到十三岁才觉醒灵根,比旁人足足迟了三年。   没有人看出他觉醒了灵根,连还是小少年的雪宿自己也不知道。他冰水双灵根,但躯体却还无法容纳这种极为罕见的力量。   于是最后表现出的结果就是雪宿大病一场,成了个病秧子,足足两三年才好转。慈幼堂堂主是念着他长得实在好看才没有把他赶出去。   那个慈幼堂的堂主现在应该很高兴他送走了一个麻烦。   一个真敢找,一个还真敢结。   雪无霁不由得想,前世有没有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没听过陆宸燃有任何风流韵事的传闻。   他曾在无聊时看过几本话本,不乏这类借尸还魂、重回过往的志怪传奇。许多都说,有时候一件小事的变动就能引发极大的变化。   看来还当真如此。   不过究竟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他是死在魔界的,难道魔界的灵力场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没说话,陆宸燃收起了懒散的神情,坐端正问了一句:“你生气了吗?”   雪无霁道:“并未。”   他对上陆宸燃的视线,微怔。   他发觉陆宸燃真的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双眼皮行到眼尾渐宽,扇形;眼尾是略微下垂的,瞳仁漆黑,配上少年人还没长开的面孔,看人的时候尤其无辜。前世他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现在那双很好看的眼睛微微一弯,陆宸燃重新问道:“那我可以叫你宿哥哥吗?”   “……随意。”雪无霁睨了他一眼,前世你倒是没有征求意见。   于是陆宸燃立刻笑盈盈道:“宿哥哥。”   软息散的效力还有残留,雪无霁开始闭目冥想,尝试疏导体内稀薄的灵力。   不知为何,他就有种笃定感,陆宸燃不会对他做什么的。虽然他们前世在凌霄界是人人皆知的不对付,但雪无霁却就是有这样的安心。   陆宸燃看着他面前的人闭上了眼睛,眉目安定。雪无霁的妆还没有卸,唇上的朱红与眼尾泪痣盈盈相对,衬着烛光柔软又旖|旎。   他不由得抬起手,占有欲像一张细细的网,缠在他心上密不透风,带来无尽的疼痛。   可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克制地收回。   他挡住自己的脸,靠在床阑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股庞大的神识以陆宸燃为中心扩散开来,却又在雪无霁周身小心翼翼地留出了一圈真空,像是猛兽悍然守卫着自己的珍宝。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着,犹如猫在寻找戏弄的猎物。   神识风暴一样笼罩了整个仙宫。不远处喜房里悄然溜进来检查香炉的暗卫被蓦然震慑,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来,冷汗涔涔,愈来愈窒息。   他捂住自己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惊恐的眼神好像看见了狰狞恶鬼。暗卫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眼珠暴突,目眦欲裂,最后,整个人炸成了一团血沫。   血珠铺天盖地,刷啦啦如雨一般落满了整个喜房,让红色更加鲜艳夺目。   神识没有撤离,陆宸燃放任这头凶兽继续在整个仙宫里横冲直撞,逼退一切靠近的虫豸。   六皇子宫殿外的侍女和守卫脊背发寒,却没人敢议论。他们已经习惯了六殿下阴晴不定地性格,最近已经是格外地心情好了,都没去找二殿下的麻烦。   不过这次怎么疯得这么厉害?这血腥味可真浓。难道是那位道侣惹了他不痛快?   ……   终于,陆宸燃按下了心里沸腾的妄念。他静待着雪无霁醒来。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缓缓睁开,陆宸燃笑意盈盈地开口问:“我在喜宴上吃到了一种很甜的糕点,宿哥哥想尝尝吗?”   雪无霁还有些懵,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实在算不上好,也有些饿了。听到“很甜”两个字,那对狐耳立刻背叛主人的心愿竖了起来。   陆宸燃道:“原本之前差人拿过来了,但现在已经脏了,我重新去找。”   ——被打翻在地,还沾满了血,实在可惜。   他站起来,“宿哥哥等我一下。”   雪无霁点点头,饥饿让他的思考有点慢半拍。他前世早已辟谷,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不过,陆宸燃为什么要加一句很甜?   几乎没人知道他嗜甜。应该是巧合吧。   陆宸燃顺道去差了人收拾那个一地血污的房间,免得血腥气太重被雪无霁瞧出端倪。他端着糕点脚步轻松地走在走廊里。糕点还冒着热气,是他刚刚做的,因此花了点时间。   他走进门,却没听到声音。   雪无霁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睛,黑发散在锦被上,狐耳软软地垂着。陆宸燃心脏一突,快步上前:“宿哥哥?”   没有回应。   陆宸燃脸色变了。   “哐当”一声,精心制作的糕点掉落在地,白瓷的盘子碎了一地。   陆宸燃抱起雪无霁,怀中人却只是靠在他肩上,双目紧闭。   有白色的光圈从雪无霁身上浮了出来,他漂亮又清冷的面容像被雪覆盖了一般,逐渐模糊在光晕里。   “哥哥?——雪宿!”陆宸燃眼前发暗,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雪无霁!!”   陆宸燃脑中轰然炸开,连名字都顾不上了。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场景,梦见雪无霁在他怀里逐渐消散成一团抓不住的风雪。   他在原地看着那些发光的碎片融化在天地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   59想死你们辣!!TvT 第4章 雪澜其一   怀里一松,裹着雪无霁的喜袍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陆宸燃怀抱一空,理智的弦几欲绷断,差点疯了,却又感觉到什么东西落进了他的怀里。   ……?   低头一看,陆宸燃愣住了。啼笑皆非。   半晌,他紧绷的肩膀才松下来。   他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宿哥哥,我真是……”   “拿你没有办法。”他自言自语。   只见陆宸燃怀中,一只雪白毛绒的狐狸正窝在红色的喜袍里安然酣睡,耳朵尖儿上的毛一抖一抖的。似乎还太亮,白狐狸皱着眉往锦袍里埋了埋脸,伸出爪子搭在了眼睛上,睡成了一个雪团儿。   *   雪无霁做了一个梦。   天地间充斥着冰冷的风雪,他像一个半透明的幽灵,悬浮在半空中。雪花穿身而过。   他脚下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雪原,雪原犹如一张纯白的画布,上头只有零星几点黑色的枯枝做墨。   这个场景他无比熟悉。雪无霁这样想着。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处,魔界的雪原。   魔界很多地方都是以占据的势力为名称呼,而这片雪原没有任何生灵愿意栖息。因此,它是无名。   曾经煊赫一时的上仙,死的地方连一个名字都无。雪无霁勾了勾唇角,觉得异常讽刺。   忽然,画布上出现了别的颜色。   鲜艳的血迹。   雪无霁看到了另外一个“雪无霁”慢慢自天际出现,身后滴落的血像胭脂。   暴雪中,“雪无霁”的影像渐渐清晰了。他的模样,和上空这个有许多不同——   他的长发披散着,竟是银白色的,如银织就,几乎和雪融为了一色。   这个漂亮的逃亡者,整个人都像用雪堆砌而成的。白得近于透明的睫毛下,是一双血玉般的眼眸。   他露出的脖颈上环绕着一圈鲜红的禁咒,花纹像一把刺穿喉咙的利剑。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仙气飘飘,一个魔气横生。   雪无霁衣摆微动,离梦中的自己更近了些。   魔化雪无霁的整张面孔上,唯一的有血色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和嘴唇了。再加上全身,也只有脖子上的魔印和穿着的暗红长袍。   雪无霁忽然觉得很讽刺。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不是真的神,他也会恐惧,会绝望,会害怕,也会因为重活一次而庆幸。这些情绪白天不曾出现,却在他的梦境里翻涌了上来。   他知道那时候自己身上穿的不是红衣,那上面不是染料,而是血。自己的,和被他杀死的凌霄界追兵的。   雪地里蹒跚而行的魔,就像一尊印着红梅的白瓷,仿佛轻轻一捏就能碎。   雪无霁悬在他面前。就像一面镜子,隔着冰冷的镜面,他无声地注视着自己。   而镜子这面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那一面的一切。   风雪里的青年,瞳孔里倒映出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雪原。没有人站在他身边。   雪无霁看到自己几乎已经握不住剑,剑柄和手掌之间一片早已凝固的红色液体。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周身一片冰寒。   他踉跄了一下,长剑锵然插|进雪里,支撑住了单薄的身形。   雪无霁转过头,看到身后有一个追兵来了。   即使看不见,他也在一瞬间做出了反应。长剑干脆利落地割下了来者的头颅。   这把剑是雪无霁的本命灵剑,名为“不知寒”。他得到本命灵剑的第二年,就用它缔造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传说。   不知寒陪了雪无霁百年,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   雪无霁突然有点好奇,在自己死后,不知寒去哪了?是和他一起埋在冰原之下了,还是被凌霄界的人拿走了?   本命灵剑皆可生出剑灵,在它们认可的主人死后,剑就会自封。就算被别人拿走,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此刻,不知寒犹如在哀鸣,震颤不止。它的剑柄覆上了厚厚一层污血,惟有剑刃还是清亮的,像是雪地里的一道泪痕。   倒下来的尸体颈部喷出鲜血,滚烫的血溅在雪地上,也溅在了那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   第一千零一个。   雪无霁听到自己近于呢喃地念出了这个数字,然后便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咳、咳……”他呕出一口血来,蜷缩起来,看起来痛得很厉害。雪无霁知道自己腹部有一处贯穿伤。   名家利剑,干脆利落。   白雪和鲜血搅在一处,滚烫的红落在雪层之上,凝成一片污浊。   “你已经可以休息了。”   “……已经够了。”   雪无霁轻声道,尽管明知道自己是听不到的。   他已经独自杀了一千零一个追杀者,尸体全都散落在这荒芜的冰原上。但还有更多的鬣狗闻着血腥味,在来的路上。而他身负重伤,魔气早已干涸,已经无法再战了。   和那一千零一个人一样,这冰原也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他看到自己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含着冷意,在这张绝色而濒死的面孔上,秾丽得惊心动魄。   他看到他纤长莹白的睫毛缓缓地垂了下去。   “呼——”   寒风呼啸,雪越下越大,落在头肩,一层层地覆盖在他的衣袍上。   雪无霁意识到自己的梦境快要结束了,本来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这个梦就该结束了。   但雪却还在下,这个梦境还清晰地很。   “枭——”   不知过了多久,灰白的天际上,飞鸟忽然似有所觉,长声鸣唳。   仿佛感知到什么危险的逼近,本能的恐惧让飞鸟不安起来。它扑棱着翅膀,逃命般飞离了这陨落之所。   越来越多的禽鸟走兽开始哀鸣、嘶吼,争先恐后地奔逃,像是在逃离一个可怖的漩涡。   雪无霁皱了皱眉,他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哀伤骤然袭来。仿佛有什么人把不属于他的情绪一股脑儿灌了进来,其中哀戚与痛苦竟是撕心裂肺。   就好像连眼前的世界都崩裂了一般。   这是他的臆想吗?   毕竟……死人是看不到自己的死后发生了什么的。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眼前终于开始模糊起来,恍然中,雪无霁看到天边好像出现了一道人影。   意识脱离,人影一闪而过,雪无霁却已经看不清楚,陷入了黑暗中。   ……   雪无霁睡得不是很踏实,乱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冷。   他抖得缩成一团,可是后来,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像窝进了暖烘烘的洞穴里。   耳畔突然传来了少年悠悠的歌声。   仿佛有人举着燃烧的火把,自黑暗中踏歌而来,将风雪都驱散。   ……是你吗?   他想睁眼,可是眼皮却仿佛有千斤。一种细微的酸楚侵蚀了雪无霁的心。   这么久了,你还在为我唱歌啊。   梦中的寒冷被这歌声荡平拂散。少年悠远而模糊的吟唱,隐入睡意里消失不见。   ……   一夜好眠。   雪无霁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熹微。少年的歌声似乎就是幻梦一场。   他确确实实在上辈子听过这样的歌声,但是它是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眼前不再是惨白,而是木质的床顶。修得很漂亮,还挂着几个球形银香囊,下面坠着穗子。   雪无霁克制住了去拨弄那穗子的冲动,翻了个身,抬起爪子……   雪无霁:“……?”   等等,抬起爪子??   雪无霁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白绒绒的爪子,尾巴都要立起来了。   “宿哥哥醒了?”陆宸燃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带着点沙哑,落在耳朵里别有缱绻。他头发有些凌乱,但即便如此也难掩俊美。   雪无霁抬起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声音都变得奶气了!   陆宸燃侧躺在他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伸出去顺了把雪无霁背上的毛,道:“我也不知道,你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底还有倦色,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   我的围脖头像就是白狐狸,超可爱!   *   送分题——   唱歌的少年是谁?   感谢风轻语灌溉[营养液]x1~ 第5章 雪澜其二   这哪有吓坏了的样子?   陆宸燃还要摸他的毛,雪无霁一爪子按住他的手,炸毛道:“不准动我!”   雪无霁比量了一下现在只有陆宸燃一条胳膊长的身型,原地挫败地冷静了一会儿。这可真是飞来横祸,他怎么突然就变成妖形了?   这个形态脆弱又窝囊,他前世一辈子都没有在人前显现过。   意外的重生,意外的结道,风光一时之后人人喊打的前世,和此刻孱弱不堪前途未卜的现世……现在居然还变成了妖形。   这些念头一时间都在脑海里闪过,雪无霁忽然觉得有点疲惫。   “宿哥哥在想什么?”陆宸燃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双手支着下巴笑,“耳朵垂下来了。”   显然受到主人心情的影响,那对狐耳都垂下去了一点。   这对耳朵有点圆圆钝钝,不像人身时头上的耳朵那么长。垂下来,快埋进毛里看不见了。   “你就不惊讶?”雪无霁抬头直视陆宸燃。结道的道侣不仅很弱,还是个妖物,他就一点也不介意?   如果是前世,他可能还会跟上一句:你就不想趁现在杀了我?   陆宸燃从容道:“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只要那是你。”   他翻了个身,两手垫在下巴下,趴在枕头上,视线与雪无霁齐平,道:“宿哥哥,你信我。”   陆宸燃的眼睛离他很近,雪无霁能清晰地看到他漆黑的瞳孔,里面倒映着他现在的样子。   妖类几乎都生长于人界或是魔界,少数也会和凡人一样飞升到凌霄界。   雪无霁知道那些出生在凌霄界的贵族大部分是怎样看待妖类的,当成宠物,或是视为贱|种。不管是哪者,总之都是高高在上觉得他们天生低人一等。   但是在陆宸燃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雪无霁没有看见这些东西。   “……”   信自己前世的对手?信一个刚刚见面不到一天的“道侣”?   雪无霁失语了片刻,可是,焦躁的心情竟然真的安定下来了。   他转头看自己的尾巴,毛蓬蓬的大尾巴快有他身体那么长了,问道:“我刚变成这样时,尾巴有几条?”   陆宸燃肯定地道:“三条。”   雪无霁没了声音,只有尾巴扫来扫去地,暴露了主人心中在思考。   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推测。   自己似乎并不仅仅是单纯地重回到过去了。   雪无霁十八岁的时候并没有三条尾巴。他的八条尾巴都是拜入仙门后修出来的,而现在的他本该只是一只普通的白狐妖。   刚刚过去的一夜里,他并不只是做了梦。他还完整地感知了一次自己的魂魄,他的魂魄是九尾状态。   也就是说,是一百多年后他死前的状态,一点都没有改变。   魂魄体现出的是肉身最本质的样子,可是这样一具强大的魂魄却盛放在了不匹配的肉身里,他的身体无法负荷魂魄,导致了昏迷缩小为妖形。   雪无霁不确定是不是因为重生导致了他那六条尾巴的遗失,他需要再进行核实。   “帮我个忙。”他道。   小白狐软软糯糯的声音里混杂着雪无霁特有的清冷,陆宸燃浅笑道:“莫敢不从。”   雪无霁道:“借我一点灵力。”   他说这话时一点负担都没有。前世他和陆宸燃打起来,若有一方灵力不足,另一方就会毫不犹豫地借予灵力,或是干脆削弱自己的灵力。   借灵力需要肢体接触,头部接触效果最好,掌心其次。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雪无霁也是这么随便记的。   雪无霁伸出一只爪子,露出粉色的肉垫,自觉一脸严肃。   陆宸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出了声:“噗。”   雪无霁:“?”   陆宸燃一把抱起了他,手抄在他两只前爪下,雪无霁浑身僵硬,道:“你干什……”   陆宸燃把他举到面前,低头,嘴唇亲到了他额头上。   雪无霁猝然睁大了眼睛,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灵力自额头流遍全身。他挣了一下,就放弃了,以为陆宸燃是不懂,只道:“你……你握我的手也可以的。”   是的,他是不会承认那是爪子的。   “没办法,”陆宸燃亲完了还没有松开他,把脸埋在他背上的毛里,闷闷地笑,“是宿哥哥太可爱了,没忍住。”   可爱?   雪无霁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形容,倒是没觉得有多不适,只是觉得陆宸燃的看法很奇怪。反正他理解不了。   陆宸燃问道:“宿哥哥要灵力做什么?”   雪无霁迟疑,简短道:“……找东西。”   他甩了甩尾巴,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想境界。   陆宸燃着实大方,给灵力出手阔绰。雪无霁觉得现在十六岁的陆宸燃甚至可以用“乖巧”二字来形容。   有了陆宸燃的一道灵力,他的神识铺了开来,罗网一般笼罩开去。   雪无霁的神识不像陆宸燃,没有那么暴戾,总体是平和的。只有威胁将近,才会显露出锋芒和寒意。   他将神识松松散散地遍布在天地间,感知了片刻,便收回了神识。   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雪无霁在天地间感觉到了自己尾巴的气息,让他诧异的是,这六条尾巴分布得非常凌乱,他甚至在人、魔、仙三界都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气息。   自己的重生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是一切从头开始,更像是整个人回到了过去;但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尾巴在这个过程里遗失了。   如果肉Ⅰ身无法承载灵魂,那么迟早会崩溃。到那时,自己会神魂俱灭。   他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睁开眼,见陆宸燃还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一点都不好奇。   雪无霁顿了顿,道:“你就不好奇我在找什么?”   “没有必要。”陆宸燃道,“如果是能让我知道的,我会等你告诉我。任何时候,我都不会逼问你。”   他笑了下,“不过,我觉得宿哥哥大可告诉我无妨。无论是什么,我都会陪你去找的。”   雪无霁心尖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陆宸燃现在不是好,而是好过了头。   满打满算,他们这一世见面也才不到一天。   可陆宸燃的神态全然不似作伪,他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   这真的有些不合常理。   雪无霁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耳朵警觉地立了起来,尾巴也不动了。陆宸燃扬了扬眉,不着痕迹地补上一句,“毕竟宿哥哥如今的处境全是因我而起,我心里过意不去。”   “……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的。”雪无霁对上他的眼睛,败下阵来了。   他才十六岁,能有什么目的?更何况,自己现在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人图谋的。   说肉身要崩溃,也还早得很。雪无霁还需要尽快找到平衡点以恢复人形。届时……他会告诉陆宸燃,一起去找回那六条尾巴。   “我要先睡一会儿,有些撑不住了。”陆宸燃迷迷糊糊道,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雪无霁看着他的模样,一个猜测突然浮现,他道:“你是一夜没睡?”   陆宸燃不置可否,道:“我没事的。”   雪无霁一时间更心软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仙界暴君真的有很大差别。是他后来变了,还是他其实前世一直没有了解到真正的陆宸燃是什么样?   “不是哥哥的原因。”陆宸燃否认得很坚决,而后语调又软下来,浅笑道,“等我睡醒,我有一样东西想给宿哥哥看。”   *   “莳花,你准备一下,公子说要去琼花园转转。”   “诶?”莳花一愣,“雪公子要来琼花园?”   在六皇子的宸烛殿里,“公子”指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近来六殿下的那位道侣。   莳花就是昨天晚上被陆宸燃派去送糕点的那个侍女,她的本职是掌管琼花园。   她面色古怪了一阵,忍不住悄声问:“我怎么听侍女们说,昨天殿下很不高兴?”   “不高兴”是客气的说法。   喜房里被运出去一堆肢体残渣,血溅得整个屋子都是。昨夜在宸烛殿四周的宫人今早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他们都说,就算是陆宸燃也甚少做得这么可怕,真不知道那位道侣是怎么惹到他了。   但是……原来死的不是雪公子?   ※※※※※※※※※※※※※※※※※※※※   一般是中午12点更新~   或者早上9点,大家喜欢哪个时间0 0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霜词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爻敷 35瓶;褚祈 5瓶;梁浅浅 2瓶;   给一个大么么啾(* ^3) 第6章 雪澜其三   莳花打了个冷噤,觉得雪公子实在不一般。   他是第一个能靠近六殿下的人。   据说六皇子的生母是一个绝色的舞姬,只是红颜薄命,早早去世后只留下一个六皇子。因此仙皇格外偏疼六殿下。   这话真假没人知道,但有一点是无人怀疑的——陆宸燃的生母一定是个举世罕见的美人,只要看陆宸燃的相貌就知道了。   最受重视,相貌又好,被人肖想有什么奇怪的?   但,整个宸烛殿没有一个人敢肖想六殿下。   在昨天之前,宫人们私底下都在打赌,赌雪公子会怎样凄惨收场——这位六殿下,根本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此事说来话长,要一直追溯到五年前。   在陆宸燃十一岁的时候,仙皇给他送了一男一女两个通房使。   那时候,陆芯的生母刚死没半年,莳花也是刚刚被派来宸烛殿。   现在想来,她甚至怀疑仙皇是否是真的偏宠六皇子,怎么会做出这样一言难尽的裁决?   十一岁的殿下才刚刚是个孩子。更何况,他的生母才刚逝世。   和莳花一批的侍从全是美貌拔尖的少男少女,那两个通房使可称得上艳丽无双,且作为修仙者也是顶尖的资质。   二人之中,那名少年是最先试图接近陆宸燃的,他在第二天的晚上走进了陆宸燃的寝室。   然后……   莳花就亲眼看到那个十一岁的小殿下,微笑着掐着那名少年的脖子,把他从宸烛殿上扔了下来。   “不要靠近我。”他说。   那个位置是大殿的最高处,陆宸燃的寝室。   少年掉下来的瞬间,整个人忽然开始燃烧起来,像在半空放了一把焰火。   名为陆芯的小殿下,垂眸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在火中惨叫、扭曲。   莳花这时才惊觉,小殿下长得真的非常漂亮。   早听说六殿下是娘胎里带了病,先天不足,远远地望过去,那张小脸肤色白得惊人,眸子也黑得惊人,漂亮得就像个偶人。   也像个偶人一样……没有心。   这种漂亮和他身上那惊人的漠然和恶意组合起来,让他像一个天生的妖魔。   莳花站在原地,只觉得寒意从脚底直攀升到脑芯,连动都动不了。   血和火像雨一样泼在殿前,留下的痕迹足足七天才彻底消失。   之后整整一个月,那少女似乎消停了,余下的人也无人敢妄动。   但似乎是诱惑太大,最后那少女还是有了动作。也或许是她自信自己能够不犯少年的错误,一步登天。   莳花已经不太记得她是怎么靠近陆芯的了,但……那是莳花第一次看见人的脑浆是什么模样。   这件事发生也不过四年,莳花闭着眼睛都能回想起来。如此一来,更惊叹于雪公子——他居然还能看花!   “要不要押一押公子能待多久?”传话的侍女同情道。   莳花没好气地:“去你的!”   她虽然只见过雪公子一次,连脸都没见着,却对他有些好感。   脑海中忽地闪过陆宸燃叫她送糕点时的眼神,莳花道:“我押……我押他不会有事!我觉得殿下喜欢他。”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莳花咬了咬唇,不等传话侍女惊讶,转身就往琼花园去了。   *   琼花园内。   六殿下的琼花园里种满了蓬莱雪。   这是一种仙花,只生长在凌霄界。蓬莱雪相当之娇贵,价值千金,温度和土壤哪怕只差一点,它都会立即枯萎;而一旦开花,便是终年不落。   专门侍奉蓬莱雪的侍女侍女就有十多个,莳花就是其中掌管之人。   六殿下在这琼花园里砸的灵石只多不少,甚至不输他本人的吃穿用度。但奇怪的是,六殿下叫人种了满园的鲜花,蓬莱雪开了三年,他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似乎对这花完全没有兴趣。   如果喜欢的话,为什么不来看花?   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又为什么花这么多功夫种它?   众人想不出答案,只好把这看成“六皇子喜好诡异,难以揣度”的又一个证明。   现在雪公子说要来看,莳花还是很高兴的,至少让她感觉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说起来,公子的名字也暗合了那一个雪字呢……   她正想着,远远地就望见有人影过来了。还未来得及上前,笑就猛然僵在了脸上,浑身一个激灵。   莳花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叫出来的冲动,内心大喊: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六殿下也要过来?!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三年都没来看花,道侣来的第一天他就跟过来了!   莳花面容凝滞,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雪公子呢?   怎么只看见六殿下一个人?   “参,参见殿下……”莳花行了个礼,陆宸燃从她身边走过,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走进琼花园了。   莳花捶了捶自己发软的腿,硬着头皮走到陆宸燃身前,道:“请殿下跟着我走。”   她瞄了眼陆宸燃,心中一突:这位祖宗好像不太好。   蓬莱雪当真如雪,它需要的温度极低,因此整个琼花园连同周围的路径,皆是滴水成冰的地界。   温度都是由灵石来维持的,在那些精致的亭台、路面上,镶嵌着数不胜数的上品灵石;在园中的侍女侍女们,通常也会佩戴灵石取暖。这也是蓬莱雪为何这么烧钱的原因之一。   莳花发现,陆宸燃似乎很怕冷。少年披着厚重的玄黑斗篷,领口一圈毛。本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儿看起来更加病恹恹的,更显得唇红齿白,双目幽深。   六殿下的身体病弱,这是宸烛殿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莳花开始惴惴不安他会不会借机发作了。   “殿下,公,公子他……”他人呢?还好活着吗?   莳花脱口就问了出来,说到一半赶紧刹住。   陆宸燃道:“他在这。”   他低了低头,莳花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   白狐狸趴在他怀里望了莳花一眼,两只眼睛像剔透的褐琉璃,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透着一股高贵冷艳的气息。   莳花:“??”   陆宸燃微笑着,不紧不慢地挠了挠白狐狸的下巴和耳朵,道:“叫公子。”   莳花懵然地:“参见公子……?”   那只雪狐狸却好像被这个动作惹毛了,耳朵敏感地抖了抖,张口就咬住了陆宸燃的手指。   莳花心脏都快停了,预感到马上就要看见惨案现场。   但惊悚的事发生了。   陆宸燃有几分委屈地道:“宿哥哥,你咬疼我了。”   莳花:“……”   雪公子并不领情,抬眼看他。   陆宸燃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折了一枝蓬莱雪:“好了,给哥哥赔罪。下次不会乱动了。”   这枝花似乎让雪公子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轻轻咬住了花枝。   莳花:“…………”   被咬了还给赔罪,莳花心道,她看到的是个假的六殿下吗??   她正出神,陆宸燃抬头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莳花瞬间回过了神,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警告。   无数个念头在莳花头脑里转过,纷乱无比,其中最明显的一条是:   殿下好像很不愿意让雪公子知道,自己是一个多疯狂、多让人害怕的人。   她不再说话,只敛了气息,言简意赅地引路。   雪无霁趴在陆宸燃怀中,并没有注意到莳花的异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丛丛的蓬莱雪,眸子里掩饰不住的光彩。   陆宸燃道:“哥哥,喜欢吗?”   曾有人说蓬莱雪的香是新雪之气,这股花香极淡,似有似无,仔细去嗅仿佛就消失了,但身在其中,却恍如走进了落满雪的峰峦之中。   蓬莱雪的花瓣重重叠叠,如千层雪浪。上头是碧蓝的天,下头是满园雪白与墨绿,冷冷的香雾在园间浮动,如踏云而立。   ※※※※※※※※※※※※※※※※※※※※   燃燃其实真的很坏的。(除了对雪雪)   =3=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养猫少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养猫少女 3个;霜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菠萝 19瓶;爻敷 8瓶;风轻语 6瓶;褚祈 5瓶。 第7章 花燃其一   “……很美,我很喜欢。”雪无霁轻声道。   雪无霁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外头给人画画赚灵石,带着攒了三个月的灵石本想上街采买一些日用。但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看见了一盆如雪如雾的花。   大约三朵,盛放在暗绿的枝丫间。本该冷淡的颜色,却沾上了若有若无一丝绯红,开得又美又大气。   那是雪无霁第一次知道,原来“雪”这个字也并不都是清冷的意味。   他用那三个月的灵石买了一盆蓬莱雪,为它画了很多画。   但那之后发生了一些意外,他外出了一个月没有照顾花。再回来是,蓬莱雪已经凋落了。   前世雪无霁居于琉璃宗的竹津峰,竹津有碧竹万顷,如海如浪,却不适宜种花。他自己开辟了一个小院子,种了几株蓬莱雪。   还没等到开花,他就又出了意外。   他堕入魔界,被琉璃宗驱逐,再也不得上凌霄。   那几株蓬莱雪早该枯死了。   这样一想,雪无霁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倒霉。他要种点花都总是种不成,但陆宸燃一种就是一园子,花多到可以随手折下来送人,对比过于惨烈。   陆宸燃抱着他慢悠悠地走,临到琼花园中心的流水小亭,把雪无霁衔着的那支花拿下来插进了石桌的花瓶里,然后向莳花道:“膳房今天不必干活了。”   莳花听到“不必干活”这四个字,心说膳房又怎么惹了这位煞神了?   ——六殿下说的“不必干活”就是“你可以滚蛋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求个情,陆宸燃又接上一句,“今天我来。”   莳花:“……”   雪无霁闻言也抬头望了陆宸燃一眼。从昨晚重生到现在,他先是逃跑被发现,后来又昏迷变成了妖形,期间折腾根本来不及吃东西。   现在还没到饭点,也就是说陆宸燃是特意记着的。但……他可没听说过他这位对头还会做饭的。   莳花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理解了陆宸燃那句话的意思:六殿下?下厨?   ……下厨做给雪公子吃??   雪无霁想了下对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觉得有趣,道:“你怕不是只会煮面吧?”   因为他自己就是只会煮面,最多再打个鸡蛋。在竹津峰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这么糊弄过来的。   “宿哥哥是看不起我?”陆宸燃扬了扬眉。   “没有,我可是很期待的。”说这话的时候,雪无霁语调上扬,笑意也从那双浅色的眼眸里透了出来。   陆宸燃似乎是愣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如果好吃,那哥哥就许我一个愿望,如何?”   雪无霁甩了下尾巴,片刻后道:“可以。”   “那就说好了,宿哥哥可不能诳我。”陆宸燃挑了挑眉,捏住他白白的爪子摇了摇,“拉勾。”   *   这顿饭准备了很久,当莳花看到陆宸燃真的着糕点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精神都受到了冲击,整个人恍恍惚惚。   “诶,你还好吗?”之前传话的那个侍女道,“怎么样?我看到殿下也进花园了,吓得我赶快跑了。”   莳花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道:“那个赌注,你们押了多少?”   “嗯?”侍女道,“挺多的,我的月钱……”   莳花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我跟你说,你们亏大了。”   她端着盘子,目光复杂地往琼花园里去。   石亭里,一人一狐狸面前已经摆上了几个盘子。   “这真是你做的?”雪无霁问。   陆宸燃道:“当然。哥哥尝尝这醴酪和芙蓉糕,我好像放多了糖了。”   他在雪无霁身边坐下,笑着把花瓣形的小碗往那边推了推,看着他低头舔了一口。   雪无霁感觉到唇舌间的甘甜,默不作声地又喝了一口。   他嗜甜,而且要达到他喜欢的甜度,常常要比寻常多放两三倍的糖。因此,陆宸燃说的“放多了糖”的糕点,于他是恰到好处。   这个爱好他没有特意告诉过别人,雪无霁又尝了一块芙蓉糕,轻轻眯起了眼,道:“很好。”   他答得简短,但那毛茸茸的尾巴雀跃地晃了几下。陆宸燃看在眼里,勾了勾唇。   “那我先珍藏着那一个愿望,等想好再许。”   “昨日本想给哥哥尝尝糕点,但两次都错过了。”顿了顿,他又道,“你喜欢就好。”   芙蓉糕颜色粉白,还被仔细地雕成了花形,每一片花瓣都精致分明。雪无霁不知道陆宸燃还有这等手艺,在心里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十六岁的少年。   前世他对陆宸燃了解只在剑道方面,剩下其实知之甚少。如今一看,若是做朋友,陆宸燃也是个很好的对象。   二人一起用完了午食。琼花园很大,陆宸燃又提出散步消食。   莳花全程跟在二人身后,见雪公子几乎没有脚着过地,都是被六殿下抱在怀里。   六殿下对他的态度不是对宠物,她看得出来,那种小心和珍重完全是在对一个仰慕的心上人的态度。   在这位雪公子面前,六殿下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雪公子似乎还不知道,六殿下的病不仅是让他虚弱这么简单,还还会让他浑身剧痛。   莳花等人不止一次见过六殿下发病的样子,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痛到蜷缩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那时候他就会像一只受伤的猛兽,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陆宸燃乖戾的性格,与这病也不无关系。   原本这病是没有的,六殿下原先只是天生有些体弱而已。   从三年多前开始、六殿下快要十三岁的时候才突然染上了这怪病。而六殿下拒绝告知任何一个御医。   好在除了疼痛阴魂不散、随时都可能出现扰乱之外,这病似乎也没有其他的症状。   算一算,这些蓬莱雪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种的。   知道六殿下身染怪病的人不多,包括莳花在内都是陆宸燃在宸烛殿的心腹。   从那时候开始,六殿下的脾气也愈发无常,那双黑眸里隐藏的秘密也更多了。犹如一潭黑水,吞没人的时候无声无息。   莳花亲眼见证了三年前现任仙皇、也就是陆宸燃的父亲重病,十天里只有一两天是清醒的,而这一两天还要用来处理二殿下的告状。   仙皇子嗣原本有九个之多,但现在只剩了二殿下和六殿下两个。   没有人敢说,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是谁做的:残害手足、生父。   至于二殿下,他生得实在又蠢又天真。不过莳花猜也正因如此,他才没随了他那些倒霉的兄弟一起赴黄泉。   莳花看向抱着雪公子的六殿下,怪病导致的疼痛无时不刻不在,只是剧烈与否的区别。但此刻陆宸燃眼底的笑意和悠然的步伐,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痛是不痛。   琼花园占地非常广,里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可谓一步一景。全部逛完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一直逛到了申时,暮色将至,陆宸燃也没有表现出异样。   三人登上了一座假山,在亭子里暂作休息,雪无霁从陆宸燃怀里跳出来,陆宸燃则斜靠一旁。   陆宸燃忽然道:“喜欢的话,送给哥哥好了。这个花园。”   这么大手笔?雪无霁转过头,陆宸燃望着他,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雪无霁摇头道:“何必。我喜欢它,却不一定要占有它。”   “也是,我的东西都是你的。”陆宸燃道,满眼理所应当。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宿哥哥有一点说错了。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不择手段拿到手才好。”   陆宸燃的笑有几分危险和邪气,雪无霁道:“孩子心性。”   想了想,他觉得这个点评有些严厉了,换了个话头,“若是夜间来看蓬莱雪,会更漂亮。”   今天是十五。蓬莱雪在每月十五的子夜时分,雪白会转为绯红。而火红在日出的那一刹那就会消失,犹如被蒸发的露珠。   这夜色最浓处的红,在凌霄雅客们的眼中,是与月下昙花一现并驾齐驱的美景。   “宿哥哥随时都可以来看。今夜如何?”   雪无霁眼中略有遗憾:“夜里我要清修。”   清修即为“冥想”,也是雪无霁现在能做的最简单的修炼。子夜则是天地灵气更新的时刻。   陆宸燃凝望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宿哥哥,别动。”   他走过来,雪无霁忽而感觉眼前一暗,原来是陆宸燃捂住了他的眼睛。   ※※※※※※※※※※※※※※※※※※※※   燃燃要憋大招讨哥哥欢心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笑三?0 20瓶;柒墨 5瓶;不熬夜的QQ咸鱼干、秋夜雨微凉 1瓶;   =3=! 第8章 花燃其二   覆在雪无霁眼上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是热的。   “我数到一,哥哥再看。”   “三。”   莳花猝然一惊,感觉到一股灵力从陆宸燃身上传来,搅动风云,直上九霄。   雪无霁的狐耳也抖了下,下意识地炸起毛来。他感觉到了灵力的气流,近在咫尺,犹如刀刃贴着他的脊背擦过。陆宸燃捂住他眼睛的手松了松,道:“没事的。”   “二。”   那股灵力扩散到很远,雪无霁直觉它已经覆盖了整个琼花园,甚至更大的范围。   这样等级的力量就在身侧,原本是会让一个几乎没有修为的人瑟瑟发抖的,但它却在强硬的同时又昭示出,它不会伤害雪无霁。   似乎有风平地而起,雪无霁听到了丛花摇曳的声音。   原本能感觉到的、透过指缝的微弱光线刹那间暗淡下来,变为了漆黑一片。空气里,远山千雪般的冷香浮动起来,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   尘埃落定。   “哥哥,睁眼吧。”   陆宸燃的手移开,雪无霁睁开眼,一时竟怔住了。   白天已变为黑夜,琼花园里,建筑上镶嵌的灵石灯正一一亮起,冷冷的光穿透了雾气。   那无数的蓬莱雪仿佛也白得发光,明晰可见。   而后,就像胭脂打翻在了水里,红色如浪潮一般重重叠叠地蔓延过一丛丛的蓬莱雪,从每一朵花的芯子里沁出来,刹那间整个花园里的蓬莱雪都变成了绯红色。   这红色红得生动,红得格外惊心动魄。   黑色笼罩了整个宸烛殿,远处有宫人惊呼,匆匆忙忙地点灯,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莳花则愣愣地望着这一切,半张着嘴,傻傻道:“天……啊……”   雪无霁瞳孔有一刹那的缩紧,他也为这美景所震颤了,喉中微哽。   莳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修士能翻山填海,当然也能在一殿之中织造黑夜。   然而耗费不可计数的灵力只为造出午夜的蓬莱雪开,只为了搏一人笑,更是张狂到了极致。古今怕是也只有陆宸燃干得出来。   但很快,莳花就见到了更明艳的美景。   陆宸燃扬眉,道:“冒犯了。”   雪无霁道:“什……”   他话音还未落,周身便灵光大盛。   陆宸燃低头吻住了雪无霁的额头,一道浓郁的灵气从头顶直蔓延向四肢百骸。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沐浴在灵力之中,被赤色火焰般的灵气包裹着。灵力在身体里流窜,柔和、却不容拒绝。   灵光渐散,红莲般的灵火层层褪去——   莳花轻轻抽了口气。   只见原本的白狐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少年。他站在陆宸燃身侧,白衣如雪,广袖飘飞,叫人惊艳。   雪无霁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陆宸燃给的这一道灵力,让他直接化为了人形,连耳朵都没有露出来。   虽然也有时限,但一定耗费了相当大的灵力。   他先是惊喜,后又微微蹙眉,道:“你究竟用了多少灵力?你……”   先是倒转黑白,然后又给他化人形,陆宸燃简直像没有底一样烧灵力。   为什么?他对一个才见过几次的道侣就这么好?   “嘘——别说了,哥哥。”陆宸燃道,“错过今天就不是十五了,当然要什么都是最好的才行。”   雪无霁一怔,看到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心又软了下来。   “下次不能再如此了。”他语调微沉,“虽然我很高兴……但是你也不可胡来。”   陆宸燃不置可否,握住了雪无霁的手,“这里视野太窄,我们去别处看。”   再下一刻,雪无霁便感觉到了身子骤然一轻。   原来是陆宸燃横抱起了他,腰间佩剑出鞘,御剑而飞。灵气如云舒卷。   雪无霁在他怀中,眼前霍然开明,脚下是万顷火红花海,头顶是漫天星河。二人乘风而飞,明月如触手可及。   雪无霁道:“我们去哪?”   陆宸燃道:“哥哥喊停我就停,如何?”   他这任性的话把雪无霁说得一愣,陆宸燃继而哈哈笑起来,仿佛恶作剧得逞,道:“抓紧我。”   御剑的速度加快,夜风把陆宸燃的长发吹得飞舞,眉目明艳,笑声一路飞扬。   琼花园何其之大,从高空中俯瞰几乎无边无际。   时间似乎被拉得无比漫长,雪无霁听到了陆宸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无比剧烈。   二人乘风破花浪,雪无霁几乎看不清那些亭台楼阁上都有什么了,凛冽的风也把他的衣衫长发都吹乱了。   终于,他眼角忽然瞥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亮光,道:“停——那是什么?”   陆宸燃猛地将剑压低了,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剑几乎贴着花海飞过。心似乎都在这高低落差中战栗起来。   锋利的剑锋隔断了柔嫩的枝叶,千片万片的赤红花瓣被长剑带起的风卷上天空,抛洒而下。   长剑骤停。   “唔——”   雪无霁挡住脸,花瓣扑面而来。陆宸燃抱着他滚落在花丛里,还犹自在大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雪无霁坐起身,满身落花,好笑道:“真是孩子心性。”   他甚少如此放肆,更不用提在黑夜里乘风御剑,肆意飞翔,在花海里舞剑翻滚,被这样一闹腾竟觉得畅快,嘴角也带上了散不去的笑。   陆宸燃躺在满地千金一株的花朵里,手撑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向雪无霁:“宿哥哥,你知道蓬莱雪在红色时叫什么吗?”   雪无霁摇头道:“不知。”   陆宸燃道:“叫山欲燃。一个燃、一个雪,是不是般配得很?”   夜色里的花香不同于白日,若有若无、糜丽惑人。陆宸燃黑衣上沾着鲜红的花瓣,眉目冶丽,肤色苍白,只有眼尾笑出了一点似无非无的薄红。   也和山欲燃的花香般配得很。   “……我现在觉得,你才像狐妖。”雪无霁道。   “是吗?”陆宸燃大笑,“我可比妖坏得多。”   此刻,二人身处花海中央,面前是一座小小楼阁。它被千朵万朵绯红花朵簇拥着,如同宝顶上的明珠。   夜风拂过,花香万里。   “这是飞天阁。”陆宸燃站起身道。他拈走了雪无霁头上的一片花瓣,递出一只手,笑意盈盈,“跟我来,哥哥。”   他牵着雪无霁的手,二人拾级而上。   楼阁以金玉为墙,雕刻精致,然而最精致的还是它的顶层。在玉瓦之下,顶层四面镂空,里头是金箔镂空雕出的山石树木、以及人像。   金箔人像飞天舞月,衣袂飘飞,飞檐的四角还挂着小巧金铃。   夜风吹过重重金箔中的机关,使得其发出渺渺乐声。仔细听,还有清晰的旋律。   雪无霁向来对奢靡造物无感,此刻却也忍不住视线流连。陆宸燃道:“漂亮吗?飞天阁一直派不上什么用场,喜欢就……”   雪无霁打断他:“不用送给我。”   陆宸燃歪头,改口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我想送给你。”   这下雪无霁没法拒绝了,陆宸燃便弯起唇,眼中笑意又坏又明亮。   “在这里,能看到整个花园。”   陆宸燃推开门,门边的纯金飞鸟发出“咕咕”的声音,撞出一串叮咚铃响。楼内的饰物也无一不精致,但却不像外面那样富丽堂皇,而是淡雅清新的模样。   雪无霁目光被吸引了。   这一层像是一个书房,屋内的中央是一方横桌,笔墨纸砚俱全。   陆宸燃道:“我派人去问过慈幼堂的堂主。他说你喜欢画画,我便叫人准备了这些。宿哥哥若想用,随时可以来画几笔。”   前头还说排不上用场,但种种都表明是特意为雪无霁准备、带他来看的。   然而雪无霁看他,他又无辜地眨眨眼,让雪无霁很想揉一揉他的头发。   陆宸燃其实略过了一些细节。   ——比如,那慈幼堂的堂主被他审讯了一个时辰,才只说出了这一点有用的信息。   前世雪无霁从来没有提过他入仙门之前的生活,陆宸燃也打听不到。   他竟是不知,那堂主打着把雪无霁送进青楼楚馆的主意。如果不是雪无霁会被琉璃宗选中,他就……   想到这里,陆宸燃心中生出恶念和怒意来。他甚至觉得那堂主死的太便宜了,但是不行,用刑很容易……被宿哥哥发现。   雪无霁在桌前看了一会儿白纸,忽然抬眸道:“我想画你。”   “嗯?”陆宸燃回过神,却见雪无霁注视着他,眸色浅淡,语声郑重:“你赠我楼阁,我赠你丹青。”   ※※※※※※※※※※※※※※※※※※※※   燃燃的手工大型八音盒!   那个金鸽子是59——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划掉)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琰 10瓶;风轻语 5瓶;   么么叽=3=! 第9章 寸柔其一   雪无霁说出这句,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画好。   但他不是个犹豫的性格,也不会纠结够不够等价。   这是他现在能够送出最好的东西,也最能表现谢意。   “画我?”陆宸燃愣了下,很快笑起来,道,“当然好,宿哥哥画的我都喜欢。”   他稳住了语调,却没稳住自己的心跳,满腔期待快要溢出来。   雪无霁道:“我想先画这山欲燃花海,练练手。”   陆宸燃点头,道:“那我来磨墨。”   他打了个响指,阁内的灯就亮了起来。   雪无霁站到了长桌前,专注地看着眼前画纸。   他已落下一笔。   不论是甜食还是画画,雪无霁前世都未在他人面前显露过。   不……丹青是有显露过的,只在一个人面前显露过。就是前世的陆宸燃。   陆宸燃闲来无事会提那么一两句,“不如你给我画一幅像?”。于是在某次打完架,雪无霁给他画了一张。   他曾听一些掌画的小仙抱怨过,最不耐烦其他人来求画,抹不开脸收灵石不说,画完那人挑三拣四的还让自己心赌。一说明码标价,那些人又要套近乎,简直烦不胜烦。   但雪无霁却没觉得心烦。只是有点遗憾,那张像画得太简单,不过墨线。如果可以,他是想仔细画一张的。   陆宸燃的气质和凌霄诸仙全然不同,让他想要收进画里。   算一算前世在仙界的那一百多年里,陆宸燃竟然是唯一一个向他求过画的人。   他是观如是的关门弟子,竹津峰的大师兄,是天下第一剑,是仙道魁首。他应该一心向道,沉迷绘画和耽于美食都是被绝对禁止、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是不应该想、是理应被忘却的事情。   凡是拜入仙门的弟子,都需要走过一道长长的玉石山阶。长阶名为“忘尘路”,意为从此斩断尘缘,入孤高仙门。   琉璃宗的宗门就在忘尘路的尽头。   雪无霁独自一人走完了那九百九十九道长阶,观如是在尽头处等他,为他倒了一盏茶。   那茶是绀碧色,清冽明净,倒映出他的面容。   “此名‘渡忧’,一杯饮下,即可不受凡尘之情干扰。”观如是道,“喝吧。”   凡是出身于凡尘界的修仙者,想要拜入仙门就得喝了渡忧茶,往前的记忆一概模糊。仿佛喝了它,就真的能忘却忧虑而一心向道了。   凡尘里的人和事,是不配影响仙人的。   雪无霁在凡界的记忆不多,那个修炼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王爷从来不管这个便宜儿子。他养了一大堆江湖人士,其中就有一个画师。   他从字还不会写的时候,那画师就教他执笔画丹青。在窄窄的王府里,他经由这一支笔,瞧见了万里江山、无数风光。   雪无霁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心想,自己的母亲也喝了这杯渡忧茶吗?   恐怕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了。   他拿起瓷白的杯盏,仰头饮下。   雪无霁想,自己和仙门的不合从那里就应当已经埋下伏笔了。因为那杯渡忧茶他只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悄无声息地落进了袖子里,瞬间被法术蒸干。   他不想忘,他不要忘。   王府里教他画画的那个画师,雪无霁已经连名字和样貌都记不大清了,渡忧茶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入宗前,半数的记忆都堙没不见了,像是不小心泼了水上去的纸,洇得模糊一片。   但这一世没有喝渡忧茶,那些记忆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浮现。   在慈济堂时,雪无霁也常画画,但大都不是为自己画的。给人画像是最多的,所有买下他画的人都惊叹于他的天赋,夸他画的人活灵活现,仿佛吹口气就能活过来似的。   只可惜在琉璃宗里,从前画过的千百张面孔也都再不记得。   雪无霁笔下不紧不慢,预估快到真正入夜时分才停下来活动了几下手腕,却见身侧的陆宸燃已经没在磨墨了,而是伏在案上睡着了。   灯光很明亮,照得他肤色仿佛透明,透出手背上青紫的经脉。   雪无霁才发现陆宸燃闭上眼睛不笑的时候,神色非常冷。他像是睡得不□□稳,仔细看甚至在轻轻地发抖,眉头皱着,几乎透出一股狠戾阴郁之意。   雪无霁心中一惊,道:“陆芯?”   他抬起手碰到了陆宸燃的肩膀,瞬间陆宸燃就有了反应,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眸光阴沉,寒意逼人。   看到是雪无霁,陆宸燃才愣住,慢慢道:“哥哥,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瞳孔在刚刚睁开的时候是扩散的,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陆宸燃按了按自己的额心,像是在忍着什么。   雪无霁神色有些凝重,道:“你怎么了?”   肤色好像比之前更加苍白了。   他想去摸一摸陆宸燃的脉象,却被他错开了。陆宸燃道:“我没事,老毛病了。”   雪无霁皱起眉头,隐隐觉得他在瞒着自己什么。   陆宸燃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直起身。他拿起了压在纸上的手臂,雪无霁看到了底下龙飞凤舞的字: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字迹实在算不上好看,看起来病歪歪的,但又像张牙舞爪的枝丫似的。但雪无霁看出,这句诗他写得极认真,甚至有股虔诚的温柔意味。   围绕这一句还有许多小字,无意义地在写二人的名字、写无厘头的打油诗。   陆宸燃见雪无霁在看他的字,笔端点点中心那句道:“我见宿哥哥,便犹如此句。”   雪无霁道:“……或许前世真见过,也未可知。”   不仅见过,还是对头呢。   陆宸燃瞧了他一会儿,忽而笑起来:“那我上辈子一定花了很大的代价,才能遇见哥哥。”   没等雪无霁回应,他又自顾自地换了话题,凑过来道:“哥哥画得真好。”   大片的花海不适合工笔,因此雪无霁选了写意画。此刻纸面上,火红花海如红雾。   “一般。”雪无霁评价道。自己许久不画画,手已经有些生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我才能给你画像。”   陆宸燃道:“何必妄自菲薄?我看,哥哥画得比父皇养的那一堆没用的画官好得多。什么时间都可以,我没关系的。”   看他笃定的模样,雪无霁唇角扬了扬:“这样的画谁都能画的。”   他一顿,忽而又发觉自己才与陆宸燃相处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笑了许多次。   陆宸燃道:“他们不配和你比。”   这夸得实在太过了,雪无霁揉揉他的头,道:“不可乱说。”   揉完他才无言起来:自己做了一个很亲昵的动作。前世也没有这个习惯啊?   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陆宸燃的眼睛蓦然亮了,但这亮却像是某种病态的压抑一般,透露出什么涌动的情绪。他抓住雪无霁的手,盯得雪无霁有点毛骨悚然。   陆宸燃嘴唇动了动,然而没等他说出什么,神色就蓦然变了,流露出极度痛楚的表情来。抓着雪无霁的那只手也猛地发力,犹如痉挛。   “……陆芯?”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流光、离经易道、太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爻敷 15瓶;太舒 11瓶;asdydw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寸柔其二   “陆芯?!”雪无霁心中一紧,感觉不妙,只见陆宸燃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纸一样,额头冷汗涔涔,身子不由自主地弓了下去。   “宿……哥哥……”陆宸燃捂住自己的头,用尽全力般放开了雪无霁的手,扣住了桌沿,食指的指甲用力得崩裂了。   鲜血流出。   雪无霁想去按住住他,却又被躲开了。   ——陆宸燃竟是一点都不想伤到他。   他嘴唇都快没有血色,但还是在笑,眼中还有懊恼歉意:“抱歉……我撑不住了。”   ……他居然还在抱歉?   雪无霁都快被他气笑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陆宸燃说的“撑不住”是什么意思了——   他眼前骤然一低,低下头,发觉自己的手又变成了一双毛茸茸的前爪。陆宸燃的灵力撑不住了。   而陆宸燃已经撞倒了桌子,蜷缩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雪无霁把爪子搭到陆宸燃的手腕上,探入一股灵力,脑海中立刻一阵尖锐刺痛,仿佛有一把邪火要噬咬着扑上来。   他神色一变,立刻收回了手。   一旦收回了灵力,那股炭火般的灼热就消散了。然而这人的手指分明是冰冷的,整个人都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一般,就差冒寒气了。   他又强行输了股灵气进去。这一次用了他的冰灵根,灵力探入时,那股火意又蔓延了上来。雪无霁错觉自己闻到了焦木和烈火的气息,他的一小股灵力才一触到火焰,就立刻被浇灭了。   但这一次,雪无霁探测到了陆宸燃的一小部分经脉。竟隐隐呈断裂之态,虽已有愈合之势,但并未好全。   陆宸燃到底瞒着他什么?!   已经这样了,却还挥霍了那么多灵力……   雪无霁明白经脉寸断有多痛,也正因为他亲身经历过,所以才觉得不可理喻。   陆宸燃是傻子吗?!   雪无霁眸子沉沉,一声不吭地给陆宸燃输送冰系灵力,梳理他紊乱的灵力。   “不……没用的。”陆宸燃按住了他的爪子,微微睁开了眼,漆黑的睫毛在不住颤抖。他吸了口气,稳住了自己颤抖的音调,“哥哥……等等就好。也不用叫医官。我……没关系的。”   雪无霁莫名心头火起:“你还说‘没关系’?”   陆宸燃的瞳孔还有点失焦,水雾一片,看着他的时候就带了几丝茫然的意味。他看起来很有点可怜,低声道:“是天生有病,不用看那些废物医……”   他话还没说完,就咬紧了牙关,青筋暴起。   那句“天生有病”撞进雪无霁耳朵里,让他的心口没由来地缩紧了一下。   雪无霁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陆宸燃,和他认识里那个暴君不一样。   前世也有人骂陆宸燃脑子有病,但那也不过是骂骂而已。陆宸燃和他比起剑来活蹦乱跳得很,经脉也没有受过伤的痕迹。   雪无霁想起了一些细节,在此之前他没多心的细节。   在这一世他第一次看见陆宸燃时,那人苍白的肤色在红色喜服的映衬下似乎还没有那么明显;待他变成了狐狸模样,身形与陆宸燃差别太大,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的脸色是否正常。   而刚刚人形时,借着夜色掩映,雪无霁也未曾多注意陆宸燃的不对劲。   也就是说陆宸燃在知道自己会撑不住的情况下还滥用灵力?   白狐狸低眸看着陆宸燃,浅眸里仿佛有怒意,半晌没有说话。   他忽然起身,陆宸燃像是慌了,道:“……宿哥哥?”   “……”   雪无霁以前还没发现自己这么容易心软,但陆宸燃用那双眼睛追着他小声唤他,他就怒不起来了。他站起来本是想把窗户关了,被这么一唤,只得扫了扫尾巴以灵力驱使关了窗。   他道:“陆芯,你不要命了?”   “总要犯的,早晚都没差。”陆宸燃道。眼睛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漠然,他甚至还在笑,“反正耗干灵力也不会死。疼就疼吧。”   ……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放在心上。   寻常人,哪怕生个小病都会盼着早点痊愈,而狐族爱干净也爱美,毛色暗了都要心疼。陆宸燃却是一副“只要还剩了口气我都无所谓”的态度。   “让我开心比你会痛还重要?”雪无霁发觉待在陆宸燃身边,他不仅笑了很多次,怒气也比平常多,这个人总能轻易牵动自己的情绪。   不管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和陆宸燃在一起的他简直不像平时的他自己了。   陆宸燃觉察到了,可怜兮兮地:“宿哥哥。哥哥——”   他脑袋上仿佛也具象化出了一对耳朵——黑色的,趴下来的的那种,身后也仿佛生出了一只摇晃的尾巴。   雪无霁道:“……你还能动吗?”   陆宸燃感觉到他语气回暖,很规矩地道:“再过一会儿……我就能站起来了。飞天阁里有房间有床铺,今晚我们……?”   “今晚就睡在这里。”雪无霁道,他伸出爪子把挡着他眼睛的头发拨开了。陆宸燃微低下头,嘴唇和睫毛擦过了他的肉垫,像是一个轻吻。   陆宸燃果然片刻后就能移动了。   他脱了外袍,躺到床上,除了脸色还分外苍白以外好像其他都恢复了正常。   “宿哥哥,我好冷……”陆宸燃道,“我可以抱着你吗?”   雪无霁默默地走到陆宸燃手边,团成一个球缩进了他怀里。   陆宸燃拥住他,低低地笑起来。雪无霁贴在他的胸膛上,能感觉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动。   “我很开心。”陆宸燃靠得很近,说话间的吐息撒到了雪无霁的耳朵上,雪白的毛被他的呼吸轻轻吹动。   雪无霁有些痒,耳朵抖了抖:“你都这样了还开心。”   他转了个身,面对着陆宸燃,后者嘴唇没有什么血色,呼吸都是冰冷的,雪无霁运了下灵力,让自己整个狐暖和起来。   陆宸燃眨眨眼,得寸进尺:“我可不可以捏捏你的手。”   雪无霁冷漠地用爪子推开他的脸:“不可以。”   陆宸燃扬了扬眉,握住了自己脸上的小白爪。雪无霁缩了一下,但到底也没有阻止陆宸燃捏他爪子上的肉垫。   陆宸燃哈哈笑起来,道:“宿哥哥,你好温柔。”   雪无霁道:“……并不。”   温柔?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世人需要的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剑尊,他也确实如此表现。   从很小的时候起,雪无霁就听到府中的传言,说二王爷的这个小世子简直是个冰做的人,平常小孩都爱笑、会哭会闹,他却总是面无表情,叫人心里犯怵。   雪无霁曾问过教他画画的师傅,为何所有人都不愿和我说话。   师傅说,世子,他们怕你。   到了雪无霁扬名凌霄的时候,不怕他的人就更少了。他是没有温度的剑,就像观如是给他取的字一般,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冷雪。   陆宸燃轻笑起来,把他抱得更紧了,“我说真的。”   “宿哥哥。你特别温柔,特别好。”   ※※※※※※※※※※※※※※※※※※※※   其实雪真的很温柔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开堪折直须折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苏敛 10瓶;   亲一个-3- 第11章 为歌其一   雪无霁道:“……你快睡。”   陆宸燃带笑地闭上眼睛,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雪无霁用灵力熄了烛火。   他看着黑暗中少年的面容,飞天阁顶楼风吹的乐声轻柔洒落。   片刻后,雪无霁也闭上了眼睛。   *   雪无霁在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魔界。   冥想时,很容易来到自己的记忆之中,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奇怪。   这一次不是无名雪原,他依旧是以灵体的状态漂浮在上空,脚下是一座宫殿。   宫殿建筑很有魔界的特色,用料极尽奢华,但这真金白银、玉石珍宝地堆砌下来,非但不亮丽,还鬼气森森的。   魔界这样的建筑太多,几乎个个领主都有一座这样的宫殿。雪无霁记不清这是哪一座了。   这个时间,似乎是他刚刚从凌霄堕落到魔界的时候。   他所处的这个位置是大殿的前殿。殿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灯倒了好几座,只有殿前入口的一盏灯还在残喘苟活地亮着。   一道腥红的长毯从殿中穿过,直铺向黑暗深处。   目力所及处,墙上、石砖地面上、甚至大殿穹顶上……都飞溅着血肉和肢体残渣,尸体静静地倒了一地。魔族的血有些不同于人,红色、玫瑰色、绿色、蓝色的血毫无章法地飞溅着,诡艳非常。   让雪无霁联想到了那些异族画师特殊的颜料,便是这样浓墨重彩。   接着,他看到“自己”从入口走了进来。   雪无霁知晓自己初入魔界的一两年状态可称疯魔,但此刻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那走进来的青年,他还是忍不住一蹙眉。   青年的银发有些许凌乱,连带穿的衣裳都因打斗而歪斜不正,上面沾满了层层血迹。血迹溅在脸上,一时和眼尾的朱砂、脖颈的魔印分辨不出。   高阶的魔族多半是红色血液,他猎杀的都是高阶的魔。和他一样的同类。   他肤色白得几乎透明,红眸空洞得惊人,如同两团被冻结的火焰,阴鸷里又有什么让人心惊的东西在燃烧。   凌霄的雪无霁,是决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狼狈的境地的。他使剑的时候,连宽宽的袖摆都不会染到一丝尘埃。   然而现在那把不知寒被他握在手里,剑鞘背在身后,从头到尾都沾着血。   剑柄垂着一串银色浑圆的珠子,足有三四十颗,几乎要垂到地上。   ——魔族的魔丹脱体之后,就是这个模样。他杀了魔物,剖出魔丹,满手血腥。   如果不是长了一样的面孔,雪无霁根本认不出这是自己。   他看着这个自己走过了浸满了鲜血的长毯,黑靴踩上去发出黏稠湿润的践踏声,犹如踩进肮脏的泥沼。   他一路走着,不在意脚下狰狞扭曲的断肢,不在意尸体头颅上凝固怨憎的眼神。   像一具傀儡。   忽然,雪无霁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他轻轻地蹙起了眉,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歌声。   有少年的歌声,从甬道浓重的黑暗里传来,在整个殿里荡漾开来,回音空灵悠远。这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嗓子,愉快又纯粹,与这大殿极不相称。   怎么想,这样的歌声都应该出现在那些生机勃勃、宁静祥和的场所,而不该是在这堆满了死尸、刚刚被血洗后的魔界宫殿里。   雪无霁侧耳停了一会儿,循着歌声继续往前走。   歌声是从正殿传来的。   正殿离地两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高台,上头镶嵌着原本这里的领主的宝座。歌声正悠悠地从宝座上飘下来。   雪无霁抬头望去,看见了一个黑衣少年的侧影。   宝座原本就已很高,但那少年尤嫌不够,坐在了椅背上。他扎着马尾,长长的头发在脑后俏皮地甩动。   有那样声音的少年,确实也有一副漂亮的皮相。他面容上一派纯真的笑意,唱着歌,仿佛自己坐的地方是什么赏景亭一般。   但他手里,把玩的却是一只焦黑的魔族头颅,当个皮球似的抛上抛下。他看这只头颅的眼神,也是在看一个皮球才会有的眼神。   宝座上瘫坐着的无头尸体,应当就是宝座原本的主人了。   半空中的雪无霁,终于想起来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了。他刚刚入魔界没到一年,半年前捡到了这个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魔族少年。他教他法术,他叫他先生。   这是少年第一次与他协力做的清剿,诛杀的是一个乙等的领主。   看样子这少年做的非常好。这殿中主人雪无霁本想自己解决的,但这魔族少年却早已割下了他的头,踩在了他的宝座上。   魔族按照实力大致可按照甲乙丙往下划分,乙等魔族殿中的守卫绝非好对付的东西。   “君烛,你在唱什么。”   歌声戛然而止,那名为君烛的少年才发觉雪无霁来了,抛了头骨从宝座上一跃而下,笑容更盛:“先生,您来了。我随便唱唱,坐在这里太无聊了。”   雪无霁扫了眼他的手。君烛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这个头颅完全烤成了一块焦骨,因此他的手上干干净净的。   薄削而苍白,如玉硺。   但是这殿中的魔族守卫连同领主,都是他以一己之力杀的。   “先生,”君烛摊开手,变戏法似的露出掌心一颗银红色的魔丹,笑道,“这是给您的。”   他比雪无霁矮上一点儿,因此微微仰头看着他,鲜红的眼睛里仿佛写了几个字:先生快夸夸我。   少年的肤色是魔族特有的苍白,更衬得眸子如血。可他远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无害。   雪无霁没有接,抬眸轻声道:“你在唱什么。”   这问答已经近于偏执,雪无霁毫无起伏的冰冷语调让它变得像质问一般。   但少年还是不卑不亢,从容地答道:“是《涉江采芙蓉》。”   “再唱给我听。”   雪无霁轻轻一跃到了宝座前,想要把尸体丢下去,君烛却道:“您等等。让我来。”   他也到了雪无霁身侧,单手拎起了尸体。下一刻,尸体骤然迸出炽热的黑色火焰,君烛松开手,尸体就从高台上轰然坠地,碎成了一堆齑粉。   半空中的雪无霁看着那堆残灰,心想,君烛这手把戏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会觉得奇妙。少年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不知是哪一种魔族的血统。   他仿佛与火焰伴生。   君烛回头望了眼宝座,上头有零星的血迹。他似乎是不太满意,皱起了眉,但雪无霁已经坐了上去。   “……我来为您唱。”君烛似乎有些无奈,表情却是笑着的。   雪无霁没有指示他坐在哪里,君烛就在宝座前坐下了。他双腿垂在高台上晃着,微笑着唱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本就不长,君烛反复唱了好几遍“所思在远道”、“长路漫浩浩”,歌声在殿中回荡。雪无霁又发觉一件事,他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个细节的。   因为他这个时候已经睡着了。   君烛回头看了眼雪无霁,宝座对于雪无霁来说实在是过于宽大了,他窝在里面,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阴影里。雪无霁斜倚在宝座上,一只手肘支着扶手,手撑着脸,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很轻,也很均匀。   魔族冰冷的宝座,无端被他躺出了一股美人榻的味道。他脸上有光也有阴影,银白色的睫毛垂下来,尖儿上一点染着烛火的暖光。   君烛的声音轻了下来,他似乎凑近了一点雪无霁的脸颊。然而良久良久,又离开了。   雪无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所思在远道”,君烛唱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谁?   ※※※※※※※※※※※※※※※※※※※※   一个燃燃的小马甲。 第12章 为歌其二   雪无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仿佛陡然间窥见了什么秘辛,指尖微微一颤。   诛杀魔主的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听到君烛唱歌,自从雪无霁来魔界后,这也是他第一次睡得这么沉。从这之后几乎每晚,君烛都要为他唱一首歌。   雪无霁从来没有用玉碟录下他的歌声,因为君烛总是在他身边,无论任何命令他都会遵循。   他说,先生,请把我当做一把刀来用。我是您最利的刃。   但如今,雪无霁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君烛的歌声了。他突然……不太想要让这段梦境很快就结束。   君烛往后挪了点,靠在了椅座上,歌声更轻柔了。他把雪无霁剑柄上的那一串魔丹解下来,连同自己的那颗银红色魔丹一起放到了一只琉璃瓶中。   这只琉璃瓶色泽纯净透明,魔界少有能烧出这种琉璃的铺子。这样一个琉璃瓶价格必定十分高昂。   那些魔丹待在瓶子里,看起来平静而无害,好似一颗颗糖球。   ……君烛有过无数次机会私吞这些魔丹,也有过无数次机会杀了没有防备的雪无霁。   但他没有。   他只是用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追随着他,从来如此。   梦境快要结束了,雪无霁的眼前逐渐变得不清晰了。他在最后纷乱的思绪里想,和上次一样,为何这些梦到末尾处都有不属于他的记忆?难道是他重生带来的变化吗?   ……   雪无霁从冥想中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外头漆黑一片。天地间的灵力在他经脉中缓缓流淌,带来一种舒心和安逸感。   外头有雷声滚滚,雨点哗啦啦地打在屋顶上,天地间一片雨声,连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水汽。雪无霁动了动手臂,惊觉一件事:   他好像,变回人形了?   随即感知到的就是拘束感,雪无霁偏过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陆宸燃的脸,默了默,从陆宸燃箍得紧紧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有反应。   雪无霁于是试图坐起身,但随即抱着他的手突然发力,让他吃痛地皱了皱眉。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呢喃:“哥哥……”   “……”   紧接着,是一句近乎爆发的哽咽:“不要离开我……我不准你走!”   雪无霁僵住了。   他转头对上陆宸燃的脸,却发现他并没有醒。   然而他也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得紧紧的,睫毛颤抖得像风雨中的蝶翼,仿佛随时会惊醒。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两行泪水从他漆黑的睫毛下滑落,渗入布料之中。   陆宸燃……在哭?   一道闪电恰巧劈过,完全照亮了少年人哭泣的面庞。   雪无霁在这一刹那间,呼吸几乎停了一瞬。   陆宸燃的长相,是极其出色的,雪无霁作为画师从来明白这一点。他和自己都属于“美”而不是英武的那一类型。   但陆宸燃与他不一样,他是常笑的,阴郁的笑也好、卖乖的笑也好,不管是十六岁的陆宸燃还是后来成年的陆宸燃,雪无霁都不能想象他还会哭。   可他现在就在哭。   极度的悲伤和痛苦呈现在这张面孔上,带来一种鲜明的对比和巨大的冲击,像是一张美丽绚烂的画卷被人撕成了碎片,连带着旁观者的心都揪了起来。   雪无霁抬起手,有点无措地停住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也没有在哭泣时被人安慰过,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了陆宸燃半边脸上的泪痕。   谁知,陆宸燃睡梦中似有所觉,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到发白,纂得雪无霁手腕生疼。   他近于颤抖地,低声道:   “宿哥哥……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就像一个抓住了他最珍贵的糖果的小孩子,陆宸燃紧紧地攥住雪无霁的手腕,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心口。   雪无霁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回答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随即他便也为自己这个回答而感到诧异了。   ——这意味着什么?   雪无霁是恪守诺言的人,哪怕是对一个丝毫不知情的人许下的诺言,他也绝不可能背弃。   他皱了皱眉,因为自己的心跳在刚刚加快了,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这种感觉……他并不讨厌。   仿佛为了印证什么,雪无霁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离开你的。”   睡梦中的陆宸燃似有所觉,手上的力气卸了,眉目也渐渐舒展。   *   清晨。   雪无霁在那之后又睡了过去,再一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陆宸燃已经不在他身侧了,雪无霁抬起手,发现自己还维持着人形。他又摸了摸头顶。   ……耳朵还保留着。   雪无霁起身抬头望去,看见陆宸燃坐在窗边的侧影。他依旧一身黑衣,隐有暗纹闪烁;手撑着下巴,手腕一道黑色皮扣,脚蹬皮靴,看起来俊俏又精神。   但他没在笑,神色好似很肃穆,淡色的嘴唇抿住,嘴角线条绷成一条直线。   “陆芯。”雪无霁道。   陆宸燃像是惊醒一般,转头笑道:“宿哥哥。”   他错开了雪无霁的眼神,有点躲闪的意味,“哥哥变回来了……恭喜。”   雪无霁道:“你不对劲。为什么在躲?”   陆宸燃沉默,而后对上了雪无霁的眸子,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宿哥哥,我昨晚有没有……做什么事?”   “你不记得了?”雪无霁下床站起来,走到他身侧。   陆宸燃在他靠近时,整个肩背肉眼可以地僵硬了。他低头拧了拧自己的眉心,靠到窗边,道:“你的手。”   雪无霁低眸一瞧,自己手腕上有一圈红痕,手印清晰可见,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是昨晚陆宸燃在梦中攥住时留下的。   他的皮肤很容易留下痕迹,但也消散得快。   原来是在在意这个吗?   “你没做什么,”雪无霁道,“只是说了些话。”   “那就好。”陆宸燃立刻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我说了什么话?……宿哥哥大可不必当真,实在不行罚我也行。我脑子不清醒,都是在胡说八——”   雪无霁打断他:“没有说胡话。陆芯,你不用紧张。”   他心里觉得有趣,陆宸燃白天根本看不出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晚上却会哭,还会叫他不要走,像个小孩子一般。   那个词叫什么……撒娇?   陆宸燃居然还会对他撒娇。   为了维护他这种微妙的自尊心,雪无霁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昨晚他说了什么话。   陆宸燃终于抬起头,凝神看了雪无霁半晌,确定他神情没有异样。   “对了。”雪无霁道,“你会唱歌吗?”   陆宸燃笑道:“哥哥是无聊了吗?我可以寻来善歌舞伶人。”   雪无霁探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者神色自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很奇怪,毕竟陆宸燃不是君烛。那个少年早就已经为了保护他而死了。   于是他摇头道:“并不是,只是……一时兴起问了问。不必放在心上。”   陆宸燃扬了扬眉。   他看了眼天色,道:“该用早食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只纯金机械鸽子从窗沿上飞了过来。   “去,喊莳药,叫膳房做八宝糖粥。”陆宸燃对那金鸟道,抬手将它送出了窗外。鸽子扑棱棱飞远了。   雪无霁道:“这些机巧造物都是你做的?”   陆宸燃笑眼弯弯,道:“是啊。宿哥哥,我是不是特别能干?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   “你很厉害。”雪无霁道。   陆宸燃在墙上按了几下,墙体开合送出一架梳妆台。   “我给你绾发吧,哥哥。”陆宸燃笑盈盈道,“顺便把耳朵也藏起来。”   *   莳药是掌厨的宫女,那日她和莳花打赌时,莳花被叫走她还庆幸了一会儿,没想到现在六殿下就叫她了。   莳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可还是只能跟着走了。   这鸟儿极为灵巧,几乎能以假乱真。当莳药跟着它来到了飞天阁前时,她心中的忐忑转为了不可思议。   飞天阁是六殿下亲手打造的。他足足花了三年才造好了这座堪称鬼斧神工的楼阁,连那些飞天像的每一片金箔,都是六殿下亲自雕镂出的。   在飞天阁造好、被摆进琼花园的时候,有个新来的小宫人好奇地问过六殿下:“殿下,这座楼阁是做什么的呀?”   她周围的人瞬间紧张起来,因为还从来没有哪个宫人敢这样和六殿下搭话。没想到,那天六殿下的心情却很好,笑道:“是给我的心上人做的。”   那小宫人惊叹:“哇!……那该是多好看的美人,才能住在这样漂亮的楼阁里啊。”   六殿下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听起来好像确有其人一般,但莳药可从没见过六殿下约见过什么美人。   而现在,六殿下竟让雪公子住进了飞天阁里?   莳药还没见过那位雪公子,不禁想,到底是多好的人,才能拿这飞天阁去衬他?   这样想着,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了里面隐约的对话声。   ※※※※※※※※※※※※※※※※※※※※   陆小燃:我这个禽兽!   雪哥:你不是,你没有。   小可爱们立秋快乐!还有迟了一天的七夕快乐(。   感谢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越街 10瓶;褚祈 6瓶;风轻语 2瓶;   -3-比心心! 第13章 冷芒其一   “哥哥是该配一把剑了。”这是六殿下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后道,“这样好看吗?”   莳药一顿,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会这么正常地与人对话……真的是六殿下吗??   回答他的,是一道清冷的少年嗓声:“都好。”   莳药打开门,便看见了一个白衣少年的侧影。那少年正襟危坐,雪色的衣袍层层堆叠,恍如一枝半开的蓬莱雪。   他的黑发披在身后,一半挽起,只插了一根剔透的白玉簪,一颗水晶坠子轻轻晃动。   六殿下的手半搭在白衣少年的肩上,正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从这个角度,莳药只能看见那雪公子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和一小半侧脸。   六殿下听到了她的声音,起身。雪公子转过头,露出了他左眼尾下的红色泪痣。   这一刹那间,莳药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这么好看的人,果然要最精妙的楼阁才配得上他。   雪无霁见那侍女端着托盘也不知放下,不知怎么了,只呆呆傻傻地望着自己,便走到她面前,伸手道:“给我吧。”   “……”莳药的脸骤然通红,“砰”地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跪地道,“殿下赎罪!!”   陆宸燃扬了扬眉,道:“哥哥,她在打你的主意。”   莳药差点疯了:“我不是,我没有!”   雪无霁略带谴责地望向陆宸燃,后者哈哈一笑,道:“我说着玩的,别在意。”   莳药逃命也似的退下了,一边疾走一边心想,那个小媳妇一样、还会给人梳头的人是谁啊??是真的六殿下吗!?   ……完蛋了,她和莳花的赌好像真的要输了!   阁内,二人已经坐下,雪无霁道:“我金丹已塑,却无趁手佩剑。是该考虑了。”   他尝了口甜酪,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可为宿哥哥寻天下名匠。不过,”陆宸燃话锋一转,“要说剑,只有一个地方最好。”   雪无霁心中微动,道:“剑冢?”   “正是。”陆宸燃道。   剑冢并非一个地名,而是一方秘境空间。   它在三界之外,进去后是一片沉黑海水,水上有一岛屿。这座岛屿没有生灵生存,唯一有的就是“剑”。   前世,雪无霁的本命灵剑“不知寒”,便是出自剑冢。   而这一世,他还有一个必须入剑冢的理由……他感应到自己的第四尾,就在剑冢中。   雪无霁沉默,少顷道:“但要入剑冢,需要剑碟。”   剑碟是岛屿上的一种特殊玉石,形如灵芝。   它有两种途径能够获得:一是造出能被剑冢认可的剑,剑冢感应到其共鸣,剑上便自会生出剑碟;二是入剑冢者采摘带出的剑碟,一朵“入”至多可换三朵“出”。   剑碟极端珍贵,多为门派私藏,连皇室都不得持有。这是仙门与皇族之间微妙的平衡,每一个入剑冢的皇室后裔,必须由三大门派的子弟陪同才能进入。   陆宸燃道:“我的十七岁生辰临近,过几日,虹光门的人会送来剑碟。我自有办法让哥哥进剑冢。”   雪无霁观察过陆宸燃现在腰间的佩剑,与他记忆里不同,这一把剑虽然也好,但却中规中矩、不算罕见,远不如他前世的本命灵剑——“枯桑”。   然而,他却没问这个,而是捕捉到了另一个词:“生辰?”   他恍然想起,自己还从来不知道陆宸燃的生辰。   修仙者寿数漫长,一年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弹指一瞬。最多在二十岁之前会年年过生辰,二十岁之后大都是十年、甚至百年才过一次。   陆宸燃点头:“嗯。是六月十五。说来,我还不知道宿哥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六月十五,正值大暑。   雪无霁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到了凌霄界以后,连一次生辰都没有过过。没有人记得,所以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这两个字触发了他的回忆,雪无霁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在人间过的一次生辰。   那是很少有的、父王和母亲都在场的时候。他记得自己面前的一碗长寿面,还有母亲低柔的话语。   她说,阿宿,吃了这碗面就会长命百岁。   ……人人都在求长生,然而长生究竟有多好,他却感觉不出来,只觉高处不胜寒。   陆宸燃道:“等到想起来,我年年陪宿哥哥过。就算想不起来也罢,选一个你喜欢的日子——就算每天都过也没关系。”   这个日子很重要吗?生日,是很重要的节日吗?   雪无霁脑中一闪而过许多破碎的画面,除了那碗长寿面,还有更深的一些回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渡忧茶盖过了他的人间记忆,重生后仍旧有影响。   看着陆宸燃星辰般的明眸,他不觉也升起了一丝期待,道:“我会想起来的。”   *   之后的一连三日,雪无霁都在飞天阁中画画。   他已有三尾,灵体更是九尾,先前的虚弱只是一时的不适应。因而于此同时,他的修为也在与日俱增。   答应陆宸燃的画像刚生出一点头绪,但他不着急。除此之外,他想从剑冢出来后就把九尾的事情告诉陆宸燃。   第三日的时候,雪无霁将那副月下花海图完成了,陆宸燃也恰好说:“虹光门的人来了。”   于是午时之后,二人往宸烛殿走去。到了门口,雪无霁却忽然听到了后院里一道声音:“二殿下请用茶。”   陆宸燃嘴角的笑意一淡。   ——这不是属于任何一个宸烛殿的侍卫的声音,宸烛殿也没有什么“二殿下”。   “看来不仅是虹光门的人来了。”陆宸燃似笑非笑,“宿哥哥,跟在我身后。”   他往殿中后院走去。雪无霁抱着画卷,视线越过他,看到不远处亭子里有二人正在下棋。   一人是个华服青年,身材高大,肤色是小麦色,五官英俊有棱角,面容与陆宸燃有几分相似。雪无霁已经知晓了一些基本的信息,清楚陆宸燃是六皇子,但他的兄弟只剩一个二哥。   那么,这个青年就是二皇子陆允风了。   还有一个红发青年面容俊美,穿着黑色短打。尽管朴素却分毫不掩其风采,微卷红发扎在脑后,炽烈而引人瞩目。   他腰间悬着一块象牙彩绘牌,上书“虹光”二字。   那句“二殿下请用茶”,就是陆允风身边的仆役说的——用的是宸烛殿的茶具。   陆宸燃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那边二人还一无所知,红发青年像个松鼠一样满嘴都是糕点。   陆宸燃忽地扬起了唇角,眼中一片冷嘲,腰间佩剑骤然飞出!   雪亮剑光猝不及防地击向对边对弈的二人,堪堪擦过陆允风的手,击碎了他手中的茶盏。   白瓷炸裂,茶水横流,陆允风被惊到,霍然起身大骂:“陆宸燃!你有病!?”   那红发青年则眼睛一亮,唔唔地咽下口中糕点,道:“哎呀,好剑!”   陆宸燃见到雪无霁的第一面就哥哥、哥哥地喊得亲热,见到他这个真二哥时却是直接一剑刺出。陆允风要不是躲得快,手都要被划伤。   他笑道:“太脏,不如碎了。”   这是在说茶盏,却分明是在骂陆允风。   陆允风沉着脸,道:“今日你我同去剑冢,我不想和你争执,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雪无霁心想这兄弟二人相见,简直还不如仇人见面,就听得陆宸燃嘻嘻道:“一起入剑冢?哦,我差点忘记了——你比我晚塑金丹。”   红发青年插话道:“什么?怪不得二殿下你十七岁的时候师父没叫我来送剑碟。啧,说起来你六弟好像十五岁不到就塑金丹了吧……”   “闭嘴!”陆允风气得眉毛抖了下,打断了红发青年的话,又转头对陆宸燃道,“父皇叫你禁闭,你就该好好反省自己,竟然还如此……我要告诉父皇!”   陆宸燃眯了眯眼,慢慢向亭子里走去,道:“父皇?哈哈。”   他总共就说了四个字,但每个字都十足的嘲讽,十足的顽劣。   雪无霁知道陆宸燃这张嘴能把活人气得入土为安,死人气得揭棺而起。他前世就如此,这一世他重生后,倒还是第一次看陆宸燃嘲讽别人。   但是,禁闭?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原来陆宸燃是在禁闭之中,无怪乎这些天从没看见过他出宸烛殿。   雪无霁看陆宸燃,陆宸燃眨眨眼睛,表示待会儿再说。   陆宸燃面对雪无霁的时候是一副温和皮相,转过脸眼角眉梢却立即冷了下来,邪气横生。   他缓步走到了陆允风面前。红发青年自觉地站起来退到一边,拿着块绿豆糕津津有味地看戏。   “二哥,你猜我现在敢不敢杀你?杀了你,父皇会不会怪我?”陆宸燃笑意盎然,眸色漆黑。   他比陆允风稍矮一些,看起来还有几分苍白,但陆允风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撞掉了一颗棋子。   陆允风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后,面色一僵,难看至极。他神色莫测,忽然一拳向陆宸燃打去!   他身强力壮,所以除剑道外还修了掌法、拳法,这一拳没带多少灵力,但他指环上的机关却悄然打开,弹出尖刀。若被刺中,必会中毒!   红发青年道:“哇,打起来!打起来!”   陆允风冷笑出声,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却被人制止住了。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一雪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单手便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竟使他没法再动分毫!   刹那间云气舒卷,一股寒意以棋盘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置身其中,犹如千山落雪。   那少年的眼眸是淡褐色,仿佛比这灵气还要冷。   陆允风惊怒交加,却在看清少年的面容后意识到了他是谁,眼中蓦然流露出几分惊艳。薄冰覆盖上陆允风的手臂,把他的衣袖冻得薄脆。霜雪蔓延到棋盘,石板咯咯作响。   寒潮卷起了雪无霁的白袖,衣袂飘飞。   陆允风愣愣地看着雪无霁,忽然道:“你跟我走,不要跟着这个病秧……”   雪无霁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滚。”   ※※※※※※※※※※※※※※※※※※※※   雪雪上一辈子过的好惨,连生日都没人陪他过。以后会有的。   (莳花莳药我有几处弄混了……我打我自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褚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冷芒其二   陆允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心中震撼未消。   刚刚的招式,只有冰水双灵根的修士才能使得出来。陆宸燃的那位废物道侣,居然是这样一个修炼奇才?   他咬咬牙,不甘心道:“他有什么好?你们才见面多久?你肯定不知道,陆宸燃他就是个疯——”   听着那句“他有什么好”,雪无霁恍然以为自己在看什么三流话本,皱了皱眉,开口道:“陆芯很好,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他想了想,又淡然地补上一句,“一千个你也比不上他。”   “噗——”红发青年狂咳道,“这对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哈哈哈哈!”陆宸燃笑得喘不过气来,“哥哥,你说的太好了!”   陆允风脸色顿时难看。雪无霁卸了力道,他便狠狠地收回了手。   因为这动作,一样东西从雪无霁怀里散了出来:他带回来的画卷。   陆允风没好气地看过去,目光却顿时一凝。   画卷掉落在棋盘上,徐徐展开,露出了那副寒夜山欲燃图。夜色浓郁,星子闪烁,底下万顷花海如烟如云,仔细去看又捉摸不定。   “咦,好特别的画……”红发青年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雪无霁在魔界的时候,曾经向一些异域的画师学过技巧。那里的画与此地不同,乃是以松脂润颜料,画出的画十分写实。   因此这幅画除了好看,还与平常所见的画有微妙不同,逼真到了可怕的地步。哪怕是一个不懂画的人,看到这幅图都会移不开眼。   但陆允风看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画中竟蕴含着灵气。   只看了几眼便觉得眼前明净,如除尘垢,若是辅以修炼,必能大有进益。   他曾听说过有些天才能够以旁门入道,比如以画入道。没想到,居然让他见到了一个这样的天才。   ……他这个该死的六弟,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帮陆宸燃找这么一个道侣来!   陆允风眼前一花,那副画已经被雪无霁收了起来。陆允风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雪无霁把画卷重新系好,红发青年凑过去搭话。   “这位小兄弟,刚刚那一手真不错。”红发青年兴致勃勃,“不知如何称呼?”   雪无霁道:“姓雪,字……无霁。”   他在这几日已经和陆宸燃说过想给自己取个字,现在正好说了出来。   “雪无霁,好怪的名字。”红发青年道,“嗯……我叫槐略,虹光门长老的大弟子。”   雪无霁一顿,重新打量了一遍红发青年。槐略的眉目间有股张扬不羁之气,头发束得十分狂野。   这个人他居然知道。不过前世雪无霁知道槐略时,他已是三界有名的战神,陆宸燃手下的杀星。   眼前这个槐略却是极为年轻,他才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槐略道:“我是来送剑碟的,这次剑冢你也去吗?和六殿下一起?”   他手一拍,变出一个盒子,里头是三朵剑碟,“先说好,我只带了三个剑碟。”   听陆宸燃之前的话,雪无霁还以为他会额外弄来一朵剑碟,闻言一怔。还未等他开口,便听陆宸燃道:“我不用。”   “我早已决定了我要用什么剑,并非来自剑冢。”他将手中的剑收入鞘中,垂眸道,“我的这一朵给雪无霁。”   槐略愕然,连陆允风都皱起了眉,讽刺道:“六弟,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不同意。”而雪无霁几乎是与陆允风同时开口。   陆宸燃道:“宿哥哥,我确实已经决定了我将来会用哪把剑。”   雪无霁蹙眉,还想再说,陆宸燃却轻轻一笑,“那把剑煞气太重,为不祥之物,剑冢镇不住。”   雪无霁忽然沉默了,他想起了陆宸燃前世的佩剑。那把剑名为“枯桑”,剑身是银黑色,剑心有一道朱砂般的红线。   此剑杀气极浓,虽品质卓然,却根本不像修仙者所用之物,反倒像一把邪兵。剑冢是集天地灵气而诞生的空间,很难想象它会诞生那样一把杀伐之兵。   他从前就觉得枯桑不像剑冢产物,如今竟被印证了。   “……好。”雪无霁不再坚持。   陆允风露出不屑之色,道:“你就算给了他,也是浪费。”他可不信雪无霁能带什么好剑出来。   他前几日就听手下人说,陆宸燃为了讨他这位道侣欢心,“发了好壮观一场疯”,白天换黑夜。真是蠢透了。   “好吧。”槐略略显遗憾,“也就是说,六殿下会以陪同的身份进入?”   陆宸燃道:“是的。”   持剑碟者确实能够带一人陪同进入,但是那个人会被强制削弱灵力到近于凡人的状态、并不得触碰剑冢里的任何一把剑。   槐略道:“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亲兄弟。哎,我也好想有一个这样的兄弟。”   他仿佛在为这孔融让梨的绝美兄弟情感慨。陆允风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陆宸燃道:“宿哥哥是我的道侣。”   槐略:“……”   槐略:“啊??什么?道侣?!”   *   直到几人准备进入剑冢的时候,槐略还没有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视线来来回回打量雪无霁和陆宸燃,露出了非常恍惚的神色。   雪无霁觉得有点好玩。   前世的时候,虹光门几乎就是陆宸燃的傀儡,它并非三大门派之一,而属于三门之下的“四中门”。而帮助陆宸燃操控虹光门的,就是这位三界战神槐略。   槐略是虹光门的内门弟子,出生正统,后当上了虹光掌门。奈何他却把这门派带成了帝君的附庸,还独来独往、不与其他门派交往,因此在凌霄诸多仙客的心目中,槐略的形象多是奸诈的谄媚小人。   没想到今天一见,却和雪无霁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像是有点……呆。   陆宸燃嗤道:“哥哥不用理他。”   雪无霁收回视线,道:“剑冢内不得佩戴武器,佩剑都留在这里。”   陆宸燃第一个把剑放下了,槐略挠挠下巴,也交出了腰间佩剑。陆允风看起来不太情愿,“哼”了一声把剑丢在了棋盘上。   交出佩剑后,雪无霁牵住了陆宸燃的手,捏碎了剑碟——要肢体接触,陪同者才能和持剑碟者一同进入剑冢。   槐略盯着他们的手,忽然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一眼陆允风,退得远远的。   陆允风:“……”   陆允风:“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剑碟全部被捏碎,传送阵法启动。浓郁的灵气涌出,模糊了四人的身形——   *   雪无霁眼前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已身在秘境空间之中。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简陋小船中,小船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木船外浸泡在海水里的部分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海锈,船上的绳子都已半是腐烂。整条船看起来随时要散架一般。   海水是蓝黑色,一指之下就已经完全看不清水下有什么。海面上漂浮着浓郁的雾气,浩瀚无边,微微晃动,湿冷浸骨。远处,隐约能看见一个剪影般的小岛。   “呃,这破船不会散架吧!!”   槐略的声音传来,他从空中掉到船上,陆允风紧随其后。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一压,船猛地一晃,几乎要翻掉。   雪无霁抬起头,等待陆宸燃的身影。   然而片刻之后,出现的却是一个娇小的影子——   一个黑发白肤的小女孩直坠而下,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女孩。   “……”槐略破音道,“这他妈?六殿下??”   雪无霁怀中的“小女孩”轻笑了几声,抬起头,雪无霁才发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女孩,而是……缩小了一号的陆宸燃。   他看起来约只有十一二岁,眉目比十七岁的陆宸燃漂亮柔和得多。   此刻陆宸燃身高才到雪无霁的胸口,肤色白皙,嘴唇殷红,乌木般的黑发披垂而下,鬓边两股头发松松地编成了辫子,挽向脑后用胭脂色的珠光缎带固定住。   一根银色的细链子在他额头坠下一颗鲜红宝石。   小少年穿着一件银红色贴里,金丝灿烂,绣着飞鸟花云;脚蹬麂皮小靴子,腕上扣着宝石护腕。   雌雄莫辨,精致得像一个瓷娃娃。   他环抱着雪无霁的脖子,雪无霁有种一不小心就会把他摔碎的错觉。   ※※※※※※※※※※※※※※※※※※※※   蝴蝶结小公主·燃   大家放心他真的是攻。(我怎么就跟攻变小这个梗过不去了……   ps: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二哈直男·槐略。   *   推一推我的可爱基友!《病美人也要当剑仙[穿书]》   穿成病弱美人,沈寻时时刻刻都要为自己的小命担心。   然后他就被一柄剑缠上了。   剑灵人狠话不多,不止成了沈寻的金手指,还成功把他掰弯了。   被牢牢抱住的沈寻:……好像有哪不对??? 第15章 冷芒其三   陆宸燃抿了抿嘴,道:“我被强制削弱了灵力,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了。宿哥哥不会嫌弃我吧?”   他的声音是还没有变声的清澈少年嗓,眼睛像大颗的猫眼石,雪无霁轻咳了一声,道:“不会的。”   雪无霁轻轻把陆宸燃放下,弯下腰与他视线齐平,默然半晌后道:“原来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陆宸燃扬眉,道:“我母亲一直拿我当女孩子养。”   这件衣服已经是他记忆中最看不出性别的几件之一了,其他都是各色裙装,很不方便。   “……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槐略喃喃自语,缩在船头,简直不敢靠近陆宸燃了。   陆允风则黑着脸,他一直到十八岁,都以为自己有个妹妹,后来发现这六弟不仅不是妹妹,还是个恶魔。   他冷笑:“你可别给他骗了,他就像这么大的时候,把老三害得溺水而亡,下人说他就在一旁看着,连一丝表情都没有。那个无辜的样子,简直没有人会相信是他亲手把老三推下去的!”   陆宸燃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猛地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得吓人。   “看样子你那位雪公子也不知道?那么你是不是也没有把你被关禁闭的原因告诉你的好道侣?”陆允风嘲道。   雪无霁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他知晓不管是人间还是凌霄的皇室,都必然充满血腥,也知晓陆宸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即便是在前世所有人对这个暴君大肆批判的时候,他与陆宸燃之间的纯粹的对手关系也不曾改变。   陆宸燃的手指几乎用力得嵌入了掌心,却感觉到一只手牵起了他的手。雪无霁垂眸对陆宸燃道:“到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我……”陆宸燃瞳孔微缩,对上雪无霁琉璃一样的双眸,他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东西,红色的血、冰冷的水,以及一大片黑色里唯一的白……   但忽然“嘎吱”一声脆响,打断了几人的思绪。   四人齐齐一望,只见船舱侧面一块木板断了,咕咚一声掉进了海水里,半死不活地漂浮着。   槐略道:“……这破船不会真的要沉吧!!”   陆宸燃骤然回神,抬头望向雪无霁,晃了晃他的袖子,笑眼弯弯:“不用担心。”   雪无霁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巴掌大的小船,小船所有能用到金属的地方都是纯金打造,木料也是上好。他半跪下来,把小船推到了水中。   小金船在水中打着旋儿变大,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艘可容十几人的大船。桅杆纯金,布帆雪白。   陆宸燃拉着雪无霁的手,双双上了船。槐略大喜过望:“六殿下!!还是你有办法!”   谁料,陆宸燃咔地一声按下机关,合上了阶梯,道:“谁说我会带你们?”   槐略:“……??”   槐略:“六殿下!”   *   最终双方妥协的结果是,大船后拖着一根绳子,牵着小破木船。   陆允风白着脸,大骂道:“陆宸燃,你好不要脸!!”   陆宸燃慢悠悠地掌舵,道:“你继续骂,我还带了剪刀。”   槐略立刻捂住陆允风的嘴道:“不准骂了!”   要是被剪断了绳子,凭着他们两人划桨,非得三天三夜才能到岛上不可。   船速很快,无声地破浪而行。海雾扑面而来,模糊了船上的明灯。风中带着股咸腥气。槐略消停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嘀咕:“像这种天气,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什么怪物,那就最吓人了,我们还都没有剑……”   雾气遮挡了视线,远处的岛屿如同蒙上了一层纱,似梦似真。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小心乌鸦嘴。”陆允风骂道。他出言挑拨,却屡屡在雪无霁那里碰壁,心情差得不得了,心里直骂这俩人狼狈为奸。   槐略道:“好吧,那我们换一个和谐一点的话题。嗯……你们想拿到什么品级的剑?”   这确实是一个很和谐也很常规的问题,进入剑冢的修士们多半都会在心中有个答案。   剑冢中的剑品级有甲乙丙丁依次往下,还有一级不在这四等之中,名为“无等”。无等的剑非常少,一万把中可能也寻不出一把来,这种撞大运的事一般人不做念想。   “没人谈吗?我先说,我想要一把甲等的剑,最好还是火品的。”槐略自顾自地接话,“毕竟我是火灵根。”   雪无霁道:“你会拿到的。”   因为前世槐略的剑就是一把火品灵剑,而且不是甲等,而是无等。只是不知道是否是第一次就拿到了无等。   “借你吉言了。”槐略笑嘿嘿的,“那二殿下你呢?”   陆允风自负道:“自然也是甲等。”   “……其实乙等也不错。”说完,他又挑衅似的望向雪无霁,高声道:“你白占了一枚剑碟,又准备拿什么剑回来?”   陆宸燃道:“当然只有最好的剑才配得上哥哥。”   雪无霁语气平淡:“随缘。”   “……”陆允风本想刺激雪无霁,一个柔弱的病秧子就算有了奇遇也不可能白日飞升。然而对方看一个吵闹着要玩具的小孩子的态度,把陆允风噎个半死。   雪无霁垂眸望着海水,心中生出几分想念来。   他很少想念什么东西,如果重活一世他依旧走了原本的老路,可能会先想念他的老对手陆宸燃。但此刻陆宸燃就在他身边,他最挂念的东西竟成了他的本命灵剑不知寒。   雪无霁的师父观如是是天下有名的剑器大师,他造剑得来的剑碟多达百枚,雪无霁的剑碟就是这样来的。他只身一人进入剑冢,当天便拿回了不知寒。   不知寒,在前世的三界兵器榜上名列第一,整整五十年未曾下移一位。   凌霄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无等剑不一定是最好,但最好的剑一定是无等。   而不知寒就是一把无等之剑。   那时的雪无霁才不过二十一岁,初入仙门两载,少年心性,初露锋芒,仿佛连天地都要为他让路。   越好的剑越烈,前世他驯服不知寒的那一瞬间,岛上方圆十里之内万剑齐喑、化为碎片。剑气入云,漫天飘雪,连最近的海水都冻结为冰。   诗云“清极不知寒”,雪无霁为本命灵剑取名源此。   不知寒的剑灵性情顽劣,不知这一世会变成什么样子戏弄众人。思量及此,雪无霁弯了弯唇角。然而下一刻,他却眸子一凝,盯住了水面——   前方的海水竟冒出气泡来,一颗、两颗,最后像沸腾一般剧烈地波动起来!   “怎么回事?”小船被水一颠,槐略差点咬到舌头。   雾气也疯狂地搅动起来,平波起浪,几乎把船掀翻!更诡异的是,这滚动的水里似乎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浮出一般,水面印出一团扭曲的黑影。   一声低沉怪异的鸣叫从水底下传来,带着空旷的回音,让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只见一只暗红色的触手,突然破水而出!   槐略道:“……我这什么乌鸦嘴??妈呀,这是什么东西!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章鱼!!”   那只触手上带着无数吸盘,水面翻起污浊的巨浪,陆宸燃眼中一沉:“到船舱里来,宿哥哥!”   他一把拉住了雪无霁的小臂,个子虽矮,却力气不小。水中混杂着怪物喷出的黑汁,将甲板腐蚀出数个焦黑痕迹。   雪无霁被这一拽,加上骇浪,陆宸燃扑倒在了他身上。他睁大了眼睛,触电般离开:“哥哥……”   两船之间的绳子被拍断了,被浪冲开相当一段距离。那只触手却径直向小船卷去。   槐略大叫:“啊啊啊为什么它冲着我们来?!船被卷起来了——”   那只触手像拿着什么玩具一样,把小船举了起来。怪物的头也冒出了水面,肉块扭曲,叫人不忍直视。小船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四分五裂!   陆允风瞪大眼睛:“陆宸燃,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嗖——”   那只触手忽地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尖叫一声松开了小船。原来那是被雪无霁掷出的一支断掉的桅杆。   槐略经历了大起大落,狂划木浆:“六殿下!让我们上船!”   陆宸燃立即顾不上害羞了,道:“不行。”   “就算要上,也只能你来。陆允风不行。”他难得的没有笑,那张精致的面孔完全阴沉了下来。   陆允风破口大骂:“陆宸燃你疯了!你就是个疯狗!”   怪物从疼痛中缓过来,这一次,居然是目的明确地向陆允风卷去的!   大船也被它卷起的浪颠得几乎翻过去,陆宸燃道:“哥哥小心!”   ※※※※※※※※※※※※※※※※※※※※   手工达人·燃 第16章 夜棋其一   好在大船有惊无险地回正了。雪无霁道:“我没事。”   槐略一个猛拉桨,触手贴着他们的头飞过。此刻他也觉出不对了,对陆允风大喊:“是不是你的问题?二殿下,你究竟干嘛了?!”   陆允风一惊:“我?……”   “你们可知这海水叫什么?”雪无霁眸色冷厉,伸手指向海水,“此水名为‘沉银水’,就算有人能把剑带进来,也会被剑拖累着沉入水底。”   陆允风下意识地一低头,水底下似乎隐约能见到无数沉船的残骸。古往今来试图投机取巧的人,都已经沉在水底了。   陆宸燃扫了他一眼,杀机四起,几步过去确认了雪无霁没有被撞伤后才松了口气,只冷冷的不说话。   恰在此时,小船终于被触手卷中了。残破的船只彻底断成两截,四散分裂,槐略抱着木板崩溃道:“二殿下你还等什么?快把剑丢了!”   二人各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面上漂,陆允风终于绷不住了,一手掷出了一把剑。那上品造剑一出现,就立刻被触手卷了去。   那团纠结在一起的怪物将剑层层缠绕起来,沉入了海底。海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槐略和陆允风湿淋淋地爬上了甲板。   雪无霁表情不太好看:“你们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他前世一直是师父的关门大弟子,所有师弟师妹都以他为榜样。甚至天下的小辈,在他面前都要恭敬几分。   因此这句斥责带了天然的威严,陆允风一时被他震住了,条件反射想要反驳,却又自知理亏。铁青着脸,不说话了。   “我嘛,哈哈……看书看不进去。”槐略挠挠头,声音越来越小,“可能师父讲过,我忘记了。”   浓雾逐渐散去,视线内的岛屿清晰起来。   此岛名为浮金,形似一柄断剑。岛上有山,没有任何动植物。   之后的一路都风平浪静,船靠岸后,几人登岛。槐略道:“咦,这里就有剑。”   海水拍打着沙滩,连那沙滩都泛着金属色。沙滩上没有贝壳,只有插在沙地里的剑。许多都已经残破锈蚀了。   “这种剑有什么好看的。”陆允风不屑道。   浮金岛上越往深处,剑的品级就越高。这些剑便是最低等的,连丁等都算不得。   几人往前走去,浮金岛上怪石林立,高低不平,各种岩石为坻、为屿、为嵁、为岩,犬牙交错,千姿百态。   陆宸燃此时身高不够,雪无霁看他牵着自己的手,绷着脸,一直走在雪无霁前面几步,眼神专注地查看可能的危险。   他对自己的安危也太过分在意了,雪无霁心想,看他侧颜如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又觉得有些可爱。   石间有泉水之声,如环佩锵鸣,淙淙不止。   在丁级的区域没有人停步,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周边的岩石不再是灰黑色,而变为了灰白色,也出现了许多晶体。   “这里是丙,有人想选一把剑吗?”陆允风道,虽然问的是“有人”,但却意有所指地看着雪无霁。   雪无霁活了一百多年,也见过不少狭隘逼仄之人,这陆允风还气不到他。只是,陆允风似乎在心里把他看成一个男宠,而非他兄弟的道侣。   “你若是想,随意取用。”雪无霁心平气和,“可以让槐公子帮忙。”   陆允风炸了:“我不需要帮忙!”   雪无霁道:“那就自己去拿,不用说。”   陆允风把自己给气着了:“……”   陆宸燃抬头看雪无霁,眸中有笑,似乎觉得他还会挤兑人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继续走到了乙区,天色渐晚,槐略望望天,道:“今天就在这里歇息下吧。”   虽然修士比起凡人体力足,也不用太快进食,但剑冢夜间漆黑,视线受阻。单单待着不动还好,毕竟浮金岛上没有凶兽;但若是随意摸索,很可能就会撞到麻烦了。   槐略左右看看,寻了一处石窟探头进去打量一番,道:“这里不错,够大。诶?……这儿有别人?”   石窟很高,可以容纳四五个人。里面还有一个火堆的残痕,甚至还有温度残余。   浮金岛虽大,世间剑修却是何其多。在岛上遇到从别处进入剑冢的人是很寻常的事,雪无霁前世那一回就在甲区遇到了二十多个少年仙客,那些人还为夺剑而大打出手了。   上品的剑终是少数,谁人不想自家的剑压人一头?闹出人命都不稀奇。   反倒是这一次三人一个外人都没撞见,才是稀罕的事。   “估计那些人已经走了,我们就歇下吧。”槐略想通了关节后,便不去管什么别人了。不过看过这个火堆,几人都想起来在岛上虽无野兽,却很可能有人祸。   陆宸燃道:“四个人,轮流守夜。”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包袱,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吃食。盒子精巧,食物诱人,陆宸燃生火加热,食盒里开始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他道:“哥哥,来吃吧。”   槐略拿着自己的大饼,喃喃道:“你妈的……这也太奢靡了。”   几人吃完,夕阳已经把灰白的石头都染成了橘红色。   陆允风席地而坐,忽而又道,“既然已经到了乙区,不如来拔剑看看?我看这两把就不错。”   几人望去,陆允风说的是不远处两把双生玄铁长剑,被白色花瓣似的岩石包裹着。不得不说他眼光毒辣,这剑一看就是乙等中的上品。   甲乙丙丁四等的剑,其实丙等才是大部分普通修士的水平,这一把拿出去已经能够引起一片赞叹了。   陆允风费了点力气才拔出了其中一把,拔Ⅰ出来时落日都沉下去了。他大喝一声,挥剑而出,剑气如流。   片刻后,百米之内的岩石皆拦腰出现一道黑色裂缝,缝隙向上,崩塌为尘土。   陆允风压住喘气的冲动,扬眉看向雪无霁。   雪无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握住了剑柄。他的手白皙如玉,仿佛雕刻出的脆弱的艺术品一般。然而,就是这样一只手,却毫不费力地就拔出了那把剑。   外面的白岩依次碎裂,在暮色中散发出碎雪般的晶光。   陆允风睁大了眼睛,他虽然见过雪无霁拦他,可那是他也没有出全力,因此并未试探出雪无霁的真正实力。更何况,在他的认知里,雪无霁始终是个空有美貌的病秧子,即便飞上枝头也不会变凤凰。   可他此时觉得脸隐约有点疼,道:“算你有点本……”   “事”字还没出口,他就卡住了。   因为那把剑表面自上而下覆盖了一层霜雪,散发着森森寒气。玄铁仿佛承受不住一般震动起来,愈发剧烈,而后整把长剑弥漫上蛛网般的裂痕,在最后一缕暮光中碎成了废铁。   半透明的晶渣从雪无霁手指缝中落了下去,被风吹散了。   陆允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   夜色降临后,槐略和陆允风一起守了前半夜,后半夜则是雪无霁。   陆宸燃在剑冢里没有灵力,只道:“宿哥哥,我陪你。”   雪无霁没有拒绝。   外边下起了雨。二人在篝火边相对坐着,洞外的雨泠泠敲打着岩石,宁静柔和。陆宸燃从小食盒里拿出一根细棍串的糖,在火边烤着。   甜香渐渐溢出来的时候,陆宸燃开口了:“我的三哥,确实是我害的。因为……”   “因为,那时候我也不想活了。既然要死,那就要先拉个垫背的。只可惜后来我又改了主意,觉得还是活着比较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非常平静,看向雪无霁,声音很轻,“宿哥哥,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陆宸燃没有说那位三哥是怎么对待他和自己的母亲的,因为这听起来太像辩驳。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残暴、阴鸷,不像个活人。他残害手足,和二哥互相倾轧,杀过无数他手底下的人,就像之前那个下|药的暗卫。   “我被禁足,是因为之前我推动了大哥、四哥、五哥之间的嫌隙,让他们互相残杀,我坐收渔翁之利。这件事被父皇查到了,罚我闭门思过。”   他翘起了嘴角,笑容天真无邪,“宿哥哥,你会怕我吗?”   雪无霁道:“不怕。”   陆宸燃凑近了一些,瞳孔里的火焰摇摇曳曳。他轻笑:“你可是我的道侣,我连手足都会杀害,你就不怕我也会害你?”   火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像一张瑰丽的面具。   ※※※※※※※※※※※※※※※※※※※※   燃夸雪的时候,雪:我不可爱。   燃变小了,雪:他好可爱。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柒墨 5瓶;风轻语 1瓶;   =3=! 第17章 夜棋其二   雪无霁注视着他,依然道:“我不怕。”   陆宸燃一眨不眨地盯着雪无霁的眼睛,后者毫不闪避。   “……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会这样做了。”陆宸燃忽而收回了目光,把手里的糖翻了个面,“总是杀人,也很没意思。”   他心想,他是深渊里的幽灵,连一颗心都脏得看不清原色。但是,总也是可以靠近一点那束雪白的。   那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东西,雪无霁倏尔沉默了。   “什么东西……好香。”洞内槐略翻了个身,嘀咕着说了句梦话。   “陆芯,”半晌,雪无霁的睫毛颤了一下,慢慢道,“我也不是那么良善的。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很好?”   他再抬起眼睛的时候,眼中竟有一丝冷意和自嘲。   陆宸燃触到了他的视线,动作微顿。   也许是篝火太暖,雪无霁压下去的那些杂乱心绪竟在此刻浮了上来。   他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好重生的?   他做过正道第一人,最后却是以魔界之王的身份死去。他满手鲜血,踏过尸山血海,杀过仙也戮过魔,前半辈子像个虚伪的笑话。哪怕重活一世,他也不能骗自己那些都不存在。   不知是哪路神明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领受这好意,决意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但到底和十八岁的那个白衣剑仙也不一样了。   这一世的陆宸燃什么都不知道,却总在说他很好。   “……宿哥哥。”一滴糖霜落进了火里,陆宸燃重新烤起糖,“我知道的。”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像一句不知所谓的感慨。雪无霁一时不语。   他轻轻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雪无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已经冷心冷肺地活了很多年,重生后却像是多愁善感起来了。   “是我的错,不该提起这个话题。”陆宸燃把烤得半融的糖递给雪无霁,笑道,“给你,很甜。”   他睫毛被镀上了一层金橘色的光,火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就像那软绵适中的糖一样。   雪无霁接过,微微弯了弯眼:“果真很甜。”   珠帘般的雨珠从石窟顶上落下,被篝火照着,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晕,让人产生舒适困倦之意。   就在这时,雪无霁听见了声音。   “……嘻……”   他的思绪立时清明起来,然而当他仔细去听,那声音却隐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雨声之中,像是消失了。   洞外竟不知何时起了雾。   “宿哥哥听到什么了吗?”陆宸燃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雪无霁对自己的直觉永远不会轻视,他道:“这里可能有人。”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了几声笑声。   “嘻嘻……哈……”   这笑声比先前清晰得多,竟好像属于一个孩童。格外清脆悦耳,在夜色中显得空灵无比,仿佛一串被风吹动的银铃。   雪无霁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了一片夜幕。   陆宸燃眼中焦糖般的柔软消失了,变得沉黑如潭,低声道:“哥哥,在你身后。”   “哈哈!”这一声犹如在雪无霁的耳边响起,他猛然回头,只见银白色的雨幕之中,站着一个浑身纯白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头发很短,乱翘着。银白的发丝沾着雨水,发梢透明发亮。他赤着脚,身披白袍,面带微笑,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皮肤也和幽灵一样苍白。   雨水冰凉,夜雾湿寒,这个小孩子却好像浑然不觉得冷一般,脆生生道:“大哥哥,我好无聊呀,能不能同我玩个游戏?”   雨夜突然出现的小孩子,无声无息,看起来无比诡异。那边槐略和陆允风睡得人事不知,一点修仙者的警惕都没有。   那小孩子也不认生,径自走进来:“呀,还有一个小姐姐。”   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种奇特的质感,仿佛混杂着金属的冷脆。   陆宸燃一笑,道:“我不是小姐姐。”   他锦衣上的织金花鸟在火光下更加绚丽,唇红齿白,眉间宝石在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斑斓。那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不信。”   又道,“我不喜欢这个小姐姐。”   他又看看雪无霁,后者一身雪白,眉目清冷,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橘光,犹如神龛里受人供奉的玉佛。   一个像神祗,一个像艳鬼,小男孩往雪无霁那边走了几步,道:“大哥哥,我喜欢你的气味。陪我玩游戏吧。”   他说话没头没尾,雪无霁道:“你是同谁来到剑冢的?”   小男孩道:“我没有和谁一起来。”   雪无霁神色未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忽而淡淡问:“你吃糖么?”   雪无霁举起木棍,那小男孩一怔,似乎很感兴趣,视线粘在了糖上。但是他看了半天,却摇摇头,很遗憾地说:“我吃不了。”   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了。陆宸燃扬了下眉。   “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要报上名字才能和你玩的。”陆宸燃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我没有名字。还有,我不是小朋友。”   陆宸燃道:“那就难办了。叫你小朋友是代表我们喜欢你,你先说说,你想玩什么游戏?”   小男孩一转眼珠,道:“那就小朋友吧。”   他好像很高兴,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个棋盘来:“我们来玩飞剑棋。”   陆宸燃笑眯眯道:“我不会玩这个,怎么办呀?”   “姐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呀!”小男孩嘴上在埋怨,但却好像很高兴能显摆自己似的,“我来教你!”   陆宸燃道:“这个大哥哥也不会,我们一起来教他。”   雪无霁看陆宸燃逗弄小孩,觉得很好笑。   飞剑棋是很简单的一种游戏,多半是小孩子玩的。两到四个人都能玩,各自掷骰子,按照点数移动代表飞剑的棋子。   三人在火堆边坐下,就着光亮围着棋盘。深处两个人还是睡得死死的,这么大的声音都没吵醒他们,槐略连梦话都不说了。   “……然后,这样!学会了吗?”小男孩兴致勃勃,“我先掷骰子!”   他的骰子和棋子也很奇特,是石头的,仿佛就是用这浮金岛上的某块石头琢出来的。   骰子咕噜噜地打转,慢慢减速,眼看就要停在一个“一”点上。然而,仿佛无形中受了股力似的,骰子打了个滚变成了“六”。   小男孩拿着棋子,高兴道:“一、二……这个格子是再走三步!一、二、三!”   “大哥哥,你来。”   雪无霁掷出去了骰子,骰子转得飞快,精准地停在了“六”上。小男孩似乎眼睛都直了:“哇!”   在拈起棋子的那一刹那,雪无霁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尖利的人声:“救我!”   有生魂的气息从棋子上透出来,把石头浸得像一块碎冰。但雪无霁只垂了垂眸,走出了六格。   陆宸燃随意丢出去骰子,停在了“四”上。然而他笑道:“四,死。这个数字不吉利。”   他两掌轻拍三下,骰子无风自动,也变成了“六”。   小男孩瞧着不大开心,又用力地摇了摇骰子,掷出去,口中喊着:“六!”   然而,这一次他的骰子却停在了“三”就静止不动了,好似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一般。   “小朋友,这个游戏是谁教你的?”陆宸燃道。   小男孩瘪瘪嘴,心不在焉:“是来岛上的人呀。”   接下来的几轮,小男孩都没能掷出六点。   他输了一局,有点闷闷不乐,道:“再来!”   三人就这么下着飞剑棋,直到黎明初现,小男孩都没有赢过一局。   陆宸燃抛着手中骰子,笑盈盈道:“还继续吗?”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雾气在朝阳中逐渐消散。小男孩抬头看了眼天,不甘不愿道:“我要回家了。”   “嘶……”睡得死沉的槐略终于有动静了,他闭着眼皱眉道,“头好痛……”   小男孩仿佛受惊一般,大声道:“我要走了!有机会再来玩!”   雪无霁道:“你的家在哪?”   他没有等到回复,再抬头时,那小男孩便凭空消失了。连带着棋盘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昨夜只是一场梦,只有初阳照着已经熄灭的火堆和空空如也的地面。   槐略坐起身,哼唧道:“我头好痛!怎么回事……我怎么睡得这么死?”   雪无霁道:“不是睡得死,现在你已经变成棋子了。”   槐略懵然道:“啊?”   陆宸燃忽而一笑,伸手从雪无霁的袖摆下拂过,一个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来,道:“宿哥哥,看来它很喜欢你。”   他摊开手,白皙的手心里躺着一颗骰子,上头是盈盈的一个红点。   小男孩一共有三枚骰子,但现在其中一颗却被他留了下来。   雪无霁接过骰子,上面有一股很淡的剑气。   他将昨夜的经历大致与槐略和陆允风说了一遍,然后道:“那孩子是个剑灵。”   不但如此,他还知道……那是哪一只剑灵。   ※※※※※※※※※※※※※※※※※※※※   魔改版飞行棋!   (两个人都觉得“我不值得,你才是很好”。哎。   雪为何入魔的具体经过,要在很后面才会讲。 第18章 夜棋其三   槐略道:“老天爷,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剑灵?”   他打了个寒噤,“不禁能够化为人形,依照你的说法,它还把很多人的生魂关在了棋子里……”   陆允风道:“这哪里是剑灵?简直是妖怪!”   昨夜雪无霁和陆宸燃陪剑灵下的每一颗棋子,都封印着一个魂魄。雪无霁听到那声求救也并非幻觉。   四人来到岛上后一个修士也没有看见,也许并非巧合。而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都被关进棋子里了。   “剑灵虽顽劣,却甚少杀人。那些生魂还有救。”雪无霁将骰子收进了袖子里,抬眸道,“从此刻起,万事小心。”   陆宸燃道:“哥哥,你才要小心。”   进入剑冢之后,不仅是人选剑,更是剑选人。   剑灵故意把骰子落在了雪无霁的袖摆下,雪无霁又将骰子收下,身上便带了剑灵的剑气。它便能藉此找到他。   雪无霁唇角微勾,道:“它既要来寻我,我便留下它。”   陆允风不可思议道:“……你是想收服那把剑?”   雪无霁淡淡道:“有何不可?”   这一刻,他身上似乎带上了一股凛然的倨傲。   前世他进入剑冢时是三尾,如今亦是三尾在身。   ——有何不可?   “要是这么一把剑盯上了我,我也想要驯服它的。”槐略神色复杂,“可我更希望它不要盯上我。”   天然剑灵便能拥有如此可怕的神识的,世间简直闻所未闻。若是不能将它收服,那下场就只能是被剑反噬。   无主之剑,也是能杀人的。   槐略不太看好雪无霁,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你保重。”   那剑灵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它可不是什么“小朋友”,这岛上的大多数剑,年纪都比进来的修士要大得多。   四人重新上路,这一回气氛沉肃了许多。进入甲区后,能明显感觉到景色的变化。映入眼帘的石头皆为白色,半透明的晶体簇生其间,仿佛一个冰雪世界。   陆允风离雪无霁陆宸燃二人远远的,似乎生怕被寻仇的牵连。槐略起初还跟在二人身边,但很快就被无数的剑吸引了注意力,兴奋地去找自己的真命天剑了。   到了晚上,四人分为了两个地点休息。槐略本想跟着的,但雪无霁拒绝了。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夜晚来临。   月挂云稍。雪无霁和陆宸燃都没有睡。   他们安静地等待。随着时间流逝,半夜的时候,空中有雨点落下。雾气再次笼罩了视线,空灵的银铃之声也逐渐接近。   “……哈哈……”   小男孩的身影出现在洞口,他依旧穿着那身纯白色的衣裳,没有一点被雨淋湿的迹象,道:“大哥哥,你收下我的礼物了。你们是在特意等我来玩游戏的吗?”   陆宸燃笑道:“是啊。今天还是玩飞剑棋吗?”   “不是。”小男孩摇摇头,“今天我们出去,去别的地方玩吧。”   他手指向夜色里的某处,雪无霁道:“好。”   雪无霁伸手化出了一把白色的伞。他比陆宸燃高,便主动撑起了伞。   “大哥哥和小姐姐好般配,这么一看。”小男孩歪头道。   陆宸燃笑盈盈:“你说的不错。”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进了雨幕中,雨点打在伞面上,敲击出无规律的音节。一片黑暗,夜晚林立的石头黑黢黢的,犹如无边无际的树林。   小男孩走在最前面,踩着凹凸尖锐的石子也不觉得疼。雨点打在他的发丝上,就像滴落在刀刃上的水,雨珠被一切为二。   他们一直走到了岛屿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凹陷的山谷,片状石壁凸出地面,呈半弧形,将山谷遮挡住,犹如一把天然的大伞。谷底有一道银色的小溪。雨滴淙淙汇入溪流中,月光满地,如梦似幻。   “这是我的家。”小男孩仰头道,“你们还是第一个……不对,第一对愿意到我家来玩的人呢。”   他仿佛有点委屈,“其他人都不愿意来,我好无聊呀。”   陆宸燃笑眯眯道:“是吗?那么,荣幸之至。”   小男孩从山坡上飞奔而下,到了那天然石壁之内,朝他们喊:“就是这里啦!”   二人来到谷底,雪无霁收起伞,借着月光,他发觉那里已经摆好了一块棋盘。   陆宸燃席地而坐,道:“小朋友,可以开始了么?”   小男孩却道:“再等一个大姐姐来。她答应我今晚会过来的。”   陆宸燃手支着下巴,微微转过头,看到了雨幕中有一道人影走来。   ——准确说,是一个半透明的灵体。   灵体穿过雨幕,面容逐渐清晰。那是个女子的生魂,穿着一身粉衣,清秀的面貌有一股沉重之色。   在看到雪无霁和陆宸燃的时候,她眼中一闪而过几丝复杂的情绪,又强迫自己冷硬起来,移开了视线。   小男孩无知无觉,笑得很开心,拍拍手道:“人到齐啦!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打开石盒子,准备开始排列棋子。   “先等等。”粉衣女子忽然道,“你说过的,若我赢了你,就让我换下我家囡囡。作数吗?”   小男孩道:“当然作数——只是,你要赢过我再说。”   粉衣女子再次沉默下来,握紧了双手,袖摆都被她揪出了痕迹。   陆宸燃指尖聚出一豆火焰,小火苗飞到半空,将洞内照亮,棋盘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雪无霁发觉,与昨天相比,这个棋盘发生了变化。   飞剑棋除了掷骰子走格子,还有一些其他花样。比如,几种具有特殊功能的格子。   原本的格子上只有少数几个特殊格,而现在几乎每走几步就是一个特殊格,都是新刻上去的,还带着崭新的、笔迹稚嫩的白痕。   四个人,四条道路,其中三道几乎全是陷阱:让棋子冻结一局的、将棋子打回剑阁的、使棋子倒退若干格的……   这三条道路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困境,而剩下的那一条不用说,则是这狡猾的小朋友为自己准备的。   雪无霁心想,它可真是一个小朋友。   粉衣女子也立刻发觉了不同,脸色白了几分。   平心而论,这场景似乎荒诞得可笑。一场幼稚到极点的游戏,一个像小孩子一样蛮不讲理的剑灵,却没有人用轻视的态度来对待。四人分别落座,等待开局。   小男孩道:“我先来!”   他丢出骰子,屏息凝神,而后略遗憾道:“啊——只有五点。”   粉衣女子坐下来后,有些神经质地将一颗棋子握在了手心里;但却似乎又觉得怕握疼了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将它平放在掌心,紧紧地盯着它。   ——她的女儿,想必就在那棋子之中了。   陆宸燃抬眸看了眼雪无霁,轻声道:“我们?”   雪无霁以口型无声道:“让她赢。”   小男孩掷完了骰子,抬头道:“大哥哥先来!”   雪无霁道:“让给这位姑娘。”   粉衣女子一怔,感激地望向雪无霁。她深呼吸一口气,将棋子合进双掌之中,低头默念着什么,然后丢出了骰子。   骰子旋转,她便直直地盯着那团小小的白影。   转速减慢,她仿佛连呼吸都紧住了。   陆宸燃伸手,指节在石桌上轻轻地扣了三下。骰子一顿,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般,晃晃悠悠地停住了。一个鲜红的六点。 第19章 寒剑其一   “太好了!”粉衣女子立时松了口气,开始走格子。拈起那颗棋子时,即便是灵体,她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很快又稳住了。   她似乎修为不高,并没有看出是二人做了手脚。   之后,雪无霁和陆宸燃丢出的都是一点。   几轮骰子依次掷来,石窟内只剩下落子和骰子滚动的声音。除却第一轮,雪无霁和陆宸燃做得都异常隐蔽无声,乍一看,棋局你追我赶、全无异样。   “啊!太可惜了,我就差一步!”小男孩失望地叫道,因为他的最后一枚棋子还差一格才到结束点,粉衫女子却先他一步赢了。   他不服气,抱着棋盘去一边研究了,洞内一时只剩下三人。   “……我还是第一次赢了。那个男孩子,我还从没有见他输过。”粉衫女子喃喃道。   她望向雪无霁和陆宸燃,似乎隐隐意识到是他们暗中相助了,咬了咬下唇,轻声道,“在下南宫蓉,是南宫家主的女儿。今日,多谢二位公子了。”   雪无霁道:“是那个铸剑的南宫世家?”   南宫蓉点点头:“没错。我以造剑得到剑碟,不想却为一只剑灵所困。同行的师兄弟都被那剑灵困住了,连我的女儿都……十六枚棋子填满后,剩下的生魂都被它关在这山谷里,和身体分开,无法行动。二位把赢的机会让给我,但……”   自己却又怎么办呢?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说南宫蓉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现在,也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承诺来报答了。如果二位能出这鬼地方……以后有什么事,南宫家任凭差遣、绝无二言。”   “不会有事的。”雪无霁道,“待我收服这只剑灵,南宫可否为其打造剑鞘?”   他语调平淡,仿佛收服这只剑灵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比任何安慰都有效。南宫蓉一愣,像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又用力点头:“当然能!我必定亲手为阁下打造!”   雪无霁浅浅一笑,再次道:“不会有事的。”   这一笑仿佛仿佛冰雪初融,星辉入眸,南宫蓉一时都看呆住了。陆宸燃一直没说话,只在这时轻叹了一句:“哥哥这样对别人笑,我会嫉妒的。”   南宫蓉立即别开脸,不好意思道:“我没别的意思……何况,我也是有我家哥哥的!”   陆宸燃笑起来,被他这么一打岔,三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消失了。   这时,小男孩拿着棋盘又回来了。四人皆是沉默,对弈继续。   烛火轻曳,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地挪动。天色逐渐破晓,南宫蓉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时,肩膀放松下来,道:“剑灵,我赢了。”   小男孩没有说话,就像任何一个输了游戏的孩子一样,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啪地一声拿出棋盒,闷闷道:“你赢了,可以换下那个小姐姐了。”   他虽顽劣,可说出口的承诺却不会改变。南宫蓉沉默地站起来,雪无霁却忽然道:“等等,我有一个要求。”   “既然我输了,就让我代替这位姑娘换下她的女儿进入棋子世界,如何?”   话一出口,剑灵和南宫蓉俱是一愣。陆宸燃微笑道:“这个要求岂非很合理?再加一个我,小朋友,你同意吗?”   南宫蓉道:“不行,我不同意!我怎能再让二位公子涉险——”   小男孩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道:“好主意!这样的话,大哥哥是不是就能永远陪我玩了?”   它从生来就被困在这个三界之外的空间里,周围的同类要么太笨,要么太沉默,根本没有能和他一起玩的。   而进入这个空间的、那些名为“人”的生灵,却是那么有趣。他们会教它下棋、给它说外面世界发生的事,给它讲那么多那么多没见过的好玩东西。   它期盼着每一个人的到来。可是当它祈求那些人留下来的时候,他们脸上却都不笑了:恐惧、厌恶、害怕……   直到前一段时间,有一个东西掉进了剑冢中。那样东西里所蕴含的灵力,让它构建出了这个棋子世界,这样一来它就能让人们留下来陪它玩了。   那样东西上的气息让它十分喜欢,没想到它竟在一个进入剑冢的人身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气息。而现在,这个让它格外喜欢的人说想要留下来!   如果剑灵现在是一把剑的形态,那它一定开始轻轻震动嗡鸣起来了。这是灵剑表达自己欢喜时的动作。   雪无霁抬眸看向小男孩,似乎看穿了它心中的想法,道:“你确实可以永远跟着我,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聊。”   并非他留下来,而是剑灵跟随他。   但小男孩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意,他站起来,喊道:“那就这么办了!”   好像生怕二人反悔似的,他看看陆宸燃,“你要进去也可以……那就再换下一个人,你代替他。”   陆宸燃笑道:“当然可以。”   南宫蓉道:“你们怎么这样??不行,我不同意!”   小男孩立刻道:“飞剑,启!”   那方石刻的棋盘瞬间爆发出耀眼的银光,将雪无霁和陆宸燃的身形吞没,南宫蓉慌忙去抓,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大人的生魂掉出了棋盘。   “南宫少主,照顾好你的女儿和师兄。”   一片雪白之中,陆宸燃偏头对雪无霁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宿哥哥,小心。”   说完这句话,便天地俱变。   待到白光终于消散,雪无霁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方陌生的空间之中。   苍穹如顶,无边无际;地下衰草蔓延向天际,足能没过腰身。   这是棋盘内的世界,形如茫茫草原。有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下来,寒风彻骨,   而雪无霁站在这方空间之内,感觉到了空间内弥漫的灵气后,心中微微叹息:他猜对了。   这方空间,果然是不知寒用他尾巴里的灵气创造的。   前世的不知寒虽然顽劣,可却也没有玩过什么飞剑棋游戏。没有外界的媒介,剑冢的剑灵是无法困住生魂的。   然而这一世,他的尾巴成了那个变数、那个“外界媒介”,所以不知寒才能塑造这个空间。   这是他重生带来的变化,当然也应该由他来亲手终结。   苍穹四面八方传来剑灵的咯咯笑声:“大哥哥,你先陪我玩一局吧!”   眼前是一个放大版的棋盘,石板排列延展向远处,陆宸燃已经没有跟在他身边。而雪无霁脚下是一块方形的石板,上头用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   起始。   很显然,这局棋的棋子就是雪无霁自己。陆宸燃不在他身边,想来是在另一处起始点。   在这个起始石板上还插着一把剑,然而雪无霁拔起之后,却发觉这是把剑已经锈蠹得不成样子了。   可雪无霁只是握紧了那把剑,道:“陪你玩,可以。但我想和你打一个赌。”   剑灵好奇道:“什么赌局?”   雪无霁道:“我赢过你这局,你就要跟随我,成为我的本命灵剑。”   剑灵瞬间发怒了,道:“本命灵剑?!你居然想让我跟随你?”   它怒意一起,空间内的风雪骤狂,寒风如钢刀一般,竟生生把雪无霁手中之剑的剑刃割断了!   “你现在只剩一把断剑,还是这样想吗?!哼!”   ※※※※※※※※※※※※※※※※※※※※   雪雪在线打熊孩子。   感谢=3=御茶子扔了1个地雷   霜词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寒剑其二   雪无霁任由那半片剑刃被风卷走,手执断剑,轻笑:“你不敢赌吗?”   “……我不敢?谁说我不敢!”剑灵最听不得别人激它,“你绝不可能赢过我!”   雪无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赢?规则你来定。”   他竟从容至此,一局棋有七七四十九格子,剑灵甚至可以在每一个格子里布上陷阱。一环套一环,每一步都有可能丧命。   剑灵“呸”了一句,道:“那好,现在就开始!我也不多为难你,只要你闯过我的三个陷阱就行!”   它在空中投出影像,是整个棋局的全景。骰子滚出,雪无霁心念微动,让它停在了“五”。   ——这里本就是他的灵力构建而出的空间,当然每一丝灵力都由他来掌控。只是这样未免有欺负小朋友的嫌疑,所以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到你了!”剑灵走完五格,空气里传来破空之声。一枚白色影子俯冲而来,雪无霁手腕一转,剑刃便接住了那枚骰子。   那骰子仿佛一朵旋转的花,堪堪停在了断口处,正是一个鲜红的六!   “哈哈,你上当了!”剑灵道声音陡然拔高起来,像是抑制不住喜悦。   原来那剑灵料准了他会掷出六,正是故意在那格里布下了陷阱。雪无霁一踩上去,石板上的灵阵便被触动。   雪无霁道:“我当然也知这是陷阱。”   眼前景物又发生了变化,雪无霁坠入陷阱,身处一个石窟之中。无数银色的影子从石壁的裂缝里爬出来,它们没有五官,只有头颅和四肢,像一群小怪物。   那群银色怪物噬咬而上,像银色的潮水。剑灵道:“你只有一把断剑,还想逞什么威风?”   然而,这局却结束得异常的快。   雪无霁真的就用这把断剑杀死了所有的银色怪物,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任何一个剑道入门子弟都会的剑招。   片刻后,银色怪物的尸体倒了一地,化为一滩滩银水。   陷阱的幻象消失,剑灵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厉害,道:“……你等着,我还有更可怕的陷阱!”   二人又走了两轮,剑灵每一轮都比雪无霁差了一格。它一反常态地有些安静,直到第三轮。   雪无霁掷出了一个四,剑灵才嘻嘻笑道:“大哥哥,你又踩中陷阱啦。”   无论是什么陷阱,雪无霁都有自信能轻松闯过。但四下却静悄悄的,他迈过四个格子后,只见剑灵变成了最初的那个小男孩,站在那里等他。   “我刚刚在想,大哥哥会害怕什么。”小男孩道,“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记忆是最难摆脱的东西,大哥哥,你最不愿意面对的记忆是什么?”   他抬起头,雪无霁蓦然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一面镜子,又大又亮,清楚地倒映出了雪无霁的面容。仿佛有一股寒意直刺脑海深处,雪无霁脸色微变。   “铮——!”   雪无霁抬手便将剑掷了出去,这个动作粗暴、简利,由他做起来却别有一种韵律美。然而小男孩的身形却消失了,重新化为虚无融入进空间之中。剑斜刺进了泥土中,剑灵咯咯笑了起来。   气流如狂澜,寒气凛洌,不知何处传来的剑鸣长震不止。   “哈哈哈!”那孩童的声音笑得愈发开心了,“大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   随着一声声催命般的嗡鸣,雪无霁眼前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他神色微沉,剑灵居然窥伺了他的脑海,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只觉得整个人的魂魄被拽离了身体,直抛向高空——   *   “铮!!”   一把铁剑飞速斩下,砍断了妖魔的手臂,红色的鲜血狂涌。   渺渺云海中,有一仙山琼殿,殿门上题“含元殿”三字。天光乍破,含元殿身披朝阳,俯瞰人间云霞,端的是嵯峨威严。   这里是整个凌霄的最高处,建于山上,山名“登天梯”。   常年不散的云雾笼罩期间。在凌霄修者的心目中,含元仙殿是比仙皇所在的白玉京还要能代表仙人的地方,乃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圣地。   然而,此刻这华美的琼殿之外却是魔气森森。洁白云海,也已掺进灰黑烟尘。   “这些妖魔是怎么混进来的!!”一锦衣青年震怒,刚刚被他斩下胳膊的妖魔断臂处开始膨胀、伸长,竟是很快就长成了一条新的的手臂。看得人心中惊怵。   在他身后,这样的妖魔数不胜数。黑色丑陋的影子在含元殿外乱窜,仙果美酒洒了一地,把这仙门圣地变成了菜市一般。   满地狼藉,一片混乱。   这一日,正值凌霄界百年一度的岁歇大宴,凌霄数得上名号的所有门派、散修,甚至辟元仙宫,都会位列大宴。   岁歇之宴的重要程度可比人界的新年,是凌霄最重要的节日。但眼前这庆贺新年的盛典却被妖魔攻占,显出一种荒诞的滑稽。   妖魔不知是如何突破了结界、从魔界攻上凌霄的。以至于悄悄潜伏、在岁歇宴这天骤然发难,竟无一人发觉。   锦衣青年咳嗽着,眼中布满血丝:“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空气里布满了灰黑色的颗粒物,除了妖魔的桀桀冷笑和怪叫,竟是少有人声。   殿内,座位上和地面上,或趴或躺着许多修者。他们多是年长者,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睁着,目睹着一切。暗红色的酒液从倾倒的玉杯里滴落,污浊了地面,染在衣衫上犹如鲜血。   ——还在战斗的,只剩下年轻的小辈。   这便是妖魔能攻占含元殿最大的仪仗了。他们杀了侍者,偷梁换柱顶替而上,在所有的食物、酒水中下了毒。此毒甚狠,骨龄越长者中毒越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最恐怖的是,这些妖魔能够如此嚣张,必是凌霄有内应。这种毒更是闻所未闻。若含元殿真被攻破,凌霄危矣!   “快传讯!!叫三大宗派人过来!”   “没用,含元殿外的阵法被修改了,防御阵在阻隔我的灵讯!”   锦衣青年招架不住,往殿中跑去,跌跌撞撞地推开一众混战的人魔,边跑边怒吼:“陆宸燃!!你是死人吗?为什么坐在那里?!”   原来在最上首处,还有个人清醒着。   那是个玄衣的年轻人。他容色极为昳丽,皮肤却比常人苍白,眉目也有股说不出的阴郁之气。尤其是他一身黑,额头上还有一道扭曲如火的朱砂印,一眼看过去真不知道是仙人还是妖魔。   ※※※※※※※※※※※※※※※※※※※※   前方高帅预警!   柒墨扔了1个地雷   只吃甜饼扔了1个手榴弹   么么叽! 第21章 寒剑其三   此人正是陆宸燃。   陆宸燃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白玉酒杯,抿了一口酒笑道:“二哥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从容悠闲,好似这一片嘈杂都与他无关。   “你……你明明还没打,为什么不助我?”陆允风不愿意承认自己打不过那些妖魔,只盛气凌人道,“仙门有难!”   陆宸燃笑嘻嘻:“仙门有难,与我何干?这群废物死了才好。”   “噗——”   他旁边一个被毒倒的修士似乎被气到了,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败……类……”   陆宸燃眸色微冷,抬手将那杯酒从修士的头上淋了下去。   那修士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眼神像要把陆宸燃杀了,仿佛在质疑为什么凌霄界居然有这种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人是仙皇六子,陆庚胜最宠爱的儿子。病重的仙皇多次唤其近身服|侍,陆宸燃未来是最有可能继承帝君之位的人。   这种败类,居然还会做上帝君?!   看到修士的表情,陆宸燃哈哈大笑起来。   陆允风简直要疯了。仿佛不能和这种脑子有病的人交流,他抬腿便走。   陆宸燃翘着腿,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竟是看起戏来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殿中所有的魔物来。   “不好了……又来了一批!”突然,一个小辈大喊道,闪避不及,被刺中了肩膀。   魔气肉眼可见地浓郁了一倍,一阵黑光闪动,含元殿的结界骤然破碎!   魔物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入了含元殿,小辈们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仿佛还不敢相信。   含元殿是仙界的至高象征。   它不同于白玉京,有皇权的影子,而只是代表着凌霄的意志。琼殿建于青寻神木旁,神木乃初代飞升的仙人手植,象征着大道通天。   它已经存在了千万年,理所当然地最圣洁、最孤傲,没有人想过含元殿还会被妖魔攻破。也许正是如此,妖魔才选了含元殿。   这群小辈们都知道,魔域此时内部正在大乱,因为老的魔王已经奄奄一息,维持了数百年的平衡被打破,魔界数股新势力正在厮杀,就看谁会先当上魔王。   他们从未放在心上,在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大厦将倾的恐怖。   仿佛是信仰的崩塌,他们竟没有几个能再提得起剑的。   恰在此时,一团黑烟忽地从陆宸燃背后升起,转眼化作一只两人高的妖魔,从他椅背后扑来!   谁知,陆宸燃好像背上长了眼似的,腰间的枯桑剑飞出,捅入妖魔的心口,爆发出烈火!   “吼!!”妖魔惨叫一声,被金红火焰包裹了全身,化为一摊黑烟。   那被泼了酒的修者表情僵住了。   陆宸燃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握住枯桑剑,一跃而起。原来是那摊黑灰又分裂、壮大为了三只更大的妖魔,面目狰狞地扑了上来。陆宸燃剑如风动,三剑铮然而出,伴着烈火,剑气在殿内卓然爆开!   三只魔物化为黑灰,殿内金红火焰飞舞。他脚踩在桌子上,剑在身侧,脸上沾着血迹,冷冷笑道:“废物。”   陆宸燃转过头,俯视着整个含元殿。   一眼望去,满目都是黑色的身影。这些妖魔来的凌霄,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些黑色的烟雾就是他们笼罩在身上的伪装。   黑影里少有人形的,要么小如虫兽、要么庞大臃肿。没有一个是高阶的魔。   他轻声地数道:“一、二、三……”   四只。高阶的魔物有四只,这是领主魔物之下的“守卫”,却不见领主魔物。   陆宸燃坐在了椅背上,晃着手里重新斟满了的酒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辈们慌乱地奔向一处,准备合力聚起防御阵法,能挡一时是一时。   陆宸燃神色微沉,直觉般看向了一处地方。   他看的地方,是青寻神木。   这栋神木扎根在人界与魔界交界处的蛮荒之地,连绵万丈,直通凌霄,又叫“撑天之木”。乃三界神物,受世间供奉。   这也是为何含元殿修建在此处的原因,岁歇之宴最初,也正是为了庆贺神木又生一岁。神木喜寒,遇寒则花发,却已经五百载没有开过花了,因此这一年的岁歇宴也会为此商议。   电光石火之间,陆宸燃站起身,恰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剑鸣响起。   这剑鸣带着股戾气与魔气,全然不似凌霄之物。而能够运剑的魔物,只有领主!   这剑鸣在四方响起,震得宫殿连同人的头脑里都是嗡响,一时根本无法分辨是从何处传来的。   殿内的妖魔仿佛被这剑鸣激励了一般,嘶吼着再次壮大身躯!   “啊……手腕好痛!!我的本命剑断了!”年轻的修者也受了影响,面色惨白,开始往后退去。   鸣声不止,邪气四溢。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却仿佛每一刻都被拉得漫长,妖魔们纷拥而上,遮掩了视线。陆宸燃越过魔物,枯桑欲图飞出——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声正气清鸣浩然传开,犹如凤雏出世,响彻九霄。刹那之间,便震荡开了绵延了方圆数千尺的灰烟,防御邪阵如雾破碎。   “谁的剑?!”   众人皆惊,俱是抬头。   清越剑鸣覆盖了所有邪声,只见一道光芒如练的剑意从上方破空而出,直刺向青寻神木,杀机凛然,其后空气皆凝结为冰!   “铮——”   无数双瞳孔中,倒映出这把划过含元殿上空的银白长剑。它快如长虹,将魔物领主当胸穿过,一击毙命,邪气剑鸣戛然而止。长剑死死钉入青寻神木之中,犹自震颤不止。   逼人寒意迟一步发散而出,冻结了魔物。   一层冰霜覆盖上青寻神木表面,所到之处神木开出洁白花朵,繁丽圣洁,瞬间蔓延自上而下,犹如神迹降临!   青寻神木喜寒,这一道剑气,居然让五百年未曾开花的神木为之绽放。   陆宸燃整个人都像是定住了,怔怔望着半空中。   那里有一架金车,披霞而立,于漫天花雨中缓缓降临。精致的竹帘被剑气拂开,露出了内里之人的侧颜。   纯白飞花中,那年轻人白衣若雪,层层叠叠,微微飘动,仿佛刚刚盛开的青寻神木之花,容貌竟比剑招更摄人心魄。   他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了,将一切映入眼帘。   直至刚刚,一剑决胜负。   雪无霁放下手中茶盏,一双琉璃般的眼眸里倒映出万千云海。他站起身,工整地行了一个礼,淡声道:“晚辈来迟,还望恕罪。”   不知寒剑意如狂澜万丈,卷起千堆雪,从神木树冠传到底部,经久不散。   ——是时酷暑,人间大霜。   一剑霜寒十四州!   ※※※※※※※※※※※※※※※※※※※※   帅不帅!都给我土拨鼠喊起来!! 第22章 归鞘其一   在雪无霁运出那一剑之后,他周遭的景色就开始衰退。随着那八个字念出,回忆骤停,场景皆化为虚像。   他眼前还是茫茫的草原,自身依旧处在棋子空间当中。而他半跪在地,垂着头,没有出声。   雪无霁没想到剑灵挑选的是他的这一段记忆。   含元殿是他的成名之战,雪无霁这三个字,也是第一次登上凌霄所有门派的舞台。   “这是什么?是真的吗?”剑灵似乎也被这段记忆震撼了,却又显出几分迷惘,“为什么?为什么这会是你最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雪无霁半跪在地,瞳孔还有一点涣散,听到这句问话,抬起头,依旧沉默。   一剑北来,霜满天下……   多么风光,多么夺目。是啊……为什么会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呢?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岁歇宴百年一次,而他初出茅庐就击破了魔界阴谋,力挽狂澜,无人能比他更传奇。   再过了十几年,不知寒之名传遍天下,名列兵器谱魁首,他被尊为第一剑仙,正道表率。   有人言:一人成名,需要多久?   答:对于雪无霁,只需一宴与一剑。   一剑霜寒十四洲,世间无人不羡雪。   “寒剑诛魔宴”,是世人对这一场岁歇宴的代称。有无数的话本与传奇,以此为蓝本传唱十四州大地。   但雪无霁所参加的第二个岁歇宴,却比这一场更加出名。   出的是……恶名。   他在那第二场岁歇宴上,当着所有仙门的面走火入魔,杀了数百仙客,从青寻神木旁坠落而下,自堕九渊。   成也岁歇,败也岁歇,百年前寒剑诛魔的第一剑仙,百年后自堕成魔。从此美名皆成凶名,天下震恐,之前所有的传奇也仿佛成了讽刺。   他经脉寸断,金丹损毁,再不能修仙,只有重塑魔丹。他被万人唾弃,浑浑噩噩,十八年后陨落于魔域雪原,死无全尸。   雪无霁没有想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竟然不是那第二场岁歇宴。   他不愿意面对的不是入魔的自己……而是百年前尚还风光霁月、少年心性的自己。   “你怎么不说话呀?”剑灵还在絮絮叨叨,“那个人是你?……对,他就是你,气息和你一样。那把剑是什么剑?快告诉我!求你快告诉我!”   刚刚的幻象里雪无霁还看到了成年时的陆宸燃,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他居高临下,当然也把包括陆宸燃在内的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原本陆宸燃似乎也是察觉了那只魔主,却被自己抢先了。   