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作者:肉包不吃肉 文案: 言简意赅的文案: 我本欲抱师兄归,岂料抱走了……师尊? 王八攻x霸王受 啰里啰嗦的文案: 墨燃觉得自己拜楚晚宁为师就是个错误。 他的师尊实在太像猫,而他则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狗和猫是有生殖隔离的,傻狗原本并不想向那只猫伸出他毛茸茸的爪子。 他原本觉得啊,狗就应该和狗在一起,比如他的师兄,漂亮温驯,像一只可爱的狐狸犬,他们俩在一起一定很般配。 可是死过去又活过来,活了两辈子,他最后叼回窝里的,都是那个最初他根本瞧不上眼的,雪白的猫咪师尊。 蠢到爆表哈士奇攻x傲娇暴躁大白猫受 Ps. 1.这是个渣攻重生之后,试图从良的故事。架空修真文,不必细考。 2.从良不是那么容易的,路漫漫其修远兮,此君将上下而求索。求索过程中难免依然犯错,犯浑。请各位小姐姐包涵。 3.攻受的三观不代表作者的三观,喷人物可以,不要喷作者呀~ 4.攻死蠢且变态,精分且人渣,重生之后,虽有改变,但过程缓慢,不能忍受的请点叉!点叉!!!!! 5.受洁攻不洁 6.HE,1V1,叙事方式问题,攻受视角混杂。主攻视角,受控(唔,是那种爱他就要欺负他的抖/S控,想看宠宠宠的就别点了,蟹蟹)。 内容标签: 年下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墨燃,楚晚宁 ┃ 配角:薛蒙师昧梅含雪,一柳一絮叶忘昔 ┃ 其它: =================== 第1章 本座死了   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总有人骂他是狗。   掌柜骂他狗儿子,客人骂他狗崽子,堂弟骂他狗东西,他母亲最厉害,骂他狗娘养的。   当然,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不算太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总是带着几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但转眼又去与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试过的饕足意满,没试过的心弛神摇。   不得不说,这些人讲的很对,墨燃确实像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   有一天,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见,额上三簇火,有点像狼。但只有瓜那么大,长得也瓜头瓜脑的,滚胖浑圆,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满大殿疯跑,几次想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实在太短,皆以失败告终。   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狗东西。   奶狗很快长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墨燃双目阖实,复又睁开,他的人生,宠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   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作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丹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污脏的血。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他也该下地狱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想封自己个头衔玩玩,也会顾忌史官之笔,怕背上千秋骂名。   但墨燃不一样。   他是个流氓。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终他都做了。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为帝。   万民跪伏。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间乌烟瘴气。   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又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于是在他当权期间,荒谬事层出不穷,且说那年号。   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年号“王八”,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   第二个三年,年号“呱”,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认定此乃天赐灵感,不可辜负。   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会有比“王八”和“呱”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   第三个三年,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政的江湖义士们,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   于是,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草拟无数后,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戟罢”。   寓意是好的,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取的是“罢兵休戈”的良意。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   尤其是不识字的,听起来就更尴尬了。   第一年叫戟罢元年,怎么听怎么像鸡//巴圆年。   第二年叫鸡//巴二年。   鸡//巴三年。   有人关起房门来痛骂过:“简直荒唐,怎么不来个戟罢陈年!以后见到男子也不必问对方贵庚,就问对方是几年陈鸡//巴!百岁老翁就叫百年陈鸡//巴!”   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戟罢”这个年号总算要翻篇儿了。   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陛下的第四个年号,但这一次墨燃却没心思取了,因为在这一年,修真界的动荡终于全面爆发。忍气吞声了近十年的江湖义士、仙侠豪杰,终于合纵连横,组成了浩浩汤汤的百万大军,逼宫始皇墨微雨。   修真界不需要帝王。   尤其不需要这样一位暴君。   数月浴血征伐后,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   箭在弦上,推翻暴//政只剩最后一击。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眼见获胜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旧皇覆灭,新的秩序必将重建,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率先攻上山去。   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沉凝,说道:“墨微雨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不要着了他的道。”   众将领纷纷附和。   然而这时,一个眉目极其俊美,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狮首腰带,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说:“都到山脚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难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薛公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胆子小?凡兵家用事,谨慎为上。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立刻又有人嘲讽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骄子,我们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这样多好。”   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换作一副乡绅面孔,和声和气地劝道:   “薛公子,请听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可别意气用事呀。”   众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   然而时过境迁,虎落平阳,他却要忍着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   薛蒙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问道:“那你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   “对啊,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薛公子不要急,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下不来山。他如今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我们何必为了图这一时之急,贸然行事?山下那么多人,名阀贵胄那么多,万一丢了性命,谁能负责?”   薛蒙陡然暴怒了:“负责?那我问问你,有谁能对我师尊的性命负责?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整整十年!眼下我师尊就在山上,你让我怎么能等?”   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师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则左瞟右瞟,嗫嚅不语。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再后来,墨燃称帝,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两次浩劫,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要不是我师尊拼死相护,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最终有人干咳两声,柔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动怒。楚宗师的事情,我们……都很内疚,也心怀感激。但是就像你说的,他已经被软禁了十年,要是有什么也早就…………所以啊,十年你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说对不对?”   “对?去你妈的对!”   那人睁大眼睛:“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为何不骂你?师尊他置身死于事外,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这种……”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我替他不值。”   讲到最后,薛蒙猛地扭过了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忍着眼泪。   “我们又没有说不救楚宗师……”   “就是啊,大家心里都记得楚宗师的好,并没有忘记,薛公子你这样说话,实在是给大家扣了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叫人承受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墨燃不也是楚宗师的徒弟?”有人轻声说了句,“要我说,其实徒弟为非作歹,他当师父的,也该负负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有些刻薄了,立刻有人喝止住:“讲什么疯话!管好你的嘴!”   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劝薛蒙。   “薛公子,你不要着急……”   薛蒙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目眦尽裂:“我怎么可能不急?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但那是我的师尊!我的!!!我都那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站在这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喘息着,眼眶发红:“难道你们这么等着,墨微雨就会自己下山,跪在你们面前求饶吗?”   “薛公子……”   “除了师尊,我在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薛蒙挣开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哑声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丢下这番话,他一人一剑,独自上了山去。   阴冷潮湿的寒风夹杂着万叶千声,浓雾里就像无数厉鬼冤魂在山林间唧唧私语,沙沙游走。   薛蒙孤身行至山顶,墨燃所在的雄伟宫殿在夜幕中亮着安宁的烛光。他忽然瞧见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走近一看,第一座坟头长着青草,墓碑上歪七扭八凿着“卿贞皇后楚姬之墓”八个狗爬大字。   与这位“清蒸皇后”相对的,第二座坟,是一座新冢,封土才刚刚盖上,碑上凿着“油爆皇后宋氏之墓”。   “……”   如果换做十多年前,看到这番荒唐景象,薛蒙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他与墨燃同在一个师尊门下,墨燃是最会耍宝玩笑的徒弟,纵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顺眼,也时不时会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这清蒸皇后油爆皇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大概是墨大才子给他那两位妻子立的墓碑,风格与“王八”“呱”“戟罢”如此相似。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皇后取这两个谥号。却是不得而知了。   薛蒙看向第三座坟。   夜色下,那座坟冢敞开着,里面卧着口棺材,不过棺材里什么人都没有,墓碑上也点墨未着。   只是坟前摆着一壶梨花白,一碗冷透了的红油抄手,几碟麻辣小菜,都是墨燃自个儿爱吃的东西。   薛蒙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惊——难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早已自掘了坟墓,决意赴死了么?   冷汗涔涔。   他不信的。墨燃这个人,从来都是死磕到最后,从来不知道何为疲惫,何为放弃,以他的行事做派,势必会与起义军死拼到底,又怎会……   这十年,墨燃站在权力巅峰,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都不知道。   薛蒙转身没入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   巫山殿内,墨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薛蒙猜的不错,他是决心死了。外头那座坟冢,便是他为自己掘下的。一个时辰前,他就以传送术遣散了仆从,自己则服下了剧毒毒//药。他修为甚高,毒//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格外缓慢,因此五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墨燃没有抬头,只沙哑地说了句:“薛蒙。是你吧,你来了么?”   殿内金砖之上,薛蒙孑然而立,马尾散落,轻铠闪烁。   昔日同门再聚首。墨燃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支颐侧坐,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   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润,天生长得有几分温文甜蜜,光瞧相貌,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   薛蒙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捏紧了拳,只问:“师尊呢?”   “……什么?”   薛蒙厉声道:“我问你,师尊呢!!!你的,我的,我们的师尊呢?!”   “哦。”墨燃轻轻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五年没有相见了。”   墨燃说着,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他了吗?”   “废话少说!把他还给我!”   墨燃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嘴角嘲讽,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在扭曲,溶解,化成污臭的血水。   墨燃慵懒道:“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你——!”薛蒙骤然血色全无,双目大睁,步步后退,“你不可能……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墨燃轻笑,“你倒是说说看,我凭什么不会。”   薛蒙颤声道:“但他是你的……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阎罗,人间便有墨微雨。   可是对于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样。   薛蒙浑身都在发抖,恨得泪水滚落:“墨微雨,你还是人吗?他曾经……”   墨燃淡淡地抬眼:“他曾经怎么?”   薛蒙颤声道:“他曾经怎么待你,你应当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薛蒙痛苦摇头:“……”   不是的,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提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么多话却堵在喉头,到最后,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气很差,说话又难听,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为何……你怎么忍心……”   薛蒙扬起头,忍着太过多的眼泪,喉头却阻梗,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了很久,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他说:“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么?”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他曾经,也害死了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唯一的。”   良久死寂。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烧,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   “不过,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墨燃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几声,再开口时,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   他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颓然合上双眸,毒剂攻心,烈火煎熬。   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甚至薛蒙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也变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万丈汪洋,从水中传来。   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墨燃捏紧衣袖,肌肉阵阵痉挛。   模糊地睁开眼睛,薛蒙已经跑远了,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从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时间。   师尊的最后一面,他应是见的到的。   墨燃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历经无数,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也终究,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给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话。不管是臭不要脸的“千古一帝”,还是荒谬如“油爆”“清蒸”,他什么都没写,修真界始皇的坟茔,终究片言不曾留。   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终于谢了幕。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犹如一条火蛇,窜入帝王行宫时,等着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是红莲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还有,通天塔前,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虽然应该木有人在等吧,哈哈哈哈   更新时间:每日晚上十点 第2章 本座活了   “我本已心如死水万念灰,却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莫不是天意偏怜幽谷草,怕只怕世态炎凉多风霜。”   耳边悠悠呀呀传来越女清婉脆嗓,珠玉般叮咚词句,却敲的墨燃脑仁生疼,额角经络暴跳。   “吵什么吵!哪里来的哭丧鬼!来人,把这贱婢给我乱棍打下山去!”   怒喝完这一声,墨燃才惊觉不对。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恨意和寒意,痛苦和寂冷扎的他胸口发疼,墨燃猛地睁开眼睛。   临死前的种种犹如风吹雪散,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死生之巅的床,这张床雕龙绘凤,木头散发着沉甸甸的脂粉气息,铺上的旧被褥粉红粉紫,绣着鸳鸯戏水的纹饰,正是勾栏女人才会睡的枕被。   “……”   墨燃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死生之巅附近的一处瓦子。   所谓瓦子,就是青楼,说的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让客人和粉子好聚好散的意思。   墨燃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荒淫,半个月里有十多天是在这家青楼里睡的。不过这青楼早在自己二十多岁时就盘了出去,后来改成了酒肆。自己死后竟然出现在一家早就不存在的青楼里,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自己生前作恶太多,坑害了无数少男少女,所以被阎王罚去投胎到窑子接客?   墨燃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赫然对上了一张熟睡着的脸。   “……”   什么情况!!!他身边怎么躺着个人??   还是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此男子面目稚嫩,五官玲珑,瞧上去玉雪可爱,雌雄莫辨。   墨燃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波涛汹涌,盯着那张沉浸在睡梦中的小白脸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年轻时特别宠爱的小倌嘛,好像叫容三?   要不就叫容九。   甭管三还是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倌后来害了花柳病,早就死掉好多年了,尸骨都该朽没了。然而,这会儿他却活生生,白嫩嫩地窝在自己床侧,锦被里露出截儿肩膀脖子,青青紫紫的,全是暧昧的痕迹。   墨燃绷着脸,掀起被子,目光再往下移了移。   “…………”   这位容不知道九还是三,姑且算他容九,容九小美人浑身鞭痕累累,一条羊脂白玉似的粉嫩大腿上还被人细细地,勒了好几道红绳儿。   墨燃摸着下巴赞暗自叹道:好情趣啊。   瞧瞧这精致的绳艺,这娴熟的技法,这熟悉的画面。   这他娘的不会是自己勒的吧??!!   他是修仙之人,对重生之事尝有涉猎。此刻,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好像是活回去了。   为了进一步验明自己的想法,墨燃找了面铜镜。铜镜磨损的很厉害,但昏黄的光晕里,还是模糊可以瞧见他自己的容貌。   墨燃死时三十二岁,已是而立之年,但此刻镜子里的那位哥们儿的面目却显得颇为稚气,俊俏眉目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飞扬跋扈,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卧房里没有别人。于是一代修真界暴君,蜀中恶霸,人界帝尊,死生之巅尊主,踏仙君墨燃在沉默许久后,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操……”   这一操,就把睡的朦朦胧胧的容九给操醒了。   那美人慵懒地坐了起来,身上披着的薄薄锦被顺着肩膀滑下,露出大片晃眼的白皙身子,他笼着柔软长发,挑起一双犹带睡意的桃花眼,眼尾晕染着残红,打了个哈欠。   “唔……墨公子,你今天醒的好早呀。”   墨燃没有吭气儿,时间倒退十多年,他的确是喜欢容九这种千娇百媚雌雄莫辨的小美人,但是现如今,三十二岁高龄的踏仙君,怎么看怎么怀疑自己当时脑子是叫驴尥了,才会觉得这种男人好看。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本座都死了,你说算不算噩梦。   容九见他一直不说话,还倒他心情不佳,于是起身下床,挨到镂花木窗前,从后面一把搂住墨燃。   “墨公子,你理理我呀,怎么愣愣的,不睬人?”   墨燃叫他这么一搂,脸都青了,恨不得立刻把这小妖精从自己背后撕下来,照着他那张吹弹可破的脸扇上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还有点晕,没搞清楚状况。   毕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了,那么昨天还在和容九颠鸳倒凤,醒来就把人揍的鼻青脸肿,这种行为和罹患精神痼疾也并无不同,不妥,大大的不妥。   墨燃整理好了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容九一愣,旋即笑道:“五月初四呀。”   “丙申年?”   “那是去年啦,今年是丁酉年,墨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越过越回去。”   丁酉年……   墨燃眼波暗涌,脑内飞速转着。   丁酉年,自己十五岁,刚刚被死生之巅的尊主认成失散多年的侄子,从一个人尽可欺的癞皮走狗,一跃成了枝头的凤凰。   那么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还是,死后的一场虚空大梦呢……   容九笑道:“墨公子,我瞧你是饿晕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你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给你端些吃的来,油旋饼好不好?”   墨燃此时才刚刚重生,对于这一切他还不知如何应对,不过,按着以前的路数来总是没错的。于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风流模样,忍着恶心,笑嘻嘻地在容九腿上掐了把。   “好得很,再添碗粥来,回来喂我喝。”   容九披上衣裳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上面一碗南瓜粥,两只油旋饼,一碟小菜。   墨燃正好有些饿了,正准备抓饼吃,容九却忽然拨开他的手,媚然道:“我来喂公子享用。”   “……”   容九拿起一块饼,在墨燃腿上坐了。他就披着件薄薄的外袍,底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细皮嫩肉的大腿分开来,和墨燃肌肤相贴,还不住暧昧地蹭两下,引诱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燃盯着容九的脸看了一会儿。   容九还道他又好色心起,嗔道:“你总这么瞧着我做什么?饭菜都凉了。”   墨燃静默片刻,想起上辈子容九背着自己干的那些个好事,嘴角慢慢揉开一个甜丝丝,亲昵无比的笑容。   恶心的事儿,他踏仙君做的多了,只要他愿意,再恶心的他都干得出来,此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小儿伎俩,难不倒他。   墨燃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笑道:“坐上来。”   “我这不……不正坐着嘛。”   “你知道我说的是坐在哪儿。”   容九的脸一红,啐了一口:“这么急,公子不等吃完了再……啊!”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强制拽起,往前挪了挪,又按了下去。容九手一抖,粥碗打翻在地,他惊喘之中不忘低低说一声:“墨公子,这碗……”   “别管。”   “那,那你也先吃些东西……嗯……啊……”   “我这不正吃着么?”墨燃握着他的腰,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跃着光亮,瞳仁中映出容九仰着脖子的娇丽容颜。   上辈子,自己特别愿意在缠绵的时候,去亲一亲那张嫣红的嘴唇。毕竟这少年漂亮,讨巧,特别会说让自己心动的话,要说曾经丝毫没有动情,那是假的。   不过,知道容九这张嘴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墨燃就觉得这张嘴臭不可闻,再也没有吻上去的兴致了。   三十二岁的墨燃和十五岁的墨燃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比如十五岁的他尚且在情爱时知道温柔,三十二岁,便只剩暴力。   事后,他看着被自己弄的奄奄一息,已经昏死过去的容九,一双横波暗流的上挑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竟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瞳色极黑极深,某些角度看去,会晕染着一层骄奢的暗紫色。此刻他笑吟吟地拎着容九的头发,把昏迷的人提到榻上,顺手从地上拾起一片碎瓷,悬在容九脸上。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今也一样。   想到前世自己是怎么照顾容九生意,甚至想要给他赎身,而容九又是怎么跟别人合着伙设计自己的,他就忍不住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把锋利的陶瓷碎片,贴在了容九的腮边。   这人做的是皮肉生意,没了这张脸,就什么都没了。   这媚俗的男人,就会跟狗一样流落街头,在地上爬,被靴子踹,被碾被骂被唾弃,哎呦……真是想象就让他身心愉悦。简直连刚刚操这个人的恶心,都就此烟消云散了。   墨燃笑容愈发可爱。   手一用力,嫣红的血渗出了一丝。   昏沉沉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沙哑的嗓音,轻轻低吟了一声,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   墨燃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一个故人。   “…………”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愣了几秒钟,终于慢慢的,把手放下了。   真是作恶作习惯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经重生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大错都尚未铸成,那个人……也还没死。他何必非要再残忍粗暴地走一遍当初的老路,他明明可以重新再来过的。   他坐了下来,一脚架在床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碎瓷片。突然看到桌上还放着油腻腻的饼子,于是拿了过来,扒开油纸,大口大口撕咬,吃的满嘴碎渣,嘴唇油亮。   这饼子是这瓦子的特色,其实并不算太好吃,比起他后来所尝过的珍馐美味,简直如同嚼蜡,但这瓦子倒了之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油旋饼了。此刻,饼子熟悉的味道,隔着滚滚往事,又重新回到舌尖。   墨燃每吞下一口,就觉得重生的不真实感又少了一分。   待整块饼吃完,他终于慢慢从最初的迷茫中回过神来。   他真的是重生了。   他人生中所有的恶,所有不可回头的事情,都还没有开始。   没有杀掉伯父伯母,没有屠遍七十二城,没有欺师灭祖,没有成亲,没有……   谁都还没有死。   他咂巴着嘴,舔舐着森森白牙,他能感受到胸腔中一缕微小的喜悦在迅速扩大,成了一种惊涛骇浪般的狂热与激动。他生前叱咤风云,人界三大禁术都有涉猎。其他两门禁术他都算是精通,唯有最后一术“重生”,纵使他天资极聪慧,也不得门道。   却想不到,生前求而不得的东西,死后竟然成真了。   身前的种种不甘,颓丧,孤独,凡此五味,都还停在胸间,死生之巅火光万丈,大军压境的场景犹在眼前。   他那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人人都说他是命主孤煞,众叛亲离,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行尸走肉,无聊得紧,寂寞得紧。   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自殁之后,竟能获得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他为何还要为了报那么一点陈年私仇,毁掉容九的脸?   容九最是贪财爱钱。白嫖这卖肉的一次,再顺走些银子,小小地惩戒一下就行了。人命,他暂时不想背负。   “便宜你了,容九。”   墨燃笑眯眯地说着,指端发力,把瓷片丢到窗外。   然后,他掏空了容九所有的细软珠宝,尽数收入自己囊中,这才好整以暇,慢慢收拾好自己,施施然离开了瓦子。   伯父伯母,堂弟薛蒙,师尊,还有……   想到那个人,墨燃的眼神刹那温柔起来。   师哥,我来寻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cp:墨燃x师尊   有白莲花师哥出没,不要站错队伍~~ 第3章 本座的师哥   嗯……既然自己灵魂回来了,那前世的雄厚修为,会不会也跟着回来了?   墨燃调动法咒,感受了一□□内灵力的攒涌,虽然充沛,但却并不强大。也就是说他的修为并没有继承过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天资聪颖,悟性又高,大不了重头修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重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即便有些美中不足,那也都很正常。墨燃这样想着,很快收敛起了自己的阴暗和獠牙,像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准备返回门派。   城郊夏意浓,偶有车马驰过,车轮滚滚,无人会去注意此时才年方十五岁的墨燃。   只偶尔有田间忙碌的村妇,得了空抬头抹汗,瞧见个格外标致的少年,会眼前一亮,盯着看两眼。   墨燃也笑嘻嘻地,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直把那些有夫之妇看得满脸绯红,低下头来。   傍晚时分,墨燃来到无常镇,这里离死生之巅很近了,暮色里一轮红日如血,火烧云霞衬着巍峨峰峦。一摸肚子,有些饿了,他于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家酒楼,瞅着柜前那一溜红底黑字的菜牌子,敲敲柜台,麻利地点道:“掌柜的,来一只棒棒鸡,一碟夫妻肺片儿,打两斤烧酒,再切一盘儿牛肉。”   这当口打尖儿的人很多,热闹的紧,说书先生在台子上摇着扇子,正在讲死生之巅的故事,说的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墨燃要了个临窗的包间,边吃饭,边听人家讲书。   “众所周知啊,咱们修真界按照地域划分,分为上修和下修两片区域,今儿我们就来讲一讲下修界最了不起的门派,死生之巅。嘿,要知道啊,咱们这座无常镇百年前曾是一座荒凉动荡的穷破小镇,因为离鬼界入口进,天一黑,村民们都不敢出门,如果非要行夜路,必须摇着驱魔铃,洒着香灰纸钱,一边喊着“人来隔重山,鬼来隔重纸”,一边快速通过。但今天看来,咱们镇热闹繁华,与别处并无区别,这可全仰仗着死生之巅的照拂。这座仙邸呀,它不偏不倚,正好修在那鬼门关的入口,横在这阴阳两界之间。它建派虽然不久,但……”   这段历史,墨燃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于是兴趣缺缺地便开始朝着窗下走神张望。正巧,楼下支了个摊子,几个道士打扮的外乡人运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正在街头耍把戏卖艺。   这可比老先生说书有意思多啦。   墨燃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瞧一瞧,看一看,这是上古凶兽貔貅幼兽,被我等降伏。如今乖顺似小儿,还会杂耍、算术!行侠仗义不容易,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来看第一场好戏——貔貅打算盘!”   只见那几个道士哗地掀了黑布,笼子里关着的,赫然是几个人脸熊身的妖兽。   墨燃:“………………”   就这些低眉顺眼毛茸茸的狗熊崽子??也敢说是貔貅???   这牛真可快吹破天了,谁信谁驴脑子。   但墨燃没过多久就开眼了,二三十个驴脑子聚在他们周围看戏,时不时喝彩鼓掌,那个热闹劲儿,连酒楼里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出去看了,弄得说书先生好不尴尬。   “如今死生之巅的尊主,那叫一个威名赫赫,声名远扬——”   “好!!再来一段!!!”   说书先生大受鼓舞,循声望去,只见那客人满面红光,兴奋异常,但目光瞅着的显然不是自己,而是楼下的杂耍摊子。   “哟,貔貅打算盘呢?”   “啊呀呀,好厉害啊!”   “好!精彩!再演一段貔貅抛苹果!”   满楼的人嘎嘎笑开了,都聚到窗栏边去看下面的热闹。说书先生还在可怜巴巴地继续讲:“尊主最有名的,就是他的那一柄扇子,他……”   “啊哈哈哈,那个毛色最淡的貔貅想要抢苹果吃呢,你看它还在地上打滚!”   说书先生拿汗巾擦着脸,气得嘴唇有些抖。   墨燃抿了抿嘴唇,展颜笑了,在珠帘后面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别讲死生之巅了,来段《十八摸》,保准把人都拉回来。”   说书先生不知道帘子后面的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公子墨燃,很有气节地嗑巴道:“粗、粗鄙之词,不登,不登大雅之堂。”   墨燃笑道:“就这儿还大雅之堂?你也不臊得慌。”   说罢,忽听得楼下一阵喧闹。   “哎呀!好快的马!”   “是死生之巅的仙君吧!”   议论纷纷中,一匹黑马自死生之巅的方向奔踏而来,闪电一般杀进那杂耍圈!   那马匹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戴着黑色斗笠,裹着黑披风,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年龄性别,另一个则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粗手笨脚,满面风霜。   妇人一见那些人熊就哭开了,她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就冲过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人熊就跪地嚎啕起来:“儿啊!!!我的儿啊——”   周围的人都懵了。有人挠着头喃喃道:“耶?这不是上古神兽貔貅的幼崽子吗?这女的怎么管它叫儿?”   “这该不会是母貔貅吧。”   “哎哟,那么厉害啊,这母的都修成人形啦。”   这边村民没见识,在那边胡言乱语着,但墨燃却琢磨过来了。   相传,有些江湖道士会去拐骗小孩,然后将孩子的舌头拔掉,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再拿滚水烫掉小孩的皮,趁着血肉模糊之际,把兽皮粘在他们身上,鲜血凝固之后,皮毛和小孩粘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和妖怪无异。这些孩子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能任由人欺凌,配合着表演“貔貅打算盘”这种杂耍,如果反抗,引来的就是一阵棍棒鞭打。   难怪先前他感受不到丝毫妖气,这些“貔貅”根本不是妖,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这边正兀自思考着,那边那个黑斗篷低声和那几个道士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几个道士闻言,竟是瞬间暴怒,嘴里嚷着“道歉?你爷爷就不知道道歉这俩字怎么写!”“死生之巅有什么了不起的?”“多管闲事,给我打!”扑上去就要围殴黑斗篷。   “哎哟。”   眼见同门被打,墨燃却是低低笑了两声,“这么凶呀。”   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前世,他就特讨厌本门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门派氛围,一个两个都跟傻子似的往上冲,村口王大妈的猫崽子爬树下不来了都要他们来帮忙,派中从掌门到杂役,各个缺心眼儿。   天下不公平事那么多,管什么管呀,累死个人。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喝!好厉害的拳头!”   酒楼上下,众人乌泱泱地围将过去凑热闹。   “那么多人打一个,要不要脸啊!”   “仙君当心身后啊!哎呀!好险!哇呀呀呀——”   “这一击躲得好!”   这些人爱看打架,墨燃可不爱看,他见过的血雨腥风多了去了,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就跟苍蝇嗡嗡似的。他懒洋洋地掸掸衣服上的花生碎屑,起身离开。   下了楼,那几个道士正和黑斗篷斗得难分上下,剑气嗖嗖的,墨燃抱着双臂,靠在酒肆门口,只瞥了一眼,就忍不住啧了一声。   丢人。   死生之巅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凶悍勇猛,这黑斗篷打架却不厉害,眼见着都被那几个江湖道士拉下马,围在中间猛踹了,却还不下狠手。   反而文文弱弱地喊了句:“君子动手不动口,与你们讲道理,你们为何不听?!”   道士们:“………………”   墨燃:“……………………”   道士们想的是,啥?这人,都被打成这副奶奶样了,还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馒头瓤子的脑壳儿,没馅儿吧?   墨燃则脸色骤变,一时间有些天旋地转,他摈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师昧!”墨燃低喝着急奔上来,灌满灵力一掌打出,就将五个为非作歹的江湖道士统统震开!他跪坐在地上,扶起了满身泥灰脚印的黑斗篷,嗓音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师昧,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他的名字叫师昧,但是人家真的是师哥啦,是师哥23333 第4章 本座的堂弟   此师昧非彼师妹。   师昧乃是如假包换的男子,且论入门时间,他还是墨燃的师兄。   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全赖死生之巅的尊主没学识。   师昧原本是个孤儿,是被尊主在野外捡回来的,这孩子打小体弱多病,尊主就寻思着,得给这娃儿取个贱名,贱名好养活。   小孩生的唇红齿白,像个挺招人疼爱的小丫头,于是尊主绞尽脑汁,给人家想了个名字,叫薛丫。   薛丫越长越大,越长越俊,盘靓条顺的,眉梢眼角都是风情,颇有些风华绝代的韵味儿。   乡野村夫顶着薛丫这名字没问题,但是见过绝色佳人叫“狗蛋”“铁柱”的吗?   同门师兄弟们觉得不妥,渐渐的就不叫人家薛丫了,但是尊主取的名字,他们又不好去更改,于是就半开玩笑地管人家叫师妹。   师妹长师妹短的,后来尊主干脆大手一挥,善解人意地说:“薛丫,你干脆改个名儿,就叫师昧吧,蒙昧的昧,怎么样?”   还好意思问怎么样…正常人哪儿受的了这驴名字?但师昧脾气好,他抬眼看了看尊主,发现对方正喜滋滋兴冲冲地瞧着他,敢情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呢。师昧不忍心,觉得就算自己委屈,也不能扫了尊主大人的颜面。于是欣然跪谢,从此改名换姓。   “咳咳。”黑斗篷呛了几声,才缓过气儿来,抬眼去看墨燃,“嗯?阿燃?你怎么在这里?”   隔着一层朦胧纱帘,那双眼睛柔若春水,灿若星辰,直直地就剜进了墨燃心底。   就一眼,踏仙君蒙尘已久的那些个柔情蜜意、少男心事,都在瞬间解封。   是师昧。   错不了。   墨燃是个流氓胚子,上辈子,玩过很多男男女女,最后居然不是死于精尽人亡,他自己也颇感意外。   但是他唯一掏心窝子去喜欢的那个人,他却小心翼翼地,从来不敢轻易触碰。   那些年,他和师昧两个人风花雪月地暧昧着,但到师昧死,墨燃也就牵过人家的手,连嘴也只误打误撞亲一次。   墨燃觉得自个儿脏,师昧太温柔纯净,他配不上。   这个人活着都已经让他如此珍惜,更别提死去之后。那就彻底成了踏仙君心口的白月光,任凭他抓心挠肝地惦记,斯人已成一抔黄土,九泉之下,仙踪难觅。   然而此时此刻,活生生的师昧又出现在他面前,墨燃不得不用尽浑身气力,才忍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   墨燃把人扶起来,替他掸去斗篷上的尘土,心疼得直掉肉。   “我要不在这里,你还得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别人打你,怎么不还手?”   “我想先讲道理……”   “跟这些人还讲什么道理!伤着了吧?哪里疼?”   “咳咳,阿燃,我……我不碍事。”   墨燃转头,面目凶恶地朝那几个道士说:“死生之巅的人,你们也敢动手?胆子大得很啊。”   “阿燃……算了吧……”   “你们不是要打吗?来啊!何不跟我过过招!”   那几个道士被墨燃一掌拍到,已知道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他们都是吃软怕硬的,哪里敢和墨燃对招,纷纷后退。   师昧连连叹气,劝道:“阿燃,莫要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墨燃回头看他,不由得心中酸楚,眼眶微热。   师昧从来都是如此心善,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毫无怨怼,并无恨意。甚至还劝墨燃,不要去记恨那个明明可以救他一命,却偏袖手旁观的师尊。   “可是他们……”   “我这不是好好的,也没事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师哥的。”   “唉唉,好吧,听你的,都听你的。”墨燃摇摇头,瞪了那几个道士一眼,“听到没有?我师哥替你们求情了!还不快滚?杵在这里,还要我送你们不成?”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师昧对那几个道士说:“慢着。”   那几个人觉得师昧刚刚被他们一通暴揍,觉得他估计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仙君、仙君我们错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仙君放过我们!”   “方才我好好跟你们说,你们偏不听。”师昧叹息道,“你们把别人的孩子掳去,遭这样的罪过,让他们的爹娘心如刀割,良心可过意得去?”   “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仙君,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们往后要清正做人,不可再行歹事,可都知道了?”   “是!仙君教训的是!我们、我们受教了,受教了!”   “既然这样,就请几位去和这位夫人道个歉,再好生医治她的孩子们吧。”   这事儿就算摆平了,墨燃扶师昧上马,自己则在驿馆借了另一匹,两人并辔缓行,返回门派。   吴钩高悬,月光穿林透叶,洒在林间小路上。   走着走着,墨燃渐渐美滋滋起来:他原以为至少要回到死生之巅,才能再见到师昧,没料到师昧下山扶道,正巧让他撞上,墨燃愈发相信,他和师昧果然是有缘分的。   虽说这个时候,师昧还没和自己在一起,但是上辈子都勾搭过了,这辈子显然也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的事儿。   他唯一需要忧心的,就是保护好师昧,不要让他再像当年那样,惨死在自己怀中……   师昧不知道墨燃已是重生之人,一如往日般和他聊着天。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死生之巅脚下。   谁料到深更半夜的,山门前却立着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墨燃!你还知道回来??”   “哎?”   墨燃一抬眼,哟呵,好一位怒气冲冲的天之骄子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候的薛蒙。   比起临死之前看到的那个薛蒙,十五六岁时的他,显得更加桀骜俊俏。一身黑底蓝边的轻简战甲,高马尾,银发扣,狮首腰带束着劲厉纤细的腰肢,护手腿扎一应俱全,背后一柄寒光璀璨的细窄弯刀,左臂上袖箭匣银光闪闪。   墨燃暗自叹口气,干脆利落地想:   嗯,骚。   薛蒙,无论少年时还是长大后,都真的很骚啊。   看看他,好好儿郎,大晚上的不睡觉,把死生之巅的全套战甲穿在身上,要干什么?表演雉鸡求偶孔雀开屏吗?   不过,墨燃不待见薛蒙,薛蒙也未必就待见他。   墨燃是私生子,小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在湘潭的一处乐坊里打杂混日子。直到十四岁那年,才被家人寻回了死生之巅。   薛蒙则是死生之巅的少主,算起来,他其实是墨燃的堂弟。薛蒙少年早成,是个天才,人称“天之骄子”“凤凰儿”。一般人筑基三年,修成灵核最起码需要十年,薛蒙天资聪颖,从入门到灵核修成,前后不过五年时间,颇令父母欣喜,八方赞誉。   但在墨燃眼里,不管他是凤凰还是鸡,是孔雀还是鸭,反正都是鸟。毛长毛短的区别而已。   于是墨燃看薛蒙:鸟玩意。   薛蒙看墨燃:狗东西。   或许是家族遗传,墨燃的天赋也十分惊人,甚至可以说,比薛蒙更惊人。   墨燃刚来的那会儿,薛蒙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冷艳,修养好,有学识,功夫强,长得俊,和堂哥这种大字不识几个,吊儿郎当的臭流氓不是一路人。   于是自恋的凤凰儿哼哼唧唧的就指挥着随从,跟他们说:“你们听好了,墨燃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混混,你们统统不许搭理他,把这人当狗就好。”   随从们便谄媚道:“少主说的极是,那个墨燃都已经十四岁了,现在才开始修仙,我看他最起码得花上十年才能筑基,二十年才能结出灵核。到时候咱们少主都渡劫飞升了,他只能眼巴巴在地上看着。”   薛蒙得意地冷笑:“二十年?哼,我看他那废物模样,这辈子都修不出灵核。”   谁料到,废物嘻嘻哈哈地跟着师尊学了一年,竟然灵核大成。   凤凰儿顿时如遭雷击,觉得自己被打了脸,咽不下这口恶气。   于是暗地里扎他小人,咒人家御剑脚底打滑,念咒舌头打结。   每次见墨燃,薛蒙小凤凰更是要坚持不懈地赏给人家俩大白眼仁儿,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   墨燃想到这些童年往事,忍不住眯着眼乐,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孤独了十年,就连当年痛恨不已的事情,如今嚼起来也嘎巴脆响,香的很。   师昧见了薛蒙,当即下马,摘了黑纱斗笠,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来。   也无怪他单独出门要穿成这样,墨燃在旁边偷眼看着,就觉得心驰神摇,想入非非。心道这人实在是绝色之姿,慑魂取魄。   师昧和他打招呼:“少主。”   薛蒙点了点头:“回来了?人熊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师昧微笑道:“妥当了。多亏遇到了阿燃,帮了我好大的忙。”   薛蒙傲然的眼光如疾风利刃一般,迅速在墨燃身上扫了一下,立刻转开了,他皱着眉头,满脸不屑,仿佛多看墨燃片刻都会脏了自己的双目。   “师昧,你先回去休息。以后少和他厮混,这是个偷鸡摸狗的东西,跟他在一起,是要学坏的。”   墨燃也不示弱,嘲笑道:“师昧不学我,难道学你?大晚上还衣冠楚楚全副武装,和一只鸟似的竖着尾巴臭美,还天之骄子……哈哈哈,我看是天之骄女吧?”   薛蒙勃然大怒:“墨燃,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了!这是我家!你算老几?”   墨燃掐指一算:“我是你堂哥,论起来,应该排你前面。”   薛蒙仿佛被泼了一脸狗屎,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头,厉声道:“谁有你这种堂哥!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只泥潭里打过滚的狗!”   薛蒙这人特别喜欢骂别人是狗,什么狗儿子狗东西狗娘养的狗爹生的,上下嘴皮一碰骂得那叫一个纯熟。墨燃对此早就习惯了,掏掏耳朵,不以为意。倒是师昧在旁边听得尴尬,低声劝了几句。薛蒙总算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闭上了自己那张尊贵的鸟嘴。   师昧笑了笑,温温柔柔地问道:“少主这么晚了,在山门前等人?”   “不然呢?赏月吗?”   墨燃捧腹笑道:“我就说你怎么收拾的这么好看,原来是等人约会,哎,谁那么倒霉被你惦念上了?我好同情她啊,哈哈哈哈哈。”   薛蒙的脸更黑了,指甲一刮能掉三斤煤,他粗声恶气道:“你!”   “……我?”   “本公子等你,你待如何?”   墨燃:“……………………???” 第5章 本座没有偷   丹心殿内灯火通明。   师昧先行离去了,墨燃则一头雾水地跟着薛蒙进了殿,看到殿内景象,顿时了然于胸。   原来是容九那二倚子。   自己临走前偷了他些银两,他倒有胆子,居然找上了死生之巅。   容九依偎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墨燃和薛蒙进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是拔高了三个调,看样子要不是那男的搂着他,他只怕就要当庭口吐白沫昏过去。   殿台上,珠帘后,一个娇弱的女人坐在那里,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墨燃没正眼去看那对狗男男,先和殿上的女人行了礼:“伯母,我回来了。”   那女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尊主,王夫人。   与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不同,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妇道人家,丈夫不在,别人上门兹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娇怯道:“阿燃,你可算是来了。”   墨燃充作瞧不见殿上那两位告状的,笑道:“这么迟了,伯母还不睡,有事找我?”   “嗯。你看看,这位容公子说你……你拿了他的银两?”   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墨燃嫖了人家,只得避重就轻。   墨燃弯起眼眸:“什么呀,我又不缺银两,拿他们的做什么?更何况这两位瞧着面生,我认识你们吗?”   那人高马大的公子冷笑:“鄙人姓常,于家中排行老大,生意人家不拘小节,叫我常大就好。”   墨燃微微一笑,偏要把常大倒过来念:“原来是大常公子,久仰久仰,失敬失敬。那这另一位是…”   大常公子道:“呵呵,墨公子真会装疯卖傻,你我确是初见,但你这个月,三十日内倒有十五日是睡在九儿房里的,你是瞎了?怎的会不认识他?”   墨燃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看了容九一眼:“怎么,讹我呢,我是个正经人,可没睡过什么三儿九儿的。”   容九气恼地涨红了脸,偏还窝在姓常的怀里梨花带雨:“墨、墨公子,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上不得台面,若不是你欺我太甚,我、我也不会找上门来,但你竟这样翻脸就不认人,我……我……”   墨燃委屈道:“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咱俩怎么可能见过?”   “你昨晚还照顾我生意,怎地能薄凉成这样?常公子,常公子,你要替我作主啊。”说着就往姓常的怀里扎的更深,简直哭成了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脸色铁青,眉心抽搐,看来如果不是身为少主的涵养在约束着他,他早就把这对腻歪的狗男男乱棍打下山去了。   大常公子摸着容九的头,柔声安慰了几句,抬头凛然道:“王夫人,死生之巅是堂堂正正的大门派,可这位墨公子,却是卑鄙下流!九儿辛苦赚钱,只为早日给自己赎身,他倒好,不但虐待九儿,还抢了他的血汗之财,如果今日贵派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我常家虽不修仙,但世代经商,财可通天,也定会让你们在巴蜀没得痛快!”   王夫人慌道:“啊……常公子不要动怒,我、我……”   墨燃心中冷笑,盐商常氏富得流油,这大常公子却连给容九赎身都做不到,还要他家九儿自己赚,要说这里面没猫腻,谁信呐。   但嘴上仍笑眯眯地道:“啊,原来大常兄是竟是益州的富商之子,果然好大气派。见识了,佩服、佩服。”   大常公子面露傲色:“哼,算你还知道些天高地厚,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识相些,省着给自己找不痛快。拿了九儿的东西,还不速速还来?”   墨燃笑道:“真奇怪,你家九儿每天接那么多客,丢了宝贝怎么不赖别人,独独赖到我头上?”   “你!”大常公子咬了咬牙,冷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会狡辩!王夫人,你也看到了,墨公子浑不讲理,死不认账,我不与他说了。你是当家的,这件事由你来做个决断!”   王夫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妇人,此时紧张得都语无伦次了:“我……阿燃……蒙儿……”   薛蒙站在旁边,见母亲为难,挺身而出道:“常公子,死生之巅纪律严明,若你说的属实,若是墨燃真的触犯贪戒、淫‖戒,我们自会严惩不怠。但你口说无凭,你说墨燃偷窃,可有证据?”   大常公子冷笑道:“我就知道贵派必有这么一出,因此快马加鞭,特意赶在墨燃回来之前,来到王夫人跟前对峙。”   他清了清喉咙,说道:“你们听好了,九儿丢了珍珠两斛,元宝十枚,梅花金手钏一对,翡翠发扣一双,另外还有一块玉蝶挂坠,只要查查墨燃身上可有这些东西,就知道我是不是冤枉了他。”   墨燃不干了:“你凭什么搜我身?”   “哼,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大常公子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王夫人,偷盗和□□二罪,在死生之巅,该如何惩罚”   王夫人低声道:“这……门派之事,一直都是拙夫做主,我实在是……不知道……”   “非也,非也,我看王夫人不是不知道,而是存了心,要袒护令侄。呵呵,想不到这死生之巅,竟是如此污浊肮脏的地盘——”   “行了行了。我伯母都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主,你欺负起一个妇人来,还没完了?”墨燃总算听的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素来嬉皮笑脸的笑模样收去了几分,偏过脸盯着那对狗男男。   “好,我就给你搜身,但要是搜不到,你满口污言秽语诬蔑我派,又该怎么样?”   “那我就立刻向墨公子道歉。”   “行。”墨燃挺痛快的答应了,“不过有一点,要是你错了,为表歉意,你可得跪着爬下死生之巅。”   大常公子见墨燃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不禁心中起疑。   他从小羡慕修仙之人,奈何自己天赋太差,不得要领。   前些日子,他听闻老相好容九居然得了墨燃的宠爱,两人就商定,只要容九找机会把墨燃的修为夺了,大常公子就给容九赎身,不但赎身,还要把容九接进家门,保他一生富贵无忧。   大常公子求仙,容九求财,两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上辈子墨燃就中了他们的奸计,虽然后来摆平了,但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这辈子,两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墨燃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前几天还醉生梦死躺在温柔乡里,九儿长,九儿短的。今儿早上却把容九狠操两遍之后,居然卷了容九的家当细软跑路了。   大常公子那叫一个气啊,当下拉着容九来死生之巅告状。   这位盐商公子的买卖算盘打得噼啪响,他盘算着,一旦把墨燃抓个现行,就逼着王夫人散掉墨燃的修为。为此他特地贴身带了一块吸收修为的玉佩,准备捡些便宜回去,融入自己的气海。   但是看墨燃这样子,大常公子临了头,又有些犹豫起来。   墨燃忒滑头,没准早就销了赃,等着涮自己呢。   不过转念一想,事情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此时放弃未免可惜,没准是这小子虚张声势……   这边脑中还在费劲地转着,那边墨燃已经开始脱衣服。   他痛痛快快地把外袍除了,随意一丢,而后笑嘻嘻地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客气,慢慢搜。”   一番折腾下来之后,除了些碎银,什么都没有摸到,大常公子的脸色变了。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使诈!”   墨燃眯起黑中透着些紫的眸子,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外袍你都摸了十遍了,我浑身上下你也摸了七八遍,就差脱光给你看,你还不死心?”   “墨燃,你——”   墨燃恍然大悟:“啊,明白了,大常公子,你该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特意演了这出戏,跑来揩我油,占我便宜吧?”   大常公子都快气晕了,指着墨燃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脸都憋得通红。一旁的薛蒙早就忍到头了,他虽看不惯墨燃,但墨燃再怎么说也是死生之巅的人,容不得外人羞辱。   薛蒙毫不客气地上前,抬手折了大常公子的指头,恼怒道:“陪你胡闹半宿,原来是个没事找事的!”   大常公子痛的啊啊大叫,抱着自己的指头:“你、你们好啊!你们是一伙的!难怪那些东西在墨燃身上搜不到,一定是你替他藏起来了!你也把衣服脱了,我搜搜你!”   居然有人敢勒令他宽衣?!薛蒙顿时恼羞成怒:“不要脸!就你那狗爪子,也配沾上本公子的衣角?还不快滚!”   少主都发话了,丹心殿内忍耐多时的侍从们立刻一拥而上,把这两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轰下了山去。   大常公子的怒喝远远传来:“墨燃,你给我等着!我必定跟你没完!”   墨燃站在丹心殿外面,看着遥遥夜色,眯着弯弯笑眼,叹息道:“我好怕呀。”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   墨燃真心实意地忧愁道:“他家卖盐的,我怕没盐吃呀。”   “…………”   薛蒙无语片刻,又问:“你真没嫖?”   “真没。”   “真没偷?”   “真没。”   薛蒙冷哼一声:“我不信你。”   墨燃举起手,笑道:“要是撒谎,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薛蒙忽然抬起手来,紧紧扼住墨燃的胳膊,墨燃瞪他:“你干嘛?”薛蒙哼了一声,迅速念了一串咒诀,只听得叮叮咚咚的碎响,几枚不起眼的黄豆大小的珠子从墨燃袖口中滑出,跌落在地。   薛蒙掌上灌满灵力,朝着那些珠子一挥。珠子发出闪闪光亮,越变越大,最后成了一堆珠宝首饰,梅花臂钏,翡翠耳环,金光灿灿堆了一地。   墨燃:“…………都是同门,何必为难。”   薛蒙脸色阴沉:“墨微雨,你好不要脸。”   “哈哈。”   薛蒙怒道:“谁和你笑!”   墨燃叹息道:“那我也哭不出来呀。”   薛蒙黑着脸,说:“死生之巅的暗度陈仓术,你就是这么用的?”   “嗯,活学活用嘛。”   薛蒙又怒:“那卖盐的狗东西叫人讨厌,因此方才在他面前,我不愿好好审你。但那狗东西有句话说得对,你若犯了偷窃、淫·乱之戒,搁哪个门派都够你喝一壶的!”   墨燃浑然不怕,笑道:“你要怎么样?等伯父回来,跟他告状么?”   他才不怕呢,伯父宠他宠的要死,顶多嘴上说两句,哪里舍得打他。   薛蒙转过身来,掠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碎发,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闪着高傲的光泽。   “爹爹?不,爹爹去了昆仑,怕是一两个月才会回来。”   墨燃笑容一僵,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但是——   如果他在,今晚在丹心殿接待常公子的就应该是他,而不是一问三不知的王夫人啊。   那个人……应该不在吧……   薛蒙看出了他眼里的闪烁,那种轻蔑的傲气更加明显。   “爹爹是疼你,但,这死生之巅,不还有个不疼你的人吗?”   墨燃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强笑道:“贤弟,你看都这么晚了,咱们就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清静吧,我知道错了,下次不嫖不偷了,这还不成么?快回房歇息吧,嘿嘿,瞧把你给累的。”   说完拔腿就溜。   开玩笑!薛蒙这小子也忒狠毒了!   自己如今可不是踏仙君,不是人界之主,怎么能被送到那个人手里?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偷了东西,还嫖了小倌,估计能硬生生打断他的两条腿!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常公子为什么没有脑子?   因为满脑大肠╮(╯▽╰)╭   下一章师尊出场啦 第6章 本座的师尊   薛蒙毕竟是从小在死生之巅长大的,熟知捷径地形,最后还是把墨燃给擒住了。   一路押着他来到后山,死生之巅的后山,是整个人间离鬼界最近的地方,隔着一道结界,后面就是阴曹地府。   一看后山惨状,墨燃立刻知道了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在家,却仍需要王夫人在前厅待人接物。   那人非是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抽不出身——   鬼界的结界破了。   此时此刻,整个后山弥漫着浓重鬼气。未曾实体化厉鬼在空中凄怨地嚎叫盘旋,在山门入口就能看到天空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那个缺口背后就是鬼界,一道长达数千级的青石台阶从结界裂缝中探出来,已修出血肉的凶灵正沿着这座台阶,摇摇晃晃密密麻麻地爬下来,从阴间,爬到人界。   换作是寻常人,看到此番场景定然要吓疯,墨燃第一次瞧见也是惊出一身白毛汗,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人鬼两界的结界是上古时伏羲所设,到了如今,已是十分薄弱,时不时会出现破陋之处,需要修仙之人前来修补。但是这种事情,既得不到太大的修为提升,又十分耗费灵力,吃力不讨好,是个苦差事,所以上修界的仙士们很少有人愿意揽这活儿。   凶灵出世,首先蒙难的会是下修界的百姓,作为下修界的守护神,死生之巅一力承担了修补结界的差事,他们的门派后山正对结界最薄弱处,为的就是能及时补上缺漏。   这破结界,一年总会漏上四五次,就跟补过的锅一样,不禁用。   此时,鬼界入口,青石长阶上,一个男人雪色衣动,广袖飘飞,周围剑气萦绕,金光鼎沸,正在以一己之力,扫清凶灵恶鬼,修补结界漏洞。   那人沈腰潘鬓,仙风道骨,生的十分俊美,远看去,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花树下执卷观书,飘然出尘的文人雅士。然而近看来,他却剑眉凛冽,凤眸吊梢,鼻梁挺立窄细,长得斯文儒雅,但眼神中却透着股刻薄,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墨燃遥遥看他一眼,虽然有所准备,但当真的,再一次瞧见这个人康健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依然,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   半是畏惧,半是……激动。   他的师尊。   楚晚宁。   上辈子,薛蒙最后来到巫山殿前,哭着要见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男人,他毁了墨燃的宏图大业,毁了墨燃的雄心壮志,最后被墨燃囚禁凌虐至死。   照理来说,掰倒对手,报仇雪恨,墨燃应该高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无人可以制他。墨燃本来以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却好像又不是这样。   师尊死后,连同仇恨一起埋葬了的,好像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墨燃没什么修养,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棋逢对手,一时瑜亮。   他只知道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宿敌。   师尊活着,他害怕,畏惧,不寒而栗,他看到师尊手里的柳藤就汗毛倒竖,就像被打惯了的丧家之犬,听到敲梆子的声音都会牙齿发酸腿脚发软口角流涎。腿肚子紧张的阵阵抽搐。   后来,师尊死了,墨燃最害怕的人死了。墨燃觉得自己长进了,出息了,终于做出了这欺师灭祖之事。   往后,放眼红尘,再没人敢让自己下跪,再没有扇得了自己耳光。   为表庆祝,他开了坛梨花白,坐在屋顶,喝了一整晚的酒。   那个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时,师尊抽在自己背上的伤疤,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此时此刻,亲眼看到师尊重现他面前,墨燃盯着他,又怕又恨,但竟也有一丝扭曲的狂喜。   如此对手,失而复得,焉能不喜?   楚晚宁没有去理会闯进后山的两个徒弟,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对抗着溢散的亡灵。   他五官雅致,一双眉毛匀长,凤眸冷淡地垂着,清修出尘,气质卓然,于妖风血雨中神色不变,看上去淡的很,就算他此刻坐下来焚香弹琴也不奇怪。   然而,这样一位温沉修雅的美男子,此刻却提着一把寒光熠熠,兀自滴着鲜红血珠的驱魔长剑,宽袖一拂,剑气削得面前青石台阶轰然炸开,碎石残砖滚滚而下,从山门一路裂至山底,几千级的长阶,霎时被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太凶悍了。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识过师尊的实力了?   这种熟悉的强悍霸道,让墨燃惯性地腿软,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楚晚宁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把鬼怪统统剿杀,并利落地补上了鬼界漏洞,做完这一切,他飘然自半空中落下,来到墨燃和薛蒙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墨燃,然后才抬眼看向薛蒙,一双丹凤眼透着些寒意。   “闯祸了?”   墨燃服气。   师尊有一种能力,总能立刻对事情作出最准确的判断。   薛蒙道:“师尊,墨燃下山一趟,犯下偷窃,淫‖乱二罪,请师尊责处。”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冷冷地:“知道了。”   墨燃:“…………”   薛蒙:“…………”   两人都有些懵,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然而就在墨燃心中暗生侥幸,偷眼抬头去看楚晚宁的时候,却冷不防瞥见一道凌厉的金光,猛然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犹如电闪雷鸣,直直地抽在了墨燃脸颊!!   血花四溅!   那道金光的速度太惊人了,墨燃别说躲闪,就连闭眼都来不及闭,脸上的皮肉就被削开,火辣辣的剧痛。   楚晚宁负手而立,冷冷站在萧杀的夜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凶灵厉鬼的浊气,此刻又混杂了人血的腥味,使得后山禁地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抽了墨燃的,正是楚晚宁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束柳藤,那藤条窄细狭长,上面还生着碧绿嫩叶,一直垂到靴边。   明明是如此风雅之物,原本应该令人想到诸如“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之类的诗句。   可惜了,楚晚宁既不纤纤,也没有情人。   他手中的柳藤,其实是一把神武,名叫天问。此时此刻,天问正流窜着金红色的光芒,照彻整片黑暗,也将楚晚宁深不见底的眼眸,映得粲然生辉。   楚晚宁上下唇一碰,森然道:“墨微雨,你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管束你么?”   如果是真正十五岁的墨燃,可能还不会把这句话当回事,以为师尊只是说着吓唬自己。   可是重生后的墨微雨,早就在上辈子用鲜血彻底领教了师尊的“管束”,他顿时觉得牙棒子都疼,脑子一热,嘴里就已经开始死不认账,想把自己摘干净。   “师尊……”脸颊淌血,墨燃抬起眼睛,眸子里染着一层水汽。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是可怜极了,“弟子不曾偷……不曾淫‖乱……师尊为何听了薛蒙一句话,问也不问,就先打我?”   “…………”   墨燃对付伯父有两大绝技,第一,装可爱。第二,装可怜。现在他把这套照搬到楚晚宁身上,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难道弟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师尊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薛蒙在旁边气的跺脚:“墨燃!!你、你这个狗腿!你、你臭不要脸!师尊,你别听他的,别被这混账东西迷惑!他真偷了!赃物都还在呢!”   楚晚宁垂下眼睫,神色冷淡:“墨燃,你当真不曾偷窃?”   “不曾。”   “……你应当知道,对我说谎会是什么后果。”   墨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能不知道吗?但仍是死鸭子嘴硬:“请师尊明鉴!”   楚晚宁抬了抬手,金光熠熠的藤蔓再次挥来,这次却没有抽在墨燃脸上,而是将墨燃捆了个结实。   这滋味儿太熟悉了。柳藤“天问”除了日常抽人之外,还有个作用——   楚晚宁盯着被天问牢牢锁住的墨燃,再次问道:“可曾偷窃?”   墨燃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剧痛直击心脏,仿佛有一条尖牙利齿的小蛇,猛然扎入胸腔,在五脏六腑内一阵翻腾。   伴随着剧痛的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墨燃情不自禁地张口,嗓音喑哑:“我……不曾……啊……!!”   似乎觉察到他在说谎,天问的金光愈发狂暴,墨燃痛的冷汗直冒,却仍拼命抵御着这般酷刑。   这就是天问除了抽人之外的第二个作用,供审。   一旦被天问捆住,就没人能在天问之主面前撒谎,无论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天问都有办法让他们开口,讲出楚晚宁想知道的答案。   上辈子只有一个人,最后靠着强悍的修为,终于做到了在天问面前死守秘密。   那个人就是成了人界帝君的墨微雨。   重生之后的墨燃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应该仍能如当年那般,抗住天问的逼审,但死咬着嘴唇半天,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漆黑的眉宇渗下,他浑身发抖,终于还是痛得拜倒在楚晚宁靴前,大口喘‖息着。   “我……我……偷了……”   疼痛骤然消失。   墨燃还没缓过气,又听楚晚宁问了下一句,声音更冷。   “可曾淫/乱?”   聪明人不做蠢事,既然刚刚都没有抵御住,那现在更加没有可能。这次墨燃连反抗都不反抗,剧痛袭来时就连声嚷道:“有有有有!!!师尊不要了!不要了!”   薛蒙在旁边脸色都青了,震惊道:“你、你怎能……那个容九可是个男人,你居然……”   没人理他,天问的金光慢慢黯下去,墨燃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湿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面白如纸,嘴唇仍不住颤抖着,倒在地上动弹不能。   透过汗湿的眼睫,模糊地看见楚晚宁戴着青玉冠,广袖及地的儒雅身影。   一股强烈的仇恨猛然涌上心头——楚晚宁!上辈子本座那样对你,果然没错!!哪怕再活一遍,还是怎么瞧你怎么讨厌!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晚宁并不知道这孽徒要操自己祖宗十八代,他面色阴郁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   “薛蒙。”   薛蒙虽然知道如今富商阔少间多流行男色,很多人玩弄小倌只是为了图新鲜,并非真就是喜欢男人,但他依然有些无从消化,僵了一会儿才道:“师尊,弟子在。”   “墨燃犯贪盗、淫‖乱、诓骗三戒,把他带去阎罗殿悔过。明日辰时押至善恶台,当众戒罚。”   薛蒙一惊:“什、什么?当众戒罚?”   当众戒罚的意思就是把犯了重戒的弟子拎到全门派的弟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连饭堂大娘都拉过来,给人定罪,当场惩罚。   丢人丢面子。   要知道墨燃可是死生之巅的公子,虽说门派内戒律森严,但是由于墨燃身份特殊,伯父怜他自幼失去父母,在外面流离失所整整十四年,因此总是会忍不住私心袒护,就算犯了过错,也只是私下里训上几句,连打都不曾打过。   可师尊居然丝毫不给尊主面子,要把人家宝贝侄子拎到善恶台,当真全门派的面批‖斗墨公子,给墨公子小鞋穿。这也是薛蒙始料未及的。   对此,墨燃倒是毫不意外。   他躺在地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这位师尊多伟大,多铁面无私啊。   楚晚宁的血是冷的,上辈子,师昧死在他面前,墨燃哭着求他,拉着他的衣摆,跪在地上求他相助。   但楚晚宁置若罔闻。   于是他的徒弟就那么在他面前咽气,墨燃就那么在他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他却袖手旁观,置之不顾。   现在不过把他送上善恶台,论公处置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只恨现在自己修为太弱,不能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不能尽情地揪着他的头发凌‖辱他,不能折磨他毁掉他的尊严让他生不如死……   眼神里兽类的凶恶一时没有藏住,楚晚宁看见了。   他淡淡瞥过墨燃的脸,斯文儒雅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要命!   天问还没收回去!   墨燃再次感到捆着自己的藤蔓一阵绞缩,五脏六腑都要被拧成残渣,他痛的大叫一声,喘着气把脑子里的想法吼了出来——   “楚晚宁,你能耐!回头看我不操/死你!”   鸦雀无声。   楚晚宁:“………………”   薛蒙都惊呆了:“……………………”   天问倏忽收回楚晚宁掌中,化成点点金光,而后消失不见。天问是融在楚晚宁的骨血之中的,随召随出,随消随散。   薛蒙脸色煞白,有些结巴:“师、师师尊……”   楚晚宁没吭声,垂着墨黑纤长的睫毛,看着自己手掌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簌簌抬起眼帘,一张脸居然没有崩坏,只是面色更阴冷了些,他用“孽徒当死”的眼神,盯了墨燃片刻,然后低沉道:   “天问坏了,我去修。”   楚晚宁扔下这么句话,转身就走。   薛蒙是个蠢孩子:“天、天问这种神武,会坏么?”   楚晚宁听到了,又用“孽徒当死”的眼神,回头瞥了他一眼。薛蒙顿时不寒而栗。   墨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面目呆滞。   他刚刚肖想的确实是找机会操‖死楚晚宁,他深知这位人称“晚夜玉衡,北斗仙尊”的楚宗师素来注重修雅端正,最受不了被他人踩在脚底下玷污碾压。   但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楚晚宁知道!   墨燃弃犬似的呜了一声,捂住脸。   想起楚晚宁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离死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总算出场啦~不要站错cp~不要站错攻受,师尊是受,是受,是受= =墨喂鱼才是攻!本文主攻!   肉包:为什么你见到师尊会腿软,你不是攻么?气场呢?   墨喂鱼:年纪大了,风湿病老寒腿   肉包:好好说话   墨喂鱼:不要在文中反复强调我三十二岁的灵魂!老子重生之后很青葱!老子是个天真活泼的年轻人!   肉包:那你还是继续风湿病老寒腿吧(?????)っ 第7章 本座爱吃抄手   烈日当头。   死生之巅百里恢弘,廊庑绵延。   作为修仙众派中的后起之秀,它和上修界那些名门望族颇为不同。   拿如今最鼎盛的临沂儒风门来说吧,人家的主殿叫做“六德殿”,意在希望弟子能够“智、信、圣、义、仁、忠”,六德俱全。弟子居住区域,叫做“六行门”,告诫门徒彼此之间要“孝、友、睦、姻、任、恤”。授课的地方叫做“六艺台”,指的是,儒风门弟子需要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般技艺。   总而言之,就是高雅得无边无际。   反观死生之巅,不愧是贫寒出身,名字取的那叫一个一言难尽,“丹心殿”,“善恶台”,那都算好的,大概是墨燃他爹和他伯父实在没读过几天书,想到后来憋不出几个字了,开始胡闹,发挥类似于“薛丫”之类的取名天赋。   所以死生之巅有很多抄袭地府的名字,比如弟子自我反省的暗室,就叫阎罗殿。   连接休憩区和教习区的玉桥,叫做奈何桥。饭堂叫做孟婆堂,演武场叫做刀山火海,后山禁地叫做死鬼间,诸如此类。   这些还算好的,再偏些的地方干脆就叫“这是山”“这是水”“这是坑”,以及著名的“啊啊啊”“哇哇哇”两座陡峭悬崖。   长老们的寝殿自然也难逃窠臼,各自都有各自的绰号。   楚晚宁自然也不例外,他这人喜好宁静,不愿意与众人住在一起,他的居所修在死生之巅的南峰,隐没在一片修竹碧海中,庭前蓄有一池,池中红莲蔽日,由于灵力丰沛,池中终年芙蓉盛开,灿若红霞。   门徒暗中称此风景秀美之地为——   红莲地狱。   墨燃想到这点,不由地笑出声来。   谁让楚晚宁整天一张晚·娘脸,门中弟子看到他就跟看到修罗厉鬼似的,厉鬼待着的地方不叫地狱叫什么?   薛蒙打断了他的遐想:“亏你还笑得出来!快把早饭吃了,吃完之后跟我去善恶台,师尊今日要当众罚你!”   墨燃叹了口气,摸摸脸上的鞭痕:“嘶……痛。”   “活该!”   “唉,不知道天问修好了没有,没修好可别再拿出来审我了,谁知道我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   面对墨燃真心实意的忧心忡忡,薛蒙的脸都涨红了,怒道:“你要是敢当众出言非、非礼师尊,瞧我不拔了你舌头!”   墨燃捂脸摆手幽幽道:“不用你拔,不用你拔,师尊再拿柳藤捆我,我就当场自裁以证清白。”   辰时到,墨燃照规矩被带上善恶台,他放眼望去,下面一片深蓝色的人海。死生之巅的弟子都穿着门派衣袍,蓝得几乎有些发黑的劲装轻甲,狮首腰带,护手和衣摆处镶着的银边闪闪发亮。   旭日东升,善恶台下,一片甲光。   墨燃跪在高台上,听司律长老在他面前宣读着长长的罪责书。   “玉衡长老门下徒,墨微雨,目空法度,罔顾教诲,不遵门规,道义沦丧。触犯本门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按律当杖八十,抄门规百遍,禁足一月。墨微雨,你可有话要辩?”   墨燃看了一眼远处的白色身影。   那是整个死生之巅,唯一不用穿统一蓝底银边袍的长老。   楚晚宁雪缎为衣,银雾绡为薄罩,宛如披着九天清霜,人却显得比霜雪更薄凉。他静静坐着,距离有些远,墨燃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人定是毫无波澜的。   深吸一口气,墨燃道:“无话可辩。”   戒律长老又按规矩,问下面的众弟子:“若有对判决不服,或令有陈词者,可于此时一叙。”   下面的一众弟子都开始踌躇犹豫,面面相觑。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玉衡长老楚晚宁居然真的能把自己徒弟送上善恶台,当众惩戒。   这事儿说好听了,叫铁面无私,说难听了,叫冷血魔头。   冷血魔头楚晚宁淡淡地支着下巴,坐在位置上,忽然有人用扩音术喊道:“玉衡长老,弟子愿为替墨师弟求情。”   “……求情?”   那弟子显然觉得墨燃是尊主的亲侄子,哪怕现在犯了错,以后的前途依然还会是光明一片,于是决意要趁机讨好墨燃。他开始胡说八道:“墨师弟虽有过错,但他平日里友爱同门,帮助弱小,请长老看在他本质非恶的份上,从宽处理!”   打算讨好墨师弟的显然不止一个。   渐渐的,替墨燃说话的人多了起来,理由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连墨燃自己听的都尴尬——他什么时候“赤子之心,胸怀天下”过了?这开的是惩戒会,不是表彰会吧?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经替我除魔卫道,斩杀棘手凶兽,我愿替墨师弟请功,功过相抵,望长老减刑!”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在我走火入魔时,帮我疏解心魔,我相信墨师弟这次犯错,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长老减轻对师弟的责罚!”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赐我灵丹妙药,救我母亲,他本是仁善之人,还请长老轻罚!”   最后一个人的说辞被前一个抢了,一时无话可编,眼见着楚晚宁清寒的眼眸扫过来,急中生智口不择言道:“玉衡长老,墨师弟曾助我双修——”   “噗。”有人憋不住笑喷了。   那弟子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退了下去。   “玉衡,息怒、息怒……”戒律长老见状不妙,忙在旁边劝他。   楚晚宁森冷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什么名字?谁的徒弟?”   戒律略微犹豫,而后硬着头皮轻声道:“小徒耀敛。”   楚晚宁挑了挑眉:“你的徒弟?要脸?”   戒律长老不免尴尬,红着老脸岔话题:“他唱吟还是不错的,收来祭祀时帮得上忙。”   楚晚宁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懒得和这不要脸的戒律长老废话了。   死生之巅上下数千人,出十几个狗腿,很正常。   墨燃看那几位兄台言之凿凿的样子,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厉害厉害,原来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不止自己,咱这门派内人才济济啊。   被念了无数遍“玉衡长老请开恩”的楚晚宁,终于朝众弟子发话了。   “替墨微雨求情?”他顿了顿,说道,“可以,你们都上来。”   那些人不明其臼,战战兢兢地上去了。   楚晚宁掌中金光闪过,天问听命而出,嗖的一声将那十几个人捆作一团,牢牢绑在原处。   又来!!   墨燃都快绝望了,他看到天问就腿软,真不知道楚晚宁是哪儿搞来的这么变态的武器,得亏他上辈子不曾娶亲,谁家姑娘许给他,不活生生被抽死,也要活生生被问死了。   楚晚宁眼神中颇有嘲讽,他问其中一个人:“墨燃曾经帮你除魔卫道?”   那弟子哪里抗得住天问的折磨,立刻嚎道:“没有!没有!”   又问另一个:“墨燃助你摆脱走火入魔?”   “啊啊!!不曾!不曾!”   “墨燃赐你灵丹妙药?”   “啊——!救命!不不不!我编的!是我编的!”   楚晚宁松了绑,但随即扬手狠狠一挥,噼里啪啦火光四溅,天问猛然甩出,照着那几个说谎的弟子背上狠抽过去。   刹那间惨叫连连,鲜血飞溅。   楚晚宁拧着剑眉,怒道:“喊什么?给我跪下!戒律使!”   “在。”   “给我罚!”   “是!”   结果那些人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每个人因为触犯诓骗节律,各自被打了十棍,外加玉衡长老法外附赠的狠狠一柳藤。   入夜后,墨燃趴在床上,虽然已经上过了药,但背后全是交错的累累伤痕,连翻身都做不到,痛的泪眼汪汪,直吸鼻子。   他生的可爱,如此呜咽蜷缩的模样就像一只挨打了的毛绒猫崽子,可惜他想的内容却实在不像个崽子该有的。   他揪着被褥,咬着床单,幻想这就是楚晚宁那孙子,他咬!踹!踢!撕扯!   唯一的安慰是师昧端了亲自做的抄手来探望他,被那双温柔怜惜的眼睛凝视着,墨燃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才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喜欢谁,就爱跟谁撒娇。   “这么痛啊?你还起不起得起来身?”师昧坐在他床边直叹气,“师尊他……他下手也太狠了些。瞧把你打的……有几处伤口,血到现在都没止住。”   墨燃听他心疼自己,胸腔渐渐升起一股暖流,明润的眼睛从被褥里抬起,眨了眨。   “师昧你这么在乎我,我、我也就不疼啦。”   “唉,看你这样,怎会不疼?师尊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还敢犯这么大错么?”   烛光里,师昧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瞧着他,那风情万种的眼眸,波光盈盈,宛如温吞春水。   墨燃心下微动,乖巧道:“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你发誓有哪回当了真?”但说归说,师昧终于笑了笑,“抄手放凉了,你起的来么?起不来就趴着,我喂你吃。”   墨燃原本已经爬起一半了,一听这话立刻瘫倒做半身不遂状。   师昧:“……”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墨燃最爱吃的都是师昧做的抄手,皮薄如云烟,馅嫩如凝脂,每一只都莹润饱满,滑软鲜香,入口即化,唇齿留芳。   尤其是汤头,熬的奶白醇厚,撒着碧绿葱花,嫩黄蛋丝,再浇上一勺蒜泥煸炒过的红油辣浇头,吃到胃里,像是能暖人一辈子。   师昧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一边喂,还一边跟他说:“今天没有搁红油,你伤的厉害,吃辣不容易好,就喝骨头汤吧。”   墨燃凝望着他,简直移不开视线,笑着说:“辣的不辣的,只要你做的,都好吃。”   “真会说话。”师昧也笑,夹起卧在汤里的一个荷包蛋,“赏你个溏心的,知道你喜欢。”   墨燃嘿嘿地笑了起来,额头呆呆翘起一撮乱发,像是开了一朵花:“师昧。”   “怎么了?”   “没啥,就是叫叫你。”   “……”   呆毛晃呀晃呀。   “师昧。”   师昧忍着笑:“就是叫叫我?”   “嗯嗯,就是叫叫你,觉得好开心。”   师昧愣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傻孩子,可不会是发烧了吧?”   墨燃噗的一声笑出来,打个半个滚,侧脸瞅着他,目光明亮,像是盛满了细碎星辰。   “要是能天天吃上师昧做的抄手,那就太好了。”   这不是一句假话。   师昧死后,墨燃一直很想再尝一次他做的龙手抄,可是那样的滋味,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楚晚宁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看着墨燃一直跪在师昧棺前发愣,楚晚宁悄然去了厨房,和面剁馅,细细地包了几个抄手。只不过还没有包完,就让墨燃看见了,痛失挚爱的墨燃根本无法忍受,只觉得楚晚宁的这种行为是在嘲讽自己,是在拙劣的效仿,是在刻意刺痛自己。   师昧死了,楚晚宁明明可以救的,却不肯施以援手,事后还想替师昧包抄手给自己吃,难道他竟以为这样会让自己高兴?   他冲进厨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雪玉饱满的抄手滚了满地。   他朝着楚晚宁吼:“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如今这一碗,他吃的既高兴,又感慨,慢慢的吃到后面,虽还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幸好烛光黯淡,师昧看不太清他的细微的神情。   墨燃说:“师昧。”   “嗯?”   “谢谢你了。”   师昧一愣,旋即温柔笑道:“不就是一碗抄手么?至于跟我这么客气,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常做给你吃就是了。”   墨燃想说,不止是谢你一碗抄手。   还想谢谢你,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有你是真的看得起我,没有介意我的出身,介意我在外面摸爬滚打,不择手段的十四年。   还想谢谢你,若不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你,重生之后,恐怕我也会忍不住杀了容九,再铸成大错,再走上昔日老路。   幸好这辈子,重生在你死去之前,我定然要将你护的好好的,若是你有恙,楚晚宁那个冷血魔头不愿救你,还有我。   可是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呢?   最后墨燃只是咕嘟咕嘟把汤都喝完了,连根葱都没有剩下,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酒窝深深的,像绒毛小奶猫一般很是可爱。   “明天还有吗?”   师昧哭笑不得:“不换些别的?不腻么?”   “天天吃都不腻,就怕你嫌我烦。”   师昧摇头笑道:“不知道面粉还够不够,要是不够,怕是做不了,如果不行的话,你看糖水鸡蛋好不好?也是你爱吃的。”   “好呀好呀。只要你做的,什么都好呀。”   墨燃心中草长莺飞,开心得恨不得抱着被子打两个滚。   看看师昧多贤惠,楚晚宁,你尽管抽我吧!反正我躺在床上还有美人关心伺候,哼哼哼!   想到自己那位师尊,刚刚的柔情里又忍不住掺上一捧怒火。   墨燃重新开始怨念地抠着床板缝,心道,什么晚夜玉衡,什么北斗仙尊,都他‖妈的狗屁鬼扯!   楚晚宁,咱们这辈子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师昧包抄手   墨喂鱼:吃吃吃!   师尊包抄手   墨喂鱼:扔扔扔!   死生之巅墨喂鱼浪费粮食,糟蹋劳动力,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请看今天的《法制讲坛》。   真实原因:   师尊做饭太难吃,作为徒弟已经对师尊牌各色料理的食品安全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 第8章 本座受罚了   墨燃在床上死鱼一样地躺了三天,伤口刚刚收敛,就接到传讯,让他滚去红莲水榭做苦力。   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墨燃被禁足期间,不得下山,但也不能闲着,必须给门派打杂帮忙,做些苦差事。   通常而言,这些差事都是诸如:帮孟婆堂的大娘刷盘子,擦洗奈何桥柱子上的三百六十五只石狮子,誊抄枯燥至极的存档卷宗,等等。   但是红莲水榭是什么地方?是楚晚宁那孙子的居所,人称红莲地狱的修罗场。   死生之巅没有几个人去到过那里,而进去过的所有人,出来之后不是被打断了胳膊就是打断了腿。   所以楚晚宁的寝居,除了红莲地狱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外号:断腿水榭。   派中流传一段戏言:“水榭藏美人,美人诏天问。入我断腿门,知我断腿苦。玉衡长老,助您自绝经脉的不二选择。”   曾经有不怕死的女弟子,色胆包天,居然敢垂涎玉衡长老的美色,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到南峰,扒在屋檐上,意欲窥伺长老沐浴更衣。   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女勇士被天问打的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来。   且楚晚宁还放了狠话,若敢再犯,直接抠了人家眼睛。   看到没?多没风度的言辞!多不解风情的行为!多令人发指的男人!   门派中,本来有些天真无邪的傻妹子,仗着自己是女子,想着玉衡长老应该会怜香惜玉,总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妄图引起长老的注意。不过自从长老手刃女流氓之后,这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玉衡长老,男女通抽,毫无君子气度,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这是派中弟子对楚晚宁的评价。   来传讯的小师弟颇为同情地看着墨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墨师兄……”   “嗯?”   “……玉衡长老的脾气那么差,去了红莲水榭的人,没一个是能站着出来的,你看看,要不然,就说自己伤口还没愈合,求玉衡长老放你去刷盘子吧?”   墨燃很是感激这位师弟的菩萨心肠,然后拒绝了他。   求楚晚宁?   算了吧,他可不想再被天问伺候一顿。   于是费力地穿好衣裳,拖着沉重的步子,极不情愿地往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去。   红莲水榭,红莲地狱,楚晚宁的居所,方圆百里见不到个活人。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住的地方,楚晚宁糟糕的品味和阴晴不定的性格,使得门派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墨燃有些忐忑,不知道楚晚宁会惩罚自己做什么,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南峰峰顶,穿过重重叠叠的修竹林后,大片大片锦绣红莲映入眼帘。   此时正值清晨,旭日东升,映得天边织锦灿烂,火红的云霞与池中接天莲叶的红色芙蓉交相辉映,浩浩荡荡,波光明灭。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静立,依山一帘水瀑喧豗,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着石壁,水雾蒸腾,烟光凝绯,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   墨燃对此的感受是:   呕。   楚晚宁住的地方,不管再好看,他都是呕!   看看,多么的骄奢淫逸,多么的铺张浪费,弟子们的屋舍一个个紧密相连,房间占地都不大,他玉衡长老倒好,一个人占了一整座山头,还挖了三个大池子,栽满莲花,好吧,虽说这些莲花都是特殊品种,能炼成圣品良药,但是——   反正就是不顺眼。恨不能一把火把这断腿水榭给烧了!   腹诽归腹诽,鉴于自己今年贵庚十六,无力与楚宗师一争高低,墨燃还是来到楚晚宁的居所前,立在门口,眯起眼睛,甜腻腻地开口装孙子。   “弟子墨燃,拜见师尊。”   “嗯,进来吧。”   屋子里杂乱无章,冷血魔头楚晚宁一身白袍,衣襟交叠得高且紧,颇有些禁欲的气韵。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戴着黑色金属护手,坐在地上捣鼓着一堆机关零件,嘴里还咬着一支笔。   面无表情地看了墨燃一眼,他咬着笔杆子,含混不清的说:“过来。”   墨燃过去了。   这实在是有些难度,因为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落脚的地方,到处撒落着图稿和金属断木。   墨燃眉头抽搐,上辈子他没有进过楚晚宁的房间,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的美男子,所住之处居然乱的如此……一言难尽。   “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夜游神。”   “啥?”   楚晚宁有些不耐烦,可能是因为含着笔,不便讲话:“夜游神。”   墨燃默默看了眼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   他的这位师尊被誉为楚宗师,并不是浪得虚名。凭心而论,楚晚宁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无论是他那三把神级武器,他的结界之术,还是他的机关制造术,都不愧于“登峰造极”四个字。这也是为什么他脾气那么差,那么难伺候,但各大修仙门派仍然争破脑袋要抢他的原因。   对于“夜游神”,重生过来的墨燃很清楚。   那是楚晚宁造的一种机甲,售价低廉,战斗力强悍,可以在夜间守护下修界的普通百姓不受一般鬼魅侵扰。   在前世,制作完善的夜游神几乎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机甲,每只的价格相当于一把笤帚,效果还比龇牙咧嘴的门神好用的多。   楚晚宁死后,这些夜游神依然守护着那些请不起道长的穷苦人家。这悲天悯人的胸襟,配上楚晚宁对徒弟们的薄情……呵呵,着实令墨燃鄙薄。   墨燃坐了下来,看着此时还只是一堆零件的“夜游神”,前尘往事忽悠悠地从心底溜过去,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夜游神的手指关节,抓在手中细看。   楚晚宁扣上了零部件的隼卯,总算腾出手来,拿下一直咬在口中的笔,瞪了墨燃一眼:“那个刚刚上了桐油,不可以碰。”   “哦……”墨燃把手指关节放下了,调整情绪,仍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笑眯眯地问,“师尊召我过来,是打算让我帮忙吗?”   楚晚宁说:“嗯。”   “做什么?”   “把屋子收拾了。”   墨燃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这地震过后一般的房间:“………………”   楚晚宁是仙术上的天才,也是生活上的白痴。   在收拾到第五只打碎了没有及时扫掉的茶杯后,墨燃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师尊,你这屋子多久没打理了?我的天,这么乱!”   楚晚宁正在看图纸,闻言头也不抬:“差不多一年。”   墨燃:“………………”   “你平时,睡哪儿?”   “什么?”那图纸可能有点问题,楚晚宁被人打扰,显得比平日还要更加不耐烦,揉着自己的头发,怒气冲冲地答道,“当然是睡床。”   墨燃看了一眼那张床,上面堆满了已经完成大半的各种机甲,还有锯子斧头锉刀等一系列工具,各个寒光闪闪,锋锐无比。   厉害,这人睡觉怎么没把自己脑袋给切下来?   忙活了大半天,地板上的木屑灰尘扫满了三只簸箕,抹书柜架子的白巾黑了十多块,到了正午,也才整理了一半。   操他妈的楚晚宁,这人真是比毒妇还毒。   整理房间看起来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说出去也不像是苦力,可是谁知道是这样一座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清扫过的鬼地方?别说自己浑身都是伤疤,哪怕自己现在是身体康健,这样折腾都能累去半条命!   “师尊啊……”   “嗯?”   “你这堆衣服……”大概堆了三个月了吧。   楚晚宁总算把夜游神的一条胳膊接好了,他揉着酸疼的肩膀,抬眼看了看衣箱上垒成山的那些衣袍,冷淡道:“我自己洗。”   墨燃松了口气,谢天谢地,随后有些好奇:“哎?师尊还会洗衣服?”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冷冷道:“这有何难?丢到水里,浸一下,捞起来,晒干即可。”   “…………”真不知道听到这句话,那些怀春思慕楚宗师的姑娘们会作何感想。墨燃深深觉得,这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实在是令人嫌弃,说出去得碎了多少春闺心事。   “时辰不早了,你随我去饭堂吧,剩下的回来再理。”   孟婆堂里人来人往,死生之巅的弟子们三五成群地都在吃饭,楚晚宁拿漆木托盘端了几个菜,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   以他为核心,周围二十尺内,渐渐空无一人。   没人敢和玉衡长老坐得太近,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甩出天问就是一顿狂抽。楚晚宁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点,不过他不介意,冷冰冰的一个美人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墨燃是他带来的,自然得跟在他身边。   别人怕他,墨燃也怕,但好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楚晚宁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厉害。   尤其是初见之后的畏惧渐渐消退之后,前世对楚晚宁的厌憎,就慢慢地浮现出来。楚晚宁再厉害又怎么样?上辈子还不是死在了他手里。   墨燃在他面前坐下来,镇定自若地嚼着碗里的糖醋排骨,嘎吱嘎吱地咬着,很快骨头吐成一座小山。   楚晚宁忽然一摔筷子。   墨燃一愣。   “……你吃饭能不能别吧唧嘴?”   “我嚼骨头,不吧唧嘴怎么嚼?”   “那就别吃骨头。”   “可我喜欢吃骨头啊。”   “滚旁边吃去。”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已经有弟子在偷眼看他们了。   墨燃忍着把饭盆扣在楚晚宁头上的冲动,抿着油光光的嘴唇,过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嘴角揉出一丝甜笑。   “师尊别喊的这么大声嘛。让别人听见了,岂不会笑话我们?”   楚晚宁一向脸皮薄,果然声音轻了下来,低声说:“滚。”   墨燃笑得直打跌儿。   楚晚宁:“………………”   “哎,师尊你别瞪我,吃饭吧,吃饭。我尽量小点声。”   墨燃笑够了,又开始装乖巧,啃骨头的声音果然小了很多。   楚晚宁吃软不吃硬,见墨燃听话,脸色稍微缓和,不再那么苦大仇深了,低着头,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的青菜豆腐。   没安分太久,墨燃又开始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总之这辈子看到楚晚宁,就想作天作地,惹人家生气。   于是楚晚宁发现墨燃虽然不大声嚼吧了,但是,他开始拿手抓着排骨吃,吃的满手油腻,酱汁发亮。   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起,忍。   他垂下睫毛,不去看墨燃,自己管自己吃饭。   不知道墨燃是不是因为吃的太开心,太忘形,一个不小心,把啃完的骨头丢到了楚晚宁的饭碗里。   楚晚宁瞪着那块狼藉狰狞的排骨,周遭的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冷冻。   “墨燃……!!!”   “师尊……”墨燃颇有些惶恐,也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个……呃,我不是故意的。”   才怪。   “……”   “你别生气,我这就给你夹出来。”   说着真的就伸出筷子,嗖的插到了楚晚宁的碗里,迅速挑走了那块排骨。   楚晚宁脸色铁青,好像快恶心地昏过去了。   墨燃睫毛簌簌,清秀的脸上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委屈:“师尊这是嫌弃我?”   “……”   “师尊,对不起嘛。”   罢了。   楚晚宁心想。   何必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放弃了召唤天问把墨燃抽一顿的冲动,但食欲已经一扫而空,起身道:“我吃饱了。”   “哎?就吃这么点儿啊?师尊你碗里都没怎么动过呢。”   楚晚宁冷冷道:“我不饿。”   墨燃心里都乐成一朵花儿了,嘴上仍然甜甜的:“那我也不吃了,走,咱们回红莲地——咳,红莲水榭去。”   楚晚宁眯起眼睛:“咱们?”他眼神中颇有嘲讽,然后说道,“谁跟你咱们?长幼尊卑有序,你给我好好说话。”   墨燃嘴上应的勤快,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乖巧懂事又可爱。   然而此人心里却在想,长幼尊卑?好好说话?   呵呵,如果楚晚宁能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就应该清楚——最后这世上,只有他墨微雨才是尊。   楚晚宁再是高贵冷傲,不可一世,最后还不是他靴底的一块烂泥,要靠着他的施舍,才能苟且地活下去?   快步跟上师尊的步伐,墨燃脸上仍挂着颇为灿烂的笑容。   如果师昧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楚晚宁就是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破鱼刺,他要把这根刺□□捏碎,或是咽下去,被胃液腐蚀。   总之,这一次重生,谁他都可以放过。   却绝不会放过楚晚宁。   不过,楚晚宁好像也没打算轻易饶了他。   墨燃站在红莲地狱的藏书阁前,看着五十列十层高的书架,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尊,你说……什么?”   楚晚宁淡淡地:“将这里的书全都擦一遍。”   “……”   “擦完再登记造册。”   “……”   “明日一早我来检查。”   “!!!”   什么!!!他今晚要留宿红莲地狱了么??   可是他还跟师昧约好了,晚上让师昧给自己换药呢!!!   他张了张嘴想要讨价还价,可是楚晚宁懒得理他,宽袖一挥,转身去了机关室,顺带还高冷地关上了机关室的门。   约会泡汤的墨燃陷入了对楚晚宁深深的厌弃当中——他要把楚晚宁的书都烧掉!!   不!   脑筋一转,他想到了一个更损的主意……    第9章 本座并非戏精   楚晚宁的品味实在是糟糕极了。   乏味。枯燥。令人绝望。   瞧瞧这满架子,都是些什么破书!   《上古结界图录》、《奇花异草图谱》、《临沂儒风门琴谱》、《草木集》,唯一算得上消遣的,大概只有几本《蜀地游记》、《巴蜀食记》。   墨燃挑了几本较新的书籍,显然是楚晚宁不常会看的,将里面的书页统统涂抹一遍,画了一堆春宫图。   他一边画一边想,哼哼,这里的藏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等楚晚宁发现其中有几本被改成了□□,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楚晚宁肯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只能生闷气,真是妙极、妙极。   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抱着书本嘿嘿笑了出声。   墨燃一连涂了十多本书,发挥想象,天马行空,什么□□画什么,那笔法可谓曹衣带水吴带当风,飘逸俊秀的很。要是有人问玉衡长老来借书,凑巧借到了这几本,估计就会流传诸如此类的话——   “玉衡长老人面兽心,居然在《清心诀》里面私夹男女交‖欢的图画!”   “玉衡长老妄为人师,剑谱里面有龙阳断袖的连环画!”   “什么北斗仙尊,衣冠禽兽!”   墨燃越想越好笑,最后干脆捂着肚子,提着毛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来滚去,乐得两脚乱蹬,连有人走到藏书阁门口了,他都没有发现。   所以师昧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在书堆里打滚,笑成失心疯的墨燃。   师昧:“……阿燃,你这是在做什么?”   墨燃一愣,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慌忙把那些黄图统统掩上,摆出一幅人模狗样的脸:“擦,擦地呀。”   师昧忍着笑:“拿衣服擦地?”   “咳,这不没找到抹布嘛。不说这个了,师昧,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屋子找你,结果没找到,问了别人,才知道你在师尊这里。”师昧进了藏书阁,帮墨燃把那些堆了满地的书一一收好,温柔莞尔,“左右没事,我过来看看你。”   墨燃很是高兴,又有些受宠若惊,抿了抿嘴唇,素来油嘴滑舌的人,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嗯……那你坐!”兴冲冲地原地转了半天,墨燃有些紧张地说,“我、我去帮你倒茶。”   “不用,我悄悄过来的,要是叫师尊发现,可就麻烦了。”   墨燃挠头:“说的也是……”楚晚宁这个变态!迟早要掰倒他,不再屈于他的淫威之下!   “你晚饭还没吃吧?我给你带了些菜来。”   墨燃眼睛一亮:“龙抄手?”   “噗,你真不腻啊。没带抄手,红莲水榭离的远,我怕带来就坨了。喏,是一些炒菜,你看看对不对胃口?”   师昧把旁边搁着的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几道红艳艳的小菜。一碟子顺风耳,一碟子鱼香肉丝,一碟子宫保鸡丁,一碟子拍黄瓜,还有一碗饭。   “哎,搁辣椒了?”   “怕你馋的慌,稍微放了些。”师昧笑道,他和墨燃都爱吃辣菜,自然知道无辣不欢的道理,“不过你伤口没有好透,我不敢放太多,稍微提提味儿,也好过没有一点儿红的。”   墨燃开心地直咬筷子,酒窝在烛火之下甜的像蜜糖:“哇!感动的想哭!”   师昧忍笑:“等你哭完菜都凉了。吃完再哭。”   墨燃欢呼一声,筷子甩的飞快。   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饿惨了的犬类,楚晚宁总是看不惯他这副见了鬼的吃相,但是师昧不会嫌弃。   师昧总是温柔的,一边笑着让他吃慢点,一边给他递来一杯茶水。盘子很快见了空,墨燃摸着肚子常舒了口气,眯着眼睛叹息道:“满足……”   师昧似是不经意地问:“是龙抄手好吃,还是这些菜好吃?”   墨燃于饮食上,就像他对初恋的执着,很是痴情。歪过头,黑亮柔润的眼睛望着师昧,咧了咧嘴:“龙抄手。”   “……”师昧笑着摇了摇头。半晌说,“阿燃,我帮你换药吧。”   药膏是王夫人调的。   王夫人早年曾是药学仙门“孤月夜”的一名弟子,她武学薄弱,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却很喜欢学医,死生之巅有一片药圃,她在那里亲手栽种了许多珍贵的草木,因此门派中从来不缺伤药。   墨燃脱了上衣,背对着师昧,身后伤疤仍然隐隐作痛,不过师昧温热的手指蘸着药膏,一点一点地按揉抹开,渐渐地倒也忘了疼,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好啦。”师昧给墨燃缠上新的绷带,仔细打了个结,“穿上衣服吧。”   墨燃回过头来,看了师昧一眼。昏黄烛火下,师昧肤白欺雪,愈发风情万种,他看得口舌发干,实在不想穿上衣服,但犹豫一会儿,还是低头,迅速把外套披上。   “师昧。”   “嗯?”   在如此幽闭隐秘的书房里,孤男寡男气氛甚好。墨燃原本想讲些风花雪月感天动地的话,奈何他是能把自己年号都定成“戟罢“的文盲,憋了半天,鼓鼓曩囊把脸都憋红了,竟然只憋出了三个字:“你真好。”   “这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也会对你特别好。”墨燃语气拿捏的很平静,但手掌汗涔涔的,总归出卖了他其实波涛澎湃的内心,“等我厉害了,谁都不能欺负你。师尊也不行。”   师昧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说话,愣了一下,却还是温柔道:“好啊,那以后,都要仰仗阿燃了。”   “嗯嗯……”   墨燃讷讷应了,却被师昧颇有风情的目光刺的更是焦躁,不敢再看,于是低下头去。   对这个人,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甚至执著的有些一根筋。   “啊,师尊要你擦这么多书?还要连夜造册?”   墨燃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死要面子的:“还好,赶一赶,来得及。”   师昧说:“我来帮你吧。”   “那怎么行,要是被师尊发现了,非连你一起罚不可。”墨燃很坚定,“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早还有晨修。”   师昧拉着他的手,轻声笑道:“没事,他发现不了,我们悄悄的……”   话还没有讲完,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悄悄地怎样?”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从机关室内出来了,一脸冰冷,丹凤眼中霜雪连绵。他白衣清寒,森然立在藏书阁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人交握着的手上停顿些许,复又移开。   “师明净,墨微雨,你们好大的胆子。”   师昧霎时面如白雪,他猛然松开墨燃的手,声若蚊咛:“师尊……”   墨燃也暗道不妙,低下头:“师尊。”   楚晚宁走了进来,不去理睬墨燃,而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师昧,淡淡地说:“红莲水榭遍布结界,你以为未经通报进入,我会不知道么。”   师昧惶然叩首:“弟子知错。”   墨燃急了:“师尊,师昧只是来给我换个药,马上就走,请不要责难他。”   师昧也急了:“师尊,此事与墨师弟无关,是弟子的错,弟子甘愿领罚。”   “……”   楚晚宁的脸都青了。   他话都不曾说几句,这两人就急着替对方开脱,视他为洪水猛兽,同仇敌忾。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勉强压制住了抽搐的眉尖,淡淡道:“真是同门情深,令人动容,如此看来,这屋子里倒只有我一个是恶人了。”   墨燃道:“师尊……”   “……别喊我。”   楚晚宁一甩宽袖,不愿再说话。墨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为何气得如此厉害。只猜是楚晚宁一向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拉拉扯扯,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拉拉扯扯,大概都脏他眼睛。   三人静默良久。   楚晚宁忽然掉头,转身就走。   师昧抬起脸,眼眶有些红了,茫然无措道:“师尊?”   “你自去抄门规十遍,回吧。”   师昧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是。”   墨燃仍然在原处跪着。   师昧站起来,看了眼墨燃,又犹豫了,半晌还是再次跪下来,央求楚晚宁。   “师尊,墨师弟伤疤刚刚愈合,弟子斗胆,还请您,不要过分难为他。”   楚晚宁没有吭声,他孑然立在明明灭灭的烛火悬灯之下,过了一会儿,蓦然侧过脸来,只见得剑眉凌厉,目光如炬,怒气冲冲道。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走?!”   楚晚宁长得原本英俊有余,温柔不足,凶起来更是骇人,师昧吓得抖了一下,唯恐惹怒了师尊,更连累墨燃,连忙躬身退下了。   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墨燃暗自叹了口气,说道:“师尊,弟子错了,弟子这就继续造册登记。”   楚晚宁却头也不转地说:“你若累了就回去。”   墨燃倏忽抬起脸来。   楚晚宁冰冷道:“我不留你。”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必然有诈!   墨燃机智道:“我不走。”   楚晚宁顿了顿,冷笑:“……好啊,随你。”   说完广袖一甩,转身离去。   墨燃愣住了——没有诈?他还以为楚晚宁必然又要赏自己一顿柳藤呢。   忙到半夜,总算把事情做完了。墨燃打了个哈欠,出了藏书阁。   此时夜色已深,楚晚宁的卧房里仍透出昏黄的灯光。   咦?那讨厌的魔头还没睡啊?   