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记恨自己?   雪无霁突然有点想笑。   想到陆宸燃,他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雪无霁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平复。他起身,道:“你会比那把剑还要厉害,只要你跟随我。”   他没有用多么慷慨激昂的语气,但却比任何承诺都让人相信。   这一次,剑灵倏尔沉默了,好像一个人在做着思想斗争一般。   片刻后,它道,“……我没有这么快就能相信。那些跟着修士们走的同伴,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如何能相信你?”   说到这里,它停顿了一瞬,疑惑于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竟然只是一段记忆,就让它开始考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事:选择一个修士,跟随他出剑冢。   “——还有最后一个陷阱,你玩过了再说!”   它话音刚落,数条红色飞影便向雪无霁后背打去,足足有五十颗骰子!   雪无霁轻轻道:“那你可要看好了。”   他仰跃而起,侧身在半空中躲过骰子,接着反手一挥,轻巧落地,骰子齐齐化为齑粉。   剑灵没有给雪无霁停顿的机会,一瞬间,万剑齐发!   剑鸣和金属相击的声音浩渺无边,怒浪般吞没了所有的声音。数不清的剑向雪无霁击去,而他手中只有一柄生锈的断剑。   雪无霁站在当中,雪衣翻飞,就像一朵即将被海浪吞没的花。   然而雪无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道:“你输了。”   ——剑灵毕竟只有一把剑,在这千万道剑光中,只有一道为真,其余万象皆虚。只要攻破那一道真,万法即破。   若是没有击破……那么这千万把利剑,就是一张真正的罗网,哪怕是一只飞虫都会被搅碎为飞烟。   然而,这种情况雪无霁却根本没有去考虑。   他眼中倒映着银色的剑雨,横剑、起势,黑发微扬,灵力凝聚为一线——   一道清越剑鸣撕破了罗网,如凤凰涅槃。那把断剑仿佛获得了新生,嗡然飞出。气如长虹,耀眼炫目,与剑雨中的一点相触!   刹那间天地雪白,又刹那散尽。   那数以万计的虚剑裂为碎片,光斑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像是一场鹅毛大雪。   雪无霁居然真的只用一把断剑,就破了剑灵的攻击!   断剑与剑灵的真身正正相击,亦因承受不了灵力而破碎。   闪光的碎片在坠落、融化,半空中只剩下了一把银白色的长剑。   雪无霁伸手,便将它握在了手中。他垂眸端详,那一线亮银就倒映在了他琉璃色的眼中。   这是一把相当漂亮的剑,剑柄为白玉,剑首是一玉环。剑刃是半透明的银色,薄如纸片,锋利无比,其中如有细碎流光。   轻灵却不失杀气,秀美也不减锐意。   和他用惯了百年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现在,你愿意跟随我了吗?”雪无霁低声道。   剑身震颤了起来,仿佛在回应,而后归于平静。   雪无霁嘴角勾起一缕浅笑,道:“你以后的名字,就叫‘不知寒’。”   他忽而挥出剑,一道绚然剑气飞出,直抵苍穹,带起的风把他的长袖和乌发都吹得猎猎作响。剑气分乾化坤,震撼天地,整个棋子空间都颤抖起来。   而后,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穹顶片片碎裂,连天的衰草也开始融化为流萤。   雪无霁负剑而行,一步步地踏过石板。   他在终点处看见了陆宸燃。   陆宸燃没有参与进雪无霁与剑灵的赌局中,便走到了终点处在等着。终点处有一座石头堆砌的王座,雪无霁远远地看见他,他正坐在王座的椅背上哼歌。   这正在崩裂的空间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悠然得仿佛闲立华庭,这侧影一瞬间让雪无霁想起了另一个人。   陆宸燃手里在把玩什么东西,哼的歌四处跑调,却因为他声音好听,所以听来并不觉刺耳。雪无霁心说原来你不会唱歌,走到近处,陆宸燃停止了哼歌,雪无霁道:“我回来了。”   陆宸燃道:“宿哥哥,你收服剑灵了吗?”   雪无霁点头,横剑给他看:“嗯。”   他答得简单,陆宸燃的态度也很简单,只微微一笑:“叫什么名字?”   “不知寒,取‘清极不知寒’之意。”雪无霁道,“走吗?”   “不,等等。”陆宸燃跳下王座,按着雪无霁的肩膀让他坐到王座上,把手里的东西端端正正地戴到了他头上。   那是一盏银色的王冠。   漫天坠落的流星之中,雪无霁靠在王座上,头戴宝冠,就像一个君王。   ※※※※※※※※※※※※※※※※※※※※   燃燃造小马甲还特别注重不要重复人设=。=可以说是非常用心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褚祈 10瓶;2333 3瓶;不攻不改名 1瓶;   亲亲! 第23章 归鞘其二   陆宸燃道:“嗯,哥哥果然很好看。”   雪无霁摘下王冠,见它十分精美,道:“这是?”   陆宸燃道:“我熔了几把银剑,刚刚无聊做出来的。觉得王冠很适合哥哥,才做成了这样。”   在魔界的时候,雪无霁也戴过王冠。他在凌霄的时候是仙道第一剑,入了魔域也是无冕之王,哪怕在他刚刚入魔的时候浑身经脉断绝、金丹损毁,也没有妨碍他在第十七年的时候做了魔王。   魔王之冠是君烛给他打造的,这魔族少年手艺不太好,打出来的银冠丑绝人寰,可雪无霁还是这么戴上了。   只可惜,才戴了一年就死了。   ……刚刚的错觉和这王冠,是凑巧吗?   雪无霁沉默着端详了一会儿银冠,把它收好进乾坤袖里,起身道:“走吧,这里快要碎裂了。”   二人开启了终点处的阵法,又有十四道半透明的身影被吸附到了阵法处,这都是之前被不知寒关进来的人。   阵法启动,将所有人一齐传送回到了真实的空间。   此刻黑夜已过,天光大亮,云雾初霁,彩彻区明,山谷上方出现了一道虹桥。   一群修士的生魂各自飞向他们的身体,南宫蓉和她的女儿、师兄早已在原地等候,看到雪无霁和陆宸燃出现,她眼圈立刻红了:“幸好……幸好!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雪无霁道:“并无大碍。”   南宫蓉还想再多说几句,但那群南宫家师兄弟也相继醒来了,她作为少主必须前往主持。于是她边走边回头道:“二位公子,就在浮金岛岸边等我!你们与我一起走,我帮二位打剑鞘!”   粉衣是身影走远了,石窟又只剩雪无霁和陆宸燃二人。   这时,不知寒忽地脱离了雪无霁的手,剑尖指向半空中。   顺着剑尖的指向,一条雪白的东西从棋盘上空凭空出现,正是一条尾巴的模样。雪无霁伸手去接,那条尾巴一碰到他的手就化为白光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陆宸燃歪头看他:“这是?”   雪无霁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我要找东西?我要找我遗落的六条尾巴。”   说完,他默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这话里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如今的“雪无霁”是十九岁,怎么也不会是九尾白狐,而且其中六条尾巴还遗失了。   然而陆宸燃却只道:“原来如此。只是,这尾巴若是落到别人手中就麻烦了。宿哥哥,我们得尽快。”   雪无霁心说,幸好陆宸燃是不爱刨根究底的个性。要不然问起来,他总不能说自己是重生过一次的。   他点头,道:“九尾狐之尾,用得恰当可令人起死回生。但……”   陆宸燃接过了他的话:“但却不能令自己复生,是吗?哥哥,你并没有九命。”   不知为何,雪无霁仿佛从他语调里听出了几分谴责与心疼。   雪无霁想起自己上辈子的事,莫名地有点心虚,道:“是的,世人说九命狐与九命猫,其实是讹传。九尾的尾巴只在对会对别人起效。”   尾巴之于妖物自己,只是能够延续一部分灵力。若是伤得太重,则效果微乎其微,而且若这样做,境界就会掉一重,可谓非常不划算。   一尾换一命,起死回生,简直是世人最想要的灵丹妙药。   九尾对于妖物来说,便是怀璧其罪。   不过,只有修炼到九尾境界的大妖的尾巴才具有此效,而这等境界的大妖也不会轻易让人摆布。   想到这里,雪无霁好像突然领悟了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掉了六条尾巴了。   因为前世……他曾经用掉过六条尾巴。虽然后来又修炼了回来,但或许是对魂体有影响的。   他打坐运转了一会儿灵力,适应新回来的第四尾。一炷香后,洞外传来了槐略的声音。   “六殿下,你们还活着吗?”   “……”陆宸燃凉凉地笑道,“你旁边那位死了吗?”   陆允风立刻吼道:“陆宸燃你什么意思!!”   雪无霁停止了打坐,起身看到槐略和陆允风跳下了山谷。槐略一眼便看到了雪无霁面手中的剑:“诶?这把剑的剑气和之前的骰子一样……老天,你居然真的收服了那把怪剑!!——哇啊啊!”   “这剑怎么还会打人!!嘶——”槐略抱头躲避,不知寒飞在半空中,不断震鸣,看起来十分生气。   雪无霁道:“不要叫它怪剑。”   槐略忙道:“别打了别打了……你是好剑!你好剑还不行吗!”   不知寒满意了,不再攻击槐略,并没有领略到“好贱”这个谐音。   它绕了一圈,却是停在了陆宸燃身侧,叫道:“你居然真的不是小姐姐!?”   陆宸燃轻轻抚摸着剑身,不知寒发出叮叮的鸣声,像一只打呼噜的大猫。   “……你们人真奇怪,哼。”剑灵道,却是接收了陆宸燃。   “他不是你的剑吗?怎么对六殿下也这么亲近?”槐略纳闷。   明明在之前,不知寒还不喜欢陆宸燃的。   “因为他身上有我的气味。”雪无霁道,“有些灵剑结缔后,是能感觉到主人的道侣的。”   槐略低头看了下自己手中的剑,虽是甲等中的上品,可与不知寒比起来却差远了,沮丧道:“人比人气死人啊……不行,我要来年再战!”   陆允风则是拉长着脸,看起来快要原地去世了。因为他的剑只是乙等上品,对比之下黯然失色。   雪无霁将经过简略一说,四人边走边回到了岸边。   那里已经有一群南宫家人在等候,南宫蓉在朝他们招手。槐略道:“啧……这么看,剑冢里还真是热闹。”   南宫家的船是可乘百人的大船,四人都上了船,互相知会了姓名。   南宫蓉道:“几位都新得了佩剑,那不如都去南宫城,让几位挑选剑鞘。为报恩情,我亲自为雪公子和陆公子打造剑鞘。”   她褪去了愁容之后,是一位相当干练的女子。在左眼别上一枚琉璃镜后,就开始仔细查看不知寒。   前世,雪无霁的剑鞘是观如是为他打造的。观如是有“造化神秀”的美誉,仅凭一人就与南宫造剑世家齐名。   观如是在造化一术上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峰之主。   他一袭青衣,容貌俊美,金丝琉璃镜常在左眼,这工匠的寻常小镜片在他脸上,却格外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气息。竹津峰的弟子们宁愿去见雪无霁这个大师兄,也不愿意硬着头皮去找观如是。   陆宸燃道:“宿哥哥在想什么?”   雪无霁道:“一些往事。”   他对剑鞘没什么要求,好用就行,换南宫世家也一样。   他前世入魔后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个恩师了,这一世,还是不要有交集的好。   陆宸燃“嗯”了一声,道:“我知道南宫城有一种玉雪丸子,很甜、很好吃。”   雪无霁:“……”   ※※※※※※※※※※※※※※※※※※※※   如何快速引诱一只小雪狐?   @甜食   副本完开始撒糖w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当当、不攻不改名 1瓶~ 第24章 归鞘其三   这么一说,雪无霁竟然对南宫城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看陆宸燃,后者已经恢复了原身。十七岁的少年,玉树临风,玄衣飒飒。只是雪无霁听着“玉雪丸子”这个名,又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模样。   也像一个玉雪可爱的丸子一般。   出了剑冢后,南宫蓉又带着他们上了飞舟。槐略一路都没需要走路,感慨道:“南宫家真的好有钱啊,二殿下,怎么你皇族都没有飞舟。”   陆允风道:“……我们勤俭,不行吗?还有,陆氏不是没有飞舟!”   陆宸燃道:“我有飞舟,宿哥哥想坐随时可以来。”   陆允风道:“你不准说话!”   槐略喷了,狂笑不止。   几人扯着皮,很快就来到了南宫城。   南宫家很大,南宫蓉招呼所有人各自住了客房。槐略一放下东西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雪无霁与陆宸燃住一间房,安置好后,二人也往街上走去了。   雪无霁道:“你说的那个店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过。”陆宸燃与他并肩而行,“找一找就是了。”   此刻已经是夜晚,南宫城里却是热闹无比。   不管是什么样的修仙者,他都需要一样趁手的武器。而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选择剑。是以,南宫城是凌霄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无论何时都汇聚着来自凌霄各地的修者。槐略说南宫家比皇族还要有钱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南宫家都是修造化道,所以武力普遍不太高。否则家主之女也不会轻易就被不知寒困住。   街道两侧高高地悬着红色的灯笼,黑夜如昼,各色人穿行而过,摩肩接踵。   南宫城有规定:止戈。   任何人都不能在城内武斗,违规者将被驱逐,终生不得入城。因此大多数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意,还有许多小孩好奇地蹒跚而行。   这条街上大都是食肆,因此人格外的多。雪无霁被人撞了不下五次,陆宸燃便落后他半步,一只手护住了他的肩:“哥哥小心。”   雪无霁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在一个平常的晚间,和许多休憩的人走在一条街道上,不是为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而是去寻找一家听说很好吃的甜食店。   这种……应该叫什么?   他走得很慢,眼中倒映着繁华的灯火。   没有想出来,于是他问出了口。   陆宸燃浅浅微笑:“在人界,这叫‘人间烟火’。在凌霄也是一样的。”   雪无霁默念了一遍,转头看到陆宸燃眼中的华灯,道:“我很喜欢。”   玉雪丸子的店是一栋三层的楼,宾客满座,灯火辉煌。最顶层挂着一面红幡,上面的题字很有意思:   “本店不止卖玉雪丸子”。   下面一行小字:“但是玉雪丸子最好吃”。   二人走进店内,小二立刻迎上:“客官就两位吗?”   雪无霁点头。   “好嘞——”小二瞥到陆宸燃搭在雪无霁肩上的手,眼珠一转又道,“三层有小间叫‘情人间’,比普通间便宜上一些,不知二位需要吗?”   雪无霁微怔,还没说话,陆宸燃便道:“需要。麻烦了。”   小二高高兴兴地道:“那客人随我来!”   陆宸燃眨眨眼,小声道:“我想便宜一些。”   “……”雪无霁道,“嗯。”   他现在好像用的都是陆宸燃的钱……   那,还是便宜一些吧。   玉雪楼的点餐独具一格,一楼摆了许多琉璃匣,内里装着糕点。正因诸如“金风玉露”之类的名字不能直观看出菜色是什么样,所以才出了这样的妙法。   陆宸燃先随小二上楼了,雪无霁提着小竹篮,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选中的就拿琉璃匣边的小签放进竹篮里。   他选得专心致志,忽而有一段对话闯进了耳朵中。   那是两个女郎,一个年长些,一个年幼些。   年长女郎道:“陆郎再过十五天就要过生辰了。”   ——陆宸燃也是十五天后的生辰,那女郎说的人也姓陆,才引起了雪无霁的注意。又听了一会儿,这个陆郎是一个铁匠,今年二十三岁,与那女郎是夫妻。   少女道:“姐姐要送姐夫什么东西?”   雪无霁一顿。   女郎道:“正发愁呢,去年送的是琉璃盏,他可喜欢。咳,对那琉璃香会起疹子却不告诉我,还傻高兴。这个呆子。”   虽然在埋怨“呆子”,可语气里满是温馨。   少女心不在焉道:“随便送一个不就好了嘛,或者干脆不要送——哎呀,我要吃这个!”   “这怎么行。”女郎道,“只有一点都不关心过生辰的人,才会什么都不送。”   少女哼道:“姐姐你有失偏颇!要是太穷怎么办?要是过生辰的人自己都不在意怎么说……”   “……”   后面的话雪无霁都没有听进去,她二人逐渐走远,声音也淹没在喧嚣里了。雪无霁站在原地,看着精致的小竹篮,突然不想再选了。   他把篮子交给老板,回到了三楼。   情人间里,桌子边就是一扇窗。   陆宸燃坐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偏头看着窗外,一手轻轻敲着桌子。这里的灯光似乎比外头暗,只能朦胧看清,而陆宸燃身后就是南宫城的万家灯火,连绵如星。   雪无霁坐下后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十五天后?”   他的语调有些不寻常,陆宸燃转过头,道:“怎么了?宿哥哥。”   雪无霁道:“我刚刚……听到有别人说话,她也有个亲近的人十五天后过生辰。”   “过生辰是不是要送礼物?虹光门的礼物是剑碟,你却送给我了。我还没有给你送礼物。”   雪无霁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抱歉。”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形容不上来,总之心里空空的。别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却不知道,连虹光门的剑碟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好像,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一样。   就好像那个女郎说的,“一点都不关心过生辰的人”一样。   陆宸燃闻言,坐正了身子,凝望着雪无霁,皱眉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他眼中笼罩上一层暗色,没在笑了。   雪无霁道:“但是没说错。”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宿哥哥,你不用道歉。”陆宸燃语调难得郑重,“你看着我。宿哥哥,你永远都不用对我道歉。”   雪无霁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道:“……好。但是礼物还是要送的。”   陆宸燃微微一笑:“你送什么我都喜欢。不过这样一来,哥哥就欠我三样东西了,一样是许愿,一样是画画,一样是礼物。”   ——在之前宸烛殿的时候,那个玩笑似的打赌,雪无霁欠了一个小心愿。还有飞天阁的还礼,应当是一副画像。   陆宸燃语调很轻快,笑花在他星辉般的眼眸里舒展,雪无霁也忍不住带了笑意:这么一看,自己还真是负债累累。   他道:“那,我把许愿和礼物一起满足你,如何?”   “那可不行。”陆宸燃挑眉,“我还想着再敲诈哥哥一笔呢。本殿下可是很坏的。”   雪无霁轻笑,道:“你说了算。”   他心中一动,忽而道:“我想到送你什么礼物了。”   ※※※※※※※※※※※※※※※※※※※※   写这章的时候,感觉很心疼。   “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去喜欢,但我想对你好。”   ……咳,是糖没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霜词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歌小可爱 20瓶;西瓜瓜瓜 5瓶;   抓住么么哒! 第25章 入梦其一   陆宸燃弯了弯眼,道:“是什么?”   雪无霁道:“不能告诉你。”   陆宸燃扬眉,像是在诧异他这么快就领悟到了“送的礼物事先不能告诉过生辰的人”。   雪无霁道:“但我暂时没法拿到那样礼物。需要离开南宫城……不,甚至需要再离开凌霄,去往蛮荒之地才行。”   而他只剩下短短半个月。   陆宸燃瞧了一会儿雪无霁,忽而一笑,眨了眨眼,“宿哥哥,你的耳朵露出来了。”   原来雪无霁说“暂时没法拿到”时,那对狐耳垂了下来,看起来有些失落。   雪无霁下意识地摸了摸头,才发觉那一对雪白狐耳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之前刚刚融合了第四尾,想来灵力还没有平稳下来,而现在一放松,耳朵就出现了。   他蹙眉,想要把耳朵收回去,陆宸燃却道:“这样也很好看,不用。等出去再收不迟。”   说完,陆宸燃站起身,坐到了雪无霁身边,笑道:“万一来人了,我替哥哥挡着。”   “我不着急,而且十五天已经足够了。”陆宸燃指尖轻敲着桌子,像是在思虑什么,“剑鞘需要五天造完,我还需要回到白玉京办一件事。这件事办完,我们就能离开白玉京了。”   雪无霁本想独自前往蛮荒之地,但看陆宸燃的意思,他却是考虑的二人一同前往。   这样,也不错。但……   “你能够离开白玉京?”不是正在软禁之中吗?   “那件事办完,我就可以了。”陆宸燃微微一笑,眼中竟有几分邪异,“那是我送给自己的十七岁贺礼。”   雪无霁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心中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陆宸燃却已恢复了正常,伸手拿过了甜品单:“嗯……哥哥,你忘了玉雪小丸子了。”   刚刚雪无霁在一楼厅堂听到那对姐妹的对话,没有心思,所以连玉雪丸子都没有点。   陆宸燃拨了下房间里的风铃,将小二喊了进来,往单子上添了玉雪丸子。   甜品依次端了上来。陆宸燃坐在雪无霁身侧,房间里光线又昏暗,店员并没有注意到雪无霁的耳朵。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当真很精通这些,每一道甜食,他只要尝过一口就能准确地说出其用料。   “宿哥哥若是喜欢,我可以亲手给你做。”陆宸燃道,用银叉叉了一块糖糕递过去,“唔——尝尝这个,它的糖衣很妙。”   他本意是放进雪无霁的碗里,但雪无霁正好咽下一块,碗里空着,侧过头直接咬住了银叉。   陆宸燃呼吸微微一滞。   “嗯,里面是不是放了糖泽草?”雪无霁眯了眯眼,问道。   他头上的狐耳愉悦地抖了一下,看起来柔软蓬松。而他眼中盛着细碎的流光,平日的冷淡似乎也被甜甜的糖糕融化了个彻底,淡粉的唇上还沾着一些糖屑。语毕,还轻轻舔了一下那根银叉。   陆宸燃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了叉子,视线放在自己眼前的碟子里:“……不是,是糖霜草,味道和糖泽草很像。”   雪无霁点头:“原来如此。如果你不做皇子,去开一间食肆也很好。”   “也不是不可以。”雪无霁本意是调侃,陆宸燃却真的认真考虑起来了,“等哥哥把尾巴都找回来……我们去游历四方,你做个画师,我跟着你,一路搜罗食材做给你吃,偶尔卖出去几份。”   他托腮想了一会儿,转过头笑道:“岂非很美满?”   雪无霁手中的银叉和瓷盘轻碰,微怔:“……确实很美满。”   是太美满了,他刚刚都忍不住想象了一下。   “可是,你是要继承帝君之位的。”他道。   陆宸燃转了转银叉,道:“这种东西不要也罢。等我得到了、做腻了,就丢掉,和你过刚刚说的那种生活。”   他说“丢掉”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说凌霄万人之上的帝君之位,而是在说一件无趣的玩具,语气平淡得很。   “而且,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纵使坐拥凌霄又有什么用处?”陆宸燃深深地望着雪无霁,“……不过是枯活罢了。”   就像他的前世。   他是唯一一个对凌霄的掌控力高到像人间帝王一样的帝君。但是雪无霁死后,每一次,陆宸燃站在漫天风雪的皇城之上,俯瞰着黑压压的百官,心里想的只是从这高高的城墙上坠落下去。   每一次都是。   幸好……   幸好他能够重生。幸好他能够再见到雪无霁。   前世他没能救得了他,这辈子怎么肯再放手?   雪无霁忽而发觉,陆宸燃漆黑的眼眸中竟不知何时透出妖异的血色,这不像是一个修者的眼睛,竟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神色微沉,按住了陆宸燃的手腕,道:“你之前的病,现在怎么样了?经脉还痛吗?”   出入剑冢的这两天,陆宸燃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让他几乎忘了陆宸燃那沉疴的脉象。   手中如玉的手腕冰凉无比。   陆宸燃轻轻挣脱了他的手,道:“我没事。”   这敷衍般的态度让雪无霁皱起眉来,但陆宸燃却一笑,道:“就算有事,在过完这个生辰之后也会好很多。宿哥哥,不用担心我。”   ——又是提到生辰。   雪无霁道:“是和你要回白玉京做的那件事有关吗?”   陆宸燃道:“是的。”   雪无霁蹙眉:“这件事是否会很危险?”   陆宸燃不言。恰在此时,玉雪丸子上来了,他便笑道:“快尝尝吧。”   玉雪丸子果真名不虚传,色香味俱全,仿佛将满满一口云朵咬了下来。然而雪无霁却有些心不在焉。   就这么用完甜品,出了玉雪楼,夜已经很深。不知什么时候下过了雨,石板湿漉漉的,街道上灯火阑珊。   带着小孩的妇人与未嫁的女子大多已经归家,只剩下零星的行人与一些流浪汉还在游逛。   陆宸燃站在屋檐下,伸手有几滴雨落到了他掌中。他伸手化出一把玄黑描金的伞,撑在了二人头上。   “现在我比哥哥高了。”他道。   这是在说剑冢里他变成小孩由雪无霁撑伞的事,雪无霁一顿,随即莞尔:“你倒是记仇。”   饶是此刻人间正暑,凌霄的夜晚也带着冬日般的寒意。陆宸燃从乾坤戒里拿出斗篷,给雪无霁披上。   雪无霁捏了捏他凉凉的手指,道:“你才需要这个。”   他接过伞,把斗篷分过去一些,斗篷很大,陆宸燃便和他一起被裹进了毛茸茸的斗篷里。陆宸燃的脸离他很近,雪无霁都能看清他长长的羽睫。   “我好想一直这样。”陆宸燃紧紧地抱住雪无霁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笑道。   雪无霁撑着伞,颈部被他呵出的热气吹得发痒,无奈道:“你又不是小孩子。”   陆宸燃依然笑。   他们在寒雨中相拥,灯光在他们的毛毯上镀了一层绒绒的银芒。   但这时,忽然有一道醉醺醺的声音传来:“喝!这是两个男的?还抱在一起?!”   陆宸燃眼中骤然冷了下来,抬眸望去,只见一个醉汉瞪着他们,满脸的恶心之色。   ※※※※※※※※※※※※※※※※※※※※   我约的稿出图啦!大噶去看新封面,燃燃和雪雪超可爱有没有!   微博@薇我无酒WJ 有人设大图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132069,相顾 1个~ 第26章 入梦其二   当今虽然有男男与女女结为道侣,却是少数,且有许多人对此有偏见。有像宸烛殿的侍女那样一下子就能接受的,也有像槐略那样感觉震惊的,当然,也就有像这个醉汉一样反感厌恶的。   雪无霁一向不把这类事放在心上,瞥了一眼,只待离开,但陆宸燃却按住了他。   那醉汉见二人没什么反应,走过去两眼朦胧地点评道:“哎哟!这个白衣服的长得可真像个小白脸!是卖屁股的吧?哈哈哈哈……”   陆宸燃瞳孔缩紧,眉眼间戾气横生,雪无霁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身形一闪!   与此同时,醉汉发出一声惨叫:   “……啊!!!!!”   雪无霁几乎没看清陆宸燃是怎么动作的,那醉汉便滚落在了地上,浓郁的血腥味散发出来。   “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右手已经被剑锋钉穿。陆宸燃握着剑柄,倾身,笑眼弯弯却没有一丝温度,黑发自他白皙的脸侧垂落。语调极端温柔,也极端残忍,“刚刚的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嗯?”   黑衣的少年像一只诡艳的恶鬼,眼中有淬金与血色闪动。   雪无霁喝道:“陆宸燃!”   只见白衣飘飞,陆宸燃手中的剑已经被夺下,“当啷”一声滚到了街道旁。雪无霁死死地攥住了陆宸燃的手腕,低声道,“南宫城内不得武斗,你忘了吗?!”   他还是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陆宸燃说话,后者抬起头。二人如檀的乌发都被冷雨打湿。   陆宸燃的双眸竟已完全变为了瑰丽的金红色。   雪无霁面容如冷玉,取出芥子戒里的药品,半蹲下来替那哀嚎不止的醉汉检查伤势。   如此,他整个人都暴露在了雨幕之中,雨珠从他脸颊上滑落,嘴唇很快就被冻得发白。   陆宸燃似是微微怔了一下,眼中的金红消散,捡起伞撑在雪无霁头顶,抿住了唇。他低声道:“对不起,我失控了。”   “你说的,不用对不起。”雪无霁脸上没什么表情。   醉汉痛得不住踌躇,骂道:“你们……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告诉南宫城主!”   雪无霁包扎的手一用力,抬眼冷冷道:“闭嘴。”   醉汉痛呼一声,被他的气势所慑,不敢出声了。雪无霁处理之后,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陆宸燃道:“我会自行向南宫城主请辞。”   他眸子已经恢复了幽深,整个人冷郁得像一把出鞘的尖刀,看着那醉汉缓缓笑道:“如果下一次再叫我碰见你,你被钉死的就不止是手了。”   醉汉握了握自己痊愈得差不多的手,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战酒醒了,似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那个,不用,我真的只是一时嘴快!求二位好汉饶命,我不会禀告城主的。就算差役问起,我也只是说已经处理好了!”   ——南宫城的“止戈”令,在一种情况下可以不起效:双方没有发生人命纠纷,且已经协商和好。   陆宸燃看了他一眼,嗤道:“晚了。”   “我说真的!我真的不计较了!!”醉汉快吓哭了,“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冒犯二位大爷了!真的,真的……”   他跪地就要磕头,雪无霁眉头微皱,陆宸燃才道:“滚吧。”   醉汉长舒一口气,生怕被追上似的飞速离开,很快就不见了。   街道由恢复了寂静。   “宿哥哥……你的手伤了。”陆宸燃垂睫道。   雪无霁在阻止他时,自己的手指也被划了一道口子。陆宸燃轻抬起他的手,眼中既有愧疚、又有怒意——他在自己生自己的气。   “不碍事。”雪无霁覆了一层灵力上去,小伤口很快就消失了,“有事的是你。”   陆宸燃把灵力烘干的大氅重新披到了雪无霁肩上,微垂下了头,雪无霁错觉他头上有一对耳朵可怜兮兮地搭下来了。   “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雪无霁照旧把披风分给他,“走吧。”   这天晚上一直到入睡之前,雪无霁都在想陆宸燃那双金红的眸子。   病弱之人,更容易被心魔入侵,修者心魔失控时眼睛就会变成那个模样。   陆宸燃的心魔……是什么?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心魔丛生,经脉沉疴。   陆宸燃睡在他身侧,面朝着他,一只手还抓着雪无霁的袖子。心魔发作,入夜无疑会做噩梦,雪无霁伸手搭住了他的脉,输入了灵力。   “你要连累我也做噩梦了。”雪无霁轻声道,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并无半点抱怨之意。   有人观梦护法,心魔会平稳很多,否则很容易再次因为噩梦走火入魔。陆宸燃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一个字都没有提。   雪无霁无声地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冰灵触到火灵,很快就被裹挟着卷入了梦境。   *   雪无霁从陆宸燃的梦境里睁开眼时,第一眼望见的是一丛粉白的金珠桃。   金珠桃长在一个花木丛生的院子里,已经开得快败了,花瓣边缘腐烂枯萎,发出颓靡而艳丽的香气。   这种花是凌霄特产,虽美,却有毒,很少有人会在院子里栽种。这个院子应当是某个宫殿的后院,围着高高的黑灰色宫墙。   他绕过这丛金珠桃,就看见了一个小孩子的背影。   ——金珠桃有毒,误食即死,所以有小孩子的人家就更不会在院子里种了。这宫殿的主人实在马虎得很。   那看起来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长廊里,穿着极其华贵,头发披垂着,竟是……像被人用剪刀粗暴地剪下了半截。   雪无霁走到这个小孩身前,才发觉这是陆宸燃。   准确说,这时候的他还没有取字,应该叫他陆芯。   陆芯面前摆了许多零件和工具,雪无霁看出他在拼一只人偶,人偶长相和陆芯有几分相似,但却是个成年的女子,昳丽的容貌极为逼真。   一个漂亮的小孩,在微笑着拼接一只同样漂亮的人偶娃娃,这画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问道:“这个娃娃是谁?”   陆芯一怔,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观梦者是可以和梦境里的主人发生互动的,但这时梦魇中的陆芯只会真的认为自己就是八|九岁,而不记得梦外的一切。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唇上还点着胭脂,也像个瓷娃娃一般。歪了歪头,疑惑道:“哥哥,你是谁?”   ※※※※※※※※※※※※※※※※※※※※   给大家说个事儿~本文会在周六入v   到时会有粗长章掉落!嘿嘿w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棵竹子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bjyxszd 52瓶;泠歌小可爱 10瓶;褚祈 4瓶;   么么哒^3^ 第27章 入梦其三   雪无霁想了想,道:“我是你父皇给你找的先生。”   反正这只是个梦,他张口就编了一个身份。   没想到陆芯却笑着道:“你骗人。父皇根本不管我。”   他的语气并不是在控诉什么,而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   “我没有骗你,你看我像骗子吗?”雪无霁面不改色。   “……”陆芯站起来,退开几步仔细打量他。   雪无霁一身入睡时的宽松白衣,虽是站得端正,但赤足散发给他平添了一丝随意。陆芯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眼尾的泪痣,道:“哥哥,你好漂亮。”   他翘起嘴角,两眼弯弯:“我信啦。你就是我的先生。”   雪无霁不由心想,小时候的陆芯也太好骗了。   “你的头发是谁剪的?”他问出了刚刚就注意到的那个问题。   陆宸燃有一头很好看的乌黑长发,但此刻幼年的陆芯左侧的头发却被齐耳剪断,凌乱而微翘,雪白的脸颊上还有一道已经淡了的红痕。显然是有什么人用剪子粗暴地划过的。   陆芯一愣,垂下眼睫道:“是……我三哥。”   雪无霁眉心微跳——三皇子,就是陆允风说的那个被陆芯推下水溺亡的那个皇子。   他没说话,俯身,伸手摸了摸陆芯的头顶。掌下的触感无比柔软,好像一匹乌黑的绸缎。   明知道这只是一段梦境,他已经没法改变任何事,雪无霁却还是轻声道:“……如果以后再有人这样对你,你就告诉我。”   陆芯一怔,任由雪无霁揉了几下自己的头,才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谢谢您。”   雪无霁和他并排坐着,道:“这个玩偶是你自己做的吗?”   看来,陆芯从小就擅长这些东西。   “对!这是我照着我妈妈做的。她是不是很美?”陆芯用力点头,一手还紧紧地捏着雪无霁的袖摆。   雪无霁道:“确实很美。你的手很巧。”   陆芯的眼睛亮了起来:“您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给先生做一个。”   雪无霁正待回答,却有一个宫人弯腰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殿下,灯姬请你过去。”   那宫人的面貌模糊而扭曲,没有五官。陆芯道:“先生,母妃在唤我。”   他迟疑了一下,“您……”   雪无霁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芯就又笑了起来。   梦境里的场景并不都是清晰的,一路过去,所有的宫人都面目模糊,沉默地低着头,像站立的陶俑。   尽管是清晨,却好似是暮色沉沉的坟墓一般。   雪无霁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女子的侧影。   那女子坐在梳妆镜边,低垂着头,正在拆金钗,露出曲线优美的雪白后颈。绿鬓如云,灿烂的金色步摇微微晃动,一半已经放下的长发漆黑如檀,一直垂到了地上。   哪怕只是一个侧影,都已经可以相见其面容有多绝色。   女子卸完了发饰,站起了身。她的面容在铜镜上惊鸿一晃,眉目像极了陆宸燃。   ——不……应当是陆宸燃像极了她。   陆芯道:“母亲,我回来了。”   灯姬转过头,果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但她却蹙眉,露出了迷茫而又戒备的神情:“你是谁?”   她又转过去,絮絮叨叨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捧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时而微笑、时而哭泣。雪无霁瞳孔心中涌出一股寒意,不由得握紧了陆芯的手。   陆芯像是已经习惯了,道:“母亲,我是您的女儿。”   ——这个灯姬……竟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灯姬的手一顿,道:“呀!你是妈妈的芯儿呀!”   她张开手,笑靥如花,“来,乖女儿,给妈妈抱抱!”   陆芯松开了雪无霁的手走过去,垂下头,顺从地靠在灯姬的怀里。灯姬宽大的袖摆上织金仿若灿烂的云霞,在晨曦里流淌,和陆芯衣裳上的花纹交织在一起。   灯姬拉着陆芯,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叮嘱了一堆话,陆芯一直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太阳沉了下去,灯姬才噘着嘴说困了,放陆芯回去了。   “先生!让您久等了。”陆芯跑到雪无霁身边,牵住了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但这时又有一位宫人上前了,道:“小殿下,三殿下叫您过去一起玩。”   陆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雪无霁道:“玩?”   只怕不是玩,而是欺负人吧?   他微沉下脸,道:“我跟着你去。”   梦境可随心意改动,他换了平日的衣裳,牵着陆芯一起走。   三皇子在太学里。辟元仙宫里的皇子,竟然只有陆芯到了年纪而没有去上学。   “哎哟,男扮女装的妖怪来啦?”   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   雪无霁看去,却是微诧。因为在陆宸燃的梦境中,这个三皇子的面容竟是一团污浊的黑烟,说话时,嘴巴处的黑洞开开合合,怪异至极;而他的的跟班四皇子、五皇子,也是一模一样的情况。   陆芯被推搡了一下,雪无霁下意识去拦,但却穿过了三皇子的身体。   观梦者只能和梦境主人互动。   “到现在都不会灵力!”   “真是废物。”   “废物只能被欺负咯,哈哈哈哈!”   此时,梦境开始晃动起来,就像梦境主人晃动的心境。像被墨汁污染的画纸,变得不甚清晰。   围着陆芯的一群孩童和少年,身量开始拔高、扭曲,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变成了参天的黑色围栏。   “陆芯!”雪无霁心中一涩,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   脑海中一阵刺痛让雪无霁半跪了下来。陆芯被退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衣裳被扯破了一块,四皇子和五皇子大声嘲笑起来。   他们都已经会运灵,下手没有轻重,几只脚狠狠地踩在了陆芯身上。   陆芯像是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偶一般,匍匐在地上对雪无霁笑了一下,无声地以口型说了几个字。   我没事,先生不用担心。   我没事的。   “你说说看,还有谁不知道灯姬生了个妖怪?”   “大疯子生了个小怪物,嘻嘻嘻……”   “只有那个书呆子陆允风还不知道吧?”   “别提二哥,小心他告诉父皇。”   “他和这小变态不和,向来远离,你难道不知道?皇后是因为哪个狐媚子才气得重病的……”   ……   ……   雪无霁与陆宸燃共鸣,脑海里的刺痛更甚,仿佛也有一只心魔捆住了他的手脚,将他拽入泥沼。他手背上浮现出青筋,咬牙想站起来。   他看着三皇子把陆芯的头摁进了池水里。   梦境开始出现裂痕。   ……他……把老三害得溺水而亡,下人说他就在一旁看着,连一丝表情都没有。那个无辜的样子,简直没有人会相信是他亲手把老三推下去的!……   ……我的三哥,确实是我害的。因为……那时候我也不想活了。既然要死,那就要先拉个垫背的……   剑冢里的只言片语像幽灵一样渺渺地闪过雪无霁的脑海,他的心脏痛得厉害,像被一只手捏住了。   这时候的陆芯是多少岁?八岁、还是九岁?   ……而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已经不想活了。   从他的母亲灯姬死后开始,他的兄弟一个一个开始“被”死去,他才逐渐变成外人眼中“最受宠”的皇子。   雪无霁捂住头,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满耳凄厉张狂的尖笑。   陆芯被按进水里也没有丝毫挣扎,断裂了一半的乌发像水藻一样蔓延开来。梦境的颜色也变得刺眼扭曲起来,一块块斑驳如血的色块侵染了梦境。   三皇子和跟班们的声音有些惊慌:“他不会要死了吧?……”   “不会吧?……”   “怎么不动了?”   ※※※※※※※※※※※※※※※※※※※※   明天入v啦=w=   在围脖@薇我无酒WJ搞了个啾奖,欢迎捧场~   感谢云深扔了1个地雷   读者“2333”,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梦溪篱”,灌溉营养液+5 第28章 取栗其一   连对话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那池水扭曲扩大, 变成了一汪吞没人的深渊。陆芯向下不断地沉去。   雪无霁在无边的黑色里向陆芯走去,穿过了一个个阴魂不散的影子, 走进泥沼的深渊里,用力地拉起了陆芯。   水冰冷刺骨,就像是要把人冻结在内一般。他把陆芯抱紧怀里, 脑海中仍在疼痛, 轻拍着陆芯的背,道:“没事了。”   “不要怕,我过来了。”   “没事了……陆芯。小殿下。”   在雪无霁抱住陆芯的那一刹那,梦境的崩坏停止了。   陆芯抬起苍白的脸,脸上的池水犹如泪水。那双空洞的金红色眼眸里,瞳孔逐渐聚焦,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泥沼渐渐变为上升的泡沫,他的面容和身形慢慢变回了十七岁的少年,最终, 陆宸燃的眼眸恢复了黑色, 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轻轻道:“宿哥哥?”   雪无霁道:“我在。”   一望无垠的黑暗被骤然爆发的白色灵光驱散,那群黑影也化为灰烬。雪无霁知道梦境快结束了,朝陆宸燃扯了扯嘴角。   然而在最后的画面里, 陆宸燃的神情像是有些复杂,呢喃道:“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句话太轻, 雪无霁只听见了几个字, 梦境就结束了。   ……   他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光线透过眼皮变成暖红色。   雪无霁闭着眼睛调了会儿息才睁开眼, 而陆宸燃早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低眸看着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雪无霁坐起身,道。   ……在剑冢里时,他分明可以说出来的。   心口的疼痛仿佛还没有平息,带着酸涩的余震。雪无霁注视着陆宸燃。   “没什么好说的。”   陆宸燃看起来有一点无奈,按了按眉心道,“我没想到……会把这么丢脸的回忆给你看到。”   那个麻木的、连反抗都失去了力气的、一心只想着快点死去的自己。   雪无霁道:“我不在意。”   陆宸燃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雪无霁看,“答应好了的,我这就在做了。”   他调侃,“谢谢您——先生。”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娃娃,矮矮胖胖,短手短脚,雪无霁依稀能看出这是“自己”。娃娃做得很可爱,丝毫没有梦境里逼真人偶的诡异感。   这是陆宸燃在先醒过来的时间里做的。   “要做一对才好。”雪无霁接过看了眼,也道,“小殿下。”   陆宸燃扬了扬眉:“那是当然。”   *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发生。陆宸燃做了一对娃娃,分别是他和雪无霁,背后绣了“燃”、“雪”两个字。   五日过后,三人的剑鞘都造好了,南宫蓉过来奉还佩剑。   “二位这就要辞别了吗?”南宫蓉有些遗憾,“不再多待一会儿?”   雪无霁道:“多谢了,但在下和陆公子还有事要做。”   槐略抓抓头道:“昨天掌门给我传了信,叫我跟在六殿下身边修行。”   “我看是你掌门嫌弃你太能吃了才对。”陆允风冷笑。   南宫蓉虽是不舍,却也把不知寒恭敬地交给了雪无霁。在碰到雪无霁的一瞬间,不知寒就开始说话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关着我!”不知寒不住摇晃着。   它的形态并不固定,随心所欲,之前那个小男孩的样子雪无霁前世也没见过。此刻变幻成了一只银狐,蹲在悬空的剑上冲南宫蓉龇牙咧嘴。   雪无霁道:“不知寒,别闹。”   他把剑系在腰间,剑灵绕着圈埋怨:“我不要穿这个剑鞘!你给我摘下来,好不好?”   陆宸燃道:“三界的人都是要穿衣服的,这样才好看,对不对?小朋友。”   “好看”这两个字好似把不知寒给说动了,它不情不愿道:“……确实好看。但还是很不舒服!”   不知寒的剑鞘上镶嵌了细碎的蓝宝石,华美非常。   于是它暂且安静了下来,几人乘上飞舟,待飞舟飞到高空,不知寒又发现了新的乐趣:“哇——这里好大!这就是天下了吗?”   剑灵蹲在飞舟船舷上,飞舟之上是如雪的云层,之下是雾气弥漫的凌霄。   雪无霁道:“这只是天上的一小部分,人间比这更大。”   剑灵不出声了,安安静静地看着飞舟下的凌霄城邦。   陆宸燃也靠在一边注视着云雾,雪无霁发觉他没有笑,有些心不在焉。   抵达白玉京用了一个时辰,已是暮色。   漫天残阳如血,陆宸燃叫住了一个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宫女就带着兴致高昂的槐略去游白玉京了。   陆允风站在一旁,一个手下向他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看了陆宸燃好几眼,道:“我的钱庄是不是你搞的鬼?”   陆宸燃扬眉一笑:“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陆允风被他气得胸口起伏,不多时也跑了。   宸烛殿前,眨眼只剩下雪无霁和陆宸燃两个人。   “你把他们都支走了。”雪无霁道。   陆宸燃向殿内走去,笑道:“哥哥好眼力。人少了,才好办事。”   ——他说的是那件回白玉京后要做的事。   天色渐晚,陆宸燃把一盏烛台放在了桌上,捏了一个诀,风便裹挟着烛烟无形地蔓延向整个宸烛殿。   雪无霁看在眼里,陆宸燃做完了这件事,却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串甜锦果来,与他对面坐着开始剥,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甜锦果是一种极珍贵的果品,三颗为一串,外边带刺,很难剥。   “宿哥哥,你不用动手。我来。”陆宸燃熟练地剥开刺皮,很快三颗甜锦果就只剩一层硬壳。   雪无霁觉得他动作很好看。   陆宸燃剥完刺皮,烛芯也烧多出了一截,哔剥作响。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拿着银色的剪子,咔嚓——   燃烧的灯芯变成小颗的火球缓缓坠入水盆中,有种奇异的美感。   烛灯燃烧散发出甜香,带着几分熏然,如同花瓣腐烂的边缘。雪无霁感觉这香烛气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陆宸燃看了一会儿烛焰,转过头继续剥甜锦果。   “哥哥。”他唤了一声。   如玉的指尖拈着玉红的甜锦果,看起来分外诱人。   陆宸燃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只是将果子凑到了雪无霁嘴边,另一手托着下巴,笑意款款地看着他。   雪无霁低头去咬那枚果子,但陆宸燃却又往后一缩,他只得微撑起身去叼。舌头舔到了一点陆宸燃的指尖。   那上头也染了果汁,甜香沁人。   陆宸燃很少这样恶作剧,雪无霁眯了眯眼,觉得他这样子可恶得很。   好在陆宸燃喂了第一颗之后,就将剥好的果子规规矩矩地堆在碟子里。雪无霁觉察到一丝异样,道:“你想说什么?”   陆宸燃挑了挑眉,把那碟甜锦果推到雪无霁前边,含笑地盯着他。   “宿哥哥,你喂我一颗。”他道,无辜地看着雪无霁。   雪无霁依言做了,他却又抓住了雪无霁的手腕,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仿佛羽毛在心里拨了一下,雪无霁猝然皱眉:“你——”   金红的烛光在陆宸燃眼中,艳色无边。他道:“宿哥哥,我今晚要用掉那个愿望。”   雪无霁觉得今日的陆宸燃像有些异样,缓声道:“你说。”   “我想请哥哥今晚一直待在我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陆宸燃道。   雪无霁的手忽然一顿,抬眸道:“你要做什么?”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而且是很危险的事。   陆允风和槐略白天都被他支走了,陆宸燃是故意的吗?   烛火摇曳了一下,陆宸燃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杀人。”   他说“杀人”的时候极为平静,好似一个小孩子终于攒够了钱,能去买自己喜欢的玩具。   雪无霁不知该如何评价,只默默地吃完了最后一颗甜锦果。   陆宸燃看着碟子空了,笑道:“可以开始了。”   “——但在杀人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他又道,“宿哥哥,要麻烦你变成妖形了。”   雪无霁化为了白狐。   狐形体格小,不易被发觉。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件事是陆宸燃的私事,他不宜插手。   陆宸燃蹲下来,将雪无霁抱进了怀里。   雪无霁知道陆宸燃身处软禁之中,但他也知道其实这对陆宸燃形同虚设。当陆宸燃一路走出宸烛殿时,没有一个人出来拦他,身后也没有潜伏的暗卫。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我没有杀他们。”陆宸燃低眸看着雪无霁。   “……是香。”雪无霁蓦然想起那香烛是什么了——那是金珠桃提炼的香,能使人暂时丧失行动力,迷失不清。   陆宸燃给他剥的甜锦果,就是解迷途香的。   宸烛殿里的掌灯宫人都被迷晕了,因此一眼望去只有黑暗无边。偶尔有几盏长明灯,也隐隐绰绰,鬼气森森。   陆宸燃出了宸烛殿,外面正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冷雨从黑色的夜空落下,只能看到雨幕一点点银色的反光。陆宸燃伸手化出一把朱红色的油纸伞,步伐未停。   雨夜之中,雪无霁辨不清方向,只觉得陆宸燃是在往这偌大辟元仙宫的偏僻一角走去。   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很快,雪无霁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色建筑。看样子,那就是陆宸燃的目的地了。   一道闪电恰好划过,照亮了这栋宫殿。   煞白电光中,雪无霁发觉这竟是一座废弃许久的宫殿。断壁残垣、败瓦蛛网清晰可见,显然已经多年无人来过了。   那锈蠹了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圣灯殿。   陆宸燃推开了贴着封条的大门,外头雨声连绵,借着闪电,雪无霁看出这是一处女子的住所。   是……仙皇的宫妃?   雪无霁忽然想起,自己对陆宸燃的母亲一无所知。他是仙皇之子,那么母亲自然也是仙皇的妃子,然而这个女人却仿佛不存在一样,整个凌霄都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陆宸燃像是对这里很熟悉,连烛火都不用点,便径直走到了这圣灯殿的最高层。   雪无霁听到了陆宸燃的一声轻笑,仿佛冷嘲。   此处在最高层,因此不如底端黑暗,可以大致看清内里陈设。   殿内空旷开阔,光线暗蓝。地上玉砖冷硬,几只巨大的木柜在墙角一字排开,半隐在黑暗里,除此之外再无家具。   陆宸燃打开了第一个柜子,里头是一件白衣,一双木屐。   雪无霁看着他脱下了往日的玄色华服,披上了那间雪白的大袖,对着镜子平静地整理自己的衣领。   这件衣裳看起来并不新,靠近了,能嗅到上头常年收在衣柜里、防虫蠹的草药味。   陆宸燃长发未束,漆黑的发披在身后,一直垂到了腰际。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腰带,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腰带上缀着两枚银色的铃铛,在殿中发出空灵的回音。   雪无霁才发现,这件白袍形制有些奇异,又像是祭祀的长袍、又像是舞姬的白裙。而且,这是一件……女子的衣裳。   白衣的袖口、领口绣着银色的暗纹,外头的琉璃鲛纱泛着一层薄薄的珠光。陆宸燃赤足站在巨大的水镜前,垂眸看着镜中的自己。   雪无霁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宸燃穿白色的衣裳。他很难把白色和陆宸燃联系起来,他仿佛永远处于黑夜之中。   但当陆宸燃身穿白衣时,雪无霁却觉得白色也很适合他。   他身量还是少年,白衣又十分宽松,因此不显得违和,反倒有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两截白皙的脚踝从衣摆下露出来,看起来竟比雪色的衣裳还要醒目。   “这是我母亲生前的衣服。”陆宸燃道,“宿哥哥应当在梦境里看见过她了。她穿这件礼服跳舞的时候,当真是美。”   雪无霁也是第一次看见陆宸燃这种表情,似笑非笑,眼睛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哀伤。但那雾气转瞬即逝,变得冷厉暗沉,深不见底。   “——我的父皇……陆庚胜,曾经最喜欢看她跳舞。”   陆宸燃脚踩进木屐,腰间银铃轻响。他整个人高出了一小段,越发显得身材修长、两袖空空。他俯身抱起雪无霁,白狐团进了他的衣襟里头,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夜露冰寒。   玉石板地面仿佛在冒着丝丝冷气,陆宸燃衣衫单薄,却似乎并不觉得寒冷。雪无霁耳畔能听到他平缓的心跳声。   整个殿中空无一人,只能听到陆宸燃落下的空旷足音与铃音。他走到了最后一个柜子前。   这个柜子和其他所有的柜子都不同,足足小了一号,颜色是漆黑色。在柜门上贴着两道金色的符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叉形,符纸上以鲜艳的朱砂挥出森森符文,在夜色里尤为显眼。   雪无霁认出,这是最高等级的封印符。   陆宸燃勾了勾唇角,一把撕掉了符纸。   轰隆!   热火般的灵力爆炸开来,陆宸燃的指尖都因此沾上了血迹。在符纸碎裂的那一瞬间,仿佛有狂风平地而起。木门轰然而开,气流卷起了陆宸燃的长发和白衣。   里头黑暗无比,仿佛有一个深渊。陆宸燃在掌心燃起一捧金红灵焰,照亮了柜子里的情形。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只木质的美人脸面具,笑靥如花,额心有一道雪无霁无比熟悉的、火焰般的花钿;   一盏纤细曼妙的金色烛台,里面的烛油已经干了;   一把乌黑色长剑,没有开刃,只是装饰。   陆宸燃戴上了那张美人面,端起烛台,他原本手里的那捧火自动落在了烛台上,没有烛油,却无声地燃烧了起来。   “好了,”陆宸燃握住了那把长剑的剑柄,低声笑道,“现在去杀人。”   雪无霁仰头看了一眼,陆宸燃的表情全部被面具挡住了,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显得格外冰冷。   “没有开刃,如何杀人?”雪无霁道。   陆宸燃笑了下:“好问题。”   他横起剑,端详了片刻,突然发力,剑身锵然而鸣,划过了他的手腕!   明明没有开刃,乌剑却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细小的血珠溅落在陆宸燃的面具和白袖上,伤口处的血珠慢慢渗出、汇聚、滴落,犹如烛泪般顺着银白的剑刃滑了下去。   紧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长剑仿佛在饮血,兴奋得嗡鸣起来;犹如玉石褪去包衣,雪亮的剑光逐渐显现出来,锋芒毕露。   陆宸燃的血像是渗透到了剑中一般,剑刃的剑心里出现了一道朱红的长线。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心神震动:“……枯桑剑!”   不错,乌黑剑身、朱红剑心,就是陆宸燃的枯桑剑。这把剑邪得狠,煞气浓重,连剑鞘都没有,疯起来连陆宸燃自己都伤。   陆宸燃虽是凌霄的帝君,他的枯桑剑却常和魔域的武器一样被排在邪兵谱上,和仙剑谱的不知寒一样永远位列第一。   此刻这剑还不知有没有名字,雪无霁说完,自觉失言,但陆宸燃却没有在意,而是道:“宿哥哥说是,那就叫‘枯桑’吧。”   “……”雪无霁道,“只是觉得,像是你的风格。”   枯桑谐音就是“哭丧”,透着一种戏谑之意。   陆宸燃哈哈笑了几声,道:“哥哥最了解我了。”   他提着锋利的乌剑,往殿外走去。   小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夜幕漆黑,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乌云密布,天幕被一道道蓝紫色的闪电割裂,瓢泼大雨往下倾覆。   陆宸燃嘻嘻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他撑着朱红的伞,腰悬乌剑,走入了雨幕之中。雪无霁耳边全是雷鸣般的雨声,大雨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出陆宸燃是在向龙光殿走去。   ——那是整个辟元仙宫的主殿,也是陆宸燃的父亲、仙界皇帝上朝、居住之所。是整个白玉京最重要的地方。   陆宸燃脚步悠然,速度却是不慢,很快便来到了龙光殿外。   夜色中,大殿巍峨庄严,金光闪烁,犹如一个巨人俯视人间,给身临其下之人带来巨大的压力。陆宸燃白衣飘飘的身影,在其衬托下小如蝼蚁。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的心魔似乎又腾起了,那只面具上的两只笑眼后他真正的眼睛,隐约泛着如血的红光。笑意盈盈,又疯又病。   玉石长阶宽阔齐整,铺天盖地的雨打在石阶上。陆宸燃一手举灯,一手撑伞,拾级而上,如同脚不沾地的幽灵一般转眼来到了殿前。   “谁?”   两把弯刀横在了陆宸燃面前。   殿前的守卫一定不是刚刚才看见陆宸燃的,雪无霁不着边际地想,在他们眼中,在大雨的夜晚,白衣红伞、鬼火飘摇、银铃幽幽的陆宸燃一定像个艳鬼。   陆宸燃微微抬了抬伞,露出了他的半张美人面。   他笑道:“来给你送葬的人。不想死的话就快跑。”   守卫变了脸色,但却没有动,而是道:“列阵出击!”   两把弯刀立刻对准了陆宸燃,逼得他后退了一步。守卫们开始排阵。   陆宸燃收了伞,还好整以暇地甩掉了上面的水珠,伞拢到了他袖摆中。   “可惜了,你们这么想死的话。”他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弹了下侍卫的刀刃。   守卫睁大了眼睛,竟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一声脆响,紧跟着一串崩裂的响动,裂痕从侍卫的刀刃开始蔓延、扩大,犹如土块一样崩落坠地,在空中燃烧起来,不过眨眼之间,两个侍卫也和这刀一样化为了焦土。   “这是……?!”   “妖邪入侵,快杀!!”   杀声震天,陆宸燃踩过了这两摊黑色焦灰,其他的守卫迅速涌了上来。   但他们连陆宸燃的衣摆都没有碰到便飞了出去,就像是不经摔的陶土一般,一个接一个、一堆接一堆地碎掉了,尸体蔓延成火焰。   死尸碎块迸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泉一般洒在了陆宸燃的身上。   他的白衣逐渐染上了血迹,就像白纸被层层朱砂渲染了一般。但在陆宸燃怀中的雪无霁,却被他用一层结界护着——也是阻止他干预参战,没有沾染到一点血沫。狐狸的毛发干净得犹如初雪。   “送死够了,还不逃吗?”陆宸燃站在尸山血海里,笑眯眯地问。血腥气似乎激发了他的杀意,一双眼眸如血焰融金。   雪无霁心中微沉,道:“陆芯,你……”   陆宸燃的木屐浸了血,每走一步,都发出湿|滑的声音。   大殿中落针可闻,剩下的一百多个侍卫们仿佛僵住了。惊惧蔓延上他们的脸庞,仿佛看见了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场景,有种不合时宜的滑稽。   很快,他们疯了般地往后退去、转身跑起来,刀剑丢了一地,踩踏无数。   然而陆宸燃却冷了声音,道:“我改主意了。现在,晚了。”   他广袖飘飞,几十道锐利的剑意环绕在周身,铃声如狂。   雪无霁知道他想做什么,就像那天在山欲燃的花海中御剑时一样,只不过那时漫天飞舞的是花瓣,此刻就要换成这些侍卫们的血肉!   枯桑剑振振欲飞,自动来到了陆宸燃脚下——   “住手!”白芒璀璨,雪无霁打碎了结界,化为人形,单手便压住了枯桑剑。寒气将那几十道剑意冻结,整个大殿里都覆盖上一层白霜。   不知寒在雪无霁足下,与枯桑呈对峙之势。二人翻飞的衣袍纠缠在一起,而后慢慢停止,静静地垂在身侧。   他盯住陆宸燃,一字一句,“已经够了。”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片刻后,陆宸燃歪了歪头,似乎在笑:“既然哥哥这样说,那我就饶了他们吧。”   他转过身,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   ——火光冲天!   火焰从他的掌心涌出,吞没了大殿,陆宸燃哈哈大笑道:“快跑啊,别被我杀了!”   守卫们惊叫大吼着,没命地往外逃,仓皇间你绊我我绊你,狼狈不堪。   “笑话,闹剧!”陆宸燃笑得乐不可支,笑声里满是愉悦,火焰追着侍卫们,差一点点就能撩到他们的衣摆,仿佛索命的鬼差如影随形。   他坐在了大殿最上方的龙椅上,看着这半官朝觐的前殿被点燃,像在看一场戏。   浓烟滚滚,鬼哭狼嚎。   上百号人就这么狂涌到了殿门口,如蒙大赦般地一股脑冲进了雨幕里。很快,燃烧的大殿里就只剩下雪无霁和陆宸燃两个人。   陆宸燃满身鲜血,脸上的面具也是一副森白的美人笑靥,溅着桃花般的血点,如同阴曹地府的白无常。   雪无霁站在他身侧,二人下方是一片火海。   陆宸燃“啧”了一声,意兴阑珊道:“一群废物。”   他虽是饶了这群“废物”一命,但还是觉得无趣得很。   这样子的陆宸燃,看起来分外陌生。雪无霁垂眸看着他,道:“陆芯。压住你的心魔,不要被它操控。”   陆宸燃一顿,接着抬头与雪无霁对视。   他的脸与雪无霁之间隔着一张面具,透过那两道弯弯笑眼的缝隙,雪无霁看不清他的眼神。   雪无霁摘下了他的面具。   而后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大力,二人之间位置调转,他被一把压到了龙椅上。   陆宸燃死死扣着他的肩,力道大得让雪无霁闷哼一声。他的下巴被强硬抬起,撞见了一双夜行狼一般的金红眼眸,里头是浓浓的占有欲。   “宿哥哥……”陆宸燃的声音很轻,凑在他耳边笑着,“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魔究竟是因何而起?”   ——因你。   浅色的眸,湿润的光,樱色的唇,白皙的脖颈延展到衣领之下,映着火焰,犹如一个温暖得令人发疯的梦魇。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叫他在这里把眼前之人狠狠占有,吞吃入腹。陆宸燃的呼吸不稳,血液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   雪无霁全身都笼罩在了陆宸燃的阴影里,耳朵被轻轻咬住,舔舐了一下。这个动作侵占感极强,让他脊背生出一种危险的战栗感,属于陆宸燃的气息犹如要把他禁锢在此处。   “我确实不知道。”雪无霁抓住了陆宸燃的手腕,声音微哑。陆宸燃一怔,这道嗓音像是一缕清泉,从他燃烧的意识上流过。   雪无霁将灵力输送过去,“但我知道你是陆芯,你不该被区区心魔操控。”   “——把它在这里烧个干净。”   大殿发出哀鸣般的崩裂声,木质的房梁轰隆倒塌,被烧出星星点点的红光。火烧着尸体,散发出令人欲呕的焦味。   防御的结界也逐渐支撑不住,被灵火烧碎。   雪无霁用灵力撑起一张网,替陆宸燃挡住坠落的燃烧物。陆宸燃瞳孔微缩,眼中的金红被墨色取代。   “哥哥……雪宿……”陆宸燃意识回归,退后几步半跪在地,肩部肌肉紧绷,微微发颤,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冷汗从他鬓角流下。   雪无霁蹲下|身,持续输送灵力,给他安抚躁动的气息。他从芥子戒里拿出那两个娃娃,塞进陆宸燃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这两个娃娃稚气又可爱,与这里的氛围完全不符。陆宸燃像是愣了一下,眼中复杂,手紧了紧。   半晌,直到宫殿开始摇摇欲坠,陆宸燃才重新直起了脊背。   “宿哥哥,走吧。”陆宸燃把娃娃收起来,面具戴上,向雪无霁伸出手。那只手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才杀了人。   他低头看了眼雪无霁被染红了一点的足履,道,“这里太脏了。”   雪无霁似乎能想象到,他面具后沉静的黑眸。他化为妖形重新蜷进陆宸燃怀中,道:“我会看住你的。”   陆宸燃轻笑。   一人一狐往主殿飞去。   在他们飞入夜空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大殿支撑不住,彻底坍塌。   主殿并无守卫看守,门前的早已被前殿的火吓得跑光了。陆宸燃轻易就破解了复杂的防御结界,像是拆一个简单无比的机械鸟。   主殿中央,鎏金的龙椅在暗淡的光线里微微闪烁,陆宸燃踩上椅面,按了几颗宝石。   龙椅发出机关特有的咔哒声,微微震动,接着往地面之下沉去。   这华美的椅子仿佛直向地狱坠去一般,雪无霁注意到,这一路陆宸燃都没有说一个字。他好像忽然沉默了下来。   寒意愈发浓重。   终于,一个幽暗的地下宫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说是宫殿,倒不如说这是一个石室。陆宸燃的烛台照亮了一小方空间,晶莹的青玉铸成了这间石室,四面黑暗看不清楚,往高处就是他们来时的甬道。陆宸燃的足音踏在石室中,传出层层回音。   片刻的安静。   “我的母亲是燃灯族的圣女。”陆宸燃忽然道。   他语调里还有笑意,但这笑已经连一点温度都不含。少年的语声在石室里回响,显得空旷渺远。   雪无霁道:“燃灯族?”   他诗书不曾少读,却从未听过这个种族。   陆宸燃道:“陆氏豢养的猪狗。”   他用这种词毫不留情面地形容自己的母族。   陆宸燃竟然对这个机密之地也很熟悉,脚步不停,木屐特有的清脆足音像涟漪一般一圈圈地扩散开去。往前,竟出现了灯光。   前方是一白玉高台,高台上是一盏巨大的树枝形黄金烛灯。   烛灯似乎与陆宸燃在圣灯殿拿到的烛台同出一源,姿态曼妙,黄金的色泽璀璨耀眼。一共有七个分叉,每个分叉上都有一只烛台。   这七朵火焰是白色,焰心为金色,光芒灿烂,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燃灯族世代奉圣溯灯,血肉皆可为灯油。为皇族陆氏供养,每代出一圣女,血液最纯。”陆宸燃笑带嘲讽,“不正是陆氏养的猪狗?”   燃灯族被豢养,天生孱弱,反抗不能。陆宸燃身体里留着仙皇和燃灯族的血,是唯一的例外。   雪无霁微微皱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个话本里看过一个传说。   据说,凌霄有一盏圣灯,长明不熄,它的烛焰里记载着百代万世、三界千族的所有历史。任何一个人得到它,就等于知道了世间过往的全部奥秘。   不过话本里又说,这还不是它最神奇之处。圣灯的最神妙之处在于,它能够回溯时间,回到过去,但要这么做代价巨大,难以估量。   他看过就当杜撰,毕竟这个传说写得十分夸张、且语焉不详。没想到它竟好像是真的。   谁会最想知史事与天下事、以保证自己的千秋万代?自然是帝王。   然而,回溯时间……   雪无霁不得不想到自己的重生,难道会和这盏灯有关?   “圣溯灯,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   陆宸燃道:“记录。只要它在烧着,就能记录三界的大部分消息。”   “没有了吗?”他追问。   大部分——如果真的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全知全能,未免太不切实际。   陆宸燃顿了顿,淡淡道:“没有了。”   没有回溯时间……看来这也是那话本杜撰的。雪无霁心想。   陆宸燃绕到高台的另一侧,道:“这里,仙宫的地底下,可以直通向燃灯族世代居住的圣山。”   甬道尽头,一扇封闭的玉石巨门出现在雪无霁眼前。   雪无霁道:“你今夜来此处,是为了见你的族人?”   陆宸燃笑了几声,道:“没有族人了。”   他看向那扇已经结了蛛网的巨门。   “我的母亲,是上一代的燃灯圣女。她被陆庚胜抢占为宫妃,赐名灯姬。怀我时已经疯了,生下我之后连人都不认得。无端发笑,癫癫傻傻,穿着祭祀圣服起舞。”   陆庚胜就是现任仙皇。   陆宸燃的语调,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一般,“她以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下一任燃灯圣女。所以她总为我担心。”   “这把燃灯族的圣剑,只有陆氏的血才能开刃。开刃后认主,主人死亡后自行封剑。”   陆宸燃举起枯桑剑,乌芒流淌,“它上一次开刃认主,是灯姬的血。她杀不了陆庚胜,就用这把剑杀了全族的人,而后力竭,自刎在圣山前。”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座燃烧的圣山,那是用燃灯全族的血肉铺成的火。   他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像是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浓郁的黑暗里。而唯一对他好的人,以这种疯狂的方式死去。   “她是个疯子,我也是。”陆宸燃笑意轻缓,优雅,却听得人无端发寒。他重复道,“所以,没有族人了。她死了,我就是最后一个。那么你猜猜,陆庚胜会怎么做?”   雪无霁脑海里冒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   “他只能重视我。灯姬刚死,我十一岁时,他就给我送了许多美人。”陆宸燃道,“他怕我有病,死得早呢。”   ——这些美人,当然是仙皇想让她们怀上燃灯的血脉而送来的。哪怕是烧自己的亲孙辈的血,他也要让圣灯燃下去。   而陆宸燃没有让陆庚胜如愿。   二人都没有说话。   陆宸燃登上高台,站到了圣溯灯前。   他的美人面具上倒映着烛火,这火焰也落在了他的黑眸中。   雪无霁道:“你想要熄灭圣灯?”   陆宸燃轻声道:“是。”   他横剑,再次划开了手腕。   原本开刃时的伤口已经半愈合了,此刻再一次开裂。鲜血染红了白袖,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   圣溯灯的火像闻到了血腥气的野兽般,骤然被吸引了。   原本它长期没有血肉供奉,火焰只剩下拇指大小,现在已有一掌大小。   陆宸燃落下的血都变成了火。   他飘然离开高台,血一路洒落,炽热的火焰紧随其后。火像是有生命一样舔上了碧玉的墙壁,玉质被烧热,竟是逐渐变得半透明起来。   三面墙壁逐渐被点亮,出现了无数闪亮的、犹如星海般的光点。连绵成片,与火焰一同明艳,壮丽非凡。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不仅仅是想烧干全部的灯油,因为他还添了许多自己的血。   陆宸燃在三面墙壁前驻足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灯盏凑近了墙壁,似乎是在看什么。墙壁上的星尘组成了许多文字般的奇异图案。   ※※※※※※※※※※※※※※※※※※※※   薇我无酒,但我有刀(。)   他们的过往很苦,但肯定会HE!大家不要怕。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休 20瓶;风轻语 9瓶;柒墨 4瓶; 第29章 取栗其二   雪无霁探出他的怀抱, 却并不能看懂这些文字。   直到整株圣灯烛台都烧了起来,陆宸燃才像是确认了什么, 笑了一声,抬脚离开。   “没有问题了,走吧。”他将手中的灯盏也扔进了火里。   ——从这之后, 他和雪宿的命格就稳定了。   石室里的温度已经非常高, 陆宸燃回到起始点,坐在龙椅的椅背上启动了机关。几乎是同时,石室里传来爆炸声。   龙椅上升。   陆宸燃抱着雪无霁回到了正殿,甬道处热浪滚滚冲天而起,淹没了龙椅。地底下在燃烧,正殿的地面也开始膨胀、塌陷。   他往殿外走去,龟裂的痕迹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蔓延。大殿咯啦咯啦地哀吟,金红的火焰吞没了一切。   被豢养了百代的燃灯族连同它所有的遗迹一起灰飞烟灭。   远处似有救火的声音,陆宸燃撑起伞走进暴雨里, 微微勾起唇角道:“现在要去做最后一件事了。”   连烧了两座宫殿, 离开了燃灯圣殿,他似乎终于开心了一点。   雪无霁隐约猜到,陆宸燃所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了。   陆宸燃血衣飘飘, 走到了最后一座宫殿处。这里是仙皇陆庚胜的寝殿。   一人一剑,连闯三个宫殿, 杀数十人来到仙皇寝宫, 从古至今闻所未闻。更何况, 陆宸燃才十六岁。   他像是有点累, 雪无霁在他怀中,能感觉到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寒意。   他的血肉能作为燃烧的灯油。可是他的手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又冰凉。   仙皇不喜人近身,不喜宫人在他的神识范围内,因此寝殿四围有隔音阵法,也没有多少人看守。前头的巨响和火焰,似乎都没能影响到这里分毫。   陆宸燃根本没有顾忌触动结界,因为陆庚胜常年昏迷,已经没有力气来用神识探查了。   他走到了那张宽敞的龙床前,血迹和雨水在他身后滴落出一条轨迹。像是从海里爬出来的水鬼。   一道闪电,映亮了龙床上的男人。   雪无霁第一次看见现任仙皇的模样。   他年轻时应当也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久卧病榻,疾痛已经夺去了他的精神气。陆庚胜面容青白,嘴唇发紫,发出无意义的嘟囔,就像任何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那样。   尽管陆庚胜看起来并不年迈,面貌还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我的眼睛最像他。”陆宸燃轻笑道,“灯姬最讨厌我的这双眼睛。”   看向人的时候最无辜不过,内里却是一副脏透了的心肝。这一点,他们父子俩最相像不过了。   陆宸燃已经有百年没见过陆庚胜了,此刻见到这张衰弱又陌生的面孔,心里生出一点无趣来。原来,他早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像风中的一支蜡烛,马上就要熄灭了。   雪无霁道:“……你不像他。”   见陆宸燃不置可否,他又道,“你也总该信我看人的眼光,你和他不一样。”   陆宸燃轻轻笑起来:“宿哥哥,你太温柔了。这样会被我骗的。”   雪无霁道:“你不会骗我。”   陆宸燃便倏尔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才道:“陆庚胜在他的寝宫里打造了一座黄金屋,将灯姬日日夜夜锁在其中,直到她生下我后真的疯了才厌弃了她,把她放出去。”   “——宿哥哥,你真的不怕我也是这样的人?”   雪无霁对上了他面具后的眼睛,仿佛两潭不见底的深水。   “我不怕。”雪无霁道。他的眼睛极为清透,即便在这样的黑夜里,也能一眼望到底。   这个回答他在剑冢中也作过。   陆宸燃喃喃道:“……可是我怕。”   他会永远迷恋雪宿,却怕自己那病态的占有欲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的人。   殿外一声雷鸣巨响,连宫殿都轻颤起来。   “嗯?”他这句说得极为小声,淹没在了雷声里。雪无霁没有听清。   “没什么。”陆宸燃笑道,遮掩掉了所有情绪。   二人在龙床前说了这么久的话,陆庚胜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轻柔地按住了陆庚胜的头颅,骤然发力——   “……啊啊啊啊!!”   因为这剧烈的疼痛,原本昏睡的陆庚胜猛地睁开眼睛。陆宸燃闲闲收回了手,站在床边看着他。   又是一道雷声,仿佛直接在头顶上炸开的一般,伴着雪亮闪电照出了室内情形。   陆庚胜的表情逐渐从茫然、呆滞变得惊恐,死死地盯着陆宸燃。   美人面具,白衣染血。朱红纸伞,乌光长剑。   陆宸燃笑盈盈道:“狗皇帝,还记得我吗?”   陆庚胜露出了通常被称为“活见了鬼”的表情,一下子缩到了床角,骇然道:“……灯姬?”   陆宸燃并未理会他,从容地点燃了龙床旁的烛灯。他的动作很漂亮,但并不阴柔,一豆灯火颤巍巍地亮了起来,点亮了他的身形,也照出了他身后的影子。   “不……你不是灯姬。”陆庚胜像是终于回过了神,表情也收敛了起来,这一瞬间,雪无霁从他面上瞧出了曾经睥睨天下的帝君之气。   他细细打量了一遍陆宸燃,道,“你是芯儿,朕的六皇子。”   他认出陆宸燃后松了口气,但在看到陆宸燃那一身的血之后,表情又松不下来了。   雪无霁只听闻过现任仙皇常年重病,早已不理世事。但在看到这个中年修士虚弱的、把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样子后,他低声道:“可怜。”   不是怜悯,而只是觉得可悲可怜,又可恨。   “芯儿,你这一身打扮成何体统?朕……”   陆庚胜似乎试图在找回他的控制权和威严,却被陆宸燃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这是灯姬给我取的名字,我允许你叫了吗?”   “芯儿,你向来最乖。我知你心中有怨愤,但为父对你母亲的死也不是不愧疚……”   陆庚胜话还没说完,就发了疯似的惨叫起来,“啊唔唔唔唔——!!!”   一点明晃晃的乌色剑光从他口中退了出来,带出了一截沾血的东西。陆宸燃笑道:“你太吵了。还有,我从来不乖。”   陆庚胜的眼神像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个儿子一般,但他已经说不出话,口中只剩断断续续的呜咽,不断喷涌出鲜血。黏稠的红濡湿了被褥。   陆宸燃端起烛火,俯身仔细去照他的生父涕泗横流、惊恐万状的脸。   “陆庚胜,你已经不配做帝君了。”陆宸燃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居然真的以为,你的病是因为大哥和三哥给你下了毒。他们死的好惨啊,父皇你还记得吗?”   看着陆庚胜逐渐变得死灰的脸,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我的一把好刀!”   陆宸燃抛开了烛台,烛油倾翻,火焰顺着绣着金龙的床被一路往下燃烧,遇到地上他的血,瞬间暴涨!   火龙炽烈地在地上腾升而起,很快就碰到了屋顶。   陆庚胜不断往后退,猛地掉到了床下,口中含混不清,雪无霁猜他在说,“别杀我。”   他的身材已经不复壮年,臃肿而无力,疯狂地往门口爬去。   陆宸燃踩住了他的头,像是踩住一条蠕动的虫子,道:“你给我母亲用了多少刑,你还记得吗?”   他一面笑着,一面掐住陆庚胜的脖子单手将他拎了起来。陆庚胜便双脚悬空,踢动着双腿。   ——那其实不是刑,而是“玩法”。生下陆宸燃后住在圣灯殿的灯姬,身上是永远无法消去的、金屋给她留下的痕迹。   她虽已出了金屋,可灵魂却像是永远被困在了那小小的牢笼里,至死不得安宁。   前世陆宸燃也确实还了刑罚给他,只不过不是他创造出的那些恶心的玩法,而是将他做成了一支人烛,烧了三天三夜才死去。   那时候他也不是十六岁,而是二十多岁。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前世的陆宸燃一直等到陆庚胜真的快病死了才动手。   是因为他是他的血脉,还是因为他与他无法磨灭的相同之处?   陆庚胜愈发惊恐起来,两眼翻白,丑陋不堪。他的叫声更凄厉了一点,也许是以为陆宸燃会一一把那些刑罚还给他。   在这一瞬间,雪无霁也这样以为。   然而陆宸燃盯着他扭曲的、与自己相似的、血脉相连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低声像在承诺什么似的,道:“我和你不一样。”   他手中一用力,“咯哒”一声,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陆庚胜身子一软,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了下去。死前的表情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仿佛还有些不敢置信。   于是仙皇——不,已经是前任仙皇的尸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金红的火咬上了他的亵衣。   陆宸燃低头看着自己沾血的手,轻声道:“还是弄脏了。”   他全身上下都沾着血,自己的、别人的,最干净的地方只剩下前胸衣襟,因为雪狐狸还在他怀中。   “宿哥哥,我多想把你也弄脏。”陆宸燃像是叹息般笑道。   让你和我一样,同堕地狱。   但他召出了火苗,将手上的残血烧了个干净。雪无霁没有说话,把白白的爪子搭到了他手上。   整个龙光殿三殿都烧了起来,火势在往辟元仙宫的四围蔓延,好在烧得慢,宫人有足够的时间逃。连宸烛殿都不能幸免,不过金珠桃的效力早就过了。   前世的陆宸燃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整个辟元仙宫化为阿鼻地狱,死伤成千。   陆宸燃抱着狐狸,撑伞飞到了瞭望台上。   这里是辟元仙宫的最高处,全部由砖石砌成,因此也是唯一没有被火焰波及的地方。高塔之下,已经是一片金红火海。   雨势已经小了一些,但灵火全不受雨水的影响。   “今晚没地方住了。”陆宸燃坐在外沿上,双脚悬空,轻轻晃着腿,木屐也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会从高空坠落。   他伸脚去接雨,雨水一点点地冲干净了他腿上的血迹。   雪无霁蹲坐在他身侧,道:“还可以住在琼花园,飞天阁。”   “不要淋雨了,会冷。”他转头道。   “是哦。”陆宸燃转着伞,雨呈螺旋从伞沿上飞出去,微笑道,“那里我布置了最好的结界,不会被烧毁。”   他撑着下巴,姿势很放松。   雪无霁心想,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但为什么他看上去,却像是一张没有上色的画像?   他说,没有族人了,只有我。   他说,我和陆庚胜不一样。   ……   雪无霁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在胸口。这种情绪,似乎是叫“难过”。   他想……   ——他想要安慰他,想要让陆芯不那么难过。   安慰,应该要怎么做?   一阵柔和的白光忽起,散去,雪无霁化为了人形。他挨着陆宸燃坐着,肩并肩,白衣交融在一起。朱红色的伞在二人中央,撑在二人头上。   雨声不绝,笼罩在他们四周,好像也将他们包裹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宿哥哥?”   陆宸燃转伞的手微微一顿。   雪无霁抬手取下了他的面具。   红色的绳子松脱下来,在空中轻轻地晃。面具后陆宸燃唇角挂着笑,嘴唇殷红,面容却没有什么血色,安静而苍白。   他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那个雪无霁熟悉的、灯焰般的红色印记。陆宸燃身后是火海,燃烧的星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眼眸之中。   他的眼中也倒映出了雪无霁,一身雪白,漂亮而干净,像是坠入凡尘的神祗。   “……不要难过了。”   雪无霁倾身。   陆宸燃倏然睁大了眼睛,愣怔着,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雪无霁另一手握住了陆宸燃撑伞的手,微抬起身,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   忘记说了,上一章、这一章、下一章都会随机掉落30个红包~   以后的更新改为每天零点啦。   *   推我超可爱的基友!!   《病美人也要当剑仙》   沈寻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穿成了个病弱美人,还要拖着病体参加仙门盛会,被人冷眼羞辱。   ……然而盛会之上,沉睡百载的剑仙佩剑却长鸣出鞘,飞入了沈寻手中。   刚刚穿书半天的沈寻:……都看我干嘛???是这剑先碰瓷的!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爻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棵竹子、养猫少女、霜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扬婉兮 5瓶;当当 4瓶;吾心向阳 3瓶;   亲亲大家! 第30章 取栗其三   这个吻算不上短暂, 但也说不上长。可这个画面却仿佛静止了一百年。   “陆芯,不要难过了。”雪无霁轻声说, “我不想要你难过。”   他从几乎僵住了的陆宸燃手中接过伞,注视着他的眼睛。   二人离得很近,气息缠绕在一起, 瞳孔里倒映出彼此。   半晌, 他忽地被陆宸燃紧紧抱住。   雨伞仿佛受惊的蝴蝶般一倾,荡下淋淋的雨滴。雪无霁手中的面具坠了下去,掉进了火海中。   少年的嗓音微哑,热气融化在他耳畔,几乎叫人听不清楚:   “雪宿……你真的,很温柔。”   *   宸烛殿的这场大火震惊了白玉京。这个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凌霄,“陆宸燃”这个名字也会在众人心中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形象。   ——手腕狠戾,隐忍能谋,不像个凌霄垂拱无为的帝君, 而像是人界的暴君。   陆宸燃早已做过布置, 一旦宫变完成,他的人就会开始行动。凌霄的世家与宗门也都会知道陆氏皇室的密辛:关于燃灯族,也关于陆庚胜做过的令人震惊的事。   在这之中他模糊了关于灯姬的具体细节, 但剩下的也足能够掀起轩然大波。   争议在当晚就产生了。   有人说他能成大事,有十分血性, 为母报仇且还尽量没有伤及无辜;   也有人说他必会成为祸害, 生性淡漠无情, 连手足血亲都能杀害。更何况火烧辟元仙宫, 肯定也害无关之人枉死了;   有人说六殿下做得好,若非如此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陆氏还做过这等罔顾人伦的事情;   也有人说这父子相残是狗咬狗,两方都没有清白到哪里去;   ……   如此种种,多而纷杂。   这当中也不是没有人对燃灯族和圣灯产生兴趣,但这一切早已都葬于火海之中,燃灯唯一的后裔也只剩下陆宸燃。   ……   不过,这一切都与雪无霁和陆宸燃二人没太大关系。   辟元仙宫里没有被摧毁的只有琼花园,花园里有陆宸燃亲手布下的结界。这里没有血腥味和罪恶,只有一夜清风与花香。   雪无霁少有的醒得比陆宸燃早。   他给陆宸燃观了一夜的梦,解决掉了剩余的心魔,醒来有些许疲惫。   “你倒是做了好梦。”雪无霁轻轻戳了一下陆宸燃的脸。后者睫毛颤了颤,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抱着什么宝藏一样拢进了怀里。   雪无霁:“……”   他挣了两下没挣开,正在想怎么办,就有一道人影走进了房间里。   这人影走路悄无声息,饶是雪无霁也现在才觉察,不由一肃。   “属下……”那个人就要下跪,但看见雪无霁,也是一愣。   雪无霁却知道这是谁了。与夜色同样的简朴黑衣,和被允许进入飞天阁的权利,这应当是陆宸燃的暗卫。   暗卫是个圆脸小姑娘,长相没什么特色,看过就忘。她看着雪无霁被陆宸燃抓在怀里的手,露出了一个非常震惊的表情,“属下”两个字说出去半天没有下文。   雪无霁:“……”   他仿佛在这个暗卫脸上看见了“这人真的是我的主上吗我的天啊”的心声,缓缓道:“我让他起来。”   “不用不用!”小圆脸立即低下头,咳嗽了一声,“六殿下有吩咐过,我们的消息都可以告诉雪公子。”   雪无霁道:“他之前就已经对我很信任?”   小圆脸道:“那是当然!殿下说出这个命令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今天一看,公子和殿下关系当真好……咳,我废话有点多,本来不是我来打报告的。”   她是个女孩,性格看样子很活泼,不像是干这种行当的人。雪无霁忽然产生了一点好奇心,道:“陆芯……陆宸燃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子?”   陆宸燃前世风评极差,但雪无霁也只听闻过那些世家和宗门骂他为暴君。不过据传这位的“暴君”在普通修者和凌霄百姓之中声望很高。   他们是怎么看陆宸燃的?   这个小圆脸的眼中,似乎并没有对陆宸燃的害怕恐惧,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   “殿下当然很好!”小圆脸不假思索道,但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属下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说。说句逾矩点的,殿下算不得什么好人,哈哈哈。但待我们属下都是真心的。”   雪无霁好笑地想,这个小圆脸也真敢说。   哪怕是前世那些长老,也没有一个人敢在陆宸燃面前说“你算什么好人”的。   “雪公子可以唤属下阿念,阿念是三年前开始跟着殿下的……那时候我被白玉京的世家绑为双角奴,殿下当时在那世家做客,当即……杀了那家主。”   雪无霁是知道“双角奴”的。它同音“双脚奴”,指的是地位和魔兽仙兽等同的人族奴隶,兽类为四脚,人为两脚,便称双脚奴。   凌霄的一些世家常在背地里干这样的勾当:下去凡界,哄骗无辜凡人“飞升”,实则上界为奴。   他看不得这种事,竹津峰乃至后来整个琉璃宗都没有一个双角奴,原先的都被他派人送回了人界。   他见过有人与血亲一别数十年,再见抱头痛泣。   雪无霁成为第一剑仙后,也有许多人因他的态度而转变,将这些人放回凡界。只是真心与否,则是他管不到的地方了。   “殿下问我要不要回人界,但我在人界的亲族都死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待在这里。”阿念笑了笑,“所以就跟着殿下做暗卫了。”   当年她第一次见到陆宸燃的时候,是真的感觉到了恐惧。   那么一个小少年,上一刻还在与主人笑语晏晏地喝茶,下一刻就面色分毫不变地割下了主人的头颅。漂亮的面孔染上血迹,坐在污血里喝完了剩下的茶水。   就像一个恶魔,但这恶魔救了她和她的兄弟。   无以为报,便誓死效忠。   雪无霁若有所思,道:“你把最开始要说的消息上报吧。”   阿念恍悟,赶紧把废话抛到脑后。   消息就是围绕着这次宫变布置展开的,末了阿念还提了许多别人的态度。   雪无霁听着其中的唾骂,竟觉得耳熟。   在他入魔后,好像也听过这样的话。   等他做上了魔域之主之后,凌霄一年后就立即发动了大军来攻打魔域,好像生怕他会攻上凌霄一样。   但雪无霁也注意到一件事:前世的陆宸燃不是这样做的。   前世,他登上帝君之位的时间几乎与自己被奉为第一人的时间相同,都是在二十多岁。而那时外界只知帝君病死,选了六皇子继位。   在起初,陆宸燃也没有引起这样的争议。他是在后来才引发了不满:他试图将凌霄完全纳入掌控之中。   在此前千百年,凌霄的帝君都类似于人界从前的周天子,门派与白玉京之前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陆宸燃之举触到了众门的逆鳞,却得到了小门与散修、以及少数门派世家的支持。只因也有很多人不满于大中宗门压制之下,普通修士难以出头。   而他的残酷手腕也完全像人界那个后来统一了天下的帝王一样,更引起了极大的反弹。   在那百年里,凌霄对雪无霁和陆宸燃二人的评价都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人想到他们虽是对手,但却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雪无霁记得自己死时,陆宸燃那里的情势应当也在关键时期。否则……不知他会不会阻止仙魔之战的发生。   “属下撤退啦。”阿念退后,感慨了一句,“殿下在雪公子来之前从没有睡得这么好过。”   她的身形退下,飞天阁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阳光一寸寸地照进来,落在了陆宸燃眼皮上。他皱眉,翻了个身,雪无霁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被捂得暖暖的,仿佛是陆宸燃心脏的温度。   “呵欠……睡得好舒服。”不知寒从床边小桌上飞了起来,注意到了一旁的枯桑,“咦?这把剑也被带回来认主了?”   枯桑没有动。   “好重的煞气!它会说话吗?”不知寒好奇道,“喂!”   “轻声点。”雪无霁不打算打扰陆宸燃,他太累了,要多休息才好。   不知寒道:“那等小……你道侣醒来后我问他。”   它换称呼换得很辛苦,还没忘记“小姐姐”。   雪无霁有了一些灵感,正好此时无事,便走到案边,开始作画。   与其他画师不同的是,他最先用的炭笔。用这炭笔定形也是雪无霁前世和异域画师学的,纸上很快勾勒出了图案。   那线条简约却生动,快速而不显凌乱,画的正是陆宸燃。   他想要画一个开心一点的陆宸燃。   画面上,青年的陆宸燃正懒散地靠在花树上,身着玄衣,肩上半披着锦裘,冲着树下勾唇而笑,像是不经意间看见了什么。他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还没画出来。   即便只有灰黑的线条,也仿佛能窥见三月的春光斜照在他身上,连一树灼灼的桃花都不及他的笑明艳。   人像呼之欲出,仿佛下一刻就会把手中的那件东西往哪里掷去。   雪无霁停下凝思了一会儿,总觉得还缺些什么。   但还没有想出来缺了什么,就有一个人从身后靠在了他后背上,一手撑在桌沿,下巴搁在了他肩上。   这几乎就像一个拥抱,身后之人的气息包围了雪无霁。雪无霁笔下一顿,在纸上点下一道痕迹,就像他方才乱了一瞬的心绪。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声线低沉,仿佛一片羽毛掠过雪无霁的脖颈,说不出的撩人。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霜词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酥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凉姬呀 20瓶;风轻语 10瓶;asdydw 8瓶;大笑三?0 7瓶;吾心向阳、泠歌小可爱 5瓶;   爱你们!! 第31章 飞天其一   “哥哥在画什么?”陆宸燃刚睡醒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和慵懒, 带着笑意问道。   雪无霁微微错开了身,离开了那微热的气息, 转过头道:“……在画你。”   陆宸燃额心的朱砂印鲜红如血,一头黑发披散着,凌乱中有一丝狂野的美。他随意披了一件玄袍, 衣带还没系好, 露出半个胸膛。   他果然还是穿黑色最好看,雪无霁心想。   “很像,我长大后一定就是这个样子。”陆宸燃瞧了一会儿画纸,忽而一笑,接过笔添了一笔,“——这样就更像了。”   他在画中人的额头上添了一道焰状印。   “这只是草图,我忘了添一笔。”雪无霁早已好奇了,“为何这个朱砂印之前没有?”   陆宸燃面容明艳,肖似其母, 有了这朱砂印平添几分邪气。他道:“这是被燃灯圣剑认主、并杀人后的痕迹。”   不知寒停在旁边自己追自己玩儿, 闻言飞过来道:“咦!那这个叫枯桑的,有灵识吗?”   这也是雪无霁好奇的事。前世的不知寒就有剑灵,他这么一个人, 剑灵却是跳脱无比。   不知寒总是在半夜偷偷跑出去玩,最喜欢的就是化为一只白猫去扑竹津峰的鸟。因它通体雪白放光, 还害的竹津峰传出闹鬼的留言。   但陆宸燃的枯桑, 却似乎是没有灵识的。   没想到陆宸燃却是一笑, 道:“有的, 只是它比较害羞、比较闷。”   他托住枯桑,让它轻轻飞了起来,“这是我的道侣,认识一下。”   枯桑在空中停了一瞬,果然自动地向雪无霁飞来。雪无霁指尖摩挲了几下它的剑鞘,它只微微扬了一下,像是稳重的犬类。   “你看它,也没有排斥剑鞘。”雪无霁说不知寒。   不知寒一下炸毛了:“干什么说我!我现在也没有啊!”   雪无霁看了它一眼,道:“我看到你刚刚想脱下来。”   “……”不知寒怒了,“我哪有?!肯定是你看错了!”   陆宸燃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倚在窗边,道:“哥哥今天还画吗?”   雪无霁收起画卷,道:“不了。今天就要出发,我们……去给你挑礼物。”   陆宸燃的眼睛亮了一下,道:“好。”   “但如何出发?我想去的地方是蛮荒之地。”雪无霁道。   ——除了凌霄处于天界,魔域、人界都在地界。而魔域与人界的交界处是一块长、宽三十万里的混沌之地,称为“蛮荒地”,也称九渊。   曾经雪无霁自青寻神木边坠下,便是落在了蛮荒与魔域的边界处。   陆宸燃正待回答,便被外头一道千里传音打断了:   “六殿下!!你放我们进去啊!——”   这是槐略的声音。   不知寒道:“那个呆头大哥哥来了!”   “……”陆宸燃道,“我叫阿念赶他们走。”   昨晚的杀戮之夜,槐略和陆允风都被陆宸燃设法引走了。直到火烧起来,他们才骇然知晓陆宸燃做了什么,可那时陆宸燃的暗卫已经把他们都拦下了。   雪无霁道:“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槐略被师门丢给了陆宸燃跟随游历,自然是要过来的。他对陆家皇室的一笔烂账没有兴趣,昨夜看了看火就在暗卫安排的客栈呼呼大睡了。一进门只感慨道:“好漂亮的楼阁!让我上去让我上去,哇……”   飞天阁小巧却包含万千,槐略很快就不知道跑进哪里去了。而陆允风的脚步却是停在了阁外,面露迟疑。   他像是一晚上都没睡好,眼下淡淡青黑。修仙之人不至于熬一晚上就疲惫得这么明显,想来陆允风必是思虑过重。   雪无霁看到陆允风,收起了轻松的心情。   这个人是陆宸燃同父异母的亲二哥,而且还与陆宸燃十分不对付。他没忘记这位二殿下总是说“我要去告诉父皇”,不由在心中猜测他和陆庚胜的父子关系是不是很好。   陆宸燃站在他身侧,从楼阁外廊的阑干上往下望去,轻笑:“二哥。”   陆允风猛地抬起了头,神色极为凝重,雪无霁以为他就要发怒,却没想到陆允风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竟是单膝屈下,向陆宸燃行了一个跪礼。   陆宸燃指节敲了一下阑干,漫不经心笑道:“二哥这是做什么?”、   “……昨夜,你派人护送我母后出宫。”陆允风低着头,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咬着牙,明显是很不情愿,“多谢了。”   想到母后,他的手有点抖,头垂得更深了点,再次道,“谢谢。还有……”   之后的话仿佛更加要他的命,陆允风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硬邦邦道,“我不知道灯姬的事。对不起!”   ——雪无霁在陆宸燃的梦境里得知,陆允风和陆宸燃不睦的原因就是灯姬。陆允风是皇后所出,比大哥天分更高,所以虽排行第二小时候却是被当成储君培养的。   而皇后就是被灯姬这个“宠妃”气病了的,之后与陆庚胜的关系也极其僵冷。是以,陆允风从小就看陆宸燃不顺眼。   而如今真相大白,事实与想象的似乎并不一样。   “没什么好谢的,也不用对不起。”陆宸燃敲阑干的小动作停了,笑容淡下来,轻嗤,“倒是你要谢谢你自己,没给我由头杀你。”   陆允风都能被那群小孩骂为“书呆子”,可见他小时候是多么封闭清高,也并没有参与三皇子之流。   所以,这一世陆宸燃才留了他一命。   “我看到你让暗卫给我的信了。”陆允风站起来,平静道,“我答应你。我会替你代管辟元仙宫。”   他已经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之后你回来,尊你为仙皇。”   不知寒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悄悄和雪无霁道:“他看起来不是很讨厌你道侣吗?你们人,真叫剑看不懂。”   陆允风说完就飞快地离开了,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雪无霁低眸看着陆允风的背影,心想,陆庚胜总共只剩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却都只是表面敬重他,他死了之后连一句话都不关心。也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你不怕他造反?”雪无霁道。   陆宸燃微微一笑:“他不敢。”   何况……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这一世要做什么,究竟要不要做仙皇。他只是想先陪着雪宿去找回尾巴。   “宿哥哥,回去吧。你刚刚不是问我们怎么去蛮荒之地?”陆宸燃走回屋内,“你随我来。”   他笑得有些神秘,雪无霁把那些皇室糟烂抛之脑后,随着他走进了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小而精,在飞天阁的最南端,屋内南墙有一扇巨大的水晶窗。屋内陈设十分奇特,窗边是宽阔长桌,两侧有无数阁子的柜架。   陆宸燃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笔,在上头虚虚画了什么。   阵法灵光顿现。   忽然之间,飞天阁震动起来,发出机关的咯咯声。整座楼阁在空中塌陷、重组,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咦咦咦!”不知寒惊讶道,“这个楼……在变!”   地面也震颤不止,犹如巨兽苏醒。陆宸燃伸手扶了一把雪无霁的胳膊,道:“宿哥哥,站好。”   片刻之后,二人身处的已经不是楼阁,而成了一座精巧无双的飞舟!   ——现在它不该叫飞天阁了,而应该叫飞天画舫。   不知寒已经贴在了窗边,喃喃道:“你们人,都好了不起啊。不仅会下飞剑棋,还会造这么精巧的东西。”   而房间外某处的槐略听到这动静,也飞快趴到窗边看,目露震撼:“这……太精妙了!我一定要看个尽兴!”   陆宸燃眼中有笑,还有些小得意,雪无霁仿佛听到他说:我厉不厉害?我们就乘它去。   “这就是你的飞舟吗?”雪无霁从窗边往下看,目中倒映出这极致的匠造之美,赞道,“很精妙,很了不起。”   陆宸燃的眸子就更明亮了些。他笑着从那许多格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图纸,道:“我这里还缺了一眼最关键灵阵,宿哥哥为我画上,如何?”   纸上密密麻麻,绘制的全是飞天阁的内部构造。   前世陆宸燃就极擅长阵法,出招诡谲,还被人骂为“歪魔邪道”、“只会阴招”。   什么阵法还能难住他?   雪无霁接过那堆图纸,看过后莞尔。   这确实是“最关键”的灵阵没错,但却是这艘飞舟最后的“总舵”。其余的图纸全是各部件的灵阵,早已十分完善,只差一条线将他们串联起来。   这意味着,陆宸燃把飞舟的所有核心机密都坦白在了他眼前,把最后的决定权都交给了他。   这是完全的信任。   “给我一个半时辰。”   雪无霁拿起朱砂笔,沉下心来仔细查看。   陆宸燃坐在他身旁,雪无霁抬眸道:“这些图纸,你总共用了多久去画?”   “断断续续,三年。”陆宸燃道。   雪无霁点头:“我知道了。”   便埋头完全沉浸了进去。   陆宸燃自重生过来,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座飞天阁,一面打听着雪无霁的消息。   三年的部件用一个半时辰来组合,听起来犹如天方夜谭,二人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无法做到。陆宸燃起身去点燃了几根计时香。   他们醒来时是早晨,渐渐正午已至。期间槐略来过几次,都嫌太沉闷而又离开了。飞天阁画舫的千机变化,足够他玩上三天三夜了。   屋角的燃香与水滴记录着时间的变化。   终于,雪无霁抬起头,道:“阵成了。”   饶是他,完成了如此有趣而繁复的工作后,也双目晶亮,嘴角含笑。   他只觉自己做了最简单的工作,却不知在常人眼里,做一个精巧的部件很难,但将所有的部件统御起来、还能够简洁优美却也不容易。   陆宸燃看了几眼,见阵法简洁,赏心悦目,笑道:“那就飞吧。”   雪无霁落下了最后一笔朱砂。   灵力灌入阵法,灵阵从桌子上蔓延到墙壁、地面上,如闪光的鲜花开向门外,包裹住整个画舫。   “隆——”   飞天画舫震动起来,发出长长嗡鸣,阵法启动,底部生出气流,在蓬莱雪花海中翻起花浪。画舫腾空而起,带起了如龙卷般的花雨。   雪白花白纷纷扬扬地落到了甲板上。   雪无霁放下心,想站起身。可飞舟转向时稍稍一倾,地板突然倾斜。二人都没有料到这阵波动。   “小心……”一下子天旋地转,他的背撞到了地面。雪无霁眼前只见黑影靠近——   他睁大了眼睛,呼吸微滞。   ——有什么柔软微凉的东西,从唇上擦过。   ※※※※※※※※※※※※※※※※※※※※   飞舟环游记,开始!   我jio得枯桑x不知寒的拟态是黑背犬x白猫=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菜虾仁汤、日叶不羞、一棵竹子、funj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26瓶;小敲敲 20瓶;梦溪篱 5瓶;路。人 1瓶;   =3=么么! 第32章 飞天其二   陆宸燃的黑眸近在咫尺, 近到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而他披散的黑发垂在了雪无霁脸侧, 痒痒。   那双如潭的眼中,瞳孔猝然缩紧,写满了错愕。   不知寒叫道:“哇!亲上了!”   雪无霁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一声让他蓦地回过神, 往后退去,没留意往柜子上撞去。   “哥哥小心!”陆宸燃也回神,眼疾手快伸手垫住了雪无霁的后脑。力道太大,柜角尖锐,他痛得一皱眉。   这个举动却又是让雪无霁想到了这一世他们的初遇,稳住了心绪后才道:“你怎么样?”   没想到陆宸燃却是用被撞出红痕的手背贴了贴自己的唇,轻笑道:“没事。这样就不痛了。”   他的声线微哑,眸子暗沉。   雪无霁低下头,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唇:“……”   他的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柔软的触感, 雪无霁觉得自己的脸逐渐发烫, 热度蔓延到了耳朵,大脑一片空白。   陆宸燃放下手,把雪无霁散乱的一缕黑发别到耳后。这触碰又让雪无霁僵住了, 陆宸燃正待开口,门就被一把打开了:   “哎呀, 这个画舫怎么飞起来啦!是要出发了吗, 我好容易才找到这……”   槐略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这这这这里……对不起!!我来的不是时候!!”   看着两人的姿势, 他脸颊猛地通红,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声音疯狂飘远,“六殿下别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雪无霁:“……”   还没关稳,他就又冲进来,拉起不知寒就走。不知寒:“咦咦咦!?你干嘛呀!”   槐略道:“我——咳咳,殿下你们随意!”   陆宸燃:“……”   二人分开,眼神又撞在一起,又是沉默。   陆宸燃先憋不住,“噗”地笑了出来,雪无霁眼中也微勾了嘴角。   “我们就这样走?”雪无霁问道。   此刻飞舟已经悬停在了花海上,离云海很近。能看到辟元仙宫的废墟。   雪无霁会这样问是因为,从凌霄到凡间比从凡间到凌霄还要困难。天界四洲一京,每地都设有二三处登仙台,人界若有凡人觉醒了灵根,都可飞升去往凌霄修仙。   但若想去往地界,每地只有一处关卡。   “放心,我早已让人打点好了。”陆宸燃微笑,扬声道,“槐略,过来。”   槐略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一边捂住头防止被不知寒打,看二人衣衫工整,立即退了一步道:“六殿下!你不会是要杀我吧?!”   陆宸燃道:“是让你来拿身份牌。”   槐略瞄了他一眼,确认真的没有事,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哎呀,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雪无霁也接过那身份牌,看到上面写的身份后看向了陆宸燃。后者无辜一笑。   这是三张伪造的身份,用的是三个不起眼的化名。只是,雪无霁变成了陆宸燃的“师兄”,二人是一个小门派的子弟。   陆宸燃笑道:“嗯,阿宿哥哥。”   “……师弟。”雪无霁顿了顿,道。   他没想过这个称呼,有一天会对陆宸燃喊出来。   “为什么你们是兄弟,我就是仆役?”槐略浑然不觉这当中的微妙,哀怨道,“六殿下,我觉得你在针对我。我看到你还有一张身份,上面是你们兄弟二人的朋友。”   陆宸燃瞥他一眼,点头:“嗯。我是在针对你。”   槐略:“……”   妈蛋,他就知道不应该打扰了六殿下的好事!   *   飞天画舫向蛮荒之地飞去,穿过云海,顺着青寻神木而下。   雪无霁感觉到四围的灵力在变得稀薄。   这就是凌霄与凡界的区别,也是为何凡人向往凌霄的所在。只有去往凌霄,才能修道、才能长生,凡夫俗子的一辈子只有短短百年。   若不修灵,则修魔。自人界穿过蛮荒之地,去往魔域。魔域的灵气虽比不得凌霄,却也十分浓郁,然而在此地灵气却与凌霄完全不同,称为“魔灵”,魔族没有金丹,只有魔丹。   人族的体质,还是更适合金丹运转;妖族则两种皆可,却天赋普遍不如人族。   雪无霁走了下神,看向云海中那宽度犹如没有边际的青寻神木,又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不太记得魔灵在体内流转的感觉了。   “喂喂,雪无霁别走神啊。”槐略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在画舫上的一天,他已经和雪无霁混熟,不再叫他雪公子了。   雪无霁道:“嗯。”   他出一张牌。   此刻飞舟的这间房间里,雪无霁、陆宸燃、槐略以及化为小童的不知寒正在打叶子牌。   槐略道:“看我的厉害!哼哼。”   “不要作弊。”雪无霁挡住了自己的牌。   他前世身为弟子表率,自然不会接触这些玩法,最多也只会个飞剑棋的孩子把戏。现在还有些不太熟练,需要仔细考量后才出牌。   不知寒丢出早就想好的牌,兴奋大笑:“哈哈哈哈!还有谁!”   陆宸燃随意丢出一张牌,笑道:“结束了。”   不知寒立即噎住了。   他带着雪无霁一起赢了。   槐略快哭了:“六殿下你又赢了!”   他心疼地摸摸自己的荷包,不情不愿地排出了一行金珠。不知寒的帐记在雪无霁账上,雪无霁的钱又都是陆宸燃出,槐略夹缝中求生,输了很多。   “到了蛮荒地,那里有赌剑。”雪无霁想了想,安慰他,“你可以去赢一些来。”   槐略振奋了起来。其实他也不是没钱,甚至家中可算富甲一方,但听到能打架,立刻心生期待。   几人打了几圈,槐略道:“我觉得有点口渴。”   陆宸燃扬了扬眉,“叩叩”地敲了两下地面,墙角有一个东西动弹起来。槐略道:“哇,那是什么?”   那东西站起来,转过身,原来是个木头人。这木头人有半人多高,长得憨头憨脑,随意至极。顶着一个方脑袋,脸上连五官都没有,被朱笔画了一个叉。   那个叉像用血画的一般,十分不详。   “小红,倒茶。”陆宸燃道。那木头人就摸索着倒茶去了。   “噗……”槐略咳嗽起来,“哈哈哈哈,它叫小红?为什么?这名字也太敷衍,太不走心了!”   陆宸燃淡淡道:“随便取的。”   雪无霁:“……”   听到“敷衍”、“不走心”,他突然感觉有些心虚。因为前世他给自己那唯一的师弟取的小名就是“小红”——也确实很敷衍,就像捡了个猫猫狗狗。   “我觉得挺好的。名字。”他不着痕迹地轻咳了一声,表示支持陆宸燃的审美。   没想到闻言,陆宸燃却立即看了他一眼,眸子微沉,看起来很不高兴。   “就是乱取的。”他生硬道。   一面丢出一张牌,道:“我赢了。”   槐略:“……”   槐略:“我真的没钱了!”   陆宸燃道:“这飞舟上还缺个洒扫的。”   槐略鼓着脸,愤愤地咬一口饼:“不是还有小红吗。”   小红并无灵识,槐略提到它它也没有反应。它浑身都很敷衍粗糙,只有手做得最精巧,正是为了干活方便。但这么大一个飞舟,到底也是忙不过来。   陆宸燃挑眉道:“你和他一起。”   和木头人沦为同等地位的槐略自闭了。   “小红,过来。”陆宸燃道。不知为何,雪无霁莫名觉得小红面对他时,有股战战兢兢的味道。   小红端端正正地奉上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盏泡好的茶。   陆宸燃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回去,“难喝,重泡。”   小红卡了一下,默默端着茶盏走了。结果临走的时候撞到桌子跌倒了,茶盏碎了一地,茶水四溢,它趴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一个木头人艰难地打扫。   槐略道:“嘶,它看起来不太灵巧的样子……有点可怜。”   雪无霁不语。   陆宸燃看了他一会儿,道:“……宿哥哥,不要觉得它可怜。”   这只是一个木头人,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给它一个方便点的外型吧。”雪无霁道,“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茶盏可以碎。”   陆宸燃抱着手臂,手指敲了两下,才勉强道:“好吧。”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里,陆宸燃话都很少。   飞舟穿过重重云海,大约还有八个时辰就能到达蛮荒之地了。陆宸燃感觉到雪无霁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把他带到了甲板上。   “你看。”雪无霁道。   只见,云海之中忽然出现了朵朵洁白的花朵。花朵通体莹白,枝条透明,根系扎在云雾里。   其形似百合,花芯沁出浅蓝色。一眼望去云山万重,花朵开在云间,像是一大片浅蓝的星子。   “此花雅名‘云中君’,甚为罕见。”雪无霁道,“能看到它是很幸运的事。”   生于云山之巅,凌寒而开,轻如柳絮,随风而动,同云雾迁移。   因为罕见,所以传闻见到云中君子之人可以交上好运。   槐略在屋内也看见了云中君,本想激动大喊一句“太好看了!”,但看到那边的二人,又憋住,走到另一端的甲板去看花了。   雪无霁手指轻点,启动阵法让飞天画舫悬停在花海里。风很轻,云慢慢地浮动,那些轻盈的花朵便柔柔地拂过船身。   陆宸燃眼眸中倒映出云与花,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能一睹云中君之姿,确实幸运。”   前世雪无霁的事迹流传整个凌霄,他被极尽溢美之词。有一句话流传甚广——   “君之清极,当宿花丛、睡云端、不知寒。”   此句以花喻人。于是,有也许多人称雪无霁为“云中君”。   自己已经很幸运了,陆宸燃心想。   他点开阵法,保护飞舟的防御阵一下子打开了一个口子,凛冽寒冷的风灌了进来,陆宸燃闪身而出。雪无霁道:“小心。”   但陆宸燃很快就回来了,发丝微乱,指间是一朵雪白半开的花。   他把云中君簪到雪无霁衣襟上,笑道:“我把幸运送给你。”   ※※※※※※※※※※※※※※※※※※※※   闻到醋味没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凉辰 63瓶;齐鹊、叼着火锅 5瓶;一直很饿怎么办 1瓶;   =3= 第33章 炼金其一   那朵云中君被雪无霁养在了琉璃瓶里。   琉璃瓶里被他用灵力改造过, 水面细小的水珠组成了云雾,就像扯了一把云装进了瓶子里。   云中君旁边是那副没有画完、只有草图的画, 雪无霁想再等下一次灵感到来,再去动笔。   雪无霁并不迷信,但他看到这个瓶子和花, 总觉得它确实能够保人幸运、诸事顺利。   *   一夜过后, 飞天画舫到达了蛮荒之地。   蛮荒之地名字听起来虽野,却并不是一个荒芜之地。   这里也有大大小小的城邦,但其中鱼龙混杂,妖妖鬼鬼魔魔人人,什么都有。然而此地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蛮荒之地与三界不同,此处不允许称王,却也一直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雪无霁要去的是蛮荒之地最大的城邦,贾城。   飞天画舫泊在了专供飞舟的港口。城内并非没有旅宿和客栈, 但为了安全和舒心考虑, 三人还是决定睡在画舫里。   陆宸燃又去移动了几个灵阵,飞天画舫下方伸出四个支撑木,上方伸出几朵巨大的荷叶伞。   槐略:“哇——”   他去摸叶子, 发觉是一种特殊的布料。槐略震惊了:“你用鲛丝做伞??”   陆宸燃道:“它防水效果最好。”   “……我是在说这个吗??”槐略道,“我现在觉得我十分贫穷。”   雪无霁听着并无感觉, 他前世物欲很低, 何况琉璃宗并不缺钱, 这些珍宝在他眼里也只是“能用的物件”。   而陆宸燃暗地里还养着一大群人, 有别人——诸如陆允风——无法想象的敛财手段,这些鲛丝并不放在眼里。   三人下了画舫,陆宸燃又是眼都不眨地交出了租金。而后二人都看雪无霁,雪无霁点点头,道:“随我来。”   *   贾城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身处这里仿佛永远都不会觉得寂寥。陆宸燃道:“哥哥要送我的礼物,要在哪里买?”   他竟好像是决意帮雪无霁买下——明明这是雪无霁送他的礼物。雪无霁好笑道:“那样东西并不用买。”   看着陆宸燃疑问的眼神,雪无霁翘起了嘴角。   他带着陆宸燃和槐略径直来到了贾城西面的一处奇异建筑前。   它的结构犹如蚁巢,大大小小的房间镶嵌在建筑内,组成了万千变化。金色的琉璃片拼贴成了三个字“满地金”。   贾城的“满地金”交易行,天下闻名,甚至不少凌霄的修者都会来满地金交易天材地宝。   雪无霁来到满地金前门,便有侍女拿着清单盈盈奉上,道:“客人是来做什么的?卖家还是买家?”   雪无霁言简意赅道:“买家。这二人与我一起。”   陆宸燃似乎对这里有些好奇,抱臂站在雪无霁身后,打量这流光溢彩的建筑。   那侍女是个魔族,面容奇异,在蛮荒之地所有生灵都平等,这是一条不容打破的规矩,由十八盟定下。   “那客人是为了什么宝物而来?”魔族侍女将清单递与雪无霁。   雪无霁看了看陆宸燃,后者歪歪头,自觉转过了身。雪无霁翻看着清单,纸页哗啦啦地飞舞。   这份清单上,越珍贵的宝物越在后面,雪无霁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视线落在了三个字上:   “火炼金”。   纸页上绘制着一枚金红色的宝石。   ——他要送陆宸燃的是一件压剑宝石。   陆宸燃的本命灵剑“枯桑”煞气太重,寻常剑鞘是压不住的。他前世也没有固定剑鞘,据雪无霁所知,是碎一个换一个。   但其实,枯桑也不是不能配剑鞘,只是要求非常高罢了。   雪无霁前世他听闻过一枚名为“火炼金”的红宝石,生于火山凤髓之中,天下总共只有三枚,其中一枚已碎、一枚已有主人。其天生便能克凶煞,且与陆宸燃的火灵根相吻合。   若能得到火炼金,就可镶嵌于枯桑的剑鞘之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世上仅剩的一枚无主火炼金,似乎就是在满地金被交易的。它一直在贾城待了三百六十天,才被人带走。   算算时间,正是这个时候。   “我要它。”雪无霁提起朱笔,在火炼金上一勾。   侍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笑道:“您是第两千零二个选了它的客人。客人不再选些别的了吗?”   满地金里有一个特殊的规定:任何人进入前都可随意勾选,且进入时不收取任何费用。但若出来时勾画的宝物一样都没有带出来,则要将自身的佩剑抵押给满地金。   因此,九成的人要么在进入前提前勾画一些低廉的宝物,以免自己最后出不去;要么什么也不选,只进去随意看看。   敢在满地金里只勾画一样最后一页的宝物的,侍女还只见过这一个。   雪无霁道:“不需要别的。”   “那便请三位客人戴上面具。”侍女一诺。   满地金交易行为了保障买家卖家的安全,会提供一种特殊面具,能掩盖原本的气息。侍女提供的面具,雪无霁为银色,陆宸燃为金色,倒是与二人气质很相配;槐略则是一张黑色面具。   魔族侍女似乎觉得三人的打扮很赏心悦目,微微一笑,道:“客人,请。”   有使者领三人向前。喧嚣之声扑面而来,三人行走在色彩斑斓、贴满镜面的长廊上,沿途什么样的生灵都能看见,高矮胖瘦,美丑兽人,一应俱全。   使者脸上也有一张笑脸面具,他引着三人七弯八绕,道:“火炼金的交易房间到了。”   映入眼帘的竟是数十个巨大的红台,房厅宽阔无比,黑与红的幔帐布满了房间,戏台另一端隐入幔帐中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一张红台之下有数百人在围观,都是戴面具的客人。进门最左端摆着一张小桌,坐着一个宝石商人,便是这火炼金的主人了。外表是个人族,气息被面具遮掩了。   看到雪无霁和陆宸燃进入房间,宝石商人笑眼弯弯道:“哎!还有人要来试试看吗?”   雪无霁之所以有信心拿到这枚火炼金,是因为传言中它交易的方式非常特别,不是以金银论价,而是……   竞技擂台。   简而言之,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得到火炼金。   有使者来递上名册。   ——擂台可以自主选择从第几轮开始,最高可至倒数第三轮。免得从最底层打起浪费时间。理论上来说,人人都可以直接挑战倒数第三轮的客人,前提是生死不论。   雪无霁只想速战速决,迅速在倒数第三页勾了。   使者看他一眼,似乎觉得很不赞同,道:“真的是您来?您确定吗?”   这三个人里头,他看起来最像个文弱的贵公子。倒是那个红头发的看起来能打一些。   雪无霁道:“确定。”   使者无法,便领他去换衣服了。火炼金的擂台还有一个规定,就是不准使用武器与灵力,这也是尽可能地确保安全。   片刻之后,红台幕帘开始移动,隐隐透出了阴影,司仪道:“请大家安静!这位客人第一场便选了最高级别倒三轮,实在是胆大包天!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通?——”   司仪是个树妖,用词不伦不类,语气怪异,配合着整个满地金的氛围,组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气象。   “啧!这个人这么大胆?”   “我想起上次那个女熊妖了,也是第一场选了倒三轮,结果不自量力……直接死了!”   “你这么说,我也听说过有人直接赢了的。”   “不知道这个是怎么样,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台下议论纷纷,槐略也有点不安,道:“雪无霁真的能行吗?”   陆宸燃则仍是保持着浅浅的微笑。糜丽灯火倒影入他眼中,在金色面具上流转,旁边有个女妖怦然心动,搭讪道:“这位小公子,你觉得谁赢呢?要来下注吗?”   她出示一张硬石板。看来这满地金不仅有擂台,还围绕擂台催生了许多副业消遣,石板上记载的金额已经十分巨大,参与的人远不止这台下、甚至这个房间里的人数。   赌注单上魔族呈一面倒的趋势。   “我?”陆宸燃指尖在石板上点了一下,勾唇笑道,“我押他,十万金。”   幕帘终于完全拉开。   “请大家注意好……我的天!!”   树妖司仪一下子叫了出来,“这?——”   台下也瞬间炸开了惊呼声。   无他,红台上的两道身影对比实在太鲜明了。   左端是一只高等魔族,比两个成年男子垒起来还要高,身躯壮硕如塔,双目赤红,额生弯角。无怪乎刚刚台下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因为小半个幕帘都是他投下的阴影!   而右边,却是一个身量纤长的年轻人。他戴着银色的面具,露出如玉琢的小半张脸。就算在人族里,他也绝对算不上健壮。   陆宸燃只觉眼前一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雪无霁这种打扮。   雪无霁穿衣多为浅色道袍,宽袖端庄,此刻身上却是一袭轻便银蓝色圆领袍,袖口护腕紧窄,脚蹬长靴,小腿修长笔直。   软银腰带勒出一段极漂亮的腰身,让人感觉一手就能完全圈过,仿佛还没有那魔族的胳膊粗。   他的黑发也束成了马尾,高高垂在脑后,下巴与脖颈的线条精致无比。   雪无霁抬手压了压筋,目光冷淡,抬头看向了魔族。   面具下的眼眸如剔透琉璃。   “……”   陆宸燃眸色微暗,压下了心头诡异的邪念。   “呃——他是认真的吗?”   台下议论声窸窸窣窣。   “我的老天爷……我看他是一招就要输!”   “……这是真的一只手就能捏死吧。”   “你说比灵力和武器我还觉得没什么,但这??体术?!他没疯吧?”   ※※※※※※※※※※※※※※※※※※※※   买定离手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梦溪篱 12瓶;清扬婉兮 10瓶;爻敷 8瓶;风轻语、□□iling 5瓶;宁寧 2瓶;迷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炼金其二   那魔族也发出冷笑, 树妖司仪慌忙道:“客人!您还有最后一次反悔机会,确认要比吗?”   雪无霁看他一眼, 简短道:“来。”   “那好吧……那么现在,擂台开始!”树妖司仪一敲铜锣。   魔族咆哮一声冲了过去,红台都发出地动般的震响!   台下众人的呼吸一下子提了起来。   传闻有些富者有变|态嗜好, 专爱看美人被虐杀而死。而台上这个场面, 美与丑的对比、暴戾与柔和的对比,确实有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残酷魔力。   那个漂亮的白衣人,会这么快就输、甚至死吗?   “公子你……认真的?”女妖一怔,“十万金”这个数目让她呼吸都不对劲了。这是她亲眼见过的最大一笔赌注!   陆宸燃靠在椅背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不要打扰我看擂台。”   不知寒被雪无霁留在了陆宸燃这里,此刻它也有点焦急,但只小声嘴硬:“哼, 要是打不赢我就换个主人!”   “好!”   与此同时, 台下有人激动得一拍大腿。刚刚在众人眼中,雪无霁是险险躲过了魔族的冲击攻势,甚至还做了一个反击, 轻巧地把魔族往地面摔去。   槐略也忍不住叫了声好,可还是在心里为雪无霁捏了把汗。他看向陆宸燃, 纳闷道:“六殿下, 你就一点都不紧张?”   他可是紧张得直冒汗了!可陆宸燃却依旧是那副表情, 连笑意都未曾变过。   女妖道:“嘿, 没想到他还有两把刷子。”   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但也只是一丝兴趣而已。毕竟,那魔族很快就又暴怒起来了。   雪无霁也因此不得不和他正面交锋。一大一小对比明显的交手更加叫人呼吸都放轻了。二者有来有往,一时间竟有不分上下的感觉。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应该多少押一点的。”女妖朝陆宸燃抛了个媚眼,显然其实内心并不觉得雪无霁会赢。   要使出同样的效果,雪无霁出十分力,那魔族可能只要五分。哪有这么多力气可以耗呢?   陆宸燃依旧不为所动。   “姑娘,你逗他可是没用的。”为了缓解紧张,槐略朝那女妖道,分散一点对台上的注意力。   女妖挑了挑眉,问槐略:“他和台上那位是什么关系呀?”   “他……我操!!”   槐略刚想答,可却一下子叫了出来。   台上的局势似乎发生了转变。近距离过招,雪无霁看起来几欲被逼退到红台边缘,对方凌厉的拳风几次都贴着他的面颊擦过。   槐略顾不上女妖了,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   不知寒道:“他怎么……他怎么这么弱!不行,我要上去——”   “别动,”陆宸燃却按住了塔,“信他。”   红台上,两道身形几乎成了残影,众人只听魔族大吼一声,便看见他制住了雪无霁——   女妖轻轻“呀”了一声。   台下众人唏嘘道:“可惜了……”   雪无霁的黑发垂在脸侧,黑与白的对比看起来脆弱得惊人。魔族轻易就能把他的脖颈捏碎,他已是命悬一线!   槐略手臂都绷紧了,这可不是什么正规的擂台赛,完全是可能出人命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陆宸燃一动,他就跟着冲上去。   陆宸燃声音微沉,却还是道:“等等。”   台上,雪无霁垂了垂睫毛,手按住了魔族的小臂。   电光石火之间——   众人还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动的,红台上便轰然巨响!   魔族被摔倒在地,红台的木质结构都发出了一声脆响,支撑不住,凹陷了下去,可见这力道是有多大!   反杀!   身量纤长的人影将庞然大物摔倒在地,后者竟是半天都爬不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哇啊!!”槐略和台下众人一样高呼出声,不知寒兴奋得一下子喊了出来:“还算可以!”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雪无霁墨发飞扬,琉璃色的眼眸冷若冰霜,气势逼人。   陆宸燃轻轻笑了一声。   有人已经尖叫了起来,这个画面着实令人怦然心动。   魔族暴怒,翻身而起,但雪无霁没有给他机会。女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台上二人,她敏锐地觉察到雪无霁的动作变了。   若原本是一把精致的装饰剑,那么现在他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见血的利剑,锋芒如冰,剑华雪亮!   对面的魔族直面雪无霁,当然感受更加明显。二人再次扭打到了一起,但这一次,雪无霁却每一次都躲开了他的攻击,每一次给他的反击却都是又准又狠!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完全被吸引住了。槐略喃喃向陆宸燃道:“我的天,怪不得你不担心……”   女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二者中动作先出现凝滞和体力不足的,竟然是那个魔族。   而雪无霁的动作还与最初一样标准、利落,甚至还更快了!   这简直是单方面暴凌。   那魔族在雪无霁手下,就像一个笨拙无用的沙包。   最终,雪无霁横踢出一脚,魔族直撞到了台柱上,吐出一口血来。   陆宸燃双目中全都是他的倒影,犹如一枚璀璨夺目的宝石。   雪无霁的动作简直是赏心悦目,一招一式都规范得可以当做教弟子的示范,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只知雪无霁剑术,却不知道他赤手空拳地打起来也是这么杀机毕露。   不,应该是想到的,雪无霁身为第一剑仙体术不可能差。但陆宸燃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   漂亮。   是的,漂亮。   底下也山呼海啸般地叫起好来。陆宸燃相信刚刚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一句话:   再没有人能把拳脚用得这么漂亮了!   简洁、利落,充满了暴力感,却又因使出它的人的样子而显得优雅收敛,恰到好处。   魔族坠地,手臂用了几下力却没有爬得起来。雪无霁缓步走到魔族身前,抬脚踩住魔族的胸口上,就像一枚银钉,使后者再无发翻身。   他垂眸,看着魔族道:“你输了。”   居高临下,犹如云端冰雪。此刻的雪无霁就像一把不带情绪的利器,闪烁着不近人情的光。   叫人胆寒。   那魔族似乎还不敢置信,重复道:“我……输了?”   台下已经完全沸腾了,呼喊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雪无霁的这一场不仅打败了对手,还征服了台下看客。就连因此而输钱的客人,也不得不赞叹。   “爆冷,爆冷!!”树妖司仪激动道,“反败为胜,最后关头反杀!让我们恭喜这位客人!”   台下,陆宸燃冲那女妖扬眉道:“我赢了。”   他站起身,第一个送上了掌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把红台淹没。   陆宸燃向幕后走去。   “等一下!”女妖咬了咬唇,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陆宸燃脚步一顿,轻声道:“……那是我的心上人。”   *   “宿哥哥,我在台下看了,你好厉害。”   幕布后,喧嚣声被过滤,只剩下些许杂音。陆宸燃眉眼弯弯,给雪无霁递过去一杯茶。   为心上人一掷十万金的新任仙皇此刻十分乖巧,托腮看着雪无霁:“你明明一开始就能赢的,为什么还要反转?”   雪无霁动作微顿,竟有些不自在:“……因为我知道有押注。”   满地金的这类押注并不规范,有时开场半柱香内还会有变动。而雪无霁知道陆宸燃一定会押他,他并不想让人很快倒戈,赔率当然是越高越好。   “噗,”陆宸燃笑出声,“宿哥哥,你还说槐略作弊。你这也是作弊。”   雪无霁道:“……只有为你才会作弊。”   陆宸燃闻言,心情大好。   “待会儿要开始下一场了!”树妖司仪跑进来,“客人准备好了吗?”   “请等等,”雪无霁道,“给我一刻钟。”   陆宸燃道:“什么事?”   雪无霁从芥子戒里翻出一个瓶子,道:“我要把疗伤药给那个魔族。”   这个魔族前世他认识,是雪无霁曾经的一名手下。听闻它原本很穷,各处谋生,只在雪无霁成为领主后才过来投奔,说是觉得雪无霁待下名声很好。   它做事很有分寸,是个很好的孩子。   原来它还在满地金待过。   这擂台并非每人都是客人,有许多都是雇佣来的,比如这个魔族。   雪无霁把伤药给了那个魔族后,后者愣住了,庞然大物的身躯竟有些颤抖。   眼前的白衣人全无在台上时的冰冷无情,气质柔和而安静,几乎像两个人。它接过伤药,深深地行礼道了个谢。   之后的几场雪无霁赢得都很顺利。火炼金虽然稀有昂贵,但需要对应的特质太局限:既要上等的火灵根才能克制得住它,又要有足够的戾气防止它反噬。   所以,盯上它的人虽多、但却以凑热闹为主,自开赛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厉害的客人,打起来又是如此赏心悦目。   足足耗费了一天时间。到了最后一场,台下已经全是为雪无霁叫好的。   “最后的台柱子他也打得过吗?”台下有人兴奋道,“妈呀,终于有人能赢了吗?”   这一场依旧不出所料,雪无霁很快就解决了对手。槐略打个哈欠道:“我现在看了都觉得没悬念了。”   陆宸燃起身去迎他。无数掌声与呼喊声中,雪无霁向他走来,道:“我为你赢得礼物了。”   陆宸燃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他们擂台的礼物是什么,只眼疾手快地去搀了一把雪无霁,道:“小心。”   雪无霁按了按额角,也实在是有点累了。只不过他是累,对手却全是爬都爬不起来。雪无霁靠在陆宸燃肩上休息了一会儿,抬头道:“我去拿礼物。”   那宝石商人也很满意,啧啧赞叹雪无霁今日给他带来的收益,惋惜道:“要是客人再多留几天就好了。哎呀,你随我去拿货吧,这位金面具公子也跟着去吗?”   雪无霁严格贯彻“不提前让陆宸燃知道礼物”的原则,道:“你和我去,但不能偷看。”   陆宸燃笑着点头,槐略摆摆手,目光还流连在台上别人的战斗中,恋恋不舍:“你们二位去吧,我就不去了。”   宝库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在建筑的中心,满地金的所有宝物都存放在此处。   雪无霁换过衣服、用了清洁符,戴上不知寒,和陆宸燃一起跟着宝石商人。去宝库要穿过一条长廊,光线幽暗,雪无霁走到一半,却脚步一停。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是自己的尾巴!   ※※※※※※※※※※※※※※※※※※※※   开学了,我还是早点更(。)   11点,偶尔是11-12点这个区间内……(好像也没有早很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茶色 20瓶;叼着火锅 16瓶;加一 11瓶;s-miling、泠歌小可爱 5瓶;   =3= 第35章 炼金其三   雪无霁之前在用神念探识三界的时候, 确实在蛮荒之地也发现了气息。难道就在这满地金里?   他立即放出神识去探寻,但那股气息却仿佛受惊了一般, 倏尔消散了。   “哥哥,怎么了?”   雪无霁抓住了那一点细微的气息,疾走出几步, 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发生了改变。   他原本是走在一条长廊里, 四面都是镜面的装饰。但此时它已经变成了朱红色的木质长廊,周围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廊外逐渐出现了景物。   是幻境?   雪无霁不动声色,停下了脚步。   朱色长廊越来越清晰,外头的景色是一片雪地。雪无霁眉头微皱,他对雪地的观感实在算不上好,前世有几件刻骨铭心的不好的事都是发生在雪地里。   但这片雪地与魔域的雪原不太一样,金色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洁白晶莹。廊上垂下透明的冰棱,逐渐融化, 滴水声如零碎的音乐。   雪无霁看到长廊是一间院落园林里的装饰。园林不大, 却很精美,风格一眼看上去就很适合休憩养生。园子里还有丛丛青竹没有被雪覆盖,青碧喜人。   他并不认识这里。   没有人, 只有微风吹动,廊上不知被谁挂了风铃, 悦耳动听。他向前走去, 隐约听见了屋子里有人声。   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爽朗轻快, 还有男子温雅的笑声。   “去看看吗?”不知寒小声道。   雪无霁握住了剑柄,迈步上前。   然而没走出两步,那对话之声就模糊了起来,场景也转瞬即逝,雪无霁脑中微眩,眼前重新变成了满地金的长廊。   被这一晃神,尾巴的气息也无影无踪,再无迹可寻了。   “啊,发生了什么?”不知寒迷茫道,“刚刚那是什么呀……”   因为那短暂的幻境,雪无霁停步不前,回过神发现宝石商人和陆宸燃都停下来看着他。陆宸燃道:“宿哥哥,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不知寒抢先道:“我看到了一大片雪!还有红色的长廊!还有一种绿色的植物……”   陆宸燃一听到“一大片雪”,眉头就皱了起来。   雪无道:“我刚刚,感觉到了尾巴的气息。”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让陆宸燃听到。   “那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再看看了。”陆宸燃道。   雪无霁点点头:“先去拿礼物。”   拿火炼金的过程没有什么波折,雪无霁在那间巨大的宝库里放出神识仔细探寻了一番,没有发现自己尾巴的气息。他离开门时,却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画?”   雪无霁微微蹙眉,俯身将那画卷捡起来,左右环顾却没有发现空位。   画卷没有系好,陆宸燃接过画展开,抬头道:“宿哥哥……你看。”   画面上的景物很简单。   白兔,雪地,青竹,朱廊。   ——除了多了一只白兔,其余都和雪无霁刚刚在幻境中看到的十分相似。   宝石商人凑过来,捻了捻胡子“咦”了一声,道:“这画怎么跑这里来了?谁碰掉的吗?”   雪无霁道:“你知道这幅画?”   “也不算知道吧,”宝石商人想了想道,“你看这画上的编号是银色的,这代表它的归属权是满地金,而不是属于某个卖家。它是我隔壁的老哥有天捡到的,他不懂画,等了几天又无人认领,干脆卖给了满地金。”   “我们想认识一下捡到画的人。”陆宸燃笑了下,“可以支付佣金。”   宝石商人眼珠转了转,却道:“他这两天生病不在,明天你们再来吧。”   陆宸燃看向雪无霁,征求意见。雪无霁道:“等一等没关系,就明天吧。这幅画我先买下来。”   他给宝石商人带来了进项,所以后者也支付了他一笔钱。买下一幅画还是容易的。   平心而论,这幅画算不得很精妙,只是普普通通,所以价钱也算不得贵。   但画右下角的印章和落款却很奇特,除了字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兔子爪印。   火炼金被包得严严实实,雪无霁把它和画一起放进了芥子戒里。   二人回到休憩处,却发现原来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槐略不见了。   *   另一边。   满地金的地下与地上完全不同,犹如两个世界。地上是一片喧嚣的卖场,底下却是柔和安定,空气里浮动着甜蜜的香味,四处挂着红粉软帐,偶尔有女子的笑语。   槐略到现在都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头疼地回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在休憩处时,他一个人无聊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雪无霁说的“赌剑”,想找个机会去赢点钱。   就在这时,那个勾搭陆宸燃不成的女妖朝他搭话了:“小哥,你饿不饿呀?”   槐略没有设防,道:“有一点。”   其实还是馋,他曾经立志要吃遍三界美食,自从来了蛮荒之地就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食肆了。   女妖笑道:“姐姐一看你,就觉得喜欢。不如……”   她眼波流转,如春如画,顺手挽上了槐略的胳膊。   “哇,你要给我推荐食肆吗?”槐略双眼亮晶晶,兴致勃勃,“你们拉客的是不是还有提成啊?”   女妖:“……”   这人怎么回事?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姐姐是说,我想请你吃。”女妖维持微笑,“就在这满地金下面,很好吃的。不信,你吃吃看?”   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块糕点,粉粉嫩嫩,色香俱全。   槐略道:“你们蛮荒的人都这么好客吗?”   槐略从小在虹光门,是被师父和父母宠大的。他们总说地界如何如何不好,如今一看,明明比凌霄的人还好客啊。   “……”女妖道,“你快吃吧。”   槐略就吃了。吃下去之后还没品出什么滋味,就好像踩在云上,连自己怎么到这里的都忘了。   他就是再傻,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坑了。   “长辈说的果然是对的,”槐略捂脸,“妈的,我好傻!”   这个地方,好像是师父那个山羊胡子的古板老头常批判的什么……粉红销金窟??   槐略茫然地看着一群群的少女——虹光门十个弟子里有九个都是男的,他还没见过这么多女孩,心想,完了,闯祸了,六殿下要骂死我了。   思及此,槐略猛地清醒了,站起来就准备跑。但很快两只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槐略顿时浑身都僵硬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骗他的女妖。   女妖笑:“既然来了,就别这么快走啊。”   ……我坐的是靠背长椅,你到底是怎么扭过来的??   不对,我想这个干吗!   槐略道:“你你你放开我!不然我要打人了!”   他自小被教导不能对女子动手,虽是这么说,却还是一动不敢动。   “嘻嘻!真可爱!”   “小弟弟,你别这么僵硬嘛,姐姐教你做好玩的事……”   “好久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男人了,哈哈……”   那群少女也都笑了起来,走到女妖跟前笑:“老板娘,你还不快把他拿下?要不然他就要打你啦。”   “哎呀,真是好可怕的威胁,”女妖也被槐略逗得笑了起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槐略惊了,下意识地就是一推,整个人飞掠了出去,和女妖拉开了几丈远,面红耳赤道,“你这个人怎么动手动脚呢!!”   “哎哟!”   女妖没想到他这样了还会拒绝,没防备,一下子被他推得撞在了椅背上,腰狠狠磕到了扶手。她眼圈一下子红了,怒道,“不识好歹!老娘都亲自给你宽衣解带了,你还不领情!”   槐略道:“我自己有手!我把糕点钱也还你,不要你给我喂!”   他去掏钱袋,却又是有一条温软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身子。槐略整个人都要炸了,钱也不找了,丢了钱袋就把衣服裹紧,道,“出口在哪儿?”   那钱袋被丢到桌子上,女妖也气炸了:“老娘……老娘从没有见过敢这样侮辱我的!什么都没做就给钱?!”   槐略心说白给你钱还不好吗,一边在一群衣着暴露的女孩子里左支右绌,害怕伤了人,行动万分艰难。   “给我追!”女妖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我今天就要把这不识相的小子给留下来!”   话音刚落,房间内的阴影里就闪出几道黑衣的身影,皆是青年侍卫!   槐略见是男人,略微松了口气,抬脚就是一踢。一个侍卫应声飞出。   “我走了!”槐略发足狂奔,大喊,“钱袋里的钱应该还有一些,你拿着修被我打坏的东西吧!”   说完,抬手一推,两扇巨大的屏风轰然倒塌!   女子们尖叫起来,槐略闪进了一条走廊。然而走着走着,却又回到了大厅。   女妖冷笑:“没有人带路,我看你要怎么出去!”   槐略闪身躲过她的手,一没留神就倒进了一个房间里,压塌了门直接摔了进去。   “妈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槐略没忘记他之前从这样的房间里听到了许多这样那样的声音,赶紧从一团粉色纱帐里爬了出来,却并无回音。   这个房间像是弃用了,被充作库房,只有许多幔帐挂着。   槐略心道还好还好,转身又跑。但这迷宫般的结构让他焦急起来,究竟出口在哪里?   “……西……”眼看侍卫要追上来,槐略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小子别跑!”在这一分神的功夫,侍卫丢出武器,槐略连忙闪避。   “……西。”这回声音清楚了,像是个疲惫的少年,在他耳边不远处低声道,“向西走。”   这是谁?   可信吗?   然而,槐略:“这里太乱了,西是哪边?”   声音停顿了一下:“……”   ※※※※※※※※※※※※※※※※※※※※   女妖:约吗?   槐略:发传单赚吗?   槐略的副CP受出场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15瓶;春风不渡。、卿阳 10瓶;凉辰 8瓶;朱朱的猪猪 5瓶;emmmm 2瓶;   啾咪! 第36章 疑画其一   声音道:“……向你的左手边走。”   他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没有之前那么疲惫了。声音轻声道:“前面有个机关,跳三下再过去。小心。”   尽管面前是普普通通的石砖, 但槐略还是依言跳满了三下才过去。就在他顺利通过的那一刹那,身后追的侍卫相继发出“啊!”“草!”“呀!”的声音,被机关挡住了一般。   槐略回头扮了个鬼脸, 脚下继续狂奔。   “十步后向右, ”那道声音似乎带着微凉的气息,拂在槐略耳边,“注意不要踩到那块红砖。”   槐略行动如风,分出心神问了一句:“兄弟,你是谁呀?”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道:“前面有箭雨!注意闪避,三十步后向左。”   果然,箭雨纷纷而下, 槐略滚地躲过。这下他不再分心了, 只专心听那道声音的话:“下面往哪?”   “十五步后往上。”声音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了如指掌。   大约一刻钟后,槐略终于冲出了密道, 重见光明,势头太猛差点跪倒。   原本他在地下, 而声音给他选的路线并非正常出口, 因此槐略是直接从一处房间的地底冒出来的。   “啊哈哈哈哈不要看我我只是路过……”槐略赶紧站直, 冲那些客人惊异的目光讪笑, “不好意思,我走了!”   他混进了人群里,等没人注意他后再放下心神,低声道:“兄弟,谢你了,敢问能否现个身?我……请你吃饭。”   周围喧闹一片,声音没有回答,仿佛消失了。   槐略皱皱眉,觉得有点可惜。他暂且把这事放下,开始询问别的客人方位,准备先找到陆宸燃和雪无霁。   这又花了他半天时间,才摸到最初的休憩处。   陆宸燃坐在位子上,显得极不耐烦,眉目冷郁:“你去哪了?”   槐略……槐略不敢看他,冲到雪无霁面前扮可怜:“那什么,雪无霁啊,我刚刚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我们先回去,我再好好说……六殿下别杀我!”   陆宸燃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还微微勾起了唇角,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雪无霁盯着槐略,神色有些微妙,道:“……你背上,是什么?”   槐略:“……什么什么?”   他回过头。   片刻后,槐略的惨叫声刺破苍穹:“啊啊啊啊!!——我靠,鬼啊!!!”   *   这个趴在背上的“鬼”实在是给了槐略太大惊吓,尽管他的样貌并不可怕。   一通兵荒马乱后,三人一魂回到了飞天画舫,槐略冷静下来后说明了事情经过。   此刻,这只魂体正在在三人面前。   他是个少年模样,穿着宽袖的雪青色衣衫,膝盖以下逐渐透明,看起来约莫不到二十岁。面容是一张娃娃脸,栗色杏眼微波盈盈,头发也是浅浅褐色。   头顶还有一对橘红色的狐耳,身后也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他生前是雪无霁的同族,狐妖。   “我叫缘本相。”少年乖乖地行了个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号,“骨龄是二十一岁,魂龄太久,记不清了。”   他的眼睛大而圆,干净明亮,眼波流转间却又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媚意。   其实这才是大多数狐妖的模样,仿佛天生就拥有能够让人沉醉的魔力。像雪无霁这般的才是少数。   但在场四人包括缘本相自己,却都没有注意少年的好皮相。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槐略小脸煞白,哭丧着表情,“我真的害怕,大哥,行行好放过我吧。”   雪无霁无法想象,前世堂堂的三界战神竟然会……怕鬼。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缘本相双手合十,歉疚道,“是公子您阳气最盛,我快要消散、意识模糊,自动就和您系在一起了。”   原来是在槐略摔进那个杂物间的时候,被他自动跟上了。   槐略道:“那你是为什么会在那里?”   缘本相摇头道:“我不记得生前的事了。我好像……从有意识开始,就一直在蛮荒地。”   槐略一动,他就跟着槐略后边飘,不超过三尺,活像是有跟看不见的绳子把二人拴住了似的。   槐略:“……”   “我好难,”他快哭了,“那有什么办法能分开吗?”   陆宸燃道:“他可是才帮了你的,你就这么想撵人家走?”   他语调里满是戏谑。   槐略抓了抓自己赤红的头发,苦恼道:“那不是!我很感谢你,一定会好好道谢的。但是……我也是真的怕。”   他与缘本相平视,脖子死死地把住,不让自己看鬼魂透明的双腿。   缘本相道:“有办法的,就是,等我恢复了形体,就可以和您分开了。”   槐略:“…………”   他颤巍巍地举起手,艰难发问:“那,大概需要多久?”   缘本相更不安了:“大概……一年多吧。也可能是两三年,我不清楚。”   “……我死了。”槐略扒住椅背,虚弱地,“陆宸燃雪无霁你们听到没,我死了。”   “没出息,”陆宸燃看热闹,打了个呵欠,“你多渡一点阳气不就行了。”   缘本相好奇道:“这还可以渡吗?”   槐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朵都红了,死死捂住脸:“不行!这绝对不行!!”   陆宸燃道:“那就没法子了。哥哥,我们去睡觉吧。”   他懒散地打了个呵欠,看得出来是在故意气槐略。   雪无霁:“嗯。”   槐略:“……?别啊!”   “今晚和你的新朋友好好睡,”陆宸燃笑嘻嘻的,“好好休息。”   雪无霁点头道:“保重。”   便和陆宸燃一起回房间了。   于是,槐略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人一鬼。   “那什么……”槐略背后直冒冷汗,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啊,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叫槐略,是虹光门的弟子……虹光门就是一个门派……”   缘本相一只魂轻飘飘地坐在桌子上,弯弯眼笑道:“槐公子,没关系的。我今晚保证只离你三尺远,你好好睡吧。”   他一笑起来,那种天然的媚态就消失了,如同草叶上的晨露一样干净。   他的体格实在很小,缩在桌子上仿佛一只胳膊就能圈过来。哪怕他之前才介绍过自己生前是二十一岁,看起来也太少年了些。连尾巴都没有修炼出第二条。   槐略动作一顿,看着缘本相的笑,脑子一抽就道:“呃……其实我也没那么怕?你靠近点,是不是吸收的效果好一点?”   说完他就咬住舌头,心想我是疯了吗??   缘本相一愣,笑容变大:“谢谢槐公子!”   他一笑,槐略就想到自己的几个小师妹,一个个笑起来叫人心都化了;看到缘本相飘过来的、独属于鬼魂的动作,他的心脏又吓得狂跳起来。   简直是反复去世的边缘。   槐略落荒而逃:“我要去洗澡了!你在外边不许进来!”   他为了那“三尺”只能贴在门边洗,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了无数鬼魂场景,配合上哗啦啦的水声,说不出的恐怖。槐略越想越怕,洗得比逃命还快。   缘本相就在门边,看见他出来,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忽然小声道:“槐公子,你长得真好看。”   槐略道:“……哈?”   槐略一头散乱的红发,没擦干的水送发梢上滴落到衣襟上。他肤色白皙,眉目深邃,长眉入鬓,确实极为俊美。   缘本相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说,你真好看。”   他脸颊上笑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   槐略的脸,突然爆红。   *   “宿哥哥今晚不和我睡吗?”   另一头的房间里,陆宸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   这间房间很大,中间虚虚隔着一座屏风,陆宸燃在这头隐约能看见桌上一盏暖色烛火,和灯下白衣的侧影。   两边都有宽阔床铺,但之前,他们二人一直是睡一张床的。即便什么都不做,即便雪无霁只是防止他再梦魇,陆宸燃也很满足了。   他撑着下巴,心有不甘,继续扮可怜,“我还会做噩梦的。”   那边雪无霁停顿了一下,道:“我会注意的。你先睡,我还有点事。”   他又加上一个字,“……乖。”   陆宸燃扬了扬眉,满足了,躺倒道:“那好吧。明天哥哥一定要过来。”   “你有什么喜欢的辟邪图案吗?”雪无霁忽然问。   陆宸燃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睛,有雪无霁在身边他总是入睡得很快,闻言已经有点困,随口道:“我喜欢寒……”   才说出一个字,立马顿住了,改口,“……随意吧,哥哥是要给我画画儿吗?”   雪无霁道:“差不多,也算是画……你先睡吧。”   便又没了声音。陆宸燃心道好险,差点露馅,他刚刚想说的是“寒剑诛魔图”,这一世可并没有这幅图。   “那,好梦。”陆宸燃道,闭上了眼睛。   雪无霁听到那边呼吸逐渐平稳,看样子不会再做噩梦了,稍放下了心。他看向手里的东西:   火炼金宝石。   血红色的宝石是椭圆形,约一个拇指长度,在灯火下折射出极美的光晕,如层层渲染的朱砂。   他刚刚发现火炼金质地很适合雕刻,便想在上面刻一幅辟邪图再送出手,但还没决定好刻什么。   普通的鲜花仙草太普常见也太俗气,二人又都不迷信,似乎刻什么都不合适。   雪无霁手撑着下巴,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沉思起来——这个姿势也是和陆宸燃学的,从前他不会这么懒洋洋。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图案。   ——绝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刻的图案。   “寒剑诛魔图”。   岁歇宴上他于漫天花雨中一剑诛魔,这幅图曾经流传了近百年。即便雪无霁后来入魔,这寒剑诛魔图也在人间处处可见,大到巨幅壁画,小到玉佩纹饰,都有这幅图。   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其中的剑仙、也就是雪无霁,面容是空白的。因此这幅图又被戏称为“无相诛魔图”。   传闻那年的岁歇宴上有一位年轻弟子见过他的一剑后惊为天人,自觉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便自此封剑,做了一名画师,也算个传奇。   而这名弟子画的第一幅图就是“寒剑诛魔”,却在面容处左右为难了很久,最终得出结论:剑仙之貌绝色,世间无人能画。   因此这幅图便一直是无相之面,其中剑仙的服饰、妖魔的形态在流传之中改变过无数次,剑仙的脸却一直如最初一样是空白的。   雪无霁曾经有意无意地看过无数次这张图,自然知道该如何画。   不过,这算不算……送了个缩小版的自己?   ※※※※※※※※※※※※※※※※※※※※   ……我本来以为我写的槐略很攻的!评论区震撼我……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棵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酒瑾爱言言 1瓶;   =3=!爱你们 第37章 疑画其二   雪无霁动作一停, 决定如果陆宸燃问起来,就说是传说、并无真人。反正也是无面, 容易解释。   想好了,他便拿起画笔,先在纸上试了几幅;再覆到宝石上, 执细长刻刀, 在灯下雕镂这枚火炼金。   烛火轻曳,如玉手指间的银刀不时闪烁。瑰丽似血的宝石折射出光晕,落在雪无霁的脸颊和眼中。   细碎的宝屑落在桌子上,柔和却不失刚硬的线条逐渐勾勒出图案。   图中剑仙衣袂猎猎,堆叠如花,执剑而立,位于图案上方,占据了大半个宝石;妖魔面容模糊,身形湮灭, 蜷缩于画面底部。   寒剑剑尖指着妖魔, 是整张画面中最锋利的一笔。   同样是威名远扬,陆宸燃和槐略在不知情人心目中的形象往往是高大到狰狞的,雪无霁却从来没有被误认为三头六臂, 靠的就是这诛魔图。   任谁都能看出,画中的剑仙是个风采动人的青年。   他刻得很快, 但还剩下一些细节没有全部完成, 便先包了起来待明天再刻。   夜已深, 该睡觉去了。不远处陆宸燃的呼吸依旧绵长均匀。   起身的时候, 雪无霁看到了那副画卷,微微一顿:上面的绳子怎么又松脱了?   他看着不舒服,便又工工整整地打好了结、摆摆正,才熄灭了灯。   雪无霁和陆宸燃的房间里已经熄了灯,那边的房间里却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哎?槐公子你怎么了?”缘本相被吓了一跳。   槐略被那句“你真好看”冲击得脚下一滑,发出巨响。他龇牙咧嘴地坐起来,“嘶”道:“我没事……等等!你别过来!”   他捂住还在发烫的脸,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为什么这个魂这样子说话啊!!   我的一世英名——   缘本相不敢动,离在他三尺之外,毛蓬蓬的火红尾巴不安地扫动着:“对不起……”   槐略捂着腰站起来,强行做出根本不痛的样子,挪到了床边坐下。   他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道,“睡觉了。”   他从小被家里教育要早睡早起,今天已经是例外了。   槐略熄了灯,房间里只剩月辉。缘本相怔了怔,没有动。   “……你愣着干嘛?”槐略停顿了一下,望着黑暗道,“哎呀,说起来,魂要睡觉吗?”   缘本相小声道:“要的。”   “那你就躺这里,床够大。”槐略给缘本相空出了一个位置。   三尺的距离在这里,缘本相要是不和他并排躺着就会很辛苦。   缘本相道:“你不怕我吗?”   “……”槐略嘴硬道,“我不怕!”   鬼魂的触感很轻,像某种透明的胶质,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散。槐略道:“我睡姿很差的,你没关系吗?”   缘本相道:“没事的,槐公子。只要我想,我就能穿过所有实体。”   “……”槐略心脏又不太好了,把被子拉得蒙住头。   房间里一时很静。   但静不到一炷香,被子里传来一声呐喊:   “啊——我果然还是睡不着!”   槐略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抬手点燃了灯,调到最亮,才把背上那种毛毛的感觉消掉。   缘本相也坐了起来,缩在床头,头上的耳朵都垂下来了,道:“对不……”   “不,不用对不起。”槐略胡乱地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怕鬼实在是怕得太厉害了,所有知道这一点的人都对此感觉不可思议。   