墨燃走过去,准备和楚晚宁打声招呼再离开。进了屋里,才发现楚晚宁已经歇下了,只是这个记性不佳的人,睡前竟忘了熄灭烛火。   又或者,他是做东西做到一半,直接累得昏睡了过去。墨燃看了一眼床榻边拼凑出雏形的夜游神,在心里估摸了这种可能性,最终在看到楚晚宁根本没有摘掉的金属手套,以及手中仍然紧握着的半截机关扣时,确定了这才是真相。   楚晚宁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肃杀冷冽,他蜷在堆满了机甲零件、锯子斧子的床上。东西摊的太多了,其实没有什么位置可以容身,所以他蜷的很小,弓着身子,纤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   墨燃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楚晚宁今天……到底在气什么啊?   难道只是气师昧私闯红莲水榭,还想帮自己整理书籍么?   墨燃走近床边,翻了个白眼儿,凑在楚晚宁耳边,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试着喊了一声:“师尊?”   “……唔……”楚晚宁轻轻哼了一声,抱紧了怀中的冰冷机甲。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没有脱掉的金属手套利齿尖锐,枕在脸侧,像是猫或者豹的爪子。   墨燃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像会醒的样子,心中一动,便眯起眼睛,嘴角揉出一抹坏笑。他贴着楚晚宁的耳廓,压低嗓音试探道:“师尊,起来啦。”   “……”   “师尊?”   “……”   “楚晚宁?”   “……”   “嘿,真睡熟了呀。”墨燃乐了,支着胳膊伏在他枕边,笑眯眯地瞧着他,“那太好啦,我趁现在来和你算算总账。”   楚晚宁不知道有人要他算账,依旧阖目沉眠,一张清俊面孔显得很安宁。   墨燃摆出一副威严姿态,可惜他自幼生在乐坊,没读过几天书,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都是市井掐架、话本说书,因此东拼西凑的那些词句,显得格外蹩脚好笑。   “大胆刁民楚氏,你欺君罔上,目无尊王,你这个……嗯,你这个……”   挠挠头,有点词穷,毕竟自己后来称帝,张口闭口骂的不是你这个贱婢就是你这个狗奴,但这些用在楚晚宁身上似乎都不合适。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乐坊小姊姊们里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辞,虽也不太清楚意思,但好像还不错。于是墨燃长眉一拧,厉声道:   “你这薄情寡性的小贱驴蹄子,你可知罪?”   楚晚宁:“……”   “你不说话,本座就当你是认罪了!”   楚晚宁大概是觉得有些吵了,闷闷哼了一声,抱着机甲继续睡。   “你犯下这么大过错,本座按律当判你……嗯,判你嘴刑!刘公公!”   惯性喊完,才意识到刘公公已经是前世的人了。   墨燃想了想,决定委屈自己分饰一下公公。于是谄媚道:“陛下,老奴在。”   而后又立刻清了清喉咙,肃然道:“即刻行刑。”   “谨尊陛下命。”   好了,词儿念完了。   墨燃摩拳擦掌,开始对楚晚宁“用刑”。   所谓嘴刑,其实原本是没有的,是墨燃现编的。   那么这个临时想出的嘴刑该怎么行刑呢?   只见得一代暴君墨燃,郑重其事地清喉咙,目光冷锐凶煞,缓缓贴近楚晚宁雪谷清泉般清寒的脸庞,一点点靠近那双淡色的嘴唇。   然后……   墨燃停了下来,瞪着楚晚宁,抑扬顿挫,一字一顿地骂道:   “楚晚宁,我/操/你妈,你这个举世无双的小、心、眼。”   啪。啪。   凌空虚掴两个嘴巴。   嘿嘿,行刑成功!   爽!   墨燃正乐着,忽然觉得脖子一刺,觉察到异样,猛的一低头,对上一双清贵幽寒的凤目。   墨燃:“……”   楚晚宁声如玉碎冰湖,说不上是仙气更多还是寒意更深:“你在做什么。”   “本座……呸。老奴……呸呸呸!”好在这两句轻若蚊吟,楚晚宁眉心微蹙,看来并未听清。墨燃灵机一动,又抬手啪啪在楚晚宁脸庞附近掴了两掌。   “……”   面对师尊愈发不善的神色,前任人界帝尊十分狗腿地憨笑道:“弟子、弟子在给师尊打蚊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来到本期rbtv《人物》专栏,今天做客专栏的嘉宾是修真界的第一代(划掉)王八(划掉)霸王墨微雨。有请特约主持人薛萌萌上线 (/^▽^)/   薛萌萌:常人修真为飞升,你修真却为把帝称。墨燃,我一直想问你,本文标签里明明没有帝王将相,你却为何执意要发展封建帝王的事业?   墨喂鱼:事情的发展往往都有两个方向,对不对?   薛萌萌:好像没毛病。   墨喂鱼:那我问你,你见过修仙的黄桑吗?   薛萌萌(呆呆的):(⊙o⊙)…呃……这个…   墨喂鱼:想不起来我提醒你,嘉靖皇帝的道号叫啥呀?   薛萌萌:???这个人跟我们不是一个次元的,师尊没教过。   墨喂鱼:那堂哥来教你,人家叫做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薛萌萌:……   墨喂鱼:(笑眯眯)人家好羡慕,人家也想要叫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踏仙帝君墨喂鱼。   薛萌萌:……你滚,我不认识你。   墨喂鱼(翻白眼):嘿嘿,难道只需帝王修仙,不许道士称王吗?   附赠人物小卡贴。   墨燃。   字:喂鱼。   谥号:太上大萝卜天仙基佬紫长生圣吱昭灵捅师尊证王八攻戏精总管五雷轰顶大蒸人臭不要脸境界踏仙帝君。   职业:皇帝(死了的)   社会面貌:文盲   目前最爱:师昧   最喜欢的食物:(手动划掉)楚晚宁(手动划掉)龙抄手   讨厌:被人嫌弃   身高:死前186,重生后本座乃是青葱少年,还未最终长成,凭什么要公之于众,气哼哼。   好几天木有更新啦,补一堆小剧场,咚咚咚跑远。 第10章 本座初出茅庐   所幸墨燃自个儿演着玩的那出“嘴刑”并未被楚晚宁听个完全。胡说八道一通,勉强让他蒙混了过去。   回到自己寝间时,已经很迟了,墨燃睡了一觉,第二天照旧去晨修。晨修完了后便是一早上他最喜爱的事儿:过早。   早膳之地孟婆堂,随着晨修解散,渐渐人多起来。   墨燃坐师昧对面,薛蒙来得迟,师昧身边的位置被其他人占了,他只得阴沉着脸,勉为其难地端着自己的早点坐到墨燃旁边。   如果要墨燃讲出死生之巅心法的最精妙之处,他一定会说:本门无须辟谷。   和上修界很多飘然出尘的门派不一样,死生之巅自有一套修行的办法,不戒荤腥不需禁食,因此派中的伙食向来丰盛。   墨燃喝着一碗麻辣鲜香的油茶,沿着边儿嘬里头的花生菜碎,酥黄豆,面前一碟焦黄酥脆的生煎包,是专门给师昧打来的。   薛蒙斜眼看了看墨燃,颇为嘲讽:“墨燃,想不到你进了红莲地狱还能站着出来。了不起。”   墨燃头也不抬:“那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是谁?”薛蒙嗤道,“师尊没把你腿打折,你就狂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葱了?”   “哦,我是葱,那你是啥。”   薛蒙冷笑:“我可是师尊的首席弟子。”   “你自己封的呀?哎,建议你去找师尊落个印,裱起来挂在墙上供着,不然岂不是对不住首席弟子这个称号。”   咔擦一声,薛蒙把筷子捏断了。   师昧连忙在旁边和事儿:“都别吵了,快吃饭吧。”   薛蒙:“……哼。”   墨燃笑嘻嘻地学他:“哼。”   薛蒙怒发冲冠,一拍桌子:“你大胆!”   师昧见情况不妙,忙拉住薛蒙:“少主,这么多人看着呢,吃饭吧,别争了。”   这两人八字不合,虽说是堂兄弟,但是见面就掐,师昧劝了薛蒙后,就苦兮兮地夹在中间缓和气氛,两边说话。   一会儿问薛蒙:“少主,夫人养着的花猫什么时候生?”   薛蒙答:“哦,你说阿狸?我娘弄错了,它没怀,是吃的太多,看起来肚子大而已。”   师昧:“…………”   一会儿又问墨燃:“阿燃,今天还要去师尊那里做工么?”   “应该不用了,该整理的都整理了。我今天帮你抄门规吧。”   师昧笑道:“怎么还有时间帮我?你自己还有一百遍要抄呢。”   薛蒙扬起眉,有些诧异地看向素来安分守己的师昧:“你怎么也要抄门规?”   师昧面露窘色,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之间,饭堂内嗡嗡的交谈声陡然沉寂下来。三人回过头,看到楚晚宁白衣飘飘地进了孟婆堂,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菜柜前,开始挑拣点心。   一千多个人用餐的饭堂,多了一个楚晚宁,忽然就静的和坟场一样。弟子们全都闷头扒饭,即使要交流,也都说得极轻。   师昧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楚晚宁端着托盘,坐在了他照例会坐的那个角落,一个人默默地喝粥,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师尊有时候挺可怜的。”   墨燃抬起眸子:“怎么说?”   “你看,他坐的地方,别人都不敢靠近,他一来,别人连讲话都不敢大声讲,以前尊主在还好,尊主不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是孤独的很?”   墨燃哼了一声:“那也是他自找的嘛。”   薛蒙又怒了:“你胆敢嘲讽师尊?”   “我哪里嘲讽他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墨燃又给师昧夹了一只生煎包,“就他那种脾气,谁愿意和他呆一起。”   “你——!”   墨燃嬉皮笑脸地瞧着薛蒙,懒洋洋地说:“不服气?不服气你坐过去和师尊吃饭吧,别跟我们坐一起。”   一句话就把薛蒙堵住了。   他虽然敬重楚晚宁,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更多的是畏惧。不由得尴尬气恼,却又无法辩驳,只能踹了两脚桌腿,自个儿和自个儿生闷气。   墨燃脸庞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得意,颇为挑衅地瞥了小凤凰一眼,而后视线隔着人群,落在楚晚宁身上。   不知为什么,看着满屋子深蓝银铠里唯一的白色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属中入睡的那个人。   师昧说的没错,楚晚宁当真是可怜极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越可怜,墨燃便就越开心,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明显了一些。   日子过得飞快。   楚晚宁后来没有再传他去红莲水榭,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盘子洗碗,给王夫人养着的小鸡小鸭喂食,去药圃里除草,倒也清闲的很。   一晃眼,一个月的禁足期已经过去了。   这一日,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来,摸着他的头,问他:“阿燃,你伤口可都痊愈了?”   墨燃笑眯眯地:“劳伯母挂心,全好了。”   “那就好,以后出门要注意,别再犯那么大错,惹你师尊生气了,知不知道?”   墨燃特别擅长装孙子:“伯母,我知道啦。”   “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夫人从黄花梨小几上那出一封信笺,说道,“你入门已满一年,是承担除魔之责的时候了。昨日你伯父飞鸽传书,特意让你禁足满后,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   死生之巅的规矩,弟子入门满一年后便要涉世除魔。   首次除魔时,该弟子的师尊会陪同襄助,此外,该弟子还必须邀一位同门与自己一起前往,为的是让弟子们彼此扶持,明晓为何“丹心可鉴、死生不改”。   墨燃眼睛一亮,接过委任函书,撕开匆匆看了一遍,顿时乐得直咧嘴。   王夫人忧心道:“阿燃,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战成名,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尽管玉衡长老修为高深,但打斗之中刀剑无情,他却不一定能护得好你,你千万不要光顾着开心,看轻了敌人。”   “不会,不会!”墨燃连连摆手,笑嘻嘻的,“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说完就一溜烟准备行囊去了。   “这孩子……”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温柔秀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心,“怎地接个委派,便能把他高兴成这样?”   墨燃能不高兴吗?   伯父交给他的除魔之事,发生于彩蝶镇,系当地一陈姓员外所托。   先不管那里究竟闹的是哪门子的鬼怪,关键在于上辈子,就是在这个彩蝶镇,他受妖邪蛊惑,失去了心智,于幻境中强行亲吻了师昧,这也是墨燃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师昧的亲近,实是销魂蚀骨。   况且因为他是受蛊惑的,所以师昧都难以计较。白亲的!亲完人家都没法儿找他算账。   墨燃乐的眼眸都弯成勾了。就连这个委派必须要跟楚晚宁一起完成,他都不介意。   除魔靠师父,撩汉靠自己,这种美差,何乐而不为?   邀了师昧,禀奏师尊,三个人一路快马,来到了闹邪祟的彩蝶镇。   这是个盛产鲜花的镇子,居住区外绵延数十里都是花田,因此镇内总是彩蝶纷飞,故而得了这个名字。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是晚上,村口鼓乐鸣响,热闹非凡,一列身穿大红衣衫的乐手吹着唢呐,从巷子里拐了出来。   师昧奇道:“这是在娶亲么?怎的晚上来娶?”   楚晚宁道:“是冥婚。”   冥婚又称阴婚,配骨,是民间给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后婚姻。这种习俗在穷困的地方并不兴盛,但彩蝶镇十分富庶,因此给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们找配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那队冥婚队伍浩浩荡荡,分为两列,一列扛着真的绫罗绸缎,另一列则是纸元宝冥币。就这样簇拥着一张红白相间的八抬大轿,全份金灯执事,从村子里鱼贯而出。   墨燃他们拉过马辔头,站到旁边,让冥婚队先过。轿子走近了,才瞧见里面坐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个纸糊着的鬼新娘。鬼新娘涂脂抹粉,嘴唇鲜红,脸颊边两簇丹霞映着惨白的脸,笑盈盈的模样极为瘆人。   “这村子什么破习惯,真有钱烧的慌啊。”墨燃小声嘀咕道。   楚晚宁说:“彩蝶镇的人十分讲究堪舆术,认为家中不能出现孤坟,否则家运就会受到孤魂野鬼的牵连。”   “……没这说法吧?”   “镇民信其有。”   “哎,也是,彩蝶镇几百年下来了,要跟他们说他们信的邪根本不存在,估摸着他们也接受不了。”   师昧悄声问:“这队冥婚队伍要去哪里?”   楚晚宁道:“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土庙,庙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门楣上还贴着囍字,案台上堆满了红缎子,缎子上写的都是类似于‘天赐良缘’,‘泉下好合’的寄语。我想他们应该是要去那里。”   “那个庙我也注意到了。”师昧若有所思,“师尊,那里供奉着的,是鬼司仪吗?”   “不错。”   鬼司仪,是民间臆想出的一个鬼神形象,人们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交换龙凤帖,也需要有司仪为证,承认两个死人结为夫妻。而彩蝶镇因为冥婚风俗大盛,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仪塑了个金身,供在镇外坟头地前,进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都必然要先抬着鬼新娘去庙前拜过。   墨燃很少见到这荒谬的场面,看得津津有味,楚晚宁却只冷眼瞧了一会儿,掉转马头,说道:“走吧,去闹鬼的那家看一看。”   “三位道长啊,我命是真的苦啊!你们可算是来了!要是再没有人管这件事,我、我连活都不想活啦!”   委托死生之巅来除鬼的,是镇上最富有的商贾,陈员外。   陈家做的是香粉生意,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娶妻后,妻子不喜欢家中吵闹,于是两人寻思着要搬出去另立门户,陈家财大气粗,就在北山僻静处买下了一大块地皮,还带天然温泉池子,特别会享受。   结果开基动土那天,几铲子下去,铁锹撞到个硬物。大媳妇凑过去一看,当即吓昏过去,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满红漆的新棺!   彩蝶镇是有群葬地的,镇民死后,都被葬在那里。而这一口孤零零的棺椁却莫名出现在北山上,而且无坟无碑,棺体血红。   他们哪敢再动,连忙将泥土填了回去,但已经太迟了,自从那天起,陈家就不停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我那儿媳妇。”陈员外哭诉道,“受了惊吓,动到了胎气,害了小产。后来又是我大儿子,为了给老婆补身子,去山上采药,结果脚一滑,失足掉到了山底下,去捞人的时候已经没了气……唉!”他长叹一声,哽咽着讲不下去了,只是摆手。   陈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着眼泪:“我夫君说的没错,这之后几个月,我们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不是失踪,就是没了性命——四个儿子,三个都没了啊!”   楚晚宁蹙着眉心,目光掠过陈家夫妻,落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幺子身上,他看起来和墨燃差不多大,十五六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但恐惧使得他的脸有些扭曲。   师昧问道:“你们能不能说说,另外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仲子是去寻他哥的路上,被一条蛇咬了。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没有毒性的,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可是没过几天,他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然后就……呜呜呜,我的孩子啊……”   师昧叹了口气,很是不忍心:“那,尸身可有中毒迹象?”   “唉,哪来的毒,咱们家肯定是被下了诅咒!头几个儿子都去了,下一个就是老幺!下一个就是老幺啊!”   楚晚宁蹙起眉头,目光如闪电一般落在陈夫人身上,问道:“你怎么知道下一个就会是老幺,缘何不是你自己?难道这厉鬼只杀男子?”   陈家最小的幺子缩在那里,已是腿如筛糠,眼肿如桃,一开口嗓音都是尖细扭曲的:“是我!是我!我知道的!红棺里的人找来了!他找来了!道长、道长救救我!道长救救我!”   说着情绪就开始失控,扑过来竟然想抱楚晚宁大腿。   楚晚宁素不喜与生人接触,立刻避开,抬起头来盯着陈员外夫妇:“到底怎么回事?”   夫妻两个人对望一眼,颤声道:“这宅子里有个地方,我们、我们不敢再去——道长看到了就会知道,实在邪的很,实在……”   楚晚宁打断道:“什么地方?”   夫妻俩犹豫一会儿,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屋子内供奉先祖的祠间:“就是那里……”   楚晚宁率先过去,墨燃和师昧随后,陈家人远远的跟在后面。   推开门,里面和一些大户人家会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密密实实地摆了好几排灵位,两旁燃着苍白的长明烛火。   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阴刻的,刷着黄色的漆,写着逝者的名字,还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   这些灵牌写的都很规矩,显祖考某某太府君之灵,显考某某府君之灵。   但唯有最中间的那只灵牌,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后再涂漆的,而是红艳艳地写了这样一行字:   陈言吉之灵。   阳上人陈孙氏立   躲在道长后面的陈家人或许是心存着侥幸,怯怯地又往着白帛飘飞的祠间看了一眼,结果再次看到这牌位上宛如鲜血涂成的字,顿时崩溃了。   陈夫人嚎啕大哭,小儿子的脸色已经白的不像是活人。   这个牌位,第一,书写不合礼制,第二,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时勉强写下的鬼画符一般,潦草的几乎难以辨认。   师昧转头问道:“陈言吉是谁?”   陈家最小的儿子在他背后带着哭腔,颤抖着说:“是、是我。”   陈员外一边哭一边道:“道长,就是这个样子,自从仲子去了之后,我们就发现……发现祖祠多了一块灵牌,牌子上写的竟然都是我们家活人的名字。这名字只要一出现,七日之内,那人必遭横祸!老三名字出现在牌位上的时候,我把他关在屋子里,房门外撒满香灰,请了人来作法,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第七天!他还是死了……无缘无故地,就那么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害怕,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了:“我陈某人一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啊!为什么!”   师昧看得心酸,连忙去安抚那哭天抢地的老爷子,一边又抬头轻轻喊了一声:“师尊,你看这……”   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块灵牌,好像灵牌上能开出朵花儿似的。   忽然,楚晚宁问:“阳上人,陈孙氏,说的是你吗,陈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有个冷血魔头师尊,魔头师尊有三个徒弟,他们都有非常杰克苏的称号,分别是蜀地之凰薛子明,真龙还魂墨微雨,沉睡白虎师明净。   咔!   以上称号,都是假的。   其实应该是:鸟玩意薛萌萌,狗东西墨喂鱼,以及,白莲花小师妹。摊手无奈笑:-D 第11章 本座要亲人啦,开心!   “是、是我!”陈夫人悲泣道,“可是这灵牌不是我写的!我怎么会咒自己的孩子呢?我——”   “醒着的时候你不会写,睡着了却未必。”   楚晚宁说着,抬起手,拿起那块灵牌,掌中灌入灵力,灵牌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幽远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股浓腥的鲜血从牌位中汩汩淌出。   楚晚宁眼中寒光凛冽,厉声道:“孽畜嚣张,安敢造次!”   掌中灵力大盛,碑上的字迹竟然一点一点地在那惨叫声中逼退下去,变得黯淡,最后全然消失。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手指再一捏,竟将整个牌位震得粉碎!!   陈家人在后面看得都惊呆了。别说陈家人,连师昧都惊呆了。   他忍不住感叹:“好厉害。”   墨燃心中也忍不住感叹,好凶悍。   楚晚宁侧过半张俊秀清丽的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脸颊边溅上了几点鲜血。他抬起手,细细端详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血迹,对陈家的人说道:“你们今天都呆在这个院子里,哪儿都别去。”   此时他们哪里敢有半点违抗,连忙道:“好!好!全听道长吩咐!”   楚晚宁大步走出祠间,浑不在意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斑斑血迹,手指凌空朝陈夫人点了点:“尤其是你,绝不可睡过去。那东西会上身,你哪怕再困,都必须醒着。”   “是……是是是!”陈夫人连声答应,又含着泪,不敢相信地问,“道长,我儿子……是不是……是不是没事了?”   “暂且无恙。”   陈夫人怔住:“暂且?不是一直?那、那要怎样才能保住我儿子性命?”   楚晚宁道:“捉妖。”   陈夫人心中焦灼万分,免不了有些失礼,也顾不得客气,急着问:“那道长打算何时去捉?”   “立刻。”   楚晚宁说着,扫了陈家的人一眼,问道:“你们谁知道当初挖到红棺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来个人,带路。”   大儿子的媳妇姓姚,虽然是个女人,但是个子高高的,长得颇有几分英气,虽然脸上布着恐惧,但比起其他人算是镇定的。当下道:“那地方是我和亡夫所选,我清楚位置,我来带道长去吧。”   三个人跟着陈姚氏,一路向北,很快来到陈家买的那块地头。   那里已经拉起了戒严阵,周围毫无人烟,黑魆魆的山丘草木丛生,寂静得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爬到山腰处,视野豁然开阔,陈姚氏说:“三位道长,就是这里了。”   挖出红棺的地方还压着镇墓石,墨燃一看就笑:“这破石头能顶什么用?一看就是外行人才会干的事情,搬了吧。”   陈姚氏有些慌:“镇上的先生说,镇邪兽压着,里面的邪祟才出不来。”   墨燃皮笑肉不笑:“先生真能耐。”   “……”陈姚氏道,“搬、搬搬搬!”   楚晚宁冷淡道:“不必了。”说完抬起手,指尖金光点点,天问听从召唤出现在他掌中,紧接着柳藤一甩,石首霎时裂成碎片!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站在那一堆废墟上,手掌再一抬,沉声道:“藏着做甚么?给我起来!”   底下发出格格的异响,忽然之间,一具十二尺高的厚木棺材破土而出,一时间沙泥俱下,尘土飞扬。   师昧惊道:“这棺材邪气好重!”   楚晚宁道:“后退。”   说完就是反手一抽,焊死的红棺被天问劈中,金色火花四下飞溅,须臾寂静后,棺盖砰然炸裂,滚滚浓烟散去,里头的事物露了出来。   棺材里躺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鼻梁周正,面目俊俏,如果不是皮肤苍白如纸,他看上去和睡着了也没有任何区别。   墨燃扫了一眼男人的腰腹之下:捂眼道:“哎呀,不穿亵裤,臭流氓。”   师昧:“……”   楚晚宁:“……”   陈姚氏惊呼一声:“夫君!”直冲过去想要靠近那棺材。楚晚宁伸手拦住,挑眉问道:“这是你夫君?”   “是!是我丈夫!”陈姚氏又惊又悲,“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都已经葬在祖坟了,那时候身上寿衣也穿的好好的,他怎么会……”   说到一半,这女人就嚎啕哭了起来,捶胸顿足地:“怎么会这样!那么惨——那么惨!夫君啊……夫君啊!!”   师妹叹道:“小陈夫人,还请节哀。”   楚晚宁和墨燃两个人却没有理会这个哭泣的女人,楚晚宁是不擅长安慰人,墨燃则是全无爱心,两个人盯着棺椁里的尸身看。   墨燃虽然前世已历经此事,对于会发生什么并没有意外,但模样还是要装一装的,于是摸着下巴:“师尊,这具尸体不对劲啊。”   楚晚宁说:“我知道。”   “……”   墨燃一肚子话,都是前世楚晚宁与他们分析的原句,这辈子想拿出来震一震楚晚宁,结果人家倒好,轻飘飘地丢了句“我知道”出来。   当师父的难道不应该循循然擅诱人,鼓励徒弟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予以赞美和嘉奖的吗??   墨燃不甘心,佯作没听见那句“不知道”,开口说:“这尸体身上没有腐烂的痕迹,陈大公子出事都已经半个多月了,按照眼下这个气候,早应该溃烂流脓,棺材内尸液都应该积出一层,这是其一。”   楚晚宁以一种“君可续演之”的目光,冷冷看了他一眼:“……”   “其二。”墨燃不为所动,继续背诵楚晚宁上辈子的解惑之词,“开棺前,这红棺的邪气很重,开了之后却反而散掉了。而且这尸体身上的邪气微乎其微,这点也很不正常。”   楚晚宁:“……”   “其三,你们有没有发现,从棺材打开的一刻起,风里就有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那香味很清幽,不注意的话,其实根本发现不了。墨燃这么一说,师昧和陈姚氏才觉察到空气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师昧道:“确实。”   陈姚氏闻着闻着,脸色就变了:“这个香味……”   师昧道:“小陈夫人,怎么了?”   陈姚氏害怕的嗓音都变了:“这个香味,是我婆婆独制的百蝶香粉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祠间那块预言灵牌上写着的“阳上人陈孙氏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师昧道:“……难道这件事,真的是陈夫人所为?”   墨燃道:“不像。”   楚晚宁道:“不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说完之后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你说吧。”   墨燃就不客气地说道:“据我所知,陈家发家致富,靠的就是老夫人特制的百蝶香粉,这个香粉的配方虽然密不外传,但成品却并不难弄到手。彩蝶镇上十个姑娘有五六个,涂抹的都是这个香料。非但如此,我们来之前调查过,陈大公子自己好像也十分喜欢母亲调配的百蝶香粉,常在汤浴中混入此香泡澡,因此他身上带着这种味道并不奇怪,奇怪的是……”   他说着,再次把头转向棺椁中浑身赤·裸的那个男人。   “人都已经死了半个月了,这个香味,居然还跟刚刚抹上去的一样。我说的对不对,师尊?”   楚晚宁:“……”   “说的对就夸我一下嘛。”   楚晚宁:“嗯。”   墨燃哈哈笑起来:“真是惜字如金。”   他还没有笑两下,忽然间衣袍翻飞,楚晚宁拉着他往后疾退数尺,手中天问的金光熠熠生辉,火光飞溅。   “当心。”   空气中那股百蝶香粉的味道忽然浓郁了起来,随着香味的飘散,草木间浮现滚滚白雾,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弥漫,顷刻间将整个山腰化成一片雾海,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心中一动。   幻境,开启了。   “啊!!”浓雾中,最先传来的是陈姚氏的惨叫声,“道长救——”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间就没了声音。   楚晚宁指尖燃起蓝色光泽,在墨燃额上打了个追踪符咒,说道:“你自己当心,我去看看情况。”   说完便循着声音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墨燃摸着自己的额头,低声笑道:“好嘛,连打符咒的位置都和前世一模一样,楚晚宁,你还真是分毫未改。”   大雾来得快,散的也快,没过多久,雾气就消弭无踪了,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比大雾还要让人惊奇。至少上辈子墨燃是着实狠狠惊吓了一把。   雾散之后,原本荒凉杂乱,草木丛生的山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精雅的园林,亭台楼阁,水榭曲廊,假山玉树,卵石幽径,一眼望不到头。   墨燃一看这地方,立刻乐得想打滚。   这恶霸流氓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个幻境,前世他们也同样迷失其中,墨燃先遇到了师昧,在受到幻境蛊惑的情况下,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了对方。   可惜,那时候师昧大概是惊吓的厉害,趁着墨燃松手,转身就跑开了。到嘴的天鹅没啃两下就被撤了盘子,这滋味儿可不好受。   之后幻境破除,师昧也没有跟他计较这事儿,这幻境中的亲吻就跟没发生一样,谁都没再提过。有时午夜梦回,墨燃都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执念太深,生出的臆想。   但是不管是不是臆想,墨燃舔舔嘴唇,心想,这次都绝对不能轻易让师昧跑了!必须得一次亲个够!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史实二十得字,墨燃这个年纪是还没有表字的,但是这个修真界设定十五岁行冠礼,授字。因为私心真的很喜欢墨微雨三个字,觉得比墨燃长得好看,想让它早点出来,哈哈哈哈 第12章 本座亲错人了……懵逼……   在幻境内走了好久,却全然找不到方向。   倒是空气中百蝶香粉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这个味道闻久了会催生情绪,扩大感官,令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墨燃渐渐的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胃里像是燃起了一撮小火苗,把浑身血液都慢慢煮热。   泉水,他需要找到一泓泉水,那泉水在哪里?   他知道这幻境里有一处活泉,上辈子他走到泉水边,已是口感舌燥,头晕眼花,没有办法,只得用手捧着喝了好几口,心想毒死也比渴死好。   而就是在喝了泉水之后,他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昏沉中师昧来找到了他,师昧修的是医术,当即替他解毒,而头脑晕眩的他也在那时候受到毒性的蛊惑,鬼迷心窍地就吻上了师昧的嘴唇。   雷厉风行的前任人界帝君急欲重温鸳梦,满幻境溜达,绕了半天,总算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泉流之声,他欣喜不已,连忙跑了过去,当即痛饮起来。   果然,香味带来的躁动不安,在泉水的刺激下变得愈发鲜明,他不受控制地想要往泉水深处扎去,不知不觉已经埋掉了半截儿身子。   就在墨燃神识都快要模糊的时候,就和前世一样,一只手把他猛地拽了起来,刹那间水花四溅,空气涌入鼻腔,墨燃喘着气,睁开挂着水珠的眼睫,看到面前的身影。   那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伴随着几乎堪称恼怒的声音。   “这里的水你都敢喝,你是想死吗?”   墨燃犬类一般甩了甩水珠,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师昧……”   “别说话了,把药给我吃下去!”   一枚暗紫色的药丸递到唇边,墨燃张嘴,乖乖地把药吃了,一双眼睛仍然是盯着师昧的绝世容颜。   忽然,就和上辈子一样,内心那种被扩大的焦躁让他无法抵抗,何况墨燃本来就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于是他一把扣住师昧的手腕,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迅速亲了他的嘴唇。   刹那间,火花四溅,脑海一片空白。   他是个风流烂帐一堆的人,但床笫间的激烈并不需要嘴唇的接触,不需要多余的温存,于是肉体的缠绵很多,与人接吻的次数却少的可怜。   师昧全然没有料到会遭此袭击,僵愣在原处,直到舌头都探了进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反抗。   “你干什么……唔!”话才说了一半,又被粗暴地掰过脸来,重新覆上嘴唇,墨燃亲吻的比前世还要激烈,两人在泉水边滚作一团,师昧被墨燃牢牢压在身下,墨燃吻着他湿润微凉的嘴唇,和记忆中一样惊艳的触感,还有他的脸颊,耳廓……   “别动……”一开口,沙哑的嗓音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完了。   这泉水的效用怎么感觉比上辈子还要生猛?   按照前世的发展,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和师昧缠绵那么久,没亲几下,当时年少的墨燃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手一松,师昧起身一个轻功,踏水逃走了。   但由于自己这辈子邪心太重,太不要脸,非但没有受到良心谴责,反而受到了□□的驱使,直接把人按在岸边密实地亲了起来。   师昧在他身下挣扎怒喝,他却已邪祟入心,听不到人家在喊什么,眼中晃动的只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还有那诱人的,湿润的,开开合合的嘴唇。   腹中一团火腾的烧起来,墨燃顺从本心,愈发狂暴地吻了上去,直接撬开了对方的牙关,舌头长驱直入,攫取着口中的甘甜。   心脏跳的咚咚作响,犹如擂鼓。   混乱中他已经撕下了师昧繁复的外袍,扯开了腰封,手潜入其中,触到滑腻紧实的肌肤,身下的人猛然弹了起来,又被墨燃重重摁下。   他咬着师昧的耳廓,轻声道:“乖一点,咱们都可以舒服。”   “墨微雨——!!”   “哎呀哎呀,怎的都气的这样喊我了?倒显得生分。”墨燃笑着舔了舔他的耳垂,手上也没有闲着,径直往他腰上摸去。   臭流氓墨燃,当年十六岁的小流氓果然比不过现在三十二岁的老流氓!   这人的脸皮都是与日俱增的!   师昧紧紧绷着身子,墨燃能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真是的,明明看起来是那么纤细的一个人,摸起来的手感倒是肌肉匀称,线条凌厉。   他更是情难自禁,忍不住去扯对方的亵衣。   师昧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墨微雨!你找死!!”   砰的一声,一阵强大的灵力将他猛地斥开!那灵力凶悍霸道,墨燃猝不及防,被整个掀翻撞在泉边的岩石上,差点要吐出一口血来。   师昧抓着凌乱不堪的衣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掌心中滋滋流窜着疯狂的金色灵流,火花溅的劈啪作响,映的他眼中一片急怒红光。   墨燃头晕眼花之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天问、召来!”   随着一声怒喝,师昧掌中嗖的蹿出一道虎虎生风的金色柳藤,天问应诏而出,整道柳藤亮的刺目,时不时腾起一道烈火,爆裂出一道金光,柳叶纷飞。   墨燃呆住了。   师昧什么时候会召唤天问了?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在脑中存留片刻,忽的一声天问撕开空气,照着他劈头盖脸就狠狠抽了下来!这顿柳藤抽的毫不手软,臭流氓踏仙君被打的鲜血横飞皮开肉绽,想来诸如容九这类吃过墨燃亏的人看到了,必然会拍手称快,高呼“打的好!打的太好了!再来一击!为民除害!日行一善!”   墨燃在这疾风骤雨毫无间隙的暴虐狂抽中,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师昧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这样打人?   抽柳藤的技术娴熟成这样,不是楚晚宁还能是谁!!!!   楚晚宁抽的手软了,这才停下来缓了口气,揉了揉手腕,正欲扬藤再打,墨燃忽然靠在岩石上,哇的咳出一大口血来。   “……别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了……”   墨燃一连咳了好几口血,心中不免凄凉。这绝对是他风流烂帐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谁知道来的人居然是楚晚宁?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楚晚宁还长了一张师昧的脸,就连声音听起来都和师昧一模一样!   他擦了擦嘴角的斑驳血迹,喘着气,抬起头来。   可能是挨了一顿神器的毒打,也可能是因为刚刚楚晚宁塞给他的药起了效果,这次抬头,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师昧了。   楚晚宁阴沉着脸,神色凶狠地立在树下,怒发冲冠,双目如电,正急怒攻心地盯着墨燃。   他这凶悍凌厉的模样委实骇人。   然而……   墨燃瞪了他几秒钟。   发现自己……可耻地硬了。   楚晚宁向来一丝不苟,堪称禁欲的繁冗白袍此时已经凌乱不堪,唯有靠他细长白皙的手紧紧揪着,才不至于滑下肩头。他嘴唇被亲的嫣红微肿,脖子侧面还布着零星吻痕。虽是恶狠狠的神情,但却更惹人怦然心动。   前世,关于楚晚宁的那些记忆,那些疯狂、血腥、仇恨、恣意、征服、快感,堆积起来的记忆。   那些墨燃懒得去想,原本也并不打算去想的记忆,都在这弥漫着血气和百蝶花香的空气中,瞬间变得触目惊心,难以掩藏。   潮水一般地,轰然涌上心头。   要死,他还是不能看楚晚宁这个样子。   就算再讨厌他,再恨他,恨不得把他剁成馅儿包进馄饨皮里头煮了吃了,墨燃依旧不得不承认。   前世,自己最刺激的几次情·事,最血脉贲张,头皮发麻的高/潮,都是在楚晚宁身上获得的。   恨他是一回事。   但对于男人,尤其是墨燃这种特别不要脸,特别禽兽的男人,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晚宁缓了口气,似乎真的气到了,捏着天问的手都细细发着抖。   “清醒了?”   墨燃咽下一口涌上的血沫:“……是的,师尊。”   楚晚宁似乎还没打够,但是他知道这幻境有鬼,并不应该怪罪在墨燃身上,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柳藤收了回去。   “今日之事……”   他还没说完,墨燃就抢着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要说出去,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楚晚宁静默一会儿,冷笑道:“你这赌咒我听了不下百遍,没有一遍是作数的。”   “这回绝对是真的!”身体有反应归有反应,但是想上楚晚宁这件事,就和喜欢吃臭豆腐一样,在墨燃眼里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   臭豆腐自己找个没有人的角落啃了就好,省得熏到别人。想和楚晚宁上床也是一样的道理。   墨燃向来厌憎楚晚宁,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居然会一边讨厌人家,一边又暗戳戳的想要上人家?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还有上辈子和楚晚宁的那些烂事儿,他真是完全不想再提,饶了他吧。   “这个幻境有很强的迷惑性,你在里面遇到的人,都会变成心中最想看到的样子。”   楚晚宁一边和墨燃并排走着,一边说道。   “必须要凝神静气,才能不被幻像迷惑。”   “哦……”   嗯?等等!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件事儿。   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上辈子在幻境里,自己看到的师昧也不一定就是师昧?说不准依然是——   他瞥了一眼在旁边走着的楚晚宁,忍不住恶寒。   不可能!   如果上辈子亲的是楚晚宁,肯定免不了一顿抽!最少也要吃个巴掌!   肯定不是楚晚宁!肯定不是他!   正在心里激烈地呐喊着,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把墨燃拉到身后:“噤声。”   “怎么了?”   “前面有动静。”   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因此墨燃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一听楚晚宁这么说,立刻问道:“会不会是师昧?”   楚晚宁皱眉道:“你在这幻境中,绝不能提前去幻想见到的人是谁,要是你忍不住想了,一会儿看到的东西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摒除杂念。”   “……”墨燃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做不到。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手上不知何时凝出一把灵力结成的匕首,朝着墨燃的胳膊扎了下去。   “啊——!”   “别叫。”楚晚宁早有预料,另一只手直接点上墨燃的嘴唇,指尖凝着金光,墨燃顿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疼吗?”   “……”废话!你自己扎一下看看疼不疼!   墨燃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疼就好,除了这疼痛,其他什么都别想,跟在我后面,我们过去看看。”   墨燃一路暗骂楚晚宁,一路跟着他沿着曲径悄然往前,谁知越靠近那个地方,越能听到嘻嘻哈哈的无数人语,在这空寂的地方显得格外诡谲。   绕过一堵绵延的高墙,两人总算来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是一栋披红挂绿的楼宇,灯火辉煌,红纱摇曳,偌大的院落中熙熙攘攘居然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桌上鱼肉鲜蔬无所不有,宾客把酒言欢,觥筹交错。   门扉大敞的堂中,一个硕大鲜红的“囍”字格外惹眼,看样子这里居然正在办一场热闹非凡的喜宴。   “师尊……”墨燃低声道,“你看这些在喝喜酒的人……他们都没有脸!”   作者有话要说:  本死狗要提问了,上辈子,墨燃亲的究竟是谁呢? 第13章 本座的新娘   不用墨燃提醒,楚晚宁也早就发现了。   那些人谈笑风生,可是声音却不知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那些或坐或立,划拳祝酒的人,一个个的,面庞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纸糊出来的一样。   “怎么办?难道我们得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   楚晚宁没有被墨燃这不合时宜的笑话逗笑,低头沉思着。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列长长的队伍从朦胧的雾气中出现,自远及近,缓缓向这栋主楼走来。   楚晚宁和墨燃下意识地往假山后面躲了躲,那两队人走近了,为首的是一对巧笑嫣嫣的金童玉女,这两个人倒是有五官的,而且五官轮廓鲜明,色泽浓重,在夜色中看来,像极了那种烧给死人用的男童女童的纸人。   他们一人手里捧着一盏红烛,烛身粗如小儿手臂,上面龙凤缠绕,随着蜡烛的燃烧,浓郁的百蝶花香扑鼻而来,墨燃险些又被迷昏过去,所幸楚晚宁刺在他手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自己又在伤口上狠戳了一下,总算是保持了意识的清醒。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   墨燃:“……咳,这招挺管用的。”   顿了顿,又奇道:“师尊,你怎么不需要往身上扎窟窿来保持清醒?”   楚晚宁:“这香味对我无效。”   “啊?为什么?”   楚晚宁冷冷地:“定力好。”   墨燃:“…………”   以金童玉女为首,两队人拾级而上,楚晚宁把目光又移了回去,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很少会有惊讶,因此墨燃大为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也吃了一惊。   只见那队伍中摇摇晃晃走着的,都是些闭着眼睛的死尸,皮肤苍白,保持着生前的容貌,那些人大部分都很年轻,二十不到的样子,男女都有,而其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熟悉——   之前在棺材里见过的陈家大公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这个队伍里,正闭着眼睛,跟着蜡烛飘出的异香,缓缓前行着。他旁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旁边都有另一具尸体对应着,只有他旁边飘飘荡荡,悬了一具纸糊的鬼新娘。   如果说陈大公子还不算什么,当队伍走到最后,看清分别排在两队最末尾的人时,墨燃霎时面无血色。   师昧和陈姚氏正低垂着脸,跟在死尸后面,他们两个也都闭着眼睛,脸如白雪,走路的姿态和前面那些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也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命在。   墨燃头皮一下子炸开了,跳起来就想冲上去,却被楚晚宁猛然抓住肩膀:“且慢。”   “可是师昧——!!”   “我知道。”楚晚宁盯着那慢慢向前挪动的队伍,轻声说,“你不要妄动,你看那边,有个戒严结界。你贸然闯过去,那个结界就会发出啸叫,到时候恐怕满院子的无脸鬼都会朝你扑过来,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楚晚宁是结界宗师,他布结界厉害,眼睛也毒,墨燃看过去,果然发现在进入酒席院子的入口处,有一道近乎透明的薄膜。   金童玉女走到院前,轻轻吹了吹捧着的烛火,将火舌撩的更旺,然后慢慢地——穿过了那层结界,走到了院子之中。   后面跟着的男女也一一跟着他们,毫无阻碍地通过了透明结界,院子里喝喜酒的无脸人此时纷纷转过脑袋来,看着鱼贯进入的男女,开始嬉笑,鼓掌。   楚晚宁说:“走,跟在他们后面。穿过结界的时候记得不要呼吸,闭着眼睛。还有,无论发生什么,照着那些尸体做,绝不可说话。”   不用他再多说,墨燃救人心切,跟着楚晚宁立刻混入尸群当中。   这两队尸体的数量是相等的,楚晚宁站在了师昧后面,墨燃就只能站在陈姚氏后面,队伍移动的很慢,墨燃几次往师昧那边张望,看到的都只是一张苍白的侧脸,还有无力耷拉着的一段雪白脖颈。   好不容易捱到了结界前,两个凝神屏息,顺利跟着穿了过去,来到院落之中。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面的地方远比外头看过来还要大,除了张灯结彩的三层主楼,院子两边都是一间一间紧密相连的小厢房,看上去足有一百来间,每个厢房的窗户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挂一盏红灯笼。   满堂无脸宾客忽然起立,礼炮齐鸣,唢呐声响。   楼宇前一个无脸的赞礼官一波三绕地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已入园——”   墨燃一愣,啥?敢情他们这两列死尸是新郎新娘?   忙转头去求助楚晚宁,可是北斗仙尊眉头紧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法自拔,根本懒得去看墨燃一眼。   ……墨燃觉得,伯父的苦心实在是白费,下山历练,带着这种师父,实在比不带师父还要打击自尊。   忽然从院子里冲出来一群笑闹着的垂髫小童,身上穿着红艳艳的衣衫,却拿白头绳扎着小辫子,他们如同鱼儿一般簇拥到队伍两边,开始各自拉着一个人,引着他们往两边的厢房去。   墨燃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楚晚宁做口型:师尊,怎么办?   楚晚宁摇摇头,指了指前面那些潮水般跟着童男童女散开的死尸,意思不言而喻——跟着他们走。   没办法,墨燃只能任由一个抓髻童男拉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他刚一进去,小童就凌空挥了挥衣袖,门砰的一声就合上了。   墨燃瞪着那个小人儿,不知道这无脸小鬼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上辈子,楚晚宁是先救出了师昧,再打破了幻境,自己全程啥也没干,轻轻松松除了妖邪,然后便光顾着回味亲吻师昧的美妙余韵了,事后楚晚宁的解析,他其实也没听进去多少。   因此如今情况有变,他是完全不知道下面会遇到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来。   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妆台,立着一面铜镜,木架上端端正正地支着一件黑红色绣着如意纹的吉服。   小童拍了拍凳几,示意墨燃坐过去。   墨燃发觉出这里的鬼都不太机灵了,笨的很,只要不说话,死人活人他们是分辨不出来的,于是照着小童的意思坐在了妆台前。小童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开始帮他梳洗,更衣……   忽然间,窗口飘进来一朵海棠花,悠悠地落在了铜盆盛着的水里。   墨燃眼前一亮,那海棠品名叫做晚夜玉衡,是楚晚宁专门用来无声传讯的。   他将海棠从水中捞起,海棠花瞬间在他掌中舒展绽放,露出花蕊中一抹淡金的光辉。   他把那抹金光捻在指尖,放到耳中。楚晚宁的声音便在他耳朵里响了起来。   “墨燃,我已用天问确认,此处是彩蝶镇那个鬼司仪造出的幻境。它受村民百年香火供奉,渐渐修成了正果。只要冥婚的人越多,它的力量就会越大,所以它非常喜爱操办冥婚仪式。那些排成两队的尸体,应该就是这数百年来,彩蝶镇的人在它见证之下凑成的鬼夫妻,它喜欢这种热闹,每个晚上都会把那些尸体召到幻境中,再办一次冥婚,而且每次操办,它的力量都会再强上几分。”   墨燃心想——变态啊!!   别的神仙闲下来,顶多撮合撮合少男少女,这个什么鬼司仪,说说是个仙体,但脑子都还没有长出来,唯一的兴趣爱好是撮合撮合男尸女尸,撮合一次也就算了,还每天晚上把那些冥婚的尸体从坟里头召唤出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再来一次。   尸体群·交有这么好看?   这光棍神仙,真是丧心病狂的够可以。   楚晚宁道:“它的真身不在此处,你不要轻举妄动,一会儿跟着金童玉女的吩咐走,它既然要汲取男女冥婚的力量,最后必然会显出原形。”   墨燃想问,师昧呢?师昧怎么样了?   “无需担心师昧,他和陈夫人一样,受了香粉的迷惑,暂时失去了意识。”楚晚宁考虑问题很周全,把墨燃可能交代的事都说了清楚,“管好你自己,一切有我。”   说完之后,声音便消失了。   于此同时,小童也打理好了墨燃的装束,抬眼一看,铜镜里的人面目清俊,唇角天生微扬,眉目干净清爽,领衽交叠,吉服火红,长发却被白色发带束起,确实是一副冥婚新郎的模样。   小童做了个“请”的手势,紧闭的厢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回廊下,站着一排穿着吉服的尸体,男女都有,看来这鬼司仪泥巴塑成的脑袋果然没有开窍,只要抓着一对拜堂成亲就好,至于是男女相拜,还是男的和男的拜,女的和女的拜,它都无所谓。   这一侧回廊只站着一列死尸,另外一列是在对面,隔得太远,他看不到楚晚宁和师昧出来了没有。   队伍在慢慢地向前挪动,时不时可以听到楼宇中赞礼官唱词的声音,一对又一对的冥婚,正在慢慢完成。   墨燃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陈姚氏,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味,琢磨了半天,就在队伍渐渐缩短,快要轮到最后几对的时候,这死脑筋的臭流氓终于开窍了——   啊!按着队伍来,拍自个儿面前的这女的,岂不是要和师昧拜堂成亲?自己岂不是要和楚晚宁那小贱人凑对儿?这哪儿成啊!   当下,这位前任人界帝君就不乐意了,撇着嘴,不客气地把陈姚氏一拉,自己插了个队,排在了人家前面。   旁边跟着的小童一愣,但墨燃很快又摆出一副低头垂脸,半身不遂的吊死鬼模样,耷拉着混在尸身中,那些修为不高的金童玉女发了会儿呆,大概也没有弄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也傻乎乎的,居然没什么反应。   这下墨燃乐呵了。兴致勃勃地跟在队伍里,准备走到尽头时,好与走廊另一边的师昧相遇。   于此同时。   楚晚宁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师昧,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险境。   他向来嘴硬心软,虽然苛严到令人厌弃,但其实,只要他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徒弟冒险的。   于是,他也一拉师昧,将昏沉沉的小家伙拉到后面,而自己则站在了师昧原来的位置上。   轮到他了。   站在走廊尽头的鬼傧相捧着一只黑红相间的托盘,见楚晚宁走过来,嘻嘻轻笑,没有五官的脸发出少女清脆欲滴的声音。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倾盖如故,红颜白首。”   楚晚宁的脸瞬间黑了。   娘、娘子……??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再看了看鬼傧相一片空白的脸,忍住了。   还他妈的真没长眼睛。   鬼傧相笑嘻嘻地拿起了托盘里的红纱盖头,抬起玉臂酥手,遮盖了楚晚宁的脸。而后冰冷的手伸过来,轻轻扶住楚晚宁,娇笑道:“娘子,请吧。”    第14章 本座成亲了   那红纱轻薄,垂于眼前,虽然仍能视物,但多少还是有些看不太清楚。楚晚宁眉眼阴霾,沉着脸,由鬼傧相带到花厅里。   翻起眼皮,隔着软红,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楚晚宁周身的气温更是骤然低了好几度。   墨燃也呆住了。   不是……出来的不应该是师昧吗?   眼前的“新娘”红妆明艳,薄纱遮面,虽然五官在纱巾的遮掩下略显模糊,但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楚晚宁那张俊冷肃杀的脸,正没好气地瞪着自己,那眼神活像要杀人。   墨燃:“……”   他先是茫然,而后神色逐渐变得极其复杂,各种情绪在脸上走马灯般轮换而过之后,最终成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和楚晚宁互相对望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偏偏两人身后跟着的金童玉女此时咯咯吱吱地笑做了一团,手拍手,开始脆生生地唱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鸳鸯,衔花迎。   棺中合,同穴卧;身前意,死后明。   从此黄泉两相伴,孤魂碧落不相离。”   这词曲鬼气森森,却又透着股缠绵悱恻。   如果可以发声,墨燃只想说一个字。   ——“呸。”   可是不能说话。   台前有一对纸糊的男女,虽然没有脸,但衣着富贵华丽,略显宽松臃肿,应该是代指人已至中年的高堂。   赞礼官又拖腔拖调地开始唱:“新妇娇媚欲语羞,低眉垂首眼波柔,红纱掩面遮娇笑,请来郎君掀盖头。”   “……”墨燃原本十分不情愿,但听到这里,却憋笑都快憋疯了。   哈哈哈哈,新妇娇媚欲语羞,啊哈哈哈哈!   楚晚宁脸色铁青,忍着怒气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连带耳朵也一起失聪似的。   鬼傧相嬉笑着递给墨燃一把折扇,“扇”与“善”同音,指的这桩婚事乃是善缘。   “请新郎掀盖头。”   墨燃忍着笑,倒是从善如流,握着扇柄将楚晚宁眼前的轻纱撩开,睫毛笑得簌簌,去看楚晚宁那张表情动人的脸。   似乎感受到对方讥嘲的目光,楚晚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电光火石,满是剑拔弩张的杀气。   可配上他发上红纱,身上火红吉服,锐利虽不能减,但那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居然别有一股独特的风流。   墨燃看着这样的眼睛,不觉一怔,笑容瞬时凝住了。面前的师尊,忽然和前世的某一时刻如此相似地重叠在了一起,他刹那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以让墨燃冷汗涔涔了。   他曾对楚晚宁行了三件狠事:   其一,杀之,即对楚晚宁动了杀招。   其二,辱之,强迫楚晚宁与他欢好。   其三……   其三,是他上辈子做的最痛快的事,也是后来最后悔的事。   当然人界帝君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做了后悔的,只不过内心深处的煎熬,到最后还是逃不掉。   该死。他怎么又想起了那段疯狂的过往,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楚晚宁。   墨燃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努力甩掉那张记忆里楚晚宁的脸,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楚晚宁一直在用“我杀了你”的眼神盯着他。墨燃不想惹这个刺儿头,只得装孙子赔笑,一脸无奈。   赞礼官道:“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礼。”   所谓沃盥,就是新婚夫妇之间要自己除尘洁净之后,再互相擦拭涤手。   鬼傧相端来装满清水的瓷壶,提起壶来请两人洗手,洗下的水由底下一只面盆接着。   楚晚宁满脸嫌恶,偏偏自己洗完还要替对方洗。墨燃因为有些走神,显得挺收敛,默默地替楚晚宁洗了手,楚晚宁则没好脾气,哗啦一下泼了墨燃一整壶,半边袖子都打得透湿。   “………………”   墨燃盯着自己湿掉的半边衣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何处神游,居然脸上没有什么,只是墨黑的眼睛深处,隐隐有一些微妙的光泽在流淌。   他怔忡地想。   楚晚宁没变,从来都没变。   所行所为,所思所想,前世今生,都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他缓缓抬起头来,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站在死生之巅,站在巫山殿前,楚晚宁从绵延的御阶之底向他走来,下一刻就要跪落在自己跟前,那清高的头颅要磕落在地,那笔直的脊梁将折辱弯曲,楚晚宁,要伏在他履前,长拜不起。   “沃盥礼成。”   鬼傧相陡然一声长唱,把墨燃从回忆中唤醒。   他猛地回过神,对上楚晚宁一双眼,漆黑的瞳仁闪着凌冽寒光,犹如弯刀覆雪,令人心惊胆寒。   墨燃:“…………”   ……呃,前生终究是前生,楚晚宁朝他下跪这种事情,这辈子还是想想就够了,若要实现,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   沃盥礼之后是同牢礼,而后是合卺礼。   鬼傧相缓声唱道:“夫妇共饮一杯酒,从此天涯永不离。”   交杯合卺,而后共拜天地。   楚晚宁看上去真的快要气疯,他微微上挑的细长丹凤眼危险地眯着,墨燃估计出去之后他把那个鬼司仪剁成烂泥都是轻的。   可是这个样子的楚晚宁,真的不能细观。   哪怕再多一眼,都能重新堕入那些个凌乱污脏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一拜——跪天地——”   原以为即使是逢场作戏,楚晚宁那么傲的性子,也决计不会跪的,可是没想到为了走完这一套步骤,他眉心抽了抽,闭着眼睛,居然仍是跪下了,两个人齐齐叩首。   “二拜——跪高堂——”   得嘞,就跪那俩没脸的纸人吧,那也能叫高堂。   “三拜——跪——夫妻对拜——”   楚晚宁垂着浓深的眼帘,看都不看墨燃一眼,转过身来,哐当一下气吞山河干脆利落迅速无比地伏下身去,忍得银牙咬碎。   谁知两个太不默契,靠的近了些,砰的一声就撞了个头对头。   楚晚宁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自己的额角,抬起湿润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同样揉着额角的墨微雨。   “……”墨燃只得用口型说,“对不起。”   楚晚宁不言语,阴郁着脸,翻了个白眼。   而后是结发礼,赞礼官唱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鬼傧相递来金剪刀,墨燃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唯恐楚晚宁一个不高兴直接把自己给活活扎死。楚晚宁似乎却有此意,但最后还是只剪了彼此的一撮发缕,放入金童玉女呈上的锦囊,由“新娘”楚晚宁收好。   墨燃很想问他,你不会一怒之下拿我的头发去下诅咒,扎小人儿吧?   赞礼官唱道:“礼——成——”   两个都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谁知下一刻那赞礼官又悠悠地喊了一声:   “良辰已至,送入洞房——”   什、么、鬼!!!   墨燃瞬间僵住。   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开什么玩笑,他要敢跟楚晚宁洞房,这婚礼可就真他妈的要成冥婚了!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他这辈子想要……不对,他两辈子想要的人,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师昧,而不是这个会把觊觎他的人统统捆起来、丢到淤泥池里染染色的冷血魔头楚晚宁啊!!   现在逃婚,还来得及吗?    第15章 本座第一次见识这种洞房的打开方式   当然逃婚什么的只能是想想,毕竟师昧还在这儿呢,说什么他都不能先走。   只是这鬼司仪,他妈的也太尽责了吧?   墨燃脸色憋得铁青,鼻子都要气歪了。心道包婚娶之礼也就算了,怎么还他妈管别人洞不洞房?再说了!都他妈·的挺尸了!尸体都僵了!还怎么洞房啊!!!   至于楚晚宁的脸色此刻如何,他根本不敢看,一个劲儿盯着地毯装傻。此刻,他特别想揪着那个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暗爽的鬼司仪,朝他咆哮——操·你·妈,你行!你洞一个给我看看!!   金童玉女簇拥着两人,把他们往后厅推搡。   那里停着一口棺材,涂着鲜艳的红漆,体型硕大,是寻常棺材的两倍,看上去居然和之前在外面挖出来的那具棺材一模一样。   楚晚宁略一沉吟,明白过来了。   墨燃也旋即知晓了鬼司仪的意思,立刻松了一大口气。   死人当然不能洞房,所谓的洞房花烛,应该就是指被封到同一具棺椁之内,抬下去合葬,完成所谓的“死而同穴”。   这时候金童玉女也脆生生地证实了他们的想法:“先请娘子入洞房。”   楚晚宁广袖一拂,冷着脸躺了进去。   “再请郎君入洞房。”   墨燃扒在棺材口眨了眨眼睛,见楚晚宁已经占了大半位置。这棺材虽然宽敞,但是两个大男人躺在里面,还是挤了些,他躺进去,免不了压着楚晚宁的宽衣大摆,遭来对方一阵怒瞪。   那一对金童玉女绕着棺材又唱开了,还是之前那首阴森森,却又隐约悱恻的冥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鸳鸯,衔花迎。   棺中合,同穴卧;身前意,死后明。   从此黄泉两相伴,孤魂碧落不相离。”   唱罢之后,小童一左一右把棺材板慢慢往上推,轰隆一声闷响,周围霎时漆黑一片。   楚晚宁和墨燃被封在了合葬棺中。   这棺材用材极厚,小声说话,外面并不能听见,楚晚宁抬手设下一道阻音结界,确保里面的声音不会传到外面去,做完这一切,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睡过去点,你压到我胳膊了。”   墨燃:“…………”   感觉应该有很多比“压到胳膊”更重要的话吧?   尽管心中抱怨,但墨燃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再过去点,我腿伸不直。”   又挪了挪。   “再过去!你别贴着我脸!”   墨燃委屈了:“师尊,我整个人都已经贴在棺材板上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楚晚宁终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墨燃在角落里缩了一会儿,忽然间感到棺材震动,外面的人把这具合葬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往不知道的方向缓缓前行。墨燃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想到师昧此刻应该和那个陈姚氏困在一个合葬棺材里,不由地气闷,可是又没有办法。   楚晚宁的结界很厉害,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却可以透进来,隔着棺材板,可以听到鞭炮和唢呐锣鼓的声响,墨燃问:“这帮妖魔鬼怪真是闲的够可以,他们打算抬着棺材去哪儿?”   棺材里很黑,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声音:“和彩蝶镇的习俗一样,应该是抬着棺材到镇外的土庙。”   墨燃点了点头,凝神听了一会儿,说道:“……师尊,外面的脚步声好像越来越多了。”   “百鬼夜行,所有的合葬棺都会一起被抬到那边去。如果我不曾料错,等到了土庙前,那个鬼司仪就会现出原形。从每一对冥婚夫妻身上吸取‘功德’。”   墨燃问:“这么多棺材,几百多具,在镇上走,别人发现不了?”   “发现不了。”楚晚宁说,“抬着棺材的是鬼金童,鬼玉女。鬼怪身上的东西,普通人看不见。”   墨燃又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晚宁答:“刚才在厢房,天问审了一个鬼金童。”   墨燃:“………………”   无语半晌,又问:“那之前在山上,挖出来的红棺材里,躺着的陈公子是怎么回事?陈家又为什么会接二连三的死人?”   楚晚宁:“不知道。”   墨燃有些吃惊:“鬼金童没有告诉你?”   楚晚宁:“鬼金童说,它也不清楚。”   墨燃再次:“………………”   沉默片刻,楚晚宁道:“但我觉得,那户人家有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怎么说?”   “你要记住,这个土庙里供奉着的东西虽然邪气很重,但说到底,它已经得道仙体,需要靠人的供奉,才能日趋强大。”   墨燃上辈子都没有认真听楚晚宁讲过课,导致后面遇到一些事情,总会缺少必要的常识,这辈子还是虚心求教为妙,于是问:“仙体又怎样?”   “……上月讲仙鬼神魔的区别时,你在做什么?”   墨燃心想,本座是重生的,本座哪里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某堂课上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无非也就是在桌子底下抠脚,看《九龙一凤榻上游》,要么就是在盯着师昧发呆,或者就是盯着楚晚宁的脖子,暗自比划着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人脑袋给切下来。   楚晚宁冷冷道:“回去罚抄《六界见闻录》十遍。”   “……唔。”   逃学的代价,惨痛。   “天下众仙,与神不同,神行事自由,而仙则皆受束缚,插手凡间事,必因人念。”   墨燃一凛:“所以陈家的命案,是有人求它,它才去做的?”   楚晚宁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幽冷。   “我觉得,去求它的,不一定是还活着的人。”   墨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急再问下去,抬着棺材的金童玉女大概是遇到了陡坡,棺材猛然一抖,向□□斜。   猝不及防的晃动,加上棺内光滑,无处可抓。墨燃一个不稳就滚了过去,严严实实地撞在了师尊怀中。   “唔……”   捂着撞痛的鼻子,墨燃茫然无错地抬起头,刚想弄清楚状况,鼻尖却刹时飘来一缕淡淡的海棠花香,这香味像清晨的薄雾般轻盈,还兀自沾着些夜里的凉意,世间芬芳多让人迷离,这味道却清正凌冽,教人清醒。   墨燃先是一愣,而后顿时僵硬了。   这个棠花之香,他再熟悉不过,是楚晚宁身上的气息,而对于墨燃而言,这股气息总是与欲望交缠在一起的。   霎时间,某种根深蒂固的邪念犹如天雷勾起的林火,轰地一声,便窜上了他的脑颅。   作者有话要说:  关爱大龄未婚男士基金会会长,一号boss鬼司仪娘娘,很快上线啦。   司仪娘娘有特殊的洞房方式,把你们这对狗男男关进棺材里,砰!要你们互相说爱你才能出来,不说不让你们出来。哼。 第16章 本座惊呆了   这个真的不能怪墨燃禽兽,任谁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和一个跟自己上了无数次床的人困在一起,甭管这床上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喜欢,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总归是忍不住要心思荡漾一番的。   何况墨燃本身就是个混账东西。   师昧是他的白月光,他是绝对不忍心碰,不愿意毁的。   他就光顾着毁楚晚宁,只有对着楚晚宁,他所有的阴暗、兽·欲、骨子里的狂暴,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   把这个人碾碎,在身下撕扯贯穿,强迫他玩遍所有他绝对不会在师昧身上玩的花样。   前世,每次看到楚晚宁仰着脖颈,喉结滚动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沦丧成一头只知道饱饮鲜血的恶兽,要把这个男人的喉管咬开,磨牙吮血,嚼烂骨肉。   他不心疼楚晚宁,他就可劲儿地毁人家。   毁到最后,身体都养成了习惯,只要闻到楚晚宁身上的香味儿,腹中就起火,心就痒,就想把这个人捆在床上操。   棺材里一时静谧,能听到墨燃略显焦躁的心跳声。   他知道楚晚宁的脸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时候要是一口咬上去,楚晚宁也必然挣脱不了,但是……   还是算了吧。   墨燃往后靠了靠,和楚晚宁拉开距离。这实在是很不容易,因为棺材里着实没有多少空间了。   “不好意思啊师尊。”墨燃打着哈哈,装着孙子,“没想到这棺材会——晃!”   话音一落,棺材又是一斜。墨燃又咕噜噜地滚到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   墨燃再退,棺材再晃,如此反复数次。   “我他妈还不信邪了。”墨燃又往后靠。   金童玉女大概是在走个斜坡,棺材壁内滑不溜手的,没坚持太久,墨燃又无奈地滚到了楚晚宁面前。   “师尊……”咬着嘴唇,委屈兮兮。   这家伙本来长得就有些少年人的可爱,他存心要藏起自己的狼尾巴装狗崽子的话,其实装的还是很像的。   楚晚宁没吭声。   墨燃实在不是很想再滚来滚去,于是干脆放弃了挣扎:“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宁:“……”   墨燃小声说:“可是背上的伤口,撞得好疼……”   黑暗中,楚晚宁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外面的锣鼓有点吵闹,墨燃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清。   可是下一刻,墨燃就闻到了更清晰的海棠花香,楚晚宁的手揽在了他背后,阻挡了他可能会猛然撞过去的空隙。   虽然不是拥抱,楚晚宁胳膊是虚空的,刻意避免着和墨燃的身体接触,只有衣料和墨燃相碰在一起,但是这个姿势,多少也有些亲密了。   “当心点,别再撞了。”声音沉沉的,像是溪水里浸泡的瓷器,有种古拙的端庄,不带仇恨去听的话,其实很出色。   “……嗯。”   忽然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墨燃此时仍是正在窜个子的少年,并非如同成年后的身高,所以他靠在楚晚宁怀里,额头刚刚好到楚晚宁的下巴。   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的是身边躺着的这个人。   而陌生的是,却是这样的姿势。   曾几何时,前尘往事,都是他躺在死生之巅的巫山殿,已成孤家寡人的踏仙帝君,在漫长的令人无法喘息的黑暗里,死死抱着怀里的楚晚宁。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比楚晚宁高了,力气也比师尊大,胳膊像是铁钳像是牢笼,锁着怀中这一点点残存的温暖,像抱着人世间最后一捧火。   他低下头亲着楚晚宁的墨色长发,然后又贪婪地附下脸,深埋到对方颈窝里,毫无怜惜地咬着,啃着。   “我恨你啊,楚晚宁。我恨死你了。”   嗓音里有一些沙哑。   “可是,我也只剩你了。”   一阵猛烈的猛撞打碎了墨燃的回忆,锣鼓声忽然停了,四野一片死寂。   “师尊……”   楚晚宁伸出手,点上他的嘴唇,沉声道:“别说话,我们到了。”   外面果然再没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野一片死寂。   楚晚宁指尖燃起一丛淡金色的火光,往棺材壁上一划,划出一道细狭口子,刚好够两个人从口子看出去。   他们果然被抬到了彩蝶镇郊,那座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前面已经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合葬棺椁,空气中馥郁的百蝶花香也越来越浓重,透过孔隙飘进了棺材里。   墨燃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师尊,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香味,还有幻境里的香味,好像和陈公子棺材里那个味道有点不同?”   “……怎么说?”   墨燃对气息是比较敏锐的,他说道:“之前我们在北山,棺材被劈开的一瞬间飘出来的味道很好闻,没有任何让我不舒服的地方,应该就是百蝶香粉没错了。可是自从进了幻境之后,我总觉得那种味道虽然相似,可是却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不过一直也琢磨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样,不过现在……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楚晚宁侧过脸来看着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墨燃贴着缝隙,依旧盯着外面,然后说:“嗯。我自幼不喜欢闻香火味。这里,还有幻境里的味道,根本不是百蝶花香,而是彩蝶镇的人,用来供拜鬼司仪时烧的特制高香。你看那里——”   楚晚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土庙前的陶土香炉里,果然燃着三支手臂粗的竖香,正幽幽朝风里递着甜腻的气味。   彩蝶镇的人擅长用百花制作各种香料,因此求神供佛用的香品也都是自己镇里制作,不向外处去买。由于使用的都是镇郊栽种的花种,调出来的味道,外行人闻起来其实差别并不会那么大。   楚晚宁沉思道:“莫非陈公子棺材里的香味,和幻境里的味道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不及把这个新发觉的细节捋清,土庙中忽然发出的刺眼红光就打断了他的思路。躲在棺材中的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庙宇中光泽璀璨,映照着周围一片灿然。庙边上有一排铁架子,上面摆着许愿用的红莲灯,那些莲灯原本是熄灭的,却在此时一盏一盏地都亮了起来。   守在每个合葬棺旁的童男童女纷纷下跪,诵着:“司仪娘娘下凡,指点我等野鬼孤魂永脱苦难,得遇良人,同棺而卧,黄泉做伴。”   在一片诵宏声中,庙中那个鬼司仪浑身散出金色仙光,然后她垂下眼睑,慢慢牵动嘴角,飘然跃下供奉台。   动作相当俊逸,仪态万般优雅。   可惜身子是泥土做的,太重,姑娘家家的,砰的一声,硬生生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墨燃:“噗。”   楚晚宁:“……”   鬼司仪似乎也对自己的根脚颇为不满,她盯着地上的大坑看了一会儿,才从坑里款步踱出,整理了一下衣冠。   她瞧上去是个妆容浓艳的女子,披红戴绿,颇为喜气。黑夜中,它转了转自己的脖颈,来到百人合葬棺前,夜风中充斥着尸群的腥臭味,她似乎心情好了些,缓缓张开双臂,“咯、咯”地笑了两声。   “尔等信奉于我,供奉于我,便能得遇良缘,完成生前未了的终身大事。”幼嫩的嗓音飘散在夜色里,那些鬼怪纷纷激动地磕起头来。   “司仪娘娘保佑——”   “请司仪娘娘赐婚——”   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恳求,鬼司仪似乎十分享受,慢慢穿梭在成排的合葬棺中,点着鲜红色朱漆的长指甲刮过棺材板,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墨燃好奇道:“师尊,我记得你说过,妖仙鬼,神魔人,各属六界,但这仙人不高居九天,怎么反倒和地下的鬼魂为伍?”   “因为它管的是冥婚,主要吃的是鬼魂的供奉。”楚晚宁道,“鬼魂能让她功力大增,不然也不会短短百年就能修成仙身。有如此好处,她自是乐意与阴曹地府的‘朋友’为伍。”   鬼司仪绕着棺椁群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前面,空寂稚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开一棺材,赐一姻缘。从左首起。”   随着它的命令,左边第一个棺材缓缓打开,金童玉女在旁边恭迎,里面的两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艳丽的火红吉服衬得死人脸庞愈发苍白,了无生气。   那对冥婚夫妻慢慢来到鬼司仪面前,跪了下来。   鬼司仪将手放在他们之间,说道:“吾以司仪名,赐尔死后姻,从此为夫妇,男女相配欢。”   墨燃翻白眼嘀咕:“不会作诗就不要作。好好一个誓婚词,怎么听着这么淫·荡。”   楚晚宁冷冷道:“你心思龌龊。”   墨燃闭嘴了。   可没多久,鬼司仪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不是墨燃龌龊,而是这主管冥婚的神仙才是真龌龊。   只见那对被赐了婚的尸首好像吞了春·药似的,明明已经是两个死鬼了,却忽然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狂热地亲搂在一起,居然就这么当众没羞没臊地纠缠起来。   楚晚宁:“………………”   墨燃:“………………”   “吾以司仪名,赐尔天伦乐。阴阳可交·合,生死又何妨!”   鬼司仪的喊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昂。   那两具尸体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夸张,其中那具男尸除掉衣服之后,居然是一怒冲冠,精神奕奕,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墨燃都惊呆了:“……这……他妈的……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想喝爱拔茶小天使的手榴弹,给每个看文的小朋友发一颗司仪娘娘牌回春丸,边看边磕着解闷,咩哈哈哈 第17章 本座的师尊受伤了,本座甚是……   这鬼司仪做什么司仪啊,该行卖春·药算了,别人的春·药顶多让萎靡不振的活人聊展雄风,这神仙倒好,小手挥一挥,死人都能硬起来。真正的妙手回“春”啊!   他看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楚晚宁伸手,捂住了墨燃的耳朵。   墨燃:“哎?”   楚晚宁神色极冷:“如此荒·淫之术,莫要去看。”   “那也应该是捂眼睛啊,你堵我耳朵干嘛。”   楚晚宁面无表情:“勿视勿听,眼睛你自己闭。”   墨燃:“噗。师尊你真是……”也不看看自己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要闭眼睛也是你自己闭啊。   墨燃不禁有点发乐,楚晚宁这冰雪做的人,连个春宫图都不曾看过,这会儿瞧见近在咫尺的鱼水之欢,大概要活活给噎死了吧。   那对死人夫妻苟合在一起,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了活气,原本吭不出声音的僵死喉管里,居然也发出了类似活人的粗嘎喘息。   楚晚宁显然是被恶心到了,猛然扭过脸去,不愿再看。   墨燃见之大乐,逗弄心起,坏笑着去掰他的下巴。   楚晚宁像是被刺到一般迅速往后躲开:“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墨燃甜腻腻的,带着些嘲讽和捉弄,打趣儿般上下瞧着他。   多大个人了,看这种东西居然还脸红……   哦不对,应该说是青红交加。挺好笑的。   “师尊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动手前必须看清楚对方的能耐么?这鬼司仪的能耐,你好歹也看看清楚啊。”   “有何可看,不看。”   墨燃叹道:“怎地脸皮这么薄。”   楚晚宁怒道:“苟且龌龊,着实伤眼!”   “那只好我来看了。”墨燃说着,老实不客气地趴在那边,又对着外面瞧了起来,边瞧还边发出“啊”“哇”“厉害”“哎哟”之类的感叹。弄得楚晚宁无比狂暴,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他低声怒喝:“你看就看,说什么话!”   墨燃无辜道:“我以为你想听。”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墨燃的脖子,咬牙切齿:“你再哼一声,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喂僵尸!”   逗也逗够了。楚晚宁这个人,不能把他逼得太急,急起来就是一顿天问伺候,于是墨燃收敛了,乖乖地趴在那边,盯着外面,也不吭声。   随着那对鬼夫妻舒·爽到了极致,那男尸低吼一声,伏在女尸身上痉挛抽搐,两人身上忽然窜出一道青烟,鬼司仪张开嘴,贪婪地吸食着那股青烟,直到把最后一缕也吞进自己肚子里,这次饕足地擦了擦嘴角,眼底流露出精光。   看来那就是冥婚夫妻还给它的“功德”,会让它修为更增。   “哈哈,哈哈哈——”鬼司仪尝到了甘甜,愈发容光焕发,再开口时,刚刚飘渺虚无的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它高喊着,咆哮着,尖锐的嗓音像是要把这漫漫长夜扎穿,“起!起!尔等痴男怨女!吾赐尔等鱼水之恩!尔等供我以信奉之德!起!起!都起!”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周围几百具棺材的同时颤抖,验证了墨燃的想法。这鬼司仪是要召唤所有合葬棺里的尸体合欢,好一次吸收“功德”啊!   顾不得开玩笑了,墨燃直拽楚晚宁:“师尊!!!”   “又怎么了!”   “快!出去!师昧还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儿困在一起呢!”墨燃都要急疯了,“我们快去救他!”   楚晚宁往外看了一眼,也没有想到那鬼司仪居然口味这么大,不一对一对来了,居然想搞个一口吞!   旁边棺材抖动声越来越剧烈,想来是每一对冥婚配偶都开始受到感召,开始在棺材里行事。这个想法让楚晚宁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偏偏这个时候,站在原处纵情长笑的鬼司仪忽然感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来,一双黑得毫无焦点的眼睛,直直越过其他,落在了墨燃和楚晚宁的合葬棺上。   它虽然智力低下,却能感觉到,那具棺材里,没有它熟悉的情·色气息。   没有信奉。   没有……   活人!!!   猛然弓起身子,尖叫着疾掠儿来,鬼司仪衣袍翻飞,一双血红利爪直戳棺身,生生刺穿厚实的棺木,直·插棺体之中。   它这袭击太突然,墨燃来不及退后反抗,何况棺中空间极小,根本退无可退,眼见脑袋就要被这九阴白骨爪戳出五个窟窿,身子却忽然一坠——楚晚宁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在前面,鬼司仪的五根尖爪猛然戳进楚晚宁的肩膀!   深可触骨!   “……”   楚晚宁闷哼一声,竟也生生忍着,没有喊出来。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仍燃着消音咒,点在墨燃嘴唇上,堵住了墨燃本来要发出的声音。   鬼司仪的爪子在楚晚宁的血肉中一通狠抓。   它是泥巴脑子,判断死人活人只能靠声音。楚晚宁居然就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声都不吭,血浆顺着他的肩膀汩汩流出,墨燃被他摁在怀中,看不到他伤势如何,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宁在微微发抖……   活人……还是死人?活人不可能这样了还不出声。鬼司仪一时间也吃不准,利爪没在楚晚宁肩膀的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   楚晚宁痛得发颤,痉挛,冷汗湿透了衣衫。   可他还是死死咬着嘴唇,护着怀里的徒弟,像是真的成了死尸成了亡人,抵在棺材沿口,像铸死在棺壁的铁。   鬼司仪似乎终于确认了里面的不会是活着的人,它猛然把手抽了出来,鲜血横飞,甚至能听到手指从骨肉里面□□的粘腻声音,令人汗毛倒竖。   楚晚宁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他松开墨燃,低低地喘着气。   棺材中流淌着浓郁的血腥味。   墨燃抬起头,借着孔洞里漏进的微光,可以看到楚晚宁低垂的睫毛,还有睫毛下面湿润的,却倔强无声的眼睛。   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眼,迷离着痛楚,但更多的是狠戾和顽强,一片水汽弥漫……   墨燃想说话,楚晚宁摇了摇头,点在他唇上的消音咒没有去掉。过了一会儿,缓一口气,颤抖的指尖,在墨燃手背上写道:   结界已损,不可说话。   外面的鬼司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里面明明不是活人,却没有听从它的指示,也感受不到任何的信仰供奉。   楚晚宁仰头从缝隙中看了它一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金光笼起,一道流窜着火焰光泽的柳藤应召而出。   他握着天问,眯起眼睛。   下一刻,破棺而出!!!   棺身炸裂,楚晚宁闪电一般飞身而起,天问既准且快,猛然勒住鬼司仪的脖颈,鬼司仪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   “汝乃何人!安敢如此!”   楚晚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大红吉袍猎猎翻飞,如同云浪,他隐忍多时只为一击必中,当即单手发狠,天问绞杀!将那鬼司仪的脖子生生勒断!   一股浓重的红雾伴杂着异香,从断颈里喷薄而出。楚晚宁迅速后退,避开雾气,厉声道:“墨燃!千杀斩!”   墨燃早已待命,听到令下,扣中袖间的暗剑匣,灌入灵力,朝着正在摸索着自己头颅的那具残躯轰过去。   陶土躯体裂开,露出里面红光流窜的半透明本体。楚晚宁再扬天问,硬生生将那鬼司仪的仙身灵体勒了出来。那无头的仙身从身子里发出嘶喊:“凡人安敢!凡人安敢!——起来!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原本没有五官的金童玉女忽然亮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几百只吱嘎尖叫着朝墨燃和楚晚宁扑过来。   地上的棺材也纷纷震碎,里面躺着的死尸挺起,也潮水般向两人涌来。   墨燃的目光在人群中疾速穿掠,去找师昧的身影。楚晚宁厉声道:“你在和那些僵尸深情凝视些什么!还不把他们都弄下去!”   他们两个和鬼司仪此刻已经打得飞站到了一具棺材上,那些行动迟缓的死尸慢慢地聚在他们身边,墨燃抬手点起驱魔符,四下投射,引爆炸裂。但是鬼怪太多了,一拨下去另一波很快就挨过来。   墨燃简直要疯:“这彩蝶镇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有多少冥婚的夫妻?!!”   楚晚宁怒道:“你看这鬼司仪的修为,自然夭折的青年男女哪有这么多!十有八九它还蛊惑了那些不曾婚配的人去自杀!打这边!”   墨燃又是一张驱魔符朝着楚晚宁示意的地方挥过去,炸开一片白骨死肉。   “这鬼司仪怎么不打死?”   “寻常武器伤不到它。”   “那天问呢?”   楚晚宁怒极:“你没看到天问正索着它吗!这鬼司仪行动极快,我要是松开它,不等再抽,它恐怕已经逃走了!”   那些尸体越堆越多,墨燃一边驱,一边还要注意看人群中有没有师昧,免得误伤。一只金童扑过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一口,他暗骂一声,一张驱魔符直接甩在金童脸上,再一脚把它踹到尸群中,轰然炸开。   楚晚宁道:“看到师昧和陈夫人了吗?”   墨燃在疯狂地找寻之后,忽然看到远处两个摇晃的身影,喜道:“看到了!”   “滚过去,把他们两个拉开!离这里远一点儿!”   “好!”墨燃应了,随即一怔,“你要做什么?”   楚晚宁怒道:“我另一只胳膊抬不起来,召唤不了别的武器,只能靠天问。等会儿我一把鬼司仪放开,就要毁掉这整一片地方,你不想死的话就趁早滚开!”    第18章 本座曾经求过你   天问有一个无死角杀招,名字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风”。一旦发动,周围一圈所触之地,片甲不留。   墨燃自然领教过“风”的厉害,楚晚宁的实力他也清楚,无需担心,于是看了那个嫁衣如血,面色苍白的男人一眼,把最后几张驱魔符都甩开,替楚晚宁争取一点时间,而后飞身掠向外围,一手抱住师昧,一手抓住小陈夫人,带着两个失去意识的人,朝着远处躲去。   楚晚宁忍着剧痛,勉强动了动另外一只手,霎那间天问爆发出一阵眩目金光,楚晚宁猛然将天问抽回。   鬼司仪脱了控制,一跃而起,面目扭曲地朝楚晚宁扑来。   楚晚宁衣袍翻得像是狂风中的火焰,滚滚飞舞,他厉眉怒竖,半边肩膀都被鲜血浸透,忽然间抬手一扬,天问的金光愈发凌厉,紧接着被楚晚宁扬起飞旋。   柳藤倏忽伸长数十尺,舞成一道金色的风,仿佛漩涡一般,将周围的厉鬼,死尸,金童玉女,连同怒吼扭曲着的鬼司仪一起,统统卷入“风”的中心,被天问舞成残影的凌厉劲势,刹那绞的粉碎!!!   “风”摧枯拉朽,周围草木拔地而起,亦不能幸免。   以楚晚宁为中心的一场巨大风暴发出璀璨耀眼的金光,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棺椁也好,死人也好,都成了风中轻飘飘的草絮。   卷进去,被疾速旋转的天问凌割。   碎成万点残渣……   待一切平息,楚晚宁周围已是寸草不生,荒凉空寂。   除了他一个人孑然而立,吉服鲜艳,宛如红莲初绽,海棠花落,便只有一地粉碎白骨,还有嘶嘶流窜着金光的可怖“天问”。   这样看来,楚晚宁平时抽众弟子真算是十分客气的了。   就冲他今天这个架势,如果他愿意,就算把整个善恶台的弟子在瞬间挫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金光渐灭。   天问化成点点碎星辰,融入楚晚宁掌中。   他缓了口气,皱了皱眉,忍着肩膀的剧痛,慢慢朝远处的徒弟们走过去。   “师昧怎么样了?”   来到他们旁边,楚晚宁隐忍着,问道。   墨燃低头去看怀里昏迷的师美人,仍然没有醒,鼻息很弱,脸颊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这个场景太熟悉,是墨燃曾经死生摆脱不了的梦魇。   当初师昧就是这样躺在他怀里,渐渐的,就没有了呼吸……   楚晚宁附身,分别探了陈夫人和师昧的脖颈动脉,不由低沉:“嗯?怎会中毒如此之深?”   墨燃猛然抬头:“中毒?你不是说没事的么?你不是说,他们只是被蛊惑了么?”   楚晚宁皱着眉:“鬼司仪靠着香粉蛊惑,那就是一种毒。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浅浅中了一层,却没有想到他们吃毒吃的那么深。”   “……”   “先送他们回陈宅。”楚晚宁道,“拔毒不难,没死就好。”   他说话的声音冷淡,没有太多波澜,虽然楚晚宁平日里说话就是如此,可是此刻听来,实在令人觉得他轻描淡写,不甚在意。   墨燃猛然想起那年大雪,他跪在雪地里,怀中是生命一丝一毫在流失的师昧。他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恳求楚晚宁回过头,看他的徒弟一眼,求楚晚宁抬手,救他的徒弟一命。   可是楚晚宁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波澜不惊的声调。   就这样,拒绝了墨燃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跪地求人。   大雪中,怀里的人渐渐变得和落在肩头,落在眉梢的雪粒一样冰凉。   那一天,楚晚宁亲手杀死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他可以救,却不曾相救的师明净。   一个是跪在雪地里,哀莫大于心死的墨微雨。   心里猝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窜的不甘狠毒还有狂暴。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暴起扼住楚晚宁的脖子,褪去所有的亲切可人的伪装,露出恶鬼的狰狞,作为一个从前世流窜来的厉鬼,狠狠地撕咬他,质问他,向他索命。   索那两个雪地里,无助的徒弟的命。   可是眼帘抬起,却陡然落在了楚晚宁满是鲜血的肩膀上。   那野兽的怒喝忽然被堵住。   他再没有吭声,只那么盯着楚晚宁的脸,几乎是仇恨的眼神,楚晚宁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头,去凝视师昧的憔悴面庞。   脑子渐渐空白起来。   如果这一次师昧再出事,那么……   “咳咳咳!!”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墨燃一怔,心中颤抖……师昧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极其沙哑微弱。   “阿……燃……?”   “是!我是!”狂喜之余阴霾尽散,墨燃睁大眼睛,手掌贴上师昧微凉的脸颊,眸子里光泽颤抖,“师昧,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师昧轻轻笑了笑,依然是温柔眉眼,又转头,环顾四周:“……我们怎么在这里……我怎么昏过去了……啊!师尊……咳咳,弟子无能……弟子……”   楚晚宁道:“不要说话。”   他给师昧口中送进一粒丹药:“既然醒了,就先含着这个化毒散,不要直接吞下去。”   师昧含了药,忽然一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显得更加透明:“师尊,你怎么受伤了?身上都是血……”   楚晚宁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能气死人的声音:“没事。”   他起身,看了墨燃一眼。   “你,想办法把他们两个都带回陈宅。”   师昧醒转,墨燃内心深处的阴郁骤然被压下去,他连忙点头:“好!”   “我先走一步,有话要问陈家的人。”   楚晚宁说着转身离去,面对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整个肩膀被五指贯穿,筋脉都被撕裂,鬼司仪的灵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处的骨头。就算再怎么佯作淡定的忍着,再怎么封住血脉,不至于失血昏迷,他也还是人。   也还是会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嫁衣的衣摆纷飞。   这么多年,人们敬他畏他,却独独没有敢站在他身边,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他也早已习惯。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   从头到脚没人喜爱,生死病苦无人在意。   他好像生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所以喊痛没有必要,哭,更加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包扎伤口,把溃烂撕裂的烂肉都割掉,涂上伤药就好了。   没人在乎他也没关系的。   反正,他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顾得了自己。   来到陈宅门口,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楚晚宁顾不得自己的伤口皲裂,立刻闯了进去——只见陈老夫人披头散发,双目紧闭,却追着自己的儿子丈夫满堂乱窜,唯有陈家那个小女儿被无视了,她惶惶然站在旁边,瘦小地蜷缩着,不住发抖。   见到楚晚宁进来,陈员外和他幺子惨叫大喊着向他扑过去:“道长!道长救命!”   楚晚宁将他们挡在身后,扫了一眼陈夫人紧闭着的眼睛,怒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别让她睡觉的吗!”   “看不住啊!拙荆身体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们走了之后,她一开始还强撑着,后来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就开始发疯!嘴里嚷着……嚷着……”   陈员外缩在楚晚宁后面哆哆嗦嗦的,压根没有注意到道长居然穿着吉服,也没有注意到楚晚宁肩膀上狰狞的伤口。   楚晚宁皱眉道:“嚷着什么?”   陈员外还没开口,那发了疯的妇人就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嚷,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薄情寡信!薄情寡信!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去死!”   楚晚宁:“……厉鬼俯身。”回头朝陈员外厉声道,“这声音你可熟悉?”   陈员外上下嘴皮子打着颤,眼轱辘翻着,紧张地吞唾沫:“不知道,不熟悉,不认识啊!求道长救命!求道长除魔!”   这时候陈夫人已经扑过来了,楚晚宁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凌空朝陈夫人一点,一道雷电当头劈下,将陈夫人困在结界当中。   楚晚宁回头,侧目冷然:“当真不认识?”   陈员外一迭声道:“当真不知道!当真不认识!”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他甩出天问,捆住了结界里的陈老夫人。   他原本应该捆陈员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审,但是楚晚宁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天问,轻易不审普通人。于是他舍弃软柿子,反去盘问陈老夫人身体里的厉鬼。   审鬼和审人不一样。   天问审人,人会直接受不了,开口讲话。   天问审鬼,会形成一个只有楚晚宁和鬼共处的结界,鬼在结界内会还原生前面貌,并把讯息传递给楚晚宁。   天问骤然燃起一道火光,沿着藤身,直直地从他这头,烧到了陈老夫人那头。   老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开始抽搐,紧接着柳藤上那团原本赤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的鬼火,再从老夫人那头,又烧回楚晚宁这边。   楚晚宁闭上眼睛,那烈火沿着柳藤一直烧到他的手掌,不过那鬼火伤不到他,就那样一路沿着他的胳膊,烧到他的胸膛,而后熄灭了。   “……”   陈家一家人惊恐交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知道楚晚宁到底在做什么。   楚晚宁睫羽轻颤,双目仍然合着,眼前却渐渐出现了一道白光。紧接着,他看到那束光线里踏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出现在了视野里。   作者有话要说:  墨燃:楚晚宁你有本事耍威风,你有本事救人啊,你别转过头装失聪,我知道你在听!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耍脾气,你有本事救人啊,你的徒弟你不救,期末伯父来视察,本座给你打零分!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   楚晚宁:你够!妈卖批老子救不救人关你什么事?不救!就这么不要脸!不服憋着!   墨燃:QAQ 第19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那少女长得很白净,鹅蛋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勾人。她穿着浅粉色襦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我这是……在哪里?”   楚晚宁说:“你在我设下的归真结界里。”   少女吃了一惊,惶然道:“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楚晚宁说:“你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我……我已经死了……”   “只有灵魂能来到归真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归真’。”   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楚晚宁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白无常?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楚晚宁扶额道:“……我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白无常。”   少女低声啜泣着。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道:“但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阎罗大人!”   “……”楚晚宁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复……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楚晚宁耐心地问她:“你想去找谁?”   少女轻声道:“我的丈夫,陈伯寰。”   楚晚宁一凛,陈伯寰——这不是陈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在这个幻境结界中灌注了天问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楚晚宁对话。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罗纤纤,是彩蝶镇上人。”   “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彩蝶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罗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公公的连襟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而死?”   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彩蝶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黄泉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楚晚宁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罗纤纤自幼丧母,听爹爹说,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丢的时候,罗纤纤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兄长,但依然毫无印象。   罗家就只剩下纤纤和父亲两个人,父女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彩蝶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罗纤纤五岁。陈家的大儿子陈伯寰比她大了两岁。   那时候陈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果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罗家的院子里。   罗纤纤仰着头,满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陈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橘子。   橘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罗纤纤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但她没有伸手去摘,爹爹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罗纤纤三岁就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罗纤纤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撸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道:“来点水。”   许是那青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罗纤纤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青年嘴边。   青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罗纤纤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罗纤纤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青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罗纤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说:“呵,丫头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他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月光洒在院子里,青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橘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丫头。”   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含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含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罗纤纤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没有办法,低着头,默默吃着那个疯子递来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间化开,胃里头一阵翻腾……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儿一瓣儿地喂着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哑,破风篓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听不太清,依稀只有几句飘到了罗纤纤耳朵里。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他忽然说:“丫头。”   “……”   “啧。”他撇了撇嘴,去掰罗纤纤的小脸庞,“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罗纤纤发着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细细瞧了个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眼睑。   “真像。”他说。   罗纤纤呜咽着闭上双眼。她是真怕这个疯子一时兴起,和抠水果似的把她的两只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没有摘。   只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说:“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吗?大哥哥也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呜……”   “你睁眼。”   罗纤纤双目紧合。青年气笑了,嘶哑道:“不挖你那招子,睁开!”   “……你以为不睁开我就抠不下你的珠子吗!”   罗纤纤只得舒展开圆滚滚的眼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她脸上畏惧又可怜的神色,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松开捏着她脸颊的手,悬在半空,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两分狰狞,一分凄楚。   他说:“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说完转身,身影没入黑暗,渐渐消失不见。   唯有满地狼藉,昭示着这样一个人,深夜浑身浴血,来过此处。 第20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二)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人走亲戚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橘子树倒了,橘子滚的满地都是,这周围别的住户又不多,只有罗家和他们挨得近,想到罗纤纤每天眼馋橘子的模样,陈家人登时就确定——   这橘子一定是罗纤纤这倒霉孩子偷的!   不但偷,还嫉妒心起,把他家的橘子树给砍了!   陈家的人立刻去找罗书生告状,罗书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把女儿叫过来,怒问她橘子是不是她偷的。   罗纤纤哭着说不是。   又问是不是她砍的树。   罗纤纤还说不是。   再问她偷吃了橘子没有。   罗纤纤不会撒谎,只得说吃了。   她还来不及解释,就被气急败坏的爹爹喝令跪下,当着陈家一家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通戒尺,一边打还一边说:“养女不如男!小小年纪,怎的做出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令人耻笑!丢乃父之颜面!罚你今朝无饭可食,面壁三日,痛思反省,悔过自新——”   “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还敢还嘴!”   没有人信她,下修界虽然动乱不堪,但彩蝶镇算是一个例外,这镇子一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说半夜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疯子?谁信呐。   罗纤纤一双小手被打的皮开肉绽。   陈家那几个人都冷眼看着,只有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子,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母亲没有理睬他,他也没有办法,颇为周正的一张小脸皱着,于心不忍地立在旁边,不愿意再看下去。   晚上,罗纤纤不敢回房,蹲在屋檐下面,可怜巴巴地罚站。   她爹是读书人,最不能容忍偷窃之事,而且一股子酸腐气息,钻牛角尖,跟他说话也是白说,不听解释。   饿了一天的罗纤纤头脑发晕,这时候忽然有人小声叫她:“罗家妹妹。”   罗纤纤回过头,看到土墙沿儿上探出一个眉目周正的脑袋,正是白天里试图帮她求情的陈家大儿子陈伯寰。   陈伯寰看左右没人,三两下翻过土墙,怀里揣着一个热馒头,不由分说地,就塞到了她手中。   “我看你都在这墙根儿下站了一整天啦,什么都还没吃过。给你一个馒头,赶紧吃了吧。”   “我……”罗纤纤天性害羞,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也没和邻居家的哥哥说过几句话,此时陡然这么近地瞧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脑袋砰一下撞上了墙。却还磕磕巴巴的,“我不能拿……爹爹不让我……他说……”   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来。   陈伯寰道:“哎呀,你爹爹整天就会之乎者也的,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你这样饿,会饿出毛病来的,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那馒头白嫩嫩的,发的很宣,往外冒着热气。   罗纤纤低头瞪着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咽下口水。   也是真的饿坏了。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她抓过馒头,低头哼哧哼哧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   啃完之后,她抬起圆滚滚的眼睛,冲着陈伯寰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橘子树不是我砍的,我也没有想偷。”   陈伯寰一愣,慢慢笑了:“嗯。”   “可他们都不信我……”在这样不带鄙夷的目光中,罗纤纤的心慢慢揉开,委屈像冰雪一样融出来,她哇的一声,张着嘴,抹着泪,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陈伯寰就手忙脚乱地拍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偷,哎呀,你天天站着树下看,从来没有拿过一个橘子,你要偷早就偷啦……”   “不是我!不是我!”哭的更凶了,鼻涕眼泪一起下。   陈伯寰就拍着她:“不是你,不是你。”   俩个孩子就这么熟稔了起来。   后来邻村出了命案,说一个前几天夜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匪徒进了一户人家,要借那家的厢房睡一觉,人家男主人不答应,那匪徒就把他们全家都捅死了,然后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悠然自得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白天才施施然走人。走就走吧,还特地在墙壁上沾着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记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唯恐天下不知有这样一个恶人似的。   这事儿立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彩蝶镇。一对时间,正是罗纤纤说她遇到“疯子大哥哥”的那个晚上。   罗书生和陈家人,全部哑口无言。   误会解开之后,两家人的来往就频繁了。陈家夫妻见罗纤纤生的可爱,小小一个美人胚子,又勤劳懂事,寻思着按照自己家这个家境,应该是难讨到更好的媳妇儿了,于是干脆给陈伯寰和罗纤纤定下了娃娃亲,等到了弱冠及笄之年,再正式办个酒。   罗书生见女儿和陈伯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于是欣然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不是罗书生喜爱风雅,爱捣鼓香道,之后陈罗两家应该就会像最初预想的那样,清贫恬淡过一生。   可坏就坏在了罗书生一不小心,竟调出了一味“百蝶香粉”。   这香粉的味道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和镇上普通的香料也没大差别,但它却有个寻常香料做不到的好处——   绕梁百日,余韵不绝。   百蝶香粉留香时间很久,香味不易消散,正是寻常人家所求的物美价廉之物。   罗书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虽然调出了香粉,却不愿意拿去售卖,认为“跌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卖,自然有别人会惦记上。   陈夫人几次三番想要跟罗书生掏方子,怂恿罗书生开铺子,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一来二去,陈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她心里,却牢牢记住了这一笔。   罗纤纤及笄岁那年,机会来了。罗书生这病秧子,害了肺痨,挣扎几日,一命呜呼。作为罗纤纤的婆家人,虽然闺女还没过门,但情谊总是有的,于是帮着打点丧事,忙里忙外。   罗纤纤感激涕零,却不知道陈夫人存了个心眼,在收拾罗书生遗物时悄悄顺走了香粉方子。   当天晚上,陈夫人在一豆油灯下,饱含着激动的心情,凑过去准备读那配方。结果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罗书生的字龙飞凤舞,草书写的那叫一个飘逸潇洒,她瞪了半天,愣是没有看懂半个字。   没办法,只能又悄悄把方子塞回去。   过了几个月,等罗纤纤心情平复了,她把姑娘叫来家中吃饭,闲聊中“无意”提及了百蝶花香。   罗纤纤心想,这方子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婆婆对自己如此好,她想要,就给她好了。   于是把爹爹的遗物找来,还帮着陈夫人辨字,一点一点的,把那精密的配方整理妥当。   陈夫人欣喜若狂,得了方子,就开始和丈夫合计着开香粉铺子。   当然,她那时候还是很稀罕这个温柔懂事的准儿媳的,而且罗纤纤越长越漂亮,虽说她家门不幸,但容貌百里挑一,镇子里有不少青年都开始对她颇为留心。   夜长梦多,陈夫人心想,要赶紧把这事儿办了。   可是,罗纤纤才刚刚失去父亲,按照彩蝶镇的风俗,双亲亡故,三年不嫁娶。   陈夫人哪里等得到三年啊,她挖空心思,想了个办法——   这一天,罗纤纤正在给陈家的小妹扎辫子,陈家这个小女儿与她关系极好,成日里罗姐姐长,罗姐姐短的,小尾巴一般缠着她。   陈夫人走到院子里,把罗纤纤叫到内堂,跟她说:“纤纤,你与伯寰青梅竹马,素有婚约,眼下你父亲去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本来吧,你今年就该嫁过门来的。可是三年守丧的规矩在这里,累得你不能成亲,伯母就想啊,要是等个三年,你该多大了呀?”   罗纤纤低头,没有说话,但她聪明灵巧,也多半猜出了陈夫人后面的话,于是脸颊微微就红了。   果然,陈夫人接着说:   “一个人过着,又苦又累。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嫁过来,咱们关着门,拜个天地,跟外人就先不声张,旁人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跟着伯母凑日子,好有个照应。这样既完成了周公礼,又不遭人非议,也可以让你泉下的老父心安。等三年期满后,咱们再风风光光的给你俩办个婚礼,好不好?”   她这番话,听起来全都是在为罗纤纤考虑,罗纤纤又是个没有什么坏心思的人,丝毫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于是便答应了。   再后来,陈家靠卖百蝶香粉发了家,他们搬离了老宅,在镇上买了一大块地皮,修缮宅院,成了大户。   罗纤纤就成了隐匿在大户众多身影当中,一个不常现身的存在。   镇上的人都以为罗纤纤只是受到陈夫人的好心庇护,所以才住在陈家,并没有知道她已和陈伯寰拜堂成了夫妻。   这般日子,虽有委屈,但罗纤纤只道婆婆是为了避人口舌,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毫无怨言。加上陈伯寰对她真心实意,两口子倒也过得滋润甜蜜,只等着三年期过,一切就能回归正常。   可是罗纤纤没有等来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陈伯寰长得俊,莫说彩蝶镇,就连周围几个镇子的大户人家女儿,都开始打陈大公子的主意。一来二去的,陈夫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当初她定这门娃娃亲,是因为琢磨着自己一户农家,娶不到好媳妇儿,所以才急着捆住罗纤纤。   