槐略自己也不想的,奈何这实在是童年阴影。   他过于一帆风顺的成长经历里,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恐惧,就是八岁时随父母去拜访一位亲戚、住在亲戚家的那一次。   亲戚品行不好,取了很多小妾,但老婆却又是另一个可和他平起平坐的大世家之女,实力也差不多。其中有个小妾被她折磨而死,灵体就一直徘徊在水井边。   ——而八岁的槐略晚上贪玩溜出去,就撞见了那只魂从井里爬出来的一幕。   实在是终生难忘。回去后槐略被吓得生了一个月的病。   至少缘本相的外表不可怕,槐略苦中作乐地想。   这下睡是睡不着了,槐略想了想,道:“我们来聊天吧!”   或许和鬼多聊聊天,就能克服恐惧了呢!   “我没有什么可以聊的,”缘本相垂眸道,“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只有一醒来,就在蛮荒之地。”   槐略动作一顿,道:“那也没事,我来说吧。看你这个样子,估计从小也乖得不行,哎呀,乏善可陈。我小时候的事才有意思……”   “——我八岁的时候……呃,不对,八岁不行。是我六岁的时候,随老爹出门的时候就遇到过过一只妖魔……”   “混世魔王”槐略把自己小时候的那堆破事说了一遍,为了克服紧张和恐惧,他讲得十分之浮夸,重点讲述了自己的“英雄伟绩”,忽略了怎么被父母教训的。   讲完槐略有点心虚,看了缘本相一眼。   缘本相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笑道:“那很厉害呀!”   槐略顿时仿佛受到了鼓舞:“还有十岁那次,我在家玩弹珠……”   他往日总被嫌弃废话太多,这下子总算找到一个愿意听的,当下就讲了个尽兴,从六岁一直讲到十六岁,还插进了自己失败告终的两段暗恋史。   “她们说喜欢成熟稳重的,”槐略靠在墙上,“我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对了,你们狐妖是不是都很懂情爱?”   年轻不识愁的男孩子,对这个话题总是很好奇。槐略问狐妖,因为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缘本相摇头道:“我好像不太懂。”   槐略眼珠转了转,笑道:“我知道有个人肯定懂。隔壁那个黑衣服的,你记得吧?”   “是陆公子吗?”缘本相道,“他和雪公子是道侣,我记得。”   “虽然是道侣,但我能看出来!他是单恋雪无霁。”槐略抛出这个自己发现的小秘密,“而且雪无霁好像还不知道,啧,我也不知道他俩这道侣关系是怎么搞的……”   缘本相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诗,喃喃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连带着仿佛还有什么记忆,却想不起来了,只有胸口闷闷的感觉。   槐略感慨了几句隔壁,又开始继续讲自己的成长经历了,缘本相便也抛去了那种感觉,继续听着,托着下巴望着他。   这时,四下突然一暗,烛油烧完自动熄灭了。   槐略看着熄灭的烛火,看了眼窗外道:“咦,都这么晚了。”   月已升至中天。   缘本相一直听着,没有显出丝毫困意,脸上的笑意还没有褪去:“要是我从小就遇见你,那该多好玩……小心!不要被烫到。”   他眼中满是神往,看见槐略伸手就要去拿烛台赶紧拦住。才碰到对方,二人俱是一怔。   缘本相的手比槐略小了一圈,触感是魂体的冰凉。槐略一个激灵,碰到了烧得滚烫的烛台,几乎跳起来:“啊啊痛!”   “我忘记了你怕!抱歉!”缘本相赶紧收回了手。   “没事……”槐略盯着那烛台,却心想,不是的,刚刚不是害怕……   那我是为什么不想让他靠近?   他自顾自地陷入了纠结。纠结了半天没想出来,困意上涌,便打了个呵欠,道:“我们睡觉吧……好困。”   缘本相嗯了一声,也小心地躺下,槐略挣扎着模糊道:“不要紧……你靠过来一点……”   “我……不怕……嗯。”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了睡意里。   *   第二日。   雪无霁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压着,睁眼才发现自己被陆宸燃整个抱住了。   ……自己不是在另外一张床上吗?   雪无霁无奈地想。   自己的头还枕在他的胳膊上。   “醒醒,”雪无霁撑起身,轻拍他的肩膀,“这样不麻吗?”   陆宸燃迷茫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去靠雪无霁,把脸埋进他的肩侧,蹭了两下:“……困。”   “不早了。”   “……不想起。”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在早上总是格外黏人一点,只好不动。陆宸燃过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直起身,扬眉笑道:“宿哥哥,惊喜吗。”   雪无霁才发觉原来不是自己换了张床,而是半夜不知什么时候陆宸燃连人带被子挪过来了。不仅过来了,还像个八爪鱼一样把自己牢牢抱住了。   不知寒也醒了,告状道:“我知道!我看见了,你刚刚睡着,他就摸过来了!”   说完还很委屈,“还叫我不要吵醒你,枯桑也拦着我。哼,我告诉你,像你这样没有警惕性,要是下次是坏人靠近怎么办?”   雪无霁下意识道:“不会。”   ——如果是别人,他就不会这么放松。   “因为我不是坏人。”陆宸燃对不知寒笑了一下,看起来和言语一点都不符,实在坏得很。不知寒气道:“呸!”   “你是小孩子吗。”雪无霁好笑道。   陆宸燃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正经道:“只有在哥哥面前才是。我知道贾城有一家食肆早上卖甜粥,我们去吃吧。”   “……”雪无霁一下子被戳中了软肋,轻咳道,“好。”   二人整理完毕,穿好衣服。   雪无霁走到桌子前想去拿画,今天去满地金问问那个捡到画的人,却忽然一皱眉。   “怎么了?”陆宸燃道。   雪无霁看向了那副画——   它不在昨晚他摆放的位置,而是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缩在椅子地下。   不仅如此,上面的绳结又松开了。   画散开了一半,露出了半张白兔,红色的眼睛犹如莹莹发光的宝石。   陆宸燃将画捡起,也蹙起了眉。   他目光微沉,似乎手指微微发力,但却又放弃了。   雪无霁和他说过这幅画可能和自己的尾巴有关,陆宸燃不知道该如何在不伤及这幅画的情况下查出它哪里有鬼。   “今天我们去满地金见捡到它的人,”雪无霁道,“这幅画就一直带在身边。”   直到走入中厅,雪无霁还在看那副画。   灵力小心地探查过一遍,却查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隔壁槐略也哈欠连天地出来了,身后跟着缘本相。   “我已经把甜粥买来了。”陆宸燃道,“吃完就去满地金。”   一只机械鸽子恰到好处地飞了进来,提着一袋子食物。   “哇!好香。”槐略闻着香味一下子醒了,搓手道,“嘿嘿,托你的福我才能吃到,雪无霁。”   缘本相在他身后,也微笑着和雪无霁、陆宸燃打了招呼。   甜粥被分好,那副画被雪无霁放在了桌子上,缘本相不用吃,边只看着他们,看到那副画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这画……”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柒墨 8瓶;左岸的微笑 1瓶! 第38章 入境其一   槐略道:“啊?你知道吗?”   他也知道陆宸燃和雪无霁似乎把这幅画看得很重要。   缘本相飘得近了些, 但他碰不到,道:“劳烦了, 把它展开。”   雪无霁将画铺开,缘本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我知道这幅画。”   缘本相肯定地道, “我在满地金里游逛的时候, 听他们的人鉴定说,这幅画是人界来的,画师是人间的一位将军。”   将军?   怪不得,这幅画虽然匠气重,竹子却画得很好,劲道有风骨。   缘本相继续道:“我听他们说,这个将军十分传奇。是个女将军,姓白,曾为人界的一国立下汗马功劳, 无一败绩, 但最后一战里身中毒箭,解甲归田了。最后……似乎是病死了。”   “而这幅画,应当就是白将军病中所作。”   雪无霁看过那落款处的印章, 是“白缨”二字。   这位将军名为白缨。   *   缘本相和槐略绑在一起,在找出隐藏魂体的办法之前暂时不便外出。于是雪无霁和陆宸燃前往满地金, 见到了捡到这幅画的商人。   那商人是个半人半魔, 很普通, 见他们来询问还有几分紧张。   “这幅画你是在哪里捡到的?”陆宸燃问。   商人挠挠头, 道:“哪里?……呃,就是在贾城外的大路上啊。”   陆宸燃道:“再详细一点。”   “还要再详细啊?”商人苦着脸,“就是半月前的某天,我从人界运货回来,进贾城的时候,在城门外大路边的草丛里看见了这幅画。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很普通的。”   雪无霁凝眸沉思片刻,道:“当时你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它是散开还是卷好的?”   “散开的。”商人这回很确定,“就是散开露出了内容,我才好奇的,一看画得还不错,就顺手捡回来了。”   “你还记得当时上面画的是什么吗?”雪无霁说着,展开了画。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想。   商人无言道:“这我哪还记得!……咦,不对。”   他眉头突然一皱,“我记得!当时这只兔子不在这里,是在那丛竹子边上。”   而现在,画面角落里只有一丛青竹,白兔在雪地里,不仔细看都要分不清了。   “……多谢,”雪无霁心中了然,抬眼道,“你带我们去看看捡到画的地方。”   蛮荒之地繁华的繁华,却也有许多荒野,无人,贾城之外也是。雪无霁站在那草丛边看了看,这条大道是连接人界和蛮荒地的必经之路。   陆宸燃也把这些看进了眼里。商人心里嘀咕,怎么这两个人到了地方却又看起来一点都不上心,走的时候连提都不提一句了。   二人回到画舫上,里面传来槐略的声音:   “嗯,对……你就这样试试,稍微再靠近一点……停停停!别再动了!保持这个距离!”   雪无霁:“……”   陆宸燃道:“……啧。”   看见二人回来了,槐略十分斗志高昂地宣布:“我现在进步了!可以接受魂在我二尺之内不会害怕了!”   缘本相在他身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一尺,真是好大的进步。   不知寒从雪无霁腰间飞离,用还没睡醒的语气说:“啊?到家了吗?陆小燃你把剑解下来,让它飞,我今天一定要让这个家伙开口说一句话……”   不知寒要挟着枯桑飞走了。   “有没有问出什么?”槐略坐下来道,“那副画。”   雪无霁没说话,陆宸燃道:“没什么线索。”   话虽如此,槐略却分明看到他笑了下,口型无声道:有线索了。   这态度不太寻常,不过槐略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出的事情不去追问,点点头便放过了:“哦,反正不着急嘛。缘本相告诉我说,贾城有家食肆人很多,应该很好吃,我们今天中午可以去吃……”   这一天如常度过了,似乎无果而返。   入夜。   几人都回到了飞舟上。   “那我和缘本相就安心睡觉了,”槐略道,还有点不放心,“需要我们帮忙吗?”   他意有所指地指指那副画。   这世上大概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两个人合作而不能完成的。   夜晚,雪无霁和陆宸燃房间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   两个人像是睡得很沉。   桌子上摆放画卷的位置散发出细微的白光,闪动之后,月下出现了一道人形。人形鬼鬼祟祟地望了床上一眼,抬脚准备悄无声息地往门外走。   就在这时,地面上忽然亮起了阵法的光!   阵法锁住了整个房间。   房间内灯光大亮,人影无处遁形。   “我起初就怀疑,你是否是画妖,”一道冷清的声音出现,“但却没有查到丝毫妖气,我看到的只是一副普通的画。”   雪无霁的身形从黑暗中出现。他和陆宸燃皆是穿戴整齐,原来根本没有睡。   后来种种迹象表明,这幅画确实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自主行动的。那么不是画妖,又是什么?   灯下站着个白发白衣的少年,一双红色的眼眸,头上还顶着两只白色兔耳,耳朵竖起,显然是极度紧张。见二人走近,兔耳少年顿时受惊,转身就跑!   “别跑呀。”陆宸燃轻笑了一声,枯桑直飞而出,一剑划伤了兔耳少年的脚踝!   鲜血流出。   少年跌倒在地,因为陆宸燃的灵压而战战发起抖来,几乎不能动弹。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两个人都极度危险。   他目中满是惊恐,却还是死死地把那画卷藏在怀里,怀中还有一只黑色的匣子。他道:“我,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只是想回去……”   “你在画里藏了东西。”雪无霁道,“留下来,你就可以走。”   ——他的一条尾巴,就在画里。   这兔耳少年的情况,雪无霁也是第一次见。他似乎是借助这幅画掩藏身形,并且自身的修炼还不完善,连化形都做不到全天。   在不能化形的时候,这完全就是一副普通的画,当然没有任何气息。   他之前已经探查到自己有条尾巴掉在了蛮荒之地,这白兔少年应该是通过某种方法发现了,想办法赶来将尾巴藏进了画里。   可因为修为不足,少年一天里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化形,所以中途又变成画被人捡走了。   少年的脸色更苍白了,竟然硬生生地道:“不行!”   “你们……你们现在不能杀我,”他并不是完全懦弱,竟开始谈判,“只有我能把你想要的东西从画里拿出来,否则杀了我也没用。”   陆宸燃看着他,眯了眯眼:“别让他跑了。”   枯桑乌光一闪,就要钉住少年的脚踝。少年像是被吓呆了,整个人形化为一只白兔。   剑光偏了。   但少年变成原型,画和方匣子就也拿不住了。   画转眼间就到了陆宸燃手中,他眼中生出几分戾气,枯桑再次飞起。但与此同时,那白兔竟是大喊一声:   “画境!!”   他咳出一口血,灵力的光圈从他身体里浮出来,被画吸收,白兔形缩小了一圈。他竟是引爆了自己的全部修为。   雪无霁没想到他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方法,神色微变,向陆宸燃道:“把画放下!”   但房间里已经刮起了飓风,那副画瞬间放大,白色的尾巴从画里浮出来被白兔一口叼住,白兔用身体拱着那只黑匣子,向门外奔去。   画犹如一张罗网般从天而降。   白光涌现,二人的身形都被吞没。   雪无霁感觉到自己在从高空中往下坠,寒冷的狂风吹来,几乎把他整个人位置都吹偏了。   为什么?   他在掉落的过程里仍觉得十分难以理解,这画境根本不是凶险的那种,凭他们两个人很快就能出来。   而白兔引爆了修为,只为困住他们这一小会儿?   他甚至连自己还够不够命赶到都不确定,房间里有阵法,他根本逃不掉。   他要用尾巴复活的那个人,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雪无霁掉进了雪地里。   雪地的触感让他一瞬间有些毛骨悚然,数段不好的回忆涌了上来,雪无霁压住上涌的情绪,想站起身,可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情震惊了:   他伸出的手,变成了毛乎乎的爪子。   ……他怎么变成原型了??   雪地里没有了白衣的人,只余一只白狐狸。   雪无霁发觉自己的灵力也被这幅画压制了,但他尝试调动,画境就已经压制不住他。   雪无霁很快又发现,这并非他的原型,而是一只普通的白色狐狸,耳朵是黑色的,身后也只有一只尾巴,尾巴尖儿也是黑色。   看来这是画境给他改变的形态。   那……陆宸燃呢?   雪无霁突然想,他也会变成狐狸吗?   他在雪地里走了几步,看到了不远处的小院。   这一整个画境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小院像是海上的孤岛。他便向小院跑去。   院落内很精致,看来住的人很会生活。会是那个白缨将军吗?   雪无霁决定在门口的这丛青竹边等。   片刻后,他听到了一声小兽的叫声。   “嗷呜……”   一声奶里奶气的呜咽。   雪无霁一顿,有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纯黑色、毛茸茸的小狗正在向他奔来。   那狗子看上去还没成年,但身躯已经和雪狐狸一般大。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看上去仿佛很不适应四肢着地的走路。小狗眉毛是两个椭圆的黄豆豆,双目黑沉晶亮,隐约透着几分焦急。   小黑狗冲到了他面前,雪无霁后退几步,却还是被没刹住的小黑狗给扑到了雪地里。一黑一白两个毛团子滚到了一起,身上都沾上了雪粒。   小黑狗像是觉得很丢脸,爪子抹了把脸,开口是一句带着奶味儿的人言:“宿哥哥……”   “……”雪无霁心中一言难尽,眼里十分复杂,“……陆芯???”   ※※※※※※※※※※※※※※※※※※※※   嘿嘿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老K 30瓶;看,企鹅在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入境其二   陆宸燃郁闷道:“……是我。”   雪无霁:“……”   仔细看, 小黑狗的额头上还有一个朱砂印,正是陆宸燃无误了、   雪无霁有点词穷, 半晌道:“你还……适应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陆宸燃的情绪更差了一点,他道:“尚可。”   其实一点也不尚可!   他现在想把那只兔妖的皮扒下来。   陆宸燃若是人形,此刻必然是叫人心生畏惧的凶戾。但他现在被画境变成了一只还没成年的小兽, 根本凶不起来。   不仅不凶, 还奶得可爱。   雪无霁忍不住用爪子摸了摸他的头,那毛细细软软,在陆宸燃露出疑问眼神的时候又转过头,淡淡道:“没什么。”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唳。   “枭——!”   一片阴影投射在了雪地上,雪无霁抬起头,只见一只巨大的猛禽自院落上方飞过。   尽管此刻是兽形,但二人不需要害怕,只是敛住了动作。   那只金雕冲向雪地里, 飞溅的雪花里, 有一个雪白的东西慌不择路地一跃而起,狂奔逃生!   是一只白兔。   雪无霁微怔,因为他刚刚经过那个位置并没有看见兔子。再说就算那里有兔子, 刚刚察觉到他和陆宸燃也该逃走了。   这应当只是幻境里的虚像,或许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金雕一次扑杀捕猎不成, 很快再次扑棱起翅膀, 白兔被它凌空抓起, 尖锐的爪子穿透了它的后腿, 滴下一串血迹。   白兔命悬一线。   然而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破空之声,利光一闪,金雕哀鸣出声,白兔骤然坠地!   金雕受惊飞走,只留下一地羽毛和雪中蜷缩的白兔。   “箭?”陆宸燃轻声道。   但他话语一顿,很快看清——那竟然不是箭,而只是一颗石子。   石子打中了金雕的腿部,迫使它放开了兔子。   雪无霁心中赞了一声,金雕起飞、石子射出,行云流水一般恰到好处。弹射之人经验之老道,拿箭必是个百步穿杨的好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救兔子,而没有杀兔子。”   一道女声自二人侧方传出,轻笑道。   这声音动听而低沉,比寻常女子略显沙哑。雪无霁抬头看去,虚像的变幻无声无息,那朱色长廊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是个身披大氅的女子,身材单薄纤长,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她披散着头发,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的,远远看去,面容是带着病气的苍白。   手持一把小弹弓,正是它救了那只雪兔。   ——雪无霁与陆宸燃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将军白缨。   白雾浮出,场景变幻。   还是这个白雪皑皑的小院子,但这一幕里天空中飘下细雪。一人一兔不见了,屋子里传来人声。   一黑一白两个毛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攀上朱廊,顺着长廊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应当很暖和,角落烧着好些炭盆。   雪无霁看见了熟人,那兔妖少年已经化为了人形。   屋子正中是一个小火炉,白缨正在烤番薯,兔妖坐在她对面。满屋子一看就是御赐的各种物品里,这个番薯看起来格格不入。   橘黄的番薯散发出软糯甜香。雪无霁看了好几眼,他还没吃过这个东西。陆宸燃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会烤的。”   雪无霁道:“……先看虚境。”   陆宸燃尾巴摇了摇。   两个毛团蹲在门口往里看。   “原来你是妖怪。”白缨翻了下番薯,挑了下眉,“我第一次见妖怪。怎么,你要报恩吗?”   她眉目十分精致,如一张烟雨的水墨画,但又恰到好处地糅杂着英气。她仍是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单衣,肩上披着厚厚的披风。   雪无霁才发现哪里不太对劲,这院落里没有仆役,没有婢女。除了白缨外竟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修为不对劲。”陆宸燃道。   这一点,雪无霁也看出来了,兔妖的修为居然比在此之前他们见到他的时候还高出一点。   也就是说,他后来修为还降低了?   兔妖点点头,道:“滴水之恩就当涌泉相报了,何况是救命之恩。我能怎么报答你?”   他头上顶着一对兔子耳朵,软乎乎地垂在脑后,一点头就晃。腿上的伤口用绷带扎着,包扎很漂亮,看样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别,这话一听就是那种酸唧唧的文人爱说的。”白缨拿起番薯咬了一口,被烫到又伸出舌头扇风,“嘶……”   她靠着椅子腿,“让我想想怎么报答。”   兔妖坚定地看着她。   白缨道:“我本来想吃了你的。但是你突然变成人形了,这可怎么办。”   “……”兔妖懵了,“啊??”   雪无霁在一旁听着:“?”   “哈哈哈哈哈!”白缨看到兔妖的表情,突然噗地笑起来,“你还真信了?哈哈哈哈……咳!你也太可爱了吧!”   她笑得咳嗽。   兔妖:“……”   雪无霁:“……”   这个人,还真是和他想象的将军不太一样。   白缨掰了一半番薯塞给呆住的兔妖,道:“君上之前一直想给我院子里塞人,我不习惯被人伺候,就都推拒了。既然你想报恩,就做我下属吧。”   兔妖傻傻道:“那……下属要打仗吗?”   白缨:“噗。”   白缨:“我都赋闲了,还打什么仗。你管我饮食起居就行了,嗯……还有吃药。”   “哦,好的。”兔妖郑重地点点头。   他长相斯文又白净,红彤彤的眼睛,银白色的睫毛。白缨没忍住,揪了下他的耳朵,问:“小兔子,你有名字吗?”   兔妖摇头:“没有。”   白缨看向墙上挂的画。雪无霁顺着她的视线,发现正是他买下的那一副,画中白兔立起上半身看着画外,身后是青竹竿竿,前方是大块留白的雪地。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白缨一笑,“你就叫阿茕吧。”   阿茕道:“那你叫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将军。”   “我姓白名缨,”白缨笑道,“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   阿茕想了想,道:“我也要姓白。”   白衣挑了挑眉,道:“小兔子,只有嫁人的姑娘才会冠夫家姓。”   阿茕道:“那男子可以嫁人吗?”   雪无霁听到陆宸燃笑了一声,虽然出口就变成了一声小小的“汪呜”。他威胁地看了陆宸燃一眼。   “嗯?”白缨一怔,想了想,不确定道,“应该可以吧……?”   她好像确实听过这样的消息,但是?为什么话题变成了这个?   阿茕道:“那不就好了!我也要嫁你,就可以姓白了。”   白缨:“??”   她神情十分精彩:“……小兔子,你知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茕很老实地答道。   “算了,”白缨复杂道,“不提这个,我带你去认草药……”   画面渐渐消失,白缨的声音飘远了。   雾气里重新出现了人形。   这一回,院子里的冰雪已经开始消融了,从门上的对联来看是第二年的春天。残雪留在缝隙角落里,地面湿润。   白缨站在院落里。一身戎装,干练简洁,她站得笔直,凝眸看着百步之外的一个靶子。   片刻后,她拉开弓,箭离弦而出。   雪无霁能看出她姿势的标准和优美,但却没有力道。箭射偏了,软绵绵地落进了草丛里。   白缨手指紧了紧,捂住嘴咳嗽起来。指间溢出血渍。   “……才一年而已。”白缨轻笑了一下,满是自嘲。   她眼神落在手中弓上,像是有一些落寞。   雪无霁能想象,在她还是白将军的时候,一定是天生神力,骑在奔腾的马背上都能一箭射取上将首级。而现在,却连一个静止的靶子都射不中了。   白缨坐下来靠在廊柱上,闭上眼喃喃道:“就已经没用了啊。”   “将军?!”阿茕的声音传来,有些气恼,“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四处找都找不见你!……你又咳血了了?!”   白缨睁开眼,眸子有一瞬间的冷肃,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将……”   但她话语一顿,微微睁大了眼。   阿茕用大袍子一把把她裹住,直接横抱了起来:“跟我回去!我给你熬了药,不准不喝!”   “你?!”白缨措手不及,愕然道,“你反了天了!放我下来!”   “不放!”   阿茕的力气居然很大,白缨挣扎半天无果,伸出一只手去揪兔子耳朵。   二人都倒在了朱廊上。   一通打闹后,白缨把阿茕压住,骑在他身上拉住他两个耳朵,道:“小兔子,你还敢不敢了?”   她脸颊是生动的微红,整个人都带着张扬逼人的活气,眼里像有星星,“再来我就揪你的尾巴——”   阿茕的脸也红了,像是都不敢动弹了,僵硬道:“不敢了!将军你先下来!”   白缨眉毛一扬,凑近了威胁道:“嗯?你叫我什么?”   她的气息都落在了阿茕身上。   阿茕双颊绯红,定定地注视着她,而后小声道:“那……阿缨,你下来,好不好?”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双目亮晶晶的,抿唇,抬手,指尖擦过了白缨的嘴唇。   擦掉了刚刚她咳出来的血迹。   白缨一愣。   “阿缨,我们去喝药。”他道。   一声“阿缨”,软得仿佛春天柳枝上新生的芽。他长长的、银白的睫毛,犹如飞舞的柳絮,叫人心痒难耐。   身边的气流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一缕黑发落了下来,雪无霁抬头,看到陆宸燃已变为人形,灵力场在四周铺开来。黑衣黑发,俊美少年。   他将雪无霁抱进怀里,起身道:“宿哥哥,要回去吗?”   ※※※※※※※※※※※※※※※※※※※※   别人都是娇软甜女主,为什么我反过来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酒瑾爱言言 2瓶;27366364 1瓶;   =3= 第40章 入境其三   “不, ”雪无霁道,“看完。”   陆宸燃点点头:“嗯。反正那兔妖也逃不掉。”   “……为什么你先变回来了?”雪无霁问道。   他伸出爪子, 看了看,觉得很不公平。   陆宸燃无辜地看着他,然后一笑道:“哥哥, 等等。”   他周围的灵力再次发生了变化, 片刻后,一双尖尖的黑耳朵从头上冒了出来,身后也出现了一只尾巴。   他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掌控了画境里的灵力。   那只毛茸茸的黑尾巴欢快地摇了摇,雪无霁被逗笑了,扬了扬唇角。   白雾涌现,雪无霁看见门上的春联又换过了一次。是第三年了。   依旧是冬末春初之时,阿茕在院子里捣药。   三年过去了,阿茕对人形似乎用得还是不太熟练,捣着捣着, 干脆变成了兔子形态, 两只前爪抱住木杵使劲儿捣药。   白缨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噗。”   她坐到阿茕边上,笑嘻嘻道:“这是玉兔捣药呀。”   陆宸燃抱住狐狸,倚在廊柱上看, 道:“她活不长了。”   白缨比前几个虚境里更瘦削了,皮肤苍白得近于透明, 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的指甲却变成了乌黑色, 显然毒已经入骨髓。   “可惜我不是嫦娥, ”白缨思考了一下, “嗯,是天蓬元帅还差不多。”   阿茕停下来理了理自己的毛,道:“那是什么?和将军一样厉害吗。”   白缨道:“不是。是一只猪。”   “……”阿茕气闷道,“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哈哈哈哈哈!”白缨拍着大腿大笑起来,笑得太猛,又开始咳嗽,边笑边吐血好不痛苦,“我不行了……咳咳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兔子怎么这么有意思!”   她颤抖不止,闷声道:“我不能笑了……痛……”   阿茕赶紧变成人形,扶住她道:“哪里痛?”   白缨一顿,看向自己的胸口。   “……”   阿茕的脸瞬间通红,兔耳朵尖全变成了粉色。   白缨:“哈哈哈哈哈咳……咳!你真的太好玩了哈哈哈……咳咳咳……”   阿茕愤愤地捂住耳朵:“我哪里好笑了!你不要笑了。”   白缨笑够了,爬起来道:“我要给你再画一幅画。”   “什么画?”   “《玉兔给元帅捣药图》。”   阿茕:“……”   白缨从房间里把画笔画纸拖出来,盘腿开始作画。她咬着笔思考了一下,自信道:“虽然我没有画过这么复杂的动作,但我这么厉害,一定能画好。”   说着,她几笔勾出一个极丑的兔子。   “不好,画得有点像猪了。”白缨痛心道。   她袖袍里露出的手腕伶仃瘦削,雪无霁移开了视线。   阿茕还在专心捣药,但是他其实心里应该也已经知道,就是喝再多的药也没法救白缨了。   白雾将一人一兔的身形淹没,下一幕院落里空无一人,但雾气里隐约传来人声。陆宸燃顺着声音走去,来到了小院子外的河边。   那里立着一道白衣的身影。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白缨被阿茕管了一个冬天不准碰水,终于盼到了春天。她穿一身宽松的白色单衣、提着篮子去采野莓吃。   白大将军是不会顾什么漂亮的野花的,一脚踩倒一大片,低着头找野莓。   那是一种红色的、小指节大的果子,酸酸甜甜,味道很美。她从前行军的时候,在干粮之外也常用这些东西打牙祭。   等到竹篮装满了,冒出一个小尖,她直接去河边洗。   春雪初融,水还有些冷。她撩了会儿水花玩,觉得指尖有点僵,嘀咕道:“还好没被阿茕看见……”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气急的呼喊:“阿缨!”   白缨:“……”   怕什么来什么!   她立刻站起来,把手背到后面,讪讪笑道:“哎呀,这不是我家小兔子吗。”   白缨常年在军中,男女的概念很模糊,何况也没有什么人敢打白将军的注意。此刻她的裤腿袖口全都卷了上去,露出藕节般的小腿和胳膊,白衣沾了些水,有些透明。   养了一个冬天,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但是雪无霁也注意到,她的指甲几乎已经是全黑色了,乌发里也搀着刺眼的白。   “今天天气真好啊哈哈哈……嗯?小兔子?”白缨一顿,“你怎么了?”   阿茕的整张脸都是红的,眼里全是水光,死死地盯着她。不像兔子,倒像一匹狼。   白缨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她走路的时候,湿润的皮肤上就沾上了花瓣。   “别过来!”阿茕突然捂住脸,蹲下来颤抖着嗓子道,“不准过来!……”   白缨皱了皱眉,蹲下来道:“小兔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这症状莫非是发热?   她把手放在阿茕的背上,另一手去碰他的额头。   阿茕的颤抖更厉害了,抬起脸,道:“我……我不是生病。我是……”   他的脸像火烧云,小声喃喃道,“是……春天到了。”   白缨的动作一怔,看着那双水盈盈的红色眼睛,好像心里有什么燥热撩人的东西。   ——像是钻进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那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了。   他们相拥着滚倒在花丛里,落花拂了满身。   “非礼勿视。”陆宸燃侧过身,笑着捂住了雪无霁的眼睛。   雪无霁心想:我已经一百多岁了。   但他也并没有看,不止是因为“非礼勿视”,还有不忍心。   他听到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静止了。   然后他听到白缨的含笑的低语:“小兔子,不要哭呀……人活一百年,不可能不分别的……”   “别哭啦……”   柔声的安慰里有细碎的哭声,逐渐被雾气淹没,变得遥远。   白雾中,陆宸燃和雪无霁再次回到了小院子里。   这一回,雪无霁变回了人形。他捏了捏陆宸燃头顶上的耳朵,道:“准备走了。”   他们都有预感,这是最后一幕了。   雪无霁推开了门。   房间里满是药味,白缨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阿茕坐在他床边,双眼通红地端着一碗药:“阿缨,喝药了。”   “阿茕,没用的。”即便是这个时候了,白缨也还是笑得仿佛无知无觉,逗小兔子,“我没救啦。不用喝药了,你可以去讨新老婆了。”   白缨呼吸了几次,又感觉胸口闷痛,闷闷地咳嗽起来,阿茕忙放下碗扶她坐起来,白缨猛地呕出一口乌血来。她长发披散着,跳动的烛火镀在她枯槁的脸上,半数白发如银铸。   这是白将军少有的会显露出狼狈与脆弱的时刻。   “这下惨了……”白缨喃喃道,“一个心爱着你的女人在你面前死掉,你忘不掉了。”   阿茕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睛更红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不要忘记你!”   白缨的眼睛闭了起来,她心想,好不服气啊,怎么别人都有回光返照,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虚弱得连睁开眼看阿茕一眼都没有力气了。   阿茕的眼泪掉在她手上,她费力地去握他的手。白缨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一首词。   她总是说诗人是酸文人,但这首诗她很喜欢,只一遍就记下来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好像看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秋色原野上拉起弓弦,瞄准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红彤彤的眼睛里倒映出她身后的天,然后她突然就心软了。   她不再拉弓,生平无败绩的大将军在这只小兔子面前一败涂地。   白缨想起自己上一回照镜子,镜中自己的鬓发已经雪白了。   明明她还没有三十岁。   那首词的后半段,是什么?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可怜白发生啊。   雪无霁看到浓郁的黑暗上涌。   雾气全变成了黑色,像是扭曲的魔鬼,画境犹如有意识般尖啸起来。陆宸燃道:“宿哥哥,抓紧我。”   他拉住了雪无霁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掌心涌出金红色的火焰。   画境更加哀戚地叫了起来,景物畏缩般往后退去,火焰汇聚成一条巨大的火龙,在四围盘旋。场景出现了焦黑的裂痕。   陆宸燃抬头,眸光冷厉,笑道:“兔妖,如果你不想这幅画被烧掉,就识相点。”   火龙怒吼一声,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它身上抖落下来。   空气变得灼热。   如果陆宸燃愿意,整个画境瞬间就可以被破坏,二人就可以脱身。但陆宸燃还是给了阿茕一点机会。   在白雪蒸腾殆尽,青竹即将被点燃的时候,阿茕终于松动了。   二人周身重新出现了来时的白光,陆宸燃收回火龙,和雪无霁一起被白光吞没——   白光消失,二人回到了画舫的房间里。   白色的兔子缩在门边,身旁有几滴眼泪。他的后腿在地板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但走到门口却仍旧被结界挡住了。   雪无霁半蹲下来,道:“你这样会死的。”   “死?”阿茕道,“我早就已经不怕死了,我死了,就能和阿缨团聚了……”   他早已经没有退路,气息也虚弱不堪。狐尾被他挡在身后,他也没有力气移动了。   雪无霁把自己的尾巴拿了回来,一阵灵光闪动之后,尾巴融入了他的身体里。灵脉中一片温暖。   “原来这是你的尾巴,我自从听闻了九尾的传说,这些年就一直在寻找九尾。我还以为,我这么幸运,发现了一条无主的尾巴……”阿茕气息奄奄道,“我做了错事,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就算把我吃了,也没关系。”   他闭上了眼睛,吸了吸鼻子。   但此时突然,一道女声自上方传来:“小兔子,我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偷别人的东西?”   ※※※※※※※※※※※※※※※※※※※※   为啥你们都觉得我会把白将军和小兔几BE(凶狠.jpg) 第41章 金蕊其一   阿茕猛然睁开了眼睛, 错愕道:“……阿缨?”   声音是从雪无霁身后传来的。   白兔瞬间站了起来,拖着一条伤腿跌跌撞撞地跳向声源处:“阿缨?是你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雪无霁站起来, 陆宸燃轻笑一声,让开身露出了女子的身形——   准确说,是白缨的魂体。   一身如火戎装, 英姿飒爽, 并非死前枯槁的模样,而是曾经的白大将军。   阿茕像是完全僵成了一块石头,似乎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就让美梦破碎了。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白缨半蹲下来,叹息道,“……这么狼狈。”   “我……”阿茕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转向雪无霁和陆宸燃,呢喃道,“这是真的吗?”   “这是你养在养灵匣里的魂魄。”雪无霁道, 解开了阿茕的疑惑。   雪无霁在虚境里看到的确实是真的, 阿茕在那时的修为就已经高过了现在。而后来他修为降低,是因为他用自己的修为和灵力去养白缨的魂魄了。   那只被他藏在怀里的黑色匣子,就是养灵匣。   阿茕怔怔地看着她, 像是还不敢相信。   他把白缨的魂魄养在了灵匣之中,但那只是一个冰凉的匣子, 不会笑、不会动, 不会叫他小兔子;可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白缨, 几乎就像是一只生魂了。   几乎就像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白缨笑道:“小兔子, 还不过来?”   阿茕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扑向白缨的魂魄,靠在她脚边,浑身颤抖地哽咽起来。   白缨道:“还不赶紧道谢。”   她向雪无霁和陆宸燃行了一个极其庄严的礼。   “不用谢,”陆宸燃似笑非笑,道,“我可没什么善心,只是让你们见最后一面而已。”   雪无霁垂眸看着颤抖的阿茕,道:“陆芯给了一道灵力,让白缨显形了。离开养灵匣……她很快就会消失了。”   “已经够了。”白缨笑道,“能让我们再见一面,在下已经很感激了。”   阿茕眼眶都红了,转向雪无霁陆宸燃,深深道:“对不起,谢谢你们!”   白缨魂体的手虚虚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道:“偷了别人的东西,还让别人这么帮你。我要是知道你会做这种事,一定要出来揪你的尾巴。”   阿茕嗫嚅道:“可是,可是……我不想你死。”   他迷恋地看着白缨,好像要把她永远记住。   “小兔子,”她笑眼弯弯,语调里含了几分严肃,“你的白大将军是不会怕死的。说不定再轮回一次,我们就能相见了。”   这句话一出,阿茕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雪无霁却知道,这世间是没有轮回的。   人死灯灭,魂魄脱体而出。   若是死前执念太深,还会有化为鬼魂的可能,但也只是可能。那种淡蓝色的东西离开尸体后,起初还能保存一点记忆;但随着时间推移,魂魄就会逐渐融化、消散在天地之间。   肉身百年之后会化为枯骨,销于泥中。   最后每一个人也都会化为无数蓝色的萤火,回归天地之间,成为虚无缥缈的灵气,成为看不见的星河。   所谓轮回,就是这些纯净的灵点重组、落进新生儿身体里。但那已经不能说是谁的转世了。   除非像阿茕这样,付出极大的代价来保存魂魄,但能让死者再睁开眼睛的办法几乎没有。   所以九尾狐之尾才那么珍贵,因为它可以化为一具新的肉身。   但就算九尾狐之尾也不能使人魂魄归位。   除了自己,雪无霁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哪个别人能重活一世。   魂体能显形的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时辰。   雪无霁和陆宸燃带着一人一兔去了甲板上。   月色朗朗,穿过了白缨半透明的形体。白兔蹲在阑干上,与她一起看星河垂天。   “月色真美啊,”阿茕喃喃道,“……如果能一直和你这样看下去就好了。”   这世上的意难平总是这么多,人间总是这么苦。   “我只想再画一副画。”白缨苦笑。   但她现在连阿茕都碰不到,谈何拿起画笔?   雪无霁手指微动,觉得很难受。   自从进入画境、看到那一切之后,他就一直觉得心里很沉重。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种感情,可以让人连生死都不顾,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抛下,只为了让另一个人睁开眼睛。   他是不可能交出自己的尾巴的,因为重活一世他已经知道,九尾为别人断尾的影响会体现在魂魄上。这一次是九尾与魂魄脱离,难保下一次不会是魂魄被割裂。   但……他还是想做点什么。   “我可以给你们画一幅画,”雪无霁忽然出声道,“——也可以救你们一命。但是有代价。”   阿茕顿时抬头,急急道:“真的吗?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可以,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无所谓!”   白缨微微皱眉,道:“什么代价?”   她不想让阿茕承受过多。   雪无霁道:“阿茕,你因为修为消耗过多,自身已经负荷过重,所以你早就将你的本相和这幅画连接起来了。对吗?”   正常的妖物是不可能躲进画里的,然而阿茕却同时表现出了兔妖和画妖的特征,却都不完全。   阿茕缓缓点了点头。白缨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我可以将白缨的魂魄也放入画中,完全靠你的灵力和修为来支持。在你修炼的过程里,可以为你们二人都塑出肉|身。”雪无霁缓声道,“但这会让你的经脉和魂魄都承受无边的痛苦。这样你也愿意吗?”   雪无霁言语从不夸张,他说“无边的痛苦”,那就一定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   陆宸燃闻言默不作声,眸中沉沉犹如浓墨,只低下头,微微勾了下唇角,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阿茕红宝石般的眼睛似乎明亮了起来,低声道:“我知道这个术法。”   ——他在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里,当然也查到过这个方法。   但那术法极为复杂,非顶尖修者不能绘制。他要上哪里去找一个那样的顶尖修士?那些万万里挑一的修者,又怎么会听他这么一个小兔妖说话?   “我愿意的!”   “我不同意!”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白缨直接站了起来,阿茕却轻轻道:“阿缨,如果这世间有办法,我就一定要去尝试。哪怕最后失败了、哪怕痛彻心扉,我也不能眼睁睁地错过。”   “——何况,这样我们都不用死,已经足够好了。”   “试着依靠我,好不好?”   白缨愣住了,为阿茕眼中如烧的坚定。   她怎么就忘记了……这个小兔子一张柔软的皮毛下,却是一颗固执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心。   “……好。”   半晌,白缨点点头。   雪无霁铺开画纸,蘸墨作画。   一人一兔的肖像在纸上逐渐清晰。白缨的眼神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叹:“公子,和你一比我画的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白缨和阿茕的形象活灵活现,好像吹口气就能活过来似的。   雪无霁道:“过誉了。”   “真好,”阿茕声音里有笑意,“画的好像啊。我们一定能像这幅画里画的一样,永远在一起。”   雪无霁选的是最快速的方法,纸上只有根根或浓或淡、或刚或柔的墨线,但却将人物的核心都提炼了出来。   画完,他抽出不知寒割破手指,在画纸上方的半空中开始画阵。   术法一点点显露出来,血液悬浮在空中组成了极致繁丽的线条。最终,血色的灵光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红色,阵成!   鲜红阵法有如游蛇,将阿茕缠绕起来。白兔的身躯悬空而起。   诡异的阵法一点点慎入白兔的身体里,阿茕浑身颤抖,竟硬生生地变成了人形,痛得脸色发白。白缨脸色一变,失声道:“阿茕!”   然而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中,他仍是对白缨摇摇头,笑道:“没事……我不痛……”   “阿缨……你中毒,痛了三年……我现在的根本不算什么……”   “……小兔子……”白缨微愕。片刻后,白缨朝阿茕露出一个笑,“那你今后可都要被我缠上了,千万别后悔!”   片刻后,阿茕虚弱地跌坐了下来。他朝白缨伸出了手:“阿缨,还差最后一步。”   两只手交握在了一起,阵法大成。   血光散去,原地只有一只白兔和一幅画卷,白缨的魂魄被收拢进了画中。雪无霁将画卷系在白兔身上,道:“你可以走了。”   阿茕望着他,道:“公子,如果……我修炼有所成,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白兔的身形走远了。   雪无霁心中一轻,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这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   陆宸燃倚在门边笑道:“恭喜哥哥又找回了一条尾巴。”   他将房间内的阵法收了起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宿哥哥下一条尾巴在哪?”   寒夜星光透过窗户,落进他眼中。   “人界。”   雪无霁现在已经身有五尾,久违的灵力让他感到舒心。   他此刻在地界,能感觉到有两条尾巴的气息遥遥与他呼应,一个在人界、一个在魔界。   ……而先去人界,则是他心中对魔界隐隐有抵触心理。   只是,凌霄之人非例外不得入人界,魔界更是,他们现在用的那几个假身份牌恐怕不行。   陆宸燃道:“宿哥哥在担心身份牌吗?没事,我都能解决。”   雪无霁点点头,心中微暖。他道:“我需要打一会儿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虚握了握,一股带着寒意的灵力在体内流窜。   “等等。”陆宸燃忽然道,握住了雪无霁的手。   雪无霁一怔,只见陆宸燃低头,轻轻吻了吻了他的指尖。   是刚刚画阵时他割破的手指。   ※※※※※※※※※※※※※※※※※※※※   开始撒糖。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爻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酒瑾爱言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金蕊其二   陆宸燃长睫垂着, 密匝而卷翘。伤口因为这柔和的灵力迅速愈合,像是痒到了心里。   “好了。”他扬眉笑了笑。   ——明明灵力有很多种办法输送, 可陆宸燃偏偏就选了这一种。雪无霁看着他的笑,无端看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来。   指尖被他嘴唇碰过的地方仿佛也在发烫,心尖颤动。   陆宸燃给雪无霁把食指上的伤口治好了, 就去操控室开飞舟了。   雪无霁打了会儿坐, 觉得有点心不在焉。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总是闯入心池,搅动一池涟漪。   自己是怎么了?   他皱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但无果,他干脆睁开了眼睛,放任尾巴自己去适应身躯了。   夜色寂静,月华如水。雪无霁看了看时间刻漏,还有一天就是陆宸燃的生辰了。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袖子里的火炼金宝石。   恰在此时,槐略走了进来。   “我刚刚好像看见个兔子跑出去了, ”槐略道, 好奇得快炸了,“是我看错了吗?快给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缘本相也露出了好奇的眼神。   雪无霁正好转移一下注意力,思量片刻, 开始简略讲述。只省去了自己尾巴的部分,将它糊弄了过去。   好在槐略也不在意原因, 听情节听得十分投入, 对着阿茕和白缨的故事感慨连连、眼泪汪汪:“那个兔妖真是用情至深啊……”   他有些惋惜和失落, 在听雪无霁说给了他们保命的方法后又高兴起来, 对缘本相道:“我喜欢这个结局!”   缘本相赞同地点头,笑道:“我也很喜欢。”   二人和雪无霁坐在一道,又讨论了一会儿。雪无霁发觉在说话的时候,槐略总是忽略那“二尺”的距离,二人几乎要挨到一起了。   又聊了一小会儿——当然主要是槐略在说——二人便离开了。   “我们就不打扰啦。”槐略打了个哈切,“我也困了……缘本相,我们去睡觉。”   缘本相点头笑:“好。”   “嗯。你们去吧。”收服尾巴让雪无霁有点累,困意慢慢地涌了上来。他换好里衣躺在了床上。   在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细微的窸窸窣窣声,陆宸燃躺到了他身侧。   “宿哥哥睡了吗?”陆宸燃小声道。   没有得到回复,他便伸出一条胳膊,小心地抱住了雪无霁。雪无霁心里的烦躁一下子就消散了,在困倦之中,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   一夜好眠。   第二日。   飞舟徐徐地向魔界开去,雪无霁翻看了一天的舆图,暗自记着沿途的城邦。他总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慢,也许是因为心有期待的缘故。   时间到了晚上,亥时。   陆宸燃去例行检查飞舟行进路线,槐略从门口探出头来:“再过一个多时辰是不是就是六殿下的生辰了?”   他捧着一只小甜饼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甜饼,缘本相跟在他身后。   雪无霁道:“是的。”   子时过半,陆宸燃的生辰就到了。   “雪哥,你有没有想好要送什么?”槐略抱着袋子坐下来,“咳,我刚刚才想起来,是来不及买礼物了。”   雪无霁道:“你有虹光门的剑碟,不要紧。”   槐略嚼了嚼饼,道:“也是。”   槐略看到缘本相望着他的眼睛:“……”   突然感觉难以下咽。   “……你等等。”他道。   缘本相:“诶?”   槐略拿出一张没咬过的饼,念了个咒,那葱饼上就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轮廓。是一个圆圆的饼模样。   半透明轮廓飘出来后,原本的饼就碎成了渣。   “拿着。”他朝缘本相道。   雪无霁道:“飨魂咒?”   “飨魂咒”,谓之以食物招待鬼魂。多为祭祀时使用。   槐略大大咧咧地点头:“是啊。”   路边的孤魂野鬼,是无人给它们祭祀的。快消散了也无人关心。   缘本相呆呆地看着那个圆圆的轮廓。轮廓很轻,越飞越上。   “……快去拿啊,”槐略道,“别光看,快飞走了!我是人,碰不到这个的。我跟你讲这个饼超好吃……”   “好的,嗯!”缘本相回过神,把甜饼拿过来,双手捧着,慢慢吃起来。   他吃得很慢,像小动物,一点一点的。槐略把这一叠都干掉了,他那边才吃完。   缘本相仔仔细细地把碎渣都吃掉了,抬起脸笑道:“很好吃,谢谢你。”   “……”槐略不自在道,“没什么好谢的。把碎渣擦擦。”   他抬起手想把缘本相嘴角的饼屑抹掉,却忽然想起这只是一个魂体,他是碰不到的,便又尴尬地收回了手。   雪无霁慢慢咬着饼,总觉得其间气场好似别人插不进话一般。   “我不送应该没关系,毕竟……”槐略又转回话题来,“我感觉在六殿下眼里,只有雪无霁你送的礼物才是有意义的。”   雪无霁道:“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槐略看着雪无霁的眼神,心想这人果然是不知道,我应该帮一把六殿下,心思一转就道,“就比如……阿茕喜欢白缨,那白缨送什么礼物,他一定是最期待的。”   到底还是没敢直说出来。   雪无霁动作顿住,微微皱起了眉。   ——为什么要用这两个人举例子?   槐略被雪无霁看得发毛:“……你就当我胡说吧,呃。因为你是对六殿下很重要的人嘛哈哈哈哈……反正你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雪无霁道:“我有好好准备礼物。”   “那更好。”槐略道,“六殿下一定会很高兴。”   雪无霁又看了眼刻漏,虽然没什么表情,槐略却也看出他有点紧张,便体贴道:“我们陪你待会儿再走。”   他说了一堆无意义的废话,二人一魂把一袋子甜饼都吃光了。   直到刻漏即将走向一天的结束,槐略才松了口气,口干舌燥道:“那啥,我先走了,你加油!”   雪无霁也站起了身,攥紧了布袋中的宝石。   “雪公子。”   临走前,缘本相轻声喊住了雪无霁,“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鬼魂,才会不记得它生前的过往?”   雪无霁微微转过头,槐略也是侧耳。   缘本相像是犹豫了很久才问的,道,“我……我感觉,雪公子懂得比较多,所以才问问。”   从昨天听了白缨魂魄的事之后,他就想问了。   雪无霁垂下睫毛,淡淡道:“生前遭受过巨大折磨的鬼魂。”   痛苦到不想再记得,痛苦到身体自动把记忆清除。   这样的鬼魂他见过很多,都是战死的魔族士兵。有一些中了毒,钻心挠肺,七窍流血,死前还不甘心地睁着眼。   然后变成鬼,他们就会把这些疼痛都忘掉。   但这样的鬼魂,消散得也快。那些痛已经刻进了魂魄里,就算不记得,魂体也会比寻常鬼魂脆弱。   缘本相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例外,他从未听过谁死后还可以通过阳气续存的。   “……原来是这样。”缘本相微怔,道,“谢谢公子。”   被这最后一打岔,雪无霁心中的不安缓解了很多。   他穿过幽暗的长廊,向甲板上走去。   这一晚天气很好,星星清晰可见。微风徐徐。   “陆芯。”雪无霁唤道。   陆宸燃的身影在那里。他靠在阑干边,俯视着飞舟底下的万家灯火,手指似乎也在不安地无意识敲动着。   看到雪无霁,他抬头笑道:“宿哥哥也来看夜景吗?”   语调里也有点紧张。   “我不是来看夜景的。”雪无霁站在他身侧,“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这些天陆宸燃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生辰,好像连他自己都忘了似的。但雪无霁一直记得。   他牵起嘴角,柔声道:“陆芯,生辰吉乐。”   万千星辰像在这一刹那间汇入进雪无霁的眼中,明亮又温柔。   陆宸燃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接过那个小布袋,讷讷道:“谢谢……”   “打开看看。”   雪无霁道。   陆宸燃打开布袋,看到了熠熠的红宝石。上面被雕刻、打磨出了一副他熟悉无比的图案。   雪无霁道:“你可以拿去镶在剑鞘上。”   “这幅图……”   雪无霁轻咳一声,掩饰道:“传说这是一幅辟邪图,但我也不知道来源。”   陆宸燃眼神长久地停留在了火炼金上,一时没有说话。   寒剑诛魔图……   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心间腾升而起。   ——这幅图的最初画师是他。   那个在岁歇宴上对剑仙一见心折的人是他。   那日陆宸燃回去之后,白衣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我的世界是一片漆黑的泥沼。但某天你出现,我的眼中就有了光。   陆宸燃对什么都会一点,毕竟从小在白玉京的生活实在是太乏味了。如果他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么恐怕会了无生趣。   他适龄没去太学,学画画和做工匠在那群“兄弟”看来都是安全无害的东西。于是,他得到了还不错的画师师傅。   很久以后,陆宸燃查到消息,原来雪无霁小时候也拜过画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凡尘,却都是皇室幽暗夹缝里生长的小孩。   他也曾想过,真是有缘分,会不会有一天我拿起画笔的时候,地下的那个小宿哥哥也在画画?   他们可能甚至还临摹过同一副启蒙图。   但陆宸燃真正开始苦练画技,却是那次从岁歇宴回去之后。   一个月之后,陆宸燃生造了一个身份,说这是一个挂剑改修画道的修者,并放出了那副“无相诛魔图”。从不露面,行踪神秘,传为一段奇闻。   无相其实并非他本意,那句话他没有说谎:剑仙之貌绝色,天下无人能画。   那之后,他以无名画师的身份也画过许多的雪无霁,也都有了容貌,只有那第一幅,无论如何都无法描绘出第一眼的惊艳。   而现在,那画中的剑仙就在他面前,将出自他之手的雕刻送给自己。   真是奇妙啊。   陆宸燃握紧了宝石,露出一个笑,认真道:“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我一定会亲手把它镶嵌在剑鞘上。”   飞舟悬停在夜色之中,画舫之下是蛮荒之地的城邦,再远处是魔界的边缘。   蛮荒之地多为不夜城,此刻,无数灯光散落在大地上,勾勒出城邦的形状,有疏有密,组成了一副星河般的图案。星垂平野,远处月涌大江流。   飞舟之上也是星河,脉脉流淌。   二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就吹着夜风,看着夜景。   雪无霁思量已久,终于开了口,轻声道:“陆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陆宸燃笑道,“你问,我知无不言。”   雪无霁定定地注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   啊啊啊!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苦艾是龙哥的小揪揪 5瓶;齐鹊 4瓶;逵墨·洛朗斯 1瓶; 第43章 金蕊其三   犹如一块石子砸进水里, 激起涟漪,却没有发出声音。   雪无霁仔细观察着陆宸燃的表情。   陆宸燃一开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 瞳孔微缩,闪过几丝愕然。接着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甚至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道:“嗯?……什——”   雪无霁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也愣了一下:“我问得太突兀……”   “不……”陆宸燃打断他,手指紧紧地扣住了阑干,几乎要发抖了,“我……”   雪无霁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他有些迷惘地问自己。   陆宸燃喉咙卡得厉害,像有一把火从他的心肺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说,是啊,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这天底下我只喜欢你。   但却又说不出口,窒息犹如溺人的潮水, 把他淹没。陆宸燃看着雪无霁一错不错的澄澈双眸, 心想,他果然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就不敢这样看着你。   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怎么会不喜欢。”   过了像有一百年那么长,陆宸燃的手指才慢慢松开, 呢喃道。他把那些慌乱的情绪全都抛开,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里。   “我怎么会不心悦你?……宿哥哥。”   他幽幽道。   听到这个回答, 雪无霁睁大了眼睛, 袖子里的手猝然收紧了。   陆宸燃直视着他, 轻轻道, “哥哥……那你呢?”   他唇畔挂着笑,黑眸却像被水晕开的墨,看起来又模糊又破碎。   “……你喜欢我吗?雪宿。”   陆宸燃上前一步,逼近雪无霁,声音微哑,眼睛里晦暗不明,充满着浓浓的占有欲。   这样的陆芯看起来十分危险,那张能让人目眩的明艳面孔完全脱离了平时的他,像是前世杀伐血腥的暴君。   雪无霁脑中一空,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   “……”陆宸燃心中犹如被一块尖锐的顽石刺中,锥心刺骨,却还是笑意盈盈道,“哥哥如果不喜欢现在的道侣关系,随时可以解除的。我没关系。”   “不是不喜欢。”雪无霁却忽然低声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样的陆宸燃不仅危险,还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让他一瞬间想移开视线,但那注视又有如实质。   这和前世是不一样的感觉。   难道他也在慢慢喜欢上陆宸燃?   闻言,陆宸燃动作微滞,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明确拒绝的准备,阴郁的念头已经爬上脑海,叫嚣着侵占。   但这个回答,让他的情绪忽然间无影无踪。   不是不喜欢。   是还不确定。   “我……”陆宸燃突然卡住了,仅仅是这样一个回答,对于他就已经像是冰天雪地里尝到的一口蜂蜜了,甜味儿几乎沁到了嗓子眼。   之前的惊慌又冒了上来,这一次还连带着脸颊温度升高。   他猛地后退几步,抬手想捂住脸,又觉得这动作太傻赶紧放下。   “那……我可以喜欢你吗?”陆宸燃问。   雪无霁闷闷道:“可以。”   这人又变回了那个如同顶着毛绒犬类耳朵的陆宸燃。   除了可以还有什么回答?   陆宸燃继续追问:“那道侣关系要解除吗?”   雪无霁道:“道侣关系观梦和疏导灵力都是最方便的,但是如果你觉得不便,就可以……”   他也转过头,开始无意识地手指轻敲阑干了,是紧张的表现。   道侣关系是除却血缘之外最方便的,自从那场结道大典他们的名字被双双写在含有灵力的灵笺上后,二人之间的灵力排斥就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少。   被一个不信任、排斥的人观梦,是很容易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的。而陆宸燃的经脉还有后遗症,若是紊乱,除非道侣无人能够帮他。   “那就不用!”陆宸燃笑眼弯弯,再次得寸进尺。   “那哥哥允许我追求你吗?”   “……”   “允许。”   “——那,最后一个问题,”陆宸燃眼中明亮,“在我放下你之前,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   少年背后像有狼尾巴在甩动。   “……可以。”   陆宸燃扬了扬眉,道:“宿哥哥,你上当了。”   上当?雪无霁目露疑惑。   陆宸燃微笑着道:“因为我是不会喜欢上别人的。”   “……”雪无霁不知道该怎么答了,感觉自从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就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如果耳朵露出来了,那么耳朵尖现在一定已经热成淡粉色了。   “我会一直如此,所以宿哥哥也不用觉得负担。”陆宸燃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雪无霁心想,陆芯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得都有点过头了。   “我想给你煮一碗面。”雪无霁道,“关于生辰,我记得的不太多……但我记得应该要吃长寿面。”   *   厨房内。   飞天画舫内配有两个小厨房,都还没有人用过。火不是用烧柴,而是灵阵驱动的。   白色的烟雾缭绕,雪无霁用筷子搅动锅内细细白白的面条,袖子用细绳扎起来。哪怕是身在厨房,深夜煮面,他看起来还是有种不食烟火的格格不入感。   前世他在竹津峰的时候,偶尔会煮面,因为既快又方便。   说起来,从前陆宸燃有几次会来偷吃他的面,然后两个人因此再打上一架。这种理由现在想想真的十分好笑,大概只是想切磋的由头。   他往里打了个蛋,看到陆宸燃一眨不眨的目光,道:“你看我干什么。”   陆宸燃摇头笑道:“没有,只是觉得很新奇,感觉很难见到。”   雪无霁懂了。   他知道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是什么样,每一个知道他还会偶尔下厨的外门师弟师妹,都会震惊好一会儿。   大概他们觉得白衣剑仙就应该是不食红尘烟火的,只需要接受神龛外的供奉。   如果被他们知道自己还曾经试过在面条里放糖,大概会觉得观念从此震碎。   ……不过,放糖确实很难吃。   陆宸燃道:“哥哥以后可以先炒一点葱花,淋上去很香。”   雪无霁也看他,目光大概和陆宸燃刚刚看自己一样——即便他已经知道陆宸燃很擅长做甜食糕点,也还是觉得很新奇。   ……难道前世陆宸燃也和自己一样,做仙皇的时候会在深夜偷偷给自己做小食?   “我不会,下次试试看。”雪无霁有点期待。   面条逐渐熟了。   雪无霁把它们捞起,分到两个碗里。   碗是金边的,连面条都显得贵气了起来。雪无霁尝了一口,觉得很一般,大概全天下的面条都是这个味道。   陆宸燃却道:“很好吃。”   雪无霁腰间的不知寒感觉到了气味,醒了过来:“咦!你们在偷偷吃东西!”   它全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剩下的时间除非战斗,否则就是在聒噪。于是房间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吃不了,我好生气!啊啊啊!”   枯桑则没什么反应。   被不知寒这么一介入,整个屋子里就消停不下来了,雪无霁说“不要闹了,出去玩”也制止不住。   “我就不出去!”不知寒道,像个逆反的白猫,“我就待在这里烦你,略略略!”   陆宸燃揉了揉眉心,像是有些无奈,屈指敲敲枯桑的剑鞘,低声道:“去。”   枯桑默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飞了起来。   “我们出去。”它飞到不知寒一旁,道。   这下子,连雪无霁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目露诧异。   ——这是枯桑的剑灵第一次在人前说话!   那道声音是个沉稳的少年音。   嗯……听起来就比不知寒可靠一百倍。   “咦?”不知寒愣了,“咦咦咦?!你说话了?原来你不是个哑剑!”   枯桑说完那句就再不做声,一把剑往外飞去。   不知寒道:“你别跑!”   它也紧跟着飞了出去,“别跑!你刚刚说话了是吗?我没听错!你再说一句话我听听……”   于是银白的剑影也从房间内消失了。   雪无霁莫名觉得枯桑把不知寒吃得死死的。   陆宸燃坐在对面,雪无霁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面。   然后雪无霁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打开了舆图,点出了那个他早就想好的城邦,“——这里。艳城近一个月晚上都会有烟火会,今天是倒数第三天。”   陆宸燃看着雪无霁,把后者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没什么,”陆宸燃扬眉笑道,“只是觉得,宿哥哥对我实在太好了。”   他自己都没怎么看过舆图,他只规划过总的路线,而没有留意过具体的城邦都是什么。   没想到雪无霁却为了他特意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   连哪座城会有烟火会都打听了。   雪无霁顿了下,低声道:“……你才是。”   对我太好了。   *   飞天画舫停靠在了艳城,雪无霁陆宸燃已经下了飞舟。   “我们也下去玩玩吗?”槐略道。   缘本相握住双手,不好意思道:“我这个样子,恐怕不行。”   即便是在蛮荒之地,鬼魂也不常见。   槐略歪头想了想,实在是对烟火会心痒难耐,道:“要不这样……”   片刻后,他拿出一条浅粉有小花的大毯子,道,“你到我背上来。”   “槐公子不怕我了吗?”缘本相迟疑。   “……”槐略咬牙,“我,我克服一下。”   他真的很想看烟火!   缘本相轻轻地伏在了他背上。冰凉的气息一靠近,槐略背后就立起了寒毛,他深呼吸一口气,迅速用毯子裹住了二人。   鬼魂的面貌是最不透明的,这样一来,几乎看不出缘本相是个魂体。   他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只露出一个脑袋。细碎的长发落到槐略脖子上,也是微凉的。   缘本相紧了紧粉色的毛乎乎的毯子,笑眼弯弯:“槐公子的喜好真特别。”   槐略:“…………”   他红着脸:“干什么!这个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很可爱。”缘本相道。   槐略道:“……哼。”   另一边。   雪无霁和陆宸燃已经进入了艳城,用的是“师兄”“师弟”的身份牌。   这是个不大却人流如织的城邦,城内的房屋外都涂着鲜艳的颜色。这种风格连雪无霁也是第一次见,不由眼神流连。   在灯光之下,那些暖色的颜料就像糕点和糖果。   即便是午夜十分,街道上依旧满是人。天上时不时绽开烟花。   “哎,小伙子,给不给你家的买个糖葫芦呀?”   有妖族小贩朝雪无霁搭话。   雪无霁没有吃过这种普通的小零嘴,但看到红艳艳的糖葫芦外一层糖衣,有些心动。   陆宸燃听到那句“你家的”,心情顿好,道:“好,我想吃。”   陆宸燃虽然会做很多糕点甜口,但还从来没要求吃过什么。雪无霁有些惊讶,便听得陆宸燃凑到他耳边,促狭地故意道:   “——雪师兄,给我买吗?”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棵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逵墨·洛朗斯 1瓶;   =3= 第44章 金蕊其四   “当然给。”   雪无霁不觉轻笑了一下, 对小贩道,“劳烦了, 来两串。”   他付过钱,两个人各自拿了一串糖葫芦,妖族小贩眉开眼笑, 道:“二位是第一次来咱们艳城吗?”   雪无霁点头:“嗯。”   “那你们可赶巧了, 子时过后啊,我们的‘金蕊雨’才会开始放。”妖族小贩啧啧道,“那是最漂亮的烟花了!”   陆宸燃咬了颗糖葫芦,道:“那我们一定得好好看看了。”   走远之后,雪无霁也咬了一颗红果。但一入口,他就皱起眉头:“……酸的。”   他做不出吐出去的举动,只好这么咬着。   陆宸燃早有预料,眼中有狡黠,笑了起来。   雪无霁蹙眉看着他, 含着糖葫芦脸颊微鼓, 看起来像是委屈了一般。   陆宸燃道:“过一会儿就会甜了,宿哥哥。”   果然,山楂的回味逐渐变得有点甜, 酸中带甘,有些奇异。   雪无霁又咬了一颗, 逐渐接收了这个味道。   下一颗似乎更甜了。   “还有小半个时辰, 那小贩说的金蕊雨就开始了。”陆宸燃道。   艳城中有一条河穿城而过, 沿途皆是商肆。许多小船泊在水边, 人群似乎都在往河道边去。   “宿哥哥,我们也去乘船吧。”   水边码头。   “你们是情人吧?”老板娘露出一个“我很懂”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在二人里选择拍了拍陆宸燃的肩膀,“我们艳城的烟火会很有名的,有时候连人界的小情人们都会跑过来看呢。”   雪无霁咽了口糖葫芦,心头莫名微动,没有去否认“情人”的说法。   他们看起来太像了。   就和这街上成双成对的无数人一样,笑语晏晏,交颈细语。   “今天,老板娘的船给情人打折!”老板娘拍着胸脯豪气道。   有人插话道:“哇!这不公平,是歧视我们单人的!”   他虽这样说,语气却是调侃带笑的。所有人都在笑,很轻松,还有人搡了陆宸燃一拳道:“哎呀,多好的一对啊!”   陆宸燃挑了下眉,矜道:“那是自然。”   小木船很窄,确实只能容得下两人对坐,再加上一张小小的木桌。船头造型很有趣,是两只缠绕依偎的鹭鸟脖颈。   河道里都是这样的一只只木船,犹如恩爱的水鸟。   “再来点酒怎么样?”老板娘露出了商人本色,嘿嘿笑道,“酒是个好东西!适合做坏……啊不是,干好事!来尝尝我们艳城特色的金蕊酒,怎么样?喝了这个酒的都能一辈子在一起!”   雪无霁前世酒量十分不济,或许这辈子早点喝酒能锻炼出一些。这辈子他也想尝试更多前世没做的成的事。   他便道:“劳烦了。”   酒壶和两只配对的酒盏被放在了小木桌上。   陆宸燃给两只酒盏里斟酒,酒液是浅金色的,像是融入了碎金屑,酒香扑鼻,闻之醉人。   “开船咯!要好好赏夜景啊!”老板娘把船推入水。   船顺着河道,开进了湖泊之中。陆宸燃在船身上画了一个小阵,船便自动开了。   “我敬哥哥一杯。”他挑眉,举起酒盏。   雪无霁眉目柔和,浅笑道:“敬你。”   “烟火会开始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随着雪无霁抬起头,漫天的艳火同时绽放,夜幕中犹如一瞬间被铺开了织金的绚丽画卷。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道:“好漂亮……”   漂亮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却不知他在看烟花,陆宸燃在看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金色的艳火倒映在雪无霁泛着水光的眼中,像是星辰坠入湖水。   浅金酒液入喉,甜而清凉,咽下后却又有细微的灼热感。雪无霁只喝了一杯,眼前便氤氲起来。   连看艳火也朦胧起来。   有人惊喜叫道:“啊!看!花落下来了!”   烟花方生方灭,方盛方凋。   然而那些金色的流星坠落而下,却变成了漫天的、真正的花雨。   金色的花瓣簌簌而下,这场景美得令人心颤,仿佛一场盛大的奇迹。湖中的小船上都传来一声迭一声的赞叹,却都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惊扰到那些金色的精灵。   有人伸手去接,那花瓣温热明亮,当真如坠落的星辰。   “金蕊雨”,原来如此,不负盛名。   陆宸燃眼中倒映着雪无霁和他身后的繁华金雨。   深蓝色的湖水里满是金色的浮花,璀璨绚丽。   “宿哥哥还要喝吗?”陆宸燃问。   雪无霁静了一下,点头:“要喝。”   陆宸燃又给二人斟满酒,酒气扑鼻。雪无霁捧着杯子慢慢喝起来。   又有一片惊呼声,金蕊雨再次炸开。如漫天火树银花、河汉星海,化为雨点落下。   雪无霁和陆宸燃的衣襟上也落了花,那花的香气与酒香十分相似,也是醉人无比。雪无霁伸手想拂掉陆宸燃肩上的落花,却怎么都拂不掉,收回手道:“……我喝醉了。”   陆宸燃:“噗。”   他替二人拂去了落花。   前世今生,雪无霁喝酒之后都是这么实诚。但他没想到这一世雪无霁的酒量更浅了,一杯倒。   别人是喝醉了也硬说没醉,雪无霁却是会乖乖地承认“我醉了”。也不发酒疯,就安安静静地坐着。   雪无霁的面色也很难看出醉酒,只有凑得很近了,才能看出他眼尾和耳朵隐隐的红。   “你看,”雪无霁把一捧落花聚在宽宽的袖摆上,低头认真地看,“它们会发光,是不是很可爱?”   金蕊雨在雪白的袖子上,像金箔的碎片,微微放着光,犹如未熄灭的篝火。   陆宸燃道:“嗯,很漂亮。”   喝醉的你也很可爱。陆宸燃心想。   雪无霁扬起了嘴角,眼睛也微弯,看起来很高兴。   金蕊雨细看都是一朵朵小花,他把那捧金蕊雨都洒进了河里,小声对花儿们说:“要开得久一点。”   流金入河,陆宸燃施了个小术,让它们不要碰到船身。   小舟破开金蕊,到了湖水中央。湖心有一枚明晃晃的月亮。   酒杯里也有一颗月亮,雪无霁又要倒酒,陆宸燃却一扬眉,制止了他:“你不能喝了。”   “好吧。”雪无霁此刻很好说话,漆黑的睫毛垂了下来,半遮住了潋滟水眸,想了想道,“……我想画画。我的纸呢?”   他没喝,酒力却更侵人,让他更醉了。雪无霁看向陆宸燃,辨识道:“你是……陆芯。你看见我的纸笔了吗?”   陆宸燃道:“我的飞舟上有纸笔,哥哥想回去吗?”   “等等。”雪无霁的睫毛颤了一下,看起来很不舒服,“我好热。我……”   他扶住头侧脸,头顶上忽然冒出两只雪白的狐耳来,然后看着自己身后。   ——衣摆之下的尾巴也露出来了。   陆宸燃一顿,立即道:“哥哥,我们回去。”   前几次,雪无霁都只是露出了耳朵,从来没把狐狸尾巴也露出来。   他的衣裳可以随着形态改变,于是那五条尾巴都暴露在了空气中,蓬松柔软,像五朵云一般。   “呜,我困了……”雪无霁道,身子往前倾。陆宸燃一把扶住。   小舟靠岸时,恰有一朵金蕊雨绽开。   众人都看到一个黑衣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白狐妖,急急上岸了,皆是发出起哄声。   “回去好好玩啊!”   “哇,这一对真好看!好配!”   陆宸燃扫视一圈,眸色晦暗,冷厉逼人,于是周围人都缩了缩脖子:“好凶……这么宝贝小狐狸吗。”   雪无霁接了几片金色的花瓣,捧在手中吹散。他靠在陆宸燃怀中,抬头道:“陆芯,你心跳得好快。”   “……没有。你听岔了。”陆宸燃喉结动了动,艰难道。   雪无霁靠的更近了,隔着一层衣服贴在陆宸燃胸膛上,侧耳细听,有点不满地皱眉:“我没听错。”   “你的心真的跳得很快。”   他眼尾泛红,眉眼像朦胧雾中山,呼吸间都是熏人的浅浅酒香。   陆宸燃感觉自己也要醉了。他十分狼狈地回到了飞舟上。   “宿哥哥……我给你煮醒酒茶。”他扭过头,不去看雪无霁,几步进了小厨房。好半天,陆宸燃快得吓人的心跳才停止。   他看着琉璃镜里倒映出的自己,脸和耳垂也是红的。   *   陆宸燃心不在焉得做醒酒汤,差点把砧板劈了。他好容易盛了一碗酸甜的汤,又做了些糕点,终于平复下来了。   雪无霁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耳朵和尾巴都是雪白柔软的,陆宸燃没忍住捏了捏尾巴尖,而后正色道:“宿哥哥,先把汤喝了。”   “……好。”雪无霁醒来,一边喝汤,一边慢慢吃糕点。   但是他还是困得睡过去了,只记得收回了尾巴和耳朵。   陆宸燃有些心痒痒,强迫自己把火炼金嵌在了剑鞘上,才终于开始回归正常。他今夜不敢和雪无霁睡一张床了,躺在屏风另半边的屋子里睁眼看着天花板,听着不远处雪无霁恬静的呼吸声,实在睡不着。   于是起来又出去买了好几瓶金蕊酒,就着夜色全都喝光了,才迷迷糊糊地醉了过去。   ……   雪无霁又做梦了。   这一次梦见的是一些很明亮的画面。因为喝过醒酒汤,他醒来的时候只是有点懵,并没有头痛。   窗外天光近午,陆宸燃躺在他自己的床上睡得很沉,槐略和缘本相还不知去向。   雪无霁给陆宸燃押好被角,睫毛颤了颤,看着他的睡颜。   昨晚的对话好像梦一样,像有什么改变了,却又像没变。   他给自己打理洗漱完毕,走到了长案前。   他展开了那副未完成的画,注视着画中倚在花树上的黑衣青年,注视了很久。   忽而提起了笔,在树下又加了个人。   ——昨夜故人入我梦。   ……他记起来这是记忆中什么时候的画面了。   ※※※※※※※※※※※※※※※※※※※※   听着“清甜纯音”歌单写的,啊我的少女心。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吃甜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风轻语 3瓶;   么么哒! 第45章 针芒其一   随着雪无霁落笔, 前尘清晰地浮现出来……   *   琉璃宗,竹津峰。   竹津峰是群峰的总称, 其实三大峰里,主峰之上才是峰主观如是的居所。   副峰半山腰上,一群弟子正在练剑。一套练习做完, 便都在树下坐着闲话。   “……然后, 雪师兄就出现了!一剑就解决了那妖魔!”   其中一人说到激动处,狂拍大腿,“这就是‘一剑霜寒十四州’!”   其余弟子也都“哇”地赞叹起来,个个眼里都仿佛冒出星星。   此刻距离岁歇宴不过过去一月,雪无霁的寒剑诛魔一事仍是众人的谈论焦点。尤其是竹津峰这群仰慕他的小弟子们,恨不能每天都听一遍那个传说中的大师兄的丰功伟绩。   ——十九岁拜入仙门,二十一岁得到无等名剑,二十二岁一剑诛魔。这等传奇,谁不赞叹、谁不艳羡?   一个女弟子抬头看了眼峰顶, 出神道:“真想天天看见雪师兄啊, 长得又好,人又那么厉害……”   副峰顶是雪无霁的居所,名为“栖寒阁”, 兼有山顶湖泊和许多秘境,景色极美, 却常年不对外开放。   众人也因此更加向往了。   “得了吧, ”一个男弟子回她, 揶揄道, “你又不是江岭绯,没那么好的运气。”   观如是正式收的关门弟子只有雪无霁一人,其余都是挂名弟子,观如是几乎从来不指点。平日里指点他们的都是雪无霁这个大师兄。   但那也不是每日都会来的,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去琉璃宗全宗统一的大学堂。因此每个竹津峰的弟子都掰着指头算雪无霁什么时候会来。   除了一个人,能有比他们更多的时间得到雪无霁指点。   ——“小师弟”江岭绯。   这少年说来也是个苦命的,他是雪无霁有次出任务捡到的。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孤儿出身,被卷入了那次凶险的除魔任务里,差点死了。   雪无霁瞧他可怜,又有些天赋,就带回来了。   观如是没有表态,但也默认了江岭绯是二师弟。虽然江岭绯不住在峰顶、而是和众弟子住在一起,但他确实有更多机会接触观如是和雪无霁。   “人的命啊,真是羡慕不来。”那女弟子道,“他还有峰主亲自指点造化道呢!”   江岭绯的天赋与雪无霁不同,却是在造化道上的天才。观如是修造化道,造剑天下闻名,便也会顺手指点江岭绯。   连“江岭绯”这个名字,都是观如是取的。观如是也给雪无霁取过字,因此在众人心中,江岭绯除了没有行过拜师礼,已经是第二个关门弟子了。   众弟子沉默了一会儿,道:   “快起来快起来!练剑了,雪师兄已经很一视同仁了,教的又好!”   “我下次一定要让他表扬我!”   “是吧,做得好、进步大的雪师兄都会记在心里,我们可不能怠惰……”   少年们三三两两地爬起来,刚列好队,就听得一声剑鸣长唳。   “……啥子声音?”   “啊!我的耳朵好痛!”   “疼——”   有几个弟子立即大叫起来,捂住耳朵,眼露惊恐。剑鸣是从山脚下传来的,并不清正,不是他们听惯了的任何一个长辈的剑鸣声。   “结界?”   “不好!第一重结界碎了!”   那剑鸣其实并不难听刺耳,却无端让人心中发颤,诡异无比。在这声剑鸣里,竹津峰山脚下的第一重结界瞬时破碎。   众弟子皆是呆住,都想起了上个月才发生的魔族入侵事件。   “快去找雪师兄!”   “快,也去喊观峰主!”   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红色身影自山阶上跑来。那人瞧着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红衣如火。   正是他们刚刚议论过的人之一——江岭绯!   江岭绯一到他们面前,就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手中佩剑也滚落出去了。他身后是蜿蜒血迹,面色白得惊人。   众弟子全都炸开了锅。   江岭绯总穿一身红衣,面容又清秀白皙,眼眸大而明亮,让人见了就容易心生怜惜,因此平日里也有不少女弟子偷偷爱慕他。   此刻见他血流一地,好几个吓得腿都发抖了,不知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去喊人。   江岭绯嘴唇发白,拼着最后一口气道:“去叫……雪……”   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剑鸣停止了,似乎暂时没有再起的意思。   最开始讲故事的那个男弟子一咬牙,上前给江岭绯试图包扎,发觉他腹部是被一剑贯穿的。那把剑应当十分轻薄,剑刃较窄……   他想着,却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一种灭顶的灵压,突然之间劈头压上,他的骨骼肌肉仿佛都战栗尖叫起来,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   “哈,都被吓跑了么。”   一道人影出现在他前方,头顶上方传来青年轻笑的声音。   男弟子僵硬着脖子,慢慢抬起头。   一个高挑的玄衣青年站在他面前,低眸看着他,似笑非笑。   他面容极为俊美,眉目含情,肤色苍白,嘴唇鲜红,乌发如檀。额心一道扭曲的焰状朱砂印,妖异如魔。   直面这张面孔的第一眼,男弟子甚至有种眩晕的错觉。既是因为他惊人的美貌,也是因为那双黑沉得如同深渊的眼眸。   青年乌黑的剑尖还在滴血。   而那带血的剑,轻轻点在了江岭绯脖颈上。   *   竹津峰副峰之上。   栖寒阁被连绵的竹海簇拥着,犹如山顶的一颗明珠。游廊屋檐,无一不精致。   临近南面的窗边栽着一树粉白玉兰,花枝姣美,粉玉兰开花时不生叶片,只有一树繁丽花朵。   玉兰之下,窗影绰绰透出两个对坐的人。   “我昨日出关,便听闻了岁歇宴一剑。这算是你的出师之战了。”   说话的人一袭青衣,宽大罩衣上有竹影暗纹;肤色白皙,左眼上别着一片金边的琉璃镜。扮相斯文,整个人看起来却依旧冷淡又疏离。   青衣人对面是一雪衣人,容色极美,眼眸浅透。他垂了下睫毛,道:“师父过誉了。”   观如是闭关半年,错过了岁歇宴,是以昨日出关后才听闻一剑霜寒之事。   这对师徒初看气质相似,但细看来却迥然不同。   观如是有一双狭长凤眼,俊美却无情,是一副谁也看不起的、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也确实没有弟子敢在他面前妄言,因为观如是不仅冷漠,说话还不留情面。   他喝了口茶,看着手里的书简,皱起眉来:“江岭绯还没有入第三重境?”   雪无霁道:“师弟进步显著。”   “差太远了。”观如是微微眯起眼,他肩头上忽然窜出一道绿影,缠住了他手中的书简——那是一条翠青欲滴的竹叶青蛇。   竹叶青吐着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黄色无机质的眼睛里是细细的竖瞳。观如是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青竺。”   青竺是观如是的灵宠,被他养在袖子里,能感知观如是的情绪而动。观如是身为造剑大师,却没有本命灵剑,他的青竺可化为一惨碧长剑,剑刃剧毒。   私下里有人说,观峰主和他养的这青蛇一模一样,又毒又冷。   二人相对无言地坐着,一个喝茶,一个看竹简。观如是越看眸色越冷,把最后几张全都丢到了一边。   “有一妖魔混入琉璃宗,至今还未查出。一群废物。”   他拂袖站起,青竺挂在他衣襟上,昂首作立状。   忽而,二人动作皆是一顿。他们都感知到了竹津峰灵力的波动。   雪无霁看向窗外,粉白玉兰掉了一片花瓣。   “雪师兄!!不好了!”   果然片刻后,就有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有,有妖魔入侵!!”   在这时,雪无霁看起来才像那个一剑霜寒的新秀。他霍然起身,道:“带我过去。”   半山腰的练武场上已经躺了一大堆人,全都昏迷不醒。   只有一个人还醒着,那年轻人一身黑衣,翘腿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待什么。他实在太漂亮,一个普通的竹椅,却被他坐出了一种王座般的糜丽。   空气里还有一股浅淡的魔息,江岭绯就晕倒在山道口处,鲜血已经晕染了一大块地面。   遥遥瞧见雪无霁的身形,黑衣青年挑眉笑了下。   雪无霁目光骤冷。   他袖袍翻飞,蓝色灵力在身后汇聚了冰霜,势不可挡地席卷而去,将原本练武场上属于黑衣青年的灵压驱散!   气息搅动风云,昏迷着的弟子全都醒了。   “雪师兄!?”有人脱口而出,喜极而泣。   雪无霁望他一眼,淡淡道:“快走。”   “走什么?”   “雪师兄叫我们快走,就快走啊!”   一群弟子相继连滚带爬地跑向山道和周边,还不忘绕过去把江岭绯背走。黑衣青年也不拦,只笑意款款地盯着雪无霁。   二人相隔数百米,一言不发,就已动手!   只见雪无霁的灵力化为两条巨大的冰龙,向黑衣青年咆哮而去!   蓝冰龙寒冰为骨、水刃为形,身躯足要两人合抱,尖锐骨刺与鳞片突出,仿佛连空气都能割裂。   “我操……”有人骂了句脏话。众弟子只听说过雪无霁是冰水双灵根,却没有亲眼见过这阵仗。   然而那黑衣青年依旧不动如山,火焰亦是从他身后腾升而起,化为与冰龙一模一样的两条火龙!   一红一蓝两股灵力相击,只在瞬息之间,就惹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冰火相融,爆炸开炽热的水蒸气,若是还有人留在中心此刻怕是已经烫熟了。火龙消散,冰龙化为漫天热雨。   整个练武场都弥漫着腾腾水汽,中间厚厚的石板被炸开了一个大裂口。   雪无霁终于开口了,只有三个字:“站起来。”   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和他比试的时候安然坐着,尽管这时候雪无霁也没有动身。   浓雾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诡艳非常。   雾气还未散,就已又被搅动。   水链与冰链拧成股,唰啦冲散了水雾,雪无霁的身形随之而动,避开了数支焰箭,火焰却仍然灼了一点他的袖摆。   雪无霁皱眉,而那一头,陆宸燃也离开了竹椅,指尖擦过自己的脸颊,抹去了被冰链割出的血迹。   众弟子皆是目瞪口呆。   最初那女弟子傻傻道:“这……还没交手呢……”   二人的佩剑都未出鞘,连对方的一触都没有沾到。准确来说……确实是还没交手。   碎石乱飞,雪无霁眼中升起一丝有趣和战意,不知寒漏出一线锋芒,终于铮然出鞘!   “铮——”   黑衣青年的佩剑也出鞘了,挡住了一道剑光。他的剑刃乌黑,中有一道不详的血线,周身都仿佛缭绕着黑气。   剑刃交错间,剑气四射,连演武场四围的树叶都碎裂坠落了。   “哥哥好厉害。”黑衣青年的长发梳成马尾,几缕发丝在脸侧,衬得肤色更加苍白,朱砂印记鲜红。   他仍是在笑,看起来极为从容不迫。   雪无霁不答,又是一剑。他一招一式都杀机毕露,极为简洁;黑衣青年的剑招却截然不同,与他这个人一样繁丽。   寻常人像他这样使剑,可能就会显得花哨了,但黑衣青年的每一朵剑花里都藏着戾气,如同一丛有毒的鲜花。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织在了一起,众弟子看得眼花缭乱。   二人可谓不相上下,这种级别的争斗十分难得一见,看得旁观者也热血沸腾起来了。众弟子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和雪师兄打得难解难分,惊叹之余不由生出一点敬畏。   “这个黑衣的也好帅……”女弟子道。   “袁朵朵,你立场呢!”讲故事的男弟子打了下她的头,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个妖魔!”   袁朵朵讪讪道:“可是,沈光,你不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吗。”   沈光噎了一下。   众弟子默不作声,可也发觉了。   ——这黑衣青年的周身并无魔气,不光如此,他的每一招还都蕴含着纯正的灵气,那开头那魔息是哪来的?   雪无霁离得最近,当然是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二人暂时分开了一瞬,他终于问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青年笑起来,这一回的笑里有些恶作剧成功的狡黠。   他冷不丁地骤然出剑,雪无霁一退,但却发现这一剑并非如他想象的轨迹。   “刺啦!”   有一截雪色的东西飘飞了出去。   袁朵朵没忍住叫了一声。   雪无霁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的发带被那乌剑割断,发冠掉了下去,半数黑发如瀑散下。   他抬起头,皱眉,长发被剑气的余波带得微扬,若说刚刚是一个供奉在上的冰雕美人,那么此刻,神像便是刹那间活了过来。眼尾朱砂摄人心魂。   ※※※※※※※※※※※※※※※※※※※※   燃的出场。   好像一个反派(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歌小可爱 30瓶;   非常感谢! 第46章 针芒其二   雪无霁从来都是衣冠端正, 众弟子全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稍微“懒散”的打扮。无不僵住了,满眼都是错愕, 以及……惊艳。   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雪无霁露出像这个年纪少年应该有的表情。   陆宸燃眼中闪过惊艳,轻轻一笑:“……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   众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感觉面前即将上演惨剧。   雪无霁眸中微冷, 不知寒嗡鸣振振, 剑鸣刹那间在演武场上空荡开!   几乎没人看到他身形如何变化的,只看到雪衣与乌发,还有银亮的剑光。   “铮!——”   这一声相击的剑鸣让所有人捂住了耳朵。   与此同时,众弟子的传音牌里都传出了其他峰主的声音——   “停!竹津峰那里,不要打了,那是陆氏六殿下陆宸燃,不是妖魔!”   陆宸燃背贴在演武场边缘的石壁上,石壁是倾斜的,因此他虽比雪无霁高, 但此时还是要微微仰头看他。   乌黑的剑刃格住了不知寒, 激鸣让二人虎口发麻。黑衣青年嘴角依然带笑,扬眉道:“哥哥听到了,妖魔不是我。”   “妖魔是附到你那小师弟身上了, 所以我才要追杀他。”   他一手持剑,一手拿出一只琉璃瓶, 扬了扬眉。琉璃瓶贴的封印之下, 可见一颗银色魔丹。   灵暴在传音牌发声的那一刻就早已停止, 此时整个演武场都静得可怕。   黑发自雪无霁颊边垂落, 长而直。他眼尾的朱砂痣若隐若现,长睫垂下,眼眸如冰凉剔透的琉璃。   忽而一笑。   二人的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对方的睫毛,这个带着浅浅冷嘲的笑被陆宸燃尽收眼底,仿若花朵褪去冰雪倏尔绽放,让陆宸燃心跳一紊。   雪无霁收起不知寒,看着陆宸燃,缓缓道:“六殿下的容色,也比我想象的美许多。”   “……”   众人仿佛都变成了石像。   陆宸燃抱手靠在石壁上,雪无霁走出很远了,他才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很好玩。   这是……被反调戏回来了?   *   半天之后,这一通闹剧终于有了结局。   陆宸燃并非那个“闯入了琉璃宗的妖魔”,相反,他还封印、斩杀了那只妖魔,魔丹径由雪无霁交给了琉璃宗。   那妖魔窜入琉璃宗,附在了江岭绯身上,而后者无知无觉,这些天也没有与师兄和师父见面接触。   恰巧,陆宸燃作为陆氏六皇子,十天前向陆氏和琉璃宗请愿,要求来琉璃宗“学习”一段时间。点名要到竹津峰,和雪无霁一起。   这一天,他来到了琉璃宗,在竹津峰山脚下撞见了江岭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魔气。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事。   这还真不怪人误会他是妖魔,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挑事的。   雪无霁前往除病堂看自己倒霉的小师弟,在长廊上看见了一个人。   暮色霭霭之下,一道剪影倚在廊上,手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发出机械和鸟雀的声音。   雪无霁那日刻意回他“六殿下也十分貌美”,也确有一半是真心话。美少年暮色依阑干的场景,称得上赏心悦目。   那只机械鸟披霞而飞,在群山中消失不见。   陆宸燃脸庞一半没在阴影之中,看到雪无霁,勾唇一笑:“哥哥。”   雪无霁本不想搭理他,闻言脚步一顿,道:“既然已为我宗代弟子,就别再把自己当成六殿下。”   他面无表情,言语冷淡。   ——那只机械鸽子上有陆氏皇族的印记,也就是说陆宸燃即便此时与白玉京远隔千里,也还是在与仙宫保持密切的联系。   雪无霁是在言语刺他。   没想到陆宸燃道:“行。”   竟然十分乖顺,雪无霁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哥不让我做,那我就不做。”陆宸燃走近了几步。   他言语不仅乖巧,还十分亲昵,雪无霁听那“哥哥”二字落在耳中,总觉得莫名暧昧。但看陆宸燃的表情,却又十分无辜。   “为何叫我哥哥。”雪无霁蹙眉道。   陆宸燃道:“因为我不知道你名什么呀,只好单叫哥哥了。”   重点是这个吗?   “……”雪无霁道,“你怎么理解成这个意思的?”   “还是说哥哥准备与我交换姓名了?欢迎欢迎,我名陆芯。”   陆宸燃笑意不变。   雪无霁道:“我不想知道。”   “那好吧。”陆宸燃自然道,“我随哥哥一起去探望‘小师弟’,如何?”   这人不请自来还理直气壮,当真是十分欠打。雪无霁心里觉得好笑,道:“你要来也可以,别惹事。”   陆宸燃点头,看起来实在乖巧得要命。   这里离江岭绯修养的房间不远,途中,雪无霁问陆宸燃为何将江岭绯捅伤。   他看过江岭绯的伤口,那一剑又稳又准,若不是伤在人身上,连他都要赞一句剑术精妙。   然而,对付邪魔侵体的人,并不止“伤害”这一种方法。仙门之中,以困为上,以战为下。   “为什么?”陆宸燃扬眉,“这不是最快的方法吗?”   ……这倒也真没说错,捅一剑总比费时间设阵困住人要快许多。   陆宸燃的疑问是如此真诚,以至于雪无霁无言以对。   陆宸燃懒洋洋道:“哥哥放心。我下手知轻重,他死不了。”   这是死不了的问题吗??   淡定如雪无霁,都在心里反问了一句。   他看了一眼陆宸燃。   此人完完全全不像个仙门中人,行事、外表,皆是如此。雪无霁忽然想起自己曾听众师弟们说过一个好笑的传闻:   琉璃宗有次设会,卜卦峰算了一遍,指定用玄色礼服。结果采买弟子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商肆,才勉强买全黑色布料。   因为仙门中人全都热爱白色,所有商肆都知道黑色布料最不挣钱。   而这个陆宸燃,两次见他都是一身黑金搭配。仍在一堆浅衣修士里,隔老远就能看见。   进入房间后,江岭绯还躺在床上,一见雪无霁立刻抬头笑道:“雪师兄!”   他嘴唇还有些发白,长发披散着,衬着红衣显得弱不胜风。然而看见雪无霁身后的陆宸燃,江岭绯便抿起了唇,皱眉与之对视。   一时间空气里似乎都起了火|药味。   虽然已经有人和他解释过事情的缘由,但这不代表江岭绯就不生气了。   在场还有沈光,见状连忙打圆场:“那什么,江师弟,六殿下也是好意的,你不要误会了他……”   竹津峰的人,不管什么辈分都称雪无霁为“雪师兄”;而只要不是年龄太小,则一律称江岭绯为“江师弟”,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江岭绯顿了顿,笑中似有讽意:“好意?”   沈光挠着头,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陆宸燃也笑了笑,语出惊人,火上浇油道,“就是故意的。”   沈光听着这句话,顿时头痛起来,心里直骂竹津峰是请来了一尊什么大佛。   江岭绯语塞,眼中闪现出怒火:“你!”   他的五官是清秀柔和的,但人却并非这个性格,手中红光一闪,一条赤红的长鞭向陆宸燃抽去!   雪无霁在一旁冷眼看着。   陆宸燃轻易地就捏住了鞭稍,手中火焰腾起,眼看就要点燃长鞭,江岭绯变了脸色,使劲往外抽:“还给我!”   “陆宸燃。”雪无霁终于警告地看了陆宸燃一眼。   陆宸燃笑嘻嘻的,丢了江岭绯的武器,道:“既然哥哥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了。”   听到这句话,江岭绯先是怔了怔,然后眼中闪过不可置信,道:“谁是你哥哥了?!如此胡乱称呼,大胆!”   “哦?本殿下怎么叫人还要先问你?”陆宸燃道。   雪无霁是第一次听他自称“本殿下”,显然是故意在气江岭绯。   “雪师兄,他……”江岭绯像被蛰了一下,转头去看雪无霁,然而后者却看不出一点情绪。   于是他“他”了半天,没说出下文来。   沈光作旁观状,现在赶紧插了一句话,给江岭绯看伤口:“不好,又裂开了。”   江岭绯脸色白得可怕,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疼的。   “上完药很快就好了,就不痛了,放心啊。”沈光觎他脸色,推测着这么安慰了一句。   江岭绯恶声恶气:“谁痛了?”   沈光:“……”   行吧,感情并不是想让他安慰。   可惜江岭绯想让来安慰自己的那个人到现在只说了几个字。   “你不过一个代弟子,能待多久?”江岭绯道,“别太得意!”   陆宸燃道:“不劳费心,我必定能待多久待多久,有很多时间和你雪师兄相处。哥哥你说是不是?”   江岭绯气个倒仰。   陆宸燃把人气着了,自己开心了,道:“我先出去等哥哥。”   江岭绯先是对他的背影恶狠狠翻了个白眼,然后转过头眼圈慢慢有点红,看着雪无霁道:“雪师兄……”   雪无霁终于对江岭绯开口了:“师父听到你还未入第三重境,很生气。”   江岭绯:“……”   一听到观如是,他就不敢卖乖了,低头道,“我错了。”   “养好伤以后好好修炼。”雪无霁道,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负伤昏迷就罢了,不要连武器都能丢了。”   雪无霁指导人时甚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但一旦用了就是代表心中真的看不下去了。江岭绯浑身一凛,脸立刻红得快滴血。   “师父已经出关。入第三重境后,你自去向师父请罪。”雪无霁继续道。   江岭绯嗫嚅了一阵,手指绞着被子,没有说出辩解的话,只道:“……是。雪师兄。”   雪无霁没有再寒暄,对沈光颔首打过招呼后,就又离开了。   前前后后加起来,和江岭绯说的话还不如江岭绯和陆宸燃对喷说的多。江岭绯眼巴巴地看着那雪色背影消失,郁闷地靠在被褥上不做声。   沈光和江岭绯算不上熟,见气氛陷入尴尬,摸了会儿鱼也赶紧开溜了。他关上门不多时,就听得里边一声泄愤的鞭子抽地声。   沈光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路,忽听得除病堂的观景台上传来对话声。   除病堂共有三层,每层皆有一个观景台。毗邻群山,因为百草堂堂主认为“好景有利于养病”,所以除病堂观景台的景色是一绝,听闻常有结为情人的师弟师妹偷偷来此地,共同赏景。   观景台上是雪师兄和那位六殿下的声音。沈光驻足了半天,心想偷听不好,但又实在很好奇,磨磨蹭蹭地放慢了脚步。   他站的地方刚好被一角飞檐遮住了。   “你不是妖魔,为何最初不说?”   沈光抬头看了眼,暮色已沉,天边一轮银月,底下遍野山花,粉红欲燃。山风穿堂而过。   陆宸燃笑了下,听声音十足的劣性:“我想看你生气的样子啊,‘雪师兄’。”   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故意不说,要人误会。震晕恐吓一众弟子,一剑捅伤江岭绯,全都是故意的。   似乎别人在这位六殿下眼里就是无聊的、可以拿来取乐的工具。仿佛要所有人都不开心,他才开心得起来。   沈光听着气得牙痒痒。   然而雪无霁并没被激怒,只道:“你想和我交手。”   沈光等了半天,没听到陆宸燃的回复,似乎是默认了。   也是,像他们这么厉害的人,想找个对等的对手打一架也说得过去。   观景台上有落叶簌簌的声音,像有个人在踩着落叶玩儿。   对话是结束了吗?沈光琢磨了一会儿,抬脚准备走了。   他已经打算走了,但这时,却听到了陆宸燃笑意盈盈的回答:“若我想的是与哥哥交心呢?”   沈光顿住:“……”   妈呀。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齐鹊 5瓶;千子 1瓶 第47章 针芒其三   这一回换成雪无霁沉默了很久。   沈光也在等雪师兄的回复, 一面等,一面紧张得都想赶快走了。   他不会听到命案现场全过程吧?   他还从来没有看过有谁敢这样和雪师兄说话的!   半晌, 沈光听到雪无霁轻笑。   等等,雪师兄居然笑了……?!   沈光震惊了。   雪无霁道:“好啊。那我要看看,你有没有与我交心的资格。”   沈光实在不敢听了, 拔脚就走, 一面在心里骂为什么自己要偷听。   而观景台上,刹那间雪亮剑光冲天而起!   不知寒的剑刃上倒映着一弯银月,颜色却仿佛比月色还更明亮,霜花以雪无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满地花瓣被霜雪覆盖。   寒剑指向陆宸燃的脖颈。   第一剑!   观景台上的粉色花瓣都被剑气卷了起来,仿佛每一片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陆宸燃身形一错,不知寒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凝结了霜花的花瓣漫天落下,犹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粉雪。   乌剑同时出鞘,从容地接住了这一剑!   “我的剑叫枯桑。哥哥, 记好了。”   黑衣青年扬眉笑道, 乌色长剑锋利无匹,隔断了霜花与花瓣,剑意凛然。   雪无霁手腕一转, 挡下了一剑,心中沸腾的战意都被激发了起来。   这是雪无霁遇到的第一个, 能称为“对手”的人。   第二剑!   剑气裹挟了花瓣的龙卷, 枯桑亦是与其平分秋色, 两剑相击, 一黑一白,捡起扩散,四野粉浪翻腾,掀起龙卷!   第三剑、第四剑。   黑与白的衣袂时而交错、时而旋绕,一前一后,从观景台掠到了山谷的花海里。粉色花瓣时不时被两道剑光斩落,不同的风格,却是一样的叫人移不开眼。   这一场堪称惊世的对决,就这么轻易而又自然地在这堪称浪漫的花海里展开。   也确实是浪漫。   人生难得一对手,纵使千金也难求。如何不浪漫?   铮铮剑鸣如乐声,在花海上空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剑光终熄。   雪无霁的剑横到了陆宸燃颈边,而陆宸燃的剑尖也指向了雪无霁的额心。   夜风拂过,一时静默无语。   “哥哥,”陆宸燃眼中笑意盈盈,“现在我有资格了吗?”   二人打得痛快,陆宸燃苍白的皮肤似乎也有了活气,明艳动人。   枯桑被他收回了剑鞘。   雪无霁眼睫微垂,鼻尖有细密汗珠,眼尾似芙蓉。他也收回剑,微矜道:“以后再打几场才知道。”   满地山花做毯,二人一坐一卧,月华如水,洒在二人衣襟与长发上。   四下里,之前被惊飞的虫鸣渐渐重新吟唱了起来,如呢似喃,如耳鬓厮磨的细语。   “今夜满目山花,都被我和哥哥独占了。”陆宸燃躺倒在花丛里,一手支着头,一手握住了一捧碎花,让这细细的花瓣从他白玉似的指间流下。   落花拂了一身还满。   雪无霁手指动了动,不知寒再次出鞘。   他体内灵力几乎已经耗空了,但却不妨碍这一剑依旧行云流水,是个完美的偷袭。   陆宸燃一偏,不知寒钉入了地面。   “今晚月色这么好,哥哥就只想着与我一战吗?”陆宸燃捏住了冰冷的剑锋,戏谑道。   雪无霁弯起唇角,道:“我不懂风月。”   这一战畅快淋漓。他也发觉自己的心情松动了许多,还发现,自己在陆宸燃面前,竟然已经笑了三次了。   这对于他很不寻常,但却不让自己反感。   “真是可惜。”陆宸燃道。他盯了一会儿雪无霁,忽然促狭一笑,“哥哥。”   说着,一把拉住了雪无霁的胳膊。   雪无霁原本坐得端正,猝不及防也和陆宸燃一样侧倒在了花丛里。后者哈哈大笑,满是快意:“这是你偷袭的回击。”   粉色的花瓣也沾了雪无霁一身,香气骤然扑鼻。他一愣,却没恼,只有点哭笑不得:“幼稚。”   “哥哥知道这叫什么花吗?”陆宸燃倒是坐了起来,拉过了一茎粉花。其形如穗,一株上有数不清的花骨朵,小如米粒,银华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毛茸茸。   “这叫谷薇,能用来酿酒。有空我做给哥哥喝。”   花香里似乎搀着酒味。   雪无霁第一次有这种“花地里打滚”的体验,睫毛上沾了点花粉,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谷薇。   “你对谁都这么自来熟?”   雪无霁忽然道。   一般再自来熟的人,面对他的时候也不敢这样。   “当然不。”陆宸燃含笑望着他,理所当然,“只有你特殊。”   雪无霁问:“为什么?”   陆宸燃道:“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你?”   他这一语双关,让雪无霁一抬眉。   雪无霁受过奉承,也知道自己的实力。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夸赞。   他想了一会儿,道:“……你也不错。”   那双眼眸清澈见底,陆宸燃笑道:“幸得哥哥夸赞了。”   恰巧在这时,有一串“咕咕”的声音传来,原来是那只机械鸽子。   雪无霁知道那是陆氏皇室的传信,蹙了蹙眉,却并没有开口干预。   陆宸燃接过了信卷,没有看,站起身道:“我得回住所了。”   “嗯。”雪无霁自然而然地和他一起返回观景台,“你的住所在哪?”   “在弟子寝舍外的独立小阁,”陆宸燃道,“怎么,哥哥想来找我喝酒?本殿下十分欢迎。”   雪无霁道:“我不喝酒。”   他忽而又用剑鞘反手一击,陆宸燃仿佛早猜到似的,轻巧躲开。   几人又短促地过了几招。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雪无霁本想问下次打架是什么时候,但出口却不知怎的改了。   “这个啊……”陆宸燃翻坐在观景台的阑干上,拖长了声音。   “我也不知道——但说好了,哥哥。下次见,我一定请你喝酒。”   他笑起来,语毕,便一跃掠上了屋檐。   雪无霁抬头望去,只有几瓣花和树叶飘落。   ……   不远处的窗边,临着一袭青衣。观如是垂眸俯视着观景台,也将谷薇花海中的那场对决尽收眼底。   二人连同之前的沈光,竟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观如是冷冷地望着陆宸燃的身形消失,眸子转向了雪无霁。   琉璃镜隔着他的眼睛,像一层透明的雾。他一错不错地望着那白衣如雪的身影。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青竺嘶嘶地吐着信子,在他的手臂上盘绕,说不出的危险。   *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雪无霁只偶尔会远远看见陆宸燃,一个关门弟子、一个代弟子,所交机会甚少。   半月之后,正值阳春。   清明刚过,栖寒阁附近的粉玉兰凌寒而开,还没有凋零。凌霄界除了修仙者以外,还有只比凡人多了体内充沛的灵气,生息与人界相似。   于是琉璃宗外,许多城的油菜花已经开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的金黄。   这一天观如是找雪无霁。   “薛家和黄家的请帖。”青衣人将信封放在雪无霁面前,青竺盘绕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上。观如是嗤道,“这两个世家,只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雪无霁拆开信封,了然了。   薛家和黄家世代交恶,平日里总有摩擦。只因薛家是黄家分支出来的,看不起原来本家行事骄横、作恶多端,而黄家则认为这个分支是在打他们的脸,分明仰仗的是黄家的出身。   这两家一向看不顺眼,但很少牵扯外人。这一次竟把请帖递到琉璃宗了?   琉璃宗作为凌霄三大门派之首,一旦插手就不止是家务事了。   “弟子去处理。”雪无霁道。   观如是随手丢了请帖,道:“再带上江岭绯和……”   他一时没想起竹津峰那群挂名弟子都有谁,皱了皱眉,“再随便带几个人去历练。”   雪无霁早习惯观如是的做派,点头应下。   “小心点那个陆宸燃。”观如是忽然开口。   雪无霁抬头,师父极少在出任务前叮嘱他什么,这让他有些诧异。   “……弟子自有分寸。”他道。   看着雪无霁的身形消失,观如是眯起眼睛,摩挲着青蛇凉凉的鳞片。   “青竺。”他与那双金色眼瞳里的竖线对视,“有人想动我的东西……”   一声冷冷嗤笑,若有若无。   雪无霁顺着山阶而下,到了半山腰的练武场。   半月前被他和陆宸燃打出来的那个破洞已经修好了,众弟子正在演练。注意到了雪无霁,队列一阵骚动。   雪无霁在树下等着。片刻后,江岭绯是第一个跑过来的:“雪师兄!”   少年的身量已经与他不相上下,红衣似火,目光灼灼,嘴角噙着开心的笑,“雪师兄来看我吗?还是说要出任务了?”   “后者。”雪无霁道,“师弟你,还有……沈光、袁朵朵随我一起。”   雪无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自觉地往远处看了一眼。   那是陆宸燃住的地方。   但……观如是的话又闪过脑海,让他皱了皱眉。   江岭绯问也不问是什么任务,忙道:“好!”   沈光和袁朵朵也面露红光,周围一阵艳羡的声音。   几人即刻出发。   *   雪无霁带着三个师弟师妹,到了竹津峰山脚下。   琉璃宗坐落于青芜州,整个州内只有这一个宗门,其余都是普通小世家和修者。站在山脚的玉阶上,就能看见城外大片的金色油菜花。   田埂上有孩童在放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飘在天空中。   三个少年少女兴奋地去隔壁峰请金车和飞天兽了,雪无霁独自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放在那些高高飞起的风筝上。   他还没有放过风筝,之前在慈济堂的时候,他也见过别人放纸鸢。   在其他小孩子为了一只风筝抢得打破头的时候,小小的雪宿不是在一旁看着,就是在忙着画画卖钱、或是在生病。   他做不出争抢的举动,而慈济堂的风筝只有那么几只。   雪无霁记得那风筝是蔚蓝色的,画成纸鸢的模样。做得很粗糙,颜料和线条还不如雪宿自己画的,用的绳子也是最普通的细麻绳,但是小雪宿却想了很久。   他后来也自己做过一只纸鸢,但是雪无霁总觉得,一个人放纸鸢,看起来太落寞了些。于是就没有放过。   等他成了“雪师兄”,就更不可能会放风筝了。   “啊!”一声惊叫。   正出着神,一只纸鸢倒头栽到了雪无霁面前,远处一个小女孩匆匆往这里跑来。   雪无霁捡起风筝,上面已经沾了露水和污泥。小女孩跑近的时候,心疼得不行:“脏了……”   雪无霁手指微滞,接着施了一个清洁术。风筝顿时恢复了洁净。   “谢谢道长哥哥!”小女孩惊喜道,拿着纸鸢开心地转了几圈,然后抬头,双眼亮闪闪,“道长哥哥要不要放风筝?”   藕节似的小手高举风筝到了雪无霁面前,雪无霁迟疑了一下,道:“谢谢。”   他走到了开阔处,把这只纸鸢升了起来。   “大哥哥放得真好!”小女孩仰慕地看着雪无霁,连“道长”都忘记叫了。   雪无霁并没有奔跑,只稍稍走得快了一点。长风吹起他的白衣和黑发,纸鸢仿佛驯顺的鸟儿,从他掌中飞起。   线咕噜噜地伸长,这只纸鸢飞得比所有风筝都高。   雪无霁仰头看了那只纸鸢很久,然后把线轮还给了小女孩。   那边江岭绯、沈光、袁朵朵拉着飞天兽和金车回来了,雪无霁向小女孩道别。   “道长哥哥有空再来和我放风筝啊!”小女孩依依不舍。   几人都上了车,飞天兽奔跑、起飞,金车腾空而起,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玉阶旁的草木忽然动了一下,走出一个黑衣的俊美青年来。   陆宸燃瞧着小姑娘手里飞高的纸鸢,唇角微勾,笑了一下。   “道长哥哥,嗯?”   ※※※※※※※※※※※※※※※※※※※※   谷薇,有眼熟的旁友吗嘿嘿。   师父对雪……我不剧透。   但前世今生,燃雪只对彼此有箭头,从未对别人动心。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苦艾是龙哥的小揪揪 5瓶;左岸的微笑 2瓶;逵墨·洛朗斯 1瓶 第48章 四鹿其一   薛家和黄家都在四鹿城, 雪无霁是单独一节车厢,拆开信封。信封要答应下、签订手契后才能查看具体内容, 这一次两家的恩怨是薛家主笔上书的。   他快速地看过一遍信中内容,眉头微皱。   无怪乎这一次,薛家要求让琉璃宗介入了。   ——因为薛家嫁入黄家的一位女儿, 前夜暴毙身亡了。   薛家和黄家有宿怨, 居然还会结亲?   雪无霁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但再看下去,却都是语焉不详的废话。看来想要弄清楚,只能到四鹿城再仔细询问了。   飞天兽前进了一天,在中途的双土城停下休息,几人下车用午膳。   其实干粮也是可以随身携带的,但沈光强烈要求要停下品尝美食。   “雪师兄,你看那边桃花开得多好看!”江岭绯拉着雪无霁的袖子,“我们就在那边吧!”   不远处的一家食肆周围种满了桃花树, 桃花林中还有一条曲折小径, 别有趣味。   袁朵朵和沈光也同意了。   三人去点菜,雪无霁对这些菜色没有什么兴趣,见单子上没有什么甜食, 内心小小地遗憾了一下,先行去房间了。   侍者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就在桃花林内。   小径是卵石铺就的, 两旁芳草鲜美, 缤纷落英覆盖了石径和草地。桃花开得极其绚烂, 灿若堆锦, 空气里也充溢着甜香。   雪无霁独自走在□□上,不由也心情愉快起来。   绕过一个弯路,眼前赫然是一棵要几人合抱的桃花树。   风吹落、花如雨。   “——道长哥哥,好巧。”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花树上飘落,雪无霁猛然抬头,只见陆宸燃倚在花树上,正低眸冲他笑。   黑衣青年身上披着一件袍子,眉目懒散,花树给他遮了大半阳光,但还是有细碎的金光落在他的面容上,让他的面容更为明艳。   粉色的桃花瓣也落了他满身。   陆宸燃见雪无霁来了,便抬眉一笑,抛出了什么东西:“哥哥,接着。”   ……暗算?武器?   飞影扑面而来,速度还很快,雪无霁想也不想,拔剑一剑斩落。   那东西掉到地上,犹自在扑腾,雪无霁这才发现那是一只纸鸢,不是什么暗器。   只是和普通的纸鸢不太一样,它要小上一号,而且身上有很多机关。纸做的羽翼可以直接让它飞起来,活灵活现,精致喜人。   但纸鸢此刻已经被斩成了两段,里面的机栝都散架了,螺丝掉了出来。   它飞不起来了,看起来有点可怜。   雪无霁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了陆宸燃。   但陆宸燃已经跳了下来,将那纸鸢拿起,道:“可惜。”   “我……”雪无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第一次觉得手中的剑格外烫手。   陆宸燃盯着坏掉的纸鸢瞧了会儿,笑起来。   “没事,随手做的罢了。”陆宸燃掌心腾起灵焰,将那纸鸢的残骸包裹住了。纸鸢很快被烧成了一把灰,随风而散。   看起来,仿佛确实是“随手做的”,并不关心。   但雪无霁注意到了他第一次叫的是“道长哥哥”,也就是说……陆宸燃看到昨天自己放小女孩的风筝。   他是特意做给自己的。雪无霁抿了抿唇,道:“对不起。”   陆宸燃道:“这不算什么事,宿哥哥不用道歉。”   雪无霁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宸燃又换了称呼,道:“你知道我的名了?”   这可有点稀奇,雪无霁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真名,连江岭绯都不知道他本名雪宿。不过想来,陆宸燃是皇室六殿下,也许是用了些方法调查。   “我没有查哥哥,”陆宸燃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自己告诉他的?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那天他们打完,自己也没透露过。   “宿哥哥是来出任务的?”陆宸燃问,自顾自地把“宿哥哥”这个称呼叫了下去。   尽管观如是说过陆宸燃不可信任,但雪无霁心中却不知为何对这个定论有些反感——虽说陆宸燃会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十分可疑。   他顿了顿道:“……正是。”   “你来是做什么的?”   陆宸燃挑了下眉,道:“好巧,我也是为了一个案子而来的。”   没人规定陆宸燃不能来接案子,二人说的也未必就是同一桩。陆宸燃虽然挂着一个代弟子的名头,但琉璃宗还真没什么权力去管他做什么。   雪无霁收回视线,道:“我要走了。”   “祝哥哥顺利解决。”陆宸燃遥遥笑道。   雪无霁到了房间,因为耽搁了这么一会儿,三人已经都落座了。   “雪师兄,你去哪儿了?”江岭绯一见他便道。   自己这个小师弟似乎总是对自己的事务有过多的关切,雪无霁只道:“遇到了一个人。”   他没说是谁,几人纵然好奇也不好多问,袁朵朵和沈光很快就把注意力投注到了菜色上。只有江岭绯眸色暗下去,皱眉盯着雪无霁。   沈光摸了摸头,突然道:“啊,差点忘了,刚刚侍者说,有位客人给我们这桌加了一道菜。”   雪无霁道:“是什么?”   “桃花甜糕。”   *   这道桃花甜糕当然是陆宸燃送的,雪无霁也猜到了。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桃花甜糕入口即化,丝滑而甜美,味道好得连整天嚷嚷着要变瘦的袁朵朵都多吃了两块。唯一一口都没动的只有江岭绯,他冷冷道:“我不爱吃甜。”   剩下的则几乎都被雪无霁吃下去了。   他觉得这花糕的味道好得简直超出想象,不像一家小店卖的,倒像是什么大师的手艺。不愧是这家桃花源记里卖得最好的甜品。   然而雪无霁又打包了一盒之后,却发现味道远不如之前吃的那一盘。   实乃怪事。   金车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四鹿城。   四鹿城是一座中小型城邦,黄家是地方一霸;由它分支出的薛家则较弱小,势力远不及黄家。   几人下了金车,薛家的人早已在眼巴巴地等着了,一见雪无霁便迎上去笑道:“是雪仙人吗?我们家主等您好久了。”   与琉璃宗这种根基深厚的大宗比起来,薛家就是一根蚊子腿。是以这个使者的态度十分良好。   雪无霁颔首,淡声道:“叫道长就行。”   “这几位仙友是?”使者看向三人。   “是随我出来历练的弟子。”   “是,雪道长。”使者道,“自从家主听闻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传闻后,就一直想见见您了。”   江岭绯哼了一声,道:“天下哪个人不想见我雪师兄?”   沈光和袁朵朵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也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雪无霁的事迹已成传奇,凌霄众当然是趋之若鹜。   使者面露尴尬,雪无霁微微皱眉:“江岭绯,不可无礼。回去把门法背诵一遍去报告教习长。”   江岭绯愣了,随即不忿道:“雪师兄,我又没说错……”   雪无霁看了他一眼,江岭绯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憋出一句道:“……是。”   这些少年弟子身在琉璃宗,凌霄第一大宗的门下,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自得心态。雪无霁明明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却有师长之风,使者不由真心喜欢起这个道长来。   年少成名者能有此心性,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薛家在四鹿城的西南方向。几人到达薛家,薛家家主与几人会谈。   薛家家主是个女子,名为薛子华,风度却是不输在场任何一位男子,白衣素缟,神情细看有几分憔悴。   因为死的那个女子,正是薛子华的小妹薛子月。   在详细说了一遍案情后,她的神色流露出明显的疲惫来,似乎终于绷不住悲切了。   “家妹与黄庆相恋三年,去年成婚,却在两日前暴亡。”薛子华嘴唇有些白,“子月身体素来健康,她的死必有隐情。”   “——而黄家,甚至连尸体都不让我们见。”   雪无霁道:“她与黄庆的感情如何?薛家主观之,黄庆其人品行如何?”   他的问话并不带感□□彩,只是例行询问,但有许多案子里的当事人极其反感这样的问题,觉得不该怀疑身边人。   薛子华微顿了一下,回答了。   “……十分圆满,每次小妹与我提起她夫婿,脸上总是带笑的。”她显然也是提前调查过的,“但,我就直说了,我不喜黄庆。不仅是因为他是黄家人,也是因为我作为旁观者,总认为他对我小妹不是真心的。”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袁朵朵好奇道,“他对你妹妹不好吗?”   “不……很好。”薛子华的神色仿佛更冷了,“但我的直觉无法描述,也不能这样光凭直觉劝妹妹。子月当初为了嫁他,几乎以命相搏、差点私奔和薛家断绝关系,黄庆对待小妹又挑不出什么错,我只得同意。”   “我本来想,若有什么不妥,再和离也无妨。然而,然而……”   薛子华的眼圈红了,她飞快地拭了一下眼角,低声道,“抱歉。”   “黄家势大,我几度想要见黄庆,都被拦下了,所以才请了琉璃宗来定夺。”薛子华抬眼,目光如炬,长揖而下,“还望雪仙长为我小妹做主。”   当晚。   雪无霁捏了个隐身诀,前往黄家。他修为高,隐没身形后黄家无人能够发现他。但雪无霁走进黄家之后却敏锐地发现这里暗中有很多侍卫,配置远超了中型世家的一般情况。   黄家守有数个灵石矿,家中巨富,还与多个宗门有交易。有这样的暗卫或许并不稀奇。   雪无霁的行动更小心了些。   他最先看到了那个黄大少爷黄庆。   只是听过描述,雪无霁就一眼把这人认了出来,实在是因为他一身金灿灿的暴发户装扮太有辨识度了。   刚死了老婆,黄庆却在喝酒、摇色子,哈哈大笑,满桌杯盘狼藉。他五官还算得上端正,只是却莫名透着一股猥琐之气。   雪无霁把整个黄家走了一遍,包括那个薛子月暴亡的房间。房间已经被封条贴起来了,物品家具全都处理过,就算是有线索现在也已经一干二净了。   他在识海里将所有画面都印成图画,包括棺材里薛子月的尸体,以免有遗漏。并将这一切都组合成了立体画面传灵给了那三个少年。   让雪无霁疑心的是,这具尸体是明显的中毒之相。   所以黄家才不把尸体还给薛家。   走的时候,黄庆已经喝得不大清醒了,口里大声说着话:   “那个薛子月……终于死了!老子耐着性子艹了她一年……太倒胃口了!”   这话太粗俗,自背后传入雪无霁耳中。雪无霁听得眸中一冷,转过身,却在一瞬间瞳孔微缩。   ※※※※※※※※※※※※※※※※※※※※   嗯,画中场景。   *   感谢[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 2瓶;逵墨·洛朗斯 1瓶~ 第49章 四鹿其二   和雪无霁进门的时候相比, 此时黄庆周围聚了好些美人,显然酒已至酣热。然而, 这些“美人”——却都是美貌的少年!   黄庆是个断袖?!   黄庆搂着一名少年亲了一口,醉醺醺地笑起来,继续不干不净地骂着薛子月。   雪无霁甚至还听到黄庆把床笫之事当做笑料讲给这群少年听, 后者们嘻嘻娇笑。   雪无霁胃里有点翻腾, 面色如霜,怒火和杀心顿起,不知寒发出长鸣——   他的身形用障眼法隐去了,可并不是消失了,剑气依旧能伤人。利剑直向黄庆冲去,擦过其脖颈,然后狠狠钉在了身后的梁柱上!   “嘶……怎么有点痛?”黄庆大着舌头道。   “老爷,老爷你脖子流血了!”   “啊!!”   一堆人瞬间乱成一团,黄庆酒都吓醒了一半, 大吼着给自己壮胆:“什么人!!”   雪无霁目光冷厉, 手腕一翻转,不知寒应声而动。   浅蓝色剑光在随之而动,发出锋利声响。   那梁柱咯啦咯啦地响起来, 黄庆等人顿时吓得跑起来,还没来得及出门, 整个梁柱便密布蛛网裂纹, 蔓延到屋顶, 半个房梁轰然断裂!   “怎么回事!?”   “啊!!房子要塌了!!”   不知寒犹如幽灵, 所过之处瓦砾和木屑哗啦啦地掉下来,沉重的房梁压下来,酒席倒塌。   好半天,才传来骂骂咧咧和呻|吟声,别的院落惊闻反应过来。   ……没有确定真相前不能杀人。   雪无霁望了一会儿,召回不知寒,眼中流露出厌恶神色,转身就走。   黄家乱作一团,灯火通明,外面夜色却还是安静。   地上是青石板路,城内有许多小巷。雪无霁消去隐身诀,走过一条小巷,胃里那种恶心感却还是没有消退。   并不是因为骤然看到黄庆与少年寻欢取乐,而是因为其他行为。有人尸骨已寒,可其枕边人却还在喝花酒。   雪无霁幼年被生母抛弃,与其他孤儿们一同在慈济堂长大,早知人心凉薄。但此刻还是禁不住想,世上怎么有这种人?   他站了一会儿,任夜风吹拂。   恰在此时,一串童谣传入耳中。   “凤凰凤皇,飞入阿房!……”   那几个小孩子欢笑着奔跑而过,天真的童音唱着词。但雪无霁却微微皱起了眉。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人间的君王霸占了凤凰与其姐姐,亲姐弟共侍一夫,是怪异艳谈、侮辱之词。   几个小孩转过拐角,撞到了雪无霁,“哎呀!”   雪无霁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小孩,半蹲下来,轻声问道:“这首歌,是谁教你们唱的?”   “哇!好漂亮的大哥哥!”那小孩儿惊叹了一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是黄家看门的侍卫哥哥,我经常找他去玩,我们是好朋友。他昨天说要给我讲个故事,还教我唱了这首歌。但故事我没听懂。”   雪无霁的睫毛垂了一下,眼中出现深思与冷意。   而后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站起身,摸摸那小孩儿的头,“不早了,快回家吧。”   与此同时,薛家客房内。   “我第一次见尸体……呕!不行,我又想吐了……”   自从薛子月尸体的图像被雪无霁传回来之后,袁朵朵已经吐了三次,腿脚酸软地瘫在椅子上,“死人太可怕了……”   沈光道:“更可怕的死人你还没见过呢,师妹。以后见的机会多了去了。”   江岭绯并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他小时候做流浪儿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各色各样的尸体了,因此抬着下巴冷哼道:“矫情。”   “雪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袁朵朵叹口气,“说起来,你们觉得薛姑娘是怎么死的?”   江岭绯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中毒死的吗。”   尸体肤色酱紫,面目狰狞,明显是中了毒。   “我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中毒谁都能看得出来。”袁朵朵翻个白眼,“我问的是……谁杀了她。”   “就不能是她自己自杀吗?”江岭绯继续抬杠。   沈光道:“小师弟,话不是这么说的。”   几人又拌了会儿嘴,忽而门被打开了。雪无霁回来了。   江岭绯刚想过去迎,就见雪无霁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个俊朗的青年,一身飘飘的丧服,灯火下,面色也是惨白的。   袁朵朵悚然变色,看起来又想吐了,颤颤巍巍道:“……这个人,怎么和薛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   那个人正是薛子月同父异母的哥哥,薛梁。   雪无霁还让人去传唤了薛子华,薛子华片刻后也匆匆赶来了。   雪无霁听过童谣之后,便怀疑是看门侍卫听到了什么风声,可又不便说出口,在心里堵得厉害,只好给小孩子当故事讲讲。   他回到薛府后没有先回房间,潜入薛府主人居住的院落,果然找到了预料之中的人。   薛梁,其相貌与薛子月极为肖似,是个气质温雅的青年。   因为其是庶出,性格又安静不争,所以在薛家并不引人注目。薛子华更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关系,便没有向雪无霁等人介绍薛梁。   在雪无霁找到他时,薛梁其实也暗中有了怀疑之心,正准备第二天去找他们一行人。   两相对上信息,事情现在已经很清楚了,由来并不复杂。   黄庆喜欢的其实并不是薛子月,而是她的弟弟薛梁。正是因为相貌相似又是女子,黄庆才对薛子月起了歪心思。   可得到了薛子月、成婚一年后,黄庆的心思便藏不住了,筹划着制造什么机会强占薛梁,可不知怎的被薛子月发现了。最后,中|毒而死。   “这是什么恶心透顶的人!!”袁朵朵第一个炸了,义愤填膺,“人渣!败类!我要去杀了他!”   沈光道:“我们仙门中居然有这样的人?……还是个死断袖,太恶心了!”   “这样的人不仅有,还不少,”江岭绯看起来冷静一点,但语气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嫌恶,“他们都该死。但你不必要说断袖都该死。”   袁朵朵道:“我反正是接受不了!想想都呕得慌。”   薛子月受黄庆诱惑,与之相恋三年,但成婚后却才发现原来丈夫喜欢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血亲弟弟,还被自己的枕边人害死,叫人闻之震骇。   “子月死前那几天……像是有心事,我问她她却又苦笑不说。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薛梁在雪无霁转述的时候,一直沉默。此刻忽然喃喃道,“如果我再多问几句,子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盯着雪无霁,“雪仙长,是不是?!”   薛梁一看就是一个温润的公子,这就是他全部的情绪失控了,让人为之心里也一紧。   没有回答,只有一室死寂般的沉默。   沈光小心翼翼道:“薛公子……请节哀。”   在雪无霁中途说到“薛子月的脖颈上有指痕”的时候,薛子华突然就提剑往外冲,好险被拦住。   沈光生怕薛梁也想不开。黄庆现在龟缩在家内,周围护卫的修为都很高,二人贸然闯入只有送死。   薛家三兄妹的关系很好,虽然薛子月和薛梁不是同母所处,却把薛梁看作亲哥哥一般。雪无霁在薛子月留在黄家的盒子里,看到了很多她与哥哥的通信。   薛梁颤抖的手慢慢平静下来,坐在那里,双目通红得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薛子华也不再说话,手指掐进了坚硬的木质扶手里。   室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薛公子……我们能找到证据,为薛姑娘伸冤。”袁朵朵道,“然后我们就能让黄庆付出代价!”   “……但那又要用多久呢?”   薛梁忽然幽幽道。三个少年一愣,接着也相继沉默了。   凌霄界各州各城设有官府,官府属于仙皇治理,然而仙门世家和宗门,理论上仙皇势力却是无权管辖的。   凡是宗门子弟,犯错处罚都由宗门说了算。   这句话细究来有很大的文章可以作,比如,怎么才能算是宗门子弟?其一需记名,其二需有宗门身份令牌。   因此,像黄庆这样的世家子弟,大都会在宗门挂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就是在这种时候用来“避祸”的。   尽管仙门明面上都说公正,但黄庆犯案之后,可操作的空间还是非常大。   薛梁道:“黄庆的身份牌,是挂在白磲宗门下的。”   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说只有白磲宗能对其发落。   三少年的脸色俱是一变,袁朵朵道:“这……这废物居然是白磲宗的?”   白磲宗与琉璃宗一样,是凌霄的三大宗门之一。   “四鹿城盛产石矿,灵石矿八成都由黄家把持。”薛梁木然道,“白磲宗的一大矿石来源,就是黄家。黄庆是下一任家主。”   护一个世家,对白磲宗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沈光张了下嘴,说不出话来了。江岭绯恶狠狠道:“白磲宗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势利眼,连这种垃圾都护着!”   三大宗门之间有时互为敌对、有时又有合作,但其中白磲宗和琉璃宗之间的矛盾却是仙门都知的,二宗的合作是最少的,双方子弟对对方都看不上眼。   袁朵朵眼中有不可置信,仿佛还不能接受事情忽然这样急转直下。   “雪仙长。”薛子华敏锐地意识到了三少年态度的转变,看向了雪无霁,一字一句道,“还有办法吗?”   雪无霁坐在那里,一直在端详自己膝上横着的不知寒,长睫掩住了情绪。   他早已想到这一层了。   ——无怪乎黄家的暗卫修为那么高,原来和白磲宗也有关系。   三个少年连同薛子华、薛梁都看向了雪无霁,雪无霁袖中的手指紧了紧,无意识地搭到了不知寒的剑柄上。   在座几人里,唯一有能力杀死黄庆的人只有他。   但雪无霁代表的是琉璃宗,这样一来他杀人是算在琉璃宗头上的。自从一剑霜寒之后,白磲宗的年轻弟子十分不服,其上下一直就缺个由头来找麻烦,势必会借机发作。   琉璃宗有意要造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第一剑仙,就连一向对白磲宗不正眼看的观如是,都嘱托过雪无霁,在这段时间不要与白磲宗扯上关系。   尤其是现在他才刚进入凌霄的视线中,最怕的就是争议。   “要不……还是走流程吧。”沈光斟酌道,“我看未必不能得到公正的结果。”   江岭绯讽刺道:“这话你自己说出来有底吗?”   “……”   几人争不出结果,几双眼睛在这时都看向了雪无霁。   ※※※※※※※※※※※※※※※※※※※※   中秋快乐!今天去看了《罗小黑战记》,强烈安利!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四鹿其三   薛子华眼中有痛苦之色, 忽然站起了身:“有劳雪公子走这一趟了,我们自行……”   她已经认定不会有结果了。   就在这时, 雪无霁忽而抬起头,开口道:“我接的案子,从未半途而废过。”   “有什么后果, 我一应担下。”   他眸色如冷霜, 仿佛没有温度,“在下必会奉上黄庆人头。”   “雪师兄!”江岭绯第一个想反对,忍了忍,还是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袁朵朵则是欣喜若狂,绝处逢生般道:“雪师兄!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沈光则是在心里更钦佩大师兄了。   薛子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雪仙长?……”   她眼眶一酸。   雪无霁手指抚上不知寒的剑刃,一道雪光映入他眼中。   若不算上偷偷倒掉半盏渡忧茶的那次,这是雪无霁第一次在心中生出逆反心理。   这些规矩,叫他只想一剑斩断。   *   夜深。   雪无霁扰乱了黄府,今晚黄家的警戒力度会加大。所以他决意明晚提剑去、携人头归来。   想着这种杀气腾腾的事, 雪无霁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袁朵朵咽了下口水, 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雪师兄现在看起来很可怕……”   “确实……”沈光。   “哪里可怕了?”江岭绯。   这一晚所有人心中都有心事,仿佛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寒变为一只白猫, 趴在雪无霁腿上兴奋道:“明天是不是要杀人了?我还是第一次杀人!”   雪无霁摸了摸它的毛,轻声道:“你觉得师父和宗主……会不会不认可我的做法?”   “那你觉得你做的对吗?”   “对。”   “那要是他们不认可, 你会改吗?”   “……不会。”   不知寒直来直去:“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雪无霁唇角微勾, 道:“我想通了。”   他心事一轻, 便照常睡下了。但不知寒却突然站起了身, 猫耳朵抖了抖。   “怎么?”   “……没怎么。”不知寒抖了抖毛,看着窗外,“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东西呢……像我的同类……”   它嘀咕了几句,觉得好像是错觉,打个哈欠道,“算了,我也睡了。”   此夜无梦。   第二日,薛梁却忽然叩门拜访了。   “雪仙长,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但我已经找到能帮我处理的道长了。”薛梁神色极为坚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不住雪仙长了,定金我们会照常交付,这个案子不需要您处理了。”   雪无霁动作微顿,刚想再问,薛梁却已经奉上了定金。定金远超出了最开始说好的价格。   连薛子华都是一样的态度。   甚至,连客房的钥匙都收走了,分明是一副谢客的模样。   仅仅是一夜之间,四人骤然被冷落,江岭绯莫名其妙,气得大喊:“喂?!你们有没有一点良心!”   “这是什么意思啊?”袁朵朵也不禁有些生气。   沈光问:“那……雪师兄,我们还管这事吗?”   “还管个屁!”江岭绯道,“别人都赶你了,还上赶着。”   雪无霁没有表态。几人出门时,雪无霁忽然看见薛梁引着一道人影,正进入会客厅。   他一时没有认出此人,待那青年转过身,雪无霁才发现他是陆宸燃。   江岭绯反应比他还快,当即怒道:“是他?!”   陆宸燃没有作惯常玄衣的打扮,而是穿了一身广袖暗蓝色道袍,道袍上是洒金的数只仙鹤,长发以墨蓝玉冠束起,一半工整地披下。   腰间还有一只白玉壶。   整个人飘飘欲仙,完全是个玉树临风的道士,十分能唬人。   除了额心的朱砂印过于妖异之外,几乎没有破绽了。   雪无霁心道,昨晚不知寒感知到的是枯桑的气息?   看见几人望他,陆宸燃远远地对雪无霁一笑,扬了扬眉,身形便随薛梁消失在了门内。   自从一剑之仇后,江岭绯就恨上了陆宸燃,新仇旧恨叠上,本命灵剑“潜溪绯”都祭出来了:“你还敢跑!”   但他的剑被雪无霁拦住了,江岭绯挥不动,回头道:“雪师兄,为什么你每次都偏袒他?!”   他原本生得白净,但此刻怒火几乎从眼中喷出,有些扭曲。江岭绯往常虽然有傲气,可也从来没失控成这样,沈光也察觉了不对:“小师弟,你怎么对六殿下恶意这么大?”   袁朵朵也道:“是啊……”   说实话,以平日他们对江岭绯的了解,换了任何一个人因为要除魔而捅了江岭绯一剑,他都不会记恨这么久。   “恶意?”江岭绯冷笑,“我看他对我恶意才大!那么多种方法,他偏偏……”   “你可以了。”雪无霁出声打断了他,扫了他一眼,“别再说了。我们再在四鹿城待一晚,再定夺。”   他声音很冷,一锤定音,袁朵朵吐吐舌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岭绯眼眶突然红了,狠狠收回了剑,发出“铛”的一声,不再说话。   *   这一天是在四鹿城的客栈里渡过的。   夜色浮现时,雪无霁戴上不知寒,走进院落。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落下:   “宿哥哥,你准备去杀黄庆吗?”   雪无霁抬头望去,只见陆宸燃坐在院墙上,临着一株花树和一轮明月。   “你和薛公子说了什么?”他道。   陆宸燃还穿着白天的暗蓝道袍,俊秀飘逸,闻言笑道:“我说,我能给他做到最解气的解决途径。”   雪无霁不谈风月,但却也注意到每一次他和陆宸燃见面,几乎都是月下花前。   “什么办法?”雪无霁不习惯抬头看人,话语间身形也飘然到了院墙上,隐隐有不服——为什么薛公子选了陆宸燃?   “若我认为不可行,我就会继续用我的方式解决。”   陆宸燃道:“说这些话多扫兴啊。我是来请哥哥喝酒的,不是来谈杀人的。”   雪无霁蹙起了眉。   “上次说好了,下回见面请你喝酒。”陆宸燃解下腰间白玉壶,拔掉瓶塞,盈盈而笑,“我叫人送来了宫内最好的酒,一直等着哥哥——就算你要去杀黄庆,也陪我把这一壶酒喝了。”   说着,伸手晃了晃雪无霁的袖子,笑道,“好不好,嗯?”   雪无霁还没喝过酒。   看着那精致的酒壶和陆宸燃弯弯的笑眼,他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客栈的屋顶上多了两个人。这座客栈比寻常居民屋子高,能俯瞰城中夜景,月光洒在无数羽翼般的瓦片上。   对雪无霁来说,这又是一次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坐在人家的房顶上,是其一失礼;夜晚饮酒,又是其二失礼。   他有点不习惯,坐得十分端正;而陆宸燃则是放松而随意。   “宿哥哥不要这么拘束,”陆宸燃从芥子戒里拿出两个酒杯,调侃,“快和屋脊上的脊兽差不多了。”   雪无霁看到一排坐得端端正正的琉璃小脊兽:“……”   酒杯也是白玉的,透着月色剔透喜人。倒酒进去,酒杯里就有了两个小月亮。   陆宸燃广袖流风,举杯饮酒。   见雪无霁端详着手中酒杯,陆宸燃问:“哥哥是第一次喝酒?”   “嗯。”   是第一次喝更好。陆宸燃道:“那哥哥……”   没等他说完,雪无霁就学着陆宸燃咽下去了一大口。   “——不能这么喝!”陆宸燃顿时道。   “好辣。”   酒液一入口,雪无霁就皱起了眉。   这透明的液体看似清凉无害,入口却从舌苔一直灼到了胃里,雪无霁咳嗽起来,抬起袖子掩住嘴,看起来甚为狼狈。   他眼前立刻氤氲起来,半捂住了脸。   陆宸燃哈哈笑起来,雪无霁瞪着他。   陆宸燃也放慢了速度,轻声道:“心情好的时候,酒还是慢慢品才行。”   二人对饮了几轮,两只酒盏里逐渐见了底。   他还想再满上,却见雪无霁竟然已经醉了。   雪无霁半闭着眼睛,不知何时拿了酒壶抱在怀里,看起来乖巧得很,盯着夜景发呆。陆宸燃道:“哥哥,你醉了。”   虽然他原本就想灌醉雪无霁,但没想到,效率会这么高……   雪无霁直接这么应下,实在是对自己的酒量太高估了,连陆宸燃都以为要陪他喝个千杯不醉才行。   “我醉了吗?”雪无霁宽大的袖摆里露出十个玉琢般的指尖拢着酒杯,好像生怕别人抢似的。   片刻后,自己点点头得出结论,“是醉了。”   然后还要倒酒,陆宸燃把酒壶放到自己这边来了,道:“你不能喝了。”   雪无霁伸手去抢酒壶,却被陆宸燃借势揽住了:“小心掉下去。”   “……头好重。”雪无霁费力地道,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睫毛抖得像蝶翼。   眼尾一层薄红,让仙人清冷的气质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陆宸燃神色复杂:“你就不怕我做坏事?”   “……坏事?”   醉酒后的雪无霁比往常容易笑,他抬眼朦胧地睨了陆宸燃一眼,勾唇道,“你要……杀我吗?”   他修长白皙的食指点点自己的脖子,挑衅似的看向陆宸燃。   陆宸燃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月色下,淡粉色的指尖点着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皮肤莹莹似雪。乌黑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扫过颈侧,其下是洁白的衣襟和月白的罩衫,罩衫闪烁着细腻的淡蓝色。   他眸子蓦地沉黑起来,垂睫沙哑道:“宿哥哥……你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若穿的是大红的喜袍,那一定更好看。   雪无霁闭上眼睛,呢喃道:“我不穿红色……我,喜欢……”   喜欢什么呢?   他却忽然想不出,自己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颜色。   陆宸燃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可以借机套个话,便改换了笑盈盈的表情,道:“宿哥哥,给我讲讲你的小师弟吧。听闻他是你收养的。”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收养个屁。   江岭绯看雪无霁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收养他的恩人。   陆宸燃从看见那红衣少年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快,那是看到同类的感觉。江岭绯和他见过的很多陆家人一样,都是一副纯善的皮囊包裹着野狼的心。   雪无霁半阖着眼,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我和他不熟。”   ※※※※※※※※※※※※※※※※※※※※   一个大写的双标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棵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神奇的华言 20瓶 第51章 醉客其一   “……噗哈哈哈!”   陆宸燃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笑出了声。想象了一下要是江岭绯听到这句话时会露出的铁青脸色,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雪无霁道:“你笑什么。”   他没说谎——本来就不熟, 他只是捡了个小孩回宗门,江岭绯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是他师弟师妹。   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岭绯就对他有种过度的依恋之情。而且总好像在打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主意。   “哈哈哈哈哈哈!”陆宸燃笑得喘不过气来, “宿哥哥, 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可爱?”   “?”雪无霁道,“没有。”   陆宸燃认真道:“嗯,那我要做第一个。宿哥哥,你好可爱,我好喜欢你。”   他仗着雪无霁还醉着,言语大胆。   “……”雪无霁像是在认真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然后给出了回复。   “那……你就喜欢吧。”   雪无霁直白道。   陆宸燃笑得更厉害了。   “黄家很不好。”雪无霁不太清明,就着“喜欢”这个字眼发散到了黄家,闷闷道,“……我不喜欢。这整个凌霄界……我都不喜欢。”   陆宸燃道:“好巧, 我也不喜欢。”   雪无霁出神地望着夜色, 喃喃道:“你说……要怎么才能改善?……”   陆宸燃还没有见过谁喝醉了是这个样子,一本正经地在谈论天下大事。他轻轻笑道:“清洗和改|革。”   雪无霁道:“骗人。”   凌霄的陆氏皇族和各个仙门亘古不变,人间才总是权力更迭。   “那宿哥哥很想看到这样的变革吗?”陆宸燃闲闲地饮了一杯酒, 语气仿佛在谈论“你想要买那朵花吗”。   他顺手捡了几个花枝,搭出了一个小小的建筑。   雪无霁看着他没说话。好像还在疑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陆宸燃眯着眼思量了一下, 突然兴起般道:“你想的话, 我就试试好了。”   反正自己活着也无聊, 如果这样搞点事情, 似乎还有些意思。   当今仙门与仙皇势力相当,互不相干,仙皇无法插手仙门事务。   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地插手呢?……   陆宸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那个花枝搭建的小房子轰然倒塌。   那就只能把现有的一切推翻重来了。   血腥、暴力,反复的冲突和流血,危险和前途不明,这些词让陆宸燃的心中升腾起一种战栗的兴奋感。   他把目光从那堆倒塌的花枝上移开,又饮下一杯酒,如此随意就决定了一件人生大事。   雪无霁现在是个醉鬼,被他带得也觉得是件很简单的事,懵了一下后还真信了:“那……你不能骗我。”   “我会做成的,不骗你,宿哥哥。”陆宸燃笑眯眯道,“你还喝吗?”   看样子好像酒醒了些。   雪无霁点头,陆宸燃便给他斟满了酒。除了眼眸笼罩着一层雾气外,雪无霁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和陆宸燃碰了下杯,这回喝得很慢。   然而不声不响地喝了一杯后,陆宸燃听到了他喃喃的一声抱怨。   “好热……”   雪无霁半睁着眼,无意识道,看起来有点烦恼。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细腻如瓷器的暗部。   陆宸燃道:“可以把外袍……”   话音未落,就卡住了。   只见雪无霁的头上出现了什么白绒绒的东西。   ——竟是一对兽类的耳朵!   陆宸燃愣怔住了,随即抱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心态去仔细看那对耳朵——有点像猫,却又更长一些,应当是白狐的耳朵。   白绒绒的,每一根毛尖端都几乎是半透明的。内侧是粉红色,连带着周围的白毛也透着点粉。   风一吹,那对狐耳就敏感地抖了抖。   紧接着,几条白色的尾巴也冒了出来,蓬松得像云朵。   ……雪宿是白狐妖?   陆宸燃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数了数,现在才只有八条。   还差最后一条就是大狐妖了。他捏了捏尾巴尖,然后就被白毛糊了一脸。   “不准摸我尾巴。”雪无霁用尾巴甩了下陆宸燃,抱住尾巴小声道。他看起来是困极了,眼睛完全闭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往后仰。   陆宸燃一把扶住了他,以免他一头栽到屋顶下去。   “……”原来他看起来酒醒了,其实还是醉得很。再喝一杯下去,都直接睡着了。   陆宸燃看着靠着自己怀抱睡得很安心的雪无霁,道:“你还真不怕我是狼崽子啊。”   虽这么说了,但他还是施术隐去了雪无霁的白狐耳和尾巴,抱着他跃下了房檐,把人小心平放到床上去。   不知寒掉了下来。   “嗯……?!嗯嗯?你是谁?雪宿昏迷了?”   不知寒原本在养精蓄锐睡觉,满以为自己会被血腥味唤醒,没想到是磕到床沿醒的,还一睁眼就看到一个不像好人的蓝衣道士。   “你谁啊!”   “嘘……”陆宸燃以食指抵住唇,“宿哥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不知寒有些警惕,但陆宸燃却将手搭在了自己腰间的枯桑上,“我得走了——杀人这种事,还是我来做比较好。”   “对了。”陆宸燃带着笑意补上一句,“——等宿哥哥酒醒了,告诉他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   那种样子,还是不要被别人看见的好。   只有他能看见。   ……   *   天光昼明,热闹人声传入耳中。   雪无霁缓缓睁开眼,静止片刻后,眼中的茫然瞬间消散,坐起身道:“不知寒,现在是几时?”   不知寒被他吵醒了:“什么几时……我是给你报时的吗!哼,快午时了。”   雪无霁脸色一变,有些发黑。   他捂住自己的头,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浮上来。他记得自己和陆宸燃一起喝酒,然后……   然后呢?   然后就喝醉了,喝醉之后的记忆一概没有了。   一直到了现在。   ……什么酒后行千里,什么十步杀一人,都是假的!   雪无霁脸色愈发微妙,扶住了额头。他看看窗外的太阳。   自己从来还没睡到这时候过,他心中更加难以言喻了。   “哦!对了,半夜那个送你回房间人又来过一次。”不知寒道。   它的话让雪无霁为之一顿。不知寒继续道,“换了身衣服,啧啧,以为这样我就闻不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了吗?浓得都盖不住了。”   血腥气?   陆宸燃受伤了吗?作为他的对手,陆宸燃还会被谁伤到?   不,等等,他是去杀人了!   黄庆!   雪无霁道:“他怎么了?”   “你怎么看起来很关心的样子啊,那不是他的血。那人没受伤。”不知寒语调有点怪异,“我感觉那人有毛病,他回来……就给你煮了碗醒酒汤。喏,就在那。”   不知寒回忆起昨晚的画面。陆宸燃重新出现时,满身的血味儿浓得它这个剑灵都要窒息了,他换回了一身黑衣,笑意如常。   可就是这样才可怕,连它都有点犯怵。   那是夜色最浓时,陆宸燃一身寒露,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房间里。不知寒立即就感应到了,同时还有他腰间佩剑上骇人的戾气。   它彻底清醒了,变成了猫形炸起毛来。但陆宸燃只是摸了下它的头,低笑道:“嘘,别怕。”   他的手冰凉得像死人。   然后不知寒就看着他……走进了厨房,做了一锅醒酒汤。   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也太渗灵了。   雪无霁顺着不知寒的指向看过去,果然窗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碗汤。   他起身,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碗沿上。汤被特意设置的灵阵保护着,还是温热的。   碗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没有写字,只画了个笑眯眯的简笔画小狼崽。   “又不是田螺姑娘……”雪无霁像在嘲讽,却坐了下来,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不知寒:“……”   这是哪家的田螺姑娘啊,杀了人之后回来做饭?   不怕里面混进什么奇怪东西吗??   解酒汤入口是甜甜的,还有饱满的莲子和小雪丸子,微酸开胃。雪无霁又舀了一勺,最后逐渐把一整晚都喝掉了。   没想到陆宸燃还会煮醒酒汤。他也会做别的菜吗?   喝完,雪无霁到隔壁间,却发现那三少年都不在。掌柜的道:“今儿一大早,那三个小仙长就出门了,急匆匆的。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纸条……”   陆宸燃也给那三少年留了字条了?   雪无霁有些意外,还想再追问,便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三少年回来了。   “雪师兄!”袁朵朵是第一个开口的,她冲到雪无霁面前,面色说不出是惊还是喜,甚至眼中还有点恐惧,语无伦次道,“他他他……他们都死了!那个六殿下,把所有人都杀了!!”   说完,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露出一个想吐的表情,艰难地递给了雪无霁一张字条。   *   一炷香后。   三名少年总算冷静了下来,把来龙去脉好好说了一遍,袁朵朵快把胃都吐空了。   她昨晚见了一个死人就怕得不行,没想到沈光一语成谶,她很快今早就见到了很多死人。   ——整个黄家主脉,满门被屠!   被杀的这主脉的三十多人全是黄家的利益核心成员,四鹿城的黄家恐怕要就此一蹶不振了。   这是震惊凌霄的大案,杀人者修为极高,手腕狠辣娴熟,且丝毫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有点修为的人都能在现场查到杀人者的灵力。   有心对比一下,正是仙皇六子陆宸燃!   黄庆的尸体被他钉在了门口的匾额上,惨状能让不小心看到的人做噩梦,袁朵朵看到的第一眼就吐了。   三十多口人,除了仆役是昏迷过去免遭毒手以外,连三个没成年的少年少女都没逃过。其中黄庆的死相最惨。   满地血腥,仿佛修罗地狱,流出的血把排水孔都染红了。   ※※※※※※※※※※※※※※※※※※※※   我们燃是很绅士的(大魔王)。 第52章 醉客其二   “这个六殿下……他太可怕了!”袁朵朵的脸还是惨白的, “他心理绝对有问题,病得不清的那种!”   沈光道:“不至于说得这么难听, 六殿下……是过激了点。”   江岭绯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无霁看着手中的纸条,那上面写了一行字:   “黄家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现在已经是正午, 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这件事怕是已经快要传遍四鹿城了, 客栈老板也听说了,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客进客出,消息流杂。   “黄家的事你们听说了吗?到底是谁做的哦……”   “要我看这三十个人死得一点都不冤,有一个算一个,身上都背了人命债!”   “……但我还是觉得这太骇人了,谁知道那个杀人的会不会再作案……”   “杀得好!”   “听说是因为和薛家的事哦,那个死掉的薛姑娘冤魂索命……”   “才不是呢,我有个惊天大料!杀人的是仙皇儿子!”   “啥?这里有仙皇什么事?”   黄家的口碑看来确实很差,听了这么多, 只有担心杀人者会不会再杀人的, 却没一个为黄家说话的。   袁朵朵听了会儿,道:“算了……我就当是他太过激了。”   雪无霁垂眸看着那两张字条,把它们揉成了团。   “什么!”某处惊呼, “薛家跑了?谁跑了?”   “那么人是他杀的吗?”   “不是吧,往日也没听说薛家这么厉害……”   雪无霁站起身, 道:“我们去薛家。”   *   跑的人是薛梁。   事实上, 按照时间来算, 雪无霁一行人前脚走了, 薛梁后脚就出城了。薛子华道:“阿梁说,雪仙人是能信任的,所以让我告知仙长一声。”   她虽然还悲伤,但之前眉间的郁气已经消失了,“仙长应该已经猜到了。之前拒绝,是因为……薛梁和那位陆道长做了个交易,陆道长为我们做这件事。”   也就是说,陆宸燃是做了个杀手的活计,薛梁是雇主。   “薛公子的报酬是什么?”雪无霁问道。   他有点好奇,什么样的东西能打动陆芯。   薛子华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交给了陆道长一件东西。”   黄家没了,自然是没有人来找薛家了;而薛梁这个雇主消失了,白磲宗要拿人也无从下手。   江岭绯道:“放任薛梁跑了,你就不怕白磲宗上门?”   “但我也不可能将我的血亲交出去。”薛子华缓缓道,“何况,我不觉得弟弟做错了。”   雪无霁道:“后续我来负责。”   他表情平静,看不出情绪。   薛子华神色复杂:“到头来还是连累雪道长了。”   但沈光却没忍住小声和袁朵朵咬耳朵:“妈耶,雪师兄这是……要和六殿下狼狈为奸的意思?”   “什么狼狈为奸?你多读点书。”袁朵朵哭笑不得,“这叫……这叫有难同当!”   “??”沈光觉得隐隐哪里不对,但他诗书确实怠惰,看袁朵朵理直气壮的样子,“呃……那就,有难同当?”   当天,雪无霁就写了文书。   他接下了任务,不管结果如何都要禀告师长。在信中,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件经过。   文书由最快的灵雁送走,雪无霁看着灵雁消失在天际,收回视线。   只是不知……现在那个“犯案人”陆宸燃,现在又在哪?   几人告别了薛家,乘上金车踏上归途。   但在即将抵达青芜城城门的时候,飞天兽忽然一阵嘶鸣,金车狠狠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唉哟!”   金车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傲气的中年男声道:“请问在内可是琉璃宗竹津峰观峰主的徒弟?”   “妈的,这人谁啊?!”江岭绯气得就要跳下车。雪无霁却拦住了他,对三少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掀起竹帘,冷淡道:“何人何事?”   飞天兽行在云层上,车外几人御剑而飞,衣衫猎猎。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五官端正,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看样子和雪无霁差不多大。   几人皆是着银灰长袍,胸前绣着海兽纹——是白磲宗的宗服。   “我门下弟子无故被杀害,现场的灵力属于仙皇六子。六皇子在竹津峰求学,这里面恐怕也有你的参与吧?”   中年男子态度傲慢,一口一个“你”,连名字都没叫过。   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也开口了,看站位像是二弟子:“阁下不至于这么无知吧?还要问我们是何人?这天下还有谁不知……”   雪无霁听着这句话,突然浅笑了下。他相貌不俗,这一笑晃得那二弟子突然噎住了。   雪无霁淡淡道,“那我想,你们也不至于这么无知,见到我却认不出来。”   他笑和语气里都没有嘲讽,可这句话却是十足傲慢的意思,把嘲讽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与雪无霁的一剑同时流传开的还有一句话——“天下无人不羡雪,天下谁人不识君”。白磲宗的年轻弟子不仅听过,还气得半死,天天背后骂雪无霁抢人风头。   此刻被这么一挤兑,二弟子面色铁青,又忽红忽白。   袁朵朵小声:“哇……”   雪师兄平日里都很平和,她还没见过这么……这么盛气凌人的雪师兄……   但是,太帅了……   “雪无霁!”那中年男子怒道,“你就是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雪无霁抬眼道:“原来凌峰主知道我?”   凌峰主又被气个半死,怒瞪雪无霁,突然冷笑一声:“你别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掷出了个什么东西,迷雾霎时涌现,如同潮水裹挟着四围的场景改变——   那是一个压缩传送阵,云海逐渐变成了草地,风光变幻,凌峰主道:“这可是我们白磲宗的双木迷境!我看你今天要怎么出去!”   一根枝条猝不及防地抽向金车,飞天兽受惊鸣叫。   “哇啊啊!”   “好险!”   雪无霁抬手便拎着三少年的领子把他们甩了出去,反手一剑斩断了枝条,但金车也瞬间爆裂。他看向了凌峰主,眸子第一次有了冷意:“凌峰主以大欺小,不觉丢人?”   “我是代观峰主教训你们。”凌峰主哼了一声,“乘早道歉说出真相,我还能念在观峰主的面子上放过你们。”   袁朵朵忍不住道:“这人好不要脸!”   江岭绯脸色难看:“雪师兄,不要道歉!”   凌峰主退开一步,笑:“你说本峰主以大欺小,那我便不出手了。赵文、胡六、李子云,上!”   他身后的三个青年弟子依次走上,本命灵剑出鞘,剑光大盛!   那三弟子中,大弟子赵文看起来修为最深,二弟子三弟子则是差不多的水平。   赵文的修为三少年一眼看不穿,只觉得几乎和雪师兄差不多的,当下心中发凉;而那剩下的胡三和李子云,无不比他们高处一个境界!   袁朵朵、沈光、江岭绯三人都只是外门子弟,年龄也小,但这三个却都是凌峰主的嫡系,怎么能比?   凌峰主话音刚落,赵文便沉声喝道:“师弟,与我一同结成剑阵!”   显然是蓄谋已久的!   三把长剑剑尖相碰,拧成一股浩然剑气,双木迷境里也开始震荡起来,整个迷境的灵力都被抽取、为之所用。   袁朵朵恨道:“你们怎么不讲道理!”   感知到了那庞大的灵力,三少年都开始焦躁起来。   “不必退。”雪无霁却是冷声道。   只见灵力凝聚,空中出现了无数长剑的虚影,有泰山压顶之势,叫人生出一种腿软的冲动。   那叫赵文的首席大弟子生了张方方正正的脸,整个人带着股矜傲之气,一看平时就也是个被捧上了天的天才。   他微抬起下巴,盯住雪无霁:“这是在下用一个月自创的剑阵,雪仙友感觉如何?”   赵文早在一剑霜寒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琉璃宗的这个新秀,早在心中把他看作了唯一的对手。   雪无霁与他同龄,又都是三大宗之中峰主的首席关门弟子,平时大家自然会若有若无地把二人进行比较。   叫赵文暗恨的是,大部分评价都是觉得雪无霁更惊艳一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赵文早从十一二岁的少年时期就出了名,但雪无霁却是在十九岁时初拜仙门,吸引了大批惊叹的目光。   不就是晚了点入仙门?   他也打听过了,雪无霁出入剑冢用的时间、乃至灵剑的等级都和他差不多,赵文不快地想道,这个新生代第一人的名头本来是给他的!   他一个月苦心钻研出如此复杂的剑阵,还没想到要怎么才能出个风头,没想到机会就自己来了。   “在下将雪仙友视为可敬的对手,”赵文道,“若仙友愿意在此刻低头认错,我的剑阵便不会发;否则……”   他已经认定了雪无霁没有办法。   “雪师兄……”袁朵朵怯怯地看了眼雪无霁。   雪无霁道:“对手?”   他抬眼望了望那交织如网的剑阵,琉璃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嘲讽。不知寒现出寒光,即刻出鞘——   赵文心中的不快更浓了,抬起手,半空中的万千剑光也随之颤动。然而没等启动,赵文眼中便出现了不可置信之色。   雪无霁唤醒了不知寒,却没有握住它。银色长剑飞到了他身后,一剑分出了十道虚影。   一生十、十生百、百生千,天地间风云涌动,灵力被引到一片寒光中间,雪无霁和三个少年的衣摆都被这强劲的气流卷得飞舞起来。   转瞬之间,不知寒便分出了万千凛然剑光!   千对千,万对万。   ——这是一个与赵文一模一样的剑阵!   ※※※※※※※※※※※※※※※※※※※※   年轻时候的雪雪,也是很呛人的哈哈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慕 1个; 第53章 醉客其三   这两个各占了半边天空的剑阵, 唯一的区别就是,赵文是集三人之力才能聚成的, 雪无霁却只有一个人!   赵文用一个月创出此阵,本以为已经够快、够他骄傲一阵子了,没想到却有人之一眼就参破了其中玄机, 还瞬间就复制了出来!   原来真的有这种人, 别人努力了大半天的成果,对于他只是信手拈来的小把戏。   赵文脸色无比难堪,像是生生被人打了一个耳刮子似的。凭什么?凭什么会有这种人!?他心中的嫉妒快要把自己逼疯了,突然吼道:“剑阵启!”   尾音都撕破了,听起来分外好笑。   话音刚落,他这一方的剑光便如同银雨倾巢而下,杀气已然毫不掩饰。雪无霁一挥袖,他那一方的剑气便也随之而动。   剑气如同交织出了一张天罗地网。在两个剑阵相撞的那一刹那间,天地间被白光映得雪白一片, 三名少年被晃得睁不开眼睛。   满耳都是剑鸣声, 像是铺天盖地的仙乐奏响。   而后,刹那粉碎。   赵文的剑意如同破碎的银片,在炫目的白色里分解、消融;待灵光消散, 那些碎片便纷纷扬扬地陨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雪无霁不知何时已经离赵文只有三步之遥。他站在这闪烁的冷雪里, 不知寒剑尖直指赵文心口:“要做我的对手, 你还不配。”   雪无霁这话说得极冷漠, 赵文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 手中本命灵剑铛然坠地。   他面色红红白白,竟然哇地一声生生吐出口血来。   “赵师兄!”   “你没事吧赵师兄?”   二人的灵力都已经消耗过半,却也还可一战。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赵文甚至已经没有胆量拿起剑:“我输了?……我怎么可能输?……”   胡三、李子云见大师兄认输了,瞬间也没了信心,畏惧地看着雪无霁;而江岭绯则是立即喊道:“雪师兄!”   “太厉害了!”袁朵朵和沈光也激动起来。   三个少年脸都红了,眼睛也亮晶晶的。   凌峰主见三个爱徒只被雪无霁一个人就击败了,脸上瞬间挂不住,喝道:“三个废物,退下!”   他目光凌厉地看向雪无霁,“无知后辈,不仅犯下灭门一案,伤害无辜,还打伤我爱徒,你该当何罪?!还不束手就擒!”   这分明就是颠倒黑白,起先还说只是怀疑,这下直接把黑锅扣下了。   “我没做过。”雪无霁一错不错地迎着凌峰主视线,“何况就算做了,我所杀之人也并非无辜!”   江岭绯道:“贵宗好不要脸,连这种无赖的话都能说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吃痛地叫了声半跪下去,袁朵朵和沈光也惊叫起来,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按着肩膀下跪一般。   凌峰主的神情也难看得吓人,身上骤然爆发出恐怖的灵压,向雪无霁道:“跪下!”   但雪无霁依旧脊背挺直,连头都没有低下去半寸,身形如雪中寒松。   他一字一句道:“我凭什么跪你?”   凌峰主被一个小辈如此顶撞,他没想到雪无霁的骨头这么硬。原本他只是想借机打压一下这个琉璃宗的新秀,但现在真生出了愤怒,灵压爆发得更为迫人了。   袁朵朵等人皆是呕出鲜血,雪无霁的唇色也白了几分。灵压让几人动都动不了。   雪无霁到底才只有二十二岁,方才和赵文的一战只是看似轻松,却已经消耗了一半多的灵力;对上凌峰主这种元老人物,毫无胜算。   “……我是白磲宗一峰峰主,论起来和你师父是平级,”凌峰主见他分毫都不肯让,终于“缓和”了一点语气,“难道还没有资格叫你道歉了?”   凌峰主打了个好算盘:雪无霁一旦道歉,就是认下了黄家灭门中有他参与。   他料准了雪无霁坚持不了多久,就算他能忍住,双方客观的条件也摆在那里。   空气中的威压有若实质,凝如重担压肩,在这样惊人的威压面前,弱一点的骨头都要震碎,雪无霁却还是不低头,气势甚至不输凌峰主。   反倒是凌峰主身后的赵文被波及到,已经疼得叫唤起来,凌峰主恨铁不成钢道:“逆徒,还不闭嘴!”   正僵持不下,异变陡生。   双木迷境突然泛出如水波纹,天空中飘下一道青色身影。   “——我的关门弟子就算犯了错,也轮不到别人来管教。”   观如是青衣翻飞,手中惨碧长剑当头劈下,凌峰主偏身一闪,灵压打破!   袁朵朵绝处逢生,不顾肺里的疼痛,惊喜叫道:“峰主!”   灵雁送的信送到了!   雪无霁身形一松,咽下喉中腥甜味,脸色又白了几分。   “无霁,退后。”观如是道,他掀起眼帘,冷笑一声,看起来是气狠了,阴冷逼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的门徒?!”   碧色长剑猝然化为一道绿影,青竺直接盘绕到了凌峰主的脖子上,张开蛇吻,尖尖的毒牙就要咬住凌峰主的脖颈!   凌峰主骤然变色:“有话好好说!”   好在那蛇也没有真的咬下,观如是讥诮道:“说什么?凌峰主对无霁处理黄家一事的经过有何疑问?”   青蛇还在嘶声游动,鳞片划过皮肤,带来一种极其诡异的触感。凌峰主额头冒出冷汗:“我们确有疑问,调查中显示有贵宗代弟子六皇子陆宸燃参与,便来找贵徒了解情况……”   沈光咳了半天,听到这句惊呆了:“他、他也太不要脸了吧?”   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凌峰主就转了口风,一副要好好讨论出结果的口吻。   这么大一个宗门,将一个真相早已清晰明了的案件当成筏子掰来扯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不要脸到了一种境界。   观如是道:“你有疑问,为何不去找你口中的六皇子?”   他的失态终于压下了一点,冷冷道,“这件事,还请贵峰主与我们走一趟了!”   这是三大宗能行驶的最大的权利,便是能扣押别派弟子。但说要扣押峰主还是第一次,凌峰主失声道:“这不合规矩!”   雪无霁与江岭绯等人站在一道,与三人疗伤调灵。观如是和凌峰主言语交锋,他却是走神般抬头看向了迷境中天空。   观如是所修是造化道,剑道便响应地弱些,应当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双木迷境的。   刚刚观如是出现时,他也确实感觉到了另外一道若有若无的灵息。   他的视线在四周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对面赵文等人所在的位置。那边,赵文也受了凌峰主灵压的影响,但比雪无霁更狼狈些,还半跪在地。   就在雪无霁注意到的同时,空气里传来一阵轻笑。   “峰主,你是不是觉得,你徒弟的能力不输雪无霁?”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还是从凌峰主背后传来的,他当即喝道:“谁?!”   只见空气波动,显出身形。陆宸燃一身黑衣,不知何时站在了赵文身后。   与观如是一起破阵的还有陆宸燃!   但观如是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二人合力破秘境,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微妙地很一般。   雪无霁的视线与陆宸燃对上,后者对他一笑,眼底如有桃花。再错开时,陆宸燃的笑没有淡去,然而那双形状极美的眼睛里却一丝笑意都无。   他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如果连我都比不过……还怎么好意思和雪无霁比?”   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阴鸷和冷意,赵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动弹不得,凌峰主感觉不妙,直觉道:“你想做什么?!住手……”   一只苍白优美的手,搭在了赵文肩上。   “啊……啊啊啊啊——!!”   赵文猛地惨叫起来,浑身剧颤,叫声撕心裂肺。   他银灰色的锦衣胸口突然洇出了一团黑红色,身形一震。   陆宸燃眼睫轻垂,看起来好像是在扶赵文一样,唇畔的笑意还未褪。   然而一点乌红色的剑光却从赵文的胸口穿了出来,枯桑饮血,仿佛兴奋得战栗了起来,又邪又动听的剑鸣声嗡嗡地在血肉□□振。   凌峰主目眦欲裂:“住手!!”   但枯桑已经完全穿过了赵文的胸口。   “原来你的血也和黄家人没什么区别。”陆宸燃嘻嘻道,“都是一样的又腥又臭。下地狱去陪黄庆继续做买卖,如何?”   他拔|出了枯桑剑,剑尖在碧草地上滴落一串血迹。赵文没了支撑,砰地倒下去,瞳孔逐渐涣散。   “你杀我爱徒,我饶不了你!!”凌峰主看起来快疯了,却又顾忌脖子上的青竺不敢乱动,青筋暴突。   陆宸燃道:“你讲讲道理。若不是你爱徒和黄庆狼狈为奸奸|杀男修,谁会想买他的命?我在四鹿城走了一圈,可是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凌峰主要看证据吗?”   还有这回事?   袁朵朵看见死人原本要吐,听了这句话,震惊硬是压过了恶心。   原来陆宸燃之前不出现是继续查案去了,雪无霁心道。   形势骤然逆转,在场一时只剩下陆宸燃的声音。   “哦,对了。”陆宸燃笑中带着恶劣,请弹了一下枯桑,抖落上面的血珠,“峰主最好去问问你的其他好徒儿,有没有和你这位弟子干什么不便言表的事——比如你身后的那两位。”   “你……”   没等凌峰主说出话来,便听“哐当”一声,原来是胡三手里的剑掉了下去,李子云的脸也突然青了,眼中心虚和恐惧交替。   凌峰主见状,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嘴唇都在发抖,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   回忆杀明天结束~ 第54章 醉客其四   三天后, 琉璃宗。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白磲宗的丑事名扬凌霄界,凌峰主被扣押琉璃宗, 失魂落魄,一言不发,竟是自废了五成灵力, 次日便宣布了离开白磲宗、辞去峰主之位, 又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四鹿城事件中,雪无霁表现出的行事风度则又被传为美谈,“新秀之首”的呼声似乎更高了。   同时出名的还有陆宸燃。   ——只不过他出的却不是美名。仅仅三天,凌霄的修士就为他吵了不下十个来回了。   黄家灭门后的尸体图景被一并收入案籍,光是陆宸燃所使用的残忍手段,就叫仙门受不了了。   与其说他是在匡扶正义,不如说是借机在“取乐”。陆氏几千年来,还从没出过这么一个滥用酷刑的皇族。   再加上陆宸燃入琉璃宗那天、与雪无霁初见面就进行过一场打斗的消息不知怎地也流传了开来,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青年便在舆论中被推到了两个对立的方向。   仙门对皇族天然就有种警惕心理, 自然是为此吵翻了天。   一个代表宗门, 一个代表皇室;   一个近于完美,一个争议极大;   ……   雪无霁和陆宸燃二人身上的每一个点都引人瞩目,连竹津峰的弟子都忍不住私底下讨论。   但当事人之一的代弟子陆宸燃这些天连影子都不见, 何况也没人敢问他,于是好奇的对象便成了雪师兄。   雪无霁在被好几个师弟师妹侧敲旁击问过一遍后, 烦不胜烦, 自请去竹津峰的湖地洞天闭关半月, 借口是“反思请罪”, 还带上了江岭绯、袁朵朵、沈光三人。   湖地洞天。   这是栖寒阁附近最大的一个灵境,充溢着灵气。境内是一汪青碧的湖水,其上散落着罗黛般的岛屿和青山。   湖心的山峰最高,上有洞窟,雪无霁便端坐其中修炼。   安静让他舒心,也能专心思考一些事情。比如,关于陆宸燃。   在四鹿城事件结束后,雪无霁所发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对陆宸燃的看法与凌霄众仙门主流不一样。   甚至截然相反。   而仙门对自己的吹捧也让雪无霁很不习惯,他们借他塑造出了一个形象,但他却感觉这个人分外陌生。   就好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把他推进一个冷冰冰的神像外壳里。   雪无霁垂了垂眼睫,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什么。无聊、烦躁,或许还有一点……恐惧。   他端坐了许久,观望着洞外湖水。   一碧万顷,波光粼粼,青山宛若群屏。   然而他看了许久,仍是没法压下心中的杂念。   雪无霁忽然停止了灵力运转,抬起手指,虚画了一个圈。   那圈是冰蓝色,散发着寒意,慢慢扩大。   而后灵力自圈内倾泻而下,化为一道寒瀑流进湖中,以发泄般的奔流之态。   犹如墨汁滴入清水,蓝色冲进翠绿湖水中,向外扩散、弥漫,寒气升入云层,灵力翻涌,冰蓝色逐渐取代了青碧色。   直至整个湖地洞天都化为了冬天模样,寒气逼人,湖水冻结,天空飘下飞雪。   逆转时节,见之震撼。   *   “阿嚏!”   某个岛屿上的沈光打了个喷嚏,一下子从冥想里醒了过来,“怎么这么冷??”   他探头看向洞外:“……”   只见不知何时,湖水已经看不见了,被一片茫茫的白色取代。   积雪也覆盖了湖上散落的岛屿,雪下露出一点绿色,看起来像凌霄甜品铺里卖的某种冰食。   漫天飘雪。   “雪师兄咋了?”沈光纳闷,“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灵力足够强就能掌控灵境,景色多少能体现其人心境。   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沈光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   远处湖面出现了一条黑线,仔细看,竟然是一叶小舟划开了雪面。   船头站的人是陆宸燃。   沈光:“……??”   沈光:“妈呀!”   陆宸燃身披黑色大氅,脚下小舟逆风而行,风雪吹动了他的长发,大氅的肩上也落了一层毛茸茸的雪。看见沈光,陆宸燃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沈光: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你和雪师兄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张大嘴巴,目送着那小舟向湖心驶去。   雪无霁站在洞窟前,拢袖俯瞰,神色淡漠。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凛冽如刀的风似乎也将他心中的乱念割碎,只留下沉寂般的冷静。   千山鸟飞绝,独望寒湖雪。   忽而,他眸色微凝,望见了那叶小舟。就像一张只有零星墨点的宣纸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墨线,直指向他。   “……陆芯?”   他看到了舟上站着的黑衣人,乘风破雪而来。   陆宸燃的小舟停在了湖心峰下方,他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御剑而上,轻盈落在了他面前。   “宿哥哥。”   雪无霁道:“你……”   陆宸燃道:“我是来道别的。”   雪无霁一怔,道:“……你要走了?”   “本来就是为哥哥而来,既然已经认识了你,还留着干什么?”陆宸燃笑道。   “你是在意其他人议论?”雪无霁袖中的手收了收,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不听信别人的评价。你不用担心。”   二人现在同时在琉璃宗,引起的议论是翻倍的,连他自己都因此躲到湖地洞天里来了。好像……也没有资格这样说陆宸燃。   陆宸燃道:“宿哥哥这是在挽留我吗?”   “……”雪无霁道,“我们来打一架。”   陆宸燃笑起来,摇摇头:“以后机会还很多。”   “我要回去做一些事。”   做个仙皇玩玩,陆宸燃心道。他笑盈盈,“并不是从此消失了,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比试的机会。”   看样子离别是无法阻止的了。   雪无霁看着他不言,半晌才轻轻道:“好。”   二人相对静立,风卷着雪粒打在脚边。   “这里好苍凉。”陆宸燃偏头看向洞外,轻叹道。   雪无霁想说“一时心情不好”,随即他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好转了。   在看到那只小舟的时候,就没在不好了。   这个人好像总能轻易影响他的心情。   “我把它变回去。”雪无霁道。   陆宸燃却道:“我来,哥哥。”   “就当是临别礼物。”   他笑说,手心里出现了一朵跳跃的火苗,金红色,如同一朵生机勃勃的花。   陆宸燃拖着这朵火苗探出洞外,金红火花在风雪里没有熄灭,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火花摇曳生姿,升到空中,绽开万千流火。   那无数的火在雪中生长、扎根,以燎原之势点燃了整片冰湖。冰雪消融,灵火烧过的地方,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无数的花朵。   最后变成了满目热烈火红的花海,隆冬改换为阳春。   三千春花如醉,绵延无尽。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   陆宸燃打了个响指,摇曳的花海瞬间撕裂,花瓣飞舞旋转,纷纷扬扬,灵境里便下了一场红色的花雨。   一朵花瓣飘到了雪无霁的衣襟上,留恋似的打了个转,落到了雪无霁的掌心。   最终这些花瓣都幻觉般消失了,湖地洞天又重新变回了原本秀美生机的模样。   “我得走了。”陪着雪无霁又看了一会儿风景,陆宸燃转过头道。   他仿佛真就只是来告别、顺便变一场满堂春花的。   雪无霁道:“……嗯。再会。”   陆宸燃御剑飞离了洞窟,回到了小舟上,澄澈的湖水泛起涟漪。   雪无霁前行一步,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冲动。   他扬声道:“陆芯,谢谢你。”   陆宸燃回过头,遥遥笑道:“宿哥哥,再会。”   *   陆宸燃这个代弟子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仿佛只把琉璃宗当成一个赏玩的地点,转了一圈就走。   对于他的离开,观如是的评价是:“此子行事乖戾,手段血腥。将来必为仙祸,不可与交。”   “行事乖戾,手段血腥;必为仙祸,不可与交”——这十六个字是对陆宸燃最著名的评语,后来凡是涉及到陆宸燃的唇枪舌战,都少不了把这十六个字拎出来说一番。   据说陆宸燃听到观如是的评价,哈哈大笑,把写着消息的纸撕碎,道:“我偏要去招惹他的徒弟,他能如何?”   这句话,也被认为是未来仙皇和第一剑仙交恶的证明。   但此时,随着陆宸燃回到白玉京,仙宗的争执喧嚣就慢慢平静了下来。似乎像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雨。   雪无霁照常修炼,练剑,新秀之首的名头渐渐稳固。   与此同时,仙界与魔界的冲突更加尖锐频繁了,仙门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也无心再管什么年轻一辈了。   某日处理完又一起魔族入侵事件,观如是传唤雪无霁。   雪无霁进门时,观如是正站在窗边给青竺喂食。   他低眸看着琉璃匣内的蛇鼠相斗,雪白的小鼠四处逃窜,但依旧被青蛇缠住、逐渐窒息,然后一点点被吞入腹中。   “见过师父。”雪无霁行礼道。   “近日传讯,旧仙皇的病似乎更重了。恐怕活不过一个月。”观如是道。他左眼的琉璃镜金边反射着一圈金光,使得他眼中的情绪不甚分明。   雪无霁道:“弟子知道。他还传召了陆……六皇子,密谈了一夜。”   观如是忽然道:“无霁。你与六皇子是什么关系?”   他说这句话时侧过了脸,琉璃镜上的光顿时消散了,那双颜色也是很浅的眼眸清晰可见。   一时看起来与青竺的蛇瞳一样冰冷。   雪无霁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想了一会儿,道:“……对手关系罢了。”   “对手。”观如是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有些冷淡。他道,“记住你的话。”   青竺吞吃了小白鼠,慢慢地缠到观如是手腕上去了。它腹部鼓起,既怪异、又有种说不出的可怕。   可雪无霁却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听清他的话。他望着远处的云霭,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   ……   而远在凌霄的另一端,那片云霭的极远处,白玉京的宸烛殿。   最顶端的寝室窗边,长案旁坐着一个黑衣青年。   陆宸燃手撑着下巴,端详着另一手中的一块白色石料。   这石头坚硬如铁,触感细腻温润。石料的雪白之中仿佛藏着细细碎碎的金箔,透过阳光,便会发出动人光泽,犹如笼进了一支明烛。   其石名为,“霜烛”。   不久前,陆宸燃去四鹿城接案子的那一趟确实不是出于什么善心。   霜烛石产于四鹿城,异常稀有,一块可抵千金。   常被用作镌刻,可以说天下每一个喜爱书画的人,都会想要一方霜烛雕刻的印章。   此刻,这块霜烛石已经被打磨成了四方的形状。   陆宸燃摩挲着这半成品的印章,轻笑了一声。   ……   *   窗外的鸟鸣唤回了雪无霁的思绪。   他面前的画纸上,陆宸燃笑着靠在花树上,而他自己则在花树下恰恰抬头望去。   现在他记起来陆宸燃手里拿的是什么了。   四鹿城是雪无霁很早的时候做的任务了,这树桃花也只是记忆里一个影子,刚刚才刹那间鲜活了起来。   他翘了下嘴角,画出了那只纸鸢,然后开始勾线、铺色、渲染。   落笔有轻微的沙沙声,雪无霁画得很快,选择了偏写意的方式。不知不觉,画就已成了。一树桃花灼灼如烧,树上人眉目明艳,手中纸鸢振振欲飞。   这只纸鸢在百年前没能飞得起来,被当年的雪无霁一剑斩落,而在百年后却飞回了雪无霁的画中。   他笔走游龙,在一旁提了一句诗——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   后台是能看见评论的,小天使们不要抛弃我QAQ 第55章 凡程其一   雪无霁对这幅画十分满意。   陆宸燃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枯桑照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奇的是不知寒也没有动静, 凑近了还能闻到它剑身上的酒味。   雪无霁左右看看,明白发生什么了:昨天晚上他睡着后,陆宸燃在窗边喝了好几壶酒, 不知寒去偷喝了……   他有点无奈和好笑地坐下来, 原本是发呆,但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到了陆宸燃身上。   他睡着时侧颜的线条很美。和雪无霁自己不一样,陆宸燃的漂亮里带了锋利的味道,这让他的漂亮不仅不显得弱气,反而还有逼人的魄力。   等雪无霁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他已经看了陆宸燃许久,忙抽回视线。   “冷静。”他小声告诉自己。   不就是陆宸燃对他说了喜欢吗。   不就是……自己喝醉了被他抱回来了吗。   ……冷静不下来。自己昨晚的言行太傻了。   雪无霁干脆手里拿支笔开始随意乱画,但画着画着,就画出了画出了一个金蕊雨中坐小舟的陆宸燃。   他一顿。怎么好像自己满心满眼都是他一样?   这好不正常。   雪无霁搁下笔, 要把这幅草图揉起来扔掉。   然后盯着它开始走神。   他前世也总是这样, 但他知道落在别人眼里,自己是淡漠旁观、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在神游天外。   其实渡忧茶的作用远不止“消除人间的记忆”。它会对人的整个记忆方式产生影响。   雪无霁为了消除这影响,曾暗中查过它的资料, 但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   喝下渡忧茶,红尘尽忘, 越是久远的记忆忘得越厉害, 它的灵力埋在肉|体里, 却能够直接作用于魂魄, 雪无霁十八岁之前的记忆都十分模糊。   这还是他私自倒掉半杯后比较好的结果了。   重生之后,雪无霁没有喝过渡忧茶,它的影响才开始消散。   百年之前的这段记忆,若不是他可以去想,就会慢慢忘却。当一个人的记忆变得犹如雾中花,爱恨都变得好像别人的事情,那他自然就会变得更像冷冰冰的神仙。   这一世再回顾这段记忆,雪无霁所感觉到东西比以往更多了。比如……关于江岭绯。   ……原来……江岭绯在那么早以前,看自己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他还以为……   雪无霁掐断了自己的心绪,压下了刚刚一瞬间心中产生的愤怒和憎恨。   他垂下眼帘,眼神有几分冰凉。   前一世的账就当已经算清了,这一世最好不要再遇见。   现在已经比前世好多了。   他没有入仙门,也没有喝下渡忧茶。在竹津峰他知道的所有的弟子里,只有他喝过那茶,因为只有出自凡尘界的修者才需要“斩尘缘”。   雪无霁想了一圈这些事,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起身,忽然想起一件事:   槐略和缘本相还没回来吗?   陆宸燃还在睡,他先去找找吧。   但他刚走到门边,一股力道骤然袭来,随之而来地还有浓重的灵压!   “……陆芯?”   雪无霁一瞬间想反抗,但意识到是陆宸燃的灵息后,又停住了。   然而这姿势让他有些别扭。   ——陆宸燃自后面抱着他,一手扣住了他的腰,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他整个人都被困在了墙角。   陆宸燃的呼吸洒在他颈边,雪无霁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带着酒气的吐息萦绕在侧,仿佛还有灼人的热度,雪无霁有点不自在,轻挣了一下,再次道:“陆芯?”   他心沉了沉,因为陆宸燃的气息似乎有点不对劲。   从白玉京出来后一路陆宸燃都没有再犯病,难道现在?   “宿哥哥……”   陆宸燃低声道,语调发寒,“你想去哪?”   “去找槐略和缘本相。”   雪无霁刚要去扣他的手腕经脉,却猝然一惊。   陆宸燃居然一口咬住了他的颈侧!   雪无霁猛地喝道:“陆宸燃!”   他完全没预料到这突发状况,失了先机,手肘往后击却被陆宸燃反扣在了背后,动弹不得。   连脚腕都被灵力化成的锁链死死缠住,重心不稳,更加被陆宸燃圈在了这方寸之地。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让雪无霁生出一种凶兽在侧的毛骨悚然感。   “不准走!”   陆宸燃有些狂躁地道,加重了力气。雪无霁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调在自己面前说话。   枯桑出鞘,垂悬在了雪无霁面前,光滑如镜的乌色剑刃倒映出了陆宸燃的双眸。   是危险的金红色,宛若眼瞳森然的豺狼,狺狺低吠,咬住猎物的咽喉!   “你给我醒——呜!……”雪无霁吃痛地呜咽一声,陆宸燃又咬下去的一口必然已经见血了。   不仅咬,还舔了舔。   雪无霁瞳孔微缩,半边身子都没有来地酥麻了一瞬。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禁锢的姿态,被迫微仰着头,脖颈到下颚画出一道极优美的曲线,喉结滚动了一下。   黑发从他脖颈垂落,对比鲜明,仿若细腻脆弱的瓷器,引诱着人去毁灭。   “陆芯……!”雪无霁的声音都有些抖。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他连眼尾都洇出了红色,朱砂痣艳得快要滴下来。   陆宸燃双目暗了暗,吻顺着颈侧向上,叼住那如雪捻成的耳垂轻轻咬了咬。   雪无霁深吸一口气,少有地气急败坏起来,不再留手,直接运灵挣脱了束缚。二人的灵力在这咫尺的距离里爆发相撞!   雪无霁退开几步,一手捂住自己发烫的颈侧,一手召回了不知寒,浑身气息都戒备起来。   陆宸燃周身的灵力场有若实质,他被这灵力波动激得清醒了几分,双眼瞳孔有些失焦,忽而又缩紧,一只眼睛缓缓转成了黑色。   “雪宿?……”   他额心的朱砂印记宛若要燃烧起来,那只黑眸隐隐又有变成血色的迹象。周身灵力再次狂暴起来。   陆宸燃面色极端苍白,面沉如水,忽而握住了枯桑,似乎是想划伤自己让自己清醒,但枯桑剑却在抗拒。   “陆芯,你给我醒着!”雪无霁一字一句冷声道,心脏却在狂跳。   他握紧了不知寒的剑柄,慢慢走进了陆宸燃的灵压之中。这种感觉就像走进龙卷风的中心,每一缕风都因为他的靠近而愈发振动。   随意接近这种状态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雪无霁必须先卸下自己周围的灵压。   他喉结动了动,尽管只有几步,却仿佛走过了一条长逾百米的吊索。雪无霁在赌,就算是这种情况下,陆宸燃也不会伤害他。   终于靠近,雪无霁劈手夺下枯桑,扣住了陆宸燃的手腕,灵力瞬息灌入!   冰灵根的灵息一涌入,陆宸燃的神色便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雪无霁速战速决,灵力精准地流淌过如在焚烧的灵脉,安抚躁动的灵息,疏离紊乱的灵流。   陆宸燃的眼眸终于变回了黑色,脱力般身形一松,雪无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心下也松了口气。   “对不起……”陆宸燃的声音闷闷的,满是自责。   “陆芯。”雪无霁低声道,“我没有想离开你,并不是想走。你别害怕。”   雪无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抚了抚陆宸燃的背。   “你是梦到什么了吗?”他道。   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修长,比雪无霁还高半个头,但这句话问出后,雪无霁却清晰地感觉到陆宸燃的脊背在轻微地颤抖。   他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不想说。”陆宸燃的声音有点低哑,带着鼻音,雪无霁莫名感觉自己像在安慰一只生了病的大灰狼。   雪无霁道:“我不会走的。不管你梦到了什么,那都是噩梦,是假的。”   不。   是真的。   陆宸燃眼眸幽暗,眼眶发红。   你的死是真,噩梦都是真。   我曾经失去过你。   他忽然用力地抱紧了雪无霁,雪无霁微僵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了。”   陆宸燃闻到雪无霁身上浅淡的香气,很独特,犹如冰雪中的花,心渐渐安定下来。静默片刻,小声开口:“宿哥哥……”   他下巴靠在雪无霁颈侧,就是他刚刚咬过的地方。雪无霁感觉到他好转了,表情便严肃起来,推开他道:“你今天失控是不是因为喝了酒?”   雪无霁心道,他就不该觉得陆宸燃自己心里有数,就也跟着放下心。   其实呢?这人分明经脉还没好全,心魔也还在,就胡乱喝酒!   酒使人失去意识,失去控制力,平常被压住的隐患都会浮出。   陆宸燃根本就对自己的身体毫无关心。   雪无霁不知道自己是在气陆宸燃对自己身体的态度,还是在气他失控。   陆宸燃张了张口,最终只沙哑地说出一句:“对不起。”   他头上仿佛生出了两个低落垂下的耳朵。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失控。   事实上,这一世他找到雪无霁之后,就很少会再做关于前世的噩梦了。   可能是酒加上剖白后的心情太焦虑,才会再梦见。   “你我之间,不必道歉。”雪无霁盯着陆宸燃,语调很郑重,“陆芯,我希望你好好的,就像你也希望我平安喜乐一样。”   “……我不会喜欢一个连自己的安危都不在意的人。”   陆宸燃心口微震。   他睫毛颤了颤,抬眼直视着雪无霁,抿唇,而后也极为认真地道:“宿哥哥,我不会再这样了。”   雪无霁将不知寒收入鞘中,转身道:“……你若好了,我们就一同去找槐略和缘本相。”   这就是此时揭过的意思了。陆宸燃眼睛亮了亮,而后轻咳了一声道:“宿哥哥……你的伤。”   雪无霁脸一黑。   什么伤,不就是一个牙印!   于是片刻后,雪无霁坐在了水镜前,陆宸燃站在他身后给他敷药。   咬的时候陆宸燃用了灵力,这样的伤口很难同样用灵力治愈,只能用伤药或者自愈。   就像是……雪无霁前世腹部被贯穿的那道剑伤一样。带着诅咒的灵力,一直如附骨之疽一样留存了十几年,到他死前都没能好全。   水镜中,青年衣衫半褪,露出半个肩头,颈侧一圈牙印微微出血,如同烙在血色瓷瓶上的红梅。   陆宸燃一直垂着眼,显然是在和自己生气。他贴好绷带布,全程都没说话。   雪无霁摸了摸那块绷带布,把领子整理好。   他看着陆宸燃的样子,开口道:“我送你的画,在桌子上。”   事实上,在心魔控制的状态下还能保持不伤人,最多只咬了他一口,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就连雪无霁自己初入魔界、心魔丛生时,都不敢说自己会这么克制。   陆宸燃才想起这件事,一怔,走到桌边。   ※※※※※※※※※※※※※※※※※※※※   我才发现是哪个小天使给我空投了233个月石hhh   感谢~ 第56章 凡程其二   他低头看着画, 指尖摩挲过那两句诗。   “哥哥画得很好。”半晌,陆宸燃笑了下, “看得我也想做一只这样的纸鸢了。”   这本来就是你做的。雪无霁心道。   除了一些过于沉重的记忆,四鹿城的那段记忆他昨晚也梦到了,想来是二人灵力的互相影响。   如果只有他和雪宿, 那就完美了。   思及此, 陆宸燃打了个响指,道:“倒茶。”   名为小红的木头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笨手笨脚地开始泡茶。自从上次雪无霁建议过之后,陆宸燃给它稍微加强了一点机栝。但也没好多少,只是做了一副灵巧的木头手。   要那么精细做什么?干活的东西只要手就行了。   小红端上茶,陆宸燃作势和雪无霁碰了下杯,挑眉笑道:“我保证,最近都不喝酒了。”   雪无霁被他逗到,还有心思开个玩笑:“送了这幅画, 我的欠债可都还清了。你不怕我跑了?”   陆宸燃对他的行踪有一种近于偏执的掌控欲——而直到刚刚陆宸燃犯病, 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剑冢、蛮荒地,自从重生后陆宸燃对自己几乎寸步不离,还专门用飞天画舫与他同乘。   为此, 甚至抛却了刚刚到手的仙皇之位。雪无霁偶尔看到过几次他在甲板上接收机械鸽子,也知道这艘船上看似只有四个人, 暗中其实有许多暗卫出入。   虽然把辟元仙宫交给了陆允风, 但是陆宸燃不可能完全不理事务。可就算这样, 他也要跟着自己去找尾巴。   他在不知不觉间, 已经完全渗透进了雪无霁的交际之中,甚至让雪无霁卸下了全部的戒心。   这个玩笑,也是个小小的试探。   陆宸燃正在卷着画卷,闻言顿了顿。   “这可不行。哥哥让我心动了,怎么能始乱终弃呢?”陆宸燃轻轻一笑,继续慢慢地卷画,眼睛却眯了起来。   “始乱终弃”——这是什么歪理?   雪无霁看着他,后者无辜地歪了歪头。   不过对于这件事,雪无霁心中似乎没什么反感。   他第一次有过这样有人一直相伴的体验,觉得有些新奇,也有些珍贵。   可能他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病态。   “我暂时没有离开的念头,”雪无霁的态度称得上是纵容了,“……以后或许也不会有。”   陆宸燃心道,你就是跑了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关起来,不准走。   这种想法很不正常,他自己也知道。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陆宸燃点点那副画,“宿哥哥给画取个名字吧。”   “名字?”雪无霁想了想,“就叫……《桃花源》吧。”   那间叫桃花源的食肆,和里头的桃花糕,是四鹿城案子里少有的亮色。   陆宸燃道:“好名字。有机会,我要找一块这样的秘境收进飞天阁里。”   “还要有纸鸢……和桃花糕。”雪无霁浅笑道。他不知为何,此刻有点想把前世的一切告诉现在这个陆宸燃。   这些往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似乎有些遗憾了。   但前世要牵扯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是等机会合适再考虑。   “等你找到,我们可以一起把它收来。”雪无霁脑中闪过许多零碎的愿望,“我们可以……可以找很多有意思的秘境,一起历练,喜欢的就留下来。”   他不自觉地已经习惯了用“我们”。   陆宸燃浅笑,柔声道:“好。”   二人离开飞舟,去找还没回来的槐略和缘本相。   *   白日里的艳城没有夜晚那么梦幻,但也是个宁静漂亮的城市。   一路街道上散落着很多碎纸条和金蕊雨的花瓣,游人和居户似乎都还在睡觉,沿途大半的门都阖着,只有零星几个早食一早就开了门。   二人先用了早食,在穿城河边看见了槐略。   白天的河水清澈见底,漂浮着碎金般的金蕊雨。槐略和缘本相租的是大客船,有许多人会在上面过夜。   槐略远远看见了二人就无声呐喊,雪无霁看见他横抱着的粉色毯子和毯子裹着的缘本相,一时:“……”   槐略蹬蹬蹬地从甲板上奔下来,陆宸燃道:“哦?你不怕鬼了。”   “嘘……殿下小声点,他还没醒。”槐略腾不出手做手势,只压低了声音道。他咳了一声道,“我……我现在感觉他也没那么可怕。”   缘本相闭着眼睛,橘红的狐狸耳朵也安驯地垂着,随着他平稳的呼吸,颊边微卷的棕发一颤一颤。他缩在毯子里,露出的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小的花灯,半明半灭。   “昨晚玩得太晚了。”槐略打了个哈欠,“妈的,隔壁还闹了大半宿……早知道不定这个船了!”   陆宸燃故意道:“嗯。隔壁在闹什么?”   “……”槐略一个哈欠呛住,脸红了,“我不知道!!”   他这声喊得有点大,赶紧收住。但缘本相还是睡得很沉,没有要醒的迹象。槐略嘀咕道:“怎么这么能睡……”   雪无霁却一直看着缘本相,皱起了眉。   他搭过缘本相的手腕,眸色变得更沉了。一段灵力被他渡了过去,缘本相受惊般一抖,手里的花灯掉到了地上,熄灭了。   却还是没醒。   “……雪无霁?”槐略见他脸色,心里一突,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   一行人回到了飞舟上。   陆宸燃拟定了路线,飞舟自行开向人界。   几人在房间内,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缘本相。这样一看,他的灵体似乎更透明了些,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槐略坐在床边,看着缘本相,等雪无霁和陆宸燃在一边小声商量完了,急切地问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鬼魂对灵气和阳气都十分敏|感,这两种气息都会损耗其精神。”雪无霁道,“昨夜艳城对他来说伤害太大了。”   槐略道:“怎么会?可他不是……要依附阳气才能继续存在吗?”   “这种事讲究‘结缘’,你以为随便是谁就可以?”陆宸燃抱手靠在一边,闲闲道,“目前好像只有你被这个小鬼赖上了,也只有你能被赖上。”   槐略沉默了一下,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雪无霁斟酌了一下,“渡阳气。”   陆宸燃微笑道:“接吻时以口渡。”   槐略:“……”   槐略:“…………啊?!”   陆宸燃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想选其他方式也可以。”   槐略脱口而出:“我不想!!”   “那就不渡。”陆宸燃道,“让它消散,你就也不用被缠着了。”   听了这句,槐略却是沉默了。   雪无霁道:“鬼魂本就已死,若你选择否,那也不必有负担。这本是自然之理。”   他见过的鬼魂太多了,最终都要消散,没有人能逃脱得掉。   槐略会如何选?   会给已死之人从头再来的机会么?   槐略捂住脸,表情之纠结,仿佛在做什么生死的大决定。   而后深吸一口气:“你们……你们出去。不准看!”   在槐略爆红的脸色中,陆宸燃和雪无霁退出了房间。   陆宸燃还微妙嘲讽似的点了点头:“你加油。”   ……   雪无霁没有亲眼看见槐略是怎么渡的,总之一炷香后他二人再进去的时候,缘本相还没醒,但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而槐略蹲在床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娘说,亲过别人就要娶人家。”槐略吸了吸鼻子,十分恍惚,“六殿下,无霁,是这样吗?”   陆宸燃道:“你娘说的对。”   槐略头上仿佛有一朵在下雨的阴云。   雪无霁道:“……也不全是。这种事不能强求。”   槐略看起来没有被安慰到,他抓抓自己的一头凌乱红发,坐到床沿上道:“烦死了,这些东西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也不准备告诉他。”   他看了眼缘本相苍白、但已经不再透明的脸,别扭地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他之前是怎么保持不消散的?”槐略道,“那满地金下面不也是人来魔往,但他却和我说,他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   雪无霁不清楚,但陆宸燃却开口道:“是因为有别人帮了他。”   “?还有别人?”槐略敏|感道。   陆宸燃扬眉道:“如果他没有骗你,那么这人是在他生前帮的。他不记得了。”   槐略道:“……哼。他记不记得关我什么事。”   “下一个去往的地点是人界。”雪无霁转到下一个话题,铺开了舆图,“凡尘界人极多,缘本相的灵体必然会受冲。我会给他一个能抵御的外壳。”   “什么外壳?”槐略好奇道。   他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雪无霁用半个时辰画了一幅橘红色的小狐狸,槐略赞叹:“哇!这个画的好像。”   而且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雪无霁施术画阵,那狐狸就飞出了画纸,自行与缘本相的灵体融合了。一阵灵光散尽后,狐耳狐尾的少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沉睡的狐狸。   绒绒的毛随着呼吸轻颤着,是温暖的血肉之躯。   “他就跟着你了。”雪无霁道。   *   地界的灵气比仙界稀薄,因此飞舟的速度慢了许多。飞天画舫飞了三天三夜,才到了人界。   人界又称凡尘界,是三界中灵气最稀薄的地方,但也是最安全之处。魔物嫌恶人族的肉质中杂质太多,甚少来骚扰。   凡尘界的居民几乎都是人族,只有少数妖物和鬼魂混迹其中。   飞天画舫托灵而飞,到了人界就飞不动了。几人下了船,陆宸燃点了一个术式,那庞然大物就打着旋儿变成了一架精巧的、巴掌大的小船,被收进了芥子戒中。   “尾巴还在远方。”雪无霁对陆宸燃道。   凡尘界的大小相当于三个凌霄界,尾巴的气息还在遥遥远处,而此刻三人一小狐还在人界和蛮荒地的一个边陲小城里。   “我们要去哪?怎么去?雇车?飞过去?”槐略抱着橘色狐狸,东张西望。他显然对狐狸形态的缘本相接受度好过鬼魂形态,甚至可以称得上喜爱。   缘本相在他怀中,一人一狐分外和谐。   陆宸燃道:“先等等。”   他扫了一眼周围人惊异的目光,笑道,“我们需要先做一些乔装。”   ※※※※※※※※※※※※※※※※※※※※   读者后台可以看到自己的评论和作者回复喔   有一点改动,改成先去人界。ps:主副CP都HE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乔家怂怂 20瓶;连菀 10瓶;爻敷 5瓶;清扬婉兮 2瓶;   =3=么么哒! 第57章 千画其一   三人站在道路中央, 已经吸引了一大批人的围观。   突然从飞舟上下来,那飞舟还会变小, 这是神仙还是妖怪??   所有人的眼睛里仿佛都写着这样的好奇。   更何况,还都长得那么好看!   还有那只狐狸,是仙人的坐骑吗?   槐略:“……”   在围观的视线中, 三人脚步飞快地进了一家成衣店。   一个时辰后, 马车驿站。边陲小城人烟稀少,驿站也没有多少人。马夫们正在闲闲唠嗑。   “劳烦雇这辆车。”一道声音插入了聊天之中,闻之清澈低沉。   离得最近的马夫转过头,只见一白衣人伸手递出了银钱。   这白衣人衣着朴素,一点花纹都不见;头戴帏帽,素白轻纱遮住了面容,一手还牵着个小少年。长风吹过,他的袖摆和白纱都微微飘拂,有天人之姿。   那小少年生得极漂亮, 抬头冲马夫笑了一下;白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护卫模样的青年, 长相也甚是俊美。   这个组合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一看便知是富裕人家。白衣人指的马车也是这里最好的。   “老李,你有客人了!”马夫恍惚了一下, 转头喊人。   没想到那小少年却说:“我们不雇人。”   “那你们还能自己驾车不成?”老李走来,好笑道, “再说了, 若是失手弄坏了马车怎么成……”   他话还没说完, 就噎住了。   那小少年拿出了一锭金子, 笑眯眯道:“这些够买下马车了吗?”   老李被金子晃了眼,道:“……够!当然够。”   ……   雪无霁坐进马车后便摘下了帏帽,闭眼感知了一下尾巴的方向,道:“我们往西北方向。”   陆宸燃还是小少年模样,他逗了会儿那匹马,给它喂了把仙草,然后在马车上画了几个阵。   “六殿下,我每次见你画阵都感慨,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阵啊。”一身侍卫打扮的槐略感慨道。他怀里动了动,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红狐狸脑袋来,正是缘本相。   陆宸燃理都不理他,上车坐到雪无霁身边。只一瞬,他的身形就变回了正常的少年。   马车内空间不小,三人坐也不嫌拥挤。   阵法启动,马车往西北方向驶去,速度飞快。   在凡尘界行事有诸多不便,不想暴露,就只能如此了。   雪无霁感知到的尾巴气息在人界大陆内陆,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尾巴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掩了气息。   “我还是第一次来人界!”槐略兴致勃勃,连马车里都要东张西望摸索一番。他抱起红狐狸,道,“你对这里有没有记忆?”   缘本相摇摇头,有些遗憾:“没有。”   这一路走来,槐略到一个地方就要问问缘本相记不记得。他想帮缘本相恢复记忆,因为对于鬼魂来说,记忆越全、魂魄就越稳。   马车避过城市,驶入山中。他们特意选了山路绕行,即便是在陡峭的悬崖上,也如履平地。   雪无霁掀开帘子,看着窗外景色。   “雪公子,妖怪都是出生在魔界的吗?”缘本相问道,“我不记得我是在哪出生的了。”   槐略道:“这个我也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缘本相不好意思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雪公子有种亲近感……”   陆宸燃一手支着下巴靠在窗边,闻言笑了下。   那是因为二人都有狐妖血统,白狐是狐妖中最稀少的种族,也天然比其他狐妖强大。   “并非。”雪无霁道,“有些也会出生在凡尘或凌霄。我……幼时便见过有一只扮成道士的女狐妖,和凡人生下了孩子。”   在座几人都知道雪无霁出身于人界皇室,他并未刻意隐瞒。他提起人间见闻,槐略只是新奇道:“咦,这种话本里的故事原来还真的会发生。”   缘本相道:“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这种故事,最后结尾肯定是这样!”槐略信心满满,“女狐妖为了爱人入红尘,不修道,凡人不顾家里反对和女狐妖在一起,然后还会历经磨难,两人最终都飞升成仙,永远在一起……”   重叠青山映入雪无霁眼中,他停顿了片刻,道:“那女狐妖是个骗子,欺瞒凡人事为了飞升去凌霄。凡人被抽去了精力和灵气,被害身死。”   这个结局大大出乎了槐略的意料:“这也太惨了吧……”   缘本相停顿了一下,耳朵垂了下来,追问:“那,他们生的那个小孩子呢?”   雪无霁转过脸,刚想说“不知道”,就被陆宸燃接过了话头。   “那个小孩子后来也飞升成仙了。”他笑盈盈道,“他成为了一个很厉害的剑仙,后来又遇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二人结为道侣,一直在一起。”   雪无霁微怔,抬起眼看陆宸燃。后者回了一个笑。   “……”槐略道,“这转折也太生硬了!六殿下你是编的吧,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剑仙……”   陆宸燃懒散道:“爱信不信。”   他向雪无霁一本正经道,“宿哥哥,我说的都是真的,对吧?”   雪无霁没忍住,轻笑了一下,道:“是真的,都依你。”   陆宸燃挑了下眉,袖子下的手伸过去,勾住了雪无霁的指尖。   雪无霁退缩了一下,陆宸燃不放。   然后他不动了,那只手慢慢握紧,与他的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安稳微暖。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   最终停止的地点离京城很远,但很繁华。雪无霁不用看见幼时住了五年的地方,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   他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槐略探出头,惊讶道:“这是什么地方?唔……学宫?”   马车停在了某座山的山脚下,山石台阶沿途向上,宫殿般的房舍错落山间,远处隐入绿树不可见。山脚的石门上龙飞凤舞四个字——   千画学宫。   青山上方隐约凝聚着灵云,这竟是一座人界的修真学院。   *   雪无霁没想到自己的尾巴会掉进一个修真学宫里。千画学宫外有结界,还很是像模像样,以三人的修为都无法不被探查到而通过。   尾巴的气息很近了,但再具体却没法定位。雪无霁猜测,自己感觉到的遮掩的气息,就是这座庞大结界。   无法,三人只能在山脚下打听了一番关于千画学宫的消息。   凡尘界虽是灵气浑浊,但也不是没有人有修真天赋。隔几年便会有人飞升至凌霄界,正式踏上仙途。   是以,人界的修真学宫还不在少数,虽然大多都是招摇撞骗的,但也有一些是有真材实料的。   不过这个千画学宫,几人却是都没有听说过。   附近的住民说,这千画学宫是近十几年才建立起来的。十几年前这山还没有名字,有一天来了一个老道,骑着青牛而来,喝得醉醺醺的,指着山道:“此山有灵,适宜建学宫!”   于是,他就当真在这里住了下来,搭起了学宫教人修仙。起初只有一个茅屋,后来名气竟越来越大,学宫便有了现在的规模。   不仅如此,因为老道爱画,他画的名气甚至比学宫更大,有不少人千里迢迢来学画、求画,使得山脚下这镇子也兴起了画业,愈加繁华了。   那老道大笔一挥,题字“千画”,这学宫和镇子就都有了新名字。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槐略东张西望,见这镇子上随处可见和画有关的元素。   缘本相也被吸引了,道:“我猜雪公子一定会喜欢这里。”   “我们千画镇好山好水好人家,客人多待几天,也能游玩个尽兴。”给他们介绍的镇民笑呵呵道。   陆宸燃一看雪无霁的细微神情,就知道他对千画镇很感兴趣:凡是有关画画的,他都有兴趣。   于是便道:“如果我们想见那个道长,要怎么做?”   “近年要见他的人太多,道长已经不露面了。”镇民遗憾道,“几位客人是来求画的?”   雪无霁道:“不,我们原本是为了……入学宫而来的。”   “那怎么这个时候来?”镇民皱眉道,摇摇头,“现在太晚了,学宫三年一次招学生,刚刚招完一年。再想进去,只能等两年后了。”   “不是吧!”槐略喊道,“要等两年?!”   镇民道:“哪有那么多人信修仙啊,三年一次还招不到学生呢。”   实在不行就只能强闯进去了,可这样势必就会大乱。他们用的还是陆宸燃伪造的师兄弟身份牌,槐略则从“仆役”升级到了“朋友”,但道理还是没变:   要是在这里弄出乱子,会被凌霄追责上好久。   陆宸燃已经在思考怎么瞒天过海,雪无霁看他眼神危险,问镇民道:“一点中途入学的方法都没有吗?”   “有倒是有。”镇民咂咂嘴,“除非道长赏识你,给你发玉牌。我跟你讲这个学宫老神奇了,没有玉牌都进不去……”   那镇民还在啧啧赞叹,三人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要见道长,那便又回到了原点。   镇民闲扯了几句转身要走,却突然回过头,一拍脑袋道:“哦!我差点忘了,过两天我们这就有千画论道集了,道长可能会下山。说不定你们能见到他!”   槐略眼睛一亮,雪无霁道:“千画论道集?”   镇民道:“这是我们镇的特色,一年一次,才举办了五届。有好多画师会来切磋画技,去年就有不少,今年估计更多了……客人你们要住下赶紧找客栈,否则都没地儿住了。”   经他一说,几人才发觉道路沿途果真有许多马车,还有很多外地口音的人在各个店内出入。   “宿哥哥,我们先在这住下。”陆宸燃一锤定音。   *   两天后,千画镇。   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清晨一拉开客栈门,槐略都惊呆了:“哇!这也太多人了吧!要怎么偶遇老道啊!?”   凌霄甚少有这种人挤人的场面,槐略抱着狐狸就往人群中挤。   雪无霁被撞了一下,帏帽掉了下来。   他正要去捡,周围人却一下子都停住了,片刻后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好漂亮的公子……”   他听到有人小声感叹。   “那个黑衣的也好看!就是看着有点凶……”   陆宸燃捡起帏帽,帏帽被踩了几脚,肯定是不能戴了。“那边人少……我们往那边去!”槐略艰难道。   这道路原本不该这么拥堵的,三人好容易挤出了人群,才发现人都是向道旁某个点挤去的,以至于堵塞了路。   那里有什么?   雪无霁微微皱眉,正想找人打听,忽听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等等!那边的两位小友!!别走!”   ※※※※※※※※※※※※※※※※※※※※   以一人之力拉动当地GDP的老道(?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爻敷 5瓶;蜜蜜蜜is 1瓶 第58章 千画其二   槐略回过头, 吓得叫了出来:“我的妈!怎么人都冲我们来了!?”   不知何时,人群竟然向三人缓慢移动过来, 皆因为人群中心有一个一身落拓的白胡子老头正向他们艰难地挤过来。   看这架势,这老头儿应当就是人群拥挤的中心了。   雪无霁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然后瞬间就被人群包围。   只见那白胡子老头连蹦带跳地挤过人群, 向雪无霁和陆宸燃道,“二位小友风姿出众,敢问能不能让老朽画一幅画?”   “大师!分明已经排队到我了!”   “我刚刚想和老前辈切磋一下的……”   “为啥选他们啊?我在后排看不见,很好看吗?”   “嘶……还真的好看……”   雪无霁从周围的一言半语中拼凑出了由来:这白胡子老头是今早在街边支了个摊子画画的,因为画艺高超,吸引了一大批人争相围观上前;但在刚刚他和陆宸燃路过时,这老头却惊为天人,丢了原定的顺序要来画他们。   每年的千画论道集都是这样由画师随意支摊子,合眼缘的就上前交流或切磋, 像这样画师看到某人一眼便追着要求画像的也并不是没有, 因此抱怨的人不多。   多的是想看热闹的。   陆宸燃侧身半挡住了雪无霁,神色有些许不快。   雪无霁习惯了被人看,只道:“老先生可否先给我们看看您的画?”   “啊!糟糕, 刚刚一激动落在摊子上了,”老头道, “这个……二位小友随我去看吧。”   人群见事件继续、有热闹可以看, 顿时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槐略被挤在一旁:“……为什么偏偏略过我??”   他的相貌并不差, 单独出现也能惊艳一群人, 但和这两人站在一起,什么风头都没了!   缘本相拉了拉他的袖子,杏核似的眼睛微弯:“你也很好看。”   “……”槐略猛咳起来,“我,我当然知道!”   “非是不愿,而是老朽好久没见过这样相配的道侣了。”老头儿听见了,对槐略一笑,“所以才想画画这对璧人。”   陆宸燃轻挑了挑眉:“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我吹,我画过这么多张人像,一看眼神就晓得那人心里是什么情。”老头拍拍胸脯傲然道,“小友,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   陆宸燃微怔,然后哈哈笑起来。   他开始觉得这老头儿有趣了。   画摊就在不远处,雪无霁一看其人像,便有眼前一亮之感,道:“老先生是长河画派的画师?”   长河画派重写实也重情,人物逼真,是横空出世的一个流派,画风极其突出好认。   “也算是吧?”老头不甚在意的样子,转而就急急道,“二位同意画像了吗?”   雪无霁前世今生都画过别人,却从未站着不动给别人画。他道:“容晚辈考虑考虑。”   这老者笔力不凡,他其实更想向他请教、论画。   “宿哥哥,我想同意。”陆宸燃歪头道。   “……那就同意吧。”雪无霁道。   二人依照老者的要求坐下,老头儿开始高高兴兴地磨墨、铺纸。槐略也看得新奇,和人群一起津津有味地围观。   老头下笔极快,抓形也准得不可思议,才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将二人的形象大致地勾勒了出来,栩栩如生,引得一众赞叹。   长河画派在外头画的画要求迅速,但老头儿露出可惜之色,明显是想画一幅更精细的。他道:“不知二位接下来的几天有没有空?”   周围的人讨论声不停:   “老前辈,画完了他们能不能来画我了啊?”   “前辈画得太好了!我迫不及待想讨教了!”   “老前辈您究竟是谁啊?我看这样子,千画宫主也不能比……”   “胡说!宫主画的当然更好!”   雪无霁摇头。   “我们只准备玩这一天,”槐略插话道,“剩下的几天要想办法怎么进千画学宫呢。话说老头儿,你知不知道那什么千画宫主在哪?”   他也就是问一问,毕竟这个老头穿着这么落魄,一副风尘仆仆赶远路来千画镇的模样,应当不认识宫主。   谁料老头一愣,道:“你们都想进学宫?”   “是的。”雪无霁道,“但正苦于没有玉牌。”   “……你等等!”老头说完,飞快地收拾起画摊来。   “前辈??”   “怎么突然收拾起来了。”   “画集结束还早呢……”   趁着周围人还摸不着头脑,老头已经迅速地把大包小包都背到了背上,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大笑道:“老朽不才,就是千画学宫的宫主!也就是长河道人!”   长河道人?!   雪无霁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便爆发出喧哗:“是宫主!?”   “啊!!别让前辈跑了!”   “快追快追!”   “小友们再会了!”长河道人抬脚就跑,甩袖飞出三个玉牌来,“进来后记得来找我啊!”   “长河前辈!!”   “在下仰慕你已久了——”   “呸!在座谁不是奔着长河道人来的——前辈!等等我们!”   雪无霁接住玉牌,长河道人已久跑得无影无踪了,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和滚滚烟尘。   三人:“……”   眼看追不上的画师们开始看他们的玉牌,皆是两眼放光,槐略道:“……不好意思,我们要回客栈了!”   *   客栈之内。   槐略心有余悸地看看楼下还不死心徘徊的画师,“唰”地关上窗。   陆宸燃把玩着手里的玉牌,转头笑道:“宿哥哥,我们明天就入学宫?”   “嗯。”雪无霁点点头,感叹了一句,“千画宫主就是长河前辈……我没想到。”   雪无霁向来待人接物都比较淡淡,居然还会用这种口气感叹。槐略好奇起来:“我好像听你说什么‘长河画派’。他莫非就是开创者?”   “正是。并且他还是一名散仙。”雪无霁开始给二人介绍起来。   凌霄有一类特殊的修者,称之为“散仙”。散仙是唯一能够畅游三界的,但同时其规定也很严格:一旦为散仙,则终生不得加入任何门派、不得为仙皇或任何仙门服务;生死自负,不得牵连家人。   这位长河道人就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散仙。他最出名的便是“以画入道”,修为高深,同时在画道上也开创了独特的“长河画派”,很快便引起了三界画师的惊叹。   长河画派不将材料拘泥于丹青和墨汁。他们也会用炭笔和松脂混的颜料画画,且提倡画纸随心随人,常常在野外找个地方搭了桌子就画。就如今天给人们画像的长河道人。   雪无霁爱画,尤其喜爱长河画派,他的技法也有很多取自长河一派。   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自己仰慕的前辈,他还感觉有点不真实,盯着玉牌看了许久。   玉牌上就是长河二字,长河道人的术法也很好,两个字十分大气。前世雪无霁有许多次想拜见长河道人,但一是身份不允许,二是散仙行踪常难以捉摸。   今天在人界开个学宫,明天可能就躲到山里住个十年八年了。   雪无霁和陆宸燃住一间,槐略抱着缘本相回去自己的房间了。室内二人一站一坐,一时静谧。   “宿哥哥很喜欢长河道人?”陆宸燃忽然道。   看他一副万分在意的模样,雪无霁顿了下,一个词不知怎的窜上脑海:   “吃醋”。   “陆芯,长河前辈已经好几百岁了。”雪无霁有点想笑——而且还是个白胡子老头。   “你在吃醋?”   陆宸燃无辜道:“我没有。”   雪无霁这回真的笑了出来,嘴角上扬。他觉得陆宸燃这样子很可爱。   “好吧。”陆宸燃微俯下身,垂眼,长发散落到了雪无霁颊边。伸手,握住了雪无霁的手,遮住了那块玉牌。   雪无霁抬头,他定定地注视着雪无霁的眼睛,勾起唇角,“我只是想让哥哥只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明亮的、喜爱的,这样的眼神让他只想独自占有。   可这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阻止雪宿喜欢别的画师。   雪无霁眨眨眼。陆宸燃身上有很淡的香气,像是焚烧的花,颓靡而危险。   一瞬间,周遭仿佛陷入了水底般的沉静之中。   ——陆宸燃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很轻、很淡。   这是陆宸燃第一次在一个非极端的、而是恬淡温和的环境下吻他,虽然只是嘴角。   而雪无霁如同被蛊惑一般,睫毛颤了颤,没有拒绝。   *   千画学宫内。   长河道人走到自己的术法,一路有学生笑着打招呼。   “先生今天给不给画像啊?”   “不画不画,我今天已经找到两个特别满意的人了。”长河道人摆摆手。   回到书房,长河道人把画展开,越看越觉得满意。   画面上,寥寥数笔便将两个青年的神态勾勒了出来。黑衣青年的眼睛微微看向身边的白衣青年,画中人虽无法开口,可那眼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流转诉说。   这对可真真相配!   再看那白衣青年……   长河道人自我夸赞了好一会儿,眼神移到了白衣青年面上,脑中却像是忽然闪过了什么。   “嗯?”他皱起眉,心道这眉眼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长河道人作为画师,对人面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几乎不会出错。他从不怀疑自己的“错觉”,停下了收拾的动作,开始仔细看这张脸。   白天他画画时心无旁骛,但此刻定下心来,却越看越觉得眼熟。   长河道人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先问名字的。   他一顿。等等……   他旁边的人叫他什么来着?   雪什么……   他姓雪?!   ※※※※※※※※※※※※※※※※※※※※   定错存稿时间了我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隐云影月、funj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10瓶;左岸的微笑 1瓶;   =3=么么叽! 第59章 千画其三   千画学宫内长河道人的惊讶和猜测雪无霁还不知晓。   此刻, 夜色逐渐涂满了天空,星河闪动。   客栈内。   雪无霁和陆宸燃的房间内已经熄了灯, 一片安静。   在耳畔陆宸燃的呼吸声中,雪无霁也慢慢睡了过去。他梦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   “沙沙……”   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这是一个夏日。   雪无霁浮在高空, 眼前逐渐清晰, 发觉自己在一间装饰古雅、摆满了字画的房间内。   这像是一间书房,三面墙上都挂了字画,似乎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字画的具体内容不甚清楚,只能看出那山水明净,墨字则笔力遒劲,潇洒之极,每一笔中仿佛都有飘逸的酒意;剩下的一面墙则是书架,书卷堆叠如山,有不少都是散开的, 甚至还随意地掉到了地上。   雪无霁认得这个房间, 这是他小时候和那位书画先生学画的书房。   雪王爷耽溺于求仙问道,从不管幼年的雪宿。他也不设三妻六妾,只成日和那名女道厮混。   因此小雪宿常年在书房里, 一待就是一整天,以至于喝了渡忧茶后, 雪无霁仍然模模糊糊记得这间书房。   窗外树叶摩挲的声音愈发清楚, 他的记忆也又清晰了一些。   他想起来, 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和雪王爷成亲, 虽然雪王爷只有她一个、她与正妻无异,但到底还是会遭人议论。雪宿常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记不清内容,却知道她们是在说这对夫妻的古怪。   突然出现的美貌女子,如天人降临,与王爷缠绵相恋,说要带着王爷飞升成仙,做一对神仙都羡慕的鸳鸯。   现在想想,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与父亲成亲,其实早就说明了她对这“夫妻”关系的态度。   雪无霁衣袂飘飞,视角自屋顶而下,临到了桌子上。   那上面铺着一张没画完的画。   他早慧,但几岁的小孩子画的画能有多好?透着一股稚气,还有几分好笑。雪无霁虚虚抚过画纸,   “咔哒”一声,雪无霁看到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   那是年幼的自己。   四岁多的小孩子,路都还走得不太稳,一身精美的华服,雪团儿似的面容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   他搬来凳子,站上去拿起笔开始画画。   画的是一只飞鸟,雪无霁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想的就是变成一只飞鸟,飞出这沉闷无聊的王府。   他画了很久,专注力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可称得上惊人了。雪无霁也看了很久,直到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留着长长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穿着褪了色的道袍,衣带胡乱系着,腰间别着酒壶。他是教雪宿画画的师傅、雪王爷为求仙招的那一群众多江湖闲人之一。   但师傅和其他人也不一样,其他大都是骗子来坑蒙雪王爷的,只有这个白胡子老头,是因为好玩才来的。   而那时候,小雪宿还没出生。   师傅是实实在在地看着他长大的。   “师傅好。”小雪宿停下笔,认真地行礼。   雪无霁心中生出一股暖意,凑得近了些,但又有些遗憾。   师傅的面容是模糊的,他只记得那把雪白的长胡子了。   不过算起来,雪无霁连父母有什么特征都忘记了,脑海里只有两个灰色的影子。他见师傅的时间远比父母多,甚至雪宿第一个会说的词不是“父亲、母亲”,而是“师傅”。   师傅叫什么名字?   雪无霁想了半天,只有一片空白。   “今天画的怎么样?感觉有进步没?”师傅摸了摸雪宿的头。   雪宿摇摇头,闷闷道:“弟子愚鲁……总是画不像。”   “你已经很厉害了。”师傅端详了一会儿那只飞鸟,拿起朱笔,直接在墨线上重绘线条。   只寥寥几笔的改动,就点出了飞鸟的神韵。几根线条的排列组合却能这样灵动地抖勾勒出鸟儿的情态,在幼年的雪宿眼中,这无疑比神迹还要厉害。   “哇!”雪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里头的星星像是要掉出来。   师傅看起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分外自得道:“徒儿,想不想我教你?”   雪宿用力点头道:“想!”   于是老头儿开始指点小孩画画。窗外有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掉到了雪宿头上,他都没发觉。   师傅指点了几句后,见雪宿专注,便坐在一旁拿根炭笔自己画自己的了。   雪宿画完一张,偷看一眼,看到师傅画的是自己,羞赧道:“师傅画的真好。”   “是我们宿宿长得好。”师傅哈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有点怅然道,“这么好的小孩子,怎么就是没人疼呢……”   “师傅,你就很疼我呀。”   “我是在说你那糟心的爹妈。哼,要是不能拐小孩,我早就带着好徒儿一起游山玩水了。带你去看大老虎和大仙鹤……”   “哇……”   窗外的沙沙声静止了一会儿,复又摇曳。书房里一老一小的画面像氤了水雾的画纸,慢慢看不清。   雪无霁鼻子有点酸。他在一片空白的冥想境界里坐了一会儿。   梦境里的小雪宿是四岁,再过了一年,他就被母亲带到凌霄了。   再也没有见过师傅,甚至连他的样貌和名字都忘记了。   他一生薄情寡淡,别人问起,都言无父无母。但他还会跟上一句,自己是被爷爷带大的。   师傅并不是他的亲人,对于他却胜似亲人。   本命灵剑可以出入冥想境界,雪无霁看着不知寒,轻声道:“我有点想师傅了。”   前世他没能再见这个“爷爷”,那这一世呢,还有机会再见一面吗?   不知寒沉默片刻,轻哼道:“……一辈子这么长,总能见到的。我不就倒霉遇见你了么。”   它说“倒霉”,却是安慰的口吻。   雪无霁微笑了下,心中怅然被抚平:“是啊……这辈子很长,说不定何时就会遇见。”   *   第二天,清晨。   “穿过这个石门,就是学宫境内……”槐略跑在最前面,率先跨过了正阳山脚下的石门。   “……哇啊!”   雪无霁和陆宸燃也相继跨过石门,穿过结界的波动,便觉眼前一明。   结界内外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只见在山脚下看朴实无华、还有些破败的石阶,此刻已如白玉般散发着莹莹雪光;树木葱茏,渺渺云气浮动其间,宛若陷阱。   长阶一眼看过去没有尽头,有庄严森然之感。   “你们就是宫主说的新学生吧?”长阶上早已有一个少女在等候,“随我来,宫主在等你们呢。”   这少女穿着黑白二色的裙装,缀有云羽;身材高挑,发冠上嵌有一枚红宝石。雪无霁看出其修为不浅,即便放在凌霄的同龄人里也算得上优秀。   “我叫玄霓,是宫主座下大徒弟。诸位怎么称呼?”   玄霓笑着道,看起来性格很是活泼。她走在石阶上身姿轻盈,犹如飞舞。   槐略介绍了几人,雪无霁忽而道:“这条长阶有名字吗?”   他进来时一眼就看出,这条长阶是照着忘尘路仿的。三大仙门都有这么一条路,走过九百九十九道天阶,便意味着斩断尘缘。   “雪公子怎么猜到它有名字?”玄霓惊奇了一下,笑道,“这条路啊,叫‘念尘路’,是宫主起的,意思是叫我们以后不管走多远,都不要忘记我们出身的地方是凡尘里。”   雪无霁微愣,霎时间,心中震荡。   过了半晌,他缓声道:“这个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槐略道:“这宫主倒是很独特啊哈哈哈,我们凌……啊不是,我听说凌霄那边,都叫仙人要忘却俗念,无欲无求。”   他差点说漏嘴,被陆宸燃以眼神制止了。   “宫主说仙人也是人嘛,什么都忘记了那该多无趣啊。”玄霓道,“他最常说的就是,要做仙人首先要好好做人。”   石阶快走完了,尽头是一个更加宏伟的石门。   临近石门,玄霓转头道:“你们是我看到的第一批走念尘路还不累的人,宫主的眼光真不错。诶……槐公子,这是你的爱宠吗?”   缘本相不知何时,也认认真真地开始爬石阶。他狐狸的体态娇小,看起来颇为憨态可掬。   闻言,他皱了皱眉,不知为何,“爱宠”这个词让他本能地反感,一瞬间脑海中似乎闪过了许多凌乱的回忆。   但他向来脾气好,并未表露出反感,只轻轻叫了一声。   然而,槐略摇了摇头。   “他不是爱宠,”槐略神色很认真,“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平等的。”   玄霓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三人,道:“我现在更觉得你们有意思了。”   她狡黠地笑了笑,快步走到了石门边,“其实我也不喜欢‘爱宠’这个称呼——宫主就在前面等着呢,你们去见吧!”   一阵风吹过,黑白羽衣的少女腾空而起,化为一只丹顶鹤飞过了石门,只留下几片羽毛和长长鹤唳。   槐略呆了呆:“啊?她是个妖怪?”   雪无霁身为大妖的修为高,早感觉到了类似的气息,因此并没有多惊讶。他道:“这个学宫确实奇特。”   凌霄界就从不会有这种会大大方方招收妖怪的学宫。   三人已经跨过尽头的石门,长河道长坐在一边喝茶,听到鹤唳顿时喷了:“这个小丫头!又擅自假冒我的命令了。呃……怎么样,她恶作剧没有吓到你们吧?”   “没有。”雪无霁见到长河道人,正式行礼道,“久仰长河大名,晚辈见过长河道人。”   陆宸燃装起乖来还是很像模像样的,也笑盈盈道:“见过前辈。”   槐略也行了礼,剩下的缘本相也作揖,伸出两个前爪拜了拜。   “不必多礼,我的学宫整这些虚的干啥。”长河道人摆了摆手,放下茶盏笑呵呵道,“我带你们去讲堂,学生们快上课了。”   雪无霁感觉到他似乎猛盯了一会儿自己,但随即又掩饰了过去。   老头儿带着三人去讲堂,一开门,就听到一个少年的嗓门:   “我算的命呀,绝对准!……”   只见一个神棍打扮的年轻人坐在课桌边,不修边幅,道袍上的流云和仙鹤都没能给他衬出仙气。   他相貌清秀,但嘴边却不伦不类地留着两撇小胡子,满脸自得的表情。   雪无霁一顿,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眼神。   槐略感慨道:“这学宫里都是些什么怪人啊……”   “真的吗?”   “你怎么证明?”   年轻人拈了拈一缕小胡子,做出沉吟神色,四下扫了一圈,忽然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雪无霁和陆宸燃身上,眼睛一亮。   “诸位!快看那里!那两个人,”小神棍兴致勃勃道,“他们之间有姻缘啊!”   雪无霁:“……”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隐云影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隐云影月 3瓶;蜜蜜蜜is 1瓶;   亲亲~ 第60章 不识其一   槐略喷了, 长河道人:“……”   这小子又在乱说话!   雪无霁神色微妙的原因不是别的。   而是因为这个人,他认识——   这人居然是他前世的外门师弟, 沈光!   沈光出生于凌霄界,从六岁起就拜入了琉璃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宸燃自然也认出了沈光。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但没有表现出来情绪。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噗……那不是两个男子吗?姻缘?”   “这三人长得真好看啊……”   沈光也是才注意到他指的两个人居然都是男子, 当即有些尴尬。然而刚刚他的卦象显示就是有姻缘,难道他算错了?   “都是男子怎么了?就不能有姻缘吗?”沈光强行道。他再一瞥,居然看到了宫主也在三个生面孔身前,登时腿软,“宫主……”   “沈光,你功课做完了吗?”长河道人走过来敲了沈光一个爆栗,啧了一声。他没把“姻缘”的事说出来,而是教训沈光,“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算命!人家是师兄弟!”   在来的路上, 三人大致介绍了身份。用的是真名, 但身份是人界某方隐士门下的三师兄师弟。因为师父年事已高,便放他们出来游学。   沈光捂着脑袋,道:“学生知错了!”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们也一哄而散, 但明显对新出现的三人很是好奇。   长河道人教训完沈光,走到授课台上训话, 这三人是新学生大家多包容云云。他们坐在了最后排, 雪无霁扫了一圈学堂里的人, 发现什么年龄都有, 还夹杂有几个妖怪。   陆宸燃坐在了他身侧。   “那个……雪兄,我刚刚不是有意的。”沈光坐在他们前头,扭过头小声道,“那什么,交个朋友,在下沈光。之前什么姻缘啊都是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信。”   雪无霁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是凡尘界的人吗?”   “呃?”沈光愣了一下。   雪无霁知道沈光性子直,与其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他。一旁的陆宸燃睨了他一眼,少有的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啊?……这么明显吗??”沈光在雪无霁的目光中逐渐心虚,“我确实不是凡尘界的人……那你们两位?莫非也是凌霄的人??”   真好诈……   饶是雪无霁,也不由这么想道。   这一世和前世,琉璃宗的内部关系除了少了一个自己以外应当没什么变化,沈光依旧是出生于凌霄的人。   只是他现在为什么出现在千画学宫?   “我们是从凌霄下来游历的,”雪无霁模棱两可道,“你呢?”   沈光盯了他片刻,居然真的信了:“我是来出任务的。一个小任务,与学宫有关,所以宫主也知道我。”   原来是下来出任务的……   修者接的任务旁人不便多问,雪无霁也没有再打探。只点点头,这对话便揭过了。   ——虽然,前世这个时候,沈光从未下过凡尘界。   这是一个小小的变数,不清楚他那任务究竟是什么。   沈光说他的小任务和学宫有关,那还好,应当不会与他有牵扯。   这一世出现了他没有预想到的变数,他还是尽快拿到尾巴的好。   按照雪无霁的预想,至少在三年之内三界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前世凌霄的第一个剧变就是他二十二岁那年魔界偷袭凌霄、并有了一剑霜寒十四州。   在此之前,凌霄诸仙门应该是不会对地界投注眼神的才对。   也因此,前世琉璃宗几乎没派过弟子去人界出过任务,雪无霁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沈光。   并且,这三年里凌霄的管控很放松,而不像前世后来,凡是要下地界的都会被层层盘查。   这也是雪无霁要先尽快在地界寻找尾巴的原因。   他坐在学堂之内,能感觉到尾巴的气息更近了。   刚进结界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但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尾巴就在学宫核心位置的某处。   学宫里结界布置得很精妙,当务之急就是静观一段时间,找到结界的盲点放出灵力探查,摸清楚后再去拿尾巴。尽量一击得胜。   还有应承了宫主的画像……他也很想在这期间和长河道人讨论一下画道。   把这些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雪无霁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挥散了心头莫名的焦虑。   但他转过头,却忽然发现陆宸燃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雪无霁已经对陆宸燃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了,但现在陆宸燃眼底的情绪却是他从未察觉过的。   陆宸燃一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他冷下脸来的时候就剥除了所有伪装的亲和力,气质阴郁,眼角眉梢都仿佛潜藏着暴虐的前兆。   此刻,他的脸上就一点表情都没有,睫毛半垂着,眼眸像望不见底的深渊。   “陆芯?”雪无霁轻声唤了一声。他有点担心是不是又发病了,虽然陆宸燃的眼睛没有出现入魔的金红。   陆宸燃手指动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过了半晌,才回应:“宿哥哥……我过些天,可能要回一趟凌霄。”   他说得很轻,犹如暴风雨之前空气里拂过的微弱气流。   *   陆宸燃除了在那天下午表露了些许反常之外,之后几天,他都显得十分自然。   千画学宫只要有玉牌,出入就不会受到限制。雪无霁不多打探他的事,但能发觉陆宸燃出入得比在飞舟上时更频繁了,有时还会把暗卫的信带回寝屋。   雪无霁也问过几句。   “宿哥哥,你只要找到你的尾巴就行了。”陆宸燃这般笑着道,“其他的不用担心。”   雪无霁道:“我怎么觉得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陆宸燃便眨眨眼,退让一步:“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哥哥我在做什么的。我保证。”   他拉着雪无霁的手笑说,“拉钩保证。”   雪无霁在他的视线里败下阵来,不再过问。   除却这些插曲,学宫的生活还是极为平静有趣的。   入学宫第三天,长河道人叫他去画像。只叫了雪无霁一个人,说是听闻他这些天给学生们画了小像,想顺便看看。   雪无霁带着几张画欣然前往。   到了屋子,他却一愣。   只见长河道人摆了一张长桌,仔仔细细地点了熏香、倒了茶,看起来分外隆重。而长河道人正盯着面前的一张纸页发呆,连雪无霁进来了都没发觉。   “见过长河前辈。”雪无霁行了个礼,长河道人立刻回过神,笑呵呵道:“是无霁啊,来,坐着——就坐老夫对面,不用拘束。”   “……今天先待会儿画像,让老夫看看小友的画画得如何。”   雪无霁觉得长河道人的言行有些过分热情,顿了顿,交过画纸道:“晚辈不才,都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   “哪有哪有,我不也是自己的野路子。无霁你先四处看看吧,老夫这里有不少好玩的画具呢。”   雪无霁闻言便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一进门就对画道前辈的私藏感兴趣了。   长河道人捋着胡子,一面看画,一面趁雪无霁不注意看他面貌。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长河道人十九年前曾在雪三王爷的王府里待过。   世人皆知,雪三王爷喜好仙术,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飞升,为此广收门客,府中闲人无数。长河道人三界遨游,最喜欢凑热闹,听说之后便也骑着他的青牛去了王府。   但进了王府的第一眼,他却感觉那“王妃”有点不对劲。   长河道人精于画道和阵法,其他却是弱项。因此他也看不出什么。况且王妃已经怀有身孕,就快生了,他便抱着观察的心态做了门客。   没过一个月,小雪宿就出生了。那是个冬日,漫天大雪。   王妃体质很好,一天后就已经恢复了健康,和雪王爷一起出门,说是找到了一处灵气甚好的地方修炼,归期未定。   而小世子就被留在了王府中,交给乳娘照看。   长河道人这一个月就是喝酒画画,雪王爷夫妇抛下孩子出游在他心里没留下多少波澜,只是感慨了一句“真不负责”。   这日他又喝了一壶小酒,路过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里面的哭声。   婴儿的哭声,细细弱弱的,像雪天里孱弱的小兽幼崽。   长河道人忽然皱起了眉,他居然从房间里嗅到了微弱的妖气,便以隐身之法走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没有别人,小世子的哭声是从摇篮里传来的。长河道人一看,酒差点吓醒了——那小婴儿不知怎么歪歪扭扭地、快从摇篮掉出来了!   他一个箭步扶正了摇篮,也忘了隐身。凑近了妖气愈明显,这小世子身上怎么有狐妖的气味?   那个王妃竟然是狐妖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摇篮里一双纯净至极的浅色眼眸,像是初春融化的第一捧清泉。   小世子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伸手去抓他的胡子。   长河道人心中生出了恻隐之心。   摇篮精美冰冷,小世子的手指被冻得有点凉。长河道人犹豫了一下,把小婴儿抱了起来。   那么小一个,柔弱得可怕,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碎掉一样。长河道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他很安静,在长河的怀中慢慢睡着了。   在这一瞬间,长河道人怀里的这个小东西在他心里,从一个叫“小世子”的符号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命。   狐妖就狐妖吧,也没什么的。长河道人施了个小法术,隐去了他身上的气味。   雪王爷夫妇好像还没给小世子取名字。那等他们回来,他就去找王妃说一说吧。   就叫雪宿。宿,止也。*   望风雪宿于此……止息于此。   那对夫妇对孩子不上心,随意就同意了他取的名字。长河道人第一次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平日那么洒脱的一个人也变得拘谨起来,还特意要求说是王妃取的。   要不然父母都不关心,而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取名,小孩儿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长河道人开始带小孩。这小孩子天性安静,乖得让人心疼,因为他,长河道人那段时间几乎都没沾过酒。   小雪宿慢慢长大,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居然是“师傅”。这让长河道人有点心虚,好像把别人的孩子拐走了似的。   到底是小世子,不至于只有他带,小雪宿周围也有许多旁人和仆役。然而小孩子虽懵懂,却是最能分辨谁对他好的,雪宿最黏的就是长河道人。   长河道人也一边观察着这对夫妻,除了看出雪王爷越来越虚弱之外并没什么其他的。   这大妖是想吸干雪王爷的灵气和精气。   不过说老实话,长河道人一点都不想管,这人爱死就死吧。   等大妖榨干了王爷后,一个升天一个归西,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拐跑小世子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长河道人就开始安安心心地教徒弟了。雪宿五岁那年,快过生日了,长河道人就想着给小孩子带点新奇玩意儿回来。   之前给他说蓬莱雪的时候,他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唔,那这次就回一趟凌霄,给小孩儿带一盆蓬莱雪吧。就算暂时不能带他去看,先尝个鲜也好。   长河道人去往凌霄,却没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小雪宿。   等他满心欢喜地抱着蓬莱雪回来、想着小徒儿看到会如何开心,却只见到燃烧的雪王府。妖气所化的赤炎把半边夜色都烧红了,像是一只通红的眼睛。   人们喊着“走水了!”,四散奔逃。   ※※※※※※※※※※※※※※※※※※※※   “宿,止也。”——《说文》   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期望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unji 1个 第61章 不识其二   长河道人手一抖, 花盆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失去理智地抓着人问, 只得到了似是而非的答案:   王妃飞升了,点火烧了雪王府。没看见小世子,可能还在王府里吧。   长河道人冲进了火海里。   但只看见了瘦成枯骨、又被烧焦了的雪王爷, 其余尸体被烧融了混在一起, 根本分不清。   他也不是没找过凌霄各处的慈济堂,但慈济堂对散仙这种居无定所的修者很有意见,不仅手续繁琐,看两所慈济堂之间必须要间隔至少四年。   因此,长河道人十四年了也才排除了四所慈济堂,而这些里都没有发现雪宿的踪影。   他其实有些心灰意冷,觉得那狐妖怕是早就把小世子也一同烧死了。   这是她求仙路上的障碍,而她从来就是个没有心的母亲。她做得出来这种事。   雪王妃飞升之后的行踪就隐匿了,因为她作为妖族, 必不可能暴露身份。长河道人因此也没法从她这里突破。   十九年里, 长河道人不止一次想,如果他那天没有离开该多好。   这件事成了长河道人一个心结,早些年他常醉得厉害, 后来办了学宫、看到那一个个少年少女时才好些,但也忍不住想, 如果雪宿还在他身边, 他也该像这些孩子们一样大了。   长河道人看着手中画纸, 眼眶有些湿了。   就算已经时过境迁, 他也能从中看出自己教过的痕迹。   他曾经握着稚子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运笔。   而曾经的垂髫小儿,如今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他这个长辈却缺席了期间的十数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雪宿的画技已经变得如此高超了。他也还是那么喜爱丹青。   “你画得很好,深得老夫真传。”良久,长河道人吐出了叹息般的一句。   他捋了捋胡子,似是怅然又似是欣慰。   这口吻十分仿佛十分熟稔,但落到雪无霁耳中,他却竟不觉得反感。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像是被触动了,空落落的,有几分茫然的酸涩。   甚至在他刚刚观看时,这房间内的摆设,都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长河前辈?”他轻声疑问。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表露出陌生,长河道人能看出他完全没认出自己。   那么幼时的记忆呢?也一点都不剩下了吗?   “老夫来继续给你画像。”长河道人起身抱起纸笔道,“不过你要坐在那里,作出画画的样子。”   这要求雪无霁还没听过,不过画不同的动态也是长河画派的一个特色,他并没觉得多奇怪,依言到桌前执起笔。   “晚辈需要画什么吗?”雪无霁问道。   长河道人坐在一旁想了想,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笑呵呵道:“你就画一副飞鸟吧。”   飞鸟?   雪无霁闻言笔下一顿,有几分恍惚。   有一个朦胧的、不可思议的想法窜上脑海,他猛地抬起头:“前辈莫非……”   “莫出声,”长河道人老顽童似的笑道,“等老夫画完这幅画再说。”   雪无霁的手腕有一丝发抖,但很快就被他稳住了。   他提笔,开始画一只展翅的飞鸟。   而长河道人也开始为他画像。   纸上的逐渐出现一只翱翔的鸟儿,尖尖的喙、舒展的羽翼。   雪无霁画得很慢、很仔细,熟悉的书房布置风格、相似的画面,让他脑海中模糊的记忆抽丝剥茧般逐渐复苏。   最终,纸上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它仰头朝天,似乎要挣脱束缚飞去。就像是十四年前的小雪宿画的那样。   只是如今的这只飞鸟已经羽翼丰满,不需要助力就能独自飞往无垠了。   “晚辈画完了。”雪无霁抬头道。   长河道人画得慢一些,片刻后展开纸道:“老夫也画完了。”   ——在雪宿小的时候,一老一小也经常这样比赛。那时候总是师傅赢了徒儿。   雪无霁看到了那副画。   上面并不是如今成年的他,而是一个拿着笔、垂目认真画画的小孩子,粉雕玉琢,眼尾一滴小小的泪痣。   这是四岁时候的雪宿。   于雪无霁而言,这是画中的孩童穿过了百年漫长的岁月,才终于站在了这里。这是他前世曾经错过了的、冰凉时光中唯一有温度的亲情。   “咔哒”一声轻响,他手中的笔掉到了桌子上。雪无霁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袖子上沾到了一滴墨点。   “弟子……见过师傅。”雪无霁的喉咙有些发哽,躬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长河道人扶住他的胳膊,免了一礼,摸了摸他的发顶叹道:“我们宿宿已经这么大了啊。”   在这十多年里,有多少物是人非?   在画这张画的时候,他心中也很紧张。他已经在心中决意,如果雪宿当真已经不记得他这个师傅,那就这样罢了。他不是什么倚老卖老的前辈,要求什么恩情。   幸好,幸好雪宿没有真的忘掉。   *   一炷香后,雪无霁才从那种略显失态的情绪里恢复过来。长河道人也变回了平日里那个乐天的老头儿。   一老一小也顾不上什么画不画的了,对坐着泡一壶茶,一副长聊的姿态。   “宿宿啊,这些年你都在哪儿过的?过得好不好?还有……”长河道人问了一大堆,而后终于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的字是谁给你取的?”   这也太不吉利了!一个雪止、一个雪不停,那人和他取的意思完全相反!   雪无霁犹豫片刻,道:“弟子被母亲带去了凌霄,便一直在朱泽洲的慈济堂中长到了十八岁。后来遇到了陆……遇到了我现在的道侣,便与他结伴同游。”   “‘无霁’是一个之前遇见的、指点过弟子的前辈取的。”   在雪无霁心中,观如是确实就是这样一个定位。   说他凉薄也罢,他对观如是很难产生太多的情感。感激有之、佩服有之,剩下的就是说不出的隔阂。   也许是因为性格,也许是因为他拜入仙门时已经十九岁了,便很难再对前辈产生像对长河道人这样的亲近之意,也许是因为观如是其实并没有怎么管过他,更多的时候都是他自己在摸索前行。   雪无霁隐去了重生一事,将他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长河道人也说了自己的经历,只轻松揭过了苦闷悲痛,不让雪宿担心。   “苦了小孩了。”长河道人叹道,“不过为何你见到我却不记得呢?小时候你便记忆出众,连只见过一遍的摆件都能描绘出细节。”   雪无霁停顿片刻,道:“五岁时母亲带我来凌霄,将我安置在慈济堂。后来我病了一段时间,高热不止,许是那个时候模糊了记忆。”   “高热”并非假话,在十八岁之前,雪宿的身体一直很差,疾病缠身。   在病榻上卧太久,连自己是谁都会恍惚,现在回忆在慈济堂的时光几乎都是灰暗色,少有鲜明色彩。   不过好在这些也都忘了大半了。   长河道人听得心中刺痛,拍拍他的手,宽慰道:“以后都会好的。我看你那道侣就很不错,我们宿宿眼光没问题。若是他敢对你不好,便上老夫这里来告状,老夫替你教训他!”   提到陆宸燃,雪无霁浅浅笑了下,道:“他很好。”   “……对了,”雪无霁道,“他还有满园的蓬莱雪。”   长河道人笑道:“有了道侣就看不上老夫的蓬莱雪咯!”   他确实欣慰,当年碎在火海旁的那盆蓬莱雪一直是他心中的刺,此刻却不知不觉消融了。   “这么多年不见,老夫作为前辈没什么能送的……”长河道人苦思冥想。   雪无霁摇头道:“只需要师傅与我论画就够了。”   “那怎么行?这是我作为你师傅该做的,我得额外补贴补贴你。”长河道人想了半天,忽而道,“我想起来一件事……宿宿,你是修什么道的?”   “剑道。”雪无霁召出腰间的不知寒,光华雪亮,“并且弟子如今已有五尾。”   很快第六尾就也要回归了,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得想想怎么和师傅解释……   “剑道啊,”长河道人思索片刻,嘀咕道,“也没差……他剑道应该也不错……”   “他”?   雪无霁心道。   “实不相瞒,老夫有一位熟人近来说要收徒,他擅造化道,精于造剑和阵法,也修剑道,座下尚无关门弟子。虽说交情一般,但老夫也可为你引荐。哈哈哈,这样你就拜了两个师……宿宿?你在走神吗?”   长河道人见雪无霁神情有异,停下来道。   造化道,造剑、阵法,座下无关门弟子。   这些特征都符合的人,雪无霁只知道一个。   他有点不可思议,道:“这个熟人,他叫什么名字?”   长河道人回答道:“宿宿你和道侣都是凌霄人吧?那可能还听说过他。他名为观如是,为琉璃宗竹津峰峰主,是凌霄最年轻的峰主。这些年名头越来越响了。”   果真是观如是!   怎么会是观如是?   “老夫千画学宫这个结界就是观峰主帮忙做的。”   “观峰主前些天送信拜托我在凡尘界寻找有天赋的少年,据说还拜托了别人在慈济堂帮着看看……若合了他眼缘,就会被收为关门弟子。这消息他没公开,要不然现在早就有一堆人自荐了。”   长河道人掐指算了算,“嗯,这么一说要是你晚点离开慈济堂,还能碰上。一个多月后的中秋,他会派人第一次去看人选。你要老夫推荐吗?”   ——前世雪无霁在慈济堂,琉璃宗来人的时候正是中秋。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茶色 22瓶;青菜虾仁汤 20瓶;funji 10瓶;隐云影月 5瓶 第62章 暮宁其一   中秋……   三大宗门去慈济堂收徒多选在春季, 取一个春天新芽争发的好意象。却从来没听说过会在中秋收徒。   前世,雪无霁一直以为自己那年是特殊,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那年琉璃宗派来的人极少,后来雪无霁熟悉了弟子后发现那些都是竹津峰的弟子。   若没有听到长河道人的话,雪无霁就算觉得异样也不会多想。   可现在, 这异样却有了解释。   因为他们代表的不是琉璃宗, 而仅仅只是观如是。   长河道人觎了他一眼,见他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态,便道:“你不愿意?那也没事,随我做个散仙也不错。不过我这个熟人是真的很厉害,造化道被称作什么神……”   “造化神秀,剑器绝顶。”雪无霁突兀地接过了他的话。   “哎,原来你知道?”长河道人讶然。   雪无霁抬眸道:“那个观峰主,为什么要在凡界和仙界的慈幼堂收徒?”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观如是不喜交友,但修造化道的修者毕竟是少数, 他和同擅阵法的长河道人有些交情也很正常。   观如是是竹津峰峰主, 座下弟子之位空悬。若说一句要收徒,整个凌霄要拜他的世家子弟能从山顶排到山脚。   可他却是暗中委托友人为他择人选,选的还都是被人忽略的地方。   凡尘界之人, 慈济堂孤儿……   这样的孩子一旦拜入仙门,便身无任何依仗和牵挂, 前尘尽消。   “这个嘛……”长河道人道, “我也好奇问过峰主, 他说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就当做好事了。”   雪无霁心中生出一股荒谬感。   做好事?虽然他对自己的师父没有恶感、只有感激,但平心而论,谁做好事都不会是观如是做好事。   他的出发点绝对不是给“他们”这类孩童一个机会。   观如是……究竟是想做什么?   长河道人捏了捏自己的胡子:“你当真不拜?”   雪无霁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不拜。”   他有些发冷,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这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过头审视自己的师尊。   而这番审视似乎让他窥见了以前从未发觉的、潜藏在角落里的密辛。   *   出了长河道人书房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十分了。   雪无霁开门便发现陆宸燃站在书房外。   门外就是一条长廊,他依靠在木栏杆上,半侧着脸看着晚霞中的群山。   一只机械鸽子停在他身旁的阑干上,鸽子脚边是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灰烬。看样子是信纸烧过后留下的痕迹。   这个侧影与雪无霁记忆中的侧影重叠了。   暖色的暮光半明半灭在陆宸燃眼中,却没有给他的侧影带来一丝温度。   “宿哥哥。”陆宸燃听到了响动,回过头笑道。   雪无霁道:“你怎么……你等了多久?”   他下午离开寝屋的时候,陆宸燃已经不在了。这些天陆宸燃常有这样的不告而别,多半是去处理事务了,因此雪无霁走前留了张字条。   但他在书房待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字条上预估的时间,陆宸燃便直接来等了。   陆宸燃道:“没有多久。”   他伸手,拂掉了阑干上已经完全冷却了的余烬,“哥哥和长河前辈谈了什么?”   “我正想说,”雪无霁把对观如是的猜测从脑海里清除,牵起嘴角,“我找到我幼时在王府时教我的师傅了,就是长河道人。我完全没想到。”   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陆宸燃,可惜当时他不在。   “这么好吗?”陆宸燃也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恭喜哥哥了。”   雪无霁点点头,道:“所以我想再待一段时间,和师傅一起过完中秋再拿尾巴。顺带想想怎么与师傅说。”   这三天下来,他在暗处布置的灵力已经查到了尾巴的痕迹。麻烦的是,它似乎落进阵法结界的中心某处了。   若想取回似乎不得不碰结界。如果不知道长河道人的身份,他大概会拿了尾巴便走。但现在,他想先告知师傅。   现在还多了一层隐忧——这个阵法结界是观如是做的。   陆宸燃微笑道:“那我岂不是要与哥哥做一个月的同学了?有趣。”   雪无霁想了想,道:“那我们可要好好学。”   两个人都没有正经上过学,这样一想确实很有意思。   陆宸燃忽而笑起来:“那这样的话,我们可是不合规矩的地下关系了。”   他凑近了雪无霁,在他耳边悄声道。   雪无霁耳畔一热,抬头,视线撞进了陆宸燃眼中。   夏末除却了燥热的晚风吹拂,他眼中如有辉映的星河。一时间,恍如曾经所有的鲜血淋漓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们仿佛当真是十九岁和十七岁的两个少年,在放课后交谈着师长和功课,最大的烦恼就是背不出的课文。   在暮色里怀揣着微涩微甜的心事,满腔的欢喜只关乎对另一个人的倾慕。   *   而在另一头,学生们的寝屋。   槐略和缘本相坐在屋顶上,每日这个时候,天地阴阳交界之时,缘本相都会恢复一会儿原形。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这方被树冠挡住的屋顶成了他们这些天傍晚都要待的场所。   “喂。”槐略喊缘本相。   缘本相闻言转过头:“怎么了?”   他在火烧云之下,隐约的金色光线落进他眼中。少年抱膝坐着,袖子盖住了半透明的双腿,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常的狐妖一般。   槐略沉默了一下,道:“如果你吸足了阳气,离开我,会怎么样?”   问这话时,他也看着远处的群山。倦鸟归林,漫天云霞,壮美绚丽。   缘本相笑了。   “不怎么样啊。”   “鬼魂得不到补充,会慢慢消耗,记忆一同消失,最后融于天地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缘本相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可我还没有。   槐略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在这一瞬间,他心中似乎闪过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   但他只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   第二日。   做过那番交谈后,雪无霁真的抱了几分认真的态度上起课来了。   早晨这节课教阵法。   千画学宫里的先生只有几个,教的内容也都很简单。雪无霁只扫过一眼就会了,但周围学生像是学得很吃力。   陆宸燃睡过去了一节课,书撑在前面挡住脸。   他其实根本不必挡住,因为他根本不怕任何先生。这样做似乎也是为了那份戏谑的“认真”心态。   “这太难了。”   课间,前面的沈光郁闷地嘀咕,“比我在凌霄学的还难……”   雪无霁知道前世沈光学的是剑道,没涉猎过阵法,后来都是他这个大师兄带的。   阵法属于造化道,在凡尘界人们眼中,会画符画阵似乎就很厉害了,而且宫主长河道人也修造化道,因此千画学宫里阵法教得比剑道还深些。   “什么难?让我看看。”槐略打了个哈欠道。寝屋是两人一间,雪无霁和陆宸燃二人的隔壁是槐略和沈光,缘本相作为狐狸身和槐略睡在一起。   因此这些天,他也算是和沈光混熟了,也知道沈光来自凌霄的事。   他拿了张图纸过去,兴致勃勃地和缘本相凑在一起研究了。沈光:“……喂?还我图纸!”   槐略回头扮鬼脸,两个人互相拌了会儿嘴,无果。沈光只好重新画,继续苦思冥想。   “你画错了。”雪无霁走到他身侧道,“此阵的西南角是弯角,不是折角。”   他突然出声,沈光思考被打断,皱着眉头看了看:“这样?”   沈光下笔把西南角改了,果然不消片刻,阵就散发出正确的蓝色灵光。   “成了!”沈光立即开心道,“谢谢你啊。”   他沉浸在喜悦当中,然后听到雪无霁随意提起般问:“沈光,你的任务怎么还没开始做?”   “你问那个啊,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沈光道,“怎么说呢……这个任务要特定的时间,我还没等到。”   雪无霁颔首,正要走,沈光忙拉住了他。   “等等!雪师兄,我还有阵法不会解。这个、还有这两个。”沈光立刻又拿出了好几张图纸来。   雪无霁一一解答,期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讲得比先生还要清晰流畅。   这两个阵法更复杂些,他讲的时间就更长。   起初还只有沈光在听,后来不知何时,周围渐渐聚起一堆学生,皆是侧耳细听。   青年侧着身,垂首低睫,目光专注而认真,眼若琉璃,肤如玉琢。寻常的白色宫服在他身上如同多了一层渺然仙气,雪白的衣领工整服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卷。   格外夺目。连声音都好听得让人不忍打扰。   “……便是如此。”最后,雪无霁总结道。   一抬头,就看到十几个刚刚还在玩的学生此刻都聚了过来,十几双眼睛里都满是惊奇和崇拜。   雪无霁:“……”   而在另一边,缘本相也把阵法都解了出来。他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每天认真听课的人,领悟力相当之强。   沈光道:“雪师兄!!你好厉害啊!”   周围人也纷纷赞叹起来,原本在他们眼中,这三个突然来到学宫的学生十分陌生,雪无霁和陆宸燃看起来尤为不好接近。   纵然长相惊艳,也没有人主动搭话。私底下有人还酸说空有美貌,今天一看居然完全不是这样——   雪无霁其实学识丰富,令人钦佩,而且还一点都不冷淡。   太难得了!   看沈光俨然头号崇拜者的样子,旁边一人小声开口:“你为啥要叫他师兄啊?”   “……”沈光道,“我也不知道为啥。”   大概这就是前辈的气场??   槐略抱臂道:“明明我这里也有人解出来了,喂!”   缘本相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扯了扯他的袖子:“没关系的。”   有人也闻声注意到这边,缘本相有点不好意思,退到了槐略手边。槐略推了一把他,笑说:“你真的很厉害啊,有什么夸不得的。”   槐略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夸缘本相了。尤其是昨天之后,看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想夸。   雪无霁投过去一瞥,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直到快上课,雪无霁和缘本相都被人围着问问题。   还是沈光把所有人挥退了,说是快上课了。   “哎,雪师兄,”沈光转过头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待在凌霄啊?我们宗特别好,你考虑加入不?”   他倒是没想过观如是,因为这个观峰主从来没收过徒。   雪无霁还没开口,一个懒散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不行。”   ※※※※※※※※※※※※※※※※※※※※   我好喜欢这种大佬隐藏身份过小日子的片段^w^不过不会写很多。   你们嘞~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608 28瓶;funji 10瓶;玉兔阁 5瓶 第63章 暮宁其二   陆宸燃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笑得沈光心里发凉, 拿过图纸,瞧了一眼道:“我师兄哪儿都不去, 只和我在一起。”   语毕,他手指微微用力,那张图纸瞬间碎成了齑粉。   沈光:“……”   妈呀, 好可怕!   雪无霁道:“我不愿受拘束, 应当会像长河前辈一样做个散仙。”   “没事!我就随口一问,如果雪师兄有意愿的话我们随时欢迎!”沈光忙道,顶着陆宸燃的视线感觉脖子有点发凉,他一缩脖子,转过去了。   还随时欢迎?陆宸燃眯了眯眼。   “下面我们来讲新的阵法……”   授课台上,先生回来开始上课,班内的窃窃私语声便停了下来。雪无霁也坐端正了,这个阵法简单而富有趣味,他也没听过。   但片刻后, 一个小纸团从他手侧丢过来, 陆宸燃道:“宿哥哥,不要加入琉璃宗。”   雪无霁按住那个小纸团,坐得端正, 在手心展开看了一眼。   上面画了一个委屈的小人儿,有耳朵和狼尾巴。雪无霁没忍住笑了下。   “为什么这样说?”雪无霁也压低了声音。他心中微动, 补上一句试探, “……其实昨天, 宫主还和我说了一件事。琉璃宗的竹津峰峰主观如是近来有收徒意愿, 我如果答应沈光,再加上宫主的引荐,或许可以成为观峰主的关门弟子。”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陆宸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   “陆芯?”雪无霁轻声道。   雪无霁好半晌才看到一个纸团滚了过来,展开一看,上面的小奶狗变成了狂怒的表情。   这画是用的玩笑般的笔触,但雪无霁能感觉到陆宸燃刚刚一瞬间是真的生气了。   然后又一个纸团被丢了过来,现在上面的小奶狗在咬住一个小人儿的袖子哭泣,叫他别走。   “我没有同意,拒绝了宫主。”雪无霁道。   陆宸燃道:“那个观如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准你去。”   这一回他的语气强硬了许多,透着烦躁。想了想,直接拉过了雪无霁的手腕。   雪无霁一僵,在先生偷过来的疑问视线中回了一个淡然无事的表情。   他感觉到陆宸燃的指尖在他手心画了个什么东西。是一个简单的传输阵。   雪无霁眼前一空,脑海中浮出冰凉的字句来。他不动声色,发觉这是一份文书,似乎是机械鸽子传递给陆宸燃的某一份。   上面记载的是观如是的生平,雪无霁仔细读过去,诧异慢慢涌上心头。   这生平记载得十分详细。   观如是,现今凌霄界最年轻的峰主,年尚不过百岁。   他出生在凌霄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位于青芜州的中心城。父母恩爱和睦,邻里和谐,家中富足。   一个人如果长大后性情古怪,那九成都能溯源到他幼时,比如家庭破碎、父母关系僵冷,倍受欺负等等。但观如是不是这样。   世上大部分人都没有他这样好的出生——虽不是巨富,但也可以说十分优渥;父亲只有一位正妻,家中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本人也是从小就展露出高出常人的天赋,在同龄人中是佼佼者。   十岁就被琉璃宗选中,之后一路青云直上,顺顺当当地自立一峰名为“竹津”、做上峰主之位,造化道上亦是崭露头角,直至被封为“造化神秀”的第一人,成为传奇。   这些雪无霁都知道,虽然不是这么详细到哪一年做了什么。他诧异的并非这些一帆风顺的履历。   而是这封文书上记载的两个案例。   第一件是在观如是十二岁时。   起因是邻居梁某报官,称自己家中蓄养的灵兔最近总是无故失踪,一连消失了十三只。检查了地面也干干净净,篱笆也没有破损,实在无奈便上报了官府。   最后的结果是在观如是房间墙壁上的机关里发现了。   十三只灵兔,骨、皮、肉被拆离得整整齐齐,内脏和血液分瓶装好。有一个琉璃瓶里还装了二十五颗眼珠,缺的那颗据说是被他喂给了某只灵兔。   据观如是的说法,其中九只都是在活着时进行的。   雪无霁看到这个描述都感到了不适。   陆宸燃神通广大到弄来了一段官府里的灵石记录,投影出的画面上,那官差正在问十二岁的观如是。   “你确定吗?你真的把那颗……那颗喂给它了?”官差问。   画面中的观如是还是个小少年,长相俊秀而精致,表情冷漠,除却没有那片琉璃镜外神情与百年后毫无区别。   他非常冷静,似乎还有点困惑为什么官差要这样问,点点头道:“是的。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这些灵兔?”官差的表情震惊,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什么东西。   “没有为什么。”观如是停顿了一下去观察官差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难道你们不会好奇吗?它为什么一定只能吃草不能吃肉,它内里是怎么长的。”   “……灵兔食肉则死,更何况是同类。”   “是的。”观如是显得有点遗憾,“它死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观察。”   “……”官差退了一步,像是有点想呕吐。   这件案子以观如是的父母赔偿了十三只灵兔的银钱、观如是保证不会再犯终结。因为涉及的金钱很小,邻居没再追究。   再加上观如是已经是琉璃宗的子弟,这个小小的“异闻”全被压下了,没有掀起水花。   ……   第二件是在观如是二十九岁的时候。   那时候,观如是还在别峰的峰主底下做关门弟子,排行第一。   他自请去凡尘界做一个除魔任务,但最后却是从魔界回来的。   观如是确实除魔了,但他抓到妖魔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杀死它,而是逼迫它带自己去了魔界。   仙界之人难以混入魔域,到了混沌之地,观如是就将在折磨之下已经说出了全部信息的魔族活剖出魔丹,佩魔丹成功进入魔域。   通过那只妖魔的信息,观如是找到了它的老巢,并且做了和他十多岁时一样的事——只不过这次对象从灵兔变成了妖魔。   总共二十一只。   这是他在一个月之内做的事,因为耽搁的时间太长,没能继续下去就被同门师兄弟找上门了。原本担心他的师弟师妹在看到这幅血腥场面的瞬间,心情可想而知。   就算凌霄素来与魔域敌对,这种事还是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承受范围。   这件案子没有灵石投影,只有简短的两句对话,是观如是与其师父。   “为何犯杀孽?”   “所杀为魔。”   雪无霁能明显地感觉到,比起十二岁时,观如是未必正常了多少,但他已经学会了假借正道的说辞。   这一次观如是所受的惩罚不小,他被罚了整整十八年的幽闭。   但观如是并没有坐全十八年,他在水牢之内精进了造化道,造出了一把剑送给他的师父,因此九年便出来了。   只幽闭了一半的时间。   不仅如此,这件事也被他的师父全力压了下来。到了几十年后雪无霁入琉璃宗时,根本无人再提,所以雪无霁也从不知道这件事。   信件到这里便结束了。   在雪无霁认识观如是的时候,观如是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冷漠和不近人情而已,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雪无霁有悚然之感。   一个纸团丢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雪无霁打开,看到一个犬耳小人抱着一个狐耳小人,像是在安慰。   心中的凉意渐消,雪无霁提笔画了一幅丢回去。   他画的是狐耳小人抬手摸犬耳小人的头。   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   雪无霁趁着陆宸燃在看画儿,手心飞速地捏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灵力球,若不注意就是一个透明的泡泡。   他垂眸,面上是一副在认真看书的模样。   但手底下,那颗灵力球从桌子底下飘了过去,轻轻地黏在了沈光的衣领上。   没有惊动任何人。   *   傍晚,放课后。   沈光抱着图纸回到寝屋,还在回忆着图纸上的阵法画法,没留意差点撞到门。   进屋,槐略和那只小狐狸又不见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雪师兄真的好厉害……”他躺在床上看图纸,第八百次感慨。   忽然,他腰间一亮,是琉璃宗的玉牌在闪烁。   沈光原以为是哪个师兄弟,正准备骂一句好烦,拿起来看见上面闪烁的标识时忽地就坐了起来。   “峰峰峰……峰主??”   沈光差点疯了,赶紧正襟危坐,检查一番自己的仪容后抖着手开启了阵法。   不是吧!!   这个任务也不是很重要吧?为什么峰主会联系他?!   阵法光芒散尽后,一面圆形灵镜出现了,青衣人俊逸的面容出现了,左眼别着那块极具特征的琉璃金边镜。   沈光:“……”   真的是观峰主!   他只在入宗时远远地见过一眼这个传说中的观峰主,露出了茫然的微笑:“……呃,峰主好?”   镜子里的观如是没说话,皱了皱眉。他肩头攀上一条青蛇,嘶嘶吐信。   沈光:“……”你妈的我好害怕。   一时寂静。   观如是静立片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刚刚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念想,开启了传令玉牌。   分明之前他还在给青竺喂食。   而他连这个面相愚蠢、被他随手派遣出去的弟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观如是面无表情,想随手掐掉阵法,但眼光一瞥,望见了沈光面前的图纸。   以及图纸上的笔迹。   脑海中那模糊的想法在这一刹那再次闪现,他下意识便开口道:“……那张图纸上的阵法,是谁画的?”   ※※※※※※※※※※※※※※※※※※※※   嗯,观如是是天生反社会(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蜜蜜蜜is 1瓶 第64章 暮宁其三   沈光等了半天, 把自己的任务翻来覆去地打腹稿,却等来这么一个问题:“……啊?”   观如是伸出去要关闭阵法的手改了动作, 将灵镜调动得更近了些,去看那些图纸上的字迹。   沈光咽了下口水:“呃……是我自己画的?”   他突然想起来其实图纸上还有一个人的笔迹,但犹豫了一下, 想起雪无霁说过的“不愿受拘束”, 又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万一观峰主感兴趣了再详细问雪师兄的情况怎么办呢?所以还是不要多嘴了。   不知道观峰主看出来这是两个人的笔迹没有……   灵镜中人像十分逼真,观如是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他的图纸。   试问被你有一天突然面见你待的峰中资历最老的大佬是种什么体验?   这大佬还是出了名的性格差、不收徒。   沈光恍然总感觉自己在做梦——而且是噩梦。他掐了自己几下,控制住了自己。   要不然就要扑通一声跪了。   “下一张。”观如是忽然道。   沈光忙翻页。   图纸上的字其实并不太多,观如是盯着那寥寥几个字看,却没有看出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眼熟。   刚刚那种感觉他曾经也有过。   自从他成为竹津峰峰主之后,他就偶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境不成片段,十分零碎,观如是只记得梦中有一个人。感觉上,那人很年轻, 年龄比他还小。他穿着一身白衣, 面容模糊。   剩下的则更多是情绪。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抢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怒意、悲戚随之而来,并伴随着入骨的憎恶。   这对于观如是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他很少有过这么清晰强烈的情感, 自从他记事起 ,周遭就鲜有能牵动他情绪的事物。   他第一次感到极度的愉悦是在下手杀戮那十三只灵兔的时候。这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极度甜美的情绪。   愤怒和悲伤则更是从未有过的, 除了那些梦境。   这样的梦境多来几次, 终于引起了观如是的注意。   但他暗中查阅过无数典籍, 也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解释。   而就在刚刚, 这几张低级又无聊的阵法图纸再次让他有了这种感觉。   观如是扫了一眼沈光,确认他并不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贸然询问或许会打草惊蛇——直觉这样提醒他。   “你叫什么?”他不再看图纸。   沈光道:“我叫沈……弟子名为沈光。”   观如是继续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这不是你布置下来的吗!   沈光腹诽,面上还是乖乖道:“弟子的任务是检测维护千画学宫的阵法。”   这个任务实在是让他一言难尽。   竹津峰的峰主是个修造化道的,但因为他不理事,因此偌大一个竹津峰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弟子是同样修造化道的。他们全是跟着总峰或者别的峰混,学剑道。   这个任务一被派下来,一群弟子就互相推诿,最终推到了资历最老的沈光身上。   沈光:“……”   于是他这几天死命地背阵法、画图纸,头都要秃了。   还好,千画学宫阵法比较中规中矩,有了上面发下来的图纸不至于抓瞎。   “任务结束后,你来见我。”观如是淡淡道,不等沈光反应,便关闭了灵镜。   沈光:“……??”   不,虽然这是很大的殊荣,但他一点都不想!   他扑通一声坐下来,抱着头道,“我到底哪里引起峰主的注意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会从此以后要学那复杂得要人命的造化道吧?!   喊到一半,槐略抱着狐狸进来了,奇怪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光忧伤道,“我们宗有个老祖宗点名要见我,我好虚。”   槐略闻言,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我懂你,我妈每次要查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个反应……咦?这是什么?虫子?”   他看到一个半透明的小影子飞快地从沈光肩上腾起,还没看清就消失不见了。   “啥?”沈光扭过头。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槐略挠了挠头。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房间内。   雪无霁坐在窗边,握住了灵力球。   通过灵力球,他看到了刚刚沈光和观如是对话的场景,也听到了观如是的问题。   他本还想让灵力球再跟几天,没想到运气很好,今天就看到了这异样。   雪无霁垂下睫,再张开手时,只余空气,灵力球不留痕迹。   *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至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天不上课,只有傍晚时举行赏月会。千画学宫学生三年一放家,是以这天所有四十几个学生都聚在一起。   “静一静,不要再吵了!”   千画学宫地广人稀,建筑不少,此刻一群人聚在湖边堂内,到处是兴奋的窃窃私语。   先生反复敲了好几遍桌子,最后无奈地放下手来,朝门外大吼一声,“宫主!!”   长河道人提着一壶酒,笑眯眯地从门外走进来道:“就让孩子们闹吧,这样挺好。”   他捋捋胡子,豪迈地一挥手,“你们散去,尽管玩儿吧!”   顿时,闹声快把堂顶掀翻了。   “师傅。”雪无霁走到长河道人身边,把手中盘子放下,“陆芯做了月饼。”   陆宸燃站在他身后,笑了下。   长河道人看着盘子里外形精美、香气诱人的月饼。每一个月饼上的图案都不同,做的人手艺了得。   他拿走一个,摆摆手道,“去,拿走,你道侣给你做的肯定都是齁甜的。老夫才不爱吃。你俩赏月去吧。”   他对雪无霁的口味再清楚不过了,这孩子从小就爱吃甜,换牙的时候还疼得掉了眼泪金豆豆。   “这是肉馅,”雪无霁看了眼陆宸燃,“是陆芯特意给师傅你做的。”   长河道人“哦?”了一声,咬下一口,鲜美咸香的肉味儿占据了舌尖。   他立刻心生赞叹,咂咂嘴道:“你这个道侣倒是很贤惠!不错!”   陆宸燃被说了“贤惠”,挑了下眉,顺着道:“嗯。哥哥喜欢,没办法。”   他眼中含着几分促狭,看向雪无霁。   雪无霁:“……”   长河道人哈哈笑起来,几口吃掉月饼,而后感慨道:“老夫还记得雪宿小时候,我教他画月亮的时候。”   他教小雪宿,中秋月亮意味着团圆。可当雪宿问他,既然团圆,那为什么爹娘都不在的时候,他却回答不出来。   转眼间就是十几年过去,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和这个小徒儿一起赏月,小徒儿如今还有了道侣。   也算得上是团圆完满了。   “嗯。我也记得。”雪无霁轻声道。   长河道人道:“你那个时候还问我能不能把月亮摘下来,哈哈哈。小孩子是不是都这么傻?——陆芯你呢?”   陆宸燃托腮靠在阑干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起来。   “什么好玩的说来听听?”长河道人笑呵呵道。   他觉得雪宿这个道侣找得实在挑不出毛病,哪里看着都顺眼。   陆宸燃乖巧道:“我在想,我的月亮已经被我摘到了。”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雪无霁。   此处是两山之间的开阔平地,有一汪澄澈的湖泊。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倒映水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月影也倒影在陆宸燃眼中,随着笑意微漾。雪无霁像是被晃到了,转开眼,长河道人则乐得大笑起来。   湖边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有对月吟诗的、也有大喊“好美”的。   “对了,宿宿。你是不是要在今晚去拿尾巴?”长河道人看了一会儿月亮,问雪无霁。   经过一个月,雪无霁已经查到了自己尾巴的具体位置。   ——就在千画学宫的结界核心阵眼之内。   阵眼牵扯的动静必然会很大,他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长河道人。只说自己原本有六条尾巴,因为某些原因其中一条掉进学宫里去了。   长河道人便准许了。   雪无霁道:“在子时过后。”   长河道人点点头,然后咳了一声,道:“之前你告诉我尾巴的事情时,有件事我忘了说,后面才想起来。”   “前些日子我感觉结界阵法有点不稳,才去给那个观峰主写了信。毕竟阵法是他帮我造的。现在想想……阵法不稳应当就是因为你的尾巴掉进了阵眼。观峰主派了沈光下来,选定的修补时间似乎也在这几天。”   陆宸燃闻言,眯起了眼睛,表情有几分危险,但敛住了。   雪无霁微愕了一下,而后道:“……原来如此。弟子会注意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一世沈光会出现在这里,前世并没有这个任务。   是因为狐尾这个变数,才引发了这些。   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某些话本上看过的话。   ——命不可避。   有些事件和人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不可避免遇见的。   但命不可避,却可更改。   “唔,今天不说这些严肃的事。我给你们准备了个礼物。”长河道人倒了杯酒在手中晃着,悠悠道。   他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催促,“快打开看看。”   雪无霁接过,打开,陆宸燃也靠了过来。   只见盒子内是两面银色的镜子,皆是巴掌大;方形,拼在一起背后的图案便组成了连理树。   陆宸燃拿起其中一面,片刻后抬头道:“是音画阵?不止,还有……传送阵?”   他目中也闪过几分惊讶。   这个小镜子只有巴掌大,上面却容纳了至少三个阵法。阵法的叠加不是单纯画三个,叠加越多、画法就越复杂,饶是他也不能保证会造得比这更精妙。   雪无霁往内灌入了一点灵力,银镜自动认主了。他道:“还有随主阵和自毁阵。”   也就是说,这件灵器只有他和陆宸燃能用。别人试图启动,超过一定限制后银镜就会自动销毁。   “老夫最爱看两个小道侣恩恩爱爱的,一刻都不分开才好。”长河道人得意地顺了顺自己的胡子,“这镜子我取名叫‘连理镜’,虽然俗但是寓意好。如果以后你们分开两地,通过这镜子就能自由来回。”   方寸大的小镜,价值绝不止千金。   雪无霁认真道:“谢谢师傅。”   陆宸燃还是第一次收到除雪无霁以外的、别人送的满怀善意的礼物,一时愣了片刻,才道:“多谢长河前辈。”   *   当夜,子时一过。   结界的阵眼在整个千画学宫的最底层。   雪无霁和陆宸燃来到了千画学宫的中心大殿,念过长河道人给出的口诀后穿过数重阵法,来到了核心位置。   二人由中心的升降阶梯向下。   随着石门打开,雪无霁便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熟悉的妖气。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9瓶 第65章 枯银其一   阵眼所在的地宫是用灰黑色的岩石砌成的, 呈现为一个下凹的圆形。数级台阶依次向下,通向最内处的一座小台。   除此之外, 地宫内别无其他装饰。   空气中飘散着无数萤蓝色的阵法符文、图案,略微组成浮空的球形;越向内,符文就越密集, 最终在小台上汇聚成了一个极其繁复的球形阵法。   而雪无霁看到在小台边有一样事物, 被丝茧般的符文缠绕着。   虽然看不清,但他立刻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尾巴。   仅在阵眼地宫里也就罢了,居然还在最核心的位置。要取回尾巴,只能穿过它外层的所有符文。   然而雪无霁再一定睛细看,却发现了更诡异的事:这条尾巴所散发出的气息是黑红色,使得一部分阵法纹路被破坏了。   空气里有极微弱的某种气息。   雪无霁脚步一停,瞳孔微微缩紧。   “……魔气?”陆宸燃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带着疑问。   ——这条尾巴所散发出的气息是属于魔物的。   这股魔气雪无霁也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前世自己入魔后的气息!   虽然修魔丹者气息皆为魔灵,但不同的人气息都有微妙差别,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气味认错。雪无霁在这一瞬间甚至有血液发冷逆行之感。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之前的所有尾巴都没有过。   他抬眼看向了陆宸燃, 后者面色如常,只有眼中微带疑虑,似乎并没有把这气息和他联系起来。   “也许是这条尾巴之前出了什么变故——或许是碰见过别的魔物, 被沾染上了。”陆宸燃扬了下眉,自然地道。他抬起手, 指尖碰到了冰蓝色的阵法上。   雪无霁喉结动了动, 低声道:“……嗯。”   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   但陆宸燃的话给他解了围, 他说的那种变故细究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其实哪有什么别的魔物……只有前世的雪无霁自己。   陆宸燃在阵法上造诣极高, 他摸索着阵法的规律,然后尝试操控。   之前雪无霁和长河道人说起时,长河道人表示他会先运行备用阵法,意思就是原本的阵法弄坏了也没关系。   老头儿心很大,都没有要来看着点的意思,现在都已经喝了酒后呼呼大睡了。   此刻备用阵法已经启动了,但陆宸燃放出灵力改变那些灵流,丝毫没有造成破坏。   宛若缓缓绽开的花瓣,符文出现了波动。雪无霁随着陆宸燃走进了阵法之中,向小台走去。   陆宸燃走得很慢,目光极为专注。那些阵法在他手中,宛若一个精妙的、可以组装的玩具,拆解、合成,驯顺地为二人让开了一条路。   “宿哥哥,你去净化尾巴。”陆宸燃在三尺之外定住了脚步,“我在这里等你。”   那条雪白的狐尾就悬浮在半空中,通体被符文缠绕着。   雪无霁将手搭在了尾巴上,于此同时灵力散开,去解那些混乱的阵法。现在已经到了阵眼的最中心,每一个举动都有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陆宸燃在刚刚外层已经消耗了太多精神力,最关键处轮到雪无霁了。   在接触到尾巴的一瞬间,他仿佛被浸到了冰水里。这种感觉非常怪异,明知道是自己的东西,却又十分陌生。   他输入一段灵力,这条尾巴仿佛对他十分排斥,迟迟不动。   雪无霁并不求快,慢慢梳理其中紊乱的魔息,将其净化。在这个过程中,有无数情绪自狐尾中而来,如火花一般闪过他的脑海。   这些火花像是要把他心中的某些东西,死灰复燃。   他强迫自己把这些情绪清除出去,抿住了有点发白的嘴唇。   狐尾逐渐化为灵光,一点点地融入他体内。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   眼看只剩下一个尾巴尖儿了,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幽灵般窜入他的意识之中:   “……我们又见面了。”   这句话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幽暗又破碎,雪无霁倏然一凛,不知寒带着杀意铮然出鞘!   那声音笑了几声,融化消失了。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宿哥哥?”   陆宸燃道。   “……没事。”   雪无霁背后已经浸出冷汗,稳住声线,收回了不知寒。他低眸,却看见最后的那缕尾巴尖儿化成了一缕黑色的烟,钻入了他的手腕。   *   第二日,清晨。   沈光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看了眼时间刻漏。   这一看顿时清醒了,他居然直接睡到了午时!   完了,昨天晚上酒喝太多了!   宿醉的头痛袭来,沈光连滚带爬下了床,很快就又想起一件更加致命的事:   他应该昨天晚上去修结界的!!   根据观如是发下来的详细图纸,结界的修复分为了三次,原本他定的时间就在中秋一过后的午夜进行第一次修补。   但昨晚不知道为什么,长河道人硬是要拉着沈光喝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以至于完全忘记了结界的事!   沈光差点吐血,飞速洗漱完穿好衣服就往外冲,一边冲一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一打开门就发现结界已经支撑不住崩溃了。   好死不死的,他腰间的玉牌突然亮了。   观如是的面孔出现在灵镜之中。   刚准备开门的沈光:“……”   他不敢冲了,忙站好,心虚地露出微笑。   “阵法修复如何?”观如是冷淡道。   沈光:“……峰主对不起,我忘了。”   他做好了被痛骂的准备,但观如是沉默了半天,只是声音更冷、更不耐烦了:“现在去。”   沈光自觉捡回一条狗命,心惊胆战地开了门。   在迈腿的一刹那间,他留意到一件事:   槐略呢?他的行李怎么也都不见了?   这点小事只是从他心中一闪而过,他很快无暇他顾了。   路上,沈光发觉结界没有显露出半点异样,悄悄松了口气。可到了地宫里,他很快就震惊了。   结界居然已经完全被修复好了。   他之前看见的那个不明的、散发着妖气的事物也消失了。   沈光迟疑了,转头偷偷看向观如是,却见后者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观如是的灵镜居高临下地飞到了地宫顶端。   这个阵法是他绘制的,他自然能一眼看出哪里出现了变动。   灵流在他浅色的眼眸里划过。   外层和核心的变动,似乎是由两个不同的人所做出的。他们残留下来的灵力已经被完全清除,只有内层的阵法痕迹,再次给了他熟悉的感觉。   *   沈光的任务有头没尾地结束了,他要回去凌霄了。临走前他才知道,在前一夜陆宸燃和雪无霁二人就已经离开了。所以他早上起来,才会没看见槐略的行李。   他去问过长河道人,但老头儿只笑呵呵地什么都没说,把他敷衍过去了。   回到凌霄,他只查到了一个消息,把他惊了好久:那个陆宸燃就是杀掉了现任仙皇的六皇子。   但关于雪无霁,一片空白。   结界是否与他有关?   他出生何处、长于何处?   结界中散发着妖气的事物又是什么?   ……   沈光全都一无所知。   这个人好似凭空出现的一般,分明美貌得惊人、实力也深不可测,但不管是美人谱还是剑仙谱上都没有他。没人知道既定的下一任仙皇竟然有一位这样的道侣。   他只在凡尘中现身了短暂的这几天,而后便如雾中花,只叫人窥见惊鸿一瞥。   沈光心里隐隐感觉,这个人在将来必定是搅风搅雨之辈。   这世上的天才有许多,但有些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便会觉得此人必定会名满天下、青史留名。   沈光并不知道观如是有没有查到更多消息,不过让他松了口气的是,回去后观如是好像忘记了要见他这回事。   ……   十几日后,魔域与蛮荒之地的交界处。   随着夜色降临,一艘巨大的飞舟停在了魔域前方。   飞舟上的人还在睡梦之中。   雪无霁自冥想境界里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魔域,无名雪原。   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漆黑如浓墨。然而这雪原还是白得晃眼,一望无垠。   没有下雪,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这里死寂得像个巨大的坟冢。   雪无霁从那天那缕魔息窜进自己体内后,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幕了。   于无边无际的白色中,他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准确地说,那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轻轻笑起来,声音由渺远变得清晰。   二人中间如同隔着一面镜子,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光滑冰冷的镜面。   “你的三条尾巴找回来了,开心么?”   这个雪无霁似乎性情与真实的自己不太一样。他凑近了,贴在雪无霁耳边说,“你开心吗?”   他的肤色苍白得透明,眼尾飞红,美得近于妖异。   雪无霁一见便知这是自己魔王时的打扮。   一身红白二色的长袍,外头罩着披风。披风厚重,有着长长的衣摆,走在雪地里会拖曳出痕迹。披风外白内红,其上勾金错银地绣着恶鬼与地府的图案,背景是燃烧的赤色火焰。   头上一尊银冠,像是涂了银的荆棘铸成的,有种怪异而扭曲的美感。   ——头戴王冠、身披鬼火的魔界之主。   雪无霁退开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知道你很开心,但不是因为尾巴。”那个自己上前一步,手搭在剑刃上,不知寒在他手中驯顺得像个傀儡。   他走路间,披风下的白色狐尾露了出来。一共有九条。   而雪无霁身后的狐尾只有六条。   “你是因为觉得很快就能找到所有的尾巴、和陆芯在一起了,对不对?”   “……我就是你,我读到你心中所想了。”   他勾起唇角。   雪无霁从来没想过自己脸上会露出这样的笑,艳丽、邪恶、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弄。他猛地抽出了不知寒,抵在了“自己”的脖颈边,冷冷道:“闭嘴!”   他曾经有过心魔。   但这却是重生后心魔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以魔王的姿态。   ——九尾狐的尾巴在妖物当中是一类非常特殊的东西,民间甚至有传说狐尾有灵、有自己的意识。   真实情况虽然不至于这么夸张,但狐尾中确实会记录一部分本体的情感,也会因为这些过于浓烈的情感而产生变化,以至于反过来再次影响到本体。   就如同他在地宫收回的那条尾巴。它记录了雪无霁的情绪,离开本体后陷入魔化,并在回归本体后唤醒了雪无霁心中的心魔。   在纯白无垠的梦境空间里,一切情绪似乎都被放大了。   犹如一团浓墨乌云,裹挟着无边的愤怒、悲伤、绝望、自毁欲,笼罩到了雪无霁心上。他举着剑,却感觉手脚越来越重,仿佛缠绕上了沉沉的锁链。   不知寒的剑刃在心魔的颈侧留下了一道血痕。   心魔一动不动,甚至还笑了起来。   他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失去这三条尾巴的吗?”   ※※※※※※※※※※※※※※※※※※※※   9.30回家,更新会晚点,只能保证在12点之前会更上qwq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御茶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玉兔阁 5瓶;今天养猫了吗 1瓶;   么么叽大家~ 第66章 枯银其二   这句话像一片刀刃, 雪无霁脑海中刹那间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手中的不知寒锵然落地,化为千万片银白的碎片, 暴风般席卷了一切。   风暴之中,心魔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三条尾巴掉落了下来。   那三条狐尾转眼变成了三根银白冰冷的锁链, 在虚空之中延长、分裂, 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锁链簌簌的金属之声。   它们犹如水鬼缠住了雪无霁的脖颈和手脚,将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冷意从四肢百骸上蔓延上来,将他淹没、窒息。   ……   “尊上,你该换药了。”   雪无霁陷在一个沉黑的梦境里,眉头紧皱,直到这声轻唤唤回了他的意识。   眼前还残留着梦中混沌模糊的色块,雪无霁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少年的身影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   他才想起来自己又不小心睡着了。   肩上披着一件大氅,应当是君烛为他披上的。   身侧没有别的侍卫, 看来都被君烛挥退了。长案上还堆积着许多没有过目的文书, 雪无霁有些迟钝地揉了揉额角,沙哑道:“……现在几时了?”   君烛道:“已经子时了。”   他端过一杯水。温度适宜,放了解渴温和的茶叶。   雪无霁接过水杯饮畷, 而后站起身道:“随我去沐浴换药。”   站起来的时候,他身上那些大伤小伤的痛感瞬间回笼。雪无霁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了一下, 君烛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雪无霁看了他一眼, 突然道:“你还是没有长高。”   这是他来到魔域的第十六年, 也是他捡到君烛的第十六年。   眼前的少年却仿佛与十六年前没有丝毫区别, 保持着初见时比他矮半个头的身高,像一个静止了的木雕美人。   魔族的生长千奇百怪,雪无霁没觉得多诧异。这句话是调侃居多。   君烛扬了扬眉,红色的眼眸带笑:“我喜欢这样看着先生。”   带一点仰视,与十足的虔诚。   但在二人独处时,君烛并不会叫他“尊上”,而是像以往一样称作先生。这个称呼被他叫出来,仿佛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暧|昧和占有欲。   二人走在大殿长廊之中。   这座宫殿以木色为主,细节的颜色干净而柔和,若不事先说明,任谁都猜不到这是属于魔域的宫殿。这些都是君烛布置的。   一月之前这座建筑还是最常见的魔域风格,阴暗邪气。它原本属于魔域的某个“次王”——在没有决出魔君的时候,最大的那几股势力的主人就称为次王。   在一个月之前,魔域还有三个次王,雪无霁便是其中之一。但此刻只有两个了。   雪无霁距离登上魔君之位,只剩最后一个对手。   这一个月里雪无霁都在剿灭那位次王残余的势力,八个时辰之前才结束了一场血战。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连着去批改堆积如山的情报和文书了。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刚刚被君烛叫醒。   长廊也是木质的,雪无霁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旁的屋檐被系上了几只陶风铃。   那一看就是君烛的手笔,丑得不忍看,颜料涂出几朵干巴巴的花。   魔域的风也带着股阴冷肃杀的味道,然而这样的风吹过风铃,敲出的却是稚气圆钝的声音,像是没牙的小孩儿在学语。   雪无霁弯了下嘴角。   君烛道:“先生,您不能笑我。”   雪无霁敷衍地:“嗯。”   “我还给您做了一件礼物,”君烛笑盈盈的,“暂时先不透露。”   这还是君烛第一次说要送他礼物,雪无霁低眸露出几分好奇之色,但君烛只笑不说话。   谈话间,二人走到了灵池边。   雾气朦胧,带着暖意扑面而来。池边的两名看守侍女见他二人出现,对视一眼,露出了“果然又来了”的眼神。   雪无霁不理会她们的表情交流,伸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袍。他的左手手指在前些天受了伤,解衣带时不太灵活,侍女之一适时道:“尊上要属下帮忙吗?”   “我来。”君烛打断道。   他三两下便解开了雪无霁衣带的结。两襟一松,露出了底下单薄的里衣。   侍女被抢了活计,却不恼怒,反而是彼此露出了“哦……”的表情。   ——如今在属下之间,关于尊上最有讨论度的话题就是他和他身边的这个少年,君烛。   随着尊上越来越逼近魔君之位,看向君烛的视线也越来越多。不屑者有之、嫉妒者有之、钦佩者有之,但不管旁人怎么看,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这个众人眼中的“娈|宠”马上就要好运地一步登天了。   而偏偏尊上还对他一往情深。   在魔域之中,有两样东西可以让你活下来。   一为美貌,二为实力。   而尊上这两样都有。   在雪尊主最初出现在魔域的时候,众人便对他投去了注目。天界的消息早已到处流窜,所有人都知道凌霄那个第一剑仙自堕为魔了。   当各方势力都想要找一个人时,事情会变得很简单。消息传开的半月之后,就有人发现了雪无霁的踪影。   魔族们在暗处窥探,几天后却惊讶地发现,这个传说中的第一仙竟然十分虚弱。   他似乎是受了重伤,连气息都十分微弱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弱得看不出实力的魔族少年。   于是魔族们的嗜血之心顷刻间被激发了。   谁不想把曾经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踩在脚下?更何况,这个修仙者还是曾经的凌霄仙门之首。现任的次王之一百年之前在岁歇宴上发起进攻,就是被这个人把他们的脸面狠狠踩在了地上。   而且这个剑仙还生得那么貌美。   白荷堕泥污,多的是人想来掺上一脚、采一片香腻。这剑仙虚弱至此,早晚会沦为那些阴暗欲|望的发泄台。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雪无霁居然活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愈战愈强,最后还要问鼎魔君之位。   长相无可匹敌,实力高不能及,现在的雪尊主不知道是所有魔族的梦中情人。魔族生性奔放大胆,向雪尊主求爱者简直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但雪尊主无一应允,他的身边一直只有那个魔族少年。   两个侍女越想越偏,看着眼前这两人,几乎要在脑海里演出一部春|宫图了。   雪无霁褪了外衫,眼尾扫见二人还傻站在这里,开口道:“……退下吧。”   侍女忙回过神,诺声退下。   雪无霁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衣。血迹渗透的痕迹更加明显了,一共三处大伤,还有其他零散不计其数的小伤。   魔族之间的争斗颇为野蛮,乃至牙口和角都会用上,雪无霁身为首领必要冲在最前方,便留下了这些伤。   君烛帮他把衣物除去时,有些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和衣料结在一起。看着就很疼,但雪无霁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以后先生下了战场,先来找我换药。”   君烛道。   雪无霁道:“我习惯了。”   不先把文书理清、和战场结合,他心里就不安稳。   除了新添的伤口,他的腰上还缠着绷带。绷带勒得腰线极为明显,除去时宛若荷瓣凋落。   先前的灵药已经被吸收了。   ——之下是一道剑伤,几乎就在丹田正中,可以看出当时这把剑直接将腹部洞穿了。伤口约二指宽,是一把轻灵细窄的剑。   绷带上有血,伤口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只有这道伤是需要时时刻刻敷着灵药的,君烛开始给雪无霁换药、包扎新的绷带,忽然道:“这条伤口究竟是谁留下的?”   “……我应该已经回答过你了。”雪无霁道,“这是旧怨,我也早已经报过仇。你无需再问。”   君烛的眼睛幽了一下。   他问过三遍这个问题。   第一次是初见此伤时,第二次是雪无霁因旧伤复发而第一次败北时,第三次是刚刚。   雪无霁走进了灵池中,解散了发冠,银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漂浮。   灵池温养着伤口,让他又产生了些许困意。银白色的睫毛沾了几点雾水,不堪重负般垂了垂。   “君烛,”他靠在温润的玉石上,带着困意,透过氤氲的雾气中看向黑衣少年,“他们说你是佞臣。”   隔着雾气,他看不见君烛的表情。君烛似乎是笑了一下,这笑被雾气扭曲了,声音轻而低沉。   雪无霁顿了顿,道:“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下一刻,君烛的声音就从雪无霁身后传来。他懒洋洋道:“为什么要生气?”   饶是雪无霁,也因为这无声无息的移动而有一刹那的危险感。那双冰凉的手的指尖扫过他的后颈,让雪无霁立时清醒了。   君烛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他的长发,笑道:“我不生气。”   雪无霁其实很难理解为什么传言中会把君烛说成只靠美色上位。   连他都不太能确定君烛的实力究竟如何,这少年不居功也不邀宠,平素里驯顺得像只黑猫。但只有雪无霁知道他有多危险。   所有人对他都有所图。然而,他却不能确定君烛究竟想要什么。   这种捉摸不定才格外危险,而他就像是饲养野兽的主人,不知道何时大猫会反噬其主。   “先生很在意我的看法吗?”   君烛不太爱靠近水,因此他只盘腿坐在岸边玉石块上,托着腮问雪无霁。   雪无霁注视着他。   君烛笑了下:“那好吧,我告诉先生。”   “——不仅不生气,我还很高兴。”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是属于我的了。”   ※※※※※※※※※※※※※※※※※※※※   我回忆线比较随心,基本上是反复横跳(。   今天坐车回家,所以晚了qwq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不休 10瓶;玉兔阁 5瓶;左岸的微笑 1瓶! 第67章 枯银其三   雪无霁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刚刚遇到君烛的时候, 君烛告诉他他今年十六岁。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形单影只,独身一人。他说他没有父母, 一直在这里。魔界像君烛这样的少年有很多,但不一样的是,他遇到了雪无霁。   就像是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为是亲鸟一样, 雪无霁认为君烛对他的依恋也是源于此。   更何况如果君烛没有记错他自己的年龄, 那么到现在又是十六年过去了。在少年半数的生命之中,所看到的都是他这个先生。   可对于雪无霁来说呢?   他初到魔界时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收留这个少年跟着他,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心上压了太多的情感,痛苦的、疯狂的、撕裂的,悲哀的、憎恨的、绝望的,每一样都太重太浓烈,除此之外就是死寂。   除此之外的任何情绪, 都像是梦幻的泡影, 浮于表面,倏尔就会消失。   雪无霁偶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忽然很想去死。   并不激烈, 只是觉得厌倦而无趣。   活着究竟在干什么呢?   死。这个字犹如水底的鬼,在他稍微有一点活力的时候, 那些幽暗的影子就会缠绕上来, 在耳边蛊惑着他跳下地狱。   然后就能解脱了。   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呢?   所以他根本不希望君烛对自己太过依赖。   但这个少年却总是很狡猾, 在雪无霁每次准备疏远他时, 他都能刚好踩在那个度上,再慢慢靠近他。   他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   君烛将他的表情细微变化全都看在了眼底,空气中一时只剩下水流的潺潺声。   “先生。”他忽然开了口,红色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东西,“你理解错了,我对你并不是……”   并不是亲人之间的依赖。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只见君烛像是挣扎了一会儿,但眼中的那些言语最后还是归于了沉寂。他有点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雪无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雪无霁收留君烛以来,他就一直有这个特性,睡眠总比一般人要长。而且一旦睡熟了,外人几乎唤不醒他。   他的睡眠一般是规律的,但也有少数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突然陷入昏睡。   