谁料到天道轮回,他陈家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这个时候,她再回头去看罗纤纤,就觉得这姑娘长得不够大气,主意不够精明,人傻傻的跟她那榆木疙瘩的死鬼老爹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有点儿后悔了。   而姚千金的出现,把她的“有点儿”,变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县令的女儿,喜爱戎装,一日她骑着骏马打猎归来,路过香粉铺子,顺带遴选几品香粉,谁知香粉没有选上,却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着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纤纤那位有实无名的丈夫,陈伯寰。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严肃脸):这件事情教育我们,私下订亲是不可取的。双方未曾定契,结束一段关系往往十分随便,且不负责任。   墨喂鱼(无辜脸):咿?上几章好像有个人私下和我拜堂了,但我记不清了,他是谁呀?我本来还想对他负责的,既然他不要,那就算了。(微笑) 第21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三)   姚千金性子风火,回去就茶不思饭不想,缠着爹爹要打听陈伯寰这个人。陈伯寰虽然已经婚娶,但是那是关起门来拜的天地,十里八乡有谁知道?镇上连当初罗陈两家定娃娃亲的事情,他们都不清不楚的。   于是姚千金得知,这位陈公子“尚未娶妻”。   县令几番考察,觉得小陈能干,脾性温柔,家里头条件也不差,于是就派了人,去和陈家夫妇说谈这门亲事。   陈员外这下可把肠子悔青了,他们委婉地跟县令的人说要先考虑考虑,关上门,两个老东西就吵开了。   陈员外道:“让你急!那穷书生死的早,本来他女儿就应该给他守丧三年,要是你当初没有让他们先拜堂成亲,咱们儿子眼下后悔还来得及!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   陈夫人也急:“怪我?当初要定娃娃亲的人不是你吗?如今倒好,县令的千金啊!是那纤……是那罗纤纤能比的吗?”   俩老王八关起门来争了个面红耳赤,吵到最后都没力气了,隔着桌子喘着粗气。   陈员外问:“怎么办。要不咱们把县令回了吧。”   陈夫人说:“……不能回。咱们陈家就指着姚千金发家了。”   陈员外怒道:“那姚家千金能做妾吗?能吗?咱们儿子屋里头不已经有一个了,还怎么塞进去?你看那小俩口恩爱的!”   “……”陈夫人没吭声,半晌,她眼里忽然泛起了光,喃喃着,“老陈啊,我琢磨着,罗纤纤和咱们儿子这档子事儿,除了咱们家里头的人,没谁知道啊……”   几许沉默,陈员外楞了一会儿,顿时明白了老伴儿的用意。   他有些发抖,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动。   “你、你是说……”   “没人知道,就不算是结了婚。”陈夫人说,“咱们想法子把她赶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儿子尚未婚娶,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吗?只要咱们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她就是张了十七八张嘴巴,也叫一个有口难辨!”   陈员外大步走到门前,确认房门已经关紧了,忙凑过去,刚刚还吵得犹如斗鸡的俩人,这会儿又窝在一起,悉悉索索地压低声音,商量了起来。   陈员外道:“你这法子,我怕是不行。”   “怎么了?”   “咱们儿子不会同意。他打小喜欢罗纤纤,你让他跟人家翻脸,他怎么会答应?”   陈夫人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说道:“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   过了一阵子,陈夫人忽然害了重病,病的古怪,郎中差不出原由,但她就是整日发癫,满口胡话,神神叨叨的说自己是鬼上了身。   陈员外心急如焚,请来个道士,道骨仙风的背着个拂尘,掐指一算,说陈家有东西冲着陈夫人了,要是不解决,陈夫人活不过年关。   陈伯寰最是孝顺,当时就急了,问道:“什么冲了我母亲?”   道士故作玄虚地绕了半天,说是个“不见光的美人儿”。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陈家几个儿子,都纷纷回头去看站在边上的罗纤纤。   罗纤纤也呆住了。   她打小其实已经被人说了很多次,命硬,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然后克死了哥哥,后来克死了爹爹。   眼下,她又被指着,说她要克死她婆婆。   陈家的人急了,几个兄弟轮着跟她说,让她离开陈家,反正外头没有人知道她成了亲,名声清白,他们会给她银两钱财,让她再另寻一个好人家。   罗纤纤又急又怕,真的担心是自己克了陈夫人,成日里直掉眼泪。   陈伯寰心痛之余,见母亲日渐憔悴,也是两边为难,他既不愿意纤纤离开,又不忍母亲受苦。人迅速瘦下去一大圈儿。   陈家那几个兄弟不干了,有一天,趁着老大不在,他们找到嫂子。罗纤纤正在暖房里调着百蝶香粉,他们冲上去就打翻了她的器皿,香粉落了她一身,馥郁的味道,像是瞬间浸入骨子里,洗也洗不掉。   几个兄弟先是围着她,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妇德”“什么“妻女为卑,父母为尊”可是罗纤纤这个人韧性大的很,虽然胆小,但是很固执,哭着说自己不愿意离开,求他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陈家老二急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跟她说:“咱娘都要被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了,要有办法,你爹会死吗?你妈会死吗?你哥会生死不明吗?”   他一打,其他几个人都冲了上去,围着罗纤纤拳打脚踢,口中呼着“快滚”“害人精”“丧门星”。   这几个儿子都是和娘一条心,其实早就知道了娘亲的主意,此时趁着老大不在,合力把罗纤纤逐出了家门,并且威胁她,要是胆敢回来,就天天打她,反正她没有娘家,被打死了,都没有人替她声张一口气。   那是个大雪夜。罗纤纤浑身青紫地被丢到雪地里,脚上的绣鞋,还掉了一只。   她慢慢往前爬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地哽咽,像是幼兽濒死前的低嚎。   夜深了,这样的雪天,没有几个人会出门,她在茫茫天地间爬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   陈家那几个兄弟说的对。   她没有娘家,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人可以替她出头,没有人可以收留她。   这一片洁白的浩然红尘,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身子骨本身就不硬朗,被扔出来的时候穿的又单薄,冻冻瑟瑟地,很快腿脚就变得麻木,毫无直觉。   一路爬到城郊,来到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她蜷在庙里躲雪,嘴唇冻得青紫,心中更是悲凉。   仰头看着那艳丽红妆的泥塑神像,眼泪就禁不住滚滚而下。想起下修界的规矩,夫妇结婚,应有司仪见证。   而她当时,不过是鬓边簪一朵红花,笑妍妍地,与陈伯寰相对磕下。   这一场闭门婚姻,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那一天昏黄铜镜中的红颜如画,到底是不是她醉梦深处的一响贪欢。   她跪在鬼司仪前,拖着越来越沉重冰冷的身子,三跪九叩,又哭又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   她逐渐觉得眼前发晕,视物越来越模糊。   眼前好像洒下一层薄薄月色,昔年小院里,她哭着说:“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橘子。”   然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没有人会信她的一面之词。   时至今日,她知道即使自己去拉着人哭诉,说自己真的是陈伯寰的结发妻子,也必然没有人会信她,她依然是当年土墙边,那个无处伸冤的小姑娘。   什么都没有变过。   只是当年尚有一人,翻过墙垣,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塞到自己掌心中,跟自己说:“饿了吧,快吃个馒头垫垫饥。”   而今……那个人,又在何处呢……   他回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还是会因为母亲终于不会再被她克,而暗松一口气?   罗纤纤蜷在土庙中,淌着渐渐干涸的泪,小声道:“司仪娘娘,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他的发妻……我们拜堂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司仪,您是鬼司仪,管不到活人,但是我也……我也只有和您……和您说一说……”   她支离破碎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大雪无声,长夜寂静。   第二日,路过城郊土庙的镇民,发现了罗纤纤已经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别拦着我,让我把他们全家都打死,尊主问起来算我的!   墨喂鱼:(一把抱住)法官请冷静,法官请回到法官席! 第22章 本座的师尊,要怒了   楚晚宁听到此处,已是怒极,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着陈氏夫妇二人身上狠抽过去。但他不能睁眼骂人,一旦睁眼,归真幻境就会立刻消失,归真结界锁同一个鬼魂只能锁一次,如果中断,罗纤纤接下来的话,他也再不能听到。   因此他只能忍着滔天的火气,继续听罗纤纤讲下去。   死后,她的灵魂先入地府,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个披红戴绿的女性,眉目间很像庙宇中供奉的鬼司仪,那鬼司仪站在她面前,和声细语地问她:“你与陈伯寰,生不能同床,死,可愿同穴?”   她仓皇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的!”   “那便让他即刻就来陪你,好不好?”   罗纤纤几乎冲口而出,就想说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愣:“我是死了吗?”   “是。吾乃地府鬼司仪,可赐尔等良缘,了却尔等夙愿。”   罗纤纤怔怔的:“那他来陪我,他……也会死吗?”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过一合眼而已,又有何区别?”   楚晚宁听到这里,心中道,果然这鬼司仪会诱使别人向它许下索命愿望,这仙,倒真是个邪仙了。   罗纤纤虽然死的冤屈,此时却并未化作厉鬼,因此连连摆头:“不,不能杀他,不是他的错。”   鬼司仪恻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换来怎样回报?”它也不勉强罗纤纤,作为一个仙,诱导旁人许下歹毒心愿可以,但逼迫却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渐渐变淡,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头七返回阳间时,自去看看陈家景象,那之后吾会再来问你,看你,是否依旧无悔。”   七天后,还魂日到。   罗纤纤的魂魄回归神识,重返阳间。   她沿着昔日老路,怀着急切的心情飘然而至陈宅,去看丈夫最后一眼。   谁知陈宅内张灯结彩,院落外火树银花。聘礼行头摆满了花厅,堂前贴着大大的“囍”字,陈夫人容光焕发,哪里有半点病容,正笑盈盈地指点家仆,吩咐他们给聘礼扎花,披上红帛。   是谁……要办喜事?   是谁……要纳聘出礼?   是谁……三媒六聘,好不风光。   是谁……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听着阳间的喁喁人声。   “恭喜陈夫人啊,令郎和姚县令家的千金订婚啦。何时办酒啊?”   “陈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姚千金果然是陈家的福星,这才刚定下亲,陈夫人您的气色就好多啦。”   “令郎和姚千金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好令人羡慕,哈哈哈哈。”   令郎……令郎……   是哪个郎?   是谁要与姚家千金成亲?   她愈发疯狂地在熟悉的堂前院后穿梭,在笑语喧哗中寻找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然后,她找到了。   在后厅的牡丹花丛前,陈伯寰负手而立,面容憔悴,脸颊深陷。然而却一身红衣,虽不是吉服,但却是彩蝶镇习俗里头,准女婿上门提亲时,应该穿的蝶戏花红妆。   他……要去提亲了……?   那满堂彩礼,金银珠玑,都是他……都是陈伯寰,她的丈夫,为姚家的千金小姐,备下的聘礼么?   她忽然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时候。   什么都缺,除了两个人,一颗心,什么都没有。   没有司仪,没有傧相,没有彩礼。陈家那时候还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珠宝首饰,他去院子里,在一株两人同栽的橘子树下,采来一朵娇嫩的橘子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的发鬓边。   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难过地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说:“就是委屈了你。”   罗纤纤笑着抿嘴,说没有关系。   陈伯寰跟她说,三年之后他娶她,一定要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要请十里八方的人物,要用八抬大轿迎她,要给她披金戴银,聘礼停满整个花厅。   当年誓言犹在耳边,如今花好月圆,高朋满座。   他要娶的,却换做了旁人。   一股滔天的怒焰和悲哀汹涌而来,罗纤纤在屋子里撕心裂肺地喊叫,去撕扯那满屋子的红绸锦缎。   可是她是鬼魂,她什么都没有碰到。   陈伯寰隐约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无风而动的纱帛,眼神茫然而空洞。   小妹走了过来,她的发髻边,簪了一朵白玉钗,不知是在为谁偷偷戴着孝。   她说:“大哥。你去厨房吃些东西吧,你都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一会儿还要赶路,去县令家提亲。你这样,身体扛不住的。”   陈伯寰忽然没有头脑地问了句:“小妹。你听到有人在哭了么?”   “……什么?没有啊,大哥,我看你是太……”她咬了咬牙,终究没有说下去。陈伯寰仍然盯着纱帐飘飞的地方。   “娘亲此刻如何,可高兴了?病可好了?”   “……大哥。”   “……她病好了,就好。”陈伯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已经没有纤纤了,不能再没有娘亲。”   “大哥,去吃饭吧……”   罗纤纤哭着,喊叫着,抱着脑袋哀嚎着。   不要……你不要去……你不要走……   陈伯寰说:“……好。”   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罗纤纤呆呆地一个人站在原地,透明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陡然听到害死她的陈家那几个兄弟,二哥在和幺弟低声细语。   “娘这次可开心了,唉,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不是吗?装病装了大半年,好歹把那个丧门星给逼走了。她能不高兴吗?”   幺弟啧啧了两声,忽然又道:“她怎么就死了呢?我们敢她出去,也没想着要害死她,怎么这么笨,不知道找个人家去帮忙?”   “谁知道,脸皮薄吧,跟她那个酸腐的爹一样。死了也不能怨我们,虽然娘装病赚她,但我们家自有苦衷。你想想,县令的女儿和穷丫头,傻子会选她。再说了,万一把姚千金得罪了,有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也是,她自己傻,不要活,要冻死,谁都救不了她。”   这些话飘飘渺渺地灌入耳中。   罗纤纤在死后,终于明白了所谓“天煞孤星”,只不过因为,贫寒卑微,比不上,县令千金,如此尊贵。   傻子才会选一个穷丫头。   终于疯魔。   她带着满腔怨气,一腹恨水,回到司仪庙前。   她死在那里,她回到那里,死时柔弱无助,归来怨戾冲天。   她曾是如此和善之人,却在这时用尽了毕生的仇恨,以及她人性中从未释放的恶,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双目赤红,魂魄震颤。   她说:“罗纤纤,愿舍魂魄,自堕厉鬼道,只求司仪娘娘,替我报仇雪恨!我要让陈家一家——不得好死!!!我要让她……让我那禽兽不如的恶婆婆,亲手杀死她的儿子!她的所有儿子!!!我要让陈伯寰下地狱来陪我!!来与我合葬!!!我不甘心!!我恨!我恨!!!!”   神龛上的泥塑眼帘垂动,嘴角慢慢扬起。   一个空寂的声音回荡在庙宇中。   “收你信奉,如你所愿,尔今为厉鬼——杀尽——怨憎人——”   一道血红的刺目光影闪过,那之后的事情,罗纤纤,便再也记不得了。   然而楚晚宁却已然清楚,之后便是鬼司仪操纵厉鬼罗纤纤上身陈夫人,将陈家的人一个一个地杀害。   那具山顶上的红棺,之所以会挖出陈伯寰,自然也是因为鬼司仪完成了罗纤纤许下的夙愿——“让陈伯寰与我合葬”。并且,它还特意把那个棺材摆在了陈伯寰和新婚妻子的宅基所在处,是为最怨毒的诅咒和报复。   至于陈伯寰棺材里的花香,就是死前罗纤纤身上带着的百蝶香粉的味道。棺材里怨气和香气都极为浓郁,正是因为罗纤纤的魂魄在里面与陈伯寰同眠。   罗纤纤没有家人,按照风俗,这样的人死了,尸骨要火化,而非土葬,所以她没有肉身,只能在鬼司仪的合葬棺里,才能幻化出形。当时楚晚宁一藤鞭抽开了合葬棺,罗纤纤失去棺材庇护,魂魄飞散,暂时难聚。所以才会出现“棺材未开怨气重,棺材开了怨气淡”这样的情况。   但当时在幻境中,为什么其他人旁边都有死尸做配偶,陈伯寰身边却只有一只纸糊鬼新娘?   楚晚宁略一思索,想清楚了此节:   鬼司仪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那个纸新娘就是它给罗纤纤塑的“肉身”,或者说是个载体,只有罗纤纤能与陈伯寰合葬。   一切都已明了。   楚晚宁看着幻境中柔弱无助的那个少女,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玉衡长老嘴太笨了,讲话永远硬邦邦的,所以沉默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站在茫茫的黑暗里,睁着她那双柔亮的圆眼睛。   楚晚宁看着她的眸子,忽然之间就很不忍心,想离开,不想再多瞧一眼。他正欲睁眼,离开这归真结界。   少女忽然说话了。   “阎罗哥哥。我、我还有件事想讲与你听。”   楚晚宁:“……嗯。”   少女忽然就低下头,捂着眼睛,哭了,她轻轻地说:“阎罗哥哥,我不知道我后来都做了些什么。但是,我……我是真的不想害死我的丈夫。我不想当个厉鬼的。我真的……”   “我没有偷橘子,我真的是陈郎的妻子,这辈子,我也真的,我也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人。”   “我真的没有想要害人,求求你,相信我。”   声音哽咽颤抖,支离破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为何这一生,几乎从未有人相信过我。   她啜泣悲鸣着,楚晚宁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地响起。他话不多,但是没有犹豫。   “嗯。”   罗纤纤瘦弱的身子一震。   楚晚宁说:“我相信你。”   罗纤纤胡乱用手抹了眼泪,然而还是忍不住,最后掩着泪流满面的脸庞,低下头,朝黑暗中,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一礼。   楚晚宁重新睁开眼睛。   他睁眼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结界中的时间,与现实中并不一样,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对于外面的人而言,却不过转瞬,墨燃还没有回来,陈家几个活着的人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楚晚宁忽然收了柳藤,朝陈老夫人说了句:“我为你鸣冤,你睡吧。”   陈老夫人愣愣地睁着血红的眼睛,忽然就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楚晚宁再次抬起头来,目光先是扫过陈员外的脸,再落在幺子身上,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依旧很冷。   “我最后问一次。”他嘴皮子慢慢地碰着,一字一句,“你们,当真没有听出那个声音是谁吗?” 第23章 本座拦不住他   陈家幺子哆嗦着,两股战战,举头望向他父亲。   陈员外则眼神飘忽,过了一会儿,坚定道:“不……不认识。没,没听出!”   楚晚宁面若九尺霜冻,低声道:“撒谎。”   他原本长相就极为凌厉,此刻压低剑眉,怒气冲天,愈发显得杀气腾腾,居然比厉鬼还令人畏惧。   陈员外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楚晚宁猛地将天问在地上空抽一记,霎时间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碧叶横飞。骇的陈员外扑通一声摔了个瓷实。   “百蝶香粉是你们家配出的吗?你大儿子是头婚吗?罗纤纤是谁?一大把年纪了你还要脸吗?!”   陈员外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干巴巴地最后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的面色从苍白变得通红。   倒是一直缩在旁边的陈家小女儿,听到“罗纤纤”三个字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她扑过来,跪在她娘亲面前,扒拉着那具昏迷的躯体:“罗姐姐!罗姐姐,这一切竟然是你吗?我知道你走的不甘心,但是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你放过咱们家吧……罗姐姐……”   楚晚宁俯身,握住流窜着金光的天问,用藤柄,挑起了陈员外的脸。   这是楚晚宁的心理洁癖,他觉得恶心的人,根本不会用手去碰。一碰就起鸡皮疙瘩。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谁在对我说谎吗?”他森森冷冷的,盯着陈员外的脸,从那双惊恐交加的眼珠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果然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那样的冰冷刻薄,像是覆着霜雪的刀刃。   可那又怎样。   晚夜玉衡,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喜爱。   “道长、道长你可是死生之巅的人,我是委托人,你怎能窃取我私事,我——”   楚晚宁说:“好,我收手不管。你等死吧。”   “不!不不不!你不能——”   “我不能?”楚晚宁眯起眼睛,丹凤眼里流动的光泽很危险,“我不能什么?”   “我是……你是……你……”   “你这样的人,若是我门派中的弟子。”楚晚宁摩挲着天问,低沉道,“我今日就把你抽的皮开肉绽,筋骨寸断。”   话说到这份上,陈员外再装蒜也装不下去了,他见楚晚宁凶神恶煞,半点儿没有修道之人的心慈手软,不由地双腿发软,干脆面子也不要了,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哭嚎道:“道长,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开罪不起县令家的千金啊!我们、我们也寝食难安,日夜不宁啊,道长——”   说着就要去摽楚晚宁的腿。   楚晚宁这人心头洁癖着实很重,眼见着陈员外就要碰到自己,想也不想,柳藤击落,厌恶道:“别碰我!”   “啊哇!”手背猛地被天问抽中,即使没有灌入灵力,陈员外依然痛的哭天抢地,嘴里嚷着,“没天理啊,死生之巅的道士打普通人啦!”   “你——!”   墨燃扶着两个伤号进宅子时,就看到陈员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指着楚晚宁,嘴里叫嚷着:“哪家门派有这么做事的?你们死生之巅收了佣金,不,不保护委托人,还,还对其进行殴打,这当真,这当真——好不要脸啊!我、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大肆宣扬!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种……这种态度!让你们身败名裂,赚不着一个铜板!”   楚晚宁怒道:“有钱如何?有钱便能颠倒黑白,便能恩将仇报吗?有钱便能为所欲为,背弃承诺吗?”   旁边的陈家幺子怯怯道:“那个罗纤纤,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只轻轻打了她两下,赶了她出门,是她自己不要活,大雪天的也不找的地方躲着,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又没有杀人,你是仙君大爷你也不能这么胡乱怪罪人啊。”   他这番话说的尖刁至极,论律而言,陈家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楚晚宁就算把他们扭送公堂,衙门也顶多责怪陈家薄情寡信,却全然不能判决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罪责。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当真摘的好干净。”   楚晚宁握着柳藤的手,因为怒气,在微微发着抖。   陈员外老奸巨猾,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他先前还担心厉鬼没有除干净,楚晚宁就会丢下他们不管,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凶巴巴的道长是死生之巅派来的。死生之巅乃是下修界第一大派,既已收下佣金,派来诛邪的道士就必须完成所托。这是海内皆知的事情。   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没那么怕了。   捧着自己那被抽破了一小道口子的蹄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摘干净?我老陈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既不杀人也没放火,那罗纤纤自己不想活,也能赖在我们头上?你、你要今日不把这厉鬼除干净了,回头我就上死生之巅告你们状去!哪有你们这样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还——”   话未说完,就见得楚晚宁拿了自己的钱袋,眼睛不眨,怒丢在陈员外面前:“门派收了你的,我今日尽数还你。至于告状,你想告便告吧!”   天问光起,柳叶如刀。   陈员外猝不及防,被打得吱哇乱叫,抱头鼠窜,慌乱间还拽过自己的小女儿来给自己挡柳藤。   也亏得楚晚宁平时抽人抽习惯了,天问又与他心神合一,旋即收势,斜斜避开陈家小女,再一绕,照着陈员外那张脸就横劈下去,霎时间血花四溅,惨叫惊天。   陈员外压根儿没料到楚晚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之前的气势汹汹全化成了一泡烂泥,一边屁滚尿流地逃窜着,一边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道长!道长我那都是胡话!是胡话!啊!道长饶命!哎哟求求您,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啊!道长慈悲,是我们陈家的错!是我们陈家的错!”   楚晚宁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气噎于胸,凤目狠戾,天问舞得刷刷刷漫天残影,把陈员外打得满地痛滚,涕泗横流。   立在门口的墨燃惊呆了:“…………”   他第一次瞧见楚晚宁拿天问抽普通百姓,而且毫不手软,那架势就跟抽牲口似的,那藤柳甩的,都快成虚影了。   这还得了?被委托人居然打了委托人,这事儿无论放在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足够令那个仙士声名扫地,楚晚宁脾气再烈,再是意气用事,也不至于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吧?   这可比他的“偷窃淫·乱之罪”,还要罪加一等呢。   师昧也吓得脸色苍白,忙拽墨燃道:“快,快去拦着师尊!”   墨燃将仍在昏迷的陈姚氏,也就是姚家千金交给师昧,上前去捉住楚晚宁的手腕,惊急交加:“师尊——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晚宁没好气,剑眉怒竖,喝道:“松开。”   “师尊,你这可是犯戒的——”   “要你说?死生之巅七百五十条诫律我还能没你清楚?松开!”   墨燃声音拔高了:“那你还打?”   楚晚宁根本懒得和他废话了,蓦然甩袖抽手,又是一藤条,狠狠抽在陈员外身上。   “师尊!!”   楚晚宁低声怒喝,眼中霜雪欺天:“滚!”   陈员外一看,觉得墨燃长的清秀可亲,定是个好人,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缩在墨燃背后,拿手去拽墨燃的衣角:“道长,你快劝劝你师尊,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有错,就算有错也禁不住这样打啊……”   谁料墨燃一扭头,见到他满脸鼻涕眼泪,这厮毫无怜悯,反而大感恶心,“啊”了一声连忙闪开,嫌弃道:“你别碰我。”   “……”陈员外一见这个靠不住,目光又转到了不远处正扶着陈姚氏在太师椅上坐下的师昧。他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朝着师昧爬过去,一边爬一边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道长啊,道长啊,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我是真的知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帮我劝劝你家师尊,我有错,我认罪……我……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打我了,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啊……撑不住哇……”   他哭得悲切,为了活命,自然也是十二万分的真诚。爬到师昧身边,伸手又去拽师昧的衣摆。   “……”师昧见他可怜的很,抬头对楚晚宁道,“师尊,老人家既已知错,您就手下留情,放过——”   楚晚宁道:“你给我让开。”   师昧:“……”   楚晚宁厉声道:“还不让!?”   师昧吓得浑身一颤,让开了。   天问嗖的一声划破空气,朝着陈员外当头劈来,陈员外双手抱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那叫声太凄厉了,师昧站在旁边,不由闪身又回来,硬生生地,替陈员外挡住了这一藤条。   刷的一声。   师昧闪的太急,楚晚宁待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横飞,师昧身子正虚弱,挨了这一击,陡然跪坐在地,捂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帖子分区:情感天地   楼主id:一代明君墨喂鱼   提问:前男友(大概能算吧)失手打了我男神,怎么办?急,在线等。   定位:彩蝶镇陈府   一楼:这取决于楼主是否想与前男友复合,以及楼主是否想要追求男神。   二楼:暴打前男友,前男友好感度减10,白月光好感度加10,装没看见,前男友好感度不变 白月光减10,楼主自己看着攻略。   三楼:自绝经脉装死吧,包子。   四楼:我比较好奇(大概能算吧)是什么意思,前男友还能大概能算?难道楼主是霸王硬上弓的?   五楼: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六楼:本店长期出售天香润滑油,阴阳合·欢散,双修小秘籍,如有需要请加好友48481438,联系人,死生之巅王女士。 第24章 本座与他冷战   一时间,厅内无人说话,只听到陈员外的哽咽啜泣声。   师昧低头捂着脸颊,再抬首去望着楚晚宁时,眼中满是恳切:“师尊,别再打了。您再这么打下去,背责任的是死生之巅啊……”   墨燃更是魂飞魄散,他虽然混账,但对师昧却是痴情的固执,这辈子重生,就暗自发誓要把人捧着揣着,好好护着。可这还没几天,师昧又是重伤又是挨柳藤,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也顾不得去跟楚晚宁算账,忙到师昧身边,去查看脸上的伤口。   师昧轻声地:“我不碍事儿……”   “你让我看看。”   “真没关系。”   即使反抗着,捂着伤口的手还是被墨燃拉了下来。   瞳孔猝然收拢。   一道深深的血痕恣意狰狞,皮肉外翻,鲜血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颈……   墨燃的眼睛禁不住红了,咬着嘴唇瞪了半天,忽然扭头朝楚晚宁怒喝道:“你打够了吗?”   楚晚宁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道歉也没有上前,笔直地杵在原处,手中仍握着并没有灌入任何灵力的天问。   “……”   墨燃胸中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在疯狂攒动。   谁受的了前世死过一次的心上人,几次三番再受如此委屈折磨?   他和楚晚宁就那么互相盯着,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服软,墨燃眼里渐渐爆出血丝,他恨楚晚宁恨了那么多年,深入骨髓,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总和他不对盘!   当年他刚进门派,做了错事,楚晚宁就照死里抽他。后来师昧受伤了,楚晚宁一生只有三个徒弟,却袖手旁观,执意不救。再后来师昧死了,死生之巅毁了,他墨微雨成了独步天下的修真界霸主,滚滚红尘谁不服他?只有楚晚宁和他对着干,毁他大业,刺他良心——时时刻刻提醒他,踏仙帝君再是厉害,也不过是丧心病狂,众叛亲离的疯子。   楚晚宁。   楚晚宁……   生前死后,一直都是他!   两个人都还身着相配的吉服,红衣衫对着红衣衫,远远而立,中间似有不可填平的鸿沟深壑。   楚晚宁的天问,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陈员外大大松了口气,跪在师昧面前不停顿地磕头:“菩萨心肠,菩萨心肠,仙君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谢谢仙君救了我陈某人全家,谢谢仙君,谢谢仙君。”   总是这样。   邪祟是他平的,但那顿毒辣柳藤,也确是他抽的。楚晚宁做干净了份内事也破干净了森严戒,最后菩萨是别人,他是恶人。   从来都是如此。   他性子不好,他认了。   也并无后悔。   只是那一藤鞭失手,抽中了自己徒弟,他终究心里难受,但面子薄,也不愿意温言说上两句,自顾自走了,来到陈家小女儿面前。   那小姑娘看到他,也是情不自禁地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瑟瑟发抖。   陈家诸人,唯她存善。楚晚宁语气微缓,说道:“你母亲遭厉鬼上身,阳寿折损二十余年,如果仍然不思悔改,心存歹念,以后阴气缠身,恐怕死的更早。她醒来之后,叫她亲手用红桃木为罗姑娘立灵牌,牌上需承认罗姑娘身份。罗纤纤是陈伯寰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隐瞒事实多年,也应一同昭告,了她生平所愿。”   顿了顿,又递一经书道:   “另外,你全家每日三次,三跪九叩,念‘送渡咒’,方可超度罗姑娘,也可送走纠缠你家的厉鬼。此咒需念足十年,不能间断,如果半途废止,罗姑娘仍会回来寻仇。”   小姑娘颤声道:“……是,多,多谢道长……”   楚晚宁又倏忽回头,目光锐如覆雪刺刀,扫过陈家幺子和陈员外,厉声道:“陈姚氏醒后,你二人需把隐瞒之事统统告知于她,去留由她自己决定,要是有丝毫隐瞒,看我不断了你二人舌头!”   他两人本就是色厉内荏之徒,哪里还敢不答应,连连磕头允诺。   “至于百蝶香粉,此物是罗书生一手所配,却被你们厚颜无耻说成是自己的方子。你们自己清楚该怎么做,不需我再多言。”楚晚宁言毕拂袖。   “我,我们一定去铺子上纠正,去澄清,去告诉乡亲这香粉是罗……罗先生的……”   一一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楚晚宁让墨燃把陈姚氏扶回房中,为她推血解毒。   墨燃心中虽恨,但知道自己年少时对师尊终究敬畏大过忤逆,因此也不再吭声,他握了握师昧的手,小声道:“你去看看你的脸,快把血止了。我扶她去房里。”   陈家大儿子的卧房,仍然贴着大红的双喜,恐怕是变故生的厉害,忙乱之中,也忘了摘下。眼下陈伯寰已成齑粉,如此瞧来,竟是讽刺万分。   陈姚氏于此荒唐闹剧中,终成了贪欲面前的牺牲品,也不知她醒来之后,又当作何抉择?   她身子不比师昧,到底是一个普通人,楚晚宁默默替她推了血,又喂她服下丹药。这过程中墨燃在旁端水递帕巾,两人不曾说话,也不曾相互看上对方一眼。   离开时,楚晚宁无意间往墙上一瞥,目光淡淡移过,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复又转了回来,盯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副字看。   那是几行端端正正的楷书小书,着墨应是不久,纸张缘口都还不曾泛黄。   写的却是——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楚晚宁心中忽然一堵,那楷书字字工整,字字端正,落款处,陈伯寰三字端的是刺目无比。   那个违心娶了姚家千金的陈公子,心中凄楚无法言说,其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日子,便只能站在窗边,洇着笔墨,去誊写这一首生离别的《钗头凤》么?   再也不想留在陈宅,他忍着肩膀伤口的剧痛,转身离开。   楚晚宁和师昧都受了伤,不能马上策马回死生之巅,而且楚晚宁特别不喜欢御剑飞行,于是便去镇上寻一家客栈歇脚,第二日也好去看一看鬼司仪庙宇那边的后事如何了。   那些鬼魅尸首虽然被楚晚宁的“风”绞成了粉末,但破坏的只是被鬼司仪控制的尸身,灵魂并不会受损,多留下几日,看看有没有作祟的漏网之鱼也好。   楚晚宁在前面默默走着,两个徒弟跟在后面。   师昧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阿燃,你和师尊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墨燃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楚晚宁还穿着拜堂成亲的吉服,生怕师昧误会,连忙要脱下来。   “这个……其实是之前那个幻境,你千万别想多,我……”   话讲到一半,再一看,突然发现师昧因为也参与了鬼司仪的那个冥婚,身上也有一件,不过款式和他们俩的不太一样。加上磨损的破烂,看不太出来原本的模样了。   不过好歹,那也是一件吉服。   自己这样和师昧并排站着,也能幻想着当时是拉着师昧的手,在鬼司仪的幻境里拜过天地,喝过交杯合卺。   一时间,又不忍脱下了。只愣愣瞧着师昧看。   师昧温言笑道:“怎么了?话说一半。”   墨燃嘟哝道:“……没什么。”   楚晚宁在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也不知道究竟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此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夜颠荡起伏后,暮色蜕去,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黎明初光,鲜红的旭日犹如一颗破烂流血的心脏,从暗夜的深渊里挣扎而出,洇一抹艳丽辉煌。   楚晚宁逆光站着,站在越来越透亮的长夜尽头,站在遍天氤氲的初阳漫照中。   他嫁衣如血,侧身而立,旭日在他脸侧描了个模糊不清的金边,看不清脸上表情。   忽然,灵力输出,吉服被强悍的力道震了个粉碎。   红色的细碎布料,如同海棠敝落时纷飞的残花红瓣,倏忽风起,四下散落。   吉服破碎,露出下面白色衣袍,在风里滚滚翻飞,和他墨黑的长发一起。   肩上鲜血。   风中残衣。   那为护墨燃而伤的斑驳血迹,在白袍上显得尤为艳丽刺目。   良久,楚晚宁冷笑,颇为嘲讽:“墨微雨,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可以叫人误会的?”   他一生气就会管墨燃叫墨微雨,生生冷冷客客气气的,不冒任何热气儿。   墨燃冷不防一噎,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楚晚宁笑罢,拂袖离去。   此时四野无人,他一个人在前面走着,仿佛天地渺茫,独他孑然孤身。   他那张天怒人怨的嘲讽脸,一到客栈,关上门,就绷不住了。   楚晚宁咬了咬牙,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抬手去摸自己的肩膀。   鬼司仪的利爪是仙灵之体,算起来,与天问不遑多让,都是极其厉害的武器,他整个肩膀被撕抓掏扯,但因急着诛灭妖邪,便没有及时处理,此时此刻,已经感染溃烂,剧痛难当。   站在房中,缓了口气,楚晚宁想将身上的衣袍除下,可是肩膀上的血已经凝结了,衣料和皮肉粘连在一起,一扯疼得厉害。   隔壁就是墨燃的房间,这客栈隔音不佳,他不愿让人知道,硬生生咬着嘴唇,竟将那粘着血肉的布料,狠狠撕下!   “呃……!!”   一声闷哼之后,楚晚宁慢慢松开嘴唇,唇齿间已满是鲜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冷汗遍布。   垂下修长浓密的睫毛,他微微颤抖着,去看自己的伤势。   还好。   尚能处理……   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来。就着让小二端来的清水和帕巾,忍着痛,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擦拭创口。   尖刀剜入,割去腐肉。   而后,涂上王夫人所制的伤药。   再一个人,慢慢地,困难地,给自己裹上纱布。   他不习惯在人前流露出软弱模样。这样的苦痛,他经历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   兽类若是受伤,便会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他有时觉得自己也和那些畜牲一样。以后,大概也会一直这样孤苦伶仃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并不想可怜兮兮地求助任何人。他自有那莫名偏执的尊严。   只是脱下衣服时,地上掉了一只锦囊。   红缎绣合欢,他拿疼的颤抖的指尖,慢慢拆开来,里面是两段纠缠在一起的青丝。   他和墨燃的。   楚晚宁有一时的失神。想把那锦囊凑到烛火前,连同那荒谬不禁的结发一同烧掉。可最终,却还是下不去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金童玉女的细细笑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因此更加自我厌恶,他把柔软的锦囊紧握在手里,缓慢闭上了眼睛。   对墨燃一直存着的心思,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再把里面那些龌龊念头切了剁了,割下来扔掉。   犯什么浑?   墨微雨,也是自己该惦记的吗?有这么当人师尊的吗?当真是禽兽不如!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响,正谴责自己的楚晚宁一惊,猛然掀起眼皮,迅速把锦囊收在宽袖里,拉着张俊脸,没好气儿的。   “什么人?”   “……师尊,是我。”外头响起了墨燃的声音,让楚晚宁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你开个门。”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开始至73章是倒v,解释一下倒v是啥意思,就是早先追文这些章节免费,现在是vip章节。木有办法,之前收藏很低,到v线迟,编辑就会要求倒v,倒v有字数比例线,章节多是因为入v很迟了三十万才入,差不多快是很多完结文的字数了,请见谅,24到73章全部订阅大约手机app需要6块钱,如果真觉得多了搜盗文我也没啥意见……但还是希望能不看盗文还是别看了,毕竟之前五百不到的收藏三十万日更码下来还是有些心血的,哈哈。   唔,差不多就是要对新入坑的大兄弟们说这些,谢谢入正的小伙伴。 第25章 本座讨厌死他了!   楚晚宁“滚出去”三个字卡在喉头,阴郁着脸沉默了好久,最后才慢吞吞地换成了:“滚进来。”   “咦?你门没锁?”冷战了一整天,此刻墨燃存心与他和好,就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楚晚宁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凭心而论,墨燃生的是很好看的,一走进门,整个屋子都跟着明亮起来。他确是十分年轻,皮肤紧绷,似乎散发着淡淡光辉,嘴角弧度天生微微带着些卷儿,没什么情绪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墨燃身上离开,修长的睫毛垂下来,抬手掐灭了桌上点着的一支熏香,然后才冷然问道: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的伤。”墨燃轻咳几声,目光落在了楚晚宁的肩膀上,微微愣住了,“已经换好了?”   楚晚宁淡淡的:“嗯。”   墨燃无语:“…………”   他确实是记恨楚晚宁,也气楚晚宁打伤了师昧。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墨燃也并非是全无良心,恨归恨,他没忘了楚晚宁肩膀是怎么受伤的。   在那窒闷的棺材里,是楚晚宁紧紧把自己护在怀里,用一己之躯挡住了鬼司仪的利爪,痛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松开……   对于楚晚宁这个人,墨燃是十分厌憎的。   但是除了厌憎之外,不知为何,却也总是掺杂了一些很复杂的情绪。   他是个粗鲁的人,小时候没读过书,后来虽然补了些文识,但在很多细腻的事情上,尤其关乎感情,他还是容易转不过弯来。   比如楚晚宁这件事,墨燃摸着脑袋琢磨了半天,后脑勺都要摸秃噜了,也搞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单纯地辨认某一种感情:喜欢、讨厌、憎恨、高兴、不高兴。   如果把好几种情绪混在一起,英明神武的踏仙帝君就会眼冒金星,彻底犯晕。   搞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救命啊,头好痛。   于是墨燃懒得再想,反正除了师昧之外的任何人,他都没功夫细细研究。   他在心里给楚晚宁暗自记了笔烂账,一边暗暗盘算着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双倍奉还,一边又心怀愧疚,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敲响了楚晚宁的房门。   他不想欠楚晚宁的。   可是楚晚宁这个人,比他想的更倔,老狠心了。   墨燃盯着桌上一堆血迹斑斑的棉纱,满盆子被血染红的热水,还有随意扔在一边的尖刀,刀尖还挂着血肉,他头都大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自己给自己疗伤的?   他就真的这样眼皮不眨地能把烂肉创口给清了割了吗?那场面光是想象就令人头皮发麻,这家伙还是人吗?   想起刚刚给师昧清理创口时,师昧疼得轻轻呻/吟,眼角含泪的样子,饶是墨燃再不喜欢楚晚宁,也忍不住在心里给他连连作揖——   玉衡长老果然是霸气纯爷们儿,服了服了。   原地站了一会儿,墨燃先打破了这种静默。他轻咳了两声,脚尖磨蹭着地板,挺别扭地说:“刚才在陈宅……师尊,对不起啊。”   楚晚宁不说话。   墨燃偷偷瞄了他一眼:“不该朝你吼的。”   楚晚宁还是没理他,这人脸上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心里可委屈着,就是不吭声。   墨燃走过去,离的近了,才看到楚晚宁把自己的肩膀包的乱七八糟,棉纱五花大绑,像是捆螃蟹似的把自己捆了起来。   “……”   也是,一个连衣服都不会洗的人,能指望他把自己绑的有多好看?   叹了口气,墨燃说:“师尊,你别生气了。”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楚晚宁怒气冲冲道。   墨燃:“……”   过了一会儿。   “师尊,包扎不是这么包的……”   又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要你教我?”   墨燃:“……”   他抬起手来,想要帮楚晚宁把纱布解了,重新包过,但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是敢碰他,估计能挨一大耳刮子,不禁又犹豫起来。   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反复了几次,楚晚宁恼了。斜眼瞪他:“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确实挺想打的,但并不是现在。   墨燃气笑了,不管三七二十,忽然伸手过去摁住他的肩膀,嘴角边浮起酒窝:“师尊,我帮你重新包扎过吧。”   楚晚宁原是想拒绝的,然而墨燃温暖的手指已经覆了上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发涩,说不出话,于是嘴唇轻微地动了动,还是任由他去了。   纱布一层一层揭下,鲜血浸透,待到尽数拆落,五个窟窿刺目狰狞。   仅仅只是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比师昧脸上那一道口子不知严重多少倍。   墨燃也不知怎么了,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了句:“疼么?”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睫毛,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还好。”   墨燃说:“我轻一点儿。”   楚晚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耳坠就有些红了。结果又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整天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脸上的神情更僵,脾气更差,干巴巴地说:“随你。”   客房内的烛火噼剥,借着昏黄的光线,能看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涂到药膏,墨燃实在很是无语,觉得楚晚宁能健健康康活到今天着实可以算个奇迹。   “师尊。”   “嗯?”   “你今天在陈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出手打人?”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问。   楚晚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气不过而已。”   墨燃问:“什么事情让你气不过了?”   楚晚宁此时也不想和小辈计较了,便言简意赅地把罗纤纤的事情说给了墨燃听,墨燃听完,摇了摇头:“你也太傻了,这种事情,你就算气不过,也不应该当面和他们起冲突。换成我的话呀,我就乱七八糟做个法,骗他们说厉鬼已经除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你看看你就为了这么个烂人,闹成这样,半点不知变通,还失手打伤了师昧——”   话说一半,墨燃忽然顿住。两只眼睛盯着楚晚宁,没声儿了。   他绑绷带绑的仔细,一时有些忘我,跟楚晚宁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成了三十二岁时的样子,没大没小的。   楚晚宁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正斜乜眸子,幽冷地瞧着墨燃,那眼神又是熟悉的一句话——“瞧我不抽死你”。   “呃……”   脑中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楚晚宁已经开了尊口。   他十分冷漠地说:“师明净是我想要打的吗?”   提到师昧,墨燃原本还算清醒的脑子就开始犯轴,语气也硬起来了:“那人不是你打的吗?”   那一击楚晚宁抽的也后悔,但是他脸上挂不住,此时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楚晚宁是个倔种,墨燃是个痴情种,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窜着火花。刚刚稍微缓和下去的气氛,又无可救药的变得僵持。   墨燃说:“师昧又不曾有错,师尊,你误伤了他,难道一句对不起都不愿意说吗?”   楚晚宁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质问我?”   “……我没有。”墨燃顿了顿,“我只是心疼他无辜受累,却得不到师尊一句道歉。”   烛光下,俊美青春的少年给楚晚宁的伤口缠上最后一道绷带,仔细打好了结,瞧上去依然是前一刻颇有些温存的景象,但两人的心境却已都变了。尤其是楚晚宁,胸口就像炸了一坛子醋,酸津津的滋味儿不住翻涌,又气又恼。   道歉?   道歉俩字怎么写?谁来教教他?   墨燃又说:“他脸上那伤口,全部退下去怎么说也要半年,我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却还跟我说不怨你,师尊,他是不怨你,可你觉得这事儿你占理吗?”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楚晚宁忍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压着嗓音,沉声道:“滚出去。”   墨燃:“……”   楚晚宁怒道:“滚!”   墨燃被轰了出去,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就关上了,差点夹住他的手指头。墨燃也气着了,看看,看看!这什么人?不就是让他道个歉?一张脸金贵的和什么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难?本座是踏仙帝君本座都不吝于和别人道歉。还北斗仙尊呢,说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就跟吞了□□似的,发什么破脾气!   难怪长了那么一张俊脸还没人稀罕!   白瞎了,活该单身一辈子!   既然楚晚宁不搭理他,给他闭门羹吃,高高在上的踏仙帝君人界帝尊当然不会死皮赖脸满地打滚睡门槛。他虽然韧劲儿大,牛皮糖似的粘上了甩不掉,可是他粘的是师昧,不是师尊。   当即满不在乎地走人,去陪师昧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已经躺下休息的师美人见墨燃进来,愣了愣,坐起来,墨色长发垂了一身,“师尊怎么样?”   “好的很,脾气还和平时一样大。”   师昧:“……”   墨燃端了把椅子过来,反坐在那里,手搁着太师椅背,嘴角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来回打量着师昧散着柔软长发的模样。   师昧道:“我要不还是去看看他吧……”   “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墨燃翻了个白眼儿,“凶着呢。”   “你又惹他生气了?”   “他需要人惹?他自己跟自己都能生气,我看他是木头做的人,一点就腾腾直烧。”   师昧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墨燃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楼下借个厨房,给你们做点吃的。”   师昧道:“闹什么?一夜没合眼了,你自己不睡?”   “哈哈,我精神好着呢。”墨燃笑道,“不过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到你睡着为止。”   师昧连忙摆手,温言道:“不用,你要这么看着我,我反而睡不着,你也早些去睡吧,别累着了。”   嘴角的弧度略微僵了僵,墨燃有些难过。   师昧虽然待他温和,可却总保持着些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态度,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却像像是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得。   “……好吧。”最后也只是努力打起精神,笑了起来,墨燃的笑容很灿烂,这人不泛坏水儿的时候,其实傻的可爱,“有什么需要叫我,我就在隔壁,或者在楼下。”   “嗯。”   墨燃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住了。手在半空打了个转,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走了。”   出了屋子,墨燃忍不住啊啾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   彩蝶镇因为产香,各种盘香卧香塔香的价格都不贵,因此客栈内也毫不吝啬,每个房间都点着一枝长长的特制高香,一可以避邪,二可以除湿,三可以使得室内芬芳。   可墨燃一闻到熏香就难受,无奈师昧喜欢,他就忍着。   来到楼下,墨燃晃晃悠悠来到掌柜面前,塞了个银锭子给他,眯起眼睛,笑吟吟道:“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看着银子,笑得比墨燃更客气:“仙君有什么吩咐呀?”   墨燃道:“我瞧来这里吃早点的人也不多,给你打了商量,厨房今天上午归我用了,麻烦你把其他客人回一回。”   早点能赚几个钱啊?半个月都未必能有一个银元宝赚回来,掌柜当即眉开眼笑,满口答应着,引着大摇大摆的墨微雨,就去了客栈的厨房。   “仙君要自己做饭呐?不如让咱们店里的厨子做,手艺好得很。”   “不用。”墨燃笑了起来,“掌柜的听说过湘潭的醉玉楼么?”   “啊……就是那个一年多之前走了水的乐伎名楼?”   墨燃:“嗯。”   老板往外偷看一眼,确定了自己媳妇儿正忙活着,没有偷听,于是窃笑道:“怎么没听说过?湘江边最有名的馆子,以前出过一个乐伶魁首,那叫一个名动天下,可惜离得远,不然我也想去听她弹上一曲儿。”   墨燃笑道:“承蒙夸奖,我替她多谢。”   “替她?替她?”掌柜摸不着头脑,“你跟她认识么?”   墨燃说:“岂止认识。”   “哇……仙君看不出来啊,哎?不过你们修道之人,难道也能……嗯……”   墨燃笑着打断了他:“除了乐魁之外,还知不知道别的?”   “嗯……吃食据说也是一绝。”   墨燃弯起嘴角,笑得更明朗了,他娴熟地拎起菜刀,说道:“我没修道前,在醉玉楼的厨房里头,打了好几年的下手。你说是你们厨子做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   掌柜的更吃惊了,语无伦次地:“仙君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真是不出来。   墨燃斜眼看他,嘴角卷着那从容又得意的笑容,神态懒洋洋的:“出去吧,本大厨要做菜了。”   掌柜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和曾经的黑暗之主说话,贱兮兮地拉着脸皮:“久仰醉玉楼点心精致,不知道仙君一会儿做好了,能不能赏个脸,给在下尝一点儿呗?”   他原以为这要求不高,墨燃一定会答应。   谁知墨燃眯着眼睛,坏笑道:“想吃啊?”   “嗯!”   “想得美!”墨燃哼了一声,那骄傲劲儿就甭提了,嘀咕着,“本座是会轻易下厨伺候人的主吗?这我特地给师昧做的,要不为了他,本座是绝不会生火做饭的……”   他一边翻出个萝卜开始切,一边嘟嘟哝哝。   “……”掌柜吃了个瘪,尴尬不已地搓手站着,陪了会儿笑,然后出去了。   他心里也嘀咕呢。   还本座?小小年纪的,恐怕灵核都还没结成。看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师妹长师妹短,可今天和他同行的人里头也没个女道士啊。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   料定此人有病,病得不轻。   墨燃在厨房好一阵忙活,足足呆了两个时辰,日近中午了,这才收工,兴冲冲地跑去楼上叫那师昧起来。   路过楚晚宁房前时,他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要叫他一起吃么……   想起了楚晚宁恶劣的性子,墨燃撇了下嘴,满脸鄙夷。   不叫了不叫了,统共就那么点儿,没他的份儿! 第26章 本座与君初见时   日头渐高,来客栈打尖儿的人越来越多,墨燃闲楼下吵闹,让小二将做好的菜都送到自己房间。   最后他还是请了楚晚宁,毕竟师尊最大,他现在又不是人界帝君,规矩还是要守的。   榉木方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条是自己做的,和外头买的不一样,筋道爽滑,上面码着厚切牛肉片儿,过油的肥肠,鲜嫩的豌豆苗子,饱满的青菜,金黄的蛋丝,色泽鲜艳诱人,摆得煞是好看。   但这三碗面条最出色的不是水叶子,也不是大块的肉、丰奢的料,而是小火慢煨了四个小时的骨汤,浇在面碗里头,奶白色汤汁浮着芝麻红油,墨燃拿石钵自个儿研了个麻辣鲜香的调料,熬煮在汤头里,香气扑鼻,滋味浓郁。   他琢磨着师昧爱吃辣的,红油和油辣子都搁的挺足。见师昧埋头吃的很香,墨燃嘴角的弧度愈发舒朗,偷偷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好吃么?”   师昧道:“特别好吃。”   楚晚宁没有说话,依旧是上天欠了他一百座金山银山的阴沉表情。   墨燃露出些洋洋得意的神气来:“那你啥时候想吃了跟我说一声,我就去做。”   师昧辣的眼中笼着一层薄薄水雾,抬眼笑着瞧墨燃,眉宇之间尽是柔和。美人在前,要不是旁边还坐着个冰天雪地的楚晚宁,墨燃都要有些拿不准自己是该吃师昧,还是该吃碗里的面条了。   豌豆芽,肥肠,师昧吃的不多,牛肉和青菜却很快见了底。   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观察的墨燃伸出筷子,把豌豆芽和肥肠划拉到自己碗里,又从自己面碗中夹了好几块牛肉,填补空缺。   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在孟婆堂吃饭,常常会互相换着菜肴,因此师昧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笑了笑:“阿燃不吃牛肉?”   “嗯,我爱吃豌豆芽。”   说着埋头呼噜起来。耳朵尖儿,还微微泛着些薄红。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拿筷子挑拣着自己碗里的豆芽,全丢到了墨燃碗中。   “我不吃豆芽。”   又把自己碗里的所有牛肉全丢给了师昧:“也不吃牛肉。”   然后皱着眉头,盯着碗里剩下来的东西,抿了抿嘴,沉默着不说话。   师昧小心翼翼地:“师尊……是不是不对您胃口?”   楚晚宁:“……”   他没有回答,低下头,默默夹了一根青菜,咬了一小口,脸色更难看,“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放下了筷子。   “墨微雨,你把辣酱罐子打翻在汤里了?”   没料到辛苦做好的早餐会遭来这样一句抢白,墨燃一愣,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他无辜茫然地朝楚晚宁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吸溜一声把面条咽下肚,然后道:“啥?”   楚晚宁这回更不给面子:“你这做的是人吃的东西吗?人能吃这东西?”   墨燃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总算确定楚晚宁这厮是在骂自己了,不忿道:“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   楚晚宁眉心抽动,厉声道:“当真叫人难以下咽。”   墨燃噎着了,自己好歹是醉玉楼偷师出来的手艺呢。   “师尊你也……太挑了点。”   师昧也道:“师尊,你都一天没有进食了,就算不喜欢,也好歹吃一些吧。”   楚晚宁起身,冷冷道:“我不吃辣。”   说完转身离去。   留在桌前的两个人,顿时陷入了尴尬无比的沉默。师昧有些惊讶:“师尊不吃辣?我怎么都不知道……阿燃,你也不知道吗?”   “我……”   墨燃眼望着楚晚宁留在桌上的面条,几乎是一口未动,发了会儿呆,然后点了点头。   “嗯。我不知道。”   这是一句谎话,墨燃是知道楚晚宁不吃辣的。   只不过他忘了。   毕竟前世与这人纠缠了大半辈子,楚晚宁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都清楚。   但他不上心,总也不记得。   一个人回到房中,楚晚宁合衣躺下,面朝着墙壁,睁着眼睛却睡不着觉。   他失血多,损耗灵力又大,一个晚上加早晨粒米未尽,其实胃里早就空了,难受得很。   这人丝毫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心情很差了,就干脆不吃,好像觉得生气就能把自己肚子给气饱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者说,他也并不想知道。   只不过寂静之中,眼前模糊浮现出一张脸,笑容灿烂,嘴角微微打着卷儿,一双眼睛黑的透亮,光泽流淌,是有些温柔的深紫色。   看起来暖洋洋的,泛着些懒。   楚晚宁揪紧了床褥,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他不甘心就此陷入,闭上眼想摆脱这张肆意欢笑着的脸庞。   可是合眼之后,往事却愈发汹涌,潮水一般涌上了心头……   他第一次见到墨燃,在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那一天,日头正烈,二十位长老全数到齐,正互相小声交谈。   玉衡长老自然是个例外,他才没那么傻,愿意站在那边烤太阳。而是早就一个人躲到花树下,心不在焉的抬着一尾手指,打量着自己新制造的玄铁指甲套是否伸缩自如。   当然,他自己毫无使用指甲套的必要,这曲铁断金的甲套,是专门为死生之巅的低阶弟子们锻造的。   下修界毗邻鬼界,常有危险,低阶弟子受伤丧命并不是罕见的事,楚晚宁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说,却一直都在苦思着解决方法,想要制造一种轻便灵活,容易上手的武器。   其他人则在旁边津津乐道讨论着。   “听说了吗?尊主那个失散多年的侄子,是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走水的那栋楼里,其他人都死了,要是尊主再迟去一步,恐怕那小侄也成一把骨灰啦,真是福大命大啊。”   “一定是他爹冥冥之中护佑着孩子。可怜他从小失散,受了那么多苦,唉……”   “那孩子是叫墨燃?有十五岁了吧?弱冠该取字了,他有表字吗?”   “璇玑长老,你有所不知,这孩子打小啊,是在乐馆里长大的,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哪里还会有字。”   “听说尊主给他拟了几个字,正在选呢,也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哪个。”   “尊主对小侄子真是重视啊。”   “可不是么?别说尊主,连夫人都心疼他,心疼的要命。嘿,我看这死生之巅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只有咱们那位天之骄子了——”   “贪狼长老!这话可不能乱说!”   “哈哈。失言,失言!不过咱们那位天之骄子恃才放旷,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整日斗鸡走狗,一副天生富贵的模样,也确实失了管束。”   “贪狼长老,你今日酒喝多了些……”旁边的人连连给他使眼色,那下巴指了指远处立着的楚晚宁,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天之骄子薛蒙是楚晚宁的弟子,说薛蒙失了管束,不就是在拐着弯嘲讽楚晚宁教的不好吗?   这玉衡长老,别看平时慢条斯理,道骨仙风的,仿佛飘然世外,一派高人作风。但谁都知道他脾气极差,谁要是不小心摸了他逆鳞,那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活活抽死吧。   他们这番话,楚晚宁早就听到了。   但他懒得理会,他对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兴趣,大概还没有自己指甲套上的花纹来的浓厚。   话说这个甲套好是好,但坚韧度不够高,遇到皮厚的妖魔,也许不能一击撕开对方的皮肉,回去加一点龙骨粉,效果应该会好一点。   那些长老见楚晚宁没有反应,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尊主今日把我们召来,是要给那位墨公子选师父吧?”   “好奇怪,尊主为何不自己教?”   “好像说是那小侄儿的根骨不适合练尊主的心法。”有人嘀咕道,“可那也不至于把所有长老都聚过来,让那小公子挨个儿挑吧?”   禄存长老幽幽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优雅柔顺的长发,哀怨道:“在下觉得,在下此刻就像一株便宜白菜,摆在案头,等着墨小公子来挑拣。”   所有人:“………………”   所以这个娘娘腔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大实话就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尊主终于来了。他走上千级台阶,来到通天塔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楚晚宁只随意瞥了一眼,看都还没看清,就把目光转开了,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套。根本懒得去看第二眼。   讲到拜师这回事,就不得不讲一讲死生之巅有多标新立异摧枯拉朽了。别的门派吧,都是师父高高在上,摸着某个新弟子的头,说:“少年,我看你颇有慧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徒弟连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要么就是师父一脸冷漠鄙夷,挥着衣袖说:“少年,你颅门太高,眼睛无神,脑后反骨,非我门生应有相貌。你与我无缘,我不收你当弟子。”   然后徒弟都来不及自我表现,师父就嗖的一声御剑飞走了,跑得比狗还快。   死生之巅不一样,师父和弟子之间是相互选择。   什么意思呢?   死生之巅有二十位长老,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比较,就可以虔诚地递上拜师帖,表述自己想跟随该长老修行的意愿。   长老要是接受了,那么皆大欢喜。   长老要是不接受,弟子可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长老软化,或者弟子放弃。   照理来说,楚晚宁技艺高超,容姿英俊,应该门庭若市,众弟子挤破脑袋都要拜他当师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楚晚宁的脸长的好看,脾气却差的令人发指,据说他恼起来能把女弟子当男弟子打,把男弟子直接沉塘。这样的师尊,实在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去拜。   因此玉衡长老门下,走马冷清。   除了天之骄子薛蒙,还有薛蒙的好友师昧,他谁都没有收过。   大家宁愿恭恭敬敬喊他一声:“长老。”也不愿亲亲热热唤他一句“师尊”。   楚晚宁一脸高冷地说自己并不难过,满不在乎地低头,继续去倒腾冷冰冰的机甲武器。什么袖箭匣,戒严哨,都是给别人设计的。早些做好,就有更多人可以早些免去苦楚。   所以他没有想到,墨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他那个时候正皱着眉头,摩挲着指套上的利刺,思索着该如何改进,也没去注意尊主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不知何时,周围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想完了利刺改良配方的楚晚宁,这才忽然意识到刚刚人语嗡嗡的四周,似乎太沉默了些。   于是他总算把目光从指套上移开,带着些不耐烦和询问,掀起了眼皮。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在阳光下灿烂的近乎有些眩目。   那是一个清丽俊朗的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少年嘴角卷着一丝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脸颊边酒窝深深,有些市井烟火气,又有些纯真。一双黑中透紫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热切和好奇半掺。   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站的距离,近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无礼。   咫尺远的地方忽然冒出个人来,楚晚宁吃了一惊,像是被烫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脑袋就撞到了树干。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啊呀……”   楚晚宁:“……”   少年:“……”   楚晚宁:“干什么你?”   少年笑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觉得喂鱼像一只脑回路清奇的二哈 ,而师尊像个外表高冷矜持内心十分温柔的萨摩……   啊,突然好想把名字改成《二哈和他的萨摩师尊》 第27章 本座给你煮碗面吧   楚晚宁已经完全晕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在死生之巅又毫无戒备之心,居然连有个人挨过来了都没有察觉。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小孩儿?啊好像是那个墨什么……墨什么来着?墨烧?墨煮?墨……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神态娴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状态,凤眼里的惊讶和慌张被他很快打扫干净,端出惯有的凌厉和刻薄。   “你——”   正习惯性地想要开口训斥,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宁都惊呆了。   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时间居然黑着脸僵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应对。   抽出来,反手一个耳光?   ……感觉配上“非礼”二字,就和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同了。   那抽出来,不打耳光?   ……看起来自己会不会太好说话了些?   楚晚宁犹豫了半天没有动作,那少年却笑开了:“你手上戴的这是什么?挺好看的,你教怎么做这个么?他们都自己介绍过了,你还没说话呢,你是哪位长老?嗳,你刚刚撞那一下头疼不疼啊?”   一股脑儿这么多问题丢来,楚晚宁觉得刚刚自己头不疼,现在却疼了。   脑仁儿都要裂了……   他一烦躁,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应召而出,其他长老纷纷悚然动容——楚晚宁疯了吧?这个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却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这下两只手都落入了这位少年的手里,墨燃混然没有觉察出危险,拉着他,站在他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我叫墨燃,这里谁我都不认识,但光看脸的话,我最喜欢你。要不,我就拜你为师吧?”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周围的人更加悚然,有几个长老的脸看上去都皲裂了。   璇玑长老:“嗯?”   破军长老:“哇!”   七杀长老:“哦?”   戒律长老:“呃……”   贪狼长老:“呵,可笑。”   禄存长老最娘,卷着头发,眼泛桃花:“唉呀,这小公子好大的胆子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托你,能别说的这么恶心吗?”七杀嫌弃道。   禄存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哼哼:“嗯,那就换一个斯文说法,当真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杀:“…………”杀了他算了。   所有长老里,最受欢迎的是温润如玉的璇玑长老,他的法术入门容易,本身又是个谦谦君子,死生之巅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门下。   楚晚宁原本觉得这个墨燃应该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玑,也应该是明快活跃的破军,反正轮到谁都不会轮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么近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对他而言陌生无比的亲热和喜爱,他就像被忽然选中的丑角,竟无端生出些手忙脚乱来。   楚晚宁只知道怎么应对“敬畏”“害怕”“厌憎”,至于“喜欢”,太难了。   他想都没有想,当即就拒绝了墨燃。   少年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蛮不讲理地小声说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宁:“……”   尊主在旁边看得有趣,此时忍不住笑着问:“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又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谁,缘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着楚晚宁的手,转着头,笑吟吟地和尊主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温柔,最好说话呀。”   黑暗中,楚晚宁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当时的眼神是怎么了,居然会觉得他温柔。不要说他,这事儿当时整个死生之巅都知道了,并且都以“瞧这傻孩子”的目光对墨燃公子报以了深情问候。   楚晚宁抬起手,扶上隐隐跳动的额角。   肩膀疼,心思乱,肚子饿,头晕。   这觉看来是甭睡了。   他在床上呈大字形发了会儿呆,坐起来,正想点一根熏香静一静心,忽然门又被敲响。   还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宁:“……”   他没有答应,没说滚进来也没说滚出去。   但是这一次,门自己推开了。   楚晚宁有些阴沉地抬头。然而手上已经划着的火柴却悬停在半空,却并没有凑到熏香上,过了一会儿,便熄灭了。   楚晚宁说:“滚出去。”   墨燃滚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刚出锅的。   这次简单了些,没有那么多花样面码,醇白的面汤撒着葱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还有一只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楚晚宁很饿,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脸转开了,不说话。   墨燃把面搁在桌上,轻轻说了句:“我让店里的厨子又做了一碗。”   楚晚宁垂下眼帘。   果然并不会是墨燃亲自动手。   “吃一些吧。”墨燃说,“这碗没有放辣,没有牛肉,也没有豆芽。”   说完他就退出去了,顺带替楚晚宁关上了房门。   他歉疚楚晚宁的伤。   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屋子里,楚晚宁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双手抱臂,遥遥盯着那一碗排骨面,直到面条的热气散去,直到最后变冷,没有热度。   他才终于走过去坐下,拿起了筷子,挑起冷掉,甚至沱了的面食,慢慢吃了起来。   陈宅邪祟案已结。   第二天,他们从驿馆内取了寄养的黑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门派。   街头巷尾,茶摊饭铺,彩蝶镇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陈员外家的事情。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居然爆出如此丑闻,足够镇民们津津乐道一整年的了。   “真没想到,陈公子早就关着门和罗姑娘成了亲,哎,罗姑娘真可怜呐。”   “要我说,如果陈家没有暴富,就出不了这档子事儿,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满肚子坏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乐意了,说道:“陈公子又没有冒坏水,这都是他爹妈的错噻,陈员外这个龟儿子,以后子子孙孙生的娃儿都要没屁/眼哦。”   又有人说:“死了的人可怜,那活着的人呢?你们看看陈姚氏,姚千金,我瞅着她才是最冤枉的呢。陈家那个黑心的老母,骗了人家大姑娘,你们倒说说看,她这下子该怎么办?”   “再嫁人呗。”   那人翻了个白眼球,嗤道:“再嫁?你来娶?”   被调侃的那个泥腿子龇牙咧嘴,抠着牙缝笑道:“我窝里那个女人要是答应,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长得这么水灵灵,我不嫌她守过寡。”   “呸,癞□□想吃天鹅肉。”   墨燃坐在马背上,竖着耳朵,精神奕奕地左听听,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宁闭着眼,皱着眉头,把“聒噪至极”四个字写在脑门上,墨燃没准都想凑过去和乡人一起三八了。   并辔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来到郊区。   师昧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远处:“师尊,你瞧那里。”   被毁的鬼司仪土庙前,围着一大群穿着褐衣短打的农人,正忙碌地在搬着砖石,看样子是打算修葺受损的土庙,给鬼司仪重塑金身。   师昧忧心忡忡道:“师尊,之前那个鬼司仪没了,他们又新造一个。这个会不会再修成仙身,为非作歹?”   楚晚宁:“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劝劝他们吧?”   楚晚宁:“彩蝶镇冥婚习俗已历数代,又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走吧。”   说着一骑轻蹄,绝尘而去。   回到死生之巅时,已是傍晚。   楚晚宁在山门前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去丹心殿陈述经过,我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干什么?”   师昧则一脸忧心忡忡:“……”   楚晚宁无甚表情:“领罚。”   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哪个天子会因为杀了个人就要蹲大牢秋后问斩的?修真界也一样。   长老犯戒,与弟子同罪——在大多数门派,只是一句空话。   事实上是长老犯戒,能写个罪己书就不错了,哪个傻子会真的去乖乖受罚,挨上一顿柳藤或者几十棍?   所以戒律长老听完楚晚宁的自表后,脸都绿了。   “不是,玉衡长老,你真的……真的打了委托人?”   楚晚宁淡淡的:“嗯。”   “你也太……”   楚晚宁掀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长老闭嘴了。   “此一戒,按律当杖两百,罚跪阎罗殿七日,禁足三月。”楚晚宁说,“我无可申辩,自愿领罚。”   戒律长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门碰的一声就关上了,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   楚晚宁:“什么意思?”   “这个,玉衡长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这种东西,它再管束也不该管到你头上来。这件事关起了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只简单道:“我按律束人,也当按律束己。”   说着于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你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新书名是怎么诞生的。   我:我想把名字改成《二哈和他的萨摩师尊》。   友:……萨摩?萨摩不是微笑天使吗?师尊是微笑天使?他会微笑吗?   我:……好像很有道理。   友:猫吧。   于是变成了《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脑内不停循环哦哦哦,黑猫警长,哦哦哦,黑猫警长~= =   以后可以开动物拟人小剧场啦~   大白猫师尊,狐狸犬师昧,哈士奇墨燃,小孔雀薛蒙~ 第28章 本座有些心乱   玉衡长老破戒受罚,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当晚几乎整个门派的人就都知道了。   两百杖棍,换在普通人身上,只怕能被活活打死。即便是修仙之人,也够喝上一壶的。   薛蒙得知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什么?!师尊去戒律庭了?”   “少主,你快去和尊主说说吧,师尊本来就带着伤,两百杖棍,他哪里受的住啊?”   薛蒙都快急疯了:“我爹?不成,我爹还在踏雪宫没有回来,飞鸽传书最起码也要第二天才能到。你们怎么不拦着师尊?”   墨燃和师昧互相看了一眼。   拦着楚晚宁?   这世上有谁拦得住他呀?   “不行不行,我这就去找他。”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还没进院子,就看到一群戒律长老的弟子在大殿门口堵着,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杵着干什么?都给我让开!让开!”   “少主!”   “啊,少主来了。”   “让一让,少主来了。”   弟子们很快分立两边,给薛蒙让了路。青天殿大门敞开,楚晚宁跪坐其中,身板挺直,闭目不语。戒律长老手擎铁杖,正诵读着死生之巅的律法,每念完一条,铁杖就在楚晚宁背上狠抽一棍。   “本门第九十一律,不可滥伤无辜,不可仙术对凡俗,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本门第九十二律,不可擅自妄为,不可逞一己之快,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戒律长老不敢手软,只能秉公执行。九十多棍下来,楚晚宁白色衣袍已尽数被鲜血染透。   薛蒙最是敬重楚晚宁,见状双目直暴血丝,大喊道:“师尊!”   楚晚宁置若罔闻,依旧合着眼睛,眉宇微微皱着。   戒律长老往门口一看,压低声音道:“玉衡长老,少主来了。”   “我不聋,听到了。”楚晚宁嘴角涌出淤血,却没有抬眼,“他小孩子吵闹,不要去管。”   戒律长老叹了口气:“……玉衡,你这又是何必?”   “谁让我弟子总不听话。”楚晚宁淡淡的,“若我今日不按律受罚,以后有何颜面再管教他人。”   “……”   “你继续吧。”   “唉……”戒律长老看着他苍白纤长的颈,从宽大的衣领缘口探出,薄烟般轻柔地垂着,不由道,“那至少轻一些?”   “……此举与欺瞒何异。”楚晚宁说,“放心,不过两百棍而已,我承受得了。”   “玉衡长老……”   “戒律,你不必多说了,继续。”   铁杖终是再次落下。   薛蒙声音都扭曲了:“戒律长老!你他妈的还不停下?你把本少置于何地?你打的是我师尊!!是我师尊!!!”   戒律长老只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   薛蒙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死老头子你没听到吗?本少命令你停下!你、你要再敢打他,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怎么“天之骄子”,实力和资历都远不及长老们,便只能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告诉我爹爹去!!!”   戒律长老:“……”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鲜血狰狞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楚晚宁却忽然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楚晚宁咳着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   “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死生之巅的少主何时能够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瞪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   墨燃在旁边摸着下巴,嘴角依然打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卷儿:“哎呀,不妙,凤凰儿要哭了。”   听到这句话,薛蒙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再顶嘴。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低下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   说罢,一跪不起。   墨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薛蒙薛子明,天之骄子,却独独在楚晚宁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别人面前是凤凰,在师尊面前能变成一只鹌鹑。要不是确定薛蒙不喜欢男人,墨燃都要怀疑这家伙大概是看上楚晚宁了,才会这么死心塌地九死不悔。师尊打他左脸,这小鹌鹑能贱兮兮地把右脸也凑过去。   服了,服了。   真是狗腿的够可以。   心里虽然鄙夷着,但腮帮子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墨燃瞪着薛蒙,瞪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宁本就不喜欢自己,薛蒙再这么一闹,以后楚晚宁可不得更偏心了么?   于是干脆也跪了过去,跪在薛蒙旁边。   “我也陪着师尊。”   师昧当然跟着跪下来,三个弟子就都在外面跪着等。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闻讯纷纷借着各种名义,跑来戒律庭看这热闹。   “天啊,怎么是玉衡长老啊……”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给打了。”   “啊!这么凶?”   “嘘,小声,被玉衡长老听见了回头抽你!”   还有人:“少主怎么跪着了?”   “墨公子也跪着了……”   墨燃长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赚了多少女修好意,这时候不由地就有人怜惜起来,低声私语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么办,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们师徒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怂的。你还记得那个被玉衡长老打了几百鞭的师姐么……”   “………………”   两百杖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宁的模样,他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形的威慑。   “……”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这时候墨燃也来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觉得戒律长老势必顾及楚晚宁的身份,不会下重手。但低头一看楚晚宁的伤势,突然之间,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楚晚宁居然没有跟戒律长老说自己肩膀有伤吗?!   那两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头的旧疤上。   新伤叠着旧伤。   楚晚宁你……   疯了?!   瞳孔猛缩,一种强烈的怨憎涌上心头。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么,抑或是恼怒着什么,只觉得胃里腾起一把烈火,烧的五脏枯焦,六腑灼烂。他习惯了楚晚宁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揉碎他的自尊,玷污他的洁白。可是墨燃不能忍受楚晚宁伤痕累累,却是别人打的!   大约是没有忘记上辈子往事的原因,墨燃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这个人死了活着,讨厌或是恨,都是自己的。   他原本不在意楚晚宁受罚,那是他以为,楚晚宁是长老,那两百杖肯定不会是重刑。   最起码,也会避开他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可是楚晚宁居然不说!居然不说!这个疯子在倔什么?在强忍些什么?在一根筋地傻傻坚持着什么?!?   脑袋里一片混沌,墨燃想要抬手去扶他,可是薛蒙已经先他一步,将楚晚宁揽着,搀了起来。   “……”墨燃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他眼睁睁看着薛蒙扶着楚晚宁走远,心里不知是怎么滋味。   想跟上去,却又不愿意挪开步子。   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   如今,楚晚宁只是他的师尊。   他们之间,任何混乱的,仇恨的,旖旎的纠缠都还没有发生。   他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楚晚宁被谁打也好,被谁扶着也好,爱跟谁在一起也好,就算被谁杀了,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师昧来到他旁边:“走吧,我们跟少主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有薛蒙在就够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人多了反而添乱。”墨燃面上不变,心却有些乱。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究竟算是什么。   是恨吗?    第29章 本座不想你死   当晚,躺在死生之巅的卧榻之上,墨燃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前尘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过,到最后,一点一滴,碎片嶙峋,都是楚晚宁那张俊秀得有些冷清的脸。   其实对于这个人,墨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通天塔前的花树下。他宽袍广袖,二十多个长老,只有他一个,没有穿着死生之巅风骚到极点的银蓝玄甲。   那天,他低着头,出神地琢磨着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半边侧脸瞧上去专注又温柔,像是金色暖阳里的一只白猫。   墨燃远远看着,目光就移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对楚晚宁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可耐不住后来接二连三的疏冷,责罚,严苛。那白猫儿尖牙利爪,啃的他一身是伤。   他被伯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原本想着来到死生之巅后,会有一个师尊宽容地对待自己,真心地爱惜自己。   然而,他的讨好,他的努力,楚晚宁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凌厉,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后来他知道,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质难琢。”   那个花树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那种恨里面又带着强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经,他一直抱着日益浓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宁,试图得到这个人的注意,得到这个人的赞赏,得到这个人的惊讶。   那段时间,师昧如果夸他一句“很好”,他能高兴地上天。   但,若是能换楚晚宁愿意夸他一句“不错”,他甘愿去死。   可是楚晚宁从来不夸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个清冷的男人永远都是淡淡地点个头,然后就自顾自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都要疯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   他终于明白,像楚晚宁这样的人,是压根儿看不上他的。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们恨他,恨到极致,十恶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诀都救不了,万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惧,又能怎样?死生之巅依旧是轰轰隆隆地齐喝高呼声,千万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万寿齐天,世世不陨。”   他觉得受用极了。   直到他注意到人群中,楚晚宁的那张脸。   楚晚宁那时候已经废去了修为,被他绑缚在大殿之下,沦为阶下囚。   墨燃是决意要把他处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宁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锢了楚晚宁的四肢,划破了楚晚宁脖颈处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语不让伤口凝固,血液一点一点地淌出来,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经进行了半日,楚晚宁的血也该尽了。   这个人死了,墨燃就彻底和过去断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宁安排在自己的登极仪式上放血,处死。   待到他成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宁便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昨日种种,烟消云散。   当真是好极了。   可这个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那样漠然?那样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着踏仙君的时候既无夸赞也无惧怕。   只有厌恶,鄙薄,还有——   墨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楚晚宁疯了。   还有一丝怜悯。   楚晚宁怜悯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他居然怜悯一位登顶人极,呼风唤雨的霸主。他、他居然会——他居然敢!!!   积压了十余年的愤怒让墨燃癫狂,他就在丹心殿,当然,那个时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当着几千拥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谄媚,颂宏声中蓦然站起,黑袍滚滚,走下台阶。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宁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狰狞。   “师尊,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几千个人,霎时一片寂静。   楚晚宁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金殿廊庑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楚晚宁!收我这样一个徒弟丢你的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我问你,楚晚宁,我问问你——什么叫做‘品性劣,质难琢’?”   他最后也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从没把我当作徒弟,从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经——是真的拿你当师父,真的敬你过,爱你过,就这么对我?你为何从不愿夸我一句,为何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半个好?!”   楚晚宁浑身一震,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他微微睁大那双凤眼,就那样望着墨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两个尚在故地的人,就这样相对着。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闭了闭双眸,再睁开时,又是那副神憎鬼厌的笑脸,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温柔又亲切地说:“师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觉得我卑贱吗?”   顿了顿,他的目光在数千人的头顶上逡巡而过,那些人都跪着,都像狗一样伏在他殿前,都承认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   墨燃微笑道:“现在呢?你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这世上,到底谁才是卑,谁又是尊?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是谁胜者为王?谁又败者为寇?”   楚晚宁垂着眼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墨燃的一番自白当中,没有回过神来。最后是墨燃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他的脸。   可就在逼着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墨燃忽然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宁脸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捏着他脸的手指。   “你……”   楚晚宁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锥心蚀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声音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只有墨燃一个人听到了。   他说:“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都归于寂灭。   只有楚晚宁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是天地间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见的景象。   他那时候,应该有很多想法。高兴,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时候的念头奇怪,说来,居然只有一个——   自己不知何时……已比楚晚宁高了那么多。   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往事,都已改变。   墨燃嘴唇嗫嚅,喃喃着:“你……说什么?”   楚晚宁却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双凤眼里,看到自己几乎扭曲的神情。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楚晚宁仰面倒下——墨燃几乎是在他跌落瞬间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楚晚宁!楚晚宁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怀里的人没有再答话,嘴唇苍白如梨花,那张英俊的脸庞一贯都是冷漠的神情,可临死之前,却凝固在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上,嘴角有一点勾起,是记忆里头,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个面容。   微微笑着,有些温柔。   “楚晚宁!!”   那些温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踩着师尊的生命,登顶人极。   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无减,这算什么?   墨燃凝起掌中的隐隐黑雾,指尖翻飞,迅速点过楚晚宁的几个血脉,封住他最后一脉心气。   “你想就这样死了吗?”墨燃双目暴突,面目狰狞,“没有完,楚晚宁,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没完!都还没完!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仑踏雪宫,把你最后几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给我想好了!!”   仪式也不再继续了,跪在那边的数千拥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宁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宁活着——活着……   他一把抱起那个失血过多的男人,轻功掠起,一跃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顶,衣袍犹如孤鹰的翅膀翻飞舒展,身影迅速飞过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红莲水榭,那个楚晚宁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沛,仙草众多,他要把楚晚宁救回来。   人活着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连恨的理由都没有了。他是疯了之前才想着要亲手杀死楚晚宁吗?   若是楚晚宁死了,那他在这人间,究竟还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独自舔舐着回忆。   夜半露浓,却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个脸,穿上衣服,提着一盏风灯,朝阎罗殿走去。   楚晚宁一定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罚跪了。他这个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从来不会考虑自己身体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果然,到阎罗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灯寂寞地燃烧,烛泪不停地淌落。   楚晚宁正背对着殿门跪着,身形挺拔,俊如松涛。   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墨燃又有点儿后悔了,大半夜的,发什么颠啊?来找楚晚宁?疯了吧?   但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走了,又觉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灯轻轻搁在脚边,不打算离开,也不进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着窗棂,托着腮,远远地注视着楚晚宁。   檐角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两人一立一跪,隔着朱红镂花窗,隔着空幽寂静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够充分的立场,可以闯进殿去,勒令楚晚宁结束思过,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宁不愿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宁的手脚,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   他甚至还没有楚晚宁高。   墨燃心情复杂,在窗外遥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不曾觉察,他看不见楚晚宁的五官,楚晚宁亦瞧不到他的脸。   于是,白猫儿跪了一宿,不曾回头。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远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丢个睡前动物小剧场吧~   从前有只小奶狗,因为又脏又笨,所以没有人喜欢,只能四处流浪。   有一天,小奶狗被它的伯伯找到,叼回了窝。新窝又暖和又宽敞,小奶狗很高兴,尤其是正蜷在软垫上熟睡的那只大白猫,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小奶狗嗷嗷嚎了一声,开心地钻进了大白猫的绒毛里。   可是啊,醒来后的大白猫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它总是冷冷地望着小奶狗,也不理睬对方呜呜的撒娇,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连爪子都不记得收,就照着奶狗的脸呼过去。   慢慢的,小狗长大了,大白猫在它面前,渐渐成了小白猫。   大狗想好好教训白猫一顿,于是他咬住了小白猫的喉管,而后趾高气昂地将那一团雪白踩在脚下。   他原以为那是一只硬邦邦和臭石头一样的动物,可忽然发觉白猫的躯体竟是如此柔软,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在新窝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躲在猫咪这样温热的绒毛里渐渐睡着。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白猫睁开过琉璃般的眼睛。   哪里来的小东西,好脏啊……   白猫想着,毛刺刺的粉色舌头,默默舔净了小奶狗的皮毛。   被舔了毛的奶狗“呼噜”一声,模糊睁眼,以为是一场梦。梦里他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有只大猫,对他很好很好。 第30章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哎,你们听说了嘛?玉衡长老触犯了戒律,这三天都要罚跪阎罗殿呢。”   第二天晨课,众弟子云集善恶台修行打坐。毕竟都是十来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师父一不留心,他们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楚晚宁受罚一事迅速传了开来。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们毫不吝啬地和别人分享着八卦。   “哇,你们怎么会这么迟才知道?哦……原来昨天禄存长老带你们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们可真错过了太多!昨儿傍晚,在青天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玉衡长老被打了两百多棍!两百多棍呐!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呐!”   那弟子每说一段,就整出一个特别夸张的神情。伴随着周围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别提有多得意。   “你们对两百多棍有数账吗?彪形大汉都能被打死,就别提玉衡长老了,当时他就受不住,昏了过去。这可把咱们少主给急疯啦,冲上去就和戒律长老大打出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再碰玉衡长老一根手指头,哎哟那场面——”   他五官皱成包子褶儿,挤眉弄眼了一番,最后伸着根手指,左右摇晃,总结出三个字:   “啧啧啧。”   立刻有小师妹花容失色:“什么!玉衡长老昏过去了?”   “少主和戒律长老打起来了?”   “难怪今天早课没有看到玉衡长老……好可怜啊……他究竟犯了什么戒呀?”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这样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飘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巅的少主脾气完全继承了他师尊,暴躁的厉害。可惜在讨论这件事的不止一个人,善恶台三五成群,都在嘀咕着“玉衡长老受罚”云云,令他大感聒噪,却又无计可施。   这边薛蒙额头青筋直暴,那边墨燃一夜没睡,哈欠连连。   薛蒙没别处发火,就朝着墨燃恶声恶气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狗东西,大早上的犯什么懒!平日里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饱了撑着吧,师尊训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讲话规矩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薛蒙恶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当就当吧!”   墨燃笑道:“你这么不乖,不把兄长放眼里,师尊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你还有脸提师尊!我问问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蒙蒙,他是师尊哎,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拦一个给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剑而起,剑眉怒竖道:“你他妈的叫我什么?!!”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杀了你!!”   师昧夹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的日常吵闹,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地扶住额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自己的书:“日月壶中灌,灵核初成时。天道窥不破,死生参与商……”   转眼三日过去,楚晚宁思过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三个月的禁足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够离开死生之巅,且需要去孟婆堂打杂,以及擦拭奈何桥的廊柱,清扫山门前的台阶,等等。   戒律长老忧心忡忡:“玉衡长老,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些事情你就别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师,做这种洗盘子擦地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的很。”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主要是老夫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扫地做饭洗衣服啊!   楚晚宁倒是半点没怀疑自己,规规矩矩地到孟婆堂报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总管,下至仆厮,惊闻楚晚宁要来罚做苦力,纷纷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楚晚宁白衣翩跹,飘然而至。   一张俊脸清冷平静,不带任何表情,如果给他脚下加片祥云,臂间添个拂尘,大概和仙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孟婆堂总管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驭使这样的美男子洗菜做饭。   楚晚宁却没有身为美男子的自觉,他迈进厨房,冷冷扫了一眼众人,众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晚宁开门见山,“我该做什么?”   总管忸怩地捏着衣摆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长老觉得,洗菜怎么样?”   楚晚宁道:“好。”   总管大大松了口气,他原本觉得楚晚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不太愿意做这种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儿不是脏累,就是需要些技术,他担心楚晚宁并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宁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忧心了。   事实证明,总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楚晚宁抱着一筐碧绿青菜,来到溪边,挽起衣袖就开始洗菜。   这片区域属于璇玑长老的管辖,偶有路过的璇玑门弟子,见到楚晚宁居然在洗菜,都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揉了三四遍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惊愕道:“玉、玉衡长老——早,早啊。”   楚晚宁抬眼:“早。”   璇玑长老的弟子瑟瑟发抖,落荒而逃。   “……”   楚晚宁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继续管自己掰菜叶,冲洗,丢回筐里。   他洗得很认真,每片菜叶子都掰开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刷一遍。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眼见着到中午了,一筐青菜还没洗完。   伙计在伙房内等的焦头烂额,来回直绕圈子:“怎么办?长老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青菜就不回来,那青菜炒牛肉该怎么烧?”   总管看了看日头,说道:“算了,别等了,换成红烧牛肉吧。”   于是当楚晚宁归来时,孟婆堂的牛肉已经出锅,炖的酥烂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宁皱着眉头,他抱着他的菜,颇有些不高兴,冷冷道:“为何不要青菜,还让我去洗?”   总管寒毛倒竖,拿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说出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迭的话:“这不是,希望长老亲自做一锅青菜炖豆腐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依然抱着他的菜,歪着头沉默地思索着:“……”   总管忙道:“如果长老不愿意,那也没关——”   系还没说出口,楚晚宁已然问道:“豆腐在哪里?”   总管:“……”   “玉衡长老,您……懂庖厨之道么?”   楚晚宁说道:“并非一无所知。可以一试。”   当日晌午,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台柜那边儿打菜盛饭。   死生之巅不辟谷,伙食一向丰盛,今天也不例外。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弟子们忙不迭地抢着自己爱吃的食物,一路排着队,让伙房师傅给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饭上浇些卤汁儿,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远是禄存长老的弟子们,排在队首的小家伙鼻子上冒着一大颗痘儿,却还惦记着麻婆豆腐。他熟练地端着木托盘来到最后一个橱柜前,眼睛也不抬,说道:“师傅,要一碗豆腐。”   师傅十指纤长白净,递给了他满满一盘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盘颜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诡异食物。   该弟子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声鼎沸,这弟子也没留心答话那人的声音,而是气愤道:“你炼丹吗?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边骂着,一边去瞪伙房师傅,结果一看到立在这个橱柜后的人,弟子就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托盘打翻。   “玉、玉衡长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么,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来。”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说,“不可浪费。”   弟子僵硬地端起盘子,僵硬地递给楚晚宁,然后同手同脚地离开。   不出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橱柜前站着的是玉衡长老了,于是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孟婆堂,霎时间鸡犬无声。   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老老实实排着队,慌慌张张端了菜,恭恭敬敬来到最后的橱柜前,磕磕巴巴和长老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长老好。”   “嗯。”   “玉衡长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长老辛苦。”   “……”   众弟子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于是楚晚宁接受了每一个弟子紧张兮兮的问候,但却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他锅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队伍渐短,其他师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宁面前仍是满满当当,一锅子菜都冷透了,依然无人问津。   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他好歹洗了一个上午呢……   这个时候,他的三个亲传弟子来了。薛蒙依然是银蓝轻铠,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动地凑过去:“师尊!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   楚晚宁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吃豆腐么?”   薛蒙:“……”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甲:不,不吃。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乙:窝窝窝豆腐过敏!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薛蒙:啥!……(突然面红耳赤)我是直男!我,我岂能吃师尊的豆腐!   楚晚宁:……你在想什么,滚去青天殿思过!现在就滚!以后不要和墨微雨混在一起!(怒掀桌)    第31章 本座的伯父   为了在师尊面前表衷心,少主打了三盘焦黑的豆腐,并保证自己一块都不会丢掉,全部都要吃下去。   楚晚宁十分满意,露出了难得的赞赏眼光。   跟在后面的墨燃一看,不乐意了。踏仙帝君对于楚晚宁的认同有着莫名的执著,当即也要了三份豆腐。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吃这么多,不撑么?”   墨燃和薛蒙飚着劲儿:“别说三份,就是再来三份,我也吃得下。”   楚晚宁淡淡道:“好。”   然后给了墨燃六份豆腐,并说道:“你也一样,不可浪费。”   墨燃:“………………”   其他两个都点了,师昧自然也不例外,笑道:“那……师尊,我也要三盘吧。”   于是玉衡长老禁闭结束的第一天,他的三个弟子纷纷因为吃坏了东西而闹了肚子。第二天,戒律长老找到了楚晚宁,委婉地表达了孟婆堂并不缺帮手,请楚晚宁移步奈何桥,帮忙清扫落叶,擦拭柱子。   奈何桥是连接死生之巅主区和弟子休憩区的桥梁,可容五辆马车并排驰过,桥柱矗立着白玉九兽,分别代表着龙生九子,另有三百六十根狮首矮柱,气势恢宏。   楚晚宁默默扫着地,扫完之后,仔细地擦抹着玉兽。   忙了大半日,天色渐暗的时候,下雨了。   散了课的弟子们大多没有带油纸伞,叽叽喳喳地趟着水洼朝着住处跑去。雨点子劈里啪哒砸在石阶上,楚晚宁遥遥看了一眼,见那些少年少女们脸上带着轻松自若的笑意,在雨幕里淋得狼狈又明亮。   “……”楚晚宁知道,如果让他们瞧见自己,那种明亮和轻松都会消失,于是他想了想,绕到了桥洞之下。   跑在前面一些弟子来到桥前,看清景象,不由地“咦”了一声。   “结界?”   “奈何桥上怎么布了结界?”   “大概是璇玑长老布置的吧。”有弟子猜测道,“璇玑长老对我们最好啦。”   那半透明的金色结界笼在奈何桥上端,延伸铺展,气势滂沱地一直布到弟子休憩区的主步道,把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全部覆盖。   “肯定是璇玑长老布置的,这块地方不是归他管的吗?”   “璇玑长老真好。”   “这个结界好漂亮,长老果然厉害。”   众弟子抖着湿淋淋的头发,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躲进了结界,一路议论着往休憩区走。   楚晚宁站在桥洞下面,听着桥面上的人声鼎沸,直到再无声响,归来的少年们都已行远,他才慢吞吞地收了结界,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桥洞。   “师尊。”   蓦地惊闻有人唤他。   楚晚宁猛然抬头,岸上未见人影。   “我在这里。”   他循声仰头看去,见墨燃斜坐白玉桥上,一袭银蓝轻铠,腿懒散地架在桥栏边沿。   少年眉目黑的惊人,睫毛像是两盏小扇子,垂落眼前。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自己。   他们一个在桥上,林叶瑟瑟。一个在桥下,寒雨连江。   就这样互相瞧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天地之间烟雨朦胧,缠绵悱恻,偶有落叶细竹随着风雨飘摇而下,纷纷扬扬吹落于二人之间。   最后墨燃笑出了声,带着些捉弄:“璇玑长老,你都淋湿了。”   楚晚宁也几乎是同时冷冷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墨燃抿了抿嘴唇,眼睛弯弯的,酒窝很深:“这么大的结界,璇玑长老布不出来吧?不是师尊,还能是谁?”   楚晚宁:“……”   墨燃知他懒得为自己施法避雨,灵机一动,便把伞抛了下来。   “这个给你,接着。”   鲜红的油纸伞翩跹而落,楚晚宁接住了,碧润的竹木伞柄还染着些温度,晶莹的水珠顺着伞面滴落,楚晚宁仰头看着他:“那你呢?”   墨燃笑得狡黠:“师尊略施法术,我不就能干干净净地回去了?”   楚晚宁哼了一声,但还是轻拂衣袖,墨燃上方立刻撑开一方透亮的金色屏障,墨燃抬头看了看,笑道:“哈哈,真漂亮,还有牡丹花纹呢,多谢。”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那是海棠,只有五片花瓣。”   说罢,白衣绯伞,飘然离去。留墨燃一个人站在雨幕里,数着花瓣:“一、二、三、四、五……啊,真的是五瓣儿啊……”   再抬眼,楚晚宁已经走远了。   墨燃眯起眸子,站在结界之下,脸上那种稚气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逐渐换上一层复杂神情。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对一个人的感情,只有纯粹的喜爱,或是纯粹的厌憎就好了。   这场雨下了四日才停,云开雨歇时,一队车马铃响叮当,踩着积水清潭,踩碎一地天光云影,停在死生之巅山门之前。   竹帘撩起,里面探出一柄悬着鲜红穗子的折扇。   紧接着,一双蓝底银边的战靴踏了出来,踩着车辕,砰的一声沉重地落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身蓝银轻铠,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他看起来很粗犷,但铁塔般的大手却偏偏摇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文人扇,说不出的怪异。   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只见朝着别人的那一面,写着——   “薛郎甚美。”   朝着自己的那面则写着——   “世人甚丑。”   这柄扇子名震江湖,究其原因,除了扇子的主人功夫了得之外,还因为扇面上写的字实在太尴尬。   正面夸耀自己,反面嘲讽别人。   扇柄轻摇,方圆百里都能嗅出扇主人自恋的味道,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扇子的主人是谁呢?正是在外面逗留了两个多月的死生之巅尊主,薛蒙的父亲,墨燃的伯父,薛正雍薛仙长是也。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儿子是孔雀,老子必然也会开屏。   虽然薛蒙长得眉清目秀,和他那位遒劲孔武的老爹浑然不同,但至少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   都觉得“薛郎甚美,世人甚丑。”   薛正雍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扭了圈儿脖子,笑道:“哎哟,这马车坐的真累死我,总算到家了啊。”   丹心殿内,王夫人正在调配药粉,一左一右分别坐着墨燃和薛蒙。   她柔声道:“止血草四两,首阳参一支。”   “娘,称好了。”薛蒙盘腿坐在她旁边,把药草递给她。王夫人接过来,闻了闻止血草的气味,而后道,“不行,这草和广霍放一起久了,串了味道。制成的汤药会效力受损。再去拿一些新鲜的来。”   “哦好。”薛蒙又起身去里间翻药柜。   王夫人继续道:“五灵脂三钱,菟丝子一钱。”   墨燃利落地将材料递给她:“伯母,这个药要熬多久啊?”   “不用熬,冲服即可。”王夫人说道,“待我将粉末研好了,阿燃能给玉衡长老送去么?”   墨燃原本是不想送的,但看了一眼薛蒙的背影,心知如果自己不送,那么送药的人必然是薛蒙。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薛蒙单独和楚晚宁呆在一起,于是说道:“好啊。”   顿了顿,又问:“对了伯母,这药苦么?”   “有些苦口,怎么了?”   墨燃笑道:“没什么。”但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了衣袖。   殿中的人正专心致志地配药,殿门口却忽然响起一阵爽朗豪放的大笑。薛正雍大步流星地进到殿内,容光焕发,喜道:“娘子,我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堂堂一派之主,进来前毫无先兆,惊得王夫人差点把药勺里的粉末给洒了。她错愕地睁大美目:“夫君?”   墨燃也起身相迎:“伯父。”   “啊,燃儿也在?”薛正雍长得魁梧威严,言谈却十分和蔼,他用力拍了拍墨燃的肩膀,“好小子,一段时间没见到你,好像又窜了些个子。怎么样?彩蝶镇之行可还顺利?”   墨燃笑道:“还算顺遂。”   “好、好好好!有楚晚宁在,我就知道一定不会有闪失,哈哈哈哈——对了,你师父呢?又一个人闷在山上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   墨燃闻言,有些尴尬:“师尊他……”   他这伯父性烈如火,容易冲动,前世伯父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归咎于这样的性格。墨燃当然不愿直接跟他说楚晚宁挨了两百法棍,还被禁足了三月。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了“啊”的一声。   薛蒙愣愣地抱着一堆止血草走出来,看到自己的父亲,喜不自禁地:“爹爹。”   “蒙儿!”   墨燃暗自松了口气,这对父子一相遇,必然好一番阿谀谄媚,互相褒扬,自己正好想想该怎么把楚晚宁受罚一事讲出来。   果然,孔雀父子竖着尾羽,正不遗余力地彼此夸赞着。   “两月不见,我儿又俊了不少。跟你爹越来越像了!”   薛蒙长得完全不像爹,只像他娘,但他颇以为然,也说:“爹爹的身形也结实了许多!”   薛正雍大手一挥,笑道:“这段时日,我在昆仑踏雪宫,愈发觉得天下少年郎,都不如我儿我侄!哎哟,那群娘们唧唧的人可把我看厌的,蒙儿,你还记得梅含雪吗?”   薛蒙立刻面露鄙夷:“就是那个闭关修炼了十多年的小胖子,据说是踏雪宫的大师兄?他出关了?”   “哈哈哈,我儿记性真好,就是他。小时候来咱们家住过一阵子,还跟你睡一张床呢。”   “……怎么不记得,胖的和狗一样,睡觉还踢人,被他踹下去过好多次。爹爹你看到他啦?”   “看到了,看到了。”薛正雍捻着胡子,似乎陷入了回忆。薛蒙是天之骄子,生性好斗好比,于是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   薛正雍笑道:“要我说,不如你。好端端一个男孩子,他师父教他什么弹琴跳舞的,施个轻功还飞花瓣,可笑死你爹了,哈哈哈哈!”   薛蒙鼻尖一抽,似乎是被恶心到了。   一个婴儿肥的小胖子,弹琴跳舞,飞花瓣……   “那他修为如何?”毕竟梅含雪闭关十余年,这几个月刚刚出关,还没有在江湖上亮过剑。   既然“相貌”已经把人比下去,薛蒙就要比“修为”了。   这回薛正雍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见他出手不多,不妨事,反正等灵山论剑的时候,蒙儿自然有机会和他一较高低。”   薛蒙抽动眉毛:“哼,那个死胖子,有没有机会和我交手都不一定。”   王夫人此时已经把最后一味药粉添好了,她起身,笑着摸了摸薛蒙的头:“蒙儿不可狂妄自大,要虚怀若谷,常怀敬畏之心。”   薛蒙道:“虚怀若谷有什么用?那都是没本事的人做的,我就要像我爹爹一般痛快。”   薛正雍哈哈大笑:“看看,虎父焉能有犬子?”   王夫人不悦道:“你这个人,好的不教他,都教他些坏的,像什么话。”   薛正雍见她面容间带着三分薄怒,知道她确实有些不高兴了,便收敛了笑容,挠挠头:“娘子,我错了。娘子说怎么教就怎么教,全是娘子说的对。你别不高兴嘛。”   墨燃:“…………”   薛蒙:“…………”   王夫人早年是孤月夜的弟子,据说是被薛正雍掳掠来的,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墨燃很清楚,伯父待伯母深情一片,铁骨铮铮都化成绕指柔。而王夫人却对自己的丈夫没有那么一腔热血,她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却总是会对薛正雍发些小脾气。   这些年磕磕绊绊,夫妻之间谁对谁的用情更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薛蒙自然是懒得看自己爹妈调情,他有些被恶心到了,啧了一声,很不耐烦地转身离开。   王夫人颇为尴尬,连忙道:“蒙儿?”   薛蒙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墨燃也不愿意打扰人家夫妻团圆,正巧也可以躲开伯父的盘问。楚晚宁受罚这种事情还是让王夫人和他说吧,自己可扛不住。于是收拾了桌上的药剂,也笑嘻嘻地走了,还顺手替他们掩上了殿门。   捧着伤药,晃晃悠悠地来到红莲水榭。   楚晚宁受了伤,这几天身体都有些虚弱,本来布在水榭周围的结界都撤掉了,因此有人来了,他也并不知道。   于是,机缘巧合下,墨燃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楚晚宁,此刻正在莲花池内沐浴泡澡。   他自己泡也就算了,关键是,一向洁身自好的玉衡长老,他的御用莲花池子,居然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第32章 本座哄你,总好了吧   隔着重重莲叶,墨燃霎时犹遭雷击,惊愕至极的僵立当场,心中的五味瓶稀里哗啦碎了个彻底,脸都快裂了。   惊愕、愤怒、酸醋、暴躁、烟花般炸裂。他动了动嘴唇,竟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怒些什么,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本座睡过的人,你们也能碰?   楚晚宁你这个骄奢淫逸表里不一的荡夫!你居然、居然……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辈子的楚晚宁跟他没有丝毫情·欲纠葛,只在一瞬间,脑袋里的弦就断了。   毕竟十多年,一辈子,从生到死。   清醒的时候他还能游刃有余,故作从容。   但情切之下,兵荒马乱,原形毕露,他仍然下意识地认为,楚晚宁是自己的。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连楚晚宁嘴唇亲起来的滋味,都记得那么清楚……更别提那些销魂蚀骨的爱·欲纠缠,激情交·合。   那是他重生之后都不敢去细想的。   直到看到楚晚宁赤·裸的背影,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形,肩宽腿长,肌肉紧实,腰肢细瘦而有力,浸在清澈的水中。   那些他刻意回避,努力忘却的缠绵,刹那间劈开封印,席卷而来。   墨燃头皮都麻了。   ……他对这具身体有反应。   而且是根本遏制不住的强烈反应,只是看着,小腹都烧灼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楚晚宁!”   楚晚宁居然没理他。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的肩膀,莲花池内雾气蒸腾,不太能看两人的具体相貌。但他们挨得很近,距离暧昧得紧。   墨燃暗骂一声,居然扑通一声跳下了莲花池,朝着楚晚宁蹚水而去——走近了,他才发现——   那、那居然是两个金属和楠木制成的机甲人!   更要命的是,它们好像正借着莲花池水的仙气,在给楚晚宁输送灵力,墨燃这没头没脑地一跳,彻底把灵力气场打破了……   不知道楚晚宁用的是什么法阵,他自己是处于昏迷状态的,靠两个机甲人金属掌心中传来的金光托着,那些光芒不断往上涌,汇集在他肩背后的伤口处,显然是正在疗伤。   墨燃的闯入让金光迅速逸散,并且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法阵居然还会反噬!   只见金光散去,楚晚宁的伤口开始迅速被蚕食,他蹙着眉头,闷哼了声,呛咳出一口血,紧接着浑身的伤疤都开始撕裂,鲜血犹如烟霞,顷刻间浸染花池。   墨燃呆住了。   这是楚晚宁的“花魂献祭术”啊!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楚晚宁的灵流是金木双系,金灵流如同“天问”,主修攻击,防御。木灵流则是用来治疗。   花魂献祭术就是其中之一,楚晚宁可以调动百花精魂,来治愈伤口。但是施术过程中,法阵内不可有旁人闯入,不然草木的精魂就会散去,非但不能起到治疗效果,反而会加剧伤势。严重的话,楚晚宁的灵核极有可能被百花精魂抢食一空。   所幸的是,上辈子墨燃对花魂献祭术有所涉猎,当即快刀斩乱麻,切断灵流。失去了法阵支撑的楚晚宁当下软倒,被墨燃稳稳扶住。   失去意识的师尊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身体冷的和冰一样。   墨燃架着他上了岸,也来不及多看几眼,半抱半拖得把楚晚宁带回了卧房,放在床上。   “师尊?师尊!”   连唤了好几声,楚晚宁连睫毛都不曾颤动,除了微微起伏着的胸膛,他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楚晚宁让墨燃联想到前世。   莫名就觉得喉咙发涩,心脏仓惶。   上辈子,曾经有两个人是死在墨燃怀里的。   师昧。楚晚宁。   他们两个,一个是他寤寐思服的恋人,一个是与他纠缠一生的宿敌。   师昧走后,人间再无墨微雨。   楚晚宁呢?   墨燃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一天,他守着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冷透,没有哭也没有笑,欣喜和悲伤都变得遥不可及。   楚晚宁走后,墨微雨,再也不知何为人间。   灯烛明亮,照着楚晚宁赤·裸的上半身。   晚夜玉衡的平日里穿的衣衫都很严实,领衽叠得又紧又高,腰封缠绕三道,端正又禁欲。   因此也从来没有人看到,两百杖棍之后,他的身上究竟伤成何等模样……   虽然那天在戒律庭受罚,墨燃亲眼见了楚晚宁背后的杖伤,那时只知道是血肉模糊,惨烈至极。但后来他见楚晚宁没事人一般地到处晃荡,心想大概没有伤了筋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楚晚宁的伤势,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   鬼司仪留下的五道口子已经尽数绽开,最深处可清楚地看到森森白骨。   楚晚宁大概也没有让人帮忙换过药,都是自己动手,药膏涂抹不均匀,有些够不到的地方都已发炎溃烂。   更别说那一道道青紫交加的杖痕。覆盖了整片背脊,几乎见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肉,加上刚刚的法阵反噬,此时此刻,楚晚宁伤口全数撕裂,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就将身下的被单染得斑驳。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墨燃根本不会相信坚持着去擦拭桥柱,为众弟子开启巨大的遮雨结界的人,会是眼前这个——这个可以划归到“老残病弱”范畴内的重伤伤号。   如果不是楚晚宁已经失去了意识,墨燃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好好问一问——   楚晚宁,你是有自尊病吗?   你低个头,服个软,谁会拦着你?为什么非得倔着拧着劲儿,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些?   你为啥不愿意求别人帮你上药?   你为啥宁可让两个机甲人帮着你施展疗伤法阵,也不肯开口请别人帮忙?   楚晚宁,你是傻吗!!   你是倔死的吗?   他一边暗自咒骂着,一边飞速点了止血的穴位。然后打来热水,替楚晚宁擦拭着背后的血污……   尖刀淬火,割去已经完全腐烂的皮肉。   第一下,楚晚宁痛得闷哼,身体下意识弹起。墨燃摁住他,没好气道:“哼什么哼!欠·操吗?再哼本座一刀戳你胸口,死了就不疼了,一了百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墨燃才能露出凶神恶煞的本性,像前世那样对他呼呼喝喝。   可是伤口泛白腐烂的地方太多了,一点一点地清理下来,楚晚宁一直在低声喘息。   这个人即使昏迷着,也会努力压抑隐忍,不会大声喊痛喊疼,只是浑身都是冷汗,刚刚擦拭干净的身子,又被汗水浸透。   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敷好了药,包好了伤口。   墨燃替楚晚宁穿上亵衣,又抱来一床厚实的棉被,给发烫的师尊盖上,这才重重舒了口气。想起来王夫人调好的药还封在油纸包里,又拿开水冲了碗药汁,端到楚晚宁床边。   “来,喝药。”   一手抱起昏睡着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舀起药汁,吹了吹,自己先试着抿了口。   墨燃立刻大皱眉头,脸拧成了包子褶儿:“见鬼了,这么苦?”但还是放凉了,喂给楚晚宁喝。   结果刚半勺喂进去,楚晚宁就受不了,连连呛咳着把药汁吐了出来,大半都溅在了墨燃衣服上。   墨燃:“……”   他知道楚晚宁不喜欢苦,甚至有些怕苦。   但如果是清醒状态下,倔死个人的玉衡长老一定会忍着厌恶,气吞山河地把药一饮而尽,顶多事后再板着脸,偷偷吃一颗糖。   不幸的是,楚晚宁眼下是昏迷着的。   墨燃没办法,总不好跟一个毫无意识的人发脾气,只得耐着性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喝,时不时还要拿帕子擦一下嘴角的药汁。   这对墨燃而言倒也不算难事,毕竟前世,有一段时日,他也是每日都这样来给楚晚宁喂药喝,而且那个时候楚晚宁还反抗,墨燃就扇他耳光,而后掐住他的下巴,狠狠地亲上去,舌头肆虐侵袭,血腥弥漫……   不敢再深想,墨燃最后几勺喂的有些马虎,几乎有大半都由着楚晚宁呛吐出来。然后把人往床上一放,粗暴地捻了捻被子。   “我这可算是仁至义尽,你晚上可别踢被子,本身就发热,要是再不小心着了凉……”   叨叨地说了一半,忽然发起脾气,踹了床腿儿一脚。   “算了,你着不着凉关我什么事?巴不得你越病越重,病死最好。”   说完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又觉得一颗心悬着放不下,于是折返,想了想,替他把蜡烛熄了。然后又离开。   这一次走到了红莲池水边,看着那些吸收了楚晚宁鲜血而愈发娇艳的睡莲,胸中烦燥只增不减。   他恼羞成怒,却又同手同脚地返回了卧房。   像个生锈老化的机甲人一样嘎吱嘎吱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站到楚晚宁床边。   月色从半敞的竹制窗扉间散落,银辉浸着楚晚宁的清俊面容。   唇色浅淡,眉心微蹙。   墨燃想了想,替他合上窗。蜀中湿气大,晚上开着窗子睡觉,总归是对人不好的。做完了这件事,墨燃暗下毒誓:   再从门口折回来,他就是狗!   结果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楚晚宁居然一脚把被子踹了下来。   墨燃:“…………”   所以这个人睡觉踢被子的习惯到底怎么样才能改好?   为了不做狗,十六岁的踏仙帝君很有骨气地忍了忍,走了。   他说到做到,决不会再从门口折回!   所以片刻之后。   ——英明神武的帝君打开了窗户,从窗口翻了进来。   捡起地上的被子,又给楚晚宁盖上,墨燃听着楚晚宁疼痛难忍地低哼,还有抽搐着的背脊,看着他蜷缩在床角的模样,不再有平日半分凶狠。   嘴上骂着“活该”,又隐约动了恻隐之心。   他坐在楚晚宁床边,守着。不让人把被子再踢下去。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墨燃终于也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地歪着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楚晚宁一直翻来覆去,墨燃迷迷糊糊中,似乎还听到了他在低低地哼着。   浅寐昏沉,墨燃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什么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躺在了楚晚宁身边,抱住了痉挛颤抖的那个人。他眯着惺松睡眼,下意识抚摸着他的背,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梦呓着:“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墨燃睡着,呢喃着,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死生之巅,回到了凄清空阔的巫山殿。   自楚晚宁死后,再无人与他相拥而眠。   即使是因为仇恨而滋生出的缠绵,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清冷里,也让他想的心脏揪疼,念的万蚁噬心。   可是再想再念,楚晚宁也回不来了。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捧火。   这一晚,墨燃抱着楚晚宁,半眠半梦间,一会儿清楚自己已然重获生命,一会儿又道自己仍在当年。   他忽然都有些不敢睁眼,怕明日醒来,又只有空荡荡的枕席,清冷冷的幔帘。渺茫浮世,漫长一生,从此只剩他一个人。   他无疑是恨着楚晚宁的。   可是,抱着怀里的人时,他的眼角却有些湿润了。   那是三十二岁的踏仙君,曾以为再也寻不回的温暖。   “晚宁,不疼了……”   意识朦胧,墨燃像重生前那样,抚摸着怀里那个人头发,轻喃着,一句温柔至极的句子,竟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太困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唤了对方什么,甚至这句话说出口时就没有任何的思考,只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滑落,而后墨燃呼吸匀长,陷入了更深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楚晚宁睫毛颤动,悠悠醒转。   他修为强悍,一夜高烧,此时已经退了。   楚晚宁困倦地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模模糊糊的,正欲起身,却猛然发觉有个人正跟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   ……墨、墨微雨???   这一惊非同小可。楚晚宁霎时间脸色苍白,可偏偏一下子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更要命的是,他这一动弹,把墨燃也给弄醒了。   少年打了个哈欠,光洁细嫩的脸庞带着些酣睡时特有的健康红晕,他迷糊地掀起眼帘,轻描淡写地瞥了楚晚宁一眼,含混不清道:“啊……再让本座睡一会儿……你既然醒了,就去给我煮碗蛋花瘦肉粥喝吧……”   楚晚宁:“………………”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话?   墨燃仍昏沉着,见楚晚宁没动静,也没催着人家起床煮粥,而是懒洋洋地笑了笑,伸出手,拉过楚晚宁的脸,在嘴唇上熟门熟路的亲了一下。   “不起也行,本座刚刚做了个噩梦,梦里……唉……不提了。”他叹息着,拥住已经彻底呆滞僵硬了的男人。下巴磨蹭着怀中人的发顶,嘟哝道,“楚晚宁,让我再抱抱你。”    第33章 本座要去寻武器啦   楚晚宁被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震得神识尽碎,哪里还意识得到墨燃在嘟哝些什么,只觉得字句都是嗡嗡,耳边像下了场急雨。   那边墨燃却是风轻云淡,咕哝了几句,复又睡死过去。   “……”   楚晚宁想要推醒他。   然而榻边窗扉,外头一树海棠开的正好。不早不晚,就在楚晚宁手抬起来的时候,一朵殇落的淡粉色海棠花轻巧落在墨燃鼻尖。   “……”   墨燃有些难受地抽抽鼻子,但睡得很香甜,居然也没有醒来。于是伸出去推人的手,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楚晚宁摘下那朵海棠,捏在指间细看。   一边看花,一边出神,慢慢的,他多少有些想起来了。   依稀记得,昨天是墨燃给他清了创口,喂他喝了汤药。   再后来,墨燃似乎是抱住了自己,漫漫长夜里摸着自己的头发和后背,在耳边喃喃低语。   楚晚宁发了会儿呆,他想这应该是自己的梦吧?   耳朵尖却不自觉地绯红了,像是指尖停着的海棠,花朵荼靡时的灿烂颜色。   斥责的话语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实在是……不知道该骂些什么。   “你怎么会睡在这儿?”   听起来像失足少妇。   “滚下床去,谁让你睡我这里!”   听起来像是失足泼妇。   “你居然敢亲我?”   其实只是嘴唇碰到了而已,比起在幻境里那次,还真算不上亲,如果斤斤计较,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   不知如何是好,玉衡长老只能默默在床上打了半个滚,把脸埋进了被褥里。细长的十指揪着被角,有些烦躁和恼羞成怒。   最后他选择掰开墨燃的手脚,坐起来先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然后再摇醒对方。   于是当墨燃睁开惺忪睡眼时,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一脸高深莫测,神情冷淡的玉衡长老。   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师尊我——”   楚晚宁漠然道:“你昨日破了我的花魂结界?”   “我不是故意的……”   “罢了。”楚晚宁十分高冷,没事人般地一挥袖子,“你快起来吧。去上早课。”   墨燃都要崩溃了,他有些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倦了。”楚晚宁很是平静,“看你这样子,昨天应该忙活了许久。”   他说着,目光瞥过案几上的药盏,又道:“以后不可擅自闯入红莲水榭,若要有事,提前报我。”   “是,师尊。”   “你走吧。”   踏仙君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急急忙忙跑远了。   待他走了,楚晚宁就躺回床上,抬手打开掌心,从指尖缝隙里,看着窗外灿烂的繁花,风吹花落,香雪纷纷。   海棠柔软的色泽,就像是昨晚零星的记忆。   很轻盈,却又难辨真假。   他决定打死都不去主动提起昨天的事情。   太尴尬了!!!   玉衡长老惜脸如金,要脸不要命。于是几日后,墨燃再次见到楚晚宁时,玉衡长老依旧云淡风轻,气度从容,高贵冷艳,白衣翩翩。   那一晚的依偎,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只是偶尔目光交叠时,墨燃的视线似乎会在楚晚宁身上多停留那么一会儿,而后才又习惯性地,追逐着师昧而去。   而楚晚宁呢?   他触到墨燃的视线时,会立刻冰冷地转开头。而后,却在对方没有觉察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再瞥过一眼。   薛正雍很快就得知了楚晚宁受罚一事。   果不其然,死生之巅的尊主护短,立刻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过这火对谁发都不合适,所以他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跟自己怄气。   ——早知道当初定规矩的时候就该加一条:法不及长老。   王夫人沏了一壶茶,和声细语地与他说了良久,薛正雍这才消了气,但仍说:“玉衡长老生性倔强,以后他要是再这样,娘子须帮我劝着些。他是上修界那些门派求都求不来的宗师,却在我这里受这样的苦,这叫我良心如何能安?”   王夫人道:“非是我不劝他,你也知道玉衡长老这个人,做事一根筋的。”   薛正雍道:“罢了罢了,娘子,你调的那些生肌镇痛的药给我拿些来,我去看看玉衡。”   “白的内服,红的外敷。”王夫人把两只越窑小瓷瓶递给了薛正雍,接着说,“我听燃儿说,玉衡长老这几日都在奈何桥擦狮子,你去那里应该能找到他。”   薛正雍于是揣着瓷瓶,一路疾奔来到玉桥附近。   楚晚宁果然在那里,此时正值午后,弟子们都各自在忙碌着修行,鲜少有人经过奈何桥。玉带逶迤的桥身上,只有楚晚宁一人孤寂地站着,身形挺拔,自有一段铮铮风骨。   两岸林叶瑟瑟,白衣修竹,君子之姿。   薛正雍走过去,爽朗笑道:“玉衡长老,在赏鱼么?”   楚晚宁侧过脸来:“尊主说笑了,这条江通着鬼界的黄泉之水,怎会有鱼。”   “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嘛。你这人风雅有余,风趣不足,这样下去讨不到媳妇儿的。”   楚晚宁:“…………”   “喏,伤药,我娘子调的。白的内服,红的外敷。好用的很。给你了。”   “……”楚晚宁原本并不想要,但瞧见薛正雍颇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对自己夫人亲制的药物十分珍爱,便也不好回绝,于是收了下来,淡淡道,“多谢。”   薛正雍是个粗汉子,但面对着楚晚宁,倒也有些拘谨,很多东西不敢轻易交流,想了一会儿才拣了个话题:“玉衡,三年之后就要灵山论剑了,到时候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都会聚在一起,争个高低,你觉得蒙儿和燃儿,胜算如何?”   楚晚宁道:“三年之后的事情,说不好。我只道眼下,墨燃不求上进,薛蒙轻敌自负。都不是该有的样子。”   他说话干脆、刻薄,不绕弯子。   薛正雍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嘟哝道:“哎啊,小孩子嘛……”   楚晚宁道:“已经弱冠了,不小了。”   薛正雍:“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们毕竟才二十不到,我这个当爹当伯父的,总难免偏袒些,哈哈。”   楚晚宁:“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若此二人往后走上逆途,便是你我之责,如何偏袒?”   “……”   楚晚宁又说:“尊主可还记得,临沂儒风门当年也曾出过两位天之骄子?”   他这么一提,薛正雍的心不禁猛然一沉。   二十多年前,上修界第一大派临沂儒风门,曾经有一对兄弟,俱是少年早成,天赋逼人,他们两个十岁就能独自降服百年大妖,十五岁已到了可以自创法术,开宗立派的火候。   不过一山不容二虎,由于两人都是人中翘楚,最终还是兄弟阋墙。当年的灵山论剑,弟弟更因事先窥探兄长法术密宗,受到众派鄙夷,前辈唾弃。大会结束后,弟弟立刻遭到父亲的严惩,他心高气傲,受不得挫折,从此便怀恨在心,专修诡道,最后堕落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魔头。   楚晚宁此时提及这件旧事,无疑是想告诉薛正雍:薛蒙和墨燃虽然出色,但比法术更重要的,是心性。   可惜薛正雍对自己苛严,对弟子认真,却唯独在儿子和侄子身上犯糊涂,到了溺爱的地步,因此楚晚宁的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只打着哈哈,说道:“有玉衡长老指点,他们不会走那对兄弟的老路。”   楚晚宁摇头。   “人性本固执,若非痛下决心,要改谈何容易。”   他这么一说,薛正雍不由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楚晚宁是否话中有话。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玉衡,你是不是有些……唉,我说了,你别生气,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愚侄?”   楚晚宁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想到薛正雍误会得这么大,一时有些噎住了。   薛正雍忧心忡忡道:“其实他们能不能在三年后崭露头角,我并不是特别在意。尤其是燃儿,他从小吃了不少苦,性子难免有些顽劣别扭,希望你别因为他是在馆子里头长大的而嫌弃他。唉,他是我大哥在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了,我对他,心里头总存着些愧疚……”   楚晚宁打断了薛正雍,说:“尊主误会,我不会看不起他。我若介意墨燃的出身,又怎会愿意收他为徒。”   见他直截了当,语气铿锵,薛正雍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楚晚宁的目光复又落到桥下滚滚奔流的江水之中,他看着洪波涌起,浪争喧豗,不再多言。只可惜二人在桥上的对话、楚晚宁的一番自白,却是如前世一样,轻易被浪涛吞没。   他对墨燃的“不嫌弃”,终是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三月禁足一晃而过。   这一日,楚晚宁将三名弟子传至红莲水榭,说道:“你们灵核俱已稳固,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想带你们前往旭映峰,试着召出自己的武器。”   一听这话,薛蒙和师昧都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   旭映峰乃是上修界圣山,仞高千尺,壁立万丈。   相传,旭映峰曾经是天神勾陈上宫铸剑之地。勾陈上宫乃是兵神,掌管南北天极,统御天下兵刃。   天帝除魔时,勾陈上宫以崇山为基,湖海为池,自身神血为烈火,铸成了人世间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剑”,此剑通天彻地,一击劈落,神州四分五裂,海水逆灌倒流。   天帝拿着“剑”,两招之内就将魔族镇压在了大地之下,从此再难崛起。   而那两招横贯人间疆土,裂出了两道狰狞深壑。此一役后,天雨粟,鬼夜哭,洪荒雷鸣,滂沱大雨下了千年,那两道神剑斩出的深沟被雨水灌满,就此成为孕育出无数生灵的长江与黄河。   至于神剑破世的旭映峰,也因此成了后世修仙者的朝拜圣地。上古神祇留下的灵气十分浓郁,时至今日,崇山峻岭中仍然出没着无数神秘精魅,生长着奇花异草。无数修士亦在旭映峰窥破大道,渡劫飞升。   但对于世人而言,这座铸造了神剑的奇峰,最大的吸引仍是它的“金成池”。   那是一潭位于旭映峰顶的冰池,终年封冻。   传闻中,勾陈上宫为造神剑,划破手心,挤入了自己的神血,而其中一滴鲜血溅落在了峰顶的低洼处,千百万年过去,神血仍没有枯竭,成了这片清可见底的金成池,受到后人拥簇。   且不管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金成池的奇妙却非虚言。它虽一年四季终年冰冻三尺,但有极少数道士,可以凭借自己的灵核之力,使得池水暂融,而池中会跃出一只上古异兽,口衔兵刃,献与岸上之人。   薛蒙迫不及待地问:“师尊,你拿神武时,跃出的是什么上古异兽?”   楚晚宁道:“鲲鹏。”   薛蒙一听,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太好了!我可以见到鲲鹏了!”   墨燃嘲笑道:“等你先把湖水化开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化不开金成湖吗?”   墨燃笑道:“哎呀,生什么气,我可没这么说。”   楚晚宁道:“从湖里衔来武器的,并不一定会是鲲鹏,据说金成湖中住着百余只神兽,守护着神武之灵,只要其中一只喜欢你,它就寻来自己能获得的武器,献与岸上人。而且这些神兽的脾性不一,还会向你提出各种要求,若你不能完成,它们又会衔着武器,返回湖底。”   薛蒙奇道:“竟是这样?那师尊,鲲鹏当时和你提了什么要求?”   楚晚宁道:“它说想吃肉包。”   三个弟子愣了片刻,都笑了起来,薛蒙哈哈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难事。”   楚晚宁也淡淡一笑,说道:“只不过运气好。这些神兽的要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我也曾听闻有人召唤出了一只奚鼠 ,那小耗子请那人把自己的妻子嫁给它,那人没有答应,奚鼠便衔着武器又走了,从此那人便再也没有机缘得到神武。”   师昧喃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何可惜?我倒敬他是个君子。”   师昧忙道:“师尊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发妻自然是用再厉害的武器都换不来的,我只是可惜他就此错过了这样的神兵利器。”   楚晚宁道:“这不过是一个传闻,可惜我无缘见到这样的人。多年前在金成湖,倒是见过了何为人心可怖,脏我眼睛。”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宇间隐约多了分阴霾。   “罢了,不提了。这数千年来,金成池边也不知见证了多少丹心不改,又流露了多少人世薄凉。在神武面前,又有多少人能放弃跻身仙尊的机缘,毫不犹豫地坚守本心……?呵呵。”   楚晚宁冷笑两声,似乎是记忆里某件事情触到了他的逆鳞,他的神色渐渐漠然下来,嘴唇最终抿紧,闭口不言。剑眉微蹙,看他神情,竟似有些感到恶心。   “师尊,都说金成池的神武各有脾气,那你一开始用着顺手么?”薛蒙见他不悦,岔开话题,这样问道。   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的:“为师有三把神武,你说哪把?”    第34章 本座失宠了   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也只有楚晚宁可以镇定自若地娓娓道来。三个徒弟听在耳中,各自心里都有不同滋味。   薛蒙想的最简单,就只有一个感叹词:啊!   墨燃复杂一些,他想起前世某些事情,捏着下巴思忖着,心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楚晚宁的第三把武器。   至于师昧,他偏着头,一双江南烟雨杏花眸,里头闪动着微弱的光泽,似是崇拜,又似神往。   “天问是金成池里得来的吗?”   楚晚宁:“嗯。”   “那其他两把……”   楚晚宁:“一把是,一把不是。武器脾性通常不会太烈,都可驾驭,你无需太过担忧。”   薛蒙有些羡慕地叹着气:“真想看看师尊另外两把神武。”   楚晚宁道:“一般的事情,天问都足够应付了,其余两把,我倒宁愿他们永无用武之地。”   薛蒙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但眼中仍然光芒闪动,楚晚宁看在眼里,知道他好武的天性极难抑制,所幸薛蒙心肠不坏,只要稍加引导,倒也不必过于担忧。   墨燃却在旁边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楚晚宁……无论前世今生,输就输在了这一身正气之上。   邪不胜正都是书中写写的,偏偏这个傻子要当真,活该如此天赋异禀,武力高超,却还是做了阶下囚,成了冢中骨。   “师尊。”师昧的声音打断了墨燃的遐思。   “弟子听闻,每年上旭日峰求武的人成百上千,能有机缘融开金成池的却只有一两个人,甚至好几年不见池水冰释。弟子修为浅薄……实在是……没有可能得遇良缘。阿燃和少主他们都是人界翘楚,要不我就不去了,留在这里,多练练基本的法术就好。”   楚晚宁:“…………”   他没有说话,细瓷般的脸庞笼着些淡淡薄雾,似乎正在沉吟。   上辈子师昧就是因为自卑而放弃了去旭映峰的机会,墨燃见状,立刻笑道:“只是去试一试,要不成的话,就当是一番游历。你整天在死生之巅窝着做什么,也该出去长长世面。”   师昧愈发忐忑:“不,我修为太弱,旭映峰的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要我切磋过招,我肯定打不过,只会给师尊丢人……”   楚晚宁抬眼道:“你是在怕这个么?”   他这句话问的很奇怪,像是疑问,又像反问。其他两人并无感觉,但师昧却心中一凉,抬起眼,正对上楚晚宁霜华凛冽的锐利目光。   “师尊……”   楚晚宁面色不动,说道:“你主修治疗,本就不擅长与人过招。如若有人纠缠你,回绝就好,不丢人。”   墨燃也咧嘴一笑:“师昧别怕,有我呢。”   于是收拾行装,三个人上路了。   这回要去的是上修界,路途遥远,骑马太累。楚晚宁依然不愿意御剑飞行,于是车马行辕,不紧不慢地走了十多日路,才终于来到旭映峰旁的一个城镇。   三个弟子都已经自马车里出来,只有楚晚宁还懒得动,他撩开车厢的竹帷,说道:“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日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旭映峰了。”   他们歇脚的这座城名叫岱城。城池虽然不大,却十分富庶繁华,女子披罗戴翠,男子锦帽绸衫,俨然比下修界最富饶的地方还要奢华几分。   薛蒙啐道:“上修界这帮狗东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墨燃也不喜欢,难得没有去反驳薛蒙,而是带着甜腻腻的笑,嘲讽着眼前景象:“是啊,看得我好生嫉妒,难怪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要迁来上修界,就算不修仙,做个普通人,也要比下修界的日子好过太多了。”   楚晚宁翻出一盏银灰假面,戴在脸上,这才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看着周围闹市喧嚣,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蒙奇道:“师尊为何要戴假面?”   楚晚宁道:“此处是临沂儒风门的地界。我不便露面。”   见薛蒙还是疑惑不解,墨燃叹气道:“小凤凰不长脑子,师尊以前是临沂儒风门的客卿啊。”   他这么一说,薛蒙这才想起来,但是天之骄子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忘了这点,涨红了脸,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这我当然知道,我只奇怪,客卿而已,又不是卖给他们了,想走就走,难道儒风门的人见了师尊还能把他绑回去不成?”   墨燃道:“说你笨你还真笨,你难道不曾听说吗?自从师尊离开之后儒风门后,上修界就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们下山除妖时,若有人问起师门,我们不都是只说到死生之巅,不说师承何人么?”   薛蒙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道:“原来师尊的行踪在上修界是成迷的?可是师尊这么厉害,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去向?”   “不曾刻意隐瞒,但也不想教人打扰。”楚晚宁道,“走吧,住店去。”   “哎,四位仙君要住店呐?”客栈的小二顶着张油光满面的脸跑过来。   薛蒙道:“要四间上房。”   小二搓手笑道:“真对不住了仙君,那个,近日岱城的客房都有些紧张,四间房是腾不出来了,要不委屈仙君们拼凑着住一住?两间房怎么样?”   没有办法了,他们只凑合着落脚。   只不过在分配房间的时候,出现了些小问题。   ——   “我要和师昧一间房。”趁着楚晚宁在结账,三个徒弟凑在一起,墨燃铿锵有力地表示。   薛蒙不干了:“凭什么?”   墨燃奇道:“你不是喜欢粘着师尊吗?”   “那、那我也不想——”   他极敬楚晚宁,但敬畏二字,也少不掉一个“畏”,对于楚晚宁,他到底是喜爱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看薛蒙涨红了脸,墨燃贱兮兮地笑道:“弟弟,我看你不是不想和师尊睡,而是不敢吧?”   薛蒙瞪圆了眼睛:“师尊又不会吃人,我有什么不敢的!”   “哦。”墨燃笑道,“可是师尊梦中好打人,你知道吗?”   薛蒙:“……”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薛蒙嗫嚅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怒气冲冲地质问:“师尊睡着的时候怎么样,你怎么会知道?你和他睡过?”   这话说的暧昧了些,尽管薛蒙本身并无任何邪佞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墨燃暗道,本座岂止是和他睡过,本座上辈子还睡过他呢。   但好汉不提当年勇,嘴上仍然笑道:“你要不信,今晚可以感受一下。金创药记得带一瓶,有什么跌打损伤的还可以救个急。”   薛蒙待要发作,楚晚宁已经付了账款,走了过来。   他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走吧。”   三个少年小尾巴似的跟在师尊后面上了楼,站在客房前时,原本争得欢脱的三个人都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楚晚宁开口。   其实刚刚他们的争执都是白搭,真正等排房的时候,还不是统统闭嘴,等着师尊发话。   楚晚宁顿了顿,说道:“只剩下两间房,你们谁……”   他暗自踌躇,有些尴尬。   该怎么说——“谁愿意和我一起?”   听起来都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可怜,也实在太不像玉衡长老的风格。   那该怎么说?   “墨微雨,你跟我走。”这个样子?   ……算了吧,配上一根狼牙棒一块虎皮,和强抢良家少妇的黑风寨寨主也没什么区别了。自己好歹是一代宗师,脸还是要的。   更何况自从之前红莲水榭相拥而眠,两人就自觉尴尬,极少单独相处。   楚晚宁神色淡漠平和,内心却滚淌过无数念头,过了良久,终于矜冷自持地微抬下巴,朝薛蒙点了点。   “薛蒙和我一间。”   薛蒙:“…………”   墨燃原本笑眯眯的,此时却不由愣了一下。   他确实希望薛蒙和楚晚宁住一起,自己和师昧住一起。但是当这个选择从楚晚宁口中说出来时,却莫名有些气闷。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很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狗。小野狗遇到一个男人,那个人对他虽然不算太好,但总算每日三餐愿意丢些骨头给他啃。   可是小野狗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家伙,于是他虽然每日啃着骨头,却舔舔爪子就朝对方汪汪直叫,他并没有把这个男人当做自己的主人。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有一天,这个男人端着碗出来,里面装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骨头,而是黍米,一只皮毛鲜亮的漂亮雀鸟蹁跹而落,栖在男人肩头,用圆溜的眼睛盯着他,晶莹的喙亲昵地蹭着他的脸。   男人也侧过眸,摸了摸雀鸟丰奢的羽翼,细细地喂他谷粮。   他这只野狗,就不禁呆住了。   毕竟,他原以为楚晚宁会选自己的啊……    第35章 本座脚滑   是夜,墨燃托腮望着墙壁。   一墙之隔,就是楚晚宁和薛蒙的卧房。   师昧爱干净,换洗的衣衫叠的整整齐齐摆在床榻上,抹的连个褶子都没有。而后就下楼去让小二送热水上来洗澡。   这客栈的隔音并不是特别好,屋子里静了,就能隐约听到旁边的动静。   楚晚宁似乎说了句什么,听不太清。但紧接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好像是紧了点。”   墨燃狗崽子的耳朵刺溜一声竖了起来,动了动。   隔壁的小凤凰说:“师尊,疼不疼?”   “……不碍事,你继续吧。”   “我轻一点,弄疼你了你跟我说。”   “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墨燃惊恐地睁大眼睛:“???”   虽然知道隔壁这两人绝无可能,但这是什么对话?他们在干什么?   狗崽子的耳朵都要凑在墙壁上了,能听到衣物模糊的相擦声,再仔细一点,甚至地听到楚晚宁压抑着的闷哼。   这声音,他曾多少次在床上听到楚晚宁发出过,他那位师尊很爽或者很痛的时候,都不愿意吭声,总是死咬着下唇,眼尾含着潮润的湿红。这个时候只要再用力,就能听到楚晚宁喉头破碎的低喘……   “等、等一下。”楚晚宁嗓音沙哑,低沉道,“那里……你不要碰。”   “好。”薛蒙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那师尊你……你自己来?”   “嗯。”   哪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不要碰?什么自己来?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墨燃的脸都黑了。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里面传来一阵匆忙的异响。狗崽子的脸色更差了,提起一口气道:“师尊,你们——”   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蒙衣冠楚楚地立在里面,手里还拿着半截沾着血迹的纱布,正眯着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自己。   “干什么?大晚上的呼呼喝喝。撞鬼了你?”   墨燃嘴张了张,又很蠢地闭上了。目光越过薛蒙,看到楚晚宁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崭新的纱布和伤药。   “你们这是在……”   薛蒙瞪他:“上药啊,师尊肩上的伤还没好透。几天没换药了,有几个伤口又闷坏了。”   墨燃:“……”   他呆里呆气地问:“那、那太紧了是……”   “太紧?”薛蒙拧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哦,纱布啊,之前绑的太紧了,有些血粘着伤口,险些弄不下来。”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墨燃两眼。   “你偷听我们说话?”   墨燃翻了个白眼,勉强收拾着自己已经狼狈不堪的颜面:“这客栈的隔板这么薄,谁偷听了,不信你去旁边听听看,贴着墙的话连呼吸声都能听清楚。”   “哦,是吗?”薛蒙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等等,你怎么知道?你贴着墙听过了?”   墨燃:“……”   薛蒙大怒:“墨微雨,你好变态!”   墨燃怒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师尊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薛蒙是个纯洁之人,于此道浑然不知,并不明白墨燃在说什么,于是更加生气:“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扭头又委屈道,“师尊,你看他——”   楚晚宁披上了外袍,拢着松松垮垮的衣襟,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冷冷淡淡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墨燃两眼。   “什么事?”   “我……我隔壁听到……”墨燃支支吾吾,硬着头皮,“那什么,我以为薛蒙欺负你……”   “什么?”楚晚宁并未听懂,他眯起眼睛,“谁欺负我?”   墨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   正尴尬不已地互相对视着,师昧上来了。   “阿燃?你怎么在师尊房门口?”   “我……呃……”墨燃更噎了,“那个,有些误会。”   师昧笑道:“那误会解决了吗?”   “解决了解决了。”墨燃连连道,“师昧,你不是让小二送热水上来洗澡了吗?师尊也还没洗吧,我再去楼下让他们再多送一点。”   师昧道:“不用了。”他拿出四只楠竹小木牌,微笑道,“小二说,这客栈旁边有个天然的温泉汤,店家修成了专门的澡堂。拿着这个牌子就能去洗了,给你们一人一个。”   墨燃觉得自己一个断袖,实在不应当和另外三个人一道去泡澡。   薛蒙也就算了,师昧在他眼里圣洁如神祇,不敢细想。但是楚晚宁他是知道的,就从重生后的几次亲密接触来看,自己极有可能一看他脱衣服就脑子犯抽。   墨燃当即捂脸道:“我不去了。”   薛蒙大惊失色:“你不洗澡就睡觉?这么脏!”   墨燃道:“我让小二送热水上来。”   师昧莫名道:“这客栈不烧热水,所有客人都是去温泉汤泡澡的呀。”   墨燃:“……”   没有办法,墨燃只得跟他们一道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温泉汤泡澡。这客栈倒也知道讨巧,明白来此处的大多都是去金成池求剑的道士,因此干脆给澡堂取名叫“金成旭映”,讨个吉头。   墨燃生怕自己发昏,不敢与其余两人撞上,匆匆把衣裳换了,腰间严严实实缠了条浴巾,自己先跑去浴池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泡下。   由于已经很迟了,浴池里并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还都分部在很远的地方,墨燃脑袋上顶着块白毛巾,把整个人外加半张脸都沉在水面下,一吐气,咕噜咕噜冒泡泡。   第一个人更衣完毕,赤/裸/裸地迈着长腿出来了。   墨燃偷眼瞥了一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薛蒙。   薛公子虽然俊美,但横竖不是踏仙君的菜,两人对视一眼,薛蒙朝他指了指:“你离我远一点。”   “干什么?”   “嫌你脏。”   墨燃:“呵呵。”   澡堂内雾气迷蒙,又过一会儿,正在拿皂荚擦拭身子的薛蒙忽然道:“师尊,这边!”   墨燃半张脸都在水里,闻言差点被呛到。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多看,但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岸上瞧去。   这一眼可真要了命,墨燃猝不及防,顿时喝了两口洗澡水进去,他顾不得恶心,连忙把自己潜得更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上。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楚晚宁和师昧是一起出来的。   两个人,一个纤细柔美,披着墨色长发,裹着浴巾,正是师昧。   墨燃原本应该是最想偷看他的,但最后竟然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过去了。他实在是敬师昧如明月,不敢大庭广众随意盯着看。   但一个高挑冷峻,宽肩窄腰,体魄结实肌肤紧绷,正是楚晚宁。他竖着高马尾,披着件宽大的白色浴袍,浑身上下遮的都算严实,唯独衣袍实在是太宽了些,衣襟处仍然没有拉紧,裸·露出大片光滑紧实的胸膛。   墨燃瞪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温泉闷死,煮熟。   想把目光移开。   但眼睛就是不听话,直勾勾地挪不开一丝一毫,耳根慢慢就红了。   隔着氤氲迷雾,楚晚宁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看,随意给自己裹着纱布的位置上了一层防水结界,而后迈足踏入温泉中,衣摆飘浮,行动间能看到他的双腿,端的是线条紧颀,匀直修长。   墨燃:“………………”   他再也受不了,闭上眼睛整个都沉到了水底。   即使有腰间浴巾的阻挡,自己这样的反应也太……   墨燃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是真的不喜欢楚晚宁,恨极了楚晚宁。   可是偏偏身体记得曾经的翻云覆雨,记得那些能把铁骨侵蚀成柔情的失魂缠绵。也记得他们之间所有那些脸红心跳,荒谬不禁的事情。   喉结滚动,内心天人交战。   墨燃最后真的都快急哭了。   他生怕第一次这么鄙夷自己——怎么就这样了?师昧还在眼前呢,自己对着楚晚宁发癔症算什么?   就算前世肌肤相亲,鱼水之欢。   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自己再这么记挂着楚晚宁的身体,对师妹算什么?多不尊重人家,多不好啊。   眼观鼻鼻观心压制邪念了半天,墨燃才总算把小腹的一股邪火给压了下去。这才倏地冒出水面,甩了甩水珠,拿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睁开一双迷蒙双眼。   不偏不倚,正对上楚晚宁的脸庞。   而且刚刚一头的水,都甩在了楚晚宁脸上。此时一滴水珠正晃悠悠得淌下来,蓦地渗入了他漆黑锐利的眉毛,然后再一点点地流下来,几乎要滴进那漂亮的凤目里。   楚晚宁:“…………”   墨燃:“…………”   这真是太不妙了,自己刚刚潜在水底憋气,看不见周围情况。   楚晚宁也并不知道墨燃潜在这个位置,自顾自地过来要拿熏香盒子。结果熏香还没拿到,被忽然浮出来的人溅了满脸的水。   这温泉很深,浮力不小,墨燃一晕头晕脑的,就准备往后退,结果脚下一滑,不偏不倚摔进了楚晚宁怀里。   “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小剧场《你耳中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凤凰儿:好像是紧了点。   小奶狗:!!??!!   凤凰儿:师尊,疼不疼?   大白猫:不碍事,你继续吧。   凤凰儿:我轻一点,弄疼你了跟我说。   大白猫: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小奶狗:汪汪汪!!!泥们在做什么!!!怒!!汪汪汪!   凤凰儿:……啊?我在给师尊捏肩啊。   小奶狗:那紧了些是指……   凤凰儿:肩膀肌肉紧张,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小奶狗:………………   多年后。   俊俏威武的二哈(存在这种生物吗?):好像是紧了点。   凤凰儿:!!??!!   二哈:师尊,疼不疼?   大白猫:不碍事,你继续吧。   二哈:我轻一点,弄疼你了跟我说。   大白猫: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凤凰儿在门口思忖片刻,断定二哈是在给师尊捏肩。   唉~蠢哈的手劲真大呀。小凤凰翻了个白眼,如是想到——捏个肩膀而已,师尊声音都好像有点沙哑了,差评,差评。   他抖抖羽毛走了,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英鸟救主的机会(无奈摊手) 第36章 本座大约是疯了   楚晚宁不及思索,伸手扶住了他。温热的泉水中,两个人肌肤紧贴,墨燃顿时觉得尾椎骨窜起一阵火花电流,激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在红莲水榭,他也抱过几乎赤·裸的楚晚宁,但那时候情况危急,他根本顾不得多想多看,所以也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然而此时,他一只手贴在楚晚宁胸口,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着师尊的腰,水下腿都蹭到了一起,对方的肌肤在泉中显得愈发滑腻温热,墨燃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对楚晚宁……   只是这样摸了对方的腰,还什么都没有做,就……   反应剧烈,江流潮涌。   “师、师尊,我——”   他挣扎着站直,已经火热的下身却在这仓促挣扎中顶到了对方。   楚晚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俊美的脸庞霎时间闪过惊愕,随机立刻后退,也就是同时,方才悬在他睫毛之上的水珠淌进了眼睛里,楚晚宁受了刺激,连忙闭目欲揉,但却没有带擦拭的浴巾。   “师尊用、用我的吧。”   墨燃简直尴尬到死,他面红耳赤,却偏还欲盖弥彰地想要装作没事,拿着自己的毛巾替楚晚宁擦着脸上的水珠。   楚晚宁舒开凤眼时,眸中又是不解又是错愕,隐隐的还有一丝惊慌。但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他很快努力平静下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哑声道:“香薰,递我。”   “哦……哦好。”   墨燃像个熟螃蟹似的横着走到池边,拿起搁在岸上的香薰盒。   “师尊要、要什么味道?”   “随便。”   墨燃头晕脑胀,一片空白地对着盒子看了半天,诚恳地转头:“没有叫做随便的香料。”   楚晚宁:“……”   顿了顿,叹了口气:“梅花,海棠。”   “好。”   墨燃捡出两枚香片,递给了楚晚宁。   两人指尖相触时,又是一阵觳觫。   就算再不愿意,也还是甩不掉曾经的那些记忆。   如果是以前,自己早该在池边与他热切纠缠,他眼前甚至浮现出楚晚宁半跪着的情形,趴在地上,承受着自己的火热,爱欲凶猛滚烫,师尊忍得星眸半阖,不住颤抖,却依旧被自己干到高潮……   墨燃再也受不了,那种雄性本能的渴望让他眼睛都发红了。他完全不敢再看楚晚宁一眼,他觉得自己现在即使看师昧,都要比看楚晚宁稳妥。   怎么……会这样……   怎会如此?   匆匆洗完,趁着其他三个人还在泡着,墨燃含糊地说自己困了,先回去睡了。   回到房间,反拴上门。   墨燃再也无法忍受,纾解着自己的欲望,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想象楚晚宁的模样,他宁愿唐突佳人去想象师昧。这样也会让他纠结的内心好受一些。   可是身体和思绪都不受控制,眼前闪过的都是曾经他和楚晚宁的交颈相欢,那些噬骨的激情,在今晚就像被拉开了闸门,疯狂地涌回脑内,伴随着一阵又一阵覆灭的战栗感。   他几乎是粗暴地对待着自己,就好像在那个男人身上纠缠,濒临覆灭时,他扬起脖颈,既是不甘,又是含混地喘息着。   喉间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名字。   “晚宁……”   说出这两个字,他闷哼一声,微微发着抖,全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掌中一片靡靡湿润……   发泄过后,墨燃把额头抵上冰冷的墙面。眼中尽是迷茫。   羞耻,愧疚,厌恶,刺激。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在重生之后,还会对楚晚宁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忽然对自己嫌恶极了。   虽然,前世他不曾得到师昧,旺盛精力都发泄在万花丛中。但那种看似多情的滥情,其实对他而言也没什么。   熄了烛火,只不过是翻云覆雨而已,和谁都一样。   即使是稍微动了情的容九,也不过因为和师昧眉眼处有些神似而已。   但对于楚晚宁的这种感情,却是全然不同的。他能清晰得意识到,只是想象,并非真正的融合,他就能感受到在那些小倌伶人身上全然感受不到的强烈快感,那并不是身体的,还有……   他不愿再深思下去。   他爱的是师昧,以前是,今后也是,绝不会变。   反复告诉自己好几遍之后,墨燃慢慢平复着呼吸,蹙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着急,又是懊恼,更多的是一种难过委屈。   他不想这样的。   情·欲来时,他无法遏制地想着楚晚宁。情·欲退后,他再也不愿多想和楚晚宁有关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缕头发,一个眼神。   他近乎是偏执地认为,他喜欢的,深爱的。   是师昧啊……   同样脑中一片混乱的还有楚宗师。   毕竟他直观并且深刻地感受到了墨燃的欲念,少年的身体发育得很好,已是十分骇然,兴奋时烫硬火热,像蓄势待发的铁。   尽管楚晚宁脸上很快恢复了镇定,后来也绝口不提,但那种感觉却让他头皮发麻,且不敢相信。   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其实自己当时也是有反应的。   幸好他脸皮薄,纵使泡温泉也习惯穿着浴袍,全身都挡的好好的,没有让人瞧见,不然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可墨燃究竟是为什么会……   夜里,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了很久,也不敢去想象——或许墨燃也喜欢着自己。   这个念头实在是太疯狂,也太羞耻了。   只是小心翼翼地想“也许墨燃也喜欢——”   “自己”两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在脑海中露面,楚晚宁就恶狠狠地把掐了自己一下。一双凤眼明亮清澈,却又闪烁躲藏。   他连这个句子都不敢想完整。   毕竟自己又凶又爱打人,嘴巴毒脾气不好,长得又不似师昧那般绝代风华,年纪也不小了,即使墨燃喜欢男人,也不会瞎了眼看上自己。   他就这样高傲着。   而他的内心,其实早就因为被人冷落太久,被人畏惧太久,在这样漫长而孤独地行走中,渐渐地自卑到尘埃里去。   第二日醒来。   墨燃和楚晚宁在客栈走道相遇,两人各怀心事,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先佯作无事,朝楚晚宁笑了笑:“师尊。”   楚晚宁松了口气,他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见墨燃选择了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那么他也正好从善如流,一如往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起了,就去把师昧也叫起来,我们准备一下,就可以去旭映峰了。”   旭映峰顶终年积雪,十分寒冷,即使是体魄强健的修仙之人,也难敌如此严寒。楚晚宁去裁缝店里给徒弟们买了御寒的斗篷,手套,让他们等冷了穿起来。   抽着水烟袋儿的老板娘咧着朱红大嘴左右招揽,一会儿跟墨燃说:“小仙君长得英姿飒爽,你看着黑底金龙分水大麾,这蜀绣是顶顶好的,光就这龙眼睛,我精雕细琢,绣了三个多月才完成呢。”   墨燃讪讪笑道:“姐姐嘴真甜,可惜我是上山求剑,不必穿的如此郑重其事。”   老板娘见这个不成,又拉住师昧:“哟,这位仙君样貌可太美啦,瞧上去比咱们岱城最漂亮的姑娘还标致三分。仙君,要我说,这件蝶戏牡丹的红斗篷最衬你,试试看?”   师昧苦笑:“老板娘,那是女儿家穿的吧。”   薛蒙因不喜爱逛街看衣裳,自命清高不肯过来,只在原处等着。楚晚宁就替他选了件黑底紫边的斗篷,风兜檐口围着圈儿兔毛白边。   老板娘说:“仙君,这衣裳你穿有点小,少年的身形穿了才差不多。”   楚晚宁淡淡道:“给我徒弟买的。”   “哦,哦哦。”老板娘恍然大悟,旋即笑道,“真是个好师父啊。”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被唤作“好师父”,楚晚宁身形一僵,脸上虽然绷着不动,但走路的时候,却同手同脚了好几步。   最后墨燃挑了一件青灰斗篷,师昧是月白色,楚晚宁拿了件素白的,一件黑底紫边的,结了帐,去和薛蒙回合。   薛蒙一看自己的斗篷,眼睛就瞪大了。   楚晚宁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没什么。”   然而等楚晚宁转头走远,薛蒙以为他听不见了,就颇有些嫌弃地看着斗篷的滚边,小声嘀咕道:“紫色?我不喜欢紫色。”   却不料楚晚宁的声音冷冷传来:“啰里啰嗦,不穿你裸着上去。”   薛蒙:“…………”   不紧不慢地赶了最后一段路,四人在天色渐暗前,终于到了旭映峰脚下。   旭映峰灵力充沛,多灵兽异禽,就算是道士,没有些斤两,也不敢贸然上山。   不过有楚晚宁在,这点倒是不用担心,楚晚宁凭空凝出三朵晚夜海棠花,有驱灵退邪之效,佩在三个徒弟的腰封间,而后道:“走吧。”   墨燃抬头,看了看隐匿在夜色当中,上古巨兽般死寂而卧的巍峨峰峦,端的便有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就是在旭映峰昭告天地日月,妖鬼神魔,他墨燃已不满足于修真界的踏仙君,要自封为人界之主。   也是在那一年,在旭映峰,他同时迎娶一妻一妾。   他还记得那个妻子的脸,宋秋桐,修真界的绝代美人,五官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像极了师昧。   他不是个顾及礼仪廉耻的人,并未按烦琐的规矩三媒六聘,当时他就那么牵着宋秋桐的纤纤素手,拉着那个盖着红巾帕的女人,拾级而上,万级台阶,他们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后来宋秋桐腿脚疼了,走不动了。   墨燃脾气也差,掀了她的盖头就要凶她。   可是朦胧月色下,宋秋桐一双委屈隐忍的秀气眼眸,像极了化为九泉白骨的那个故人。   厌憎的话语凝在嘴边,颤抖些许,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师昧,我来背你吧。”   宋秋桐按辈分,如若和他是同门,确实是他的师妹,因此她对这个称呼只是微微一愣,还道墨燃灭了儒风门全门,就自然把儒风门归进了死生之巅,叫师妹也不是不可以,于是笑了笑,说道:“好。”   最后几千级台阶,踏仙君,人界之主,黑暗之君,就是那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背着红裳娇美的新娘子,走上峰顶。   他低着头,瞧着地上的斑驳人影,怪异的姿势,交叠在一起。   他笑了笑,喉咙是哑的:“师昧,以后我就是人界主君了,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再伤到你。”   伏在他身后的女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或许正是因为太轻了,女性的声线并非如此明显,听起来有些模糊莫辨。   墨燃的眼眶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红了,他低沉地说:“对不起,这一天,让你等太久了。”   宋秋桐还道墨燃喜欢她许久了,于是温柔道:“夫君……”   这一声女子声响,唤的清清脆脆,犹如娇兰坠露,好听得很。   可墨燃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   又往前继续走着,墨燃的嗓音却不再沙哑,那些微弱的颤抖,也消殇殆尽。   顿了顿,他说:“以后叫我阿燃便好。”   宋秋桐颇感意外,也不是很敢这样称呼踏仙君,犹豫道:“夫君,这……恐怕……”   墨燃的语气却陡地凶狠起来:“你要不听,我把你从山顶上扔下去!”   “阿、阿燃!”宋秋桐忙改口道,“阿燃,是我错了。”   墨燃不再说话。   他低着头,默默的不吭声,继续往前走着。   地上的影子还是影子。   到后来看清了,就会发现,真的,只不过是影子而已。   镜花水月,都是假的。   他拥有的,最终也只配是一场幻影。   终归虚妄。   “师昧。”   “嗯?”走在墨燃旁边的人闻声转头。万叶千声,草木瑟瑟,月光照着他绝色容颜,“阿燃,怎么了?”   “你……走累了么?”墨燃看了走在前面的楚晚宁和薛蒙一眼,悄声道,“累了的话,我背你吧。”   师昧还没说话,楚晚宁就回过头来了。   他冷冷瞥了墨燃一眼:“师明净的腿断了吗,需要你逞能?”   师昧忙道:“师尊,阿燃只是开玩笑,您别生气。”   楚晚宁压低眉毛,眉峰凌厉,目光隐隐流窜着火光:“可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完一拂宽袖,扬长而去。   墨燃:“………………”   师昧:“………………”   “师尊不高兴了呢……”   “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墨燃在师昧耳边悄声道,“心眼比针尖儿都小,自己冷血无情,还不允许别人兄友弟恭。”   完了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总结道:“特别讨厌。”   前面的楚晚宁忽然厉声道:“墨微雨,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山去!”   墨燃貌似识趣地闭嘴了,但他偷偷用笑嘻嘻的眼神瞥了眼师昧,动着口型道:   你看,我没说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修真学院的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个作业,用“绝无可能”造句。   墨燃:喜欢一个人,难道就是喜欢他的肉.体么?绝无可能。   楚晚宁:喜欢一个人,难道就一定要说出口吗?绝无可能。   师昧:我的相貌,难道会跟姑娘家相似吗?绝无可能。   薛蒙:作为一个直男,难道我愿意穿基佬紫的斗篷吗?绝无可能。   王夫人:作为一个直男,难道你会不穿裸着和三个基佬一起爬山吗?绝无可能。   薛正雍:玉衡长老这么钙,他座下会有直男?绝无可能。   宋秋桐:作为一个炮灰,这辈子帝君会娶我吗?绝无可能。   肉包:二哈今天这么渣,评论区会没有小天使骂他吗?绝无可能。 第37章 本座见到大神了   “冷月映霜雪,寒山抱冰池。八千高仞不得越,天涯绝处是此时。”   薛蒙戴着鹿皮手套,拂去峥嵘巨石上的积雪,念了一遍上面的朱砂题字,回头喜道:“师尊,我们到了。”   旭日峰顶终年朔雪纷飞,此时一轮婵娟高悬,凛凛月色映照着冰湖,寒气萧森,冷涩凝绝,金成湖结冰而不覆雪,恰如琉璃珠玑,横铺天地,银河落凡,星垂万里,端的是壮丽无极。竟真的犹如行至人间尽头,皓雪白首。   一行人来到湖边,光滑如镜的湖面流溢着瑰丽细光,有一道石堤一直通向湖心。堤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霜华凝结,石纹纵横,唯有“拟行路难”四个篆书苍遒有力,历经千年仍然撇捺清晰,且朱拓鲜红,竟像是常有人润色添漆。   楚晚宁在石堤前停下脚步,说道:“金成池求剑,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你们谁先去?”   薛蒙迫不及待地说:“师尊,我先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摇了摇头:“你行事莽撞,我不放心。”   这时候一旁的师昧笑了笑,说道:“师尊,我先去吧,反正我大概也是化不开冰池的。”   浩渺冰湖上,师昧沿着那条只可容一人通过的石堤,慢慢地走到尽头。   他依照规矩,在手中凝起一团灵力,而后俯身,将手掌贴在冰面上——师昧的灵力顺着冰面不断往下传,莹莹白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墨燃屏息立于原处,十指不自觉得捏紧,陷入掌心。   可是师昧在湖边尝试了许久,冰湖仍旧纹丝不动。他苦笑着甩手走回来,对楚晚宁道:“师尊,抱歉了。”   “无妨,修行几年再尝试。”   墨燃微微叹了口气,竟比他们俩都失落,但依旧安慰师昧道:“没关系,还有机会,下次我陪你再来过。”   楚晚宁道:“话别那么多,上前去,轮到你了。”   前世,墨燃来求剑,正是轻狂少年,对于神武无限期待。然而这一世,他不过是来取剑而已,早已知道了前面会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他没有了那种紧张和期盼。但却有一种即将与旧友重逢的温情。   走在石堤上,跪在冰湖前。   弯下腰,掌心触及冰面。   墨燃闭上眼睛。   他的无鞘陌刀……   那把陪着他看尽天涯花,尝遍人间血的罪孽凶刃——   睁开眸,墨燃对着湖面轻声道:“不归,我来了。”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主人的召应,金成池冰面下忽然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在冰面下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   忽然间,千尺冰面铮铮碎裂,墨燃遥遥听见薛蒙在岸上的惊呼,声音渺远几不可闻。   “冰面化了!!”   浪潮汹涌,潭水冲天。一只青黑色蛟龙腾破而出,每一片龙鳞都宽有七尺,霎时间金成池面洪波翻腾,水雾氤氲,蛟龙在月光下流窜着光华,喷出一口鼻息。   于此同时,池水边落下一道上古结界,将楚晚宁等人和墨燃分开。   结界内,一人一龙遥相对视。   墨燃眯着眼睛,迎着漫天水丝,仰头看着蛟龙。   只见那蛟龙口中衔着一柄漆黑的陌刀,没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浑厚却锋利,屈铁断金。龙把陌刀变为凡人适用的尺寸,慢慢地弓下流光溢彩的龙身,将刀搁在了墨燃跟前。   但它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用那双姜黄色的、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眼瞳盯着对方。   那蛟龙的眼珠就像两面铜镜,清清楚楚映着墨燃的倒影。墨燃屏息不动,等着它发话。   如果事情不变,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去山脚折一枝梅花送来给它就好,老龙攀雍附雅,倒是让墨燃捡了现成便宜。   谁料,等了半天,这蛟龙并不似前世一般,轻易便将武器赐给他,反倒是龙须舞动,一双硕大无朋的黄瞳眯将起来,然后它抬起自己的前爪,在墨燃面前的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凡人?   墨燃一愣。   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这条蛟龙是会说话的,为何这世,竟成了哑巴?   哑巴龙写完这两个字,它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拿粗胖的鳞爪将字迹抹掉了,又写了另一串字:   不,凡人不会有这么强的灵气,那么,你是神族?   墨燃:“……”   老龙思量片刻,摆了摆首,又写道:   不是神,你身上有邪气。你是鬼族?   墨燃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座不过是重生了而已,有什么好思来想去的,快把本座的刀拿来!   老龙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求刀心切,忽然抬起鳞甲狰狞的龙爪,猛然将陌刀摁在爪下,另一只爪又把原先的痕迹抹了,再添一把雪,继续写道:   莫要见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两个虚影,实在是生平难见。你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墨燃挑眉道:“我当然是人啊。这还用说?”只不过是死过一次的人而已。   老龙顿了顿,又写:一个人的魂魄分裂如此。这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墨燃见它摇头摆尾的煞是愚钝,不禁好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前辈,您这把刀,究竟要怎样才愿意给我?”   老龙打量他一会儿,写道:   那你便原地站着别动,让我施法瞧一瞧你的魂灵,我就把刀给你,好不好?   “……”   没料到它居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墨燃微怔之下,着实有些犹豫起来。   他在想,要是这老东西能看到他上辈子的事情,那会怎样?   但不归就在眼前,这把陌刀的力量凶悍狠辣,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若是就此拒绝,那以后再想得到也是不可能的了。   踌躇须臾,墨燃抬头问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前辈,是否您无论在我身上瞧见什么,都会愿意把刀赠于我?”   老龙一笔一画道:   这是规矩,自然不会食言。   不论过往我是善是恶?   老龙又停顿一会儿,然后写道:   即便你昔日为恶,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后向善。   墨燃抚掌笑道:“好,前辈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自然没什么好推却的。请前辈施法一观吧。”   老龙微微抬起身躯,弓着流光溢彩的龙身,喷出一口鼻息,紧接着双瞳泛出一层鲜红色的辉光。   墨燃仰起头,发现那层红光,其实是一层薄雾。血雾渐深,逐渐把他的倒影掩盖。过了半晌,当那雾气缓慢散开,老龙的眼中又重新出现自己站立着的身影。   只不过这一次,墨燃猛地发现,龙眼里除了自己,还映照出了另外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一左一右,幽幽立在他的背后。   墨燃吃了一惊,立刻转头去看,可是他身后空荡荡的,下着茫茫白雪,哪里有其他人的身影?   再转头,龙眼中的那两个人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沉在水底的东西缓缓浮出水面,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陡然觉得这两个影子似乎眼熟的紧——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岂料龙眼里的那两个虚影忽然由闭目的状态,变成了睁眼!   师昧!   楚晚宁?!   怎么也没有料到居然会是他们,墨燃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踉跄两步,往后倒退,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怎么——这是——”   老龙眼中的三个人安静地立着,面目平静,没有丝毫的表情,就这样安详地凝视着远方。   墨燃极骇,又过一会儿,见红色血雾再次升起,龙目中的影子开始从清晰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老龙喷了口鼻息,龙须抖动,而后飞快地写道:   看不透,我毕生所遇,从未见过有人的灵魂中会打上另外两个人的印记。当真怪极了。   “我、我灵魂里……有他们的印记?”   是。   老龙写完这个字,停了片刻,又写道: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究竟多深的执念,才能于魂魄里都与旁人纠缠不清?   墨燃盯着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像是被噎着了,脸慢慢涨红。   他对师昧的执念深入骨髓,就算刻到了魂魄里,就算老龙看他能连带着把师昧一起看到,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楚晚宁……是怎么回事?   他对楚晚宁能有什么执念?   难道过分的仇恨,也算是一种纠缠不休吗?   这一人一龙都陷入了沉思当中,以至于金成池的湖水微微泛起了一丝异样的褶皱,他们都不曾发现。   当滔天巨浪破空,惊涛裂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见金成池的湖水像是被刀劈斧削般裂成两断,分别喷涌直上高天,骇浪狂潮中,两队黑压压的异兽奔踏而出,它们豹身牛首,虽然单个不如老龙体型硕大,但脑颅上犄角寒光凛冽,四爪锋芒森寒。几百只聚在一起,老龙却不怕,侧着黄瞳看去。   墨燃道:“怎么回事?”   老龙顿了顿,写道:勾陈上宫。   一瞥这四个字,墨燃登时如遭雷击。   勾陈上宫主杀伐,统天下兵器。这位始神创出了世间第一把剑,襄助伏羲荡平魔寇。   那威风凛凛的始神,居然是这几百只牛?   这也太惊悚了,墨燃着实无法接受,正外焦里嫩地发着呆,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苍茫的埙声。   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器乐,在他们这个年代,已无多少人还会吹奏了。随着这埙声渐行渐近,那冲撞奔腾的兽群缓缓停滞,最后一一曲下前腿,跪立两侧。当潮水般的兽群散后,一个穿着华服,负着长剑的男子骑着麒麟行来。   那男子面容俊朗,眉清目秀,长着一张十分温柔的脸庞。   他临风而立,夜雪加身,衣摆柔软飘动,手中乐器陶埙色泽沉润,十指轻按孔眼,凑在嘴边吹奏。   随着最后一个音幽然止息,百只牛首骤然化为水露,原来它们竟是由幻术凝成。只见男人放下陶埙,来回打量墨燃一番,而后温和地笑了起来: “确是个万年不遇的奇人。也难怪望月会对你好奇。在下勾陈上宫,居于金成池内。这池中兵刃皆由我所造制。雕虫小技,见笑了。”   虽然老龙写了一遍,这男子又自己说了一遍,但墨燃仍是难以置信,色变道:“你是勾陈上宫?”   男子却并无不耐,微笑道:“正是在下。”   墨燃简直要窒息了:“……就是那个万兵之主?”   “是啊。”勾陈上宫轻轻扬起眉,眼中含笑,“后世似乎是这么称呼我的,真是惭愧,只不过闲来无事,磨个小刀缠只小鞭子什么的,倒叫人高看了。”   墨燃:“…………”   厉害的人谦虚起来真是太讨厌了,楚晚宁淡定自若地说“我有三把神武”,这个勾陈上宫更烦,居然管自己造的武器叫做“小刀子”“小鞭子”。他怎么不管伏羲大帝叫“小老头子”呢?   墨燃半天才缓过劲来,说道:“那、那什么,那你不应该在神界吗?怎么在这个……这个池子里……”   “我喜爱敲敲打打,时常搅得天帝的小清静。与其成天在神界受他的小白眼,不如自请落凡。”   ……   墨燃无语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勾陈上宫略微沉思,而后笑道:“也还好,不过才小几百年。”   “……几百年。”墨燃重复一遍,干笑道,“上神不觉得,有点儿小久了?”   勾陈上宫云淡风轻地展颜而笑,并不是太在意地挥了挥自己的衣袖。   “不算久。何况为天帝铸剑后,我神力损耗良多,在那珠玉漫天的神界,待的也是无趣,倒是这里好多了。”   墨燃虽然对这个传说中的杀伐之神颇为好奇,但也不好多问私事,想了想,觉得另一件事比较重要,于是道:“上神,你今日出来见我,不会只是因为见我魂魄特殊吧?”   “怎么不能?你灵力罕见,实属难得。”勾陈上宫微笑道, “只给你这把陌刀,怕是屈才了。”   墨燃道:“哈哈,还好吧,我瞧这刀挺适合我。”   “我第一眼,也是这么认为的。”勾陈上宫笑道,“仔细辨别后,发觉其实不然。你资质难得,颇令我好奇,所以此次我出来,是想请你入湖底小叙。我想在那千万把兵刃中,瞧一瞧那把最合适于你。”   “…………”   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纵使踏仙君见多识广,也有些噎着了。   万兵之主,居然请自己去……挑武器?   勾陈上宫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心有畏惧不敢前往,于是道:“你莫要担心,水下虽精怪众多,但都听命于我,决计不会伤你。望月可以为证。”   老龙没作声,在一旁缓缓顿首。   墨燃见他确实诚心相邀,不禁心下微动,说道:“那我要是去了,上神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方才求剑那人,是我的挚友。”墨燃说着,往结界之后的岸上一指,把师昧点给他看,“他适才求剑不得,因此我想,如果我满足了上神的心愿,那上神能不能也满足我的心愿,赐他一把武器?”   “我当是什么,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勾陈上宫笑了起来,忽然一挥手,通天的上古结界登时烟消云散。   “这事情容易的很。让他们三个都过来吧。若有看中的武器,尽管拿去便是。”   墨燃大喜过望,竟没有想到会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师昧能拿到神武,这比他自己将拿到更厉害的武器还要令他激动。当即答应了勾陈上宫,待师昧他们来了,又将事情与三人说了一遍,师昧和薛蒙眼睛越睁越大,就连楚晚宁都微微动容。   勾陈上宫在旁边看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嗯?”了一声,盯住了楚晚宁。   “是你?”    第38章 本座的海底两万里   楚晚宁的不卑不亢到了神仙面前也是一样的,他淡淡道:“上神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勾陈上宫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多年前,你来到金成池边求剑,那灵力高深纯粹,我差点就忍不住出来见你了。怎么样,武器用的还顺手吗?”   “上神是说哪一把?”   “……啊。”勾陈上宫微怔了一下,而后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当初给了你两把。”   楚晚宁道:“无妨。天问很好。”   “天问?”   “就是那段柳藤。”   “哦。原来如此。”勾陈上宫笑道,“你给它取名叫天问?还有一把呢?叫什么?”   楚晚宁道:“九歌。”   “那九歌如何?”   “寒气深重,所用不多。”   勾陈上宫叹道:“有点儿小可惜了。”   这边叙毕,勾陈上宫负手回头,缓声道:“望月,我带他们下去。水上灵力稀薄,对你身体不好,你也早些回去吧。”   老龙点了点头,哗得一声掀起滔天巨浪,龙鳞闪耀,潜龙入渊。   与此同时,楚晚宁在其余三人身上都打下一个避水符咒,勾陈上宫见了,不禁又多看了楚晚宁两眼,心道:修士里头,显少见到术法像他这般纯熟的。不知他师承何人?   但是楚晚宁一副不愿意与人多废话的高冷模样,勾陈也不想自讨没趣,众人准备好了,便一同涉水,潜入了寒凉的金成池内。   由于带着符咒,墨燃他们的行动与在岸上并无二致。随着他们潜到了最底,一个浩渺无垠的水下世界渐渐展露在面前。   湖底覆盖着大片细软白沙,阡陌纵横,水草飘飞,一间间构造精妙的房屋瓦舍鳞次栉比。街头巷陌,形态各异的灵兽仙妖往来行走,一些在凡间绝无可能安分共处的精怪,在这里却相安无事。   勾陈上宫道:“金成池灵气丰沛,自成洞天。生灵在此安身,往往世代不再迁徙,因此有许多事物和人间不同。你们若小有兴趣,可随处瞧瞧看。”   正说话间,他们就瞧见一只肤发雪白,眼仁红赤的兔精骑着只吊睛白额老虎招摇过市。那兔精披着白袍,雍容华贵,神情矜傲,不停地呵斥老虎再走快些。而再看那老虎则低眉顺目,臊眼搭眉的,半点威风都没有。   众人不禁有些无语:“…………”   勾陈上宫带他们走的是主步道,两旁店铺拥挤琳琅,往来尽是魑魅魍魉,又行一段路,到了闹市,更是群魔乱舞,景象称奇。   “金成池罕与外界交流,所需物品,大多在此换取。”   薛蒙道:“传闻中金成池是你的血化成的,这样说来,他们都是靠着你的灵力供养,那你一定是这地方的主人吧?”   “主人算不上。”勾陈上宫淡淡而笑,“岁月已然过去太久。我离开神界多年,灵力不复往昔。那开天辟地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就像一场梦,与现在的我又有多少关系?此刻,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个小铸剑师而已。”   他说着,带众人在闹市逛了一圈。那些池底生灵与勾陈上宫朝夕相处,对于他始神的身份已渐淡忘,见他来了,也并无特别的反应,只自顾自叫卖着。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吆喝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薛蒙睁大了双眼,左顾右盼,见旁边有一家药房,里头来来去去忙碌着的都是些蛟人,卖的都是他从所未见的稀罕药材,想到母亲喜爱珍惜草药,正想近前去看,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薛蒙脚一缩,扭头去看,却瞧不见半个人影。勾陈上宫笑道:“在你脚下。你再仔细瞧瞧。”   果不然,薛蒙再定睛一看,居然瞧见一堆细小的石子在自己行走。   “真是开眼了,石头也会走路。石头精么?”薛蒙嘀咕道。   楚晚宁却说:“蝜蝂。”   “富班?”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墨燃不听课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专心?”   薛蒙习武全神贯注,但文史却学的漫不经心,只碍着楚晚宁的威严,讲书时装模作样也得端坐着,但其实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眼下被师尊抓了个现行,顿时面红耳赤。   墨燃抚掌笑道:“师尊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这段我当真是认真听了的呢。”   薛蒙不服气:“哦?那你说来听听?”   “蝜蝂呢,就是一种虫子,天性十分贪婪,只要看到漂亮石头,就想往身上背,最后往往是被自己捡来的石碓给压死的。”   墨燃笑吟吟地瞧向楚晚宁。   “师尊,你说我讲的对是不对。”   楚晚宁点了点头,而后道:“蝜蝂在人间已经绝迹,想不到这里竟还有剩下的。”   勾陈上宫听了,笑道:“这个啊,是因为一家小药房,所以它才能侥幸活下来。你们瞧,就是那儿了。”   只见那蝜蝂一点一点费力地挪动到药房的台阶前,忽然大喊了一声:“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里头迅速游出一只青蛟,他显然是处理过这状况无数次了,熟稔地拿了一只白瓷瓶,往蝜蝂身上倒了些金红色的药水,边倒边悠闲笑道:“愚公今日收获似乎颇丰?”   那只被称为愚公的蝜蝂哼了一声,嗓音懒洋洋的,显然在药水的滋润下极为舒服:“哼,尚好,尚好,明日再负个一百块回去,家里头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七块石头啦。”   墨燃:“…………”   楚晚宁:“…………”   师昧喃喃道:“居然已经囤了那么多了么?”   那青蛟给蝜蝂洒了药水,说道:“你明日可记得早些来这里,我看你要是再迟一些,给你浇上这个增力露水,也恐怕不管用了。”   “知道了,知道了。早些来,早些来。”蝜蝂敷衍了事地应了两声,忽然又看中了墙角一块淡黄色的漂亮石子,又扯着嗓子嚷道,“小泥鳅啊——哦不,是蛟大夫,那边那块石子瞧上去不错,劳烦你把它拣来放在我背上吧。这样明天我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八块石头啦。”   薛蒙忍不住走过去问:“你要这么多石头干什么?造屋子么?”   蝜蝂趾高气昂的声音从石碓下传出来,尖声尖气的:“什么?凡人?唉哟,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凡人了——你问我拿石头干什么?当然不是造屋子,我岂能如此无趣!”   师昧也忍不住好奇:“那你拿它们做什么?”   蝜蝂理直气壮道:“数啊!”   “…………”   众人皆是无话可说。   旁事不叙,闲逛一圈后,勾陈上宫领着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在街道角落里,一只巨大的贝壳竖立着,宛如凡间照壁。转后入院,见院内分为六进,宽阔气派。厢房厅堂,回廊花苑,海藻和珍珠串织成的珠帘随着水波轻轻摇曳。有的厢间暗着,有的亮着,里头透着昏黄的烛光,里面还隐隐约约传来箜篌和埙声。   与药铺一样,上神宅邸内的仆俟也是蛟人一族。   那些蛟人有的保留着尾巴,有的为了行走方便,将龙尾巴化成了双腿,只是仍然不习惯穿鞋子,都□□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勾陈上宫见四人神色间颇有怪异,便微微一笑,淡若云烟:“诸位莫要奇怪,我与望月交好,是以同住。他曾是东海太子,这些仆佣都是他在此定居后,随他而来的。”   望月就是那条黑蛟老龙。   墨燃因为前世是从黑蛟处得了神武,多少对它最为亲切,听勾陈上宫这样说,不禁笑道:“那他在哪里?他这样的庞然大物,回到水底后,应该是化形了吧?不然这里可住不下。”   勾陈上宫点了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不过他年岁大了,体力多有不支,方才上了一趟水面,眼下应已歇息了。你若是想见他,需得等他醒来再去。”   说话的当口,一只褐色长发的蛟人飘然而至,他弯下腰,朝勾陈上宫鞠了一躬,一开口,便是优雅飘渺的嗓音:   “上神回来了。望月殿下已将事情告诉了属下,上神是要立刻带客人们前往神武库吗?”   勾陈上宫并不先答,而是温和地往宾客处先看,见四位并无意见,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另外烦劳你令厨房备些小酒小菜,待我们神武库归来之后开宴。”   众人穿过庭院深深,来到最后一进,只见院心中央栽有一株冠天巨柳,许是与凡间种类不同,这柳树仅树干就有十个成年男子合抱那么粗,树皮苍老虬劲,柳条千丝万缕垂落,有如碧绿纱帐。   薛蒙嗓音发干:“哇,这树长了多少年了?”   勾陈上宫道:“倒是不曾测算过,不过十多万年总是有的。”   薛蒙惊道:“什么树种,居然能活这么久?”   “树木的年岁原本就要比人长,何况它受着金成池的灵气滋养,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请各位跟紧我,神武库的入口就在这柳树树洞里。”勾陈上宫说着,忽然停下来看了一眼薛蒙。   “尽量不要去碰那些垂枝。这树已成精,是会疼的。”   但是这话说得有点迟,薛蒙已摘了片叶子下来。   只听得他“啊”的大叫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虚空中飘渺无垠的一声□□,似乎有个喑哑的嗓音在轻轻叹着——“哎哟”。   薛蒙像是被雷电击中般,迅速将叶片甩出,失色道:“怎么回事?这怎么有血?”   果不其然,柳枝断裂处淌出了汩汩鲜血,那被他抛下的叶片像有生命,在地上痉挛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宁息,躺在远处,迅速打卷枯焦了。   勾陈上宫无奈道:“都说了已经成精了。小公子怎么还……”他摇摇头,上前查看了那一截断枝,催动灵力为柳树安抚凝血。   楚晚宁道:“薛蒙,你到我身边来。不要再乱动。”   “是,师尊。”薛蒙自己犯错,只得耷拉着脑袋过去。   所幸这一段小插曲所幸并未造成太大的麻烦,楚晚宁向勾陈上宫倒了歉,对方不愧是始神,倒也大度,只笑道:“这小公子的手脚也太快了些。”   薛蒙脸涨得通红,跟在楚晚宁后面埋头走路,也不吭声。相谈间一行人穿过繁茂垂柳,来到了粗壮的树干前。近前细看,他们发现这株柳树比远瞧时更为庞大骇然,初时以为十个男子便能合抱,此时再瞧,才发现着实低估了它的粗虬。   柳干间有个树洞,与其说是树洞,不如说是个巨大的拱门,宽高都足够三个壮汉同时通过。树洞前布着数道繁复的结界,勾陈上宫一一将它们化解了,而后回首笑了笑:“里面就是神武库了,有些狭小杂乱,请诸位莫要见笑。”   墨燃好奇,跟在勾陈上宫身后就要进去,楚晚宁却似是不经意地将他揽在后面,淡淡道:“你慢些来。”自己则先身而上。   他这般举止,墨燃甚是熟稔,前世师徒四人杀怪除魔时,楚晚宁就总是走在最先头,那时他只道师尊脾性急躁,为人又傲,不愿落于晚辈身后。然而,如今的墨燃好歹是重生的,思虑与从前不尽相同,他看着楚晚宁白袍衣摆消失在树洞的黑暗里,心中忽然飘起一丝细软犹豫——   这人抢在前面走,当真是因为性急气傲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找武器啦,补充一下三个人的惯用武器信息。   楚晚宁:   拥有天问,九歌,怀沙三把神武。   师尊擅长机甲,结界,攻击,治疗。但是个体防御极差,换做游戏的说法,他是个脆皮高爆发dps疯狗。   墨燃:   前世拥有神武不归,这辈子截止本章节,只有初级弟子破剑一把。   帝君擅长修真界第一大禁术,攻击,防御也不低。换做游戏说法,他是个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平稳输出。   薛蒙:   龙城,并非神武,但也是由上修界昆仑踏雪宫铸造的一把极品弯刀。   少主完全继承师尊,是个高攻击高爆发的打怪疯狗,由于他不会结界,防御比师尊更差。   师昧:   治疗全靠一双手,问他武器他没有。 第39章 本座的新武器   进到洞内,有一段窄小的甬道。他们踩在湖底滑石砌成的台阶上,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一直弥漫到心坎儿里。走过这段路,眼前柳暗花明,陡然一亮。   勾陈上宫口中“狭小杂乱”的神武库,与看起来该有的大小完全不同。这古木十分广阔,谁知里面的洞天,更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牍架萦回高耸,万兵肃敛横陈。众人举目望去,竟是瞧不见穹顶,那一排排搁置着举世利器的架台,可谓气凌霄汉,巍矗无极。   武库中央,横卧一热浪滚腾的熔炼池,里面淌着橘红铁水,里面一把把尚未铸成的兵刃正浸于其中洗练。勾陈上宫所制武器,各个胜过紫电青霜之流,骇人的温度并不能摧残其半分,反而使得刃锋愈发华彩异常,龙光漫照。   最妙之处,是空中嗖嗖飞旋的各个零部,它们都受着古木内的法阵影响,可自行穿梭活动。   那些细小的花片,镶嵌的珠宝,犹如精魅妖灵,吱吱嘎嘎地满天飞舞,偶有碰撞交集,擦出晶亮火花,叮咚悦耳。   勾陈上宫回过眸来,微微一笑:“地方小了些,对不对?”   师昧:“……”   呃。   薛蒙:“……”   小?那什么叫大?   墨燃:“……”   我有句你他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晚宁:“……”   勾陈上宫令薛蒙和师昧在其中随意挑选,若有看中的,带走一件便是。至于墨燃,勾陈对他颇有兴趣,换了好几把兵刃给他,却都不是太如意。   “凤鸣焦尾。”递来第十四把武器,勾陈上宫毫不气馁,“试试看这个。”   墨燃:“这……我不通音律。”   “无妨,随意划两下就好。”   墨燃依言在那把前段润亮,尾部焦黑的古琴上弹奏数下,谁知琴弦震颤不能凝绝,竟成尖锐音调。   勾陈上宫立刻把凤鸣抛到一边,法咒托着古琴归位,又换一把碧玉琵琶。   墨燃:“……这个就算了吧。”他一个大男人,娘唧唧的弹什么琵琶,这种事情也就昆仑踏雪宫那帮小白脸做的出来。   勾陈上宫坚持道:“试试。”   “……好吧。”墨燃拗不过,只得接过来依言照做,但他似乎是怨气大了些,没弹两下,居然就生生把弦给撩断了。   “……”   勾陈上宫盯着那根断弦,良久道:“你知道这弦是什么做的吗?”   墨燃道:“……你不会要我赔吧?”   “巫山神女的白发。”勾陈上宫喃喃道,“剑劈不断,火烧不断,乃是土灵精华。你居然……你……”   墨燃转头惊恐道:“师尊!我可没钱赔他!”   楚晚宁:“……”   勾陈上宫捻过那悠悠琴弦,自言自语:“木克土,你能摧毁土灵精华,难道适合你的武器,是木灵精华?”   “什么?”   “不应该啊……”勾陈上宫不知为何,瞥了楚晚宁一眼。楚晚宁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问道:“什么不应该?”   勾陈上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抬手一挥,召出陶埙缓缓吹响,随着埙声渐落,天穹之顶忽然裂开一道血红色召唤法阵。   “姬白华,你出来。”   墨燃猛地仰起头,薛蒙和师昧也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只见勾陈上宫指尖凝空,运转着天顶处的繁复法阵,紧接着,一只舒展着蓬松茸尾的狐仙破阵而出,银粉簌簌,华光流淌。   狐仙在空中盘旋环绕,款款落于墨燃面前。   这狐仙生的极为好看,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男子,他眉心落着红殷,桃花眼眸微微掀起,怒亦三分情,周身披着华美锦衣,手中拖着一只金色的锦盒,看了勾陈上宫一眼,笑道:“上神。”   勾陈道:“我为何唤你,你应该感知到了吧?”   “属下知晓。”   勾陈问:“你觉得如何?”   姬白华笑道:“不错,可以一试。”   这俩家伙一问一答,全然没有把其余四人放在眼里。   墨燃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嗯?小仙君这就等不及了么?”狐仙姬白华粲然道,“说来有趣,我方才还未现身时,遥遥感知你的灵力,原本以为最起码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子,却不成想,竟是个俊俏少年郎呢。”   墨燃:“…………”   勾陈上宫道:“姬白华,你先说正经的。”   “好嘛,我不过就开个玩笑而已。”姬白华眯起眼睛,茸尾甩动,“正经的是什么呢?哎呀——小勾你不要这样盯我,这个呢,实在是说来话长——”   墨燃笑道:“那能不能长话短说呀?”   姬白华也笑眯眯道:“好呀好呀,要短说的话,其实特别短。”他驱驰灵力,将手中锦盒浮悬至墨燃面前。   “来,收下它吧。”   ……果然言简意赅。   墨燃接过锦盒,拿在手中翻转掂量。   锦盒金光璀璨,流光溢彩,里面也不知道究竟盛放了何种神武。只是这盒子竟然没有缝隙开口,唯一图饰,乃是盒面上的一道阴阳鱼纹,一黑一白两条锦鲤收尾相衔,组成八卦之相。   “这该如何打开?”   姬白华:“嘻嘻,开启之法,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其他人不得听。”   薛蒙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回避吗?”   姬白华笑道:“不必诸君回避,我冒犯一下这位小仙君就好。”说着他一挥手,墨燃顿时眼前骤暗,不知何时,两人已处于一个狭小密室。   “小仙君不用紧张,这是我擅用的空间移形之术,装着武器的锦盒是我独门秘制的法宝,因此不可在众人面前把打开的法子说与你听。你别见怪。”   墨燃笑道:“无妨。不过我倒想问问,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武器,需要另以锦盒装盛?”   “这我不能告诉你。”姬白华道,“神武都是有脾性的,这把武器不愿轻易让人知晓它的模样,你若是惹到了它,就算最后打开了盒子,它照样不认你这个主人。”   “……”墨燃无语片刻,只得苦笑道,“什么武器?脾气这般古怪。好吧好吧,你就跟我说说,这盒子该如何打开?”   姬白华见他不强行追问,心中增添几分好感,抚掌笑道:“小仙君痛快,那我也不含糊。此盒名为长相思。你也见到了,它无缝无隙,若想要打开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墨燃道:“愿闻其详。”   姬白华道:“我狐仙一族,最信情真缘善。因此第一,在这世上,长相思只有一个人能够开启。这人在你生命中极为重要,你需深爱此人,且此人也须倾心于你,待你忠诚。”   墨燃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好奇怪的要求,不过这个不难。”他还是笃信自己对师昧的情谊的。   姬白华闻言,却微微勾起唇角:“如何不难?自古人心最难测,你以为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我于世间盘桓已久,早已看过太多人迷失本心,不知自己心爱之人究竟是谁。这千万年来,能打开长相思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墨燃奇道:“这是为什么?就算弄错人了,也可以继续找下去,大不了把认识的人都一个一个试过来,总能找到所谓的‘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吧?”   姬白华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了。除了你,长相思只能被一个人触碰,也就是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找错了开启对象,它就将永世闭合,再也无人能够取得盒中之物。”   墨燃笑道:“难怪你要把其他人都隔开。你这话要让他们听到了,我也难处理。要是我捧着盒子找谁去看,他们就会知道我喜欢谁,这多尴尬。”他顿了顿,把玩着手中锦盒,又道:“不过你们这小玩意儿做的也真是有趣,这原来是一个只能用一次的锁眼,开错了,盒子也就废了。”   “自然是只能开一次,不然你还想开几次?”姬白华瞪他,“你们凡人红尘嬉游匆匆数十载,辜负多少良缘而不自知?要知道,世间深情譬如这长相思,选择若错,就再难回头。”   “哈哈,狐大仙你就放心吧,别人能选错,我却清楚的很。”墨燃合掌朝他鞠了鞠躬,笑道,“辜负不了这一番相思。”   姬白华看了他一眼,嗓音低缓温醇,极其优雅动听:“小仙君莫要太自信。我瞧你呢,其实是不知巫山客,不识命中人。”   墨燃一愣,笑容还兀自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这个声称自己“最信情真缘善”的俊美仙人却不愿再多说,只幽幽叹了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唉……”   墨燃没什么文化,听不懂这酸津津地掉书包,但他总觉得那狐仙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什么,可惜自己脑子笨,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要再问,姬白华却微微一笑,道使命已成,挥袖又将墨燃送出了密室,自己则忽然凝住,变得僵直生硬,随后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唯剩一枚乌黑的棋子落了下来,掉在他原本站过的地方。   只可惜这个情形墨燃没有看见,若是他瞧见了,湖底的很多事情,大概会就此改变……   墨燃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神武库,手中捧着长相思。其余四人正在神武库中等着他,见他回来,勾陈上宫露齿而笑,嘴角噙着一湾明朗,说道:“那小狐狸也真是有趣儿,开个盒子也要如此神神秘秘。怎么样,可知道如何打开了?”   到了这节骨眼儿,也由不得他深思了,墨燃转念一想,笑道:“好说,容易得很。”   他似是不经意地走到师昧身边:“这锁设计的精妙有趣,我想你们琢磨十年八年都未必琢磨得透。不信来瞧瞧?”   说着,似是不经意地把盒子往师昧面前一递。   灿烂流光的锦盒就在师昧面前,金色的光芒映照着师昧温柔秀美的眉眼。   “师昧,你先试试吧。”墨燃明明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心却纠成一团,掌心冒汗。   这是赌上他是否能够拥有新的神武的机会,应当万分慎重,但他又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谁吗?   他又不傻。   师昧略显犹豫,不过最终还是从墨燃手中接过了长相思。   墨燃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儿,然而瞪了许久,居然一切如常,并无动静。   墨燃:“……”   师昧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仔细端详着,指尖在阴阳鱼纹上抚过,而后奇道:“居然没有丝毫缝隙,连锁眼在哪里都瞧不出来。”   为何没有反应?!   为何师昧碰到了长相思,而长相思却丝毫没有动静?   莫非是——啊!是了!是手套!   墨燃看了一眼师昧手上戴着的御寒鹿皮手套,心中一动,正欲让师眛摘下再试。忽然,毫无预兆的,一只五指修长,骨骼匀称的手就伸过来,平平稳稳拿过了长相思。   墨燃如遭雷劈,惨声大叫:“师尊——!!”   楚晚宁吓了一跳,差点把盒子给摔了,但这人的淡定实在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内心的凌乱居然叫人看不出来。   墨燃如丧考妣地哀嚎道:“师尊啊——!!!”   薛蒙直起鸡皮疙瘩:“叫叫叫!不就拿你个盒子吗?怎么了你?叫的跟有人抢了你老婆似的。”   “我——我——”墨燃简直都快气晕了,又不能明说,只得捂脸嚎道,“我的天……”   楚晚宁!你为什么不戴手套?!   你明明那么怕冷!   冰天雪地的我们都戴着,为什么独独是你——   忽然,墨燃愣了一下。   是了……   佩在他们身上的那驱魔海棠需要与楚晚宁掌心灵力呼应,是以楚晚宁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买一双御寒手套。   他不戴手套,是为了护着他们。   可是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关心他一眼,以至于直到要开启长相思了,才陡然发现最怕冷的楚晚宁,一直都是冻着的。   墨燃实在欲哭无泪,心道自己真是倒霉,就这样与神武失之交臂。正兀自胸口发闷,谁料到忽然之间,随着楚晚宁的指腹轻轻触过阴阳鱼,那两条金属制成的鱼就像活了一样,竟开始在盒身上灵活地盘绕扭动起来。   略微停顿。   只听得“咔、咔”两声脆响,阴阳鱼缠绵相扰,最终浮凸而起,竟然成了两柄把手,楚晚宁再转了一下把手,长相思应声裂成两半,露出了里面金光灿灿的事物。   墨燃惊呆了。   姬白华的话犹在耳边。   “长相思只有一个人能够打开。这人在你生命中极为重要,你需深爱此人,且此人也须倾心于你,待你忠诚。”   ……这个人是楚晚宁?   怎么可能会是楚晚宁!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深爱楚晚宁,而楚晚宁又怎会喜欢他?天大的笑话!   这一定是错了,一定是盒子不对,这盒子破了。   然而这一波的惊讶还没过,待楚晚宁拿起长相思里的神武时,又一件更令人错愕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回惊到的不止是墨燃,其余三人,甚至是楚晚宁,脸上都微微动容。   眸子映着武器的辉煌,一束熠熠发光的细软柳藤照亮了众人面庞。   楚晚宁:“……”   薛蒙:“……”   师昧:“……”   两个字在墨燃喉咙里卡了半晌,才艰难地吐了出来,满是难以置信。   “……天问???”    第40章 本座真是活见鬼   长相思中装着的武器正是天问,或者说,是一束和天问一模一样的金色柳藤,从纹路到制式全部如出一辙。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楚晚宁神色不定,把这束柳藤递给了墨燃,而后掌中凝光,召唤出天问,二者一比对,更是犹如照镜子一般,没有分毫相差。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连墨燃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个上辈子累计被天问抽了上千次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金成池居然给了他一把一模一样的武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立在旁边的勾陈上宫。   勾陈上宫神色也显得很讶异,说道:“……而今凡间,竟会有两位木灵精华?”   薛蒙问:“木灵精华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勾陈上宫说道,“这世上元素分为五种,你们都很清楚。每个人修炼灵核,都会具有一个到两个属性。而凡间某一属性天赋最盛者,就是那个属性的精华,比如曾经的巫山神女,她便是土灵精华。不过,通常而言,一代之内,同一属性只可能存在一位精华——而木灵精华,如今凡间已经有了,我多年前,就将木灵第一的武器赠与了他。”   他说着,目光落到楚晚宁身上。   “我在铸造五把顶级神武时,原本打算每种属性都只铸一件。其他四件在铸造途中没有出现任何差池,唯独木灵神武,它竟在熔炉之中断成了两截。”   “我道是天意,于是将那两截柳条,分别作成了两把武器。但我心中依然认为,这两把武器绝不可能同时找到主人的,于是我把其中一柄交给了姬白华,让他打了一只锦盒,以防有不轨之徒觊觎。但我没有想到……”   勾陈上宫摇了摇头,正欲继续感慨,忽然,墨燃手中的柳藤爆窜出一串儿异彩流光的红色花火,流淌着的金色光泽开始逐渐转变,最后成了烈火般的重红,墨燃脑中诸般念头正是混乱,想都没想,开口就道:“啊!见鬼!”   楚晚宁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勾陈上宫和楚晚宁相当怜悯地看着墨燃,墨燃也很快知道他们会何会作此神情了。他其实自己也已经想了起来:   神武初次发出不同色泽的光辉,就代表着它已归顺自己的拥有者,并且想要主人替它赐名……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柳藤的银色握柄上,缓慢地出现了三个遒劲有力,翎毛丹青的字迹——   啊!见鬼。   神兵“啊!见鬼”。   墨燃:“………………啊啊啊啊!!!!”   薛蒙和师昧虽不知这个神武命名的规矩,但见眼前景象,转念一想都已明白。薛蒙于是捧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种名字,也真只有你能取的出来,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师尊有天问,你有‘啊!见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墨燃已得神武,薛蒙师昧也各自挑了把心仪的武器——薛蒙是一柄长剑,师昧是一管短笛,不过两人的武器都不曾发出不同的光泽,显然是还未曾驯服,不肯臣服于二人掌控中。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关系,总可以想法子的。   于是各自心情大好,到了晚上,春夜楼台华筵开,勾陈上宫从未带凡人来过金成池,盛情邀请他们住一晚再走。他初次招待凡人,自然十二分地尽心力。桌席上,觥筹交错,醴酪甘酸,鼓乐尽欢,宾主微醺。   宴会散后,勾陈上宫命侍从带客人去厢间安排寝宿,过夜休憩。   宾客上房便在神武库旁边,见到那通天巨木,墨燃又想到了方才得到的“见鬼”,于是情不自禁地将柳藤召唤而出,细细打量着。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那只名为姬白华的狐妖究竟觉察到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他说这话的意思究竟又是什么呢?   晚上酒喝的终究酣了,连带着思绪也并不那么清晰,他只觉得当真奇怪极了,若是长相思并未出错,那楚晚宁,又为何能解开盒子的锁?   他当然不喜欢楚晚宁,至于楚晚宁深爱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边思量着,一边回眸望向师尊。   岂料楚晚宁也正在身后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墨燃陡觉心脏微颤,似乎被什么细小又尖锐的东西刺中,泛出些微妙的酸甜,未及思考,他已经朝楚晚宁露齿而笑。但这种心灵的感受不过转瞬,他很快便又后悔了。   明明那么讨厌,为何有时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平和,很舒适?   楚晚宁倒是形容淡漠,只不过他见墨燃召出了见鬼,思量片刻,也召出了天问。   他朝着墨燃走去。   见鬼似乎脾气不太好,感受到另一个强大木灵之体的逼近,它刺啦乱窜着猩红的花火,时不时有几点爆裂溅开,落在薛蒙身上。