这也是雪无霁没有把太多职务和事情交给他的原因,尤其是战场,一概让他远离。万一到时出现这样的状况,那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就是君烛军功很少,也被人非议。但这少年表现得毫不在乎。   最近这样突然的昏睡越来越多了。他每天几乎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这些时间全都在陪着雪无霁。   有很多次,雪无霁都感觉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就像刚刚那样。   但他能看出君烛在犹豫,一直没有说出来。   最近魔界应该是他见过的最山雨欲来的时刻,看似平静,解开幕布底下却是滚沸的水。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另一位次王月沉必有一战。   是决出魔君还是两败俱伤、重归混乱,就看这一战之后了。   说起来,现在凌霄像是也不太平。   陆宸燃的暴君之名连魔域都有耳闻,宁静了千百年的凌霄界因为他而陷入了战火之中。   仙皇和仙门的对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那位从前的老对手的情况倒是与魔界有些相似,应该也和他一样忙得快要脚不沾地。   恍然想起凌霄,雪无霁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扯回思绪,从灵池中走出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披上宽大的白袍,坐到了君烛身边,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经脉。   没有异样。   难道是准备开始长个子了?有些种族确实会这样。   雪无霁好笑地摇摇头。   他的房间里还有许多文书没有批,明天还有最重要的一场大战要打。   往常为了缓解焦虑,他都会用事务来麻痹自己,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做,也靠到了君烛身边,开始闭目养神。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宫殿的房间里,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耳畔是少年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见雪无霁醒了,君烛便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睡着了,忘记送给先生的礼物了。”   雪无霁道:“那礼物?”   君烛却摇摇头,正色道:“待会儿晨会之时,我会亲手送给先生。”   今夜便是既定的与月沉的争王之战开启之时,今早会有一次晨会。   他如往常一样,给雪无霁穿上全套服饰。只是今天似乎做得格外仔细,雪无霁低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看到了那双红眸里的虔诚。   最后一根衣带系好,镜中的青年已经变成了魔域的次王。   银发如雪,身披焚心踏火的魔图,俊美如天神却又执掌四方妖魔。   二人向晨会走去。   终于走到了正殿,已经有无数魔将跪在了赤红如雪的地毯上。一直延伸到了殿外,一眼望去,宛若沉黑鳞云,欲图摧城压境。   雪无霁缓步走上宝座,俯视着满殿妖魔。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是一个标志。是陨落还是问鼎,在此一劫。   “参见尊上!”   他们全都低着头。   而在满座低眉垂目的人当中,有一个玄衣的身影站了起来。   “君烛?!”   “这不合规矩!”   “尊上……”   在此起彼伏的怒喝里,君烛含笑向他走来,一直登上了九重台阶,站到了雪无霁面前。   他拿出一只黑色的木匣。木匣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只见绸缎之上是一尊秘银打造的王冠,数根荆棘状的银枝缠绕出骨架,上头镶嵌着被雕刻成骷髅状的宝石。   雪无霁道:“果真是你的风格。”   虽然精致,但与惯常的美感背道而驰。   君烛哈哈笑起来,将银冠端端正正地戴到了雪无霁头上。   银白交织,血色宝石与红眸交相辉映。   而后站起身,潇洒地一掀衣摆,单膝跪下,目光灼灼仰头道:“臣提前恭贺尊上登基,君临九渊!”   随着他这一声贺词,殿下呼声如海,一浪接过一浪。   魔殿之外,风雪初至。   ……   冥想境界之中。   银色的锁链铺天盖地,而锁链当中的人一动不动,宛若已经睡着了。   雪无霁垂着头,黑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段苍白的下颚。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   心魔伸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强迫雪无霁抬起头来。   现在这两张面孔已经非常相似了,都是一样的苍白。   “真可怜。”   心魔怜悯道,睫毛低垂下来,像在叹息,“你……还有我。”   勒在雪无霁脖子上的银链发出轻响,又收紧了。它们覆盖住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痕,而那红痕愈来愈深,最后变成了鲜血似的禁咒。   红色的纹路蔓延成一圈,像带血的剑痕。   雪无霁的长发从发顶开始一点点变白,犹如枯萎的银。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雪无霁的瞳孔缩紧了一瞬。   他如何记得不清楚呢?   这一战开启的时候,是第十六年的年末。   他成为魔尊时,是第十七年的年初。   他胜过了那另一位次王,月沉。   但他犯了一个错,他没有想到月沉会与凌霄仙门暗中勾结。   这个事实简直匪夷所思,因为在百年之前岁歇宴试图攻下含元殿的人就是月沉。   这个错导致了他这一方猝不及防,差一点全军覆没。   挽救了他的错误的人是君烛。   但……   “他为你而死了啊。”心魔的声音骤然在他耳畔响起。   刹那之间,雪无霁宛若坠入了一片苦涩的海洋里。窒息之中,他的一只眼瞳化为了欲裂的红色。   血色之中倒映出心魔悲悯的笑意。   ……   “君上的登基大典什么时候举行?”   “原来那个君烛也不是小白脸……”   “啧。”   “可惜了……”   “我有新消息要上报君上!听说凌霄的那个仙皇败啦!九十九家仙门联合,陆宸燃好像死在辟元仙宫了……”   “仙皇死了?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辟元仙宫都被烧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现在凌霄乱着呢,不像我们魔域已经统一了!我们可以趁机……”   “君上!我们什么时候攻打凌霄?!”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喧嚣。   嘈杂。   “君上还在休息,登基大典等会儿再说。”   魔王殿前的侍者道,关闭了殿门。   他转过身,看向王座上的人。   “君上,您……”   雪无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是什么人在叫他,改了称呼。   从尊上变成了君上。   雪无霁像被抽掉了一根线的木偶,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道:“……我怎么在这里?”   他坐在正殿的王座上,身上带血的战袍还没有换下,人却已经先撑不住累得睡着了。   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在等……谁?   “君上……”他面前的那个侍者小心翼翼地说,“君烛的尸……君烛,已经给您送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雪无霁空白的脑海里才被猛然灌入了记忆。   他在等君烛啊。   ……君烛已经死了。   他在等他的尸体被送回来。原本雪无霁是要自己去接的,但被属下拼死劝住了。   他们让他睡了一会儿。睡醒了,就能看见了。   侍者说完话,便死死的闭住了嘴。尊上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哪怕是看着都会觉得一阵心悸。   他让开身,露出了身后的担架。担架上是一个黑色的、人形的布袋。   “……退下吧。”雪无霁觉得自己不太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太累了。   侍者没有动。   他看着雪无霁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和眼下的青黑。君上除了刚刚那短暂的休息之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几乎是摇摇欲坠了。   侍者迟疑道:“君上……”   “我叫你退下!”   雪无霁打断他,猛然抬头喝道,双目如同两团骇人的鬼火。   侍者被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走了。   魔王殿内于是空空如也,只剩下雪无霁一个活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半跪下来拉开了缠绕的黑布。   君烛白皙精致的面容显露了出来。   雪无霁怔怔地看着他怀里的少年。君烛闭着眼睛,嘴角天生就是微微上翘的,看起来好像在做一个美梦一样。   但是他的睫毛上已经凝结了霜花,嘴唇也没有了血色。他的身体一直是冰凉的。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冷不丁地伸出手冰他一下子了。   雪无霁看着自己掌心洇上的痕迹。他的大脑一下子完全空白了。   血,很多血。   少年的黑衣上全都是血,此刻已经慢慢凝固了。   ……他死了?   雪无霁像是在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指尖发起抖来,伸手过去碰了一下君烛的头发,喃喃道:“君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你明明说,要做我最锋利的刃。   你明明说,你永远都会为我点着一盏灯,跟随我,等着我。   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在雪无霁的脑海里尖啸:   ——他死了!   他为了保护你而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正因为他说过要做你的刀,才会死!   你犯了错,他为你挽回。   他是因你而死的……   ——他是因你而死的!   “不要再说了!!”   雪无霁按住额角,想要把那道鬼魅般的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那道声音便笑起来,幻觉之中,讥嘲如夜枭一般回荡在大殿上空。   “……你不会死的。”   雪无霁猝然站起了身,有点踉跄,扶着少年冰凉的身体,让他靠坐在了王座上。他看起来与这尊死物的王座一样毫无生气。   “还有办法的……”雪无霁有点急促地道,“还有办法的。我是九命狐,我还有尾巴……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从来没有对别人用过尾巴,一命换一命的说法也只是听闻。   可他现在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狂喜和冰冷同时在他的胸腔里激流着,心脏如同要炸开。   九条雪白的狐尾如同绒绒的地毯,垂在猩红的地毯上。   雪无霁抽出了不知寒,嘴唇轻颤了一下。   自断一尾不会流血,可会很痛,那种疼痛是从魂魄上蔓延上来的,直刺脑椎。   雪无霁痛得蜷缩在了地上,抖得厉害。他紧紧握着那条狐尾,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把这条尾巴化为了灵力,让那一圈圈的灵光没入了魔族少年的胸口。   他满怀期冀地看着。   但直到那灵光全部消散了,君烛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为什么没有用?”   雪无霁愣住了,手指痉挛了一下。   是……方法没有用对吗?   可是,该怎么做?   “没用的……”   “一起死吧,怎么样?……”   心魔又在劝他了,既猖狂又怜爱。   雪无霁咬牙道:“滚开!”   他的膝盖已经跪麻了,寒意刺骨,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雪无霁扶住眩晕的头脑,往殿内跑去,越跑越快。   他来到了藏书阁,这里有魔界乃至三界的书,说出需要查找的方面,灵阵就会自动引人到对应位置。   这里有许多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贵孤本,往常雪无霁十分珍爱。但他飞快地扫过去,看过一本不是,便丢到地上。   “没有,不是……没有。没有!!”   “轰隆”一声,雪无霁烦躁地把书柜推倒在地,纸页纷飞,细小的尘埃在暗淡的光线里变成灰色的颗粒。   他按住额角,抿唇,继续找。   书堆了一地,柜子接连被他狂躁地推翻。   在最后一个书柜里他找到了,九尾令人复生的咒语。   雪无霁再三确认,指尖发颤。他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来过目不忘,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心,干脆把书籍带了过去。   君烛还是靠在王座上,睫毛在苍白没有血色的眼下投出阴影。   “我能成功的。”雪无霁克制住了没有来的心慌,吸了口气,握紧了不知寒的剑柄。   银剑好似也在哀鸣,一只白猫跳了出来,吼道:“雪无霁!你疯了吗?!”   雪无霁扫了不知寒的剑灵一眼,漠然垂下眼睫。   “雪无霁!!——”   剑刃带着风声斩下,狐尾落下。因为疼痛,雪无霁最后没能抓稳剑,剑尖“锵”地一声刺进了地面。   不知寒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真的疯了!”   雪无霁痛得快听不见了,哑声道:“……闭嘴!”   他克制住发抖,挺直了脊背。   死死握住了君烛的手,念出了咒语。   符文生效,发出灵光落到了君烛身上,雪白狐尾开始融化,像一场小雪。   ——可是,咒文念完,君烛依旧闭着眼。   因为他的动作,少年宛若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从王座上栽倒下来。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雪无霁心里残存的火苗被熄了个干净。   不知寒真的怕了:“你别再试了……雪无霁!你别再试了!”   雪无霁的嘴唇也像死人一样苍白了,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面无表情地再次斩下一尾。   山呼海啸般的疼痛从魂魄上腾起,把他整个人淹没。但他连一丝痛色都没有露出。   他咬破指尖,用血画了符咒,咒文也一字一句,念得格外慢、格外用力。   这一次呢,应该能起效了吧?   可是,没有。   脑海里自己的另一个声音道:   “你不要再试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人不能复生,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他已经神魂俱灭了!”   “哈哈哈哈哈……”   ——神魂俱灭。   这四个字犹如一把锈剑当胸穿过,一种巨大的悲恸忽然击穿了雪无霁的心脏,他跪坐着,呆呆地望着君烛。少年枕在他膝上,恍然如安睡。   他三天前还在为自己戴上他亲手打造的银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无霁捂住头,那声音仿佛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不知寒被激得震鸣起来,竟然呆住了。它从来没有看见雪无霁这样失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厉的声音。   那简直不像人,而像是垂死的野兽。   而后是戛然而止的漫长的死寂。   “雪无霁……你……”   它看着雪无霁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坐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滴冰凉的眼泪滴到了少年的面容上。   这座魔王殿像是变成了一座坟墓,落针可闻。   魔王殿外的雪下了很久,雪无霁也坐了很久。   然而终此一夜,君烛都没有醒来。   ※※※※※※※※※※※※※※※※※※※※   为什么君烛不会长大、不能碰水、经常昏睡。因为这是偶人小号,燃要切号。   为什么会死……答案在魔族的那几句对话里。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2个;Nanc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10瓶 第68章 枯银其四   “你看你, 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   心魔看着雪无霁道。   雪无霁在颤抖。他的长发全都披散了下来,其中半数都变为了银白色, 遮住了面容。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连衣襟都变得有些半透明了。   君烛死后,他举办了登基大典, 正式成为了魔王。   期间他听说了自己那个老对手的死讯。   仙皇陆宸燃, 被九十九仙门联合堵在了辟元仙宫,插翅难飞。这暴君原本就亲手烧过一次他父皇的仙宫,这回他的仙宫却是被外人给烧了。   没人看到陆宸燃逃出来,大抵是死了吧。   雪无霁确实低估了仙门的势力,他们与仙皇僵持已久,却来了这么一次绝地反扑。   而且魔域在这十几年间都没有停止觊觎凌霄,小乱不断,而且有愈来愈猖狂的趋势。仙门要确保反扑万无一失,便也插手了魔界事务, 暗中与月沉达成交易, 其中还有大计小计有数个连环圈套。   他们的计谋确实很好,月沉身死,雪无霁这方也元气大伤。   比凌霄稍微好点的是, 魔域此时已经统一了。手下魔族虽然叫嚣着要打,但雪无霁清楚他们短时间内没办法进攻凌霄。   自己听到陆宸燃死讯时是什么心情, 现在已经记不清。   上辈子百来年, 算来算去自己在意过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称他为对手, 一个叫他为先生。然后都在一天之内听闻了死讯。   那之后的一年里凌霄一直很混乱,仙皇遗留的势力一直在与仙门缠斗,其间有零散消息声称陆宸燃还没死,但都无法落实。   根据雪无霁死前来看,应该是仙门占优势——要不然他也不会死在仙门之众手中了。   ……   这些回忆侵占了雪无霁的脑海,连带悲恸和断尾之痛都会一并复制过来。   “接纳我吧,你就不会痛苦了。”心魔道,“我原本就是你的一部分。”   心魔将他颊边的长发别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只已经变红的眼眸。原本熠熠如红宝石的眼睛却像没有生气的死水,连眼尾朱砂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这样子实在有几分可怜。   他勾了勾手指,银白的锁链哗啦啦地退去,抽丝剥茧般松开了雪无霁。就像被剪断翅膀的飞鸟,白色的身影掉到了地上。   ——其实冥想境界里没有地面,他坠落的时候,在虚空中激起了一圈圈银色的涟漪。让人联想到掉进水里而慢慢沉没的蝴蝶。   只有三根银链还束缚着雪无霁的咽喉和手腕,但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挣脱了。   “这世上比魔可怕得多了,你不成魔,早晚会走投无路的。”   心魔在雪无霁面前坐下,一模一样的容貌,如同镜子的两端。   “刚刚的记忆痛苦吗?……你还记得更加痛苦的事情吧?”   心魔的这句话让雪无霁的指尖动了一下,似在瑟缩。   他微笑起来,“你是怎么成魔的?我又是怎么诞生的?你一定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问题似乎让雪无霁回忆起了一些事,他手腕上的银链发出了“叮”的一声轻响,像是瑟缩得更厉害了。   心魔停顿了一下,有点想复制一遍成魔的回忆,但是看到雪无霁这样子觉得那样做他恐怕会崩溃。   “他们全都辜负了你,你是被他们害成那个样子的。你的痛苦也都是他们造成的。”   “人世太苦了,你受不住的。”心魔循循善诱地道,“你不应该有什么情感。你看,就算不是喜欢,你也没法承受失去君烛的后果。”   “为那个孩子自断三尾,你做得太过了。”   “所以最好的就是不要为任何事物付出情感,根本不值得。斩除杂念,你才能活下去。”   雪无霁一动不动。   心魔眉眼间闪过几分戾气,声音冷了三分:“更何况,你也不配。”   “你喜欢陆芯?别开玩笑了,你是没有能力喜欢上别人的。”   “从小你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冷心冷肺、不懂人情。所以你才会被至亲抛弃、被陷害入魔!你只会连累别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才算爱一个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心魔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的存在不就说明了你内心深处的想法吗?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雪无霁低着头,心魔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在看着地面水镜上自己的倒影。   那张面孔让他有一种被割裂的错觉,一只红瞳、一只棕瞳,一半白发、一半黑发。   其实雪无霁一直明白,心魔所代表的就是自己内心潜藏的想法。   那些话也不是凭空而生的,是他的潜意识里的话和别人说过他的只言片语具象而成的。   在魔界的时候,君烛曾经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有的时候连一刻都不敢离开先生,怕没有我看着,您就消失了。”   他的自毁倾向已经明显到让君烛都觉察到了。   他并不经常这样,但他根本无法控制心魔的出现。有许多人说修道中心魔滋生的人是精神太脆弱,比如某某某居然因为这点小事就想要自刎,岂不可笑?某某某遭遇大变故,就这么萎靡不振上吊了,也太不值当。   ——根本不是的。   它就这样趁虚而入地缠上了你,吞下角落里的阴暗情绪,然后以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阳光和欢喜都照不到你,浑浑噩噩不知所谓。   你以为你好了。重活一次,能获得新生了。   然而它又回来了。   雪无霁伸出手,扯带得锁链叮咚。他碰到了水镜中自己的那半张正常的面容。   他是有黑暗的回忆不错。   但是……   “你摆脱不了我的。”心魔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低笑道,“来——接纳我吧。”   他摘下了头上的魔尊银冠,放到了雪无霁手上。   雪无霁像是又在轻微地颤抖了,心魔的笑意越来越深,但却突然看见雪无霁握紧了银冠上的荆棘。   尖锐的银刺把他的手掌刺出血来,但是在他手中,银冠逐渐发生了变化。   “……已经被我驱逐过一遍的狗杂种。”雪无霁抬起头道,“你有什么资格再想来控制我?”   他不是在颤抖,而是在冷笑,十足的嘲讽。   灵力在枷锁之下流淌,四面八方刹那之间起了微风,卷起了雪无霁的衣袖。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心魔。   心魔愣住了。他一时竟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雪无霁两辈子加起来恐怕还是第一次骂脏话。   下一个反应就是大怒,心魔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反退开数丈,衣袖一挥,银链冲天而起!   整个梦境空间里都刮起了风暴。雪无霁站在风眼之中,黑发白袖滚滚飞舞,身躯岿然不动。他手中的银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精致端庄,和陆宸燃在剑冢棋子空间里送他的那只一样。   过往与重生。   而他的长发和眼瞳也在飞速地变回原本颜色,脖颈上的刺青逐渐褪色。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银链向雪无霁袭去,以至于形成了金属的浪潮,连声音也浩大如浪潮。它们呈包围之势裹向雪无霁,每一根银链的尖端都是尖刺!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挣脱!”心魔大笑起来。   当雪无霁的最后一根白发转为青丝,第一根银链的尖刺也临到了他发顶。   琉璃般的浅瞳里倒映出那个针尖大的银色白点,而后——   天地骤然安静下来。   狂潮静止!   然后又在刹那之间,平地起龙卷!   铺天盖地的银链连同雪无霁手中的银冠一起化为碎片,这个场面在梦境之初也有过,只不过那时是不知寒破碎,而现在是这不计其数的银光碎片在风暴中汇聚,化为一把长剑。   雪无霁重新握住了不知寒的剑柄,气流飞旋,一剑斩落!   心魔在剑气中变回了黑色的暗影,宛若鬼火跳动不止,撕裂出怒吼:“这怎么可能?!”   它前世一直这样时不时地操控着雪无霁,为什么这一世雪无霁能挣脱它?!   “我不会被你打败。”雪无霁一字一句道,每一个字里几乎都要迸溅出火光来,“如果你再来,没关系,我会一次次地杀死你。”   “这个世间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活一遍才能评判。”   他前世前半生在做别人眼中的第一剑仙,后半生在随波逐流地做魔域君主,结果活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仙不成魔不就,是个糟糕到极点的失败者。   他满身血污,最后不人不鬼地惨死冰原。   但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死过一遍了。他已经尝遍了世间八苦。   这辈子结果怎样,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过一遍才知道!   心魔已经是一团混沌黑影,扭曲着露出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雪无霁剑光如雪,剑鸣在整个空间里震荡。黑影痛苦尖啸。   “痛苦也好、失望也好,我不在乎——我遇到的不止这些!”   他甚少如此情绪激动,也甚少将这些话语宣之于口。   前世他修仙便修仙,从不知道何为悟道。   槐略,白缨,阿茕,缘本相,长河道人……这是他前世没有见过的人,是错过的人,今生是他的友人、师长,是他前行路上与之交的人。   他还会遇见更多有趣的事物,有趣的人,他想去尝试。   这辈子如果再做剑仙或者魔君,那必然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什么既定的命运。   ……这就是他的道。   还有……   陆宸燃。   “我有我想喜欢的人,我有我想成为的样子。我此生无论如何都要为我自己活一遍!”   倏尔之间,剑光彻亮。   通天贯地。   ※※※※※※※※※※※※※※※※※※※※   这个悟道是必须的剧情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阔耐的叶瑜晚鸭、Nancny. 1个 第69章 惊翼其一   雪无霁用了全力。   这一剑有雷霆万钧之势, 将心魔从头到脚劈下,黑影发出惨烈的尖叫, 被分为两半。狰狞如怪物的身躯被烧成了炽白色。   紧接着,它的身躯膨胀、鼓裂,如同被刺破的液泡一样爆炸开来!   白色发光的碎片液滴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化为漫天大雪。   与此同时, 雪无霁脖颈和手腕上的锁链也四分五裂,化为灰烬。巨大的波动使得原本被心魔构筑出来的镜面也受到了影响,冥想境界动荡起来,锁链一寸寸如被点燃的长绳一般飞速地消散。   雪无霁心口一痛,低头看到一缕黑红色的魔息自心脏位置窜了出来。   魔气好似还不甘心,绕着雪无霁的手指徘徊。   雪无霁垂睫,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了。”   他捏碎了那缕魔气。   空气中传过一阵似有似无的尖叫,而后不甘不愿地消融。雪无霁脚下的水镜镜面立时密布蛛网,碎裂。他失去了支点, 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洁白衣袍犹如飞鸟展翅。   梦境境界变成了一个混沌体, 雪无霁悬浮当中。没有方向,风无处不在,满目都是碎片和鹅毛大的雪花。   他体内灵力耗空了, 但这只是梦中,醒过来之后不会有任何变化。   冥冥之中, 有一股灼热的灵力自手腕、在他的四肢之间蔓延开来, 让雪无霁感觉坠入了温暖的灵泉之中。   模糊的视线里, 金红色的火焰挽住他的腰, 让他停止了坠落。   火焰烧遍了风雪。   是陆芯吗?   雪无霁看着自己周身的火焰,它们炽热而激烈,却不伤他分毫。雪无霁伸手轻轻逗弄了一下那些火苗。   冥想境界因为这股灵力的注入而再次改变。在无数破碎的镜面中,雪无霁看到了无数个过往的自己,还有无数个陆宸燃。   他看到刚刚重生后在喜床上醒来的自己,满心戾气,死亡的幻象徘徊不去。他在长廊上走着,然后抬头看到了花树上的少年;   灵气不调而变成了白狐原身的自己,焦虑不安。少年抱着狐狸,给他织造一场黑夜,看无边无际的山欲燃。   他看到剑冢篝火边问他“你不怕我吗?”的陆宸燃,梦魇中流泪的陆宸燃,给他戴上银冠的陆宸燃,火烧辟元仙宫后坐在高塔上的陆宸燃,为他开启飞天画舫的陆宸燃……   和回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的陆宸燃,在金蕊雨中专注望着他的陆宸燃。   每一张碎片之后都有前世的虚影,也是无数个他们。   原来已经有这么多了。   雪无霁斩心魔时心中毫无杂念,那句“我有我想喜欢的人”几乎是本能般脱口而出。   他伸出手,将一片碎镜拢进双掌,如同捧着一朵小小的火焰,垂眸注视。   这里面倒映出的只有陆宸燃。   很平常的一个画面,好像是哪次他醒来,看见陆宸燃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等他醒来。   他喊“陆芯”,陆宸燃就回过头道:“宿哥哥,早。”   侧过头的时候漏过树叶的阳光刚好斜照在他眼睛里,睫毛上也是一圈碎金。原本过黑的眼瞳也显得通透起来。嘴角是听到雪无霁的声音后刚刚才绽开的笑意。   没有别的话,但雪无霁在那个时候突然就觉得,陆芯应当是非常非常喜欢自己了。他也莫名地就把这寻常一幕记得很清楚。   风卷起了雪无霁的长发和花瓣般的白衣,这朵白色花朵的中央便是发光的碎片。   火焰燃成了一大片开花的平原,雪无霁落在了花海里。   陆芯总是站在他身侧,目光追随着他,为他扫平一切风雪。   就像现在,在他最疲惫最绝望的时候,给他一片安睡的地方。   雪无霁身后漂浮着六条尾巴。他已经完全收复了它们。   他化为了白狐形态,蜷缩成一团,缓缓闭上了眼睛。   ……   雪无霁醒来时,果不其然看见了陆宸燃的面孔。   “宿哥哥。”陆宸燃见他醒了,立即道。   雪无霁体内的灵流紊乱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头还有些晕,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心想,原来陆芯每次入魔后都是这个感觉。   “我刚刚本想观梦,但哥哥有些排斥。”陆宸燃停顿了一下,“所以我只为你梳理了灵力。”   雪无霁入睡时是深夜,现在窗外天刚刚破晓。而陆宸燃还穿着里衣,显然是睡着后惊醒的。二人的手还交握着,陆宸燃见他醒来,便收回了手。   雪无霁道:“我梦魇了多久?”   “两个时辰。”   梦中过去了许久,梦外才只有两个时辰。   陆宸燃看雪无霁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笑了笑,道:“我要去煮甜粥。宿哥哥和我一起吗?”   *   要进魔界远不像混进人界那么容易,因此飞天画舫只悬浮在了边界处。   魔域又称为“九渊界”,它与蛮荒之地的交界处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因为岩石全为黑色而得名为“墨砚山”。墨砚山极其险峻、寸草不生,飞舟就停靠在了一处悬崖上。   此时旭日初升,将将一抹红光擦过山尖。   槐略的房间里还安安静静的,没有醒。   飞舟厨房内的灯却亮着。   “我们今日要准备进九渊——宿哥哥?”   陆宸燃本来手里拿了一截花卜,这种食物形似萝卜,却是甜的,且为粉色。他拿下小刀原想雕花,却被雪无霁半途截了过去。   “我想试试。”雪无霁道。他见过陆宸燃把花卜雕成花朵形状。   陆宸燃扬了扬眉,觉得雪宿有些不寻常。   雪无霁虽然只会煮面,但到底刀工很不错。只是他没有雕花的天赋,第一朵花卜越雕越小,都快没了,最后干脆切成了细丝。   细丝倒是很均匀,根根分明。   雪无霁道:“……再来。”   两只手忽然从后环了过来。   陆宸燃道:“我教你。”   他像教人写字一样,握着雪无霁的右手带他用刀。   雪无霁微微抬了抬头,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蹭到了陆宸燃的脸侧。陆宸燃的身量比他高,这样一贴近,吐息自上而下洒在他耳边。   “哥哥初学,可以简单些。”陆宸燃道,声线仿佛带着酥麻的电流,“这样……一层层地雕出花瓣。”   花卜被切成薄片,每一个薄片刻成花状,由大到小;最后叠起来,用一根糖针串起。   陆宸燃教完一个,就离开了。雪无霁默了片刻,后道:“……你根本不用这样教的。”   不需要这种姿势,陆宸燃只需要示范一下,他就能学会了。   雪无霁听到陆宸燃笑了一声,透着点坏:“啊。刚刚没想到。”   这人就是故意的吧?雪无霁瞧他一眼。   “要进魔域,我们现在的身份牌不能用。”陆宸燃无辜地回望,然后正色道,“哥哥有什么想法吗?”   这可比假借人族或者小家族的身份牌难多了。   魔修和仙修的区别就在于气息,而魔气由魔丹而生。就算沾上了些许气味,那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被察觉出来。   而想要身上有源源不绝的魔气,必须有魔丹。   然而内丹通常就代表着性命和修为,谁会无缘无故交出来?   根据陆宸燃给他看的文书,观如是就是杀了一只魔物后剖丹佩戴、进入魔域的。   此法过于血腥,雪无霁不想尝试。   他蹙眉凝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暂时想不到。”   雪无霁依样子片出四五多花儿来,那边陆宸燃已经煮好了粥。甜香扑鼻,他拿小碗盛了,把花卜放在粥里。   陆宸燃继续做甜点,这个雪无霁帮不了忙,只在一边看着。雪无霁每一次看到他做甜点的样子,都很难把这个形象和前世的仙界暴君联系起来。   甜点端上桌,二人对面坐下。   雪无霁咬了一口花糕咽下,道:“……你不想问我为何有心魔?”   他的心魔来得突然,在外人看来应当是很奇怪的。   但陆宸燃从他醒来后就一直表现得十分正常,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太自然了,以至于显得都不自然了。   陆宸燃道:“哥哥不也没有问过我吗?”   他笑了笑,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   此时恰好有一缕晨光照在他脸侧,这画面恍然间与雪无霁在冥想境界看到的碎片重叠了。少年俊美逼人,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全是他的倒影。   雪无霁注视着他,忽而道:“那要是我问你呢?”   陆宸燃撞见他的视线,只想了片刻,便道:“我不会对你说假话。真话……不是现在,但我将来有一天必定会如实告诉哥哥。”   雪无霁道:“嗯……我也不会问你不愿意说的事。”   陆宸燃喝完粥就放下了小碗,他其实一向对食物没有什么兴趣。不,应该说,对万事万物他都很难起什么兴趣。   想了想,他又轻声道:“但是如果……你用刚刚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恐怕全都会招了。”   他根本无法拒绝。   就像雪宿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连遮掩都做不到。   对面的雪无霁也吃完了,不知在想什么,剩下的半口甜糕半天没吃完。   他好像从醒过来后就表现得不太寻常。陆宸燃支着下巴,开玩笑道:“宿哥哥,你真是我的克星。”   晨光已经铺满了半个琉璃窗。   不知是哪知飞鸟率先被天光惊动了,墨砚山的山石间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   先是一只,而后是好几只。一片带起一片,最后墨砚山全部嘈杂起来,红日缓缓上升,而飞鸟全被惊起,铺天盖地地飞了起来。   鸟鸣声、鸟翼扇动之声连绵不绝,无数只飞鸟向着红色的太阳飞去。遮天蔽日,飞舟上空都是大大小小的羽翼交织。   有那么一瞬间,雪无霁想说——   陆芯。我们做道侣吧。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Nancny.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cny. 4个;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 1瓶   破费啦大家=3= 第70章 惊翼其二   不是现在的关系,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道侣。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刻,就被雪无霁打消了。   “我有我想喜欢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现在的念头只是出于想向心魔证明“他能够喜欢别人”而起的。   怎样做道侣?就这样试一试?   ……在他还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的时候?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窗外的飞鸟呼啦啦地飞过, 二人完全暴露在了初生的新阳里。   “哥哥刚刚是有话对我说吗?”陆宸燃歪了歪头。   雪无霁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眸子,不知为何心悸了一瞬,错开视线道:“没什么。”   对待陆宸燃, 他似乎总想要给他最好的。不想给他任何一点不确定的可能。   陆宸燃低了低眸, 没有追问。   在他发现雪宿梦魇、且有被心魔缠身的迹象时,心中情绪可称为恐惧。   前世他用那个名为君烛的偶人身待在雪无霁身边时,曾经无数次见过雪无霁入魔的样子。那个样子的雪宿,让他有种稍微靠近一点就会破碎的错觉。   而之前他试图给雪无霁观梦时被排斥得厉害,根本无法进入梦境。   在梦境中所展示出的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就好像不管他自己做什么梦,都不可能排斥雪宿的靠近一样。   但是刚刚……雪无霁的抵触太强烈了。   他只能做到梳理紊乱的灵流。   陆宸燃觉得甜粥有点索然无味。   雪无霁咽下那口甜饼,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道:“我想到入魔域的办法了。”   *   墨砚山呈箕形, 人翻过山巅下来是一段崎岖山路, 以及耸立不平的岩石地带。   此时夕阳斜下,黑色的砂岩地带大约有十里范围,远看其上有三个移动的蚂蚁般的小点, 在地上投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那正是雪无霁、陆宸燃、槐略三人在御剑而飞,缘本相则以魂体跟着槐略。   三人进入魔域的方法是雪无霁想到的。   他想起前世曾听闻过一种小魔物, 有时会在边界处专门与人做交易卖出自己的魔丹, 名为“泥魔”。其形如其名, 状似一滩污泥, 甚至还生着花草——它们既是动物,又是植物。   魔丹对于它们就如同植物的果实,因此与其他魔物都不同,并非此生只有一颗。   这种小魔物数量很少,且都活动在边界地区,生性谨慎,不太为人所知。   他们很幸运,有目的地寻找,一个白天就完成了交易。   而后将飞天画舫缩小后收进芥子戒、进入魔域。   只是泥魔是低级魔物,因此三人现在感知上去也是低等魔修,在弱肉强食的九渊界会麻烦一些。   三把飞剑快速地穿过黑色沙石。许多低级魔物趁着夜色将至躲在岩石后窥伺着三人。   “这儿就是魔界?好荒凉。”   槐略咂舌道。   陆宸燃笑了一声。   槐略:“……”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了鄙夷。这位爷从今天一早开始,心情似乎就不大好。   雪无霁道:“三界之中,以九渊界环境最为险恶。大多都是沙漠、高山,还有……雪原。”   除此之外,魔域背面最极处是北冥幽海,妖物冥海龙族便生于那处。它们似魔而非魔,雪无霁前世未曾与之打过交道。   “这是凌霄十岁小儿都知道的东西。”陆宸燃道。   槐略告饶道:“……我以后一定好好看书。”   天色渐晚,蠢蠢欲动地跟了他们一路的魔物们都开始行动了。槐略大叫:“这什么!太丑了!!”   他一脚踢开缠住他腿的魔物,缘本相道:“向左!”   槐略一个踉跄,避开了又一只吱吱叫的魔鼠。   缘本相在魔界不必掩饰身份,已经恢复了魂魄形态。   “唳!——”   陆宸燃手捏剑诀,无形剑锋便斩杀了一只想要扑上来的魔鸟。   金红火焰纷飞,把魔鸟烧成了灰烬。   “……”槐略飞在后面,和缘本相咬耳朵,“这魔头今天是怎么了。”   缘本相道:“……不好这样称呼六殿下吧。”   陆宸燃这个人平时浑身都写着“想惹事”、“想让别人不好过”,大概只有雪无霁会觉得六殿下很乖巧。   今天更是眉目阴郁,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惟有在面对雪无霁时,还是笑语模样。   “停在这里。”   雪无霁看着逐渐到了尽头的沙石地,自不知寒上跳了下来。   远处有星点灯火,看样子像是个集镇。血日下沉,星斗晦暗,黄沙漠漠,空气干燥而冷冽。这样的环境中风沙后隐隐绰绰的灯光,竟显得如鬼火一般。   前世他自青寻神木上坠下,最初就落在了蛮荒之地,而后逃向九渊。   雪无霁逃往魔界看到的第一幅场景,与眼前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孤身一人、浑身浴血、精神紧绷,现在却不一样了。   “宿哥哥,走吧。”陆宸燃轻声道。   雪无霁点点头:“嗯。”   奇怪的是,他到了这里却不太感知得到尾巴的气息了。那缕气息似乎被冷沙吞没了一般。   不过他来魔域并不是只为了尾巴,还有一件事要做。   ——前世他出师之后参加的那场岁歇大宴,魔族偷袭含元殿神木。这是凌霄与魔域关系恶化、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开始。它的策划者就是现在三位次王之一的月沉。   雪无霁觉得前世的有些事也许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巧合,若这一世想弄清真相,月沉其人是绕不开的一个点。   “那是个小镇吧?我们进去住一晚?”槐略搭手张望,“嘶……越来越冷了。”   一阵狂风吹来,还夹杂着细小雪粒。雪无霁知道这阵风是从千百里之外的无名雪原上刮来的,垂睫道:“沙漠的晚上会很冷。”   他刚说完一个“冷”字,手就被人拉住了。   袖摆之下,陆宸燃握着他的手,灵力流转,暖意驱散了寒冷。雪无霁侧头看去,陆宸燃道:“哥哥,还冷吗?”   雪无霁心中突地一晃,道:“……不冷了。”   陆宸燃像是总能感觉到他每一时刻的情绪变化。   暗淡黄沙之中,手心的暖源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身边之人的存在。   雪无霁的心跳慢慢平缓。他确实不再是一个人了。   三人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集镇。集镇的客栈十分醒目,是为数不多的看起来比较整齐的建筑,上有三字“穿骨楼”。   槐略嘀咕:“这一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店。”   雪无霁心道,确实不是。   穿骨楼三字的颜色很古怪,似红非红,绕着几只蚊虫。厅堂内也是一股空气不太新鲜的味道。   前世雪无霁也曾歇在穿骨楼。这是家黑店,见雪无霁身上的伤和血就动了歪心思。而他屠了满店妖魔。   对于那时的雪无霁来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他已经完全麻木了。连岁歇宴上几百仙客都杀过了,也无所谓这些个。   那一晚整间客栈,除他以外全是血淋淋的死人。   “客人住店吗?”老板是个高阶魔物,在他说话的时候,满店的客人也都看向了三人。   槐略皱了皱眉,侧身挡住了缘本相。   “两间房,一个晚上。”雪无霁道。   老板报了价。有些高,但陆宸燃眼眨也不眨地就付了。在看到金钱时,周遭的视线更多了。   三人一鬼一同上楼,楼板嘎吱作响。   *   第二日,天还不亮。   半夜起了沙暴,集镇愈发安静得像个鬼城。晦暗光线之中,却隐隐有黑雾般的事物向集镇飘来。   它们带起了滚滚烟尘,还有蹄声与喧嚣声。   竟是一支魔物组成的军队,在向集镇逼近。   ……   雪无霁这一晚较为警惕,他防着黑店魔物的动作,对店内看上去有问题的魔物都做了注意。陆宸燃同样。   因此睡得便不甚安慰。然而,在黎明将至时惊醒了雪无霁的却不是店内动静。   因为前世的缘故,他对这种感觉异常警觉,几乎在睁眼的那一刹那,脊背便是一寒。   ——是一股自远处而来的、非常危险的魔物气息!   “……有麻烦来了。”陆宸燃轻声道。   而几乎与此同时,楼下传来一声暴喝:“老板呢?快开门!”   “吵嚷什么?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穿骨楼的大门打开,老板睡眼惺忪,在看到眼前景象时犹如被掐住脖子一样发不出声音了。   小小的集镇大道上不知何时塞满了魔物,如黑云压境。有眼睛的都能认出,他们的着装是次王军队的制式!   “不知将军要做什么?”老板立即满脸堆笑,心想喊着将军总不会错。   领头的有两个人,一个人着魔将服,另一人却一身华服,神色冷淡阴鸷。   那人外表看不出是什么魔物,但面貌英俊,黑发黑眸,头冠上有一月形纹饰,两耳也垂着月形环,身着蓝衣。   他没有说话,只抱手站在一侧。   魔将扫了老板一眼,道:“尊上有令,要我在此排查。不该问的就别问!”   这动静也惊醒了几位客人,打开门从楼上往下看。魔将走进客栈,身后几个魔物一言不发便上楼去,整间客栈陆续都被惊动了。   “哎呀!这是干什么!”   “老子衣服还没穿!怎么回事?!”   “你们是谁的军队?”   ……   老板道:“将军,这恐怕不太好……”   但他的话没能说完,下一刻,那蓝衣人就抽出了月弧佩刀,一刀斩下了老板的头颅!   蓝衣人冷冷道:“查!”   属于高级魔物的鲜红的鲜血喷溅,登时,楼上楼下便炸开了锅。   “一个都不准走!”   魔军粗暴地一间间打开了房门,雪无霁和陆宸燃在二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魔军没有在透露排查什么,但其中有项是在探查魔丹。   那蓝衣人走上楼梯时,雪无霁刚好自门缝中看见了他。诧异浮上心头,因为雪无霁出了这只魔物。   竟然是月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场除了这个次王,还有不下十个领主级别的魔物。雪无霁迅速便判断出,现在出逃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尤其还有槐略缘本相二人。   怎么办?   魔军排查的速度非常之快,很快就只差一间房了。   隔壁间传来女子惊叫,随即一男声道:“我干!怎么回事?!老子差点被你们吓|萎了!”   一阵兵荒马乱声,还有月沉靴子清晰的脚步声。他居然还很有礼貌地关上了门,冷淡道:“退下。先查下一间。”   陆宸燃闻声,眸中忽然闪了闪。   房间内装潢简陋,却有一个粗布遮盖的换衣间。除此之外没有藏身处。   雪无霁与陆宸燃退到了灰布后,他的手已经按在了不知寒上,却听得陆宸燃轻声道:“宿哥哥,与我做戏。”   “做戏?”雪无霁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宸燃一把推在了墙上。   随即,陆宸燃低头咬住了他的唇,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一只手抽掉了他的腰带。   浓浓的侵略欲。   ※※※※※※※※※※※※※※※※※※※※   桥段虽然俗但是我喜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c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东淩澌 2瓶;柒墨 1瓶 第71章 沧海其一   月沉率着两个手下要去推下一扇门, 却有人认出了他, 高声道:“咦, 是月沉大人?”   月沉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去。   那是一只身材极为高大的高等魔物, 额生两角,双目赤红,浑身漆黑、披覆毛发。月沉稍稍一想,便道:“满地金的人?”   牛角魔物笑道:“正是!早听说大人记忆超群,果真如此。我昨日刚从蛮荒地回来, 便住在这里了……”   他左右看了一圈, 目光在已经死去的店主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大人是想查什么?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月沉对待高级魔物要客气一些, 何况对方还是蛮荒之地里满地金的台柱子,便简短道:“有手下逃走了,我在追查。”   牛角魔物道:“那手下长什么样子?我说不定见过。”   他做出好奇的模样。什么“手下”会劳烦一个次王亲自来边陲小城里查?   “……”月沉嘴角微沉,似乎不欲多说。   就在牛角魔物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月沉突然开口了:“他长得很好看。”   牛角魔物:“……哈??”   月沉嘴角压了压,淡淡道:“没什么。”   牛角魔物还要说话,但月沉已经推开了那扇门。   然而门一打开,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房内一声短促的气音戛然而止。   换衣间半拉着帘子。但这拉了也和没拉没什么两样,月沉一抬眼便看见了其中在发生什么——   “啧。谁来坏我好事?”   说话的是个穿着黑色里衣的青年, 语调随意而慵懒。被这么多人盯着, 他却仍只是从容不迫地拉过帘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另一个白衣人, 抬起头, 向门口睨了一眼。   黑衣青年通身贵气,领口金线滚边,一时叫人分不清他的等级。他眉眼明艳锐利,披着长长黑发,身上玄色的里衣也半散着。   匪气、邪肆,还有股雄性强大魔物特有的霸道。   另一个白衣人竟是白狐妖,门开的刹那间玄衣青年就把他藏进了灰布后,只露出了耳朵和尾巴尖儿。   但月沉还是看到了一双一闪而过的眼睛,朦胧如雾,眼尾微红,让人心中像被刺了一般难以言说。   “劳驾阁下先出去。”黑衣青年挑了挑眉,“等收拾完了,我们再恭迎阁下进来。”   魔将注意到青年颈侧一个带血的牙印,不由咂舌。月沉与青年刚好对视,看到了后者眼中毫不掩饰的攻击性,起了几分本能的反感,眸色沉了沉,“砰”地关上了门。   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月沉看到了青年黑袖下斜伸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漂亮得像用羊脂玉琢出来的,连天下最巧的雕刻师都要自叹弗如。指节晕着粉色,薄而秀美。拽着青年的袖子,似乎是它的主人要借力坐起身。   但黑衣青年握住那纤细的手腕压到了墙上,因这作弄,似乎得了声低低的的斥责。黑衣青年轻笑了一声。   月沉关了门,手下魔将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一个才道:“……咳,真辣。”   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露出来,但就是艳得人心里发痒。   牛角魔物在一旁松了口气,看到月沉转过脸又赶紧恢复了常色。月沉连着看到两个房间都是这种情况,有些不耐烦了,转着手中弯刀:“查完这楼再来。”   牛角魔物道:“……那什么,大人你要查的那个人,和刚刚那两个比谁好看?我也好有个参考。”   月沉盯了他一眼,牛角魔物顿时闭上了嘴。   *   房间内。   雪无霁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抬起了头。   陆宸燃看着他眼中少有的羞愤之色,又低低笑了几声。   “……陆、宸、燃!”雪无霁气得抬高了声音。   陆宸燃眨眨眼,让开身道:“宿哥哥,我错了。”   他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但手上还缠着雪无霁的一截腰带。旖|旎无比。   之前陆宸燃压过来的时候,雪无霁完全是震惊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他到现在还有点没转过来,和陆宸燃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在抽走了自己的腰带,顶着狐耳跑了出去,莫名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身后陆宸燃大笑。   雪无霁一直到把所有的衣服工工整整地穿上后才冷静了下来,自暴自弃地捂住自己头上支棱的耳朵,连同尾巴一起强行用灵力收了回去。   他容易才稳住了心境,看见陆宸燃还在换衣间,板着脸道:“你还在做什么?”   陆宸燃的声音隔着帘布,有些沙哑,低而懒散:“……在忙着灭哥哥点的火。”   尾音似有一把小钩子。雪无霁几乎能想象到他挑着眉笑的模样。   雪无霁:“……”   他感觉自己的狐耳又要冒出来了,烧得不行,抓起陆宸燃的外衣就丢了进去。   *   陆宸燃走出换衣间时已经穿戴完毕了,只是眼睛里的促狭笑意怎么掩都掩饰不住,眼角眉梢仿若餍足的大猫一般。   他点点自己的脖子,垂眸道:“宿哥哥。你这算咬回来了。”   说的是之前那飞舟上,陆宸燃入魔不受控咬了雪无霁脖子的那一次。   刚刚在换衣间里,雪无霁受惊之下想也不想就来了一口。   雪无霁装作没看见,道:“现在说正事。”   他虽然没有表情,但陆宸燃却仿佛看到了一只气鼓鼓的小白狐。   “好了好了,我不闹了。情势所迫,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陆宸燃弯了弯唇,咳嗽了一声,正色道,“过会儿那个次王就要回来了,怎么办?”   雪无霁在门边透过窗户纸看了一眼,道:“他身边那个魔物……我认识。是满地金里与我对打的那只魔物,他刚刚给我们挣了片刻时间。”   在给陆宸燃赢下火炼金宝石的时候,雪无霁在擂台上打败的一只魔物就是他。打完后雪无霁还给他送过伤药,因为前世这牛角魔物是他的手下。   没想到机缘巧合在这里遇上了,还帮了他们一次。   不过这个忙也只能帮这一次了,月沉查完这一楼就会回来。   到时候一旦被查到就要暴露了。   ——这层还有四间房。槐略和缘本相在三楼,暂时不用担心。   雪无霁深知这位次王有多麻烦,前世他与月沉直接交过手,饶是他都差点丧命在那把弯刀下。现在的月沉不如百年之后厉害,但雪无霁也只有六条尾巴。如果可以,最好不要硬碰硬。   听动静,还剩三间了。   如果非要硬来,他和陆宸燃二人联手绝对就可以打得过月沉,雪无霁有信心他们还可以保住槐略。但这样一来就会暴露真实实力,也势必会暴露他们的仙法和灵气。   ……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背上了一个次王的通缉令。   雪无霁专注地思考着,已经走到了窗边,开始观察月沉的排兵布阵、准备硬闯了。   “若是被发觉,我们可以出了九渊界后换一个身份从头再来。”陆宸燃停了停,“但必须要过一段时间了。”   二人非常有默契,一个观察,一个注意动静。   雪无霁对月沉排兵的手法算得上熟悉,毕竟前世打过不止一次。月沉的手段和他这个人一样,肃杀、冷厉,一击即中。   他喜欢用伏杀和奇兵,外面这些出现的魔军只是表象,关键隐藏在暗处。   只剩一间了!   雪无霁屏息凝神,不知寒与枯桑同时出鞘,一面墙壁化为齑粉!   房间外顿时传来了魔军的喝声:“进去抓住他们!”   不知寒快如闪电,在门口画出一方璀璨剑阵,魔将们登时被阻隔开,血花四溅。然而,还是有几只魔物闯了进来。   楼上楼下所有的魔军连同月沉都察觉了,空气中的魔压一时浓到窒息。雪无霁挥剑与之交战,直到此刻,他们还没有暴露出灵气。   枯桑如游蛇般在房间内穿梭,与此同时,月沉的身形出现在了剑阵之后。   一片混乱之中,弯刀飞旋着冲破剑阵,宛若一轮满月,正正击中了枯桑剑!   弯刀上的魔灵爆发开来,然而就在此时,房间上方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鸣声。   月沉瞬间变了脸色,所有的冷静都被抛了个干净,抬头喝道:“遗珠!!是你吗?”   那声长鸣宛若深海威压,一时间犹如连空气都凝滞了。   房间内仿佛凭空生出一股魔气,在房间内如漩涡一般扩散开来,无声却又张扬。周遭的声音像被吞进了水中,霎时变成了微弱的杂音。   那个被月沉称为“遗珠”的人显然是和他敌对的。这股魔气瞬息之间就扩散成一个防御结界,将雪无霁、陆宸燃二人保护其中。   无数瑰丽的紫色符文在结界上流动,魔军和月沉的面容全都消失在了结界之后。   淡紫色的结界像一个巨大的气泡,将整个房间包裹在内。   雪无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防御结界,气泡之外,一片寂静,像是来到了真正的水底。   他意识到了最初的长鸣声是什么——是海中的鲸鸣。   如浪的鲸鸣声中,天地缩成了这方小小的气泡,与世隔绝。枯桑飞回了陆宸燃身边,呈现出警觉之态。   然后扑通一声,结界顶上掉下两个人来。   “你们怎么来了?”陆宸燃皱起眉。   ——这两个人是槐略和缘本相!   槐略还是懵的:“我也不知道……等等,六殿下你这什么口气!我们来了不好吗?”   他跳起来道,“这是哪?”   缘本相头顶的狐耳突然动了动,看向了斜上方的一处地方,脱口道:“咦……?”   陆宸燃眸色微沉,也看向了那处地方。   “别看了,我没有敌意。”   一道男子的声音自虚空传来。   斜上方渐渐出现了一道虚影。   那是个半透明的灵体——和缘本相的状态一模一样。   雪无霁第一眼以为那是个女子,但声音却明白地昭示出他是个青年。   青年身着华服,其上有金银织成的游龙环绕。长长黑发打着卷,双眸深紫,双额各生一只紫色的龙角。   容貌雌雄莫辨。   雪无霁刚想开口,却忽然截住了。   在这青年身上,他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自己尾巴的气息。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 2瓶;东淩澌 1瓶 第72章 沧海其二   雪无霁停顿了一下, 还是如常问道:“多谢阁下解救, 不知如何称呼?”   但这一会儿, 沧遗珠身上的狐尾气息又消失了。离得这么近,雪无霁也感觉不到。   龙角青年在看到雪无霁的一瞬间, 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他自半空中飘下来,道:“我名为‘沧遗珠’。”   沧遗珠笑了一下,仿佛美人图活了过来,“如你们所见,我和那个叫月沉的家伙有些过节, 这些天一直被他追杀。也多谢二位我才有间隙施展结界。”   沧遗珠身上有一种龙族特有的矜骄之气, 眉目美而张扬,但说话间却很爽利。   不过相较之下, 雪无霁还是更喜欢陆宸燃的相貌。   几人都互报了姓名,沧遗珠似乎是对他们三人一魂的组合感到奇特,问道:“诸位是要出魔域还是入魔域?”   会住在边陲的这家穿骨楼客栈,无非就是要出入九渊界。   “入魔域。”陆宸燃将枯桑收入剑鞘,笑了笑问道,“那阁下呢?又是与月沉次王有什么纠葛才回来此处?”   陆宸燃单刀直入,沧遗珠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因为对方也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能糊弄,片刻后才道:“……我因他而死, 欲复仇。”   沧遗珠说完, 笑中有冷色, 不再多说了。   但雪无霁却觉得二人之间的矛盾远不止此, 单凭月沉骤然失色的那声“遗珠”就仿佛隐含了许多信息。但到底萍水相逢,他也不欲多问。   水泡把一整个房间都带走了,雪无霁认出这是一个空间阵法,他们应该是直接被传送到了真正的海底。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就是魔域最北方的那片海域了。   “此处为北冥幽海。”沧遗珠果然道。   槐略刚刚一直没插上话,此刻愣了一下:“你不会是那什么……冥海龙族吧?”   关于冥海龙族的传说都十分神秘。他们是一种特殊的龙族,其余东南西北四海龙族皆处于人界,在凡尘界人族的印象之中也更接近“神仙”——虽然说穿了,依旧是妖物。   冥海龙族却不同。北冥幽海位于魔域,海面常年鬼雾弥漫,其中的龙族鳞甲多为紫色、玄色,外型相较之下更为妖异,也甚少与四海龙族往来。   虽然本质也是妖物,但在凡人眼中,是接近“妖魔”的存在。   沧遗珠道:“已经不是了。”   “啊……不好意思。”槐略道歉说。沧遗珠现在已经是一只鬼魂,无法化形,自然不算做龙族了。   外头的景色不停变换,鲸鸣声愈来愈远,像是在向水面上升。这是一个中低级传送阵。陆宸燃道:“气泡传送向哪里?”   “这座结界直通魔域另一位次王的宫殿。”沧遗珠道,“‘桃夭’。刚刚我问诸位要去往何处便是这个用意……如果是要出魔域,那有些麻烦。”   短短一句话里又透露出了些许信息,沧遗珠应当是早就与那位桃夭次王搭上线了。次王之间偶有合作,但大家都清楚他们还是敌对关系。   雪无霁知道桃夭,她几位次王里唯一的女魔。性格和手段都比较直来直去,她和雪无霁的地盘离得远,再加上雪无霁对她印象没有恶感,因此是较晚死在雪无霁手中的一位次王。   陆宸燃扬了下眉,靠在了床上开始闭目养神。   几人都互不知道对方的底,饶是话痨如槐略也只是与缘本相小声说话。一时气泡内的氛围颇为冷淡。   缘本相的视线在沧遗珠身上停留了很久,他睁眼便身处满地金,四周都是活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之外的鬼魂。   而且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见到沧遗珠有种同类的亲近感。   然而沧遗珠周身气势太盛,槐略可能是看多了鬼魂互相吞噬的不实传闻,并不想缘本相靠近他。   于是他不靠近,只能离开三尺的缘本相也就没法问话了。   周围的海水颜色变浅,快到水面了。   即便是水面,光线依旧是混沌的。气泡浮出海面后缓缓破碎,水雾汇聚成了一艘龙头船,沿着某条看不见的轨迹行驶。   周围的景物变幻极快,且无法触摸、无法中途离开,是传送阵特有的表现。   “呜哇!好大的海风!”   槐略差点被吹跑。   这里就是北冥幽海了。此时没有海雾,但却有很大的风。魔域天气总是很极端,雪无霁已经见怪不怪了。   陆宸燃道:“宿哥哥,坐我的船。”   这种中低级传送阵对他来说几乎是透明的。陆宸燃拿出微缩版飞天木舟,信手便将其黏合在了传送阵法里。   飞天画舫自出了剑冢后就被陆宸燃改造过,无惧风浪。   他弯腰,牵住雪无霁上了船。   槐略也想上,被陆宸燃以眼神制止了,怏怏地和缘本相一起坐在了水舟里。   就是他走动的时候,沧遗珠忽然皱起了眉,注意到了缘本相一直只能与他保持三尺距离。   “你是叫缘本相?”沧遗珠若有所思道,“……你好像不是鬼魂。”   “嗯?”缘本相愣了一下,沧遗珠望着他,眨眼间靠近了些,手伸向他的头顶。   “你干什么?!”槐略一下子退远了,护住缘本相。   但沧遗珠还是碰到了缘本相。缘本相感觉到了一股带着凉意的气息自头顶窜下。   沧遗珠抬眼,眼神变得饶有兴趣,语调肯定道:“你是一只生魂。”   *   九渊界,桃夭领地。   沧遗珠身上的气息让雪无霁很在意,他和陆宸燃说过后,便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沧遗珠要留在桃夭的魔宫,几人自然也就要留在她的领地里了。   桃夭对几人表现得异常热情,大约是魔域里歪瓜裂枣看得太多了。她把几人安排歇在了城邦一座别宫侧殿里。   不管是前几任魔君还是成堆的次王都钟爱修造宫殿,因此魔域里大大小小的宫殿有一群。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味。   到达魔殿时正是晌午,桃夭一个高兴就大摆宴席。   宫殿之外正下着雨,宴席上热闹无比。宴外石廊下却有两道身影。   正是沧遗珠和缘本相。   “我只能让你离开他三刻时间。”沧遗珠慢慢道,“你要问什么?”   缘本相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茫然:“我想问问……生魂是什么?和鬼魂一样也会消散吗?”   暴雨从屋檐上如瀑倾泻而下,瓦片被敲出声响。水花四溅,但对于魂体来说,只是毫无知觉地穿身而过而已。   沧遗珠侧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沉默了。   这魂魄确实只能称为少年而已,不论是外表还是气质。天真不知事,艳而不自知。沧遗珠见过的狐族都是惑人之辈,这似乎是它们的生存本能。   最让沧遗珠意外的是,他明明已经失忆了。在这一点上生魂和鬼魂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痛苦大到魂魄无法荷载,是不会遗忘的。而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势必会影响灵体的行为。   可就算这样,缘本相还是像个初入世间的少年一般。   他转过脸,道:“顾名思义,鬼魂是活物死后所化,大多为死前一刻的状态。而且,鬼是可以有实体的,肉|身虽然已死却还是属于它们自己。厉鬼更是可以与人搏斗。”   听到这里,缘本相忽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沧遗珠的脚。   ——华服膝盖之下,与他一样是半透明的。   “……而生魂却是魂魄脱体而出,原因可以有很多。但总之是魂魄在肉|身没有死亡的情况下先脱离了,或是自行、或是被人取出。”   “而这时肉|身则与生魂没有多大关系了,损毁或者死亡都无所谓。”   沧遗珠神色淡淡,见缘本相眼中的不可思议之色,勾了下唇角,语含嘲讽:“是啊。我也是生魂,没办法有实体。多碰几下都会散。”   无怪缘本相见之会有亲近之意了,他们果真是一样的。   “那你的本体……”缘本相轻轻道。   这次沧遗珠沉默了更久,他美目微眯,闪过一丝戾气:“我自爆之前魂魄被人取出,本体自然已经没有了。”   那个“人”,缘本相心中忽然想,难道是月沉?   雨小了些。二人看着不断落下的水滴,都没有说话。   “三刻时间快到了!你们好了没有啊!——”   槐略的嗓门突兀地冒了出来。缘本相立即转过头,笑着挥手:“我在这!”   槐略撑着伞跑出来,自然地牵过了缘本相的手,给缘本相分了半边伞。他的力道很细致,二人看起来就好像在正常地拉手一样。   “今日谢谢沧公子解答了!”缘本相一边跟着槐略一边回头。   沧遗珠抱手看着二人的背影沿着石廊逐渐远去,突然开口道:“生魂与鬼魂最大的不同就是,如果能找到容纳魂魄的躯壳,那灵体复生后与常人无异。”   “啊?……啊!这么好的吗?”槐略一惊,赶忙看过去,沧遗珠却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   第二日,别宫。   这间别宫有一座院落,栽了几株半死不活的花树。雪无霁早晨醒来时,看见窗外陆宸燃在修剪花枝。想是因为要暂住,他没法忍受这种环境。   陆宸燃懒散地依靠着花树,口中不时说着什么,枯桑则辛苦地在树杈间穿插。雪无霁还看见了不知寒,它也在凑热闹。   雪无霁披上外袍走到门外,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枝条。枯桑修完一棵树,停下来道:“我不想干这个。”   它一向沉闷,惜字如金,现在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个。不知寒和雪无霁俱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前者就狂笑起来:“哈哈哈哈!闷葫芦你也有今天!”   雪无霁也没忍住弯了下唇角。陆宸燃道:“不想干也得干,快去。”   他推了一把枯桑,黑色的剑灵闷闷地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去继续修剪下一棵了。前世邪兵谱第一的凶剑却在修花树,这反差更让雪无霁觉得想笑了。   “你也帮忙。”雪无霁对不知寒道。但不知寒把这个当成了娱乐,跟在枯桑身边尽是捣乱。它变成猫形到处穿梭,枝叶乱飞。   “宿哥哥。”陆宸燃转过头看见雪无霁,站直了身子。   雪无霁道:“你醒得好早。”   现在天才刚刚亮,雪无霁昨夜睡得还不错,他本以为自己再住魔宫会梦魇,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陆宸燃在他身边的缘故。   陆宸燃道:“嗯。早上接到了一封信。”   他看起来有点心事,雪无霁道:“怎么了。”   “……宿哥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陆宸燃抬眼,“我得回一趟凌霄。”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东淩澌、左岸的微笑 1瓶 第73章 沧海其三   雪无霁闻言一怔, 道:“回去?你一个人?”   陆宸燃道:“是的。今天暗卫的来信里说……他们找到了治疗我经脉的草药, 在辟元仙宫等我。其中有一味药天下少见, 且极易枯萎,所以才让我尽快回去。”   “如果能治好, 于你心魔平复也有益。”雪无霁道,“没想到……师傅送的连理镜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雪无霁早知道陆宸燃经脉有沉疴,似是曾经破碎过,现在说能治愈当然很好。而修者的身心是相互影响的,这很好理解:一个好身体对心境也会有好处。   他要盯住尾巴的线索, 这一趟自然不可能和陆宸燃一起去凌霄界了。   不过有了连理镜, 二人其实还能天天见面说话。甚至必要时还能开启传送阵,只不过所耗费的灵力太大, 不能经常使用。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却突然像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低落了下去。   雪无霁说完,看着远处互相追逐的枯桑和不知寒。   魔域之人粗犷,这片院子修得很大,不如说更像一个小园。花树粗看之下有二十多棵,他们就站立在最大的一棵树边,除了不知寒的骂声以外四下安静无比,连鸟啼都没有。   陆宸燃忽然道:“可是我不想去。”   这语调和枯桑说“我不想干这个”的时候如出一辙, 雪无霁凝然望着他, 陆宸燃便移开了视线:“我不想让哥哥一个人待在这。”   沧遗珠从月沉手中逃出, 投入桃夭麾下。于是这场争斗就变成了两个次王之间的争斗, 结局势必是你死我亡。   昨日宴会上雪无霁也听到了桃夭的话,她计划着要与月沉开战,沧遗珠的叛逃是个契机。   月沉昨天没能抓到沧遗珠,没有声张,外界只知道他发了一通火。   就在沧遗珠用结界离开后,月沉震怒,把穿骨楼连同整个集镇都屠戮了一遍。打打杀杀在魔域时有发生,但这由月沉来做就很反常了。他向来是以冷静出名的。   桃夭宴饮听闻这个消息,大乐,当即就派人写了封战书送过去。   这两个次王之间的火|药味已经很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点燃。   雪无霁留在这里是有一定危险的。   “你一定要去,错过了那味药下一次就很难再遇到了。”雪无霁想了半天,迟疑道,“听话,好不好?”   陆宸燃为这哄小孩的语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宿哥哥,你真是……”   雪无霁眼中也有笑意:“陆芯,乖。”   前世他只身堕入魔域的时候,魔域的情势比现在还要凶险。那时候他自身的情况也更坏,但依旧撑过来了。   陆芯不必为他担心的。   陆宸燃一下子收了声,像被抚摸的狼犬一样勉强道:“……那好吧。”   雪无霁道:“你什么时候走?”   陆宸燃道:“今日午时。”   雪无霁又道:“这一去要多久?”   “这些树是红梅。”陆宸燃忽然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在雪无霁疑问的视线里笑了一下,“等它们开花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   现在是八月末,红梅开花怎么也要到雪落之后了。也就是三个多月。   雪无霁觉得有些奇妙,被陆宸燃这么一说,两件无关的事之间仿佛有了一个很浪漫的联系,他只要等着花开就行了。   “我没怎么养过花……”雪无霁停顿了一下,也笑了起来,“我会尽量让它们别在开花前就枯萎了的。”   他只养过蓬莱雪,养得还不太好。但这些梅花他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   午食过后。   二人一个早上就待在了花园里,陆宸燃还把飞舟上的木头人小红放了出来,指挥它给花树松土施肥。   此刻,院落外。陆宸燃没告诉别人他要走,飞天画舫边只有他和雪无霁两个人。   “记得每天告诉我治疗进程。”雪无霁叼着一支毛笔含混道。他在给飞舟上面的阵法补色,虽然都是无关紧要不影响飞行的小图腾,但他却突然不放心了起来,午饭都没吃好就开始添补了。   这种不放心来得很没道理,就像他这句话话一样——陆宸燃既然说了要好好治伤、甚至不惜和他分开,那当然自己就会小心。可雪无霁还记着他对自己的身体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陆宸燃凝然望着雪无霁。青年正侧对着他,微微垫脚,抬高着手去勾勒阵法。为了方便,雪无霁把长发也扎起来了,在脑后束成马尾。   剩下一支笔没地方放,他就抿着唇、叼着笔杆。长睫透着光,侧颜认真无比。   陆宸燃喉咙有些发痒,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宿哥哥。”   “……唔!”   雪无霁猝然被陆宸燃从后面抱住,手中笔上的红色颜料一抖,变成了突兀的一抹嫣红。陆宸燃从后面伸出手把那撇歪斜的红色擦掉。   雪无霁侧过脸看陆宸燃,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睛。后者把他叼着的笔拿走,快速地低头啄了一下他的嘴角。   雪无霁一下子僵住了。   “我会每天按时报告的,宿哥哥。”陆宸燃偷袭成功,狡黠笑道,“——我会很乖。”   趁雪无霁不注意,他一跃登上了飞舟,高声笑道,“我得走了。”   飞舟启动,雪无霁退后几步,气流卷起了他的衣袖。飞舟上升,很快就没入了云端。   他突然想起,这是自己重生后第一次和陆宸燃分开这么久。   ……   陆宸燃在飞舟上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逐渐缩小,直到看不见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抹去红色颜料时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绯红。   说是叫他不要担心,但其实雪宿是不是也会担心他?   他感觉视线像被灼了一下,拿出文书,开始全神贯注地翻看。   *   “什么?六殿下回凌霄了?”槐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等等,我师父叫我要跟着陆宸燃历练的!现在他走了怎么办?”   这也是他一路跟着雪无霁二人的原因。   雪无霁道:“在魔域能历练更多。”   槐略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道:“也是……说实话我还不太想这么快回凌霄呢,哈哈。”   他偷偷瞄了眼雪无霁的表情。   和陆宸燃分开了一天,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槐略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气场更冷了。   好像只有和陆宸燃站在一起时,雪无霁看起来才不像一尊冰像。   “噢对了,那个沧遗珠说的生魂,缘本相去问过了。”槐略扯开了话题,“我还没告诉你呢。”   昨天初见面,沧遗珠对缘本相说“你是生魂”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场,也都听到了。   雪无霁虽然听说过生魂,却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提起,不由也惊讶了一下。   缘本相道:“昨晚快入夜时,我和槐略一次又去见了一次沧公子。”   他特意问了能不能把这些事告诉雪无霁等人,沧遗珠道无所谓。   雪无霁听二人互相补充地说了事情经过,微微皱眉。   “……临走前他又说了一遍,‘若是能找到容纳的躯壳,生魂复生后与活人无异’。”槐略道,“大概是在告诉我要给缘本相找个躯壳吧……但是这哪里是好找的?我连怎么找都不知道。雪无霁你知道吗?”   雪无霁微微皱了皱眉,道:“容我想想。”   前世在君烛死后,他查过很多这方面的典籍,对这方面的了解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了。但仅限于纸面,他没有真正见识过,否则也不会认不出缘本相是生魂了。   按照典籍上的说法,生魂要复生,那个肉|身必须与魂魄契合。这就几乎等同于在说躯壳要和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了。   因为只有自己的身体才是和魂魄契合的,否则这世上这么多魂魄、又有那么多肉|身,不个个都复生成功了?   这样一来,寻找契合的身体就成了大海捞针。   那么思路就只能往“塑造一个契合的肉|身”上走了。既然找不到,那就自己做。   这一类别下的方法就比较多了,短暂的有雪无霁画的纸片狐狸、木偶假人等等,长的也可以寻找万年灵参之类的灵药塑成人身。   雪无霁思量片刻,正欲开口,却突然想到了还有一种可能的方法——   把九尾的尾巴化炼成一具身体。   九尾之尾有复生之效……   雪无霁越想越觉得,这样做必然能成。   “怎么?你想到了吗?”槐略看雪无霁神色,问道。   雪无霁停了一会儿,把灵参的办法告诉了槐略。   槐略道:“哇!你懂的好多!”   他高兴起来,对缘本相道,“以后我给你去找灵参好不好?不,我们一起去找!”   缘本相愣了愣,眼中露出欣悦,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槐略打断了:“谢什么谢!这是应该的。不准谢我!”   槐略揉了揉缘本相的头,后者略显羞赧地笑弯了眼。   雪无霁道:“万年灵参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你可以多去高等秘境中看看。”   以槐略现在的水平还没办法进入高等秘境,他很快就想好了,道:“那等我这次历练结束,就向六殿下和长老请辞。那我和缘本相去商量了,谢了雪兄!”   槐略站了起来,他显然还处在兴奋关头,满腔的废话无处说。   缘本相却道:“等等,沧公子还叫我向雪公子带了一句话。”   雪无霁微微抬眸,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关于沧遗珠,也关于……他的尾巴。   “沧公子说,如果雪公子有疑问,可以今天傍晚去问他。”缘本相复述了一遍,“他在魔宫的寒露亭等着。”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蜜蜜蜜is 2瓶;左岸的微笑 1瓶 第74章 思远其一   槐略抓抓脑袋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雪无霁能有什么疑问要找沧遗珠?他搞不太明白了。   但雪无霁淡淡道:“我知道了。”   槐略看他高深莫测的样子, 也就不想去猜了, 转眼就抛到了脑后, 高高兴兴地和缘本相一起回房间了。   *   傍晚,暮色将至。   桃夭的魔宫占地很广, 沧遗珠住在其中一处偏殿中。桃止似乎是对沧遗珠也心存戒备,才把他安排住得这么近。   雪无霁问过侍卫,寒露亭就在沧遗珠住地之外,临近一片湖泊。   侍卫很轻松就放他进去了,应该是沧遗珠提前打过招呼。   雪无霁到达湖边时, 远远就看见了不远处亭子下的一道剪影, 临湖而立。他微微眯了眯眼。   前世的时候,雪无霁并没有听说过沧遗珠这个人, 但他曾听过一些关于月沉的传闻。   魔族慕强,次王和历任魔主是他们谈论最多的人物。而在这么多人里,只有两个被冠以“深情”的名头。   一个是雪无霁,另一个就是月沉。这两个人在魔族里简直是异类,因为他们从不答应任何人的求爱。   前者“深情”的对象大家都能看得到,就是君烛;而后者却一直孤身一人。传言中说,月沉所倾慕的那个对象在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雪无霁擅画,自然对美十分敏感。   哪怕只单凭这么一个背影,雪无霁都毫不会怀疑有人会对沧遗珠记心心念念上一百年。   只不过现在来看, 月沉的“深情”里恐怕还隐瞒了不少别的东西。前世他也从不觉得以月沉的性格会是那么纯粹的人。   “你来了。你叫雪无霁是不是?”沧遗珠听到了声响回过头道, 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雪无霁“有疑问”要找他。   他随意指了指石桌上的酒菜, “我让侍者准备了好酒, 可惜我喝不了。你要不要来点?”   雪无霁并没有拒绝,拎起酒壶往两只杯子里倒满了酒,在石卓边坐下。沧遗珠也虚虚坐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动自己面前的酒杯。   沧遗珠是魂魄,没办法喝酒,只端详了片刻白玉酒盏,抬眸笑道:“雪公子有什么疑问想要我解答的吗?”   雪无霁开口道:“月沉一路追查你,当真是为了杀你?”   沧遗珠对他们说的是,他因月沉而死,欲图向月沉复仇。是以,他虽为月沉下属却早就和桃夭搭上线,叛逃了自己的尊上。   二人之间隔着一条命,必是仇深似海。那么月沉的行为总很容易理解为愤怒的追杀。   但这解释不了月沉看到沧遗珠时那声失态的大喊,还有其他种种不太合理的细节。   比如,沧遗珠说自己在自爆之前魂魄被人取了出来,那么是谁做的?   自爆通常是一个修者所能做的最后、最大的反击,不仅仅是引爆自己的修为,连魂魄都会散尽。雪无霁两世都未听过有几个自爆的修者,这样做的痛苦是难以计量的,而且连魂魄都会不复存在。   那个人取出沧遗珠的魂,是为了保护他?   再比如,若月沉的目的是为了杀死沧遗珠,那么为什么在他逃跑之前不杀?   以月沉的实力,要打散一只魂可谓轻而易举。   这个问题直入核心,沧遗珠有些讶然地望了一眼雪无霁,道:“你还真是敏锐。”   雪无霁没有应和。   沧遗珠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移到湖上,笑容冷了几分。雪无霁来时暮色已经满湖,此刻太阳最后的余晖也消失在了天际。寒露湖中倒映出渐暗的夜幕。   “他确实不是为了杀我。”沧遗珠幽幽道。   “……他想要的是复活我。”   这个答案没有超出雪无霁的意料,可还是让他心头闪过了不可思议。   沧遗珠笑了笑,道:“我不想复生后还被他操控,宁可化为鬼魂在消散之前复仇……不过我想,你最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吧?”   他目光中有深意,“他想用来复活我的东西,是一条九尾狐的尾巴。我本来奇怪他是从哪弄来这种九尾大妖的尾巴的,但却发现,这条尾巴是某天突然出现在魔域的。”   “我原以为这是条无主的尾巴……”沧遗珠道,“但现在看来,它的主人好像出现了。就是雪公子你吧?”   沧遗珠直直地看向了雪无霁,意思十分明确。   雪无霁心道,自己又猜中了。   在和缘本相、槐略二人对话时,他就已经想到想要复活生魂也可以用九尾之尾。   他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尾巴落在了魔域,自然会引来觊觎。   而在沧遗珠这个生魂身上,他感知到了一缕自己尾巴的气息。再稍加联想,便能推出一条线。   最后缘本相转述了沧遗珠的话,雪无霁就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沧遗珠要他来找他,那么应该也已经猜到了那条尾巴的主人是雪无霁。   雪无霁索性不再岩石自己的气息,把妖气放了出来,道:“你是那天看到我……在换衣间时,猜出来的?”   他话到中途卡了一下,因为想起了那天陆宸燃在换衣间做的事,不由得想碰碰自己的嘴唇,擦掉那并不存在的触感。   那天因为惊吓,雪无霁把狐狸耳朵和尾巴都露了出来,后来跑到房间中央的时候也是好半天才压下去。   而沧遗珠的结界波动是骤然出现在房间内的,他应当此前就已经藏在了房间某处布置这一切。   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沧遗珠看到了他的妖形。   “你猜得不错。”沧遗珠点点头,“本来我还没有把你和那条尾巴联系起来,但后来看到你运剑,觉得你的实力恐怕与外表不符。应当是一只大妖,那条尾巴就是你的。”   至此,一部分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   雪无霁道:“沧公子可愿告知我尾巴的情况?”   沧遗珠的身上有尾巴的气息,可他并没有被复活成功。那么也就是说月沉还没来得及塑造肉|身,或者干脆还没找到正确的方法。   既然如此,那他的尾巴应该还在月沉手上。   “我逃出来之前,月沉正翻阅古籍寻找复活之法。他让我与那条尾巴接触了几次,但看样子应该还没找对方法。”沧遗珠道,“他把尾巴收在了魔宫里,我知道具体方位。”   沧遗珠说完那句话,便站了起来,抱着手笑道:“放心,我会告诉雪公子的。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三个月后桃夭与月沉开战,你要助我们杀了月沉。”   这条件没什么可置喙的。雪无霁道:“我答应。”   但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横插了进来。雪无霁腰间的不知寒飞了出来,道:“但要是到时候你还想要拿他的尾巴复活呢?那我们岂不是白帮一场忙?”   雪无霁微愕,他都没察觉到不知寒是什么时候醒的,还一声不吭地把他们的对话都听了去。   随即是有些想笑,不知寒平时冷嘲热讽,这种时刻却很是护短。   他能理解不知寒的质问——沧遗珠表现得实在不像一个死过一遍的人。   蝼蚁尚且贪生,可沧遗珠明知道自己有办法复活,却视而不见。如果说之前是怕月沉要挟他,那么现在在能杀了月沉的情况下,难道就一点都不会心动?   沧遗珠闻言,敛了声音。他望着不知寒,忽然笑起来,“你真有个好剑灵。”   他放缓了声音,矜然道,“死了就是死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尾巴本就不该是我的,我何必要强求?”   那一双紫眸中尽是傲色,不知寒被他语调激起了逆反心,还想再争,雪无霁却安抚住了它。他道:“沧公子是冥海龙族。”   沧遗珠道:“我生前是冥海嫡系三公子。我敢以逆鳞起誓,决不会做夺尾这种下三滥之事。”   龙族生来骄傲,眼高于顶,却也极为自持身份。冥海龙族更是如此。这一点到死都不会改变,雪无霁前世只听说过,如今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他举杯道:“那三月之后便劳烦沧公子了。”   语毕,仰头一饮而尽。沧遗珠道:“只可惜不能与阁下对饮了。”   雪无霁“嗯”了一声。他心里想的只有千万别在这里醉过去了,随意道了声别,便回了别宫。   *   三个月后,十二月初。   梅园里的梅花还是花苞,斜枝横在窗前。透过镂空的花窗,能看到房间内里的陈设。   经过三个月的时间,这里已不是空荡荡的魔域风格。窗边矮桌上隔着一支刚剪下的梅花。   一道白衣的身影走进来,骨节分明的手放下已经盛了水的青瓷瓶,把梅花插在了瓶中。这一切都倒映在了矮桌上的银镜里。   银镜里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宿哥哥,梅花快开了。”   雪无霁坐下身,看到巴掌大的银镜镜面闪了闪,投出了虚像。陆宸燃托腮看着他,嘴角含笑。就好像二人面对面在交谈一般。   “是快开了。”雪无霁顿了顿,“你的伤也快治好了。”   ……也就快回到他身边了。   陆宸燃黑发披垂,带着湿意,上身只披了一件黑袍,看起来是刚刚用完今日的药敷。   黑袍下露出白皙的锁骨和胸膛,再向下就被桌子遮住了。   “今天的药很苦,我都喝光了。”陆宸燃眨了眨眼,卖乖道。   雪无霁并不领情,道:“莳药呢?今天还没有汇报。”   自从他某次打开连理镜发现陆宸燃在偷偷把剩下的半碗药泼到花盆里后,他就让莳药三天给她汇报一次疗程了。   今天正是汇报的日子。   ※※※※※※※※※※※※※※※※※※※※   这一世雪的尾巴不会给任何人,安心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第75章 思远其二   “……”陆宸燃卖乖不成, 侧身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转过头冷冷道, “哥哥叫你。”   莳药缩头缩脑地出现在了投影边上,咳了几声, 正色道:“君上今天把药都喝完了。”   然后她抬眼看了看雪无霁的神色,又小声飞快补充道,“……但是昨天君上把药都倒了,还发了一通脾气。然后还……”   陆宸燃危险道:“嗯?你再说一遍。”   莳药求助地看了一眼雪无霁。雪无霁道:“你说。”   莳药挺直了腰板,硬着头皮把话说全了:“然后还吐了几口血!雪公子, 我报完了!”   她说完, 立即就低下头作鹌鹑状。   当然,莳药还是有一部分隐瞒的——陆宸燃发的那通脾气, 是把陆允风的半个宫殿都拆了。   不仅如此,陆宸燃回来后自然要接手仙皇事务,昨日仙官上朝,他听到一半就下了台阶把十二个人都拉出去亲手剁了,血浸透了朝服。起因是这十二个仙官勾结仙门、做了些肮脏事。   这三个月陆宸燃雷厉风行,引起了一些仙门的不满。莳药也看在眼里,但他觉得这已经是陆宸燃控制了自己的结果了,以他的性格来说,这些天来的手法可称得上温和。   要不是昨天的事, 莳花还以为曾经的六殿下转性了呢。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陆宸燃会对仙界事务这么上心, 但她隐约感觉到, 这似乎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为了这位雪公子。   莳花知道陆宸燃做的事里有一部分是针对各州慈济堂的, 而雪公子就出生慈济堂。他给了那些孩子们更多的机会。   雪无霁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莳花等了一会儿,就忙不迭地告退了。   “我后来晚上又补上药了。”陆宸燃见势不妙,转而道,“我已经差不多快好了。”   雪无霁仿佛看见了他具象化的犬耳,可怜兮兮的。他凝然片刻,没有指责,而是道:“……陆芯,以后你不舒服要告诉我。不要自己赌气。”   陆宸燃点点头:“好。”   看起来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觉得苦可以多吃点糖。”雪无霁沉吟片刻又道,算是给话题收了尾。他知道陆宸燃说得不错,他自己也特意研究过陆宸燃的药方和疗程。   经脉修复到了末期,快要好全的时候,确实会更难受一点。因为新生的经脉在重组、身体排异,吐黑血也是正常现象。   现在的陆宸燃比起初见时的苍白,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陆宸燃笑道:“我会的。”   二人说完,相继都静了下来。   雪无霁在看一些舆图和文书,大致了解桃夭和沧遗珠魔军的情况。他说过要帮忙,自然要对这些有基本认知。   但他毕竟只是临时加入的,隐藏实力也只有沧遗珠知道个大概。因此要负责的东西不多,更多时候,他是在练画画或是看话本。   画画需要大量练习,这个自不必说;而话本则是雪无霁找到的新爱好。   陆宸燃案头则是堆着一大堆文书,他一般都是把一些可能会让自己暴躁的文书留到这个时候批改——因为在和雪无霁对镜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都暴躁不起来的。   哪怕那群蠢材写得再狗屁不通,他只要看一眼对面的雪宿都能保持平和心态。   隔着一面镜子,茶香袅袅,空气里只余纸页翻动的声音。好像能这样到天荒地老一般。   不知不觉,陆宸燃就把案头的文书批完了。他没有出声打扰,而是撑着下巴凝望着对面的雪无霁,有些出神。   对面的青年看得很专注,长睫垂着,光线斜打进来,睫毛的阴影投在眼角如燕尾。陆宸燃看着那微微颤动的影子,想象着掌心覆上去的触感,觉得心底也痒了起来。   这次分别的三个月里,陆宸燃尝试着冷静过。   然而人总是越来越贪心的。最开始重生后,他想的只是待在雪宿身边,避免重复前世的结局。至于占有,他奢望却也不敢想;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满足。   想要雪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想要雪宿也回应他的感情。不够,喜欢也不够,他想要占有这个人的全部身心。   他想要把他锁起来,想要把他永远关在自己的身边,想要他为自己为沉沦。   与日俱增,病入骨髓。   在这一点上,他真是跟他那个疯狂的生父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这样做的话,雪宿会不喜欢。   比起满足自己,陆宸燃更希望雪无霁开心。   忽然此时刻漏表里的机械鸟弹出来报时,雪无霁抬眸,正正撞上陆宸燃的视线。他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窗外,却看到了数点白色轻盈落下。   “……下雪了。”   绒绒的雪簇着琉璃花窗,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圈白色。雪无霁披上大氅,抱着小银镜走到了门外。   天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纯白色,绒花儿似的雪无声地落下。   正午的冬阳照在雪上,晶莹透亮,反射着金灿灿的光。   雪无霁把镜子反了过来,让陆宸燃也看到。   “你看,花树都活了。”他道。   这个院子里的红梅原本已经半枯萎,陆宸燃走之前修剪过,雪无霁这三个月里又好好打理过。现在梅花们已经打满了花苞,艳红可爱,裹着晶莹的雪花宛若白糖山楂球。   陆宸燃道:“以后在辟元仙宫,我也要种上一园子梅花。”   雪无霁想了想道:“也好。这样冬天不至于都萧条了。”   他在雪中站了一会儿,肩上也落了些雪。雪无霁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它融化在掌心,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竟然不觉得排斥。   魔域环境恶劣,前世雪无霁的领地就是九渊最寒冷的地界,常年下雪。他一生里最狼狈的几个时刻,几乎都是在雪里,死也是死在了无名雪原上。   因此大雪在他脑中几乎就等同于寒冷、僵硬、消耗的体力和凝固的血液。   但此刻看着这红梅映雪的场景,他却突然觉得这也是可以很漂亮的。   雪无霁回到廊下看了会儿雪,根据时刻,他们今天的交流应该结束了。下午雪无霁要去参加桃夭的集会,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正欲道别,却听得陆宸燃忽然开口。   “宿哥哥,”陆宸燃道,语调中莫名地含着下定决心的气息,“等我回来后,要当面告诉哥哥一件事。”   雪无霁看了看他,道:“好。”   陆宸燃像是轻舒了一口气。   连理镜关上后,他看向了银镜后面的一样事物。   那是一只做得极精巧的人偶娃娃,只有一臂长,是个黑发红眸的少年模样。如果雪无霁在这里,一定能当场认出这只偶人像极了君烛。   “这一世不必用你去接近宿哥哥了。”陆宸燃自言自语道,一手托腮,一手拎起偶人的衣领,不甚爱惜地晃了晃。   这一世再做出一个同样的偶人不是难事,告知雪无霁全部真相后,这个人偶也就可以丢掉了。   但是陆宸燃盯着这偶人瞧了一会儿,脑子里却突兀地闪过了一些艳|情话本里的桥段——关于这种偶人的一些“别的用途”。   在距离很近的时候,使用者其实是可以同时操控本身和人偶的。   “……”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陆宸燃就手一抖,直接把这偶人丢了出去。但是这过于刺激又下|流的想法却怎么都赶不走了。   他眼神变得极幽暗,捂住脸,喉结动了动,低低骂了句脏话。   然而好一会儿过后,陆宸燃做贼似的从指缝里看向那只人偶……又红着耳朵把它捡回来了。   *   十日之后,九渊界。   天还未明,苍穹上布满雪云。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风如钢刀,天地黑暗。   地平线上破出一缕光线,初生的苍白朝阳照出了魔宫的剪影。光线愈来愈亮,魔宫前雪原上黑压压的魔军也随之清晰了起来。   魔军森然,然若铁铸。玄色盔甲之下,是无数张各异的魔族面孔。   大军最前端的高大魔兽上,坐着桃夭。她生得极有魔域风情,一双红眸,长发在风中飞舞。   耳畔一片呜呜的风雪声,桃夭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属下:“西极那边准备好了没?”   当前魔域有三个次王,除了月沉、桃夭,还有一位就是西极。   桃夭要与月沉开战,自然不能放松第三个次王,让他坐收渔翁之利。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已经和西极确定了她在明、西极在暗,胜利后二人一同瓜分月沉领地。   两方之间书信往来,确保每一个环节不遗漏。   “信已送达。”属下答道。   桃夭的兴奋之色已经压不住,朗声大笑道:“诸位魔将,听我号令,随我出征!”   呼声震天,军倾巢而出。   ……   另一边,月沉魔宫附近。雪无霁和沧遗珠带着一支军队,躲在一处残破建筑里,以沧遗珠的气泡结界为遮掩。   沧遗珠从令牌里听到了桃夭那一头的话,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心中隐忧反而越来越深。桃夭身为次王,实力顶尖自是不用说,但她却过于骄傲了。她天生貌美,又是女魔,从小就活在对自己魅力和美艳的称赞之中。   她所自信的是自己已经从身到心完全迷住了西极,况且又有足够的利益诱惑,西极如何不听信于她?沧遗珠不相信她,但桃夭刚愎,不听劝阻。   沧遗珠以灵体悬浮上方,看着远处的月沉魔宫,目光渐冷。   他信不过桃夭,便准备自己来了。   雪无霁道:“何时出发?”   他们刚刚已经亲眼看到月沉出动了,因为雪无霁的加入,沧遗珠的结界也得到了改良。没有人发现他们的靠近。   沧遗珠伸手抵上结界,结界上出现了紫色的阵法波纹。   “现在。”他道。   ※※※※※※※※※※※※※※※※※※※※   那么是什么用途呢!   诶嘻嘻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6瓶   =3=么么! 第76章 遗珠其一   结界无声地开了一个口子, 二人的身形从黎明前的夜色中显露出来。沧遗珠掐断了和桃夭的令牌阵法, 要潜入魔殿, 自然也不能暴露灵力波动。   “雪公子,你现在要退还来得及。”沧遗珠转过头看了眼雪无霁道。   他们一共带了十五个领主级别的魔将, 还有一小队中等魔族。再多的桃夭不愿意给了,要在正面作战里用到。好在,他身为灵体也不太需要保护。   雪无霁和他谈成的条件是先寻尾,再助他击杀月沉。毕竟是直接潜入魔殿,危险性自不必说。他本以为雪无霁也会借用这批人。   ——然而, 雪无霁却拒绝了。   他想的竟是独自潜入魔宫。   雪无霁看不透雪无霁的修为, 从表面上来看,对方就是个小妖, 魔丹也是最低阶的。可就算这是伪装,他的话也让沧遗珠忍不住觉得太自大了。   “退?”雪无霁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盯着远处的魔殿,“不必。”   他拇指抵住刀鞘,寒刃悄然出鞘了一寸。   前世在九渊最初的那段时间,潜入敌营伏杀,从来只需要他和君烛两个人。   *   “你……”   “呲——”   雪无霁把不知寒收了回来,剑尖带出一串血珠。   而他面前的魔军守卫已经捂着喉咙倒了下去,眼里还有不可思议的神色。他脖子上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刀毙命, 连灵力都没有用。   雪无霁选定的入口处一共有八个守卫, 实力全都不俗。然而, 仅仅一炷香不到,他们已经全都成了尸体。   “雪公子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沧遗珠跟在雪无霁身后,颇有兴味地低声道。   真正的厮杀相搏与寻常打斗是不同的,他没想到雪无霁似乎对各种魔物的软肋劣势都很清楚,下手极为干净利落,死在他手上的魔物就没有挨了超过三剑的。   雪无霁道:“过奖。”   他为了不暴露,所使的灵力全都经过掩饰,表面上看去都是魔灵。但也因此,他只发挥出了八成的实力。   沧遗珠皱了皱眉,这样的水平,显然是在无数次厮杀中积累起来的。雪无霁早该出名了才是,但他为何却从没有听过魔域有这样一号人物?   一人一魂已然潜入了魔宫中。   在三个次王里,桃夭手下的魔军数量是最多的,且以骁勇狠毒出名,为了迎战,月沉必不可能在后方魔宫多设防。   而对方是次王带兵,月沉也必须要亲自出战。   是以此刻,月沉后方的魔宫守卫并不如以往;最紧要的是,月沉恐怕也猜不到沧遗珠会帮一个人潜入魔宫、目标是那条九尾之尾。   雪无霁翻过窗户,快速地落了地,轻灵得像一只猫儿。   眼前是魔宫的走廊,黑暗幽深。   “你带路。”雪无霁道。   沧遗珠腾到半空打量了一会儿长廊,道:“这里。”   雪无霁走路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而魂体的沧遗珠更加不会弄出声音了。月色寂静,穿过沧遗珠半透明的腿部,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每隔数丈就有一盏壁灯,魔宫内部的长廊四通八达,沧遗珠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带着雪无霁专走偏僻处。   外面太阳越来越高,天色渐明,魔宫内也愈来愈亮了。   就这么七绕八绕,间或躲过几个巡逻魔卫,很快就接近了后殿了。   “月沉把狐尾放在了后殿的无海殿里。”沧遗珠道,“那处守卫稠密,不得不直面,到时你先引开他们,我去开阵法……”   雪无霁走到一个转角处,沧遗珠的声音立时卡住了。   转角突然迎面走来了一只魔物,那魔物一眼就撞见了半空中的沧遗珠,顿时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张口——   “咔”。   连声音都没法出来,雪无霁就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他的咽喉,一发力便扭断了这倒霉鬼的脖子。   “啧,好狠毒。”沧遗珠打量了一眼死不瞑目的魔物,侃道。   “……敌军闯入!报!!”   没想到这只魔物后还有几个魔卫,看起来是一支巡逻小队,雪无霁眸中一闪,抬手就生生划出去一道无形剑意!   打头的三个声儿都没有就相继倒下了,后面的见状,扭头就跑,一面敲响了警报。一时间,喧嚣四起!   沧遗珠道:“这可麻烦了。”   他抱手浮在半空,作壁上观状。雪无霁疾步跑起来,不知寒如夺命死神紧追着那几个魔卫。后殿的侍卫全部被惊动了。   雪无霁跑出走廊便暴露在了大殿内,四面八方皆是侍卫涌出,他道:“此处就是后殿?”   沧遗珠避着一排武器专门可以对付鬼魂的,道:“过了中线就是!”   一道剑意从他身后反射过来,替他击杀了一名魔族。   而雪无霁已陷入了包围之中。今日为了夜行,他穿的是一件玄色窄袖服,更显得身形修长,使起剑来赏心悦目。   而银色的剑光在黑压压的魔军一眼便能看见。‘   这套剑法,沧遗珠也从来没见过。   他直觉这剑法不属于魔界,因为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清风霁月的灵修会用的;但与此同时,却又有魔域特有的实用、狠辣。   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达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如果说这是雪无霁自己悟出来的,那就不是单一句“佩服”可以称赞的了。   沧遗珠道:“你准备怎么进去?”   雪无霁眯了眯眼,道:“硬闯。”   他起手施展剑阵,沧遗珠一时没认出那是什么。但很快他就看到,不知寒分化出无数个虚影,数以百计的飞剑剑光逐渐在空中织出了一张网!   剑阵在布置中,雪无霁也没停下。他不再掩饰灵气,灵流冲天而起,硬生生在魔军中杀出一条路。   沧遗珠愕然道:“……你不是魔修?!”   “啊!!——”   “这里怎么有个灵修闯进来了?!”   “杀了他们!!”   “不能让他们进入无海殿!!”   惊呼声、惨叫声充溢了耳膜,雪无霁玄衣翻飞,直杀过了中线,沧遗珠紧随其后。鲜红的血迹飞溅在雪无霁脸上,艳若雪中梅。   看到沧遗珠开始飞快开启墙壁上的隐藏阵法,绘制图腾,魔军大喊起来,与此同时,沧遗珠的最后一笔也已落下——   “轰隆——”   墙面震颤,雪无霁抬起了手。   刹那间,万千剑光流星般射出,坠落满地,炫目得令人睁不开眼。   魔军全军覆没!   灵阵激闪,将二人身形吞噬。   ……   雪无霁没想过“无海殿”内会是这般模样,微微皱了皱眉:“这是?”   映入眼帘的,不是室内,而是一片森林。幽暗的浓雾弥漫林间,树根盘结的泥土里还有沼泽,远处隐约有建筑的影子。   沧遗珠道:“没有错——这就是无海殿。一个小型秘境。若是直接进入无海殿,就会看到一个空殿,自投罗网掉进陷阱里,而真正的无海殿只有开启墙上阵法才能进入。”   雪无霁身后是一面墙,看起来十分古朴,上面的图案是与殿内对应的。   “这里比较安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沧遗珠道,“你的尾巴就在那座小殿里,穿过这片森林就是了。”   雪无霁全力拼杀过后,也确实有些疲惫了。他在干燥石块上坐下,低头擦拭不知寒的剑刃。   就在这时,他放在衣襟内的连理镜一闪一烁起来了。到了平日他和陆宸燃对镜的时间了。   “宿哥哥。”   雪无霁拿出银镜,陆宸燃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来,“你进入魔宫了吗?”   沧遗珠道:“你道侣?”   雪无霁“嗯”了一声,对陆宸燃道:“已经进入无海殿了。”   他和陆宸燃说过计划,所以后者也对这个词不陌生。   陆宸燃道:“有没有伤到?”   雪无霁摇头。   沧遗珠看得稀奇,道:“你们每天都要这么对话?这么早就开启灵镜,你不怕雪无霁还在打斗?”   他还是头一次见这样腻在一起的道侣,还有,这点也掐得太准了。外面的太阳才刚升起没多久呢。   雪无霁道:“我告诉过他,最迟这时就能解决。”   镜子里,陆宸燃似乎是刚下早朝,玄衣上绣着金龙,头上的冕旒还没有摘。他懒懒道:“一群杂碎,哥哥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沧遗珠:“……”   行吧。   雪无霁是第一次看到陆宸燃这个打扮,瞧了一会儿,恍觉陆宸燃似乎有长高了不少。   肩膀也变宽了,此刻的他已经更接近一个身材修长、肌肉匀称的青年男子了。   雪无霁心想,才三个月不见,少年人会长这么快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和腰,沉默了一下。他好像从十八岁开始就不再长了。   玉珠帘半遮住了陆宸燃的面容,轻晃时发出轻响。雪无霁莫名地很想把那珠帘拨开。   陆宸燃摘下头冠,看了看这树林的环境,像是不太满意。   他道:“大概明日,我就能出发去九渊界了。”   雪无霁点点头,不自觉地带了笑:“今日拿回尾巴我回去看看,梅花也应当开了。”   沧遗珠忍不住道:“差不多可以了,休息完了没。”   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两个人就觉得氛围开始不对?雪无霁面对陆宸燃,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雪无霁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握住剑。他把银镜当成佩饰悬在腰上,陆宸燃就也能一直看见。   他嘻嘻道:“你刚刚不是还觉得太早了?”   沧遗珠感觉到了他莫名其妙的敌意,略一寻思,才想到陆宸燃似乎是很不满他单独出现在雪无霁身边。   ……至于吗?   他臭着脸想,干脆飘得远了些。   林中布满沼泽,其间依稀可辨一条小径。雪无霁走得很谨慎。树林里的雾气更浓,还有一些蓝莹莹的磷火。   “停步。”   雪无霁忽地道,剑鞘横在了沧遗珠面前,右手的不知寒也剑刃微扬,是个随时欲战的姿势。   沧遗珠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一突。   ——那幽幽鬼火的深处,依稀可见一个站立的人影。正挡在去路上。   ※※※※※※※※※※※※※※※※※※※※   还有几天,评论区就要恢复啦!   这几天给单机的我留言的全都眼熟了233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莲莲莲 1瓶 第77章 遗珠其二   那人影晃了一下, 向他们走来了。   一朵鬼火照亮了他的面孔, 雪无霁仔细瞧了一眼, 从记忆里寻出了对应的名字。   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来人是西极。   西极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三次王之一。但雪无霁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 前世最先败在他手里的次王就是西极,他只记得这个次王性情狂暴,比桃夭还要骄傲自大。   西极也是这次大战桃夭要笼络的对象,可他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有些诡异了。   雪无霁有些迟疑, 剑尖沉了沉。   西极慢慢地从树丛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   临近了, 雪无霁嗅到了他身上惨烈的血腥味,似乎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看着突然出现的西极,两边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沧遗珠不动声色,率先问道:“桃夭那边打完了?”   理论上来说,只有他和月沉才清楚入口阵法该怎么画。但如果桃夭胜了,逼迫月沉绘制阵法也不是不可能。   “全都结束了。”西极道。   他说的是“全都结束了”而不是“打完了”,听起来有几分古怪。   沧遗珠皱起了眉。   雪无霁道:“是哪一方胜了?”   西极没有说话,只让开了身。   二人才发现,西极身后的地上摆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   那是桃夭的头颅!   原本妖艳的脸庞此刻已经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睁着眼睛, 死不瞑目之态, 脸上的死前的表情似乎还是震惊。   气氛骤然变了, 沧遗珠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慢地笑了一下:“……她竟然真的输了。我早劝过她,姘头这种东西早晚靠不住的。”   西极道:“月沉的大军已经回来了,正在这魔宫四周。”   雪无霁忽然道:“那你呢?”   桃夭死了,那月沉和西极之间呢?是双方割分领土,还是?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意义。   西极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到他们面前、转述战况的?如果他和月沉还同样是次王,那么他的地位根本不允许他这样做。   而现在的情况,几乎代表了他已经默认月沉比他高出一阶。   比次王高的,还能有什么?   沧遗珠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区别,瞳孔微缩。   西极缓声回答了。   语调虽稳,但不亚于一道惊雷——   “魔王已经诞生了。”   三位次王鼎立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月沉是新任的魔君!   沧遗珠讽刺道:“……怎么?你现在是月沉派来劝降的?”   话说到此时,他眼中已经全是厉色。氛围完全改变了,空气中满是剑拔弩张的压迫感。   桃夭会输,沧遗珠和雪无霁一直早有预料,但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进展。   甚至西极也臣服于了月沉,尊其为魔主。   雪无霁内心的愕然要比沧遗珠还深一些。   他们所看到的只是现世,但雪无霁却是经历过前世嗯。   在上辈子,魔域要到他入魔后的第十九年才产生了魔王,也就是他自己。   而在此之前九渊已经乱了八百年,月沉、西极、桃夭一直三足鼎立,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势力。   这一世的魔王,居然提前了一百多年诞生。   雪无霁动了动手腕,陆宸燃低声道:“宿哥哥,先别动手。”   他眯起眼睛,像是在观察着什么,“这个西极……有点不对劲。”   凝滞般的氛围之中,西极缓缓道:“他要带你回去。”   “回去?”沧遗珠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恶心和自作多情的人。”   这话说得极狠,但到底也和西极没关系。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却阴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道:“他要给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之后回不回去选择权在你。”   西极的脸庞被鬼火照得蓝幽幽的,有一种死气。他称得上英俊,否则桃夭也不会愿意委身于他。可现在看来,却僵硬无比,似人非人。   只见西极手中,出现了一把武器。   这把武器的外型似刀似鞭,和剑差不多长宽,刀尖微微上挑;但它通体是白色的,分为数节,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脊骨。   雪无霁第一眼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但沧遗珠在看到这把长刀的时候蓦然变了脸色,从不可置信变成了近于暴怒的眼神:“你!——”   西极直直地看着他,而沧遗珠脸色数变,最后怒极反笑:“来得也好,既然他叫你给我送过来,那我就收下了!”   他眼中如掀起狂澜,手中瞬间结起阵法。   顿时,长鸣四起!   雪无霁没来得及拦那阵法就已经成了,魔灵瞬间爆裂开来,阵法中竟显出虚幻龙形。   沧遗珠双眼竟有转为红色的趋势,他向西极冲去,那些身披利刃钢甲的龙形也随之向西极席卷而去!   雪无霁第一次知道沧遗珠还会使这么凶戾的法术,立即运灵跟了上去。   但西极竟然躲过了沧遗珠的攻击,身前竖起灵力屏障,硬生生地挡住了龙形的攻击。   半透明的虚影发出哀嚎,崩裂开来,灵波几乎让人耳膜震破。   “他不是西极!”   雪无霁以袖遮住眼睛,脸色微变,这绝对不是西极的实力。   可若不是西极,那又是谁?!   沧遗珠的攻击丝毫没有起效,显出几分错愕。   随即,他就听到了雪无霁的话。很显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是……”   沧遗珠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逐渐转化成憎恨,怒意几乎压抑不住。   他的灵体外貌已然发生了改变,眼尾和脸颊都生出了银紫色龙鳞,手也化为爪形,竟是有要化为厉鬼的趋势。   “遗珠,”那个“西极”抬起头,目光幽深。   “你认出我了吗?”   沧遗珠死死盯着他,两个字仿佛是从血里迸出来的:“……月、沉!”   “西极”笑了一下。   慢慢地,他全身都出现了裂纹,像是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一样。而后这个“壳”慢慢向两边分开,青年修长的身形出现在了一人一魂面前。   蓝衣月弧,黑发黑眸。正是月沉。   犹如金蝉脱壳,那些褪下的黑色碎片化为纸灰一般纷纷扬扬地飞散了出去。   即便是已经猜到,雪无霁也因这一幕受到了冲击。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道:“……和桃夭交往和来信的一直是你。西极早就已经死了!”   考虑到西极会最后背叛的可能,沧遗珠劝说过桃夭,桃夭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但最后还是稍稍做了妥协。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西极反叛,那也不至于败得太快,至少可以重创月沉。   然而若是西极从一开始就不是“西极”呢?   她从最初就陷入了被动,说不定自己身边也被布了眼线,所以才会败得这么快。而这样一来月沉也自然会知道他和沧遗珠的去向!   “你猜对了一部分。”月沉道,“除了和那女魔行欢之外,与她往来和写信的都是我假扮的。”   在前世月沉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手段,雪无霁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做。   而看着那些化为灰烬的碎壳,雪无霁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冷声道:“你用了灵参。”   就是他之前和缘本相说过的、可以塑造肉|身载器的灵参,但不是万年级别的。即便如此,模仿出一个人、维持两三个月却也绰绰有余了。月沉发现狐尾后定然也寻找了很多其他的材料,这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有因就有果,这一世他的尾巴成了这个意外的“因”,竟然导致了这样的改变。   说实话,雪无霁几乎有些佩服他了。把灵参塑人身这么用,恐怕也只有月沉能想到了,前世月沉的实力不如他却与他斗到了最后、还害死了君烛,不是没有道理的。   月沉耳际的月形耳环晃了晃,偏头看向他道:“如果你在魔界,会是个难缠的对手。可惜……你是凌霄修者。”   这句杀机毕现,陆宸燃道:“哥哥小心!”   不用他提醒,雪无霁就已飞身而起,而原本站立的地方则爆发出了一声巨响,平地炸开一个深坑!   气爆声震耳欲聋,沙石飞溅,滚滚烟尘后西极向着这个位置张开手,这阵灵暴是他发出来的。   雪无霁翻身落到了树枝上,衣袂飘飞,他眸色一冷,挥袖以不知寒划出一道近于水平的线,裹挟着浩瀚灵力和冰箭冲向月沉。   灵力波动割裂了空气,月沉也反手回敬,二人灵压顿时狠狠相冲。魔灵和灵力在树林里爆裂开来,发出巨响。树叶和细小树枝被冲得四散爆炸!   目力可及之处,所有的树林都被夷为平地。   雪无霁的神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浅眸似冰。   他道:“你还不配做我认可的对手。”   月沉的手臂被冰锥划伤了。他闻言眉心一皱,露出不快神色。   雪无霁突然感觉到空气里出现了一阵极恐怖的波动。   好像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龙吟。   随着龙鸣和海啸声越来越大,那威压也越来越大。九为极数,龙族的逆鳞也不例外。这是一条至少炼出了八片逆鳞的龙,连雪无霁一时都被这龙压慑住了。   他看向了月沉手里的那把剑,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龙的脊骨做成的剑。   上面附着的灵气,属于沧遗珠。   这是沧遗珠的龙骨!   在不断加深的威压之下,月沉注视着沧遗珠道:“如果你回到我身边,我会把龙骨还给你,给你重塑一个和原来一样的身体。”   沧遗珠静默片刻,居然笑出了声。他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哈哈大笑,月沉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遗珠?”   而沧遗珠垂眸看着他,微笑着道:“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有这种可笑的想法。月沉,你真令我恶心。”   月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这龙骨剑虽然带有生前的龙压,却毕竟是个死物了。   月沉心神变动,雪无霁就抓住机会立刻摆脱了它的威压。   沧遗珠则是手握成爪,之前被月沉打碎的灵龙又汇聚起来。   它们像无数憎怒的亡灵,袭向月沉!   “遗珠,你就真的这么恨我?”月沉阴着脸沉声道。   他右手持月弧刀,左手龙骨剑为辅,终于从收手转为了全然的攻击姿态——   但他却没想到那些灵龙在接触道他的刹那间,不是攻击,而是化为了缠绕姿态。月沉措手不及,攻击被以柔克刚。   灵龙如巨蟒般咆哮着包裹住了月沉,他的视线被遮挡了个完全,一时无法动弹。   而在同时,雪无霁极有默契地发动了攻势,灵力塑出冰龙与水龙,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向月沉。所有的力道汇聚成一个点,击中了月沉的左手手腕。   龙骨剑瞬间脱手。   雪无霁把冰水灵根运用到了极致,踏冰浪错身一把握住了剑柄!   月沉大怒,沧遗珠的灵龙只能缠住他一时,在这一刻全然崩溃成碎片。沧遗珠唇色白了一瞬,因为大量地用灵,灵体已经透明了几分。   雪无霁道:“跟着我!”   月沉去夺龙骨剑,在一片混乱的灵流之中,雪无霁没有恋战,当机立断,全速奔跑而去,身后冰墙、冰箭不断拖延月沉的速度,和沧遗珠一起径直冲进了小殿之中。   雪无霁要先拿回自己的尾巴,这样一来才能对月沉造成绝对的压制!   小殿的墙壁轰然破裂,雪无霁翻身滚入,随即冰刺与冰墙暴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转眼间就封住了裂口,将半个小殿都封锁在内!   他并未停止,开始结阵,寒冰连同结界继续蔓延,把整个小殿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密不透风。   一时间,四周近于安静,殿外的声音全都被阻隔了。   ※※※※※※※※※※※※※※※※※※※※   补作业中,赶出来一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3= 第78章 月下其一   这个结界的好处是足够抗打、结阵速度快。但世上没有完阵, 它坏处是需要依附于建筑。   至少一个时辰之内, 月沉是进不来了。   “哥哥如何了?”陆宸燃自银镜中道。他看不到雪无霁的状况, 分外焦灼。   “暂时没事了。”雪无霁到这时才微微放松了,脱力地半跪在地, 以不知寒撑住了自己。   对于只有六尾的他来说,这样的灵力消耗还是太过了。刚刚仅仅是冰龙,就快赶上他前世岁歇宴上的“一剑霜寒”了。   ——这个传奇,其实还是噱头占大部分。一来当时全场只有小辈能够活动,二来以往也没有人试过把剑钉到青寻神木上。   “我现在就来找你。”陆宸燃见雪无霁已脱离了危险, 松了口气后又道。他原定的是明天或者后天回去, 但他实在坐不住了。   雪无霁道:“那你的疗程和公务呢?”   “哥哥不必担心。”陆宸燃斩钉截铁道。   雪无霁考虑了一下,觉得如果他和陆宸燃位置倒错, 他恐怕也没办法安心待着不做行动,便道:“你也要小心。”   往返天地两界的空间内,基本上任何通讯阵法都是无法起效的,因为当修者身处在浩渺云层之中时,几乎每时每刻周围的灵压和灵气都会发生变化。   在这期间雪无霁暂时无法和陆宸燃联络了。   陆宸燃道:“宿哥哥,等我。”   雪无霁点点头,连理镜便熄灭了。   他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恢复了些气力,能明显地感觉到尾巴的气息近了。幽暗光线之中, 宫殿的内部渐渐清晰起来。   要在一个时辰的期限内找到尾巴, 时间相当紧迫。   在雪无霁和陆宸燃对话的时候, 沧遗珠似乎冷静了一点, 脸颊上的龙鳞已经褪了一部分。他看了一会儿这小殿,才道:“从这里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没带我来过这里。”   他们破墙而入,此刻处地似乎是小殿的某个房间。唯有冰墙冰簇的光折射进来,走出房门的走廊也是一片漆黑。   若不是雪无霁和沧遗珠都还在恢复阶段,雪无霁会选择最暴力的方法,直接把墙壁都爆破个干净。   但现在没法这样做,这小殿的内部十分坚实,墙壁内都有保护阵,不是轻易能轰开的。   “那就只能循着气息找了。”雪无霁在掌心点燃了一朵灵火,道。   他踏入了黑暗的走廊里。   过程中,雪无霁看出这座小殿似乎是月沉常来的地方,留着不少生活的痕迹。有些房间是亮着的,萤石散发着冷光。   “这里像是书房。”沧遗珠道,“也许会有一些线索。”   月沉的性格喜好整洁,所有的书籍纸页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雪无霁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里没有尾巴的位置信息。   想想也是,谁会特意标注自己放置在自家宫殿的东西在哪里?沧遗珠有些泄气,十分烦躁。   但雪无霁翻到信盒时,目光一凝。   这里面大多数都是月沉和魔域诸人往来的信件,但其中却混着一枚玉牌。   ——上面沾染着灵气。这是……凌霄界的东西。   难道月沉在和凌霄的什么人往来?   雪无霁眉头微皱,拿起了这枚玉牌。玉牌的花纹很普通,看不出来特别的,他探入一股灵气,却被阻隔了。   起码现在,他是不可能知道玉牌里的内容了。   雪无霁想起了前世他成名的那场岁歇宴。   那场岁歇宴是仙魔交恶的开始,以往两界虽然互相看不起、也常有小打小闹,魔域虽然总把攻打仙界挂在嘴边,但都没有真正闹出过事来。   上一次仙魔大战已经是三千年之前的事情了,三千年的时光,哪怕对修者来说都很遥远了。凌霄的防御越来越完善,出入都有记录,基本杜绝了被猝不及防攻入的可能。   但那场岁歇宴却狠狠嘲笑了凌霄界。   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魔族就混进了含元殿,甚至差点破坏了青寻神木。事后凌霄震怒,诸人对被俘的魔物进行盘问,但一问之下那些魔物却都不是高层,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含元殿事变就成了个悬而未决的谜题,不过一直有猜测认为是凌霄里出了细作。否则,魔族如何能如此天|衣|无缝地混进这等顶级的宴饮?   它是由月沉发起的。   而雪无霁此刻在小殿里发现了一块疑似是仙界造物的玉牌。   他几乎能肯定这就是前世那场事变的关键!   “你在看什么?快去下个房间了。”沧遗珠道。   雪无霁将这块玉牌收进了芥子戒里,跟了上去。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之处,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发现尾巴的踪影。   这座小殿虽小,却是一个复杂到了极点的迷宫,无数次雪无霁都感觉自己和尾巴擦肩而过了,可依旧一无所获。   终于在一个机关门打开之后,沧遗珠眼睛一亮:“是不是这里!”   雪无霁心脏猛地一跳,他也觉察了气息近在咫尺。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道,修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石砖皆是萤石原石,而雕刻的凹陷处发出莹莹蓝光。雪无霁能感觉到尾巴的气息就在长道尽头。   甬道的石刻全是极为精细的叙事图案,看起来是连接的一段段故事。雪无霁踏上石道,却忽然感觉到了轻微的魔灵波动,眼前也似有画面出现。   退后,那波动就又消失了。   沧遗珠看着那些图案,表情微微凝住了,讥笑、怀念……眼中情绪一时分外复杂。   ——这些萤石全是记录,似乎是记录着某个人的回忆。   雪无霁定了定神,踏上了萤石道。   数步之间,无数的画面向他涌来。   ……   “尊上,我愿意效忠于您。请教我复仇!”   一道沉稳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   雪无霁看到了一条魔域的长街。   这种长街每个次王的魔宫前都有,穿过城邦,宽阔无比,是领地中车水马龙往来最繁华的大道。   而他眼前的这条不知道属于哪个次王。这里应该是长街路过集市的部分,商铺密集。   但此时街道上没有寻常的喧闹声,魔物们都压住了嗓门在低声兴奋地讨论。   ——因为大道上停着次王的车架。   这是某个次王在例行出游,众魔都在围观朝拜。   雪无霁来到车架前,看到了最开始那个声音的来源。   一名瘦瘦小小的灰衣少年跪拜在地,看样子是拦住了次王车架。   他磕了一个头,再次大声道:“尊上,请教我修魔,我愿意效忠于您!”   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大很多,周围商铺的魔物全听到了。   顿时,哄然大笑。   “这小子突然跑出来拦住尊上,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哈哈哈哈,要尊上教他修魔,还要复仇,哈哈哈哈哈哈……”   “操,老子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哈哈哈!!还效忠?你谁啊你效忠值几个钱?你看尊上理不理他……”   灰衣少年似乎是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嘲笑,有些愣住了,抬起头看向了车架的帘布。   他生得很是清秀,黑发黑眸,只是脸上灰扑扑的,身材瘦小,辨不出具体年龄。但雪无霁还是认出了他就是少年时期的月沉。   车架的帘子动了一下,次王现身了。这个次王雪无霁并不认识,但他此刻隐隐猜出这就是月沉领地上的上一任次王了。   次王的诞生要么是凭自己单打独斗、滚雪球般地壮大势力,要么是新王杀掉了旧王。以魔域好斗的风气来说,后者非常常见,月沉就是这样上位的。   只是雪无霁没想到月沉从前会是这么弱小的一只魔物。他化人形化得还不太好,手肘和膝盖之下是矿石般的蓝色硬质,形如爪,头上也生着蓝色水晶般的尖角。   不过此时已经能看出后来月沉的性格,饶是被如此嘲笑,灰衣少年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太多。   “尊上居然露面了!”   “有好戏看了有好戏看了,我赌一个魔石,这小子马上就要死了!……”   “哈哈哈哈……”   次王庞大的身躯下了车架,捏住了月沉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他肌肉虬扎的胳膊比月沉的腰还粗,月沉在他手里就像一个小鸡仔似的。   “哦!哦!!捏死他!”   “尊上威武!”   周围的哄笑声越来越大了,月沉的面上终于出现了恐惧之色。   “小子,你好大的胆。”次王像是觉得很有趣,怜悯地看着少年,手逐渐收紧,月沉痛得大叫起来,不断挣扎,而次王就欣赏着他痛苦的样子。   “咔嚓”一声,一条东西掉了下来。是月沉的手腕被捏断了。   那手腕掉下来就全然像宝石雕成的一样,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颜色极美。月沉神情扭曲,而周围人也没有多注意这截手腕。   次王却轻轻“咦”了一声。他突然丢掉了月沉,捡起了那块晶体。   雪无霁也走到了近前,回忆一番后认出了这是什么。这宝石名为月下石,他之前在给陆宸燃查剑鞘宝石的时候见到过关于月下石的只言片语。   它很稀有,但这世上的宝石千千万万,也并不很出名。对于一块宝石来说,或许它在某些人眼中是垃圾,另一些人却正缺一个它来炼器制药之类。   而月下石有一个奇特的点是,它既是死物又是魔物,可以理解为石头的精怪。   月沉单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地咳嗽着,满脸是泪。   次王端详了片刻那手腕形状的宝石。周围的魔物好似也察觉出变化,起哄声渐息,变成了疑惑。   “尊上在看啥子哦?”   “……不知道。尊上不杀这小儿了吗?”   雪无霁看着次王压了压手势表示安静,而后问道:“小子,你想向谁复仇?”   月沉怔住了。   片刻后,他道:“我的父母死于冥海龙族之手……我想要屠龙!”   ※※※※※※※※※※※※※※※※※※※※   本来请了假,但我居然码出来了_(:з」∠)_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御茶子 1个 第79章 月下其二   月沉就这样被次王收为了手下。   虽然次王没有说理由, 但结合他端详手腕的过程月沉也能猜到为何自己能成功。只是他没有说, 只跪地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过尊上”。   ……   雪无霁面前的景象改变了, 应当是到了下一个片段。这是某个建筑的内部,纹饰诡谲黑暗, 正是次王魔宫。   长长走廊的尽头转角处出现了一名青年。   这是月沉。他看起来十七八岁,褪去了上一个回忆里的青涩和稚嫩,长高了,面容的棱角也愈加英挺分明。额头上的角和手部的晶体也消失了,身上散发出强大魔物的气息。   月沉披着黑袍, 长长的衣摆垂在地上。从衣服上的佩饰和纹路雪无霁可以看出, 他已经成为次王的心腹属臣了。   他打开了一个房间,在内是次王的身影。   “尊上。”月沉稳稳半跪下去, 道。   这个房间里有许多炼器的仪器,当中的火焰里,雪无霁看见了一把眼熟的刀。   ——后来月沉佩戴的月形弯刀。   此刀通体银白,惟有刀背上镶嵌着三枚蓝色宝石;而此刻那镶嵌宝石的凹陷处只有两颗宝石,还有一个是空的。   不必说,那些蓝色宝石就是月下石。次王收月沉为手下的理由也是这个。   次王随意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见到我不必跪。”   月沉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摇摇头道:“这是属下自愿的。”   雪无霁做过高位者,又知道后来月沉弑主, 当然能猜到此时他都是在作伪麻痹次王。   月沉说完, 便就着半跪的姿态, 拿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动作轻车熟路。   血流进特殊的容器里, 慢慢凝固为了半固态,也转为了蓝色。月沉就将它们倒进了炼炉里。   雪无霁猜得不错,次王接受月沉果真是因为要炼器。   若不知道前因后果单看这一幕,月沉当真是一个忠心的下属。只不过,后来这把次王精心炼制的刀和他的位置一起都到了月沉手中。   “小子,你来我这多少年了?”次王忽然问。   月沉一怔,道:“四年。如今属下已经十九岁了。”   也就是说前一幕雪无霁看到的那个少年是十五岁。   “想当年啊,我的巫医告诉我月刀还缺一样原料,我找遍了魔域都没找到。只知道月下族都被龙族灭族了。谁知你就跑来了。”次王哈哈大笑,沉吟片刻后又问,“你可还记得你的初衷?”   月沉眼神当即暗了暗,道:“当然!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龙族好鲜服美饰,五年前,冥海龙族的两个殿下发现了月下族的存在,兴致大起便屠戮一番,掠夺月下石回龙穴。”   次王自顾自地说,突然笑了笑,“它们真是蠢,杀魔取石哪比得上我这样养一个月下族?”   他说得得意洋洋,月沉则面无表情,甚至还附和了一声:“是。”   其实在场包括雪无霁心里都清楚,以龙族的骄傲自大,哪里会豢养别的物种?这些漂亮的石头对于他们不过是点缀,他们根本不在乎宝石以后还会不会有。   对石头失去兴趣后,他们照样会把它们和其他秘宝一样丢弃进宝库中。   次王自夸完一通后道:“这四年你一直在帮我炼制月刀,也该忙活一下你自己的‘屠龙’业了。冥海龙族生来强大善战,但你可知它们最怕什么?”   月沉听到前半句,瞬间抬起了头。而次王后问的那个问题他明显也早已打听过了,沉住气道:“是同族身上的材料炼制的武器。”   龙族个个骄傲自大,同族观念其实很薄弱。但似乎是上天的公平安排,它们若要伤害同族自身也会遭到反噬;若有人以龙骨龙皮等物炼制成武器,则能对其能力造成极大克制。   不过这首先就要杀死一只龙,取骨取皮才行,可谓难于登天。龙族死后葬于北冥幽海深处的龙冢,外人几乎不可能拿到。   次王道:“答得不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打听,终于得知了一桩冥海龙族内部的丑闻——月沉,你的机会来了。”   他说着“丑闻”,用的是在说什么荒诞又有趣的事的语气,“这一代的龙族有三位殿下,但对外却只承认两个。因为那三殿下是个和蛇妖的混血种。”   月沉愣了愣。   雪无霁意识到,这个被提到的三殿下就是沧遗珠。和蛇妖混血他却是没想到的,龙族自持血统高贵,混血种向来在底层。三殿下是个和“低贱”蛇妖的混血,更是一桩让人指指点点的事了。   “听说最近那个小殿下成年后独自离开了龙宫,还总是在海岸现身,”次王道,“听说这个小殿下生得极为貌美,是因为被调戏了才离家的,走前还打伤了同族,正虚弱得很。你若是接近他,说不准不仅可以骗到龙骨,还可以……哈哈哈哈!”   次王笑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雪无霁心中陡然升起怒意,尽管知道这是幻象,但他还是有一剑斩杀这个老魔的冲动。   “虽然是混血,但龙骨也是能起效的。”次王道。   ……   画面消散,月沉考虑了一天一夜后,便从次王领地出发了,向着冥海而去。   雪无霁冷眼看着。   月沉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魔族青年,掩藏了自己的真实实力。   一身粗布衣,在冥海边搭了一个小草棚就这样住下了。他在等待着那条龙现身。   冥海是黑蓝色,总是烟雾弥漫。   月沉一连等了十七天,幻象中白天黑夜也倒转了十七次。在第十八天的时候,幻象中潮涨潮落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天还未亮,但海面上没有浓雾。或许这是会个少有的晴天。   昨夜大浪,把不少海货都卷了上来。这些天月沉竟和海边原来的住民们相处得不错,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讨喜小魔。   他起得最早,沿着海岸捡拾海货。月下族天性里也有好美的成分,遇到好看的贝壳和卵石,月沉也会捡起来放进藤编的小篮里。   他挽着裤腿,赤脚低头寻找着。看起来就像最寻常不过的一个魔物。   雪无霁看到他的一些记忆,在从前,这些亮闪闪的好看小玩意儿他会分给自己的小妹和其他族人小孩。   但现在,没有人让他分了。   这日的冥海海水不是墨蓝色,呈现出一种半透的清新质感。白色的浪花如扇沿,层层拍打着白色沙滩,把月沉留下的脚印抹去。   天空逐渐亮起来了。   月沉看到了一块碧蓝色的贝壳,正欲弯腰去捡,却忽然有一只小小的螃蟹被丢了过来,盖在了贝壳上张牙舞爪。   他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巨大黑色礁石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明丽青年。他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几缕湿漉漉的卷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宛若传说里夺人魂魄的海妖,美得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一双紫眸,额生龙角,脸上有很明显的打架打出来的伤痕,但这乌紫和血迹却给他平添了诡异的美感。   青年曲着一腿,另一只白生生的裸足踩在沙滩上。浪花卷过他的脚背,而他一只手里还抛着一只可怜的小螃蟹。   “喂,小魔。”沧遗珠托着腮,张扬笑道,“你的角比贝壳好看。这块就让给我了,怎么样?”   天光和无垠海面在他跟前,仿佛都成了幕布与配角。   ……   接下来的事情,幻象里显示得很模糊。似乎月沉也不愿意展现他是如何一步步骗取了沧遗珠的信任的、又是如何将他诱入陷阱的。   雪无霁只看到四季轮转了三次,三年过去。   “今日是你二十一岁生日。来,喝了这杯。”酒肆之中,沧遗珠举杯向对面的月沉笑道。他把龙角收起来了,二人一个蓝衣一个紫衣,一个英俊一个美貌,吸引了不少目光。   月沉的打扮已经是雪无霁熟悉的样子了。他“嗯”了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沧遗珠击掌大笑,自己也喝下了一整杯。他把酒杯倒过来示意喝干净了,道,“你怎么看起来有心事?怎么,是在忧心求见次王吗?”   雪无霁心想,原来月沉用的是这个借口。魔族想投靠次王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月沉说要去,沧遗珠当然义不容辞地陪着友人。   “我在想我的族人。”月沉轻声道,又斟满了酒。   沧遗珠绕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与他碰杯道:“没事的,待你成了次王属下,就一定可以找到杀害你族人的凶手,为你家人沉冤昭雪。”   月沉转过头,看向沧遗珠。   他眸色幽深,道:“……是啊,一定可以的。”   而沧遗珠一无所觉。   雪无霁记得月沉当上次王是距现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月沉二十一岁。   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事。   他从前世起就不太看得起月沉的手段,此人极擅阴谋诡计,头脑出众。偶尔雪无霁也会觉得佩服他,然而他此刻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恶心。   取一个无辜的、甚至还是他友人的龙族的龙骨来报仇雪恨,在月沉眼中完全是可以接受的。纵然是有几分犹豫和迟疑,也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   可雪无霁看着幻象前进,却无法告诉当中的沧遗珠后来发生的事。   ……   画面再次清晰起来后,已经是囚牢当中。铺天盖地的暗红色当中有一团紫光。   那是置于熔岩和火焰中的透明囚笼。   那里面蜷缩着一道紫色的身影,半天没有动弹。龙族属水,这样的环境之于他们无异于地狱。   笃、笃、笃……   岩石长道上传来了脚步声,月沉和次王出现在了雪无霁眼前。   次王走到了囚笼面前,满意又惊讶地笑道:“没想到你还真能骗到这条龙。”   沧遗珠靠在透明的结界上,已是半昏迷状态。他脸色极为苍白,龙角和龙尾都显现了出来。   闻言,他睁开了眼睛。雪无霁已经见过许多次沧遗珠的眼睛,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幽暗灼亮,让人毛骨悚然,宛若关在琉璃瓶中的紫色珍珠。   “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了。”次王啧啧道,把一堆形状各异的刀具留了下来,踱步去了另一边。   他眯着眼睛似在看一场好戏。次王知道此前二人一直是“至交好友”,他站在这既是准备帮忙也是威胁,就是要看月沉能不能下得了手亲自杀了自己三年的友人,是不是真正忠心于他。   “你是不是还缺一把剑?”次王又添了一句,扫了眼沧遗珠,“这把‘剑,我炼造完之后,便赏赐给你。”   这是最大的诱惑了,他说完,便恶意地看起好戏。   月沉站在囚笼面前,握紧了刀柄。他低声道:“遗珠……对不起。”   他打开了结界,沧遗珠仰起头盯着他,讽刺道:“你居然还这么叫我——真是令我想吐。怎么?对灭了你族人的龙族之一道歉?不觉得虚伪吗?”   沧遗珠被关押之后,就已经知道了月沉的族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可这与他毫无关系。   月沉一言不发,没有反驳。   次王催促道:“你快点。”   月沉终是半蹲了下来,环过了沧遗珠的脖颈。这近于一个拥抱,但月沉手中的刀尖已经刺中了沧遗珠的后颈。   龙骨被活剖出来时是最有效的。   雪无霁听到月沉在沧遗珠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设了阵法,你的魂魄会被保存下来。等我做上次王、报完仇,我会想办法复活你。”   在他看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的行为了。他像是觉得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才做的。   沧遗珠微微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了月沉的眼睛。   他突然笑起来,配合着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无比诡异。他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顾不上这样会让后颈被刀尖划得鲜血淋漓。   月沉脸色变了。   沧遗珠的眼睛亮得惊人,宛若两团灼烧的紫火。   他一字一句、轻声地道:“你、做、梦。”   他大笑起来,全身骤然爆发出紫色光亮,一寸一寸,耀眼而夺目。龙吟自空中盘绕而来,而后,轰然炸裂!   ※※※※※※※※※※※※※※※※※※※※   最近忙得头掉……   评论区回来啦!!小天使们让我抱抱qaq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凉姬呀 1个 第80章 流火其一   月沉意识到了沧遗珠要做什么, 瞬间慌了, 神色剧变:“不……你不能这样做!!”   但, 已经晚了。   热浪扑面而来,连视线都被点燃了。眼前画面瞬间全部变成了雪白一片, 只余震耳欲聋的声响,还有什么人的喊声。   雪无霁在观看回忆时几乎也能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连带着视线消失了好一会儿,什么情况都看不到。   月沉完全失控,大吼道:“沧遗珠!!——”   与此同时, 画面骤然陷入了黑暗。   雪无霁过了一会儿, 才辨别出这黑暗也是月沉的回忆。他似乎因为沧遗珠的自爆而暂时失明了。   这段完全黑暗的回忆里,月沉的情绪混乱无比, 如激流冲撞过雪无霁的脑海。   还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雪无霁从当中看到了许多沧遗珠的影子。这些片段都是二人相处、也就是月沉刻意接近沧遗珠的那三年之间的。   很长时间,也许是一两个月后,月沉的视线终于开始恢复了。   雪无霁也终于知道了沧遗珠自爆后的情况。   他当时已经极度虚弱,次王离得远,反应却更快一些,保住了一部分龙骨没有化为飞灰;而月沉惊慌之际启动的阵法也起效了一部分,沧遗珠的魂魄没有碎裂。   沧遗珠骄傲至此,选择了最决绝的自爆方式, 可最终却连自己的身死都控制不了。   想死而不得……何其悲哀?   “你的龙骨剑已经锻造好了。”是次王的声音。   模糊的画面清晰起来, 雪无霁看到病榻上的月沉已经除去了眼周的绷带。   月沉闻声, 愣怔了一下, 慢了一拍似的道:“……好,谢过尊上。”   他在看着病床前桌子上摆的一样东西。那是个浅紫色的贝壳,张着口,里面的软锦上是一粒拇指指节大小的紫色珍珠。   上面有淡淡的魂魄气息。   次王也看见了,嗤声道:“你还真想复活他?等你屠龙成功,立刻就会闻名魔域,比他好看的魔物巴不得都要贴上来!”   月沉没说话。   次王显然已经完全信任月沉了,觉得这一缕残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一挥手道:“记得恢复后来取你的兵器。”   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月沉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般低喃道:“……我做错了吗?”   他的手也受伤了,疤痕还没有长好,满是爆炸后的撕裂斑驳。   这双手突然颤抖了起来,有几滴水啪嗒啪嗒地滴到了手心里。月沉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眼泪?   ……他哭了?   月沉呆住了。   “……有什么好哭的,他是……自己要去死的!!”   他有点恼羞地自言自语,伸手去擦,但眼泪却越擦越多,胸腔中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背叛了本意,悲鸣几乎把自己淹没窒息。   “别哭了……我没错……我没做错!”   他神经质地捂住脸道,“对……我没做错。我没错!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仇……有什么不对!?”   然而说这话时,却仿佛有幽灵在他耳畔嘲笑他,胸口仿佛撕裂,剧痛无比。   月沉堵住了耳朵,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了那只浅紫色贝壳。   “我没错……你怎么能就这样去死?你不能死!”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爬到了那张桌子前抓住了贝壳:“你不准死……我不准你就这样死!”   月沉现在的模样狼狈至极,也可笑至极。一面眼泪止不住,一面又保持着扭曲的、恶狠狠的表情,命令道:“遗珠,你听到没有,我不准你死!!”   那颗紫色珍珠在晃动之间掉落了出来,珠子浑圆,弹跳着滚远了。月沉有一条伤腿,失手之后匍匐着去捉这珍珠,但这珍珠偏似要和他作对一般,任他怎么狼狈都扑不到。   即便捉住了,那也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而已。上面是附着着一缕魂魄不错,但沧遗珠的魂魄早就残缺不全了,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都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会愿意醒过来吗?   “我一定会复活你的……你不能死,你不准死……沧遗珠!!”   月沉咬牙道,“如果你不醒……如果你不醒,我就把冥海所有的龙都杀了!”   “我要把它们的龙皮都剥下来放在你面前,欺负过你的龙、嘲笑过你的龙……全都杀了,好不好?”月沉握紧那颗珠子,疯疯地笑起来,“遗珠……你听到没有?”   “遗珠?……遗珠……”   无论月沉在这里如何赌咒发誓、如何威胁,沧遗珠都听不到了。冰冷的珍珠仿佛在冷冷嘲笑着月沉的失态。   画面消失,其后墙体壁画的纹路开始显现出来。封存的回忆结束了。   后面的事雪无霁也能猜到,月沉处心积虑后杀了次王取而代之,又用了漫长的时间来复活沧遗珠。   雪无霁没听说过月沉有过屠龙之举,最大可能就是他查出了当年害死他族人的那几条龙,暗中报仇了。   回忆幻象终于全部消散了。雪无霁眨眨眼,他已经回到了萤石长廊里,身侧是沧遗珠的灵体。   沉默片刻后,沧遗珠开口道:“我是今年才醒来的。”   也就是说,月沉用了二十多年唤醒沧遗珠的魂魄。而他一醒来就开始试图逃离,期间有一次成功出逃,虽然最后被找了回去,但就是这一次让他和桃夭搭上了线。   “……原来我死后,他还说了那些话。”沧遗珠眸色渐冷,微微眯起,嘴角含着讥讽笑意,“他把自己这些丑态放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如果按照月沉原定的计划,沧遗珠被他带来这里接受重塑的肉|身,那就必然要经过这条石道。   “想求我原谅?想证明自己没错?……”   沧遗珠用力一挥袖,所有萤石壁画尽数碎裂消散。   他冷冷道:“笑话!”   此刻一个时辰的时限已过大半,雪无霁在石道中御剑而飞起来。   终于在尽头的石室内,他看到了自己的尾巴。   就在此时,小殿突然晃动起来!   石块尘土下落,是月沉在殿外制造的动静。狐尾四周被布置了重重障碍,雪无霁加快了剥离阵法的速度,狐尾化作数条灵流,不断地与雪无霁自身融合。   沧遗珠输出魔灵支撑着阵法,咬牙道:“你快一点!”   雪无霁心中也很焦急,恨不能瞬间就收回尾巴才好。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头顶上有处侧殿坍塌了,且传来了龙吟之声。月沉已然是愤怒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龙压与自己的威压结合,雪无霁有轻微窒息感。   沧遗珠咬着牙,姣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饶是如此,随着时间流逝结界也已支撑不住,寸寸不断剥落。   一阵强势威压逼近,沧遗珠脸色一白。阵法结界破碎,但与此同时,狐尾也已尽数没入雪无霁体内!   月沉也已逼来,雪无霁白袖翻飞,灵力爆炸般输出,隔着一层薄薄的屋顶与月沉的魔灵对冲而上。   霎时间,天崩地裂。   小殿几乎被掀翻了,豁开了大半个裂口,冒出滚滚烟尘。烟尘消散,小殿内已无人,雪无霁与月沉遥遥相对。   到第七、八、九这最后三尾的时候,每炼出一尾实力都会上一大步台阶。雪无霁脸颊上出现了血色妖纹,通身威压凝如静水。   妖纹没入皮肤之内,冰水灵根的灵气在境内弥漫,化作风雪。   雪无霁立于冰簇之上,身后七条尾巴的虚影晃动着。整个秘境几乎都被他的威压笼罩了。   沧遗珠也不由睁大了眼睛,为这一幕所震撼。   美丽、强大,似妖似仙,摄人心魄!   月沉瞳孔微缩,咳出一口血,恨恨道:“我竟没想到这尾巴是你的,还放任你抢了去!”   这算一个重大失误了,按理说月沉闯入房间的那一刻也看见了雪无霁的狐妖状态。但他不喜看到这种事,只是一扫而过,竟然完全没有联想过。   何况这种猜测太匪夷所思了,狐妖在魔域也十分常见,他不可能看见一个就去怀疑一边。而沧遗珠则是因为与雪无霁有了接触后,才作了这个大胆猜测。   “物归原主,如何算抢?”雪无霁冷冷道,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冰山般的威压。   前世他对上月沉时是百年之后,那时月沉的实力也不如他,现在则更不如了。   头脑灵活如月沉,当然立时就判断出了二者高下。他神色沉沉,却也只得举起了手中武器。   战斗瞬间触发!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压制,结果看起来已经毫无悬念。秘境之中灵光和魔灵暴飞,残存的建筑和树木都被撕了个粉碎。   月沉身上很快就出现了重伤。沧遗珠靠在建筑残骸上,看着远处的交战。   如果可以,他想亲手报仇。但他的魂体已经非常虚弱,怕是又要住进贝壳珍珠里安养了。   之前他一心求死,在他预设的结局里,恐怕最好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了。沧遗珠虽骄傲,可却对自己现在的实力一清二楚,他对上月沉是毫无希望的。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转机。   沧遗珠瞧了一会儿,轻笑一声。现在他是不用死了,未来该如何?   ……试着找找看传说中的仙山灵参吧。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肉|身,无法恢复实力,但也不错。   又是一个起爆,月沉与雪无霁分开,中间暂时立起了屏障。但代价是月沉小腹被刺穿一剑。他体内的魔灵几乎都耗空了,随即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也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他看向了沧遗珠。   这双眼睛幽暗如死,却又隐藏着疯狂,沧遗珠立即便感觉寒毛倒竖!   “遗珠……”他嘴唇动了动,视线宛若铁钉,无声笑道,“就算是死,你也要和我一起!”   他也想自爆?!   雪无霁心跳猝然加快。   这么多年,月沉早已偏执。   他说服自己没错,似乎也就真的没做错,只要把沧遗珠复活就能证明他的正确一样;外界说他情深,他似乎也就真的觉得自己情深,连死都要拖着沧遗珠一起!   雪无霁狠狠击碎了屏障,月沉大笑起来。但他笑了几下,却忽然之间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他吼道。   月沉魔灵都空了,是想借助阵法引爆魔丹。但此刻,阵法却没有起效!   空气里似乎传来了什么灼烧的气息。   雪无霁视线向上,微微怔住了。   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流火,它们自中心一点飞旋、四射开来,仿若绽开了一朵巨大金红的花朵。飞射出来的千万金红火焰如流星从天而降。   火焰坠落,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月沉被灼到了,仅仅一朵火焰就破坏了他的阵法。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   这些火雨落到了雪无霁身侧却仿佛真正的雨一样,柔软微凉,甚至有些还围着他绕着圈。   整个秘境之内的天空都被烧得一片火亮,短短瞬息之间,那焰旋的中心就成了浓郁若汤的色泽。而后炽热的空气猛地波动了一下,焰旋中心凝聚出一条四五人合抱的火龙来!   雪无霁心倏然一跳。   只见龙头旁,出现了一个玄衣的身影。   难以看清的视线里,那身影抬起了手——   “吼——”   火龙长啸,俯冲而来,天地震颤!   仿佛要把空气都点燃的烈焰席卷而来,空间内回荡着狂怒的震动声。气流灼烫,雪无霁以袖遮住眼睛,却感觉到自己被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一只手握住了他挡在眼前的手腕,触感微凉。   在这个人周身,所有的火焰驯顺温和,连风都平定了下来。雪无霁感觉到他身上不安、焦急的情绪,在抱住自己的一瞬间全然消散了。   “宿哥哥……”陆宸燃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周身星火环绕飞舞,眉目俊美明艳,眸光灼灼。   踏火焚炎,从天而降。   陆宸燃在雪无霁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牵起嘴角,低眸望着他道——   “找到你了。”   ※※※※※※※※※※※※※※※※※※※※   call打起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左岸的微笑 1瓶 第81章 流火其二   隔着一面镜子感觉不到, 但现在雪无霁却是明显地感觉到了陆宸燃实力的提升, 甚至连他都有点看不透了。   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世陆宸燃在这个年纪……实力并没有这么强。   金红色的火龙盘绕着二人,耳边皆是低沉悠远的长鸣。   雪无霁的胸腔仿佛也共振了起来, 他有些愣愣地道:“……陆芯。”   “我在。”陆宸燃笑盈盈道。   他松开了雪无霁的手腕,枯桑挽了一个剑花。火龙缩小,化为流焰被收拢到了枯桑剑心的那一缕血红色当中。   苍穹上的那朵焰旋之所以形成,是因为陆宸燃的灵火直接把秘境的结界撕裂了一个大洞。   雪无霁猜想他是把飞天画舫留在了路上,自己只身直接过来的。他摸到腰际挂着的小镜子, 上面果然在一闪一烁。   陆宸燃穿过云层后使用了连理镜, 才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月沉已经面如死灰。秘境之内满目疮痍,全是冰霜和火烧留下的痕迹, 唯一还矗立着的只有小殿的一些残骸了。   雪无霁踏过遍地焦土,不知寒剑光铮然。月沉又咳出了几口血,竟垂死挣扎地爆发起来,还想启动自爆阵法,又提起月刀与雪无霁交锋起来!   陆宸燃眸光动了动,雪无霁道:“你看着就好。”   铮!   一刀一剑相撞,月刀直接断裂了半截。半个月弧飞了出去,扎进了泥土之中。   “你有什么资格让沧遗珠陪你一起去死?”雪无霁冷冷道,“你又凭什么要让无辜之人为你的复仇牺牲?”   “……别说了!!”月沉低吼一声, 腹部的伤口仿佛都没有了痛感, 以半截长刀相战。   但没有用, 他只是全凭着将死的一口气, 且战且退,最终跌坐在一个裸|露在地表的石头王座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原本是小殿正中心的座位。   说起来,现在桃夭和西极都已经死了,月沉就是新任的魔君。他确实厉害,虽然实力在三个次王里不是最强、甚至有可能是垫底的,却在强者为尊的魔域成为了第一人。   可惜这个位子还没做超过一天,他就要死了。   雪无霁忽然想到,按照魔域的规矩,若他杀了魔君那他就该是新君。可他现在却是个仙修。   不知寒自行飞起,剑尖对准了月沉的心脏。   月沉垂着头状若狂态地笑了几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遗珠……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相信我一定会当上魔君。”   而现在他确实要死在魔君王座上了。   雪无霁也在回忆中看到过一点,那是三年之中发生的事。在那时的沧遗珠眼中,这个蓝衣魔族内敛却又天性好强,将来必有作为。他与友人举杯,互相说出豪言和祝福。   沧遗珠道:“物是人非,还提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月沉沉闭上了眼睛,似乎什么都不想说了。   然而沧遗珠却又开口了。   “月沉,你之前问我还恨不恨你。”   月沉愕然睁开眼,看到沧遗珠正在他眼前。青年笑了一下,明艳晃人,吐出的字眼却又冷静凉薄。   “我告诉你,我就这么恨你。你到死,都别想得到我的原谅。”   月沉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似乎想开口,但不知寒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你一直在欺骗你自己。但其实你也知道……”   雪无霁轻声地给他下了最后的判决,如刀锋一般又锐又无情,“你早就错了。错得离谱。”   月沉在幻境中、在这么多年,一直在说服自己没有做错。   他披上一副深情皮囊,归根到底却是自私自利,在安慰自己罢了。   月沉仿佛被撕开了伪装一样不敢置信,但开口只涌出大量血液,双眼也布满血丝。   “我……”   他死死地抓住了寒光闪闪的剑刃,手心被割破。不知寒被这临死的力道激得震鸣起来,雪无霁眸色微沉,上前握住剑柄向前用力一送。   一声血肉割裂之音,不知寒立时贯穿了心脏,穿透他的心脏直接钉入了石座之中。在沧遗珠始终微嘲的注视当中,月沉的瞳孔渐渐涣散开去,维持着不甘的表情。   灵力凝聚成的雪,慢慢覆盖在了他身上。   血迹染红了白色石块,宛若长长红毯。   前世今生的画面似乎重叠了,在前世的百年之后,雪无霁也是这样把月沉钉死在了宝座上,不同的是那时他也满身血污。   那血色长毯既是为旧王送终,也是……恭贺新王上任。   *   十天之后,原桃夭魔殿。   魔域的三个次王全死了,当时月沉殿外的所有魔将都看到了雪无霁拎着月沉的断剑走出来,向内还有月沉的尸体,皆是面面相觑。   最后成为魔君的……竟然是这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雪无霁出来时隐藏了部分气息,只显露了狐妖身份。