竟是一副争强好胜之态。   而另一边,楚晚宁手上的天问似乎也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但它与楚晚宁朝夕相处,早已磨合得很好,所以虽也战意满满,但周身金光并非如见鬼一般躁动不安,而是逐渐明亮,见主人未曾阻止,才从容不迫的变得眩目异常,仿佛打定主意了要让“见鬼”见识见识,一把出色的武器应以何种稳重姿态迎战。   两把神武,原本同气连枝。   如今一把初出茅庐,一把已身经百战。   一把红光四溅,像个着急上火的黄毛小子,上蹿下跳;一把却金辉流溢,如同凌峰绝顶的宗师,矜持高傲。   楚晚宁看了自己手中的柳藤一眼,沉吟一会儿,目光透过密室纤长的睫毛,落到见鬼之上。他说:“墨燃。”   “师尊?”   “拿起你的……”见鬼两个字似乎有些羞耻,楚晚宁顿了顿,说道,“拿起你的柳藤,和我对对看。”   墨燃满脑子浆糊不知泛起了多少个滚儿,万般莫展,他捏了捏眉心,苦笑道:“师尊不要开玩笑,饶了我吧。”   “我让你三招。”   “我从未使过柳藤……”   “十招。”   “可是——”   楚晚宁再没啰嗦,一挥手刷的一道耀眼金光就劈斩而来!墨燃大惊失色,他对天问的恐惧实在是深入骨髓,立刻抬手扬枝,以“见鬼”格挡,两道柳藤撕裂逆天风雪,腾空而起,犹如两条蛟龙缠斗,摩擦爆裂出一串金红相间的火花!   虽然没有习过如何使用这种特殊武器,但兴许是瞧楚晚宁的招式瞧久了,墨燃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竟然也勉强能招架住楚晚宁的攻势。   两人在寒潭中交锋数十回合,楚晚宁虽有放水,但墨燃应对出色,也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天问的金色和见鬼的红色在漫天水浪中挥舞成风,招式绚丽,风影灿烂,湖水被酷烈的藤影扯碎,撕搅——最终金色和红色缠绕在一处,势均力敌,难舍难分!   楚晚宁眼露赞赏,然而墨燃已经疲于招架,累的直喘气,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   楚晚宁道:“天问,回来。”   方才还狠戾硬劲的金色柳藤蓦地柔软,犹如玄冰化为春水,散作点点光斑,温驯地融回楚晚宁掌心。   墨燃执着仍然爆裂着烈火光焰的见鬼,喘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眉梢眼底都是委屈:“不玩了不玩了,师尊你欺负人。”   楚晚宁:“……都让你十招了。”   墨燃无赖地嚷道:“十招哪儿够啊,你让我一百招还差不多,哎哟我的手啊,我的胳膊,都要断啦。师昧师昧,快帮我揉揉。”他霹雳巴拉活宝一般说了一堆话,伴着薛蒙的嘲笑和师昧的劝架声。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只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碧水寒潭中,楚晚宁的嘴角微微揉起,似乎是带上了一抹温软笑痕,但那只是一晃神的事,随机他便转过头去,负手望着万绦垂落的宅心巨木,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夜,墨燃坐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房中铺着细软纯净的白沙,墙壁刷成了蓝色,施了法咒,像海水一样反射着粼粼波光,窗子半开,珍珠帘子温和地垂在晚风里,桌上亮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照得室内温馨舒缓。   屋子最中间有一只很大的贝壳,里面铺着柔软的缎子。那缎子非常的细腻软和,墨燃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又召出见鬼,握在手中不住细看,但他也许是太累了,尚未把玩太久,就昏沉睡了过去。   见鬼压在胸口,流淌着淡淡的红光,像是也跟着主人一同陷入了深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墨燃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紧接着手腕上莫名地袭来一阵强烈的痛感。   他倒抽了口气,捂着脑袋,缓缓坐了起来,意识的回归让手腕上陌生的疼痛更加鲜明,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腕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狰狞地结着血茧。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   墨燃睁大了眼睛。   渐渐清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间完全陌生的阴暗石室,石室顶部开着一个通风小口,苍冷的湖光从这个小口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不足尺许的窄室,青灰色的石墙墙面潮湿黏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薄薄的光泽。    第41章 本座又亲错人了……   石室内的布局一览无余,三面是墙,一面是流淌着红色法术光泽的栅栏,屋子里只有一张铺着茅草的简陋石床。   他就躺在那张石床上,手脚都被铁链绑缚着,一晃动镣铐叮当作响,更不妙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被某种法术遏制住了,根本施放不出来。满心焦急间,忽听得“吱呀”一声,侧头一看,进来了两只蛟人。   “你们!”墨燃立刻急怒道,“你们这群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师兄弟呢?勾陈上宫呢!……喂!我问你们话呢!”   然而不论墨燃如何喊叫怒骂,双蛟皆是充耳不闻,他们俩一前一后,抬着一段红狐绒兽皮,瞧那卷起来的形状,里头似乎裹着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把那红狐绒裹住的人放在了石床上。   墨燃气道:“你们俩小泥鳅——”   “吵什么吵。”其中一个蛟人总算说话了,声音十分轻蔑,“你可是木灵精华,亏不了你的。”   另一个蛟人也冷笑道:“哪里是亏不了你,分明是便宜你。”   墨燃气得要吐血:“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把我锁在这干什么?又拎了什么到这床上来?!”   “我们拎了什么?”一个蛟人反问。   “自然是你喜欢的人啊。”另一个蛟人道。   墨燃的指尖都凉了,极度惊愕:“……师昧?”   蛟人并不置否,冷笑道:“春宵苦短,你们有此良缘,今夜便让你们欢爱交好。事成之后,自会知道上神为何要如此苦心安排。”   言毕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   墨燃手脚皆被制住,动弹不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他很难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而且即使他奋力挣扎,手腕脚踝皆被磨破,却也无法挣脱钳制。   微微喘着气,扭过头去看身边裹着个活人的狐裘,那裘皮束得严实,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住,唯独一缕墨黑长发从被沿露了出来,看得墨燃又是心动又是心慌。   他虽不知勾陈上宫那变态究竟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若真能因此而能与师昧一晌贪欢……   想到此处,却忽的想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一丝邪念,都是对那个美好之人的亵渎。   墨燃盯着石室的穹顶,呼吸沉重窒闷,似乎胸前压着块沉甸甸的秤砣,明明是渴望了那么久的事,但真有机会去做了,竟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都不自在。   万念浮沉间,最初那龌龊肮脏的兴奋慢慢消退,他逐渐冷静下来。   勾陈上宫如此设计,总归是凶多吉少。若是于自己不利,也就算了,若是无端连累师昧,那如何能忍?   更何况此事是他人强迫,师昧自己并不愿意。他墨燃虽然人渣一个,可是,对于喜欢的人,他是想保护,而并不想伤害的。所以无论勾陈上宫用什么邪法,待师昧醒来,他也决计不会欺负人家。   很长的静默后,他忽然感到了身边有人微微动了一下,身边的人终于醒了。   墨燃忙转头看去,哑声道:“师——”   昧还没说出口,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旋,又囫囵吞了回去,喉结猛地滚动一番后,吐出了后半个字。   “尊?”   师尊?!?   前一刻还信念执著,目光坚定的墨小仙君,在看到狐裘里露出来的脸时,只觉得多少高屋建瓴尽数坍塌,胸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堞防线顷刻间夷为平地化为碎片,噼里啪啦裂了个干净。   那些什么保护啦,什么不会欺负人家啦,什么绝不玷污对方啦,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比一个巴掌响。   墨燃脸都青了。   他现在终于确定,这金成池底下住着的,以勾陈上宫为首恶,全他妈是一群睁眼瞎!!   他喜欢楚晚宁?   呸!   那狐狸也好,蛟人也罢,真不知道那些家伙是通过什么认定他墨微雨的心上人是楚晚宁的。难道是看出了他曾经睡过,如今也依然想睡楚晚宁吗?简直荒唐!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跟他上床吗?   墨小仙君义正言辞地在心里怒吼。嘴上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呆呆地盯着楚晚宁缓慢睁开了那双凤眼。   ……   要命了。   他好像听到咔哒一声,脑海中有什么断了。   过了须臾,又有什么腾地从心口的废墟里焚烧出来,散发着腥臭,黑灰,还有扭曲的热度。   好烫。   像是死寂的暗夜陡然游过一只吐着灼焰的恶龙,像是沉默的深渊里蓦然爆发出奔腾的岩浆与滚滚烈火。   那些说好的理智,冷静,都在这欺天的火光中,化为了难辨的焦影……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楚晚宁那双往日细锐凌厉的眼眸,带着氤氲朦胧的睡意,显得慵懒而恍惚。好像竹林里下过一场雨,万叶千声都是湿润的。   他缓缓坐起来,从那张脸庞的神情看来,他似乎被什么控去了意识,红色狐裘自肩头滑下,他什么都没有穿,于是裸·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肤,而那肩背上青红交加,尽是情爱痕迹——   怎么……会这样……   墨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是谁做的?   是谁对他的……他的……他的师尊,做了这样的事情?   他可是楚晚宁啊……   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密地颤抖,恨的血液都在嘶声吼叫。   那可是楚晚宁啊!   是谁动了他的人!   是他的——   墨燃那么恨,甚至不再考虑到楚晚宁这辈子根本还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他眼中只看到楚晚宁结实匀称的肉体,还有那熟悉身躯上并不熟悉的淤痕。   “师尊!!”   楚晚宁却似乎听不到他嘶哑扭曲地低喝,而是落下睫帘,犹如受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俯过身来,抚过墨燃的脸庞,与他对视片刻,而后闭目挨近,带着薄透水光的嘴唇,含住了墨燃的双唇。   他极少被楚晚宁主动亲吻,一触之下,四野枯焦,眼前是疯狂又绚烂的色泽,心脏狂热地搏动。   楚晚宁也许是着了冷,身子很凉,但唇齿交缠的激烈却丝毫不逊色,墨燃仍因他受辱于人而极度痛苦嫉妒,可妒怒中又被这个再熟稔不过的男人引诱,更是刺痛与刺激并生。   一吻结束后,墨燃粗重地呼吸着,睁开眼睛,但见楚晚宁眼眸润亮,皮肤透着薄红,竟是情·欲深重的模样,不禁血流湍急,忍不住想要去捧住他的脸。   然而他被枷锁捆缚,手脚皆不能动,楚晚宁看了那铁锁一眼,并不言语,而是跪坐而起,欲骑乘在上。墨燃喉头攒动,吞咽之下,向他投去目光,却见楚晚宁匀长修劲的腿间,有男人都明了的粘稠随着动作缓缓淌落……   他登时双目赤红,目眦尽裂,猛地弹坐欲起,却被铁链勒回,重重跌落在了床榻上。   “是谁……”   再也忍不住,墨燃近乎失智的喝嗥着,如笼中困兽。   “到底是谁这样对你!!!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管他是勾陈上宫还是天王老子,是神是魔是鬼是佛——他是踏仙君!楚晚宁是踏仙君的人!就算如今他困在这具少年时代的躯体里,他骨子里仍是人界帝君,是谁碰了他的——去你妈的师尊,是谁碰了他的人?他墨微雨,他踏仙君的人!!!   “墨燃!”   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无尽的怒火烧的他耳目昏聩,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   “墨燃!!”   ……都杀了吧。不可容忍,见鬼呢?为何失去了灵力,为何无法召唤见鬼——他要失心疯了。   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奇耻大辱,深仇大恨!   何人敢碰楚晚宁?前世他与楚晚宁在一起后,就算有人多看晚夜玉衡一眼,他都能把那人眼睛抠出来让他自己吃下去!晚上再把楚晚宁搂在身下操·弄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为止,可是这一世——   “墨微雨!!!”   到底是谁在喊他,如此纠缠不休。   可是这声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对。   好像,在哪里都能时常听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陪伴过他,走过无尽的岁月……   “墨微雨,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   墨燃陡然睁开双眼。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见密室牢房外,一袭白衣湛然胜雪,眸色凌厉,神情焦灼,眉宇间剑拔弩张,尽呈杀伐之态,不是楚晚宁又是何人!   “师尊!?”墨燃失色道。   那他床上的是——   猛一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几乎能把他吓死!这哪里是楚晚宁?分明是一只人身狐脸的死妖物!   说死妖物,这个死,并不是用来聊作修饰的。   他身上趴着的,刚刚与他热情接吻的,真的是个死物。   这狐妖双目空洞,皮肤青白,已无半点生气。   墨燃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在障眼法的蛊惑之下,亲了这样的一个东西,差点没直接吐出来,脸色差到了极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在牢房外,两指间夹着一枚咒符,再看死狐妖此刻全然不再动弹,便知道这符纸是千钧一发间,楚晚宁隔空施法,从狐尸身上拔来的。   他一发狠,那符纸陡然涌出大股黑红的血,随着一阵苍渺惨叫,符纸顷刻间化为了点点焦灰。   楚晚宁摊开掌心,那些飘散的焦黑缓慢聚于他手中,逐渐凝为了一枚乌黑的棋子。他盯着那枚棋子,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果真是珍珑棋局……”楚晚宁喃喃道,倏忽抬起眼,盯住墨燃,“你生病的时候,师明净最常给你煮的是什么?说!”   “啊?啊……”墨燃短时内受了太多次冲击,此时头脑中一片混乱,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晚宁厉声道:“快说!”   “……抄手啊。”   楚晚宁这才神色稍缓,但眉心却丝毫未展,他道:“墨燃,你听着,那个勾陈上宫是假的,不是万兵之神本尊。此人善用虚像,且掌握了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因此我不得不小心,担心你也是他造出来的幻象。”   墨燃都快委屈哭了:“我要是幻像我被锁着做什么!”   楚晚宁:“……我这就救你出来。”   墨燃连连点头,又问:“对了师尊,师昧和薛蒙呢?”   “也和你一样,中了酒水里的迷药,被关在别处。”见墨燃神色,楚晚宁又道,“你不必担心,他们都已经没事了。不过这里危险难测,我令其在外面等候,出去之后,你便能瞧见他们了。”   至于珍珑棋局,楚晚宁没有更多解释,也不必解释。   修真界最强悍,也最臭名昭著的三大禁术之一。   顾名思义,珍珑棋局,指的就是拿他人作棋子,替自己布局。施术者往往不会亲身出现在战场中,而是居于暗处,面前铺下棋盘,操控棋子相对的躯壳,使得世间活人死鬼走兽飞禽替自己卖命效劳。中了珍珑棋局的生灵会为施术人效忠至死,若是死物,则会拼至粉身碎骨。   不过,根据施术人法力的不同,能够驱使的东西也不同。最容易的是驱使刚刚死去的人或者动物,然后是死去多时的那种,再之后,则是活着的走兽飞禽,修炼到最高境界时,便能操控得了活人。   这世上能将珍珑棋局练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但在墨燃称帝的那个时代,他已经把珍珑棋局练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当年,和楚晚宁的生死一战中,他铺下百尺长卷,泼墨为棋盘,撒豆成兵。   那一战,数十万枚棋子同时落下,于是雀羽遮天,金鸦西沉,蛟龙破水,沧海翻涛。墨燃召唤了无穷的走兽飞禽,操控了无尽的活人大军。那般场面,纵使修罗地狱亦难一见。   眼下这具狐尸明显就是通过珍珑棋局操纵的,但除了珍珑棋局之外,还有另一层法术——障眼法。   相传,青丘狐族的始祖死后,留下的皮毛被制成了七七四十九块大小不一的狐皮法宝。只要取了某个人的血,滴在狐皮上,再拿皮毛随便蒙住什么东西,哪怕裹着根烂木头,都能变成那人渴慕对象的模样。   这具狐尸外面包裹的正是这种法宝,不过它的变化仅仅在鲜血主人眼里才能看到,在旁人眼里,是什么依然还是什么,不会有丝毫改变。   解救墨燃并没有耗费太大功夫,成功把人弄出来之后,楚晚宁也差不多把事情缘由和他说了清楚。   墨燃最大的不解是:“师尊,你怎么知道勾陈上宫是假的?” 第42章 本座有点方   楚晚宁道:“若是真正的勾陈上宫,又怎么会只能驱动死物,却不驱活人?此人法力虽然不差,但定然与始神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很有道理,不过墨燃仍然存疑:“师尊是看到这只……这只死狐狸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是冒名顶替的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就看出来……”   楚晚宁:“你可还记得这个勾陈出现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什么?”   墨燃略一思索,道:“似乎是问了你武器如何?”   “不错。”楚晚宁说,“我身上神武气息未曾收敛,稍加感知便能觉察。但作为万兵之主,他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有两把金成池的武器,而当我只有一把。我当时心中存疑,但事关求剑,也不便多说,只是接下来凡事都留了个心眼,是以没有着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他若不是勾陈上宫,又怎么会锻造神武?”   “第一,勾陈铸剑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个湖底为什么会沉没着大量兵器,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陈所造。第二,此人只是拿了神武库现成的武器给你们挑选,谁都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薛蒙和师昧的那两把兵刃——皆是伪赝。”   墨燃闻言一惊:“西贝货?”   “嗯。”   “……”墨燃呆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那见鬼……?”   楚晚宁道:“见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绝不只在于把武器给你。”   “那他是想做什么?”墨燃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瘫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诡谲狐尸,“先是大费周折把我们关到密室里,又弄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人。图什么?”   楚晚宁道:“图你。”   “啊?”   “方才,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个勾陈,他大费周折关的人不是我们,他最终想要的是你。”   “他图我做什么?”墨燃干笑两声,“我不过就是个蠢货嘛。”   楚晚宁道:“我没见过哪个蠢货可以一年之内就结出灵修的。”   墨燃待要再说,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怔住。   ——楚晚宁这是在……夸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怦然加快,睁大了眸子,盯着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赛过逞强的厚脸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红。   楚晚宁却没在看他,而是兀自沉吟着:“另外,天问和见鬼,似乎与庭中那株柳树有着些许联系,我曾在古籍中读到,当年勾陈上宫下凡时,从天庭带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轶得厉害,勾陈拿三段神柳做了什么,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传闻属实,眼下看来,或许天问、见鬼、庭中老树,就是那三段柳枝。两段成了神武,一段扦于金成湖底,成了勾陈武库的强大守卫。”   墨燃说:“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晚宁摇头道:“怎么没关系,是你唤醒了见鬼。”   墨燃叹息道:“我就说嘛,真的是见鬼!”   “我猜测他最终所求之事,与庭中柳树有关。但以眼下所知的看来,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更多的,暂时想不到了。”   这些虽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宁的猜测,但墨燃觉得楚晚宁那么聪明,他那么想,总归是八/九不离十的。   一边如此思索,一边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过七拐八弯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出口处,他们趁来回巡查的蛟人不备,脱身逃离。   地下暗室的洞口设在栽种着巨柳的那个院子里,一出来,眼前的景象就让墨燃猛然吃了一惊。   只见巨柳前停着四口棺材,其中一个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里,却分别躺着楚晚宁,师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道:“这是祭尸棺,你看那棺木边沿,有一道藤蔓攀附着,另一头与巨柳相连。假勾陈需要的只有你,他对我们下药之后,让蛟人把你带去了密室,而把我们三个放在了这种棺材里。通过祭尸棺,他可以将棺内之人的毕生灵修都渡到巨柳里面。就和吸血一样。”   见墨燃脸色难看,楚晚宁道:“你宽心,师昧与薛蒙均未受伤。当时我佯作昏迷,伺机除了那三只看守棺椁的蛟人,此时你瞧见的三个人,其实是那些妖魔的尸体。”   他说来简简单单数句话,但墨燃却不由掀起睫毛帘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金成池内的蛟人修为有多深?楚晚宁所谓的“伺机除蛟”,必得在一击之内将三只都悄无声息地了结掉。   这人的身手该是有多好……   太多年没有和楚晚宁旗鼓相当地好好打过一场了,以至于墨燃听到这句话,瞬间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闪过前世风霜朔雪中,那个惊天动世的身影,面目微侧,眸如辰星。   楚晚宁见他出神,便问道:“怎么了?”   墨燃猛然惊醒,忙道:“没什么。”   “……”   “只是觉得奇怪,师尊是怎么把蛟人变成这样的。”   楚晚宁冷笑道:“区区障眼法,那个假的勾陈上宫会,我难道不会?留下假身在这里,省着被那些泥鳅发现。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险,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后就立刻离开了。然而当他们跑到与薛蒙二人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墨燃脸色刷的就白了:“师昧呢?!”   楚晚宁的神色亦是微动,他并不答话,而是撩起无名指,指端浮上一层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经在三个徒弟身上都别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踪之用的。   片刻后,楚晚宁低声暗骂,收了光芒:“许是这里也发生了变故,大概是为了躲来回巡视的蛟人,那俩人已经逃出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过去看看。”   这二位身手都极好,很快就躲开了所有巡视的蛟人,飞身翻出了高耸的院墙,朝着白日里勾陈上宫带他们转过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应该无昼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却与别处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时,长夜已破,旭日东升。   墨燃遥遥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闹市处熙熙攘攘一片人头攒动,不禁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师昧他们无恙,不然此处不会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宁的神情却不知为什么不是特别好,但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把墨燃拉过来。   “师尊?”   “过来。”   “怎么啦?”   “别走远。”楚晚宁声音似乎透着些自责,尽管他沉冷如旧,“薛蒙和师昧已经走丢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见楚晚宁脸色有些苍白,竟似在担心自己,先是一愣,而后不知怎么想的,心中竟是隐隐一动,开口安慰他:“我不会丢的,走吧师尊,我们快去找人。”   他说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反过臂腕,随意就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楚晚宁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那一下太快也太轻微了,墨燃心中挂念着师昧,便也不曾细察,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着楚晚宁走了两步,陡然间,也忽的明白了有哪里不对劲,脚步猛然刹住,瞬间瞪大了双眼,血像是在瞬间冷透。   不对劲!   这里不对劲!   他环顾一圈,果然……   一个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这样!这个闹市里,每个人的动作,每个人的话语,每个人的神态,都和昨天勾陈上宫带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墨燃骤然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楚晚宁怀里,他立刻抬头,哑声道:“师尊,这是?”   楚晚宁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节,但亲眼确认时,他的心仍然沉到了谷底,他捉紧了墨燃。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海市蜃楼吗?”   楚晚宁摇头,但思量片刻,忽然缓缓道:“墨燃,你想过没有,金成池多异兽生灵,他们中不乏有一些,见过真正的勾陈上宫。那么,对于这个假扮的,他们为何会认不出来?”   墨燃脸上毫无血色,有些悚然:“的确……如此。”   楚晚宁道: “我再问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陈上宫,蛰伏在金成池,你该如何让别人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从,替你演戏?”   墨燃猛然间明白过来了。   珍珑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归心。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禁术的威力。他差点脱口而出,但瞥见楚晚宁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话头。   十六岁的自己,怎么可能轻易就能联想到三大禁术?   于是墨燃道:“这个很难。”   “不。”楚晚宁说,“这个很简单。”   他顿了顿,而后道:“只要都是死人就好了。” 第43章 本座是祭品???   墨燃未及说话,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驼着沉重的石块,卖力地往前爬挪,照旧是来到了当时的那个药房前,喊道:“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蛟人游了出来——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通体流金,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满头华发用简约的发扣束着,垂于肩头。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脸型匀称,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一双金色的眼睛烟雨朦胧,可以想像,此君年轻时应该生的极为俊俏。   墨燃一凛。   之前不是这样的,那只青蛟呢?   这个年迈的蛟人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说话,而是来到门槛边,俯身弯腰,将蝜蝂驼着的石块,一块一块都拿了下来。   最后一块石子挪开,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如雾弥漫。几乎是同时,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身形一僵,然后通体瘫软流脓,全成了弥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顷刻被染的通红,随着血液的颜色越来越深,墨燃和楚晚宁很快就难以看清远处的事物,之后便是近处的也瞧不清楚,最后眼前猩红一片,竟是伸手难见五指。   楚晚宁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宁再说什么,就说:“师尊,你不要担心,我在。”   楚晚宁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沉默一会儿,只道:“万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张天塌下来也不色变的脸,但却更容易觉察师尊声音里的关切。他平日里极少能感到楚晚宁的暖意,此刻忽觉胸口一热,更拉紧了对方的手,应道:“好。”   两人背靠背挨得近了,虽然瞧不见彼此,却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情况诡谲,楚晚宁召唤出来天问,墨燃此时灵力也回复了,跟着召唤出了见鬼。   就在两人唤出各自神武后不久,墨燃忽然道:“师尊,你看那边!”   楚晚宁侧过身,就在刚刚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药房门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数十余块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两人携手同去,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块。   这数十多块石头,被老蛟人整整齐齐地罗列成三排,每一块都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慢慢的,石块面前,一个身影逐渐现形,看样子居然还是刚才那个白发蛟人。   墨燃试着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不答,他看了看楚晚宁,又看了看墨燃,然后无声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块。   墨燃问:“你要我们捡这个石头?”   白发蛟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是……捡一块的意思?”   白发蛟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墨燃,又指了指楚晚宁。   墨燃懂了:“是一人捡一块吗?”   这回白发蛟人用力颔首,然后就不动了,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两个人。   墨燃问:“师尊,要听他的吗?”   “就按他说的做吧,反正暂且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两人各自选了一块石头捡起,谁料指尖才碰到石块,眼前就闪过光怪陆离的辉芒,天地旋转,五彩缤纷的色泽奔流而过。待一切归于静止,那望不到尽头的血红忽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他们竟然被传送到了神武库中!   “师尊!!”   “师尊、阿燃!!”   薛蒙和师昧居然也在这里,见到楚晚宁,两人都是又惊又喜,迎将过来。没有想到那发光的石块居然附着传送发咒,楚晚宁仍因方才的急速旋转而有些轻微恶心,他一手扶上额头,一手却仍紧紧拉着墨燃。   血湖中,墨燃与他双手相扣,不曾分离。   楚晚宁身份使然,很少有机缘能够与墨燃相牵,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徒弟们亲密无间。   因此,掌心难得的温热,竟会让他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   “师昧!”   然而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温暖,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轻如敝履,也许不值一提,更也许,连注意都不曾注意。   在看到师昧的瞬间,墨燃自然而然地就松开了手。   楚晚宁的指尖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拉住他。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   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勇气了。   不想连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也失去。   看着墨燃见到师昧笑得那么开心,又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拥抱了师昧,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楚晚宁的指尖垂了下来。   带着些赧然,带着些难堪。   所幸。   脸上总是淡惯了的,喜怒哀乐都生长的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年纪大了,人又僵,传送阵里转的久了,心口都有些凉。   不过还好,指尖还有一点点热度的。   他就凭着那一丝很快就会消散的残存温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干净。   “师尊,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晚宁朝薛蒙点了点头,说道:“无妨。”   顿了会儿,又问:“你们也是被那鲛人传来的?”   薛蒙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声。楚晚宁回头,忽地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紧接着沸腾的铸剑池中哗的一声,竟然窜出个身形扭曲的人来!   这绝不是个凡人,或者绝不是个活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烧的铁水之中泡着,仍然苟活。反观此人,虽浑身皮焦肉烂,骨肉模糊,可显然还是个喘气的。四道锁链分别锁着他的四肢,将他定身在熔炉之中,饱受苦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朝众人连连作揖,目露恳求之色,央他们聚到铸剑池边。   他不会说话,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可以表达,只见他挥动那白骨森森,挂着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滚的铁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缓慢拧成数行古老文字。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楚晚宁:“是仓颉古书,还未曾教与你们。”   墨燃道:“那——这写的是什么内容?”   楚晚宁上前细辨,说道:“……他要……求救。”   仓颉古书相传是天界文字,在人间佚散诸多,会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像楚晚宁这样的一代宗师,也无法尽数辨认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内容还是阅读无碍的。   楚晚宁细看了一会儿,慢慢译道:“他说,他是这株柳树的化灵。名叫摘心柳,在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他被勾陈上宫从神界七重天带来人间。之后,勾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弃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陈上宫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经吩咐的,数十万年如一日,镇守着金成池,看护着神武库。渐渐地,受到灵气滋养,幻化出了人形。而后,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楚晚宁忽然顿住,没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么了?”   “……这三个字我不认识。似乎是个人名。”楚晚宁说着,抬手点了点盘扭繁复的文字,“总之,这个人来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强盛,心狠手辣,将池内生灵尽数杀害,并以珍珑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假勾陈!”   摘心柳听到他这么说,眸中放光,立刻跟着点了两下脑袋。   “……还真猜对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哈哈,想不到我还挺聪明。”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这些年以来,摘心柳都处于失智状态,从未有过半日清醒,幸好,曾经与它同气连枝的另外两段柳条——天问和见鬼,都已双双苏醒。借着它们的力量,让摘心柳暂且恢复了神识。不然的话,恐怕它此时已经失控暴走,戕害于在场诸位。”   “在场诸位”听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三个少年齐齐抬头盯着铸剑池里的那个灵体,不知该如何咀嚼它的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辈——”   薛蒙:“柳前辈?”   “不然叫什么,摘前辈吗?”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继续说,“我讲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这番话,实在有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摘心柳虽不能言,却能听懂墨燃的话,他扭过脸来。   墨燃道:“你先说你受了假勾陈的蛊惑,又说你恢复神智,是受了天问和见鬼苏醒后的灵气影响。可是见鬼就是假勾陈给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摘心柳摇了摇头,楚晚宁眼前的文字就变了。   “我乃神界树种,他对我了解不深,并不知道神武可以影响我心智。他研习三大禁术,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来,因为我寿数将尽,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寻求为我续命之法。但我实在不愿再苟活,宁可死了,也不想再为虎作伥,可惜我受制于人,处处身不由己……”   楚晚宁读到这里,微微沉思:“所以他让墨燃来到水底,墨燃是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打的算盘,想必就是要将墨燃与见鬼的灵力合二为一,献祭于你。”   摘心柳点了点头。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陈说了,木灵精华有两个,师尊也是其中之一,为何他独独把我关了起来?”   摘心柳写道:“自古祭品以幼者为上佳,给树灵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还需饱食饱饮,七情六欲皆被满足,再于毫不知情的极乐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遗憾,怨气要是大了,反而会加快我的枯萎。”   他这样一说。墨燃顿时想到了密室中那个变成楚晚宁的狐妖。   原来那是要满足他的情/欲,就像杀猪前要把猪养的肥肥胖胖,这样吃起来才香。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看到的是楚晚宁,而不是师昧了。他珍爱且怜惜师昧,自是不敢亵玩。于情/欲一道,他对楚晚宁的渴望确实比师昧强烈得多……   楚晚宁见墨燃神色有异,还道他心有余悸,想宽解他两句,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见墨燃脸红了,楚晚宁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倏忽住了嘴,半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过了头。   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来是回忆起了所谓的‘七情六欲’,竟开始想入非非。   楚晚宁忿然甩袖,冷着脸,低声斥了句:“恬不知耻。”   墨燃:“…………”   幸好楚晚宁不知道在幻境中满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剥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神武库的地面猛地颤抖了一阵,薛蒙惊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成,再次感谢大家~啦啦啦~   今天围脖儿转发了昨天师尊的假车图!感谢唤作青丘大宝贝画的插图~她真的一言不合就开车……   我微博转了最正经的一张和传送门,要去瞅的去“唤作青丘”的微博下面找全部原图~ 第44章 本座不想欠你   摘心柳灵体不及回答,面色便疾速扭曲变形,他抬起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颅,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嚎。尽管他发不出声音,可那狰狞表情,暴突的双眼,却像是让人恍惚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盘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血丝很快遍布了整颗眼球,若不是有那四条锁链拴着他,他只怕已要飞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们……快……将我毁了吧……”   看来摘心柳恢复神智的时限已到,摘心柳灵体苦痛挣扎却全无成效,只见得铸剑池内窜出一股黑气,不断冲撞攻击着柳树灵体浸泡在池中的肉躯,一时间铁链玎玲,花火四溅。   楚晚宁见情况有变,迅速挥袖将弟子拦于身后,面色凌厉,问摘心柳道:“该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动虽慢,但却可以驱使铸剑池铁水,在瞬息间组成仓颉古书。   “我即刻便要丧失神识,届时伤及尔等,并非本心。其余我无力相助,亦不及细说。唯将我所会的法术告知尔等,万望当心……”   铁水倏忽变幻。   “我所擅术法有三。其一,南柯一梦。此乃魇术,受术者将于昏睡中得偿所愿,美梦长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灵力能强到感知出这是场幻觉,也会依然甘愿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诀,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术……”   然而他的灵力却在此时,已经用到了极致,竟然无法再调动铁水,组出更多字来。   这个摘心术究竟是什么能力,竟就这样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挣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阵血雾,他调不动铁水,却还兀自拿手指头沾着爆出的鲜血,一双痉挛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宁,双目暴突,极不甘心。   “师尊!”见楚晚宁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别去,唯恐有诈!”   摘心柳说不出话,只是悬着那根蘸着血的手指,忽然间,眼中有泪水流出。   楚晚宁:“……你要我过去?”   摘心柳缓缓点头。   “……”   “师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宁却朝他摇了摇头,独自向前,来到铸剑池最边沿,将手递了过去。   摘心柳似乎颇为触动,他深深看了楚晚宁一眼,挣扎着又挥了挥那条挂着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礼,而后他忍着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宁的手,在对方掌心中颤抖着写道:   抽签筹,破梦魇……   切莫——失……心……智……   魇……破……劫——灭!!   最后一个灭字还未捺出笔锋,摘心柳忽然像一滩烂泥,迅速瘫瘪,跌回滚沸的铸剑池中,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铸剑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红水浪,滚滚铁水裂空而起,九道龙型火柱拔地腾出,楚晚宁被这惊涛骇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后面,火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目。   喷涌的铁水流柱中,忽然窜出四张签筹,高悬空中。   师昧想起刚才摘心柳清醒时吩咐的,连忙道:“这就是……摘心柳所说的抽签筹吗?”   见他走近,楚晚宁拦住他:“别碰,都到我身后去。”   师昧:“师尊……”   “有我在这里,会没事的。”楚晚宁道,“你们不可冒险,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的寡淡,似乎无甚感情起伏,却听得墨燃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的楚晚宁,忽然之间,便和前世那个冷然看着徒弟身死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一起。   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前世又为何能对徒弟的死袖手旁观?   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楚晚宁这个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并未理睬他们,抬手摘下其中一张签筹,那张签由淡黄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两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蒙问。   楚晚宁道:“这签上未着一字。”   “竟会这样?”薛蒙奇道,“那我来试试。”   四张签筹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师昧的情况和楚晚宁如出一辙,玉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签筹翻转过来,忽然睁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皱眉道:“什么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签筹:“这上面写着啊。”   薛蒙凑过去一看,顿时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认出来的半边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宁忽然道。   仓颉古书他能识个十有八九,若有不确定的字,也不会胡说,因此既然他说这上面写的是血滴漏,那就决不会认错。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们一般,神武库高耸的穹顶忽然传来隆隆闷响,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周身铜锈斑驳。不过与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个十字型的铜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晚宁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签筹。   血滴漏。   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抽签筹”是什么意思。楚晚宁瞬时色变,厉声喝道:“墨燃,快把那张签扔开!”   虽不知楚晚宁是什么意思,但那不由分说的命令,几乎是让墨燃下意识地就照着他的话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发现那玉签筹不知以何种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宁暗骂一声,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签筹与墨燃的做交换。岂料此事,那个锈迹斑驳的铜沙漏忽然伸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着墨燃袭来!   “闪开!”   “师尊!!!”   “师尊!”   刹那间鲜血四溅,紧要关头,楚晚宁将墨燃一掌推开,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楚晚宁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过楚晚宁这一击,被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但肉体撕裂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可怖,薛蒙和师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锐扎耳。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那是楚晚宁啊,是那个打他骂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楚晚宁,是那个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宁,是那个森森冷冷地说“品性劣,质难琢”的楚晚宁,是那个……   墨燃抬起头。   混乱间,他看到那个人血溅三尺,尖利密实的刺藤从那人的背后穿入,再从前襟狰狞扎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当时受了鬼司仪狠戾一击的地方。旧伤未愈,再次筋膜惧裂,血肉模糊。   是那个……是那个在棺椁里拿一己之躯死死护着他,被利爪穿身也隐忍着一声不吭的楚晚宁……   是那个,躲在石桥下,偷偷地释放阵法,为大家遮风避雨,却不敢露面的楚晚宁。   是那个,前世在师昧死后,为了让他有心情吃一点东西,笨手笨脚去厨房包抄手的楚晚宁。   是那个,脾气又差,嘴巴又坏,吃药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个人,他时常记不得关心,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又觉得好可怜的……   楚晚宁。   晚宁……   “师尊!!”墨燃嘶声喊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着朝楚晚宁挨近,“师尊!!!!”   “你的签……”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脸色煞白,眉目却依旧凌厉,“换给我……”   他伸给墨燃的掌心里,摊着他自己抽到的那块无字签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又缓慢地举着。   楚晚宁的眼眸很亮,很坚决,蒙着一层水汽。   “快,给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着来到楚晚宁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血肉翻出的可怖伤口。   “不……师尊……”   “师尊!!”   薛蒙和师昧想要过来,楚晚宁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挥下一道结界,将他二人齐齐斥开。而后厉声道:“天问!!!”   天问应声而出,将刺着楚晚宁的数十道尖锐藤条尽数劈断!   可那藤条并非俗物,楚晚宁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在他血肉间吞吃着他的灵力。别无他法,只得银牙紧咬,抬手握住断枝,狠了狠心,将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间,鲜血狂涌!   楚晚宁将断枝扔开,喘了口气,点住自己的灵脉和穴位,暂止失血。而后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瞪着墨燃,哑声道:“给我。”   “师尊……”   “把你的签筹换给我!我和你换!”楚晚宁厉声道。   墨燃此时也明白过来所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了。勾陈百万年前布下的戾法,与他前世折磨楚晚宁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无论神魔人鬼,恶毒起来,挖空心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样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细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计时。   人血流尽,时间结束。   他上辈子加冕踏仙君时,不就是用楚晚宁做了个滴漏,要楚晚宁亲眼看着他踩到众仙门头上,要楚晚宁的血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流干吗?   然而这一世,在勾陈布下的血滴漏之前。   楚晚宁却愿意主动将自己安全的签筹用作交换,他愿意替自己走上铜架,他……   墨燃整颗心都乱了。   他甚至无法思考。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铜滴漏一击不中,没有捆到人,再一次挥舞着藤枝,欲第二波出袭。   楚晚宁望着他,眼底的波光在细微颤抖。   他疼地面色苍白,微微喘息着:“墨燃,你……你听话,快给我。”   “……”   “快一点……”楚晚宁的脸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难道还想让我替你挡第二次攻击吗?!”   “师尊……”   藤柳再一次扑袭而来。   墨燃在那一瞬间抬手递签,楚晚宁不假思索地也伸过手去。   岂料在双掌就要触碰到的须臾,墨燃眼中划过一道明光,他几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将毫无防备的楚晚宁拦在身后,也就是同时,第二波藤柳袭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躯瞬间被柳藤裹紧吞没,扯拽到铜滴漏前。   “墨燃!!”   数十道柳藤缠着他,将他簇上十字绞架,紧紧捆缚。墨燃侧过脸,朝楚晚宁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楚晚宁的眼眸猛然睁大了。   墨燃的声音不是太响,但他听得很清楚,决不会错。   墨燃说:“师尊,我其实真的不是……劣质难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   可是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前世他想说没有说,这辈子,也已经迟了。   楚晚宁放不放弃他,他已经看得不再那么重要。   只是不想欠这个人的而已。   他很笨,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楚晚宁的感情了,不想为此而更加混乱。   这辈子,墨燃心想,自己在意的,在乎的,只会是师昧而已。   之所以不愿与楚晚宁交换签筹,只是不想无故受此人恩惠,只是不想……   不想再一次,看到楚晚宁鲜血流干。   他墨微雨也并非心如顽石,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有人愿意对他好。   好一点点,他就能笑得地眉目生春。   若是很好很好,那便是让他死,也是甘愿的。   繁密的藤条中,忽然露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剑。   那剑一看便是神武,虽然古拙,但凛然有一股英气扑面。左右两道箍棱;剑首齿纹如芒棘;剑格细狭,镶嵌着牛首龙身的浮塑,纹饰繁复,剑身流溢蓝色光辉,吹毛断发,屈铁断金。   墨燃只来得及看到剑身上“勾陈”二字,连“上宫”都不及瞧全,这把属于万兵之神的利剑就直直刺入他的胸肋。   血刹那流出,汇入滴漏。   与此同时,神武库忽然降下一帘瓢泼水幕,将墨燃和楚晚宁他们分隔两边。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激流挡住。   师昧喊道:“阿燃!!阿燃——!”   湍急汹涌的水幕遮掩了他们的视线,令他们看不清后面墨燃的情况,楚晚宁几次欲破水而入,却一次又一次被狂流推弹而出,到最后他浑身都湿透了,漆黑的眉目镇在焦急的脸庞上,嘴唇都是惨然无色。   楚晚宁沙哑道:   “墨燃——!”   这一声并不太响,却颤抖得厉害。他自己未曾觉察,师昧却陡然一惊,侧目看他,却见得素来镇定从容的师尊被淋得狼狈不堪,纤长浓密的睫毛帘子簌簌颤抖着,神情里竟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关切。   眼见着他唤来天问,眉宇间皆是暴戾,犹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师昧心生不安,一把拉住他,喊道:“师尊,别去了!进不去的!”   楚晚宁甩手不理,一双眼眸凌锐如刃,沉默地撑起一道结界,又执意往前。但那水幕包含着金成池的天地灵力,非但无法穿破,反而如万箭锐利,直刺肌骨。   他前番受了重伤,此时再受这般的强烈冲击,竟是站不住,尽管捂着胸口强忍着,仍忍不住,苍白着脸单膝跪下,背上伤口尽裂,洇出鲜红的血水来。   师昧脸上说不清是溅到的水花还是眼泪,惨然道:“师尊!你——你这又是何苦……”   “什么何苦?如果水幕后面的人是你,是薛蒙”楚晚宁厉声道,“我都会……”   他实在疼的厉害,蹙紧双眉,说不下去了。   岂料这时,忽然一道剑光自水幕之后狠劈出来,竟像划豆腐般将这强大的幕阵一撕两半。   那剑气凌厉异常,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斩在师昧所站的位置,眼见这就要劈到他身上,楚晚宁猛地一挥衣袖,尽所有灵力落下一道守护结界,将师昧牢牢护在结界下,自己则耗神太大,呛出一口瘀血。   一个高湛清明的男音缓缓响起,回荡在这神武库中:   “吾乃兵神勾陈上宫,尔等宵小擅闯神武禁地,何等轻狂!” 第45章 本座知道你会来   薛蒙朝空中怒喊:“狗屁天神!你狗眼是不是瞎了?我们是擅闯的吗?我们是被掳进来的你看看清楚!”   师昧道:“没用的,这是他留下来的声音,他本尊根本不在这里。想来是假勾陈混淆了摘心柳的判断,让他以为我们是图谋不轨的擅闯者。”   那声音继续道:   “世上配得起神兵利器者,当明白何谓仁善、何谓坚韧、不沉幻梦、不迷心智。尔等既来,便受吾一番考验。考验若过,尔等无恙,神武奉上,但尔等若是自私自利,心性不坚者,便不配为神武主人!”   楚晚宁洇着血迹的唇齿启合,森然道:“好个仁善……把人拿去做血滴漏,就是你所谓的仁善吗?”   他明知勾陈上宫根本听不见,却仍是气不过,即使每讲一个字都呼吸沉重,牵扯得伤口更疼,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刻薄的嘴。   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回荡在神武库中:“为试炼心性。尔等将陷入摘心柳之美梦幻境。若不能及时从幻境中清醒,尔等同伴,就将鲜血流尽,葬身于此。”   三人闻言,血色均是消退殆尽。   师昧喃喃道:“什么……”   意思就是,他们三个即将陷入幻梦。   若不能及时清醒,他们三个就会永生永世沉醉在美梦里,而让墨燃在现实中鲜血流尽而死吗?   薛蒙哑然片刻后怒喝:“你这算什么神仙!!!若修仙就是修成你这样,老子这辈子都不屑得再碰剑!!”   楚晚宁也怒道:“简直荒谬!”   “师尊!”师昧慌忙劝他,“你不要动怒,当心伤口。”   而勾陈上宫这孙子,竟然在此时吟起诗来,慢慢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薛蒙简直都快要被气晕过去了:“你叨叨叨讲什么!”   师昧道:“鲍照的拟行路难,意思是人各有命,怎能自怨自艾,以酒自宽,歌声因酒而中断。人心并非顽石,又怎会全无情感,欲说还止,欲语还休。”   勾陈上宫长叹一声,道:“这茫茫浮世,又有几人,能舍弃毕生好梦,只为援于他人?世间杀伐不止,征战不休。若神武落入奸佞之手,皆我之过也,我创兵刃之罪孽,又该如何自宽……”   忽然间,神武库暗了下来。空中那些飞窜着的铸件用的碎片也停止了运转。穹顶处慢慢地亮起了一层微光,似乎有星芒华彩渐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空中有个声音在呢喃:“睡吧……”   这柔亮晶莹的光辉似乎有着某种惑人心智的作用,师昧和薛蒙修为不深,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睡过去……”   楚晚宁咬紧牙关,强自抵御,但始神之力何其广大,他最终也是无法摆脱沉沉袭来的睡意,没入梦中。   神武库。   作为血滴漏,墨燃是唯一清醒着的人,他咳出血沫,隔着已经减弱的瀑布,模糊能看到后面陷入幻梦中的三个人。   楚晚宁,师昧,薛蒙,皆已沉眠。   墨燃听到了勾陈的话,知道惟有其中一人及时苏醒,法术才能破除,自己才能得救。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头脑越来越晕眩,身体也渐渐发凉。却无人从梦中醒来。   可谓是报应不爽,前世这样对楚晚宁,这辈子,自己也感受了血液点滴流失殆尽的滋味。   真是好笑。   他们之中,谁能够放弃人生中最好的梦,最想得到的东西,前来救他呢?   薛蒙是绝不可能的。   楚晚宁……罢了,不想他了。   如果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师昧吧。   他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但血已经失的太多了,意识就快要支撑不住。   墨燃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漏到铜滴漏底部的鲜血被漏壶中的水稀释,泛着淡红色的波光。   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自己也掉入勾陈的幻境中,那能瞧见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他是不是会梦到晶莹剔透的抄手,师昧温柔的微笑,楚晚宁的一句褒扬,还有初来死生之巅时,满山遍野的风吹海棠……   “墨燃……”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墨燃仍然垂着头,觉得自己应该是快失去神志了,以至于已经有了幻觉。   “墨燃。”   “墨燃!”   不是幻觉!   他猛然抬起脸来。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拢——   他近乎是嘶声道:“师昧!!!!”   是师昧!   醒过来的人,抛却美满,舍弃幸福,在万般如意中,仍然记得他的人。   是师昧啊……   墨燃望着穿过瀑布,朝他走来的那个纤弱少年,忽然间,喉头哽咽。   “师昧……你……”   终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墨燃闭了闭眼睛,沙哑道。   “多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还能记得我……”   师昧涉水而来,衣衫湿透,更衬得眉目漆黑,容貌和墨燃初见他时一样温柔,和前世多少次梦里见过的一样温柔,和他遍体生寒时聊以回忆的一样温柔。   师昧道:“别傻,说什么谢。”   他走近了,墨燃才发现他的双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勾陈上宫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验一个人可以为同伴做到什么地步,于是美梦诱惑之后,又是酷烈的折磨。   师昧的靴子已经被烧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保持着往常模样,但他若执意往前,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起一簇天火,温度不高,不会直接把人烧到无法行动,但却会让人感到绝对的剧痛难当。   可这个温柔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痛了,却在看了一眼之中,目光愈发坚定,朝他一步一步行来。   “墨燃,你再忍忍。”   他说。   “我马上救你下来。”   触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这个人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   这样的神情,他以前从未再师昧脸上见过。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会觉得蹊跷。   师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时唤过他墨燃?   他只道师昧对他好,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   是楚晚宁。   古柳最后个一个技能,叫摘心。   所谓摘心,就是交换人和人之间的心灵。   当楚晚宁挣脱梦境,苏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和师昧互相换了心。在摘心柳的法术下,他的神识被转移到了师昧的身体里,想来师昧也是一样。只不过师昧并未醒转,所以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身躯。   楚晚宁来不及解释,而浑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为眼前之人就是师昧。   他觉得师昧一定会强忍着苦痛趟过来,就像自己经历过死亡也唯独忘不掉他的好一样。人都是很固执的。   可是太残忍了。   当楚晚宁终于来到铜滴漏前,去攀那高耸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时,藤柳忽然生出燃着火苗的一根根细刺。   楚晚宁不曾预料,手陡然被烫刺,待要发力攀抓,可师昧的体魄修炼的并不结实,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间被利刺化开。   “……!”   楚晚宁暗骂一声,痛得皱起眉头。   师明净这破壳子!   墨燃:“师昧!”   楚晚宁摔跪于地面,接触到地面的皮肉瞬间被高温灼烫,但他眉心紧蹙,却惯性地紧咬嘴唇,不曾喊叫。   这样的神情,在他自己脸上会显得很倔很狠绝,但换成师昧那柔美面庞,却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师昧……”   墨燃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   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人瘦弱单薄的身体,那么羸弱的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柳,慢慢往上爬。   细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烧着骨血。   鲜红染了一片,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墨燃闭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咽道:   “师……昧……”   那个人离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里有苦痛一闪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极了,连墨燃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虽倔强,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别再唤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这就……救你……下……来……”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坚韧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张温和惯了的脸庞上,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楚晚宁衣袍滚涌,发足跃上铜滴漏。   他已面如金纸,摇摇欲坠,除了仍有呼吸,便与死人也无两样。   那一瞬间,墨燃觉得自己不如流干了血死了,也好过让他这样承受苦难。   他喉咙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楚晚宁知道这一声对不起,并不是给自己的。他想解释,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陈上宫的银蓝色佩剑,正刺在墨燃胸肋间,藤脉的灵力来源或许是在这把剑上。他担心墨燃惊异之下,受伤更重,因此仍当着他的“师昧”,问道:   “墨燃,你信的过我吗?”   “我信你。”不曾犹豫。   楚晚宁抬起眼睫帘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不对,墨燃是会丧命的。   “……”楚晚宁的手有些抖,握着,却没有动。   墨燃眼眶仍红着,却忽然笑了:“师昧。”   “……嗯。”   墨燃说:“……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会。”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着湿润的光亮。楚晚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人,这种柔软,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戏台上无足轻重的丑角,隐没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云罗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里,他是多余的。   又或许唯一的用途,是顶着那张勾画丑陋的脸谱,咧着油墨画成的笑,去衬他人喜怒哀乐,爱恨情愁。   多么可笑。   墨燃对此却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宁眼底的闪烁,还道是师昧不情愿,立刻说,“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其实我……”   墨燃:“什么?”   “……算了。”楚晚宁说,“没什么。”   他靠了过来,离的不是特别近,恐会动到那柄剑,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拢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听到墨燃在他耳边说:“师昧,谢谢你能醒来,谢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记得我。”   楚晚宁垂下眼帘,睫毛犹如蝴蝶轻扇,而后他淡淡笑了:“不谢。”   顿了顿,又道:“墨燃。”   “嗯?”   楚晚宁犹如仍在梦中一般,拥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你知不知道,梦若太好,往往并不会是真的?”   他说罢,拥抱也如蜻蜓点水,瞬即离开。   墨燃抬起眸来,他不是很明白师昧的意思,只知道这一次小小的拥抱,是师昧心善,施舍给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时,生起一丝涩。   剑□□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觉心口剧痛,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万般不甘交杂于心头,忽然脱口而出:“师昧,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喜爱你。你呢……”   随着佩剑应声落地,藤柳在瞬间散开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库忽然间重归寂静。   我一直都特别喜爱你。   你呢……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墨燃觉得眼前猛地一阵黑。   倒下的瞬间,他被一双染满了鲜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师昧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师昧蹙着薄眉,缓缓闭上眼睛,眸边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听见师昧轻轻地说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觉吧,不然为何师昧神情明明这样难过,却仍答允着他。   “我也……喜爱你。”   意识终于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 第46章 本座醒了   醒过来时,墨燃发现自己仍在神武库内。   他好像睡了很久,但是睁眼时却发现,时间并未过去太久,甚至似乎只是一个眨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术成功破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但浑身上下却是毫发无伤。那狰狞的伤口,淋漓的血液,居然像是一场噩梦,都未在他身上留有痕迹。   墨燃不禁又惊又喜,再看师昧,他不知何时也昏迷了过去,但竟然也是秋毫未损的。   莫非是通过勾陈上宫的试炼之后,勾陈不但撤去了幻境,还将他们在幻境中受的伤一并还原了?   ……   虽然仔细想来,勾陈上宫并非想要害人,倒是这样才符合试炼的初衷,可墨燃就是觉得不真实,甚至觉得劫后余生。   四个人中,他是第一个醒来的。   然后是师昧,见师昧缓慢掀开睫毛,墨燃大喜过望,连连道:“师昧!我们没事!没事!你快看我!”   师昧眸中先是有一抹恍惚,而后才渐渐清明起来,他蓦然睁大双眼:“阿燃?!你——”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紧紧抱住。   师昧不由一愣,但仍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害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师昧茫然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墨燃道:“那也是真的疼过啊!”   师昧:“……什么真疼过?”   正在此时,薛蒙也醒了,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大声喊着:“大胆狂徒!竟然轻薄于我!”一边猛的坐起。   师昧见他醒了,过去道:“少主。”   “啊……怎的是你?你如何来了?”薛蒙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墨燃心情大好,对薛蒙的神色也是十分柔和,笑着把事情经过与他讲了,薛蒙这才恍然回神。   “原来是梦……我还以为……”   薛蒙为了掩饰尴尬,轻咳一声,忽然发现一向最厉害的楚晚宁竟然还睡着,没有醒来,不禁大为震惊。   “师尊怎么还没醒?”   他们走过去,察看了楚晚宁的伤口。由于楚晚宁是在幻境开启前就受了伤,按照勾陈上宫设计,能恢复的只有幻境里的伤害,因此楚晚宁的肩膀仍旧浸着大量血迹,触目惊心。   墨燃叹了口气,说道:“再等一会儿看。”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楚晚宁才终于醒转。   他缓缓睁开凤眼,苏醒时目光空凉,像是下过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了墨燃身上。   但是他似乎和薛蒙一样,一瞬间仍未全然清醒,他看着墨燃,慢慢地伸出手,哑声说:“你……”   墨燃道:“师尊。”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的手凝在半空,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嗯……”   “师尊!!”   薛蒙扑了过来,把墨燃挤到了一边,握住了楚晚宁的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师尊你那么久都不醒来,我都快担心死了。”   楚晚宁看到了薛蒙,微微凝怔,而后目光中的薄雾渐渐散开。再仔细看一眼墨燃,见对方虽然正瞧着自己,却紧拉着师昧的手,片刻不曾放开。   “……”   楚晚宁便彻底醒了,脸色清冷下来。而后就像干涸水塘里的鱼,终于死的透彻。   师昧关切道:“师尊,你还好吗?肩膀,疼不疼?”   楚晚宁平和地说:“我没事,不疼。”   他在薛蒙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墨燃有须臾的纳闷,楚晚宁伤的是肩膀,为何起身时步履会虚浮,仿佛脚受伤了一样?   墨燃以为楚晚宁不知道刚才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又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师昧刚刚听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时候再听,更觉得奇怪,忍不住道:“阿燃,你说是我救的你?”   “对啊。”   师昧静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我……方才,一直都在做梦,并没有醒来过啊。”   墨燃一惊,但随即笑道:“你别开玩笑啦。”   师昧道:“我没有开玩笑,我梦到了……我梦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还活着。那个梦太真实,我好像……好像并没有能够忍心丢下他们,我真的——”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楚晚宁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大概是勾陈的幻境抹去了你救人时的那段记忆。总之,我和薛蒙都不曾救他,他既然说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   师昧:“……”   “不然怎样,难道勾陈还有法子,把人的心灵互换不成?”楚晚宁冷冷道。   他非是愿为他人做嫁衣,他原本也想告诉墨燃真相,原本也希望着墨燃能觉察过来,能明白幻境中的人不是师昧,而是和师昧换了心的自己。   可是墨燃最后对师昧的一番告白,对楚晚宁而言,实在太过难堪。   苏醒时,望着墨燃黑的发亮的眼眸。有那么一刻,楚晚宁觉得,或许墨燃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些在乎自己的。   这样卑微的期待,也是他过了那么久,才敢悄然探出的软弱念头。   可那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流的血,受的伤,墨燃都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不傻的,虽然不说,但早就能感到墨燃有多珍视于那个温柔又美好的人。又怎会看到自己,站在角落,像是积了灰的木偶。   但当听到墨燃亲口说出“我一直都喜爱你”时,楚晚宁还是觉得自己输的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幻境里的那个拥抱,在墨燃看来,是师昧施舍给他的。   可墨燃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拥抱,其实是他自己,施舍给了另一个可怜人。   楚晚宁从来不认为墨燃会喜爱自己,所以这份感情,他很努力的去按捺了,不去强求,不去打扰,不去轻触。   那些莽撞的爱意,热烈的痴缠,都只长在青春年少的土壤上。年轻时他也希望过有人能够与自己常相伴,月下酌,但是他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来这个人。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他在修真界的声名与地位越来越高,人人都对他高山仰止,言说他不近人情。后来他也就接受了这样的高山仰止,不近人情。   他像是躲在一个茧子里,岁月在他的茧上吐丝。最初他还能透过蚕茧看到外面渗进来的些许光芒,但一年一年,丝愈多,茧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光了。茧里只有自己,和黑暗。   他不信情爱,不信天见垂帘,更不想去追求些什么。若是他历尽千辛,遍体鳞伤地咬开茧子,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可是外面没有人等他,他该怎么办。   他虽喜欢墨燃,但这个人太年少,太遥远,也太炽烈,楚晚宁不愿靠近,怕有朝一日会被这样的火焰烧成灰烬。   所以,所有他能走的退路,他都退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以至于,他只还剩了那么一点点的痴心妄想,却还要被足以遮天的冷雨淹没。   “师尊,快看那边!”薛蒙的一声惊喊唤回了楚晚宁的意识,他循声望去,只见铸剑池中再次翻滚起了熊熊熔浆,火焰簇拥下,古木树灵重新破水而出。但树灵双瞳翻白,显然是失智状态。双手捧着勾陈上宫那把银光熠熠的宝剑。   楚晚宁道:“跑!快点!”   不用他重复第二遍,徒弟们立刻朝着出口夺路奔去。   被·操控的树灵仰天啸气,浑身铁链晃得叮当震响。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四个人耳中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能跑掉。”   薛蒙失色道:“有人在我耳朵里讲话!”   楚晚宁道:“别理他,是摘心柳的迷心诀!管自己跑!”   他这一说,其他人都想起来,摘心柳清醒时曾经提点过他们,所谓迷心诀,就是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残杀。   果不其然,楚晚宁耳中的那个声音嘶嘶作响:“楚晚宁,你竟不知倦吗?”   “一代宗师,晚夜玉衡。如此人物,却只能偷偷摸摸地暗恋着自己的徒弟。你为他付出良多,他却不知好歹,眼里从来没有你,只喜欢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师哥。你有多可怜?”   楚晚宁脸色铁青,不去理会耳中聒噪,往出口长身掠去。   “来我身边,拿起这把始祖剑,杀了师昧,就没有人横在你们之间了。来我身边,我可以助你得偿所愿,让你喜爱之人钟情于你。来我身边……”   楚晚宁怒道:“如此宵小,还不快滚!”   其他人显然也都听到了那个声音提出的不同条件,他们脚步虽有放缓,却尚能抵挡诱惑。随着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摘心柳似乎愈发疯狂,耳中嘶嚎近乎扭曲。   “想清楚!出了这个门,就再无机会了!”   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都不一样,凄厉地啸叫着。   “楚晚宁,楚晚宁,你真的要孤独一辈子吗?”   “墨微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起死回生药在哪里,来我身边,让我告诉你——”   “师明净,我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只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薛子明,你挑的神武是赝品!金成池只剩下最后一把勾陈上宫所造的武器了,你回来,这把始祖剑,就将属于你!你不是要绝世神兵吗?你不是要做天之骄子吗?没有神武你永远比不过旁人!来我身边……”   “薛蒙!”墨燃突然发现跑在自己身边的堂弟不见了踪影。   一转头,却见薛蒙的脚步越放越缓,最终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铸剑池中那一柄浮浮沉沉的银蓝色佩剑。   墨燃心中一凛。   他知道薛蒙对神武的执念有多深。这小子得知自己得到的武器是赝品后,想必十分失落。摘心柳拿始祖剑来诱惑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薛蒙,别信他的,别过去!”   师昧也道:“少主,快走吧,我们就到出口了!”   薛蒙茫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耳中回荡的嗓音却愈发蛊惑:“他们嫉妒你,不希望你拿到神兵利器。你想想墨微雨,他已经获得了他的武器,他巴不得你一无所得。你二人是兄弟,你不如他,死生之巅的尊主之位,当然就会是他的。”   薛蒙喃喃道:“你住口。”   眼前墨燃似乎在焦急地朝他喊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清楚,只不住地抱住头重复着:“你给我闭嘴!你住口!”   “薛子明,神武库的武器早就没有合适于你的武器了,你若错过了始祖剑,往后就只能臣服于墨微雨之下,届时他是你的尊主,你要在他面前下跪,听他恣意摆布!你想想看,杀了他,根本不足为题!自古兄弟阋墙不在少数,何况他不过是你的堂兄!你有何可犹豫的!过来——让我把剑交给你……”   “薛蒙!”   “少主!!”   薛蒙忽然不再挣扎了,他猛然睁开双眼,眸色竟是赤红。   “来我身边……你是天之骄子……当配万兵之尊……”   楚晚宁厉声道:“薛蒙!”   “过来……只有你当上死生之巅的尊主,下修界才能安宁太平……你想想那些苦难的人,想想你们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薛子明,让我助你……”   不知不觉间,薛蒙已来到滚沸的铸剑池边,摘心柳之灵捧着勾陈上宫的始祖剑,瞳仁上翻的白眼珠遍布血丝。   “很好,拿着这把剑,去把他们都拦下!”   薛蒙缓缓抬起手,颤抖地接过银蓝色宝剑。   “杀了他们。”   “杀了墨微雨。”   “快去……啊啊啊!!!!”   蓦然间薛蒙掣出长剑,在手中挽出朵灿烂剑花,紧接着他反手相刺,始祖剑灵光流淌,将天之骄子的俊俏映得雪亮,剑芒照映下,他眼里哪有什么血色弥漫,倒是比平日更加明亮纯澈。   那一剑并未刺向墨燃,而竟向着摘心柳本体直指而去,贯穿腹脏!   一瞬间,大地震动,古柳撼摇。   迷心诀骤破,神武库内天崩地裂。   薛蒙粗重地大口喘气,他耗尽了全力挣脱了蛊惑。他盯着摘心柳,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少年人的执着与纯净。那灼灼双目中,傲气和天真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被看到。   所谓凤凰之雏,又何止是武学造诣而已。   “你休想迷惑我,也别想再害他人。”   薛蒙喘息着说完,猛地抽出长剑!   摘心柳瞬息爆出一阵腥臭的血液,垂死之间,神识回归本体,他身上的戾气忽然消殇殆尽。   他捂着胸口,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脸,张了张嘴,虽无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多…谢……你……阻止……我……”   摘心柳本体是上古之灵,与始祖剑威力相当,碰撞之下两败俱伤。薛蒙手中的始祖剑也灵光骤失,霎那黯然无色。   而与此同时,万年树灵砰然形散。   刹那间,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众人盘旋飞舞,光华流淌,金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殤不见。   师昧道:“少主,快过来,这里要塌了!”   大地颤抖,不可久留。   薛蒙回头,最后看了神武库一眼,“当啷”一声,抛下损毁的始祖剑,弃剑而去。在他身后,砖瓦坍塌,如雪崩裂。    第47章 本座觉得有点不对   楚晚宁受了伤,其他三人亦是精疲力尽,跑进神武库外的甬道后,楚晚宁令他们稍作休息。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各自或立或坐,查看着自己或是别人身上的伤口,缓着力气。   唯独薛蒙,他怔怔出神,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墨燃喃喃:“薛蒙……”   薛蒙谁也没有理睬,他木僵地走到楚晚宁跟前,仰起头,一开口,嗓音是破碎的。   “师尊。”   楚晚宁看着他,想抬手摸一摸他纷乱的头发,终究还是忍住了。   “先前我挑中的神武,是假的么?”   楚晚宁没有说话。   薛蒙的眼眶更红了,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血丝蛛网般纵横,若不是倔强与自负强撑着他,只怕当即就会掉下泪来。   “我是不是,再也拿不到池中的武器了?”   楚晚宁终于合上双眸,一声叹息渐落。   甬道内很安静,只听到楚晚宁清清冷冷的嗓音。   “……傻孩子。”   一声饱含着叹息与无奈的傻孩子,让薛蒙最后一点理智也崩溃了,他再也忍受不住,扑进楚晚宁怀里,抱着楚晚宁的腰,失声痛哭起来。   “师尊……师尊……”   错过金成池神武,就几乎等于错过了跻身修仙界巅峰的资格。这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凡人的法力有限,若无神兵相助,再强也不过血肉之躯而已。   上修界那些门派的少主,多少都留有先辈传下的神武,即使并非完全契合自身灵力,但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唯独薛蒙,因为薛正雍兄弟白手起家,并没有得到过金成池的武器。   因此,在他选择了用始祖剑与摘心柳同归于尽时,他就等于选择了放下他过去的高人一等,意气风发。   楚晚宁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不再多说,抱着怀里放声大哭的薛蒙,摸着他的头发。薛蒙打小娇惯,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因此自记事起就不曾哭过,整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然而此时此刻,眼泪在他年轻的面容上交织纵横,一字一句都是碎裂的,像是他注定将不再拥有的神兵,像是他曾以为唾手可得的英雄一梦,都尽碎了。   “薛蒙。”楚晚宁抱着怀里的徒弟,安慰着他。   湖底的水波,吹动楚晚宁白色的斗篷,墨色的长发,那一瞬间墨燃只来得及看清他纤软的睫毛垂落,底下是细碎的柔光。而后水波大了些,衣摆和长发都纷乱,于昏暗之中再也看不清楚晚宁的侧脸。   只听得他说:“不哭了,你已经很好了。”   嗓音算不上温和,但于楚晚宁口中说出,已是再柔软不过的句子。   密道里,四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墨燃靠在冰冷的墙垣边,看着楚晚宁拥着薛蒙,拍着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金池之行。   来时鲜衣怒马。   去时仲永之伤。   薛蒙当过十五年的天之骄子。   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然后有一天,朱楼塌了。   从此,他要用漫长的一生,来将这十五年的锋芒遗忘。   跑出神武库时,众人看到摘心柳在水中缓缓倒伏,像是洪荒亘古的巨人精疲力竭,像是夸父之死,金乌之殇。留在地面的蛟人因此惊变而四下逃散。   数百万年前的神兵武库,一夕尽毁。   神树轰然倒落,在金成池中掀起了狂潮,在巨大的涡流前,蛟人们纷纷化形,变回庞大原身,以求抵御惊涛骇浪。一时间金成池内鳞甲翻腾,鱼龙踊跃,凡人再难容身站立。   墨燃喊道:“不行,出不去的!”   说话间一条粗壮的蛟龙尾巴拍来,墨燃疾速闪避,才险险侧过。   正当此时,忽然一条黑色苍龙疾掠而来,它的形体比其余蛟龙都要庞大,漆黑的鳞甲流溢着泠泠金辉。   墨燃惊道:“望月?!!”   望月长啸一声,他原是一条哑龙,此时却骤然开口能言,他声如洪钟,低喝道:“抓住我的背脊,摘心柳毁了,金成池覆灭在即,快点!我带你们逃出去!”   此时再无别的选择,他们也无法去管望月究竟是敌是友,纷纷依言照做。望月载着四人在惊涛骇浪,万龙翻波中疾游,分水奔行。   “抓紧了!”   话音方落,老龙突地裂水破浪,腾空而出。墨燃他们只觉得千钧狂流扑面而来,水流如同万马千军奔踏,踩过筋骨肺腑。他们根本无法睁眼,无法喘气,双手紧紧抓着龙脊背,使出浑身力气,才不至于重新被甩入湖中。   待到终于能睁眼时,他们已乘龙入云,身在金成池之上,旭映峰之巅。喷薄水汽化作万点荧光,自镜面般的巨大龙鳞散落,刹那间烟云如霭,薄雾成虹。望月引首长嘶,八荒变色。   墨燃听到薛蒙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在猎猎疾风中显得激动又邈远,他毕竟是真的年少,容易因为一些事情而暂忘忧愁——   “我的天!我在飞!乘着龙飞!”   望月于旭映峰之上盘旋数圈,逐渐缩小身形,缓缓俯身降落,当他停栖在金成池畔的时候,已经缩成原先的一半都不到,不至于压碎周围太多的山石草木。他蜷在原处,静静让墨燃他们下了龙脊背。   他们回头去看金成池,只见得万丈寒冰化开,洪波涌起,浪推碎冰。此时晨曦大亮,东方既白,阳光灿然洒落,流入金成池池中,一片波光嶙峋。   师昧忽然惊道:“快看池内那些蛟!”   那些翻腾缠绕着的蛟龙随着汹涌浪花而起伏,渐渐的就不动了,然后一一崩碎,化作点点焦灰,一枚又一枚黑色棋子从湖水中升起,汇集于半空之中。   墨燃喃喃道:“珍珑棋局……”   这整个池子里的蛟龙,生灵,甚至是摘心柳,都中了珍珑棋局之术,这整一池的景象阴谋,竟都是某个人躲在暗处施设的局!   墨燃忽然不寒而栗。   他意识到,重生后的世界不对劲,有一些事情,无端地提前了。   前世他十六岁的时候,是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把珍珑棋局发挥到这个地步的,这个假勾陈,究竟是什么来头?   薛蒙道:“望月!”   墨燃回过头,只见望月伏着不曾动弹,他身上倒是没有黑色棋子浮现,但他显得十分虚弱,眼瞳半眯着。   “你们……做得好……勾陈上神的金成池,宁可毁了,也绝不能……绝不能落入奸邪之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浑身散发金光,等光芒散去后,他变成了身形较小的人类模样。   “是你?!”   墨燃和薛蒙几乎同时开口。   眼前的望月,正是之前引着他们前往神武库灵体处的白发老蛟人。望月抬起头,眸中有一抹愧色。   “正是我。”   薛蒙吃惊道:“你、你为何要引我们去神武库?你是要救我们还是害我们?如果是害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上岸,如果是救我们,万一我们破解不了摘心柳一劫,那岂不就……”   望月垂眸,沙哑道:“抱歉。只是当时情况,不得不这么做。假勾陈自身修为不足,全部依仗摘心柳的灵力在施展禁术。惟有破解了摘心柳,他的法术才会失效。我除了引你们一试,别无办法。”   楚晚宁摇了摇头,走过去,挥手为他施法疗伤。   望月长叹一声:“道长仁心,不必了。我和池中万物一样,寿数已到,原本就是靠着摘心柳的一点灵气苟活。它既已倒伏,我也命不久矣。”   楚晚宁:“…………”   望月道:“死生有序,不可强求。能于归寂前,见到金成池噩梦破除,我愿已圆。只是池中惊变累及你们,实在愧疚难当。”   楚晚宁道:“无妨。……你可知道,那个谎冒勾陈的人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望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他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获得摘心柳的力量,来探究三大禁术。”   楚晚宁沉吟道:“施展禁术所需灵力十分惊人,若有上古树灵相助,确实事半功倍。”   “是啊,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上古灵体力量巨大,但是极难寻找。典籍里唯一有迹可寻的,便是摘心柳。”   “其实他也是不久前才出现的。而自从他掌控了金成池以来,一直都在借着摘心柳的力量,在湖底做着‘重生’、‘珍珑棋局’这两种禁术的修炼。”   望月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空洞呆滞。   墨燃则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金成池之行和前世截然不同,这些变数,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到底哪里出了错,使得一切都改换了轨迹?   “他能力不足,操控不了活物,于是就杀死了大批湖中生灵,尝试操控死物。这回他做到了,于是短短数十日,他就把湖中几乎全部的灵兽残杀殆尽,做成棋子。只留下了几个,用来试验。我就是其中之一。”   墨燃问道:“所以我求剑时,你浮出水面,那时候你是受了假勾陈的操控?”   “不。”望月缓缓合上眼睛,“他操纵得了别人,操纵得了狐妖,操纵得了摘心柳,却无法操纵我。我是勾陈上神于创世时驯服的灵兽,百万年前,在我甘心为上神驱策时,我的逆鳞处便烙刻了他的咒印,从此死生忠于主人。”   “那你……”   “迫不得已,乃是伪装。”望月叹息道,“那个入侵者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控制我,可是勾陈上神的咒印毕竟已历数百万年,效力不及当时的万一。我仍旧有一部分/身体受到了假勾陈的影响——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之所以是个哑巴,就是因为我的嗓子已经完全被那个人操控,再也听不了自己的使唤。只有当他的法术失效时,我才重新开口能言。”   墨燃问:“那个假勾陈知道你是在伪装吗?”   “我想他并不知道。”望月看着墨燃,说道,“按照他的计划,今日他就将夺取你的灵核,替摘心柳续命。但他却没有料到我会将你们再次带回神武库,摧毁古柳。他并未提防于我。”   楚晚宁却忽然道:“他未必是不曾提防于你,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道长此话怎讲?”   楚晚宁说:“我依稀觉得,那个假冒的勾陈上宫另有古怪。”    第48章 本座的老龙呀   他这么一说,墨燃也不禁赞同。   师尊说的没错。   假勾陈身上有一种微弱的气息,墨燃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既然楚晚宁也感觉到了,那是错觉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死尸的气息。   ——这个勾陈上宫非但不是本人,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说,幕后之手只拿了具尸体,替自己当傀儡,伪装成万兵之神。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   正思索着,忽然一声低低恻笑从金成池那边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具煞白躯体犹如利箭嗖的一声腾水而出,那个假冒的勾陈上宫跃于空中,但他的形容举止此刻变得极为可怖,浑身的皮肤都皱缩在一起,好像蛇在蜕皮,蚕在破茧。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楚宗师,你果然名不虚传。”   假勾陈悬在粼粼湖水之上,犹如画皮剥落的面孔似乎是拧出了个近乎扭曲的笑容。   “像你这般的人物,当年儒风门,怎么就没能把你留住?”   楚晚宁冷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你不必只晓我是谁。”假勾陈说,“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早该死了的人,从地狱里头又爬了出来,要找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索命罢!”   望月森然道:“后生无耻!摘心柳已毁,以你灵力,若没有了神木之力,断不可能再施禁术,也无法为非作歹!”   假勾陈冷笑道:“你这老泥鳅,死都快死了,还来坏我大事。这里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滚!”   楚晚宁忽然道:“阁下白子一枚,难道就有说话的份了吗?”   所谓“白子”,顾名思义,说的是珍珑棋局里面最为特殊的一种棋子。   当施术者找到一具新死的尸体,往尸身内灌入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之后,那部分灵魂就会与尸体融合,形成一枚洁白如玉的“白子”。   “白子”和普通纯粹听令的“黑子”不同,换句话说,白子其实是施术者的替身,除了法力不及本体之外,可以思考,可以自主行动,而他们的所见所闻,也都可以和本体共情。   假勾陈身份被揭露,竟是抚掌大笑:“好、好!好!!”   这三声“好”过后,假勾陈面目愈发稀烂歪扭,看来似乎是本体的法术将尽,无法维持白子的行动,渐渐露出了所占尸身的原形。   “楚晚宁,你莫要自以为是。你以为今日阻止了我便有用了?即便摘心柳被毁,我的本体还可以去寻别的灵力之源。反倒是你。”   他说着,逐渐混浊的眼睛忽然不怀好意地掠过楚晚宁,落到了墨燃身上。   陡然心惊!   假勾陈颇为嘲讽,一字一句道:“你若以为这世上通晓三大禁术的人,只有我一个,那么恐怕,你是活不了太久了。”   楚晚宁长眉低拧,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假勾陈却忽然不说话了,须臾凝顿,他忽然周身爆裂,散作腥臭碎片,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从他体内爆出,在半空中逆光打了几个旋儿,咕咚落入了金成池的细碎浪涛中。   看来是身在暗处的那个假勾陈的本体,终于在失去摘心柳的襄助后,彻底灵力殆尽了。   与此同时,几乎同样是靠着摘心柳灵力存活的望月踉跄两步,扑通一声跌回了地面,低声道:“啊……”   薛蒙惊道:“望月!”   墨燃亦道:“望月!”   四个人都来到老蛟身边,望月已到油尽灯枯时,嘴唇了无血色。他看了看他们,喉咙喑哑如同日暮昏鸦。   “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去信方才那人的胡言乱语。他讲的话,假的、假的远比真的多……”   师昧眉宇间满含关切与悲哀,温声道:“前辈不要再说话了,我来替你疗伤。”   “不、不必了。你师父都做不到的事……你……你更是……”望月剧烈咳嗽了好几声,然后喘息道,“这些年,来金成池求剑者甚多。然而……自奸邪入池后,摘心柳不愿将主人遗留的神物为他所用,毁去数万兵刃。唯一留下的……就是……就是与它实力相当的一把柳藤,一把、一把上神佩剑……”   提到此一节,薛蒙的神色更加黯淡,抿着嘴唇,沉默不言。   “柳藤……柳藤归了这位小道长。”望月看着墨燃,“当时在湖边,我对你说,昔日为恶,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后向善……但其实……其实遵从主人心愿,神武最终,只该是心善之人放配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你能够……”   墨燃见他说话已是十分费力,便止住了他的话头,说道:“前辈放心,我明白。”   蛟人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   他仰望着天空,嘴唇微微颤抖。   “人说金成池求剑,水下精怪,都会……会提出些要求。昔日那些要求,曾大半……都是为了测试来者的品性,然而偶也有例外……”   望月的声音渐渐轻弱,眼底似有万年岁月如走马灯,穿流凋敝而去。   “我遵主人约定,自他离去后,镇守金成湖,不得离开……岂料这一守,就是数百万年……幼时瞧见的山河风光……这余生……竟是……竟是再也不曾……亲见……”   他缓缓转头,祈求般瞧着墨燃,老眼中闪着些温亮湿润的光泽。   就在那一瞬间,墨燃忽然便知道了他将要说什么。   果然,望月轻轻道:“小道长,山腰的梅花终年明艳,我小时候,曾喜欢得紧,你既得了神武,可愿……你可愿……”   墨燃刚想说,好,我替你去折来。   可是甚至连好都来不及说出口,望月那双金棕色眼眸里的光亮,便突然熄灭。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远处雪山巍峨,湖面金光灿烂,一轮旭日红光铺入池中,在翻涌的浪花中,碎成点点凄艳红色。   望月归寂。   他曾是创世时的第一批巨龙,曾经惊天动地,呼风唤雨,也曾俯首臣服,载君遨游。人都道他是身有咒印,不得背弃旧主。却不知他敬勾陈,为此一诺万年。   茫茫人世间,记得创世之事的生灵,已经寥寥无几。而望月却知道,真正的勾陈上宫虽为魔族混血,但母亲却是被魔尊强迫,并非情愿。勾陈痛恨魔族,归于伏羲麾下,并以自身霸道魔血,为伏羲打造了天地间第一柄利剑。襄助伏羲荡平魔寇,一扫九州。   然而,天地统一后,伏羲却因勾陈上宫的一半魔血,而对他心存芥蒂猜疑。勾陈上宫并不糊涂,百年后,他自请离开神界,来到凡间。   一路上,他看到众生疾苦,兵刃杀伐,自觉不该将“剑”创造而生,悔恨良多。于是他收罗了自己遗落人间的诸多兵器,在金成湖封存于武库,栽下摘心柳,并告诉湖中生灵,但凡求剑之人,必须心存仁善,方配拥有神武。   而如今,勾陈不复,望月已逝。   金成池下,从此再无神武,也无蛟人,所有的罪恶与忏悔,扭曲与执着,都与轰然倒下的摘心柳一般,灰飞烟灭。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在弥天大雪中,金成池边“拟行路难”四个鲜红的石碑大字,仍和第一眼瞧见时一样,水面上祥和平静,看不出水下曾有浩劫曾有苦难。   就像他们最初登上旭映峰时,并不知道,在这“拟行路难”之后,藏着一个怎样血肉模糊的故事。   墨燃望着天空,绝壁之上,孤鹰冒雪飞过。   他忽然想:前世,望月给他陌刀,那把陌刀威力强大,然而这辈子,他所见到的陌刀却不过是一把赝品,真正属于他的刀,大约已经自毁于摘心柳之中,此生无缘一见。   过了一会儿,他又莫名地想起来。   当年,他来金成湖求剑。   那一天,望月浮出水面,金色的眼眸温和而友善地望着他,而后对他说。   ——   “山腰的梅花开得正艳,你能采一枝来,赠与我吗?”   墨燃闭上眼睛,胳膊轻轻遮住眼睑。   前世不知池下事,竟以为,望月所求,不过攀庸附雅……   回到死生之巅,已是多日后了。   楚晚宁的肩膀伤的厉害,三个少年也都是心力交瘁,于是在岱城休息了好多天,这才动身回蜀。   薛蒙没有把求剑之事说与薛正雍和王夫人,高傲如他,不论爹娘是失望,还是劝慰,与他而言都是刀口上撒盐。楚晚宁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万般不忍,于是终日埋首卷牍中,希望能找到别的法子再替薛蒙得到一把神武。再或者,世间是否还存在其它方法,可以令凡人与神兵利器匹敌?   除此之外,那个假勾陈,究竟是谁,他本尊如今又在何处?假勾陈的“白子”自爆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有什么深意?   所需烦忧的事情太多了,红莲水榭藏书阁的烛火昼夜照彻,铜壶滴漏,繁冗竹简摊了一地,案卷深处,是楚晚宁略显疲惫的面容。   “玉衡,你肩上伤成这个样子,可别心怀侥幸。”薛正雍捧着杯热茶,坐在他旁边叨叨,“贪狼长老擅长医术,你得了空,找他去给你瞧瞧。”   “无妨,都已开始愈合了。”   薛正雍啧了一声:“不行不行,你看看你,从回来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好看。十个人见了你,九个都说你瞧上去像是随时要昏过去。我看那伤口邪门,没准有个毒啊什么的,你还是长点儿心吧。”   楚晚宁掀起眼皮:“我像是要昏过去?”他顿了顿,冷笑道,“谁说的?”   薛正雍:“……”   “哎呀玉衡,你别总把自己当铁打的,把别人当纸糊的嘛。”   楚晚宁道:“我自己心里有数。”   薛正雍不出声地嘀咕了一句,看嘴形很像是“你有数个屁”。好在楚晚宁专心看书,并没有瞧见他的小动作。   又唠了一会儿,薛正雍见时辰已晚,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回去陪老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楚晚宁:“玉衡,你早些休息。你这样子要是让蒙儿知道了,他非内疚死不可。”   楚晚宁压根儿不理睬他。   薛正雍碰了冷钉子,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走了。   楚晚宁喝了药之后又回到了案前继续查阅宗卷,看到后面隐隐的有些头晕,他支着额角,轻微感到恶心。   不过,这种恶心转瞬即逝,楚晚宁只当自己是累到了,因此并不在意。   夜深了,他终于倍感昏沉,蹙着剑眉睡了过去。一袭宽袖枕在堆积成山的案卷之侧,膝头还隔着一卷没有看完的简牍,袍缘萎地,犹如水浪。   这天晚上,他做了梦。   和普通梦境不一样,这个梦画面鲜明而真实。   他站在死生之巅的丹心殿内,但这个丹心殿和他所知的有所相差,诸多陈设细节都有改变,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大殿的门就忽然开了,深红色幔帐飘拂。   有人走了进来。   “师尊。”   来人眉目英俊,眼眸黑中泛紫,虽然是已经是青年模样,卷起嘴角的时候却显得有些稚气。   “墨燃?”   楚晚宁站起来,刚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足腕处扣了四道流淌着灵力的铁链,束缚着自己,无法动弹。   震惊之后怒火滔天,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瞪着脚踝上的锁链须臾,气的面目扭曲,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抬头厉声道:“墨微雨,你造反吗?给我解开!”   来人却像没有听到他的怒喝,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酒窝深深,走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第49章 本座的师尊总是很生气   楚晚宁的惊愕已经完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睁大眼睛,像看鬼一样看着梦里的墨燃。   已经长大成人的墨微雨十分英气,肩膀很宽,双腿颀长,个子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低眸俯视着自己的时候,眼尾泛着些玩味和嘲讽。   “本座的好师尊,你真应该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的指腹顺着楚晚宁脸颊一路滑落,停在耳边,眼底霜华凌列。   几许沉默,他冷哼,而后蓦地欺身,柔软烫热的触感席卷而来含,他含上了楚晚宁嘴唇。   猝不及防,楚晚宁脑中轰的一声,好像有根弦……断裂了……   墨燃在吻他。他的气息在侵占他,濡湿,焦躁,满是肮脏罪恶的欲望。   唇齿粗暴地纠缠,胸腔翻起骇浪。   楚晚宁近乎觳觫,凤眸圆睁,脑海中震怒与茫然皆有之,然而梦境中,却好像失去了灵力,甚至连普通的力气都难以汇集,他根本无法挣脱墨燃的钳制,被牢牢禁锢在对方怀里。   梦里的墨燃不知为何,与他所熟知的全然不同。   再也没有往日的低眉顺目,卖乖讨好,反而气势汹汹、威积色厉。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墨燃呼吸时炽热的气息,急促低沉。滚烫的兽.欲像岩浆,要把他连血肉带骨头渣儿都融成水。   楚晚宁气的脸色发青,几欲吐血。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被墨燃压制着而全无反抗之力,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居然在这疯狂湿润的接吻厮磨中觉得腹部燥热,指尖发软。他在他怀里发抖,墨燃的胸膛那么烫,好像隔着衣衫都要融掉他,要浸没他,他想挣扎,但没有力气。   亲吻结束的时候楚晚宁的腿都是软的,墨燃抱住他,把脸侧过来,贴在他的耳背。湿热的呼吸喷在他脖根处,喘息着。然后他听到墨燃说:“你不是要跟本座谈条件吗?”   墨燃的声音很嘶哑,嘶哑到让楚晚宁近乎感到陌生。   楚晚宁垂眸,看到他喉结滚动,是一个隐忍的,但快隐忍不住的吞咽动作。   “你对本座已别无价值,那就用你最后剩了的东西来谈吧。”   楚晚宁的嗓音也哑了,不知是因为欲望还是愤怒,他低声道:“什么……”   墨燃把他逼到墙边,忽然抬手,猛的抵上墙壁,狠狠抓住楚晚宁一只被锁链扣住的腕子。   他无不恶意,却又无不狎怩地俯首含了他的耳坠。   楚晚宁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可怖的麻意从尾椎窜上头皮。   墨燃声音低沉,呼吸很浑浊,很浓重。   “你让我搞一次,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楚晚宁蓦地睁大眼睛,眸里有情.欲染着的水色,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墨燃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腰上,嘴唇蹭着他的脖侧,温柔的语气,恶毒的句子。   “不过,本座那么厌恶师尊,估计对师尊的身体也没太大兴趣。要玩的开心,还得劳烦你多配合。”   墨燃顿了顿,继续摸着他的腰,把人搂得更紧。   “所以,你想清楚了,如果愿意,你就跪下来,好好舔我,把我伺候舒服了,然后自己趴着,趴在床上,求我.操.你。”   “……”   楚晚宁快疯了。   玉衡长老,洁身自傲清白幽冷不沾男色不近女色不览春宫图不听艳曲赋廉贞自守高冷自爱。   换简单的说,他于情.事一道,所知极乏。   所以他很不幸的,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在这样激烈的陌生感受前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墨燃说完,等了片刻。估计见他没有反应,低骂了一句,却又按捺不住开始亲他,亲够了他的嘴唇,湿润的舌头从口中退出,带出一丝晶莹,随即又恶狠狠地啃上了他的脖颈,舔吻着他的颈肩和耳廓。   更令楚晚宁头皮发麻的是,墨燃的手开始粗暴地撕扯着他身上的衣袍,一边撕一边喃喃“装什么君子!装什么圣人!”抬眼看他的时候,目光炽热而疯狂,眼尾泛着奇妙的光亮,像是蓄积已久的仇恨终于得到了发泄。   又像是岩层下滚沸的情.欲岩浆,在漫长的隐忍之后,恣意喷薄。   楚晚宁像是被他虎狼般森然的目光狠狠烫到,想挪开视线,却又被墨燃看透心思,一把掐住了脸。   “看着我。”   沙哑的声音滚烫,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听上去,犹如野兽扑食时的饥渴。   “我让你看着我!”   楚晚宁颤抖着闭上眼睛。   这梦实在太荒谬了……   “师尊。”耳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软绵和,是熟悉的腔调,“师尊,你醒醒。”   楚晚宁模糊之间,看到墨燃的脸犹在咫尺,立刻不假思索,一个巴掌又准又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对方面颊。   墨燃猝不及防,被抽了个正着,“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师尊,你怎么乱打人?”   “…………”   楚晚宁坐了起来,一双凤眸吊梢,眼尾含着怒,受着惊。   他的身子依旧在微微发抖,梦与现实交错着,把他逼疯。   “师尊……”   “别过来!”   楚晚宁压低剑眉厉声喝道,他过激的反应让墨燃吓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道:“做噩梦了?”   噩梦……   是啊,是梦……是梦而已。   楚晚宁忡怔地盯着眼前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了神。   他依然还躺在红莲水榭的藏书阁,丹心殿和青年墨燃一起烟消云散,留在眼前的,只有那张仍然年少稚气未脱的脸。   “……嗯,我梦中……好打人。”终于清醒过来,楚晚宁顿了片刻,把表情整理干净,用还微微颤抖的细长手指,煞有介事正了正衣襟,压着未散的躁热与不安,说道。   墨燃揉着兀自泛红的脸颊,丝丝抽气:“师尊做了什么噩梦?下手得这么狠……”   楚晚宁面容闪过一丝尴尬,抿了抿嘴唇,侧过半张俊美容颜,高冷地不说话。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骇浪惊涛,他觉得自己的自尊都快碎裂了:自己居然做了那种荒诞不经的梦,如此污言秽语,寡廉鲜耻,简直枉为人师。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的身体居然不争气地在这种屈辱的梦里,有了反应……   所幸衣袍宽松飘逸,旁人并不能够看出来。   但楚晚宁扶了扶额角,脸依旧黑成了锅底。   他自然不能揪着梦里的墨燃撒气,不过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还是可以的。于是斜着吊梢眉眼,恶声恶气地问:“大半夜的,私闯我卧房,你当红莲水榭是你家?你当你才是玉衡长老?”   “……”   先是莫名其妙被扇了个耳光,又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通,墨燃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道,“又发什么脾气啊……”   楚晚宁剑眉怒竖:“我没有发脾气,我要睡了,你给我出去!”   墨燃道:“可是师尊,现在已经是辰时了。”   楚晚宁:“…………”   “若不是我们在善恶台等了好久也没见着师尊,我也不敢擅自来红莲水榭找你啊。”   楚晚:“………………”   藏书阁的窗扉正掩着,他推开窗户,见外面果然已是旭日升空,鸟鸣虫吟。   楚晚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瞧上去他随时可能会召天问抽人。   他居然一场春梦做到了辰时,要不是墨燃跑来叫他,他可能还会继续做下去——这个认知让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跳,捏着窗棂的指节都成了玉色。   要知道楚晚宁所修心法,一向擅遏欲望,在此之前别说春梦了,就连旖念都不曾有过。   楚晚宁于此之道,就像个木头人,又蠢又笨又僵硬,自己心法修炼到如臻化境,断绝欲念,没事情还总喜欢鄙视这对情人厮混,鄙视那对道侣双修,末了这人还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特别清高。   谁料一朝马失前蹄,栽了……   而且还是栽在自己小徒弟手里。   英明神武高贵冷艳的楚宗师,再也不敢多看墨燃一眼,怒气冲冲地丢下句:“速与我去善恶台晨修!”拂袖出门,片刻远去。   薛蒙和师昧已经等候多时,楚晚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坐在树荫下面交谈着。   师昧很急:“师尊从不来迟,今日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没有瞧见他的影子。”   薛蒙更急:“墨燃不是去请师尊了吗?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早知道我就和他一起过去了。师尊不会是生病了吧?”   师昧道:“我看师尊肩上的伤口那么严重,虽然好生调养过了,但他身子骨虚,其实也难说……”   薛蒙一听,愈发坐立不安,倏忽起身:“不等了,墨燃那个不靠谱的狗东西,我自己去看看!”   一回头,却瞧见楚晚宁白衣招展,大步走来。   树下的两人一齐道:“师尊!”   楚晚宁:“有些事耽误了。今日带你们去练武,走吧。”   师昧趁着楚晚宁不留心,悄声问跟在后面的墨燃:“师尊要不要紧?什么事耽搁了?”   墨燃翻了个白眼:“睡过了头。”   “啊?”   “嘘,装不知道。”墨燃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之前那一巴掌还疼着呢,他可不想没事再被楚晚宁抽一耳光。   师昧睫毛忽闪:“你左脸怎么红了?”   墨燃低声道:“你要再问下去,我右脸也得跟着红起来,别问了,快走吧。”   三个人到了修炼场,楚晚宁让墨燃和师昧先自己去切磋过招,留下薛蒙一个人。   楚晚宁说:“坐下。”   薛蒙虽不明所以,但他向来奉师尊之言为圭臬,立刻依言席地而坐。   楚晚宁也在他面前坐下了,对他说道:“三年后便是灵山论剑了,你有何打算?”   薛蒙低眸,片刻后,咬牙道:“拔得头筹。”   如果楚晚宁是在金成池之行前这样问他,薛蒙会答得扬眉吐气,威风棣棣。   然而此时,再说出这句话来,却是放不下傲骨,硬撑死扛。   他非是没有自知之明,但实在不甘心就此将“天之骄子”的名号拱手让人。   说完“拔得头筹”四字后,薛蒙心中惴惴,偷眼去瞄楚晚宁。   但楚晚宁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丝毫嘲笑,也没有任何质疑。   他只简单利落地说了一个字。   “好。”   薛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师尊,你觉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可以……我……”他一时激动,竟有些语无伦次。   楚晚宁道:“我门下,没有未战而先言弃的弟子。”   “师尊……”   “参加灵山论剑的,都是各派青年翘楚。没有神武的人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有神武的,你也不必害怕。”楚晚宁说,“神武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随心驾驭,你的佩刀龙城虽然略微逊色,但也是凡间所能铸造出的上品。若你这三年勤加修炼,善加利用,所谓拔得头筹,也不是不可能。”   世人皆知楚宗师于武学方面眼神毒辣,颇有见地。   他又是绝对不会为了激励别人而说什么善意谎言的煽情之人,因此薛蒙听了他的话,顿时倍感振奋。   “师尊此话可当真?”   楚晚宁乜过眸子,轻描淡写道:“薛蒙你几岁了?过了五岁的人,我都不哄的。”   他这样一讲,薛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   楚晚宁又道:“胜负无常,但骄傲不可轻负,努力为之,至于结果,你不必过分强求。”   薛蒙道:“是!”   这边疏解好了薛蒙,楚晚宁又来到演武场后面的灵力木人桩附近,为了防止弟子打木人桩时误伤他人,这个地方建的有些偏僻,要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再转个拐角,才能来到桩群处。   师昧与墨燃背对着他,正在说话,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听见。   “你们……”楚晚宁正欲唤他们过来,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猛然止住了话头。    第50章 本座喜欢你   身为一个爱惜武器的人,如此情景,让楚晚宁实在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怕是看到了一个傻子。   只见不远处的花树下,墨燃召来了见鬼。神武可以自行伸缩,掌控尺寸,但一般人都是愿意将自己的武器变大,变得很威风,再不济也像楚晚宁一样保留它正常的模样。但墨燃却将见鬼变得很小,和束发头绳差不多长短粗细,碎叶玲珑,堂堂神武,瞧上去就像个小可怜儿。   每个人灵力不同,楚晚宁的天问灌入灵力后是金色,但见鬼却是红色的。   于是撇去柳叶不说,见鬼瞧上去就和月老红线一般……   “师昧,你把这个系在手上,我想知道见鬼是不是和天问一样,也有哄人说实话的本事。”   “呃……你要拿我来试?”   墨燃笑道:“对呀,因为我跟你最好,也信你绝不会骗我。”   师昧仍然犹豫不决:“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哎呀,我绝不问刁钻之事。你要不信我,我们来拉钩?”   说着,伸出自己的小指。   师昧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拉钩呀,八岁能拉,十八岁也能拉,就算到了八十八岁,也还是能拉,这有什么幼稚的。”墨燃说着,嘻皮笑脸地抟起师昧的右手,掰出小拇指。师昧被他逗的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得由他去。   谁知墨燃捉了师昧的小拇指,却不和他拉钩了,而是眯着眼睛,笑道:“见鬼,干活啦。”   见鬼嗖嗖两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师昧的小拇指绑缚住,另一头则牵上了墨燃仍兀自竖着的小指。   英俊少年笑得像个得道升天的狡黠狐狸,酒窝浓深,喜滋滋地说:“恭喜呀,上当了。”   师昧简直啼笑皆非:“你!……你快把我松开。”   “不急不急。”墨燃笑道,“我问几个问题就松开。”   其实自从金成池得了长相思,而师昧没能将盒子打开时,墨燃就有些不安。   虽然当时师昧戴着手套,没能直接触碰长相思,但墨燃仍然不能够完全释怀,更何况最后那盒子居然是被楚晚宁打开的。   楚晚宁……怎么可能……   于是墨燃觉得肯定是长相思坏掉了。   不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觉得最好还是用见鬼再确认一下。   他倒是丝毫不怀疑自己对师昧的真心,但他很担心在师昧心里,自己其实根本无足轻重。至于金成池那句喜欢,更没准是自己的错觉。   他觉得师昧性情温和,平日里对谁都挺好的。不像楚晚宁,成天摆着一张别人欠了他金山银山的晚.娘脸,特别遭人嫌。   别看踏仙君糙人一个,惦念着心上人的时候,这家伙能把自己给活活纠结死。   “首先呀。”墨燃心里虽然惴惴,但脸上仍笑吟吟地,故作轻松随意,还决定特意先抛出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来作铺垫。   “你觉得薛蒙怎么样?”   指上一疼,师昧忍不住诚实道:“少主很好,就是说话太直,有时令人无法忍受。”   墨燃抚掌大笑:“咦?你也有忍不了他的时候?哈哈哈,也难怪,毕竟他如此讨厌。”   师昧脸红了:“……你小声些,莫要被少主听见。”   “好好好。”墨燃笑道,“不过你说他坏话,我就特别开心。”   师昧:“……”   墨燃又问:“那你觉得师尊怎么样啊?”   “师尊很好,就是脾气有些……”看样子师昧非常不想评论楚晚宁,但无奈被见鬼缚着,咬了一会儿嘴唇,还是委屈地说道,“脾气有些暴躁。”   “哈哈,哪里是有暴躁,分明是非常暴躁。隔三差五就生气,生气了还不肯承认,我看贵妃娘娘都要比他好伺候。”   站在角落的楚晚宁:“………………”   墨燃忽然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既然知道师尊脾气差,为何还要拜在他门下?”   师昧道:“师尊面冷但心慈,我禀赋不如旁人,他却从不嫌我愚钝,他说有教无类,既然我不善于攻伐,就教我治疗恢复之术。他、他待我很好的。”   墨燃原本正乐得开心,听到此处,忽地便收敛了笑痕,渐次沉默。   过了会儿,墨燃道:“他哪里待你好了。不就是教你些法术,偶尔关照于你,换任何一个师父,都会这么做。”   “那不一样——”   墨燃忽然不悦,鼓着腮帮:“反正他待你并不好!他待你的那些,我都能做到!”   师昧便不说话了。   在这难堪的岑寂中,墨燃渐渐平息下心头那簇恶火,见师昧垂眸不语,忽觉愧疚,小声道:“抱歉。”   “没事。”师昧说。但是略过片刻,师昧又有些突兀地道:“早些年你还没来死生之巅的时候,有一次我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   “我那时候尚未拜入师尊门下,在雨里面跑的时候,遇到了他。他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见我狼狈,让我躲到他的伞下。我久闻他冷酷名声,和他并肩走的时候,心中忐忑得厉害。”   “然后呢?”   师昧神情温柔,说道:“然后?然后我们一路没有说话。”   墨燃点头赞同:“他那么闷一个人,跟他也确实没啥好说的。”   “是啊。”师昧微笑起来,“师尊话很少。不过,他把我送到屋门前的时候,我跟他道谢。忽然看到他的右边的肩膀全湿透了,而我一路都站在他的左边,一点儿雨都没淋到。”   墨燃:“……”   “那把油纸伞很小,其实只够一个人撑的。他把大半都挡给了我,我看着他在雨里面走远,回屋之后,我就写了拜师帖,求他收我于门下。”   “别说了。”墨燃忽然道,“你心太善,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你很可怜。”   师昧温声道:“阿燃,你不觉得师尊才可怜吗?他只有那么小一把伞,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没人愿意陪着他。所以啊,有时候师尊对我严厉了些,或是训斥得多了些,我都不在意。因为我记得他湿透了的肩膀。”   墨燃不说话了,只是鼻尖微红,心头忽悠悠地飘起一丝酸楚。   那酸楚的感觉有些模糊,忽然并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为谁而生。   “阿燃,我问你个问题。”   “嗯,你说。”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师尊?”   墨燃一愣:“我……”   “或者说,你不喜欢他吧?”   师昧问这句话的时候,素来平静柔和的目光,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锋利。墨燃于他毫无防备,在这样锐利的注视下,忽然哑口无言。   墨燃闷着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过了良久,才勉强笑道:“哎呀,不是我问你问题么?一不小心居然被你绕进去了。哪有这样的?”   见他避而不谈,师昧玲珑心思,也不强求,只笑道:“我就随口一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嗯。”墨燃拾掇心情,而后抬眼,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望着师昧姣如明月的面容。   原本,他的第三个问题,是打算问师昧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可是这番对话之后,心情陡然沉重,抿着嘴唇沉默些许,墨燃忽然道:“他是我师尊,也只是师尊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闻他此言,立在暗处的楚晚宁睫毛微动,像是蝴蝶受伤时的簌簌羽翼。   有的事情虽然心中已如明镜,但真的确认时,却还是觉得身如漂絮,心沉大海。或许是秋意泛得早了些,楚晚宁忽然感到丝丝冰凉。   远处墨燃和师昧在说话,他闭了闭眼睛,最近时而涌现的轻微恶心又漫上了脑颅。   他忽然觉得疲惫极了,转身欲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墨燃的声音又被秋风托着,若有若无地递到他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墨燃在问师昧第三个问题:“好啦,你说了薛蒙,也说过了师尊,那么来说说我吧。”   他把声音里的在意努力降到了最低,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些卑微地问:   “师昧,你觉得我怎么样?”   师昧却忽然不说话了。   和天问一样,见鬼显然也有逼问真言的能力,师昧抗拒回答,见鬼因此而红光愈甚,紧紧锁扣住师昧的指尖。   师昧蹙眉道:“疼……”   “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墨燃心中不忍,但这个疑问深埋心中,前世今生,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仍执意问道,“你怎么看我?”   师昧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似乎是疼的厉害,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额头也逐渐渗出细汗。   “……”墨燃见他如此,到底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   他正欲撤去见鬼,师昧却是忍到了极致,脸色白如金纸,沙哑道:“我觉得你,很好。”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   师昧说完这句话后,原本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似乎懊恼不已,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对方。   见鬼化为点点红色光芒,犹如残花花瓣,纷纷扬扬收回墨燃掌中,墨燃没有按捺住,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再抬眼看师昧时,眉梢眼尾都是春暖花开的荡漾意味。   他声音里带着些懒洋洋的笑,眼眶却有些湿润了,说道:“好呀,谢谢你。我也觉得你很好。虽然金成池里头都跟你说过一遍了,但你也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再说一次,你真的……很让人喜欢。”   虽然他未细说是哪种喜欢,但师昧依旧连脖颈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一双深幽如漆的眼眸凝望着他。眼中的光泽是那样清亮,好像繁星浸在海里,细浪涌上银河。   “我想待你很好,让你开心。”   师昧不傻,瞧他神情,对他心意也是心知肚明,不由得低下头去。   墨燃看着心动,忍不住想要抬手摸一摸师昧的鬓发。然而还未来得及挨近,忽然间一道金光闪过,“啪”的一藤鞭结结实实抽在了墨燃脸上。   “啊!”墨燃吃痛,惊愕回头。   只见楚晚宁白衣胜雪,负手而立,正站在青檐白墙边,冷冷俯视着他们。天问犹如灵蛇嘶嘶吐信,盘绕在地,柳叶瑟瑟,时不时爆裂出一簇火星,一缕金光。   师昧惊道:“师尊……”   墨燃捂着脸道:“师尊。”   所以被讨厌又怎样,不被喜欢,又怎样?   换作别人或许是要痛哭流涕的,但换作楚晚宁……哭?荒谬。当然是把那个没眼色的痛打一顿。   楚晚宁神色极凉,款步行来,冰冷道:“不好好修炼,在这儿聊什么闲天?墨微雨,你觉得你拿到最后一把神武了不起了?你就稳操胜券,无人能敌了?你好大的闲情逸致啊。”   “师尊,我只是想……”   楚晚宁眼神凶狠,墨燃闭嘴了。   “师明净跟我去对招,墨微雨。”他顿了顿,厌弃道,“修炼去,若我来与你切磋时,你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就自己回去罚抄清心诀三百遍。滚吧。”   十招?   墨燃觉得自己还是直接去抄清心诀比较好。    第51章 本座的师尊……噗哈哈哈   接下来的三天,楚晚宁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脾气也十分暴躁。   玉衡长老把厌弃写在脸上,走到哪里都是笼着一层阴霾,弟子见了他绕作鸟兽散,就连薛正雍都能感受到他身周的隐隐杀气,不敢过多与他攀谈。   楚晚宁嘴上虽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墨燃存有什么非份之想,但看到两个徒弟在木人桩前情意绵绵的模样,他仍是禁不住怒气冲天,胸臆酸涩。   他有点被恶心到了。   不光是恶心别人,更主要的是恶心自己。   墨微雨和自己只不过是师徒而已,他爱贴着谁,爱跟谁纠缠不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看不惯就一柳藤甩下去?人家欢喜谁挨着谁,与你又有何干?碍着你什么事了?楚晚宁你心眼儿怎么比针尖还小!   ……好,退一万步,就算他对墨燃有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又怎样?他一向有引以为傲的自控与自傲,足够束缚内心,足够随着时间的推移,把那可怕的欲念掐死于心口。   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除了鬼司仪那边落下的合欢锦囊,纠缠着他和墨燃的一段黑发,什么都不会留下。   墨燃不会知道他的心意,就像墨燃永远不会知道,金成池底,忍着剧痛救下他的人,不是师昧,而是与师昧暂换心灵的自己。   可是如今这算什么?   是……嫉妒么?   这个念头让楚晚宁结结实实地噎到了。   之后一连数月,他都尽量避去和墨燃的接触,除了日常的修炼指点,不做多的交流。   转眼岁末将至,某天楚晚宁自山下降妖归来,行至山门前,天空中忽然开始飘雪。   很快的,死生之巅被飘渺银装所笼罩,楚晚宁体寒畏冷,于是紧了紧衣袍,大步朝着丹心殿走去。   殿内生着炭火,木柴在铜盆中发出噼噼剥剥的清脆爆裂声。   楚晚宁原是来向薛正雍复命的,然而尊主却不在这里,反而和墨燃撞了个正着。   丹心殿没有别人,这是楚晚宁几个月来第一次与他独处,不由地有些尴尬。更何况那个荒诞不经的梦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说到那个梦,后来楚晚宁居然又颠来倒去地做了好多次,每次画面都清晰生动,一开始楚晚宁还会纠结,后来干脆习惯了,由着梦里的墨燃和个小疯子似的口出狂言,他管自己闲着数墨燃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不过那个梦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候戛然而止,一连数次这样之后,楚宗师认为,一定是自己秉性高洁,不会意淫如此污秽之事。   这样一想,拥有一颗脆弱的琉璃处子之心的玉衡长老,总算得以挽回了一些尊严。   但是,墨燃和丹心殿这个搭配,还是让楚晚宁直觉性的感到有些危险。   偏偏那少年毫无感觉,看到他,舒展漆黑眉目,咧嘴一笑:“师尊,你回来啦。”   “……嗯。”   “找伯父么?他去伯母殿里了,伯母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守着走不开。你有什么事情,我转述给他吧。”   楚晚宁抿了抿唇,淡淡道:“不必了。”   说完转身欲走。   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   他边说边回头,却猝不及防被墨燃伸出的手拂上了漆黑眉梢。   墨燃掸了掸,再自然不过地说了句:“你看看你啊,身上都是雪。”   楚晚宁一下愣住了。   由得那个少年念叨叨的,替他除去覆雪,又取了白帕巾,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发。   楚晚宁怕冷,不能着凉,否则极易生病。   可偏偏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前世,楚晚宁被软禁后,时常喜欢坐在院中看着锦鲤踊跃,落雪了也不自知。   于是动不动就感冒发热,废去灵核之后的师尊愈发虚弱,一病往往缠绵卧榻半个多月,一剂又一剂汤药灌下去也不见得好。   所以墨燃见到他眉宇肩头又落了雪花,融了一半,一半凝着,下意识就要给他掸去。   然而头发擦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如此举止似乎太过亲密,蓦然抬头,正好对上楚晚宁讳莫如深的一双丹凤眼。   楚晚宁正瞪着他:“……”   墨燃的手讪讪收了回来:“啊哈哈,弟子僭越,师尊自己擦,自己擦。”   他一局促,楚晚宁反倒宽心了。   梦毕竟只是梦。   徒弟还是和以往一样的脾性,与梦中那个自称“本座”的家伙判若两人。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接过墨燃的手帕,脱下了斗篷,走到炉边烤了烤手,擦拭着发间融雪。   “你什么时候知道僭越了?”火光映着楚晚宁的脸庞,他斜乜眼眸道,“不是一直很出格的么?”   墨燃:“……”   一时间无人说话,楚晚宁擦完了头发,漫不经心地把帕巾收了,又淡淡看了墨燃一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忙道:“这不是岁末了吗?积了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我来帮……”   楚晚宁打断他:“我知道有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但是,这不是师明净的事情吗?怎么是你在做?”   墨燃:“……师尊的记性真好。”   楚晚宁对此阿谀不为所动:“他人呢?”   “他今晨说有些头疼脑热,还浑身盗汗。”看到楚晚宁的眼神,墨燃道,“对不起,师尊,是我劝他卧床休息的。你不要怪他偷懒。”   那样的回护像是一根尖利的针,扎的楚晚宁眉心一皱,楚晚宁静了一会儿,问道:“他可还好?”   墨燃见他不曾责备,松了口气:“我出来时刚给他端了药喝,见他睡下才离开。一点风寒,两三天就该好了。多谢师尊关心。”   “我有什么好关心你们的,随口一问而已。”   墨燃:“……”   “走了。你好好整理吧。”   楚晚宁说着,只身远去。   死生之巅严禁弟子互相代行分内之事,墨燃原以为必遭师尊惩罚,却没想到楚晚宁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地愣了半天,等人都快行远了,才猛然回过神来。   雪地里的人踽踽独行,墨燃拿起了靠在门扉边的伞,冒雪跑了出去。   “师尊!”   “师尊等一下!”   楚晚宁回过身来,墨燃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抖了抖伞上的雪,端端正正在两人上方撑开。   “雪大了,打伞回去吧。”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墨燃把伞到他手里,楚晚宁却觉得厌倦,执意不要,拉扯间伞被推搡得跌落在风雪之中,狂风一吹,忽地飘出数丈远。   楚晚宁盯着那把渺然落入雪地的伞,他看了一会儿,这原是件小事,他想要一如往昔,淡漠远离。可是忽然挪不动脚步。   就像烛火终会熄灭,古井亦会干涸。   再隐忍的人也有崩溃的时候。   楚晚宁转头拂袖怒道:“墨微雨,你别来招惹我成吗?我不是师明净,我用不着人照顾!”   他说着,手中陡然亮起一簇金光,墨燃下意识往后一退,还以为他又要拿天问抽人,谁知楚晚宁手中升起一道金色涌泉,在空中笼成一道璀璨结界,霎时间将他身周的风雪遮蔽。   墨燃:“……”   挡雪挡雨的结界啊……   楚晚宁剑眉横陈,神色隽冷:“你觉得我需要伞吗?”   他似乎是真的气的厉害了,指尖迅疾而动,结界的光亮从金色变成红色,从红色变成紫色,从紫色变成蓝色,从蓝色变成青色。   每变一种色泽,结界附带的成效都截然不同,有的只是纯粹的避雪,有的能将寒风都遮蔽掉,有的甚至能将大雪之冷转为结界内的暖意。   这些招式太过强大,楚晚宁平日当然不可能耗费灵力这样来避雪,这种怄气似的炫技,幼稚得让墨燃一时间甚至有些无语。   “师尊,你不要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楚晚宁气的脸都青了,“还不给我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墨燃看了一眼他头顶的结界,“但你也不要这样耗费灵力……”   “滚!”   楚晚宁一挥手,结界忽然收拢,成了一道惊雷,轰然劈在墨燃跟前。   墨燃差点被楚晚宁召来的雷电劈了个正着,他难得好心关怀一下对方,却遭来如此反应,一时间也有些愤懑,正想说话,一抬头却看到楚晚宁站在雪地中,脸色苍白,眼眶却有些泛红。   墨燃怔住:“你……”   “你我不过师徒,何必有多余关切。带着你的伞,给我滚。”   墨燃一惊,忽然明白过来。   “师尊,那天在演武场,我和师昧说话,你是不是……”   听到了。   楚晚宁却不说话,转身走了。   这次墨燃没有再叫他,他也没有再回头。   走到一半,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楚晚宁的脚步僵了僵,闷头走得更快了,像是生气,又像是在逃。   而自始至终,墨燃都立在苍茫大雪中,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楚晚宁一回到红莲水榭,就病倒了。   他虽然能用结界避雨雪,但是这人遇到自己的事,总是懒散得很,更不愿意浪费灵力。不然平日下雨时,他也不会和个寻常人一般,随随便便撑个油纸伞行走。   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头疼脑热就都找上了门。不过他久病成医,对于风寒早已见怪不怪,自己吃了点药,洗漱更衣后钻进了被子里就睡了。   或许正因为风寒,自从金成池受伤后就一直会发作的那种恶心感在这个晚上变得格外鲜明,他在昏昏沉沉中睡了一整晚,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身体更是烫得像火炉。   第二天晌午,楚晚宁才模糊醒转,他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才慢吞吞地跳下了床,准备穿鞋。   然后,他愣住了。   他忽然发现一夜过去,自己的靴子变大了好多……   再仔细一看。   楚晚宁:“…………”   …………   饶是玉衡长老再淡定,也承受不住此番惊骇。   不是他的靴子变大了。   楚晚宁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自己赤.裸的脚,还有从滑落衣服里露出的肩膀。   是自己……变小了????    第52章 本座好像没有出场   薛正雍在北峰练剑,天边忽然飘落一朵海棠花,他“咦”了一声,一边拿帕巾擦汗,一边接过海棠,自言自语道:“玉衡的传讯海棠?有事不能自己过来说么?他何时懒成这样了。”   话虽这样讲着,薛正雍还是把海棠花蕊中的那缕金光摘出,置入耳中。   一个陌生的孩童嗓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尊主,请你得空,速来红莲水榭……”   薛正雍原本是不信的,但是当他御剑落到楚晚宁宅邸前时,还是完全傻掉了。   莲池边的凉亭里,一个约摸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正负手而立,一脸阴郁地凝视着接天莲叶。从侧面看,此人面如霜雪,眸如玄冰,还披着楚晚宁的衣袍,不过这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宽大,衣袖衣摆全部拖在地面,看起来就像只拖曳着飘逸巨尾的池鱼。   薛正雍:“……”   孩童回首,一脸你敢笑我就死给你看的倨傲。   薛正雍:“噗哈哈哈哈哈哈!!!”   孩童拍案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不是我没有笑——啊哈哈哈,哎唷不行了,玉衡,我让你去贪狼长老那里仔细看一下伤口,你偏偏不听,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薛正雍捧腹道,“我从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杀气这么重的小孩儿,啊哈哈哈哈。”   这孩童不是别人,正是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体缩小了的楚晚宁。金成池穿透了他肩背的藤柳不知带着什么法咒,居然会让人变成五六岁时的容貌身形,所幸法力没有倒退,不然楚晚宁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   薛正雍一边笑,一边去替他找来了一件小弟子穿的衣衫。   楚晚宁换上之后,总算没有显得那么滑稽了。他整理着蓝底银边的护手,抬头瞪了薛正雍一眼,而后凶狠道:“你要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薛正雍哈哈道:“我不说,我不说。可是你这样怎么办?我又不通医术,总要找人来看吧?要不我把贪狼长老请来……”   楚晚宁忿然拂袖,却发现小弟子服是窄口紧袖,挥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更加不爽:“请他做什么?让他笑话我吗?”   “那要不我让拙荆来看看?”   楚晚宁抿着嘴唇不说话,瞧上去居然有些委屈。   “你不讲话,我就当你答允了?”   楚晚宁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薛正雍知他心情沮丧,但此番奇景实在太过滑稽,憋了一会儿又没憋住,噗地再次大笑出声。   刷的天问召出,楚晚宁侧眸厉声道:“你再笑!”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我这就去找娘子过来,啊哈哈哈哈。”   薛正雍一溜烟跑远了,没过多久,就带了神色焦急的王夫人过来。王夫人一看到楚晚宁就呆住了,半晌才难以置信道。   “玉衡长老……”   楚晚宁:“……”   好在王夫人比起薛正雍而言,实在是医者仁心,她倒没怎么嘲笑楚晚宁,而是仔细望闻问切了一番,而后软声细语道:   “长老灵力流转平稳,身体状况也无异样。似乎除了变成了小孩子,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楚晚宁问:“夫人可知破解之法?”   王夫人摇头道:“长老受的伤是上古柳藤所致,此案世间恐怕没有第二例。因此我也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楚晚宁倏忽垂落睫毛帘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显是有些呆住了。   王夫人见状不忍,忙道:“玉衡长老,依我之见,你之所以会变成这般模样,应该是藤柳中用以修复自愈的枝液侵入了你的创口,并非恶咒。不然也不会到此时才发作。我想那种枝液微乎其微,是因为你连日来太过忙忧,才让法咒左右了身躯。不如你先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再看情况?”   沉默一会儿,楚晚宁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这样了。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   王夫人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道:“长老如今这般容貌,若是不说,倒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她讲的不错,楚晚宁早就不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的事情了,不过此刻看着湖中倒影,除了些五官轮廓外,和成年后的自己并不是特别相似。心里总算稍宽,仰头对薛正雍道:   “尊主,这几日我要在红莲水榭闭关,薛蒙他们,还请你多照顾。”   “这是什么话,蒙儿是我儿子,燃儿是我侄子,师昧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我当然得照顾。”薛正雍笑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然而楚晚宁一连三日打坐修行,却并不见身体恢复原貌,不由得更加忧虑,也就离王夫人说的“好生将养”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天黄昏,楚晚宁终于忍不住心头烦躁,见清修无果,干脆下了南峰,四处走走散心。   此时晚膳时辰已过,而夜习尚未开始,死生之巅的空谷幽径、廊桥亭阁里尽是三五成群的弟子,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楚晚宁闲逛了一圈儿,去了善恶台附近的一片竹林。   诸位长老都有自己习惯占据的修炼场,往往带徒弟修行都会是在固定的某处地方。楚晚宁惯去的就是这片竹林。   竹影萧瑟,万叶繁声。楚晚宁折了片叶子,贴在唇边缓缓吹响,清幽细碎的乐声使得他心绪稍宁。可过了没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附近。   “喂,小孩儿。”   楚晚宁睁开眼睛。   薛蒙正腰细腿长地傲立于秀林之中,持着寒光熠熠的佩刀龙城,正朝他说话。   “我要在这儿练刀了,你上别处吹去。”   “……”楚晚宁微扬眉梢,这感觉实在有些奇妙,薛蒙居然跟他颐指气使了起来。他想了想,说道:“我吹我的,你练你的,互不打搅。”   薛蒙道:“那怎么可以?快走快走,我的刀锋会伤到你的。”   “你伤不到我。”   薛蒙有些不耐烦了,啧了一声:“那我可提醒你过了,等会儿要是受了伤,我可不来管你。”话音方落,佩刀掣出,龙城发出一声雄浑争鸣,如潜渊腾蛇乘云而起,破空长啸。   霎时间林中光影斑驳,剑气如虹,薛蒙于竹叶翻飞中将龙城舞作一道残影,一劈之下,一张竹叶碎作十缕,一斩之间,修竹不倾而落叶纷纷。一点一刺,一抹一横,皆如流风回雪,一气呵成。   他这般凌锐刀法,莫说是个五岁小童,即便是五十岁的大修,见到了也会啧啧称赞。   但薛蒙十式舞毕,坐在石上的那个小孩儿依旧自顾自地吹他的叶子,似乎眼前这一切没什么好看,更没什么好称奇的。   薛蒙有些气不过,收了刀,自竹林上端一跃而下,轻飘飘落于楚晚宁面前。   “小孩儿。”   “……”   “喂小孩儿,说你呢。”   楚晚宁放下竹叶,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你师父没教你跟人说话要客气些?别一开口就喂啊喂的。我有名字。”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呢。”薛蒙原本还想好好说话,一听他开口就带刺儿,顿时没了好气儿,“给我闪边儿去,你也瞧见了,刀剑不长眼,当心我一刀下来削着你脑袋。”   楚晚宁漫不经心地说:“你连我脑袋都避不过去,还练什么?”   “你!”薛蒙从小到大哪里被这样顶撞过,何况对方还是个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初阶弟子,顿时又臊又恼,忿然道,“你与我讲话竟然这样没大没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晚宁淡淡瞥他:“你是谁?”   “……我是死生之巅的少主。”薛蒙简直要窒息了,“你竟连这都不知道?”   楚晚宁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原本那张脸上,会显得很嘲讽,在现在这张稚气可爱的脸上,就更加嘲讽得没了边儿。   “少主而已,又不是尊主。为什么非得知道。”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放下你的架子,好好练刀。”   楚晚宁说完这句话,又自顾自地垂下纤长眼睫,徐徐吹响了竹叶,悠缓的曲乐声如风中飘絮,辗转浮沉。   薛蒙真的要被气死了,啊地大叫一声,居然和一个小孩子飙上了劲。不过就算再气,他也不愿打孩子,便只好腾空上林,刷刷劈斩,霎时间林木摧折倒伏,愣是在这空幽曲中舞出一通暴戾凶危的刀法。   他的刀又快又狠,刀光闪动间,数十根翠竹的尖梢都被削成了钝刺。若是击敌,这些钝刺就该是吹毛断发的尖针,不过教训自己门派下的晚辈弟子,点到为止就好。   数百道钝刺直直朝着楚晚宁落去,眼见着就要伤到人了,薛蒙一个疾掠,准备轻功落下,带着这不懂事的小弟子避闪开。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打伤这个孩子,只不过想要吓吓人家而已。岂料就在他飞身而下的同时,那孩子停止吹奏,将指尖嫩绿竹叶一弹,那薄薄竹叶瞬间在他指尖碎成百缕细丝。   几乎是瞬间,那百缕细丝精准地朝着劈落的钝刺袭去。   风都像是凝滞了。   楚晚宁站起来,与此同时,百段钝刺在他周遭霎时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薛蒙惊呆了,立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那个稚气小童簌簌抬起睫毛,银蓝色的弟子服飘飞拂动,他朝薛蒙笑了笑:“还来吗?”   薛蒙:“……”   “刀势凌厉,却无章法。太过心浮气躁。”   薛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楚晚宁道:“从刚才的灵雀式重来吧,你按着我的曲声再舞一遍,我吹完一节,你击完一式,不可再快。”   被小孩子这样指点,薛蒙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着嘴唇僵着不动,楚晚宁也不催他,只在一边等着,等薛蒙是否能为了修行而放下身段,宁愿听一个半大孩童的话语。   等了一会儿,薛蒙忽然懊丧地跺了跺脚,甩了剑,转身就走。   楚晚宁见他负气离去,神情略微黯淡。心道,薛蒙这样不能虚怀受教,实在是有些可惜……   然而未及想完,就又见他拾起了地上一段树枝,回过头来,口气很差:“那、那我用树枝好了,万一打到你。”   楚晚宁顿了顿,唇边带上了笑,他点头道:“好。”   薛蒙替他摘了一片竹叶,擦干净了,递给他:“呐,小弟弟,给你这个。”   这样就成“小孩儿”,变成了“小弟弟”?   楚晚宁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叶子,重新坐回石头上,慢慢吹了起来。薛蒙性子急,这段刀法中有一段腾空侧掠的招式,要在空中转身时,连刺六下,再劈一击。然而薛蒙总也把握不住度,往往是连刺了十多下,这才打出一击,而那一击已错过了最佳时候。   连续五六次,薛蒙都没舞对,心下愈急,眉头越拧越紧。   他正心焦,侧眸却瞥见了坐在石头上吹竹叶的那个孩童,见人家年纪虽小,却气定神闲,半点抱怨都没有,又不禁感到惭愧。   于是打起精神,又连着练了数次,渐渐地在乐声中找到了些感觉。薛蒙却不以为喜,又接着腾跃挥刺,当明月高悬,时辰已晚时,他终于可以做到毫无差错,完完整整地将这段刀法挥下来。   汗水凝在他漆黑的眉间,薛蒙拿帕巾擦了,大喜道:“今日多亏了你。小兄弟,你是哪个长老的门徒?你这样厉害,为什么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   楚晚宁早就想好了,璇玑长老门徒众多,多到连他自己或许都记不住全部的弟子,因此收起竹叶,微微一笑:“我是璇玑长老门下徒。”   薛蒙似乎对璇玑颇为不屑,哼了一声道:“哦,那个破烂王啊。”   “破烂王?”   “啊,不好意思。”薛蒙误会了楚晚宁眼中的意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轻蔑了这孩子的师尊,让对方不悦了。   他笑了笑说道:“一个私下里的称呼而已。你师尊收徒太多,来者不拒。破烂说的是他收的那些毫无天赋的徒弟,并不是说璇玑长老不好,小兄弟不要介意。”   楚晚宁:“……你们私下里,常常给长老起外号吗?”   作者有话要说:     薛蒙:今天我遇到个小孩儿,挺厉害的,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薛正雍:(心中一慌)哪里不对劲?   薛蒙: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薛正雍:……可能是你招惹人家了……注意到你也是很正常……   薛蒙(怒掀桌)不!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崇拜!你知道被一米不到的小孩子在气场上俯视的感觉吗?   薛正雍:……………… 第53章 本座的堂弟宛如智障   “那当然,外号肯定都是要取的,苍天绕过谁呀。”薛蒙显得兴致勃勃,热情地跟楚晚宁介绍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应该不超过五岁吧?那你是刚来死生之巅,和大家都还不熟,熟悉了你就会知道,这里二十个长老,在弟子之间差不多都有外号的呢。”   “哦。”楚晚宁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比如说呢?”   “那可有的说了。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肚子有些饿。今日多谢你提点,我带你下山去吃些宵夜吧,边吃边讲。”   楚晚宁低头想了想,微笑道:“嗯,好啊。”   薛蒙收起了龙城,拉了楚晚宁的手,蒙在鼓里的徒弟和缩小了身体的师父两个人沿着长长的竹间石阶往山门处走。   “小兄弟,你怎么称呼?”薛蒙边走边问。   楚晚宁镇定自若地答道:“我姓夏。”   “夏什么?”   “夏司逆。”   薛蒙浑然不觉其中深意,还很高兴地问:“不错,挺好听。是哪两个字?”   楚晚宁看傻逼似的斜乜他一眼:“……司徒的司,逆徒的逆。夏司逆。”   “哦哦。”薛蒙又笑着问,“那你今年几岁?我之前猜的没错吧,是不是没超过五岁?”   “……”楚晚宁黑着脸,所幸薛蒙看着路,没有去看他的神情,不然一准被吓到,“不,少主猜错了。……我今年六岁。”   薛蒙道:“那你真是天赋了得,虽然比起我当年还差了那么一点。但是略加调/教,必然是个了不起的后生。这样吧,你要不别在璇玑门下学了,你叫我一声师哥,我去求我师尊收你为徒,你看好不好?”   楚晚宁竭力忍着没有翻白眼:“你让我叫你什么?”   “师哥呀。”薛蒙笑着弯下腰,弹了下楚晚宁的额头,“这机会可不是谁的有。”   楚晚宁神色复杂:“……”   “怎么了,高兴得说不出话了么?”   楚晚宁:“……”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至少薛蒙以为他们是“有说有笑”地走着。忽然身后穿来一个声音,结束了这段再聊下去可能会要了薛蒙小命的对话。   “嗯?萌萌,你怎么在这儿?”   整个死生之巅,会犯起抽来管薛蒙叫萌萌的,还能有谁?薛蒙甚至头都还没有转过来,嘴上就已经骂开了。   “墨燃你这个狗东西,你再这么叫我,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   一回身,果然墨燃轻衣飘摆,正立在朗朗明月下,朝两人咧嘴而笑。他原本想再还嘴逗一逗薛蒙,忽然注意到薛蒙身边还站着个清秀标致的小孩儿,不由一愣:“这个是……”   薛蒙把楚晚宁拉到身后,朝墨燃横眉立目:“你管得着吗?”   “别别别,别藏起来啊。”墨燃绕过去抓住薛蒙的手,又把楚晚宁拖了出来,蹲下来仔细打量一番,忽然咦了声,喃喃道,“这孩子长得好生眼熟啊。”   楚晚宁心生警觉:“……”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楚晚宁暗道不妙,要是身份就此被识破,那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做人?想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欲逃。   “别走!”墨燃坏笑着一把拉住他,伸出手指,在楚晚宁鼻子上划拉一下,慢声细语道,“来,小弟弟,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被他摸过的鼻梁直起腻,楚晚宁又是尴尬又是心虚,往后直退。   墨燃还以为他是害怕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躲什么呀,乖,告诉哥哥你是不是姓薛?”   薛蒙:“???”   墨燃指着薛蒙,笑眯眯地问楚晚宁:“这个人,是不是你爹爹?你要说实话哦,这样哥哥就疼你,给你买糖吃。”   “你有病啊墨微雨!!”薛蒙登时炸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刺毛竖尾地喝道,“你你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你龌龊!你、你肮脏!你你你臭不要脸!”   楚晚宁也是一阵无语,但心下稍宽:“……我姓夏,是璇玑长老门下弟子,夏司逆。”   “吓死你?”墨燃笑吟吟地弯着眼睛,他倒是不傻,一听就听出来了这名字的意思,“哈哈,有些意思。”   “……”   “你有病!”薛蒙恶狠狠地推开墨燃,怒道,“他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跟你可没什么关系。我们要去吃宵夜了,你给我让开。”   “哦。”墨燃让开了。但很快又双手枕于脑后,笑嘻嘻地晃悠着跟在了他们身边。   薛蒙朝他低吼:“你干什么?”   “我也下山吃宵夜呀。”墨燃无辜道,“不许么?”   薛蒙:“…………”   无常镇。   自死生之巅开宗建派以来,这座原本鬼魅横行的小镇就渐渐恢复了往日平和,如今甚至有几分热闹起来。   此时夜市已开,薛蒙一行人走在摊肆之间,寻了家售卖古董羹的店舍,坐在露天的矮木桌前。   “古董羹”以铜釜为烹具,架在烧旺的炭盆上。吃的时候火不熄,煮着釜内的高汤,高汤往往是重麻重辣的,生鲜食材摆满桌,要吃什么丢进去涮。因为食物掉入沸水会发出“咕咚”的声音,故得名古董羹。   这是川蜀名肴,但楚晚宁从来只吃不搁辣子的清汤锅,辣的他不吃,一吃就呛。   薛蒙自小生于蜀地,墨燃则是在湘潭一带长大的,两人对麻辣皆是习以为常,自然也觉得“夏司逆”肯定能吃辣。   坐下来点菜时,薛蒙熟门熟路地叫了好几种菜肴,又到:“汤里头要多放花椒,红油也得搁足咯。”   楚晚宁却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幽幽道:“要鸳鸯锅。”   “啥?”薛蒙以为自己听错了。   楚晚宁黑着脸:“要鸳鸯锅,一半辣的,一半不辣的。”   薛蒙:“……你不是蜀人?”   “嗯。”   “啊。”薛蒙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但也有些诧异,打量了楚晚宁两眼,说道,“那你这么小就远离家乡,实在也是……唉,算了算了。”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朝小二道,“好吧,鸳鸯锅就鸳鸯锅吧。”   楚晚宁不知为何从薛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甘。   随后他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薛蒙是真的有些不甘,等菜的时候就在叨叨:“师弟,你既然来了蜀中,就要学会吃辣。不吃辣就不能和别人混得热络,知不知道?川话可以不会讲,辣椒不能不会吃。对了,你是哪儿的人啊?”   楚晚宁道:“临安。”   “哦。”薛蒙想了想,觉得对那块江南水乡并不熟悉,就咬着筷子斜眼问,“那你们家乡,吃兔头么?”   楚晚宁还未及回答,墨燃就在旁边笑眯眯地说:“当然是不吃的。”   薛蒙瞪了他一眼,楚晚宁也看了他一眼。   墨燃一只脚架在长条板凳上,胳膊肘搭着膝盖,流利地转着手中的筷子,见状歪头笑道:“怎么了?这样瞧着我,是不吃啊。”   薛蒙扭头问楚晚宁:“真的不吃么?”   “嗯。”   薛蒙又瞪墨燃:“你怎么知道?你去过临安?”   “没去过。”墨燃扮了个鬼脸,“但是夏兄和咱们师尊是同乡,你都不知道师尊不吃兔头的么?他在孟婆堂里拿凉菜的时候,不是拿小葱拌豆腐,就是拿桂花糖藕,不信你下次留心看看。”   楚晚宁:“……”   “啊,我倒是没有留心过,自从上次瞧见师尊的早饭,我就轻易不敢往他盘子里瞄了,真的可怕。”薛蒙摸了摸下巴,慢慢露出种嫌恶的表情,“师尊的口味真的难以言表。你知道么?他居然吃咸豆花。”   楚晚宁:“……”   说着薛蒙居然回过头,望向他,语重心长道:“小师弟,你可千万不要跟玉衡长老学,以后会没有人愿意跟你吃饭的。记得,兔头和辣椒都要吃起来,早晨吃豆花,千万不要往里面倒酱汁。”   “还有紫菜和虾干。”墨燃补充道。   “对,还有紫菜和虾干。”薛蒙难得和墨燃同仇敌忾,“简直不能忍受。”   楚晚宁看了那俩傻子一眼,面无表情道:“哦。”   菜很快就上全了,冻笋鲜脆,青菜翠碧,豆腐晶莹,鱼片鲜嫩,羔羊肉片成了薄如蝉翼的卷,整齐码在白瓷碟里,酥肉炸的金黄焦脆,细细撒着孜然花椒,一壶鲜磨的豆奶搁在案边,矮小的桌子被压地吱嘎作响。   情谊千金都是一餐一顿吃出来的,更何况是热火朝天的古董羹,三两轮肥羊涮下锅,一两盏豆乳进了肚,饶是薛蒙和墨燃这般生冷的感情,也不由在氤氲蒸汽里暂时变得缓和。   薛蒙筷子在辣油汤里翻找着:“哎哎,那我丢下去的脑子呢?”   “你脑子不是正搁在脖子上嘛。”墨燃笑道。   “我说的是猪脑!”   墨燃咬着筷子坏笑:“对呀,我说的也是猪脑。”   “狗儿子你敢骂我——”   “哎!你的脑子浮上来了!快吃快吃!”   薛蒙一激动,被他给套进去了,大叫道:“把你狗爪拿开!别跟我抢,这是我的脑子!”   楚晚宁坐在小板凳上,抱着一瓷罐甜豆乳,一边喝得正香,一边闲适地打量着旁边俩幼稚鬼。他倒是施施然不着急,反正半边清汤锅里头的东西都是他的。   喝完豆乳,小孩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墨燃瞧见了,笑着问他:“小师弟喜欢这个?”   楚晚宁消化了一下“小师弟”这个称呼,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摆脱这个称呼的可能,发现几乎为零,于是只得干巴巴地说:   “嗯,还不错。”   墨燃于是转头道:“小二,这个豆奶,给我师弟再拿一罐儿来。”   楚晚宁于是又心满意足地喝上了第二罐。   他天生爱吃甜食,不过之前他因为吃了太多糕点生了蛀牙,让贪狼长老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给他修复。之后楚晚宁便碍着面子,每次都不多吃。   此时变成孩童模样,倒是方便了他吃甜点。   墨燃拖腮瞧着他进食,说道:“你口味和师尊倒是像。”   楚晚宁被噎了一下,不过脸上仍很淡定,不动声色地:“……师兄是说玉衡长老?”   “对啊。”墨燃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将一碟蒸笼推到楚晚宁手边,“来尝尝看这个。我想你也会喜欢。”   楚晚宁拿起竹篾蒸笼里的叶儿葩,咬了一小口,软糯白皙的皮儿露出个口子,里面热气腾腾的豆沙馅儿绵软香甜。   “好吃么?”   楚晚宁又咬了一口,这才点了点头:“嗯。”   墨燃笑道:“那你多吃点儿。”   三个人边吃边聊,楚晚宁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话头,他佯作混不在意,在吃完第四个叶儿葩之后,他问薛蒙:“少主,你之前在山上跟我说,每个长老都有外号,既然我师尊璇玑长老叫做破烂王,那不知玉衡长老的外号叫做什么?”    第54章 本座抢甜点吃   “师尊?”薛蒙神情瞬间肃穆了几分,“唯独他没有外号,整个死生之巅无人敢开他的玩笑。”   “扯淡,那不过是因为别人知道你喜欢师尊,都不跟你说实话而已。”墨燃翻了个白眼,拉过楚晚宁,用并不悄声的嗓音,悄声道,“你别听他的,我告诉你,整个死生之巅,诨名最多的就是玉衡长老了。”   “哦?是么?”楚晚宁微微挑起眉,显得饶有兴趣,“比如呢?”   “比如啊,客气一些的,喊他白无常。”   “……为什么叫这个?”   “因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还有呢?”   “小白菜。”   “……为什么?”   “因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还有呢?”   “大馒头。”   “为什么?”   “因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还有呢?”   “小寡妇。”   楚晚宁:“???”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墨燃浑然不觉楚晚宁眼中一掠而过的杀气,还哈哈傻乐着,“因为他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   若不是楚晚宁定力好,只怕要绷不住了:“还、还有呢?”   “哎哟。”墨燃看了看薛蒙的脸色,低声道,“我再说,我家堂弟恐怕要把锅底掀我脑袋上。”   薛蒙一拍桌,咬牙切齿道:“不像话!谁允许他们这般编排师尊的?什么小白菜大馒头的,居然还有小寡妇?都活腻味了?”   “啊。”墨燃忍俊道,“这你就不开心啦?你也不听听有些女弟子管师尊叫什么,肉麻极了。”   薛蒙瞪大眼睛:“她们怎么说?”   墨燃懒洋洋道:“还能怎么说,女孩子嘛,讲话都文绉绉的,什么淡月梨花,阳春白雪,临安楚郎,西子芙蕖。我的天。”   楚晚宁:“……”   薛蒙:“……”   “这算好的,像贪狼长老那种姿色平平脾气又差的,诨名可就难听多了。”   贪狼长老是二十个长老里,与楚晚宁关系最差的,楚晚宁问:“他叫什么?”   “冬腌菜或者雪里蕻,因为黑。”墨燃说着,笑了笑,“萌萌,你别这副表情,你也有份。”   薛蒙仿佛生吞了鸡蛋:“啥?我也有?”   “对啊。”墨燃笑道。   薛蒙似是不在意,清了清喉咙,问道:“那她们管我叫什么?”   “屏屏。”   “……何解?”   “什么何解,这还不好解?”墨燃抽动肩膀说出这三个字,终于忍不住拍桌大笑,“孔雀开屏呀,哈哈哈哈——”   薛蒙一跃而起,愤然道:“墨燃!我杀了你!”   三人吃饱喝足回到死生之巅,已经丑时了。楚晚宁先由着俩傻徒弟把自己送到了璇玑长老的领辖之地,和他们告了别。薛蒙临了还约他明日再于竹林相见,但楚晚宁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变回原来的模样,于是也不敢应允,只道若有闲暇就来。   待徒弟们走远了,他才轻功掠起,踩着屋瓦檐梁返回了红莲水榭。   第二天一早,楚晚宁起床,见到自己仍然是孩童身板,不由气闷。   他板着脸,站在板凳上,朝铜镜里头的那个人瞪了半天,连好生梳头的心思都没有了,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这样,于是去找了薛正雍。   “什么?你昨天见过蒙儿和燃儿了?”   “对,我说自己是璇玑门徒,他们并未起疑。”楚晚宁道,“要是薛蒙找你问起来,记得帮我打个圆场。先不说这个,我已经修炼了十日有余,却并无好转。再这样下去不行,我还是得去找贪狼看看。”   “嗬哟,我们玉衡脸皮这么薄,今天却不怕丢人啦?”   楚晚宁冷冷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眼神摆在一个孩童身上,未免气势弱了极多,反而有点像小孩子在赌气。   他小时候生的标致可爱,薛正雍忍不住就有点儿被触到,伸手去摸楚晚宁的头顶。   楚晚宁忽然道:“尊主,等我身体恢复,烦劳你让浣纱堂给我裁一件死生之巅的衣裳。不要白色的。”   薛正雍完全愣住了:“你不是不喜欢穿轻铠吗?”   “偶尔换换样子。”楚晚宁黑着脸丢下一句话,行远了。   贪狼长老虽与楚晚宁不睦,但碍着尊主在,他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因此嘴上并没有嘲讽楚晚宁,全部写在眼睛里。   楚晚宁簌簌抬起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贪狼长老。   对方目光发亮,里头像是在放烟花。   楚晚宁:“……”   “王夫人诊断的大致不错。”贪狼长老断完了脉象后,松了楚晚宁的手腕,楚晚宁立刻把手抽走,放下了袖子。   “那为何十日了,还不见恢复?”   贪狼道:“上古神木的汁液量虽小,效用却强。你要恢复,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楚晚宁随口一问:“要多久?”   贪狼说:“我不确定,不过,大约十年。”   楚晚宁瞬时睁大了双眼,贪狼长老虽还努力绷着,但他眸子里的幸灾乐祸的笑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对,你啊,可能需要十年才能恢复原貌。”   楚晚宁盯了他一会儿,森然道:“你是在诓我?”   “岂敢岂敢,您可是玉衡长老啊。”贪狼笑道,“我看你这样也没什么,挺好的,不就是身体变小了而已,心智稍有幼化,但微乎其微,何况法力都还在,急着恢复做什么?”   楚晚宁脸色铁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贪狼道:“不过这十年间呢,也不是说你时刻都会是孩童容貌。这种汁液的游走,与你的灵力一脉相承。你若是三五个月,什么法术都不施展,也就能变回原样了。”   “这个法子可行!”薛正雍眼前一亮,似看到曙光。   岂料贪狼又微微笑道:“尊主何必如此着急?我话都还没说完。玉衡长老恢复原貌后,依然不可太多动用法术,一旦灵力损耗多了,就又会被汁液左右,变回孩童。”   “多?怎么叫多?”薛正雍叫道。   “这个嘛,树汁已经遍布他全身。”贪狼说,“一日最多两招。”   楚晚宁声音冷硬如铁,道:“鬼界结界常有缺漏,炼锻灵器机甲也需法术,我若一日最多两招,岂不成了废人。”   “那我就没办法了。”贪狼阴阳怪气道,“毕竟人间若是失了北斗仙尊,明儿太阳都未必能照旧升起了呢。”   薛正雍在旁边焦急道:“贪狼,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整个修真界,你的医术是数一数二的,你快想想办法。玉衡这样子虽然法力不受影响,但毕竟是个幼童身体,身手肯定不如原来。再说了,他在金成池受伤一事,让其他门派知道了,保不准会生出什么花花心思来。十年也太久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良药,能够……”   贪狼长老讥嘲着打断了他的话:“尊主。北斗仙尊沾染的是上古神木的汁液,又不是随便什么常见的毒。你觉得我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薛正雍:“……”   “好了,我要炼丹了。”贪狼慢悠悠道,“二位请回吧。”   薛正雍:“贪狼!”他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拉了拉他的衣摆,说道,“尊主,走了。”   两人行至门前,贪狼的声音却又忽然从背后传来。   “楚晚宁,你要是愿意虚怀若谷地好好求我,没准儿我就愿意帮你配药了呢?虽说你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但也未必无法应对,你考虑看看?”   “……”楚晚宁回头道,“你要如何才算虚怀若谷?”   贪狼斜倚榻间,正懒散地理着桌上银针垫包,闻言微抬眼帘,眸中讽嘲之意闪动:“别人走投无路时,都是磕头求救。你我同僚一场,磕头就免了吧,你跪下来,跟我说两句好话,我就帮你。”   楚晚宁没吭声,冷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才道:“冬腌菜,我看你是没睡醒。”   言毕,拂袖离去。留贪狼一个人坐在原处发呆,半天没有琢磨过来冬腌菜是什么意思。   日子徐徐而过,玉衡长老对外言称闭关,实则是困于孩童身体里出不来。这件事情先后被薛正雍、王夫人、贪狼长老知晓,后来为了不露馅儿,璇玑长老也惊闻了这件奇事。   一晃几个月匆匆而逝,红莲水榭闭门谢客久了,薛蒙他们不禁有些担忧。   “师尊都闭关七十多天了,怎么还不出来?”   “可能是灵力又要精进了吧。”师昧喝了口茶盏里的灵山雨露,抬眼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要下雪了呢,很快就到小寒了,也不知道师尊除夕之前能不能出关。”   墨燃正懒洋洋翻着剑谱,闻言道:“估计出不来,他前几日用海棠花传音给我们,不是说时日尚久么?我看挺玄的。”   这天正好是死生之巅的闲暇日,众弟子不需修行。墨燃三人聚在一起烹茶煮酒,小院亭楼里竹帘半卷,重帷浅遮,底下走漏着迷蒙水汽。   最近跟他们常常混在一起的,多了个璇玑长老门下的小弟子夏司逆。   他自那日和薛蒙结识后,薛蒙就隔三岔五拉他过来一道修炼玩耍,日子久了,更是与他们形影不离。   原本的玉衡门下三徒,莫名的就多了个小的。   此刻化名成夏司逆的楚晚宁,正坐在桌几前吃糕点。他吃东西的模样虽斯文,但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   薛蒙无意瞥了一眼,愣了一下,目光复又落回盘中,愕然道:“哇,小师弟,你这食量遗传谁的?”   楚晚宁慢条斯理地嚼着桂花糕,花糕太好吃了,他根本理都不想理薛蒙,毕竟有人跟他抢食呢。   墨燃的手和楚晚宁的手同时落到了最后一块荷花酥上,两人倏忽抬眼,目光相交擦出电光火石。   楚晚宁:“松手。”   墨燃:“我不。”   “松开。”   “你吃了八块了,这块我的。”   “别的可以给你,荷花酥不行。”   墨燃瞪了这个小家伙一会儿,使出了杀手锏:“师弟,你甜食吃太多了,会长蛀牙。”   “无妨。”楚晚宁很是冷静,“我六岁,不丢人。”   墨燃:“…………”   啪的一声,薛蒙一巴掌伴着他的抱怨应声而至:“墨微雨你讨不讨厌,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师弟抢东西吃。”   趁墨燃哎哟一声捂着头的空档,楚晚宁已经面无表情且眼疾手快地拿过了荷花酥,心满意足地小口咬了下去。   “师弟——!!!”   楚晚宁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啃甜点。   四个人正热闹着,突然间,一阵锐利的啸叫声穿透天穹,回荡在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色微沉:“集哨?”   薛蒙撩开半边帘子,探出窗外看,外面行走着的弟子也纷纷驻足张望,都露出了颇为意外的神色。   集哨一响,死生之巅所有门众都必须聚于丹青殿外广场。这也意味着必须有紧急事务的时候,哨声才会响起。这种哨音在楚晚宁未加入门派之前,常常是在鬼界结界破损时被吹起,不过自从楚晚宁加入后,集哨已经许久未曾响过了。   师昧搁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到薛蒙身边:“好奇怪,有什么事如此着急?”   “不知道,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   只有墨燃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嘴唇,睫栊垂落,遮住眸中流露出的一丝不自然。他知道这个哨声意味着什么,只是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和他印象里的略有出入,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四个人来到死生之巅,众弟子也陆陆续续都到了,很快巨大的丹心广场就聚齐了所有的长老与弟子。   待人齐全,薛正雍从大门紧闭的丹心殿走了出来,站在玉带栏台前,底下是层层递落的青石长阶。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还有六名鲜丽女子。那六名女子容貌或俏或冷,生的都极其美好,她们临风而立,寒凉天气里却只着一层单薄纱衣,一眼瞧过去,皆是红裙如霞,眸如赤焰,帛带飘飞,眉宇间亦都有一簇火焰痕迹。   薛蒙登时就惊住了。   不止是他,几乎在场的每个人在看到那六名女子时,都是神情剧变。   薛蒙愣了好久,才嗓音微颤地喃喃道:“羽民仙使……她们,她们是朱雀仙境来的?”    第55章 本座不安   朱雀仙境虽然名叫仙境,但里面所居的并非神仙,而是一种半仙半妖,血统混杂的异人。   他们是修真大陆上与仙人最相似的存在,又被称为“羽民”。   羽民世代远居于九华山迷阵之中,拥有自己的桃花源,显少插手人间事务。但他们体内毕竟不全是仙人的血,也有一半凡俗骨肉,因此也未能全然超脱,常会于修真界秩序动荡,岌岌可危时现身,以其强大灵力襄助凡人度过难关。   墨燃前世闹得翻天覆地时,羽民便曾经大批出现过。但他们的实力终究比不过将禁术修炼到如臻化境的人界帝尊,最后所有羽民都被墨燃赶尽杀绝,他踩着腥臭的血,踩着满地残损的焦羽。   一把火,朱雀仙境毁于一旦。   那真是极疯狂的一段记忆,甚至事后墨燃想起来都会冷汗涔涔,湿透背心。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像是被恶鬼附身一般,残酷得厉害。   不过眼下,他显然还没有和羽民交手的实力。事实上因为种族优势,大多数修仙之人的灵力都在羽民之下,整个死生之巅能和他们过招的,目前恐怕只有那几位出类拔萃的长老。   薛蒙无意中看到了墨燃的脸庞,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什么。”墨燃睫毛虚落,低声道,“方才跑得急了些而已。”   羽民临世,正是上辈子师昧悲剧的起始,墨燃整颗心都悬到了喉咙口,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为何这一世,这么多东西的进展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冬日的死生之巅,一轮虚弱的残阳挂于天穹,漫漫散照出一层死白的光辉。   墨燃站在日头下,不由地拉住了师昧的手。   师昧微愣:“怎么了?”   “……”墨燃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薛正雍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他说的话倒和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日召诸位于丹心殿前,只因时隔八十余年,羽民仙使再度临世。和八十年前一样,仙使离开桃花源,来到人间,是因为卜得人间危难将至,特来相援。”   他顿了顿,转头慢慢环顾下面黑压压的门徒。   “诸位知道,鬼界结界虽为始神伏羲所设。但百万年来,结界逐渐削弱,每隔数十年,结界就会再次破损。这些年来,鬼界结界的力量已日趋薄弱,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   薛蒙小声哼道:“爹爹真是胡言乱语,明明几乎都是师尊一个人在相助。”   “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而然鬼界的漏洞越来越大,终将与数十年前一样,完全溃散。届时万灵降临,百鬼袭世,人界和鬼界将打破界限,凡人将饱受疾苦。为了避免这般惨剧,羽民仙使将在所有的修真门派遴选出几名灵力天赋最为合适的人选,前往桃花源封闭修炼。”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羽民要选人带去桃花源仙境进行修炼?!   所有弟子的惊异中都生起了丛丛叠叠的兴奋,不论天赋如何,也都或多或少生出了些暗暗的期待。   惟有墨燃一人毫无喜色,眉梢眼角还隐隐透出一层忧虑。他平日里善作伪饰,教人辨不出真假,然而此时此刻,竟是掩饰不住心中情绪——   此一事,事关师昧生死。当年,师昧就是被羽民选走,去桃花源修行的。他归来不久后,鬼界漏洞出现了一次大规模溃散,大批亡灵从地狱爬至人间。   在那场浩劫中,师昧与楚晚宁并肩作战,他们一人站住一边阵脚,携手修补那个最大的缺漏。然而,师昧的力量终究还是无法和楚晚宁齐平,数不清的厉鬼见阳界将要关闭,便同仇敌忾朝着师昧扑杀而来,千军万马化作通天彻地的煞气,在瞬间将努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贯穿!   邪煞诛心,亡魂穿魄。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没有丝毫阻拦,他在师昧从蟠龙柱顶端倒坠而下的时候,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师昧未及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尽数封合!   那天飘着大雪,师昧从高台上飘落,就像万千晶莹中毫不起眼的一小片。   飘雪漫天尽是,无穷无止。于是有谁会在乎哪一朵六棱冰晶行将融化,就像代代无穷的凡人,从生到死数十年,除却至亲,有谁会在乎一个寻常人的死。   大雪中,烽烟里,墨燃抱着呼吸渐弱的师昧,跪着求楚晚宁看一眼师昧,救一救师昧。   可是楚晚宁最终仍是转了身,选择投向了皑皑雪原,选择了成全他自己的众生大义,于是师徒之情,一朝泯灭。   多可笑啊。   楚晚宁喜欢的东西,在乎的东西,追求的的东西,都是那么可笑。   比如楚晚宁他喜欢听雨赏荷,喜欢杜工部期期艾艾的诗,对仗严谨到了一种诚惶诚恐的地步。   比如楚晚宁会在乎春草又活,秋蝉又死,会在乎哪里又有硝烟起,哪里庶民不得生。   再比如楚晚宁也一直教他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已为末。   可墨燃想,去他妈的众生!   那些人他不识得,不在乎,是死是活,与他而言算什么?   楚晚宁的雨里或有无处可归的荒魂在喃语,草木里溅着流民的浊泪,他墨燃可觉乎不得。他的雨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草木是寻寻常常的草木。苍生就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谁他妈的在乎。   所以他想,楚晚宁虚伪,卑鄙,满口仁义道德,仿佛心怀天下,可是他那狭小至极的心胸里,却连个徒弟的位置都吝于给予。   后来他曾逼问过楚晚宁,问他你心痛吗?你会不安吗?你说众生为首已为末,可你还好好活着,你让师昧听了你的话去死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骗子!   你还有心吗?   师昧从高台上跌落的时候,他在喊你啊,他在喊师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楚晚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你从来……   都没有在乎过我们。   你不在乎的……你不在乎的……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   楚晚宁成了修真界人人敬之爱之的无冕之王,没有人会在乎死去的人,师昧的尸骨就像一级不值一提的石阶,被胜者踩于足下。   他拿一个禀赋不足的徒弟,换来了河清海晏,所谓的天下太平。   没有人会说他是错的。   只有墨燃瞧见了他额前的冠冕,如此辉煌,是由死人的骨头铸成,是师昧的死成就了他。   恨到肺腑里。   “喂,小仙君。”   “喂——”   忽然有一抹温良的手,触上了他的额头。墨燃猛地一惊,从黑黢黢的回忆中脱身,倏忽睁开眼。   面前是张艳若芙蕖,明如流霞的娇嫩脸庞。一位羽民仙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跟前,正冲他微微笑着。   “如此大好机会,小仙君怎的在走神?”   “啊,仙子姊姊莫怪。”墨燃担心让人看出异样,勉强打起精神,朝羽民仙使笑道,“我这人喜爱想入非非,见姊姊们来了,心里头就盼着能被选中,也好见识见识桃源仙境是什么模样,这不由地就沉浸了,失仪、失仪。”   原来在墨燃失神回想的那会儿,羽民已下来开始遴选合适的人。也亏得他前世对此一劫最窥不破,竟是满腹纠缠,连周围的动静都不曾觉察。   那羽民仙使又是嫣然一笑,然而甫一开口,却说了句令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我瞧你灵力纯澈,修为和资质也是难得,你若想去桃花源,便随我去罢。”   墨燃:“……”   墨燃:“!!!”   去桃花源?   前世明明只有师昧和楚晚宁两人被选中了,为何这世会——   他吃惊之情溢于言表,索性被羽民垂青本就是件值得惊愕的事情,因此周遭之人也并无奇怪,只用羡艳的目光朝他望着。   墨燃被羽民带上了丹心殿,在最初的惊异后,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来,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无人瞧见的狂喜。   这一世,果然有些许事情变了。   虽然此刻他还不知这些变化究竟是福是祸,命盘又是因何而改,但至少他也可以去桃花源了,只要他也跟着羽民修习了术法,届时修补结界的重任就未必会落在师昧身上。   他是个粗人,活了两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众生为首,己为末。   但师昧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   包括自己这一具皮囊,半缕归魂。   只要师昧活着,他都可以不要。   然而,待当羽民把所有人都选好,聚集在丹心殿前时,墨燃却发现这次的阵容竟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师昧依然在当选人之中。不过,因为在闭关修行,楚晚宁缺席了遴选,所以最后选中的人并没有他,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个小弟子夏司逆。   更令墨燃诧异的是,薛蒙居然也受到了桃花源的邀约,用仙使的原话说:“你身上似有勾陈上神的佩剑余威,有些意思。”   渺渺钟声自不远处的通天塔响起,浑厚悠远,回荡在整座死生之巅。   “下修界死生之巅,所收仙君为薛子明,墨微雨,师明净,夏司逆,共四人。”为首的羽民仙使在与薛正雍沟通后,放出一只传音鹩哥。   她抬着手,让羽毛鲜亮的鸟儿停栖于指尖,朗声继续道:“今日见此四人,天资合适,秉性纯质,为良人妙才。特禀明上仙。”   说罢,纵鸟飞去。那鹩哥记下了她的话,扑腾着强健的羽翼,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高天之中。   去桃花源修炼仙术,是比求得神武更为难得的际遇,没有人会拒绝。又因为所炼仙术是为了抗御鬼界结界大规模的溃散,此为修仙者的担当,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修行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三五年,均无定数。   羽民倒是并非不近人情,见岁末将至,特意说让他们好生过了除夕,之后再带他们前往九华山桃花源。   墨燃想到不久之后将要与师昧一同前往桃源修炼,不由得心中喜悦。但这种喜悦却并未持续太久,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起初还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路过死生之巅的南麓,他抬头看了一眼结界严合的红莲水榭。   墨燃的脚步经不住慢了下来,最后不动了,停在原处,仰头望着云烟浩渺的远山。   楚晚宁闭关已经三月有余了。   这一世,对这个人的仇恨似乎渐渐淡去……即使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却楚晚宁抛弃他与师昧二人时的嘴脸,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恻隐,会心乱如麻。   夏司逆跟他走在一起,此时见墨燃神色有异,又见他盯着南峰出神,心下微动,问道:“怎么了?”   “小师弟,你说我们走之前,他出不出得来?”   “……他?”   “啊。”墨燃愣了一下,回过神,冲着楚晚宁笑了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小师弟着实乖巧懂事,也是十分喜爱,“我说的是我师尊,就是玉衡长老。”   楚晚宁:“原来如此……”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以前从来没有闭关这么久过。难道在金成池,真是伤的重了?”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师尊。   楚晚宁明明已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问:“你……可有些想他了?”    第56章 本座包饺子啦   墨燃被这样一问,神色竟有些怔忡。   我想他了吗?   尽管前世恩怨深刻,无可疏解,可是这辈子楚晚宁却还不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反倒是在逆境中次次相护,自己落得一身病痛。   他半晌才慢慢道:“嗯……他几次受伤,全是为了我……”   楚晚宁听他这般表述,但觉心中微暖,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讲了后半句。   “这恩情太重,我只盼能帮他快些好起来,不想欠他太多。”   心里那暖洋洋的东西似乎是死了,一动不动,凝成了冰。   楚晚宁僵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   墨燃早就说了不过师徒情份而已,是他自己,有一点点希望就要昏了头脑地往火焰里扑腾,最后烧成了灰也怪不得别人。   楚晚宁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是十分难看的,碰了一鼻子灰。   “你也别想太多,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有什么欠不欠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墨燃转过眼珠瞧着他:“你啊,小小年纪,总板着脸学大人说话。”说着就笑吟吟地去揉他的脑袋。   楚晚宁被他揉着揉着,一开始还笑,到后来慢慢的眼眶里起了层水,他望着眼前那张灿烂年轻的脸庞,轻声说:“墨燃,我不和你玩了,你松手。”   墨燃脑袋里的筋太粗了,不曾觉察他神情的异样。更何况平日里和“夏司逆”这样笑闹惯了,因此他依旧逗孩子似的捏了捏楚晚宁滑嫩的脸颊,将他嘴角轻轻上掰,做着滑稽的鬼脸。   “噗,小师弟怎么又生气啦?”   楚晚宁望着对方眼眸中那个稚气幼小的孩童,被摆弄出的笑容是那么丑,像是一个可悲又可笑怪物。   “松手。”   他并不觉察,如往常般逗他:“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不说你像大人了好不好?来,和好,叫声师哥~”   “你放开……”   “乖啦,叫一声师哥,一会儿给你买桂花糕吃。”   楚晚宁合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终于有些低哑了。   “墨燃,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开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细长的眉蹙起,因为合着眸所以不曾掉泪,但喉间却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个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喜欢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着,护着那个人,得不到也好,怎样都好。   但那个人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个人一动,心口便会血流如注,一天一天的,旧疤未愈,新伤又起。   于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会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痛楚中支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   墨燃终于觉察到不对,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着他微微发红的脸,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好。楚晚宁忽然觉得,其实变小了,也是好的。   好歹能毫无顾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软。   好歹能让他关切地看自己一眼。   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一转眼,除夕来临。这是死生之巅一年中最热闹悠闲的时刻,众弟子们贴着桃符,扫着积雪,孟婆堂的掌勺师傅从早忙碌到晚,准备着岁末的珍馐盛宴,各个长老也都以自己擅长的法术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贪狼长老将一池泉水点化成了美酒。璇玑长老则放出了自己驯养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让它们各自守在门派各处,给大家驱寒送暖。禄存长老,他给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让它们满山吱哇乱跑,逢人就喊“新春快乐”。   大家不指望玉衡长老能做些什么,事实上,玉衡依然在闭关,长久以来,压根儿就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惟有薛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过了今日,我们便要走了,看来还是无缘在离开时见他一面。……不知道师尊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着一只苹果,含混不清道,“说起来,晚上所有长老都要演节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么。”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概是演如何‘生气’吧?”   薛蒙瞪他:“怎么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过年的,薛蒙开个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瞧见了小师弟么?”   “你说夏司逆?”薛蒙道,“没瞧见,人家好歹是璇玑门徒,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璇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过年再与我们厮混,他师父该要气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   红莲水榭,斜阳向晚。   楚晚宁捏着一枚药丸细细打量。薛正雍坐他对面,楚晚宁不曾请他喝茶,他就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壶,还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他丝毫未觉,而是嚼着糕点,说道:“玉衡啊,你别看啦,贪狼嘴虽然毒,但心眼不坏的嘛。他怎么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儿去了。”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贪狼长老费心研制出了能让我恢复一日成人形体的丹药,那他为何不干脆多炼几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这么容易的。”薛正雍说道,“这种药所需药材十分罕见,他炼制了三枚,就已经耗完。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样。”楚晚宁沉吟道,“原来如此,多谢他。”   “哈哈。”薛正雍摆摆手,“你们俩其实挺像的,都是嘴上说的难听,心眼儿却不坏。”   楚晚宁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兀自斟给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复一天往昔形体的丹药。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块花糕,却被楚晚宁按住了手。   “干吗?”尊主不满道。   楚晚宁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临,死生之巅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孟婆堂。每个长老带着他们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饺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帮他们传递着盐罐子、辣椒粉、葱花碟子,或是别的杂物。   每一桌都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唯有玉衡长老这一桌,徒弟全了,师父却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边,叹了口气:“我想师尊了。”   师昧温声道:“师尊不是前几日写了书信出来,让我们好生过节,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关,就会来瞧我们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啊……”   正哀声叹气的,目光没精打采地瞥过门厅,忽然一愣,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猫儿般睁圆了眼,朝孟婆堂庭门处望去。   血色迅速褪去复又涌上,薛蒙面泛红晕,眸中光亮,竟是激动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是……是……是……”   墨燃当是璇玑长老养的珍奇异兽跑出来了一只助兴,觉得薛蒙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么有?瞧你那样,跟见了神仙似的,有什么好大惊小——”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后面那个“怪”字,无论如何就都说不出口了。   敞开的大堂门扉外,暮色风雪中,楚晚宁一袭白衣,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修雅得衷地侧身收了油纸伞,抖落细细覆雪,而后睫毛帘子卷上,露出一双明锐细长的凤眸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待墨燃觉察过来,他竟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盗汗,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下来。   孟婆堂渐渐静谧。楚晚宁平日出现在孟婆堂,弟子们就不敢喧哗,何况他闭关多时,此时于除夕雪夜中现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师尊……”   薛蒙砰然站起,像一只猫崽子朝着楚晚宁疾奔过去,一边喊着“师尊!”一边扎进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衣衫在雪中浸得极冷,但瞧薛蒙的神情,简直像抱住了三月桃花,十月炭火,暖得不行,一直嚷嚷着:“师尊,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走之前瞧不见你了,你果然还是疼我们,师尊师尊……”   师昧也迎了过去,堪然拜下,面露喜色:“恭迎师尊出关。”   楚晚宁拍了拍薛蒙的脑袋,又朝师昧点了点头:“为师来迟了些,走吧,与你们一同守岁。”   他坐到席间,坐在薛蒙身边,墨燃对面。   楚晚宁一来,最初的热闹欢欣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往日习惯,皆与师尊一般正襟危坐。桌前静谧到诡异。   中间桌子上搁着面粉肉馅鸡蛋等各种食材,还有一枚崭新的铜板。   墨燃是他们之中厨艺最好的,因此大家最后决定由他来指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燃笑道,“擀面你们会吗?”   没人吭声。   “……好吧,我来擀面。”墨燃说,“师昧,你做的抄手最好吃,饺子的馅儿也没什么区别,你来调馅儿吧。”   师昧犹豫一会儿,说道:“这……还是有些区别的,我怕我做不好。”   楚晚宁淡淡道:“能吃就行,不必多虑。”   师昧笑道:“那好吧。”   “薛蒙你就帮忙递个水,卷个衣袖什么的。别帮倒忙就成。”   薛蒙:“…………”   “至于师尊嘛。”墨燃笑道,“师尊要不坐在旁边喝茶?”   楚晚宁冷冷道:“我包饺子。”   “啊?”墨燃一惊,以为自己双耳暴聋了,“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包饺子。”   墨燃:“………………”   他忽然宁愿自己是双耳暴聋了。    第57章 本座听君再抚琴   谁料楚晚宁包饺子的手法虽然笨拙,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圆润可爱的水饺被他匀长的手指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   三个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师尊居然会包饺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包的还很好啊。”   “哇……”   他们的小声嘀咕自然是逃不过楚晚宁的耳力,楚晚宁抿着嘴唇,睫毛簌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却微微泛起了绯色。   薛蒙没有忍住,问道:“师尊,你是第一次包饺子么?”   “……嗯。”   “那怎么会包的这么好看。”   “……就和做机甲一样,不过捏几个褶而已,有什么难的。”   墨燃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   但是还未及下锅,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墨燃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墨燃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拾起来,笼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饺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厨房煮熟,楚晚宁按照习俗,封了一枚铜板在里面,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气。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饺子端了回来,木托盘里还放了调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说:“师尊先吃。”   楚晚宁没有推却,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却没有吃,而是又夹了三个,依次给了薛蒙、墨燃和师昧。   “新春快乐。”楚晚宁淡淡道。   徒弟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师尊,新春快乐。”   说来也真是巧,只是第一个饺子,墨燃就嘎嘣一声咬到了铜板,他实在是猝不及防,差点磕去半颗牙。   师昧瞧着他一脸龇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来:“阿燃新的一年会有好运气呢。”   薛蒙道:“嘁,狗屎运。”   墨燃泪眼汪汪:“师尊,离介个饺子也捞的太准了些,介才第一个,窝就起到了……”   楚晚宁道:“好好说话。”   墨燃:“我咬到了鞋头。”   楚晚宁:“………………”   墨燃揉着腮帮子,喝了口师昧递来的茶,总算缓了过来,开玩笑道:“哈哈,师尊该不会是记住了哪个饺子里有铜板,故意磕我的吧?”   “你想的倒是很美。”   楚晚宁冷冷道,而后低下头,管自己吃了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墨燃的错觉,他看到楚晚宁的脸在温暖的烛光中,似乎微微地有些红了。   掌勺大厨的丰盛晚餐在饺子之后,也很快被一盘一盘端了出来,鸡鸭鱼肉沉甸甸地摆满了桌子。   孟婆堂日渐热闹,薛正雍和王夫人坐在首席,让小雪人挨桌送去丰厚的压祟红包。   一只小雪人不停地撞着楚晚宁的膝盖,石子安成的眼睛骨溜溜地盯着他转。   楚晚宁微怔:“怎么,我也有?”   接过红包拆开,里面是一把价值不菲的金叶子,他有些无语,抬头去看薛正雍,却瞧那庸俗的汉子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还抬起手中的酒盏,遥遥敬了一杯。   好傻。   但是又觉得薛正雍真是……真是……   楚晚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揉出一丝笑,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朝尊主举起,一饮而尽。   金叶子后来全都分给了徒弟,酒过三巡,台上演出不断,这一桌的气氛也终于活络了起来。   主要是那三个熊孩子似乎不再那么怕他了。   至于楚晚宁,向来都是千杯不倒的。   “师尊师尊,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   率先喝的脑子有点不太清楚的,是薛蒙。   他拽着楚晚宁的手,凑在眼前细看。要不是他三杯酒下肚,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这样冒犯。   “命线长却断断续续,身体似乎不是特别好。”薛蒙咕咕哝哝的,“容易生病。”   墨燃哈哈笑道:“挺准的。”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无名指纤长,师尊你很有生财之运。”   “三线同源,情线末端支线垂入智线,一般愿意为情牺牲……”薛蒙愣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真的假的?”   楚晚宁脸都青了,咬牙道:“薛子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偏偏喝醉了的薛蒙还浑不自知,居然憨厚一笑,继续看下去,然后念叨:“啊,还有,情线有岛形纹,并且是在无名指下,师尊,你看人的眼神不太准…许是一个睁眼瞎……”   楚晚宁再也忍不了,忿然抽手,拂袖欲走。   墨燃笑都要笑死了,捧着肚子乐了半天,忽然对上楚晚宁冷峻肃杀的目光,硬生生憋住,肋骨却一抽一抽地疼。   楚晚宁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正恼的要离开,衣袖却被薛蒙拽住了。紧接着墨燃就笑不出来了,薛蒙迷迷糊糊地一把将楚晚宁拉了下来,埋头窝进楚晚宁怀里,手环着他的腰,额头抵着师尊的衣襟,无限亲昵地蹭了蹭。   “师尊……”软绵绵的少年嗓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不要走嘛,来,再喝一杯。”   楚晚宁看上去像快噎住了。   “薛子明!!你,你简直胡闹,快放开我!”   岂料这时,台上的小雪人忽然吱吱咕咕地跑了下来,原来是贪狼长老的舞剑表演结束了,按照顺序,应该轮到了楚晚宁。   这下可不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楚晚宁身上,见到薛蒙喝醉之后居然胆敢抱着玉衡长老的腰,埋在对方怀里耍无赖,众弟子纷纷错愕至极,有人甚至连筷子都拿倒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角落。   楚晚宁:“…………”   一时间场面尴尬极了,玉衡长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僵手僵脚地任由薛蒙抱着。   许久静谧之后,墨燃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是,薛蒙,你都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呢?”说着伸手就去拽人,“起来了,别赖师尊身上。”   薛蒙倒不是存心撒娇,这事儿他要是清醒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就能抽自己俩大耳刮子。   可人这会儿醉意正酣浓,墨燃生拉硬拽拖了好半天,才把他从楚晚宁身上撕下来。   “坐好了,看这是几?”   薛蒙看着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皱眉答道:“三。”   墨燃:“…………”   师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谁?”   “你是师昧啊。”薛蒙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墨燃也凑热闹:“那我是谁?”   薛蒙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狗。”   “…………”墨燃怒道,“薛子明我跟你没完!”   忽然旁边那一桌,有个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也喝多了的弟子指着楚晚宁,笑嘻嘻地高声问了句:“少主,那你看看,他是谁?”   薛蒙酒量实在不行,坐都坐不稳,趴在桌上,拖着腮,眯着眼睛看了楚晚宁良久。   楚晚宁:“…………”   薛蒙:“…………”   楚晚宁:“…………”   薛蒙:“…………”   僵持许久,就在众人都以为薛蒙大概是酒劲上头,要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笑逐颜开,又想去拉楚晚宁的衣袖。   “神仙哥哥。”   四个字掷地有声清晰可闻。   众弟子:“………………………………”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来,紧接着大家都忍不住了,即使楚晚宁脸色再难看,脾气再差,但是法不责众,大家算准了他即使再不高兴,也不能用天问把在场每个人都抽一遍吧?于是热闹非凡的孟婆堂里哄笑成一片,酒肉之间大家都在唯恐天下不乱地交头接耳。   “哈哈,神仙哥哥。”   “玉衡长老这么好看,还真的像神仙。”   “要我说,我就得来句俗的。我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到一句话。”   有人问:“什么话呀?”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那你是真的挺俗的。”   楚晚宁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他决定佯作镇定,当作没有听见。   毕竟他习惯了面对大家的疏远和敬畏,这节日气息和酒意里抒发出来的忽然热切,让他顿时招架不能,节节败退。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强作镇定。   但耳根处微微的绯霞颜色,却出卖了他那张看似冰冻三尺的俊脸。   墨燃注意到了,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骤然翻腾起一股恼人的妒意。   他不是不知道楚晚宁好看,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明白,楚晚宁虽然英俊,但那种俊美更多的是一种刀劈斧削的锐利,不笑的时候总是霜雪般冷,令人不敢亲近。   以他阴暗狭促的心理来说,楚晚宁就像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酥肉,但是被摆在了残破肮脏的食盒里,这世上唯一打开了食盒,尝到里面美味的人,只有自己。他不用担心有人能发现这道佳肴,从此食髓知味。   可是今夜,在暖融融的炉火中,在烧酒的刺激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只曾经无人问津的食盒。   墨燃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他想把食盒牢牢捂住,就像挥走恼人的苍蝇一样,赶跑这些觊觎他吃食的人。   可是忽然又意识到,这辈子,这酥肉不是他的。他端着晶莹剔透的抄手,就再也腾不出空来,去赶掉那些垂涎着肉的狼。   墨燃他们没有想到楚晚宁居然真的也和其它长老一样,认真准备了贺岁节目,他呈上的是古琴演奏。弟子们满眼崇拜,有人小声道:“真想不到,玉衡长老居然会弹琴……”   “而且弹的还特别好听,我都要不知肉味儿了。”   墨燃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处,薛蒙已经睡着了,伏在案上,呼吸匀长。墨燃拿过他手边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一边听一边喝,一边盯着台上的人出神。   胸臆中的烦躁愈发强盛。   上辈子,楚晚宁是没有在除夕团聚宴上演奏过任何曲目的。   他弹琴的模样,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见过。   大约是当时,被墨燃软禁,楚晚宁实在是心中郁结,见庭中有一把桐木古琴,就席地而坐,闭目抚弦。   那琴声悠远空寂,招凰引蝶,墨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楚晚宁坐在院子里的侧影,说不出的寡淡宁静,清正高洁。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对待他的?   啊,是了。   是把他按在了琴边操.弄,直接在院中侵犯了这个月华般清冷的男人。墨燃只顾着自己灭顶的战栗与舒爽,没有去管楚晚宁有多痛苦难受,甚至没有去管那时候已过立冬,师尊那么怕冷的人,却被撕去了衣衫,在冰冷的石面上被自己□□到再也无法承受,昏迷过去。   事后调养了好几个月,都养不回精神。   墨燃那时候无不森冷地对他说:“楚晚宁,你以后,绝不许在旁人面前弹琴。你知道你抚琴的模样有多……”   他抿起了嘴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有多什么?   明明是既端庄又平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诱的人无法自持。   楚晚宁一言不发,嘴唇青白,合着眼眸,剑眉肃杀。   墨燃抬起手,犹豫片刻,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踏仙君的动作似乎是轻柔的,奈何声音依旧冷峻无情。   “你若是不听,本座就拿链子把你锁在榻上,让你除了跟本座上床,什么都做不了。本座说到做到。”   楚晚宁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墨燃又闷了一口酒,看着台上的人,郁忱地回想着。   好像什么也没说。   又好像睁开眼,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他记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宁纠缠的时日那样绵长,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样棱角分明。   最后他其实只禽兽到极点地认了一件事:楚晚宁是他的人,就算他不喜欢,那也当由他来毁,由他撕碎。他宁愿把楚晚宁的血肉揉碎在掌心,像豺狼虎豹嚼碎楚晚宁的骸骨掏去脏腑,也不由别人碰他。   他要让楚晚宁的血里滋生他的欲念,骨头里长着他的诅咒,体内淌着他的热切。   他不是清高吗?   后来呢?还不是要双腿大开,躺在世上最恶的恶人身下,最暴的暴君床上,被男人的火热凶刃索去性命。他弄脏了他,体内,体外,都是脏的。   撕碎的衣裳,又岂有那么容易穿起来。   墨燃闭上眼睛,指节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着过去的事,耳边再听不到除夕热闹的欢声,听不到楚晚宁舒旷的琴音。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兀鹫般自前尘里扑羽而来,久久盘旋。   “地狱太冷了,楚晚宁,你来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明百姓都等你照亮他们呢,楚宗师,圣贤啊。”那个声音甜蜜地笑道,笑着笑着,陡然狠戾起来,犹如一剖两半的魂灵,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过我吗!暖过我吗?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圣贤啊,楚晚宁!”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们的火,我偏要把你带到我的坟里。让你只能照我的尸骨,我要让你,和我一起烂掉。”   “死生不由你……”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墨燃猛的睁开眼,冷汗已湿透后背。   演奏已结束了,所有弟子都在热切地拍着巴掌,墨燃坐在其中,觉得眼前阵阵发虚,阵阵苍白,他看着楚晚宁抱着桐木古琴缓步走下木阶。   那一瞬间,他今生第一次,忽然觉得如此荒谬,忽然觉得前世的自己似是疯魔疯癫。   其实楚晚宁也不坏……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烈酒入喉,终是茫然无措,终是困顿无知,终究,沉醉去。    第58章 本座好像有点糊涂了   墨燃的酒量其实也不差。   只不过,这夜除夕,他明明心中惴惴,却为了佯作无事,笑嘻嘻地喝光了五坛梨花白。到最后,终于有些意识模糊了。   师昧连拖带抱地把他扶回去,倒在床榻上时,墨燃喉头滚动,想唤师昧的名字。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   过去的那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而是看腻了的蚊子血。   一说出口,唤的仍然是那个他本以为仇恨着的人。   “楚晚宁……”   含含混混的。   “晚宁……我……”   师昧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正立在门边的楚晚宁。楚晚宁刚刚把薛蒙抱回了卧房,此时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也恰好听见了墨燃的呢喃。   他错愕之后,随即笃信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墨燃都是管自己叫师尊的,叫楚晚宁也就算了,至于晚宁——   他不禁想起那次在红莲水榭,两人相拥而眠,墨燃睡梦中清清楚楚地唤了晚宁二字,之后是覆在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难道墨燃心里其实还留有一点……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就被他掐灭了。   楚晚宁素来果敢干脆,唯独感情一事,他想,自己是个拖泥带水的懦夫。   “师尊。”师昧一双风韵绝代的柔亮眼眸带着些猜疑,犹豫地看着他,“您……”   “嗯?”   “……其实也没什么。既然师尊在这里照顾阿燃,那我、我先走了。”   楚晚宁道:“等一下。”   “师尊还有别的吩咐?”   楚晚宁道:“你们明天,就要去桃花源了?”   “……嗯。”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去休息吧。几个人在外面,要互相照顾,还有——”   他顿了顿,才说:“记得早些回来。”   师昧离去了。   楚晚宁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将醒酒汤喂给他喝。   墨燃不喜欢那种酸涩的味道,没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来。吐出来后酒倒是醒了几分,睁开眼,半醒半醉的望着楚晚宁,嘟哝道:“师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酒窝深深,而后道,“神仙哥哥。”   楚晚宁:“…………”   说完之后又趴着睡着了。   楚晚宁担心他着凉,守在旁边,时不时替他捻好被子。   卧房外,许多弟子都还没有睡觉,凡修界有守岁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还在房里三五成群的说着笑话,玩着牌九,或是变着法术。   当丹心殿前高悬的水漏滴尽,意味着年岁交替的时辰来临,弟子们纷纷出了房门,开始点放烟花爆竹,夜幕刹那间开满银花火树。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头震耳欲聋的声音闹醒了。   睁开眼,扶着抽痛的额角,却见楚晚宁坐在自己床边,平静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见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吵醒你了?”   “师尊……”   清醒后不禁一个激灵。   为何会是楚晚宁陪在自己身边?师昧呢?   睡梦中,自己不会说错了什么话吧?   墨燃忐忑不安着,偷眼去看楚晚宁的神色,所幸楚晚宁倒是若无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外头爆竹声响,两人互相不尴不尬地瞧了一会儿。   楚晚宁:“去看焰火么?”   墨燃:“师昧呢?”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再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墨燃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眸,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沉默过后,楚晚宁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门而出时,他侧过半张脸:“都是要守岁的,他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么坏的脾气,就算赌上全部的勇气,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烟花绽放,得到的也只会是拒绝。   早知道就不问了,好丢人。   回到红莲水榭,楚晚宁独自坐在终年不败的海棠花树下,一个人,披着御寒斗篷,看着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遥远处,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温暖灯火,欢声笑语传来,都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   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可是不知为何,心口很闷。   大概是看过了别人的热闹,再回到自己的清冷里,就会格外难受。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朵两朵,人们在互相问候着除夕快乐,三声五声。   楚晚宁靠着花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闯入了结界。   他心中微动,却又不敢睁目,直到听见微微喘着气的呼吸声,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响起,又在不远处停下。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师尊。”   楚晚宁:“…………”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来。”   “……”   “我想着其实今晚也没有什么事,明天又要早起,师昧他应该已经睡了,不会在守岁的。”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还愿意,我……”他张了张嘴,后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热闹焰火掩盖。   楚晚宁舒展眼帘,抬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灿烂,银霜花火点点散落,那个年轻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怜悯三分赧然。   “……”   楚晚宁一向高傲,对于别人因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从来不屑一顾。但此时,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大概是自己也被烧酒迷了心性·吧。   在这个时候,楚晚宁竟然觉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温热。   “既然来了,就坐吧。”最后,他淡淡地说,“我与你同看。”   他仰头望着天,神情似是寡淡,然而衣袖中的手指却因紧张而暗自蜷起。他不敢去过近地瞧身边的人,只看着天边的烟花开了,长夜漫漫,落英缤纷。   楚晚宁轻声问:“这些日子,都还好?”   “嗯。”墨燃道,“认识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师弟,之前信函里,都与师尊说过了。师尊伤势如何?”   “无碍。你莫要自责。”   一朵烟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辉煌。   那夜火树银花不夜天,爆竹声响,雪气中都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硝烟味。他们坐在花树下守岁,楚晚宁不爱说话,墨燃就找话跟他聊,讲到后面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墨燃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花树下,脑袋枕着楚晚宁的膝盖,身上还披了一件柔软厚实的火狐裘斗篷,那斗篷皮毛顺滑,做工考究,正是楚晚宁御寒的衣物。   墨燃微怔,抬起眼来,看到楚晚宁则靠着树干睡得正沉,他睫毛垂落,纤长柔软的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像是风中蝴蝶。   他们昨天居然就这样坐在树下睡着了?   不应该啊。   按照楚晚宁那强迫症的脾性,就算再累也都会回到屋子里再睡。怎么会愿意胡乱在树下凑合着休憩,还有自己身上这件狐裘……   是他给自己盖上的吗?   墨燃坐了起来,墨黑的头发有些散乱,睁着眼睛,披着楚晚宁的裘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他醉的不算太深,虽然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不过大致都还能回想起来。   至于后来主动跑到红莲水榭,陪着楚晚宁守岁,他也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抉择。   明明曾经那么憎恨这个人,可是当听到他问出“去看焰火吗?”的时候,当看到他落寞转身,独自一人低头离去的时候。   居然会觉得难过……   想着,反正也要很久不会再见面了,这辈子的冤仇又没有那么深,楚晚宁那么孤独,偶尔陪他一起守到天明也没什么关系。   就堂而皇之地找过来了。   现在回过头看,却觉得自己真的是……   未及想完,楚晚宁也醒了。   墨燃嗫嚅道:“师尊。”   “……嗯。”刚醒来的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扶着自己的额角,揉了揉,“你……还没走?”   “我、我刚醒。”   墨燃发现自己巧言善辩的一张玲珑口舌,最近每次遇到楚晚宁那张漠然的脸,都容易磕磕巴巴,舌头打结。   僵了一会儿,墨燃才猛然想起楚晚宁的斗篷还披在自己身上,连忙脱了下来,手忙脚乱地裹回对方肩头。   给他披斗篷的时候,墨燃注意到楚晚宁虽然衣袍里三层外三层,但少了件御寒大衣,在雪地里终究是显得单薄了些。   这个念头不由让他的动作愈发惶急,拨弄系缨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也笨手笨脚地系了进去。   墨燃:“…………”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伸手解开,淡淡道:“我自己来。”   “……好。”   又讷讷地补上一句。   “抱歉。”   “没什么。”   墨燃站了起来,犹豫一会儿:“师尊,我要去收拾东西,再去吃个早饭,然后就出发了。”   “嗯。”   “……一起下去吃饭吗?”呸!说完他就恨不得咬舌自尽!犯什么浑!干什么邀请楚晚宁一起?   或许是看到墨燃问完之后脸上立刻浮现的后悔,楚晚宁顿了片刻,说:“不必。你自己去吧。”   墨燃生怕再跟他多待一会儿,会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于是道:“那我先、先走……”   楚晚宁:“好。”   墨燃离去了,楚晚宁面无表情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树干,慢吞吞地站起来,却不动。   他的腿被墨燃枕了一夜,已经毫无知觉,压根儿麻的走不动路了。   沉闷地在树下立了良久,等血液循环回复,楚晚宁才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子里。   果然天寒地冻地坐了一晚,即使海棠树遮蔽之下地上并无积雪,也还是着了凉。   “啊啾!”   他打了个喷嚏,眼尾立刻泛起湿红。   拿手帕捂着鼻子的时候,楚晚宁心想,要死……好像……感了风寒……   玉衡长老。   坐拥三把神武,修真界各派争夺的当代第一大宗师。天问一出四海皆惊,白衣降世人间无色。   那么厉害的人物,可以说,他应该是这一代中最强的武力拥有者。   可惜再强悍的人也有薄处,楚晚宁的薄处就是他怕冷。一受冻就容易头疼脑热,所以,在墨燃和师昧离开死生之巅的当日,楚宗师不但药效消失又重新变小了,并且,也毫无悬念地开始打喷嚏流鼻涕。   于是这日晌午,羽民来接人时,接到的是健健康康的薛蒙、墨燃、师昧,还有一个不住在阿嚏阿嚏的可怜小师弟“夏司逆”。    第59章 本座只有那么一点出息   没办法,就算小师弟阿嚏阿嚏,该出发的还是得出发,羽民带他们一路向东,到了长江口岸,召来一艘可自行航驶的船只,以结界护航,放舟海面。   这个夜晚,墨燃第一次摆脱师尊,与师昧在外相处,可奇怪的是,好像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兴奋。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经睡了,墨燃独自躺在甲板上,胳膊枕于脑后,看着漫天星斗。   师昧从舱中出来,拿了些问渔民买的鱼干,坐到墨燃身边,两个人一边啃着小鱼干,一边闲聊。   “阿燃,咱们去了桃花源,就未必能赶得及去灵山论剑了,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和少主都是极厉害的人,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你后不后悔?”   墨燃转头,笑了笑:“这有什么,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去桃花源学了本事,能保护重要之人,那比什么都重要。”   师昧目光盈盈,温和道:“你能这般想,师尊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那你呢?你高兴么?”   “我当然也高兴。”   海浪拍打着船只,木舟在海面上颠簸。   墨燃侧躺着看了一会儿师昧,想撩拨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他眼里,师昧实在是遥不可及的纯洁模样。   或许是因为太过纯洁,对着楚晚宁时会生出的淫邪念头,在对着师昧时却不会轻易拥有。   墨燃发了一会儿呆。   师昧觉察到了他在看自己,于是转头,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拂至耳后,微微一笑:“怎么了?”   墨燃脸一红,扭头道:“没什么。”   他原本想着借此次出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和师昧表白。但话到嘴边好几次,却都开不了口。   表白。   然后呢?   面对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来,强势不起来,怕被拒绝,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该如何与师昧相处。   毕竟前世,和师昧短暂的情缘,他也真的处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仪幻境里的亲昵,他连吻都没有吻过人家。   更别提经历了这辈子的事情,他连曾经幻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楚晚宁还是师昧,都有些不确定。   师昧仍然微笑着:“但你,好像真的有话要和我说的样子啊。”   墨燃心头一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洁白的身影,面目清癯,不怎么爱笑,总是独来独往,很孤寂的模样。   忽然喉头像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墨燃扭头,瞪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半晌后,他默默说:“师昧,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嗯。我知道,你对我也是。”   墨燃又说:“你知道么?我之前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你……你不在了,我很难过。”   师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墨燃:“……我会保护好你。”   “好,那先谢过我的好师弟了。”   墨燃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   师昧柔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浪花的声音显得那么响,舟楫颠簸。师昧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   可是墨燃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夜里凉,你回舱里去睡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墨燃有时候真的傻头傻脑:“我……看星星,吹吹风。”   师昧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   转身去了。   樯橹行于海中,天高云阔。   躺在甲板上的那个家伙浑然不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其实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为实在太缺根筋,当天空泛起鱼腹白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与师昧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墨燃本以为两人独处时,自己会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师昧表白,可船到了桥头,却发现并非如此。大约自己还是太拙劣了,这个时候贸然去跟师昧告白,肯定会吓到对方,就算没有吓到,也谈不好这场感情。   和师昧之间,他好像还是更习惯于这般朦胧的暧昧。有时心怀旖念,看似不经意地牵一下对方的手,胸腔里的温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初夜。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师昧,而恨的人,成了师尊……   他这几个月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觉得,应该就是在那次误会之后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宁罚抽了柳藤,十五岁的少年伤痕累累地回到寝房,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喉头哽咽,眼尾湿红。背上的伤口是其次,最令他难过的是师尊冷冽的神情,天问落下,犹如抽打一只丧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是偷摘了药圃里的海棠不错,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贵,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来一朵盛开。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归来,瞧见枝头卧着一抹莹白。   花瓣色泽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头欣赏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师尊。那一瞬间,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似乎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烫。未及反应,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动作轻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他瞧着月色之下犹带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给楚晚宁的温柔和喜爱是如此纯粹,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会再有。   花还未赠给师尊,就被刚好来替母亲采药的薛蒙撞见。   少主怒气冲天地将他扭送到师尊面前,楚晚宁执卷回首,闻言目光冰冷锐利,瞥过墨燃的脸,问他有何要辩。   墨燃说:“我折花,是想送给……。”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春睡海棠,凝着霜露,说不出的清冷娇媚。   