然而这个情况也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魔王之位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落到了他头上,难道他要以仙修身份做魔王?   魔域必定会哗然,但仔细想想,好像并没有规定说魔君必须要是魔修。魔君虽然带了个“魔”字,但那只是代表魔君可以号令群魔。   如果魔尊是被某个凌霄界的代表人物给剿灭的,那不用说,肯定不会承认。但问题是,这辈子雪无霁想做个散仙。   散仙脱离了凌霄约束,可三界任游,甚至魔域也有少许散仙定居的。他们有的会掺和魔界事宜,有的只是喜好魔域风光。在他们身上,仙丹魔丹只是一个修炼功法的差别而已。   更何况,妖族在约定俗成的划分里一般是属于魔域的,而雪无霁身上有一半的狐妖血统。   那么散仙能不能做魔王?   ……史无前例,之前从来没人想这种问题!   雪无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决定先隐瞒身份,在魔域待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其实留着不管也没什么关系,但那样一来九渊界就要大乱上一阵了。他不太想造成那样的局面。   这十天他接手了不少三个次王留下来的事项,还领了不少挑战。   魔域已经几百年没出过一任魔君了,所有魔族都兴奋得不行,必然是有刺头过来挑战的。这似乎是一种魔域的风俗传统了;雪无霁默许了这个传统,把挑战者通通都打了回去。   因为魂体和经验等等原因,他现在要比前世七尾的时候强上不少,准确来说,实力接近前世八尾的状态。   魔族都慕强,他毫无根基,这样也能一定限度地收服下属。   整整十天雪无霁都忙得脚不沾地,但前世做惯了,也算是得心应手。   陆宸燃是纯正的仙修,也没有妖族血统可以拿来掩盖,便隐藏了全部实力,看起来很闲地在宫里晃悠。   这几日指挥下属改造魔宫,还会跟在雪无霁身边把事务文书当奇闻异志看。   等第十一天雪无霁早晨醒来,就听到廊下的侍女在议论。   “今天的雪下得好漂亮。”   “对了,你看到没,君上的那个娈|宠真是俊俏……”   “当然看到了!诶,今早他好像还在给君上准备元日礼物……”   雪无霁:“……”   什么娈|宠?   他哪里来的娈|宠?   ……等等,好像是指陆宸燃??   雪无霁无言了片刻,走到廊下道:“他并非我娈|宠。”   侍女没注意到他,听到声音吓得一惊,忙回头道:“君上恕罪!!”   雪中,青年魔族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容色如画,比新雪初霁还夺目。侍女之一看得目眩了一下,竟忘了要说什么。   不管看多少次,这个新任的君上还是这么好看……   “站起来吧。”雪无霁想了想,又皱眉加上一句,“以后不可胡乱议论。”   这侍女惊醒,赶忙求了声恕罪,两个人一起飞也似地逃了。   雪无霁听到这两个侍女的话才意识到今天就是除夕,新的一年快到了。陆宸燃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现在梅园里的花开得正好,暗香浮动,雪无霁不觉伸手去折了一枝梅。   “宿哥哥。”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只见陆宸燃抱手倚着廊柱冲他笑。三个月过去,他的五官长开了些,凌厉又俊美。这样一笑,连满园的红梅都要失色了。   陆宸燃走到雪无霁身边,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梅枝转了转,别到了雪无霁的衣襟上。   他最近这些小动作似乎越来越多了,雪无霁忍不住想,无怪侍女会觉得他们是……那种关系。   “槐略说今晚除夕要一起吃一顿古董羹。”陆宸燃笑问,“哥哥来吗?”*   槐略知道了雪无霁诛杀月沉、被尊为魔君后简直惊掉了下巴,与此同时,他和缘本相也都知道了雪无霁的半妖身份。   雪无霁想着早晚要告知朋友的,也就索性一次全说了,槐略的观念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忙了这么些天,也确实该停一停了。至少要好好过个新年。   看着陆宸燃的眼睛,他莫名觉得忙了这么多天有些愧疚,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我们一起守岁,过除夕。”   三界的历法都是通用的,当雪无霁意识到今天是除夕后,他才注意到魔宫比往日冷清了许多,都没有魔叫嚣着要来挑战了。所有人都回去过新年了。   他也加快了处理事务的进度。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便回到了后殿。   门两边被贴了红艳艳的春联,看字迹应当是陆宸燃写的。他只写了一边,雪无霁翘了下嘴角,从芥子戒里取出毛笔在另一边提了对应的。   这大概是天下最贵重的一副对联了——一行出自仙皇之手,一行由魔君写下。   掀开门帘,热腾腾的蒸气就扑面而来。   “你怎么才来?”沧遗珠哼道。他抱手飘在一边,看起来不大高兴。因为是魂体,所以想吃古董羹还得先经过飨魂咒,可惜陆宸燃毫不关心,槐略也忙着给缘本相画咒。   还是缘本相好心分给他一部分。   对于月沉和沧遗珠之间的过往,雪无霁并不做干涉。   沧遗珠说自己已经看开了,待休整好后,未来会去寻找灵参,在三界到处看看。   雪无霁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放下,但他很乐意沧遗珠留在魔宫帮他处理部分事务。   几人全都围着圆桌坐着,全在等他,中央十热气腾腾的古董羹。雪无霁前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莫名有几分感动。   陆宸燃托腮笑道:“我给哥哥做了甜汤圆。”   雪无霁在他身边坐下,尝了一口道:“很甜。”   他心里都软和下来了。   白雾氤氲了陆宸燃的眉眼,有种雾里看花的美感。雪无霁看得凝然了片刻,替陆宸燃捞了肉丸。   “殿里有些从前的美酒,我一并取来了。”雪无霁道,从芥子戒里拿出酒坛。这都是桃夭积攒的,现在便宜了他们了。   陆宸燃道:“会不会太烈?”   雪无霁道:“我还选了温和些的。不会喝太多。”   槐略当即欢呼,他酒量极好,当下便道:“六殿下,我要和你拼酒!”   陆宸燃扬眉,指了指碗道:“来。”   他经脉已经修复,喝完不会再失控了。   槐略被他态度震住了,提着酒坛一个个看:“你等着,我要选个最烈的!”   席间氛围一下子热烈起来了,沧遗珠酒量也很好,与二人凑到一起。雪无霁则是抱出花酿小坛和缘本相分了。   觥筹交错,热气扑面,好不热闹。几人一直闹到大半夜。   回去寝殿的路上,雪无霁抬头道:“烟花。”   他视线之内都很朦胧,狐耳也冒了出来。烟花如无数彩色的碎片在天上绽放,冬夜的冷风吹过微热的脸颊,入耳皆是爆竹热烈的声音。   “这是我过的……最好的新年。”雪无霁喃喃宣布。   他今天真的很高兴,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酒多喝了不少,此刻脚下有点不稳。   陆宸燃伸手揽了下他,道:“哥哥,小心。”   他把槐略都喝得趴到桌子底下去了,自己看起来却还是好端端的。   雪无霁乖乖地点头,酒稍微醒了点。   二人回到了寝殿。   陆宸燃点亮了寝殿的灯,回首笑道:“我给哥哥准备了一样礼物。”   烛光温暖,照在陆宸燃脸上。雪无霁心中莫名地想起了“灯下美人”这个词。   但他却不知,陆宸燃眼中也是同样场景。   陆宸燃抬起了雪无霁的手,戴上了一样物什。   雪无霁觉得拇指上一凉,抖了抖狐耳耳尖,张开五指低头看去。   只见一只墨玉的扳指圈在了白皙的拇指上,宝石的位置被做成了微缩的印章模样,上面是细如发丝的“陆芯”二字。   ※※※※※※※※※※※※※※※※※※※※   *古董羹即火锅233   今天我吃了肥牛火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淩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10瓶;左岸的微笑 2瓶 第82章 昨日其一   原来这就是侍女们说的陆宸燃要送自己的礼物。   这扳指似乎还是个法器, 雪无霁往其中探了一点灵力, 有些意外地道:“……定位阵?”   扳指里的阵法是一个微型定位阵, 和连理镜的阵法关联在了一起。若雪无霁把它戴在身上,不论何时何地, 陆宸燃都可以通过扳指来知道他在哪里。   雪无霁抬眸看向陆宸燃,后者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黑眸笑意之下,明明白白地涌动着无数情绪。   掌控欲、占有欲、偏执的迷恋……还有一丝试探和紧张。他像在说,宿哥哥, 你能接受这样一个一个礼物吗?   能接受……这样的我喜欢你吗?   所有冲撞的欲|念交织成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但又克制地收敛着。如同一只凶兽收敛了爪牙,在不远处观察着他、询问着他。   雪无霁再迟钝也能意识到陆宸燃这样的做法是不正常的, 正常人不会想着十二个时辰地掌握心上人的动向,连父母都不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   而显然,陆宸燃也知道自己是病态的。于是他就把这样的不正常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来,接不接受全在雪无霁。   如果他不喜欢这样,那么当即就可以拒绝这个扳指;或者——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阵法,雪无霁轻易就可以毁掉它,甚至干脆捏碎扳指。   就算雪无霁佩戴上了这枚扳指,以后若有任何想法的改变,他也都可以随时把它丢弃。   ——他能肯定, 如果他哪一天想离开了, 陆宸燃是绝对不会阻拦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 雪无霁随即又发现自己也真的称不上正常。   一般人在接受到这样一份爱意的时候会如何?   对方实力强大、位极仙皇, 偏执又病态,一般人恐怕不会觉得高兴,而是恐惧得恨不能立刻就逃离,再也不要和这样的人牵扯上关系才好。   但雪无霁却没有。他的实力与陆宸燃旗鼓相当,硬要动起手来陆宸燃还大概率不是他的对手。因为这个人绝对、绝对不忍心伤害他。   并且在看到这个扳指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竟不是什么病不病态……而是陆宸燃一开始闯入无海秘境揽住他时,身上的焦躁和恐惧。   陆宸燃穿过九重云霄时无法和他联络、而他又在险战之中,那时陆宸燃心里在想什么?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陆宸燃的身形有些紧绷。他轻声道:“宿哥哥?”   雪无霁慢慢摩挲着温润的墨玉戒指,而后道:“陆芯,这个礼物很好。我很喜欢。”   他觉得自己有点醉,或者是也病得不轻。因为他居然真的很喜欢被这样对待。   陆芯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又何尝不是?   陆宸燃微凝了一下,半天没说话。他眸光深下来,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宿哥哥,后天我有话要对你说。你空一天出来给我,好不好?”   他一口气说完了,心里奇迹般地轻了很多。   至于为何是后天?因为明日是元日,而这个话题之于大年初一来说显得过于沉重了。   陆宸燃等待着雪无霁的回答,却听他道:“嗯,到那日……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   第二日,天蒙蒙亮。   门帘掀动带来轻响,雪无霁睁眼,便见一名侍者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声道:“君上,一大早就有魔使来汇报,次……月沉故地昨夜发生了叛乱。”   “魔使”这个职位还是雪无霁新设的,作为他的眼线观察各地情况。魔域从古至今一向都比较粗犷,魔官职务基本上全凭心意瞎加,雪无霁这十天多半忙的就是梳理出一个勘用的布统。   这必须要慢慢来,前世他从次王到魔君,花了数年甚至十几年才让下属适应这个比较偏向于“凡间化”和“凌霄化”的设置。因此现在短短十天,他能做的也只有加设一些能立即驱使的小官——这些魔物还不一定都信服他。   不过,派去月沉故地的魔使是那名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牛角魔物。其他一些重要的地带,也都是雪无霁凭借前世的了解选择的魔物。   雪无霁伸手掀开被子,发觉自己的腰被陆宸燃扣住了。后者还没醒。   “……”   这人又钻到他的被窝里来。   侍者眼观鼻鼻观心,小心偷瞄。   雪无霁不想吵醒陆宸燃,轻手轻脚地拿了个枕头,捏了替身诀把自己换下来。   侍者:“……”   哇哦。   雪无霁已经站起了身去另一间屋子换衣服,边走边低声问:“具体怎样?”   “昨夜他们趁着所有人都在过除夕,便发动了叛乱。应当是蓄谋已久。”侍者道,“还有其他一些地方昨夜也有动荡,文书堆积了许多。不少魔使也都来了。”   在举世皆庆、陷入放松时极易被钻了空子,造成动荡,这一点雪无霁早有预料,也都提前做了防备。因此侍者的语气也没有多紧张。   雪无霁披上大氅,袖子却带到了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低头望去,皱了皱眉头。   是那枚在月沉的无海小殿里发现的传音玉牌。   这十天雪无霁都忙得差点忘了这块玉牌,他俯身把它捡起来,心中疑惑。他不是把这玉牌收进芥子戒里了吗?   当时匆忙,他推测出这极有可能是月沉和天界某个人联系的渠道后,只来得及把这玉牌带走;后来全在忙事务,他也想不出什么很好的处理办法,就一拖再拖了。   雪无霁输入灵力仔细探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样。   玉牌从里到外都是最简单粗陋的那种,也正因此才没有突破口。他只能等看看那边会不会主动联系。   “君上,又有魔使来了。”侍者道。   雪无霁来不及多想了,把玉牌随意一收就道:“走吧。”   明明是大年初一,雪无霁却一整天都淹没在了事务里,玉牌的事情更是全然抛到了脑后。   其他地方的骚乱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有月沉故地,虽然动荡止息了,但他还是不太放得下心。   雪无霁看了眼天色,最后一抹晚霞已经快要消失了。   他还记得和陆宸燃的约定,这件事必须要在今天就解决掉。最快的方式当然是他亲自前往,雪无霁当即没有犹豫,对下属道:“备最快的魔兽,我们现在就出发!”   *   暮夜风雪又至。   荒野上积雪足以没过腰际,现在又开始下暴风雪。一片白幕之上,有数个移动的黑色小点,再往后是黑压压的魔军。   正因为料到会有大雪,雪无霁才选了魔兽出行。但现在接近故地时,却还是遇到了问题。   “君上,前面没有路了!”   雪无霁远眺望去,原本的大道竟然消失了,入目只有一片刺眼苍白。   这条路就算下再大的雪也不可能完全消失,何况站在这里,原本应该已经能看到城邦的影子。   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狂风怒号,魔兽突然一个急停,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低吼起来!   魔兽的嘶吼声混在风声中,显得格外阴冷。它们不住地甩着尾巴后退,显然前方是有着什么让它们极为恐惧不安的东西。   为首魔将虽然感知不到,但见状也露出了惧色。雪无霁神色一凛,冷声道:“不准退!”   他这次没有带太多魔军,因为虽然魔域多数魔军都对顶头上司是什么人并不很在意,只信奉强者为尊,但到底对雪无霁都还不熟悉,带多了反而容易出乱子。现在他更是不能退步。   雪无霁抽出不知寒,向虚空劈去。   灵力狂涌,剑光彻亮寒夜,两道锋芒交叉着飞射而出,几乎笼罩了视线。满地厚厚的积雪皆被剑气卷起,竟是发出了雪崩般的声音。   剑光所向,白雪如滔天大浪!   跟随雪无霁的魔将目瞪口呆,看着原本被积雪覆盖的地方显露出大道来。雪浪在道路两旁堆积成参天大树般的雪墙,远处原本被白雾笼罩的地方也逐渐清晰起来,现出城邦的形状。   雪无霁道:“走。”   魔兽低吠几声,重新开始奔驰前进。   但雪无霁的眼神却愈发冷了。   也许其他人没看出来,但他刚刚却感觉到了。异样的原因分明是那里被设立了一个结界,手法极度高明。   雪无霁以剑气强行破了阵法,才得以通过。   这月沉故地的事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魔兽一路飞驰,再无阻碍。   天边挂着冷冷的一轮弦月,仿若什么人窥伺的细长眸子。夜幕铁黑,密不透风,最后连风雪似乎都完全静止了。   经过城邦时,其中魔物们来来往往,一副刚刚恢复了平和的景象。雪无霁心中稍微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却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矛盾的不安。   和守关魔将说明、签契,通过关卡,都很正常。种种迹象也都表明叛乱已经被平定了。   直到了原本月沉的大本营,也就是叛乱发生的地方,四周的声音却越来越少了。魔兽几乎直冲了过去,被雪无霁死死带住缰绳。   他指节用力到发白,道:“停下。这里……不对劲。”   四周实在□□静了。安静得近于诡异。   几乎是瞬间,雪无霁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但对方的来头和目的他却都还不清楚。   但他出声之后,却没有得到回应。   回头一看,跟着他过来的魔将和魔兽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   饶是雪无霁,这时候也有种想骂出声的冲动。   是阵法?   什么时候启动的?   他自魔兽背上翻身而下,握紧了不知寒。这些障眼法连他都没有看出来,对方是一个用阵高手。   雪无霁拿出连理镜,眸色变了变。   连接完全被屏蔽了。他的心直沉了下去。   长河道人不擅大阵,却于小阵上登峰造极。能够覆盖长河道人绘制的阵法的,能有几人?   ……或者说,还能是谁?   雪无霁几乎觉得荒诞了。   四围静谧如坟冢,连一声寒鸦的啼鸣都听不到,月光泠泠。雪无霁的视线落在了原月沉的魔宫上。   他十多天前打斗时毁了无海殿,但魔宫的外部还是保存完好的。杀死月沉后,雪无霁下令把这个宫殿封存了。   但此刻,一楼大殿中燃着灯火。放眼望去周遭所有的建筑都是暗的,只有那里幽幽一朵灯火,像是在告诉他往那里走。   他也只能往那里走。在一个高明的阵法大师阵中,不管往哪里走最后都会走到对方想要你去的地方。   靴子踩在石阶上发出清晰脚步声,殿门大开,却空无一人。   但待他走进去,大门却被轻轻带上了。   ——是一阵灵风。   这灵力既熟悉又陌生。   雪无霁在感知到这股灵气时,微凝住了。不可思议和“果然如此”一齐涌上心头。   ……他没猜错灵气的主人。   大殿之内,安静而无声。   万籁沉寂之中,雪无霁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无霁,我们终于见面了。”   雪无霁转过身,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青衣如修竹,左眼别着金边琉璃镜。   一条青翠的小蛇盘绕在肩头,嘶嘶吐信,竖瞳阴冷。   ※※※※※※※※※※※※※※※※※※※※   前有哀帝断袖,后有魔君换枕(bushi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叼着火锅 10瓶;左岸的微笑 2瓶 第83章 昨日其二   这个人, 毫无疑问是观如是!   竟然是观如是?!   雪无霁手指微僵, 尽管在看到阵法时就有了猜测, 可在看到观如是的一瞬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自从堕入魔域之后,雪无霁就没有再见过观如是了。他堕魔之后, 无数人去问过观如是,但观如是的表态就是没有任何表态。   观如是闭关不见任何人,外界都认为这是他对自己的徒弟失望透顶的表现。雪无霁直到死前都没有听说过他出关的消息。   这个“师尊”,雪无霁见得少、了解得也少,更谈不上太多的师徒之情。   但这一世他却先是从长河道人的话里发现, 自己很有可能是刻意被观如是选中为弟子的;后又从陆宸燃给的记录石中得知了观如是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现在观如是又戏剧般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雪无霁突然觉得,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这个名义上的师尊一样。   他轻轻道:“……终于?”   这太诡异了,这一世根本没有过交集的人, 第一次碰见所说的话却是“终于”。   ——我们终于见面了。   就好像是观如是一直在等着与他碰面一样。   雪无霁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重生,观如是……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翠蛇游走到了观如是的手腕上。他抚摸着青竺的脑袋,道:“如果加上这一世你的年纪,那从岁歇宴堕魔后已经四十八年没有见过了。”   岁歇宴?堕魔?……   这一个个词是雪无霁熟悉的,却也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一世的。   他第一反应,整个人都懵了。   观如是抬眸,浅色的双眸在灯光和琉璃下像是带了点冰冷的湖绿色。   他注视着雪无霁道,“将近五十多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直到这一句, 雪无霁才终于理清了这几句话里的庞大的信息量, 紧跟着脊背缓缓窜上一股寒意。   观如是, 也重生了?   还有——四十八年……   前世雪无霁堕魔十九年, 这一世这具身体是十九岁。那也就是说观如是在他死后十年身死了?   雪无霁有些发毛,不知寒挡在身前,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观如是道:“别这么警惕。无霁,我知道你重生了。”   一锤定音。   雪无霁抿了抿唇,神经反而更加紧绷了。   “但我与你不同,我的魂魄并不是前世死前的那一个。我仅仅只得到了一部分记忆。”观如是道,“这一世成为峰主之后,我就常常会做一些梦。这些梦十分零散,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前世的我的回忆。”   雪无霁的魂魄状态是九尾,与他死前一样。   而依照观如是的说法,他体内的魂体则完全是这一世的年龄和状态。尽管如此,雪无霁心中还是沉沉,因为这时的观如是也早就有超过百年的修为了。棘手程度没有减少半分。   “直到几个月前,我从沈光的令牌里看见了你给他写的阵法字迹,才第一次在现实里有了梦中的感觉。”   观如是淡淡道,“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便用了些手段调查你。在这个过程里,前世的我给自己留下的回忆才慢慢显现。只不过陆宸燃在你周围布下的眼线实在太多了,我为了不惊动他,花了这么久找到一个和你单独见面的机会。”   雪无霁蹙起了眉,这话中的含义就像在说陆宸燃无形中囚困了他一样。   他道:“……陆芯从来没有约束过我的行动。”   “从来没有?”观如是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轻嗤,“却是没有。你已经习惯了他的做法了,不是吗?”   雪无霁心中生出一股很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却又无从反驳。   “前世我身死时魂魄也被破坏了,无法直接将魂魄带进逆转的时间里,才将回忆封存进了青竺的剑身之中。得到你的消息后就会形成触发,令我想起。”   观如是抚了抚青竺的下吻,它便化为了一把碧色长剑。   雪无霁停了一会儿,才道:“恕我很难相信你。”   按照观如是的说法,就好像前世的他早知道时光会倒转,才试图把一部分记忆传达给过去的自己一样。   而且字字句句重点都还落在他身上,仿佛观如是就是为了他才这样做一样。   观如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勾嘴角。他眼中像有坚冰融化,冰层之下的情绪可称得上温柔和……怀念。   雪无霁从来没见过观如是露出这种表情,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谁给附身了。   ——而观如是的这些情绪,是因他而起的。   刹那间,雪无霁甚至产生了悚然的感觉。   “我愿意为你死而复生,做尽一切。”观如是低声道,“你相信吗?”   他转过身,挥手以灵力驱动了殿内的两张椅子摆成对坐模样,自己先坐下了。   气氛紧绷无比。   雪无霁终于走动了,但没有选靠近观如是的那一把椅子,而是离得远了些。   观如是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人的魂魄也与你一样,他也有全部前世的记忆。你猜猜看是谁?”   雪无霁心中一突。   观如是慢慢吐出三个字:“陆宸燃。”   雪无霁的神色彻底冷下来了,他道:“他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不知寒感应到了他的情绪,剑灵化为一只巨大的白色豹子,蓝眸寒光闪闪,挡在他身前冲观如是低吼。   这一世的不知寒还从来没有对哪个人露出过如此警戒的姿态。   “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惊讶。”观如是并不畏惧不知寒,“也是。相处这么久,他必定会露出一些小细节的。”   “你反驳不了我的话,因为你心中也早有猜测了。”   观如是略一思忖,又轻笑起来,眼瞳更给人蛇目的感觉,“我要说的是,陆宸燃也早就知道你是重生的。”   “前世听闻你的死讯后,我便一直想复活你。那十九年的闭关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我本想闭关进阶之后将你带回凌霄,但没想到……我最后,竟然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你惨死冰原的。”   观如是低了低眸,似在叹息。   “……但就在复活术式还差最后一步的时候,也就是第十年,我被人害死了。”   雪无霁越听越觉得荒谬,氛围仿佛变得无比诡异——他们在讨论他的死亡,可他自己却像在听什么陌生的故事一样。   观如是眯了眯眼睛,冷冷笑道:“这个人就是仙皇陆宸燃。”   陆芯?他杀了观如是??   这几个字如平地一道惊雷,瞬间把雪无霁炸醒了。他猛地道:“陆芯他——”   “你想说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对不对?”观如是打断了他,眼中似有嘲冷笑意,“他根本没有死,还一直对你有所企图。”   让雪无霁震惊的根本不是“陆宸燃会对观如是下杀手”这件事——而是陆芯分明早就在他之前死了!又怎么可能参与这件事,还杀了观如是?   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在魔域听闻仙皇死讯的时候,也是,也是……   观如是面容平静,但下一句话则更像一把尖刀。   “还有,你恐怕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君烛也是陆宸燃假扮的。你断了三尾所为救的那个人,只是一具空空的人偶而已。他一直好好地活在仙界呢。”   ——他在魔域听闻仙皇死讯的时候,也是君烛死的时候。   如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余下长长的空白。   雪无霁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死死地看着观如是。   “嘻嘻……”   “……你呀……真可笑……”   雪无霁耳畔似又飘来了心魔的笑声,他狠狠按下这附骨之疽般的声音,字字用力道:“住口……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如果你不相信,就想一想你有没有注意到过一些怪异之处。”观如是道,“偶人畏惧碰水,由人操控无法像常人一样作息。如果不作修改,那他们的外貌就永远不会改变。”   “可惜他自作聪明,想用这种方式获取你的信任、再在你最无助时接近你,却没想到最后出了差错,你死在雪原了。他差了一步去看你,只来得及保存下你的魂魄。”   观如是说得又快又坚决,语调既像悯然又像嘲讽。   “嘻嘻……”   “……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笑话……”   雪无霁捂住头,朱浆和冷血仿佛在脑海里闪回,一阵阵地刺痛。他声如蚊蚋,咬牙道:“……别说了。”   观如是站起身,道:“如果你仍旧不相信,我可以让你看我从青竺身上截取的记忆片段。你应当知道,这种形式的记录是没办法造假的。”   雪无霁睫毛颤了颤,惨白着脸抬起头,观如是却停顿了一下。   “鉴于陆宸燃实在与你待得太久,我没法确认你现在是否真的相信了我。”观如是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色,低声道,“无霁,抱歉。”   他运灵,瞬息之间意念便成就了一个大阵,浅绿色光环兜头向雪无霁笼罩而去。   “吼!”不知寒雪豹炸毛想跳开,却也一同被笼罩在内了。这是一个静默之阵,在阵的范围内的人无法动作、也无法运灵,不能说话,只能听和看。   想要传输记忆必须要接触,那时候毫无防备,是很危险的。观如是并不想冒这个险。   观如是已经走近了,手指向了雪无霁的额心,却突然开口道:“你喜欢比你年纪小的么?”   雪无霁怔了怔,发现观如是居然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意识到他现在没法作答,观如是竟然直接捏了一个返童诀。   灵力乱流的中心,观如是的相貌在迅速地发生改变。由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和这一世陆宸燃初见雪无霁时的年龄一样。   少年面无表情,脸颊还带着稚气的婴儿肥,偏浅的眼眸直直地望着雪无霁。观如是的面容当然也是极为出色的,但雪无霁看着他的眼睛,却想起了陆宸燃给他的记录灵石里那个虐杀十几只灵兔后在公堂上与差役对话的少年。   青衣少年伸出手,点到了雪无霁的额心。   一阵冰冷的灵力自头顶灌下,宛若死前将他掩埋的那场大雪,阴冷刻入骨髓。   无边的雪白之中,片段式的回忆漫上脑海。   ……   *   雪无霁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豆摇摇晃晃的灯火。   光线很暗,这似乎是一个密闭的房间。灯盏放在木桌上,桌子很破,油灯表面也很脏污,表面的琉璃罩子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罩子后的灯火也因此显得忽明忽暗。   环境算不上好,但有些眼熟。   他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观如是的回忆。   观如是要给他看什么?   关于……陆芯?   雪无霁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了眼睛。   在油灯后,雪无霁看到了观如是。   观如是穿着他惯常的那件青衣,金边镜依旧一丝不苟地别在左眼。但……雪无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的观如是。   他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面无表情地低眸翻动着纸页。只有一双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   雪无霁凑近看了,发觉那竟然是一本禁术集。   不仅如此,观如是身侧的床上也堆着如山的典籍,仔细看去全是各式各样的邪术、禁术。蝌蚪般的巫文字附着在泛黄的皮卷上,有些页还有深褐色的、宛若血迹的污渍,格外诡异。   这些典籍全是琉璃宗千百年来的藏书,不知为何都被观如是搬来这里了。   “观峰主叫我来做什么?”   突然,一道熟悉的的声音落入耳中。雪无霁听到时,心中一涩。   ※※※※※※※※※※※※※※※※※※※※   无奖竞答:   Q1:观如是的哪些话是假的?   Q2:雪雪有没有听出来?   猜猜看(逃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隐云影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卖答案的腰间盘 1瓶 第84章 昨日其三   雪无霁向声源望去, 第一眼, 他几乎没有认出这是陆宸燃。   来人一身玄衣, 看起来刚刚从哪里杀戮归来,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血浸透了他华丽厚重的衣袍, 零零落落地滴在地上,门外一路都是这样的血点。   枯桑被男人提在手中,剑尖上也滴着黏稠的血。   最让雪无霁心惊的是陆宸燃的神情。他瘦了太多,面色苍白得可怕,额心的火焰痕仿佛下一刻就要烧起来。   尤其是双眼, 黑色中混杂着不正常的金红色, 眉目间满是阴鸷杀戾之气,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雪无霁心中五味杂陈。   隔着百年漫长的时空洪流, 他静静地与陆宸燃对视。   “……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雪无霁无声地道。   那这时候,他自己呢?   已经身死多久了?   观如是抚平了纸页上的一个褶皱,道:“听闻君上在找起死回生之阵法?”   听到观如是的称呼,雪无霁心想,此时陆宸燃应当已经一统凌霄了。就连三大宗门之首、琉璃宗的峰主都称他为君上了。   陆宸燃笑了一下,道:“天下人都知道仙皇重病将死,妄图改命、四海寻药。观峰主才听说吗?”   雪无霁愣了一下。   “你从来没有重病。”观如是抬起头,道,“你是想复活无霁。”   陆宸燃不笑了, 冷冷地看着观如是。   雪无霁的手指颤了颤,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当中的含义——陆宸燃为了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不惜放出了自己重病将死的假消息。   但他满天下仇敌遍布、君位也还不稳, 这样做会有多少人暗中盯上他、想趁机要他的命,其中危险他难道不知道?   真是……疯了。   陆宸燃身上的这些血,恐怕就是这个假消息招来的麻烦。   空气有若凝滞,过了半晌,陆宸燃才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是当世最好的阵法师,如果有我的加入,君上必定事半功倍。”观如是道。   陆宸燃眯了眯眼睛,缓缓道:“敢问观峰主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观如是道:“若我说,与君上相同呢?”   这好似一个挑衅。   陆宸燃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变得十分恐怖。他没有说话,空气中满是剑拔弩张的氛围,杀机一触即发。   观如是面对他的威压依旧维持着波澜无痕的表情,只道:“但我有一个条件。我想请求君上,让我去一次栖寒阁。”   听到“栖寒阁”三个字,雪无霁忽然想起来这个房间是哪里了。   ——这是他副峰上的一座木屋,位于山脚下。扫洒弟子偶尔会住在那里,向他讨教学问的师弟师妹有时也会在那里对付一晚上。   只是其中条件粗陋,常惹师弟师妹的抱怨。他没想到观如是居然会住在这里,而且看样子还住了许久。   但观如是为何说“请求”?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疑问,画面里插|进了一段回忆:   在雪无霁死后一年,陆宸燃釜底抽薪、击退了仙门,一举统御了凌霄。各个宗门几乎都遭到了他的血洗屠戮,白磲宗的问道台甚至成了断头台,血迹深入玉髓;还有宗门已经连一个元老都拉不出来,全部惨死。   一时间仙界人人自危,仙皇成了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而这当中,唯一没被杀得快散架的只有琉璃宗。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陆宸燃把其内众多仙境和山峰都划归己有了,差不多把它当成了自家后花园,琉璃宗上下只能被迫迁徙。   雪无霁看着那些地名,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从前喜欢待的地方。   尤其是他曾经居住的副峰栖寒阁,被陆宸燃设立了层层阵法圈禁起来,就差在上面挂个牌子写“这是我的”了。知道这个细节的人很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胡乱揣测和议论。   距今,已经五年了。   雪无霁垂了垂眸,眼前这段记忆,这是他死后第六年的事。   陆宸燃冷声道:“我不接受。”   “如果是这个条件,观峰主还是另寻别人吧。”他转过身,收剑入鞘,抬步便往前走。   幻象在这里开始模糊。   陆宸燃的背影化作万千黑色碎片,堙没在光晕之中。周围的场景也一一破碎,雪无霁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观如是走出了小屋。   然而就在这一眼之间,雪无霁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花海山谷,顿时凝睇。   这个山谷是在峰顶也能看见的,观如是没有在意这片花海,但雪无霁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全是蓬莱雪。   雪无霁心脏突然像被拧了一下,带动得五脏六腑都酸痛起来。   ——他出事之前,曾在栖寒阁小园里试着种了几棵蓬莱雪,但是没等到开花自己就堕魔了。   他本来以为,那几株蓬莱雪早该枯死了。   远处山谷宛若被一场大雪覆盖,白得犹如梦境。   ……   下一段记忆出现了,眼前似乎是一个密室。   密室由黑色砖石砌成,不见天光。   雪无霁看到陆宸燃在指尖燃起火焰,点燃了铜灯。灯形很美,衬着他修长的指节仿佛一幅画。灯后,陆宸燃的面容也被照亮了。   他的精神状态比上一段回忆看起来好了些,但却更加苍白了,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病态和疯魔。   陆宸燃的对面坐着观如是,桌上铺着许多阵法的图纸,连雪无霁去看的时候都觉得晦涩难懂。   他们最终还是合作了?   “阵将成了。”   观如是率先打破了沉寂,开口道,“君上别忘了你的承诺。”   通过一些补充的记忆,雪无霁知道这时是他死了的十年之后了。也就是重生的节点。   陆宸燃十指交叉,勾了下嘴角:“峰主多虑了。”   这一次,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袍,表面反射烛火,晕着珠光,雪无霁辨认出这是陆宸燃在他面前穿过的那件、属于母亲灯姬的祭祀服。   除此之外,枯桑被栓了红绳挂在腰间,陆宸燃散着长长黑发,脚蹬木屐,面前的桌上还搁着那张桃花笑面具。   雪无霁心念微动,好像有什么被他错过的东西闪过心头。   简短的对话过后,石室里一时沉寂下来。陆宸燃伸手拿过那张面具把玩,周遭只剩下刻漏表滴滴答答的走时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刻漏表中弹出一只机械鸟。   观如是道:“时辰到了。”   雪无霁也无端地紧张起来,他猜出这个“时辰”指的就是最后的阵法启动之时。   陆宸燃用了整整十年,去搜寻逆天改命之法。最后的阵并不是“起死回生”,而是让时光逆转。   陆宸燃手顿了一下,将桃花笑面扣到了自己脸上。他站起身,白色大袖如两片蝶翼,推开了石室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用深色墨玉砌成。陆宸燃举着灯盏走入长道,观如是跟随其后。   灯火如星点般倒映在墨玉里,木屐在通道里敲出回音。   通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玉质石门。   陆宸燃将手掌贴在玉门上,门便自动向两边分开了。其后露出的是一方雪色玉石高台,上面摆着的正是雪无霁见过的燃灯族圣灯!   圣灯形如树枝,共有七个分叉,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雪无霁心道,看来圣灯能回溯时间的传闻竟然是真的。在之前陆宸燃杀陆庚胜的那一晚,他曾经问过这个传闻,那时候陆宸燃是在搪塞!   但既然如此,观如是参与的作用又是?……   与他那天见到时不同,这一个石室里都密布着血阵。   陆宸燃割破了指尖,点燃了一簇灵火,但——   与此同时,枯桑瞬间飞出!   “铮——”   青竺化为长剑,堪堪与枯桑撞到一处,空间里顿时充满了刺耳剑鸣。   观如是脸色微变,道:“你要毁约?”   陆宸燃哈哈笑了起来,大方承认:“是啊。因为我根本不信你。”   雪无霁并不清楚二人具体的约定是什么,不过显然观如是也预料到了这事到临头的翻脸。   他并没有多惊讶,阴着脸,与陆宸燃战了起来。   “轰隆!”   陆宸燃抬手放出火龙,长龙席卷而去,观如是举剑格挡。   整个长道的玉石都被映成了瑰丽的颜色。   若单凭打斗,观如是是对付不了陆宸燃的。但如果配合着阵法,直接抱着退走的心思,陆宸燃也拦不住他。   一簇簇灵火落到地上,自行燃烧起来。   狭窄的长道内剑光乱飞,火焰似乎都要被切碎。玉石石砖上已经出现了无数的裂痕剑痕。   雪无霁看出观如是是早有准备的,沿途早已经布置了阵法节点,一路战一路退时,很快就要接近出口!   但就在这时,空气里逐渐弥漫起一股特殊的香气。   若有若无,甜美又诡异。   观如是也察觉到了,然后,瞬间变了脸色。   “你想死吗?!”   他手中的剑当啷落地,全身的灵流一下子消失了。这股特殊的香味竟然是销骨香。   雪无霁心里也咯噔了一下。这种香阴邪至极,而且极为少见。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销骨香。   它会让人灵力全失,并且,不可逆转。销骨香没有太大的香味,当你闻到时,就已经晚了。   这是最阴毒的一种毒药,因为它直接破坏的是人的经脉和金丹——吸入了这种香气的陆宸燃也一样!   火焰映照在陆宸燃的面具上,他静静地站着,看不出任何反应。   “——你猜对了。”陆宸燃嘻嘻笑道,“我确实想死啊。”   说完,他突然咳嗽了几下。   “……原来中了销骨香是这种感觉。”陆宸燃手从面具下拿出来,喃喃道。   手心是血。   雪无霁浑身发冷,定定地望着陆宸燃。   在这个阶段,经脉已经开始断裂,金丹也开始消散,痛苦至极,如遭蚁噬。   他……对这种感觉,再清楚不过了。   陆宸燃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但他现在必定已经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观如是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手臂青筋暴突,冷汗如雨、不住发抖。他没有防备,吸入得比陆宸燃更多,猛地吐出一口血。   陆宸燃笑道:“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   “我中了毒,但……他可没有。”   一声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观如是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地缓缓低下头。   一段锋利的剑尖,自他的心脏处冒了出来。   青衣身影如玉山崩塌,露出了刺出剑的人。   准确来说,是人偶,君烛。观如是告诉雪无霁的话被证实了。   人偶当然不会中毒,君烛缓慢而残忍地拔出了剑,走回了陆宸燃身边。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雪无霁才发觉了他们的微妙相似之处。   其实君烛的样貌与陆宸燃并不相似,他少年气更重,五官也更干净无害。   但现在他们穿着同样的黑衣,同样站在金红火焰里时,一大一小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透过面具上两个弯弯的笑眼,能看到陆宸燃的眼睛已经全部变成了金红色。   “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陆宸燃低笑道,“你根本不配。”   观如是的青衣已经全被血染透了,跌坐在地,身后的玉石也被濡出一条血路。他道:“你这个……疯子!”   陆宸燃哈哈大笑起来,炽热的火焰在他身后冲天燃起,犹如妖魔的影子。   他道:“观峰主,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疯了吗?”   那双眼睛与火焰是一个颜色,灵火已经将玉石长道尽数淹没。   陆宸燃一直站在观如是面前看着他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才转身入了石门。   青玉的大门缓缓合上。   陆宸燃回过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观峰主,被燃灯圣火烧过魂魄后会神魂俱灭。”   “好好感受吧。”   石门彻底合上,把陆宸燃的大笑也关在了门后。   观如是心脏被贯穿,已经垂死,却突然最后爆发出了一分力气,以指沾血绘成一个存储记忆的小阵,点入了青竺的额头之中。   血渗入青色鳞片,青蛇自门缝游入。   观如是一直死死看着蛇尾消失,才闭上了眼睛。   火焰彻底将青衣吞噬。   ……   画面全部消失,冰冷的感觉褪去。眼前又重新变成了现实。   雪无霁眨了眨眼,最后那灼烧般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消失。   “你也看到了,最后我将记忆封入青竺之中,才得以与你见面。”观如是道。   “陆宸燃就是个疯子,为了接近你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看到了他这样的面目,你还能接受吗?”   “就算你能接受,你也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欺骗?君烛的人偶,你也看到了。”   观如是一字一句,冰冷万分。   雪无霁闭上了眼睛。   从这两段记忆里,观如是的话似乎都被证实了。   然而。   然而……   “我可以让你再想一想。”   “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带你离开。”   观如是的脚步声似乎远离了。   黑暗之中,雪无霁尽力调动着被阻塞的灵流。但他现在身在阵中,这是其一压制;观如是的境界比他高,静默阵根据境界而定,这是其二压制。   费了半天力气,还是动不了。   他不想看观如是,所以一直紧紧闭着眼睛,在心里计数。   手指上的墨玉扳指似乎在微微发烫,雪无霁睫毛颤了颤,却忽听到观如是的声音:   “……原来藏在扳指里,被我疏忽了。”   他心中一紧,突然这时,空气中穿出一声刺耳剑鸣,大殿的门被轰然炸开!   雪无霁猛地睁开了眼睛。   火光之中,一把黑色的剑倏尔窜入,直接刺入了观如是的心脏!   是陆芯!   但是……观如是心口并没有血流出。   观如是回过头,轻笑一声:“可惜了。”   火龙狂怒地缠住了观如是,他的面容突然如碎裂的瓷器一般,出现蛛网裂痕,紧接着瞬间散成无数发光的泡沫。   雪无霁被晃得眯起眼睛,看到掉在地上的只有一只少年观如是形状的人偶。   ——真正的观如是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陆宸燃的到来,所以才感觉不对、去看他的扳指。   仿佛一阵青色的风离开,又在大殿中盘旋。   “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敢面对他吗?”   “陆宸燃?……”   “哈哈哈哈……”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观如是的声音,无孔不入,留下一串冷笑的余音,消失在大殿中。   满天火焰,犹如一场金红色的烟花雨,就像之前陆宸燃踏烈焰而来救他时一样。   只是,现在气氛完全不一样了。玄衣的身形一步步自火光中走来。   雪无霁才发现,陆宸燃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变回了成年的体型——他的经脉已经被修复,魂体也是重生前的状态。   因为被说破,所以不再掩饰了。   “咖嚓”一声,黑色的靴子踩碎了观如是的人偶。人偶化为灰烬。   陆宸燃停步在了雪无霁眼前,眼中幽暗,却又如两团冰冷的火,脸色极为苍白。   看起来俊美而阴鸷,危险又疯狂。   雪无霁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心中焦急万分。   但陆宸燃看到了他四周的暗绿色光圈,却没有去解那个静默阵。   他垂眸,轻声地、仿佛在自言自语般道:“雪宿,你信我吗?”   他问了,却不敢听回答。   灯下,雪无霁端坐在黑木的椅子上,细碎的光斑自上而下落在他面颊上。   看起来几乎像一尊神龛里的玉像,毫无反抗能力,但也拒人千里。   陆宸燃伸手,像是想去碰雪无霁的脸颊,却迟迟没落下。   雪无霁盯着他的眼睛,气得快吐血。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因为不能说话而憋得难受。   那只手最终落到了雪无霁的后颈。   “宿哥哥……对不起。”   雪无霁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是一黑。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   (燃雪的小黑屋会非常地……与众不同(。会很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淩澌 1个 第85章 灯影其一   琉璃宗, 竹津副峰。   栖寒阁, 满芳谷秘境。   满目花海中, 有一白衣人在练剑。身姿如惊鸿、如游龙,白衣层叠也如花海中的一支琼玉花。   “锵!——”   最后一个招式, 剑气刹那间震碎了花丛,卷起粉白色的狂澜。白衣人的长发被带起的风拂动,剑气余威层层推进,波及远处花海,化为层层的花浪。   长剑回挽了一个剑花。顿时花瓣回旋如雨, 纷纷落到白衣人身上。   但那些花瓣还没有接触到白衣, 就皆被剑气割碎、凝结成霜雪,凋零在地, 显出一股肃杀之气。   “锵!”   空气中凝出一圈冰棱,长剑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收回。雪无霁收招站定,飘动的白衣渐息。   他微微闭眼,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剑招。片刻后睁开眼,再次出剑。   这一回,气势明显磅礴了数倍。不知寒剑刃上凝出薄霜,雪无霁运气推出长剑,刹那间空气冰寒!   然而——   “铮!”   只见不知寒飞临半空,却突然被一把黑色的剑格挡住了。两剑相击, 发出共鸣, 冰寒被热意化解。   同时, 一道笑吟吟的声音自上而下飘来:   “哥哥是心情不好吗?”   雪无霁抬起头, 看见了陆宸燃斜倚在花树上笑看着他。   青年依旧一身玄衣,金色暗纹在暮色中反着光。好几个月不见,琉璃宗秘境他还是出入如无人之境。   雪无霁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惊讶,反手收回不知寒道:“我没有心情不好。”   陆宸燃挑了挑眉,落在他面前道:“真的?”   他一下子凑得很近,雪无霁瞳孔微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从陆宸燃的眼瞳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神情冷肃,果然一看便知心境十分恶劣。   “宿哥哥,你骗我。”陆宸燃直起身子道,“怎么了?”   雪无霁一言不发,看了一会儿陆宸燃,手腕一转、猝然出剑!   陆宸燃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招,轻笑道:“那哥哥就先拿我撒气吧。”   *   两炷香后。   满芳谷中如狂风过境,所有的花都被剑气卷得七零八落。放眼望去,满是寒冻与火烧留下的痕迹。   峭壁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追逐、激战,剑气刻入石壁,留下深深的印子。   终于,在一个转身之间,枯桑脱手、高高抛起钉入了地面,“锵”地一声,不知寒自陆宸燃的颈侧擦过,撞在了身后石壁上。   “你输了。”雪无霁道。   二人现在的站位可谓惊险万分,就在峭壁的一个小小转角处。   陆宸燃颈侧是剑锋,往后是深渊,但他完全不着急,甚至还笑了笑,往前靠近了点,有些轻佻地以指尖抚上不知寒的锋芒道:“哥哥要杀我吗?”   经过一番酣战,他脸颊侧沾着几缕汗湿的发丝,神态间的狂气与凶戾全被激发了出来。这句玩笑话非但不显得弱势,还显得尤为危险。   两人的灵力已经把快要把整个秘境都破坏了,雪无霁的胸膛也起伏着,视线一错不错地与陆宸燃对视。空气中仿佛有一根胜拧成了细丝,绷紧欲裂。   但在这悬悬的呼吸交缠之间,雪无霁却突然勾唇一笑。   这笑如太阳照到冰棱上的暖色折光,紧张的氛围立时无影无踪了。   雪无霁移开了剑芒,道:“你在让我。”   陆宸燃今天打的这场多半是在陪他发泄,他能看得出来。经过这么一打,灵力几乎耗空,他心中的郁郁之气似乎也都空了出去。   “那现在哥哥能告诉我你为何不开心了吗?”   陆宸燃也召回了枯桑,道。   雪无霁转过脸,道:“我……”   但他一个“我”字还没说话,脚下就骤然一空。刚刚二人在峭壁上打了这么久,岩石有些松动,雪无霁踩中的那块崩落了!   “哥哥小心!”   雪无霁整个人往下坠去,陆宸燃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雪无霁却已经将不知寒御在了脚下,被这么一拉,反倒是一愣。   他抬起头,正与陆宸燃的视线对上,二人手掌相握的地方似在发烫。   陆宸燃耳朵都有些热了,收回手咳嗽了一声。   雪无霁是没想到陆宸燃的第一反应会是去救他,有了这么一出,刚刚要说的话竟然一时忘了。   他御剑往上飞到陆宸燃身边,不自觉地捏了捏手指。   “……这里不宜说话,我们还是去别处吧。”陆宸燃打破了沉默,装作无事发生地笑了下,“我请哥哥去外面的酒肆喝酒,如何?”   雪无霁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好。”   陆宸燃稳住了心神,笑道:“有什么不痛快的,哥哥待会儿都告诉我吧。”   *   于是半个时辰后,琉璃宗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行走的青年。   “宿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已经认识多久了吗?”   陆宸燃问道。   雪无霁比他矮,要略抬头才能对上陆宸燃的视线。他道:“……快要一百年了吧。”   “还差七个月就整整一百年了。”陆宸燃偏头笑道,与他视线对上。   二人第一次交手是在上一次岁歇宴的一个月后,而眼下是七月,岁歇宴就在几个月后的一月初一。   若不刻意去说时间,雪无霁还真意识不到他已经和陆宸燃相识这么久了。他突然发觉,百年时间,他和陆宸燃见面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切磋,偶尔几次,陆宸燃也会来蹭一顿饭或是邀他喝一点酒。   但像这样和陆宸燃平和地并肩走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以至于他对这种视角感到几分陌生。   此时夜色已浓,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二人身侧是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河面上突然飘来了几朵盈盈的河灯。   河灯?   雪无霁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陆宸燃像是也才想起来,道:“看来我今夜要与哥哥一起过七夕了。”   雪无霁不问世事,但陆宸燃可是仙皇,难道也不记日子吗?雪无霁忍不住看了陆宸燃一眼,后者眨眨眼,完全看不出是不是故意的。   ……而且两个男子,也没什么好刻意的。雪无霁压下心头奇怪的动念,想道。   “既然都来了,我们也去买两个花灯放放吧,宿哥哥。”陆宸燃道。   雪无霁道:“可是……”   他与陆宸燃一起在七夕去买花灯?怎么想都古怪得很。   但不知怎么想的,他两个字说出口,改口道:“好吧。”   陆宸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雪无霁心道一句“小孩子”,却没发觉自己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夜市满是花灯,各式各样,精致而小巧。陆宸燃选了一盏纯白色、扎成蓬莱雪模样的灯,雪无霁则随便点了一盏和他同式样的红色花灯。   一路上陆宸燃看起来心情都很好,甚至还轻哼着歌。二人走进了一家酒肆,老板却道:“哎呀,我这都要打烊了!我要和老婆去逛夜市看花灯了。”   雪无霁还没说话,那老板看看他们却又说,“我这还剩最后一坛酒,要是二位不介意就卖给你们如何?”   老板身后的酒柜里果然只剩孤零零的最后一个坛子。   “劳烦了。”雪无霁道,陆宸燃却先掏出了荷包笑道:“怎么能让哥哥付钱?”   “小伙也是个爽快人!”老板赞了一句,把那坛酒抱过来,麻利的启了封,“来,二位的酒!老板我先去收拾东西咯!”   雪无霁闻到了气味,只觉得十分特别,竟有千山尽白、新雪初霁之意境,不由得问了一句老板:“这酒叫什么?”   老板的声音从屋后远远飘来:“你问这名字啊?嘿嘿,这酒可有个好名字!琉璃宗上现在那个凌霄第一剑仙,你们知道吧?”   没想到酒肆老板还提到了他自己。雪无霁先是一怔,而后生出了几分好奇。   “剑仙十年前帮我们这里除了谢崇,还救了我一命,我这酒啊,是特意为了剑仙酿的。”   老板笑着道,“剑仙的名字叫‘无霁’,这酒的名字和他一样!”   竟然叫无霁酒吗?   雪无霁百年来接过的案子太多了,不可能每件案子都记得请清除。听老板这么一说,隐约想起十年前好像确实在这里除过邪祟。   他并不经常露面,流传在外界的也多半是画像,因此老板并没有认出他这个当事人。酒肆门关上之后,陆宸燃抱着酒坛,与雪无霁坐到了河边山坡。   从这里能看到放河灯处的水道口,水面漂浮着数不清的花灯,泛起粼粼波光。一盏盏烛火落在河面上,宛若流淌的星星。   雪无霁举杯抿了一口酒,眯了眯眼,道:“……陆芯。我想辞别琉璃宗,做个散仙。”   把这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说出口后,雪无霁心里骤然轻松了许多。   这短短一句若是被外界知道,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几十年来,雪无霁一直就是仙门代表,他几乎像凌霄千百仙门一起合力推举、塑造的神明一样。   但现在他们亲手塑造出的神、凌霄第一剑仙,却想要辞别仙门,做三界散仙?   都不用想,雪无霁都能知道所有人会是什么反应。   散仙意味着与众仙门断绝关系,不再有师门、不能享受仙门资源,甚至即使收了徒弟也无法被算为师承,无法传下任何名号称号。   散仙就是与众人完全割裂的个体。   但陆宸燃却只问道:“这就是哥哥心情不佳的原因吗?”   雪无霁轻声道:“嗯。”   他转了转手中酒杯,将微凉酒液一饮而尽。   陆宸燃笑道:“不愧是宿哥哥,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敢这般做了。”   雪无霁看着他道:“你就不觉得我太任性了?”   他若现在提出这个请求,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散仙”和“仙门”的分歧了,而更涉及到最近凌霄热议的一个词——   仙魔大战。   自百年前那场岁歇大宴开始,仙魔二界便摩擦冲突不断。直到五十几年前,才逐步有恢复平静的趋势。   可这时,有修仙者提出了发起“仙魔大战”的想法。   上一次有记载的仙魔大战已是在三千年之前,经过那一次大战,人、仙、魔三界全部元气大伤,生灵涂炭,各自修整了几百年才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起初这个想法被提起时,是反对声居多,更何况魔域在攻击的过程里也尝到了苦头,看起来像是要罢手了。原本两界互相封闭,这些年的摩擦反倒让仙界不少人对魔域有了新的认知。   但后来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被提及得越来越多,以一种非常不正常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就像有人在暗中推动一般。   几十年间,关于仙魔大战的讨论一直暗流涌动,愈近岁歇大宴,愈是如此。   直至现在,今年的岁歇大宴,众仙门竟是要正式商讨这个想法了。   就算雪无霁什么都不说,他的退出也会被视为一种表态。   事实上,雪无霁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辞别做散仙的念头一直有,让他最终坚定了的正是这件事。   他不善言辞,不可能做意见领袖,这是他所能做到最温和也是最坚决的表态。   如此明确公开的叛逆,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雪无霁眼前因酒意有些朦胧,他看着陆宸燃,突然感觉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产生了一种失重般的恐慌。   “并不会。”   陆宸燃开口。他笑道,“宿哥哥想做就去做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有我陪你。”   星火般的河灯倒映在陆宸燃的黑眸之中,瑰丽而又绚烂,温柔至极,缱绻至极。   雪无霁在这一瞬间着了魔般怔住了,他偏过视线,又闷闷喝了一杯酒。   “……我有一次去魔界出任务……这是我唯一一次去到魔域。”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就是突然很想说什么,说他心里的想法。   “这个任务很难。我的师弟师妹都受伤了,但也救出了被困的凡人……但是在离开之前,我遇到了一个小魔。”   “它很弱小,它……看到了我画的画,想来请教。”   雪无霁喃喃道。平常一杯就要醉的人,现在喝了两杯还能说话已经十分不易了。   “那个小魔很有天分,在画画上。如果继续画下去,它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三界闻名的画师。”   雪无霁握住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但是,它离开时被我师弟杀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很弱小的妖魔。”   “……我其实没有想什么,只是看见它死时手里握的是一把刀。”   “我只是在想……它手里该拿的是画笔,而不是刀剑。也不应该,活成这个样子。”   雪无霁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实在是很幼稚,而且就算不是师弟江岭绯杀了那个小魔,在弱肉强食的魔域,它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但他就是,记住了这个只见过一面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魔。   陆宸燃一直听着,托腮,笑眼弯弯道:“宿哥哥,你好温柔。”   那名为“无霁”的酒后劲很大,雪无霁头开始一点一点的。他支住下巴,道:“温柔?没有吧。”   不自觉地,他的狐耳又冒了出来。   陆宸燃扬了扬眉,这是雪无霁第二次在他面前喝醉、把狐狸耳朵露了出来。   河边山坡上树影婆娑,掩住了二人的身形,因此并不会被别人看到。陆宸燃拎起酒坛,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应该叫‘见霁’才是。”   是拨云见霁,新雪初霁。   是我见君如霁明。   雪无霁冒出一个鼻音,算是应了一声,靠在了陆宸燃身上。   陆宸燃推推他道:“宿哥哥,我们放河灯吧。”   仗着雪无霁现在喝醉了,陆宸燃捏了捏他的耳朵,又加了一句:“猜猜看,我的愿望是什么?”   ※※※※※※※※※※※※※※※※※※※※   没错。   这个回忆杀会讲雪入魔的过程,是大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一棵竹子、不休、funj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百里 10瓶;Katerina 3瓶;左岸的微笑 2瓶;东淩澌 1瓶   亲一个~ 第86章 灯影其二   雪无霁晃了晃脑袋, 躲开陆宸燃作乱的手。   他似是沉吟片刻, 皱了皱眉道:“……我猜不到。”   他身上有淡淡的冷香味, 因为混杂了微醺的酒香而无端诱人起来。就好像雪无霁这个人一般。靠得近了,那浅香就一缕缕地在陆宸燃鼻端萦绕。   陆宸燃心头微痒, 道:“那哥哥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雪无霁垂睫,很认真地道,“让我想一想。”   雪无霁在喝醉了到睡着的这段时间,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像个自以为很严肃的小孩子一样。陆宸燃从芥子戒里拿出笔墨砚台, 把河灯里的花笺递给雪无霁。   他已经提笔在写了, 雪无霁却还是在捏着花笺发呆。   花笺靠近河灯的烛焰,取下来后还带着余温。雪无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花笺, 迟迟没有落笔。   他看到陆宸燃写了一行字,下笔很快。察觉到他的视线,陆宸燃抬手遮了一下笑道:“偷看了就不灵验了。”   雪无霁没有看清陆宸燃写了什么,作弊失败,有点不满地晃了晃尾巴。   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写,左右看看,狐耳突然动了动,起了一个主意。   ——他在花笺上画了一幅陆宸燃的小像。   但因为雪无霁喝醉了,他笔下的线条全是歪歪扭扭的失了准头。较了半天的劲, 也只画出来一个墨团团, 叫人不忍卒视。   “我写完了。”雪无霁自己倒没觉得哪里不对, 很满意地把花笺叠起来放进河灯里。   陆宸燃站起身, 向雪无霁伸出手道:“走,我们去上游把灯放了。”   雪无霁拉着陆宸燃的手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扶住头道:“我走不动了。”   话刚说完,他就被陆宸燃抱了起来。   雪无霁下意识地蹭了蹭陆宸燃的肩膀,环住了他的脖颈。   明明山坡下就是放河灯的河道口,陆宸燃偏偏要到上游去。雪无霁眼中朦胧的世界全变成了流动的光点。   水中顺流漂浮着无数河灯,浮光跃金,岸边草木晃动,二人的动作惊起了草丛中的萤火虫,环绕在他们周身舞动。   陆宸燃一直带着雪无霁到了最上游。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四下尽是黑暗。两盏花灯被放入河中,像是无垠夜幕中唯二的两颗孤独而又依偎着的星尘。   雪无霁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愿望。”   他语调像在控诉一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没有说自己的愿望。   陆宸燃道:“我主动说出来就不灵了。”   雪无霁歪了歪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说法,道:“好吧。”   他抱着膝坐在岸边,盯着那两朵河灯漂远。后来越来越困,光点也越来越远,靠在陆宸燃的肩上睡了过去。   ……   陆芯写的愿望是什么?   第二天雪无霁醒来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他睁开眼凝望了一会儿,才发觉眼前是蓝天和花树。   雪无霁坐起身,一些落花随着他的动作掉了下来。他揉了揉额角,喝醉酒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和陆宸燃一起放了河灯……还有,陆芯写了一个愿望,让他猜却没有告诉他。   四周场景分外眼熟——自己已经回到了栖寒阁的某个秘境里。看来是陆宸燃把他送回来了,栖寒阁外人不能直接进入,因此他才把自己送回了秘境中。   在秘境花树下睡了一夜,雪无霁白衣上沾了许多落花。他起身整了整衣领,却忽然发现身旁多了一坛酒。   正是他和陆宸燃昨夜喝的那种酒,但却是一坛全新未启封的。坛身上还蹲着一只机械鸽子,见雪无霁醒了,立刻“咕咕”地跳过来,把一张字条递到了雪无霁眼前。   “见霁酒?”雪无霁念出了上面的字。这字条上是陆宸燃的字迹,大意是说,他觉得这个名字寓意更好,所以和酒肆老板商量后,重金请他改了名。   雪无霁浅笑了一下,摇头道:“幼稚。”   他把信收起来,本已转身准备走了,却又停住,道:“我想送一样东西给陆芯,你帮我带给他。”   机械鸽子飞回来,歪歪头:“咕?”   雪无霁从芥子戒里拿出一条黑绳穿着的项链,绕在了机械鸽子的脖子上。   机械鸽子低头瞅瞅,“咕咕”了几声,像是在问这是什么。   这项链外貌很是普通,黑绳上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坠子是一颗白色半透明的、水滴状的晶体,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光晕十分温和,让人心生喜爱。   雪无霁道:“是护身符,算作相识百年的礼物。”   他把“护身符”三个字写在纸上,塞进鸽子脚上的环里。   鸽子点点头,飞出了秘境消失不见。   雪无霁收回了视线,也向秘境外走去。   其实那项链不是护身符,而是他的一条尾巴。   世间九尾的大妖太少,留下的记载和修炼诀窍约等于没有。雪无霁隐瞒自己的狐妖身份,一直是一个人修炼,没有任何前辈可以询问。因此几十年前他冲击九尾的时候出了一点岔子。   独自摸索的危险性太大了,走火入魔都不奇怪。相较之下,雪无霁当真是天赋极高了,只在第九尾时才出了点意外。   这个岔子导致他初生的第九尾是残缺的,修炼完毕后甚至直接断裂了。那条残缺的尾巴就凝聚成了这颗白色的晶体,而他现在的“第九尾”,准确来说是他后来才修炼出的“第十尾”。   雪无霁不太清楚原生的尾巴和断裂后重新修炼的尾巴有没有不同,这颗晶体他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反正留着也没有用,想到陆宸燃说的“相识百年”,他便灵机一动,干脆把它当护身符送出去了。   秘境之外就是竹津峰副峰。   雪无霁没有去栖寒阁,而是沿着山石台阶径直去往了主峰。   他要拜见观如是。   *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正在课间,学舍之内一片嘈杂之声,角落里却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吼声。   众学生纷纷侧目,只见怒吼的人一身红衣,是江岭绯,而他对面站着沈光。   沈光狂咳起来,压低声音道:“祖宗!你小点声好吗?”   他见所有人的视线都好奇地转向了这边,赶紧拉着江岭绯往外走。后者也意识到了失态,闭了嘴,眼中却满是怒意。   一直走到了画廊里,江岭绯才迫不及待道:“你确定你没听错吗?雪师兄他怎么可能——”   沈光打断他道:“我亲耳听到的,不可能听错。雪师兄是真的想辞别琉璃宗。”   他说得斩钉截铁。江岭绯的神色阴晴不定,抿住了唇,不说话了。   百年之前,江岭绯被雪无霁捡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少年,连名字都没有,敷衍地叫个“小红”;但百年之后的现在,他已长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一身红衣似火,身量比雪无霁还要高了。   这样沉着脸的时候,纵然是纯善的长相也压不住眼中戾气。   沈光有些发毛,道:“你反应别这么大啊……你问我我才说的,结果说了你又这么生气。”   江岭绯眸光锐利,沉沉道:“若我不逼问,你是不是还不准备告诉我?”   沈光咳嗽了一声,没好意思说“是的”。   江岭绯问他的这事,说来话长。   先前他被一群师弟师妹推过去给观峰主汇报任务,结果进去还没开口,雪师兄就登门了。而且那气氛,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沈光一看这样子就想溜,但雪师兄开口道“此事你也可以听,不用离开”,他就留了下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惊天消息。   雪师兄想辞别琉璃宗,从此做个散仙!   听到雪无霁淡然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沈光一句“我操”差点脱口而出。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自从拜入竹津峰,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拜见观如是,结果这一次就让他坐立难安。   在雪无霁说完来意后,屋子里沉寂了至少有半柱香的时间。   沈光偷偷看观如是的脸色,但从对方几十年如一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观如是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影响,直到把手中书卷的两页看完后,才开口给出答复。   他同意了雪无霁的请辞,只提了一个条件——连条件都谈不上,听语气完全只是一个建议。观如是建议雪无霁参加完今年的岁歇大宴再离开琉璃宗,毕竟只剩不到半年了。   若觉得不喜,岁歇宴的议会可以不参加,只要走个过场就好。   观如是这样说,雪无霁自然也同意。   沈光好容易捱完了这漫长的一炷香,待雪无霁离开,他也飞速汇报完任务跑了。   来上课时也神情恍惚,失魂落魄,越想越难过,被江岭绯发觉后逼问了出来。   “你想开点,还有好几个月呢。”沈光看江岭绯半天不说话,似乎是接收了这个事实,便拍拍他的肩膀,“而且就算雪师兄做了散仙,他也可以回来看我们不是?”   江岭绯打开他的手,转过脸道:“他只会看你们,不会看我。”   沈光“呃”了一声,小声道:“你别这么想……”   事实上,沈光知道江岭绯说得不错。在一众师弟师妹里,雪师兄心里最偏向他自己和袁朵朵等人,却不是很待见江岭绯。尽管这个“小师弟”还是唯一一个雪无霁自己捡回琉璃宗的师弟。   这百年来,雪无霁还在教他们,但已经不再指导江岭绯了。何况江岭绯修造化道,平日都跟着观如是,也没多少机会向雪无霁请教。   雪师兄疏远江岭绯的原因沈光也能猜到,他早就觉得江岭绯对雪师兄的态度怪怪的,简直不像正常的师弟对师兄的仰慕之情。单这样还罢了,江岭绯还有种诡异的偏执心理,仿佛认定了雪无霁捡回他,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换位思考,若他是雪师兄,他恐怕也不会太喜欢江岭绯。总是被这种近乎狂热的视线盯着,任谁都会觉出不对的。   沈光清楚雪师兄开始没让他先走,意思就是这件事可以说出去——他确实去意已决。   但因为这层原因,沈光一开始一点都不想透露给江岭绯这件事。只是,他迟早也会知道的。   “雪师兄已经做好决定了,师弟,你还是看开点吧。”沈光苦口婆心地劝,“做散仙多好啊,逍遥快活,我也想做散仙。我们该为雪师兄高兴才是……哎,师弟?江师弟你去哪?”   “让开。”   沈光还想再说话,江岭绯却已经推开他,径自走远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第87章 成魔其一   六个月后, 正月初一。   含元殿, 岁歇大宴。   “今日真是热闹至极啊!”   “是啊是啊, 所有世家和门派叫的上号的人都来了……”   “粗粗一算,光是这些重量级的人物就有几百个!啧啧。”   “岁歇宴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哎, 仙皇怎么没来?”   “咳!那个姓陆的你还不知道吗?他最近可忙着呢。”   “再怎么忙……岁歇宴都不来参加!他还给不给我们世家门派脸了?”   “你小声点!小心传出去被他知道了,你得蜕一层皮!”   “嘁……有这么夸张吗?”   含元殿内人流如织,众仙修都互相寒暄着。   “说起岁歇宴啊,我就想起了上一次的岁歇大宴……”   “嗨!这个谁不知道啊,剑仙无霁、寒剑诛魔!”   “说起来……今年的岁歇宴雪剑仙也参加了吧?”   “不知道剑仙今年又会创造出什么传奇来?哈哈哈……”   “可别了吧!上一次你忘了他怎么出名的?哼……你还想再让魔族进攻一次啊?”   “你说话这么酸干什么!你才盼着魔族呢……”   众人言语间时不时就提到那百年之间最负盛名的传奇人物, 回想着上一次他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场景。   但他们言谈的中心, 却不见踪影。   雪无霁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攀谈,只独自坐在了远处的小桌前品茗。岁歇宴里游玩赏乐之地有很多, 百年前是被魔族破坏了才匆匆停止,于是这一年仿佛加了倍、卯足劲地布置了,茶点、酒水供应慷慨。   他所待的小桌在一扇琉璃窗前,被一丛仙萝半掩住,十分僻静。白色的桌上只有一盏茶水悠悠冒着热气。   偶尔有人撞见他,或是赞叹、或是暗酸一句,没有人来打扰。   光线穿过琉璃窗,仿佛冷了几分,镀在雪无霁温润如玉的眉眼上。窗外的云霞落在他琉璃色的眼中, 有些疏离。   “你在这不觉得太冷清吗?”不知寒小声嘀咕, “茶有什么好喝的?”   雪无霁道:“我只是在等宴饮结束。”   今年的岁歇宴必定冗长无比, 他还不知道要枯坐多久。   不知寒道:“不对!我看你是在想你那个老对手吧?哼哼, 要是他也来了,早开始打扰你了。”   雪无霁皱了皱眉,但意识到不知寒说得不错,一时语塞。   ——岁末岁初,陆宸燃忙得分|身无暇,何况也看不上仙门的岁歇宴,干脆就没有来。如果他也在,雪无霁现在肯定不是在品茶,而是在和陆宸燃待在一起。   陆宸燃似乎总能想出很多有趣的事,不像他,总是很无趣。   不知寒道:“你看吧,你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岁歇宴快开始了,你合群一点,那些宾客都在往里聚了……”   忽然,一声呼唤打断了不知寒的喋喋不休,后者顿时消音。   “雪师兄。”   雪无霁转头望去,只见一身红衣的青年站在了他身侧。江岭绯今日穿得十分华贵,好似一只火凤凰,第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雪无霁道:“何事?”   江岭绯抿了抿唇,道:“雪师兄,你是不是快要辞别琉璃宗了?”   雪无霁停顿了一下,淡淡道:“是的。”   其实这个消息近来在琉璃宗内部已经暗中传开了,不算沸沸扬扬,毕竟只是传闻;但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没有人来问他,江岭绯还是第一个。   对这个传言,雪无霁也承认得干脆。   雪无霁本以为江岭绯还会说什么苦苦哀求的话,但没想到,江岭绯只是沉默片刻后道:“那……雪师兄能不能与我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和你说。”   江岭绯有一副好皮相,眼睛好似杏核,尤为惹女子的喜爱,这样看过来颇有哀哀祈求之意。雪无霁本想拒绝,但对上江岭绯的视线,道:“……岁歇宴快开始了,长话短说。”   江岭绯连忙道:“没事!我要说的不多,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说完了。”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宴会。   另一张桌子上,沈光正兴致勃勃地和袁朵朵在讨论。“……小师妹,你看到没?我的剑法——”   他说着,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两道身影,话语截住,“哎?那不是雪师兄和江师弟吗?”   红衣身影领着白衣身影离开了大厅,往门外去了。   袁朵朵也看见了:“小师弟可能有话想对雪师兄说吧……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雪师兄了吗?雪师兄要走了,谈谈心也是正常。”   沈光嘴角抽了一下。袁朵朵一派纯真,也不知道江岭绯的小算盘。要他说,“谈心”那才是不正常呢,不知道江岭绯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这里到底是岁歇宴,江岭绯除了说点话应该也不至于做什么别的吧?   沈光嚼了嚼果品,这样一想之后,就把顾虑抛之脑后了。   *   另一边。   “你想说什么?”雪无霁道,又觉得语气似乎太冷漠了,加了三个字,“……江师弟。”   江岭绯把他带到了一间无人的房间里。含元殿的历史有千年之久,内里亭台楼阁、水榭高屋数不胜数,可能连负责打扫的人都不一定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个房间。   这年的岁歇宴为了热闹开了平时很多不开放的屋子,但雪无霁也不清楚眼下这个是做什么用处的。   这个屋子十分开阔,看地板上的纹饰,竟好似一个演武场。屋顶是一整面的水镜,地面也是镜子。   江岭绯轻轻关上门,发出空阔的回音。   “雪师兄,你好久没有教过我招式了。”江岭绯看起来有点紧张,“我今天,想向雪师兄请教一下。”   他定定地注视着雪无霁,低声道,“可不可以?”   请教?   雪无霁有些犹疑。如果单是请教,那江岭绯看起来也太奇怪了,连手都在发抖。   不知寒则没管那么多,直接在他脑海之中兴奋道:“多好的机会!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呀!”   “……可以。”雪无霁只当江岭绯是太紧张了,毕竟他确实也没有单独和自己比试过。他都要离开琉璃宗了,就答应这最后一回吧。   他道,“举剑吧。”   不知寒铮然出鞘。江岭绯深吸一口气,也行了一个剑礼。   比试之前,互相看过对方的武器是基本的礼貌。雪无霁一看之下,道:“你换了剑?”   江岭绯原本的剑名为潜溪绯,剑心为银红色,轻灵秀气,还可以化为一把银红长鞭。   但现在那剑心里似乎掺杂了点别的颜色,看上去有些黑沉。   “没有。”江岭绯摇头,眼神似有几分发暗,“我只是……把潜溪绯做了些改造。”   雪无霁没多在意,点点头后就开始起招。   江岭绯也很快对上。   这场比试,雪无霁是用的指导的方法。这比单纯的比试要难许多,打指导的那方需要引导、纠正对方的剑招,起到让对方学习的作用。   他做沈光和袁朵朵等人的指导方,但却很少给江岭绯指导。一开始还有,但后来的几十年是完全没有了。因此,雪无霁也不知道江岭绯现在的实力究竟如何。   起手第一招,雪无霁在心中暗自赞了一句。   单论技巧和修为,江岭绯要比沈光出色。沈光用剑基本上毫无斗志,只会大叫一声后冲上来,打过就算。但从江岭绯的招式中,他感觉到了杀气。   除此之外,还有种说不上来的阴戾。   ——有些像陆宸燃。雪无霁忽然走神地想,但陆宸燃的剑法气质更诡谲多变,也更张扬、凶暴,不屑于耍手段。   但比过几招后,雪无霁却微微拧起了眉。   江岭绯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这种感觉相当古怪,既像在走神……又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什么。   “叮!”   他手下一个巧劲,江岭绯的潜溪绯瞬间就脱了手。   江岭绯一惊,验证张看着长剑滚落在地。   雪无霁眸中有些冷色,道:“专心。”   江岭绯低了低头,闷闷道:“对不起,雪师兄。”   雪无霁缓了缓语调:“最后一场了,好好比。”   听到“最后一场”这四个字,江岭绯手臂似乎僵了一下。   他握住剑柄,忽而抬头笑了下,道:“是啊……最后一场了。”   那笑有些诡异,仿佛含着兴奋的痴态。   江岭绯或许是因为年幼时挨的饿太多,纵然成年了,身形也摆脱不了少年的感觉。然而此刻他站直了身子,微带俯视地看着雪无霁时,雪无霁却无端地感受到了危险与压迫感。   “最后一场了。我该好好打的。”江岭绯自言自语般道。他再提起剑时,眸光认真了些。   之后的比试果然像样了些。   雪无霁算了算时间,现在岁歇宴已经开场了,便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比赛,道:“你输了。回去之后好好练。”   他又简单说了几个比较大的漏洞,江岭绯点头,表示记住。   雪无霁欲走,江岭绯却缠了上来,抓着别的点又问了几遍。   “已经开场一刻钟了。”雪无霁道,江岭绯才住了口,又抢先一步到门边说:“雪师兄,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磨磨蹭蹭地开门,在故意拖延时间一般。雪无霁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然而却忽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他体内的灵流似乎有些乱!   指教方需要比另一方修为高出许多,消耗也更大。可雪无霁此时一凛,发觉灵力的消耗远超过了那个“消耗更大”的范畴。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甜美而幽淡,一般的香味会让人联想到鲜花、糕点,但这股香味萦绕在雪无霁鼻端时,他瞬间想起的却是滑腻的水蛇和发霉的骨头。   令人欲呕。   下一个瞬间,四肢百骸就传来绵密的剧痛!   “……!”   雪无霁眼前阵阵发黑,一下子踉跄了几下步,扶住了额头。   他握住不知寒的手,手心全部汗湿了。   “……师兄?”   “雪师兄?你怎么了?”   雪无霁眼前的黑色残片褪去,他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那阵经脉的疼痛像是幻觉一样。   唯独鼻端的香气不是错觉,而且,越来越浓了。   他抬起头,发现江岭绯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扶着他的手。靠得太近,让他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那阵奇异的香气似乎就是从那红色的衣襟上传来的。   雪无霁移开了他搀扶的手,按了按自己眉心,道:“你有没有闻到……”   话还没说完,就猝然一顿。   江岭绯轻轻道:“啊……雪师兄。”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在第一个瞬间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他的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   ——只见一截雪亮的剑尖,自身后,从他腰腹丹田的位置没了出来。   直到这时,剑刃冰彻的寒意才转化为了铺天盖地的痛感,血色也重重叠叠地蔓延了白衣。香味似囚笼,雪无霁完全动弹不了,脑海已经完全空白了。   每一寸骨血似乎都在尖叫,但因为剧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剑心的朱色红得仿佛鲜血,停了一停,缓缓地、残忍地,整个剑刃完全穿透了过来。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百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20瓶;百里 8瓶 第88章 成魔其二   “雪师兄, 抱歉了。”   江岭绯一松开手, 雪无霁就一下子跪倒了下来。   “……江……岭绯……”   雪无霁不可置信地去看江岭绯, 他眼前发黑,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流淌出来, 在地上形成了凌乱的、恐怖的血泊。   “……我、我……”   被剑刺伤会有这么痛吗?   雪无霁完全说不出话来,字句全部破碎。只感觉不止伤口,疼痛蔓延到了每一条经脉,像是被灌入了岩浆。   “雪师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你离开。”   江岭绯喃喃道, 语调中兴奋混杂着恐惧。他一边说, 一边上前去伸手想去把潜溪绯拔|出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他完全拔不动。雪无霁失去理智地死死握住剑刃, 手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不知寒沾到了雪无霁的血,瞬间醒了过来。它道:“雪无霁?!雪宿你的经脉怎么回事?!”   它因与雪无霁结契,能感觉到他的经脉就像一只破了口的瓷罐,灵力不断流失,而且裂口还在不断变多。   不知寒变作雪豹目眦欲裂地扑向江岭绯:“是不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雪师兄?你怎么——”江岭绯也被雪无霁的模样吓住了,跌坐在地结结巴巴道,意识到了不对劲。   多可笑,他是刺剑的人,却在问雪无霁怎么了。   雪无霁白皙的手背上能清晰地看见暴突的血管, 他用力到快把自己的手掌切断了, 可毫无察觉。   ……好痛啊。   好痛啊!!   雪无霁的脸毫无血色, 痛得几乎不能动弹, 蜷缩在地,仿佛一只濒死的白鹤。   “锵”地一声,潜溪绯的剑刃竟然硬生生地被雪无霁折碎了!   江岭绯脸色一白,看见潜溪绯的剑心居然不再是朱红色,而是变成了诡异的黑红色。那黑色像是活了一般在涌动、扭曲着,骇人无比。   剑灵与主人心意相通,不知寒顿时惨叫一声,缩小成了白猫。   潜溪绯像是……像是在飞速地融化。   它竟化成了液金,像是要融进雪无霁的体内一般!   江岭绯脸也吓得惨白,终于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这六个月来疯魔了一般只想把雪无霁留住,在古籍中看到“销骨香”这种毒|药时就产生了邪念。   如果雪师兄丧失了修为,那是不是,就永远属于他了?   这个想法一产生,就如同疯长的蔓草,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翻阅典籍,千辛万苦调制出了销骨香,书上还记载了另一种邪门歪道的方法,需要他炼造一把剑去破坏金丹。   但江岭绯却没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那本典籍上也没有说炼成的剑会变得这么妖邪!   雪无霁的白衣已经全被他口中的、伤口的血染成了红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他惊醒一般赶紧去找解药——他事先吃过销骨香的解药,但……这种药只有提前吃才有效。   而雪无霁的经脉和金丹已经不可逆转地损毁了。   “雪、雪师兄……”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就慑住了江岭绯。解药瓶掉到了地上,他腿脚发软,不知怎么想的,竟是连滚带爬地转身跑出了房间,死死关上了门!   “哐当”一声,只余回音。   雪无霁琉璃色的眼瞳里漫上血色,瞳孔一时放大,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原来痛到极致是会有窒息感的。   他本来以为已经够痛了,但没想到还有更加无法忍受的痛感。   雪无霁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却是疯了般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更加剧烈的痛感袭来,他脑中、耳边,一片嗡嗡的耳鸣声,甚至完全听不到自己惨叫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在一寸一寸地断裂,金丹被融化,像浸入滚沸酸液中的银子。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妖纹像裂痕一样从雪无霁的皮肤底下浮现出来,经络暴突,看起来似妖非妖、似人非人,但妖形却痛到完全显现不出来。   不知寒的猫形在血泊里疼得打了几个滚,拼命地变作一个白发白衣的男孩模样,去看雪无霁腹部的伤口。   原本在那里的剑刃消失了,潜溪绯宛若一条红色的游蛇,潜入了他的骨血之中,真正的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雪无霁脑海里只剩下痛觉,还有一个“死”字。他不知道整个房间的镜面上都已经因为他的挣扎而沾上了血迹。   好痛、太痛了,太痛了。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不知寒生平第一次哭了出来,它摇着头道:“不行……雪宿,我下不了手!我、我……呜啊!”   “杀了我……啊啊啊啊啊!!!”   雪无霁根本听不见,也没有看见不知寒,声音完全沙哑了,只是本能地想祈求一个解脱。字不成句、破碎不堪,剧痛却还是不肯放过他,时间的概念被肢解,只剩下连绵无尽的痛感。   终于,他脑中的弦终于骤然绷断,像一只被打碎的白瓷瓶,余音骤停。   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   另一边,岁歇宴上。   “雪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沈光边吃着橘子,一边总忍不住往门外看。岁歇宴已经开始一刻了,但雪无霁却还是没出现。   袁朵朵道:“再等等吧……哎!小师弟回来了!”   只见江岭绯突然疾走进了大殿内,脸色白得像鬼,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江师弟!”袁朵朵上去拍了下他的肩,“你怎么才来?”   “啊!”没想到江岭绯反应极大,像被吓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大叫一声。   袁朵朵被他一骇:“咦!你,你怎么了?”   江岭绯瞳孔看起来都有些涣散,一副被吓得丢了魂儿的模样。看清是袁朵朵,他才点点头,又摇摇头,勉强道:“我……没事……”   “那雪师兄呢?”袁朵朵望他背后看。   沈光也跑过来拍了下他的背:“怎么就你来了!雪师兄呢?”   江岭绯这时才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除了脸还有点苍白。他撒谎道:“雪师兄……他说他独自在外面的花园。叫我们别去找他。”   沈光半信半疑:“是不是你说了什么,惹得雪师兄烦了?”   江岭绯恍惚道:“可……可能吧。”   他刚刚从房间里跑出来,脑子里都是懵的,还把房间锁死了。只记得给自己用了洁净符,就跑来岁歇宴了,但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慌起来。   雪无霁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怎么办?   “你来得好晚,之前白磲宗长老来问候,就你不见踪影。”沈光推他,“快走快走,去陪个不是。”   江岭绯心中焦虑,但一时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收场,只能被推着走了。   岁歇宴热闹非凡。期间江岭绯一直若有若无地往门廊的方向瞟,却始终没有看见雪无霁的影子。   直到前宴都过了大半,众人陆续要开始下一个流程了,雪无霁还是没有出现。江岭绯终于崩溃了,抛下了沈光和袁朵朵,独自往门外狂奔起来。   “江师弟!你又要去哪啊?”袁朵朵大喊。   沈光道:“喂?不行,你不能乱跑了!”   他看着江岭绯挤开人群,离得远了这么一看才忽然看出点不对来:“等等!江岭绯你的剑呢?”   江岭绯去找雪无霁之前,腰上分明是别着剑的。但现在剑却不见了!   对任何修者来说,剑都是决不能离身的东西,何况江岭绯平日里还那么宝贝他的潜溪绯。沈光运灵几步上前抓住他:“你到底要去哪?我跟你一块去!”   江岭绯回过头,那满面阴鸷的神情把沈光惊了一下。沈光皱起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就打断了他。   “怎么回事!?”   “我操!”   这声爆炸犹如在所有人耳边放了一道霹雳,整个大厅里都嗡嗡回响着轰隆之声。   在爆炸余音中,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剑鸣来,宛若寒鸦凄厉嘶鸣!   沈光眼前一花,只觉得鼻子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留下来了。   伸手一摸,是血。   “……这,这是?”   他心中突然涌出了浓重的不详预感。   人群骚动起来,但喧闹声很快就被一次叠一次的剑鸣声遮盖了。眼前的人影都仿佛成了晃动的鬼影,头晕眼花之中,沈光突然感知到了魔气。   ——不详的、凶戾的魔气!   然而这魔气却又无比地熟悉,让沈光浑身发毛,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他一把抓住江岭绯,凭着直觉道:“雪师兄到底去哪了?!你说实话!”   江岭绯还来不及回答,随着宾客中一声尖叫,整个大厅里就已经炸开了锅。   “这是……魔族!!”   “魔族入侵!”   “不对,等等……这是?!”   “这他妈怎么回事……这个魔怎么和无霁剑仙长得一样??”   “不,他就是雪无霁!!我认得他的灵气!”   “啊!——”   数丛血瀑炸开,原来是几个仙客的身体突然爆炸了开来。   沈光正前方一位仙客的头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般,整个炸开了,腔里的血沫一直飞溅到了天花板上。   他呆呆地抹了一下脸,满手红红白白的肉糜。   “他入魔了!!”   “剑仙……他入魔了!!”   无头宾客的尸体倒了下去,露出了前方的人影。   那是一张沈光无比熟悉的面孔,可现在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把两个人联想起来。   雪无霁站在一地断肢血污里,身上的衣服式样是他来时穿的那件,但此时,白衣已成红衣,鲜血淋漓地浇透了衣裳。   他的青丝皆成白发,面容宛如冰雪雕琢,额心一朵魔印、眼尾飞红,朱砂与沾血的嘴唇是一个颜色。没有表情,鲜红的眼眸中一片空茫,美得怪诞而惊悚。   而他一手握着那把名动天下的长剑,另一手向前虚握操控着魔灵。十个指甲都是漆黑色,衬得皮肤更加病态。   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死去,雪无霁的眼睛动了一下,冷冰冰地看向了沈光和江岭绯的方向。   江岭绯像是惊醒了,一把把沈光推到了前面,自己夺路狂奔起来。   “江岭绯你——”不可置信之间,沈光便与那双红瞳四目相对,他感觉自己像被一条白色巨兽盯上了,恐惧从脊背蔓延上来。   “雪、雪师兄?”   沈光被一股魔灵捏住脖子拎了起来,双脚离地挣扎起来,“雪师兄!是我!你看看是我——我是沈光!呃啊……”   沈光脑子里一片混乱,雪师兄为什么入魔了?江岭绯,江岭绯的奇怪表现是不是代表他知道什么?!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那双火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痛苦的面容。雪无霁眉心微蹙,瞳孔仿若针尖,似乎想辨认出这个不停吵闹的猎物是谁。   雪无霁的耳中寂静一片,他像被关进了一个铁匣子里,外界的感官都隔着厚厚一层膜。   “魔……”   “他入魔了!!”   谁在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谁是魔?谁入魔了?   ……恨意。   恨意,绝望,无数狂暴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被挤压成毁灭和报复的疯狂欲|望,胸腔仿佛要炸裂开来。   他觉得自己坠入了一片岩浆的沸池之中,烧得眼角都发烫。   在雪无霁模糊成一片的视线里,忽明忽暗,魔影憧憧,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江岭绯的面孔。   理智只剩下一个残存的边角,还在与恨意做着拉锯。   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你在杀的人,到底是谁?   好吵。好吵!   雪无霁捂住头,痛苦地低吼出声。   是谁的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沈光在说话。   “别……杀我……雪师兄……”   魔灵越收越紧,沈光的脸都憋红了。   走火入魔的人会失去意识,只留下杀戮的本能,沈光心中悲哀,意识开始涣散。   但就在他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脖子上却骤然一轻。   “什么?……咳咳咳咳!”   沈光掉在了血泊里,捂着脖子抬头去看,却看见雪无霁身形晃了晃,栽倒了下去。   戛然而止,一片静默。   沈光呆坐在原地,周围一片狼藉,尸横遍地。   一股荒诞的悲哀突然涌上沈光心头,他心想,这一定是个噩梦吧?   *   三个时辰过后,含元殿。   含元大殿被密密麻麻的阵法结界包裹住,灵光彻亮,甚至把夜色也映衬得犹如白天。千年以来,含元大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过,连百年前魔族入侵的那一次都没有。   所有参加岁歇宴的宾客皆不得外出,外人也不能进入。含元殿成了一座孤岛,坐镇的元老们在三个时辰内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封锁消息。   第一剑仙雪无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火入魔。这个足以让三界震惊的丑闻,此刻还被圈在这座小小孤岛之中。   含元殿内的房间也都关闭了,只留下一楼三个厅堂还灯火通明。   而大部分元老则都聚集在了三楼,那里关押着曾经的第一剑仙。   “……你看到了吗?那边那几个,就是雪那什么的师弟师妹……”   “左边那个好像是被从雪剑……雪那什么的旁边救出来的吧?他怎么没死?”   “谁晓得……那个大厅里所有人都死了吧……”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平日里所有人都称雪无霁为雪剑仙,现在一时不知改口叫什么,纷纷变成了“雪那什么”。   滑稽又荒诞。   三厅之一里,袁朵朵和沈光坐在角落,身旁还有总共十多个竹津峰的师弟师妹。   袁朵朵抱着膝盖,她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不清醒的,头脑似乎在拒绝承认眼睛看到的一切。   雪师兄,入魔?   这五个字放在一道简直就像个笑话,天底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我看,说不定是串通好的。”   “是啊……琉璃宗好多弟子不是都说了吗,那个雪什么早就想离开宗门了。”   “嘘!别乱下定论……啊!鬼啊!!”   沈光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说什么串通好呢?!你再看看小爷是人是鬼??”   他身上也到处是血迹,脸色又白,看上去如厉鬼一般。那人讪讪道:“我们就猜猜……”   沈光沉着脸,抬脚就踹翻了几个琉璃宗的弟子:“没下定论之前就别乱说!你他妈还记不记得雪师兄平时是怎么对你的?!我对条狗好他还懂得感恩呢!”   琉璃宗的弟子也分成了两个阵营,泾渭分明地坐着。全然相信雪无霁的坐在一处,多半是竹津峰的,只有十二三个;剩下摇摆不定的则坐在另一边,人数足有五六十。   那个弟子呐呐,旁边有弟子嘴快道:“说又怎样?宗门里上上下下早都传遍了!只是之前不让对外说而已!雪那什么出了丑事,丢的可是我们琉璃宗的脸!”   沈光|气极:“你?!”   他还没动手,却见袁朵朵突然几步上前,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横眉立眼道:“我先教训你这个丢脸的!”   不远处有一个少女怒吼:“你们再怎么说,雪无霁是不是真杀了人?!你们有本事先把我师兄的命还回来啊?就你们雪师兄的命是命,死的一百八十六条命就不是命了吗?!”   袁朵朵呆了一呆,完全无法反驳出口。   那一百八十六具尸体,现在还摆在冰室之中。   那少女冲上来想撕打袁朵朵,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沈光帽子都掉了,他道:“不管怎样,先弄清真相再说!雪师兄绝不可能是自己要入魔的!——”   但他的嘶吼却都是徒劳的。万般悲哀之中,沈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江岭绯。   江岭绯从走散后就不见了,他又去哪了?!   正乱成一锅粥之际,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道威严女声:“都别闹了!”   众人抬头望去,是一位白发童颜的长老。   长老沉沉道:“我们已经弄清了真相。待雪无霁醒来,我们就会当即进行判决。”   “判决”这个词让沈光心中瞬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眼尖望见了长老身后的一角红衣。不正是江岭绯?!   他脑子一热,跳起来道:“等等!我,我也知道一部分真相!我也可以作为证人,你们是不是该等一等?”   其实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但情急之下只能这么说了。   那长老望他一眼,似在思量,片刻后颔首道:“你也来吧。”   ※※※※※※※※※※※※※※※※※※※※   我本来以为今天能写完……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休 10瓶;Katerina 6瓶 第89章 成魔其三   所有的感官都好似被封住。   像有无形的黑色淤泥包裹住了自己, 冰冷、柔软, 灌入口鼻。看不见、听不见, 静谧一片。   挣扎都被混沌吞没。   “……雪无霁,醒醒!雪宿!”   雪无霁睁开眼时, 眸中第一个倒映出的是他的手,和落在手背上的发尾。   呼唤的声音是从耳边传来的。不知寒变成了大猫的形态,自己被它小心翼翼地圈在怀中。   不知寒见雪无霁醒了,略松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 “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雪无霁却没有反应,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四周很黑暗, 只有一点点阵法的蓝光。但仍旧能看出这只手是不健康的苍白,透着几分灰败。修长、薄削,指甲漆黑,隐隐有血痂淤在其下。   而他抬起手的时候,银白的发尾在他掌中好似一段轻飘飘的雪。   让他无比陌生。   “雪宿?……”不知寒的语调好似生怕惊碎了什么异常脆弱的东西,“你……你还记得吗?”   随着这一句话,雪无霁的瞳孔霎时收缩如针尖。铺天盖地的记忆狂涌上来,带着无边的血色和黑暗。   不知寒看着他的手收紧了。接着是漫长的安静。   过了很久,雪无霁的声音才道:“……我记得。”   他疼得昏倒了, 然后终于醒来。这里的记忆万分模糊, 斑驳一片, 他记得自己用掉了一条尾巴, 因为那时已经虚弱不堪。九尾的尾巴对自己没有起死回生的效用,但却可以在关键时刻延续气力保命。   然后……他杀了许多人。   很多很多人。   雪无霁呆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寒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得厉害。明明它是剑灵,是没有心的,这个时候却也仿佛抽痛起来。   但它不得不再确认。不知寒小心道:“雪宿,你全部都记得吗?你的经脉,和……”   那个“和”字停顿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经脉?……”雪无霁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这句话,“我的经脉怎么了?”   雪无霁心中骤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慌乱,他又看了眼自己的白发。   有什么被他忘记了。   是什么?   一个恐怖的猜想自心底冒了出来,他舌尖发麻,道:“……不知寒,到底怎么回事?我到底怎么了?!”   他想要运转灵力来探查自己身体的状态,不知寒却道:“别运转灵力!雪宿,我和你说。你别着急!听到之后也千万别激动!”   雪无霁在轻微地颤抖。他一抿唇,不顾不知寒的劝阻开始运转灵力。   一股钝痛袭来。这种痛不是最开始尖锐的撕裂剧痛,而是像刚刚组装好的机械,生涩又艰难。   不知寒急得脱口而出:“不行!你现在身上有缚魔印!”   “缚魔印”这三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中了雪无霁。随即,他脖颈上便传来刺痛,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勒住了他,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咳咳、咳!”   雪无霁捂着脖子蜷缩起来,摸到了皮肤上微烫的痕迹。发烫的地方似乎组成了一个图案,呈环状圈在他的颈部。   ——缚魔印。   雪无霁当然知道缚魔印的作用是什么,压制魔族的灵力,防止它们再为害。   然而,魔……?   谁是魔?   头脑空白之下,他竟是立即又重新运转起灵力来。脖颈上的咒印更加滚烫,好似要把他的皮肉烧穿一样。   “雪宿!!”不知寒低吼一声,强行切断了雪无霁的灵流。   气流重新涌入肺腔,雪无霁狂咳起来,吐出几口血。但这一回,他感觉到了体内被压制的灵力。与从前灵力运转的方式完全不同,仿佛河道罗网被强行改变了;而此刻在他丹田运转的那颗内丹,也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气息。   是魔灵和魔丹。   他入魔了。   雪无霁一下子僵住了。   更多碎片的记忆在此刻涌了上来,包括比武房间内奇异的香味。   那股香味他当时没有意识到是什么,但现在一想,曾在古籍中看到的话就跳了出来。无形无色,一经点燃就无药可解,融化消散修者的金丹,使其经脉寸断——   这是销骨香!   销骨香会让他变成一个废人,可他现在为何入魔了?   是那把剑。   潜溪绯有问题!   最初,潜溪绯的剑心颜色就有些古怪,江岭绯说他做了些改造,他却没在意。   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液金寸寸融入血脉中的痛感似乎又侵袭了上来,雪无霁头痛欲裂,冷意从背后蔓延开来。   改造?   极端讽刺的情绪下,雪无霁突然很想笑。他就是死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改造!   这种把仙修变成魔修的邪法,江岭绯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雪无霁眼前竟有些氤氲起来,眼眶酸涩。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黑暗中,眼前的出现了一线光亮,借着这线光,雪无霁看到自己身前竖着许多两指粗细的金属栅栏,他似乎是被关进缚魔笼中了。   门被打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隔着阵法,只能模糊看到面容。   “雪师兄,是我!”沈光压低了声音道,眼中透出焦急之色。他身后袁朵朵也露出了头,“这个金笼外的很多阵法可以从外面破解,雪师兄你等等!”   雪无霁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眼眶更为酸涩了:“你们……”   “停!我没有很多时间,是偷偷溜进来的。”沈光打断了他,语速很快很急。他应该是刚刚狂奔而来的,胸膛还在起伏着。二人立刻就开始破解阵法了。   “雪师兄你不需要说话,我们一定是相信你的!没时间了,听我说朵朵补充就行。”   “我从前辈长老们那里听到了他们想对你做的裁决,还有一炷香时间他们就要过来了。因为江岭绯的证词,他们已经认定你是一早就计划好、要扰乱岁歇宴,叛出到九渊!”   江岭绯,证词?   雪无霁瞳孔如针尖,手用力得微微颤抖起来,脸上浮现出妖纹。   “对不起雪师兄,我过去了但是没办法帮你辩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要帮你说话,他们现在怀疑我也和你是一伙儿的。我看没办法就偷溜出来了。”   “江岭绯说得太全太像真的了,你身上是不是有一道伤口?他说这是他想阻止你才捅的,还有剑也被你毁了——操,这个阵法怎么这么他妈难解!”   不知寒瞬间骂道:“他在放屁!!”   雪无霁捂住自己脸上的妖纹,憎恶和怒火瞬间腾起,他道:“他说谎!那房间里分明还有——”   还有销骨香的残留!   但他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徒留刺耳的尾音。   不……一定已经没有了。在自己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江岭绯一定已经回去过、把所有对他不利的线索都清理了。   唯一可以证明之前江岭绯与他见过面的只有腹部的伤口,而他连伤口也一并解释了。   “什么房间?等等你们别打断我,如果说线索,江岭绯带着前辈们把含元殿所有的房间都搜过一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雪师兄,他们一炷香之后过来,我和朵朵离开;在这之前应该还会有一段象征性的质问问罪,那个时候金笼上的阵法会被开过来三个,让你露面。你就趁那个时候逃走!”   “他们问完罪就要杀你了,别的先别想,逃出去再说!”   灰暗尖锐的情感淹没了雪无霁,他眼前似乎又充斥着鬼影,耳畔还有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有声音!沈光你出去看看!”   “操,他们怎么提前来了……朵朵快走!”“等等让我解完这最后一个……雪师兄,我们走了。你千万别死啊!”   二人匆匆又离开了,门外脚步声如雨点。隐约有人在喊:“他刚才醒了!”   “缚魔印动了……”   “把他和他的剑关在一起,太危险了!”   “那剑灵太凶了,没人能近身……只能在原地起金笼。”   “他,他不会挣脱吧?”   “……应该不会吧?他都伤成那样了。”   “但……那可是曾经的第一剑仙啊。”   这句话似是牵动了什么机栝般,议论都没声儿了,只有脚步临近。   雪无霁抬起头,看到几个身影走了进来。   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仙门的前辈。   房间内的灯火被点亮,雪无霁终于注意到自己身处何方了。他被关在一个金笼之中,金笼悬空在大殿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阵法结界。   金最为刚正克魔,每一条栏杆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印记。雪无霁看着那些符文,每一个字都是他曾经学过的,每一个都是用来克魔的。   而现在,被压制的对象成了他自己。   被如此如临大敌对待的魔族,至少在雪无霁记忆中没有看见过。胸腔里冲撞的情绪慢慢都变成了绝望的死灰与讽刺,他漠然地这样想。   底下的人聚在一起,似有商议了几句。而后一个鹤发童颜的女仙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道:“雪无霁,念在你曾为凌霄之人,我们并不会拿对待普通魔族的方法对待你。在判罪之前,我们希望先弄清事实。”   弄清事实?分明早已定罪了吧?   一个长老走上前来,高声问道:“雪无霁,你走火入魔,残害一百八十六人,重伤百余人,你可知罪?”   他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堂内回响。   金笼的三层阵法被打开,露出了其后之人的样貌。   众人从下方仰视雪无霁,笼中之人一身血衣,长发似雪,目似琉璃。他依旧俊美不可方物,眉目冷清,像是神龛中的一尊神像,这样看着,恍然有他还是剑仙的错觉。   “……我,知罪。”   雪无霁垂眸看着那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他们看自己的神情全都肃穆无比。从人群里,他看到了一个红衣人。   江岭绯。   那点红色好像变成了血点,湮在他眼前,延伸、扩散。   ……   “你身上是不是有一道伤口?他说这是他想阻止你才捅的,还有剑也被你毁了。”   ……   “江岭绯带着前辈们把含元殿所有的房间都搜过一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   所有的道路都被斩断,都被堵死,经由一人之口,带动着无数双手压着他的肩膀,要他跪下认错,要他担下罪名。   幻觉之中,好像有一个人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那人一身招摇红衣,眉目带笑,非魔非妖。他在雪无霁耳边说:“你是不是很恨他?嘻嘻……”   他的手也是苍白颜色,与雪无霁的手覆在了一起,银白的头发纠缠到了一处。   “你是不是特别想杀了他?在这底下所有愚蠢的、颠倒黑白的、轻信是非的人,你都恨吧?”   “……嘻……”   ……   审判还在继续。   “你六月之前就已经有想离开琉璃宗的念头,就想离开凌霄界。是不是事实?”   ……   “哈哈哈,多可笑!你想不想笑?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太滑稽了!你想不想杀了他,让他闭嘴?”   红衣的魔族依偎在他身后,嘻嘻哈哈,满眼嘲讽。   雪无霁轻笑出声了。   他道:“是事实。”   底下的江岭绯抬起了头,像是不敢相信,眼中有惊恐之色。   “……他竟然全都承认了。”   “孺子不可教也!”   “他还在笑?!”   “雪无霁,你从来不屑参与凌霄事务活动,除了任务之外从不愿意交际见人,连长老和前辈都不喜尊重。你是一直对凌霄上层有意见,是不是真的?”   ……   “他们啊,早就对你这个剑仙有意见了。你要离开已成定局,连琉璃宗的子弟峰主们都看你不顺眼了。真可怕,你以前为琉璃宗出过多少力,结果呢?”   魔物笑着说,轻轻推了雪无霁一把,“墙倒众人推——”   ……   那些黑色的、灰暗的东西越积越多,最终变成了拔地而起的高墙。一道道、一声声,变成了他坚不可摧的保护,也成了将他困于囹圄的囚笼。   心上原本还柔软的东西,在飞快地枯萎、消亡。   最终,变成黑色岩石。   在审判声中,雪无霁自笼子里站起身,冷冷低眸俯视着众人。   他这个举动让底下的人群短暂骚动了一会儿,暂时的沉寂。   “雪无霁,你做什么?”那人振振有词,“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不。”雪无霁笑道,“是真的。全都是事实。”   ……   “给我一条尾巴,让我长大。我能帮你破开囚笼,我能让你逃出生天!”   那心魔的语调急促起来,带着欢快。   “你也知道破解缚魔印的方法,只要杀了下咒人,它就是废品!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   “他笑了?”   “这是蔑视仙规!”   “雪无霁,我们再问你最后一条。你早有叛逃魔之心,意图大闹岁歇宴,屠戮仙客,是不是事实?你认不认罪?”   心魔笑得猖狂又得意。   所有眼睛都看了过来,江岭绯也苍白着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他们都在等他最后的一个回答。   “唯有这一条,不是事实。”   寂静之中,雪无霁维持着那笑意,道,“我不认罪。”   与此同时,心魔拉住他的手,道:“给我一条尾巴,好不好?”   周遭所有的景色都在扭曲,无数沉沦的风景和声音中,雪无霁勾起嘴角,点点头。   “——好。”   杀了他们,所有你从前不喜欢的人和事,通通都杀掉。是他们辜负了你们,他们都得死!!   种种黑色的呐喊都被扭曲和放大了。   似有飓风起。   金笼好似一个重病之人,剧烈颤抖起来,咒文符印像脆弱的纸页,纷纷扬扬地破碎了。   狂暴的魔灵自雪无霁的魔丹中源源不绝地涌出,形成了如山如海的威压。在众人惊惧的视线之中,雪无霁把金笼的阑干拉得扭曲变形,从里面走了出来。   血衣飘舞,飞临于殿堂之上。   *   “他竟然出来了?!”   “不……啊!!”   雪无霁抬起手,不知寒发出一声直上云霄的锐利剑鸣,金笼仿佛孩子可笑的玩具,化成了一团金水。魔灵凝成四条黑色冰链,飞窜出去,穿过了江岭绯的四肢!   “……啊啊啊啊啊啊!!!”   他还未来得及躲,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鲜血喷溅到了周围之人的脸上,腥甜一片。   那白发的女仙才反应过来,大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拦住他啊!!”   “嘘。”雪无霁轻声道,“别吵。”   “——很快来就轮到你们了。”   魔灵的威压再一次加强,凌霄最前列的一百多个修者,在这恐怖的压迫之下竟是无一能动弹!仿佛有万顷海水直接压在了头顶,逼迫着他们下跪。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切意识到面前这个魔修是从前的第一剑仙。纵然他行事公正、从未杀过一个正道修者,也不代表他没有这个实力。   在这魔压之下,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着畏惧。   “你很痛吗?”冰链把江岭绯整个提起,带到了雪无霁面前。他伸出手牵起了江岭绯双手的冰链,动作轻柔,却带起了无尽的痛感。   “呜……好痛!!啊啊啊啊!!”   雪无霁道:“可是我更痛啊。”   他好似叹息,言语淡漠,眼中一点情绪都无。   江岭绯只觉得面前的人像完全变了个模样。现在雪无霁的神情、语调,与从前没有区别,可看起来分明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魔物。   “我错了……雪师兄我错了!!你饶了我——啊!!”   雪无霁看着这个人。这个他曾经救过、却又渐渐疏远的少年。   这个曾经用痴迷的、狂热的目光看着他的少年。   “你错了?”雪无霁忽然笑出了声,“错的是,我当年救了你一命。”   他救了那无父无母的乞儿,给他宗门、给他师长,给他一个未来。   可却独独没有看清这副皮囊之下是怎样丑陋的心。   直到一切都失去、都被毁掉了他才惊醒。可这又如何呢?   随着这一句说出口,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雪无霁眼里流出一行泪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那里。”他一字一句,仿佛有鲜血迸溅,“就算披了人皮,畜生也是变不成人的!”   江岭绯被这句话震到失语,哪怕是被剑刺穿手脚,都没有被最爱的人踩到脚下更痛的。   “我……啊啊啊啊啊!!!”江岭绯不知道说什么,也来不及说话,就被剧痛打断。   “饶了我!!雪师兄——唔唔唔!!”   “你太吵了。”雪无霁冷冷道,眼中憎恶。   一抹银光自江岭绯脸前方闪过,嘴角流下血迹。他的舌头自高空掉到了地上,正正砸在众人眼前。   冰簇覆盖了江岭绯的口鼻,他的痛呼声听起来更加令人窒息。   雪无霁立于冰龙之上,操控着魔灵与冰晶。从前寒剑诛魔宴上,剑仙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只一剑就结果了妖魔性命;而此刻他却像在欣赏着酷刑,丝毫不顾及粘腻的血溅落在他身上。   底下的众仙客便看着血断断续续、不断地滴落,连带着许多碎肉和不可名状的物块。   血像雨一样,淋在众人的头脸上。   他们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可以涌出这样多的血,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惨叫可以挡也挡不住。   这地狱般的景象会唤醒心中最原始的恐惧,陆续有人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脸色也好似死人一样了。满耳都是让人牙酸的声响。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一团血红破布似的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江岭绯,他还没有死,但此刻让他选,他无疑会选择死亡。   有人呕吐起来。   众人心中的恐惧没有减少,反而疯长起来。   ——江岭绯死了,就要轮到他们了。   “你们放心。”   雪无霁一双红瞳像兽类般冷漠,“我会干脆一点的。”   *   含元殿的阵法被破开时,朝阳已经初生。   前一夜还宾客满座的含元殿此刻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阳光一寸寸地移动,天空变为苍白色时,一道白发红衣的身影自殿内走了出来。   雪无霁走得很慢。   该逃的人也都逃走了,他无意去追。他入魔的消息大概很快就会扩散到整个凌霄界,很多人马上就该闻讯赶来——除魔卫道了。   新生的旭日宛若一颗巨大的、浑圆的血玉,光线照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灼热感。   他一直走到了青寻神木旁边,不知寒飞在他身旁。   青寻神木贯通三界,御剑从这里下去,就能到达魔域。   这一年它也没有开花。那无数雪白的花苞都紧紧闭合着,可惜雪无霁现在没有力气催动它们开放了。   雪无霁抬起不知寒的剑刃,即使是杀戮了那么久,它看起来也依然洁净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连他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   雪无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起来。逐渐转为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笑得乐不可支。一边掉眼泪,一边笑着,像个疯子。   眼泪掉在剑刃上碎成无数瓣。   他往下坠落的时候,心中最后的想法只剩下一个。   可惜了,没有向陆芯告别。   犹如断翅白鹤,御剑带起的气流穿过九重云天,卷起了云中无根的花朵。它们沾上了血迹,重量骤变,飞不起来了,便也随着下坠而去。   曾有云,剑仙清极,当宿花丛、睡云端、不知寒。   世人皆好云中君,天下无人不羡雪。   回首百十年前。   ……真如隔世。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隐云影月 10瓶 第90章 成魔其四   魔域, 无名雪原。   天穹是黑蓝色, 没有一颗星子;山如浓墨画就, 山石黑如碳。   天上飘着雪,似柳絮大小, 落在黑色的沙石上如同盐粒。   远远地,雪中走来一个人。   那人若不仔细看,几乎与雪原融为了一体。白发白衣,连肤色也像雪一样,惟有走近了才能看清他的样貌。   红眸, 红痣, 额心有一红色魔印,脖颈上环绕着一圈红色魔纹。腹部还有渗血的伤口, 沿途滴下的血迹如落梅。   他漂亮得不像个真人,只是委实苍白了些。   雪无霁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   他从蛮荒之地进入魔域,住在穿骨楼时杀了满店的魔物,带走了一件干净的白衣。第二天醒来,就继续往魔域深处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去哪里。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误入了这个雪原。   寒冷让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头脑也越来越沉。雪无霁看向远处的山,眼睛却忽然刺痛起来, 视线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泛着微微的粉红。   他半跪在地, 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寒道:“雪宿你怎么了?!”   雪无霁平静道:“我看不见了。”   他语调太平直, 导致不知寒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了他的意思,“看不见?……怎,怎么会突然看不见了?——等等!你别躺下!雪宿!”   “……我想休息一下。”雪无霁仰卧在了雪堆之中。   他觉得自己很累,伤口也很痛。疲惫得不想再走了。   视线一片空茫的白色。   “我曾经在志异中看过这样的记叙……人在雪地里行走,时间长了会骤然眼盲。”雪无霁喃喃道,好似梦呓,“这称为,雪盲。”   四周都是雪,他卧在雪堆里,身上的温度也被冰冷的雪飞速带走了。   “……我不管什么雪盲不雪盲的,你现在不能躺下!”不知寒快急疯了,伸出猫爪摸了摸雪无霁的额头——是滚烫的。它道,“现在躺下,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雪无霁轻声道:“是吗?……那就不走了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心中一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似乎很想寻死。   这里看起来很适合做他的坟冢。   他一来魔域就被不少眼睛盯上了,若他死在这里,大抵会死无全尸吧。   “雪无霁你在想什么呢!”不知寒察觉到他的想法,气急败坏道,“你,你不准死!”   雪无霁闭上眼睛道:“现在这已经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情了。”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又走了一天一夜。断了两条尾巴,还重伤未愈。   血洗岁歇宴和穿骨楼都是疯狂而透支的打法,何况他才刚刚拥有魔丹。现在几乎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死亡似乎已经成了必然的结局。   他感到雪层层地覆盖到了自己身上,指尖冷得感觉不到了。不知寒还在持续地呼喊他。   自高空中俯瞰,他的裙摆散开,就像雪地中开出的一朵白色的花。   “雪宿你给我醒醒!不准睡,我不准你死!”不知寒便成了大猫的形态,把雪无霁拱得背到了背上,咬牙道,“就算是死,你也不准死在这里!要不然你逃到魔域来是为了什么?!”   它背着雪无霁在雪地里狂奔起来。   雪无霁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又迷迷糊糊的。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平日里身量修长的青年,这样一看竟有些单薄。缩在白毛里,像小小的一团。   不知寒是剑灵,没有热度没有体温,它知晓这样不行,便更加加速向黑山奔去,希望那里有避风之地。   但猝然,它猛地停住了,本能地感到了一股威胁。   “吼——”白色大猫压低了声音低吼,幽蓝的眸子锁定了前方,拍出一爪!   只见前方的雪地轰然炸开,一只浑身漆黑的长毛巨兽飞窜出来,不知寒把雪无霁放下,瞬间与其战到一处!   一时间,雪无霁耳中充斥着异响。他的身体到底还是修者,听力不凡,能听出不知寒在与某种魔兽搏斗。那魔兽至少有两个不知寒的雪豹形态大,它一个绝对打不过!   雪无霁纵然求死,但让不知寒“别管我,你自己走”这种话还说不出——不知寒是绝对不可能背弃他的,那样只会让它更艰难。   因此,他也稳了稳心神,站了起来,尝试运起魔灵。   不知寒带着他已经跑了有一会儿,他的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然而这时,雪无霁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别的声音。   ……魔兽的方向,似乎不止它一个东西。还有一个相较之下身材很小的活物!   “这雪山魔还抓了一个小孩,还没死!”不知寒也同时喊道,“雪无霁,救不救他?!”   若你想要寻死之前,忽然发现有一个陌生人身处险境,你救是不救?   雪无霁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这种问题,但他不假思索就道:“救!”   雪盲的症状已经开始缓解,雪无霁模糊地看到了不知寒口中的孩子。那是个少年魔物,弱小得辨不出气息,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像是已经昏迷过去了。应当是雪山魔抓的上一个猎物。   “铮!”   雪无霁握住不知寒,尽全力一劈。一道雪亮剑光割裂了风雪,只一剑就让雪山魔尸首分家!   但随即他落地后,也揪住领子咳嗽起来,伤口钻心地疼。   不甚在意地抹掉嘴角的血后,雪无霁上前检查起那小魔来。   不知寒道:“你真是……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遇到这种事反倒振作了。”   雪无霁沉默了一下,道:“大概是习惯了。”   他也许不能算一个完美无缺的善良之辈,但遇到这类事,却是真切会动恻隐之心的。   少年有一副好皮相,闭着眼睛时整张脸乖巧柔和;穿着黑衣,黑色长发散在雪地里。   雪无霁托起他的头,让他枕到了自己的膝上,手贴了贴少年的颈侧。   脉搏还在跳动。   想是被他的动静惊扰了,少年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露出了一双红色的眼眸。   他看着雪无霁,又眨眨眼,道:“是您救了我吗?”   雪无霁刚想回答,那少年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雪无霁身后的景象,雪山魔没死透,正悄无声息地露出缺了头颅的上半身!   “当心!”   雪无霁还未来得及反应,少年就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手环着他的脖颈、另一手释放出冲天烈焰!   雪山魔被流火冲远,整个被点燃了,在火焰中痛苦嚎叫。   雪无霁只感觉到自己身后灼人的热意,雪山魔烧到内里竟是直接爆炸了开来,气流势不可挡,炸起雪浪拍打向二人,差点把两个人掀翻。   他本就在病中,收到爆炸冲击又吸入雪气和烟尘,眼前一下子发黑。   昏迷之前,雪无霁感觉到少年紧紧地护着他,挡下了又一阵气浪。   ……   *   雪无霁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眼前是晃动的橘红色,似乎是火光映在黑石上的颜色,一刹那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感官一一恢复,身上没有雪水,干燥而温暖;身上裹着黑色的衣裳,有些嫌小、不太合身;身下垫着干草。   甚至连腹部的伤口都被包扎过了。   雪无霁坐起身,喉咙因为缺水而毛刺发痒。   “你终于醒了!”不知寒立即大叫,随即又有几分兴奋道,“快看看,雪宿你这回还真没救错人!”   雪无霁看清了此时的环境。   这是一个黑色的岩洞,大约能容纳三四人,岩洞外就是积雪,反射着黑夜暗蓝色的光;洞里正烧着篝火,他看见的橘红色并非错觉。   而那少年正在烧着火,没穿外袍,白色里衣也平整地撕裂了一个下摆。   外袍在雪无霁身上,里衣则被用作绷带包扎他的伤口了。   “您醒了?”少年对着他笑起来,给他递过去一壶水,“我烤了食物。饿吗?”   雪无霁捧过水壶喝了一口,有点懵。   他看了看烤架上的肉,从气息来辨认……是之前那只雪山魔的肉。少年的手法很好,肉质烤得恰到好处,滋滋冒油、散发着香味。   “我一直盯着这小孩烤肉,放心吃,没毒!”不知寒凑过来。   雪无霁饿得更厉害了,决定放弃思考了,接过肉道了声“谢谢”,就开始吃起来。   少年挑眉道:“是您救了我,要谢也是我谢才是。”   雪无霁心想,是谁救了谁还不一定呢。   而且从这只小魔的那一击来看,他或许凭自己也能成功逃走。雪无霁做的只是把他从昏迷状态里唤醒罢了。   肉只撒了盐巴,但味道意外地不错。雪无霁在吃的时候,少年就一直托腮看着他。   到他咽下最后一口,少年微微笑道:“我叫君烛,是个小魔。您叫什么?”   “……雪宿,字无霁。”雪无霁道。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带上了真名。他有些自嘲地道,“我的身份,你大概过几天就会知道了。”   过几天,他的“事迹”大概也就要传遍三界了。   君烛没再追问,点点头,又用小刀割下一块生肉开始烤起来。   雪无霁这才发现,他刚刚吃的好像是君烛烤的第一块肉,君烛自己还没吃。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君烛道:“我没事。我向来吃得很少。”   他带的用具很全,大到干草垫,小到水壶和小刀,全部都在一个大包裹里。这大包裹雪无霁之前斩杀雪山魔时在雪地里看见过,那时他还以为只是个大石头。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君烛确实在魔域地位不高,身上没有芥子戒。雪无霁打开芥子戒,拿出了几样食物。他带的仅有的几样食物都是甜食。   “……君烛。”雪无霁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道,“你在魔域,是怎样生活的?”   带的东西这样全,大概率是没有固定住所的。   果然,君烛道:“我么,四处都可为家。就这样边走边活咯,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像今天那样死掉了。”   说到这,他有点俏皮地晃了晃头。   “喏。您的糖饼也烤好了。”君烛把暖呼呼的糖饼递给雪无霁。   雪无霁咬了一口,饼皮下糖浆溢满舌尖。   洞外是漫天风雪,洞内是温暖如春。   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一样。   但不知何时,雪无霁心中那些灰暗求死的念头消散了。他突然有股冲动,道:“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但我还算有些能力傍身。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先生。”   君烛放下手中的肉块,笑眼弯弯道:“好呀——先生。”   “我愿意追随您。”   ※※※※※※※※※※※※※※※※※※※※   明天就回到正常时间线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xinxin20090131 11瓶;菩提树叶、赵小迪 10瓶;Katerina 3瓶 第91章 惊帘其一   凌霄, 白玉京。   “……这一去, 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才弄成这个样子。”   辟元仙宫长道之上,莳花端着慢慢一盘饭菜糕点, 边走边腹诽。   她面上很平静,不敢暴露一点点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这些天仙皇又是一副犯病的样子,宫里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了。   几天前,仙皇陆宸燃匆忙离开了仙宫,不过一天又回来了。   莳花那时倒霉的正好当差。他是独自回来的, 连飞舟都没乘, 一身寒气,抱着雪公子就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然后, 雪公子就被关进了无寒殿。   像是不敢多待一样,陆宸燃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抓住想偷偷溜走的莳花,命令她若是公子醒了,一定要照顾好他。   然后逃避似的沉着脸快步走了。   莳花依言照做。   就在刚刚,她路过琼花园的时候又被仙皇逮着了,对方给了她一盘花糕,叫她端到无寒殿。   ……仙皇已经连着做了三天、六次的吃食了,但是就没有一次亲自走进无寒殿的。   莳花觉得他可能是心虚, 但这话她不敢说。   陆宸燃今天又杀了好几排的仙官, 似乎是杀完人去做了糕点。莳花看了眼那捏成圆滚滚兔子形状的甜点, 不知为何觉得背后发毛。   她走了一会儿, 来到了琼花园中的迷阵入口。   这无寒殿,说来也话长。   这几乎是一座平地而起的巨大宫殿,其华丽让她这个见惯了辟元仙宫的宫女都目瞪口呆。单说一样,无寒殿的所有台阶扶手都是用东海琉璃珊瑚雕成的——陆宸燃做了仙皇后,和人界的龙族也开通了贸易往来。   琉璃珊瑚色泽明净,夜晚有微光,就算是仙门现在也只有把它做成小型灯状法器的。而陆宸燃这里是按均称。   在陆宸燃独自呆在仙宫的三个月,他一边忙一边让人砌了无寒殿。手稿图纸全是亲手画的。按照速度来看,那些稿纸可能在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就等哪天建成。据说最初叫栖寒殿,但陆宸燃觉得寓意不好便改了。   非但如此,无寒殿的入口都隐藏在迷阵里,单从琼花园里是看不见这座宫殿的。若要进去,先被盘查个一百零八遍不说,若不通窍门是不得进、不得出的。   莳花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态走进了迷阵,心想:“人界传说的暴君为美人大兴土木,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才让君上和公子之间的态度如此奇怪。   一段路过后,便是那华丽无双的宫殿。   转过数个长廊、水榭亭台、房舍,来到了雪公子所在之处。   这一整个被隐藏的无寒殿空间按理说雪公子都是可以随意走动的,但他除了每天抽出上午时间走逛无寒殿,下午和晚上就一直待在书房,原因是——   “公子。”莳花道,想起对方爱吃甜食,又提了一句,“君上今日做的是兔子糕。”   房里燃着淡淡焚香,是醒神作用。室内温度正好,恍如暖春。   白衣青年侧对着莳花,坐于案前。案上是成堆的书稿纸页。他长发未束,丝瀑一般披散,只着简单白衣,显得有几分随意,赤足踩在柔软地毯上。   露出的左脚踝和左脚腕上皆戴着一圈细细的银环,仿佛如首饰。但莳花知道那是限制灵力的法器。   雪无霁淡淡道:“放下吧。”   语调听不出情绪。莳花对他算得上有一段时间的接触,因此也知道雪无霁这些天的心情。这也是让她觉得奇怪的地方,她能感觉到对方实力恐怖的增长,按理说被这样困在樊笼会心生不喜。   但雪无霁只在一开始表现出了几分怒意,很快就散了。第一天甚至还夸了这宫殿。往后情绪一直平静无波,只一直在做一件事。   解阵。   这就是他待在书房的原因。   雪无霁解了三天的阵,也没有全然扑在上面,写写停停逛逛,淡定无比。   他在这里一边解,陆宸燃在外面一边加高,也未见生气。   一张纸写完,雪无霁抬头道:“还是他亲手做的?”   他眼若琉璃,许是为了看清阵法,今日还特意别了一枚琉璃镜。细细金链垂下,流过颈侧。抬手推了下,拇指上一只黑色扳指,淡色眼眸透过琉璃镜看过来,无端让人怦然心动。   莳花忙垂下头,道:“是的。”   “叫他亲手送进来,我再吃。”雪无霁道。   这也是他三天来不变的答复。   一开始在这里醒过来,雪无霁立刻就发现自己被限制了行动,心下恼火。   但逛了一圈,他的火气就不知不觉散了,反而变成了好笑和无奈。   这算什么?   把他往这里一关,自己却连面都不敢露。雪无霁仿佛看见了一只夹着尾巴、鬼鬼祟祟的小狼犬。   雪无霁于是气定神闲,解解阵法,唯一的表态就是不吃他送进来的吃食。   他有七尾,纵然被封住灵力也不会这么快就感到饥饿。但三天为限,多少也会觉得有微小不适,雪无霁算算觉得陆宸燃必定今天就会熬不住进来了。   陆宸燃没有收他的衣物和芥子戒,他无事可做,翻出了一片琉璃镜。这东西凡会造化的修士基本都有一个,但雪无霁这么一别,未尝没有气一气陆宸燃的意思。   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观如是会把琉璃镜成天别着。   雪无霁看着莳花退下,心想,原来自己也会有这种想使坏、逗弄人的小心眼。   这种感觉倒还有趣。   昏迷的时候,雪无霁仿佛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把他的前半生过了一遍。   他看到无数张脸孔,最后拥挤在忘川之水里冷冷看他。   世上并无轮回,死了就是死了。因此也并无忘川弱水,黄泉奈何,那只是雪无霁心中未曾消除的影子,只是他认为自己该在死前面对的一张张脸。   有清晰的、有模糊的,他记得许多人,也忘了许多人;   有想杀他的,也有被他杀了的。   ……   这一生轨迹不明不明白,就算自己回头去看,也觉得可笑,也觉得仓促。心中无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为谁在活,又不知自己曾被多少双手当做过棋子。   前世死前他临于漫天黑雪之中,静立云端。眼前是诸天仙兵,身后是遍野妖魔。   “琉璃宗前弟子、第一剑仙雪无霁,叛出仙界,伤命数百条。堕于魔界,为祸一方,成九渊之主。作恶十九年,现举我仙门讨伐之。”   模糊的脸孔说出冰凉判决,一字字、一条条,将他这一生定了下来。   前一百年,年少成名、一剑霜寒十四州,引得人称“天下无人不羡雪”。后十九年,为妖为魔,为九渊之皇。   “雪无霁,你可知罪?”   而他的回答与十九年前的岁歇宴上一样。   “我不认罪。”   他平静道。这也是他痛苦中唯一能够坚持的信念了。   于是,便战吧。   雪无霁以一剑成名,但他自己却知道,死前那次自己出的那一剑才更加惊艳,只是没有人会去传颂了。   只一剑,破裂长风,竟如星辰陨落,化去方圆百里之黑雪,一万仙兵仙将散为飞灰。此一击用去他九分之四五力量。   而后仙魔之战起,仙界追兵再次受重创。   直到最后魔界兵卒被破,只剩他一人。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必败无疑的大战,魔域之实力到底不敌千百年的仙门。他也早知自己会死。   但最后,他独身逃出,斩杀一千零二名追兵,才终于死于雪原。   终归浮生大梦一场。   若说有遗憾,那便是不曾为自己而活,也不曾体验过七情六欲里美妙的那部分。   之前在魔域事务太多太烦乱,现在却有足够长的时间思考。   他走遍了整个无寒殿。这是陆宸燃专为他而建造的宫殿,他看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连每一处花纹,都举世独一无二。   陆芯又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去画这些的?在他死后的十年里?   莳花说,她猜可能君上前十几年就在画这些图纸了。   但雪无霁却觉得,大抵是前世就开始画了。否则又如何能细致入微到这般地步。   在正殿中央,掀过竹帘幔帐,是一副巨大的无相诛魔灵玉屏风雕刻图。往后共十八副屏风,前十五副为他前世在凌霄的一些出名事迹,后三幅为他在魔域初至、封次王、尊魔王的雕刻图。   前十五里无相诛魔最为出名,后三幅则未在世间流传过。这笔法他太熟悉,不正是那个自称见过他一剑诛魔后便就此封剑的无名画师?   而此处这些的落款,却全是陆芯。   三天他都未来得及看完整座无寒殿,但已足够他心境渐渐澄明、坚定下来。   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雪无霁没由来的心中微澜,复又平息。隔着一道珠帘,青年玄衣修长的身影浮现。   “……宿哥哥。”   陆宸燃像是在极力控制情绪,让声音听起来平静,闷闷道,“我亲自送来了。”   有糕点的甜香。   雪无霁抛下笔,站起身。   “陆芯,你曾经说你喜欢的,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他缓步走到门前,道。   珠帘后,陆宸燃隔着一步之遥,似是身形僵硬。   雪无霁抬眼直视他双眸。   “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却怕了?”   他一把揪住陆宸燃衣领,微踮起脚闭眼吻了上去。陆宸燃猝然瞳孔微缩,手里瓷盘哐当坠地。   珠帘也仿佛惊乱,因这动作摇晃发出清脆声响。似石投水,满湖波澜不息。   ※※※※※※※※※※※※※※※※※※※※   没想到吧!.jpg   陆小燃他冷静下来就怂了。   还是要看直球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扇白之 5瓶;Katerina 1瓶 第92章 惊帘其二   陆宸燃在感觉到唇上触感时, 整个人都呆住了。   整整三天, 他都在逃避。他想过无数种雪宿可能会有的反应, 但现在发生的事却不是那些可能中的任何一种。   仿佛他原本已经排兵布阵好,但刹那之间都被被一把火烧空, 然后——完全失去了应对能力,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等他反应过来,雪无霁已经睁开了眼睛,嘴唇也离开了。   “你……我……”陆宸燃傻掉一样, “哥, 哥哥?”   他抬手碰碰嘴唇,终于回过神来, 整张脸宛若被浸入胭脂里的宣纸一样,瞬间红了个透。   雪无霁偏过视线,轻咳一声。   他于此道完全不得章法,与其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更多是本能的反应。   这一吻,也只是嘴唇相贴而已。蝴蝶触于花上,又轻盈飞走。   他的耳朵也有点热,但完全比不上陆宸燃。   陆宸燃原本苍白的肤色几乎红得让雪无霁怀疑他是不是病了,他单手捂住脸, 道:“等、宿哥哥!你等等!我……让我先缓一缓……”   在魔域时, 他问雪宿信不信他。   而此刻无需任何回答, 这个举动就是最好的回答。不止是一个答复, 还有对他所有的情感的回复与肯定——   这个千杯烈酒都毫无反应、万人畏惧的暴君,现在像是已经醉得如梦似幻。雪无霁看到他捂住脸的手指几乎都染上了红色。   雪无霁道:“……陆芯?你没事吧。”   他被陆宸燃这个反应吓到了,印象之中,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可这么激烈的反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甚至,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陆芯。   雪无霁伸手碰了下陆宸燃的额头,后者仿佛一点即炸的爆竹,激灵了一下,晕乎乎道:“我、我——”   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来着?   什么都不记得了!   狂喜烟花一样在心底炸开,什么阴霾、什么担忧全给碎成了灰。陆宸燃脸上的温度终于褪了些,放下手,盯着雪无霁,脑海中只能想起来一句话:“我……没在做梦吧。”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漆黑的眼眸却像两颗熠熠的星子。全然地、求证般地注视着雪无霁。   雪无霁也呆了。   他心想,陆芯原来有这么……可爱的吗?   “噗嗤。”   他忍不住笑起来,如冰雪消融。雪无霁道,“没有。这都是真的。”   下一刻,他就被陆宸燃紧紧地抱住了,后背抵在墙上。   仿佛要融入骨血一样的抱法,少年的身量已经完全可以称之为男人,雪无霁被他圈在怀中,隔着紧实肌肉,能感觉到陆宸燃怦怦的心跳声。   “这都是真的。”雪无霁轻声道,也伸手环住了陆宸燃的脖子,给了一个完满的回抱,“别害怕。”   陆宸燃身上那种淡淡的、危险又迷人的花香般的气味,完全包围了雪无霁。   “雪宿,我心悦你。”陆宸燃的声音有一丝发颤,带着不吐不快的狂乱与欣喜,“……我特别喜欢你,从前世就开始喜欢了……喜欢得快要疯了,这世上我只喜欢你。”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喜欢”,抬起头看着雪无霁,好像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这个词,以及他怀中眼中的人。   雪无霁轻轻笑道:“我也是。”   这句话一出,气氛仿佛被点燃了。陆宸燃眼中的浓黑立时袭上来,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带着无边的侵占欲与疯狂。危险无比。   他把雪无霁横抱起,放到了软塌上。   这里本是书房里稍作休憩的地方,陆宸燃半跪下,把雪无霁脚踝上的银锁解开了。   叮咚一声,与这一世他们初见时的那样。   雪无霁把手腕递给他,陆宸燃握着那圈银环,抬眸忽而笑道:“我还想对您做更多的事,可以吗?先生。”   这一句是君烛的语气,可用在这里却有了格外旖|旎的味道。陆宸燃眨眨眼,仿佛很是无辜,可眼睛里却全然是另一个样子。   “得寸进尺。”雪无霁停顿一会儿,却是道,“但是——我允许你,做什么都可以。”   陆宸燃把他推到在了床榻上,雪无霁长长的黑发散落在了洁白的布料上。   浅眸之上,雪无霁的睫毛几乎抵到了镜片。陆宸燃抬起手,把雪无霁别着的琉璃镜拿掉了,轻轻一捏就碎成了齑粉。他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陆宸燃俯身时,阴影全落在了雪无霁身上,那股满是侵略性的花香气似乎更浓烈了。有什么一触即发,张力十足。   雪无霁语中隐有笑意,重复道:“什么都可以。”   “——宿哥哥,我们双|修吧。”   *   不止是感官,额头相抵时,灵台中的神魂仿佛都要融化到一起。   那是最毫无保留的、灵魂直接的接触。   头晕目眩之中,雪无霁看到了陆宸燃的回忆。   他看到岁歇宴后,陆芯从含元殿走出来时通红的双眼。   若想帮他,那时他的方法惟有击溃全部凌霄仙门。   第一个春天,陆芯栽下了第一棵蓬莱雪。雪无霁遗留的那几棵早已枯死了,枯萎的花被陆芯埋进土里,化为新的养料。   他化人偶为少年,点形注灵的那张纸上写着——   愿为君之烛火,愿为枕下匕。愿为君生,愿为君死。   人偶便名为君烛。   ……   他看到自己死后,陆芯满身是血,迟来一步只见到冰冷尸体。陨落的尸身在陆芯怀中化为万千碎光。   魔鸟盘旋致哀,青年就抱着那身空落落的衣冠跪了一夜,四野死寂。   ……   他看到陆芯回到栖寒阁,设下结界阵法。   起初的一段时间,陆芯会有很多凌乱的梦,他会忽然惊醒,夜半时分念着雪宿的名字自|渎。赤红双眼中的疯狂与痛苦足以让任何人心惊。   但雪无霁看着这些,却一点也不觉得肮脏,只觉得心中绞痛得厉害。   日升月落,复又无数个循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蓬莱雪越来越多,从一生万,连绵成无边无际的海洋,从山顶到山谷,如冰如雪。   ……   他看到陆芯一个人走在空旷巨大的亭台之中,沿途只有寂寂足音。   有时夜是晚孤灯一盏,陆芯在灯下画着稿图,比对栖寒阁雕琢无寒殿的模样。窗外寒山无尽,月满幽谷;   有时是陆芯拿着工具修缮虫蠹的梁柱,爬上屋檐换下碎裂的瓦。这些事情本不该一个仙皇去做,而他却从一开始的生疏逐渐熟练。   雪无霁看着他坐在屋脊上,上身是雪白里衣,外袍扎在腰际。有飞鸟停在他肩上叽叽喳喳,他偏头笑了下。十年来栖寒阁都还像新的一般,好像随时在等它的主人回来去住。   ……   他看到陆芯在辟元仙宫、在灯姬的宫殿一本一本地翻看关于圣溯灯的记载。最后视线停驻的一页上写着,以燃灯族血肉与魂魄为灯油,便可回溯时空。   古老的阵法只剩下残页,陆芯带着它去寻找观如是,提出合作要求。   ……   他看到仙宫之下的玉石密室燃起火海,陆芯抱着两把长剑坐在圣溯灯的高台之上。   一把是枯桑,一把是不知寒。   雪无霁曾好奇自己死后的本命灵剑去了哪里,而他现在看到了。陆芯横剑于膝,靠着巨大枝形灯台。他已经中了销骨香,却神色坦然,仿佛直到这一刻才轻松了。   他甚至闭上眼,微笑着吟唱歌谣。   火海点染他的足履,吞没了他的白衣。歌声空灵幽远,直至焚为灰烬。   ……   雪无霁看到了无数个陆芯的日日夜夜,无数个碎片的画面。   寒来暑往,春去冬来,一共十个漫长的轮回。   他在心爱的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栽种心上人喜欢的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因为雪无霁想知道,才会看见这些回忆,皆与观如是的记忆对应,却全然不同。如果他不去看,陆宸燃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他?   雪无霁忽然想起了这一世他们刚刚相处没多久时,陆宸燃玩笑似的那句话。   “我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能遇见哥哥。”   原来真的是这么大的代价啊。   “陆芯……”雪无霁以手遮住泛红的眼睛,声如哽咽,“你真是疯子。”   把一半的血肉点燃做灯油有多痛?   以至于重生后经脉寸断、梦魇缠身又有多痛?   他的事陆芯几乎都知道,但这些事情,陆芯却一点都不告诉他。   可能是做这种事容易失去情绪控制力,意识昏沉之际,雪无霁竟然无端感到几分委屈。   陆宸燃吻去雪无霁眼角的泪水,轻轻道:“我甘之如殆。”   他扣住雪无霁十指,抵在绸缎之上紧紧交握。   这次再也不会放开了。   *   第二日。   陆宸燃睁开眼,看看刻漏表他已经完全错过了早朝。   但是没关系,就算想到那群蠢材的痛心疾首进言也完全不能冲散他的好心情。   雪无霁还睡着,陆宸燃没叫醒他,忍不住抱着被子滚了两圈,因为实在太傻才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他心情很好地在小厨房哼着歌开始忙。   枯桑道:“……你太得意忘形了。”   它一向寡言,这回因为看不下去了竟然说了七个字。   陆宸燃挑眉道:“我再得意,也是哥哥准的。”   枯桑:“……”   没救了。   枯桑道:“你是不是忘了不知寒。”   陆宸燃手一顿,这才想起不知寒并不在无寒殿空间里,而是在他的宸烛殿。他立即出门去拿回剑,在不知寒的大骂声中继续做甜点。   因为太高兴,一不小心做多了,看分量足够十个人吃。   于是陆宸燃又花了许多时间去挑拣最好看的。   直到无事可做了,他还是觉得非常不真实,就坐在床边看雪无霁。   这张脸他看过许多许多遍,但依旧看不够。大概是看一辈子都不够的。   在前世凌霄好事者编排的美人谱上,雪无霁百年来一直名列第一。   雪无霁脸上每一寸线条都好似工匠以白玉细腻琢出来的,精致得挑不出一分错。   唯有在眉梢眼角带出了点锋利的意味。他总是不低眉的。   这让那粒朱砂痣看起来像剑刃上沾的血珠。   雪无霁平时总敛着表情,琉璃色的眼睛好似无欲无求,和那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美一起浩荡地逼过来,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然而若施以描红,加之生动外露的情绪,那就是另外一种毁灭的、颓靡的、疯狂的美艳。   陆宸燃从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在两种气质下都能好看到登峰造极的人。   雪无霁醒来时,撞见的就是陆宸燃可以说是虔诚的视线。   ※※※※※※※※※※※※※※※※※※※※   够隐晦了,在绿江太难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慕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伊始向东 20瓶;sasuke千泷 10瓶;Katerina 8瓶;左岸的微笑 2瓶 第93章 惊帘其三   “哥哥醒了?”陆宸燃回过神道, “我做了甜糕, 什么都有。哥哥起来去吃吧。”   雪无霁看见他的脸, 脑子里立刻就回想起了昨夜之事,耳尖红了, 推开陆宸燃道:“……你先去。”   陆宸燃却道:“宿哥哥,你的尾巴不是这么说的。”   雪无霁低头,就见自己的一条尾巴不知何时已经绕在了陆宸燃的手腕上。   ……那什么的时候,因为完全控制不住,雪无霁的尾巴和耳朵全都冒了出来。到现在还忘了收回去!   他瞬间揪回了自己的尾巴, 恼怒之下拿起枕头砸了过去。   陆宸燃任由他砸, 接过枕头笑吟吟道:“先生别生气,我知错了。”   一时间, 枕头乱飞。   “那下次还敢不敢?”雪无霁难得孩子心性与他闹了一通后,眼中含笑道。   陆宸燃眨眨眼,道:“知错了,下次还敢。”   雪无霁笑出了声。   陆宸燃托着腮,道:“我喜欢先生笑的样子,这样才好。”   比起前世,这一世的雪无霁越来越温和,情绪也越来越外露。仿佛表面的冰层被焐化了,愈发显出真正的雪宿。   雪无霁闻言, 学着陆宸燃往常的样子挑了下眉, 道:“那我以后都对你笑, 好不好?”   他做来这样戏谑飞扬的神情, 是陆宸燃从未见过的灼然。   “……”陆宸燃怔住,片刻后红晕迅速蔓延开来。他抱着枕头,点点头,有点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我去看看甜粥还温不温!”   雪无霁坐起身许久,碰了碰自己的嘴角,那里还是一个忍不住翘起的弧度。   他身上并无不妥之处。   到底是修者……陆宸燃给他换的衣服也甚是软和。   雪无霁轻笑一声,摇摇头,觉得自己和话本里那些心思缠绵的主角现在也并无不同。   他走到门外。   “雪无霁!!你终于醒了!”不知寒一见他,立刻贴上来开始控诉,“我已经三天没看见你了,陆宸燃那个疯子他关我!”   雪无霁边走,不知寒的剑灵绕在他旁边骂了一路,直到他在桌前坐下。   陆宸燃还在盛粥。   不知寒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你怎么还吃他做的东西??……算了你快吃,我和你说那疯子带我进来的时候我看过路了,等等我们就跑路……”   陆宸燃走出来,雪无霁打断它道:“不知寒,我有件事与你说。”   不知寒道:“……什么?”   “我与陆芯从今天起就是有名有实的道侣了。”   不知寒:“……???”   陆宸燃放下粥碗,抱手道:“哥哥说的是。”   不知寒:“…………”   它哽住,气得往外跑去,陆宸燃哈哈大笑。   *   昨日的放纵是突发情况,二人直到吃完东西,才开始面对面好好聊聊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混乱的事。   到此时,雪无霁只剩下第八尾和第九尾还没有找到了。   “我刚刚用灵力感知了一遍尾巴。”雪无霁用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第八尾就在凌霄,但第九尾的位置却没有。”   准确来说并非没有,而是十分微弱,甚至仿佛扩散在了天地间,无法准确定位。   雪无霁失去的六条尾巴,三条是为君烛,两条是在岁歇宴入魔时。唯有最后一条,是在修炼时就残缺而掉落了。   对这一条雪无霁本也并不抱太大希望,前世他就是新炼出的第十尾。这一世照样可以重新修炼,魂魄因此产生的细微损伤也可以慢慢弥补。   只是在这之前,他要尽量避免对上观如是。   雪无霁在纸上写下,又画了几个小人,上有“槐”、“元”等字。   陆宸燃看到,道:“我带你走时心中太急躁,并未通知他们。这几日没有魔域魔王失踪的消息……他们应当还在魔域,帮着掩饰了。”   雪无霁谴责地看他一眼,陆宸燃无辜移开视线。   那这件事便可暂时搁置,再议。稍后与其他人联系上。雪无霁写了几笔。   陆宸燃又说了林林总总的消息,把这几日两界发生的事告知雪无霁。并无大事,但也不见观如是的动静。他身在琉璃宗,一派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前事务都问完了,雪无霁才道:“陆芯,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雪无霁从陆宸燃那里看到的是片段式的记忆,有一段他疑惑的地方,在陆宸燃的记忆里却仿佛直接消失了一般——   “前世君烛死后你作为仙皇身死的消息……”雪无霁道,“是假死?”   从君烛死后到雪无霁死前的一年之间,都没有传出任何陆宸燃的消息。