可是楚晚宁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热度,一尺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他没有回死生之巅前,在他矮着瘦小的身子,穿梭在乐伶与恩客之间时,他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   那种轻视,那种鄙薄……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不寒而栗。   难道师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面对楚晚宁的冰冷质问,墨燃只觉得心都寒了。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无话可辨。”   终成定局。   就因为这一朵海棠,楚晚宁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对他的好意,都支离破碎了。   可如果当时,墨燃愿意多解释一句,如果当时,楚晚宁愿意多问一句,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对师徒,或许不会踏上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这个节点,温暖如师昧,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从楚晚宁那边回来后,墨燃没有去吃饭,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灯火。   师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来的红油龙抄手轻轻搁在桌上,而后走到床前,和声软语地唤了一声:“阿燃?”   墨燃彼时并未对师昧情根深重,他头也不回,血色弥漫的双目依然死死盯着墙壁,一开口嗓音沙哑沉重。   “出去。”   “我来给你送……”   “你给我出去。”   “阿燃,你别这样。”   “……”   “师尊的脾气是不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墨燃执拗得像是十匹马都拖不回的倔驴。   “不吃,我不饿。”   “……好歹垫一垫肚子,你不吃的话,师尊知道了会生——”气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墨燃就腾地坐了起来,含着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愤怒,透过睫毛微微颤抖着。   “生气?他生什么气?嘴长在我自己脸上,吃不吃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根本也不想要我这个徒弟,我饿死了最好,饿死了也给师尊省心,好让他老人家高兴。”   师昧:“…………”   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这样触及墨燃的痛处,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师弟。   许久之后,墨燃的情绪稍缓,他低下头,脸侧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   墨燃道:“……对不起。”   师昧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隐忍着颤抖,指捏成拳,手背经脉泛着淡青色。   十五岁的少年毕竟还是太稚气的,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蜷坐着,抱着膝盖埋头大哭起来。声音破碎嘶哑,断断续续,带着疯狂与迷惘,痛苦和悲伤。   他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的,都只是几句话——   “我只是想有个家啊……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个家啊……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看不起我……”   他哭了很久,师昧就陪着他,坐了很久。   等墨燃哭够了,师昧递给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又端来了已经冷透的红油抄手。   师昧温声道:“别再说什么饿死不饿死这种傻话,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巅,拜在师尊门下,你就是我的师弟,我也自幼没了父母,你要是愿意,把我当家人看就好。来,吃饭吧。”   “……”   “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赏师尊面子,也要赏一赏我的面子,对不对?”师昧微微弯起嘴角,舀了一只晶莹饱满的抄手,递到墨燃唇边,“尝一口吧。”   墨燃眼眶仍红着,睁着满是水汽的眼睛,望着床边的人,终于松开了口,由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把食物喂过来。   其实那一碗抄手已经凉透了,也浸过了头,错过了吃的最好时候。   可是那一刻,烛火里,就是这碗迢迢送来的吃食,伴随着那张风华绝代,眼波温柔的面容,在刹那间铭刻入心。生前死后,永志难忘。   大概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   他对师尊恨的越来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笃信了,师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毕竟人都是贪恋温暖的。   尤其是冻惨了的丧家犬,看到撒盐都会瑟瑟发抖,恐是雪花飘落,畏惧严冬将至。   踏仙君看起来风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他真的,不过就是一只流浪的野狗,这野狗一直在找个可以蜷缩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他的爱恨变得很简单又可笑——   有人给了他一顿棍棒,他就恨上了。   有人给了他一碗肉汤,他就爱上了。   只有那么点出息而已。    第60章 本座发现了一个秘密   船只施了仙术,行泊甚快,第二日清晨便已到了扬州口岸。进港处已有仙使接应,驻了数匹骏马。   众人在码头吃了早饭,羽民们不需得进食,便坐在渡口边闭目养神。此时天刚拂晓,往来商贾行人不多,但船工们都已起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粥吃馒头,还时不时用好奇的眼光往他们那里打探。   褐衣短打的粗壮汉子们啜着粥饭,议论声零星飘进墨燃耳朵里。   “哎哎,我识得他们的衣服,这是下修界的人嘛。”   “下修界离的那么远,又不常与我们这里的门派往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们腕甲上的纹章嘛。是不是和夜游神上的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那种驱魔木甲?”有人往薛蒙袖口看了一眼,嘎嘣嘎嘣咬着咸菜,惊叹道,“哎哟,还真的是啊。那夜游神是谁做的来着?”   “听说是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造的。”   “这玉衡长老是什么人呀?有没有得我们孤月夜的姜掌门厉害?”   “嘿嘿,那可不知道了,修仙人的事,谁说的清呢?”   船工们讲话苏音重,墨燃他们听不太懂,楚晚宁却能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他知道了自己所制的夜游神已顺利于民间流销开来,心中不禁宽慰。于是又盘算着回去之后更要多制些轻便好用的木牛流马,行些善事。   过了早,一行人快马加鞭,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九华山前,此时辰光尚早,冬日旭阳方才清正高悬,万缕金光犹如绡纱拂落,浸得连峰雪色晶莹,华光潋滟。峰麓上数百株终年翠巍的古柏青松凌霜而立,犹如道骨仙风的大隐之士,垂袖敛眸,静阒地立于山道两侧。   九华峰顶,凡人称其为“非人间”,却非虚言。   羽民在山脚下吹了三声哨,一只羽毛风丽稠艳的金雀儿从白雪皑皑的山麓间翩然飞落。众人跟着金雀指引,一路向西,来到一帘湍急汹涌的飞瀑前。   “仙君们请先退后。”   为首的羽民当先而立,五指捻花,默吟出一段咒诀。忽然间,她聚起朱唇,朝着风中轻轻呼了口气,一道火龙竟就此腾空而出,朝着瀑布直击而去,将水帘子一分两半!   羽民嫣然回首,微微笑道:“诚请诸君,移步桃花源。”   他们跟着羽民穿了水帘,过了结界,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此处广袤无垠,竟似另一处千丈软红。桃花源,是一个与修真界并无过多瓜葛的洞天,虽不比真正的仙界,更不能与神界同日而语,但灵气亦是饱满充沛。源内山水景致皆如水墨写意,色泽清雅幽淡,行一段路,发现其中四时变幻也无定数。   一行人由羽民引路,先过荒野,只见得江流潮涌,两岸猿声。再至城郊,又看到阡陌纵横,田垄吹麦。最后到了城内,过眼处楼阁工整,檐牙高琢。   桃花主城恢宏华美,其城郭之大,配设之齐,与人间的繁盛都会并无而致,只是空中落花与飞雪共舞,碧鸟与仙鹤齐飞,过往羽民皆是延颈俊秀,吴带当风,宛如从画中款款走下的绝代仙子。   不过,这般灵秀景象,薛蒙一行人虽然瞧得也颇为新鲜,但因为已见识过金成池异景,便不会再过多大惊小怪。   到了一处岔路口,只见一位披着白底绣金凤凰大麾的羽民立于参天巨木旁,她额前那朵火焰纹比旁人皆深,这意味着她的法力远在其他羽民之上。   引路的仙使把众人带至她面前,而后屈膝躬身,行了一礼道:“大仙主,死生之巅的四位仙君已到了。”   “辛苦了,你退下吧。”   “是。”   那个衣着华美的羽民微微一笑,声音便如雏凤清啼般动人。   “我名为十八,受我家仙上垂青,忝居桃花源大仙主高位。众位愿意赏脸来寒门修行,实感惶恐万幸。诸位仙君在此期间,若有招待不周处,还请多多海涵,不吝直言。”   她长得如此惊艳,讲话又彬彬有礼,实在很博人好感。   薛蒙虽不爱男子容貌胜过自己,但他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自然不讨厌貌美如画的女子,因此笑道:“仙主客气,不过十八这个名字着实古怪,不知仙主尊姓?”   十八温婉道:“我无姓,就叫十八。”   墨燃哈哈笑道:“你叫十八,那是不是有人叫十七?”   他本是一句玩笑,谁知十八听了,不禁莞尔:“仙君聪慧,十七是我姊姊。”   墨燃:“……”   十八解释道:“我们羽民由朱雀天神落下的绒羽中诞生,修为浅时,往往是朱鹮之形。最早化形的是我家上仙,其余羽民,便按化形顺序,起名一,二……我是第十八个,所以名为十八。”   “……”   墨燃听后不禁无语,他原以为薛正雍起名字已经够糟了,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更糟糕的,直接玩数数。   但接下来,十八说了个让他更加天打五雷轰的消息。   “先说正事吧。众仙君初来此地,还不识桃花源修炼规矩。”十八道,“凡间修行,数百年来大多都以门派划分。而在此处却不同。我们羽民素来分工确明,有专习‘防御’的,专习‘攻伐’的,专习‘疗愈’的,统共三种。你们的修炼也将按此三种进行。”   墨燃笑道:“这个好。”   十八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小仙君赞同。需知道前几日孤月夜的修士也来了,听闻此种炼法,却是大皱眉头呢。”   墨燃奇道:“御守归御守,攻伐归攻伐,疗愈归疗愈,这样简洁明了,不是挺好的?他们有什么不满?”   十八道:“是这样的,孤月夜有位段公子属‘御守’,需与同属仙君们住在一处,而他的师姐属‘攻伐’,必得和攻伐一门仙君们同练同住。我虽不太明白凡人情感,却也看得出那位公子并不愿意与义姐分离两地。”   “哈哈,这有什——等等,你说什么!”墨燃笑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同属性的人非但要分开修炼,还得分开居住?”   十八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茫然道:“是啊。”   墨燃脸都绿了:“……”   开什么玩笑?   半个时辰后,与十八讨价还价失败的墨燃,呆呆站在一方敞亮的四合小院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薛蒙、夏司逆,三人均属攻伐,被分在了桃花源的东面。所谓的东面不是指一小块地方,而是专属于“攻伐”仙君们的起居之所,光是这样的四人一所的院落就有二十余间,另有山石湖泊、巷陌街市,修筑得与凡间极像,大约是知道他们要在此处久居,替他们聊解思乡之愁的。   而师昧,因为属“疗愈”,去了桃源南片,与墨燃他们的住处相隔甚远,中间更有结界阻挡,要靠令牌才可通行。这意味着,墨燃虽与师昧同在桃源,但除了每日三大属性仙君们共同·修行的羽民入门心法外,他没有任何机会能与对方相见。   这还不是最糟的。   墨燃倏忽抬起眼,透过密实的睫毛帘子,望着在院子里来回打转儿,显然正打算给自己挑个最舒服住处的薛蒙,不禁额角青筋突跳。   薛蒙……   不错,他妈·的,他从即日起,必须和薛蒙天天住在一个院子里!人生八苦之爱别离,怨憎会,今后一段时间,他或许会感受得很彻底……   羽民自上修界选到下修界,轮到死生之巅已近尾声。因此其他门派的人来得都要比他们早,薛蒙很快发现,他们所居住的四合小院里头,有间小屋已有主人了。   “奇怪,不知道是谁已经住这儿了?”薛蒙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院中晾晒着的褥子。   墨燃道:“不论是谁,应当不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人。”   “这话怎么说?”   墨燃道:“我问你,你挑了哪间房住?”   薛蒙神色大为警觉:“你要做甚?我已经看好了,坐北朝南那间是我的,你若要跟我抢,我就……”   就怎么样还没来得及琢磨出来,墨燃就笑着打断了他:“我不喜欢太大的房间,不和你争抢。不过我要问问你,若是这个屋子仍空着——”他说着,点了点那已经有人搬入的小屋,接着问道,“你可愿意与他换?”   薛蒙先看了看那素朴茅庐,又瞪了墨燃一眼:“你当我傻吗?我当然不换。”   墨燃笑道:“所以我说那人是个不爱斤斤计较的。你看,他来的时候,这里四间屋子都空着,他却不挑最好的,只选了间低矮茅舍。这人若不是傻子,便是个谦谦君子。”   “……”   此番分析丝毫不错,但薛蒙却觉得像是被墨燃笑里藏刀地捅破了脸皮。人家是君子,放着好屋子不住,要睡破茅庐,那自己不就是臭小人、小气鬼了吗?   但墨燃又完全没有提薛蒙半个字,教薛公子骂也骂不得,忍也忍不下,一时脸都涨至通红。   “反正……我住惯了好的。”薛蒙憋了口气,沉着面孔道,“我就是住不惯破地方,谁要当这个君子谁当去。我不稀罕。”   言毕,怫然离去。   于是这间别院里,四个迥然不同的屋舍都有了居主。   薛蒙选了北面精舍,粉墙黛瓦,门楣描金,是最为通透华贵的一间。墨燃选了西面石砌小屋,门口栽着一株桃花树,开得正是热烈。楚晚宁则要了东面的一栋竹楼,夕阳西下,温润的青竹像是翠玉在散发光华。   而南面素陋茅舍,住的便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君子”。   楚晚宁伤寒未愈,头晕得厉害。早早地就进了竹楼去歇息。薛蒙陪了他一会儿,但这个小师弟既不会撒娇,也不爱听故事,只一个人裹成个小粽子闷头管自己睡觉,薛蒙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嫌没意思,便拍拍屁股走了。   院子里,墨燃端了把椅子出来,他正翘着双腿,臂弯枕于脑后,悠闲地看金鸦西沉,余晖剥落。   见薛蒙出来,他问:“夏师弟睡了?”   “嗯。”   “烧热退了么?”   “你要关心他,自己进去看看不就好了。”   墨燃哈哈一笑:“怕小家伙没睡沉,笨手笨脚吵醒了他。”   薛蒙乜他一眼道:“你倒是难得有些自知之明。我还以为你只会和我娘养的猫猫狗狗一般,在院子里乘乘凉,偷偷懒。”   “哈哈,你怎的知道我就是在偷懒?”墨燃玩转着手指间的一朵桃花,抬眸笑道,“我在院子里闲坐的这会儿功夫,可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薛蒙显是不想问,但又好奇,隐忍了半天还是绷着脸,整理出一副故作不在意的神情,嘀咕道:“……什么大秘密?”   墨燃朝他招招手,眯起眼睛:“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与你听。”   “……”薛蒙不情不愿,迂尊降贵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墨燃贴近了,低声笑道:“嘿嘿,上当了吧,傻萌萌。”   薛蒙倏忽睁圆了眼,勃然大怒,一把搙过墨燃的衣襟:“你骗我?你幼不幼稚?!”   墨燃哈哈道:“我哪里骗你了,我是真的发现了个秘密,但却也是真的不想告诉你。”   薛蒙黑眉立蹙:“我若再信你,便真就是傻子!”   二人鸟啄狗狗啃鸟似的闹着,墨燃正要再嘻嘻哈哈地说些什么去惹对方更生气,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嗓音,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而后道:“两位是新来的同·修吗?”   此人声音清清朗朗,较寻常青年的声色更为润净。   墨燃与薛蒙齐齐回首,只见残阳血色里,一位劲装打扮的男子临风而立。   那男子生得五官深邃,眉目漆黑,束着黑玉发冠,一张蜜色脸庞英俊又精神。身材虽非高大魁伟,但身姿极为挺拔,更胜苍松翠柏。尤其是一双长腿,被黑色束裤妥贴包裹着,显得修狭有力,笔直英武。   墨燃的神色瞬间变了,眼前似乎闪过了隔世的鲜血与罪孽。   他好像看到了跪在血雨腥风中的一个身影,琵琶骨被打穿,半边脸的皮肉都被撕去,却还宁死不降,不肯屈服。   心头一颤,像是叶片上落了一滴清白晶莹的露水,墨燃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他前世有敬佩过什么人,那么眼前这一位,定当是其中之一。   原来那个要与他们同住的如风君子……竟然是他么……    第61章 本座很好?   兄弟俩停止了打闹,双双起身。   眼前之人有种十分庄严的气质,薛蒙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颔首道:“嗯。说的不错。你是谁?”   他自幼任性惯了,王夫人虽反复教他礼法,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因此询问别人尊姓大名,一不用敬称,二不先报出自己名号,实在是非常不礼貌。   但墨燃却知道,此人是断不会和薛蒙一般见识的。毕竟人家是……   “在下儒风门弟子,叶忘昔。”青年果然沉稳不怒,他漆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眸宛如淬着星辰碎光,格外明亮锐利,“敢问阁下高姓。”   “叶忘昔?”薛蒙皱起眉头,喃喃道,“没听说过。没名气。”   他嘀咕的声音虽不响,但对方耳力若是不差,肯定也能听到了。墨燃因此在暗中拉了拉薛蒙的衣袖,让他收敛一些,而后敛去眸中的情绪,微微笑道:“在下死生之巅墨燃,身边这位是拙弟薛蒙。”   薛蒙挣开他,朝他怒目而视。   “别碰我,谁是你弟弟?”   “唉,薛蒙,你啊……”墨燃叹了口气,随后复又弯着眼睛,冲叶忘昔笑道:“舍弟顽劣,让叶兄见笑了。”   他倒不是突然转了性子,对薛蒙客气了起来。只不过因为这位叶忘昔实乃人中俊杰,虽然他此时藉藉无名,但是上辈子,人家可是整个修真界除了楚晚宁之外的第二大高手。   天知道前世墨燃在叶忘昔身上吃过多少苦头。这辈子再世为人,对于这位刀锋般锐利,修竹般高洁的英杰,不说拉拢讨好吧,至少墨燃再也不想与他为敌了。   一个楚晚宁都够他焦头烂额的,再来个叶忘昔,那还有舒坦日子过?   叶忘昔话不多,互相客气了几句,便回屋去了。   他人一走,墨燃又恢复了那神憎鬼厌的嬉笑嘴脸,拿胳膊肘捅了捅薛蒙,笑着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个人啊。”墨燃问,“喜不喜欢,好不好看?”   “……?”薛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骂道,“神经病。”   墨燃哈哈笑道:“我们四人同住一院,往后就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你该庆幸与我们住一起的是他。”   薛蒙奇怪道:“听你语气,你认识他?”   墨燃当然不能说实话,便老不正经地开玩笑道:“不认识,不过呢,我看人只看脸。我瞧他好看,心中欢喜的很。”   薛蒙骂道:“恶心!”   墨燃打了个哈哈,转身挥挥手,又背对着薛蒙做了个咒骂的手势,便懒洋洋地回了自己的石头小屋里,咔噔一下落了门闩,把薛蒙的骂骂咧咧都关在了外面。   翌日清晨,墨燃起了个早。   为了让他们熟悉桃源生活,羽民特将修行延后了三天。墨燃梳洗完毕,见叶忘昔已出门去了,而另外两人尚未醒来,便自己去街上闲逛。   清晨薄雾里,不少仙门剑客步履轻盈,飘然而过,赶去各自修炼的地方。   墨燃途经一家早点铺子,瞧见新出一锅水生煎,想起小师弟还病着,于是走过去道:“老板娘,要八只煎包,再打一碗甜粥,带走。”   摆摊的羽民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六根羽毛。”   墨燃一怔:“六根什么?”   “六根羽毛啊。”   “……那我现在是不是得去找只鸡,拔几根毛?”   那羽民掀起眸子白了他一眼:“没毛还想吃饭?去去去。”   墨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要再细问,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伸了过来,指间夹着六片金光璀璨的羽翼。   “老板娘,打粥吧,我替他付了。”   羽民接了翎毛,也懒得和他们啰嗦,转身打包早点去了。墨燃侧过脸,就瞧见叶忘昔正立在他身边,端的是清秀英挺,气度自华。   “多谢你了啊。”揣着热气腾腾的煎包和甜粥,墨燃与叶忘昔边走边说,“今天要是没遇到你,恐怕我们都得饿肚子。”   “无妨。”叶忘昔道,“十八姑娘记性不好,总是忘记给新来的人一些羽毛。我也是恰巧路过,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客气。”   墨燃问:“在桃花源做买卖,都需要拿羽毛来换取?”   “不错。”   “那羽毛是从哪里来的?”   叶忘昔道:“拔来的。”   “拔、拔……”墨燃有些呆住,还真是从鸟身上拔的?那这里的鸟不得被他们拔秃噜了?   见他面露惊异,叶忘昔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想什么?这桃源里有一个始祖深渊,据说是当年朱雀上神羽化飞升的地方,深渊底下尽是赤焰真火,酷热难当。因此周遭寸草不生,百兽皆不能活。”   墨燃听他这般形容,立刻想到了昨天路过城郊时,远处一段透着血色的天幕,便道:“那个深渊可是在城北附近?”   “你说的不错。”   “那和羽毛又有什么关系?”   叶忘昔道:“是这样,始祖深渊附近虽然没有其他生灵能够存活,但是深渊里面却栖息着一群怒枭,它们以真火为巢,昼伏夜出。他们的翎毛可以助羽民修为精进。”   “原来如此。”墨燃笑道,“难怪要拿羽毛来换东西。”   “嗯。不过你需得留心,夜间活动时,他们的羽毛会变得与寻常夜枭无异,即使抓到了也毫无用途。只有当每天旭日东升时,怒枭千百成群地返回始祖深渊。即将进入深渊的一刻,他们身上的羽翼会重新变回金色,那时摘下才有用。”   “哈哈,那岂不是成了修炼轻功?要是功夫不到家,掉下去可就成烤肉了。要是不去摘,那又会活活饿死。”墨燃忍不住啧啧,“这可真叫人苦恼。”   叶忘昔问:“你莫不是不善轻功?”   墨燃笑道:“一般一般。”   “那可不行。”叶忘昔道,“怒枭行动迅猛,不输鹰隼。你若不勤加修行,不出几日就会饿肚子。”   “这样……”   见墨燃兀自走神,叶忘昔叹了口气道:“我所得的羽毛不少,暂且也不缺得用。你们三人若有需要,先问我取就是。”   墨燃连连摆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这六根羽毛当是我问你借的,我先回去吃饭了,明日要是采得了羽毛,我就还给你。多谢啦。”   告别了叶忘昔,墨燃揣着粥饭回到了别院。   薛蒙的屋子里头没人,大约醒了闲着无事,四处乱逛去了。墨燃于是来到了楚晚宁的竹楼。   楚晚宁尚不曾醒。墨燃把粥和煎包在桌上放了,来到他床边,低头看了他一眼。   突然间某种熟稔的感觉飘上了心头。   这个小师弟睡着的样子……怎么有点像某个人?   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想谁,只是印象里模糊有个人也是这个样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枕在脸颊边——到底是谁呢?   正在他发呆的功夫,楚晚宁醒了。   “唔……”翻了个身,楚晚宁看到床边的人,猛然睁大了眼,“墨燃?”   “都说了几遍了,要叫师兄。”墨燃揉了揉他的头发,而后探到额头一试温度,“烧热退啦,来,起来吃点东西。”   “吃东西……”榻上的孩子愣愣地重复,发髻凌乱,衬得一张脸愈发水灵可爱。   “你看师兄疼不疼你,起了一早去买的早点。趁热快吃吧。”   楚晚宁穿着洁白的里衣下了床,走到餐桌前。桌上摆着一只鲜嫩荷叶,里头生煎包子皮薄底酥,撒着碧绿的葱花和黑芝麻。另有一小盅龙眼桂花粥,煮的软糯稠厚,正冒着腾腾热气。   素来强势的玉衡长老,竟生出了一丝不确定:“给我的?”   “啊?”   “都是……给我买的吗?”   墨燃愣了一下:“对啊。”   他看着楚晚宁犹豫不决的样子,想了想,笑道:“快吃吧,不然就冷了。”   楚晚宁在死生之巅那么多年,众人虽敬他,却因他性格倔强冷淡,几乎无人愿意与他一同进食,更别提替他打一份早饭了。有时候他看着弟子间互相关照,嘴上虽不愿承认,心里却忍不住微羡。因此对着这一碗粥,几只包子,默默良久,竟也舍不得去吃。   墨燃见他坐在小凳上,盯着眼前的吃食,却不曾动筷,还以为不对他胃口,于是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油腻了些?”   “……”   楚晚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凉,小心翼翼地喝了口。   他若是昔日俊美冷淡的楚宗师,这样喝粥只会显得涵养颇好,雅致翩翩。   但换在一个孩子身上,竟有些笨拙与可怜。   墨燃误会了,便对他说:“你可是不喜欢龙眼?那你拣出来丢边上,不碍事。”   “没。”小师弟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重新望向墨燃的时候,乌黑的眸子却是温润的,“我喜欢的。”   “哦……哈哈,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爱吃呢。”   楚晚宁垂下浓密的睫羽帘子,小声重复道:“我喜欢的。以前从来没人会这样待我。 ”   他说着,抬起眸子望了墨燃一眼,认真道。   “多谢你,师兄。”   墨燃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不由得怔住了。   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不喜欢孩子。之所以对夏司逆好,只不过觉得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是个值得结交的后生。   可是他一番功利之心,对方却以真诚相待。墨燃不禁有些赧然了,但听这小师弟的话,又觉得好奇怪,于是摆手让楚晚宁不要再谢自己之后,他问道:“以前没人给你买过早点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点点头。   “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些人,不会互相照顾吗?”   楚晚宁道:“我不常与他们聚在一起。”   “那你入门前呢?你在俗家的时候,你爹娘……”话说到一半,墨燃就顿住了。   他这小师弟生的这样玉雪剔透,哪个做父母的忍心把他扔到山上来修炼,且从不来门派看他一眼?想必他的遭遇和师昧、和自己都是一样的。   果然,楚晚宁平静道:“父母见弃,也没有其他亲眷,没人带我。”   墨燃不说话了,良久静默后,他长叹了口气。心道:我本来与这孩子交好,一是看他修为高超,二是看他颇为沉稳,与寻常吱呀乱叫的小孩儿不一样。却不想他竟与我一般身世。   他看着眼前的师弟,不由想到自己年幼时那段满是辛酸苦楚的岁月,胸臆中一股热血涌动,渐生怜悯与亲昵。忽然道:“从前没人带你,但以后有了。你既唤我一声师兄,从此我便要好好照顾你。”   楚晚宁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显得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揉开一个微笑,说道:“你要照顾我?”   “嗯。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心法,教你练剑。”   楚晚宁笑意更浓了:“你要教我心法,教我练剑?”   墨燃误会了他的神情,挠头道:“你别嘲笑我啊,我知道你修为很不错了,但你毕竟尚年幼,很多事情都要再学。璇玑长老门徒众多,他定顾不着你。你跟我学有什么不好的,我至少还是有一把神武的人呢。”   楚晚宁静了良久,开口道:“我不曾嘲笑与你。我……觉得你很好。”   这样的话,换做以前,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但身体变小了,似乎连带着性子也会柔和,就好像躲在了暗处,终于可以卸下硬邦邦的面谱。   倒是墨燃,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夸“你很好”,尽管对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但也令他手足无措,惊喜非常,磕磕巴巴了半天,素来厚得像城墙般的脸皮,竟然涨红了。   他喃喃着重复:“我、我我我很好……我很好么?”   忽然模糊地想起,自己年幼时,曾是真的想做一个好人的。   但,那时卑微却温柔的愿望,就和“长大后要讨胭脂铺的李姊姊当媳妇儿”“赚够了银两就天天都要买烧饼吃”“要是以后一顿饭里能有两块儿红烧肉,当神仙都不换”一样,后来都成为风吹雪散的记忆了。    第62章 本座来到古临安   墨燃他们的修行很快开始,当然,攒羽毛是他最热衷做的事情,毕竟他又不指望真的从前世这帮手下败将里学到太多东西,过好日子才是正经的。   他们每日破晓前去始祖深渊抢夺金羽,而后去祝融洞打坐,以体内灵力对抗祝融洞炎阳,提高自身修为。两个时辰后,跟着羽民修习鬼怪制衡之法。   再两个时辰,修罗场互相对抗。   入夜前,去桃花源观星崖听十八姑娘讲解《百鬼谱》,《驱灵诀》。   当然墨燃最喜爱的是晚上观星崖听经,因为那是唯一会将三大不同专精的修士聚到一处的课习。   他知道师昧轻功不好,惦记着对方不吃饱肚子,所以摘下来的羽毛,每天都会分一半给师昧用。不过除此之外,也难以和师昧有过多交集,反倒是天天与楚晚宁相处,两人渐渐形影不离。   这段时光,往往是楚晚宁坐在桥栏上吹叶子,墨燃坐在他旁边托着腮听日升日落,云起云舒。   或是楚晚宁站在河边喂鱼,墨燃撑着伞立在旁边看着锦鲤踊跃,碧波金鳞。   桃花源落雨时,墨燃拉着楚晚宁的手,和他一起沿着皲裂古旧的青石小径行走,一把油纸伞端端正正,开在两人顶头。   若是积水深了,墨燃便会背起小师弟,雨点滴滴答答,小家伙伏在他肩头很安静,总也不多说话。   只是有时背的热了,额头有细细的汗珠,那寡言的师弟就会拿巾帕默默替他擦一擦。那帕子白净素淡,边角绣着一朵海棠花,墨燃总觉得眼熟,像是哪里瞧见过,但忽悠悠的念头就像落入深潭的细雨,再也无从找起了。   这一日,楚晚宁于院中休憩,墨燃心血来潮,解了他的发辫替他束成高高的马尾。正梳着头发,忽见得叶忘昔捂着左肩,面色微郁地走进了院中。   墨燃眼尖,微微抬起眉毛:“叶兄受伤了?”   “嗯。”叶忘昔顿了一下,皱着眉道,“切磋时受的小伤,无妨。只是那人当真轻薄下流,令人鄙夷!”   “……”   墨燃嗫嚅,甚是难以置信:“有人非礼你?”   叶忘昔瞪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冷冷道:“你想什么。”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墨燃尴尬地笑了两声,忍不住好奇道,“你说的那人,是谁啊?”   叶忘昔道:“还能有谁?还不是昆仑踏雪宫的那个风流种子。”   一听这个形容,墨燃“啊”了一声,心道:莫非是他?   这些日子他时常在桃花源里听到一些女弟子窃窃私语,张口“大师兄”,闭口“大师兄”的。年纪轻的也就算了,就在昨天,他还见到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修站在花丛边发癔症,眼神飘忽地喃喃着:“这世间男子,没有一个能与大师兄比肩,若是他能真心看我一眼,跟我说说话,我便是堕入地狱,也毫无怨恨。”   如此痴怨之态,让墨燃当时就笑喷了,并怀疑她说的“大师兄”就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但是桃花源里修士众多,且彼此之间并无太多往来,他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又不好意思和女弟子们探听八卦,因此也不能确定。   “我今日在西市的灵湖楼喝酒,”叶忘昔说,“那个混帐东西碰巧也在里头。我见他怀中搂着两名女子,已是十分浪荡,但别人你情我愿,与我也无关系,便也不好说什么。”   墨燃赞同道:“这倒是。”   “但后来,外头冲进来了个孤月夜门下的女弟子,神色焦灼,左顾右盼,显是来寻人的。”   墨燃笑道:“就是来寻那个‘大师兄’的吧?”   “你也听说大师兄了?”   “哈哈,那你看看,连你这样的正人君子都知道了他的风流烂帐,我这种张家长李家短的,又怎么会不清楚?”   叶忘昔默默看了他一眼,道:“那个大师兄当真不是东西。孤月夜的女修来寻他,实是因为他前些日子与人家交换了信物,说是要结为道侣,从此不再相离。”   墨燃又笑了:“那这话是万万听不得的。我猜那定情信物大师兄有个十七八件,件件一样。追一个姑娘便送一次信物,恐怕连海誓山盟的说辞都没啥区别。”   一直安静听着没说话的楚晚宁终于开口了,他瞥了墨燃一眼,似是不满地说:“你又知道了。”   谁知叶忘昔却站在了墨燃那边:“墨兄说的不错,事实确是如此。那女修原本就暗慕大师兄,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以为真,当晚就失身给了他。”   墨燃:“哎哟。”忙去捂楚晚宁的耳朵。   楚晚宁不动声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孩子不能听这个,听多了不利于修行。”   楚晚宁:“……”   墨燃捂好了楚晚宁的耳朵,立刻眼睛亮亮地迫不及待问:“然后呢?”   叶忘昔是个正人君子,哪里想得到墨燃这个卑鄙小人简直就是把他义愤填膺的叙述当桃色话本在听,正气凛然道:“然后还能怎样?大师兄自然是不愿认账,也不愿与那女修多做纠缠。那女修拿出的信物剑穗,岂料大师兄左右搂抱着个两个女子也各有一枚,说只要与他是朋友的,都会赠一枚剑穗相伴,并非是送与道侣的。”   “啧啧,那当真无耻之极。”   “是啊。”叶忘昔说,“我看不惯,便与他论了起来。”   他说道这里,脸色微有异样。过了一会儿,才道:“论了不愉快,便打了起来。”   墨燃笑了笑:“这样。”   心里却道:恐怕不是。如果“大师兄”真的就是他猜的那个人,那么以那人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和人动手的。只怕这里叶忘昔是出于尴尬,隐瞒了些什么。   不过叶忘昔既然不愿意说,墨燃当然也不会戳穿,于是换了个话头道:“那大师兄的身手想必不错,要是寻常人,定是伤不了叶兄的。”   不说这个倒还好,一说这个,叶忘昔似乎更恼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星火燎原,闪动着腾腾怒意。   “好?好什么。”叶忘昔忿然道,“自己法术平庸,动手全靠女人——不是东西!”   “啊?哈哈哈哈哈。”墨燃听他这么说,定睛一看,只见得叶忘昔除了肩膀上的剑伤之外,脸颊处也有三四道断续的血痕,显然是被女人的指甲挠的,不由笑得打跌,“大师兄果然名不虚传呐,哈哈哈哈。”   楚晚宁却不说话,他自叶忘昔说“论了不愉快,便打了起来”开始,就似乎在深思。   待叶忘昔回房去包扎伤口了,楚晚宁才道:“墨燃。”   墨燃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叫师兄。”   “……”楚晚宁道,“他说的大师兄,是梅含雪吧?”   墨燃笑道:“我猜是的。”   楚晚宁又不说话了,略略思忖着。   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倏忽睁大眼睛:“这位叶忘昔,该不会是被——”   “嘘!噤声!”墨燃把手指凑到他唇边,止住了他的话语,而后蹲着身子,与楚晚宁保持齐平,笑道,“你小小年纪,想些什么呢?”   “……早前听说过梅含雪此人……特别不靠谱,什么荒唐事都做过,没想到他连儒风门的弟子都敢……”   墨燃随意笑道:“哈哈哈,他是挺不靠谱的。但别人的事情我们少管。来,师兄继续给你绑头发。之前在西街见到个发扣挺好看,也不贵就买了,我给你戴上看看。”   就像墨燃不喜欢楚晚宁的品位,楚晚宁也对墨燃的喜好不敢恭维。   楚晚宁对着那只流光溢彩的金色兰蝶浮夸发扣,陷入了沉默:“……你确定这是给我戴的?”   “是啊。小孩子就要用金色啊红色的,你看,多活泼。”   楚晚宁:“…………”   实在是很不情愿,但是细细想来,这似乎是墨燃第一次送自己东西,于是也就闭嘴不说话了,沉着脸任由墨燃把发扣扣到他马尾的顶束。金色的兰草和蝴蝶在墨色长发上发出灿烂辉光。   楚晚宁垂下睫毛。   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墨燃,这样的自己,若是身躯恢复,是断然不会再有的。   这只蝴蝶,就像从梦里飞来的一样。   白云苍狗,日月如梭。   众修士于桃源修行,转眼已过半年。   按十八姑娘所说,半年之后,众人需要依次接受羽民考验,测一测修行进展如何。   “这是诸位来到这里之后的首次试炼。”集会上,十八婉婉道,“试炼内容按照诸位各自所修的心法不同,分为三大险境。御守们进入‘血河境’,治疗们进入‘大悲境’,攻伐们进入‘修罗境’。”   “以上三大险境,都是按照数百年前鬼界攻入人间存留的记忆,还原出来的虚境。诸位在其中不会有任何危险,破解虚境内的危机后,便会返回桃源。”   “虚境试炼每次只可进入两人,也就是说,试炼者可以独自挑战,若要邀请同伴,只可邀请一名。试炼所轮次序,以仙使通告为准。”   集会散后,试炼便徐徐展开了。墨燃不知道御守和疗愈那边的情况,但攻伐这里,已经接连测了六七个人,所幸那些人都完成的不错,看来此番试炼也并非太难。   一旬过后,便轮到了墨燃。   掌管攻伐修士们的,正是十八,她微微一笑,问道:“墨仙君可需要同伴一并前往?”   墨燃想了想:“我要是挑了一个人和我一道儿去,那他是不是不用再受一次试炼了?”   “这是自然。”   “那我带师弟去吧。”墨燃指了指楚晚宁,“他年纪小,到时候一个人,我不放心。”   皓月当空,他们随着十八来到了一个黑魆魆的洞穴边,那洞口笼罩着一层金红薄烟。   十八道:“二位仙君请听好,修罗境所还原的景象,是两百年前鬼界的第一次破裂惨状。当时因为结界未能修补及时,大批冤魂厉鬼逃往人间,残害生灵无数。这个虚境就是依照当年临安一个幸存者的记忆所拟。你们踏入山洞的一刻,就会来到两百年前的战乱临安城。杀掉领兵的鬼王,虚境自破。”   墨燃看了楚晚宁一眼,转而对十八笑道:“仙子姊姊,你看我皮糙肉厚的无所谓,我师弟才六岁,你说这刀剑无情的,万一伤到了他……”   “你不必担心,虚境中的一切兵刃都不会真正伤及二位。”十八说道,“你们若是受了伤,会有灵力自行标记,若是标中了要害,便代表二位重伤身亡,挑战就失败了。”   墨燃这才放心,抚掌笑道:“原来是这样,仙子姊姊们考虑得真周道,多谢多谢。”   既然担心已除,墨燃便和楚晚宁一同前往洞中试炼。那山洞黑魆魆的,他们前脚刚迈进去,身体便骤然感到一阵悬空,紧接着眼前闪过五光十色的模糊景象,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汇聚成河流在身下漂过。   待到两人坠落于地,双脚踩稳后,发现自己已然被传送到了古临安,站在城郊故道口。此时正值晌午,日头大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臭。   两百年前百鬼夜行的临安古城,便伴着这浓郁的腥气,犹如一纸战火中焦黄的残卷,在墨燃与楚晚宁眼前,缓缓的,凄然展开。    第63章 本座见到了谁!   当年的临安城正值战乱,过眼处满地血膏,四下里尽是断壁残垣。在厉鬼瘴气的熏蚀之下,城郊百草委顿,万木枯槁。   墨燃还未及回神,就听得一阵异响,他抬起头,陡见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残枝上挂着一副新鲜肚肠,十余只黑鸦正围着啄食,血滴和肉渣不断地往下溅落。   树下,一具中年男子的尸身倒伏着,腹部被利爪撕开了,污血和脏器流了一地。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死的时候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他的眼珠子已经被啄空了。   这样的场景,墨燃并不陌生。   前世他纵横人间,曾屠尽了儒风门七十二城,当时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亦是这般惨状。   可不知为何,前世那些鲜血令他痛快不已,身体里每一丝骨肉都在肆意地啸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见到了相似的惨状,他心中却起了一层森寒半寸怜悯……难道自己真是装乖巧久了,竟不知不觉渐渐转了性?   正思索着,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前方竟起了一片扬尘。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还能纵马疾行的,多半不是什么好鸟。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宁,把他往自己身后带,然而临安故道四周空旷,并无可以匿身之处。眨眼间一行轻骑出现在了茫茫尘烟之中,近看了才发觉那些马匹并不强健,有几头饿得连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余个人分别坐在马背上,按着辔头。   那些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白底滚朱劲装,头戴红白翎羽兜鍪,齐眉勒着双龙绞杀额环。他们虽然衣物不甚干净,但却十分整洁,虽然面容格外消瘦,但依旧精神矍铄。更难得的是,他们人人都挽着一把劲弓,背后满满一筒羽箭。   在烽火狼烟的乱世,最值钱的是两样东西:食物,以及武器。   他们显然不是普通人。   墨燃正不知来者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却听得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惨声喊道:“爹!阿爹!”   少年扑通一声从马背上踉跄滚落,摔跌进泥土里,又连滚带爬地起来,跌跌撞撞朝树底下跑去,扑在那个横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阿爹!阿爹!”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怜悯的神情,但他们显然已经见过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抚尸痛哭的少年之外,并无第二个人下马相劝。   有人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墨燃和楚晚宁,愣了一下,用临安土音浓重的官话问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墨燃道:“对,……我们从蜀地来的。”   “这么远?”那人吃了一惊,“这世道,一入夜都是厉鬼,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会些法术。”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见这些人并无歹意,便拉了楚晚宁出来岔话头,“这是我弟弟,我们路过这里,走不动了,想歇一歇。”   骑队里那些人见了楚晚宁,有几个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更有两人小声交头接耳了两句。   墨燃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为首的青年道,“说正经的。你们要歇到城里头去歇吧。别看这里眼下没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处都是鬼,小满的养父就是白日头出去找吃的,结果昨儿下了暴雨,没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来,你看这不就……”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没有说下去了。   原来小满就是那个痛哭流涕的少年,树下死去的是他的养父。乱世中总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家里出去个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没得回来。   虽知这是两百年前早已发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几欲泣血,墨燃看在眼里,胸中却仍忍不住泛起微涩。   然而微涩过后,涌起的便是一阵陡然心惊。   前世杀人不见血,为何渐渐心软至此?   当即拉着楚晚宁,与那一骑青年告别。   为首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进了临安城,找个地方先住下。临安马上要全城举迁到普陀了,那里灵气充沛,暂未受鬼气侵袭。你们孤孤单单的,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全城举迁?”   “是啊。”那人说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发着光辉,“多亏了楚公子的好计谋,全城老小都能捡回条命啊。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寻一圈,看看有没有幸存的人可以带回城去——唉,小满,走吧,走吧。”   他唤小满,但小满仍然抱着养父的尸身在流泪,没有回头来看一眼。   墨燃叹了口气,拉了拉楚晚宁,低声道:“走吧。我们先进城去。”   楚晚宁点头,忽而问:“你说他们全城举迁,到底成了没成?”   墨燃拉着他微凉的稚嫩小手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听真话。”   “小孩子还是听假话比较好。”   楚晚宁便道:“他们没有走成。”   “对啊。”墨燃说,“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话是什么,偏偏还要再问,好像问我一遍,结局就能改变似的。”   楚晚宁不理他,继续问:“你知道他们为何没有走成吗?”   “你看你又问我,我又不是活了两百年的老妖精,这我怎么清楚。”   楚晚宁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才阴郁道:“两百年临安城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墨燃:“……”   楚晚宁道:“没逃出几个。”   “不是,师弟啊,你年纪轻轻,怎么全都知道?”   楚晚宁白了他一眼:“玉衡长老在旧史上讲到过不止一遍,你上课不听,反倒来问我为何这么清楚,委实可恨。”   墨燃有些无语,心道我上我师尊的课走神,他都还没骂我,你骂我做什么,但想想看还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由着他开心算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城门,来到了临安的主城内。这座一面矗立于钱塘江边的古老城池已经坚壁清野,驱魔工事遍布墙头与城沿。   城池外堆积着数不清的尸体,都布满着恶鬼诅痕,像这种尸体若不处理,到了晚上都是会起尸的。   道士们趁着正午阳气,出来在外面拿香灰拂洒,对于那种诅痕格外深刻的,他们都在以朱砂蘸酒,画符驱散。   城门拒马前站着两个守卫,打扮和刚刚在城外见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样,也是白底红滚边,双龙绞杀额环,臂挽弓,背后箭筒满羽。   “站住,什么人?”   墨燃于是又按刚才的话解释了一遍,那两个门卫并非存心想拦人不让进,而是要做个登记,于是把他们二人记录在案后,便放他们进去了。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刚刚那骑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说,临安举城迁移,是托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么破解虚阵的关键,应该就在这个楚公子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阁下打听一个人。”墨燃道。   守卫掀起眼帘:“你们从蜀中来,还有认识的人?”   墨燃笑着说:“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见的几位军爷,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说他两天后要带全城老少迁往普陀,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什么人?在下略通法术,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也想撘一把手。”   守卫来回打量他一番,许是觉得墨燃能带着个小奶娃千里迢迢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应该确实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爷的长子。一个月前鬼王降临,太守老爷不幸罹难,这之后都是公子爷在领着我们御敌。”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宁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转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术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守卫横了墨燃一眼,“就允许大门派修真,不允许凡间散修吗?”   “……”   散修有是有,但从来成不了气候。   墨燃心道,莫不是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当响,瞎出主意害了临安全城百姓性命?   但依着守卫的指点,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那位赶巧和他师尊老人家一个姓的公子爷,显然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   因为他看到了上清结界。   上清结界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净气结界,可以阻挡范围内一切邪佞之息。只要这种结界开着,莫说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厉鬼,也难以踏入其中半寸。   不过这种结界的御护范围必须施术者亲临其中,作为阵眼。并且所覆区域极小,就连楚晚宁这样的大宗师,也只能用上清结界笼掉半个死生之巅而已。   而此时此刻,这位两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个覆盖了太守府方圆十里的上清结界,虽然远不及楚晚宁,但也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两人往太守府门口走去,墨燃原本想着试试运气,让人通报一下,说是有修士自请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爷愿不愿意赏脸相见。   岂料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门口,排了三道长长的队伍。六个和守卫骑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摆出厚实的大木桶,几百个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领着布施的粥饭。   领完粥的人,又都来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树下。那花树下立着个白衣男子,一头墨色长发松散地绾成一束,正把一张又一张画好的符纸派分给众人,并细细地叮嘱所需注意之事。   他背对着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不过那些领了符纸的人都朝他感激地道着:“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原来这位便是太守公子爷了?   墨燃心生好奇,拉着小师弟绕过去一看。   只一眼,墨燃顿时眼睛睁得滚圆,犹如五雷灌顶——   这、这不是楚晚宁吗???   莫说是墨燃,就连楚晚宁自己都愣住了,排在队伍尾端远远瞧去,太守楚公子面目清癯,剑眉凤目,鼻梁弧度却很柔和,便连那一身白衣,都与自己相似至极!   楚晚宁:“……”   墨燃:“……”   僵了老半天,墨燃颤巍巍地说道:“师弟啊。”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楚公子,长得格外像一个人?”   楚晚宁干巴巴地:“像玉衡长老。”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和师尊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听课认真么?”墨燃很急。   “这个课上又不会讲。”楚晚宁很气。   两人就又不说话了,排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爷看。   再仔细瞧了,其实楚公子与楚晚宁长得并不是如出一辙。这位公子爷的面容更加文静儒雅,眼睛没有那么狭长,瞳仁更温润些,目光也较楚晚宁柔和许多。   墨燃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低头又去看小师弟。   “你让我好好瞧瞧。”   “干嘛……”楚晚宁不免心虚,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见他躲了,愈发不依不饶,伸手去捏他的脸,强行令他回过头来。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哎呀。”   楚晚宁强作镇定:“怎、怎么了?”   墨燃眯起眼睛:“难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见到你会交头接耳,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和师尊也有点像啊。”   “………………”   楚晚宁忙挣开他,耳朵尖却涨红了:“胡说八道。”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那些守卫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却半天想不到?”   楚晚宁:“…………”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声响,有个稚子的声音喊道:“阿爹。”    第64章 本座给师弟讲故事   墨燃循声瞧去,看见答案豁然出现,并且自府衙的石阶上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抓着只竹子小风车,朝着楚公子蹦跶。他穿着素净的小衣衫,襟前挂着碧玉项圈、福禄寄名锁、红绸护身符,俨然就是缩小了一圈的小师弟。   “……”墨燃这回算是知道,那些骑兵交头接耳的原因了。   他禁不住喃喃:“师弟啊,你和师尊都是临安人,而且师尊还姓楚,你说这两百多年前的楚家,该不会是你们的宗家,你们俩该不会是什么远方亲戚吧……我觉得这可能很大啊。”   楚晚宁没吭声,也盯着那两个人看。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年少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晰了。   难道,这个楚公子,真的是自己的某位先辈吗……   正思忖着,队伍排到了墨燃。   楚公子抬起眸来,原本正要给墨燃符纸,然而见到是个面生的人,不由微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异乡人,初来此地?”   他声音醇厚儒雅,更与楚晚宁的冰冷肃杀不同。   “啊……啊是、是啊。”   骤然有一个长得那么像师尊的人,如此和气地与自己说话,墨燃还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时间不知所措。   太守公子微微一笑:“在下楚洵,敢问阁下尊姓?”   “我、我姓墨,我叫墨燃。”   “墨公子是从何处来到临安的?”   “远、远得很,在蜀、蜀中。”就算楚洵公子气度温和,但墨燃仍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人一眼看穿。   楚洵微怔,而后谦谦微笑道:“确是好远。”他顿了顿,目光垂落数寸,瞧见了立在旁边的楚晚宁,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讶异。   “这位是……”   “我叫夏司逆。”楚晚宁道。   墨燃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干笑道:“这是我弟弟。”   长得不像我,像你。   或许是大战在即,情形紧迫,楚洵无暇多想。又或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幻境中的人物,难以对本不属于这个幻境的事情做出太激烈的反应。总之他皱了皱眉头,多瞧了楚晚宁一会儿,而后便将两个画好的符纸分别双手交递给了他们。   “远来是客,何况如今民不聊生。这两张符纸还请二位收下,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在城内多住两日。”   墨燃道:“我都听说啦,公子是要带城民们迁至普陀吗?这符纸又是做什么用的?”   “这符纸是灭魂符。”楚洵解释道,“佩在身上能够隐匿活人气息。”   墨燃立即明了:“啊,我知道了。要是把活人气息封住,鬼魂就无法觉察到对方是死是活。这样即使我们当着厉鬼的面走过去,他们也会摸不清头脑,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洵微笑道:“正是如此。”   墨燃见他正忙碌,也不便再多问,于是谢过了楚洵公子,便拉着小师弟到边上去了。   两人坐在墙垣边,墨燃侧过脸,见小师弟正捧着那张符纸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楚晚宁静静地思量着,“却不知为何最后他们没有走成。”   “这个书上没写?”   楚晚宁道:“两百年前这场灾劫,以《临安集注》记载为最详。但也不过寥寥数行。”   墨燃问道:“书上怎么说?”   “临安围困,城中景象不得知。待得义军破困,见尸枕倚于道,十室九空。太守府百人并黔首七百四十户,俱亡矣。”   “……”墨燃道,“死因都没有写吗?”   “没有记载。当时临安城是被围困的,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后来有几个幸存之人被羽民救回,但羽民往往不涉世事,所思所想与凡人不同。在他们眼里,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即使清楚,无故也不会告于天下。”   楚晚宁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既然他们两日之后便要走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很快就能看到。我们不如四下再走走,或许能探着什么端倪。”   两人把灭魂符收好,正要离开。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楚晚宁的的衣袖就被扯住了。   “小哥哥。”   楚晚宁回头,原来是那个与自己长得颇像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年岁极幼,奶声奶气道:“小哥哥,阿爹说你们在这里没有地方住,如果不嫌弃,今晚可以留在咱们家里。”   “这……”   楚晚宁和墨燃面面相觑。   墨燃问:“方便吗?你爹爹都已经这么忙了。”   “没有关系呀。”小家伙露出了温憨的笑脸,“家里已经住了很多没地方落脚的人啦,大家都住在一起。有爹爹在,晚上不害怕,没有鬼。”   他言语上还多有不连贯,但质朴热情,却也令人听着心疼。   墨燃道:“好,那我们晚上就来府上打扰了,谢谢你啊,小弟弟。”   “嘿嘿,不谢我,不谢我。”   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远,墨燃拉了拉楚晚宁的手,道:“哎,我说句真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闭嘴。”   “哈哈哈。你又知道啦?”墨燃笑着揉了他的头发一把,“等回山了,我真得去找师尊问问,你们俩一个像大的,一个像小的。说和楚太守没有血缘,我都不会信。”   楚晚宁:“……有血缘又怎样。”   “啊?”   楚晚宁淡淡看了树下那一对父子,而后毫无波澜地说道:“反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都死了。”   言毕转身离去。   墨燃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拔腿追上他,边走边念叨叨地:“哎,你说你这小孩子,小小年纪,戾气怎么这么重?那死了就死了,死了也是祖宗嘛。换成是我,我肯定要回去给他们立个祠,塑个九尺高的金身供着,浑身都要熏香料挂珠宝,年年香火不给断。我还指望着祖宗罩我呢……唉唉,你别走这么快呀。”   两人在城中走了一圈,发现每家每户都在收罗稻秸,扎着稻草人。   一问之下,知道原来这也是楚洵公子吩咐城民去做的。城中居民无论年岁大小,每人都需要有个相对的稻草人,草人里包裹着纸张,滴上本人的鲜血。做成所谓的“假傀儡”。   这个道理就好像河神要吃人头,就有人制成了馒头,里面裹上肉馅儿投入河中献祀河神。   要知道有的鬼神出于根脚原因,头脑并不机敏。稍微一点障眼法就能把他们骗的团团转,比如楚晚宁他们之前接触过的鬼司仪,就是泥巴脑子,极好忽悠。   这样看下来,楚洵最起码为城民做了两重准备,第一重是灭魂符,让他们在逃难期间不会被鬼怪发现。   第二重是稻草傀儡,因为鬼怪一旦发现城中百姓突然全部消失了,势必极为狂躁,留下傀儡做掩护,可暂时稳住他们,为举城迁徙拖延时间。   可越是这样,墨燃和楚晚宁心中的疑云就越重。   为何楚洵公子都已经布置得如此周翔了,还会功亏一篑呢?   怀着这样的疑虑,他们回到了太守府上。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不少住的偏远的人不愿意回家,拖家带口地卷着铺盖来上清结界内过夜。   太守府夜不闭户,只留着白天看到的那种白衣守卫在四下巡逻。   墨燃他们过去的时候,府上已经没有空房了,到处都挤满了人,一个厢房里最起码三四户人家蜷缩着,已无立锥之地。   最后两个人只得挑了个走廊歇下。被褥是肯定没有的,墨燃问守卫要了些稻草,在地下铺软和了,把楚晚宁抱上去。   “委屈你今天睡这里。”   楚晚宁道:“挺好的。”   “是吗?”墨燃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他倒在楚晚宁身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把胳膊枕到脑后,看着廊庑木彖分明的顶。   “师弟,你看那些鸟人造梦的本事真不错,虽说这个梦境有幸存之人的记忆做基石,但居然能细化到连拱顶上的木纹都这么清晰,也是难得。”   楚晚宁道:“羽民毕竟是半仙之躯,法力虽未登峰造极,但总有些凡人不能及的本事。”   “也是。”墨燃眨了眨眼,翻了个身,支着脑袋看着楚晚宁,“我睡不着。”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那我讲个故事哄哄你。”   他原本不过一句嘲讽的玩笑话,岂料墨燃脸皮居然厚的要命,笑道:“好呀好呀。师弟讲个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吧。”   楚晚宁没料到他会当真,一愣,然后悻悻地把脸转开去了:“你想得倒很美。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嫌丢人。”   墨燃笑道:“那你看看,其实人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一直惦记,这跟岁数没多大关系。我小的时候没人说故事哄我,我就总是想啊,想啊,想要是有个人也能哄哄我就好了。后来一直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也长大了,就不想了。但心里总还惦记的。”   楚晚宁:“……”   “你小时候也没人跟你说故事吧?”   “嗯。”   “哈哈,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该怎么讲,对不对?”   楚晚宁:“…………这种靡靡之辞,有什么好说的。”   “不会就是不会,别说是什么靡靡之词的。你这样子长大之后肯定得和我师尊一样,成一个特别无趣的人,谁都不爱搭理你。”   楚晚宁怒道:“不搭理就不搭理,睡了。”   说完躺下合眼。   墨燃笑得直打滚,滚来滚去,滚到楚晚宁身边,他瞅着小师弟闭着眼睛的模样,睫毛乌黑匀长,很是可爱,于是伸手捏了捏人家的脸。   “真睡啦?”   “睡着了。”   “哈哈。”墨燃笑了,“那你睡着,我来给你讲故事吧。”   “你会讲故事?”   “对啊,就跟你会说梦话一样。”   楚晚宁闭嘴了。   墨燃躺在他身边,两个人枕着稻草,头和头挨得很近。墨燃笑了一会儿,见师弟不理睬自己,也就渐渐不笑得那么夸张了,只是眼睛仍然是弯弯的,看着廊顶,鼻尖时不时窜上谷稻粗犷的味道,声音平静又安宁。   “我给你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的。以前没人讲故事哄我,我很羡慕,但也没有办法,每天躺在床上,就自己讲故事给自己听。我讲给你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牛吃草’。”    第65章 本座讲的故事炒鸡难听   墨燃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然后才继续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子。”   楚晚宁闭着眼睛:“不是牛吃草吗?怎么是小孩子?”   “你先听我说完啊。”墨燃笑盈盈道,“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很穷。他没有爹娘,在一个地主家里做童工,要洗碗洗衣裳擦地,还要出去放牛。地主家每天给他吃三个饼吃,小孩子能填饱肚子,就觉得很满足。”   “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出去放牛。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恶犬,咬伤了牛的腿,为此,小孩毫无意外地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地主打完他之后,又让他去把那只恶犬弄死了出气。不然就不给孩子饼吃。”   “小孩很害怕,只能照着吩咐把狗打死了带了回来,但是他回家之后,地主发现,原来咬伤自家耕牛的,竟然是县老爷的爱犬。”   楚晚宁睁开了眼睛:“那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呢?那只狗是县老爷最最喜爱的,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惯了。谁知道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打死了,要是县老爷知道,定然不会轻饶。于是地主越想越气,依然没有给小孩子饼吃,还威胁说,要是县老爷找上门来了,就要把他送出去。”   楚晚宁:“……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我不听了。”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墨燃笑道,“就比谁钱多,谁拳头硬,谁的官大。第二天,县老爷果然就来找人了。小孩子被供了出去。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县老爷也不好意思关他,狠狠打了他十棍,然后把他放了出来。”   楚晚宁问:“那孩子出来后就逃了吧?”   墨燃说:“哈哈,没有逃,小孩依旧回了地主家,养好了伤,又继续给他们放牛。每天依然拿三个饼吃。”   “他不生气吗?”   “他只要吃得饱就不生气。”墨燃说,“打一顿就打一顿,过去了就过去了。就这样相安无事十多年,后来,放牛娃长大了。跟他一起同岁的还有地主家的儿子。有一天,地主家来了几位贵客,地主儿子见其中有个客人,带了只特别漂亮的玛瑙鼻烟壶,心中喜欢,便把它偷了过来。”   “那只鼻烟壶是祖传的,十分贵重。客人很惊慌,满屋子找他的东西。地主儿子见瞒不住了,就把鼻烟壶塞到了放牛娃的手里,并告诉他,如果他敢把真相说出去,就再也不给他饭吃,让他活活饿死。”   “……”楚晚宁听到这里,已是无语至极,心道墨燃虽然自幼流落在外,失了孤,但好歹是在乐府长大的,娘亲又是乐府的管事嬷娘,日子虽不幸福,但也不至于凄苦,怎么编的都是这样阴沉灰暗的故事。   墨燃津津有味地讲道:“鼻烟壶很快就被找到,那个放牛娃为了吃饭,也只能硬着头皮招认,而等着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暴打。这次,他们把他打得三天都下不来床。地主儿子逃过一劫,就偷偷塞给了放牛娃一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也就不恨这个害他的人了。因为实在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所以他一边捧着馒头,一边还不停地跟地主儿子说,谢谢,谢谢你。”   “不听了。”楚晚宁这回是真气着了,“怎么就不恨了?一个馒头就不恨了?还谢,有什么可谢的!”   “不是啊。”墨燃无辜地眨眨眼,“你没听仔细。”   “我怎么没听仔细了?”   墨燃正色道:“那可是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   楚晚宁:“……”   “哈哈,瞧你这表情,不懂了吧,那孩子平常只能在除夕吃到一两块肥肉的。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知道五花夹心肉是什么滋味,所以当然要谢谢人家。”   见小师弟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墨燃极灿烂地笑了笑,继续道:“反正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拿着自己的三个饼,每天每天过日子。有一天……”   楚晚宁这下算是明白墨燃讲故事的路数了,只要“有一天”出现,那准没有好事情。   果不其然,墨燃道:“有一天,地主儿子又犯事儿了。”   “这一次,他在磨坊里非礼了邻家的一个姑娘,正好让那倒霉的放牛娃撞见了。”   楚晚宁:“……莫不是又让那孩子顶包?”   “哎啊。”墨燃笑了,“就是这样,恭喜恭喜,你也会讲故事啦。”   “……我睡觉了。”   “别呀,很快就讲完了。”墨燃道,“这是我第一次讲故事给别人听,你就赏个脸嘛。”   楚晚宁:“……”   “这次是一定要让放牛娃顶包了。因为那姑娘不堪受辱,触壁自杀了。可是放牛娃不傻,死了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可能替地主儿子抵命。”墨燃说,“他不愿意,地主儿子就把他和死了的姑娘反锁在磨坊里,然后跑去报了官。”   “这个放牛娃劣迹斑斑,小时候无故打死了县令的狗,后来又偷了客人的鼻烟壶,这回居然□□了民女,自然是罪无可赦。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人赃俱获,他被抓了起来。”   楚晚宁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在牢里呆了几个月,秋天的时候,被判了死刑,送到城郊的邢台绞死。他跟着行刑的队伍在田垄里走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杀牛。他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只牛啊,就是他从小放的那只,已经老了,没什么力气下地了。但是老牛也要吃草啊,只吃草不做事,地主怎么可能愿意养。它为他们耕了一辈子地,到最后,他们要把它杀掉,吃它的肉。”   说着这样残忍的事,墨燃居然也不伤心,笑道:“可是放牛娃是从小骑在牛背上长大的,他跟它说过很多悄悄话,给它喂过牛草,委屈的时候抱住它的脖子哭过,他把它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跪下来请求牢头放自己去和那只老牛道别。可是牢头自然是不相信人和畜生会有什么感情的,觉得他是在耍滑头,没有准许。”   “……然后呢?”   “然后?然后放牛娃被吊死了。牛也被杀死了。热血流了一地,看热闹的人冷冷散去,地主家那晚上吃了顿牛肉,不过牛肉太老了些,总塞牙缝。他们吃了一点,不喜欢,就都倒了。”   楚晚宁:“……”   墨燃翻了个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讲完了。好听吗?”   楚晚宁道:“滚。”   “我第一次编给自己听的时候,都哭了呢,你心肠好硬,都不掉眼泪。”   “是你讲的太差……”   墨燃哈哈笑了两声,揽过小师弟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发:“那没有办法,你师兄就这点本事。好啦,故事讲完啦,我们睡觉吧。”   楚晚宁没吭声,过了很久,忽然问:“墨燃。”   “叫师兄。”   “为什么要叫牛吃草?”   “因为人和牛一样,都要吃东西,为了吃东西,就要做很多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动了,也就没人稀罕你活着了。”   楚晚宁又不说话了。   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难之人细小的声响,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祥的鬼怪啸叫自结界外头传来。   “墨燃。”   “哎呀,不懂事,叫我师兄。”   楚晚宁不理他,而是问:“真的有这个孩子吗?”   “没有的。”墨燃静了一会儿,倏忽笑了,梨涡深深很是好看。他把小家伙揉进怀里,温和道,“当然是编出来骗你玩的啊。乖,睡吧。”   谁知没出一会儿,忽的听得院中一阵喧闹。   有人怒喝道:“找公子找公子!公子忙着呢,哪有空来管你的事情?把那尸体给我清出去!你知不知道身上有蓝斑的都是要起尸的!!你想害死我们吗?”   这声音在暗夜中就像一声惊雷,一听“起尸”二字,所有人都轰然炸起,一时间睡着的人都一咕噜坐了起来,往吵闹处齐齐望去。   墨燃把小师弟挡在后面,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低声道:“嗯?是中午那个人?”   跪在地上被人呵斥的,正是中午那个名叫小满的少年。他依然穿着白日里的劲装,只不过精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都像抽空了一般,只死搂着养父的尸身,那尸身指甲增长了不少,正是起尸的前兆,其他人见了,纷纷往后避退。太守府的管事正厉声朝他责斥着。   “你爹是我同僚,他遇害我也难受。但哪能怎样?是你昨天晚上叫饿,他才跑出去给你找食吃,你累得你爹死了,现在还要累着我们吗?”   小满跪在地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不,不是,我不是的……爹,阿爹。求求你,让我见见公子,公子有法子不让我爹起尸的,我想把爹好好葬了,求你们不要……不要肢解了他……呜……”   他说到“肢解”二字时,已经哽咽不堪。脸埋在掌心里胡乱擦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求求你们……让我等公子回来……”   “马上就要子时了,公子在外面,怎么可能顾得到你的事情?你知道寻常尸首还能净化,但你爹蓝斑和指甲都已异变,怎么可能还能撑到公子回来?”   “不要……可以的,刘叔……求求你,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我以后想办法我报答你,求求你,不要动我阿爹……求求我……我求求你……”   见他如此哀求,管事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但仍是道,“唉,你可知,你这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来人!”   “不要!不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会去帮他。谁都清楚这具尸身若是留着,到了子时必然起为凶灵。   小满养父的尸首被强行拖拽着拎走,去外面撕裂肢解。小满被左右几个人制着,血泪纵横,满面污脏,口中连续不断地发出兽般的嗥叫,最终也被人半拖半架地带远了。   这般风波过后,院中细碎议论了一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楚晚宁却没有睡下,他低头沉思着。   墨燃侧眸望着这个小师弟,问道:“在想什么?”   “这个人痛失挚亲,做下如此糊涂事。他养父的尸身被夺,难免怨恨旁人。我有个不甚确定的猜想,我在想,临安举城迁徙失败,会不会因为是他。”   墨燃击节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楚晚宁摇头道:“不过一切尚早,并不可妄下定论,先注意着他。”   第66章 本座初见天裂   第二日,并无异样。   楚洵已经派人在清点城中稻草人数目是否足够,各家各户也都开始打点一些少到可怜的包袱,准备今晚过后,明儿一早就在楚洵的安排下依次出城前往普陀山避难。   墨燃坐在府衙门口,看着往来的人群,叹了口气道:“楚洵布置的周密,若无人告密,以寻常鬼怪的头脑,是难以迅速辨别出城内留下的都是傀儡假人的。看来果然是出了泄密之人。师弟,你说呢?”   无人搭理。   “哎?师弟?”   墨燃一转头,小师弟不知何时走到旁边看一列整装待发的骑兵去了,反倒是楚公子的儿子,默默来到了他身边,托腮坐着。   “大哥哥……”   墨燃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家伙指了指旁边的一棵老桐树,那上头晃悠悠的挂着只风筝,口齿不甚清晰地说:“娘留给我的,飞上去了,拿不下来。大哥哥帮我?”   “好说好说。”墨燃轻功飘然飞上树梢,将那只彩蝶风筝摘下来,复又稳稳落回地面,将风筝递给了他,笑道,“拿好了,可别再丢了。”   小家伙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墨燃见他一个人到处乱晃,想来楚洵也没有功夫管儿子,便问他:“你娘呢?这里人多杂乱,我带你去你娘那里。”   “阿娘?阿娘在后山。”   墨燃奇道:“在后山做什么?”   “睡觉呀。”小家伙睁着圆润的眼睛,软绵绵地说道,“阿娘一直睡在那里。春天的时候会开花,阿爹常常带我去看她。”   墨燃轻轻“啊”了一声,竟一时无言。   倒是小家伙浑不在意,似是因为年岁尚幼,还不明白所谓生死,高高兴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又抬头望了望墨燃,忽然蹭过去,脆生生道:“哥哥,谢谢你,我给你……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他说着,就在衣兜里掏了起来,掏啊掏啊,掏出了小半块苇叶裹着的糕饼。   这些时日,临安城诸人都是饥肠辘辘,吃不饱饭,也不知这小东西是怎么省下来的这么一块点心。他把糕饼一拗两半,把大的留下,小的递给了墨燃。   “大哥哥,你吃……嘘,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更多的了。”   墨燃刚要伸手去接,小家伙忽然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把小的那块收了回来,又把大的递给了他。   “好吃的,有豆沙。”   这小小的举动却让墨燃心中陡然一阵酸楚温热,他从来都是习惯了别人待他坏,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好。他伸手接了花糕,讷讷道了谢。小家伙因此显得很高兴,仰着脸灿然笑着,黑漆漆的睫毛卷翘温良。   墨燃收了花糕,不舍得吃,便去边上摘了一片桐叶,将花糕裹好,收在襟里。待要再跟小家伙说几句话,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个地方呆不住太久,早已转身蹦跳着跑远了。   这时楚晚宁走了过来,见墨燃站在原地出神,便微微挑起眉头问:“怎么了?”   墨燃看着小家伙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想,好端端的那么多人,怎么就都死了。”   是夜,天空中阴云密布,不时有蓝紫色的雷电撕裂苍穹。到了后半夜,狂风飒然,凄凄切切,暴雨奔踏而至。   雨水属阴,会使得鬼怪的力量更为强悍。于是这天晚上,楚洵让临安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太守府附近,不得踏出上清结界半步。   由于天降大雨,很多原本勉强可以睡人的地方都作了废。   墨燃一开始还能盯住小满的行踪,但随着挤进来避雨的人越来越多,一不留神,小满就猫腰不见了。   墨燃低声道:“不好。”   楚晚宁身形小,立刻道:“我追过去看。”   说罢潜身人群当中,立刻被摩肩擦踵的密实人群挤得看不到了背影。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回来了,眼神阴鸷,森冷道:“逃了。”   “出了结界?”   “嗯。”   墨燃不说话了,看着外面瓢泼大雨,还有雨中忙碌的太守府的人。   这些不过都是两百年前的幻境啊,一切都已既成事实。   可是忽然就觉得有些凄凉,身边的妇孺脸上都带着殷切的希望,想着破晓后楚洵就会带着他们离开这座鬼蜮,到普陀避难去。大雨中白衣红兜鍪的守卫都在全心地做着最后的防御,为黎明到来时的迁徙绸缪。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夜更深了,原本喧哗鼎沸的人都相互枕籍着睡着。   楚晚宁和墨燃却了无睡意,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是在鬼王出现后将其诛杀。既然小满已经跑出结界,想必转变就在今晚了。   墨燃侧头看了楚晚宁一眼,说:“你睡吧,有事我叫醒你。”   楚晚宁道:“我不困。”   墨燃摸着他的头发:“那吃些东西?来这里之后就没有再进食过了。”   “我……”不饿两个字,在看到墨燃拿出的花糕后,被默默吞咽的动作所取代。   墨燃把花糕递给他:“你吃吧。”   楚晚宁接过糕点,掰成了两半,大的给了墨燃,小的自己拿着。墨燃呆呆看着他的举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咬了一口糕点,楚晚宁忽然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问:“这是在桃花源买的?味道怎的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样?”   “怎么了?”   “桂花香味好重。”   墨燃苦笑道:“是吗?这是楚洵的儿子给我的,大约是临安风味。”   “确实是临安风味。”楚晚宁默默地又去咬第二口,可是嘴唇才张开一点,忽然就僵住了,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褪去。   “不对!”   楚晚宁倏忽起身,眸子睁得大大的,面色极其难看。   墨燃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什么不对?”   楚晚宁不答话,而是起身来到院中,冒着大雨左右环顾一番,捡起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臂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四溅。   墨燃忙拉住他:“你疯了?”   楚晚宁盯着臂上蜿蜒纵横的血迹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电光火石,极其凌厉:“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厉声道,“有人要害我们!”   鲜血顺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往下淌,又被雨水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暴雨滂沱中楚晚宁一张面容苍白肃戾,漆黑的眉宇蹙得极深,雨珠严丝合缝,令他全身湿透。   轰然一声,天雷空破,刹那间照的暗夜宛如白昼。   墨燃也在这惊雷里骤然反应过来,不由地后退一步。   他也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所谓虚境,里面的东西即使做得再真实,也都是假的。   糕点不可能真的有滋味,利器也不可能真的伤到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虚境内的东西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效用。   “有人让虚境实化了。”楚晚宁轻声说。   虚境实化是一种极难施展的术法,又称“虚实道”。最擅长这种法术的是十大门派中的“孤月夜”,这个门派的宗旨为“悬壶济世,圣手疗心”,后面半句说的就是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专修虚实道,做出一段实化虚境。要知道世上有许多人是无法接受亲眷离世的,而通过“虚实道”就能做出亡人存活的虚境,陪伴在生者旁边。   不过由于这种真实虚境极为难制,通常而言只能做出一小段景象。比如与故人对酌、共眠等等,最多一件事情。   但是羽民所制的这个虚境宏大浩繁,持续之长,所涉之多,要把这些都统统实化了,恐怕孤月夜的掌门亲自动手都未必能成。   墨燃当即想到一个人,心道——会不会是之前在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   然而不及深思,就忽听得天空中爆开异响。   那些熟睡的人像受惊的鸟雀一样醒来,睁着惊恐憔悴的眼睛左右环顾,然后他们看到了天上。   半晌死寂,惊叫声像滚油里溅落的水花般蒸腾爆裂。   众人四下奔逃,却发现无处可去,到处都是尖叫声。天空中裂开一道缝,一只巨大的血红鬼眼正森森然垂照在结界上方。   那眼睛挨得是如此近,几乎就贴在了结界口子上。   一个浑浊冷酷的嗓音隆隆响起:“楚洵,你好大的胆子,区区肉体凡胎,竟妄想愚弄本座。”   墨燃喃喃道:“是鬼王……”   鬼界共有九王,法力相去甚远,此时他尚未现身,也不知道是第几位王。天空中只有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子,逼视着下方宅邸:“不自量力,荒谬至极!可笑的凡人——你要救他们?我原本未必会戮尽城中人,但你既然要忤逆于我——我便杀尽全城!鸡犬不留!”   随着一声枭叫,鬼眼正中央爆出一阵刺目红光,直朝着上清结界劈斩而来!   刹那间天地变色,金红相接!狂风暴雨中飞沙走石,院中林木咯咔摧折,结界下的人乱作一团,抱头痛哭,嚎啕一片。   上清结界抵御住了第一次攻击,但接下来又是一道红光劈落,复又击在同一位置,结界再次扛住了重机,但已有皲裂出现。   “不自量力——委实可恨!!!”   一束又一束红光轰然击落,爆出簇簇花火。眼见着结界将裂,楚晚宁心知不好——既然这个虚境已经实化,那么对手的攻击就与在现世中无异。若是招式劈落,自己和墨燃恐怕都得死在虚境里!   楚晚宁想着,指间已是金光灼灼。   此时若是使出大招,身份必将被墨燃看透,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正欲召出天问速战速决。忽然间,一道异彩华光犹如劲厉羽箭,破空穿云,直刺结界崩漏处!   众人回首,只见瓦檬屋梁之上,楚洵踏雨而来。   他臂挽一把凤首箜篌,指尖弹拨箜篌之弦。琴声锐响,犹如金石崩裂,束束华光抽离而出,聚拢于天幕。只在瞬间,原本岌岌可危的上清结界被重新加固。   “是公子!”   “公子!”   下面的人纷纷叫喊,更有喜极而泣者。楚洵与鬼王之眼术法相抗,并不落于下风,转眼间百招走过,鬼王竟不可近结界半寸。   空中那个冷酷的声音愈发阴沉。   “楚洵,以你之能,管自己逃命谁也伤不了你,你为何要多管闲事,与我鬼界为敌!”   “阁下欲伤我临安城民,何来闲事一说?”   “可笑!鬼怪素来以生人魂魄灵体为食,我族吞吃魂魄,就如你们吃肉吃菜,有何不同!等你死了,你便会看得清楚!”   楚洵应答自如,手下琴声亦不停歇:“那便看阁下有无本事取我项上人头了。”   言语间指下弦声愈急,趋于高亢,最后竟是龙光漫照,映彻长空,直刺雨夜里那一只狰狞血眼!   “啊——!!!”   凄厉可怖的嘶吼声震得天地都像在颤动。   那只眼睛被楚洵术法灼伤,腥臭的血花四下飞溅,刹那间天雨血,鬼夜哭。对方盛怒之下一束强过之前数倍的光刃自血雨腥风中横斩劈落。楚洵振袖出招格挡,然而此一击乃是鬼王的暴斩,两方抗衡之下,楚洵被掀起的气浪振得接连后退,手下弦音亦有凝滞。   “公子——!”   “裂缝!有裂缝!结界要破了!”   “阿娘——阿娘——”   粥粥众人一片惊慌失措,有亲眷的哭喊着抱做一团,孤苦伶仃的则蜷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楚洵银牙咬碎,目光如炬,却是不愿轻易放弃。艰难胶着间,忽的身边左右各有一道光芒亮起。他微侧目,见墨燃与楚晚宁已迎身而上,金色的光与红色的光源源不断地奔涌而至,与他汇聚融合,再次将结界封严。   天幕中发出狰狞的暴喝。   鬼眼消失了。   三人落于地面,天空中腥臭的血水又继续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成透明的雨。   楚洵面色苍白,朝墨燃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襄助。”   “不必客气。”墨燃摆了摆手,“你快休息一下,你脸色好难看。”   楚洵点了点头,他确实已耗损了极大的法力,于是墨燃扶他到廊下歇息。方才惊乱的人们见到楚公子重新补了缺漏,救他们于水火之中,都甚是感激。纷纷围过来,更有递水披衣者。   有人说道:“楚公子,你衣衫都湿透了,去火堆那里烤一烤罢。”   楚洵都一一谢过了,但因着实疲惫,实在不愿再走动,便婉拒了对方的邀请。那些人并不气馁,干脆又抱了些松木枝过来,在楚洵身边升了个火塘。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唯剩火堆间噼啪爆裂的声响。忽然有城民问他:“公子,我们布置的这么周密,怎么还是被鬼王看穿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是啊。”   “怎么就知道我们要搬走呢?公子明明说过这鬼怪无法辨别傀儡人和活人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是……”说话的人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转而偷乜楚洵一眼。显然是想说是不是楚洵弄错了,是不是楚洵没有弄清楚。   这个眼神被太守府的白衣近卫们瞧见了,立刻有人拧眉怒道:“想什么呢!定然是有人口风不严走漏了风声,叫鬼王知道了!”   那人嘀咕道:“谁会去跟鬼怪走漏风声?又不会有什么好处……”但见周遭之人都在对他怒目而视,便悻悻地不再多舌。   静默一会儿,又有人问:   “公子,那个鬼老头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洵很累了,并未睁眼,但依然和声温语道:“撑过天亮就好,天亮之后先出城赶路,白日里他们作不了祟。”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有老有少,还有些受了伤的,一天赶得到普陀山吗?”   楚洵温声道:“你们别担心,都歇下吧。明日你们只管赶路,办法有我来想。”   一直以来都是公子护佑着他们,既然他这么说,众人都诺诺地应了,有小孩子蹭过来,捧着一小块麻糖,要给楚洵吃。楚洵浅浅睁开眼眸,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一近卫惊慌失措地跑将过来,喊着:“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么了?”   “小公子、小公子——小满——城隍庙外面——”那人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竟是无法说出个整句来,他磕巴讲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楚洵倏忽起身,原本尚存的一丝血色也消殇殆尽,朝着大雨里奔去。   第67章 本座心恻   城隍庙是楚洵法力所能及的边缘,城隍庙台阶仍能受结界护御,但庙宇本身却已经无法被结界笼罩。   庙堂内,灯火昏幽。   十余个已重修出肉身的鬼魅分立两边,一个红衣女子被绑缚着,背对着众人,仰头正望着案几上供奉着的神像。   在她身边,小满垂眸而立,手下制着一个稚嫩小儿。   楚洵失声道:“澜儿!”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的儿子楚澜。墨燃心中一紧,那半块花糕的滋味似乎仍在唇齿之间,他见小公子受制,欲上前去,却被楚晚宁拦下。   “别去。”   “为什么!”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都是两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这幻境已化现实,我恐你会受伤。”   “……”墨燃这才想起确实如此,无论自己再做什么,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么都无法更变。   小公子在结界外哭喊着,含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澜儿!”   楚洵嘴唇微微发抖,朝小满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曾亏待于你,你放开他!”   小满却置若罔闻,兀自垂着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抓着楚澜的那双手却能瞧出他内心的犹豫,他左手虎口一点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   此时太守府聚着避难的城民也都纷纷追来了,众人瞧见庙内景象,都不住又惊又怒,纷纷私语道:   “那是公子的儿子啊……”   “怎么会这样……”   小满手起刀落,松了红衣女子的绳索,那女子回神,缓缓转过头来,她生的极其美艳,清若芙蕖,延颈俊秀,只是面色苍白若纸,嘴唇却嫣红如血,朝着楚洵莞尔一笑的模样,竟是瘆人大过妩媚。   虚无缥缈的烛火照亮了她顾盼生情的容颜,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后人群里年岁稍长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个女子笑容中染着一缕凄楚,她柔声道:“夫君。”   墨燃:“!!”   楚晚宁:“……”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已故的发妻!   楚夫人眼波流转,要从小满手里牵过儿子。小满初时不肯,然而楚夫人身为鬼族,脱开禁锢后力量远胜于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夺了过来。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满月时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从未见过娘亲模样,一时间仍是哭闹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让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娘亲带你去寻你爹。”   楚夫人一双纤若秋苇的玉臂搂起孩子,将他抱起,缓缓走出庙门,沿着被雨水浸湿的青石台阶,一路行至上清结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间似喜似愁,似悲似欢。   “夫君,一别经年,你……你过得好不好?”   楚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着的指尖在不住颤抖,一双凤眸望着结界后面的女子,眼眶渐渐地便红了。   楚夫人轻声道:“澜儿都这么大了,你也沉稳许多,和我念想里的,有些不一样了。……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贴在结界上,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只隔着华光流淌的一层屏障,默默瞧着后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却已湿润。   他也抬起手,隔着结界,与楚夫人手掌相贴,复又睁眼,两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阴阳相隔,所度天伦之日,却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么?”   楚洵笑着,眼中却是泪光涟涟:“都亭亭如盖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温声道:“那真好。”   楚洵也尽力而笑,说道:“澜儿最喜欢那棵海棠树,春天的时候,总是在树下玩耍。他和你一样喜爱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说道这里,却再也无法再作欢颜,额头抵着结界边缘,泪水不断滚落,已是泣不成声,“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娘亲墓前。婉儿,婉儿,你看到了吗?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吗?”   到最后,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怆然恸哭,再无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只不过她因是鬼身,无泪可流,但神情凄楚,却也令观者扼腕。   一时间四下寂静,再无人说话,都默默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这时,空中却传来一个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很快,就会不知道了。”   墨燃脸色陡变:“是鬼王!”   楚晚宁亦是阴沉至极:“无耻小人,竟是不敢现身!”   鬼王嘶嘶而笑,犹如尖锐的指甲撕拉锅底,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儿已是我鬼族一脉,原本我并不愿伤她,但你要与我作对,毁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让你痛胜于我!”   话音落下,庙宇中的十余名鬼族森森开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尘泯灭——”   楚夫人蓦然睁大双眼,颤声道:“夫君,澜儿,接过澜儿!!”   “凡心已死,旧人泯灭——”   “澜儿!快!快去你爹那里!”   楚夫人推搡着孩子,想要把他递过结界,可是小公子却是与鬼怪一般被那层薄膜阻拦在外,竟是不得返还。   小满立于庙栏前,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面目似是悲伤又似痛快,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几近扭曲。   “没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记,他现在和鬼怪一样,进不去上清结界半步了。”   身后的咒声犹如潮水诵弘,不断起伏着:“凡心已死,明识泯灭——”   “夫君!!”楚夫人已是惊慌至极,她搂着怀中的孩子,在结界外敲打着,“夫君,你撤了结界,你撤掉结界,让澜儿进去,你护住他,你护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灭——”   “夫君——!!!”   楚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目圆睁,不住颤抖着,脸上已有血红咒印渐渐爬上,“孩子——澜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肠俱碎,几次抬手欲施术,却终究复又垂落。   楚澜在外面嚎啕大哭着,满面是泪地仰着头,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爹,你不要澜儿了……吗……阿爹,抱抱澜儿……爹爹抱……”   楚夫人不住地搂着他,亲着孩子的脸颊,母子俩一个跪着,一个哭着,都在求楚洵打开上清结界,让孩子过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公子!不能啊!不能撤了结界,临安的余下的数百城民都得死——这是鬼界的奸计!公子!你不能撤啊!”   “是啊,结界不能撤!”求生之欲令一个又一个的布衣纷纷跪下朝楚洵磕头,也都是期期艾艾一片哀声,“公子,求求你,结界不能撤!撤了大家都会死的!”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来,“夫人,你慈悲为怀,你菩萨心肠,我们都会感恩戴德一辈子,求求你,不要让公子撤了结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求求你……”   刹那间,除了太守府近卫和极少的一些百姓没有跪地恳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声势顷刻盖住了结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于尖锥之上,又如被上万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里生出逆刺,把五脏六腑都捣碎。   前面是妻儿,身后是百人之命。   他在这样的煎熬中,仿佛已经死了,被烈火吞没,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诵吟之声不停,却愈发尖锐。   “凡心已死,七情泯灭——”   “凡心已死,六欲泯灭——”   楚夫人脸上的纹咒越来越多,从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容。浸入到她眼睛里。   她喉咙里似乎已经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绝望地看着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会……恨你……你……把澜儿……我恨……我……”   咒纹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颤,似是剧痛难当,紧紧闭上双眸。   “我——恨!!!”   陡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尾音却成了兽类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里竟并生出四个瞳仁,密密实实地挨着,挤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欲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性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里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脏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圣洁中。   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公子……”   “公子节哀……”   “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楚公子大义,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搂紧了自己的孩子,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狰狞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松下了,苍白着脸对楚洵说:“公子,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极乐……”   另有人唾骂道:“抱着你的的孩子滚远点!你怎么不和你孩子升入极乐?!”   那人便怯怯地退远了。   只是这些争吵,都隔得那么远,楚洵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听他们的声音,就好像隔着前尘汪洋传来。   暴雨里那个男人一身污脏,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和他的妻儿长远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纵横。墨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滥杀无辜时,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个的楚洵,不止一个的楚澜,不止一个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间,恍惚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可是一眨眼,又发现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汇聚成流。   他微微发着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转眸看到小师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个孩子的模样和死去的楚澜是如此相像。   墨燃缓缓跪下来,与他齐平。似是罪人在魂归者面前请罪,一双沾染着雨水和泪水的眸子望着他。   楚晚宁没说话,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头。   “都过去了。”楚晚宁轻声说,“都是往事了。”   “是啊。”过了半晌,墨燃才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着,“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过的,他虽不曾杀害楚澜,但又多少个与楚澜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痛苦。   为何会心狠手辣至此……为何会一意孤行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赶灰机,回复和感谢都会不及时,真的很抱歉,待我明日补上,谢谢体谅( ^3^ )╱~~ 第68章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澜死去了。虚境却没有结束。   黎明尚远,噩梦般的长夜仍未过去。侥幸得存的城民们回到府内,准备在天大亮之后启程前往普陀山。   很难相信有人在这样的苦痛过后,还能坚持着把先前的事情继续下去。事实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躯壳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内走了一圈,听到不少人在忧心忡忡,毕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说他会不会心生怨恨,即便他依旧愿意带着大家突出重围,但以这样的神智,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实意替楚洵难过的,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众人在这样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来的,是那熟悉的冷酷声音,在沉甸甸的夜色里爆裂开,隆隆回荡在结界上端。   这一次鬼王并非在和楚洵对话,而是说给城内百姓听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们想趁着白昼,举城离开。然而,你们可当真想清楚了?普陀离此相去甚远,一日之内绝无可能到达。等到天黑,你们又要靠着楚洵之力得以庇护。可是楚洵,真的能护得住你们吗?”   “娘亲——”   有孩子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蜷进了母亲的怀中。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幕。   楚洵立于府前,却恍若未闻,他背靠着那株海棠花树,垂闭着眼眸。   “他的妻儿是因为你们才死,你们以为,他还会真心护着你们?恐怕他另有谋划,会让你们生不如死,好为妻儿报仇。这才是人性……本座也曾活过,也曾是人。人世间虽有仁善者,但不过只为了谋个好声名,人性本恶,所谓善人,皆有所图。若是被逼到绝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挂齿?”   鬼王森森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   “本座先前便说过,我原本不欲取你们全城性命。须知即便身为活人,也同样可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们且看看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结界外一片黑云滚滚涌动,却是小满站在上端。他身边还立着一个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惊呼道:“是小满的爹!”   “是小满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吗?”   “尸身都被肢解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怎会这样?!”   鬼王道:“本座既为鬼族九王之一,虽不能于阎罗帝君般掌控生死,却也能让亡人恢复生前面貌。尔等效力于我,便可以与逝去的亲眷长伴。而忤逆于我,便会如你们的楚公子一般,亲眼见到妻子杀了孩子,痛彻心扉,却无力回天。”   结界内一片死寂。   “你们当真要信他吗?信他不会害了你们,给妻儿报仇?”   “你们当真要信他能带你们逃出生天,远去普陀?”   有人朝着楚洵看去,眼中已开始跃着阴森的光泽。   楚洵终于抬起头,他一个人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们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回荡在结界上空,“好极了,好极了,他不会害你们。若是信他,便随着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进心里。   “若你们信我,便会即刻得到褒赏。我可以让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回到你们身边,只要你们交出楚洵,只要你们把他——给我交出来!我与他怨仇深刻,与你们并无瓜葛,交出楚洵,你们不必背井离乡,交出楚洵,你们可以阖家团圆,把他叫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阁等。”   声音消失了。   人群从死寂,慢慢生出一丝异样的喧闹,所有人都往楚洵那边看。而楚洵也看着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宁。   有人开始无助地喃喃:“怎么办……”   “怎么办,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鬼王说的也不错……所谓善者,皆有所图,我们以前见多了这样恶心的狗官,楚……楚公子虽然眼下什么都没做,但你看他的样子,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他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有人听到了他的话,竟不曾反驳,反而窃声应和:“你说的不错,别到时候他报复心起,坑害我们所有人!临阵反水,这种事情前朝又不是没有过……”   忽然间有个汉子冲出去,嘴里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们就能活下来!”   四下竟无人响,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声音细软却很坚决:“大丈夫怎能恩将仇报至此?”   “滚开!”那汉子一把将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浓痰,“你一个陪男人睡觉的臭□□,无牵无挂的,有你说话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让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对不住了!”   说着就要去擒楚洵。   岂料没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汉子一低头,勃然大怒:“臭婊/子你还敢拦着?你是要大家陪着你送死吗?”   姑娘愤然道:“我虽是个勾栏女子,却也能分是非对错。猫猫狗狗都知道报恩,何况是人?”   “去你妈的!”   那汉子又是几脚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这时候其他人也都朝着楚洵围了过来,尽管人群中有少数人像这青楼姑娘一般想要阻拦,但终究绵薄无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叶,很快被冲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妪颤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罢!走罢!莫要再为这群牲畜留着了!走罢!”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们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伤公子,你们不要去伤公子——”   一片人头攒动,喧哗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厉鬼从地狱深处爬了出来,有那么一瞬,他是想离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着的活人身上,看着嚎啕劝阻爹娘的孩童,看着最早站出来,已经鼻青脸肿的那个姑娘,看着老妇人在风雨中颤抖着的白发,还有零星十余个背朝着他,极力阻止着的城民。   想离开的脚步,却又停住了。   他们是没有错的,若是撤了结界,这些人也将死去。   原来世上最恶心的不是恶魔,而是那些懦弱禽兽,没有本事,为了苟且地活着,他们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当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么都做的出来,什么都说的出口。   末了,还会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怜,很无助,我又有什么罪过呢。”   他曾经以为他庇护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错了。   时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脱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张又一张鲜红色的、丑陋的、狞笑着的脸……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为那些衣冠禽兽流血流泪了,可他们是那样狡诈,藏在良善的人当中,一张张脸笑得恣意而痛快,笑着楚洵的无能为力。   ——你必须救我们,若是你撤了结界,我们就拉着你想救的人,拉着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狱。   你恶心死也没有办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个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那献出自己的命来拯救大家,便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伪君子,就是骗子,你就是假清高,你猪狗不如。   他仿佛听到那些人在啸叫,在高声尖笑:   你别无选择。你别无选择!   楚洵在那潮汐般纷乱的争吵声中,缓缓仰头,在风雨崔巍中,看了看苍穹。   天,终于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将城隍阁石阶上的血水冲刷殆尽。楚洵和那些相护于他的人,都被缚住了手脚,朝着庙堂走去。   这场景委实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将楚洵捆缚的那样牢,沾沾自喜于擒到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可却不知道其实楚洵只要一个法咒,就能将这些绳索都摧为灰烬。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最终也没有将上清结界撤去。   临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为了报一己之仇,再累得无辜之人丧命。   于是那层薄膜,便把恩将仇报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护在其中。他来到庙堂前,鬼王并未现身,只有一盏烛火散发着滚滚黑烟,盘扭成虚无的人形。   “为何——不撤去结界!”在见到楚洵的一刻,那声音是愤怒出离的,“撤去结界!!”   楚洵平静地说:“除非我死。”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嘶哑道:“楚洵你疯了!你们……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否则入夜后,我要了你们所有人性命!”   黎明来了。   一层一层白昼之光虚弱地点燃了无尽长夜。   鬼王在光芒中无法支撑自己,他窜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烧着黑烟的烛火猛然颤了一下,便熄灭了。   楚洵回过神,城隍阁建得颇高,远远望去,河山笼在烟雨里,看不清伤痕,竟是风月如旧,江南春好。   “楚公子,对不住。”   “非是我们心狠手辣,实在是你毁去鬼王一目,他与你积怨太深……我们迫不得已……”   “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迟则生变,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大家伙儿的性命重要?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他自己说的!”   楚晚宁立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个不知与自己究竟是何关系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难当。   忽而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宁小声问:“做什么?”   “不让你看。”   “……为何?”   “会难受的。”   楚晚宁静了一会儿,睫毛在墨燃的掌心里簌簌颤动:“不会,都说了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叹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么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个转瞬。   时间在这疯狂与混乱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宁睁眼的时候,上清结界已经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里,周围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鲜的血迹。   喜悦愧疚劫后余生,痛苦罪恶人心如兽。   空气里弥漫着死的味道。   人间,亦或者地狱。   都已不那么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昼里是不会有鬼魅的,他们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临,去验查庙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后给予他们亲人归来的封赏。   庙宇中,就渐渐只剩下了那十余个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个青楼女子,有那个满头华发的老妪,有被孩子劝阻下来的一对夫妻,一个乞儿,一位书生,一个说书人,一个昔日的富家公子,一个怀抱着幼子的寡妇,教书先生,农人。   再无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们抚尸痛哭的时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却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颤,不忍道:“没用的……这是……”   这个法咒于现世业已失传,却不料能在这个虚境中再次看见。   “这是遗声咒。他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施了这个咒法。”楚晚宁顿了顿,道,“他有事没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牵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无焦点,只淡淡地说:“鬼族险恶,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后失却上清结界,必然魑魅横出,四下屠杀。万望诸位,逃离此处,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无缘再伴诸位左右,然已凝毕生灵力,结法咒于灵核之中。诸位携我灵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声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与楚晚宁更是悚然色变。   灵核……   那是与心脏同生的结晶啊……   死去的楚洵缓缓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诀,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而后——   “公子!!!”周围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呕哑,浸满血泪,“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死人的手指撕开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动的心脏,缓缓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来。   