仙门的所有人都觉得仙皇已死,行事便更肆无忌惮,由此才发动了对魔域的战争。   而就在这个关卡上,陆宸燃进行了反扑,最后一举成功,往后便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仙皇。若是假死,这无疑是一场非常完美的绝地反击,成功隐藏了自己、出乎众人意料而达成目的。   可假死之说并不能完全说服雪无霁,他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   陆宸燃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果是这样,我是不会让你失去三条尾巴的。”   雪无霁手指顿了顿。   “宿哥哥,你还记得你前世送过我一件礼物吗?”陆宸燃道。   雪无霁想起来了:“那是……”   是他一条残缺的尾巴,也是真正的第九尾。掉落后就化为了透明的坠子,前世看完那场七夕花灯送给了陆宸燃。   陆宸燃轻笑了一下,垂眸道:“我并没有假死,那条消息是真的。”   雪无霁看着陆宸燃,眼中愕然。   “我本已经死了……但后来却又在焚烧过后的辟元仙宫醒来了。我起初以为是梦境,是后来才发现了是那枚坠子的效果,它为我重新塑造了身躯。”   陆宸燃笑眼弯弯,温声道,“宿哥哥,你已经救过我不止一次了。”   他本已堕地狱,却一次次地被雪宿拉了回来。   他命本该绝,却为一人向死而生。   于是舍弃半身血肉,只为再见那人一次——他真正甘之如殆。   雪无霁喉头微堵,轻轻道:“陆芯,你真是……”   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震撼了。   回忆中他看到了陆宸燃封在君烛人偶中点形注灵的纸,其上书,“愿为君生,愿为君死”。   却不知,这八字陆芯全部走了一遍。   “在观如是找到你之前,我本来就想告诉哥哥了。”陆宸燃眼中微冷,“但怎知被他先搅乱了。我让他神形俱灭,但却没料到他有后手。”   陆宸燃和观如是之间的仇怨,雪无霁是这一世才知道。   而核心因他而起,让他觉得有些……奇异。雪无霁不觉走了会儿神。   他还是无法想象观如是对他的感情。   那绝非正常的“喜欢”,除此之外,还带着一种雪无霁看不清的东西。   直白来说,他怀疑观如是还有什么别的目的,甚至这个“目的”才是观如是各种举动的根本。   “他还能有什么目的?”陆宸燃忽而开口,逼近雪无霁以威胁的口吻道,“哥哥不准想他。”   雪无霁一愣,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把疑问说了出来。   陆宸燃扣着他的腰,要挠他痒痒,“我要罚哥哥了。”   “别闹。”雪无霁推开他作乱的手笑起来,理了理自己散掉的衣襟,正色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还是要留意的。”   前世百年,如果说观如是“喜欢”他,那他有太多机会了。   然而事实上,观如是从未对他有过什么特殊的关切和举动,只是在暗中推波助澜——比如,早在慈济堂时就选中了他;   又比如,在许多时候不着痕迹地影响雪无霁的看法与选择。这甚至没有办法举例,因为一切都是潜移默化间发生的。   而观如是本人更多时候像一个冷漠的看客,留着一定距离、高高在上,却又若有若无地保持着操控力。   如此心思缜密的人是很可怕的,若非这一世重生发觉很多端倪,雪无霁绝对不会怀疑这样一个师尊,至多会觉得他性情不似常人。   陆宸燃前世到死都没有向他剖白是因为不敢,这是正常人对心上人的心态。但观如是会不敢吗?他是正常人吗?   必然是有别的目的才对。   之前观如是在他面前的骤然出现,是雪无霁第一次鲜明地感觉到这个前世师尊的情绪波动。违背了他前世的处事习惯,甚至表现出了一种急切和焦躁。   因此雪无霁推测观如是也没有更好的底牌了,他在找到自己时其实就已经知道他很可能不会成功。   前世陆宸燃毁约得太彻底,直接让观如是神魂俱灭,只留下一点记忆交给青竺重生。这些记忆还要接触到雪无霁时才能被触发,而他没有像前世那样拜入琉璃宗。   于是等观如是得到记忆……他和陆宸燃之间已经非常亲密。   观如是寻到机会,使他落单、单独与之交谈,能够混肴视线的只有话术和被截取后的记忆。   不得不说,观如是自己虽无法正常感受情绪,对他人情绪的把控却实在是一流。   如果不是他没料到陆宸燃给了他定位阵的扳指,或是陆宸燃赶来得晚几步,那中了默阵的雪无霁就会被他带走;   如果雪无霁对陆宸燃的信任少一点,或者,哪怕是雪无霁没有看见回忆中的蓬莱雪,结果都很可能不是现在这样;   乃至观如是已经成功影响到了陆宸燃,如果雪无霁醒来后与陆宸燃闹翻,那最后还是他获益。   看似观如是挑拨的举动十分仓促,但回首去看,每一步踏错都会被算计成功。   他仅用几张牌就做到了这地步,而连自己真正的目的和想法都还没有暴露出来。   雪无霁一边分析,一边把思路说出来。   陆宸燃眯了眯眼睛,道:“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他都必须死。”   “说来……”雪无霁想起一件事,“观如是说你是重生时,我并未惊讶。”   他不觉带上了调笑语调,“我早就猜到了。陆芯,你猜猜看是什么时候?”   ※※※※※※※※※※※※※※※※※※※※   卡文已经请了假,但我居然码出来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御茶子、funji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cny.、玉兔阁、funj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褚祈 5瓶;sasuke千泷 3瓶;左岸的微笑 2瓶;   (天使们好热情233) 第94章 惊帘其四   陆宸燃微怔, 思量片刻, 扬眉道:“我有个猜测, 不如哥哥先说,看我猜得对不对?”   “最开始怀疑是在金蕊雨那次。”雪无霁道。   那次离开满地金, 雪无霁赠送了宝石后便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很早就觉得这一世陆宸燃对他的好感来得太轻易,就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他一般。   雪无霁自己和陆宸燃都不是能够轻易交付真心的人,然而这一世他们的相处太自然,自然得仿佛早已相识百年。   而陆宸燃承认了喜欢。原本按照这一世的年纪他们才刚刚认识不到一年。   陆宸燃道:“竟然有这么早。宿哥哥,你可太坏了, 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么早就露了破绽。   “那时只是怀疑, 真正肯定猜想是在千画学宫。”雪无霁道,“你给我看观如是从前的记录宝石时。”   “……果真是这次。”陆宸燃轻笑, “我也猜对了。”   雪无霁微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是对他早有戒备,是不会提前就去查他的过往的。”   更别说还拿到了记录的影石,这东西仅仅只是一个镇子上小案件的记录,若不是有心,谁会去注意?   陆宸燃那时担心他,为了让他相信直接拿出了这样最有力的证据。但他身为仙皇却会关注这么小的案子,实在有些说不通。只能认为他是一早就在防备观如是了。   “就这样?”陆宸燃似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雪无霁浅笑道,“陆芯, 你很了解我, 但我同样也太了解你了。”   只需要这一点线索, 就能凭蛛丝马迹推理出大概事实了。   但两个人同时重生的想法过于惊人, 而且看陆宸燃的意思并不想提前暴露。因此,雪无霁本想等一切平息后再去求证的。   不过,后来发生了这一系列变故让他们互白了心意,结果来看也算是好事。   陆宸燃凝眸望了雪无霁一会儿,笑叹道:“哥哥厉害,甘拜下风。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寻第八尾?”   不知道观如是打什么算盘,他们这里就也要尽快做准备。首先就是恢复实力。   雪无霁感知到的第八尾就在凌霄界,方位应是青芜州与白蘅州的交界处。   “在此之前我还要先做一件事。”雪无霁却摇头道,看向陆宸燃道,“需要你的帮忙。”   *   片刻后。前殿。   “……我最惊讶的一件事,其实是这个无名画师。他竟也是你。”   珠帘幔帐被向两边分开,露出了寒剑诛魔图白玉屏风。   二人坐在桌前,雪无霁偏过头道,“前世我从来不知你的画技也这么好。”   这幅图之所以能流传那么广,画师本人的画技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其中人与魔的结构近于完美,寒剑直至妖魔心脏,衣袂、飞花、神木交映,并不写实但整幅画面极其赏心悦目。   屏风在雪无霁身后,一大一小、一静一动,相互映衬。陆宸燃看着这一幕,莫名有种羞赧和诡异的满足感。   他轻咳一声,打个响指让珠帘自行拉起:“这是我刚刚重生时雕的,现在看不太行。改天我重新雕一幅——宿哥哥想要我帮什么?”   “在找尾巴之前我想先回一趟九渊,留一只我的偶人在那里。”雪无霁道,“偶人便麻烦你了。”   前几条尾巴每条都要花一定时间,而他骤然离开魔域还没个交代。在无法自由来去凌霄和九渊的情况下,偶人确实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陆宸燃道:“没问题。哥哥有什么要求吗?”   要求……   雪无霁本想说随意,但又忽而想起什么,道:“……不如我们做一对人偶,君烛和魔主。如何?”   陆宸燃眼睛一亮,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君烛我先前想和哥哥坦白的时候就做了。在这。我只要做一个魔主就行了,很快就能好。”   他从芥子戒里拎出君烛的小人儿,雪无霁看那倒栽葱的小人,不由伸手接住他:“你爱惜一点。”   “没事,它坏了还可以再做。”陆宸燃不甚在意,心下迫不及待,立刻就开始着手开始雕刻人偶了。   他不在意自己的化身,这时候却拿出了十万分的用心来。   雪无霁抱着君烛小人,目光也被吸引到了陆宸燃手中。   人偶没有化形前只有小臂长度,却处处肖似真人,对塑造者的要求很高。而陆宸燃无疑是天才级别的人偶师。   他盘腿坐在工具零件堆里,垂眸目光专注。人偶由散落的泥料飞速成型,如同鬼斧神工,手指转动间有种说不出的韵律美。   渐渐,一只白发红眸的人偶出现在了他掌中。   人偶的面容纤毫渐渐精致,与雪无霁几乎一模一样。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每一处线条都及尽温柔。这张脸陆宸燃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来。   四周安静,只有工具的声音。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然过去。   “宿哥哥,可以了。”等陆宸燃做出鬼图披风和小银冠后抬起头来,发现雪无霁也把君烛做了一番改变。   用画笔和刻刀,此刻君烛的相貌也和陆宸燃少年时一样了。   因为无聊,雪无霁还把很久之前的一对布偶娃娃拿出来了。陆宸燃看到才想起来,那是雪无霁第一次给他观梦后他醒来做的小娃娃,背后分别绣着“燃”、“雪”二字。   一对人偶、一对布偶放在一起,看起来很是有趣。   雪无霁给魔主人偶点形注灵,恍然像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从前,这个模样代表着心魔和他不愿意回想起的过往,但现在却有了新的意义。   这些都是陆宸燃带给他的改变。   他轻勾起唇角,把偶人收进芥子戒里:“走吧。”   *   陆宸燃和雪无霁一起走出无寒殿时,莳花登时惊了,以至于等两人并肩走到自己眼前了才慌忙回过神:   “见过君……”   “免礼。”陆宸燃道,径直走过去了。   雪无霁回过头,对莳花颔首算是打招呼。   沿途一路走过去,宫人们都是震惊的心情。虽然面上不显,但以雪无霁的修为完全能察觉。   所有人心中都是“见鬼了,君上的心情居然这么好!”。   雪无霁道:“陆芯,你平日太凶了。”   等他们离开后,辟元仙宫怕是又要有他的传闻了。雪无霁联想起人间为妖狐倾倒的暴君,十分想笑。   陆宸燃心情很好地道:“我对哥哥好就够了,其他人还不配。”   他召出飞天画舫,与雪无霁同乘。   这一回,雪无霁能明显地感觉到陆宸燃对凌霄的影响力的变化。画舫通过关卡时,没有一个仙客来盘查,所有人都知晓这是仙皇的私物。   飞天画舫直下九重云天,全速飞行。按照陆宸燃的说法,槐略等人都只知道雪无霁骤然被他带走,其他的一概不知。不至于担心雪无霁的安危,但毕竟还是不妥。   雪无霁考量着回去魔域后的说辞,一来到魔宫后殿书房,便听得一声嘲笑:“你还知道回来?”   只见沧遗珠一个魂飘在案前,黑着脸丢下笔和奏本。   “天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一个要修养的生魂,这三天都在看文书!”沧遗珠显然已经憋了很久,“烦死了,你倒是一走走得开心,我……”   他看到陆宸燃的眼神,硬生生憋住了话,只一脸暴躁。   “事发突然,都怪我,与哥哥无关。”陆宸燃笑吟吟道,语含威胁,“有什么火冲我来发。”   沧遗珠抽抽嘴角,冷漠道:“不敢。”   雪无霁道了声“抱歉”,便上前大致浏览起文书来。沧遗珠嘴上抱怨,但却是把重要事务的处理经过和进程都写了下来,雪无霁诚恳道:“多谢整理了。”   然而沧遗珠犹豫了一下,道:“这不是我提出整理的——你快看,看完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雪无霁敏锐地发现了气氛不对,道:“怎么了?”   “总之你先看。”沧遗珠没好气道,“……马上你可能又要离开了。”   闻言,陆宸燃也不由侧目了。   雪无霁定神,用最快的速度看完总结整理的文书,随即终于发觉了是哪里不对。   “槐略和缘本相呢?”   他回来时让侍卫通报了,按理说这二人早该出现了。特别是槐略的性子,是绝对安静不了这么久的。   沧遗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们知道凌霄有个叫易柏卿的人吗?”   陆宸燃轻叩了一下案几,道:“知道。”   雪无霁也点头。   这个名字,他还更加熟悉一点。   ——前世他死前所面对的凌霄仙兵,他们的总领大将就是易柏卿。   前世的槐略虽然也有三界战神|的名号,但他和易柏卿有不同的上属。槐略出名更早,而且凌霄众人皆知他是先皇一派的人,“战神”封号也是陆宸燃后来所赐。   但易柏卿不同,他是彻底的仙门战将,出身于三大仙门之一的鸿羽宗。   槐略是以个人武力出名,易柏卿则就是擅长排兵布阵的将军形象。雪无霁死前与易柏卿交手过,也清楚他的本身实力只能算上乘,说“神”那倒还真不至于。   对于易柏卿,雪无霁没有什么特殊看法。说到底只是各有立场,易柏卿不过是为仙门效忠罢了。他作为个人也没有特别突出值得传颂的事迹。   但沧遗珠为何会突然提到易柏卿?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仙门属下的仙兵还非常不起眼。   凌霄无战事,而且这个和平已经持续了千年。在凌霄众人眼中,仙兵完全是一个划水的去处,其中有许多都是不成器被家中塞进去的仙门子弟,还有仙门中被排挤而下放的人,可以说是被流放了。   在雪无霁印象里,易柏卿就是这么个不得志的人。   而前世先是因为陆宸燃这个仙皇太强横,仙门才重新开始集结仙兵,凌霄战火燃起。易柏卿就是这时候开始崭露头角,后来身上才被加持了诸多光环。   现在的易柏卿应当还是个无名小卒才对。   沧遗珠刚想回答雪无霁的疑问,门外便又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和雪兄都知道他?那正好!”槐略的语调里含着一点就燃的怒意,“缘本相被他带走了,我正想去揍他!”   ※※※※※※※※※※※※※※※※※※※※   大概就是偶像真人、大幅广告、bjd、棉花娃娃在一起吧(。   人生赢家·燃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6瓶;蜜蜜蜜is 5瓶;苍青如海 3瓶;莲莲莲 2瓶 第95章 易忘其一   缘本相被带走?   雪无霁旋即便道:“他能和你分开了?”   缘本相从一开始遇到槐略起, 就和他绑在了一起, 依附于他的生气。二人最多只能分开三尺。就算是沧遗珠同为生魂, 也没办法让两者完全断开。   可现在槐略却说他被人带走了!   雪无霁眉头又皱得深了些。   再一看,槐略身上还带着伤。肩部和前胸都缠着绷带。   “我怎么知道?本来是不能的, 但那个姓易的出现后我和小缘之间的线就断了!”槐略除了怒气外,还有种丢了魂般的失魂落魄。   他和缘本相已经待在一起快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保持三尺之内的距离。日夜形影不离,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足以让两个人成为彼此最重要的存在。   现在突然分开,槐略感觉就像是严重到缺了一条胳膊一般, 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陆宸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敛眸道:“你详细说说前因后果。”   槐略冷着脸,勉强压制住了情绪, 开始讲述。   原来在几天前雪无霁被陆宸燃带走时,槐略想过要回一趟凌霄。   缘本相并非凌霄之人,但他与槐略之间无法分开,于是槐略就想了个办法。   他向沧遗珠借了一颗安魂珠让缘本相待在里面,试图用这种方法混进凌霄。   这个想法其实有很大的可行性,凌霄的管束百年多来并不严格。   然而偏偏这次他们碰到了钉子。   关卡处那天有个仙军将领来看他的守军友人,正好撞上了槐略通过关卡。那仙军将领看出了不对,盘问之下果然搜出了安魂珠,直接扣留了下来。   槐略本还想嘲笑他这样没用, 但很快变了脸色。   他和缘本相之间的连接居然消失了!   槐略震惊之下, 直接和那将领动起手来, 但那将领实力却也不输他, 甚至还一上来就下了狠手,槐略猝不及防就被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守军上前禁止二人斗殴,槐略见势不对,以剑重创将领后就直接回了魔域。   这正是一天前发生的事,沧遗珠本已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联络上陆宸燃和雪无霁了,而此刻他们回来了。   那个扣押安魂珠、与槐略动手的将领便是易柏卿。   “易柏卿……”陆宸燃微微眯了眯眼,像是有些讶然,“此人处事圆滑,并不是会不计后果得罪世家子弟的人。”   槐略是四大中门之一虹光门长老的大弟子,本身父母是世家,且又与陆宸燃的白玉京素来交好。而易柏卿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被“流放”进仙军的小世家子弟。   以他平时的作风,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招惹槐略的。   槐略道:“妈的!他哪里不敢了?我看他胆子大得很,不仅敢伤我,连我的人也要扣!”   以他世家的身份,关卡为他开方便之门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缘本相也只是一只微弱生魂而已,根本算不上大威胁。   他如此气愤,也是因为他今天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力。   如果他有雪兄和六殿下的实力……不,甚至,只要比易柏卿强,就根本不会出现这种状况,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最后还要借着旁人帮助。   现在的愤怒,归根到底还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槐略万分懊丧地想。   雪无霁正欲说话,再看槐略一眼发现一件事:“槐略,你的剑呢?”   槐略道:“没了。临走前我直接把剑丢出去了。”   槐略的剑是剑冢里的甲等上品灵剑,他却说丢出去就丢出去了。   到这时雪无霁才感觉,槐略果真是从小便受的世家子弟教育。虽然从刚见面起他就表现得有点傻、还总是哭穷,但那是因为他面对的是陆宸燃。   在遇到易柏卿这样的人时,不客气的态度就表现得很明显。   “先别冲动。你再回忆当时状况有没有哪里不对?”雪无霁道。   “要说哪里不对……”槐略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好像接下来这个推测让他很不情愿,“他好像认识缘本相。”   陆宸燃听到这里,微带嘲讽地笑道:“哦。他认识‘你的人’?”   “……”槐略一下子脸红了,结巴道,“干吗?我说我的人怎么了!”   他原本说那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很多,但被陆宸燃这么一打岔,仿佛有了别的意味,而他仿佛是因为这个才愤怒的一样。   ……虽然,确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了。   雪无霁沉吟片刻,道:“为何你会这么认为?”   “他原本看见安魂珠的时候神色还未变,只让缘本相出来。但待缘本相一出来,他那个表情就和被雷劈了一样——当然没那么夸张,但一眼就能看出不对。直接就变了个态度把安魂珠扣下来了。”   槐略又道,“但小缘根本不认识他!这算什么?”   “缘本相为生魂,生前的记忆却是丢失了的。”雪无霁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我何必这么生气……”其实用不着提醒,槐略自己也能想到。他咬牙,眉目间更加低落了。   生魂缘何失忆?   因为生前遭受了巨大痛苦,以至于魂魄无法承受,魂魄才会主动选择了忘记。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很可能在缘本相生前认识他的人,不光如此,他和缘本相之间显然什么特别的关系,连槐略与缘本相的缘结都断了。   雪无霁稍一思忖,便道:“待我处理完重要事务,就立刻回凌霄。”   槐略道:“六殿下,雪无霁,你们知道那姓易的在哪吗?”   “先去仙兵总营找。若没有,再另做打算。”陆宸燃道。   槐略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雪无霁看他霜打茄子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做了个平日不会做的动作。   他拍了拍槐略的肩膀。   “……雪兄?”槐略抬起头,有点惊讶。   “这不是你的错。”雪无霁道,“即便是我和陆芯,也会有做不到的事。你不要想太多。”   槐略才不到二十五岁,易柏卿却有至少百年修为。   不是人人都能天才到十几岁就成名的。   更何况年少天才就好么?前世一辈子他简直就是最大的失败。   槐略眼睛微亮,道:“我……”   “别和他说了。”陆宸燃靠在门口道,又转向槐略,“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想想之后送缘本相什么礼物。”   “六殿下!”槐略抽抽鼻子,就要跳起来。陆宸燃嗤笑,撇下他即将来的感动发言,拉着雪无霁转身就走。   *   而此时凌霄,无色海。   无色海与其说是海,不如说是一汪云中的湖泊。水色清透,无风无浪,宛若一片银白色的镜子,水面又倒映着天与云雾,又称九天之镜。   它是云中君生长的发源地,三界的灵气会在无色海中有一个小小的汇集。这些灵气聚拢、凝实,就成了白色的花朵。   云中君无色无根,自湖底纷纷坠落,四散与九天之间。世人以见之为幸运。   无色海中央有一座木质楼宇,而此刻最高楼的临窗边,小桌上对坐着两个人。   准确说,是一人一魂。   小桌两边各有一只青瓷茶杯,茶水袅袅地冒着热气。窗外则是飘着淡淡水雾的九天之镜。   “易将军,我并不认识你。”缘本相歉然道,“来到了这里后也没有记起,实在抱歉。”   当时易柏卿把安魂珠扣下后,却没有按照规矩上交,而是对着他道:“阿荼,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阿荼?”但缘本相的回答却是,“将军,我并不是阿荼。你认错人了。”   易柏卿便怔住了。低声念了句“原来你失忆了”后,就把缘本相带来了这里,并说到了这里缘本相或许能想起。   然而,缘本相却依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有些心神不宁,这种焦躁般的情绪在他身上是极少见的。   易柏卿已经告诉了缘本相自己的名字,但缘本相还是想不起任何过往。   只是在听说他名为“缘本相”的时候,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神色。   “若是方便,还望将军能让我与那名红发的青年在一处。”缘本相轻声道,“他现在一定很担心我。”   他能看出易柏卿的实力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生魂可以抗衡的,言谈之间彬彬有礼,却也很是陌生。   易柏卿外表约二十四五岁,面如冠玉,斯文俊秀。如果不看他那一身银甲,必定看不出他是个武将。   他也如外表一样气质沉静,从坐下来后就一直没说话,看着无色海似有心事。   气氛冷寂了许久,易柏卿才开口道:“是因为你需要他的生气,所以你才不想离开他?”   缘本相微怔,易柏卿居然知道这一点。他的这个特性在魂魄里并不常见,就连沧遗珠看到他时也分外感兴趣。   见他不回答,易柏卿道:“阿荼。若是你需要生人灵气,我也行的。”   缘本相本能般地皱起眉道:“别叫我阿荼——那不是我。”   说完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很冲,简直是下意识地在逃避这个称呼。   他停顿片刻后,又解释道,“并非只是我需要小槐……槐公子的生气,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易将军,您是不可以的。”   “你果然还是很在意阿荼这个称呼。”易柏卿却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一样,“你叫别人如此亲昵,是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我……”   “易将军,我再说一遍,我叫作缘本相,而不是什么阿荼!”缘本相打断了他,心中莫名地火气很大。这放在他身上简直是极度失礼的行为。   “请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易柏卿愣住了,而后道:“……好。”   到这时,缘本相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真的曾经与易柏卿认识的,但恐怕那并不是一段很愉快的回忆。   氛围又僵硬起来,小楼四周被易柏卿设置了结界,他并没有放缘本相走的意思。   缘本相无奈道:“易将军。或许你认识生前的我,但我会忘记与你相关的记忆,便就说明那个‘阿荼’并不想再回忆。放过过往对我们二人都好。”   他已经尽量让生硬的语气显得温柔。   “阿荼,你是这样想的吗……?”易柏卿自嘲地笑了下,“可我却忘不了。”   他看到缘本相的眼睛,干净清澈,就好似九天之镜的水一样。   易柏卿失望地想,他是真的忘记了。   缘本相看着他,内心仿佛有个影子在冷眼看着易柏卿,发出叹息和自嘲冷笑。   他在蛮荒之地的满地金待了那么久,久到快要消失了。若不是偶然那次遇到槐略,恐怕早已经消融在天地之间了。   空白的过往在脑海之中,哪怕不知道白幕之下是什么,都能感觉到轻微的痛感。   而面前这个人却在说他忘不掉,多虚伪啊。   “在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找两全的办法。”   易柏卿说着,打开了一只刻着阵法的铁匣子,“也许是天助我,几个月前我终于找到了。阿荼,你还愿意回来吗?”   那匣子里赫然是一条雪白的狐尾!   上面的气息,分明是雪无霁的!   “易将军。”缘本相瞳孔微缩,面上不显慌乱,慢慢主动挑起了一个新话题,“……你说的那个阿荼,曾经的我,是个什么样妖?我想知道。”   ※※※※※※※※※※※※※※※※※※※※   大创要我狗命,最近都忙得满地找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第96章 易忘其二   易柏卿有些惊讶缘本相会主动提问, 但眼中还是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你, 不, 阿荼他很温柔、很懂事听话,笑起来也很可爱。我是在一片荼蘼花丛中遇见他的, 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狐狸,我给他取名阿荼。”   “我与阿荼经常在这九天之镜煮茶论话,谈诗论词。阿荼最喜欢的就是荼蘼花,”说到这里,易柏卿笑了下, “他说觉得这种花最为凄美, 在下深以为然。缘公子你呢,如何认为?”   他改口称了缘公子。   缘本相咳嗽了一下, 觉得背上有些发毛。原来自己以前是这样的?   荼蘼凄美……   他想起槐略的说法,“牡丹不好吗?大红大紫的多喜庆啊!其他花也挺好,就是那些个酸唧唧的文人总是要指指点点”。   缘本相没忍住笑了出来,又忙掩饰住,道:“嗯……我认为都好。”   易柏卿略露出疑惑眼神。没听到想要的回答,他有点失望地点点头,道:“无事,人也是会变的。”   缘本相正了正表情,温声道:“那后来呢?阿荼与将军如何了?”   没想到他问出后, 易柏卿面有异色, 移开视线道:“后来……世事不尽如人意, 缘公子说得对, 既然已经忘了,就不必再提起了。总归都是造化弄人。”   缘本相稍稍抬了抬眼,察觉出了这里面的异样。易柏卿会如此吞吞吐吐,证明后来发生的事对他并不有利,他才会想遮掩。   易柏卿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强行转移话题道:“缘公子此时还是生魂状态,有许多不便。我有一法能为你重塑肉|身,不知你可愿意?”   他说着,将那木匣子往前推了一点便于缘本相看清。   凑近时尾巴的灵光更盛,缘本相也终于确认了这就是雪无霁的气息。他知晓雪公子有尾巴散落在外,但还是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像是有狐族的气息。”   说罢,还看着易柏卿,很天真的模样。   缘本相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果真是狐妖一族的,骗起人来没有丝毫不自然的地方。   “这确实是狐妖的东西。它是某只九尾大妖的尾巴,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易柏卿没有怀疑,因为以前的缘本相从不会说谎,和其他所有狐族同类都不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那大妖的尾巴脱落了,我几月前在无色海发现了它。缘公子你放心,这并非残害你同族得来的。”   “九尾大妖?”易柏卿看到缘本相的狐耳动了动,眼中一亮,“那它确实可以为我重塑肉身了。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太感谢易将军了!”   那双眼睛纯粹又明净,微微一弯,带着不自知的娇憨与媚意。易柏卿几乎心醉神迷了,道:“能为缘公子分忧,是在下荣幸。”   他一面说出口,一面心中也感慨。什么时候这种话他也能心甘情愿说出口了,分明从前都是倒转过来的。   不过也好,到底是自己负了阿荼。易柏卿这样安慰自己。   “只可惜……”缘本相却话锋一转,用低落的口吻道,“九尾化身是需要咒语和阵法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这也是他心中的疑问。易柏卿看起来并不是出身名门世家,而九尾转换之法极为复杂,他就算拿到了也很有可能束手无策,为何现在就这么自信?   看到那对橘红色的狐耳垂下来,易柏卿只觉得一阵揪心,立即道:“这一点我也知晓,缘公子不必担忧。我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   易柏卿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枚青碧色的竹简。   “缘公子可知凌霄琉璃门中,号称‘造化神秀’的那位观如是观峰主?”   缘本相手指微顿,观如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雪公子似乎与这个人有些过节。但具体如何,他却是不清楚的。   “听说过一些。”缘本相慢慢道。   “观峰主精通造化一道,不仅造剑与南宫世家齐名,也极擅阵法与咒文。四海之内的修者都有求于他,但观峰主十年之内只会发十枚竹简,一枚竹简可向观峰主求助一次。”   易柏卿停顿了一下,道:“竹简千金难求,我这一枚也是来之不易。”   “是这样吗。”缘本相顺着他的暗示,浅笑道,“易将军很厉害。”   但心中却是暗自有些焦躁,竹简是他没想到的一点,他觉得必须尽快让雪公子知道。   易柏卿被他夸了一句更是有点飘,道:“若是小缘同意,我们今日便去拜访观峰主!”   “易将军别叫我小缘,我们还没这么熟。”缘本相却摇摇头。易柏卿被泼了一盆冷水,回过神来,缘本相才笑道,“九尾的事先搁置吧,我想先去看看我和将军相识的那片荼蘼花丛。”   他第一次承认、以“我”自称阿荼,笑起来脸颊有小小梨涡。易柏卿立时便心砰砰直跳,心说刚刚那突然的冷淡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没问题。”易柏卿合上盖子、站起身,“我现在便可带你去。”   缘本相也起身落他半步左右,看着易柏卿打开了木楼周围的结界,手中悄悄放出一缕灵气。   这一回没了结界阻隔,他隐约感知到了一点和槐略的联结。琉璃宗是大宗,若是现在跟着易柏卿过去,这缕灵气必然会被琉璃宗的保护阵切断。   只盼在去那荼蘼花丛的时间里,雪公子他们能够找到自己的方位。还能顺带拿回尾巴。   然而,易柏卿正准备御剑的时候想起来什么,道:“那我还是先写一封信,把这九尾连同竹简一起传给观峰主。这样可让观峰主提前准备。”   他当即就放下剑拿出了笔墨纸砚,缘本相见状一惊,道:“一点时间不耽搁,易将军不必这般耗费。”   “缘公子有所不知,观峰主的竹简一般用灵物送达。说来惭愧,我为这竹简耗费了许多钱财,只能雇灵鸦。灵鸦飞得慢,我们还是提前送出为好。”   易柏卿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穷酸,干咳一声,低头写信不再说话。   缘本相看他执意也不好再多说,怕引起怀疑,只得无奈同意。   包裹被灵鸦带走,二人出发。   易柏卿实力不俗,至少御剑而行是很快的。缘本相估算了他大约飞了两刻钟,所到之处十分偏僻,并不在凌霄四洲的中心地带。   落地后,缘本相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秘境入口。   这个秘境已经十分古旧了,不能继续使用而被废弃。保护与掩藏的结界早已溃散,入口宛如洞口,被绿萝藤蔓半掩着,里面没有危险也没有宝物。因此,恐怕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   缘本相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易将军,你是在凌霄遇见我的吗?”   “嗯。”易柏卿随意道,边走边给缘本相解释起来。   凌霄仙门众多,许多年幼的仙门子弟都会喜爱养一只毛茸茸的灵兽。其中不乏有商贩偷偷从别处两界找来的妖兽。   妖兽比灵兽更便宜,小兽外貌却不输灵兽可爱。因此,这类交易屡禁不止。   只不过这些妖兽也经常被抛弃,要么是被父母发现了,要么是干脆嫌麻烦不想再养了,诸如此类理由。被抛弃的妖兽很难独自活下来。   “阿荼,你是一个例外。应当是开了灵智,所以活下来了。”易柏卿道,“我遇到你时,你已经在这处废弃秘境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了。”   缘本相默默听着,心想原来这就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他想让槐略一起看看。   槐略与他说过许多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他还没去槐家看过呢。什么时候有机会也可以去看一看?   缘本相走神地想。   现在还不是荼蘼花的花期,因此入内只看到一片绿意茵茵。花丛边有穿境而过的河道,已然半是干涸。河边有一间草房。   “我曾经就住在这里,而那时你还不会化形,是只小狐狸。”易柏卿感慨道,“你对我一见钟情,后来相处过就更舍不得了。”   那时的阿荼多好啊。易柏卿不无遗憾地想,自己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不过现在这个也很好,忘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缘本相笑了笑,可心中总有淡淡的违和感。   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这些都是将军做的吗?”他指着那些已经变旧的家具询问。   易柏卿颇为自豪地:“正是。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些东西,做得破粗陋,你却都留下来了。”   “那将军是为何会来这里呢?”缘本相问。   这倒是他真正好奇的问题,但易柏卿被问及这些具体过往的时候就缄口不言,只大谈他们是如何如何相处的。   问来问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缘本相不时维系一下那缕灵力,槐略那头似乎在接近了,但依旧没出现,这让他心神不宁。   奈何这秘境太破旧,小屋里的东西也太少,直到问无可问了,几人却还是没出现。   “缘公子你有想起什么吗?”   缘本相装作沉思了一会儿,轻声细语道:“隐约想起来一些。”   事实上他忘得彻彻底底,什么都记不起来。   易柏卿又像是失落,又像是庆幸:“那也不必勉强了。我们这便出发去琉璃宗吧。”   “再等等!”缘本相道,“我……”   但他能用的话头都用完了,一个字悬空了许久迟迟落不下。   易柏卿终于察觉他的消极,但也只是觉得缘本相大概是在怀疑。他上前要去拉缘本相的手腕,微微皱眉道:“缘公子,我以人格担保,那九尾绝对是真的。我们去琉璃……”   就在此时,易柏卿话还没说完,四下便传出轰隆巨响!   巨响声撼天地,秘境入口被整个炸开,水雾与炎热气息一同狂涌进来。   一道剑光当头砸来,如疾风骤雨,易柏卿迅速收手变了脸色——若是刚刚避之不及,他的手就要被斩断了!   剑光宛若流星坠地,炽热无比。   一道身影橫插进二人中间,雪亮剑影后露出一张英俊沉郁的面容。   红发飞扬,衣袂飘飞,火|药般的灵息充斥了空间之内,狂怒逼人。   槐略一手将缘本相挡在身后,剑横在身前。他看了一眼易柏卿便回头低声道:“小缘,你有没有被伤到?”   “没有。”缘本相立即笑了,眼亮如星,“咦,你换了把剑?”   他居然可以叫阿荼为小缘!   阿荼还对他笑得那么开心,刚刚对自己,他一直没露出这么真心的笑意!   易柏卿脸色瞬间就变得极差,但还未发作,便感到了身后让他毛骨悚然的气息。   那是感知到强者时本能的恐惧。   他僵硬着回过头,只见,烟雾之中款款走出一个玄衣的青年,明艳却危险。   青年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人,手提银剑,神色淡漠,如九天孤月。   “易将军想去哪里?”陆宸燃轻笑道,手中轻甩出一只瑟瑟的灵鸦,“不如我们先来谈谈你送出的东西,如何?”   ※※※※※※※※※※※※※※※※※※※※   这个副本不长,人渣前男友很快就被收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unji 10瓶 第97章 易忘其三   被槐略激怒不假, 但一看到那只灵鸦, 易柏卿顿时什么旖念和怒气都消了, 背上一层寒毛倒竖。   以易柏卿的身份,他是不可能直接接触过陆宸燃的, 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仙皇。   只能从气息上来判断,这是个不好惹的修者。身份地位也必然很高。   “……我不知道阁下是什么意思。”易柏卿褪去了在缘本相面前的急切与失态,谨慎地缓缓道,“这件东西只是在下无意之间得到的。不知二位想要知道谈什么?”   秘境已经暂时出不去了。易柏卿一面说,一面在脑海里飞速地思考着。   每当一枚竹简被使用, 观峰主不管多远都能感知到。这至少说明, 黑衣人并不怕得罪观如是。   此人旁边的白衣人倒是感觉不出气息,应该是刻意隐瞒的结果。但气势惊人, 实力他无从猜测。   二人之所以会截下灵鸦,是因为他们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他们也需要九尾?   “无意之间?”陆宸燃又笑了下。他直接打了个响指,那匣子应声而开,里面赫然是空空如也。   他嘻嘻道,“既然如此,那你随意动用不属于你的东西,恐怕也不太好吧。”   易柏卿听到他的语气,险些吐血——那条九尾的尾巴呢?已经被二人拿走还是已经被用掉了?   可这也确实不是他的,他能拿, 那别人抢走了也不能多说什么。   他最疑惑的是这个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在他发现无色海有尾巴之前, 没有任何其他人发觉这个事实。他亦是机缘巧合, 有次在楼阁里醉酒后无意间掉下了无色海, 才在湖底的云中君花丛中看到了这条尾巴。   得知这是什么后,除了惊讶就是狂喜。这正好就是他需要的东西!   后来他用术法和匣子掩盖了尾巴气息,就更没有别人觉察了。   那这两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到底是谁?   易柏卿忍气吞声道:“是在下失误了。不知二位是何人?这条九尾无主,那二位是想找到它的主人还给它吗?”   最后一句他忍不住说得有点讽刺,但没想到这几人根本不理会他,完全把他当空气。   “雪公子。”缘本相转过头对雪无霁微微点头,眼中有感激之色。   易柏卿皱了皱眉,这两个人里缘本相是先向白衣人“雪公子”打招呼的。难道他的地位比黑衣的那人还高?   缘本相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还有君上。谢谢你们帮小槐。”   这里是凌霄界,陆宸燃也没有要掩盖身份的意思,他就直接称呼了君上。   这两个字落在易柏卿耳朵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君上?!   在凌霄界,这个称呼只能代表一个人——白玉京的那位年轻仙皇,陆宸燃!   陆宸燃上位的过程整个仙界无人不知,仙门多有忌惮。后来的半年多时间,他都不显山不露水,只私底下进行温和的变革。   并没有多么触动世家和仙门的利益,大部分人还在观望。   而近来,仙皇却渐渐开始动作起来。   可能别的仙门子弟是不会多么畏惧陆宸燃的,但易柏卿却不是。他的家族也许是被选做了第一批开刀的对象,做了当地仙官府衙上位的刀下冤魂。   他本就被排挤到了仙军之中,这下连家族都倒霉了。而且看仙皇的意思,是前途灰暗、永世不得翻身了。   易家的骤然衰落就是发生在最近的事,一下子他压力大了几倍。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族大门怎么会关切一个小世家的兴衰?更别说帮一把了。更有几个中小世家,想要倒向仙皇。   这其中槐家起了带头作用,它身为四中门竟然也这么快就转了风向。   易柏卿平时素来表面温和,而之前与槐略发生那么严重的冲突,多少也有点失控后泄愤的意思在里面。   他敢这么大胆还有一个原因:近一年时间这位槐家公子都不见身影,似乎都不在凌霄界。许多传言都说他已经在族中失势了……   易柏卿回想到这些,只想把散播这些传言的蠢货揪出来打一巴掌。   他没有声息、不见踪影?   他分明是跟在了仙皇身边,看起来关系还十分要好!   易柏卿背后一层层地浸上冷汗,眼下局面他完全想不到怎么弥补,只觉得自己的举动万分愚蠢。   他顾不得那么多,直接跪下道:“君上恕罪!如果是君上想要,在下万万不敢……”   自己一个修仙者,居然有一天会向师长之外的人下跪。易柏卿恍惚地想,心里还有股屈辱。   “万万不敢个屁?”槐略直接打断了他,冷笑,“见风使舵谁不会啊?”   易柏卿手又握紧了些,他已经不敢想现在缘本相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咬牙道:“你到底想如何?”   易柏卿也算慢慢回过神来了。他送去给观如是的尾巴,陆宸燃好像并没有多计较的意思。   仙皇现在……更像是在看热闹,眸子深处满是兴味盎然又冰冷的笑意,甚至还附耳在和那名白衣人说着什么。   被当成猴戏看,当然不好受。易柏卿恐惧之外又生出难堪。   槐略道:“先给小缘道歉!这还要我说吗?其他的,要看他怎么想。”   易柏卿终于挪过视线。   ……但缘本相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着槐略的伤,满脸心疼。他自作多情了。易柏卿脸一下子红了。   “缘公子,对不起。”他深深道,“还有槐公子的伤,也是在下的错。”   槐略走上前几步,盯着易柏卿看了一会儿。褪去了平日的气质,这一眼像压抑着凶性的狼兽。   他忽然抬起剑,自易柏卿肩头劈下!   尖锐的痛楚袭来,易柏卿闷咳一声,生生受了。   “这是我还你的。”槐略道,“你那一招是偷袭,所以我光明正大地还过去。现在我二人伤势一样,你要是想和我再打一架,我也奉陪。”   “……不必了。”易柏卿捂住鲜血不止的伤口,道。他又说了一句,“缘公子,对不起。”   缘本相终于转过头看着他了。浅色的眼睛里分辨不出情绪,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小缘,你想原谅他吗?”槐略道,抱手站着。显然他是不情愿这么问的,但还是尊重缘本相的意思。   易柏卿看着他,眼中是忐忑和期待;那边看戏状的陆宸燃和雪无霁也望了过来。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聚集在了缘本相身上。   他想原谅这个人吗?   记忆已经失去了,连带着曾经也许有过的痛苦也变得一片空白。   但还是有隐约直觉告诉他……   “我不想原谅你。”缘本相道,“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合适。”   易柏卿仿佛遭受了重大打击,不可置信道:“阿荼你——”   他竟然还在期待,还不觉得自己错了。缘本相心底泛起冷意。   就在这时,一直在观望的陆宸燃开口了。但却并非对那边三人说话。   “宿哥哥,”陆宸燃微笑道,“一年前我找到了一件武器,它的用法很是神奇,哥哥想要我讲讲吗?”   武器?   雪无霁不知道陆宸燃在这时忽然提起武器,还是一年前得到的武器有什么用意,但他还是配合地道:“如何神奇?”   “这件武器名为‘回音谷’,是陆氏曾经使用的一种刑具。它的用途很简单,就是令受刑者反复经历自己对别人做过的事。”   陆宸燃闲闲道,“只是使用者必须必受刑者修为高才行,否则就无法准确操控受刑者经历什么事件。并且若受刑者心智强大,很难产生什么效果。是以,后来渐渐不再用了。”   雪无霁闻言就明白了陆宸燃想做什么,淡淡笑道:“确实神奇。”   缘本相微怔,槐略道:“这个好!”   易柏卿则是瞳孔微缩,有些慌乱道:“君上,你不能私自用刑!”   他的修为有陆宸燃高吗?   还是心智坚定?   这件武器必是能对他起效的!   但他的恐慌完全是徒劳,陆宸燃什么时候怕过这些规矩?   陆宸燃微笑,从芥子戒里召唤出了半人多高的一件事物。   雪无霁发觉那是……木偶小红。   陆宸燃手按在木偶人被画了一个红叉的脑袋上,木质之下浮现出一枚原形的轮廓。   那是一面镜子。巴掌大的圆镜落到陆宸燃手中,却照不出任何倒影。“这便是回音谷。”   雪无霁经常能在飞天画舫的角落看见小红,不是在端茶送水就是在打扫,却没发现陆宸燃还在木偶里藏了这么一件东西。   他隐隐觉得这个举动有些不寻常,不过想法也只是稍纵即逝。   小红没了镜子,有些迟钝地晃了一晃,抬脚像是想向雪无霁的方向走来,又被陆宸燃拎了回去。   也许是错觉,雪无霁总觉得这木偶人对他格外有反应。他微微皱了皱眉,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了回音谷上去。   “易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做的事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陆宸燃站在易柏卿面前道,“好自为之。”   逃避终于压倒了恐惧,易柏卿试图站起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回音谷放出的灵光将他兜头笼罩,灰蒙蒙一片的镜面,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   *   镜子外,易柏卿已经昏迷了过去。   “小缘,我想看你经历过什么。可以吗?”槐略轻轻道。   缘本相为他重新包扎伤口,笑了一下:“那可能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槐略坚定道:“我想知道。”   雪无霁拿起掉落在草丛里的镜子,道:“想看那就来看吧。”   以他的想法,还是要先知道过往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下判断。雪无霁轻点了镜面,镜中画面便放大并投射了出来。   只见一片白色的荼蘼花丛里,出现了一只橘红的小狐狸。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御茶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淩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沐苏 1瓶 第98章 镜花其一   “那就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啊。”槐略看着镜子, “说来, 我还没见过你真正的妖形呢。”   那只小狐狸在花丛里怡然地翻滚, 玩着自己的尾巴。正值初夏,阳光从树杈间斑驳地漏下来, 把它的毛照得暖烘烘的。   但狐狸的眼神却是惊异的,仿佛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却又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那显然是易柏卿的眼神。陆宸燃盘腿坐着,以手支颐道:“现在是易柏卿的意识在它身体里。”   槐略皱眉道:“啧。不知道为什么好不爽。”   ……   镜子内,易柏卿现在确实非常惊恐。   这面叫回音谷的镜子居然这么诡异, 真的让他“变成”了阿荼!   不属于他的情绪清晰地投射在他内心, 用一只狐狸的视角去看世间万物,甚至让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谁。好像他真的是一只连化形都还不会的、天真得犯傻的狐狸一般。   易柏卿拼命地想让自己的意识脱离躯体, 却被一股灵力压着。   小狐狸一边走一边玩,自得其乐。易柏卿心情逐渐地有些怔忪和复杂,因为他这一生中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么单纯和快乐的情绪,哪怕是一只蝴蝶都能激起无限欣喜的涟漪。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就是……曾经的阿荼吗?   小狐沿着溪流而上,易柏卿也不自觉想微笑,直到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白甲、卧倒在溪流旁草地里的人。   易柏卿刚开始甚至没认出这是谁,但下一刻,他头皮骤然发麻,像有一只手拽住他的魂魄把他从梦幻带到了现实——   那是他自己三十七年前的脸。   这是, 他和阿荼初次相遇的时候。   小狐狸顿时僵住, 伏低了身子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着白甲的人一动不动。他半个身子没在溪水里, 伤口也泡在了水中,血染红了一片水面。   好半天,确认他是真的昏迷了,小狐狸才站起身向那人走去。   这段记忆易柏卿是没有的,他那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已经是昏迷状态。   小狐狸歪了歪头,上前轻轻推了推少年的脸。它的心声在说,这个人真好看。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想救他。   易柏卿看着自己少年时的面容近在咫尺,竟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他和阿荼就是这样相遇的,可这却也是他后来逃避去回想的经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小狐狸救了他。它虽小,但到底也是妖兽,力气是不缺的。费了好些功夫把易柏卿拖到干燥的地方,又费心地弄干净了伤口。   接下来,小狐狸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守候在易柏卿身边。   到了傍晚,易柏卿醒来了。   看到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易柏卿产生了强烈的分裂感。   “一只小妖兽……”白甲少年低眸,“是你救了我?”   小狐狸点点头,还雀跃地晃了晃尾巴。   青年不说话了,似在沉思。浓黑的眸子里闪过很多小狐狸看不懂的情绪。于是,狐狸只静静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狐狸看不懂,易柏卿却是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的。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是因为家族之间的派系斗争。无奈之下才孤身一人逃到了这个废弃秘境里,本以为会不走运地丧命,不想却被救了。   年少时的自己,易柏卿已经都快认不出来了。他出生于易家的旁支,空有好的修仙体质家里却没有供给他好的条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点点争出来的。   他极为擅长人情世故,待人总是礼数周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笑语晏晏,春风拂面。   也因此,他从前的心里只有这些东西。惟有在后来与阿荼相处的那近四十年里,易柏卿才逐渐拥有了正常人的情绪。   但和阿荼初次相识的这个“自己”,却是连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没有,满眼沉郁冷淡。   那时候易柏卿刚刚遭受了重大打击,正是这次的事件导致了他被派发去仙军中。甚至若不是他后来伤好后的周旋,连仙军都够不着。   半晌后,少年终于开口了:“狐狸,你救了我,我便赐你人形。如何?”   易柏卿看到这里,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悔意和打断从前自己的冲动,甚至刹那间想,如果狐狸当时没有救他就好了。   下一个念头就是恐惧。   他居然会这样想自己?   易柏卿为这个念头而震恐起来,之前他也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刚刚这个念头却是真正动摇了他的内心。   没有人会喜欢否认自己,哪怕知道自己做了坏事,可也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   但不管他怎么想,眼前的场景都在往下走。   一阵灵光落到了小狐狸身上,犹如星光环绕闪动。小狐狸睁大了眼睛,身形在白光中改变,最终化为了一名少年。   “你是在荼蘼花丛中遇见我的。”易柏卿道,“自此,你就叫阿荼。”   然而此时的镜子外,几人却俱是一惊。   “小缘?这是你?”槐略第一个喊了出来,“可是——”   可是镜子内化形出来的少年模样,却和现在的缘本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那张脸当然也很好看。它符合世人对于“美人”的想象,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缘本相现在的相貌还要惊艳。杏眼温婉,眉若远山,清丽又明艳,宛若灼然芙蕖。   陆宸燃扬了下眉,雪无霁则是担忧地想到了一些俗气流行的话本,什么找自己心爱的人的替代品,不是说那些故事不好,而是……它如果真的发生了,必然就是一笔烂账。   槐略替他把疑问说了出来:“我操,这个易柏卿,这是给了小槐谁的脸??”   缘本相看着这张面容,却是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这确实只是他自行捏造的一张脸。”   这张面孔似乎触动了一些回忆。缘本相想起了些什么,指尖碰到了那镜面。   他曾经以这样的外貌生活了很久,整整三十七年。可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以至于在看到时,只想叹息一声。   镜子内,少年道:“你喜欢这副模样么?”   阿荼摸了摸自己的手,握拳又张开,像是还不敢相信。巨大的喜悦逐渐充斥了内心,他用力点头道:“嗯!”   “你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呢,就喜欢?”少年道。他顿了顿,从芥子戒里拿出一件里衣丢到阿荼身上,“去看看吧。”   阿荼笨手笨脚地披上了衣服,动作还带着些兽类的举止。可配上他的外表,却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可怜。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溪水边,自水中看见了那恬美的面容,嘴角上扬起来,绽开了一个笑。   “西……喜、喜欢!”他并不是听不懂别人的话,模仿发音竟也学得很快。   少年坐在草丛中,只披着一件单薄白衣。他背后是反射着夕阳的粼粼湖面,如流动的碎金。眼中也如有波光,明亮得要燃烧起来。   这场景几乎带了些许神性。   易柏卿在给自己包扎。他缓缓走到水边,也看着水中的自己,移开了眼。   “你,教……叫,什么?”阿荼歪了歪头,笑道,“谢谢,你帮了我呀。我能,偷好久的蓝,懒,呢。”   “易柏卿……不必谢。”   易柏卿看到这里,心突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   妖类和灵物类想要化人形,有两种途径。一是自行修炼,最后的人形也是与其本真相貌最贴合的,换言之,那就是它该有的本相;二是像这样被人赐形,那样的人形是以赐人形者心中的意愿为基准的。   事实上,赐形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想给的外形,另一个就是还原本相。   而易柏卿选择了前者。以那些好事者编排的美人谱为原型。   在凭着这股冲动赐形时,易柏卿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少年时脑中充斥的只有利害关系与博弈。他本能地就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动机。   易柏卿猛地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他之前在关卡处能认出缘本相来,靠的是气息。   原来阿荼后来给自己取的名字,缘本相,原本相……是这个意思吗?   回音谷里的时间不能跳跃,易柏卿完完本本地体验了一遍缘本相曾经的经历。   他以阿荼的视角与内心,与曾经的自己相处。   少年易柏卿在水边搭了一个小屋子,一边养伤一边教阿荼常识和简单的术法。   他刚刚失利,心情晦暗,这个避世之处成了他唯一可以不用伪装的地方。伤养好了,阿荼也基本通晓了凌霄的道理,也学会了隐藏自己妖类的气息。   “阿易,我们是要搬家了吗?”   这一日,阿荼从门后探出头来问道,头上耳朵一抖一抖。   少年易柏卿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嗯。”   阿荼乖乖地点点头:“哦。”没有问要去哪里。   屋外堆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他是看到它们才来问的。此时灵魂体的易柏卿莫名地有些焦躁,他想,那时候自己为什么没再多说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冷淡?   彼时,少年易柏卿拆掉了自己的绷带,伤痕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疤。   阿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咦,这些都是我的东西呀。”   少年易柏卿走出门,单手拎起行李道:“我没有要带的。”   如果不是多了个人,他会空手来、空手归。   阿荼原本蹲在地上,闻言抬起头,笑了起来:“阿易对我真好!”   他的双眼一直很明亮,通透得让人不敢逼视。仿佛整个眼中只装着易柏卿一般。   少年易柏卿愣了下,沉默片刻,道:“你不好奇我们搬去哪里?”   ※※※※※※※※※※※※※※※※※※※※   不是白月光和替身梗(但也没有好很多x)   昨天刚考完两门,考试一直要断断续续到18号结束……这期间缘更,sad。之后就能恢复更新了吧,大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6瓶;sasuke千泷 1瓶感谢在2019-11-10 19:54:51~2019-11-13 20: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6瓶;sasuke千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镜花其二   “只要是阿易要带我去的地方, 我都很喜欢。”阿荼轻快地答道。   少年易柏卿眼神微沉, 而后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那是我被贬谪的府中。”   他背起包裹, 淡淡道,“掩藏好你的气息, 不要被看出来。”   是仙军将领的府邸。   *   易柏卿这样的修者就是如何被贬,也不可能连住地都没有。相反,条件还会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好。   所以当推开那扇尘封宅邸的门时,阿荼顿时睁圆了眼睛,毫不掩饰地赞叹出来:“这里好美啊!”   “美吗?”少年易柏卿侧了侧头, 不置可否。   在这个初生的妖灵眼中, 他不了解的任何事物都是新奇美好的。   阿荼做狐狸时被孩童修者养过一段时间,可那时多半被关在笼子里, 狐狸视角低低矮矮也看不到多少景色。在他养伤的一个月里,阿荼不知问了多少三界的风光习俗,每每听眼睛都是亮亮的。   易柏卿此刻与缘本相意识相同,当然知道他内心是真的觉得这府邸华丽到了极点。   可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小妖见识太浅,令人好笑,甚至觉得是在讽刺他。   因为在他眼中,这宅子分明就粗陋不堪。连木质结构都有些腐朽,灰尘更是积了厚厚一层。   宅邸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上一任居住者留下的“将军府”匾额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少年易柏卿抿了抿唇, 眼中闪过一丝怒气。   他本就自尊心强, 这下更是觉得受辱。连个房子都不配住干净的。   “这里竟没有管事?”易柏卿语气有些冲地抱怨道。   阿荼察觉到他的情绪, 柔声道:“没事的。阿易, 我们自己打扫也是一样的。”   说完,二人才听到脚步声,伴随着哗啦啦的钥匙声。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走过来,打了个哈欠,抬眼扫了下两人:“新入职的将军来了啊。跟我走吧,带你们看看这宅子。”   易柏卿忍着怒意道:“好。那也劳烦阁下帮忙打理了。”   “打理?你想的倒美。”管事道,“以为还是少爷呐?到这儿来住的人,都是自己来的。”   他又看了眼阿荼,目光中有几分轻蔑。   易柏卿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被贬谪还带个美人来?   缘本相视角的易柏卿看到这眼神,心中微涩。阿荼只是懵懂,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甚至,他能轻易地感知到别人对他的恶意。   如果那时候自己为阿荼说一句话呢?承认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行了。   然而,那时候自己也看懂了这蔑然的眼神,做出的反应却是——   “他,他是我的副手。”少年易柏卿突兀地开口,“也是我的一个……亲戚。”   管事道:“你解释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拙劣的解释,反而像在欲盖弥彰。   阿荼轻轻拉了拉易柏卿的袖子。   “一个连灵气都没什么的小修士,我还不至于去扒你的底。”管事尤嫌不够,鄙夷地添了一句。   阿荼惊讶地抬起头,愕然:什么叫连灵气都没什么?   易柏卿面色更是难看尴尬,他为了给阿荼肉身,几乎废了全部修为,现在可不就是连灵气都几乎没有?   现在竟然连一个小小管事都能骑到他头上来了!   等到管事离开,二人相对在屋内。   阿荼小声道:“是,是因为我吗?”   易柏卿冷着脸,应了一声。   “对不起。”阿荼有点无措,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我不知道你会失去修为……对不起。”   易柏卿停顿片刻,硬邦邦道:“不。是你救了我,对不起什么。”   话说的没错,可语气里却已经全然没了那个意思。甚而隐隐在说:你也应该感谢我。   ……   镜子外,槐略有些丧气地道:“……我不想看了。”   真是越看越憋屈。他那么珍重的人,从前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对待。   雪无霁没有出声,垂眸看着镜面投影。   至此都还是较为平和的往事,但却像伏笔和火|药一般,不可查觉地暗中堆积。只等一个□□,就会最终爆发。   而最终的爆发点,恐怕就是造成此刻现状的原因了。   陆宸燃将手放在镜子背面,投影里的时间流速骤然加快了。   他道:“放心,易将军可是一点不差地体验了过往,只是我跳过了一部分。”   一年、两年……十年……   二十年……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六年、三十七年。   第三十七年。时间最终在这里停住了。   再过一年的三十八年,也就是易柏卿所说的他们总共相处的年份。   “咦,”槐略看了眼镜面四围的刻度,“这不是我们认识的两年之前吗。”   缘本相道:“真的……我醒过来后就在满地金了,没有记忆。然后游荡了一段时间,就遇到了你们。”   至此,时间都对上了。   投影刚刚流转过的画面,在这些年里,易柏卿和阿荼二人还是住在将军府里。   易柏卿从未有一刻时间停止过寻找机会,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结交“友人”,为的就是能重新向上爬。   奈何在百年来形成的影响里,仙军就是个鸡肋。愿意和他宴饮的人不少,但真的愿意给他机会的人,却寥寥无几。   但易柏卿在人事上到底很有天分,三十多年混下来,也渐渐打开了局面。对于修者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瞬,被打发流放几百年的人都有,能在三十多年里取得这样的进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   他在外周旋,阿荼就待在府中。等他回来的时候送上一个微笑,和热茶热饭。   易柏卿天生冷清,也渐渐被这样的温柔打动了。二人之间相处犹如挚友,九天之镜谈诗论词,结伴出游,或者有时更近一层,恍惚像是相携的爱侣。   但他一直没有明确自己和阿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   镜子内,以缘本相的视角看了三十八年,易柏卿也有些恍然了。   甚至看到这个自己时,还有点转不过弯来,许久才记起来这时自己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爬上高位,想得到的都拥有,开始厌倦淡泊了名利的时候,就回到最初的府中,和这小妖相伴一生。   可易柏卿此刻却有点尴尬,因为他根本没想过阿荼的意思。   当年二人相识时,就从来没明确过两者是什么关系。阿荼救他,他赐予阿荼名字和人形,而后自然而然地就一直相处了下来。   表面上看,确实阿荼才是恋慕的那一个,可事实上感知他的心思,易柏卿知道他更多是依赖的亲情,而不是痴男怨女的缠绵之意。   这一日傍晚。   时值初冬,年关将至,近来凌霄也下起了雪。   “今天回来得好早呀。”阿荼拂去易柏卿肩上的雪,把他的披风解下来。   易柏卿反常地没有答话,幽深的黑眸直直地看着阿荼。   阿荼歪了歪头:“阿易?你怎么了?”   易柏卿身上带着酒气。他时常这样回来,就算是凌霄,宴饮交集也逃不脱凡人的流程——喝酒、敬酒。   他酒量很好,就算不好也练出来了,往日总和不醉时一般无二,但今天却像不太对劲。   “你喝醉了吗?我去给你煮醒酒汤。”阿荼把他的披风挂起来,道。   下一刻,他就被易柏卿抱住了。   “阿易……?”   阿荼小心挣动了一下。   易柏卿垂睫,忽然开口道:“阿荼,你知不知道你很好看?”   阿荼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要问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你给我的人形,当然好看啦。”   像是怕易柏卿不信,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所有人都这么说呢。”   易柏卿不止外出交游,当然也会带友人们到家中设宴。   他们见到阿荼的第一眼,往往是惊艳,接着就是称赞易柏卿“好福气”。   阿荼知道这些人都把他当成了易柏卿金屋藏娇的美人,但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左右他是个妖类,这些又能影响到他什么?他与阿易之间清清白白,更不必关心别人怎么说的。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易柏卿僵硬了一下。但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仿佛只是阿荼的错觉。他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早知道……你确实很好看。”   “好啦,我去给你煮醒酒汤。”阿荼笑着推开易柏卿。   煮完醒酒汤,二人相对坐在矮桌边。   旁边就是琉璃窗,上头贴了红艳艳的窗花。   剪的是一只小狐狸和小将军。易柏卿没有立刻动筷,而是打量着屋中的一切陈设。   即将过年,窗花、角落梅瓶的插花都是红色,屋外落了雪的花草,干净整洁的家具,低调而温馨的陈设……易柏卿带着醉意的眼神逐渐柔和。   但眼底又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今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阿荼笑道,给易柏卿夹了一筷子鱼肉。   易柏卿夹起鱼肉,细细咀嚼咽下后才抬眸道:“阿荼,我可能要晋升了。白磲宗的一个长老,有意愿收我为首徒。”   阿荼静了会儿,随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如星辰。他笑弯了眼:“真的吗!那太好啦,恭喜阿易!”   他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笑说,“我该敬你一杯!”   白磲宗是凌霄的三大宗门之一,多少人向往一个扫洒弟子的角色都不能,易柏卿却可能做上首徒。这让阿荼如何不为之高兴?   易柏卿给自己倒酒,也饮下一杯。   “那难不难?那个长老好说话吗?”阿荼高兴过后,又为易柏卿担忧起来。   易柏卿摇摇头,缓缓道:“他提的条件,我能答应。”   “那再好不过了!”阿荼高兴道。   窗外夜色静谧,梅香涌动,易柏卿看着酒杯中倒映出的灯火,又看向阿荼眼中的灯火。   “阿荼,”他转着杯子,像是终于下了决心,道,“……等我做上白磲宗首徒,我们就结为道侣吧。”   阿荼愣住了。他有点茫然地道:“为,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易柏卿却闭口不答,只一杯一杯地饮酒。   “别光喝酒,会难受的。”阿荼虽然惊愕,可看到易柏卿这样子还是将诧异都抛之脑后了,“多少吃点饭菜。”   但易柏卿却已经醉得睡着了。   第二日。   清晨,天色都还未亮。   苍穹是灰白色,院落里的红梅朵朵如暗红血迹。凪风凛冽如刀。   易柏卿却是已经醒来了。他立在廊下,捏着一块通讯玉珏。   “……他不会知道的。阿荼是狐妖所化,从未通过人事。”   寒风中,他的声音隐隐绰绰,也像冰刃一样冷。   ※※※※※※※※※※※※※※※※※※※※   终于考完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 1瓶感谢在2019-11-13 20:52:07~2019-11-19 21:5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镜花其三   那一边, 有个男子声音笑道:“你倒也舍得。”   易柏卿神色微变, 但并没有反驳。   阿荼的相貌, 当时他塑造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可有股直觉让他选择了这样的容貌,直到后来第一个友人称赞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   他自己从前未对任何人动过心, 但这么一张脸,有多少人会推拒?   恐怕有不少人会为之疯狂吧?   以往都只是想想罢了,一笑了之。他也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就断送自己和阿荼的关系。   可这位白磲宗长老不一样,他能给他前所未有的机遇,能让他一步登天!   而且……   自从那日在自己家中见过阿荼, 长老就有意无意地提起他。   易柏卿后来打听得知, 这位长老爱慕美人谱上的一位美人,但一直被美人冷眼冷对。   而他是按照美人谱来塑造阿荼相貌的。阿荼与那人, 有五六分相似。   易柏卿与那头简短笑言几句,接着结束了对话,没有给自己留下反悔的余地。   中途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为何那天不巧让长老看见了阿荼?为何先前要这样赐形?   放下玉珏,易柏卿看向晦暗不明的冬日早晨,心底竟生出几分恐惧。   他竟然这么自然地就做了这个决定,作出决定的那个自己陌生得让人吃惊。   不……不该恐惧。   这是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   易柏卿强压下心底的情绪,并劝慰着自己。   相识时, 确实是阿荼救了自己不错……   但, 也未必他不救自己就一定会死。是不是?   更何况他那时看似轻松就赐给了阿荼人形, 可至少也付出了当时几乎全部的修为。   再说, 阿荼这么多年都吃住依靠着他……   易柏卿脑子里这些话,要是说出来恐怕会让别人怒极发笑。天底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皮得理所应当的人!   “这个易柏卿,我必要杀了他!!”   看到这里,槐略已经再也克制不住愤怒,一拳砸向镜面,却又生生克制住。手背青筋暴跳,拳头最终狠狠砸向了地面,竟砸出了一个凹坑。   若说此前还是怒,到这里槐略才是真正起了杀心。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别人动杀念。   到这里,他们还能看不明白易柏卿动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雪无霁抬头看向缘本相。后者盯着虚影,似是怔忪,慢慢道:“后面的事……我差不多想起来了。我直接讲与你们吧。”   “那这回音谷便不必看了。”雪无霁道,陆宸燃依言收回了手。   投影消失,但只是他们看不到了。易柏卿被困镜内还是会经历。   气氛有些沉闷,缘本相轻轻呼了口气,开口道:“其实,还好。我现在记起来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偏过头对槐略一笑,“我已经没事了。当年我也没能让他如愿。”   说道末句时,缘本相想来温和的眸子里竟有一丝锐意。   “那之后的事你们也应该能猜到,半个月后的正月初二那天,他带我去拜见了那位长老。我并不知情,只以为是去见他未来的老师。我还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见面的地点不在凌霄,却是在蛮荒之地。”   缘本相闭了闭眼,被遗忘的往事逐渐清晰,历历可现,但始终像隔了层雾,不那么真切,再也无法动摇他内心分毫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有些高兴,以为是易柏卿想要向外人宣告二人是道侣。虽然,他其实对道侣不那么热衷。   “晚宴一直到很晚,那位长老一直在劝我饮酒。直到后来他离席,长老要留我。”   “易柏卿不见了。长老说,他把我送给他了。”   声音很轻,但依旧可以想象当年的阿荼听到这句话时是如何感受。   缘本相停顿了一下,有些自嘲地道,“……也许是太愤怒,我与长老交手,竟然逃了出来。”   正月里,三界与蛮荒之地都是大雪一片。他去找到易柏卿时,那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缘本相内心微冷,这也正表面其实他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   “至于后来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我选择了舍弃原本那副躯壳,重新从头修炼起。”   此句一出,几人皆惊。槐略瞳孔紧缩:“小缘你……”   甚至连陆宸燃也微微扬了扬眉,道:“有趣。你居然会这样选。真是完全想不到。”   被赐予的人形是不能更改的,连相貌都不能。   ——然而,这只是一般而言的情况。   因为那个“例外”的特殊情况,正常人无论如何都不会选,它所需要的勇气和决心太大,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只是一听就令人生畏。   便是彻底舍弃肉|身。然而,轻易如何能舍弃?   必须要以赐形之人的刀剑,自行剔骨割肉,还与天地。   “……一千二百三十一剑。”缘本相道。   他夺了易柏卿的剑,一整个酒楼都翻了天。逃出酒楼,到了蛮荒之地的荒冢雪地里,在遍野孤魂之中举起剑。   一千二百三十一剑,以至于最后剑都卷了刃。   那该有多绝望和愤怒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直到现在想起,也恍然能感觉到从皮肉之下泛起的细微疼痛。   缘本相仿佛能看到那个雪地里的自己。   双目通红,是被打碎后又拼合起来的眼神。   他忽然很想走过去,抱抱那个从前还名为阿荼的自己。   从前的自己留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开端,干净如水的记忆已经把痛苦都荡涤得全部消失了。   雪无霁一时静默。   真相原来是这样,所以缘本相才会在蛮荒之地醒来,生前遭遇太大痛苦而失去记忆;所以沧遗珠才会说他与寻常的生魂不同。   缘本相忽然落进了一个怀抱里,他怔了怔,感觉到槐略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小缘。”槐略低低道,“……你太傻了。”   他不敢抱得太用力,好似怕摔碎了珍宝。缘本相在叙述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情感波动,此时却觉得有些眼眶发热。   “现在的我才是最好的我。”缘本相勾起唇角,“我不后悔。”   是的,他并不后悔。   随着这句话说出,他半透明的魂体上骤然闪烁起一层异色光芒。   如漫天星海落进了槐略的怀抱中。   缘本相睁大眼睛,看到自己的魂体在灵光中凝实了几分。而一条橘红色的尾巴出现在了他身后。   两尾犹如两朵跳跃的火焰。   他不是普通生魂,本就可以从头开始修炼属于自己的肉|身。   而现在则是突破了第二尾!   *   而与此同时,易柏卿在回音谷镜子中,心神巨震。   他已经看到了那天缘本相逃出后的后续,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真相。   当剑切入身体时,易柏卿魂魄也像跟着痛了起来。   这与单纯被刺完全不一样,比那还有痛苦千百倍。   下一剑。   再一剑。   再下一剑。   太痛了……太痛了!!   他想惨叫,想痛呼,想打滚来发泄这疼痛。   但易柏卿借助的阿荼的躯壳却未发一言,就像他在伤害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易柏卿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又被那股灵力压制住了,强行让他保持清醒。   “你现在经历的可是那位阿荼曾经经历过的。”虚空中有个声音嗤笑着,“你怕什么?”   易柏卿两眼发黑,眼前尽是模糊的血色。   他听出来了,这是那位仙皇陆宸燃的声音。   “有受过这样刑具的人因为无法承受而魂飞魄散。你说,这可不可笑?”   男声笑了起来,好似真的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明明这是他们对别人做过的事,自己却承受不了。”   在属于他的武器境内,操控者就是绝对的帝王。易柏卿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嚣着逃离。   “不过易将军,你放心。”陆宸燃嘻嘻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   下一刻,那疼痛陡然加剧了。但随之霸道的灵力禁锢住了他的魂魄,确保那脆弱的魂体还能保持清醒和完整。   ……啊啊啊!!!   易柏卿睁大双眼,无声地在心底惨叫。他已经快分不清虚幻和真实了。   心底属于曾经阿荼的那股绝望,比痛更痛。一字一句,数着每一剑。   原来……这就是阿荼曾经经历过的吗?   易柏卿恍惚地想。   原来,他就是用这样的心情在数着那一剑一剑。   把这一声骨血尽数抛弃。   他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也着魔般地数起来。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二百三十五……二百八十六……   三百……   四百……   八百……   九百、九百零一……九百五十二……九百七十……九百九十九。一千。   ……   无尽的数字代表了无尽的痛苦。   终于,一千二百三十一。   再美的皮囊都是粉红骷髅,割舍掉这一切后才是自我。   易柏卿空茫地想。   疼痛犹在,他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魂体,与四周那些飘荡的游魂一样。易柏卿脑子还不甚清醒,他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已经全都经历了一遍,那是不是代表阿荼就会原谅他了?   他已经完全了解他了,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阿荼了!   他之前已经改变很多了,自从阿荼失踪时候……再次发现他时,易柏卿不知道有多高兴。   阿荼会原谅他的吧?   对。一定会的!   易柏卿没有来地狂喜起来,远处陆宸燃的声音突然嘲笑地道:“你想得倒美。”   “原谅?”   眼前忽复黑暗,易柏卿哆嗦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意识迟钝地回笼。   他从那面镜子里出来了?   易柏卿立时起身,迫不及待地看向缘本相。一定是阿荼,他——   “易将军。”缘本相也看着他,道,“我救你活命,你赐我人形,本已偿还了因果。后来的牵扯是我期盼太多,所以将你予我的一身皮囊都还给你。”   他身后有两条尾巴,气势似乎也让易柏卿觉得陌生。目光平静,无悲无喜,眼里倒映着易柏卿,但却像在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易柏卿呆呆道:“……你说什么?”   ※※※※※※※※※※※※※※※※※※※※   副本快结束了,下章继续虐渣渣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3=感谢在2019-11-19 21:54:36~2019-11-20 21:3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水月其一   缘本相轻叹一口气, 没有再回答。他身后站着雪无霁等三人, 皆是预备着易柏卿忽然发难。   易柏卿明白今天自己讨不了好了, 他应该快想怎么逃才是。可他理智再明白,也控制不了自己全副心神放在缘本相身上。他想冷静, 却完全冷静不下来。   他死死地盯住缘本相的眼睛,企图找出蛛丝马迹。槐略直接挡住了缘本相,厌恶道:“你聋了吗?听不懂人话?”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易柏卿重复道。他本以为至少缘本相还恨他,就算已经不喜欢了不爱了,还是会对他有情绪的。   可现在他却告诉自己,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缘本相已经忘记了他, 甚至连一点点影子都想不起来。   “小槐,你到后面去吧。”缘本相搭住槐略的肩, 认真道,“这件事由我来和他说清楚。”   “易将军,我以我本心发誓,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没有对你有过任何超出的心思。曾经我不明白,盲目答应了你做道侣的请求,我很抱歉。但现在,请你别再有什么幻想了。”   缘本相目光清澈,陈述这句话时也礼貌而有条理。   “我不相信……”易柏卿偏执地道, “我不相信!”   他有种一脚踏空的茫然感, 心里又空又慌。阿荼怎么能够这样理智地说出这样一段话?明明是自己亏欠了他, 他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是的, 易柏卿一直知道他亏欠了阿荼,他把这当做了筹码,二人迟早会再次产生交集,互相亏欠再也无法分开。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缘本相一生中最无法磨灭的印记,应该是他无论如何都戒不掉的毒|瘾,应该是他最在意的人。   哪怕那是恨,也只有他能让缘本相恨!   然而缘本相的应对却让他的一厢情愿变成了泡沫——任有再多的恩怨,缘本相都想就此终结。   缘本相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了。   易柏卿终于感到了意难平,凭什么?!   “难道那三十八年对你来说就是笑话吗?!”易柏卿无措至极,仿佛被扇了一巴掌般恼羞,脱口而出、口不择言,“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珍惜?不……不可能,我在回音谷里看到,”   缘本相闻言,神色有些古怪,槐略更是不可思议地“哈”了一声。雪无霁摇了摇头,道:“你已经没救了。”   把三十八年变成笑话、一点都不珍惜的,难道不正是易柏卿自己吗?   没有人说出来,但易柏卿也意识到了他们在想什么。   他脸色惨白颓然,已然说不出话来。   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雪无霁已经不欲再废话,对缘本相和槐略道:“你们可以自行处理。”   在场他和陆宸燃实力最强,但看完回音谷镜后,此事事关缘本相的过往,最终的决定应该由缘本相来下。   “我知道你心软。”槐略面对着缘本相,直接道,“那你愿意让我来为你报仇吗?”   他红发随风而动,张扬耀眼。注视着缘本相时,眼神好似两团燃烧的火、只为一人冷静停驻。   缘本相还是魂体,真要动手也很难。他回望片刻,笑着点点头:“麻烦你了,小槐。”   槐略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时已经变了个神色,冷冷对上易柏卿。   忽而,他听到身后缘本相又道。   “那等此事结束,你愿意和我结为道侣吗?”   槐略的表情瞬间崩裂,脸红到了脖子,转过脸道:“你你你?!——”   易柏卿也是一副震惊的表情。   看到槐略的样子,陆宸燃嘲笑一声。缘本相则是在这几天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开怀笑起来。   “我……我先和他打完再说!!你,你等着!”槐略简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了,脑子混乱半天,干脆扭头先跑了,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秘境荒草丛生,天穹如幕。   有风吹过,带起枯草和烧焦的荼蘼草叶。   易柏卿往后退去,到了溪边。   缘本相握住新得的佩剑,闭上眼再睁开后,已经恢复了战意。二人遥遥相对,灵暴如风渐起。   战斗一触即发。   灵光剑光四下闪烁,远处二人战成一团。缘本相一直看着战斗之处,交叠的双手显示出他的担忧。   雪无霁看在眼里,有意开解。他对陆宸燃道:“你觉得谁会赢?”   “哥哥问我这个?”陆宸燃眯了眯眼睛,笑道,“谁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今日槐略输了,他也不必想着让我们帮他赢回来,直接滚回虹光门吧。”   雪无霁:“……”   陆宸燃道:“其实没什么悬念。不是吗?”   “是。”雪无霁轻声道,“易柏卿必输无疑。”   虽然他可以说是背水一战,但早已没了斗志,全凭一腔偏激愤怒。而槐略却可以说是心境上佳。   这对槐略来说,也会是关键的一战。   “何况有了你的话,槐略不会输的。”雪无霁对缘本相道,难得多说了几个字。   缘本相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果然,不出三刻钟,二人缠斗已现端倪;   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易柏卿的佩剑被挑飞,赤色灵焰把他的灵剑断成数截。   缘本相松了口气,更加目不转睛,专注地看着槐略。   燃烧的热风里,槐略提着剑走向易柏卿。后者已经跪地不起,一腔仇恨无处发泄,怨恨地看着槐略。   “看我干什么?你输了。”槐略冷笑。   易柏卿咬牙,手突然成爪,但随即肩上一重,槐略把剑架了过来。带着灵压的剑犹如千钧,使其动弹不得。   易柏卿自知今天已经逃无可逃,胸膛剧烈起伏,神情简直不似真人。   他咳出一口血,尖锐而徒劳地道:“你赢了又如何?没有哪个人会不介意自己的道侣和别人有过三十八年感情!你们会永远记得我,看到那张脸都会想起他曾经是由我给了一张更美的脸……咳咳!”   说到这里已然语无伦次,是在做垂死之斗,若是能干扰到槐略就再好不过。   “你错了。我不介意。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槐略道,一字一句,平和而认真,“不管他外表如何、过往如何,我都喜欢。只因为是他!”   他抬起了手中的剑,发力一斩!   血喷涌出来的声音有如风声,红色染红了草地。火焰跳动,逐渐熄灭。   *   当晚。   终于解决了这件事,几人回了九渊魔域。   “疼吗?”缘本相抱着槐略的手,低头吹了吹。那一战,槐略不可避免地自己也受了伤。   “我怎么会疼!”槐略逞强,等缘本相去拿药,他跟在后面又开始龇牙咧嘴。   二人离开,雪无霁也和陆宸燃一起回了魔宫。   夜凉如水,魔域的星辰不如凌霄明亮,像洒在黑布上的银屑。   “今日之事,对你有没有影响?”雪无霁问。   陆宸燃道:“如果这都摆不平,我也不必做仙皇了,宿哥哥。”   雪无霁笑了一下,目光在陆宸燃脸上停留片刻,道:“……这一世,我还是第一次和君烛外表的你说话。”   这一回陆宸燃要在凌霄处理易柏卿的事,还要顺藤摸瓜敲打白磲宗,因此是用君烛和他回来的。   二人已经快要走到寝殿门前,陆宸燃先上前一步撩开了门帘,从善如流,一挑眉道:“先生。”   雪无霁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说来,易家被整顿是你做的?”雪无霁问道。   前世易家并没有衰颓得这么厉害。   陆宸燃眨了眨眼:“我很记仇的。哪怕是前世做的,我也不会放过。”   上辈子雪无霁在雪原死于易柏卿率领的仙军之首,他可不信前世陆宸燃就没有对付过易家,只会比这一世更狠。   但看着陆宸燃无辜的模样,雪无霁只觉得他任性得很令自己喜爱。   “心中有分寸就好。”他又揉了揉陆宸燃的头。君烛这个身高,真的很让他有揉头发的冲动。   不过提到这个话题,雪无霁却顿了顿:“幸而……我的尾巴回来了。”   ——今日雪无霁三人找到秘境时,看似是半途截住了灵鸦,但情况要比这更复杂。   他们先是去了仙军总营,在那里从易柏卿副官的口中得知了基本情况。也顺带知道了易柏卿手中有竹简之事。   剩下来稍作打听,便也推测出了大概的来龙去脉。雪无霁没想到自己的第八尾就在易柏卿手里,他应该是平时都将它藏在无色海中。而无色海就在两州交界处,所以雪无霁才会感知到自己的尾巴在那个方位。   竹简还有个特性,一旦发出,不管多远观如是都能提前感应到。   一条无主的九尾之尾,观如是还能猜不到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但当他们到达琉璃宗山门之下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沈光居然早早等在那里,说不知为何,观峰主让他提前去截一只灵鸦,并把它交给雪无霁。   沈光还十分惊异为何观如是会知道雪无霁的名字。   这发展让人错愕,雪无霁略一探知,就发觉,观如是竟然真的主动把尾巴还给了他。   时间紧急,他们也来不及探究为什么,只能匆匆与沈光道别后循着缘本相留下灵流赶去秘境。   陆宸燃眸色也微暗,脱口道:“我会查清观如是究竟想做什么的。”   “不急于一时。”雪无霁道,他不希望陆宸燃去冒险。   他在脑海里把重生后的事全部过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还有一物,你要帮我查查。”   他拿出了之前在月沉宫殿里发现的、极有可能属于仙界细作的那枚玉牌。   陆宸燃接过同意。   雪无霁坐到床沿,手腕却被陆宸燃扣住。   他扬眉,没用什么力,任由陆宸燃把他压在了床上。后者歪歪头,道:“先生可知道,前世我就一直想对您做一些以下犯上的事?”   雪无霁睁大眼睛,黑发如锦缎铺在身后,眼中倒映着一双红色危险的眼眸。君烛的外表说出这些话,似乎格外地有冲击力,仿佛真有禁忌的快|感。   但——   “不行。”雪无霁没忍住笑了一下,补充道,“今晚不行,我要清修。”   他每收回一条尾巴,都要使灵力适应,此时有八条尾巴,清修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陆宸燃一愣,显然是忘了这回事。雪无霁像是瞧见了他头上有两个耳朵颓丧地垂了下来,身后摇摇晃晃的尾巴也垂了下来。   “该死……我忘记了。”陆宸燃翻身,扶住额头,自责自己为什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雪无霁坐起身。   “你替我观梦可好?”他浅笑道。   这是雪无霁第一次对陆宸燃做出观梦的邀请。陆宸燃转过头,眼睛亮了起来。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10瓶~=3=感谢在2019-11-20 21:30:02~2019-11-21 21:0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水月其二   冥想境界。   冥想境界中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过往回忆, 这一次, 雪无霁的梦境之地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宿哥哥。”在这里, 陆宸燃显现出的是本相。他还有点不敢置信似的,迟疑半天才迈出一步。   雪无霁看他这个模样, 微微一笑道:“别担心,你想怎样都好。”   他一挥袖,纯白之地里出现了花草树木,一改寂然肃穆的模样,变为了鸟语花香、叫人心生亲近的所在。   境界是纯粹由灵力构建而成的空间, 是修者最私密之处。主人允许观梦者进入, 代表最深的信任了。两世加起来,雪无霁还是第一次允许别人踏足此处。   陆宸燃走在柔软草甸上, 一草一木都仿佛爱极了他似的轻柔摇曳;蝴蝶在他周身飞舞。   梦境之地是无法掩饰主人心绪的,雪无霁当真是很喜欢他了。陆宸燃看向不远处,道:“那就是哥哥这次要破的心障?”   在修士或者妖灵进阶时,有时会遇见困难阻碍、稍有不慎就会进阶失败,甚至掉一个境界,更有甚者还会走火入魔。这就称为心障。   雪无霁之前斩除心魔的那一次也可称为心障。   而这一次,不远处只是有一团黑气,混沌无形,深邃不详。它是随着雪无霁挥袖变幻景致时一同出现的, 盘踞在天空之上, 犹如压城黑云。   “嗯。”雪无霁点点头。停顿片刻, 他又加上一句, “这团心障……与我前世第九尾时遇到的一样。”   只是小了很大一圈。   前世时这团黑气宛若可吞天嗜地,雪无霁长剑在手,这东西却砍不中、斩不断,像个没有形体的怪物,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威力。最终他没有能够破除心障,九尾残缺脱体。   从这个方面来看,前世雪无霁的进阶其实是失败的。   不知为何,这一世提前了一个境界遇见它。   他从前以为自然进阶的尾巴和后来补全的尾巴没有区别,但重活一世才明白其中不同。前者是直接关联到魂魄的。   所以这一次面对一团黑气,他面色稍凝。   陆宸燃道:“心障源自道心不稳……宿哥哥,你可有什么想法?”   雪无霁哑然,摇摇头。   “障”者,“一叶障目”,问进阶的人有没有什么想法,就好像问被一叶蔽目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眼上蒙着的叶子。   它很多时候是进阶之人自己意识不到的问题,平时不显,但到了关键之时就会暴露出来。就好像一片乌云遮盖在头顶,于是你就不知道那里原本应该有阳光。乌云阻碍的是进阶大道。   雪无霁转念想想,问道:“陆芯,你遇见过心障吗?”   陆宸燃笑了笑:“道心不稳者会遇见心障,我却没有过。尤其是在遇见宿哥哥后。”   他笑时,眼波犹如被春风吹皱的池水。雪无霁看着这双眼睛,心想,天底下一定没有第二个人能比陆芯更能生动地诠释“含情脉脉”四字的含义了。   所谓道心,是助人修炼、进阶的本源,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为何修道、为何想变得更强”的原因。   这个念想越强烈越好,强大到成为修者手中的利剑、斩断一切阻挡其前行的障碍。陆宸燃言下之意,雪宿的存在本身就是其执念。   而且这是贯彻始终、不能更改的。雪无霁从前并非为了陆芯一人而修道,现在也不可以临时为他而改变。所以陆宸燃的思路对于他是行不通的。   陆宸燃注视着他,缓缓道:“宿哥哥,你又是为何修道?”   是什么让他一直坚持着求仙问道、不断突破和超越?   雪无霁长睫微微一颤。   似乎什么原因都有,单纯喜欢变强的乐趣、维护公平斩妖除魔的愿望、体会和对手交锋的快感……什么都有,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不上不下、左右不沾。   现在想想,像他这样的人恐怕真是几万个里都找不出一个。也亏得他天赋卓绝,否则早就在前八尾时就走火入魔不知几次了。   可靠天赋堆砌终究不行。所以他前世第九尾时还是失败了。   而后果他也都看到了,这样最终结果是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地死去。   “……我明白了。”雪无霁低声道。为什么这团心障无形无相?因为他心中本就是混沌一片。   但这一世却不同了。   所谓的道心,他先前就已经找到了。否则,这一世的心障也不会缩减到这么小了——   雪无霁轻声吐出两个字:“本我。”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他眼前忽地一明。一道流光自黑气中窜出,化为一把闪闪的银光长剑,铮然落到他手中。   之前斩心魔的那一次,对于他正是“悟道”。   他要为自己而活,自己做选择,自己决定成为何种模样。谁说他不能以此为道心?   只是道心太微弱,火苗太黯淡。即便已经寻找到,它也还没有燃烧成熊熊大火,没有能够完全驱散这片混沌黑气。   “缘本相,他要比我强。”雪无霁轻弹剑身,抬眸道,“他比我更懂‘本我’一道。”   所有人眼中他都是柔软的,但最后做出的行动却比任何人都决绝、坚定,哪怕亲手毁去肉|身,也要逐本我之相。   雪无霁不否认,因为缘本相,自己的心境出现了波动和震撼。也许这就是这团心障随即就出现的原因,它是一个契机,唤醒了他心中蛰伏的东西。   他挥剑斩去,但不知寒的剑光却被黑气吞没,没有起效。雪无霁皱了皱眉。   缘本相所斩断的是别人赋予他的外表和形貌。   那他自己呢?   就没有为他人所困过吗?   那些名为嘉奖期许,实为枷锁的东西。   甚至化为了心魔,阴魂不散。   如果他有一天也必须做出选择,那么他需要斩断的是什么?   雪无霁脑中猝然闪过了一道青衣的身影,那双浅淡的蛇瞳隔着琉璃镜,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他不自觉地把剑柄握紧了些,这个人将他带出慈幼堂,引他走上仙途,收他为首徒。塑造他、培养他,让他成为第一剑仙。   这并不是假设,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迟早有一天必须和观如是对上。   这团心障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巧,恐怕也是察觉了他心里对此的波澜吧?   “雪宿。”   陆宸燃的声音忽然闯入,雪无霁惊觉自己刚刚魇着了。他回过神,陆宸燃握着他的手,舒缓平和的灵力源源不绝地输入他的体内。   “哥哥刚才说自己不如缘本相,我并不赞同。在我心目中,所有人都不如你。”陆宸燃扬了下眉,忽而话锋一转,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还记得前世我们放河灯的那次,我许了一个愿望吗?”   雪无霁稍一想就记了起来,道:“我记得。”   不仅记得,那回酒醒之后他还好奇了很久陆宸燃许了什么愿望。但后来陆宸燃没有要提的意思,再后来他就入魔,也就没有机会了。   如今知晓了陆芯早对他有意,或许这个愿望是和他有关的。   “我那时许的愿望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希望你就是你自己。”   陆宸燃低眸望着他,眉目安定,眼中如倒映着百年前七夕河中的灯火。   雪无霁微怔,随即心神震动。   那一年的七夕,他与陆宸燃说自己想做个散仙,想反对仙门的仙魔大战。而陆宸燃说,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有他陪。   陆宸燃是多有占有欲的人?雪无霁早有体会。   他的偏执和控制欲已经深入骨髓,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他写下的愿望也不是“我希望你只属于我”、“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而是,“你想做就去做好了。我永远陪着你”。   “这个愿望从来未变。所以宿哥哥,不要多想,有我在。”陆宸燃一笑,握住雪无霁的手,抬起了早已垂下的不知寒的剑尖。   接着松开手,退后一步,稳稳站在雪无霁身后。   雪无霁手指收拢,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陆芯掌心覆盖留下的温度。他眸光逐渐清明冷厉,天地之间涌现数以万计的碎光,席卷过花草树木,尽数向他的剑刃中涌来。   逐渐形成了另一个白色的漩涡,与黑色气团遥遥相对。   而后,举剑斩下。   毫无悬念。   剑光撕裂黑色虚妄,将那一团混沌斩碎、消融。心障在风暴中化为一条狐尾,融化进了雪无霁体内。   八条雪白狐尾如巨大蓬莱之花,自雪无霁身后绽放。   *   雪无霁醒来时,八尾已经全部收归。   陆宸燃比他醒得早,还是君烛的身形。一手支头躺在他身边,指尖绕着一圈他的发尾。雪无霁转过头,陆宸燃便道:“哥哥醒了?”   他笑说,很自然地便低头在雪无霁唇角落下一个吻。   雪无霁看到他,就想起他在冥想境界里说得那番话,心中像铺了满满一层柔软浅香的花瓣。   现在天才蒙蒙亮,冬末春初,空气还带着微寒,被衾内的温暖就更让人贪恋。雪无霁嘴角微翘,也以指尖绕住一缕陆宸燃的黑发,低低道:“你不是说,想做‘以下犯上’之事?”   陆宸燃一顿。   在他眼中,雪无霁青丝散乱,落在肩头,白衣宽松,露出一小段锁骨,与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打扮天差地别。本是冷淡的神色,但此刻略带了一丝笑意,琉璃似的眼眸里映着陆宸燃的倒影。   陆宸燃立时红眸微暗,危险之色浓郁欲滴。他勾起唇角,俯身道:“……谨遵先生之命。”   他封住了雪无霁的唇,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发纠缠,衣袂交叠。   ※※※※※※※※※※※※※※※※※※※※   卡文使我头秃_(Xз」∠)_   快完结了,打完观如是大boss就完结。大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现在就可以开始提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艾kylin 10瓶;朱朱的猪猪 5瓶感谢在2019-11-21 21:05:51~2019-11-24 20:4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艾kylin 10瓶;朱朱的猪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岁宴其一   雪无霁向来早睡早起, 生活规律守时。这一日却难得荒唐, 黎明时分和陆宸燃胡闹了一通后, 一直睡到了正午才起。   睁眼时外面阳光正好,梅园里树木吐芽, 在阳光下稚嫩可爱。   “哥哥今天不必忙事务吗?”陆宸燃懒洋洋道。   他揽着雪无霁,下巴搁在雪无霁颈窝,黑发披散,笑意盈眸。   “要陪你。”言下之意,事务可以暂时搁置一边。雪无霁偏头看他, 忽然想笑:这真是十足的奸妃模样。   但是这“奸妃”把他折腾得腰背酸疼,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仿佛窥得他心中所想一般,陆宸燃把手掌贴着他的腰侧, 输入温和灵力,缓解了尴尬的酸痛。   “好了。我没事,不必浪费灵力。”雪无霁推开他的手,他身为八尾白狐、高阶修者,很快就能自愈。   陆宸燃扬了扬眉,有点餍足、又有点促狭:“我的东西耗费在宿哥哥身上,再多都不嫌多。”   雪无霁看了他的眼神一眼,确认此人刚刚又说了一句荤话。   他无奈,陆宸燃笑了起来, 起身正色道:“我不闹了。哥哥今日要忙什么?”   雪无霁披上外衣下了床, 走到屏风隔开的书房, 翻阅文书道:“今日……是慈幼堂落成。”   屋子里静了一静。   陆宸燃也走上前, 看到文书上的字样。原来雪无霁做上魔主后的这段时间,下达了在魔域建慈幼堂的命令,今天正好是建成第一所慈幼堂之日。   魔族好战,常年战火纷争,无父无母的幼儿只会比人界和凌霄更多。但却一直没有慈幼堂,往届也没有任何一个魔尊想过要建立。原因很简单,在魔族的认知中,每个大魔都是一路厮杀上来的,弱肉强食,弱小的幼年魔族活不下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陆宸燃知道雪无霁就出身于慈幼堂,虽然过得不算很好,但若没有慈幼堂,他是一定活不下来的。   此前三个次王才刚刚都陨落,留下的全是烂摊子,更是有许多孤儿流离失所。因此尽管刚刚上任有诸多其他更困难的事务要忙,雪无霁还是抽空下了这个命令。   “宿哥哥,我陪你去看看它建得怎么样吧。如何?”陆宸燃笑道。   雪无霁点点头。   第一所慈幼堂的位置离雪无霁的魔宫很近。二人御剑,不过一刻钟就看到了建筑的红顶。   雪无霁没有改换外貌,径直落在了门前。但刚一落地,他就皱起了眉头。   “桃夭手下的小杂种!你来干什么?!”   “这里是魔尊的地盘!手下败将,我呸!”   “快把她赶走赶走!”   大门开着,进去就是宽敞的院落。院子里,几个小魔你一言我一语,围住一个灰衣的小魔不住推搡着,想要把他赶出门去。   叫骂间,言语虽稚嫩,却混杂着诸多市井俚语粗话,让大人听了都能瞠目结舌。这便是魔族幼儿的常态了。陆宸燃微微眯了眯眼,雪无霁立刻有些担心,这幅场景会不会让他联想到自己小时候。   “你们在做什么?”雪无霁语气严厉道。   几个小童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道白衣的身影拦在了自己眼前。明明只是一个人,但一个站位间,却仿佛拦住了他们所有的拳脚。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浅浅冷香。   只有贵族魔物才会用熏香——哪怕是幼年魔物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小童顿时不吱声了,抬头看去。有一个小童轻轻抽了口气。   雪无霁没有改换形貌,因为他的长相并没有流传在外。那小魔抽气只是因为他外表过分好看了些。   “我……我们是在教训她!”一个小魔大着胆子道,“她原来是桃夭那一块的!”   这所慈济堂位置临近雪无霁魔宫,收容最多的就是原本月沉领地上的孤儿。桃夭那一片的被排挤是正常的。但雪无霁还是有些哭笑不得,魔域的魔童竟然如此早熟,这么小就有了敌对概念。   他道:“桃夭已经死了,现在魔域所有人都是我……魔尊的子民。”   小童还有点不甘心,但碍于雪无霁的气势不敢说话。雪无霁也不管他,转身看向那个被欺负的孩子。   陆宸燃已经把他拉出了包围圈。   这一看之下,雪无霁却“咦”了一声,眼露惊诧之色。   那是个灰衣的小孩子,身形大概相当于人类八、九岁的幼儿。雪无霁吃惊其一是,这个小孩的面容他十分眼熟。   ……竟然是,前世他到魔域出任务时遇见的那个会画画的小魔!雪无霁擅长画人,对人的面相记忆尤其深刻,所以哪怕年龄相差很大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当时这小魔被江岭绯一剑斩杀,成了他一个心结,后来七夕花灯醉后还向陆宸燃吐露了。   其二惊是,这小魔原来不是“他”,而是“她”。   前世雪无霁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少年模样,一头短发,雪无霁才将她误认为少年。而现在她还梳着女童发髻,有一边的珠宝还没掉。似乎,以前生活的环境还不错。   此刻,女孩子抓着衣摆站在陆宸燃身边,还没有他腰高。安安静静,一双黑眸清透如黑曜石,即便被这样对待,脸上也没有出现什么波动。   “你有名字吗?”雪无霁蹲下来,轻轻问。   女童一愣,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姓楼。”   楼,是原本桃夭那边一支魔物的姓氏。但不管前世今生,楼氏最后都衰落了,无怪乎前世雪无霁遇见她时,她会是在底层讨生活的景况。   陆宸燃有些好奇他不同寻常的反应,笑道:“哥哥想收养她吗?”   收养?   雪无霁原本没往这方面想,但径陆宸燃一提醒,为何不可呢?   他道:“陆芯,你怎么看?”   陆宸燃一扬眉,道:“和哥哥一起养个孩子,我当然喜欢。”   刚刚他看见这小孩子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幼年时。就算为这偶尔的恻隐之心收养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更何况“和雪宿一起收养”这个条件对于他来说诱惑更大。   “那就这样决定了。”雪无霁道。   他行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当即就问女孩子道:“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女孩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双眼猛地睁大了。另一群小魔听到了,立时呼喊道:“她居然比我们先走?!”   “我……”女孩眼中有惊喜,也有茫然、恐慌,但在雪无霁的注视里,她安定了下来,用力点头,“嗯!”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以后,你就叫楼蓁。”雪无霁微微勾起嘴角,直接把楼蓁抱了起来。   陆宸燃道:“哥哥一见面就对她这么好,我都要嫉妒了。”   他语调微酸,表情却明显是在开玩笑。但楼蓁慌了起来,道:“我……”   “你叫我父王,叫他母后,我就原谅你。”陆宸燃懒洋洋道,从雪无霁手里把楼蓁接了过来。   雪无霁:“……”   雪无霁:“楼蓁,不可以。”   看楼蓁左右为难的表情,陆宸燃被取悦到了,哈哈笑起来。   二人很快就走到了堂内,拿过契约纸签上姓名,留下灵力印记,轻飘飘丢下后就带着楼蓁走了。   至于上头的“雪无霁”、“君烛”两个名字在之后会引起多大风波,就不在二人考虑范围之内了。   慈幼堂建成的第一天,魔尊就和其宠幸的手下收养了一名孤儿。没有什么会比这更能表面魔尊对慈幼堂的立场。   雪无霁回到魔宫,脚还没迈进大殿,就见沧遗珠径直走了过来。   “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沧遗珠面色严肃,语调有些急促。雪无霁一顿,道:“何事?”   他还以为自己和陆宸燃收养楼蓁的消息这么快就传了过来,但下一刻,就听沧遗珠道:“你果然还不知道。就在今早,凌霄琉璃宗竹津峰峰主观如是宣布闭关,你让我们留意他的消息,所以一传出来我就来告诉你了。”   雪无霁神色稍凝,陆宸燃语调也微微下沉:“当真?”   “我确定。”沧遗珠干脆道,“而且他宣布闭的是死关,所以还稍微引起了一些议论。”   寻常闭关毕竟灵活,想见还是能见到的。但闭死关期间修者一步不出,生死不论,任何人求见都不会回应,闭关地点也会保密。一般来说,只有在遇到没有把握的关键进阶点,修者才会闭死关。   还有一种情况就不是出于境界考虑了。比如前世雪无霁入魔后,观如是宣布的闭关就是死关。   那这一回,又是哪一种?   雪无霁抬头看向窗外云层,仿佛要直望到九霄之上。   前世的这个时间点,观如是并没有闭关过。   雪无霁道:“他选定的出关日期是何时?”   问出这句话时,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沧遗珠开口轻吐字句:“三年后,岁歇宴前出关。”   *   三年后,魔域。   光阴如梭,转眼三年已过。   “喝!”   随着一声少女低叱,银色长|枪如游龙,钉入了木桩中,深有寸许,几乎把木桩整个穿透。   魔灵余波甚至在空气中荡出细微嗡鸣,让人目眩,惊起飞雪。   演武场上,一圈十二个木桩,每一个靶心都是一个这样的穿透深洞。而站在中央的少女十二三岁的年纪,面容如粉雕玉琢,却神色极冷。黑发白衣,迎风飘扬。   楼蓁一抬手,那银枪就飞回了她手中。   “小殿下真是和尊上越来越像了。”侍从在内心感慨道。他一路小跑,到了楼蓁面前讨好道,“殿下,我刚刚接到了一封信,您能不能帮我带给尊上?”   楼蓁道:“为何你不自己去?”   侍从苦着脸道:“不敢……”   不敢可不是说笑的,这些年魔主积威愈来愈重,寻常人从他面前走过都要胆战心惊。他是一万个不愿意去送这封信的。   “父王人其实很温和。”楼蓁看了侍从一眼,接过信。   侍从心想,哪里温和了?恐怕整个魔域,不,整个三界只有小殿下和另一个人会这样认为。   侍从离开,楼蓁将那比她还高的银枪缩小后背到背上,低头扫了眼那封信。上面有一只金色仙鹤纹章。   ——这信,是凌霄送来的。怪不得那侍从不敢送。   她想了想,又折回自己的小书房带上一幅画,准备马上一起问父王。   到了年底,天岁寒冷。楼蓁从廊下走过时,天又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斜吹过来。   站到那扇雕花木门前,楼蓁哈气搓了搓手,敲了敲门。   “进来。”一道清澈如泉的男声。   门无声打开,一股熟悉的冷香伴着暖气扑面而来。楼蓁穿过重重幔帐,径直向侧殿步去。   琉璃窗边的案几边,有两道重叠的身影。   一名白衣的青年正靠坐在宽大木椅上,衣摆如雪浪堆叠。他容色极美,如冷玉雕琢,乌发规整、衣襟一丝不苟,但气息却有细微的散乱。闭着眼,长睫轻颤。   另一名黑衣的青年俯身压下,手撑着扶手,仿佛要将他困在这方寸之内。黑衣青年正起身,唇角翘起,似乎是刚刚结束一个吻。   ※※※※※※※※※※※※※※※※※※※※   楼蓁:又是我吃狗粮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御茶子 20瓶;莲莲莲 3瓶;今天养猫了吗 1瓶感谢在2019-11-24 20:40:53~2019-11-25 21: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御茶子 20瓶;莲莲莲 3瓶;今天养猫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岁宴其二   楼蓁对二人亲昵的情状视若未见, 肃然行礼道:“父王、父上。”   “见我们还行什么礼?”陆宸燃散漫倚在木桌上, 轻笑道, “也不知你这小小年纪的古板性子像谁。”   楼蓁抬头,道:“……父上, 礼不可废。”   不过这一次,语调里带了几分埋怨,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了。   楼蓁知道,这个被她称为“父上”的青年,就是当今凌霄的仙皇。   她也记得自己是三年前被二人一同收养的, 往后的日子里, 她知晓了二人的真实身份。最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楼蓁极为震惊——她的两个父亲, 可以说是三界里最尊贵的两个人物了。   但三年下来,三人之间相处已经如真父女一般。   “父上怎么是真身来的?”楼蓁迟疑了一下,道。   陆宸燃平时在魔域都是以君烛的身份示人。   “我是来送信的。”陆宸燃笑道。   楼蓁一愣,她也是……来送信的。随即她心中便有了预感,看向雪无霁手中:那里已经有了一封银底金纹的信笺。   她拿出侍从交给自己的信,低头对比。   “上面的内容是一样的。”雪无霁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是楼蓁进门以来,雪无霁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就是那两个字“进来”。楼蓁心想,父王的声音无论听多少次,都能让人联想到浸润在冰泉中的玉石。   木椅之上, 现任的魔域之主已经坐正了身体, 低眸看信。他气息早已平稳, 气质恢复了冷然。一时间, 屋内没有第二个人开口说话,静得落针可闻,仿佛自然而然就该是这样——当他开口时,就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楼蓁悄悄把自己的画纸放在案上,看着自己的父王,背着的手悄悄捏紧了一些,心思难得有些神游天外。   与三年前相比,雪无霁的外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也就像那些侍从所认为的那样,“积威更重”。时间没有磋磨掉他的任何一寸锐意,反而把他的气质打磨得更加锋利。   就像近年他在三界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那把灵剑“不知寒”一般。   三年前刚刚待在雪无霁身边时,楼蓁只是觉得这位魔尊性子冷了些。之后的一年以来她都是如此认为的,直到魔尊的登基大典颠覆了她的认知。   就算楼蓁才十几岁,根本没见过以前无数任魔尊的登基大典是何种模样,她也坚信父王的大典是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   那是真正的三界来贺,魔域就不必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冥海龙族的贺礼;除此之外,凡尘界以千画学宫为首的修仙学院、四海龙族、凌霄界的四大中门和三大门之首琉璃宗的几个小辈也都来了。   最让三界都震动的是,凌霄的仙皇也来祝贺了。   试问过往历任魔尊,谁有这样的待遇?   也是因为大典,楼蓁才知道了自己的“父上”是什么身份。他竟然就是仙皇!   还有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点是,雪无霁在登基大典上剑斩云峰。   魔域气候恶劣,尤其是在蛮荒之地与魔域交界处。穿过高耸入云的墨砚山,就是沙漠,再往西北端便是无名雪原。这一处地界一直被称为死亡之地,越往雪原越是荒无人烟。   但奈何这是魔域唯一的与外界的通道口,是以常年有人在此迷途、死无全尸。因为天然魔阵迷惑而走到雪原、葬身风雪更是屡见不鲜。   不妙的是,千百年来雪原一直有扩大的痕迹,虽然微小,可也毕竟在扩散,令知情者略微犯愁。   而云峰,属于墨砚山山脉。墨砚山绵延极广,从交界处一直辐射到雪原。云峰高耸入云,是整个魔域、乃至整个三界都有名的高峰。其形如一把插入地脉的黑色刀刃。   雪无霁斩的就是这座峰。   事先知道雪无霁到底要做什么的只有寥寥几个心腹属下,连楼蓁都只是和其他所有客人一样粗略地知道他要“斩峰”。至于斩的是什么峰、斩来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楼蓁记得那一天是冬日。   雪无霁身披烈焰鬼纹图,头戴银冠,独自走上墨色山峰。三界受邀的客人们都按他的命令止步在了三百里之外,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似乎是故意为之,他选定的这个位置很巧,云峰恰在雪原和沙漠阶梯状的交界点,而云峰另一面则是蛮荒地的雨林。   天气并不好,连绵群山似遒劲枯墨绘制,苍穹如淡色水墨,灰蓝一片。他等到云峰临近一座山峰的峰顶时,正好下起了雪。   寒风凛冽如钢刀,带着雪花呼啸落下,卷起雪无霁的赤红披风猎猎翻飞。他伸手,接住了天上飘落的飞雪。   那时楼蓁还并不知道,雪无霁是在感知风向的细微变化。   他闭眼,又睁开。不知寒出鞘一寸。   那一瞬间,天地间似乎荡开了嗡鸣,楼蓁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看见一只猛兽蓄势待发,令她毛骨悚然。   紧接着,一道剑光彻亮天地,即便是楼蓁站在三百里之外,也觉得眼前一阵刺痛。   众人带着震惊茫然再看去,云峰一侧出现了一个缺口,缺口不断扩大、蔓延,柱状的山峰发出哀鸣,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攀折着,逐渐歪斜、直至倾塌——   难以描述的巨大轰鸣随之响起,有若地龙咆哮翻腾!   雪无霁竟然一剑将云峰斩断了!   巨峰倾塌的声响惊心动魄,像擎天之柱塌垮而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雪原。山峰断口之后,湿润水汽弥漫而来。   雪无霁在世人眼前从出现到做上魔尊,不过短短一年,暗地里有无数人怀疑他的实力。但这一剑之后,再无人敢质疑。魔主之位无可争议,三界承认。   云峰倾塌,往后百年甚至几十年过后,雪原和沙漠就会渐渐消失。魔域最险恶的死亡之地会不复存在。   观看了这一幕的楼蓁心脏几乎都停了一拍,自此之后像是突然开窍一样,下了苦功开始练习,希望能早日追上父王的风采。   尽管雪无霁后来私下对他说,世人说他剑斩云峰是不对的。他没有能力斩断一座山峰,世上也没有人能做到,在此前他曾派属下无数次去云峰勘测、绘制、计算,连风向都精确包含在内,才最终选定了一个着力点。   而这一剑也耗尽了他体内全部的灵力,若是不成功,他连第二剑都挥不出。   可楼蓁知道,就算如此,他的父王也天下无人能及。其他的人也许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斩出这一剑,但他们没有这个想法。就像父上陆宸燃,他就懒得去做这种事。   “蓁蓁。你画得很好。”   一声夸奖唤回了楼蓁的思绪,她忙回神,雪无霁已经在看她的画,眼中有笑意。   陆宸燃侧头去看,嘻嘻道:“还是不如你。”   楼蓁急道:“我当然不如父王。”   “不。你很有天分,以后会超过我。”雪无霁道。他没说假话,对于绘画一道,他现在在三界的水平至少还比不上他的剑道。毕竟绘画需要大量时间去练习,而不单单是靠天赋。   他提笔给楼蓁画的人像改了几个动作,交还给她。   “父王……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楼蓁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问道。   雪无霁把其中一封递给她,淡淡道:“是岁歇宴的事。”   岁歇宴就相当于凌霄众人的信念,楼蓁当然知道。   “我这里有两封邀请函。”陆宸燃对楼蓁笑道,指尖出现了两张灿金色卡片,“一张是我自己的,一张给雪宿。你也可以跟着宿哥哥一起。”   邀请函可以额外带数人。   “……哦。”这消息有点突然,楼蓁懵懵点头,“那,我继续去练习画画了?”   雪无霁道:“嗯。”   她的背影消失,屋内只剩他和陆宸燃二人。   “哥哥是真的想去?”陆宸燃忽然问道。   雪无霁道:“观如是快要出关了。”   三年来,观如是果真一直闭着关,仿若销声匿迹。直到近来出关日期将近,才有各种言论猜测他是否会出席岁歇宴。   陆宸燃盯着那邀请函看了片刻,道:“也好。正大光明,随意他有什么计划。”   岁歇宴的邀请发给魔尊,这是前所未有的。   三年来,雪无霁逐渐开始和凌霄交涉,避免前世那样互不了解、各自成仇的情况。这还只是初步,双方都在试探中,凌霄定是不愿意和魔物交涉的,因而这邀请函是陆宸燃力争递给雪无霁的。   ——说是“力争”,但陆宸燃这个仙皇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根本没人能阻拦他的想法。他想做什么,在凌霄总能达成。   仙门众人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谁让他是仙皇,确实有资格发邀请函。   陆宸燃道:“哥哥想带哪些人?”   雪无霁在自己几个心腹手下名字上打了勾,又勾了缘本相的名字。三年来,缘本相已有四条尾巴,已经能与槐略分开一月之长了。虽然两人并不会分开。他的出身地还是算作魔域,所以雪无霁带上了他。   “带楼蓁去见识一番,也未尝不可。”陆宸燃扬眉,替他勾了楼蓁的名。   他还没带自己的小姑娘去过凌霄界呢。   两人又私语一番,拟定了最终名单。正待讨论接下来的诸多事宜,雪无霁眼尾却突然瞥见了一抹亮光。   “……这是?”   他拨开亮光旁堆砌的书卷。只见,匣中一枚玉牌幽幽闪烁。   这是三年前在月沉魔宫发现的玉牌!   雪无霁曾让陆宸燃去查它的主人是谁,仙界是否有人和月沉传递消息。但最后却未果,那人把线索处理得异常干净。   这玉牌放在这里三年,都安静得好似一块最普通的石头,怎么今天忽然有异动了?   雪无霁拿起玉牌,二人一同凝眸看去。   只见上面,缓缓浮现出了一行字。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10瓶;不休 9瓶感谢在2019-11-25 21:26:28~2019-11-26 21: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nji 10瓶;不休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岁宴其三   雪无霁来不及看字, 心念电转, 迅速往玉牌中探入了追踪灵力!   但那一边的灵流消失得也极快, 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让他跑了。”雪无霁沉声道。对方还是一贯的谨慎和狡猾。   二人这才去看那行字:   “二十五日后, 岁歇宴。勿忘。”   陆宸燃眉头皱起来,冷声道:“那边不可能不知道月沉已经死了。”   月沉身为次王,一举一动都受到凌霄瞩目。他身死之后消息立刻就传遍了三界,更不用说三年后的现在,哪怕对方是个最弱小的仙客, 有心打探也应该已经打探到了。   可他却还是发了这行消息过来。   雪无霁道:“要么这玉牌不是月沉的, 要么——”   “他就是想给‘我们’看。”陆宸燃接过了他的话,二人对视一眼, “我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雪无霁颔首:“同意。”   玉牌是在月沉的无海殿里发现的,而且依照前世雪无霁的经验来看,月沉大概率在凌霄有眼线,否则他不可能发动第一次岁歇宴之变、又在后来配合了凌霄仙军的袭击。   因此,玉牌的主人九成九就是月沉。   而剩下一种可能性,另一边的人想要给“他们”看到这则消息。   月沉是被雪无霁杀死的,并且雪无霁第一次现身就是从无海殿出来。这个事实是三界都知晓的,对方一定也知道。   ——也就是说,他想要雪无霁去参加岁歇宴。为什么?   雪无霁沉吟片刻, 把玉牌丢回案上:“能让我们做这么多猜测, 对方的下马威下得很漂亮。”   语调到了末尾, 还带上了些许嘲讽的笑意。   如果对方正是想要故布疑阵, 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   “陆芯,你觉得他是否是想在岁歇宴上做什么?”雪无霁问道。   “前世的这场岁歇宴,月沉和对方里应外合、发动了攻势。”陆宸燃指尖敲了敲桌子,道,“而现在月沉死了,魔域尽在哥哥你的掌控之下,他又能做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你在场?”   话说到这,二人心头都腾起一个词:诬陷栽赃。   说起被嫁祸,雪无霁前世经历得太多了。对方的这个行为,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嫁祸:他想像前世一样在岁歇宴上做出祸事,然后把脏水泼在雪无霁头上。雪无霁在场,则更能被仙门抓个人赃并获。   陆宸燃眉眼间有几分戾气,这个结论让他不太痛快。   “就算他是要嫁祸给我,我也必须去。”雪无霁道,“否则……更加被动。”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有办法像前世那样血洗岁歇宴。   前世的这场大宴,尽管他后来一剑杀死了在场最大的妖魔,小辈也还是死伤无数。这次沈光袁朵朵他们也会去,如果真的出问题了怎么办?   能避免的一定要避免。   所以,岁歇宴他去定了。若说原本还有点可有可无、摇摆不定,现在则是一定要去看看会发生什么了。   “就是这样我才更不痛快。”陆宸燃烦躁道。   他知道雪无霁一定会去赴这场鸿门宴,可无力改变。陆宸燃讨厌极了这种感觉,这总是让他想起前世雪无霁的尸身在他怀中碎为飞雪的那一刹那。   前一世他在失去雪宿后,最后以暴君手段强行统御了仙界,使凌霄生灵涂炭,死伤无数,所有生灵听到他的名字都瑟瑟发抖。那时他做到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偌大仙界玩弄股掌之中,可代价也很大。   而这一世,他的手段更温和、更潜移默化,与之相对的就是效率的降低。已经继位三年,那些仙门确实会在表面上给他很大的让步,可真正的核心他还是无法触碰。   就比如,查询玉牌一事,以及调查观如是一事。   这都触及到了仙门世家的脸皮和禁忌,陆宸燃有很多地方施展不开。   雪无霁注视了陆宸燃一会儿,忽然莞尔:“你不必如此。”   “陆芯,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就算他们咬定栽赃我,又能怎么样?”雪无霁站起身,绕过长案走到陆宸燃身前,微微俯身按住了他放在案上的那只手。   “我已经是九渊之主,魔域最年轻的君王。岁歇宴困不住我,仙门也困不住我,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为我自己澄清。已经不一样了。”   他轻声重复,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宸燃的眼睛。   三年以来,雪无霁虽没有找到第九尾的下落,但已经像前世一样自行修炼出了九尾,魂魄也基本稳固。他的实力比前世鼎盛时期更强,自信整个仙门除了陆宸燃以外没有他的对手。   他没什么好怕的。这一次,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身后有爱人、朋友,还有整个魔域。   陆宸燃怔然,仿佛回过神一般失笑道:“……是我想岔了。”   “宿哥哥,我们继续商讨事宜。”   “嗯。”   ……   *   三十五日后,岁歇大宴。   “……你好你好!这位仙友你好呀!”   “好久不见!听说你研究出了一个新法术?怎么样呀!”   “啊!……仙友!好久不见!”   “……这几年我都过得不顺,怀疑是不是现在的洞府风水不好……”   “听说你发财啦!嘿嘿嘿,老友……”   岁歇宴从深夜天色未明时开始,持续一整日。   含元殿前的白玉广场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各色道袍、仙裙交错,华丽的、朴素的,衣香鬓影。笑语晏晏、交谈不断,说什么的都有,和老友打招呼、和新朋友认识,总之热闹非凡。   若说近百年来最热闹的岁歇宴是哪一场,今年这场一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咦!仙友,你也来了?我记得你不是从不出席岁歇宴的吗?”   “还说呢,你不也是甚少出席?”   “哦豁……快看,那边是不是长河道人?……长河道友,好久不见!”   “他也来了啊……也是,毕竟好像那位说他是自己的师傅咧。”   “诶这位仙友请留步,为何今年有这么多人?”   “噗嗤,你是在哪个山沟沟里修行了几十年吧?这都不知道?”   说话的那人铿锵有力道,“今年可是有大热闹!现任的九渊魔主,你晓得吗?”   “啊?九渊诞生新魔尊了吗?这这这……大事不妙啊!”   那人鄙夷地一甩折扇,道:“你落伍了!这任魔主,啧……怎么说,不太一样。他是个散修,名为‘雪无霁’。这几年,还和我们凌霄有不少合作呢。喏你看,我这扇坠就是魔域特产。”   “……什么?!”对话之人喊了出来。   “不仅如此,那雪无霁今天还会来参加岁歇宴呢。大家都想来凑个热闹,看看魔尊长什么样。唔,还有,仙皇也会来呢。他和魔尊的交情好像还不错。”   “……啊?!”对话之人被对方连番抛出的爆点说得震惊过度,脸上出现了迷惘神色。   像这样的对话,在含元殿的广场、前殿上还有许多处在发生。   如果现在有个耳报神细细听取,它就会发现,几乎所有人谈论的中心都只有一个——   含元殿外,九十九级台阶下,一辆华贵的金车带着长长流焰,如流星划破夜空。   金车前方是烈焰魔鸟衔着长绳,在台阶前停下后发出短促鸣唳,犹如传说中的羲和驾车,引一路仙客侧目。   “父尊,他们都在议论你。”   上好珠玉制成的车帘被掀开,一雪衣银绣的姝色少女跳下车来。楼蓁微微皱眉,“我都听到了,还有人在骂你。”   珠帘脆响,其内传来一道清冽男声:“随他们去。”   烈焰魔鸟忽而俯首、匍匐,类似虔诚跪拜的姿势,发出婉转悠长的鸣叫。   魔鸟的音波扩散开去,比仙乐更加动听,周遭一时都寂静下来。所有要迈步上台阶的修士都转过身来,看向这辆陌生的金车。   只见,一只玉琢般的手掀开了珠帘。接着是绣着银线的鞋履、洁白无瑕的衣摆,青年迈下金车,抬眸看向天阶。   他身披魔焰鬼火红图,头上银冠是十二渊魔。   周围顿时传出轻微抽气声,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这架魔鸟金车和这幅打扮,就是现任的九渊魔主了!   所有人都知道魔尊年轻,但却不知道他是这样年轻,以及这般……令人心折。   雪无霁并不理会这些情绪各异的视线,道:“走吧。”   岁歇宴一向很无聊,他想快点找点陆宸燃。   *   仙子衣袂翩飞,鼓瑟吹笙。悠扬乐曲在整个含元殿内流淌。   宴会还未开始,但众人已经陆续都到了。按照传统,岁歇宴的第一个流程即将进行了:飞火祝词。   这项活动由人间的爆竹演变而来,即便是仙修也不能免俗“除厄运、讨吉祥”的愿望。但在凌霄有一个文雅的名字,玩法也不同,是由修者飞剑打出特质的纸花,飞到半空就会裂为焰火。   一般来说,这第一项飞火都由小辈来完成,长辈负责吟诗祝词、点评。也可以说,这是各仙门世家小辈比拼亮相的过程。   众人自发分为一批一批,全都围聚到了屋外。夜空中已经有飞火炸开,底下人声不断,气氛渐热。   只有一处例外。   “宿哥哥,这块花糕不错。”   陆宸燃把一只玉碟推到雪无霁面前。   周围都是热热闹闹,二人周围却是冷若冰窟。   陆宸燃和雪无霁的地位在那,他们站的玉廊位置也是最好的,是观看飞火的绝佳地点。若是以往早已挤满了人,可现在,他们四围空出了一大片,只站着一个矮矮的楼蓁。   大约十尺开外,才站着几个魔族和一大群仙客。仙客全都瞪眼望着不远处的肩并肩站着的两人。   雪无霁咬了一块,点评道:“确实好。”   他有心事,没再多吃。   因为,观如是到现在并没有出现。   这个人好似完全消失了一般,当然也有人议论,但他一不是话题焦点、二又三年没出关,从他听到的来看,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雪无霁有心去找沈光等人问问情况,但现在他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盯着,不好脱身。   陆宸燃看出他的心情,又望他嘴边递了一块花糕:“这个也不错。”   众人:“……”   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又好像没有。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长老模样的人迈步出来,咳嗽两下,扬声道:“今日盛会,不知尊上能否入乡随俗,派小辈飞火祝词讨个彩头?”   雪无霁看他一眼,心中了然。   这中年男子和他身后的三个小辈皆是银灰长袍、海水兽纹,正是白磲宗的凌峰主和其首徒。前世四鹿城一案雪无霁、陆宸燃就和这四人起过冲突,真可谓冤家路窄。   凌峰主说是要小辈,但在场雪无霁的“小辈”只有一个楼蓁。   楼蓁的装束与雪无霁相似,两人也都是冷冷神色,乍看之下真如亲父女一般。可她虽然气质沉稳,却分明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凌峰主的徒弟最小也有十七八岁了,这要怎么比?   “若是尊上愿意派人,我愿与之比试。”那个叫赵文的大弟子已然迈步出列,寸步不让的模样。   围观众人心想:一上来就是大弟子,也不怕别人说他们以大欺小,看来是铁了心要魔主没脸啊……这可……   楼蓁没说话,眉心已经拧了起来。她看向雪无霁,道:“父尊。”   她有些迟疑,想去比,但又怕自己发挥不好。   陆宸燃笑吟吟地低眸看着楼蓁,所有人的目光一时也都汇聚到了雪无霁和她身上。雪无霁手稳稳搭在她肩上,温声道:“蓁蓁,想去就去吧。结果不论。”   ※※※※※※※※※※※※※※※※※※※※   感谢在2019-11-26 21:02:08~2019-11-27 20: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惊幕其一   那赵文做了一个礼让的姿势, 语调却是倨傲地道:“那就让小殿下先请吧。”   他自认为是有礼貌, 让楼蓁等会儿不要那么难堪。   楼蓁若是先来, 那么不管她飞火打得好还是不好,这一旁围观的人总能夸上两句。但若是他先来, 呵呵……楼蓁的飞火则就会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看似是谦逊,实际完全没把楼蓁放在眼里。   楼蓁当然感觉到了他的态度,神色冷了几分。   “他要倒霉了。”雪无霁忽然与陆宸燃传音道。   他们面上不显波澜,别人不能听到他们的传音。陆宸燃嗤笑道:“有些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看,都是一样的蠢。”   楼氏是九渊原本的古老魔族, 黑发、浅瞳。他们的眼睛颜色越浅, 代表血脉越是纯净,而当楼氏魔物情绪激动或愤怒时, 眸色就会变亮。   这些都是在三年的相处里,楼蓁断断续续回忆起来、告诉雪无霁的。   他还有些诧异,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前世看见楼蓁时她就是极淡的琥珀色眸子,是楼氏直系的象征。   可楼蓁那时的表现,分明是个魔灵低弱的小魔。   这一世却不同了,楼蓁得到了最好的教导、也自身拥有斗志。陆宸燃也知晓楼蓁就是雪无霁前世遇到的那个小魔,给她把脉后道,这是她的血统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此时, 楼蓁那一双眼眸已然变为了熠熠如烧的纯金色, 瞳孔缩了细细一条。雪无霁还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赵文看到楼蓁的眼睛, 竟然被骇了一下, 随即便看到那小女孩儿微抬起下巴,抽出了寒光闪闪的银色长|枪。   围观者哗然。   八成的修士用的都是剑,再不济也是刀,因此这飞火也是专门为长剑而设计的。用枪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到底会有些不顺手。   而且一个看着娇小漂亮的女孩却耍一柄威风凛凛的银枪,也令人吃惊。   雪无霁一挥衣袖,一朵纸花就落在了枪尖上。   楼蓁转过眼对赵文道:“看好了。”   “你……!”无一字嘲讽,赵文却感到了被羞辱,气个倒仰。   他倒要看看楼蓁能怎么赢他!   赵文的骄傲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仅是白磲宗这一代的第一,这些年更是多次被吹捧为凌霄新生代第一人。他的天资放眼全天下都是顶尖的那一批,怎么会怕一个比他小了这么多岁的女童?   在他看来,就是楼蓁再强,年龄也摆在那里。   就在这时,陆宸燃突然微笑着开口道:“等等。”   赵文道:“你……陛下要帮她?”   他话说一半硬生生改口,眼中也确实露出了疑惑之色。   刚刚陆宸燃和雪无霁神态亲昵,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世人知道这两位一天一地的尊者有交情,现在一看,交情似乎不太一般。   ……难道仙皇要给魔主的女儿说话?   “一朵怎么够?”陆宸燃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众人惊愕,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楼蓁,别让我失望。”   众人:“……??”   只见,他轻轻弹指,就又有两朵纸花飞到了楼蓁的枪尖上。一共三朵!   这到底是帮她还是??   众人已经彻底看不懂了,楼蓁却毫无异色,认真点了点头。   她身量小,便直接一步踏上了白玉阑干。手腕一转,灵力旋风席卷而出,仿佛有一股清泉自经脉流出,将银枪冲刷一遍,汇聚于尖锐银尖!   接着,楼蓁手臂用力,精准出招——   纸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龙衔住,乘风而去,咆哮一声直冲向黑色夜空。   一朵、两朵……它们迅速地超过沿途已经炸开的纸花们,直至升到了最高空,最后甚至几乎消失不见!   赵文不可置信地瞬间睁大了眼睛。   随即,只听“砰砰砰”接连三声,纸花炸开漫天灵焰,如同下了一场金红色的倾盆火雨!   “哇!那是谁放的飞火,好强!”   远处另一边,沈光惊奇地抬起头。   在这飞火之中,有两个关键点。一是高度,而是流火炸开的范围。前者需要对灵力的精准掌控,后者要看灵力的多少。   此时的这三朵飞火,在两者上无一不令人惊艳,霎时间令这片夜空中的其他飞火全部黯然失色。   “咦……这是,魔灵的味道?”他身边的袁朵朵吸了吸鼻子。   金红流火已经徐徐落下,宛若拉开了无数长长的闪光幔帐,在夜色里美丽无比。其中散发出的气息,确实是魔族的。   这场岁歇宴上只有一批魔族——九渊魔主和他的手下。飞火只能由小辈放,那么应该就是他那个小女儿了。   沈光慨叹:“没想到她看起来小小年纪,居然已经这么厉害。”   反正这灵火,他是放不出的。   袁朵朵饶有兴趣道:“我觉得她能摘得今天的魁首呢。”   只是岁歇宴上让魔族得第一……会不会不太好?   不过转念她又想,啧,管他呢,热闹就好。   在相隔不远的一处黑暗里,沧遗珠捏了一朵灵焰:“这是小蓁?哦,看来有热闹可以瞧了。”   “那您赶快去瞧热闹吧,求求了!”一旁的槐略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和小缘?你知道吗,你很碍眼!”   沧遗珠不为所动:“我到尊上那里,也很碍眼。”   “……”   其他含元殿诸人反应林林总总,各有不同。   赵文听到有人惊叹夸赞时,眼角狠狠地跳了一跳;听到有人说“她会夺得魁首吧”的时候,更是面沉如水。   确实是后来的人会和第一个人形成鲜明对比不错——只是现在,两者的位置似乎调换了。他就是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绝对地压过楼蓁一头了。   怎会如此!?   凌峰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威严道:“徒儿,看你了。”   “……是,师尊。”   赵文行了个礼,到一旁托盘处随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纸花呢?!”他手僵在那,有些尴尬地低吼道,“准备的人去哪儿了!?”   一个托盘里只能放下三朵,而刚刚三朵都被陆宸燃拂走了。   “仙客息怒息怒。”   放托盘的桌子角落的阴影里忽地窜出个人来,低头哈腰、谄笑连连,“是我们准备不周,这就给您新的纸花。”   这人出现得突兀,在场之人竟没有提前感觉到他的存在的,连雪无霁都不由得往这里望了一眼。再一看,他生得普普通通,圆脸和善,打扮朴素,确实是个负责纸花的小修士。   赵文被如此奉承,心情好了些。他哼了一声道:“还不快去拿新的?”   “已经拿来了,刚刚正准备放呢,您就已经伸手了。”侍者抱歉地笑笑,手法一个变幻,就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两个托盘,“喏,在这儿呢。”   赵文一把拢过来三朵,想想又觉得不够,把剩下的三朵也一并拢了过来。   楼蓁放了三朵,那他就按她的双倍来好了!   看到赵文施法令六朵纸花排成圈绕在佩剑四周,那侍者脸上似乎出现了若有若无的一缕笑意。   赵文开始积蓄灵力——   刹那之间,仿佛是一股天然的直觉,雪无霁猛地感到背上袭来一股凉意。就像是在林中前行的猎人,感觉到了背后林中野兽如芒的目光!   “停手!”他连想都未想,暴喝刚出口,不知寒就已经鬼魅般击向了赵文的佩剑!   然而,已经晚了。   赵文第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眼前骤然一亮,白光淹没了他的整个视线。   接着,是眼球上传来的针刺般的灼烧感,连同面部、以及身体的皮肤,全部像是被细小的针刺中了。连疼痛都还没来得及弥漫开去。   眼前就已经一黑,脚下轻飘飘地,意识在茫然中消散而去。   “轰隆!!”   那六朵纸花在接触到灵力的一瞬间,同时爆炸了开来。   空气被压缩到极致,又疯狂地膨胀开来,离得最近的赵文转眼就已经像被撕碎的纸人一样四分五裂、烧成灰烬!   雪无霁和陆宸燃的反应最快,也最默契,在爆炸冲击波还没有散开的时候就已经联手布下了结界,与巨大的冲力相抵。   蓝色的保护阵尽可能地笼罩更多人,隔着薄薄一层灵力,橘红火焰凶猛肆虐,连结界都仿佛在震动。   “这……这怎么可能!?”楼蓁在瞬间就被拉近了保护阵里,可是亲眼看着一个人被炸死在她眼前,还是让她脸色白了白。她被震得跌进了陆宸燃怀中,嘴唇发抖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灵力!”   不仅是赵文,离他最近的凌峰主、两个白磲宗弟子全都被爆炸笼罩了!   普通的……不,九成九的爆炸符爆炸阵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雪无霁面若冰霜,抬头看向了夜空中。   另一边。   “哇啊!”沈光感觉地下一震,远处对面的长廊还传来了爆炸声,差点把他甩在地上。他放眼望去,对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怎、怎么回事?”   他结巴道,袁朵朵尖叫一声,道:“那边……那边好像死人了!!”   话音未落,火光里就飞出了一个东西,正正掉在二人眼前。   ——那是一条裹着银灰色布料残骸的断臂,血肉焦黑。   “啊!!”沈光狂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人群这才接二连三地尖叫起来,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出事恐慌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到处乱跑。   地上人|流四散,天上却还是断断续续地飞出了十几朵飞火,落下的流言也依旧绚烂华美。   一面兵荒马乱,一面热闹繁华,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沈光的脖子却突然梗住了,惊惧地看着漫天流火:“等、等等……我操,那些流火,怎么是魔灵??”   ※※※※※※※※※※※※※※※※※※※※   感慨一下,不管前世今生,炮灰都是炮灰……   和平的开胃小菜结束,开始搞事了XD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兔阁 5瓶 第107章 惊幕其二   整个岁歇宴现场, 除了魔主和一干手下, 谁能运用出魔灵?   答案是, 没有!   沈光为这个自然的推测而惊惧起来,连那条血肉模糊的断臂都顾不上了, 道:“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绝对不愿意相信雪无霁会发动攻击!   尽管只是在千画学宫阴差阳错、短短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沈光还是觉得雪无霁不是这种人。更何况,这些飞火的纸花,今年分明是由他们琉璃宗来负责准备的。其中主要就是竹津峰。   他甚至还过手看过,他就是负责人之一!   莫非他们琉璃宗里也被混进了奸细?这个可能性比单纯的“魔主毁约”还要惊悚!   其他人也发现了魔灵的事实,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呀!”袁朵朵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吼道,“这种时候还在东想西想……等等!沈光你干什么!”   只见沈光咬了咬牙, 突然爬起来冲了出去!   漫天掉下来的全是火焰,这些被改造过的飞火落地后并不熄灭,而是继续燃烧,轻易就制造出一片火海。   含元殿其实是个总称,放飞火处是一个巨大花园,皆是露天,整个园内只有一条观赏的白玉长廊和少数建筑。那些奇花异草飞速地被火光吞没,人群毫无形象地开始奔逃,向园外内殿的方向涌去。   “快去含元殿!开保护结界!”   也有水灵根的人试图浇灭火焰, “操, 这些魔灵根本浇不灭!还会腐蚀灵力!”   “妈个巴子, 肯定是魔主那里毁约了, 他们想干嘛?!毁掉含元殿?!”   “嘶……你是谁家的小辈,琉璃宗的?干什么往火海里冲!”   “对不住了前辈,但是让开!”   沈光和人潮逆向前进,不断推挤开阻拦他的人。   落地后的火焰里根本看不见纸花的影子,就算有也被烧了大半。沈光试图捡起一个,却被那强烈的腐蚀性灼得一下子丢了开去。   “这样不行。”他心想,心脏跳得剧烈。若要找到还没算完整的纸花,只有在它们还在天上时拽下来。   这样一想,沈光做出了一个自己二十多年来最大胆的举动——   他御剑飞起,冒着无数流火,冲向了高处。   袁朵朵在远处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飞火几乎擦着沈光的头发和身体而过,他此时的躲闪大概是学剑以来最好的,居然没被烧到一点。沈光盯着流火,戴上防护手套,瞅准了一朵将将爆炸了的一把捏住。   “痛痛痛……”   手套很快开始冒烟,沈光顾不了那么多,生生把尚还细小的火给捏熄了。   有惊无险地到了地上,袁朵朵也冲了过来:“你在干什么?!我他妈我要……我要吓死了!”   沈光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纸花上可能有线索!别废话了快走!”   “你还说我废话??我……”   兵荒马乱。两人以袖遮脸,往内殿狂逃而去。   似乎四处都有飞火升起,连些小的侧殿都被点燃了。含元殿撑起了防护阵法,众仙全部躲在了这里,偌大的含元殿也显得挤挤挨挨了起来。各个门派世家都在清点伤亡人数。   沈光靠墙站着,疲惫至极,擦了把额上的汗,从袖子里把纸花拿出来。   “第八侧殿也着火了!”   有人惊呼。   看着那地狱红莲般的魔炎,沈光这才后怕起来。袁朵朵没好气道:“现在你可以找那所谓的线索了吧?什么线索能比你的命重要?”   沈光挠挠头。他今天之所以如此冲动,是因为这批纸花源自竹津峰。如果出了问题,就算旁人不说,他也会觉得有自己一部分责任。   手中的这朵纸花只烧掉了一个角。沈光把它拆开,观察阵法纹路。   岁歇宴所要用的飞火纸花,做法算是个小秘方。沈光背过图纸,一看之下道:“纹路果然被篡改过……嗯?这是……”   他皱起眉,神色凝重,正在这时,某处惊呼起来:   “雪无霁来了!”   “他还敢过来?!”   众人已经不称呼魔主了,而是直呼其名。   殿门外出现了几道人影,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成百上千的目光全部盯着他们。   雪无霁扫视了一圈众人的神情,没有出乎意料之中。这场突发□□,已经被默认归咎到他头上了。   隔着一层结界,一行人身形全部清晰起来,骚乱声起。   “……仙皇怎么站在他那里!”   陆宸燃站在雪无霁身旁。非但如此,他还落后了半步,一副以雪无霁为上首的姿态。除此之外,一群魔族里还混着几个修士。   雪无霁没有理会各异的视线,道:“我知道诸位都在怀疑我。但关于流火,我想请诸位看一样东西。”   楼蓁上前来,押着一个布衣修士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腿关键,迫使他跪下。   细看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衣物和之前给赵文托盘的侍者一样。那个侍者在爆炸时当场毙命,现在这个是雪无霁后来于混乱中捉到的。   “从他的身上,我搜出了这个。”   白袖一挥,几样事物悬浮在半空:几朵纸花,和一块白玉令牌。   “这块令牌,我三年前也曾见过。”雪无霁淡淡道,“在我杀死次王月沉后,从他的无海殿里搜出了这个。玉牌是凌霄造物,从痕迹上来看,凌霄的某个人与月沉暗中有联系,目的不得而知。”   他拿出了那块无主玉牌,果真与地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有人高声道:“你怎么证明这人不是和你串通好的?不是你让自己的属下出来挡祸?”   “我三年前就曾拜托仙皇助我私下调查玉牌主人,上述的所有事实,仙皇都能为我作证。”雪无霁道。   陆宸燃笑了下,道:“我能作证。这件事不是哥哥做的。”   一席话下来,殿内响起了窃窃私语。   陆宸燃的背书,如今还是很有分量的。毕竟他是纯正的仙修,在位几年来虽然评价有毁有誉,也不太受仙门待见,但颇受普通修士和凌霄百姓拥戴。   雪无霁看着,眼中毫无波澜。前一世他被污蔑时,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澄清。可现在,他相信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解释、直接转身回魔域,也不会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拦他。   “这样,我们姑且相信你。”终于,有一个长辈站了出来,“不过尊上可否解释一下,你身后的修士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人质?”   这一回,那几个修士里有人说话了:“刚刚我们在爆炸现场……是雪尊主救了我们。”   场内安静了一会儿,那长辈把视线移到了被押着的侍者身上:“这个人,雪尊主想要怎么处置?”   “如果你们不放心,那就交给辟元仙宫。”陆宸燃不紧不慢道,“如何?”   那长辈皱了下眉头。他代表的是仙门和世家的立场,全权交给仙皇恐怕不太好。   “还容我们商讨一番。”他转身,向另外几个仙门长老走去。   侍者身上的大穴都被制住,动弹不得,无法自爆。就算咬舌自尽,在场诸多仙修也能把他救回来。   两边暂时僵持。沧遗珠闲闲道:“我劝你还是现在就把幕后主使给说了吧。那姓陆的变态天牢里有什么手段,你可想象不到。”   那人相貌普通,灵力也平平无奇。按理说寻常人面对这种场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什么都招了,可他的脸上竟还带着几丝奇异的微笑。   楼蓁手下用力,冷喝道:“说话。”   侍者疼得脸色发白,额上冒出冷汗,可那微笑依旧没有褪去。他断断续续道:“……恭候……仙主降临……”   沧遗珠“啧”了一下,槐略骂道:“妈的,又是这句!”   “那个,请问一下,他刚刚说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雪无霁看去,隔着结界,沈光拉着袁朵朵站着。沈光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道:“恭候仙主降临?”   沧遗珠道:“不错。这人什么都不说,翻来覆去只有两句。一句是’恭候仙主降临‘,一句是’愿为仙主效劳‘。”   槐略总结:“简直狗屁不通。”   来的路上他们也不是没有审问过侍者,但此人嘴紧得很,而且神神叨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神色令人发毛。   “仙主是什么?你听过吗朵朵?”沈光皱眉问。   袁朵朵道:“没有……倒是有魔主。难道这就是这场□□的策划者?”   九渊的帝王是九渊魔主,又称“魔尊”、“魔王”,凌霄的皇帝是仙皇。仙主这个称呼却是闻所未闻。   看他俩就此陷入沉思,缘本相好心地提醒道:“沈公子,不知你来是想问什么?”   沈光越过众人过来,看着就是一副有事要说的样子。   “哦!我差点忘了,这事我刚刚也和掌门长老们说了,现在他们正讨论呢。”沈光一拍脑袋回过神来,“我捡到了一个纸花,发现了问题。上面的符文被改成了聚魔阵,还是强化版。也就是聚集天地间的魔灵为己用,制作之人未必就是魔族。”   聚魔阵是一种较为偏门的阵法,其顾名思义,能收集三界之间的魔灵。这样汇聚出的魔灵没有属性、没有气息,也就不能判断主人。同时因为它效率很低,魔族一般不屑于使用,因为它们只需要自己灌入魔灵就可以了。   “单凭阵法收集到这么多的魔灵,”雪无霁道,“……至少需要三年。”   “这个纸花是由我们竹津峰负责的,发生了这种事……哎。”沈光叹道。   雪无霁蓦地抬头:“你说,竹津峰?”   这是一个他此前并不知道的消息。   阵法、三年、竹津峰。   他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观如是!   陆宸燃也立即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汇,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然而此时,异变陡生。   “地面!地面怎么了?!”殿内混乱起来。   有声音声嘶力竭惨叫道:“……别地面了,我操!!你看神木啊!!”   异变来自两处——   一是,含元殿忽然震颤起来,阵法之光大现;   二是,远处云雾中的青寻神木顶端,竟是燃烧起来了!   ※※※※※※※※※※※※※※※※※※※※   感谢在2019-11-28 20:54:20~2019-11-30 22:3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806169 10瓶;朱朱的猪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双镜其一   地底下如有地龙在咆哮翻滚, 十三道青光从地面冲天而起, 化为十三条青色巨蛇将含元殿整个缠绕起来!   “小心退后!”   雪无霁一见这青光就变了脸色, 剑鞘弧形飞出,把在门口站着的一群人拔萝卜带泥一样甩飞了出去。   灵光凝聚成的巨大青色鳞片几乎就擦着他的衣襟飞过!   “哎哟我的妈!”槐略滚了好几圈才停, “发生什么了?”   十几人被丢到了白玉广场上,免于被青蛇波及。但天上还不停有流火,雪无霁和陆宸燃撑起防护罩,并肩站在所有人身前。   雪无霁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不知寒剑尖向前, 沉声道:“别乱动。”   槐略抬头一看, 悚然道:“……这,这是什么啊……”   只见夜色中, 那些巨大青蛇缠绕住了含元殿后又静住不动了,呼吸之间,身形化作青色锁链。庄严的含元殿此刻就像一个孩童的玩具般,被缠粽子般地紧紧捆住。雪无霁抿了抿唇,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眼熟。   里头的修士仙客们在异动时乱成了一锅粥,可见地面晃动了半天后慢慢平定了下来,又都懵住了。   “我们明明启动的是含元殿的防御结界啊??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青色锁链共同支起了一个幽绿色结界,严丝缝合。毫无仙气,一看就十分不详。   有人试探着从里拔剑砍向锁链。那青色的锁链每根都有两人环抱粗细, 被剑砍中, 微微波动了一下, 顿时门顶上垂下一个蛇头, 人高的金色蛇瞳冷冷注视屋内,嘶嘶吐信。   “……”   他收回剑,凝重道,“这不是魔灵,是纯正的灵力凝聚的。”   众人本就有所察觉,经此确认更是哗然。   “这么说来,难道真的不是魔域做的?!”   “那难道是一个仙修?谁?他疯了吗想干什么?”   “……诸位请听我说,这个青蛇,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也想到了……操!”   殿外的雪无霁当然也感知到了魔灵,看着那青蛇低声道:“观如是。”   这青蛇结界一定是早就埋下的。如此一看,整个岁歇宴的过程就清晰明了了。   一开始的魔焰是要让众人混乱,全都聚集到含元殿;而到了含元殿,青蛇阵法就启动,把众人囚困在内。   这里的每个细节都是观如是的风格。他到现在也还是没有现身,就像一个在幕后操控木偶的傀儡师,驱赶羊群般把众人赶到他既定的舞台上。   但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想在这个“舞台”上上演什么?   那灰衣侍者也被一同甩了过来。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不复高洁、鬼气森森的含元殿,痴迷般道:“仙主就要降临了。”   “仙主到底是谁?!是观如是还是什么别的人?”沧遗珠厉声道,单手扣住他的喉咙,美艳面庞显出了恶鬼相,“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说?”   灰衣侍者从容微笑,雪无霁低眸看着他,神色极冷,道:“现在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弄出这么大动静,终于等来了一句“仙主就要降临”。就算他不肯说,他们怕是也很快就会见到了。   “……嘁!”   沧遗珠面色阴沉,直接拧断了灰衣侍者的脖子。   殿里闹哄哄的,又有人大喊:“操别管这么多了!青寻神木还在烧!!”   “我们又出不去!”   “你这话说的,难道就让神木烧掉??”   “那什么……外面不还有人吗……”   末一句是沈光说的,小心翼翼,话一出口众人随即静默。也因此,让这句话传到了雪无霁耳中。   陆宸燃似笑非笑道:“我是火灵根,灭不了火。”   诸仙默然,他们当然也都知道,非但如此,他们还知道殿外有个人是冰水双灵根……   半天才有人开口,“那是魔焰,刚刚不是也有修士试过水灵根灭不了吗?”   “总要试试吧!”   雪无霁扫了含元殿一眼,道:“这里交给你。”   陆宸燃扬了扬眉:“嗯。哥哥小心。”   众仙客脸上发烧,这真的好吗?要让一个魔域之主替他们救青寻神木?   而且他们才刚刚怀疑过魔主,现在就要让人家帮忙了……   即便是现在情况紧急,他们也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雪无霁把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他御剑而起,向神木方向飞去。   神木顶端最细的地方也能百人合抱,枝丫无数。青寻神木已经有百年多未曾开花,无花无叶,只剩颜色偏浅的树干。雪无霁飞临于前,不像看到了树木,而像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小殿。   刚刚飞临其前,便有热浪扑面而来。   魔焰是从顶端侧方枝丫开始燃烧起来的,青寻神木高不可测,贯通三界,并不是实心的,而是中通外直。此刻被精纯魔焰点燃,烧得也就更快。   雪无霁眼瞳里倒映出黑红色的魔焰。前世,他曾一剑穿入神木树干,令寒剑之气传遍下界十四州。那道剑痕后来变成了一道疤痕、难以弥消。如果可以,他这一世不想用那么粗暴的方法。   他抬起剑,剑刃上缓缓浮出寒霜,灵气游动,渐渐壮大,最终化为游龙形态。   两条雪白长龙摆尾游出,身躯足有三人合抱。它们以冰为骨为鳞刺,以水为皮,顺着树干盘绕而上。魔焰遇之,开始疯狂逃窜游曳。   水龙最终缠住了整个树冠。   雪无霁手指微拢,水龙低鸣一声,身躯骤然破碎,散为万千冰雪!   其他修士的水灵根压不住魔焰?   只要足够强,就可以。   魔焰生生被冰雪冻住,连一丝残灰都不剩。寒霜瞬息蔓延了树冠,覆盖住了每一寸枝丫。凝结、伸展,发出无数花朵般的冰晶。   忽如春风来,万木梨花开。   夜色之下,青寻神木通身洁白,宛若一夜花开。含元殿里有修士望着,忽然道:“……我曾听闻,北地有一明景曰‘雾凇’。在下一直未曾去看过。”   但从今往后,也不必看了。   必定远远不及眼前之景。   雪无霁熄灭了燃烧的魔焰,但却没有离开。他看着树冠,脸色反而凝重了几分,解开魔图披风,御剑上前落到了树冠里。   神木巨大,到树冠里来看,浑似进入了一座白雪丛林。   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树冠里似乎还躲藏着什么东西。直觉告诉他,神木燃烧不是因为那些飞火魔焰——它们还没这么大的威力点燃青寻神木。   而是有另外的人或木,直接纵了火。   神木表皮平整,被冰结之后更是光滑如镜。无数人腰粗细的枝丫仿佛变成了无数面镜子,倒映出雪无霁的身形。他握紧剑柄,凝神循着那丝痕迹走去。   “地”上落了一层雪,雪无霁踏雪无痕,耳中却忽然捕捉到一丝踩雪的“嘎吱”声。   “铮!”   他回首斩除一道剑气,冰雪飘飞,并无人形。   安静得好似那只是他的幻听。   但雪无霁刹那间感觉到那缕气息靠近了,它就在四周某处!   对方是个高手,实力绝不输给他。   “……”   刹那之间,雪无霁眼尾瞥见一面冰境里闪过一道黑影,不知寒瞬间飞去,刺向冰境前方!   轰然巨响,雪炸了漫天。白雾之后显出一个身形来,应是个男子,穿着一身黑袍,身形与雪无霁自己差不多;头上罩着帽兜,低头看不见面容。   黑袍人举着的也是银剑,不知寒飞旋回来,雪无霁抓住后便闪身躲开。对方银剑一击劈下,身后树杈被切断。   雪无霁不欲在这地形复杂且不熟悉的地方比斗,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二人一前一后,横飞处了树冠。   “那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黑衣的好像是藏在树冠里的!是放火的人?”   地下殿内众人道。   那黑袍人好像并不想和雪无霁交手,御剑直直地飞往主殿方向。雪无霁追在其后,剑光凌厉刺出,但奇怪的是,黑袍人居然每每都像背后长眼一般从容躲开。   恰在此时,天际露出了鱼肚白,金光刺破云霞。   ——天亮了。岁歇宴的主流程,本该也在这时候开始。   在第一缕霞光照到含元殿殿顶琉璃珠时,那幽绿色的结界散发出阵阵波动。黑袍人银剑急急转弯,绕过殿顶,怀中飞出一道符纸贴到了殿顶琉璃珠上!   十三条青蛇同时苏醒,睁开明黄双眼,蛇吻迎向同个方向——   殿顶上方仿佛凭空被撕裂出一道一人多高的金色裂口,又恍若空气里睁开了一只金黄的竖瞳。   一个青衣的身影,缓缓自裂口中走出。高高在上,左眼一片琉璃金边镜,神情冷漠。   不知寒也在半空中停住,雪无霁一字一顿道:“观、如、是。”   在观如是出现的一瞬间,一把乌色长剑也骤然出现,直刺向他心口。观如是衣襟里窜出一条小青蛇化为长剑,堪堪挡下。他手势微变,十三条青蛇聚拢而来。   “你终于现身了。”   陆宸燃闪身到了雪无霁身旁,神情变得阴沉。他手腕一转,枯桑猛然调转,一剑斩下了七个蛇头!   腥臭蛇血泼天浇下,七个蛇身痛苦扭曲,又转瞬被火焰包裹,烧为灰烬。   “陛下何必一见面就刀剑相向。”观如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前世陛下也是如此背弃协定。”   他言谈礼貌,口称敬语,却浑似一只冷血动物勉强学了人形,哪里都不对劲。   陆宸燃嘻嘻道:“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宿哥哥身边站的可不是你。说吧,你现在打的又是什么好主意。”   听到那声“宿哥哥”,观如是眸色阴了几分,装出来的神色全部收敛。他闭了闭眼,又转过头道:“无霁。”   那黑袍人此时站在了观如是身边。   雪无霁面无波澜,注视着观如是。   四人全在含元殿上方,含元殿后殿有一大块琉璃穹顶,此时殿内被困的修士全聚到了穹顶下仰头望着。   “他们在说什么??”   “这什么和什么……不懂。总之这是观如是干的好事吧?那一开始的魔焰是他想嫁祸给魔……呃,魔尊?”   “现在还不能确认吧?万一是两边临时翻脸了呢?”   “嫁祸?”观如是闻言扫了一眼狼藉一片的含元殿,眼神里是漠然,还有淡淡的嘲讽,“你们这些蠢货的死活还不值得我费这么多心。是我做的又如何?”   他竟直接承认了。   承认得如此干脆、毫无羞耻之意!   “你是疯了吗??”   “琉璃宗主在哪!这就是你选出的好峰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围观众仙十分震惊,观如是走下琉璃珠,踩在了那穹顶上,无趣道:“尽是废物。我便送个礼物陪你们玩玩吧。”   他袖中又游出一条花色斑斓的蛇,花蛇居然穿透了穹顶,落到殿内时猛然变大!   “啊!!!”   穹顶之下,惨叫和混乱声全部闷闷的。观如是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他们:“能作为仙主祭品,这群蠢材理应觉得荣幸。”   祭品……   雪无霁脑中闪过什么,他知道为何被青蛇缠住的含元殿很眼熟了,十三青蛇与金炉,这正是观如是炼炉的形状!   祭品和炼炉,便是献祭。雪无霁握剑的手用力了几分,他道:“仙主就是你?”   观如是的思路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而他的回答也确实不在雪无霁想象范围之内。   “仙主并非是我。我造剑,却并不是那把剑。”观如是道,眼瞳冰冷,“我曾造出过一把十分满意的剑,那是我曾经最完美的作品。但他却偏离了我对他的锻造。实在是可惜。我只好想办法从头来过了。”   陆宸燃道:“宿哥哥,别和他废话了。直接杀。”   他身形如鬼魅,如烟消散,瞬时缠斗了上去。   与此同时,观如是身旁的黑袍人也动了。这一次他没有闪避,与雪无霁正面迎上!   黑袍人也是银剑,但那银剑上包裹着一层冰霜,看不清剑的形貌。雪无霁与那黑袍人过了几手之后,暗暗心惊。   这个人好像对自己的剑招无比了解。   那种感觉分外诡异,难以形容。似乎自己的每一次出剑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对方的一招一式他也都能提前预料到。这与和陆宸燃的过招还不一样,不仅仅是了解。   ——就好像是他在对着一面镜子比斗一般!   三十招已过,雪无霁心中的诡异不适感几乎堆到了顶点。这三十招对方伤不了他,他也伤不了对方,他当即收手,向陆宸燃道:“这个交给你!”   “嗡——!”   两把同样颜色的剑锋相撞到一处,一黑一白两个人几乎以同样的姿势、相反的方向各自被巨大冲力推开,落地。   陆宸燃剑刃一挑,使了个把戏绕过了观如是的剑尖。两人擦肩而过,位置立时转换,雪无霁将剑刃迎向了观如是。   “真是默契。”观如是微微眯了眯眼,“可惜我很好奇,这两把剑到底哪把更加锋利一些。”   雪无霁不多废话,一剑破空斩去!   剑气裹挟寒意,在空气里凝结出冰花,形成冰雪风暴向观如是呼啸而去。后者不敌,太剑想挡却依旧被剑气生生逼退。   霜花冻结蔓延上他的衣角,观如是脸色微变,脚步一错,阵法金光腾起,在他身前形成一个保护膜,如金钟将其笼罩在内。   那保护膜嗡鸣一声,下一刻便荡出万千幻影,观如是面前的空气都仿佛扭曲了起来。他青袖狂舞,指间一段符纸缓缓燃尽,道:“千钟阵,起!”   雪无霁眸色微冷,千钟阵,这是当今世上最难缠的保护阵法。   那金色的保护层看似只有薄薄一指宽,却足有三千之数。   寻常人使千钟阵,必须要一段长长的符咒再配以调息才行。就算这样,那三千也多半是个虚数,只会比普通保护阵多撑那么一会儿罢了。   可观如是不一样。他是当世第一的阵法大师,这千钟阵就是为他所创,只需几个步法和一段符纸就可为他所用;那三千道金钟,当然也都是一样的坚不可摧。   “铛——”   雪无霁两道剑光呈交叉状向千钟阵当头劈去,令人头晕目眩的钟声响起,两剑撕裂空气,眨眼斩破了五十道金钟,剑气弥消。   但五十这个数字对于三千来说,还远远不够。   观如是神色毫无波动,淡淡道:“无霁,你想如何破我的阵?”   雪无霁同样平静道:“层层斩破就是了。”   若想要杀死千钟阵之内的人,当然只有斩破这足足三千道金钟!   “很好。”观如是竟然笑了一下,目光十分赞赏。转而,又是微冷,“就不知你那道侣,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了。”   雪无霁不为所动,剑刃再次弥漫起冰霜:“他能应付。”   这种对战,最忌讳分心。他信任陆宸燃,把后背交给他,就不会去怀疑他的能力。此时的一点点分神都是致命的。   观如是道:“当真?”   “——不如,你回头看看和仙皇缠斗的人是谁吧。我不会趁你之危。”   雪无霁本不欲理会,但观如是话音刚落,他身后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还有陆宸燃的闷哼。   “……!”   液体溅落的声音清晰入耳,如果这一剑真的刺中了陆宸燃,那恐怕出血量不少!   明明之前听声音,陆宸燃与对方还是势均力敌,为何现在忽然落了下风?!   不知寒剑刃上的霜花仿佛惊动般,“咔嚓”碎裂了。雪无霁气息混乱了一瞬间,便猝然听得陆宸燃道:“……宿哥哥,别回头!”   他声音里竟少见地带上了惊惶与震怒。   但是由不得雪无霁不回头了,因为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剑光劈头斩来,熟悉到仿佛是他自己做过千百遍的动作。雪无霁来不及多想,侧头、旋身,举剑便挡!   这一转头,雪无霁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前的一幕仿佛被凝固般变得缓慢起来。   他总算明白,为何陆宸燃刚刚会突然之间失神、落了下风了。   那把与不知寒同色的长剑上冰雪寸寸剥落,露出底下剑身的模样。与不知寒相击之间,银光对银光,雪剑对雪剑,没有分毫差别。   细碎冰末像钻石的碎屑,星河般飞旋。   而那黑袍人头上半褪的兜帽被剑气割裂,碎成无数黑色蝴蝶。兜帽中如水的银发散开,倾泻而下,长发之下的面容神情冷淡、魔纹艳丽,赫然与雪无霁一模一样!   “无霁,你猜错了。‘你’,才是仙主。”   半空中,一人黑发浅眸,一人白发红瞳。   二人中间仿佛隔了一面镜子,又恍然是时空交错,在刹那间重叠。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莲莲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nBo 30瓶;cb 3瓶 第109章 双镜其二   只消一眼, 雪无霁心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铮——!!”   长剑相撞的冲力让雪无霁虎口镇痛, 两人都被震开, 像两颗流星相撞后又折返。   雪无霁压住心中狂澜,道:“陆芯!你怎么样了?”   “……宿哥哥,我没事。”陆宸燃道, “别看我。”   但他显然不是没事的样子。他已经落到了广场上, 半跪在地,雪无霁甚至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雪无霁沉沉盯着那另一个“自己”,向后一跃退到了白玉广场。   整个过程里,黑袍人只是静静立在殿顶上, 面无表情, 白发飘扬。   陆宸燃拧了拧眉,道:“雪宿, 我说了不用看我。那个人很危险,不要中途离开!”   他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但语气极其郑重。单手捂住了伤口,血不断地从指缝溢出、滴落到白玉地面上。   雪无霁面色冷得可怕, 道:“陆芯,手让开。”   如果那个人真的和他一模一样的话, 那他的那把剑上一定也带着和他同样的灵气。要是他想, 他能在刺伤时让剑气停留在伤口里,若不拔出则会造成眼中恶化。   而他是冰水双灵根, 陆宸燃为火灵根, 本就有压制的作用。一旦剑气入体, 就会毫不留情地扩散侵袭经脉!   雪无霁扣住陆宸燃手腕,陆宸燃坚持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移开了。   伤口暴露出来,让雪无霁心尖狠狠一颤。刚刚黑袍人的长剑应当是直接冲着陆宸燃的心口去的,但中途陆宸燃躲闪了,因此长剑便偏离轨迹,改为穿透了他肋骨之下的腹部。   剑气已经在伤口处结出了细小尖锐的冰棱,黑袍人没有一丝一毫地留手。   雪无霁一言不发,指尖转动调动那道剑气。剑气果真为他所驱使。   但这个事实让雪无霁心中更沉了,因为就算是同灵根的修士,一个人的剑气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为另一个人所驱动。除非,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剑气被抽离,雪无霁用力捏碎了它。   陆宸燃非常能忍疼,他已经肌肉紧绷、额头渗出细汗,可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他轻声道:“宿哥哥,小心。”   这个伤口一时半会儿是愈合不了的,他不能参战了。   更何况,雪无霁也无法让陆宸燃面对那样一个对手——就像他自己也无法毫无波澜地对一个和陆宸燃一模一样的人举剑一样。   为这个认知,他怒意更甚。   雪无霁捏了捏陆宸燃的手指尖,道:“好。”   他抬手覆上陆宸燃的眼睛,温和灵力被渡过去,不容拒绝。“沧遗珠,帮我看好陆芯。”雪无霁道。   沧遗珠神情凝重地点头。   待雪无霁转过身面相含元大殿时,脸色全然改变,杀气凛然!   不知寒激鸣,雪无霁白色的身影下一刻便化为残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了黑袍人上方,一剑斩下!   黑袍人迅速后退,只听剑鸣中传来一声咔嚓的碎裂声,含元殿顶的琉璃珠被剑气波及、直接粉碎。   这一剑斩破了八十八层金钟,也在黑袍人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一指多长的伤口,破坏了姣好的面容。鲜血滑落,一段银发断裂飘落。   ——但,也只是一道小伤口而已。   雪无霁眸中寒芒闪烁:“别让你的傀儡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陆宸燃。   黑袍人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受伤,指尖碰到自己脸上的血迹,微微怔住了。   “无霁,他可不是傀儡。”观如是道,“他就是过去的你,是我从过去带回来的你。”   他张开双手,身前气流涌动,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墨绿色阵法,“前世我曾想通过阵法来溯回时间,但却失败了,不得不与仙皇合作,启用陆氏的回溯圣灯。但后来我又尝试了许多次,终于成功了。”   “——这个‘你’,就是证明。”   雪无霁在回忆里看过观如是翻找禁术的片段,不想他后来竟一直没有放弃。   他背后透出一股寒意,这么说来,这个黑袍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就是他自己?观如是的疯狂程度简直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光阴宛如河流,不可逆行。所谓的回溯,也只是在曾经的节点上重新开辟一条河道罢了。这条支流的水流越长,就越稳定,最后逐渐取代原本的河道。”   观如是周身漂浮着无数发光的墨绿线条,倒映在琉璃镜中。他手指在空中点出荧光的河流形状,“——但在起初支流尚不稳定的时候,那原本的河道还并没有消失。”   “我也就能从河底捞出我想要的‘石子’,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雪宿’。”   “你就是他,他也就是你。”   黑袍人脸上的伤痕稍稍结疤,他重新举剑,红眸直直注视着雪无霁。雪无霁欲迎战,但观如是却抬手拦住了黑袍人。   “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无霁,你一直想问我想做什么。那我便告诉你好了。”观如是看向雪无霁,道,“我从很小时就开始好奇,如果世上真有神,那么神应该是什么样子。为此我查过很多书,也做过不少事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他想起什么,轻飘飘道,“哦,只是一开始还没有经验,留下了点痕迹。无霁你也应当在投影石里见过。”   是陆宸燃给他看过的那两个案件文书?一个是幼年时的观如是偷窃杀掉灵兔,一个是他入竹津峰后在魔界用残忍手段刑讯魔族。   雪无霁一阵反感,而这些,观如是把他叫作“满足好奇心”?   “我看过许许多多的生灵身体里是什么样子,也仔细研究过他们的灵脉丹田是如何运作、如何构造的。人、魔、仙、妖。似乎各有各的优劣,并没有完美之说。”   穹顶之下的殿内传来一阵骚动,众仙似乎暂时从花蛇造成的混乱里恢复过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   “人、仙、魔、妖,观峰主暗中杀过这么多??听他意思还是一刀刀切开来看了?……呕!”   “不行了我要吐了……他还杀过仙修?!怎么瞒过去的!?”   观如是闻言,道:“确实杀过。不止低等仙修——前任竹津峰峰主是我觉得最遗憾的一个,我应该等他再上一层境界再动手。那样更有价值。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琉璃宗的修者全乱了。   “前峰主!??他不是走火入魔死的吗?!……观如是,你简直是个畜生!”   “……天,天……天!他对你那么好,连你编的鬼话你杀那些魔物是为了自保都相信了!你简直、简直……”   毫无人性、冷血到了极点。   根本像个伪装成人的野兽,甚至连野兽都不如!   观如是像是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可笑,道:“如果不是凭借这些了解,我何以能造出最适合一个修士的剑?你们当中有些人的剑还是出自我手。”   众人经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觉得手中的剑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剑有高下,但生灵却难分。我很想知道,神到底是什么?世人以为凌霄之上就是仙人,但也不过是一群修了道的人罢了。我想了很久,我既能造剑,为何不能‘造神’?”   观如是的眼神逐渐变得疯狂起来,“身有妖、人之分,道有仙、魔之分,如果世上真有神,那他必然兼有四种。那样才是完美的。”   他从小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别人所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在他看来背后的含义都难以理解。   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笑?   所谓的喜怒哀乐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又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生在世上,诞生,却又全然体会不了世间的情感。   但后来他知道了。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存在的理由。   神明最是无情,那他当然就是负责迎接神明的那个人。   “所以我选择了你,雪宿。”   也因为这个选择,他多少因为这个人,理解了一些世人的情感。   “你本该成为仙主!”   观如是一气说完,浅色的眼睛亮如丛林中的蛇怪,冷漠又狂热。   雪无霁被这惊人的消息砸中,他僵了一瞬,道:“……这么说,不止被选入琉璃宗。我入魔也早在你预料之中?”   他浑身冰冷。   “不错。与月沉联络令他攻上凌霄的是我,我要让你一剑成名;百年后入魔也在我的设计之中。”观如是很干脆地承认了,讽刺道,“你以为江岭绯那个蠢货,一个人能找到那种罕见的炼剑方法?我只是把术式混进了他看的书里,他果然就心动了。”   他不必做什么,那个江岭绯太愚蠢、也太好操控。   “……原来都是你。”   雪无霁喃喃道,眼前如有暗色闪过,那是无数黑暗的、血腥的过往。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原来这些都是因为一个人。他还曾经把他叫作师尊!   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心底涌起,烧得他指尖都在发抖。   “但我还是失败了。”观如是声音低下去,他指尖一点,莹绿河水瞬间破碎,“我这一世也给过你一次机会,可是无霁,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我只好另想办法。”   “他不是傀儡,而是要来取代你的。”   因为这个“雪宿”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所以他和雪无霁之间只能留下一个。   雪无霁此刻已经全部都明了了。他忽然冷冷道:“是吗?”   不知寒的剑尖指向黑袍人,“既然‘不是傀儡’,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反驳?”   观如是神色一变,目光微愠。   雪无霁语调里带着讽刺,“一个没有意识的躯壳,也配叫作是我?”   从头到尾,这个黑袍人就没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表现。神情目光始终不变,虽然行动灵活,却还是给人以傀儡之感。   真正的他绝对不会全心听从观如是的话,也不会伤害陆芯。   因为他不过是观如是从“河道”里取出的一个投影罢了,拥有一段他的意识,却没有自我。正因为这样,所以观如是才要设局让他来赴岁歇宴,才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恭候仙主”。   黑袍人和他之间只能留下一个。   他必须要亲手杀死“自己”一次。   尽管这非常困难,“自己”也许会比他前世今生遇到过的所有对手加起来都棘手。   “你觉得你能做到?”观如是觉得雪无霁的眼神分外刺眼,“另外一个你拥有完好无缺的九尾,我带他回来,亲自教导他如何冲关渡劫。他可没有在第九尾时失控,炼出一条残缺的尾巴!”   观如是尤嫌不够,冷笑,“更何况,他还有我的献祭之阵!”   他终于动怒,袖中飞出十三张符纸,冒出阵阵金光,贴到了含元殿十三条青蛇的蛇身上!   整片含元殿的地面都晃动起来。   “什么动静!”   “啊!!……我的灵力……!”   “丹田好疼!怎么办,我的灵力快没了!”   “我的也是!!”   殿内惊叫哀嚎声一片,这回惨叫声比之前所有的异变发生时都要真切,因为所有修士都发觉自己的灵力在被飞速地抽干!   宛若沸腾的炼炉,含元殿内腾起浓郁的灵气。各色灵力从十三个蛇口里吐出,最后汇聚成一股,环绕着黑袍人的周身。   黑袍人的衣袂在湍急的灵流中飞舞起来,无尽的灵力最终都尽数被他纳入体内!   他神情无悲无喜,银剑荡出低沉龙吟。   抬手,银剑悬空而起,以他为中心形成雪暴。黑袖一振,银光如利剑向雪无霁飞来。   这一击中凝聚了不可计数的灵力,不能硬接。雪无霁脚步一错一旋,不知寒以一个奇妙的角度侧击中银剑,强行改变了银剑的弧度。他又蓄力一挡,银剑流星般反向飞出去,直冲黑袍人门面!   “还给你。”   雪无霁冷冷道,发冠被剑气所扫,黑发如瀑散开。白衣纷飞。   那银剑被挡回,黑袍人只来得及往左一步,黑袍被割下一大块。   可是那银剑分明切到了他的小臂,却没有留下口子。   黑袍人全身都被厚厚一层灵力包裹着,就连这样的一击都没能伤到他。雪无霁心头一沉,这果然是个无比难缠的对手。   黑袍人随即也瞬移而出,两人就在半空中交起手来。   观如是双手推去,两袖振振,地底再次翻腾,出现阵法图纹。   无数金、青灵光射出,仿佛要把天穹也包裹在内,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含元殿发出哀鸣,空气中充满了灵气,仿佛煮沸的水壶内的水汽一般。宫殿失重般崩塌,碎石乱块向上漂浮而去。   空中那两道身影几乎化为了虚影,连招式都看不分明,剑光四射,所到之处尽是尘土飞扬。   ※※※※※※※※※※※※※※※※※※※※   观如是,真变态。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识 5瓶;玉兔阁 3瓶 第110章 双镜其三   天地间都是一片轰隆隆的声音。   地底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化,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些被发射出去的飞火魔焰随着这变化停止了。   外人不过是几个眨眼之间, 半空中的二人却已经各自挥出了三四百剑。而雪无霁命中了一百多剑,也受了五十多剑。   他已经看出来, 这个黑袍人的动作少有滞塞, 也比较死板,像是完全照着剑谱中来的,不知变通。   或者说,就像他自己前世十九岁初学剑招时一样。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雪无霁能占到多少优势。黑袍人浑身灵力充沛,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招,都能抵过别人数剑,所谓一力降十会。   他给黑袍人造成的伤口有限, 但自己却更容易受伤。还远远不够!雪无霁虚晃一招,黑袍人果然上当。他瞄准时机,三道剑光齐出,向着对方命门大穴而去!   可下一刻, 异变陡生。   黑袍人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堵白玉高墙, 事先毫无动静,鬼影一样挡住了三道剑光。高墙承受不住,与剑光接触的一瞬间就碎成了齑粉。   玉屑粉尘满天, 黑袍人的身形消失了!   雪无霁心下一沉, 随即颈侧寒毛倒竖,身后黑袍人鬼魅般出现!雪无霁几乎是凭借着直觉闪避了一剑。   那堵墙一定是观如是的手笔!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 雪无霁脚下就是一空。原本的地面像被一只巨手倒置过来似的, 成了立着的墙壁。   雪无霁猝不及防, 他原本已经躲过了黑袍人的那一剑,但这个意想不到的变化让他往对方剑锋上撞去,他只来得及一拧腰身,对方剑锋在他的颈侧划出了一道长长细细的血口!   他一踏墙壁、运剑飞出,眼前场景再次变化。   如果现在有一个人能从凌霄的上空俯视,就会发现巨大的含元殿建筑群完全失了样子。淡绿灵光笼罩了整片五百里的建筑,亭台楼阁像变成了小孩子手中的模型,被随意摆放、拆卸、倒置、旋转!   这场景可称得上奇幻。   雪无霁一剑劈开一扇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玉石长柱,倒错的场景内,黑袍人再次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有趣。现在这样,真的很有意思!”   观如是大笑起来,像小孩子拿到了新奇的玩具一般,笑声在上空回荡。他周身那些游动的淡绿色荧光已经消失了,转化为了一方四四方方、桌面般大小的半透明棋盘。   而这个棋盘上的布置正正对应了含元殿!   整个建筑群内唯一没有变动的只有观如是所在的主殿,和主殿前的白玉广场了。   “这是……棋盘阵?!”沧遗珠原本见流火消失,想出去帮忙,但随即就被数个高楼挡了回来。   见此情此景,还有观如是身前的棋盘,哪还有不明白的?   “棋盘阵??”槐略跳开躲过一个乱石,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棋盘阵?!”   棋盘阵是一个非常基础的阵法,造化道的修士都会。然而个人灵力有限,一般人最多能操控的棋盘阵也就是一座楼或者一个花园。   哪里有这么夸张的?!   陆宸燃腹部的剑伤在刚刚已经包扎完毕,他唇色苍白,道:“当然不止他一个人的灵力。还有主殿的一千多个修士。”   操控如此大的棋盘阵,需要的灵力不可计数。而观如是也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含元殿里的那一千多个修士此刻全都成为了他的灵力源,给他的棋盘提供源源不绝的灵力!   “他是什么时候在含元殿埋的这么多阵法?!”   “居然没一个人发现吗??这未免太可怕了点!”   “……我只知道含元殿的侍从好像一直就是由琉璃宗负责的。”   一时语塞。琉璃宗是三大仙门之首,含元殿由他们来负责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现在一回想,岂不是正方便了观如是动手脚?   陆宸燃俊美的面容变得阴郁,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手背也青筋暴起。他旋开芥子戒,飞天画舫腾空而起。正要翻身上去,他的手腕却被槐略拉住了。   “六殿下,等等。”   而在战斗的中心,状况已经无比惊险。   观如是仿佛一个执子的棋手,操控着这方巨大的棋盘。无数道金光方方直直地把地面和建筑划分开来,整个含元殿方圆百里之内都变成了他棋盘上的一个个格子!   “我剑法并不一流,但阵法是当世第一。”观如是轻笑起来,倨傲无比,“无霁,你知道你脚下一共有多少个棋格吗?”   “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只要我想,连一只飞蛾都休想逃出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   这个数字太惊人了,有人惊呼“这怎么可能!”。   雪无霁此前从未见过观如是出过手,他虽为第一阵法大师,可却从没有真正在众人面前展现过他的实力。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观如是的手段到底有多恐怖!第一大师的名号,当之无愧。   观如是轻拨一块棋格,天旋地转,黑袍人从石墙缝隙中闪现,当头劈来!   雪无霁横剑挡住,黑袍人速度不减,反而加重了力道,灵力爆发,压着雪无霁往下坠落。雪无霁后背狠狠撞到了一扇水平的门上,木屑纷飞,二人直直坠进了一座楼阁之中。   “咳……!”雪无霁虽在背上施加了灵力,但还是因为巨大的冲力咳出一口血来。祸不单行,一根尖刺破墙而出,他一脚把黑袍人踹开,翻身躲避尖刺,脸颊上被擦出一道血口。   他背过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目中瞳孔拉长,脸上浮出妖纹,九尾虚影也自身后显现。   两世以来,能把他逼出妖纹的对手不超过五个。   黑袍人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横飞进了一堆立柜里,嘴角也有血迹蜿蜒而下,动作稍缓地站了起来,黑袍之下亦是垂下九条狐尾。   他俯身再次冲来,二人兵刃相接,整座楼阁四分五裂!   雪无霁察觉出了不对,这个黑袍人的动作在发生变化。起初还有一些僵硬,但随着和他的过招越来越多,黑袍人的剑法也越来越灵活。   就好像是一个偶人模仿活人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一般!   而二人尾巴的差距也显现了出来,雪无霁并无灵力供给,但黑袍人挥洒起灵力却毫无顾忌。他心越来越沉,这样下去,他会输。   输?   雪无霁把这个念头摒弃掉,心底腾升起一股焦虑,他会这样想,意味着情况已经相当之糟糕了。   一对二,并且黑袍人显然与观如是配合无间,对棋盘世界了如指掌。他没有胜算。   “哧——”   糟了!   雪无霁闷哼一声,捂住了左胳膊。   只见左半边衣袖被削去了一片,布料的残骸呈现锯齿裂口,凝结着细细冰棱。胳膊被砍出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白袖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还给你。”   黑袍人道,语气与之前雪无霁说的一模一样。最开始他还不会说话,但现在已经能够开口了。   “无霁,你也意识到了吧?”观如是的声音无处不在,从棋盘世界的四面八方传来。“和他待得越久,他就会越像你。模仿、学习,最后再超越。”   “……闭嘴!”雪无霁声音发寒,喝道。但左臂传来尖锐刺痛,冰棱似乎在顺着他的血管蔓延。   明明刚才还是一样的灵力,但现在雪无霁竟然已经无法趋势黑袍人的灵力了。   黑袍人比他高处了一线。那一点细微的差别,只是在于二人的尾巴而已。但若再加上观如是和棋盘阵,体现在对战中就是天差地别。   雪无霁硬生生把那股在血液内横冲直撞的灵力压制在了伤口附近,可他整条左臂到肩膀都覆上了寒霜,冷得发僵。   而黑袍人却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挥剑斩来。速度仿佛还更快了。   天地再次倒转,那些令人头晕眼花的亭台楼阁、脊兽飞檐也配合着黑袍人的动作。剑意逼到鼻尖,宛若一根银针悬在雪无霁的眼瞳之中。雪无霁还是第一次这样直面“自己”的攻击。他忽然意识到,不是对方变快了,而是,他变慢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声音闯入耳膜:   “宿哥哥!”   宛若狂焰破冰,四周建筑在刹那间静止。   接着,反向而动,猝不及防地向黑袍人挤压而去!   属于观如是的那股灵光弥消,被一股狂暴的火灵取而代之。雪无霁心神一震,像是突然重新有了力量,不知寒发出尖锐鸣啸,一剑击退了对方的银剑,弧线不停,径直刺中了黑袍人。   对方的银剑被斩断,在空中裂成了数截。就算有一模一样的外表,但这把剑终究只是个仿品,而不是剑冢中沉睡百年、一剑霜寒天下的不知寒。   “咯啦”几声,飞檐重新组合,轻柔接住了雪无霁。   而黑袍人则坠落了下去,重重撞在了歪倒的塔顶里。他红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有温热的血从腹部流出。   不知寒贯穿了他的腹部,黑袍人无声地张了张口,低下头,看到自己掌心的刺目红色。   雪无霁没有刻意选择,然而这一剑却巧合得近于讽刺,伤口就是前世他自己被江岭绯刺中的那个位置。他抬头看去,只见几重飞檐间停着一艘金色的船只。   陆宸燃立在船头,身前也有淡红色的荧光。灵力组成了一块不完全的棋盘,在左下角有十几个棋格亮着,红光闪烁,宛若刚刚露出獠牙的凶狼。   ——而观如是身前棋盘对应的区域,那一片已经黯淡了下去,变成灰色。   ※※※※※※※※※※※※※※※※※※※※   今天还有更新!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艾kylin 7瓶;左岸的微笑 2瓶 第111章 双镜其四   那是雪无霁此时所在的位置, 而陆宸燃侵入了观如是的阵法, 反过来控制了这片棋盘!   被控制的位置还在不断增多, 一格格的棋格以缓慢速度亮起暗红,如零星灯火,向着棋盘中心阵眼的位置烧了过去。   “陛下不该来捣乱的。”观如是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手指在棋盘上狠狠一点、一挥,“你又能坚持多久?别妄想了!”   一座楼宇被从东北角挪了过来, 泰山压顶地砸下!   它占地太大, 飞天画舫完全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下,无处可逃。   雪无霁心猛地一跳:“陆芯!”   陆宸燃额角跳动了一下, 飞舟之下的地面猛地凹陷,把飞舟吞噬在内。楼宇堪堪砸下, 再迟一点就要把飞舟压得粉碎。   “别担心,宿哥哥。刚刚槐略他们把灵力都借给我了。”雪无霁听到了陆宸燃的传音,因为距离太远而显得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听出陆芯的疲惫强撑。   雪无霁道:“那也根本不够!”   在殿外的最多也就二十个修士,怎么能和一千多个相比!?   “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别担心。”末尾,陆宸燃竟然还笑了一下, “这个阵, 我一定会把它砸烂。”   雪无霁稳了稳心神, 他不能再分陆宸燃的神。高等阵法的操控, 说到底都是灵力和精神力的比拼, 这些阵法都不是用纸笔所绘的, 而是“心”。   观如是布置这个棋盘阵用了三年,陆宸燃只有很短时间,与其反过来操控不如直接破坏来得快。但即便是破坏,对力量的消耗也是个极恐怖的数字。   四周的建筑都安静了下来,陆宸燃已经替他分担了棋盘的压力。   现在,他只需要全心对付黑袍人。   左臂已经快麻木失去直觉了。   但幸而,他也对黑袍人造成了重创。后者蜷缩在地,像是已经痛得无法动作了。雪无霁轻呼一口气,调转起体内消耗大半的灵力。   他踩着数不尽的、倒错的奇异建筑,向着半跪在地的黑袍人冲去!   那一剑,他是全力一击。对这种疼痛,雪无霁再清楚不过,短时间内黑袍人是无法行动的。更何况,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修士最重要的本命灵剑。   白色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黑袍人上方。剑光横向斩向他的脖颈,而他一动不动。   他只抬起头,静静注视着雪无霁,眼中倒映着一线雪光。   雪无霁瞳孔猛地一颤,在这一眼中意识到了不对。那“另一个自己”,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毫无痛色。   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但是现在已经无法收势了!黑袍人没有闪躲,而是抬起了手,挡住了这一剑!因为这一挡,黑袍人的小臂被齐齐斩断,血瞬间泼洒了他的半张脸和银发。   一个有痛觉的活人根本不会有这种举动,雪无霁背后一阵寒意,眼睁睁地看着黑袍人用另一只手生生握住了剑刃,完全停住了不知寒的冲势。   他紧握着不知寒,灵力全部集中在了手上,用力把它抽了出来,丢进了犬牙交错的楼宇之中!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黑袍人仅剩的一只左手已经鲜血淋漓,几乎能看见骨头。   而他毫无所觉,就用这只血肉模糊的手扼住了雪无霁的喉咙,两个人一起从屋檐上摔了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雪无霁骇然道,腥甜的鲜血淋满了他的头脸,让他生出一股作呕的感觉。   他毛骨悚然,终于意识到观如是炼制出的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躯壳”有多非人,观如是那所谓的“神”、“仙”,就是一个这样毫无直觉、没有情感的怪物。   不管是血、还是这个似人非人的怪物,都让他感觉反胃。   他双手用力去掰开对方的手,但对方手臂宛如铁铸。黑袍人体内的灵力彻底躁动起来,眼角蔓延出雪白的蛇鳞,脸也变得妖异起来。   粗糙的蛇鳞覆盖了那只手臂,伤口在被飞速地修复。那只手愈发用力,雪无霁完全挣不开。   两个人一路往下坠,撞坏无数突出的屋檐墙壁,对方铁钳一样的手臂像是把他的灵脉也压住了。再加上窒息,雪无霁完全来不及动用灵力。二人仿佛要像这样一直坠到地狱去!   一股水汽涌入鼻端,雪无霁还没反应得过来,冰冷刺骨的水流就席卷了四肢百骸。   水中有厚厚一层白色的花,两个身影撞入花海,穿过这层无根的白花,往更深的水底坠去。   雪无霁认出那是什么了。   是,云中君。   这个湖是九天之镜。   它竟然也被观如是移了过来,放在了整个建筑群的最下方。也许是经过了反转,所以原本在水底的花才到了水面上,浮萍般飘飘荡荡。   这比掉进地狱还糟糕得多,因为水底根本无法呼吸。   雪无霁头晕目眩,几欲窒息。眼前那张脸已经和他完全不一样了。既像狐,又像蛇,颈侧生出了鱼鳃一样的东西。   ……他能在水底呼吸!   雪无霁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片晕染的蓝色和光斑。眩晕和窒息的感觉一齐上涌。   他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手松脱开来,无力地垂在水流之中。   无根的花朵漂浮在上方,像阴影,像无数白色的尸骸。   和前世他从九天坠落时的场景重叠起来,明明灭灭,摇摇晃晃。   就在他眼前几乎全黑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光。   是……错觉吗?   雪无霁微微睁大眼睛。   不,不是错觉。   是真的光。在水底燃烧的火焰!   一条火龙强势地破开了湖水,卷起无数的水泡。金红、明艳,连带着寒冷的湖水都变得温暖起来。   火焰的源头是一把全黑的长剑,剑心朱红,灼烧如血。   剑柄被握在一个黑衣的青年手中。   陆宸燃手腕反转,枯桑的鸣啸声贯通了整片湖水,他一剑斩出,重若千钧、轻如鸿毛,怪物背后遭到重创,尖叫一声,放开雪无霁逃窜开去。   陆宸燃一抬手,火龙追着那怪物而去。而他则挽住了雪无霁的腰,低头吻了下去。气流渡入,雪无霁肺部的刺痛顿时缓解了些许。凝水濒死的人本能就是抓住这一线生机,他失去理智般主动反抱了过去,加深这个吻。   陆宸燃轻轻捏住他的手腕,像是在叫他安心。   同时,一个紫色的气泡被释放开来,包裹住了二人。气泡内有空气,雪无霁终于从令人窒息的水压里缓了过来,靠在气泡壁上拼命咳嗽。   “我向沧遗珠借了气泡。”陆宸燃道。   雪无霁发花的眼前清晰起来,他立即道:“观如是呢?还有那个怪物……”   “棋盘已经被我破坏了八成,但观如是还是原样。那个怪物受了我一剑,应当已经逃去水面了。”   雪无霁一怔,眼下的这个情况,根本没有比刚刚好多少。   陆宸燃把遗落的不知寒交到雪无霁手中,低声道:“宿哥哥,只有你能赢,我和槐略他们已经都没有灵力了。刚刚的火龙,我已经耗光了灵力。”   “雪宿,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听我说完。”陆宸燃的声音很轻柔,很郑重,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雪无霁说过话。   雪无霁心中涌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他手指微颤,感觉到陆宸燃双手覆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握紧了不知寒的剑柄。   “这件事,我之前没有和哥哥提过。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   陆宸燃微微笑了一下,道,“宿哥哥,你还记得前世你把那条残缺的、第九尾的晶体给我了吗?它在后来,救了我一命。”   雪无霁喉咙发干,他猜到了陆宸燃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一世,哥哥一直找不到第九尾在哪里。我便猜测,也许它一直在我体内。后来我私下里找过医官,他们证实了这一点。”   “我三年里一直在想办法,想在伤害最小的情况下把它剥离出来。医官们想了很多方案,但都还没有确认、实践。但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了。”   那双黑眸里像是有一点火焰在烧,明亮温暖。   “我想现在把它交给你。哥哥的第九尾。”   雪无霁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他道:“不行!我不同意,如果你分离了第九尾——”   如果分离了第九尾,会怎样?   第九条尾巴在陆宸燃身体里,他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他一直在逃避,在打压这个想法,陆芯说私下里寻找过无害的分离方法,难道他就没有过吗?   他有。他也一直在找!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世上没有人知道,如果一个被九尾就过命、起死回生的人再失去那条尾巴会怎么样!   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个人”很有可能会死。   陆芯,可能,会死。   哪怕只是可能性,他也不能接受。   “我不会死的。”陆宸燃笑嘻嘻道,“雪宿,你救过我很多次命。所以我相信,这一次你也会把我救下来的。”   他望着雪无霁,像是飞蛾贪恋地看着烛火的光。   那种嬉笑的神色渐渐平息下来,转为了认真的表情。他低低地、念出了君烛人偶身体里的那句话。   “愿为君之烛,愿为枕下匕。愿为君生,愿为君死。”   雪无霁的手颤抖起来,他低下头,看到有水滴打在自己的手上。耳边的轰鸣声远去。   归于平静。   他终于说:“好。我会再一次救下你的。”   陆宸燃捧住他的脸,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翘起嘴角笑起来,有一点顽皮的样子,“除了这尾巴,我还要送一样东西给哥哥。”   “关于我们真正的初遇,你第一次拯救我的时候。”   雪无霁睫毛一颤,一朵白色的灵光从陆宸燃的心口浮出,翩飞进了他的身体里。   暖流随着这朵火焰流遍身体的每一个犄角,脑海里像是有一片云雾被孩童的手拂开了,记忆重现,露出曙光——   ※※※※※※※※※※※※※※※※※※※※   不会be,放心,是完全的he! 第112章 燃雪其一   ……   *   朱泽洲, 内城。   一大早天空是铁灰色, 像还未睡醒。   十一月十二, 正值大雪。雪已经下了一夜,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能够没至脚踝,是以那为数不多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各色零星的油纸伞犹如白色画布上的油彩。   “卖……哈欠, 糖饼咯……”   糖饼老板打了个哈切,叫出口的吆喝也是有气无力的。   忽而, 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老板, 麻烦拿一只糖饼。”   糖饼老板抬起头,却是一怔。   雪中,小少年撑着一把竹伞, 淡蓝的伞沿下露出了一张稚嫩精致的面容。他肤白胜雪,却不显苍白, 而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左眼尾盈盈一点红痣。   少年衣着极为朴素, 都浆洗得发白了,糖饼老板认出这是朱泽洲慈济堂的衣裳。   这漂亮的少年竟是一名孤儿。无论何时, 美丽的事物总是更容易惹人怜爱的,糖饼老板瞬间便生出了恻隐之心。   “咳, 我们家的糖饼最好吃了,都是现做的。”糖饼老板拉着闲话道,“小公子是给自己买的吗?”   那少年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得糖饼老板又是一阵心软。   他开始忙活, 热气一腾出来, 糖的香甜也就随之冒了出来,诱人无比。糖饼老板特意多加了点糖浆,一咬就能满满地溢出来。   “喏,小公子拿好了。”   雪宿接过纸袋,浅浅笑了一下:“谢谢你。”   抱着袋子,撑着伞,重新走入了雪中。   这一笑如春雪初融,糖饼老板看着他留下的明显是一点点攒出来的碎钱,于心不忍道:“……可怜见的……”   糖饼热腾腾的香气直钻出来,揣在胸口一直烫到了心窝里。雪宿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小心地咬下了第一口。   甜味沁人心脾。   这家糖饼店,雪宿已经观望好久了。每一次他去城中给人画画,都会经过两次这家店。   每一次门口都聚了好些人,甜香走出好远都还萦绕鼻端。   只是太贵了,他还是第一次给自己买。   因为今天是雪宿的十四岁生辰,他这一日早早入城,不是为了去赚钱,而是给自己过生辰。   雪宿重新把糖饼的袋子封好,走向下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茶楼,里面的花茶十分出名,而且不限外带食品。   他选了最便宜的位置,拿出糖饼,喝着清香怡人的花茶,开心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窗外飘着雪花,但雪宿一点不觉得冷,只是觉得这样雪飘的姿态很美。   十三岁的少年雪宿,看世间万物还没有隔阂。   他看到雪的时候不会想到那刺骨的冷、和浸入视线的血,第一眼瞧见的只有美好。   晶莹白色是美,盈盈飘落是美,连融化的时候也很美。   雪宿就这样一边看雪,一边吃完了糖饼,依依不舍地看着雪变小。   出门时雪已停了,阳光探出一点脑袋。   他收起伞,专捡已经踩出小道的地方走,不忍踩坏了洁白的雪地。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印图堂,也是雪宿给人画像的地方。   今天他却是客人,为了去买一方印章。印图堂里的店员老板都与他相熟,也早已为他刻好了章,答应他在生辰时卖给他。   说是卖,其实也打了很大的折扣了。只因雪宿要的是霜银石,太过昂贵实在不能送,便以成本价卖出。   印图堂借地给自己画画儿,还有诸多照顾,雪宿心里十分感激。   “哎哟,是我们小雪宿来啦。”收银的大姐正在整理柜子,见雪宿来了,弯腰轻轻捏捏他的脸颊,“小朋友生辰吉乐!”   雪宿摸摸脸颊,不好意思道:“谢谢花姐。”   “雪小弟呀!”   “生辰吉乐哟。”   “又长一岁了,哈哈!恭喜!”   一路都有道贺声,雪宿一一感谢,笑意从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渗出来。   他直奔后堂,老师傅正坐在太师椅上。“阿宿。”老师傅招手,把盒子递给雪宿,笑眯眯道,“我们阿宿也干了一年了,我们也算见着你长高长大了。”   雪宿抱紧盒子,把那一袋早就数好的、染着体温的钱放在桌上,带笑着鞠躬道:“谢谢师傅!”   “快去玩儿吧!”老师傅挥挥手,“今天你生辰,可要好好过啊!”   他抽了口烟斗,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目光中流露出慈爱来。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爱笑,虽说现在看起来也冷了些,但那时候,小雪宿的眼睛里在下着雪。   那双眼睛又大、又透亮,却只像上好的琉璃,没有温度。整个人就像一个冰雪雕成的娃娃。   老师傅属于凌霄界没有天赋的那一批人,其实凌霄界大部分都是像他这样的人。只会一点点的运灵方法,比凡人长寿上个几十年。   雪宿是他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最特别的一个孩子。   虽说好像没有灵根觉醒的迹象,但……或许未来能大有作为,也未可知呢。   ……   雪宿一连跑到了朱泽山,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转了好几个圈,才打开了那只盒子。   又蹦又跳,完全是只雀跃的小狐狸,兴奋得脸颊都红了。   他实在太开心了。   ——那木匣中,丝缎上盛放着一只玄色的印章。   印章的石头十分温润,被雕成了扳指形状,但是是大人的拇指大小,雪宿现在还戴不了。为此老师傅还贴心地栓了一根红绳,这样就可以挂在脖子上。   印章的部位取代了扳指上宝石的位置,刻着小小的“雪宿”二字。   字如蝇头,却不失秀美和筋骨,足显老师傅镌刻功底。   这枚印章很小,是因为雪宿买不起更大的了。霜玄石是霜烛石的伴生石,是乌色。后者天下闻名,千金难求,前者作为替代品,价钱也十分高昂。   虽小,但雪宿已经很满足了。   雪宿反复试戴了好几次,几乎爱不释手,才把它挂到脖子上,把视线挪到正事上来。   是的,他今天也是有事要做的。雪宿做事从小就仅仅有条,因为他的时间很少,必须规划好。   他来到这朱泽山,是为了其中的一种草,摘回去做蓬莱雪的肥料。   他唯一的那盆蓬莱雪娇贵得很,没有钱买配好的肥,就只能寻求替代品了。   “入山行七里,右转。唔,再行五里……”雪宿一边默念舆图上的字,一边行走。   朱泽山不大,几乎从没出过迷路的事闻,且无猛兽,算得上十分安全。   薄雪覆盖了山径,有一点难走,雪宿按照舆图,却忽然一顿。   ……怎么不对劲?   他还没想明白,大地便是一阵震颤,如地龙翻滚!   雪宿脸色一白,但见整个地面似乎都翻腾了起来,白光涌现。   他被晃了眼睛,脚下却突然塌陷!   雪宿惊呼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   *   雪宿耳畔传来的第一个声音,是水滴声。   滴滴答答的水声,带着空旷的回音。接着幽暗的寒意侵袭而来,雪宿一个寒颤,醒了过来。   他正身处一个石窟之内,阴冷刺骨,不远处是一汪水潭,水潭边似有火光。   视线逐渐清晰,他发觉那是一个火堆。   火堆旁……坐着一个小少女。   说是少女都有点勉强了,那分明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   女孩子侧对着他,火光照在她的衣裳上,雪宿一时都看不清楚那是什么花纹,只能觉出织工和画工都好到了极致。   但女孩子穿着这么华丽的衣裙,面容却没有被压过半分,甚至让这繁丽图案都失色了。她的长发披在身后,没有束起,只在额心处悬了一颗红色宝石。   她垂着眼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眸幽暗,即便是火光映照在眼中,都如同被吸去了光泽。   察觉到雪宿醒了,女孩子偏过头,轻轻笑了起来:“哥哥醒了?”   她的声音并不娇软,反倒是与雪宿差不多音调,只是音色不同。   “刚才发生了何事?”雪宿在面对生人的时候,表情更少一点,说完才注意到自己还没道谢,迟疑了一下,“……多谢救我。”   “许是地龙吧。”那女孩子漫不经心道,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而是扬了扬眉,一手托腮,道,“哥哥刚刚在谢我?”   她这句话语气有点古怪,好像在听到了有趣的事。   雪宿一时词穷,窘迫道:“……那就不谢?”   “……噗!哈哈哈哈!”女孩子没想到他会这么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   雪宿觉得这女孩子虽然好看,但怎么像是有点疯。   这个女孩子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而是十一岁的陆芯。   他笑够了,平静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小少年,心想:刚刚没杀了这个人,实在不亏。   “我叫阿心,心脏的‘心’。”陆芯直接从石块上跳了下来,走到了雪宿面前,“来,哥哥,我请你吃烤鱼。”   雪宿道:“我叫雪宿,飞雪之‘雪’,宿眠之‘宿’。”   “哥哥,你好没有戒心。”陆芯闻言笑道。他直接拉住了雪宿的手,后者第一次被同龄人这样接触,一时有些僵硬。   火堆上架着一条烤鱼,已经熟了,正散发出香气。   雪宿惊觉自己饿了——离他进到这里,已经过了多久?   这里究竟是哪?   但看样子,这个女孩子也不会比他多知道多少。   “哥哥,快吃呀。”陆芯托腮望着雪宿,笑眼弯弯。那种眼神雪宿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总觉得她不像在看一个活人,而是一件什么有趣的东西。   雪宿垂了垂睫,并没有去拿树枝,而是道:“你怎么办?”   ※※※※※※※※※※※※※※※※※※※※   我爆肝了……   求夸TvT 第113章 燃雪其二   “我不饿, 这是专给哥哥烤的。”陆芯笑吟吟道, “何况, 想要鱼我还可以再捞。”   他眼神瞥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水潭,随口撒了个谎。   ——其实鱼根本不是给雪宿烤的,没有烤两条鱼, 是因为他原来根本没有打算留这个人活口。   但现在改了点主意。这个人,好像有点意思。   雪宿坐在火堆旁, 却又把树枝放回了烤架上, 转而打开自己的背包。   “……”陆芯盯着雪宿,扬了下眉。   他能看出来这个人此刻非常饿了。   但为什么不吃?   他打开了自己的包,在翻什么?   怕我在鱼里面下毒吗?   啊。他毒死自己的七弟时, 那个小孩子也是这么不愿意吃自己送给他的糖点。   陆芯抱臂坐在一旁,长而卷翘的睫毛掩住了冰冷的眸光, 心中逐渐腾升起烦躁。   他总是这样, 精神就如同处在两个极端, 混乱无比,喜怒无常,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对事物产生兴趣。   大部分时间,要么如身置冰库冷潭, 平静无波,任由自己下沉;要么如同身架火烤,躁郁阴鸷, 只想杀人泄愤。   比如现在, 陆芯就又起了杀心。尽管他才刚刚对这个人产生了些微的兴趣。   他白玉似的手指点了点, 只是瞬间,袖中的小刀就已经现出了冷光。   然而,雪宿却突然开口了。   他说的是,“找到了。”   陆芯眼前的血色散去了一点,然后再次怔住了。   雪宿翻出的是一把小刀,但那明显不是杀人用的,看样子是某种雕刻用的工具刀。   他把那条鱼剖成两半,还细心地把鱼刺都剃了出去,分成两份,各占一根树枝。他刀工很好,鱼肉肉质也较为紧实,半点没散架。   两根树枝一根递给了陆芯,一根留给了自己。   “再抓那也太晚了。这么深的水抓鱼很难吧。”雪宿不信他能很快抓到鱼,“先吃吧,别饿着。”   陆芯握着那根树枝,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茫然。   雪宿咬了一口烤鱼,鱼肉鲜美,肉汁丰富,腹中饥饿顿时被缓解了。他双眼亮晶晶地道:“阿心,你的手艺很好……嗯,你怎么不吃?”   “……抓鱼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能抓到。”陆芯沉默了半天,突然抬眼道。雪宿一愣,陆芯直接把鱼塞给了雪宿,“我让你吃,你就吃。”   他站起身,冷冷地望着潭水,下一刻衣袖一翻,一点银晃晃的光飞了出去,破水而入、水花四溅。   灵力在水面爆开,水汽吹得陆芯的锦袍乌发飞扬起来。银色弯钩再回到陆芯手中时,上头已经挂了一条鱼。   陆芯提着鱼,转过头弯唇一笑:“哥哥,你看。”   他手法轻灵,银钩宛若有生命一般自行而动,雪宿虽然感觉不到,但也猜出了面前这个女孩会运灵。   陆芯提着那尚在活蹦乱跳的鱼,打了个响指,另一根削好的树枝便随之游动,生生剖开了那条鱼的鱼身。他蹲下来,用一把小小的银刀把内脏全部剔除。   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粘腻腥臭,狰狞丑陋,和他白瓷娃娃般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般的小孩子看到宰杀动物的场景都会害怕,更不用说亲自动手了。然而整个过程里,这个小小的少女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雪宿停顿了一下,道:“这条让我来烤,阿心先休息着吧。”   于是分吃完了一条鱼后,陆芯便看着雪宿开始烤鱼。   只是雪宿显然手艺不行,那条鱼被烤焦了大半,一副死不瞑目的凄惨样子。雪宿性子再冷也有点绷不住,语调里带着愧疚:“对不起,焦的那面给我吧。”   陆芯却摇摇头,笑道:“没关系,扔掉就好。想要多少条鱼我都能抓来给你烤。”   他把那条鱼丢进了水潭里,银光闪动,又钩上来好几条鱼,对着雪宿笑眯眯道:“快烤呀,哥哥。”   雪宿尝试了好几次,陆芯都显得极有耐心。这潭水看着幽深,水质却十分清澈甘美,水中的鱼样貌狰狞却也十分鲜美。   起先雪宿其实有点怀疑这鱼能不能乱吃,但陆芯却很笃定地回答他:“这些鱼都是好东西。”   每烤熟一条,陆芯就要求必须要两个分着吃。   雪宿不知道为何每次这女孩看他分好两扇鱼的时候,看起来都很高兴。   终于吃饱喝足,雪宿身上沾染的寒意也都被温暖的篝火驱散了。   两个半大孩子坐在火堆旁,短暂地陷入安静,一时只有水滴和树枝哔剥的声音。   “阿心……”雪宿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但饱腹后又身处温暖之境,已经有些困了。他挣扎着不让眼睛闭上,想通过对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他醒来后心中一直埋藏的疑问。   此地不管如何看,四面都是封闭的石窟。它呈现一个包袱的形状,顶处黑黢黢的,没有光线漏下,看不清尽头是什么;黑暗里悬着很多锥形的乳白色石头,水滴就是从石头尖滴下来的。   石壁上蔓延着树枝藤,但都已经枯死了。正在烧着的柴就是这样来的。   陆芯一手托腮,笑着撒谎:“我不知道。”   雪宿道:“你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芯反问道,“你很怕死?”   这个问题问得太奇怪了,在正常人眼中这根本就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可偏偏答的人也很奇怪。   雪宿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但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死。我想,我应该是怕死的。”   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情绪很外露的孩子,这样的话,以往他也是说不出口的。   但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他害怕了。   “……是吗。”陆芯接了一句,意兴阑珊地想:可是我不怕。   “有人在等我回去。”雪宿抱着膝,缩紧了些。声音如在呢喃,“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印图堂,茶楼,糖饼铺。   老师傅,花姐,花大哥……   篝火倒映在他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知何时,雪宿已经阖上了眼睛,抱着膝盖睡着了。   陆芯眸光晦暗,嘴角的笑意已经很淡。他道:“可是没有人会等我。我也不想活着。”   声音又轻又冷,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陆芯心中突然又升起了烦躁,走到了雪宿的身边。蹲下,伸手推了一把小少年。   雪宿无知无觉,原本抱着膝,被这一推就侧倒了下去。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梦呓,没有醒来,蜷缩成了一团。   陆芯翘了翘嘴角,手指在小少年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触感柔软。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又戳了一下,捏捏脸颊、扯扯头发。慢慢地,手就来到了雪宿的脖子上。   陆芯的眸光闪动了一下,收到蛊惑般手下用力,半掐住了雪宿的脖颈。   他的手很漂亮,即便是半大少年,也纤长而有棱角。这样的一只手,平时拿的却并不是玩具和糖果,而是毒药和刀枪。   那双眼睛背着光,黑得没有一丝杂质,与一旁幽暗的潭水没有区别。   陆芯第一回 这样仔细地打量一个人的长相。   掌下的肌肤细腻温手,不像是他一样总是冰冷的;橘红的光在雪宿如画的眉目上跃动,如瓷器上好的釉,又如暖暖的蜜糖。   这个倒霉鬼中了灵境的毒,体内又没有灵气,便这样晕过去了。眉眼恬淡安静,长长的睫毛如同燕子收拢的尾。   他的脖颈太纤细了,只要用力一拧就会折断。陆芯心想。就像是他把那些雏鸟的翅膀折断时一样,他能感觉到那温暖的心跳逐渐熄灭。   那是一种很残忍、也很极端的美感。   这个少年是他见过最特别、也是最漂亮得人。他濒死的时候,也一样那么好看吗?   阴暗的兴奋感笼罩上来,在他耳边尖叫、大笑。陆芯手背上的经络微突,手指收拢——   但。却在雪宿感觉到不适之前,又停住了。   “……”   篝火哔剥。   陆芯面色阴晴不定了一会儿,靠回了石壁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除了杀死他试试的冲动,还有另外一股矛盾的想法叫他把这个人留下来。   这感觉并不讨厌。   陆芯自言自语:“那就先不杀吧。”   ……   雪宿这一觉睡得不长,他在梦中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接近了自己。可能小孩子都会有这样敏锐的直觉,他在梦中也提心吊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在后来又淡去了。   他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外袍,上面绣着金线和绚烂的花朵。这是阿心的衣服?   再一看,阿心原本穿了三件衣服,现在只剩下一件花纹简单的黑衣和白色的里衣。他正站在潭水边,似乎在活动筋骨。雪宿注意到他的腰间多出了一根皮带,挂着一排刀具和牛皮小包。   “哥哥醒了?”陆芯转过头道,“今天我想试试带你出去。”   雪宿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我刚刚已经到上面去看过了,是密封的,没有出口和裂隙。”陆芯指了指头顶,“但这洞窟里有流动的新鲜空气,所以必然有与外界连通的地方。所以我想,那就只能走潭水了。”   潭水?雪宿看向黑漆漆的深潭,有点不可思议。   陆芯笑嘻嘻道:“别担心,哥哥。我水性很好,还有避水珠。你只需要跟着我就好了。”   他很有决断力,语气不容置疑,雪宿还有点懵,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好。”   陆芯咬着发绳把自己的长发拢了上去,扎起来。又把雪宿按住坐下,用同色的发绳把他的头发也扎了起来。   雪宿和他靠得很近,全身都僵了。还没等理出头绪,陆芯就轻松道:“好了。我们出发吧,哥哥。”   接下来,两个人就跳进了潭水里。   “避水珠时效是两刻钟,”下水之前,陆芯是这么说的,“我有三颗,给你两颗。”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刚好身上就带了稀少的避水珠。   潭水之下深不见底,冰冷彻骨。水面篝火的光也一点点看不见了,然而足下却还是幽黑的一片,二人手牵着手,上下左右皆是空茫黑暗,仿佛悬浮在一片虚无里。   这种环境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发疯,雪宿咬着嘴里的珠子,心跳得厉害。   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陆芯手里的灯。   雪宿不知道那是什么,竟然能在水底燃烧。它是一朵金红色的火焰,没有任何依托地在陆芯手中,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让雪宿心中的恐慌减少了些。   感觉到了他的战栗,陆芯回过头晃了晃二人拉着的手,用力握紧。   猝然,一道黑影闪过脚下,被灯火照出的轮廓大到无法形容。雪宿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一只巨大的黄铜色眼睛,盯向了陆芯手中的灯!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风不渡。 30瓶   =3=爱你们~   推一哈我亲爱的基友!新文~   《被反派暴君逼婚了》by江上曲三千   【重生阴郁深情皇子攻×穿书佛系撩人将军受】   *   萧灼穿书了,嗜酒如命的毛病却没改。   按照原著剧情,他本应在某日深夜救主角大皇子一命,并顺藤摸瓜揭露五皇子反派身份的——   可他居然又喝大了。   宿醉醒来,萧灼一拍脑门……完球。   一扭身,却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男人怀里。   对方长相身材皆是极品,就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说昨夜已与他私定终身,即日便要迎娶他过门。   萧灼:……有病???   于是他跟人约好明日再见,转头就收拾包袱溜了。   *   三年后,新帝登基,却一纸诏令将逍遥快活的萧灼召去了京城。   哪知一进殿,便见被他放了鸽子的男人坐在上首,笑眯眯看着他。   扶清夜:萧爱卿,是不是该履行婚约啦?   萧灼:……我TM居然睡了未来皇帝???   *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114章 燃雪其三   暗淡的光照出怪鱼的鱼头, 獠牙密集锋利。陆芯皱了皱眉, 揽住雪宿, 灵火放大了一些,从他手中脱离,自主游开。   那丑陋的怪鱼似乎很迟钝, 没发现这里藏着的两个人,追着灵火而去。听到那气泡的声音游曳离开, 雪宿的心才骤然放了下来, 几乎虚脱了。   陆芯重新点燃灵焰,就着揽住雪宿的姿势,以更快的速度前进。   他感觉到了水流的动向, 对出口已经有九成把握了。   雪宿被他从背后抱着,整个人一点都不敢乱动。   他胡乱地转移注意力, 心想, 这女孩的手不像花姐的小女儿, 柔柔嫩嫩,而是冰冷、有力的, 指腹粗糙,带着茧子和不易察觉的疤痕。   她之前是什么身份?   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看起来还对这很了解?   ……   水下似乎也有石窟,四通八达,错综复杂。雪宿连自己到了哪都不清楚, 这女孩却能无师自通地找对方向。   终于, 二人重新接近了水面。水色变浅, 上头有光晕。   “哗啦”一声,两个人从水里浮了出来。   陆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湿发也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外衣全都脱了,只穿着雪白里衣,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脊背挺直,如初生之翠竹,英气而俏丽。   雪宿移开了视线,耳垂有点红。   “怎么了?哥哥。”陆芯好奇道。   雪宿闷闷道:“……非礼勿视。”   陆芯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雪宿被他笑得有点恼,红晕几乎蔓延到眼尾:“你笑什么。”   “要什么礼?”陆芯挑眉笑道,“我就是礼。”   雪宿没见过这么霸道骄横的女孩子,道:“我不与你说了。”   陆芯心情不错,慢条斯理地用灵力烘干自己的里衣:“好了,现在能看了吧,哥哥?”   他笑眯眯地,把袖口挽了上去。   就在这时,雪宿突然瞥到了陆芯手腕内侧的一道白痕。   那是一道已经愈合了的伤疤。   看起来还没好多久,白色,微鼓,因为泡了水还隐隐透出粉红色,有一种奇特而诡异的美感。   雪宿学习镌刻的时候,会留下少许这样的疤痕,但没有一道像他看到的这条一样狰狞。   它一定是划得很深才会留下的,而且是一把钝刀所伤,会比锋利的刀刃多出数倍的痛感。   伤口深、且长,像是一只白色的蜈蚣,几乎缠绕在了手腕上。   他视线如被灼烧了一下,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只好说:“阿心,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也是个洞窟,比先前那个大了数倍,结构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个洞窟里的藤蔓是活着的,叶子发着绿光。刚刚在水下看到的光晕,就是叶子们散出的淡绿荧光。   在二人前方有一个黑黢黢的甬道,垂着无数发光的藤蔓,尽头不知通向何处。   难道是要从这里出去?   陆芯却道:“等。”   “等?”雪宿问。   陆芯道:“不要问,总之等到时机合适,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还是那么专横霸道。雪宿闷闷“嗯”了一声,找了个地方坐下发呆。   陆芯也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动那些绿色的藤蔓,而是找了些枯藤开始烧火。他贴到雪宿还是湿冷的衣裳,皱了皱眉,渡过去一点灵力帮他烘干衣服。   雪宿只感觉一股暖意涌上来,湿衣渐干,他道:“谢谢你。”   “哥哥。”等火焰明亮起来,洞窟被照亮,陆芯忽然道,“我们下飞剑棋吧。”   *   雪宿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短暂人生中最奇特的体验了——   在出不去的洞窟里,下飞剑棋。   陆芯身上竟然带着棋盘和棋子,雪宿看着他从手上的戒指里拿出了这些东西,觉得十分神奇。   “你作弊。”雪宿皱眉道。   这是第一局,陆芯第一个抛骰子。他动用了灵力,把“一”给翻成了“六”。   他接过骰子,默念几下跑了出去。   骰子咕噜噜地转到,陆芯扬眉,又叩了叩石板。   雪宿:“你……”   但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他那颗骰子缓缓停下,转成了一个鲜红的“六”。   “哥哥,我不赢你。”   看雪宿语塞的表情,陆芯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   接下来,他果然没有让雪宿输。雪宿有些羞赧地道:“我们好好下吧,你不必让我。”   陆芯一直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是不是真的很开心。看到雪宿琉璃般明亮的岩眼睛,他才笑道:“好呀。”   二人接下来都是普通的对弈。   雪宿下得都忘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一个可怕的洞窟里。不知下了多少局,直到陆芯说“哥哥。我们该睡觉了”,他才回过神来。   “这是我第一次下飞剑棋。”雪宿心满意足道。   他打工的时候在朱泽城来来去去,看到过很多次别的孩子下飞剑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时爆发出欢笑、呐喊。   他很羡慕,站在旁边看过,但却从没有加入过。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这游戏他早就看会了,可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别人一起下。没想到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居然完成了心愿。   陆芯莞尔道:“好巧。哥哥,我也是。”   我也是第一次有人陪我玩游戏。   雪宿帮着陆芯收拢棋子,却忽然看到有液体滴在了棋盘上,“……咦,阿心,下雨了吗?”   篝火摇曳,看不清那液体的颜色。似乎是深色的。   他抬起头,却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陆芯轻声道:“嘘……哥哥,我们该睡了。”   雪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忽然才记起来,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是哪里。   就像看到水下的那条怪鱼一样,这里也可能伺机潜伏着别的危险。   “嗤”地一声轻响,篝火被陆芯熄灭了。雪宿闭眼时能感觉到的微弱光晕也消失了,四下顿时坠入了沉寂之中。   陆芯主动结束游戏,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水滴”吗?   有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从心底腾升起来,陆芯几近无声地道:“哥哥,不要睁开眼睛。我有伞。”   雪宿闭着眼,黑暗中听到细碎的声音。轻微的“哗”地一声,伞被撑起来了,遮在他们二人的头上。雪宿听到,液体滴滴答答淋在伞面上的声音。   他有点害怕地缩了下肩膀,和陆芯紧紧靠在一起。陆芯无声地把宽松的外袍披在了二人身上,拉住了雪宿的手。   两个小小的少年人肩靠着肩,手拉着手,裹在同一件衣服里。   “哥哥,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信我,不会有事的。”陆芯想了想,又道,“可以睁眼,但不要发出声音。”   雪宿低低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阵阵很沉闷的声音,仿佛地面在被重锤敲击。一下一下,在接近着他们。   雪宿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他好像听见某个庞然大物的呼吸声。那声音几乎就在他耳边,他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接下来,漫长的静默,只有雨声。   那“东西”仿佛停在了他们身前。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沉重的脚步声又离开了。雪宿神经骤然放松,他只敢掀起眼皮飞速瞥了一眼。   洞窟里只有藤蔓磷火似的绿光,幽幽的。但雪宿看到了湿润泥泞的地面上,有枯藤的荧光勾勒出被踩过的巨大痕迹。   闭上眼睛,沉闷的脚步声还在远去。雪宿看不到它往哪儿去,可听声音,它似乎是径直穿墙而过的。   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雨声也逐渐消失了。空气里一股古怪的气味混杂着水汽。   “哥哥,这下是真的可以睡了。”陆芯轻笑道。   他说话,意味着危险消失了。雪宿这才从那种麻木悚然的感觉里恢复过来,问道:“阿心,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未知的怪物,未知的陷阱,未知的恐怖。   如果没有陆芯在,雪宿恐怕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陆芯沉默了一下,道:“快睡吧。”   这就是不想说的意思了。雪宿有些沮丧地想。可他没有追问,道:“嗯。”   而后抱着膝盖,就着这个姿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接下来的几天,乏善可陈。   陆芯说要等,便真的就只是在“等”。在这个单调的洞窟里日复一日,醒着的时候下棋,说话,聊天。多半都是雪宿在说自己,他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在对话里成为更“健谈”的那个;而陆芯却对自己的身世三缄其口。   可这么多天下来,雪宿也模糊地知道了一点对方的情况。这女孩似乎生在一个富贵但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家族里,而她的母亲美丽却头脑不太正常。父亲则一星半点都没有出现在她的交流中。   睡觉的时候,洞窟里就会有各种不可名状的怪物。   他们的食物就是潭水里的怪鱼。   直到六天后——雪宿其实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因为都是陆芯负责熄灭火堆,所以准确来说,是篝火熄灭六次之后。   在这一次的黑暗里,陆芯道:“哥哥,明天我们就可以走了。”   雪宿本已有困意,听到这句话一下子道:“真的吗?”   他不由得振奋起来。   “是真的啊。”陆芯漫不经心的,像是在考虑什么别的东西,“……明天是最合适的时机。”   雪宿问:“为什么?”   陆芯道:“因为明天到了缠鬼藤休息的周期。”   缠鬼藤?   雪宿不知道这是指什么,可隐约能明白陆芯的意思,点点头。   这一晚上陆芯似乎格外有心事。   在雪宿已经睡过去了、即将“天明”的时候,陆芯把他摇醒了。   雪宿揉揉眼睛,问:“阿心,什么事呀?要走了吗?”   陆芯像是欲言又止,雪宿就耐心地等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陆芯手指颤了一下,像是不确定地试探了一下,反握住了他的手。   沉默。沉默。   而后黑暗中,他突兀地开口道:“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每次都想死,却每次临阵都放弃了。你会觉得他很窝囊么?” 第115章 燃雪其四   这七天以来他们吃的都是鱼肉, 即便是山珍海味也都味同嚼蜡了。雪宿其实现在有点头晕, 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饿还是不饿。但听到陆芯的这句话, 他忽然困意全消,转过头,试图在黑暗中找到陆芯的眼睛。   但没有, 只有虚无。于是他更用力地握紧了陆芯,缓缓道:“……不。”   “我想, 那不是窝囊。而是他心里在想着求救。每一次。”   陆芯安静了很久。   他盯着眼前空茫的黑暗, 很久之后才开口道:“……是么。”   “原来,他在求救?”   陆芯轻笑了一下, 然后笑声越来越大, 特别开心的样子。一把点燃了篝火, 把雪宿吓了一跳。   火焰映衬之下, 他眼睛亮得可怕,似乎一夜都没有睡。   看着雪宿道, “那如果哥哥你遇到他, 你会怎么做?”   那目光说不出的诡异, 好像从潭水里亮起了一盏灯;又仿佛站在悬崖边上的人, 神情狂热地盯住了向他递过来的一只手。   在看这只手是要把他推下, 还是把他拉起。   雪宿与他对视, 并没有退缩, 而是轻微而坚定地道:“我一定会救他。”   ——我会救你。   “好。好, 好!”   陆芯一连说了三个“好”, 他站起来, 俯身把雪宿压到墙上,眼眸明亮痴然,嘻嘻笑着道,“哥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雪宿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脸唰地红了,结巴道:“喜,喜欢我?”   “对啊。”陆芯却放开了他,笑道,“既然哥哥对我这么好,那我就一定要报答你。嗯,我要带你出这个洞窟,怎么样?”   出洞窟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雪宿有点被他无常的反应吓着了,道:“这,当然好。”   陆芯站直了身子,自腰际抽出一把小臂长的刀来,侧过身,笑意盈盈:“那哥哥一定要跟紧我,我这就带你出去。”   他一把拉住了雪宿的手,闯进了黑暗的甬道里。   一踏进湿润的泥土地上,雪宿脊背就腾升起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脚下腐叶散发出古怪恶臭的气味,虫豸在其间爬行。那些绿色的藤蔓像是冬眠苏醒的翠蛇一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贪婪地向他们探来!   铮地一声,陆芯手起刀落,斩断了藤蔓。灵火冲了过去,把藤蔓烧得发出吱吱的怪叫声,化为残灰。   但更多的藤蔓苏醒了过来,雪宿看到了它们覆盖之下露出的骸骨!   无数的藤蔓,无数的腐肉和枯骨,散发着恶臭,无数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注视着他们。那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就这样清晰而丑陋地印在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眼中。   恐惧摄住了他的心脏,雪宿从不知道原来一直在他们身边的藤蔓会是这样的怪物。   “哥哥,别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陆芯用力握紧了他的手,邪气地笑了起来,“跟紧我,要准备跑了!”   金红的火焰从刀身上燃烧了起来,火蛇般飞窜出去,追咬住藤蔓!   他们在长长的甬道里狂奔起来,手拉着手。   灵火环绕周身,逼退一切胆敢靠近的藤蔓,他们踏着遍地残骸和焦叶奔跑。雪宿跌跌撞撞地跟在陆芯身后,用尽全力配合他的速度。一旦停下,就会死无全尸。   跑、跑、跑。   雪宿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词。心如擂鼓,脚步又急又冲,甬道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也没有退路。   每每藤蔓靠近他,陆芯都会在藤蔓接触到他之前挥刀斩下。就像他承诺的那样,把雪宿好好地保护了起来,可雪宿分明看到他自己身上渐渐出现了血痕。   “唰啦!”   陆芯一刀斩出,刀刃本已有了缺口,这一刀彻底崩裂了。半截刀刃被藤蔓裹挟着吞没,他飞速地摸过腰际,双刀齐出。   他这一次出来并没有带上趁手的武器,还好,看样子应该快到尽头了。陆芯仰头看了一下渐渐高起来的甬道,道:“哥哥,抓紧我!”   “你要、咳咳,你要做什么?”雪宿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久,肺都在疼,但还是依言抓紧了陆芯。   下一刻,火光迸发,爆炸声闯入耳膜。   烈火在狭窄的通道内炸开,雪宿耳朵里嗡地一声,只感觉到那比自己还矮一截的小姑娘护住了自己的背,二人被气浪掀开,狠狠拍飞出去。   缠鬼藤在火焰中消失殆尽。   雪宿感觉到他们似乎是飞出了甬道,落进了一片松软带着泥腥味的凹坑里。他耳边还嗡嗡地,什么都听不见,立即爬起来大声道:“阿心!你没事吧?”   眼前还残留着爆炸的白光,他在黑暗中摩挲到了陆芯的手。   他在发抖?   雪宿心一紧,但随即愣住了。听觉慢慢恢复,陆芯不是在发抖,而是在笑。   是那种非常畅快淋漓的哈哈大笑。   陆芯燃起一小捧灵火,照亮了这个凹坑。他一身狼狈,华服上沾满了血迹和泥点,但竟瘫坐在地上笑得很开心:“哥哥,我们出来了!”   是因为这样才笑吗?   雪宿懵然道:“嗯……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永远跟不上这个同龄人的思路。   忽而,他眼尖看到了什么,道:“你的手折了?”   陆芯一顿,抬起左手来看了下,小臂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弧度。他不甚在意地道:“嗤,没事的,习惯了。不说这个。我们已经出来了,哥哥你不高兴吗?”   “……”   雪宿低下头,给他找东西固定包扎,“对不起,你比我小,我本应该护着你的。对不起……阿心。”   陆芯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要道歉?哥哥你这么弱,当然不能冲在前面。”   如果刚刚落地时不是他护着雪宿,而是反过来的话,说不定雪宿的脊椎骨都会被摔断。而且他确实对疼痛不太敏感,现在在兴奋头上,就更不把这点伤放在心上了。   雪宿沉默了一下,道:“如果……下次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不会让你这样了。”   是他太弱小了。   陆芯笑嘻嘻道:“没关系的,本来哥哥就不是自愿进来的。这个灵境是我开的,只不过把你卷入了而已。况且,哥哥已经救了我一命了。”   这是陆芯第一次正面弹起这里是什么地方——灵境,雪宿暗暗记下这个词。   他给陆芯包扎好,上下看过一遍确认他没有别的伤才放下一半心。   陆芯主动道:“接下来我们要等——这一次不用很久,大概一个晚上。等头顶的毒雾散去,星星出来时,我们就能出去了。”   雪宿仰起头,这个凹坑的顶上是一道黑黢黢的裂隙,有灰黑色的雾气在裂隙口涌动。他道:“嗯。”   “哥哥。”陆芯熄灭了掌心的火焰,“最后一晚上了。”   最后一晚上了吗?   雪宿心想,这七天的经历太绮丽、太恐怖、也太不真实,就像一个过长的梦一样。他和这个同龄人最后还是要分开。雪宿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怅然的感觉。   凹坑底部有些寒冷,雪宿挪动了一下,轻轻把陆芯揽住了。   陆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雪宿一僵,指尖碰到了陆芯手腕内侧的那条伤疤。   他小声问:“……为什么?”   他早就看出这是一条自杀的伤疤,陆芯说的那个求死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在分离将至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把一句“为什么”问了出来。   陆芯动了一下,转头看他。他的夜视力比寻常人好得多,即便身处黑暗,他也能看到雪宿的表情。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柔软情绪。   陆芯没有立刻回答,垂下眼,七天以来,心中一直盘旋着的念想在此时都静静地沉淀了下来。   他知道这个灵境是什么地方,对其中会遇到什么全都一清二楚,也知道,他会九死一生。   因为他本就想求死。他从过了今年的十一岁生日之后,就一直开始给自己物色一个心仪的死亡地点了。最终选定的就是这个灵境,危险程度比他自身的能力高出一截,然后还特意带到了远离白玉京的朱泽洲。   别人会觉得很恐怖吧,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脑子里想的不是杀人就是怎么杀了自己?   在外人看来,六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求死的。在这几年他拉了好几个皇兄垫背,个个死相凄凉;他的势力逐渐渗透到辟元仙府,甚至能操纵一部分生死;明面上,则慢慢成为了仙皇最看好的儿子,传言仙皇已属意让他继位……   怎么看都是野心勃勃,也……生机勃勃。   确实,原本他还能继续再折腾下去,杀了仙皇、继位做暴君,把凌霄搅个天翻地覆后再去死。最好是留个满地的烂摊子,让他的恶名传个千秋外代。   原本,这才是符合他预想的死法。   但今岁之初,新年刚过,灯姬死了。   杀光族人后自刎而死,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他看着那燃烧的圣山,看着漫天火焰前疯疯癫癫跳舞的母亲,看着她横剑自刎。他在这一天,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所有真相。   “芯儿,吾儿!”灯姬的眼睛亮得可怕,死死地盯着他大笑,“你快点来陪我,快来陪我一起下地狱啊!”   沾血的乌剑丢在了他面前。   然后,他被冲进来的仙皇卫军带走,回到了宫殿里。那把沾血的剑被重新封锁。   他的母亲不舍得杀他,却要他自己去死。   可笑吗?   陆芯觉得很累,也很恶心。那种累是从灵魂里弥漫上来的厌倦,仿佛连万物都没有了颜色,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灰黑色。   那就死吧。   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   但——   他在打开灵境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有一个倒霉鬼,被卷了进来。   这个人也要陪着他一起去死了,不过六殿下并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陆芯本来想即刻就杀了他,但看到他怀中纸包里生辰的字样,又莫名地停了手。   放过他一次,下一次又是,这整个七天的过程里,他有无数次机会能杀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但却无数次地放过了他。   最后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终于决定带他出去,自己还为此受伤了。   这简直都不像他自己了。   而现在这个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想求死、为什么想求救。   陆芯想说,却又无从说起,任性地道:“我不想说。”   似乎觉得这样回答不好,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以后我们有机会再遇见……我可能会告诉你吧。”   这可能性太低了。他心里的声音在反驳,你是仙皇六子,今天之后,在杀了陆君锡之前恐怕都很难出白玉京了。他是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普通人,还是个慈幼堂孤儿,说不定活不到成年就死了。有什么意义呢?   但同时,还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说,说不定呢?   ……他还想再遇见他。   “好,那就说好了。下次见面你要说给我听。”雪宿道,双眼微弯,笑道,“我送你一样礼物,下次见面我看到你戴着它,我就能认出你。”   陆芯感觉到一个圆形的、戒子形状的东西被塞到了自己手里,质感如玉。   “这是你的生辰礼物吧?送我也没关系?”   “没关系。以后你再陪我过生日就好了。”   “……其实我不叫阿心,我名字里的‘芯’有个草头,是灯芯的芯。”   “啊?我是真的叫雪宿……”   “知道了,不会忘记哥哥的名字的。”   黑暗中他们不停地说话,雪宿一直不想睡过去,但在陆芯说了句“雾散了”、他看到头顶的星空之后,鼻端就忽然笼上了一股幽香。   一吸入这香味,他的眼皮就沉重起来,倒在了陆芯身上。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听到陆芯说:“哥哥,睡吧。我先走了。”   ……   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密林之中。阳光正好,草木芳香,除了那扳指印章消失了外,一切都恍然如梦。   ……   所有的光点都聚龙成一簇小小的火苗,没入他的掌心,化入四肢百骸。随着他的心脏跳动。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枯涸的经脉仿佛被浸入了灵泉,在被缓缓修复。冰封大地飞速融化,烈焰燎原,绿意满春。   原来他们曾经见过。   一起过了生日,一起下过飞剑棋。一起搏命,一起活了下来。送过信物,也交换过承诺。   他还说要看到扳指就记起陆芯,可再见面时他已经喝下渡忧茶,没能认得出他。而陆芯,自岁歇大宴那风光一剑之后,就已记起那个和自己在灵境里渡过七天的少年。   好不凑巧,又好凑巧。   雪无霁怔怔的,捏住了拇指上的玉环。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   兜兜转转,你还是遇到了他呢_(:з」∠)_   下面开始完结倒数了噢。 第116章 见霁其一   那滴眼泪半悬在空中, 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 瞬间将那滴圆圆的水珠凝结成冰。   陆宸燃闭着眼睛靠在雪无霁怀中, 已经昏睡过去了。抽离一条尾巴没有危及他的性命,但将他变得很衰弱。   恍然间,雪无霁仿佛又看见了洞窟里纵情大笑的小小少年。他低头在陆宸燃额上落下一吻, 低声道:“你会得救的,我保证。”   再起身时, 雪无霁眼中已满是冰寒。   幽暗的水底四周都仿佛哀鸣起来, 仿佛因为容纳了一个极不符合它的物体而退缩。以那颗紫色的水泡为中心,水像在沸腾, 又像在结冰。雪无霁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灵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着他的伤口, 多到仿佛要溢出来。   不仅有他自己的灵力, 还有陆宸燃的灵力。以及,进阶九尾之后提升的境界。   他以前从未达到过的境界。   这就是真正的九尾吗?   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却又分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以至于九天之镜都因他的愤怒而感到了畏惧。   “呜——”   “呜——”   水还在哀鸣。雪无霁闭上眼, 神念自水底铺开, 追索着那逃匿的妖物。而后骤然睁眼, 抬头, 不知寒出鞘, 一剑斩出!   剑入水中, 水龙咆哮, 至刚至柔刹那相交, 水不断地被冻结、冰又不断地被剑气斩开,连水面上的云中君也被扰动——   逃至远处的黑袍怪物感觉到了这一剑,发出滋滋尖叫,更加奋力地向水底逃去。然而没有用,它周身的水已经开始凝结。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怪物发出直刺耳膜的一声惨叫,被浩大的剑意斩中!   九天之镜如同一块晶莹巨大的宝石,被一把无形的剑斩成了两段在两边凝成百丈冰崖,剑锋所指之处,被分开的湖水两边冻成百丈冰崖,壮丽无比,露出干涸湖底。   两边冰崖之间的半空中,雪无霁脚踏冰锥,身后是九尾妖狐的虚影,一手抱着陆宸燃,一手提剑。白衣胜雪,剑意如狂。   而怪物狼狈地单手刺入冰层、悬在冰崖上,它已经几乎完全褪去了伪装的形貌,身后的九条狐尾竟是九条白色的蛇头,其中四条已经被刚刚的一剑斩断!   腥臭的深红色血液沿着冰崖蜿蜒而下,雪无霁足尖一点,整个人就已经闪现到了怪物身后!   “枭——!”   怪物躲过他的一剑,仅剩的一只手与两脚并用,欲图向冰崖之上爬去,速度完全不是人类可以比拟的。雪无霁只是剑意微动,冰崖就顿时冒出数个冰刺,将怪物刺穿、困在其中!   怪物剩余的五条尾巴也尽数被斩断,掉在了湖底。冰崖之间回荡着凄厉惨叫,血腥气越发浓重,怪物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无路可逃,对自己面前的雪无霁露出尖锐的毒牙,低低咆哮。   它本就已经受了重伤,不过先前是利用了体质和对水底的适应才占了上风。雪无霁干脆就断了它的优势,拔出獠牙。   现在在九尾的雪无霁面前,它不过是困兽犹斗。   怪物九尾尽失,非蛇非狐,一身黑袍已经残破,露出硬质白鳞状的皮肤,鱼鳞血肉翻飞,越发显得非人。蜷在冰刺中瑟瑟发抖。   智力不高,只有一段被灌输的意识。雪无霁心想,到最后自己连它最初到底是什么妖怪都分辨不出来。或许人、狐、蛇,都是“原材料”。   这具身体存在的作用也只是容器,观如是原本的打算应当是等它杀死自己后再用同样的方法“炼造”自己的尸身吧?   怪物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雪无霁,竟然显露出孩童般的畏惧来,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雪无霁看着这个自己的仿品,轻声道:“下辈子别再遇见疯子了。”   语到末尾,带着淡淡悲悯。不知寒银光一闪,干脆利落地斩下了怪物的头颅。血迹高高抛洒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飞鸟般的弧线。   所谓怪物,也不过是观如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疯狂的心愿所找的牺牲品罢了。   那头颅滚落到湖底,还尚有意识。红宝石的眼睛用力地像雪无霁的方向转动,长着尖牙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可没说出什么来,只有眼中流出一行眼泪。   最终,整颗头颅连同躯体一齐破碎,彻底化为飞灰。   *   雪无霁抱着陆宸燃,从九天之镜里飞了上来。   先前,陆宸燃已经控制了大部分的棋盘阵。在雪无霁和黑袍怪物缠斗的时候,陆宸燃也在和观如是比拼。从前宏伟的仙宫此刻已然七零八落,透着火烧的焦黑色,半数皆化作废墟。   惟有中央的主殿还完好着,密不透风的金绿色阵法将其包裹住。   飞天画舫就停在雪无霁上来后的不远处,刚刚那一剑的动静也波及到了上面。见雪无霁出来,沧遗珠立刻从飞舟里冒头:“雪无霁!那个黑袍人……”   他们在陆宸燃和观如是比斗的过程里,被捎上了飞天画舫。   雪无霁打断他道:“死了。”   “死了?……啊,这么说,你赢了?”沧遗珠一愣,接着就看到雪无霁出现在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把陆宸燃平放在甲板上。   “殿下怎么昏倒了?”   “照顾好他,我去去就回。”雪无霁转过身道。   他的背影下一刻就消失了。沧遗珠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具体说不上来。而这种改变,似乎与陆宸燃有关。   雪无霁御剑飞离飞天画舫,抬手,升起一道巨大的冰雪结界将飞舟保护起来。   当结界完成,整片含元仙宫之上只剩下静默无声的建筑。一白一金两个结界遥遥相对,仿佛两枚巨大的棋子。   雪无霁御剑乘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着主殿飞去。   他此刻已至臻境,心无杂念。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只剩下一个。   无数仙宫上似乎又亮起了微弱的金光,大地重新震颤起来,观如是在重新试图掌控棋盘阵,强令这些仙宫的残骸继续运作。   由于大多数已被陆宸燃覆盖,最后显现出的是极为扭曲、怪异的效果。楼梯悬浮口中,楼阁倒置,墙壁沉在地底。它们缓缓变换,像被打碎的拼图一样向雪无霁纠缠而来。   天空也被蒙上了一层绿纱似的,光影在不断变换,狰狞如蛇影。   空白的墙壁上、天空之中、屋顶的宝珠上、残破的窗格里、玉砖的倒影中……都浮现出了同一张脸。   “观如是。”雪无霁停下了剑,一字一句,杀气腾腾。   那张原本俊美的脸表现在这千万张的幻影里,显得阴森可怖。千万张口一起笑了,幽幽道:“无霁,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竟然能杀了我的杰作。你确实是我最好的作品。”   但随即,那千万道声音冷下来,脸孔也变得阴沉,“可你竟然想脱离我而活,你明明应该属于我!”   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却重合成了回音般的效果,令人头晕目眩。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霁,你好好想想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那些幻影倏尔消失了,变成了数千张的画面。幻象之中,映出地狱的场景,有人在地狱中受刑,人彘、油锅、断头台……十八般地狱的刑罚,如同身临其境,惨叫声声在耳。   而每一个受刑的人,都有着雪无霁认识的脸。有前世因他而死的魔将,也有他今生遇到的亲友。   这些幻象连同刚刚的那些脸,都是阵法中数一数二的杀阵、邪阵,能把它们毫无破绽、天|衣无缝地融入进棋盘阵里,还让所有画面都看起来与真实无异,这手法绝对当得起一句“天下第一”。   雪无霁抬起剑,那些脸——陆芯、长河道人、槐略、沧遗珠、缘本相……全都张开口,对他哀求、说话。   “哥哥,你要杀我吗?”   “雪宿啊……别杀我呀……”   “雪无霁!你好强,能不能别杀我呀?”   “……雪公子,我害怕。”   不断变换的人影哀哀地道。   周围海浪般涌出了无数声音,全部来自那些脸,来自他熟悉的那些人。   雪无霁是全身凝注的状态,只要心神有意思紊乱,都会露出破绽。而一旦心念被掌握,阵法就会乘虚而入,让他没有招架之力。   观如是就是要他低头,要把他重新纳入掌控之中。   可是……   雪无霁抬眸,道:“威胁对我是不起作用的。”他早就已经失去过一次最重要的人,便也无可畏惧了。   他横剑于身前,轻念剑诀。   千万个幻影被网罗进脑海,须臾,剑动。不知寒剑如风动,刺入了这数不胜数的幻象之中的一角。   而在这个角落,被剑刺入的地方,浮现出一张面孔——观如是。不知寒正正刺入脸孔的额心,伤口流下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观如是瞳孔一缩,眼中闪过愕然。   这是幻象的阵眼。阵眼被勘破,那些地狱幻象也都混乱地摇曳起来,绿光四射。雪光凝入剑刃,宛若冬临大地,万物寒彻骨。那把名为“自我”的剑,也被淬炼得更加锋利。   “你问,我该做什么?”他冷静地、杀意毕现地道。   “杀你证道。”   这就是他此刻,唯一需要做的事!   剑影分裂成千万,同时刺入那些虚假的面孔,把它们打得粉碎。   幻象之阵,烟消云散。   飞灰散灭之后,四周场景恢复了正常,雪无霁已经来到了含元殿上方。   “……无霁。”   而他面前,观如是的身形出现在了千钟阵之后。   手捂着额头,脸色阴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住在山下的憨批 1瓶 第117章 见霁其二   含元殿主殿内的众仙骇然。   “那么多的幻阵, 他都破了?!”   “……我说, 魔主的实力, 能不能说是天下第一?”   “……”   “我等竟都被一个人困在这里,这话还有脸提么?”   “那是意外!若公平对决,十个观如是也被我们打去了!谁知道他……”   雪无霁的耳力前所未有地灵敏, 这些声音都清晰分明。而他没有被激起一点波澜,直视着观如是道:“你就要在阵法后做缩头乌龟?”   观如是的表情破裂了几分, 大概还从没有人能够让他如此难堪过。阵法师本就是负责防御或待在后方的, 他的杀手都被破解,待在阵法之后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一点被点明, 着实刺耳。含元殿内有人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好。”雪无霁平静地点点头,句生寒意, “那我便重重斩去这千钟。”   银剑凝雪光, 一剑斩下!   在第九尾复位之前,雪无霁两剑能斩掉五十层千钟阵;而此时只消一剑, 便足足粉碎了近两百层阵法!   这当然有灌注灵力多少的原因, 但根本原因还是雪无霁实力得到了质的飞升。含元殿内众仙也是看过他之间的剑法的,而此时看到这一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时间才过去多久?他居然又提升了一个境界!   有的人是必然会惊艳天下的, 与他同时代的人必定会被比得黯淡无光。就如同之前死得不明不白的白磲宗赵文,也如无能地被困含元殿的他们。   所有人的脑海里, 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雪无霁一剑挥出, 并未收势, 下一击竟是更加来势汹汹。他的白袖被剑气卷得翻飞, 剑意如虹,瞬时斩去二百二十三道阵!   金色的碎片像蝴蝶一般飞扬而去,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雪。   围观者心悸地想,这居然还不是极限。他居然还在提升!   寒意穿过云层,将云雾冻结起来。层层雪云堆积,遮天蔽日。   “无霁,你太让我失望了!”观如是已然彻底失态,哪里还有高傲如竹的模样?他手背青筋暴突,狠狠一挥,千钟阵泛起阵阵青光,射出灵箭。“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不过还是个慈济堂的孤儿。是我引你入仙门,栽培你、磋磨你,都是为了你!你却让我如此失望。”   这些灵箭都是最基础的防御之阵,不足为惧,雪无霁只横剑反手一挡,就把它们尽数化解。他本不欲说话,想一直沉默到杀死观如是,但听到一个词,却开了口。   “为了我?”   他抬眸,“观如是,你真的疯的不清,事到如今还想与我打感情牌吗?你只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要做造神者,你要高高在上,你自以为你能掌控一切,你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自己有多伟大。事实上,你不过是一个连人的情感都学不会的怪物罢了。”   观如是在他说的前几句还没有太多反应,到了末一句却蓦然睁大了眼睛,猝不及防地露出被刺痛的神情。   “你自己是这样,就也想把我变得和你一样。好像这样你就能变得正常了似的。”雪无霁道,“我只觉得你很可怜。”   “你——”   观如是被戳中了痛脚,一时忘了反击。雪无霁毫不犹豫,又是两剑斩下。四百层阵法尽数破碎,金色的光点消失在了观如是眼中。   “你引我入仙道,让我成为第一大宗的首席弟子,我一直记得。你说你对我失望。可早在我入魔之时,我就已经对你失望了。”雪无霁顿了顿,不无嘲讽,“……师尊。”   观如是一下子愣住。   雪无霁曾经也把观如是叫作师尊,把这个人放在和长河道人一样的地位。   观如是对他淡淡,他自己也不是多热情的人,自然也就不亲近。然而,他心里一直是把他看作师尊的。   甚至在他入魔坠入九渊界后,心里也一直隐隐约约地抱着一个念想。在想,观如是会怎样看待这个他名义上的徒弟,会不会维护他,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可能。   但传出的却是观如是闭关的消息。   今生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观如是一手设计的时候,除了愤怒还觉得悲哀。   悲哀自己当时的念想究竟有多可笑。   就像一个幼童期冀长辈为自己澄清委屈,却全然不知一切的恶毒都来自于那个长辈。   雪无霁只叫了那一声“师尊”,就改口了。他目光雪亮,在观如是的视线中逼近道:“观如是,别想把我塑造成什么样子。我从来不是你的作品。”   剑光一直未停,雪无霁的心也没有丝毫动摇。把这些一直积压着的东西全部诉诸于口,他心里反倒痛快了,就像挖去了一个脓疮一样。   千钟阵已被削弱一千五百道,那层凝实的金光逐渐暗淡,几乎快看不见了。   雪云已经堆积得足够多,这向来彩霞缭绕的含元殿方圆之内,竟然下起了雪。因为一个人的剑意。   而观如是看着那不断减弱的千钟阵,惊疑不定,眼中怒意与惶恐交替闪烁。他终于从失神里醒悟过来,一掌拍在千钟阵上,金光再盛。   “不可能!我不可能输!”他疯了般往千钟阵里灌注灵力,抵御雪无霁的剑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错?我造出了仙主……不该是这样……我怎么可能输!我的造化道是天下第一,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挡不了的剑招!”   雪无霁又是一剑下去,金光再次波动起来,碎片坠落。这一次,整个千钟阵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表面一闪一烁,像极了即将熄灭的烛火。   观如是的努力完全徒劳。   雪无霁冷冷道:“怪物已经被我杀了,你造的神,也不过如此。你应该明白,前世的我杀不了它,而今生脱离了你——我却能砍下它的头。你早就已经输了!”   观如是刚刚被他点中痛脚只是失神,但听到这句话,脸色却一下子苍白起来。两眼幽幽地盯着雪无霁,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好似大梦初醒一样。   他把自己定为造神者,可这“神明”脱离了他的掌控,完全变成了他期待之外的样子。不仅如此,还斩杀了他自以为最好的杰作。   他失败了。   骄傲如他不允许自己自欺欺人,此时的雪无霁,远比他预想中的那个“神明”强大。   “铮——”   一声巨响唤回了观如是的思绪,之间三千层金钟,已然破去了两千九百九十九道。只剩下最后一层防御了!   雪无霁已经没有兴趣关注观如是的心理波动了。他面向这最后一重金钟,剑上寒光渐渐收入剑刃。   天地间仿佛忽然宁静了下来。   这最后一层金钟,名曰“心阵”,准确来说是幻阵的一种。如果在这里被迷惑,那他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连自身都会化为千钟中的一道,迷失其中不得解脱。   此前的两千九百九十九道都是相同的,惟有这一道,需要他慎重地去破解。   雪无霁将剑尖点在了金钟之上,鎏金的波纹“叮”地一声扩散开来——   ……   他看到了前世的竹津峰。   他看到少年的自己走过九百九十九道忘尘长阶,来到顶峰。   万竹翠绿,绵延如海,风吹过掀起碧浪。   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一身青衣,翩然如竹,孤高出尘。   在那时的自己眼中,这就该是仙人的模样。   “此名‘渡忧’,一杯饮下,即可不受凡尘之情干扰。”观如是为他倒了一盏茶,淡然道,“喝吧。”   雪无霁看到那绀碧色的茶水里,倒映出自己年少的面容。   神情有几分迷惘。   观如是见他似乎不愿喝,道:“我知道你的身世。父为人界雪氏王族,母为狐妖。”   少年猝然抬起头,瞳孔微缩。   “想要求大道,心中就不能有任何牵挂。当斩则斩。记忆会伤害你,可你手中的剑永远不会。”观如是道,“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   雪无霁冷眼看着。   那白衣少年迟疑了一下,举起杯盏,以袖掩住。   恍然间,在这一刹那,雪无霁与从前的自己重叠了。   但下一刻,不知寒的剑光从袖里穿出,自洁白瓷杯当中切过,如削泥木,直直刺入观如是喉中。   “当啷”一声,瓷杯碎为千万,碧绿茶水泼地。   鲜血梅花般染红了碎片,观如是的身形倒下。   雪无霁剑刃上犹带血迹。   既然你想操控我,那我就从你最初埋下的丝线开始斩断。   眼前画面逐渐暗淡,换到了下一幅。   ……   每一幅画面都是曾经观如是试图操控他的过往,雪无霁的神识行走在这张弥天大网之中,亲眼看到那一根根丝线是如何落下的。   暗中调查全凌霄慈济堂的孩子,选定雪宿,中秋带他出慈济堂,引他走忘尘路,令他学外门功法,向他介绍剑冢,设计岁歇宴上的一剑惊天下……   他走过前世的百年,每一次的击杀都决然无比。带着一身寒意与血腥之气,最后来到了那场入魔的岁歇大宴。   他看到自己与江岭绯在镜屋中对战,而这一次,雪无霁主动俯身上前,在江岭绯刺剑之前夺过了潜溪绯。   他把潜溪绯折为碎片,提着不知寒,穿过迷雾看到了静静观望着的观如是。   “刺啦——”   寒光点亮了浓郁雾气,鲜血弥漫,浸染了迷雾。   前世今生在这一刻重合。   千钟阵的金光彻底破裂了。   心阵之中,雪无霁杀死了观如是上百次;而心阵之外,现实之中,不知寒穿透了观如是的肋下。红色一点点晕出来,染红了青衣。   雪越下越大。   原本雪无霁刺的是观如是的心脏,但观如是最后回神,躲开了。   倒是与陆芯被怪物刺中的那一剑重合了。   “……”观如是似乎还有点不敢相信,他张了张口,只有鲜血从嘴角流出。   雪无霁在心阵中杀了观如是上百次,而这上百次的伤与痛,观如是都是能切切实实感受到的。   没有人能死几百次还保持淡定从容的,正常人精神都能直接崩溃掉。   就算观如是再不正常,他也有痛觉。   到这时,他的所有防御之阵都被破解了。   雪无霁斩断了他的所有阵法,这个当世第一的阵法高手,第一次这样全然暴露在对手的剑下。   观如是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他手中用力,硬生生把长剑抽出,退了开来。青竺从他的袖口游出窜到手中,化为青色长剑。   二人几乎同时身形闪动!   没有阵法,也没有伪装,是彻底的剑对剑、一对一的死斗。   观如是这么多年来都被当做是阵法高手,鲜有人注意他的剑道。交上手时,雪无霁才发现其实外界对观如是的剑道远远低估了。哪怕不凭借阵法,观如是也能称得上当世一流的高手。   但……   他依旧会赢。   就算观如是身上没有伤口,他也不是雪无霁的对手。   含元殿内的众仙也全部默然,无数双眼睛都透过头顶的琉璃穹顶,看着这场曾经的师徒之间的对决。   滴答、滴答。   不断地有黏稠的鲜血从空中落下,好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般。   观如是且战且退,二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青寻神木的附近。观如是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一声青衣几乎被染成了深红色,狼狈至极。他从小养尊处优,对手往往没能近他的身就被困死在了阵法的罗网之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   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只听“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飞了出去。   是青竺长剑。   雪无霁这从上到下斜着的一剑,把观如是格挡的灵剑斩断了。半截长剑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变成了半截死不瞑目的惨碧蛇身。   而剩下的蛇头,还被观如是死死攥在手中。不知寒不仅断了他的剑,还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深且长的血口。   雪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在地上的积雪能没过脚踝。观如是瘫坐在雪地里,鲜血把周围的雪都染红了。   观如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简直妖异非人。他捂着自己的伤口,怨毒地盯着雪无霁:“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会输!!”   已经完全是在嘶吼,毫无形象可言。   雪无霁平复了一下灵力,走近了一步,再次准备发招。   观如是手臂颤抖,竟然用力到捏爆了青竺的蛇头。他满目疯狂,最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就算我输了……就算无霁你不能属于我!你也别想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得到你!任何人!!”   他全身灵息大乱,竟是不要命地调动了最后一丝灵力,以手蘸着青竺的蛇血,在地上开始画阵!   雪无霁怕他是自爆,目光一凝,瞬时远远退开。   那方血光与黑气大盛,空气震动哀鸣,狂风呼啸,空间中竟被凭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口子好似一道伤疤,幽幽吐着黑雾,观如是抬起头,得意而无声地以口型道:“无霁,你被我骗了。”   刹那间黑光大涨,裂隙像蛇目般睁开。   不好!   雪无霁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根本不是自爆的阵法——观如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牺牲自己!那是他之前研究出的空间之阵,观如是是要逃,而且是要逃去另外一个时间的支流里去卷土重来!   他灵力狂涌,不知寒以最快的速度飞了出去,但观如是还是露出了傲慢的眼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下里突然有个红色的东西以更近的距离、更快的速度冲了出来,撞向了观如是,把他撞出了裂隙的范围!   雪无霁一怔,不知寒停在了半空。   观如是也愣住了,他呆坐在地上,随即暴怒:“什么东西拦我!?”   他披头散发一身血污,像个疯子一样把那样东西从身上撕了下来。   看到这个半人高的事物,雪无霁更加愕然了。   ——那竟然是,一个木制的人偶?   是飞舟上的小红?   雪无霁立即抬头,果然看到半空中的飞天画舫。   “宿哥哥。”陆宸燃于飞舟船头,笑意盈盈地坐着。   “这到底是什么!?——”观如是大概此生从没有这么疯态毕露过,他死死掐住那人偶的脖子,忽然狐疑道,“……阵法?这是个活人?”   他阴沉着脸,手中用力。随着咯嘣咯嘣几声,那木偶人的形态竟发生了变化。   变得高大、颜色变浅,直至,变为了一个人形。   “……江岭绯?”   雪无霁他没想到小红身体里关着的竟然是江岭绯的魂魄!   一瞬间,许多事情都在他脑海里连结起来。木偶人身体里封着的回音谷刑具、陆宸燃对它奇怪的态度、还有木偶人有时仿佛有灵性一样的反应……   原来陆宸燃早就知道了吗?……也对,前世他那样把琉璃宗翻了个底朝天,仙皇势力空前集中,没理由查不到当年的岁歇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世他没既没见过江岭绯,也就没有提复仇,只想再不见到他。却不想,陆芯早已暗中把前世江岭绯的魂魄也逼出来了,关在木偶人中施以回音谷之刑。   日日如此,无尽轮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地狱更加残酷的刑罚。   一时间雪无霁心中百感交集,居然还有一个诡异的念头,觉得陆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有点可爱。   陆宸燃还没好全,脸上没什么血色。他拒绝了槐略的搀扶,从飞舟中跃下来,道:“现在两个仇人都在这里了,毫无还手之力。哥哥想怎么杀都行。”   他信手拂过那道空间裂隙,便平复了波动。低眸,看向地上的二人。   雪无霁也将目光移到了他们身上。   江岭绯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僵,却没有回头。   江岭绯只是一个魂魄之身,他被观如是掐着脖子动弹不得,魂体几乎都在溃散。但他却还在笑:“观如是,我的好师尊……哈哈哈哈!你机关算尽,什么都算到了,那你算到今天了吗?!”   “如果不是你把那邪法交给我,我怎会——”   观如是冷笑了一下打断他:“就算我没有,你也还会再找别的方法。你心性便是如此恶毒。”   雪无霁看他们狗咬狗,有种在看荒诞剧的感觉。片刻后,调动不知寒,欲一剑斩杀。   江岭绯却忽然道:“雪师兄!”   他有些艰难地回过头,看向了雪无霁。   雪无霁没想过自己会再看到这张脸,更没想到,自己再看到这张脸时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可笑,其二才是憎恶。   他不是圣人,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打着爱的旗号让他生不如死的人。   江岭绯道:“……我知道我的错误这辈子都偿还不了了。雪师兄,我听说九尾有九世轮回,如果是真的,你愿意有一世与我……一起吗?”   他眼中满是祈求,恍如当年初到琉璃宗,那个拉着雪无霁袖子寸步不离的小师弟。   陆宸燃脸色立刻阴下来,道:“你也配?”   雪无霁静默了一下。   “别叫我雪师兄。”他开口,却是这么冷淡的一句。转而,他神色发生了改变,似笑非笑,琉璃似的眼眸看着江岭绯,“如果我有九命,那每一世都会许给陆芯。”   陆宸燃一下子抬头,耳根都红了。   江岭绯错愕,眼中的光一下子成了死灰,不甘不愿地流下两行眼泪。   雪无霁调动灵息,不知寒发出铮铮剑鸣。   犹如凤凰清啼,剑鸣每响一声,清正的剑意都在天地间荡涤一次。扩散到废墟之上,扩散到含元殿上,扩散到云层之中。   漫天大雪仿佛同时听到了指令,每一片都微微颤抖起来。   观如是愣怔住了,瞳孔中倒映出一点银白的剑影。   见证着这绝世的一剑。   俄顷——   长剑飞出。   如白练,如长虹,璀璨披霞,所过之处空气中的水雾皆凝为冰花。   是极致的美,也是极致的杀机。   流星般划过,将观如是当胸穿过,死死钉入了青寻神木当中。寒冷的剑意席卷过青衣的胸膛,在他的皮肤上绘制出曼妙的霜花。而江岭绯的魂魄早在接触到剑意时就因承受不住而无声碎裂。   这一剑威力不知胜过百年前岁歇宴的多少倍,只一眨眼之间,整棵青寻神木就被冻结了厚厚一层冰,枝丫原本的雾凇更繁茂。   而观如是被冻成了雕塑般。不知寒嗡鸣,那冰雪雕塑上便就又出现了裂痕,蛛网般扩散,最后整个碎裂开来,化作细碎冰晶。   寒意传达而下,三界尽霜雪。   连魂魄都一起碎了,真正的魂飞魄散,再无翻身余地。   观如是一死,含元殿的阵法也随之损毁了。   “啥?我们出来了?”   “看来那观疯子被杀了……魔主……真厉害啊……”   “快出去,快出去!可憋死我了!”   “嘶——外面怎么这么冷!”   众仙一出含元殿便呆住了。   只见目力所及处,全部变成了隆冬之景。   “哥哥这世又做了一次‘一剑霜寒十四州’啊。”陆宸燃走到雪无霁身边,笑道,“我同宿哥哥一起成名了。”   雪无霁身心一松,嘴角微翘:“但,这一次我不喜欢这句话了。”   陆宸燃扬了扬眉,表示疑问。   雪无霁把剑从青寻神木上拔|出来。低沉的剑鸣水波般扩散,而后又消失无踪。   他伸手按住树身的伤痕,灵力灌入,剑痕缓缓愈合。   与此同时,雪逐渐停了。   厚厚的云层破开一道裂口,有光从缝隙里照出来。   上一刻还满目冰霜,下一刻那些冰霜都开始弥散,如同一场梦境般。   他曾经看过一场无望的大雪,这场雪下了一辈子。到他死,他都被困在这冰雪的迷梦里。   但现在,冰雪消融,他找到了一个为他秉烛、为他驱散寒夜的人。   陆宸燃道:“那不如,‘一剑霜解十四州’?”   万千道金光从云层中涌出,蒸腾的雾气、弥漫的冰晶在霞光映照下反射出璀璨彩光,又由九天之镜的湖水倒映出来,美妙绝伦。天地仿若变为了水晶世界。   云开见霁明。   雪无霁看着他的眼睛,道:“嗯。”   —正文完—   ※※※※※※※※※※※※※※※※※※※※   终于写完了!感谢在2019-12-14 21:00:02~2019-12-16 00:0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66718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番外一   不知寒生病了。   “你们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生病怎么了?剑灵就不会生病吗?”   房间里燃着灵香, 清冷的灵气缭绕浮动。大白猫缩在被褥里, 碎碎念,暴躁而虚弱, “你以为我想吗?”   正是化为白猫形态的不知寒。   它睡在陆宸燃专门给它做的小床里,周围坐了两个人, 雪无霁和沧遗珠。   雪无霁有点无奈地道:“别多说话了, 好好修养。”   不知寒道:“我不说话难受。”   雪无霁道:“……也好, 你说, 我听着。”   不知寒道:“但是我说话也很难受。”   雪无霁:“……”   此事说来话长。源头还在雪无霁这个主人身上。   在最后和观如是的那一战之中,雪无霁一下子提升得太快,连带着剑灵阶级也突飞猛进。但当时不知寒还好, 并无异常,回来之后却就开始说难受。   过多的灵力淤积在它体内,导致不知寒像生病了一般。   沧遗珠翻了一堆典籍, 表示这样的案例太少见,大概只能静静修养让不知寒自己适应了。毕竟主人提升太快导致剑灵无法跟上的例子, 属实奇葩。   雪无霁知道原因后有点愧疚,这三天一直陪着不知寒, 感觉自己好似养了一只猫一样,并且耳朵里充斥着它的喋喋不休。   九渊那里先让沧遗珠来回两地进行沟通。楼蓁也暂时留在了仙界,陆宸燃带着她逛了几遭白玉京。   雪无霁摸了摸不知寒的背毛, 替它稍微梳理了一下灵力。那原本根根如雪铸、莹白得发亮的长毛此刻也蔫趴趴的。   但此法见效甚微, 不知寒还是在难受地哼哼。雪无霁这个主人的灵力现在对它来说非但不亲和, 还很容易变成负担, 于是雪无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沧遗珠道:“你有什么想法?要不要回一趟剑冢?”   雪无霁沉吟片刻:“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再不好,就要考虑回一趟剑冢了。   不知寒缩成一团,冷得打摆子,连锦被也无法让它好受一点。这下子真成了个病猫了。   “我不想回剑冢,”不知寒翻个白眼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去了作甚?”   它病中脾气见长,十分任性,这话让雪无霁有点头疼。   正在这时,雪无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回头道:“陆芯。”   “……同样是病号,怎么你就好得这么快?”不知寒抬了抬眼,没好气地道。   年关刚过,还未出正月。因为陆宸燃身体还未回复,一行人都先留在了凌霄。   只见黑衣的青年身披黑色大氅,脸周围簇着一圈灰色的毛。外面兴许下着雪,大氅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他进了温暖如春的屋内便把外袍脱下了。眼如桃花,嘴角带笑,长发以金冠竖起,大氅下是帝王服饰。愈发显得长身玉立,灼然夺目。   “宿哥哥。”陆宸燃在雪无霁身边坐下,笑意盈盈,“我只要看见哥哥就什么都好了,不必多休息。”   雪无霁握了下他的手,道:“不要逞强。”手都是冰凉的。   不过陆宸燃本身实力高强,恢复得也就快。现在问题比较大的还是不知寒。   “我也没打算逞强。”陆宸燃懒散道,“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晾一晾仙门那群蠢人。”   含元殿一战后,整片含元大殿几成废墟。观如是身死,所做的事引起八方质疑,连带着琉璃宗现在上下都焦头烂额,而琉璃宗原本是负责含元殿修缮事宜的,现在无暇他顾,底下仙门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扯皮。   毕竟,琉璃宗之所以能负责含元殿是因为它是凌霄第一大宗;而谁若能接手它的事务,那就隐隐有“下一个第一大宗”的意思了。为此不少门派都在明争暗斗,对琉璃宗落井下石。   陆宸燃是仙皇,对宗门争斗乐见其成,借着身体不适的由头把所有各怀心思上门的人都拒之门外。   前世雪无霁身在琉璃宗百年,多少对其也是有些感情的。观如是的事,其他许多峰主是当真不知情。更何况,沈光袁朵朵等人还在竹津峰呢。   但他身为魔域之主也无法插手凌霄太多,只能遣人帮衬一下了。雪无霁知晓陆宸燃对琉璃宗没有太多好感,因此没有麻烦他。   “对了。槐略和缘本相呢?”雪无霁忽然想起来这两人。   陆宸燃把下巴搁在雪无霁肩膀上,道:“去虹光门了。蓁蓁也跟着去了。”   雪无霁点点头,原来是去见父母了。   沧遗珠黑着脸:“……他们俩还真是悠闲。”   为什么他就如此忙碌,要两界来回跑,还要给猫看病?到底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就他没有道侣。   可他偏偏还忙得乐在其中,妈的。   雪无霁又问了沧遗珠一些魔域的事务,陆宸燃不时添一两句。恍然间还叫别人以为仙魔两界已经和谐如一家了。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中午。   不知寒幽幽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个病号?”   雪无霁停下,轻声道:“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大白猫翻了个身,感觉了一□□内灵流,“还是不太好。而且我好困,但是睡不着。”   寒冷的灵流是不是窜出来,让它浑身不舒服,根本睡不着。   陆宸燃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宿哥哥,让我来试试吧。”   “陆芯?”雪无霁一顿,迟疑了一下,“但你是火系灵根。”   而不知寒和他自己都是冰水属性的。   “咦?说不定这样真可以。”沧遗珠美目微眯,摸了摸下巴,“它现在不是对你的灵力很不适应吗,说不定仙皇的灵力反倒可以中和一下。”   陆宸燃望着雪无霁,后者思考了一下,点头道:“那就试试吧。”   雪无霁又对不知寒道,“如果不舒服,就叫停。”   不知寒掀了掀眼皮,冰蓝的眼眸里透着些许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你小心一点,万一把我烧了怎么办。”   没想到,陆宸燃手覆上白毛后,不知寒竟然立刻好受了许多。   “还真可以?”不知寒惊异道。   随即它就不说话了,喉咙里还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眼睛眯了起来。陆宸燃挠了挠它的下巴,它竟然还蹭了蹭,咕噜声更大了。不多久,居然慢慢睡了过去。   雪无霁也看得惊讶了,只见陆宸燃把不知寒安抚得睡过去之后,在它头顶留了一朵小小的灵火。金红火焰一晃一晃,颇有温暖之意。   “嘘,”陆宸燃以手抵唇,笑道,“宿哥哥,我们出去吧。”   两人一魂都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外面的雪还在下,沧遗珠还有事,先行离去了。雪无霁帮陆宸燃把大氅的系带系好,低头时“嗯?”了一声,问道:“枯桑呢?”   刚刚在室内没注意,他才发现陆宸燃腰间的佩剑并不是枯桑。很相似,但差了好几个等级。   陆宸燃反过来给雪无霁理了理头发,随意道:“它好像有什么事,这几天忧心忡忡的,不知道去圣殿干什么了。大约是在担心不知寒吧。”   雪无霁:“……”   他想了想枯桑的样子,至今只听过它说一句话。据他了解,就算在陆芯面前这个剑灵也几乎从不说话。   忧心忡忡?担心不知寒?   有点难以想象。   “不说这个了。我想邀请哥哥去个地方,”陆宸燃扬眉一笑,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不知哥哥可否赏脸?”   雪无霁嘴角微勾:“自然是却之不恭的。”   *   雪无霁没想到陆宸燃会带自己来这个地方。   ——辟元仙宫之下的那个燃灯密室。   这一次,陆宸燃带着他穿过了那个长长的玉石甬道,来到了尽头的门前。包括在回忆之中,他都没有看见过门后是什么样。   “这之后就是燃灯族世代居住的圣山。”陆宸燃轻声道。他举着烛火,橘红光亮倒映在他眼中。雪无霁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里面没有了那些负面激烈的情绪,只有平静。   他牵住了陆宸燃的手。   高大的玉门有些残破,门没锁,开着一条缝。门后一片幽暗,有冷冷的风从缝隙之中吹来,吹得烛台火焰摇晃。   陆宸燃推开了门。   随着门被推开,门后空间瞬时亮了起来。那是石壁上镶嵌的无数烛台与夜明珠,感应到了动作后启动灵阵。   雪无霁微微睁大眼,他没有想到白玉京底下会有这么大的一片空间。   一段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地下山脉沉在幽暗光线之中,古老而壮阔。两个人站在门边,好似两只蚂蚁自半空中俯瞰群山。   在外面的世界,就算一座山再安静也会有虫鸟之声。而这座山却没有一点声音,黑色的山脊死寂地绵延着,好像什么巨大远古生物的遗骸般。   有长长台阶向下。   两人一边沿着台阶向下走,陆宸燃一边道:“燃灯族世代栖居在黑暗之中,传闻其中有些血液过纯的人,照到阳光就会自燃起来。但讽刺的是,血液最纯的燃灯圣女却能和普通人一样生存。我的母亲……曾经把那片穹顶打破了。”   他指向头顶,雪无霁看到那里隐有裂隙,应该是后来被修补的。   “她杀了所有人,我在遇见你之前,第一次见到圣山的时候,就是它燃烧的样子。”   脚下至今还有无数焚烧留下的痕迹,那些专门生长在黑暗中的植物和菌类被大火烧过,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幼体,莹莹发亮。   那荧光里还有人死后尸骸释放出的磷火。   “她就是在这里,在我面前自刎。”陆宸燃脚尖点了点足下土地,语带嘲讽,“把枯桑扔在我面前,叫我陪她一起走。我没有听她的话。”   雪无霁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都过去了。”   他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不擅长安慰人了。   那块土地上有黑褐色的痕迹,洇在土壤之中,仿佛还能闻到刺鼻的血气。前面立着一块白玉石的无字碑。   雪无霁的目光好似穿越了时空,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陆芯,跪坐在这里。他那么小,而那吞没一切的火焰却又那么大。   陆宸燃道:“是啊。都过去了。其实我也不恨她,她已经受得够久了。后来我在这里立了墓碑,前世哥哥你……离开后,我会经常来这里。”   靠着冰凉的墓碑,抱着一把死去的心上人的剑,看着那无边的鬼火盘算还要多久才能杀掉所有碍事的人,才能追随着心上人入黄泉。   “其实在槐略和缘本相去虹光门之前我就在想了,带哥哥来这里。我只是想来告诉她,我活下来了。”   陆宸燃侧过头,低眸对上雪无霁的视线,目光温柔含笑,“我想带着令我活下去的理由来见母亲。”   雪无霁安静地注视了他很久,而后微微踮起脚尖。   没有祭祀,没有祝词。   他们在无字的墓碑前接吻,背后是漫山黑夜,萤火如星。   *   另一边,不知寒的屋内。   不知寒睡了一会儿,打了个喷嚏。   “雪宿又在搞什么??为什么忽然情绪波动这么大?”它骂骂咧咧,站起身甩甩头,伸了个懒腰,想换个姿势继续睡。   然后转身转到一半,突然定住。   “……你是什么玩意??”   它的小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看样子应该也是剑灵的东西。   外表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黑色狼犬,毛发微微卷曲,若要站起来足足有一人高。黑色的眼睛,脊背上有一条血线似的东西,如同脊背上落了燃烧的火焰。   不知寒怀疑地嗅了嗅,震惊了:“枯桑??我以为你没有剑灵形态的?”   剑灵其实想的话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化形,比如它就化过大型猫科和小孩子的模样。但除此之外,剑灵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形。   这原形九成九都是动物的外表。   它原形是猫,而且它也能认出这就是枯桑的原形。   ……它不服,为什么体型差了这么大??因为年龄的原因吗!?它好歹也有几百岁了啊!   “吾寻到了治愈灵力淤塞的方法。”枯桑开口道。   不知寒:“……啊我靠你说话了还这么多字等等你说什么你找到方法了?什么方法?”   黑色狼犬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有点说不出。但它还是很认真地说了:“以互补属性,化解灵力。”   不知寒:“?”   不知寒:“你直接说要怎么做就好了。”   “……”枯桑道,“舔毛。”   “???”不知寒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枯桑已经开始行动了。体型差太大,导致它完全挣脱不开。   “你具体解释一下?怎么就舔毛了??我靠闷葫芦等等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   ※※※※※※※※※※※※※※※※※※※※   我好想看大狗狗舔猫咪噢(躺)   应该还有一章番外就结束了。   *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停云霭霭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霜词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姬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不休、sasuke千泷、玉兔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rs.Grayson、12589314 10瓶;玉兔阁 5瓶;   *   我又写完一本啦!59她又来写长长的后记(废话)了!   不想看的可以直接跳啦~因为真的hin长!   1×关于燃雪   这篇文就是一个比较单纯的故事:一个人,从前都在被框定好的人生里走,都在按照别人的想法而活,而现在他决定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   雪无霁就是那个寻找自我的人。   他的前世是一场无望的大雪,而遇到了一个愿意为他倾尽所有的人,从而拨云见霁。   主线是寻找尾巴(飞舟环游记),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把自己身上缺少的部分一点点找回来。   话说,我写这篇文的初衷是想练习描绘一个纯粹又狗血的爱情故事来着。   全文的重点角色,就是攻受两人。   可能这样看会显得有些小气哈哈,和钓龙不一样,和嫁反也不一样。明明是修仙背景,却全部围绕着“情”“爱”来展开,不讲苍生啊大义啊。连反派都是出于狗血的理由而成为反派。   攻爱受,爱到失去你我就要毁灭世界,下黄泉也要找到你;受爱攻,爱到自断三尾,甘愿住进他的囚笼。   ……嗯,真是特别恋爱脑了。   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对“不太正常”的cp,最后演绎出的却是一个互相救赎的故事。   他们一直不曾伤害彼此,而且一直在互相拯救。   在主cp设定上,燃雪是非常明显的“互补”cp,但又殊途同归。   他俩的身份,燃是仙皇,雪是魔皇。通常的性格配置应该是反过来的,这有点反常规的趣味(?)性。   暴君与美人狐的搭配则比较经典,虽然在魔界众的眼中燃才是祸国殃民小白脸233   这本着墨重点在主cp,而箭头关系中心是雪。回归到开头,这个故事就是一个雪在寻找自我的故事。   开文之前,陆宸燃在我心里的形象一直是一个冷冰冰的厌世美人攻。   嘴角含笑,眼睛漆黑,是动画里那种全部涂黑只有一个小光点的黑。他看着你,和看一棵草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   除了雪宿。   这个人是他全部的爱意,全部的温柔,全部的人性,全部的意义。   陆宸燃身上有很多抑郁症的特征。   遇到雪宿前,和雪宿死后,他是行尸走肉。他每天正常得异常,但看到高楼会想,啊,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怎么样?看到水潭会想,不如我就溺死吧?   他其实并不想活,他感觉不到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雪无霁,他确实会杀光所有伤害过他和灯姬的人之后再自杀。   他不恨谁,他只是对一切都感到厌烦,觉得这世界扭曲令人发笑,只是觉得一个人去死太亏了——就是这种我死了也不能便宜了别人的性格。   他像一个漂亮的人偶,人类的情绪穿胸而过,留下空旷的心脏。   而雪无霁,我则是考量了很久。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梦里。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是没有一颗星子的黑夜,水墨色的山峦上远远的一个白衣的背影。   他伸出手,接住了天上飘落的第一片雪。   第二天我回忆,想给他取个名字。拟定了很多,最好选了“雪无霁”。   过了短时间又梦见了他,这次只记得一双眼睛。   他站在云端看了我一眼,铁灰色的天,漫天风雪。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觉得他看起来很寂寞,也很悲伤。   用比较时髦(?)的话来说,这一世是一个“崩人设”的过程。   第一剑仙,冷漠无情,雪刃如寒,正道代表……这是前世落在雪无霁身上的形容词。就算是堕魔之后,凌霄提到他也逃不开上述的形容,左右多一个“可怕”。   但真正的他呢?   他当然也很厉害,也很坚强,但他不是一尊雕像。他是有感情,有好恶的。   他贪凉畏热,怕苦好甜,很多时候傲娇得可爱。还有一点天然呆,直球得可怕。   他会痛,会绝望,会崩溃,他不是神。他那么温柔,不适合整日处在杀机里。他的心脏也是热的,他的血和眼泪也是滚烫的。   企图把这样的一个人,塑造成一个冷冰冰的神,实在是太残忍了。   全文里我为数不多的感到想哭的地方,第一个就是他在南宫城玉雪楼的时候。(24-25章)   他不知道人间烟火,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过往被抹去了那么多。他不知道过生日要干什么,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   我写他一个人站在人群里的时候,真的特别想哭。   神龛很重。他要打碎那座精美的牢笼,说,我不是谁的作品,不要企图把我塑造成什么别的东西。   于是有了他和心魔的对抗,他第一次说出“我有我想喜欢的人,我有我想成为的样子”,有了他的自我选择,有了他那主动的一吻,有了他最后对观如是和江岭绯的嘲讽。   陆芯从来没有干涉他,就如他前世在花灯里写下的愿望——他希望宿哥哥活成自己心中的样子。   如果没有,他就帮他找到。   这场路途,就是他送给宿哥哥的礼物。   说是病娇,但他最大的愿望却不是拥有雪宿。   他把雪宿看作一个完整的个体,他爱雪宿这个人,这是他和观如是、江岭绯的区别。   而雪宿其实一开始对他就很双标了(。)他也对陆芯很感兴趣,还有一些喜欢。大约是暗恋而不自知。   而在今生的过程里,他叩问自己的内心,也清晰明了了自己真正的感情。   2×配角   文中的两个反派,大boss观如是是一个很典型的影视剧式高功能反社会人格。(现实中的我并不了解x)   他对他人没有共情,对自身事务没有责任心,一切出发点为了自己。   极度自负,对自己的行为也缺乏控制力,很容易翻车但就是自信自己不会翻车。   喜好操控,并且唯有当想操控的对象脱离了掌控时会感到挫败和愤怒。   这种形象通常会有一个“伟大”的目标。他的是“造神”——但最后神明不仅脱离了他的掌控,还否认了他。   最重要的是,自负如他也不得不承认,最后这个拥有了自我的神明要比他的期待更完美,这个认知才最终导致了他的恼羞成怒。   其实我并不觉得他对雪宿的感情是喜欢……喜欢和爱情,在他看来喜欢是一种低级的情绪。   他的感情说起来很复杂,基调很像控制型的中式父母对子女,又混杂着信徒对臆想中神明的膜拜,既高高在上,又匍匐在地。   自负背面必定是自卑。   他的名字来源于“应作如是观”,我基友说一开始以为他是个佛修(。但我起名靠直觉,其实没啥深意……   小boss江岭绯。这个角色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又蠢又坏,恶毒且有毒。坏心完全被观如是利用,耍得团团转。嗯,就是……一个可以尽管恨的角色。   副cp。我挺喜欢槐略的哈哈哈我觉得他是哈士奇攻,但好多人一开始都觉得他受,我(。)   他和缘本相会挺幸福的。缘本相的关键词也是“自我”,两个受的主线是一致的。   缘本相——原本相,名字上也能看出来。我很喜欢激烈的故事,比如哪吒的剔骨割肉。   缘本相单纯却爱憎分明,外柔内刚,让他来进行这种极端的举动会形成一个很强烈的反差。   小声)因为写出来后发现大家都震惊槐略是攻,我怕他太受了还删去了原定的一个他女装的情节……(喜欢让攻穿女装这是什么恶趣味x)   还有其他配角啦,比如沧遗珠。我感觉他适合单着,倒不是因为受过情商,而是感觉他一个人自得其乐挺开心的(?)   话说初版人设里他的设定是“无性别”来着……可以看做一个隐藏设定吧,他那么潇洒,是不为身体所拘束的。性别和灵肉,全都无所谓。   我还挺想再写写他的,以后有机会或许会作为平行世界的形象出现。   3×琐碎   这篇文我写得还挺佛的,心态比较健康。   就是三次元太忙了,请假了很多次,这一点要对大家说对不起。期中考试之后结尾又撞上了一堆论文和作业的ddl,还有六级考试,很着急很想快点完结但又必须写论文。   我写东西其实是有点慢的,至今打字还是只会“二指禅”。还有达不到情绪就写不出来。   这篇文原定是35w字左右,最后超出预计到了40w_(:з)∠)_   然后我发现了我的一些不足吧,首先是平衡回忆杀和主线,还有三本写下来,我发现我只擅长这种副本式剧情流……下一本应该会进行一些别的尝试。   上一本我说我喜欢drama的、冲突激烈的故事,但写完这本我发现这真的很累……角色痛苦时,作者压力也不会小,要反复调动情绪来配合文字。   所以下一本基调会比较欢乐吧,而且我觉得现代未来文不适合这种撕心裂肺的虐。也是写来让自己开心的(。   那么XD旅途愉快~ 第119章 番外二   一百年后。   凌霄, 朱泽洲, 慈济堂。   “你快点收拾呀!要不然赶不上星宿铺子降落怎么办!”   正值春日四月,凌霄也是一片春意浓浓。慈济堂翻修一新的内堂里, 一个花衣的小女孩儿正在催促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小胖墩男孩清点着包裹里的钱、身份碟和零碎,道:“别催了, 来了来了!就好了!”   花衣小女孩道:“啊!那边好像船降落了, 别收拾了快走啊!”   说着, 抄起包裹就拉着小男孩狂奔出去。   “星宿糖品”是这几年三界兴起的一家甜点铺子的名字, 每一家分店都是一架飞舟,遨游三界,和三界的许多糖品店都有合作, 足可见其财力雄厚。   传闻其总舵是由仙皇和魔主共同开设的,但传言不详, 没有人能够肯定。   仙皇陆宸燃与魔主雪无霁在二十年前双双退位,前者把皇位传给了自己仅剩的二皇兄, 后者的魔主之位则是由养女楼蓁以实力杀上去继承的。   而后, 两位的行踪就无人能肯定了。有许多消息说在各地看见一对俊美如天人的道侣, 一黑衣一白衣;还有人说,曾看见某条星宿船上的老板是这对道侣。   总而言之,令人遐想无限。   “小……小彩,我跑不动了。”小胖墩跑得满脸通红,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你, 你能不能慢点。”   小彩骂道:“才这点路就喊累, 改天我就写意见书叫堂主管管你的饭食!都是吃得太好了……你看来晚了吧,好多人,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去!”   她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只见巨大华丽的飞舟停泊在专设的港口,桅杆上飘扬着旗帜。人群已经将甲板堵得水泄不通,到处可见喜气洋洋的人提着包扎好的纸袋,糕点的甜香几乎在上空形成粉红的云。   星宿铺子十分受欢迎,所到之处都是这样的人山人海。其中卖的甜点什么价位都有,汇集了三界特色,还有些特殊的船只只向贵客出售。   不仅如此,星宿还有一个特别的规定:凡是持有慈济堂身份碟的孩子,都可以以手工小物或旧衣等零碎换取乙等区域的甜品。这也就是小彩和小胖墩今天的主要来意了。   “对,对不起。”小胖墩挠头,“都是我太慢了。”   小彩叹气:“算了,不用道歉。排队就是。”   队伍移动缓慢,这一排就排到了正午。   两人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但还是满脸兴奋。   回到慈济堂,小彩看向门口,忽然站定:“咦?来客人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慈济堂门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似乎正看着那“朱泽慈济堂”的匾额。   他戴着帏帽,腰间悬着一柄银白长剑。仅仅只是一个侧影,气质却叫人难以言喻,仿佛周身都安静了下来似的,有沉渊之势。   小彩敏锐地感觉到了白衣人是有灵力的,伸手拦住一无所觉的小胖。   小胖道:“怎么啦,小彩你也要吃吗?”   “……”小彩一转头,看见小胖已经开始吃了,满脸是碎屑,简直绝倒,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不知道堂主怎么教的吗?看见实力不明举止奇异的陌生人要——”   她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那股冰雪似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回头,正门前已经空无一人。   *   小彩进了慈济堂后鬼鬼祟祟乱晃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那个白衣人。她左思右想,干脆直接去找堂主。   “老赵!今天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她熟门熟路一把推开堂主厅门,喊道。   屋内堂主正站着,闻言像是一惊,斥道:“没大没小,叫我赵堂主!”   他背手捻捻胡子,顿了顿,又道,“是有贵客来。”   “噢。”小彩点点头,狐疑地上下打量,“老赵,你是不是很紧张?”   进门时她就看见老赵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走,现在仔细一看,这小老头穿得也太正式了一点。特意穿了最贵的那一套墨绿色长衫,山羊胡子还打理过。   “啧。都有点仙风道骨的味儿了。那贵客来头很大?”   赵堂主无言半晌,道:“你倒是人小鬼大。”   ……那岂止是来头大,简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   自从仙皇改制度后,凌霄各州的慈济堂堂主都是由仙皇直接任命的。而且每个慈济堂都有一套完整的修炼制度,不必等门派来选拔。规模也越来越大,许多人都说以后慈济堂会是不属于门派的一个势力。   众人都道仙皇仁善,给予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们机遇和庇佑。   赵堂主就是十六年前被任命的那一批堂主之一,如今也照顾这群孩子十六载了。今天要见任命自己的那两人,他能不紧张吗。   “老赵别紧张,有我罩着你呢。”小彩使劲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来,我这带了星宿的绿豆糕……”   就在这时,小彩听到了一声轻笑。   随即,她就又感知到了那股冰雪般的灵息。赵堂主也感觉到了,身形立刻僵硬起来,回头躬身一礼:“尊——呃……大,大人!十六年前一别,别来无恙否?”   他眼睛盯着地面,脑子一空,心说自己问的这是啥?白在心里练习那么多回了……   “何必多礼,叫我道长便可。”清冷如泉的男声,带着浅浅笑意抵入耳中。   仅仅是声音,就已经惊艳至此了。白衣人摘下帏帽,小彩完全定住了,视线里一时只剩下这道身影。   何谓容姿绝色?   这个人就是最好的注解。   ……只是这么个仙人为什么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糕点,实在很煞风景。   雪无霁看着那呆住的小女孩儿,觉得慈济堂现在能养出这样性格的孩子,很令他欣慰。他把糕点放下,道:“我和陆道长不想惊扰孩子们,赵老,你把糕点分给他们吧。”   赵堂主挠挠脸道:“哪当的起您一句赵老……咳。小彩,我带你一起去分吧。”   “我想带陆道长看看这里。”雪无霁道,“便不随你们一起了。”   说完,他的身形就消失了。   小彩眨眨眼,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场冬日晨雾,美得有点不真实。   *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慈济堂的大花园中。   满园繁花与春光,蜂蝶飞舞,伴随着孩子们时不时的大声笑闹。   “第三个问题,还是和前面一样。”   一道笑意盈盈的青年男声。   那是个黑衣的年轻男人,身材修长,懒洋洋地坐在围墙上,眉目有种难以形容的邪肆与锋利,通身贵气令人见之难忘。   但此刻他冷玉似的指尖提着一袋糕点,所有孩子都围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   “如果答对了这最后一包就全给他,听好了。问题是——‘一剑霜解十四州’出自哪里?还有那人的事迹,再说出三个。”   他逗鱼似的晃着手里纸袋,底下一群萝卜头视线就全部跟随着纸袋。   这句话谁都知道,但要完整说出来就有点困难了。   “我知道我知道!”   孩子们还在嗡嗡凑答案,小胖墩嘴里还含着糕点,含含糊糊地抢答。   旁边道:“你吃完再说话,点心渣子都喷出来了!”   小胖墩使劲儿咽下糕点,答得铿锵有力:“三界第一散仙雪无霁,十八岁与仙皇结道,十九岁成魔域之主,二十岁剑斩云峰,二十二岁斩杀邪仙,一剑霜解十四州,为凌霄清道。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惟仙皇陆宸燃与之比肩。有诗云,天下无人不羡雪!”   “哇——”   “我也想吃饼!”   “小胖你记性真好……”   陆宸燃扬了扬眉,也有点诧异,道:“看不出你挺厉害。喏,都归你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袋子糕点就自行飞了出去。   小胖墩骄傲地接住,四周孩子一片艳羡。   进了花园看见这一幕的雪无霁:“……”   他道:“陆芯。”   陆宸燃跳下围墙:“哥哥见过赵老头了?”   雪无霁点点头,衣摆被一个小孩子拉住了。小孩子抬头眼睛闪闪发亮:“大哥哥,你和那个哥哥都好好看啊。”   陆宸燃笑嘻嘻道:“那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小孩子用力点头:“嗯!”   陆宸燃摸摸他的头发:“有眼光。”   小胖墩正在小心翼翼地拆纸袋子,周围围了一圈孩子。他把点心一一分给周围孩子:“一、二、三……咦,数量正好!还能剩一个给小彩!”   小孩子们于是都欢呼起来。   雪无霁看着这一幕,勾了勾唇角:“其实你早就算好了数量吧。”   陆宸燃哈哈道:“是吗?我没这么好心吧。走吧,哥哥说好要带我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地方的。”   他揽着雪无霁出了花园,身后还能传来孩子们的惊喜声。   “啊,这个和以前买的不一样!里面还有一张纸……纸上还有画儿!”   “真的!”   “真好看……”   ——甜点上包裹的纸很是精美,墨线勾勒的是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只小白狐,一只小黑犬。   *   “我小的时候,花园还没有那么大。”   二人隐蔽了身形,在慈济堂中散着步。   雪无霁看着沿途的建筑,其实大部分都已经翻新与他记忆之中不一样了。这些年他和陆宸燃一边周游三界,也顺带着找了药方。渡忧茶的效力逐渐消失,往事一点点被重拾。   而三天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慈济堂的日子,便起了回来的兴致。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慈济堂。如果算上前世,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他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这个地方来。   他早在九十多年前就回过朱泽洲,见过朱泽城里石刻铺子的人们、卖糖饼的老板、售卖过他画儿的人……却独独没有回一墙之隔的慈济堂。   记忆里,这里阴暗、寒冷、狭小,好像从来都是灰扑扑的。   这是一段他不太想触碰的记忆,可雪无霁现在发现,他竟然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当年责骂过他、也买卖过人丁的堂主早就死了,刁难过他的同龄人也大都是普通人。若没有侥幸修炼,都已垂垂老矣或死去。   而他却依旧年轻。   慈济堂完全变了个样子,从前,这里的孩子是没有那么多笑脸的。   “我记得,以前那个拐角后有个秋千……”雪无霁一边回忆一边道,“这里娱乐不多,他们都争抢着玩。但我没有坐过。”   因为,秋千需要人推,可没有人喜欢和他一起。   走过拐角,柳暗花明。那紫藤花花架之下竟还有一个秋千,紫藤花遒劲,应是几百年的老藤了,只不过秋千是新扎的。周围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全去吃糕点了。   藤编的秋千被春风微微吹动,婆娑的花影落在其上。   陆宸燃忽然道:“那哥哥想坐吗?”   雪无霁一怔:“现在?”   陆宸燃笑吟吟道:“就现在。”   雪无霁默了默,觉得自己一个前世今生加起来两百多岁的人去坐秋千,好像有点幼稚……   他盯着秋千,摇头:“还是算了。”   陆宸燃道:“宿哥哥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用化形术吧。”   化形成小孩子的外表?   化形术能维持三炷香,这……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但是。   如果让别人知道魔域之主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子抢秋千。   雪无霁面无表情,艰难道:“……还是不了吧。”   陆宸燃:“但是我想看。”   雪无霁:“……”   陆宸燃:“我想看看哥哥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你都抱过小陆芯了,但是我还没有。”   雪无霁:“……唔。”   陆宸燃歪头,眨眨眼,送上最后一击:“宿哥哥。好不好?”   雪无霁耳朵尖红了,小声道:“嗯。”   尽管知道这是陆芯给他递的台阶,但他还是挡不住同意……   于是,片刻后。   秋千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漂亮的孩子。   他看起来约十一二岁大,短手短脚地坐在秋千上,双脚都点不到地面。偏偏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好像在做什么大事一样。   阳光漏过花架洒在他脸颊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般。   雪无霁绷着脸,尽力忽略自己的脸红。   陆宸燃捏了捏他的脸,道:“我推了,‘小宿哥哥’。”   秋千高高荡起。   雪无霁睁大眼睛,心猝不及防地跳了一下,因为自身尺度变小了,导致这个高度对他来说像飞起来了一样。   视角也变得奇异,这感觉和御剑飞行并不一样。他看到墙那头的花园,看到探出高墙的花枝,和明净的蓝天。   又骤然失重,撞进陆离的花影之中。   紫藤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陆宸燃一直推着他,每一下都荡得很高。   最后一下雪无霁撞进了他的怀里,陆宸燃抱起他,笑道:“如果我以前也能陪着小宿哥哥就好了,这样我就能一直给你在身后推了。”   “……”雪无霁把脸埋到他肩上,“我也会的。”   那样的话,我也会给你推的。   化形术的时效到了,雪无霁身形恢复,二人变成了一个相拥的姿势。陆宸燃把他头上沾的紫色小花瓣拂去。   雪无霁的视线越过陆宸燃的肩膀,看到那兀自还在摇晃着的秋千,恍然有时空重叠之感。   他想要告诉那个在屋子里看着秋千的小孩子,没关系的。   以后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他会陪你一起握剑,也会帮你推秋千。   你要等。   *   当晚二人向赵堂主告别,回了飞舟。   今晚的仙皇有点坏,言语间描绘了一番如果他和“小宿哥哥”是竹马,事情会怎么发展。   譬如同时拜门派做师兄弟,连白天在剑堂练剑,晚上溜进剑堂用剑做别的事这种描述都出来了。   雪无霁心想这实在是很不像话,听着陆宸燃叫他“雪师兄”,又感觉脑子里有了画面。听得他很想堵住陆宸燃的嘴。   这似乎是陆芯的恶劣趣味,总是喜欢在床榻上叫各种敬语,什么“哥哥”、“先生”、“尊上”,现在又多了个“师兄”。   ……   结束到半夜,雪无霁靠在陆宸燃怀里,半眯着眼睛,每当这个时候他的骨头缝里都像填了软乎乎的云彩,酥酥软软的。   头上的耳朵也懒得收回去。   “明天去哪里?”   “嗯……我也没头绪,哥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想。上次听一个三尾狐妖说,南海新开了一个灵境。很美。”   “新开的人太多了。”半是撒娇的抱怨,“之前去这样的地方,差点和宿哥哥走散。”   “那就过几年再去。说来,槐略和缘本相找到灵参了吗?”   “上次槐略来信说,差不多了。他们现在好像在北境山里。”   “那就去北境山吧。好久不见了。”   “好主意。”   ……   ……   “哥哥睡吧,很晚了。”   “嗯。”   灯火熄灭,小声的话又断断续续地交流了几句才停止。   飞舟悬停在星河之中,静谧安好。   ※※※※※※※※※※※※※※※※※※※※   省略号请自行想象哈哈哈。   番外结束啦~   全订的天使求个评分鸭!!   感谢在2019-12-17 22:06:03~2019-12-18 21:5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岸的微笑、莲莲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休 15瓶;sasuke千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