那心脏在淌血,在跳动着金红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灵核之力,是蜡烛烧到最后的光明。   “拿……着……”   他把那颗燃烧着的心举起,平直地递到前面,不住重复:“拿着……拿……着……”   血珠滚落,却都成了一朵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烧,绚烂夺目。   “长路漫漫,险阻难料,楚洵命浅,不能再尽绵薄之力,万望诸君……万望诸君多自……珍……重……”   墨燃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伤疤……这伤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宁的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宁极其敏感的地方,他怎么会忘?每次缠绵床笫,当他舔舐那道淡淡的伤痕时,楚晚宁素来清冷寡意的脸庞上都会流露出隐忍的爱欲,墨燃觉得这样的神色看起来很刺激,所以总愿意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当时,他从未关心过楚晚宁的过去,对于这道伤疤究竟从何而来,到死他都没有开口问过。   而这辈子,要问,也没有资格了。    第69章 本座跟你学呀~   是巧合?还是……   如今师尊的胸口,当然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他只能凭着记忆回想那道创伤,淡淡的月牙色,应当纯粹只是刀刃的划痕没错,而不像楚洵,五指聚力刺入,留下狰狞的血窟窿。   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样想着,墨燃稍稍松了口气,楚洵和楚晚宁虽然是性格上迥然不同的人,但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从长相,到“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再到胸口那一道伤痕,巧合堆积在一起实是令人生疑。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楚洵太过温柔,与楚晚宁的暴戾恣睢全然不同,又或许是因为楚洵是个有妻有子的人,所以如果楚洵是楚晚宁的转世,或者就是楚晚宁,墨燃觉得自己会受不了,会崩溃。   幸好并不是这样。   失去了楚洵护佑的临安城会面临怎样的灾劫,自是不用多言。   鬼王当然不会信守承诺,入夜之后,血雨腥风,天地愀然。护城河被鲜血染红,活人失智后的嘶嘶咆哮响彻夜幕。   城内到处是游走的丧尸,掏吃着鲜嫩的血肠,大嚼脑花。   墨燃带着楚晚宁避身在一个破落的小屋内,屋主人早就死了,家具器皿都结着一层厚灰。   墨燃关紧了房门,四下封严,只留厨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况。   外面时不时传来尖利的惨叫,还有不祥的吞嚼声。   墨燃把楚晚宁抱到角落的小柴堆上,摸摸他的头:“按十八姑娘说的,击败鬼王我们就可以离开了。所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楚晚宁闻言,倏忽抬起头:“你要出去?”   “现在不走,等鬼王现身了我再出去。”   “可是外面很危险。虚境已经实化,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抵挡?”   “那我也不能带着个小孩子去打架啊。”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与你一起走。”   “哈哈哈,师弟真可爱,但你还小,跟我出去会拖了我后腿的。等你再大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拦着你出头了,但这次你要先听师兄的。”   “我不会拖你后腿。”   “一般拖后腿的都会这么说。”墨燃道,“你乖乖的,不要胡闹啦,好不好?”   “……”   见楚晚宁终于不再说话,墨燃稍稍松了口气,目光透过木窗的棱纹朝外望去,神色渐渐凝肃。   本是用作试炼的虚境究竟为何会突然实化?小师弟说的不错,有人要害他。上辈子想要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这辈子他尚未开罪任何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唯一可能要他性命的便是当初在金城湖遇到的那个假勾陈。   可那个假勾陈的原身究竟是什么人?能熟练地运用珍珑棋局到此地步,上辈子为何不曾崭露头角?   莫非这世上重生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想法令他陡的不寒而栗,甚至目露凶光。   重生之后,他只想把过往掩埋,若是有第二个转世之人,那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很了。   他眉头越蹙越深,却忽听得楚晚宁又道:“……墨燃,我……”   “怎么了?”   楚晚宁暗自咬牙,权衡利弊之后,便把心一横,想干脆把真相告知于他算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可以帮你的,我是……”   可墨燃听到“我可以帮你的”,只觉得小师弟是想再和自己挣扎一番,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好啦好啦,说不让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出去的。你就别再逞强了,听话。”   “不是,你听我说——”   墨燃正心烦着,于是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见楚晚宁面色难看,墨燃大约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差了些,便拿手指戳了戳他眉间,复又笑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苦大仇深,又不爱听长辈的话。那,我跟你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咱们俩师出同门,遇到这样的险情,我便要护你周全,可明白了?”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明白。”   “明白就好,那你——”   “可我担心你。”   墨燃一愣,悬凝在他额前的手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两辈子,“我担心你”四个字,却是从未听人讲起。纵使师昧待他温柔,却也不曾这样单刀直入地表述过对他的关心。   他怔忡地望着眼前柴堆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许久,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温柔,然后他戳着楚晚宁的指尖轻轻上拂,落到对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   “不要担心,师兄答应你,会活蹦乱跳地回来的。”   “墨燃,你能不能听我先把话讲完……”   墨燃莞尔笑了:“好吧,你要说什么?”   “其实我是——”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尖叫着冲了进来,他浑身是血,一条大腿已经被扯得零碎稀烂,身后跟着一群被血腥味引过来的尸群。   男人拖着条烂腿踉跄滚进房间,抄过旁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朝低嗥咆哮着的僵尸丢掷过去,边丢边喊:“滚开!别过来!快滚!快滚开!”   墨燃暗骂一声,将楚晚宁拦在身后,手中红光亮起,召出见鬼持护于前,半侧过脸道:   “师弟,你躲好了,千万别过来!”   说着提藤迎将上去,与那些闯入屋内的尸群厮杀起来。见鬼虽然与天问相似,但楚晚宁的招式并未完全传授于墨燃,而墨燃上辈子的武器是刀,对于软兵器颇不适应,因此厮杀起来初时虽不落下风,可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   正将见鬼舞得混乱一片,忽听得背后稚子声响,脆然清冷道:“左边绕腕击三下,然后腾空起,绕背甩出去。”   墨燃一时也不及思考,便按着他的指点打了一套,柳藤抽在左边一个僵尸身上,只一下那僵尸就被神武打得臂断见骨,寻常人决不会无聊到再在它上面抽另外两次。但既然小师弟说了,那么权且试一下也无妨,当即又照着那僵尸打了两次,而后腾身而起,腰背软下,翻身径直将藤鞭朝背后一甩——   刷!   这时候不早不晚,正好赶将到下一波尸群涌来,蓄积了三次力道的见鬼蓦得燃出一道灼烈赤焰,轰然朝着它们扑杀而去,尸群顿时被暴烈的神武拦腰劈斩,那些僵尸齐齐身首异处,掉落在地上的脑袋还冒着缕缕黑烟。   墨燃愕然,略显吃惊地望了冷然端坐在柴火堆上的小师弟一眼。   这家伙……可以啊?   “接下来怎么打?”墨燃来劲了,兴高采烈道。   楚晚宁面无表情:“接下来……拿你的左手,拍一下你的右边衣摆。”   “哦哦,这路数高深莫测,是什么招式?”   楚晚宁淡淡道:“没什么高深莫测的,你刚刚挥的太得意,自己袖子被武器燎着了而已。”   墨燃“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果然如此,连忙手忙脚乱地把见鬼撩出来的火给拍灭了。这人脸皮也真的厚,居然丝毫不尴尬,还笑吟吟地抬起头,朝对方说:“我家师弟好生厉害,我喜欢。”   楚晚宁轻咳一声,默默地把脸转开,对着灰秃秃的墙壁,耳朵根有些薄红。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六具还能活动的僵尸了,楚晚宁也不愿再瞧着墨燃,依旧扭着头,对着墙壁指挥道:“手腕放松,藤柳往天顶挥,旋转六次蓄力后,一字斩。”   墨燃依言照做,但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字斩怎么斩?”   “……你平日用剑怎么斩就怎么斩。”   “啊,原来如此!”墨燃恍然大悟,一击挥下,烈火灼灼,那柔软的藤蔓仿佛瞬间淬烧成了坚不可摧的长刀,刷的将六具僵尸一刀切!   “哇——”   这次墨燃的眼睛都睁得滚圆了。   “你哪里学的?我怎么觉得你用藤鞭,都要与我师尊一般纯熟了?不对,没准你还比他厉害,你教我的这些,他可从来没有跟我讲过。”   “……”   墨燃笑逐颜开:“好好好,好极了,往后我都不用看师尊脸色了,我跟你学,岂不是快活?”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你嫌玉衡长老给你脸色看?你怎么不嫌弃我给你脸色看。”   墨燃收了藤鞭,重新将门堵上,又拖过张桌子挡在入口,笑道:“你给我脸色,那也是对我好呀。咱们俩呀,这也算是患难与共过了,你待师兄的好,师兄可都记得,往后就拿你当亲弟弟疼你。莫说你甩我脸色了,就是不开心了打我两下,我也不生气。”   楚晚宁黑着脸:“谁要当你弟弟。”   说着跳下柴堆,不愿再理睬墨燃,而是去查看闯进来的那个男人的伤势。   岂料一探之下,楚晚宁竟是微微睁大了眼:“……怎么是他?”   “是谁呀?”   墨燃把头探过来一看,也是呆住了:“那个……那个小满?”   躺在血泊里断续□□啜泣的正是小满,他受了极重的伤,楚晚宁探查之后,摇头道:“人鬼从来不可共生,想必是鬼王将其利用之后就不管他了。此人真是……”   墨燃道:“罪有应得。”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墨燃打了个哈哈,忽然有些心虚,要说罪有应得,最应该遭报应的人,不该是他自己吗?   墨燃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你其实是什么?”   楚晚宁垂落睫毛,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是——”   话未出口,忽然间感到背后风起,楚晚宁猛然心惊,回身迎击,但是他毕竟是孩童身躯,力道远不足成人来得大,竟是脱逃不能,被对方紧紧锁住了咽喉!   小满不知何时是挣扎着,凭一口气从血泊里爬了起来!   他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死卡住了楚晚宁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反剪了楚晚宁的双臂,污脏不堪的脸庞有疯狂的火焰在焚烧,求生欲让他整个人都扭曲了,像是蜡化的塑像,在热焰烘烤下变形。   他满眼血红,对着墨燃嘶声道:“带我……离开这里……”   “你放开他!”   “带我离开这里!!”小满怒号道,目眦尽裂,“不然我要了他的命!走!”   “你要我救你,我便救你,你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做什么?你先放了他——”   “你再说我现在就杀了他!!反正我已经做尽了坏事,不缺这一桩!你到底走不走!”   楚晚宁被他掐得发不出声来,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墨燃见状急了,虽然此刻一击过去就能要了小满性命,可是在这虚境实化之处,万一小满当真暴怒,只怕在自己动手击杀前,对方就可能已经重伤了师弟。   墨燃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你别激动,你先松一些手,我这就……”   话音未落,血花四溅!   作者有话要说:  墨燃:小师弟待我好,小师弟机智聪明又可爱*^o^*跟师尊完全不一样!   楚晚宁:呵。瞎。   第70章 本座归来   楚晚宁哪里会是随意就能受制于人的软柿子,只见得金光一闪,墨燃隐约看到他手中有某一种武器掠过,但那武器收放极快,只在瞬间,就将小满双手绞杀,连腕截断!   小满惨叫着往后倒退,这下他除了一只脚,便连双手也废去了。   那掐制着楚晚宁的手跌落在地,楚晚宁站起来,似乎是怒极,面色难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一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最后似乎是气得无言,只铁青着脸,忿然转身。   墨燃连忙过去抱起他:“师弟,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楚晚宁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也不吭声,竟是恶心地说不出话来。   不过再怎么说,这个小满也是两百多年前活着的人了,眼前这个不过是衍生出来的傀儡而已。楚晚宁抹去脸上喷溅的血污,低声对墨燃道:“你也瞧见了,我留在这里,未必周全,不如随你一同出去迎战。以我的术法,不至于会拖你后腿。”   小师弟的能耐,墨燃之前只听薛蒙说过,并未眼见。但方才的变故却着实令他开了眼。   “你厉害是厉害,可是……”   楚晚宁道:“我熟知各种兵刃的运用,还能在旁指点你。”   “但是……”   楚晚宁抬起眼眸:“你就信我这一次吧。”   “……”   “师兄。”   楚晚宁原意是加深语气的恳切,岂料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念来,竟是软糯可爱,仿佛在撒娇,听得楚晚宁自己都有些被惊到。   墨燃听了也是一愣,随即纠结地“啊啊啊”直挠头,把脸埋到掌心半天后,才说:“这个、主要我怕是……你那什么……”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一个小家伙这样软绵绵地唤,令墨燃当真觉得此人与他同气连枝,如若亲兄弟。   墨仙君要恨一个人,便会恨的入骨,可对珍视之人却是格外心软,因此挠了半天头发,再蹲着抬起眼去瞧楚晚宁,默默的耳朵尖就红了。   要是真有个弟弟就好了,总也不会那么孤独。   偏生楚晚宁见墨燃反应,犹豫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小声念了句:“师哥。”   师哥与师兄不一样,更是亲切。   墨燃扶着额头,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   楚晚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对此人弱点了然于心,反正他现在是孩童身形,墨燃又不知道他本尊是谁,也不嫌丢人,于是又开口糯糯地唤了声:“哥。”   “……………………”   “哥哥。”   “………………………………”   “墨燃哥哥。”   “啊啊啊啊!!!好了好了!带你!带你!别叫了!”墨燃跳起来,直搓鸡皮疙瘩,面红耳赤道,“走走走,你跟我走,你厉害,你最厉害了。我的天啊。”   楚晚宁负着手,微侧过脑袋,浅然一笑:“走吧。”   说着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身后墨燃小声的嘀咕传来:“哪儿学的这一招啊,可肉麻死我了,哎哟喂……”   原本眼见了楚洵之事,楚晚宁心情甚是糟糕,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胸臆中的阴霾渐渐淡去。忽听得墨燃问:“哎,对了,师弟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楚晚宁转过身来,非常淡定地说:“啊。那个啊。”   “嗯?”   “我忘了。”   “……”   “等我以后想起来再跟墨燃哥哥说……”   “啊啊啊别!别叫!叫师兄就好!叫师兄就够了!”墨燃连连摆手。   楚晚宁目如深潭,唇边带着丝微笑,淡淡道:“那好啊。师兄,时候差不多了,这个幻境是按幸存之人的记忆化成,眼下那些人已经离开临安,我想这个幻境也支持不了太久。鬼王应该很快便要出来了。”   “也是……击败了他,就能出去了吧?回头我一定要盘查清楚,看究竟是谁把幻境实化了,要取我俩性命!”   楚晚宁点了点头:“所幸的是,之前鬼王与楚洵对招,看得出这个鬼王并非是十分厉害的角色,可能是九大鬼王之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虽然这里已经实化,但我想,对手或许是当真把我当做寻常六岁小儿来对待的,他不曾料到我能帮忙摆平这个幻境。”   墨燃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   楚晚宁道:“所以与其说幕后之人想害我们,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计入其中。他想害的人,其实只有师兄你一个。”   墨燃更是点头如捣蒜:“你说的很有道理。”   “出去之后,师兄定要把这件事跟薛蒙讲清楚,这桃花源内恐有险恶,凡事都要留心了。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们走吧,我不拖师兄后腿,还请师兄带我破困而出。”   楚晚宁预料的果然不错。   时至寅时,城内屠杀已尽尾声。   天空边沿忽然裂开一道血色缝隙,青烟散入墟场,凝成了一个佝偻男子。   那男子双目赤红,皮肤青白,身体一半仍有血肉覆盖,一半却全是森森白骨。他拖着黑色大麾,在尸横遍野的临安古城踽踽而行,沿途吸收着新死之人的怨气与痛苦。   墨燃避身暗处,看清了他的相貌。   “是他?”   声音里有一丝庆幸。   楚晚宁是明白这庆幸究竟为何的,但是他既然此刻不打算表明身份,那作为一个六岁孩童,总不能知道的太多。   于是便佯作不知,抬头问道:“什么?”   “你猜的很靠谱,鬼界九王,实力悬殊,其中最弱的应当就是这一位。”墨燃侧身立在轩窗边,看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低声道,“我们运气不差。”   “师兄有几成胜算?”   “九成,话嘛,总是不能说的太满。”   楚晚宁于是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鬼界有九大鬼王,以“骷髅皇”为最弱,但强弱是相对的。墨燃这个年岁阅历,即使有神武见鬼在侧,要单独应对骷髅皇还是勉强了些。   只不过那个想要暗算墨燃的人,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陪在墨燃身边的并不是死生之巅随随便便一个□□小儿,而是楚晚宁。   “救我……”   两人正欲破门而出,杀个对方措手不及,却听得身后一声微弱的□□。   “啊,他还活着?”墨燃睁大眼睛,回头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小满。   “我不想死……阿爹……我不想……”   楚晚宁看着那个犹如一团破布烂麻的少年,摇头道:“当年,这个人应当在进屋子的时候就死了,但在这个幻境里,他之所以仍然活着,大概是因为我们藏身在此,除掉了追杀他的僵尸,改变了些许幻境中的事情。”   “唉……若是他不曾叛变,你说两百年前,楚洵会不会并不会死?临安也或许并不会成为一座废墟……”   “也许吧。”   但是两人都明白,无论再说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此刻重要的应是战胜骷髅王,脱离幻境。无需再踌躇,墨燃与楚晚宁从藏匿之地掠身而出,一路大杀四方,不曾示弱。   脱离虚境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容易。   墨燃目标明确,很快便与骷髅王交上了锋。但是看着两人全力厮斗,楚晚宁却隐隐觉得一阵不安。   那不安并不是因为墨燃落了下风,事实上墨燃在他的指点下,一直稳占优势,可是楚晚宁却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   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将情况控制得实在太过精准。   也就是说,那人清楚地算到了,若是这个幻境只有墨燃和另外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困于此处,想要脱险是极其困难的。但对方又没有启用更厉害的手段来至墨燃于死地,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一起有所蓄谋的他杀案。而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墨燃因为试炼时出了意外,死于幻境之内的假象来。   到底是谁如此精心安排,要去墨燃性命?   当真是当初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吗……   楚晚宁看着墨燃与鬼王的鏖战,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时墨燃已占尽鳌头。天色渐渐将亮,鬼王的法力在逐渐减弱,很快就要撑不住,胜负已分了。   可就在这时,楚晚宁猛地在那片被墨燃法咒封锁住的鬼怪僵尸之中,看到一张属于活人的脸!   “谁!!”   那个人离得很远,混在尸群之中,戴着斗篷的帽兜,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色泽甜蜜的嘴唇,还有一管弧度柔和的鼻梁。   只一眼,楚晚宁便觉察出这个人的行为举止不似两百年前的虚景——此人并未作出任何攻击的态势,只是幽幽地掩在帽兜之下,面朝着楚晚宁与墨燃的方向。见楚晚宁注意到他,他竟是微微一笑,而后抬起手,在自己颈脖子边划拉两下,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杀”的动作。   楚晚宁暗骂一声,猛地掠过去,要擒住此人。   可那人仍是笑着,帽兜之下,嘴唇嫣红,白齿森森,朝他了个口型,看上去很像是“告辞”。   闪身没去。   “站住!”   没有用的,天光透亮,层层鱼腹白翻腾而起。   墨燃与鬼王的厮斗已最后一击绞杀告终——当鬼王的头颅被墨燃手中的见鬼整个勒下,污血狂涌,眼前的景象便急速掠飞起来,楚晚宁和墨燃的身体被骤然抛起,两百年前的临安日出、断壁残垣,统统成了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虚影。   “砰!”的一声。   当楚晚宁重新坠落到地面时,已经返回到了试炼之窟中。   墨燃也已经回来了,正摔在他身边,浑身都是打斗时留下的斑驳血迹。但他自己受伤却不重,正侧着脸躺在地上,显然还无力起来,只一双漆黑的眼睛侧望着身边的楚晚宁。   过了一会儿,抬手,拿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出来啦。”   楚晚宁嗯了一声,脸色却很难看:“……我刚刚,在里面看到一个人。”   “什么?”   “很可疑,应该就是施法咒的那个人。”   墨燃一咕噜爬了起来,瞪大眼睛:“你瞧见了?你瞧见了!那你看清他是谁了吗?长什么样子?”   楚晚宁蹙眉摇头道:“他戴着帽兜,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看身形应是名男子,岁数不大,偏瘦,下巴很尖……”   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这半张脸看上去,隐约有些熟稔的感觉,似乎很早之前,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又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只是下半张脸而已,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一时也难以判断。   正沉吟着,忽觉得墨燃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弟。”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墨燃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微带着丝凉意。   楚晚宁抬起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十八。   试炼之窟的入口,十八姑娘双目暴突,悬于窟顶,一双穿着丝缎绣鞋的脚晃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打着摆。   她已经死了,这里没有风,看她晃动的幅度,杀她的人应当刚刚离去没多久。   但是最让楚晚宁和墨燃色变的,还是那个紧紧勒在她脖间的凶器。   是一道柳藤。   叶如刀裁,周身流窜着烈红色光芒,时不时还有火舌爆裂,星火和血花一同溅落。   见鬼。   勒死十八,并把她悬在洞窟顶部的,居然是神兵见鬼!    第71章 本座冤枉   墨燃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召唤出刚刚才收拢的武器,看着一簇火光在自己掌心亮起,见鬼应召而出,躺在他的手心。   两相比对,杀死了十八的那个武器,除了没有握柄,简直和见鬼一模一样,就像从见鬼上绞下了一段——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把见鬼?!   不及深思,忽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而来。楚晚宁比墨燃沉静些,略微沉吟,目光陡然一凛:“墨燃,先把见鬼收起来!”   “什么——?”   来不及了。   一群人已经掠至了试炼之窟门口,有羽民,有各个门派在桃花源修炼的修士,人群中甚至还有薛蒙、叶惜君、师昧的身影……似乎是有人觉察了试炼之窟这边的异样,召集了几乎所有的人,赶来此处。   于是当众人陆续到达时,看到的是惨死的洞外的十八,脖子上勒着柳藤,挤到血肉里。而墨燃与一个半大孩童狼狈不堪,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斗,墨燃浑身是血,手中拿着的,正是跃淌着危险火光的见鬼……   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句:“凶、凶手!”   人群中慢慢喧闹起来,惊慌,愤怒,窃窃私语汇聚成流,嗡嗡地震颤着骨膜。“杀人了”“凶手”“是何居心”“丧心病狂”“疯子”破碎的字句不断地重复着,攒动的人潮就像方才幻境里的尸流,这给了墨燃一种错觉,就仿佛幻境还没有结束,噩梦还在继续。   临安城两百年前的血,仿佛还在流淌着。   “不是……”他喉咙发干,往后退了一步,“不是我……”   脚步一顿,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摆。   墨燃混乱间低下头,看到楚晚宁的一双清冽眼眸。   他无意识地喃喃着:“不是我……”   楚晚宁点了点头,欲将他护在身后。可是他此刻那么小小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   正焦灼着,忽然感到墨燃又往前走了一步。   喊叫的人越来越多:“把他抓起来!还有那个小孩!抓起来!凶手!”   “不能让他们逃了,太危险了!快抓起来!”   墨燃反手拉住楚晚宁,将他带到自己后面,挡住他,而后低着头缓了一会儿,逐渐平复下来。   “十八姑娘不是我杀的。你们听我解释。”   人群中那一张张脸都是如此模糊,和前世某个他不忍回忆的时候重叠在一起。他勉强在那些人影中看到了薛蒙,薛蒙一脸的难以置信,然后他看到了师昧,师昧睁大了眼睛,脸色白的可怕,正不住摇着头。   墨燃闭上眼睛,沉声道:“人不是我杀的,但我没打算逃。你们在抓我之前,总该听我一次申辩吧?”   然而,即使墨燃这么说了,也并没有人会听他的。不安和愤怒弥漫在人群之中,有女冠尖声道:“你、你杀人被抓了个现行,还有什么可辩的!”   “就是!”   “不管怎么样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要是真的冤枉他们了,到时候再放出来也不迟!”   “抓起来!抓起来!”   薛蒙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他出了人群,面朝着那些愤懑扭曲的脸孔,背朝着墨燃,大声道:“请诸位静一静,听我一言。”   “你谁啊你!”   “凭什么听你的!”   “等等,这位好像是凤凰儿?”   “凤凰儿?天之骄子?就是那个薛蒙?”   “是他啊……”   薛蒙的脸色十分难看,近乎是苍白的,他缓了口气,慢慢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这两位都是我死生之巅的弟子,我信他二人绝不会做出残杀无辜的事来。还请各位先冷静一下,好歹先听一听他们的解释。”   “……”   一时的沉寂之后,忽有人喊道:“我们凭什么信你?是死生之巅的弟子又怎么样,你就一定对他们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了?”   “就是,人心隔肚皮,就算是同门,又能有多少了解!”   薛蒙的面色越来越差,嘴唇紧抿着,手指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在他身后,墨燃拉着楚晚宁站着,他其实从薛蒙出来时就略感诧异,前世和这个堂弟也无甚深厚情谊,总是互相瞧不上眼,后来他成了人界帝尊,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自然就和“凤凰儿”进到了水火不相容的两个阵营。   因此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原来在这样千夫所指的情况下,薛蒙居然会是背朝着他,而面朝着别人的。   墨燃心头忽的一热,说道:“薛蒙,你……信我?”   “呸!狗东西,谁信你了?”薛蒙半侧了张脸,没好气道,“你看看你这都摊上的什么事儿!明明还比我大一岁,却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   骂完之后,转头却以更凶恶的嗓音,朝那些人嚷道:“怎么着?我怎么就不了解他们了?他们一个是我师弟,一个是我堂哥!是你们懂,还是我懂?”   “薛蒙……”   “你们听几句解释会死吗?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耽搁一会儿,他俩便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这时候,师昧也走了出来,不过他就显得没有气势多了,柔柔弱弱的,惶然道:“诸位仙君,我也能为他二人作保,十八姑娘定然不是他们所伤,请诸位听一听解释,多谢……”   叶忘昔竟也挺身而出,他虽不为二人作保,但却比那些乌烟瘴气的人们要冷静得多。   叶忘昔道:“即便要暂且拘禁他们,也当给其辩白的机会。如若不然,岂不是便宜了真正的凶手,万一那人正隐匿于你我之中,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样一说,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眼神中都多了一丝警惕。   “……好吧!那便先容你们解释!”   “但抓还是要抓的!谨慎为上!”   “宁可抓错,不能放过!”   墨燃叹了口气,以手加额,过了半晌,居然笑了。   “没想到四面楚歌,竟也有人愿意信我。好,好,就算被抓,就冲你们三个人,我也不生气了。”   他简单地把虚境实化,境内所遇之事,以及出来之后就看到十八被害一事给说了一遍。   可惜修罗境打破之后,其他人再进去就完全是一个新的幻境了,因此也不能考证墨燃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不过若是他编造的,那他要在短时间内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也实在是难了些。   因此等他讲完之后,人群之中已有大半人,显得有些动摇。   一个身份较为尊贵的羽民低声和下属耳语了几句,然后道:“墨燃,夏司逆,你二人虽有说辞,但终究没有证据。再一切查清之前,为了桃花源的周全,还是得委屈你们被关押一段时日。”   墨燃无奈苦笑:“行行行,我就知道会这样。你们给我吃喝供好,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个自然。”羽民顿了顿,又道:“即日起,桃源内的修士需严加戒备,以免再生意外。眼下没有及时赶到的修士,一会儿我都会派人一一盘查询问,以排除嫌疑。另外,这件事情我会通知各派掌门,尤其是涉事最深的死生之巅,若是可以,我想请二位的师尊前来一叙。”   “师尊?!”墨燃一听,脸色就变了。   楚晚宁默默的没有吭声。   “我不想请师尊来!换我伯父行不行?”   “弟子有恙,应禀明其师。这是修真界自古以来的规矩,难道你死生之巅竟是不同?”   “不是,我……”   墨燃焦躁地直挠头,连连叹气,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弟子有恙,事禀师尊,这当然没有错。   可是想到楚晚宁那神色寡淡的脸,那冰冷清寒的眼神。墨燃就觉得他即使来了,也肯定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把自己教训一顿,还不如不要相见。   但是无论他说什么,事情都难以改变了。   他和小师弟一同被关了起来。   桃花源的幽禁之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洞口生着只听羽民命令的远古荆棘,里头终日昏暗,好在有个火塘,里面燃着施了法咒、不会熄灭的火焰。   洞内一切从简,只有一张宽大粗犷的石床,铺着羽翼织成的金红色软垫,一张石桌,四只石凳,一面铜镜,几套碗碟茶具。   墨燃和楚晚宁便一同被软禁在了此处。   虽说事情并未下定论,但负责监管二人的羽民似乎与十八交好,她无端丧命,那个羽民便迁怒墨燃二人,因此生活起居上多给人使了些绊子。   第一天晚上,那羽民还知道送些饭菜来,菜色不丰,但也够吃。然而第二日,便只随意往洞内丢了些生肉菜叶,米面盐巴,说是没功夫照顾他们的伙食,让他们想吃什么自己打理。   “自己打理就自己打理,做饭而已,谁不会?”   墨燃说着就气哼哼地蹲在地上,挑拣起了好用的食材。   “小师弟想吃什么?”   “……都可以。”   “唉,这天下最难做的菜便叫做‘都可以’。让我看看,这里有五花肉,白菜……啧啧,这鸟人可真抠门,给的白菜全是梆子。给了些面粉和粳米,量挺多,也不知道是几日份的。”他叨叨地数着,抬头问楚晚宁,“想吃饭还是吃面?”   楚晚宁正伏在石床上歇息,闻言略微思忖,然后说:“面。”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排骨面。”   “……啊哈哈,你这可难为我了,哪里来的排骨?”   “那就随便了,都可以。”   墨燃盘腿坐在地上,手支着膝盖,拖着腮,想了一会儿说道:“这里料也不多,我给你做碗臊子面吧?”   “臊子面?”   “喜欢吗?”   “还好吧,辣吗?”   墨燃笑了笑:“你看,那鸟人给的东西里,连半点辣椒影子都没得见。”   既然已经商量好了吃什么,墨燃便动手开始和面。楚晚宁个子矮,力气也不够,他便懒得惺惺作态去帮忙,只趴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墨燃揉着白软的面团,渐渐的目光温柔起来。   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墨燃不知道他是谁,他便能一直这样待在墨燃身边,做饭的时候,会问他一句想吃什么,真的很好。   甚至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得到了太多,像是从一个叫“夏司逆”的小孩子身上偷来的。   墨燃煮好了面,将炒熟的肉末码上。羽民给的佐料少的可怜,他也着实做不出什么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来,但面条扯的很筋道,软硬也刚刚好。五花肉切下了一层肥膘煸出猪肉,兹拉一声趁着滚烫浇在面上,拌匀了也很香。   “师弟,吃……”他一抬眼,看到楚晚宁已经睡着了,依然是趴着的姿势,脑袋枕在臂弯,侧着脸,睫毛很长,神情安详。   “饭了……”他喃喃地把后半截话说完,然后走到床边,摸了摸楚晚宁墨玉般的头发。   “这样看起来,你还真的挺像师尊的。不知道你和师尊,到底跟临安楚家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害咱们,唉……更不知道师尊此刻在做什么,知道这里出的事情,会不会不分清红皂白又怪罪我。”   说到这里,墨燃的眸色微暗,手指尖卷着楚晚宁的一缕黑发,幽幽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他,一有事情,便总是数落我……他特别不喜欢我。”   可惜楚晚宁睡着了,这句话像前世今生,他们纠葛了数十年的误会一样,轻飘飘地散落寂夜,无人应答。   墨燃等面条差不多凉一些了,不至于烫嘴时,便把楚晚宁叫了起来。   “师弟,吃饭啦。”   楚晚宁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发了一会儿呆。   “哦,吃饭……”   墨燃把面条端过来,他爱做饭,却不爱洗碗,为了少洗一个器皿,他干脆把面条全部盛在了刚刚炒肉燥的锅里。   楚晚宁对于这样豪放不拘小节的吃饭略感吃惊,微微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大锅面条:“这……怎么吃?”   “一起吃呀。”墨燃把一双筷子递给他,自己则双手合十,笑道,“比谁捞得快大赛,马上开始啦!谁能吃到更多的面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   墨燃念叨完,眯起眼睛笑得更开心。楚晚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好像只要有的吃,就会特别……”   “特别高兴对吧?”   “嗯。”   “哈哈,民以食为天嘛。”   墨燃说着,也不客气,先捞了一大筷子面条,吸溜吸溜吃的腮帮子直鼓囊:“丑是丑了点,但素味道还爽素不错滴。”   “……”楚晚宁脸色不好看,“吃饭,别吸溜。”   “哈哈哈!”墨燃拍着大腿笑,“你这孩子,跟我师尊也太像了点儿。他也让我别吸溜,但是你猜怎么着?有一次我和他吃饭,故意甩了根骨头到他碗里,气得他哟,哈哈哈哈哈——”   楚晚宁咬牙切齿道:“你当真放肆!”   “对对对!就是这个反应,你怎么知道?唉哟还学得挺像,哎师弟我觉得你俩可能是远亲啊,说真的,等师尊来这里了,你找他好好问问呗?哎哎——你别跟我抢那半个煎蛋啊——”    第72章 本座炖汤   是夜,两个人躺在宽敞的石床上,被软禁的时光实在难捱,功也练了,饭也吃了,别的也没什么可做。   走来走去,就那么方寸大的洞窟,楚晚宁心静,倒也还好,但墨燃不一样,他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唉,无聊啊,无聊啊,玩什么?玩什么呢?”   楚晚宁闭目道:“睡觉。”   “还早得很啊。”墨燃看了一眼滴漏,摇了摇头,“早得很。”   楚晚宁不理他。   墨燃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突然间来扯他的脸。   “师弟。”   “……”   “师弟~”   “……”   “师弟!!”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怒道:“做什么!”   墨燃厚颜无耻地拉着他的手来回摇晃:“陪我玩。”   “……到底你是师弟还是我是师弟?”楚晚宁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谁陪你胡闹!”   墨燃甜丝丝地笑起来,当真十分的厚颜无耻,他说:“当然是你陪我胡闹呀。不然还能有谁。”   楚晚宁:“……”   发带是从墨燃头上拆下来的,红色的窄窄一根,两头系住,绷在墨燃手指间,绕成了一种独特的结。   楚晚宁到底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没什么好脾气地问:“这是什么?怎么玩?”   “这是花绳。女孩子玩得比较多,男孩子通常不玩这个,不过我以前不是在乐坊长大的么?那里女孩多,所以也就学会了。”   “……”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你看着,你来把这根线勾到手指上……不对,不是这根,是小拇指,嗯,就是这样。然后大拇指和食指勾住那边两根线……”墨燃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耐心也很安宁。   烛火噼啪,暖黄的光晕映照着他们的身影,一大一小,低头专著地绕着那段由发绳绕出的红线,彼此的神情都经不住的渐渐温柔。   楚晚宁的手绷着线,他在墨燃的指点下绕着花样,冷不防绕错了,红线转手的时候一扯,并没有如预料中扯出新的样式,反而复又拉成了原形,简简单单的两道。   他怔怔看着,手仍举在半空,却是一脸不解地喃喃:“怎么散了?怎么能这样……”   “哈哈,你又绕错了吧。”   “……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墨燃笑道,“总玩一个没意思,换些别的。”   “不行。”这回换楚晚宁不乐意了,肃然道,“再来一次。”   “……”   两人在洞内待了三日,第四天晚上,墨燃照例准备给楚晚宁做些好吃的。这几日他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自己这位小师弟和师尊果然是同乡,饮食的喜憎如出一辙。   今晚羽民送来的是一只母鸡,几枚菌菇。墨燃打算煮一锅鲜菇鸡汤,加上些自己擀成的面条,滋味想必不会太差。   “晚上喝鸡汤?”   “嗯。”墨燃应了一声,侧眸去看楚晚宁。这孩子虽然于武学一道天赋异禀,但却完全找不准翻花绳的门道,偏偏又一根筋特别死心眼儿,没事情就拿根头绳在手上琢磨,固执的样子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墨燃笑道:“你坐在旁边慢慢玩,不过怕是我汤都炖好了,你却还没把这绳子钻研透。”   楚晚宁冷哼一声,顿了顿,淡淡道:“剩的食材里头,可有姜片?”   “我看看……哟,有的,特别多,昨天给了一堆姜。”   楚晚宁满意道:“多搁一些进去,去腥。”   墨燃摸着下巴:“哦……该不会还要放些枸杞子吧?”   楚晚宁眼前一亮:“有么?”   “噗。当然没有,只是觉得你与师尊口味真像。他喝汤也爱搁姜,放枸杞。”   “……你记得他爱吃什么?”   “哈哈,是啊是啊,我乖巧呗。”墨燃也懒得多做解释,总不能和小师弟讲什么前世今生吧?于是便顺着杆子应道,“我可是二十四孝好徒弟,可惜师尊看不到我一颗赤子之心,拳拳仰慕。”   墨燃随口说着,便开始处理禽肉,于是完美错过了楚晚宁的神情,他麻利地拔了毛去了脏器,正准备煮水去血污,这时候忽听得小师弟轻声道:“他未必就不会知晓。”   “啥?”   楚晚宁见墨燃抬头,倏忽耳朵尖就红了,扭头干咳几声,说道:“我说你待玉衡长老的好,他未必就不会知晓。”   “哦,这个啊,其实也没关系。反正我都习惯了,虽然有的时候也妄想过他能像别人家的师父一样,跟我说些体己话,或者偶尔能像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一样,知道我喜爱什么就好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刚入门那会儿,受了他漂亮皮囊的蒙蔽,还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现在想想真是……唉,他老人家高不可攀日理万机,我哪敢入他的眼啊,哈哈,啊哈哈哈。”   楚晚宁闻言,本有些愠怒,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平日对墨燃虽有关心,但确实总摆出一副疏离姿态,不由地愠怒又成了窘迫,便默默地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从床上跳下来,不声不响走到墨燃身边。   “做什么?”   “你都做了好几天饭了,今天的简单,换我做给你吃。”   墨燃一愣,随即笑道:“怎么忽然有这念头?你小小个子,怎么做饭?连灶台都够不到。更何况我是你师兄,你既然都这样喊我了,几顿饭算什么。”   楚晚宁搬了个板凳过来,站在凳子上不出声,执拗地望着他。   墨燃:“……你瞪我干啥?”   “你看我够不够得到灶台。”   “……”   “玉衡长老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却不似他那般没良心。”楚晚宁面无表情道,“你休息去吧,我给你做饭。”   忙忙碌碌半天,楚晚宁也不让墨燃插手,而是气势汹汹眼神凶恶地举着菜刀分割者母鸡的尸首,神情专注,手法僵硬,场面令人不忍直视。   墨燃原本还想搭把手,奈何小师弟的臭脾气和师尊也很像,专注做事情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打扰,于是几番自讨没趣后,墨燃只好挠着脑袋躺床上发呆休息去了。   鸡肉终于下了锅,楚晚宁盖上汤锅的泥盖,转头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忽听得牢洞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阿燃,夏师弟,你们在吗?”   墨燃一听这嗓音,如被雷击,蓦地跃下床来,他冲到门口,透过缝隙,先是看到一位羽民冷冷立在外面,但目光稍转,便看到在她身后,师昧一身素白,面露忧愁地立着,不由得大喜过望:“师昧!你……你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要与你说。”师昧道,“尊主已经接到了禀奏,赶来了桃花源,此刻正在同羽民交涉。你怎么样,这些天可受苦了?”   “我好得很,能吃能喝能跳。”墨燃顿了顿,又问,“师尊呢?他人在哪里?”   “说是仍在闭关清修,不曾前来。”   “哦……”墨燃目光闪烁,随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不过璇玑长老到了,说是来担保夏师弟的。”师昧问道,“夏师弟在睡觉?”   墨燃道:“没呢,他在炖汤。师弟——你快过来!”   楚晚宁放下煽火的小竹扇子,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淡淡道:“怎么了?”   师昧还没说话,就听那羽民先哼了一声,反问道:“还不是你们死生之巅的人来了,你师父说要保你,正同我们的仙尊商计着。”   “……我师父?”   “璇玑长老啊。”   “哦。”楚晚宁顿了顿,面无表情,“甚好。”   那羽民撇撇嘴,说道:“你们俩出来吧,众位尊上都已聚在饮露阁,等着听二位解释。”   楚晚宁回头看了看正炖着的鸡汤,说道:“我不去了,汤煮了一半,我走不开。墨燃,你代我说去。”   那羽民闻言,心道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讲话居然如此不靠谱,于是冷笑着吓唬他:“你要是不去,就错过了辩解的机会,若是判你杀了十八姑娘,那可是要杀人偿命掉脑袋的。”   岂料楚晚宁听了一点儿也不怕,反是神情漠然,冷冷瞧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师昧待要叫住他,墨燃却笑着摇了摇头:“随他吧,我去就好。”   “可是璇玑长老远道而来,他不去问候,未免失了礼数……”   墨燃还未开口,就听得楚晚宁远远道:“墨师兄,你代我向师尊问好。”   “……”自己话说的那么小声,居然还被他听到了,师昧不禁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待羽民打开了牢洞外的荆棘丛,便拉着墨燃准备离开。   岂料这时,楚晚宁却反身折回,叫住了他:“师兄。”   “师弟可是改了心意,要同我一道去了?”墨燃笑着问。   楚晚宁小短手挥了挥衣袖道:“我自是不去的。过来是叮嘱你一声,记得早些回来,晚了汤就冷了,不好喝。”   墨燃愣了一下,失笑道:“好,那你等我。”   “嗯。”楚晚宁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待墨燃走得远了,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不见,他才转过了头,专心熬汤去了。   饮露阁与牢洞不远,走过去的路上,师昧有意无意地问道:“阿燃,你这些日子,与夏师弟似乎又熟悉了些?”   墨燃笑道:“对啊,我与他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怎么,师昧该不会是吃小孩子的醋了吧?”   “……胡言乱语。”   “哈哈哈,师昧不用担心,我最喜欢的呀,还是师昧,不会变的。”   “……莫要再胡说,我只是觉得夏师弟有些奇怪……”   “奇怪?哦……”墨燃想了想,点头道,“他是挺奇怪的。”   “你也觉得了?”   “是啊。”墨燃笑道,“小小年纪讲话成天和大人一样,法力也不容小觑。另外之前在幻境中遇到的事情更离奇,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你知道吗?我怀疑他和咱们师尊是远方亲戚。”   师昧眸色微动,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在幻境里看到一个人,是两百年前临安城的太守之子,也姓楚,长得和师尊特别像,他有个儿子,容貌也是……”   正要说到关键处,忽然间听到前面一阵激越的咒骂之声,抬眼一看,竟是薛蒙满面怒容大步而来,嘴里还不停咒骂着:“畜生!禽兽!不要脸的狗东西!”    第73章 本座糊涂了【倒v结束】   冷不防撞见墨燃,薛蒙愣了一下,这还是墨燃被关押之后两人第一次照面。   想起在众人面前薛蒙对自己的回护,墨燃不禁朝他露出了一个笑脸,可薛蒙却足足被这笑脸吓了一大跳,露出了嫌恶的表情,牙酸道:“你干什么?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和你打招呼啊。”   “恶心!”   墨燃:“……”   他这一来,打断了墨燃的话头,师昧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笑着朝薛蒙道:“少主,又是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还能有谁!!臭不要脸!恬不知耻!猥琐卑鄙,下流无耻!”   墨燃叹道:“不够押韵。”   “你管我!有本事你来!”   “没本事没本事,不是文化人。”墨燃笑道,“说吧,谁惹了你啊?”   师昧微笑道:“我猜又是大师兄。”   “什么狗屁大师兄!禽兽!登徒子!他这么随便,怎么就没染上花柳病?!我他妈愿意花十年寿命祝他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烂鼻子烂眼睛我看谁还瞧得上他,这个卑鄙无耻,臭不要脸,猥琐下流……”   墨燃:“…………”   眼见着薛蒙要陷入滔滔不绝的死循环,师昧忙打住他,指着后面喊了一声:“嘘,快看,喜爱大师兄的那些女修们来了——”   “吓!”薛蒙一惊,素来骄奢的面容居然出现了一丝惶然,他低声骂了句“□□肮脏”,竟就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遁走了,当真急如丧家之犬,末了还颇要面子地喊了句:“我想起另有要事要做,先行一步!”   墨燃看着他一溜烟跑没了影,怔道:“哇,可以啊这个大师兄,居然能让他怕成这个样子。”   师昧忍笑道:“从他前天无意中在酒楼撞见人家,起了些冲突,回来就这样了,算是遇到了克星。”   “佩服佩服,有机会必须得见识一下。”嘴上虽这样说着,但墨燃心里却大概有了些数账,能让薛蒙躲成这个样子的,想必这个“大师兄”就是他猜的那个人没错了。   但此时却不是看薛蒙热闹的时候,饮露阁里,薛正雍和璇玑已经到了,正与桃花源的主人,羽民的上仙缓声论讨着十八被杀一案。   羽民上仙近乎仙躯,周身环绕着莹莹灵光,她虽看上去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但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她正缓缓同薛正雍讲着事情的原委,外头走进来一名近侍,低声道:“上仙,人带来了。”   “请他进来吧。”   墨燃跟着师昧进了暖阁,环顾一圈,瞧见了薛正雍摇着那把闻名遐迩的文人扇,与人相谈,立刻喊道:“伯父!”   “孩子,孩子。”薛正雍闻声扭头,眼睛一亮,忙招呼他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在伯父身边坐下……”   “人不是我杀的……”   “当然不会是你,当然不会是你。”薛正雍连连叹息,“也不知怎样生出的误会,刚刚上仙都与我说了。我这次来,便是要想法子证你清白,唉,天见可怜,瞧瞧你灰头土脸的样子。”   他拉着墨燃,羽民上仙也并未阻拦,只淡淡瞧着两人。   墨燃同璇玑长老也打了招呼,随即坐在薛正雍旁边。但让墨燃觉得奇怪的是,璇玑并没有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徒弟夏司逆不在,只自然而然地和墨燃点了点头。   反倒是羽民上仙问了一句:“咦?另一个孩子呢?那个姓夏的。”   “啊,是啊。”璇玑这才回过神来,“……我的徒儿呢?”   墨燃见他对夏司逆并不上心,有些不满,说道:“我师弟还在天牢,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这样。”璇玑点了点头,“他怎的不来?”   墨燃没好气道:“做饭。”   “……”   薛正雍愣了一下,哈哈笑了:“做饭比澄清自己重要?”   璇玑也莞尔道:“当真是任性胡闹,待散会之后,我去瞧瞧他。”   “不用了,散了之后我们还要吃饭。”墨燃说,“你们想怎么审,赶紧地审了吧。”   薛正雍便道:“上仙,我们接着方才的话说,你看这样,本门另有一长老善炼丹药,来此地前,我特地请他炼了数枚赤子丸。”   “赤子丸?”上仙闻言微微一怔,施染着豆蔻丹霞的手指轻点唇边,“就是那个可令凡人开口吐真言的丹丸?”   “正是如此。”   上仙略有惊讶:“此丹所需材料复杂且极为难炼,就是在我桃花源中,要制成此丹也需要不下半月,想不到仙君门下竟有如此药宗能人,怎地不带他一同前来?”   “他性子偏孤,不爱与人同行。”薛正雍道,“丹药已经在炼了,十日之内便可飞鸽送至桃花源。到时候请上仙验明丹药效用,给小徒们服下,真相便可大白。”   “……”上仙思忖片刻,颔首道,“此法可行。”   薛正雍松了口气,笑道:“那既然这样,我这就去牢洞接另一个门徒出来。”   “慢着。”   “怎么了?”   上仙道:“事情未曾辨明之前,墨微雨和夏司逆尚有嫌疑。纵使有尊主担保,本座也不能放他二人自由。”   薛正雍闻言,啪的一声合了折扇,脸上虽带笑容,但目光却有了些沉冷:“上仙如此做事,就有些不地道了。”   羽民上仙抬起眼眸,一双赤红眸子盯着他:“薛尊主对本座的决议有所不满?”   “是啊,既然我门下二徒均未定罪,又有我与璇玑长老看管担保,上仙再执意关押他们,又是什么道理。”   “谈不上是关押吧。”上仙清冷道,“我未曾苛待他们,每日供食亦不曾断,只是限了他二人活动,并不过分。”   薛正雍此时虽仍在笑,但已是冷笑了。   “不过分?据我所知那牢洞不见日月,是关押明定犯人的地方,上仙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说不过分,也真是厉害极了。”   旁边立刻有羽民护邑厉声阻拦:“薛尊主,你请注意言辞!”   “怎么了,我言语之间有什么不妥吗?我未曾辱骂你家上仙,讲的事情也字句属实,只是少些客套敬意,并不过分。”   那羽民听薛正雍如此说,不禁更气:“你——!”   一只莹白如玉的素手伸出来,拦住了他。上仙抬起了头,冲着薛正雍冷冷一笑:“曾听人间传闻,死生之巅的薛尊主乃是一届螓首,法力虽盛,学识却略有欠缺,更不善玩文字,然而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欺了本座。薛尊主,好有道理呀。”   薛正雍也冲她微微一笑,眼里却已毫无笑意:“粗人一个,上仙莫要介意。”   那羽民上仙莞尔,抬手取了个橘子,细细剥了,递到薛正雍面前:“那么你我各退一步。令他二人自由如故是决计不可能的,但牢狱里住着确实不妥。本座即刻就令人带夏司逆出来,墨微雨和夏司逆转居凌霄阁,那是招待宾客之地。只是我须得派人好生盯着,不能让他二人出阁半步。这样如何?”   薛正雍沉默几许,抬手,于半空中微微凝顿,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只橘子。   凌霄阁虽说是待客之地,但桃花源并不是常常有客人来的。因此阁内已是荒僻许久。既然上仙首肯了让他们先迁至此处,墨燃便打算自己先去清理一番屋舍。等打扫好了,再去接楚晚宁过来。   薛正雍和璇玑还有要事要谈,墨燃就在几个羽民的盯梢之下,和师昧一同先去了凌霄阁。   凌霄阁地处桃花源西北处。外头繁花成林,烟霞如锦。   “好地方,这样住着也不委屈了。”墨燃笑眯眯地说。   师昧叹了口气:“怎么会不委屈?人明明不是你们杀的,却冤枉好人。可惜师尊不能来,要是他来了,用天问审上一审,也用不着什么赤子丸,真相便昭然若揭了。”   “哈哈,师昧想的太简单。天问乃是神武,虽然有套出真言的作用,但奏不奏效,全看施术者是否有心审问。你觉得那些鸟人会愿意让我的师尊来审我吗?他们会信吗?”   “……这倒也是。”   眼见着即将日暮,墨燃便开始着手收拾屋子,师昧在一旁帮忙。   说来也是奇怪,当墨燃打扫完屋子,坐下来喝了口茶水稍作休息的时候,他才忽然发觉自己居然没有因为能够单独与师妹相处而感到窃喜,更没有生出什么旖旎念头。   这个认知不由令墨燃一噎,茶水差点没有喷出来。   师妹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燃连连摆手,心里却叫苦不迭。   难道自己是跟着楚晚宁修炼久了,也成了个柳下惠?瞧瞧这凌霄阁,地处荒僻,周遭无人,桃花摇曳,孤男寡男,换做以前他肯定先要好生与师昧腻歪一番,然后才会着手干正事儿。   最近这是怎么了?如此地清心寡欲,不应该啊……   墨燃挠挠头。   师昧眨眨眼。   四目相对,墨燃憨厚地咧嘴笑了,梨涡融融很是可爱:“外头的桃花好看,我去摘一枝给你带走。”   师昧道:“草木亦有情,让它们好端端在枝上开着吧。”   “嗯……你说的对,那,那就不摘!”   枯坐一会儿,墨燃挖空心思想再与他说说话,却发现相见的日子少了,竟也没什么可提的。   抬起眼,忽见得师昧因为帮着自己打理房舍而沁出的细汗,心下不忍,从怀中拿出了块帕子递给他。   “擦擦汗。”   “……”师昧垂眸看了一眼,见墨燃紧张兮兮的捏着手帕,不由微微一笑,温声道,“谢谢。”   于是接了手帕,轻轻拭着额头。   那帕子触感轻柔薄软,是极好的天蚕丝织成,师昧用过之后,便道:“帕子我带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好好好。”墨燃一叠声地应了,他对师昧的逢迎简直深入骨髓,成了本能,“你要是喜欢,不还也成。”   师昧笑道:“这怕是不妥,你看这帕子做的那么好……”他一边说,一边展开手帕,准备抚平细褶,重新叠好。   然而纤细白嫩的手指抹过刚刚展开的帕身,师昧就怔住了,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师昧顿了顿,抬眼笑道:“阿燃真要把这帕子赠给我?”   “你喜欢就拿着嘛。我的就是你的。”墨燃很大方。   师昧眼底的笑意幽幽的:“借花献佛,你也不怕师尊知道了抽你。”   “啥?”这回轮到墨燃怔住了,“什么借花献佛?这跟师尊又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看啊。”师昧语气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偌大的一朵海棠花,师尊何时把自己的帕子送你了?”    第74章 本座不好   “……”   墨燃呆若木鸡。   过了老半天,他才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是、那个、我不知道啊,这不是我的手帕,那我的手帕上哪儿去了?……我我我,唉,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瞪着那块绣着淡淡海棠花痕的天蚕丝手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会多了这样一个物件。着急上火琢磨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墨燃松了口气,从师昧手中把手帕拿回来,笑道,“不好意思啊,这帕子确实不是我的,不能给你。”   师昧:“……”   我也没说要啊。   “不过这也不是师尊的,别看到海棠就是师尊呀。”墨燃把手帕叠好,自己揣回怀里,显然因为自己没有错拿师尊的帕子而感到无比轻松和宽慰,“这帕子是夏师弟的。”   师昧若有所思:“夏师弟的?”   “是啊,我这些日子和他住在一起,兴许是帕子洗了,早上拿的时候拿错了,哈哈,真是不好意思。”   “……嗯,没关系。”师昧依旧是温柔地微微一笑,而后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走吧,我们去接夏师弟过来。”   两人出了屋舍,径直往牢洞行去。   然而未行出太远,师昧的脚步却渐渐缓了下来,初时还不明显,可冷不防绊倒了一块碎石,竟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墨燃走在旁边,及时抓住了他。   墨燃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不禁惊愕道:“你怎么了?”   “不妨事。”师昧缓了口气,“午饭吃少了些,没什么力气,歇息一会儿便好。”   他越是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墨燃便越是在意,仔细一想,师昧轻功不佳,这桃花源的吃穿用度都需要翎羽来换,以前都是自己拔了羽毛来送给他的,这些日子自己被关,薛蒙这个没脑子又不知道照顾人……   墨燃越想越不放心,说道:“你以前在门派内,时常也不吃午饭,却也从不见你虚成这样。你这哪里是一顿饭没吃?跟我说实话,饿多久了?”   “我……”   见他嗫嚅不语,墨燃脸色愈发阴沉,拉着他就往反方向走。   师昧慌忙道:“阿燃,去、去哪儿?”   “带你吃东西去!”墨燃恶声恶气地,回过头的时候眼神却很心疼,“我不在,你就不会好好照料自己吗?每次心里都惦记别人,做什么都先考虑别人!但你呢?你考虑过自己吗?”   “阿燃……”   一路拖着师昧去了酒肆,照理说师昧隶属疗愈系,没有令牌是无法来到墨燃他们惯住的攻伐系驻地的。不过自从十八出事后,人心惶惶,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羽民早就将各系之间的禁制给取消了。   “要吃什么?自己点。”   “随便吃一些便可以了。”师昧显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本想着是来帮忙的,最后还是拖了你后腿……”   “你我之间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墨燃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放缓了语气,“点菜吧,点完我把钱付了,你坐着好好吃。”   师昧一怔:“那你呢?”   “我得去接夏师弟,凶手未曾抓到。牢洞附近虽有看守,但我仍不放心。”   听得墨燃要离开,师昧眸中似有一瞬黯淡光韵闪动,但很快又道:“买两个包子就好,我与你一道去,边走边吃。”   墨燃正想劝阻,忽听得酒肆外一阵莺声燕语,十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修嘻嘻哈哈地进了楼。   “掌柜的,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为首的一个女子娇笑着问道,“大师兄……今晚是不是定了这家酒楼的宴席?”   “是啊,是啊。”掌柜的眉开眼笑地应道。这些日子这些羽民都摸清楚了,大师兄爱喝酒爱听曲儿,每晚都会找个酒肆开宴。而只要“大师兄”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修提前蜂拥而至。   果不其然,那些女修立刻愈发兴奋,忙不迭地要定桌子,时不时有三两句话飘入墨燃耳中。   讲的都是什么“小芳,你看看我今天的眉毛画得好不好看?大师兄会不会欢喜?”“好看好看,那你瞧瞧我的眼妆可是艳了些,他会不会觉得我轻薄?”,以及什么“你这么美,大师兄定然喜欢你啦,昨天我都看见他瞧了你好几眼呢。”“哎呀讨厌,怎么可能,还是姐姐气质华贵,大师兄喜欢的必是姐姐这般腹有诗书的才女。”。   “……”   如此非常时期,这些人还能为了个男人这样烟霞陶醉,墨燃抽了抽嘴角,转头对师妹道:“包子就包子吧,我们买了就走,留你一个人在这虎狼之窟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师昧看他表情,忍不住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楼内滋味最好的就是止不住涎大肉包,墨燃一口气买了十个,全都给了师昧。走在路上,时不时瞧一眼吃的香甜的师昧,墨燃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包子,把师昧给吃伤了。   他原本就肠胃羸弱,粒米未尽久了,腹内空空,陡然吃了这重腻的油包,很快胃就受不住阵阵绞痛起来。   这下墨燃彻底无法去接楚晚宁了,赶忙把痛的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师昧抱回凌霄阁,放在刚刚收拾好的卧房床榻上,就去外头叫人请大夫。   开了药,喂了暖水,墨燃坐在榻边,看着师昧憔悴不已的模样,自责不已:“还疼?我帮你揉揉。”   师昧声音很是低软无力:“不用……不妨事……”   但墨燃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已经搭了过来,隔着被褥按在他的胃处,轻轻按揉着。   许是他按得力道正好,很是舒服,师昧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便在这体己的抚揉下逐渐放松了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墨燃直守到他睡沉,这才准备离开。   然而尚未起身,手却被捉住了。   墨燃眸子陡然睁大,黑中带着幽紫的眸光微微闪动:“师昧……?”   “疼……不要走……”   榻上的美人依旧闭着眼,似是梦呓。   墨燃呆呆地立在原处,师昧从来不会求人帮他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他不计回报地帮着别人,也只有睡熟了,才会这样软声央着墨燃不要走。   于是又坐回了榻边,一边专注而留恋地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面继续缓缓帮他揉着胃,敞开的轩窗外,桃花点点飘落,天色终大暗。   待墨燃猛然想起还答应了小师弟晚餐一事,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完了!”墨燃倏忽跳了起来,直拍脑袋,“完了完了完了!!”   这时候师昧也已经深眠,墨燃一个箭步蹿到外面就想往牢洞跑去。天空中却忽然亮起一道蓝光,璇玑长老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怀中揣着个小瓦罐,两人从天而降。   “长老!”   璇玑略有责备地扫了墨燃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你去接他了吗?要不是我不放心,过去看了看,玉……咳,我徒儿恐就要在牢内等到明日天亮了。”   “是弟子的错。”墨燃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去看楚晚宁,“师弟……”   璇玑把楚晚宁放下来,楚晚宁抱着瓦罐,安静地看了墨燃一眼:“你吃过晚饭了吗?”   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这个,墨燃怔怔道:“没、还没有……”   楚晚宁就走过来,把瓦罐捧给他,平淡道:“还是热的,喝些吧。”   墨燃站在原地,良久没动。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小家伙和瓦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   “好、我喝。”   那傻孩子怕汤冷了,就把外袍除了下来,包在了罐外,因此小小的身子抱起来微微有些凉。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两辈子都没有说过的真心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是我不好。”   告别了璇玑,两人返回屋内。   外袍已经皱巴巴的不能再穿了,墨燃怕孩子冷,去里屋翻一条小毯子给楚晚宁。楚晚宁打了个哈欠,抱着小瓦罐爬到板凳上,正准备拿两个小碗盛汤。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目光落到了师昧吃剩了的肉包上。   “……”   跳下凳子,楚晚宁踱到卧房,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躺着的美人,没有生气也没有吭声,只是觉得骨头缝里冒出些丝丝缕缕的冷意,把方才还温热的一颗心径直冻到冰冷无波。   等墨燃回到厨房的时候,楚晚宁仍靠窗坐在桌边,一只脚踩在条凳上,一只脚垂落着,胳膊随意搭枕着窗棂。   听到动静,他淡淡回过脸,瞥了墨燃一眼。   “来,找到一块火狐毛毯,你披着先,夜里凉。”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走过去,把毯子递给他,楚晚宁也没接,只是摇了摇头,缓慢合了眸子,似是闭目养神。   “怎么了?不喜欢吗?”   “……”   “那我再给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   墨燃笑着道,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转身准备再去寻一块来,却忽然发现桌上的瓦罐不见了。不禁愣了一下:“我的汤呢?”   “谁说是你的了。”楚晚宁终于说话了,声音清冷,“我的。”   墨燃抽抽嘴角,还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好好好,你的就你的,那你的汤呢?”   楚晚宁漠然道:“扔了。”   “扔、扔……?”   楚晚宁再不理他,轻巧地跃下长凳,转身推门出去。   “哎?师弟?师弟你去哪儿?”墨燃顾不得拿毯子了,凶手未明,外头不安全,他连忙跟了出去。   却见得桃花树下,那只装着炖汤的小瓦罐还笨笨地搁着,并没有被扔掉。墨燃松了口气,心想总归是自己做的不对,小师弟刚刚不生气可能是在强忍,忍到后面发现忍不住了,发发脾气也没什么过错。   于是走过去,坐在楚晚宁旁边。   楚晚宁在桃花树下,抱起他的小瓦罐,也不理睬墨燃,一个人打开了封盖,拿了比自己脸还大的汤勺,想伸进去舀汤,发现根本伸不进去,不由得更怒,啪的一下把汤勺摔了个粉碎,坐在那里抱着罐子发呆。   墨燃支着脸颊,侧过脸在旁边给他出主意:“你直接对着喝嘛。反正这里就我们俩,不丢人。”   “……”   “不喝啊?不喝我喝了,这可是我师弟第一次给我熬汤,不能浪费。”他有心逗他,说着笑吟吟地就要去夺罐子。   岂料楚晚宁却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滚开。”   “……”墨燃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对话的感觉有种似曾相识,但随即又厚着脸皮笑着贴过去,“师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啦。我本来很早就想来接你,但是你明净师兄忽然间身体不适,所以我便耽搁了。不是故意让你久等的。”   楚晚宁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你看看,我忙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真的很饿啊。”墨燃可怜巴巴地拉拉他的袖子,“师弟,好心的师弟,我的好师弟,求你了,就赏你师兄一口汤喝呗。”   “……”   楚晚宁动了一下,总算把汤罐子搁在了地上,微微抬起的头稍许偏了偏,依旧转开去。意思是让墨燃要喝自己拿。   墨燃就笑了:“谢谢师弟。”   小瓦罐里装的满满当当的,只消一眼就知道师弟自己吃的很少,却把大半的肉都留给了他,以至于肉很多,汤很少。   墨燃盯了一会儿,眉眼弯弯,温声道:“这哪里是汤呀,分明是一锅子炖肉。师弟真厚道。”   “……”   闲话也不多说了,墨燃照顾了师昧半天,是真的饿惨了,何况又是师弟一番心意,更是不能浪费。他折了两根桃树的细枝,指端聚气将粗糙的枝条削修整齐,充作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塞到嘴里。   “哇,好香。”   墨燃含着鸡肉,眼里熏染着薄雾,他笑道:“真好吃。我家师弟真能干。”   其实这罐汤做的并不美味,太咸了些,可为了哄小师弟高兴,墨燃还是很努力地啃着,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鸡肉,而楚晚宁自始至终没有去看他一眼,沉默地坐在旁边。   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汤,汤比肉还咸,入口甚至有点儿苦,不过还能忍受。   墨燃又捞起一根鸡腿,正准备塞到嘴里,忽然愣了一下:“一只鸡有几条腿?”   自然没人搭理他。   墨燃自己答道:“两条。”   然后他看看筷子夹着的鸡腿,又看看刚刚自己已经吃掉的一个剩下的骨头。   “……”   这个迟钝的人总算抬起头来,怔楞地问楚晚宁:“师弟,你……是不是……”后半句话却是没有勇气问出口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没有吃晚饭。   这一罐汤,都是肉,是不是你在等我,等到汤都快干了,只剩了肉,打起来之后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你吃过了……给我留了一些……还以为是你手艺不好,把好好的鸡汤,做成了炖鸡……   墨燃默默放下了瓦罐。   可是他发现的太迟,罐子里已经不剩下几块肉了。   楚晚宁终于说话了。   声音依旧是平静好听的,带着些稚子的柔嫩与清朗。   “是你说,要回来吃饭的。所以我才等着。”他慢慢道,无喜无悲,“如果你不吃了,至少请人带个信,不要让我一个人当傻子。可以吗。”   “师弟……”   楚晚宁依旧不去看他,侧着脸,墨燃瞧不见他的神情。   “你让人带个信给我,跟我说你去陪师……跟我说你去陪明净师兄了。很难吗?”   “……”   “你拿我的瓦罐,你喝汤之前,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你多问我一句有没有吃过饭。很难吗?”   “……”   “你吃之前先看清楚这罐子里有几个鸡腿,很难吗?”最后一句不免有些好笑,听起来令人羞愧间仍会忍俊不禁。可是墨燃的梨涡尚未融开,便凝住了。   小师弟,在哭。   若是成年形态,他决计不会因为这般小事而掉泪,可是众人都不知道,摘心柳导致他形体变小,心智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终究还是会有一定波及。若是气若体虚时,就更易接近稚子心性。   这一隐蔽性质极难察觉,因此王夫人和贪狼长老诊脉时均未发现。   “我也会饿,也会难受啊,我也是人啊……”纵使是孩童心性占了上风,楚晚宁仍是压抑着的,他无声地低哑哽咽着,只是肩膀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滚落,双目一片湿红。   那么多年,当玉衡长老都是隐忍着的,没人喜爱,没人陪伴,总是佯作不在意,疏冷清高地自敬畏的人群之中走过去。   可是只有心性染上些许孩童意念时,才会说实话,才会崩溃,才会把堆积了那么久的沉郁说出口。   他不是不对旁人好,只是许多事都默默做着。   可是默默做着,没人看到,没人在意,时间久了,也是煎熬的啊。   墨燃看到小师弟的肩膀微微颤抖,心中难受,伸手去摸,可是还未碰到就被对方毫不容情地一巴掌打开了。   “师弟……”   “不要你碰我。”楚晚宁毕竟是要强的,不管是年长还是年幼,他狠狠抹了抹眼泪,倏忽站起来,“我去睡了,你便去陪你的师弟吧,给我滚远点儿。”   “…………”   他一气之下,竟然连师昧其实比墨燃年岁更大都忘了。   墨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楚晚宁已甩手走人,很快就进了另一间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可这凌霄阁,一个院落就只有两间卧房。   墨燃原本的打算是让师眛自己睡一间,自己和小师弟挤一间,可是小师弟那么生气,还落了锁,看来师弟的房间是去不了了。   师昧的床榻,他也不愿乱睡。更何况被楚晚宁一番指责,还把对方给弄哭了,墨燃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个风花雪月,只呆呆坐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手中捧着楚晚宁一路给自己带来的瓦罐。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低声骂道:“不是东西。”   于是这一晚,墨燃干脆就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躺在落满桃花的地上,茫然望着天穹。   小师弟……师昧……师尊……薛蒙……金成池下那个假勾陈、未曾露面的凶手……幻境里的楚洵父子……   许多模糊的影子划过眼前,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那种感觉太微弱,甚至他自己还未曾注意,便一闪而逝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抬手接住一朵殇落的桃花,墨燃迎着月光细细看着那绯色的亡魂。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前世的最后,自己躺入事先铸就的棺椁之中,那天也是满山的花谢凋零,芳落无声。   只不过落下的是海棠。   海棠……   为什么他明明,前世今生,喜爱的都是师昧,但临死之前,却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葬在了海棠树下,葬在了通天塔前,葬在了和楚晚宁最初见面的地方。   前世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如今想来都是心惊肉跳,重活一世,活得越久,就越无法理解自己当年为何会如此残暴行事。   屠城、强欺、弑师……还逼着楚晚宁和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   墨燃丢掉桃花,以手遮额,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师弟刚才说“我也会饿,也会难过,我也是人”,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说话的人是小师弟,但有一瞬间,墨燃脑海中猛然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个身着雪色衣冠的男子。一转眼,白衣又变成了绯色凤袍曳地,像极了鬼司仪幻境中与他拜堂冥婚的模样。   “我也是人啊……”   也会难过,会痛的。   墨燃……   我也会痛的。   墨燃忽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烈的窒闷,似乎有某个东西要呼之欲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闭着眼睛,缓缓喘着气。   喃喃着:“……对不起……”   不知是在向谁道歉,小师弟,还是那个绯衣凤袍的故人……   卧房里,师昧坐了起来。   他没有亮灯,赤着晶莹剔透的双足悄然来到窗边,透过窗缝,远远看着外面躺倒在花瓣间,一手还揽着瓦罐的墨燃,眸色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躺在花草间的墨燃皱了皱鼻子,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   然而懒腰还没伸一半,陡听得一声尖叫划破了凌霄阁的阒静。   “啊——!!!”   墨燃猛地睁眼,一咕噜起身,眼前的景象霎时令他骨血冰凉,目瞪口呆!   负责看守凌霄阁的十五个羽民精英,竟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绞杀殆尽,死法和十八一模一样,每人颈间都勒着一条红光璀璨的柳藤。   ——见鬼!   那十五个人被悬挂在凌霄阁繁盛的桃花林中,红袖飘飞,长裙及地,身子随着吹过林间的风而微微打着摆,看上去就像十五朵风干的鲜花,端的是凄艳诡谲,阴森精美。   发出叫声的正是来送早餐的一位低阶羽民,她吓得瑟瑟发抖,手中竹篮早已掉在地上,里面粥面点心洒了一地。   见墨燃站在院子里,那羽民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背过手去,在身后掏着什么东西。   墨燃下意识地上前道:“不是,你听我说……”   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羽民触响了自己腰背处纹着的崩临咒符。崩临咒乃是羽民第一重要的传讯方式,几乎是一瞬间,桃花林四海八方的羽民都化出火红的翅膀自天空黑压压地降于此处。   而眼前的一切,令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阿姐!!”   “姐——!”   死寂之后,羽民之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声。这浩大的动静把桃花源的修士们也都陆续引来了。惊呼和质疑,愤怒与嘶嚎,很快便将整个凌霄阁团团围住。   “墨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杀人凶手!丧心病狂!”   那些羽民已是怒发冲冠,尖利地啸叫哭嚎着:“杀人偿命!杀了他!杀了他!”   墨燃当真是百口莫辩,他说道:“我若是凶手,既能杀遍他们,又为何还要留在这凌霄阁不走?等着你们来抓?”   一个头发火红的羽民涕泗纵横地唾骂道:“呸!都、都已经这样了,你居然、你居然还有脸……”   亦有人怒道:“你若不是凶手,为何那凶手杀了所有的守备,却独不杀你?”   “就是!”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凶手哪怕不是你,也绝对是与你有干系的人!不然他为何不杀你!你说啊!”   “血债血偿!”   墨燃真是要气笑了。   前世他杀人如麻,没几个敢跟他提什么“血债血偿”,这辈子人不是他杀的,他却反而被冤枉了个透,这世道啊,真是……他闭了闭眼睛,正欲说什么,突然间天边一道红色霞光飞掠而来。   羽民上仙飘然自云端落下,冷冷环顾周围,面色十分难看。   “墨微雨。”   “上仙。”   羽民上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其中一具尸首前,撩起尸体颈脖子处染着血珠的柳藤。   “你的武器呢?拿出来我看看。”   “……”   “你不愿吗?”   墨燃叹了口气,他的兵刃是见鬼,这段时间的修炼中,不知已有多少人见过,十八出事时更是有大一批人瞧见。这时候拿出来,把见鬼和那些死去羽民脖子上的柳条两相对比,无疑给他的罪状又添一记重锤。但若是不拿,那就更是做贼心虚了。   “嗖”的一声,一道烈红色的光芒出现在他掌中,见鬼从他骨血里化出形态,流淌着嘶嘶爆裂的红色华彩,“上仙要看,那便看吧。    第75章 本座就是文盲,不服憋着   众人盯着见鬼,再看那死去羽民脖子上的火红柳藤,不由地愈发群情激奋。   “就是你!跟害死十八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为何要下此狠手?”   “杀了他!”   羽民上仙似乎被这样那样的聒噪吵得十分头疼,她扶着额角,冷声道:“墨微雨,我最后问你一遍,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好。”羽民上仙点了点头,墨燃原本以为她要放过自己,正松口气,准备感谢她深明大义。岂料下一刻,羽民上仙便淡淡抬了下手,冰冷道。   “此人作恶多端还欲狡辩,抓起来。”   师昧从屋子里洗漱穿戴整齐,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墨燃被十多个高阶羽民拿法咒禁锢着,有人正往他手腕上缠捆仙索。   “你们这是做什么?!”   师昧颜色顿失,忙跑到墨燃跟前:“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但桃林之中森森飘动着的尸首已经准确无声地告诉了他答案。师昧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墨燃胸膛上。   “阿燃……”   “不要着急,冷静一点。”墨燃盯着羽民上仙,压低声音对师昧说道,“去把伯父和璇玑长老请来。”   眼下这般情况,这些羽民未必还能保持理智,如果羽民不管不顾要活撕了他,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毫无胜算,必须尽快把薛正雍和璇玑拖过来救场。   师昧走了之后,墨燃孑然而立,目光沉炽地逐一扫过那一张张愤怒扭曲的脸孔。   “呸!”   突然一口唾沫星子从人群中飞喷出来,墨燃侧身避闪,但朝他吐口水的羽民离得很近,他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   他缓缓回头,对上一双赤红双目。   “你害死这么多人,还想搬救兵?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说着掌中骤然聚起一丛炎阳烈火,朝着墨燃直掷而去!   墨燃往后侧挪一步,那喷薄着热气的火焰烧过他的鬓角,砸在他身后的一株桃树上,瞬间将粗壮的树干齐腰焚断。   轰——   桃树倒了,花落满地如同风雪飞散。   墨燃看了看那棵倒下的树,又转头看向那个羽民:“我再说一次,人并非我所杀,十日之后赤子丸炼成,你若要寻仇,那时候也不迟。”   “十日后?再等十日恐怕整个桃花源的人都要被你杀光了!”那人怒吼道,“你换我姊姊的命来!”说着又朝墨燃扑将过去。   墨燃再一次避开他的攻击,目光却落向了在旁边袖手旁观的羽民上仙,对方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墨燃更是一口恶气在心里憋的慌,高声朝他吼道:“喂!老鸟儿!你倒是管管你的人啊!”   “……”   “妈的。”墨燃见她依旧岿然不动,忍不住咒骂一声,“在这节骨眼上装聋作哑,你是想看我活活被烧死吗?早知道你们这群臭鸟半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我就不来什么狗屁桃花源修炼了!还要平白无故受这般委屈!”   上仙听了这番话,微微动容,只见得她抬起袖子,衣袂一挥,犹如彩练掠出,啪的一声又狠又准——   却抽在了墨燃脸上。   羽民虽与凡人形貌相似,但思想上却仍旧与人不同。   在修真界,莫说一族之主了,哪怕是个小小的武馆,其首脑也不会在一切尚未有确凿证据时妄下定论。但羽民毕竟一半血统是兽,骨子里仍带着浓烈的兽性。   只见得那上仙一头黑发变得赤红,根根都像在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她美目圆睁,森然道:   “你师父是谁?竟教出如此不干不净的徒弟!且把嘴给我放干净了!”   她这一说,其他羽民纷纷引吭高鸣,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写满杀气,朝着墨燃逼近。   嗖的一声!   一枝火焰凝成的橙色箭镞破空而出,直刺墨燃心窝。   墨燃不敢怠慢,抖开火光流窜的见鬼闪身格挡,但那箭镞其实只是障眼之术,在他偏身去阻时,一个痛失挚亲的羽民横剑而出,剑光如水,朝着墨燃后背递去!   前有箭镞,后有长剑,原本是决计逃不掉的。   墨燃知道这些半兽之人终是起了杀心,把心一横,脑中想起楚晚宁先前使用天问的招式,抬手扬腕——   见鬼被甩上半空,再猛然掣紧,血红色的柳藤被舞出一道模糊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团,而藤条上的柳叶瞬息成了一把把锋锐的尖刀,将周遭空气与实物吸入、割裂。   楚晚宁的绝招之一——“风!”   以藤为风叶,以灵力吸纳身边万物。   卷入风中,皆为齑粉,葬于风中,残骸难剩!   “啊!!!”那羽民发出一声尖叫,之前掷出的箭镞早已被见鬼绞成碎渣,她的长剑也因离墨燃太近而被猛然卷了进去。   “铮!”金属断裂的声音尖锐刺耳,未及反应,她自己也被吸至“风”的猩红色边沿,她嘶声道:“放开我!疯子!你这个疯子!”   见自己族民受苦,羽民上仙勃然大怒,红衣招展,飘然而起。   她掌中笼起一枚极纯的嫣红色结晶,袍袖鼓动,灵力灌入其中,桃花源骤然风急云涌,草木倒伏。   一只虚无的火凤在她的感召之下隐隐现于其身后,上仙的双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原本艳丽无双的面孔甚至有些扭曲。   “畜生。”她嘶嘶道,“还不住手?”   “你都把凤凰虚影召唤出来了,我现在停手是等死吗?”墨燃的脸在火凤庞大的阴影下被映得一暗一明,“你先停下我就停手!”   “你——”   羽民上仙缓缓上升至半空。   “没有——”   她一字一顿,血瞳死死地盯着墨燃。   “资格——”   “与我——”   “论要求!”   随着她话音落下,空气中爆裂出一声巨响,凤凰虚影清啼长鸣,盘旋着朝墨燃俯冲而去!   “砰!!”   又一声轰鸣,比刚才的更加可怖,仿佛一条苍龙结束了自亘古以来的沉眠,自地心深处破石腾出。   一道金光与火凤猛烈相击,掀起层层骇人的惊涛风浪。实力微弱的普通羽民纷纷尖叫着被这暴风掀翻在地,有的直接口吐鲜血,被斥出数十丈远。   凌霄阁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乱作,屋舍植树瞬息夷为平地!   待到尘烟散开,一个熟悉的修长背形出现在半空中,挡在墨燃身前。   “师、师尊……?!”   那人一袭白衣若飘雪,广袖在风中滚滚翻拂,闻声微微侧过半张清冷剔透的俊脸,一双凤眸扫过跪坐在地的墨燃。   楚晚宁嗓音沉凉,像是仲夏时古井里清澈的水。   “可有伤着?”   墨燃睁大眼睛,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张着嘴:“…………”   楚晚宁来回打量他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便转头对羽民道:“你刚才,不是问他师父是谁吗?”   他降下自己骇人的强大灵力,缓缓自半空落于地面。   他甚至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只冰冷极简道:“死生之巅楚晚宁,请教阁下高招。”   “什、什么?”   楚晚宁蹙起眉,目如沉玉。   看来客气的话这些鸟人听不进,那正好,反正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说,他师父是我。”顿了顿,“你伤我徒弟,可得了我首肯?”   羽民上仙虽被尊为上仙,但只因其血统高贵,离真正的仙人差距尚远。这一击之下,凤凰虚影被楚晚宁击碎了不说,自己的胳膊也被天问划破了。她捂着伤口,指缝里不住渗出粘稠的黑色血水,面色十分难看。   “你、你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如此放肆!还有,谁允许你私闯桃花源的!你怎么进来的!!”她有些癫狂,“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刷!”   天问应诏而出,径直抽在了她脸上,打得她顿时口角破裂,鲜血直流。   “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楚晚宁冷笑,抚平方才挥柳藤时稍有凌乱的衣袖,而后单手揪着墨燃的领襟,把他提着站了起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羽民上仙半寸,“你倒说说,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   “你、你你竟敢这样做,你——”   “我为何不敢。”楚晚宁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有何不敢的。”顿了顿,他拎过旁边的墨燃,“你听着,这个人我的,我带走了。”   墨燃还没有从楚晚宁突然天神般降临的惊骇中反应过来,就又被“这人我的”给击了个粉碎。   “师……师尊啊……”   “闭上你的狗嘴。”楚晚宁虽仍无甚表情,但墨燃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正透着怒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我添乱。”   说着一巴掌拍在他脑后,带着他腾空而起,一掠便再数十尺之外,待墨燃回过神来,他和楚晚宁已经来到桃花源荒僻的城郊了。   “师尊!我师弟还在那边——”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见他面色焦急,冷哼道:“师弟?姓夏的那个?”   “对对对,他还在凌霄阁,我要去救他……”   楚晚宁抬了抬手,打断他:“我早已施咒将他传至璇玑那里了,你不必担忧。”   听他这样说,墨燃这才松了口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楚晚宁:“师尊你怎么……来了?”   楚晚宁原是被屋外的喧哗吵醒,见情况危急,便吞服了贪狼给他的一粒丹药,暂时得以恢复正身。但他此刻却不便和墨燃解释,只冷淡道:“我怎么不能来。”说罢抬起指尖,聚起一朵金色海棠。   “西楼帘苇繁花瘦,一夜春风到钱塘。”   睫羽低垂,楚晚宁朝着含苞待放的海棠轻轻吹了一下,刹那间骨朵绽放,溢彩流光。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指尖一弹,低声道:“去探。”   海棠花立刻随风飘远,很快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墨燃好奇道:“师尊,这是什么法术?”   “扔花术。”   “啥?”   “扔花术。”楚晚宁神情肃穆,丝毫不像在开玩笑,“本来没名字,你问我,我才取的。”   墨燃:“……”   这人再懒,也不至于这样吧?   “你的事,尊主已与我说过。”楚晚宁看着海棠飘远的方向,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如溪石美玉,“此事应与当时金成湖系出同一人手笔。这桃花源内,恐怕也早已布下了珍珑棋局。”   “怎么可能?”墨燃一惊。   珍珑棋局乃是前世他登峰造极的法术,十八出事之后,墨燃自己就已经试着感知过是否有这种法咒的痕迹,因为这一禁术往往伴随着杀伐血腥,一旦发动,必然杀人,所以只要仔细探查莫名而生的强烈怨气,就能知道周遭是否有人摆出了珍珑棋局。如果那个神秘人真的再次使用了这门禁术,除非他做到极致,不然墨燃没有理由会毫无觉察。   见楚晚宁略带怀疑的目光扫过来,墨燃忙解释道:“我是说……这桃花源内好歹都是半仙,怎么可能让人轻易在里面设下禁术而毫无所知。”   楚晚宁摇头道:“当时在金成池底,那个神秘人就操控了所有的上古灵兽,上古灵兽的战力虽不能与神兽相提并论,但跟散仙相比已是不遑多让。他既然当时就能控制金成池,现在就极有可能在桃花源故技重施。”   “这样……”   “嗯。”   墨燃抬起头,颇为羞涩地一笑,露出深深酒窝:“师尊,不遑多让是啥意思?”   楚晚宁:“…………” 第76章 本座又见到了那家伙   楚晚宁向来不是那种循循然善诱人的师父,墨燃也不是五六岁的开蒙稚子,问出这种耍宝问题,楚晚宁根本懒得搭理他,垂眸冷然不语。   他抛出去的海棠花施加了疾风咒,很快便将整个桃花源探查了一番。不消片刻,一张金色的符咒从天而降,落在他手中。   “始祖深渊?”   始祖深渊就是那个每日都会有怒枭窜出、修士赶着去拔毛的地方。羽民先前说,那深渊地下是无尽的赤焰真火,除了自古以来生活在深渊中的那些怒枭,无论谁失足掉落,都会被熔得连渣都不剩下。   楚晚宁在自己和墨燃身上施了一层结界,以隐匿踪迹,不让羽民觉察。   两人到了始祖深渊,见里面深不见底,透着诡谲红光,崖壁上密密麻麻栖宿着成千上万的异鸟,这时这些鸟兽都在沉睡,一个个脑袋埋进翅膀里,远看就成了无数密集的小点。   按楚晚宁的意思,若是珍珑棋局就设在深渊内,那么羽民说的什么烈火,什么掉进去就会烧得连灰都不剩下,就应该全是编出来的。   “可怎么确定这下面的火不会把人烧死?”墨燃盯着底下蛰伏着的幽光,喃喃道,“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真的。”   “先丢个东西下去。”   “那我去打只兔子。”   “不必。”楚晚宁起身飞掠,白衣招展间已远在旁边的桃林之中,不消片刻,他宛如九天谪仙般飘然落回原处,手中多了一枝桃花。   墨燃明白了,桃花自然是比兔子更加娇嫩,若是这桃花能承受住所谓的“烈焰”,活人进去显然是毫无危险可言的。   楚晚宁指尖抚过桃枝,默念咒诀,只见灼灼夭桃瞬间被一层柔和的晶莹蓝光所笼罩,他点了点深渊,低声道:“去吧。”   桃花慢慢飘落,一尺,两尺,十尺,百尺。   花枝的影子是早已瞧不见了,但楚晚宁施的法咒可以让他感知到桃花的情况,他阖着双目,过了一会儿,睫毛簌簌重新舒开眼眸。   “桃花无恙,可行。”   既然楚晚宁如此肯定,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墨燃立刻与他一同飞身掠至始祖深渊,两人身法都不差,十分顺利地就一路来到了最底部。在看清大深渊底下的光景时,纵使心理早有准备,墨燃依旧感到一阵恶寒。   他知道深渊内的红光究竟是什么了。   只见得大深渊内部,密密实实地杵着几千个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吊着一个羽民,那些羽民浑身赤·裸,姣好的胴·体鲜血淋漓。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塞着一只散发着刺目红光的凌·迟果。几千道红光汇聚在一起,从上面往下看,很容易相信这就是深渊底下的赤焰真火。   楚晚宁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博闻广识,自然知道这种红色果实是修真界人人谈之色变的禁果,把它含在将死之人的口中,就可以将最后一口气延长三百六十五天。   也就是说,明明瞬间就可以解脱的人,却要经历极其漫长的死亡,原本一眨眼的心脏猝停,会变成无休无止的折磨,是谓凌迟。   墨燃盯着那丛林般层层叠叠的羽民活死人,喃喃道:“……锁魂阵。”   以活物作为人柱,将怨气禁困其中,纵使珍珑棋局中困了成千上万的死魂灵,也半点气息都不会漏出去!   难怪他百般探查,却连一点点珍珑棋局的禁术怨气都觉察不到。   墨燃不禁愈发栗然,他在想,上次在金成池的那个假勾陈,和桃花源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个人吗?   从金成池的经历看来,假勾陈仅仅能使用珍珑棋局简单地操控水底精魅,应该只学了些皮毛而已,但这次桃花源外头遍布的假羽民,除了头脑蠢笨,情智不高,和本尊已毫无区别,甚至还能施展羽民法术,这禁术的水准完全堪称中上流,难道假勾陈竟然精进得如此迅猛?   楚晚宁来到锁魂阵的正中央,那里矗着一根晶石磨成的石柱。   石柱上面也绑缚着一个羽民,只不过这个羽民已经死了,她嘴里含着的凌迟果早已萎缩,身体也开始腐烂。不过从她身上披着的明黄色金丝绣凤袍、还有她眉心呈星芒状的咒印,可以看出来她先前的身份。   “这是……”   墨燃惊道:“这是真正的羽民上仙!”   “不错。”楚晚宁望着那举目难尽的人柱阵,薄唇轻启,“这里被抓来做锁魂阵的羽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羽民上仙还活着,又怎能忍受如此血海深仇。更何况方才我与外面的那个上仙交手,却觉得她实力不如彩蝶镇的鬼司仪。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桃花源的羽民早已被灭族,外面那些都是受了珍珑棋局掌控的走尸。”   “!”果然如此!楚晚宁想的和他不谋而合!墨燃大惊之下,返身就要回去。楚晚宁宽袖一挥,拦住了他。   “你去哪儿?”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伯父他们,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危险了。”   “莫要轻举妄动。”楚晚宁摇了摇头,“如今人在暗处,我在明处。桃花源内修士众多,我们并不知道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贸然行事只会让情况变得更棘手。”   “嘻嘻。好久不见,楚宗师还是那么谨慎呀。”   一声轻笑带着几丝俏皮,自半空中传来,却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始祖深渊。两人色变抬头,一个血肉模糊的羽民幼童晃荡着双腿,坐在崖壁探出的一根树枝上。见他们回头,这死去的孩童歪过脑袋,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珠子轱辘转了几圈,嘴角露出了灿笑。   墨燃惊道:“珍珑棋局!”   楚晚宁暗骂一声,阴沉道:“又是一枚白子。”   “嘻嘻嘻,对呀,就是一枚白子嘛。”那羽民小孩瘆然抚掌道,“不然你们以为我会用真身守在这里吗?我又不傻。”   墨燃道:“你果然就是金成湖那个假勾陈!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嘻嘻,你算什么,区区一个筑基小修,也配质问于我?叫你师父来问。”   “你——!”   楚晚宁广袖轻挥,伸出纤长手指,摁住气得头顶冒烟儿的墨燃。抬起眼帘,他冷声问道:“阁下所谋,究竟何为?”   那羽民晃荡着双腿,明明已是个死人了,却因为受到禁术操控,像是牵线木偶一样不住做出各种花样。   “我谋的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晚宁声音更凉:“那阁下为何几次三番要取我徒儿性命?”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凑巧要你小徒弟的灵核来完成呀。”孩童笑眯眯地说,“千怪万怪,怪他灵核奇佳。甚至比宗师你都要好得多。在金成湖我就知道,他是绝妙的木灵精华,若非如此,恐怕我更中意的还是宗师你呢。”   他讲话油腻腻的,如此稚嫩的嗓音,言语间却又是成人腔调,不由地令墨燃大为恶心,怒道:“我要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你抓住,就他妈立刻自爆灵核,你想都别想碰我!”   “我也没想碰你呀。”小孩子还是那副气死人的甜蜜腔调,“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追着你跑。世间男子均爱美人,你师尊长的比你好看,我更乐意碰他。”   “你!!!”墨燃毛都要炸了,“就你个连面都不敢露,整天拿白子当傀儡的丑东西,你也配碰我师尊?”   但那小孩子白了他一眼,似乎压根懒得再搭理他,扭头又盯向楚晚宁:   “楚宗师,当初在金成湖,我就劝宗师莫要再追查下去。但宗师偏偏不听,叫我好心痛呢。”   “既然我已知晓此事,哪怕阁下不再对墨燃下手,我亦会究查到底,决不姑息。”   “噗,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小孩沉默一会儿,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大宗师,都这么一根筋?……好,既然楚宗师不听劝,那就走着瞧吧,我其实也想看看是你的天问厉害呢,还是我的禁术强悍。”   楚晚宁剑眉怒竖,阴沉道:“阁下所图,当真非要滥杀无辜至此吗?”   “天下之人皆如淮南之枳。”   “何意?”   “酸呀。”小孩子咯咯笑了起来,“酸死了,这些死鬼烂人,一个个酸的很,让我讨厌,恨不能捏扁了,统统踩烂掉。”   墨燃:“…………”   楚晚宁声音里满是杀气:“阁下当真,无药可救。”   “宗师觉得我无药可救,我还觉得宗师无法可医呢。原本道义就不同,何必纠结于此。”小孩摇头晃脑道,“宗师就当是与我在下一盘棋,金成湖那一局算你赢,桃花源这一局,宗师既已找到了始祖深渊,见到了我这枚白子,我也是黔驴技穷,得不到你身边的小徒弟啦,自然还是算你赢。”   他顿了顿,眼睛倏忽眯了起来,明明是在笑,却挤出了更多血浆。   “不过,你可得护好他了,我倒想看看,宗师能护得他一时,但能不能护他一辈子。”   “……”   “至于这始祖深渊下的秘密,二位最好还是不要走漏。”小孩子说着,指尖不知何时捻出了一枚金红相间的羽翼。   墨燃愕然道:“这是桃花源充当货币的金羽?”   “不错。”他微笑道,“此种金羽已散布在桃花源各处,若是二位保守秘密,自行离去。桃源中各位便就可安然无恙,但若两位不乖,要把我的行迹公之于众,这些羽毛上附了羽民怨气,虽不能要了那些修士的命,但也能散掉他们大半修为。”   墨燃震怒道:“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那不然呢?”孩童惊奇道,“难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愚蠢粗暴?”   墨燃:“……”   真、真的气死他了!!他承认他做事是不太会绕弯子,也不懂那么多进退算计的道理,可被这小畜牲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他就很想召出见鬼呼这畜牲一脸,让对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愚蠢粗暴。   “楚宗师,说与不说,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就算他们知道真相,但届时修为大损,恐怕也不会感激楚宗师除魔卫道。”   楚晚宁冷冷道:“你方才也偷听到了,我原就不打算现在惊扰他们。”   “现在?哈哈,看来宗师原是打算以后说出去的,不过,以后说也没有用啦。”小孩子笑嘻嘻道,“等这批修士一走,桃花源就将和金成湖一样被我彻底毁灭。到时候死无对证,你看谁信你。”   楚晚宁目光冰凉:“阁下如此行径,又有何颜面,说墨燃粗暴愚昧。”   那孩童毫不在意楚晚宁的冷嘲,起身原地转了几个圈,脚下忽然腾出一捧火焰,慢慢地把皮肉骨血焚烧掉。   “等你抓到我,再对我说这句话吧。楚宗师,我敬你是个君子,今日且最后提点你一句,莫要再插手,你要不听呀,咱们……就总还是会再见的……”   轰的一声,火焰蓦然腾空爆裂。   那个充作傀儡的羽民小孩焚尽了,天空中掉落一粒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在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许久死寂。   “……”墨燃知道那幕后的神秘人所言不虚,但又实在不甘心,问道,“师尊,真的就这么走吗?可有别的主意?”   “谨慎为上,先离开桃花源。”楚晚宁脸色也不好看,郁忱道,“既然那个人费劲心机做了锁魂阵,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探查出他在操控珍珑棋局,便至少能说明他暂时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尊主那边我会传音于他,让他设法带薛蒙和师昧尽快离开,不要打草惊蛇。至于你……”   楚晚宁顿了顿,继续道:“金成湖和桃花源两次事件,他都是冲着你来的。此番他设计栽赃于你,便是希望能让你陷入孤立无援。这件事你权且不用管,尊主是一派之主,由他出面调停再好不过。”   “那我能干什么?”墨燃说道,“总不能把事儿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吧。”   “你此时逞什么能耐?那个神秘人目的很明确,金成池的神木倒伏之后,他一直在寻找用来替代的精华灵体。你是木灵精华,最为合适,但若是一直得不到你,他也当会退而求其次,去寻其他替代的上品灵体。”楚晚宁顿了顿,说道,“要是被他找到了,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须得阻止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师尊,精华灵体又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他就算想要找替代者,也必须得……”   墨燃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倏忽抬起头,一双丝缎般柔黑的眼眸瞪着楚晚宁,半晌道:“那个小畜牲想要探得谁是精华灵体,就得前往每个门派探查,而修士不会无故释放自己的灵根,只有在挑选武器或是精炼石的时候,才会以灵根进行感知。所以验测灵体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兜售武器和灵石。我们只需要多观察近日各大山门前的武器市集,就有可能发现那畜牲的踪迹。”   说完这番话后,他见楚晚宁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地又心虚起来。   “呃……我猜的。”   “你猜的不错。”楚晚宁慢悠悠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知道的东西多了些,于是眯起眼睛问,“墨燃。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瞒着师尊啊。”话虽这么说,墨燃却连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觉得楚晚宁那双琉璃般幽淡的眸子,似乎隔着自己那具重生的皮囊,锁住了里面蜷缩着的真实魂灵。   好在楚晚宁静了片刻,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淡淡垂下了眼帘,沉声道:“即日起,你与我一同去暗查各大门派。暂不回死生之巅。”   第77章 本座十分尴尬   楚晚宁和墨燃离开了桃花源后,四处打探大小门派的集市何时开,赶了几天路,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落了脚。   自桃源出来,好不容易才得了休息,墨燃早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楚晚宁坐在桌前,拨亮了烛蕊,在明亮起来的暖黄色光晕里细细打量着手中的一只瓷瓶。   那白玉瓷瓶里,装着三十余枚金光粲然的丹丸。   所幸璇玑来的时候,把这瓶药带给了他,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该以何身份与墨燃相处。   “这是贪狼新炼的药,大概有三十来颗。”当时在桃源山洞中,璇玑是这样对楚晚宁讲的,“他查阅典籍,改了些配料。一颗能支持你恢复七日正常体态,这瓶药够你用很久了,拿着吧。”   “替我谢过贪狼。”   “不用说谢。”璇玑摆手笑道,“我看贪狼自己脸上绷的严肃,心里指不准有多好奇你的病状。对了,他让我叮嘱你一句,这个丹药药性还不稳定,莫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失效,可记好了。”   楚晚宁正出神想着璇玑说过的话,忽听得客栈的门被笃笃叩响,立刻把瓷瓶收起来,熄灭了青瓷炉内燃着的熏香,这才缓缓道:“进来。”   墨燃刚洗完澡,披着件细葛浴袍,擦拭着一头黑玉般的长发进了楚晚宁的房间。   “……”楚晚宁咳嗽一声,所幸脸上仍是淡淡的,“怎么了?”   “我那个房不好,我不喜欢。师尊,我今晚能凑合在你这里打个地铺吗?”   见墨燃言辞含糊,楚晚宁又不傻,自然觉出蹊跷,问道:“有什么不喜欢的?”   “反、反正就是……就是不好。”说着偷偷瞄了楚晚宁一眼,咕哝道,“隔声太差。”   楚晚宁素来秉性高洁惯了,皱着眉头居然不明白墨燃指的是什么。他径自披了外袍,赤着足来到墨燃房间,墨燃没法儿阻拦,只得跟在他后面。   “虽是简陋了些,但也不至于无法安睡。”楚晚宁站在屋内看了一圈之后,如是责备道,“你怎的如此娇气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似乎是什么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墨燃实在没脸听,趁着事情尚未更糟,上前拉住楚晚宁的袖角央道:“师尊,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楚晚宁蹙起眉:“你这是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墨燃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就听得隔壁又传来一阵娇笑:“常公子好讨厌,尽会欺侮人家,嗯啊,别、别这样……啊!”   “嘿嘿,宝贝儿,你胸口的牡丹真漂亮,让我好好闻闻是不是有香味。”   墙板果真是薄得很,连那边衣衫簌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男人粗嘎的喘息声和女子甜腻的嘤咛混杂在一起,简直不堪入耳。   楚晚宁最初居然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双流丽美目蓦地睁大了,紧接着他的脸迅速由白转红,由红变青,最后铁青着脸骂了句:“不知廉耻!”忿然甩袖而去。   “噗。”   墨燃没忍住,低低在他身后笑出了声。所幸楚晚宁十分尴尬,连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没有听到墨燃的嘲笑。   待到回了房,他默默喝完一盏茶,这才勉强可以故作镇定,对墨燃点了点头:“如此污言秽语确实对修行不利,今晚你便留我这里吧。”   “哦。”其实在桃花源陡然见到楚晚宁出现,而且对方丝毫不疑他,还百般护着他,墨燃便是惊喜的,此时安顿下来,不由得心情大好,烛光下师尊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似乎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墨燃弯起眼睛,盘腿坐在地上,支着下巴仰头望着楚晚宁。   “……你看什么?”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想多看看。”少年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目光也是温亮的。   仔细瞧来,楚晚宁……真的长得好像夏师弟啊。   楚晚宁瞪他:“有功夫看我,不如去擦擦你的头发,湿漉漉的怎么睡觉。”   “毛巾忘在隔壁啦。”墨燃笑道,“师尊帮帮我?”   “……”   薛蒙以前受过一次伤,胳膊好些日子抬不起来,那段时日他洗了头,都是师尊帮忙擦拭的,师尊擦头发总是很快,因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灵力,把手中的巾帕给迅速捂热蒸干。   楚晚宁垂眸看了手脚俱全的墨燃一眼,冷哼道:“没病没痛,我为何要帮你?”   但却还是招手让他过来了。   夜间烛火正暖,映照着墨燃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   墨燃坐在床榻上,重生已近一年,正是少年窜个子的时候,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长高了很多,此时与楚晚宁的身高竟也所差无几。   这样的高度,让楚晚宁替他擦起头发来并不方便,于是墨燃就双手向后撑着,矮了矮身子,楚晚宁则立在床边一脸不耐地揉搓着他的长发。   墨燃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窗外偶有三两声蛙鸣。   “师尊。”   “嗯。”   “你知不知道,我在羽民的幻境之内,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临安,见到了一个叫做楚洵的人。”   擦拭的动作丝毫不停顿:“我怎会知道。”   墨燃揉着鼻子笑了起来:“他和你长得好像哦。”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的。”墨燃认真道,“他跟你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师尊,你说他会不会是你的先祖啊?”   楚晚宁淡淡道:“也有可能。不过,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有谁说的准。”   “他还有个儿子。”墨燃自顾自道,“长得跟夏师弟也好像,我觉得这事儿太凑巧了,师尊,你说夏师弟会不会是你失散的亲戚?”   “我没有亲人。”   “都说了是失散的嘛……”墨燃嘀咕道,他靠楚晚宁靠的很近,能闻到那令人安心的海棠花淡淡幽香。   真好闻,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身上的气息对他而言似乎总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前世他在血雨腥风中归来,唯有把脸埋进师尊的颈间,才能赚取那片刻人世喘息。   无论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已对楚晚宁的气息上了瘾,戒也戒不掉。   他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熟悉的宁静里,渐渐放空神识,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上辈子,空旷无人的巫山殿里,他杀了人回来,淋了浑身的雨,明明是那样罪孽深重,却反倒湿漉漉得是无家可归的弃犬。   那时候他就坐下来抱着楚晚宁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腹部,一遍一遍地要让楚晚宁抚摸他的头发,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镇住他趋于疯狂的内心。   那些旧梦明明都已经隔着前尘,往事如海了。   可合了眸子,又好像就在昨天。   楚晚宁见这个一直在念叨的家伙不说话了,于是垂下眼帘,看到的是一张在昏黄烛火中沉静的脸。   虽然眉宇间仍有些青葱稚嫩,未脱孩子气,但五官已经长开,能看到那种轮廓分明的英俊。就像是云蒸霞蔚间模糊显露的花骨,带着年轻人要命的新鲜和朝气。   楚晚宁的手微微一顿,心跳似乎快了些许。   鬼使神差的,他轻轻唤了一声:“墨燃。”   “嗯……”   出神的墨燃也含糊地应了,似乎有些疲惫,把脸贴过来,和上辈子一样靠在了楚晚宁腰间。   楚晚宁:“……”   咚。咚。咚。   密集的心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震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擦拭着墨燃的头发,把最后一点水汽蒸干。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丢了毛巾,顺手再把墨燃额前的几缕碎发捋了捋,沉声说道:“好了。去睡吧。”   墨燃睁开眼睛,黑得发紫的眸子有须臾的恍惚,而后才逐渐变得清明。   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居然惯性地靠了楚晚宁的腰,而楚晚宁竟也没有推开他,不由得猛吃一惊,呆愣愣睁大眼睛的样子,很像一只傻狗。   楚晚宁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见他这样,反而忍不住笑了。   墨燃见他居然在笑,虽然笑容浅淡,但确确实实是在笑的,不由地眼睛睁得更圆滚了,他坐直了身子,顶着稍显凌乱的头发,忽然很认真地说:“师尊,你身上有一种香味,很好闻。”   “……”   顿了顿,他忽然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后他想到了,神情便有些愕然,喃喃道:“好奇怪,夏司逆身上……怎么也有这个味道?”   楚晚宁的脸色倏忽一变。   还没等墨燃反应过来,他就把毛巾甩在墨燃头上,直接把人拎着丢下了床,冷声道:“我乏了,滚下去睡觉。”   墨燃冷不防被丢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愣了半天,才一骨碌坐起,揉着鼻子,也没生气,老实地起身打地铺去了。   第78章 本座的师尊做噩梦了   这天晚上,楚晚宁和墨燃共处一室,墨燃没心没肺,很快就躺在地上睡着了,楚晚宁却不免有些心意飘忽,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睡了过去。   合着眼帘,耳边好像有大风吹雪的呼啸声。   楚晚宁睁开眸子,发现自己正跪在雪地里。   ……梦?   可是为何会如此真实,好像在某个时候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是个隆冬时节,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雍容厚重,自远山寒黛淌来,一路曳入大地肺腑。大雪积了尺许,足以没过脚踝,天寒地冻的,纵使他身上披着大麾,依然敌不过砭骨的寒意。   楚晚宁低头看着天青色的裘衣,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精巧的卷草纹,他觉得这件大氅有些眼熟,但这种熟稔转瞬即逝,很快就捕捉不到了。   “……”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活受罪的梦,楚晚宁准备站起来,可是身体却不像属于自己的,他照旧纹丝不动的跪在地上,直到霜雪落满肩头,睫毛也凝了冰珠,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楚宗师,日头暗了,今夜陛下是不会见您了,咱们还是回吧。”   有个颤巍巍的苍老嗓音在身后响起。   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回头,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有人吱嘎吱嘎踩着积雪,打了把伞在他左右。   楚晚宁听到自己说:“多谢刘公。你年岁大了,自己先回水榭歇息吧,我还撑的住。”   “宗师……”   那个苍老的声音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道:“回吧。”   衰微的嗓音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悉悉索索地行了几步,复又折了回来,替楚晚宁掌着伞。   “老奴陪着宗师。”   楚晚宁感到梦境中的自己微微阖了眼眸,不再说话。   他不由得愈发奇怪,这当真是个十分荒诞的梦境。自己和那个老者都说着令人听不懂的对话。   什么“陛下”,什么“刘公”的,不是他熟悉的修真界,倒像是深宫院闱。   他努力试图透过这具躯体,从垂下的眼帘里去张看这个梦里的场景。这里瞧上去似乎像是死生之巅,但是又有些不同。   屋舍大致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添了许多奢靡的小物件。院落四周的回廊垂着雪青色绣星辰幔帐,系着瑞兽含珠八角香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细碎铃音似从鸿蒙幽幽淌来。   他面朝着正殿而跪,殿前立着一排侍卫,也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打扮,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   天色逐渐大暗了,偏门鱼贯行出一列高髻宫女,她们素手纤纤,将殿庑下一左一右两支青铜立灯点燃,那灯台足有一人高,共九层,每层散开七七四十九盏细枝铜海棠,海棠芯蕊处灯火璀璨,烛光次第散落,犹如天上银河星子熠熠生辉,映得殿前一片辉煌。   点了灯,为首的大宫女瞥了楚晚宁一眼,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这大晚上天寒地冻的,弄这么苦情给谁看?陛下和娘娘正享乐着,你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没人同情你。”   何其放肆!   楚晚宁活到现在,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不由盛怒,然而开了口,声音是自己的声音,但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另一番话。   “我此番前来,非是为搅他雅兴,实是有要事相谈,还请姑娘通禀。”   “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替你通禀?”那大宫女鄙夷道,“陛下与娘娘正是情谊浓时,谁敢打扰他们?你要见陛下,就一直跪着吧,明日陛下起来,没准还能有心看你一眼,哼。”   楚晚宁身后的老奴听不下去了,颤声道:“知是你家娘娘得宠,但你也不看看是在与谁言语?口下竟不留三分德吗?”   “我在与谁言语?这死生之巅,谁不知道陛下最厌烦的就是他?我和他说话,需得什么敬重!你这老东西也有胆子来教训我!”那大宫女美目圆睁,恼怒道,“来人!”   “你要做什么!”苍苍老朽不由地上前两步,佝偻着挡在了楚晚宁跟前。   那宫女瞪了他一眼,娇声道:“熄去外头两盆炭火。”   “是!”   立刻有人过来,将庭院内生着的炭盆给浇熄了。   楚晚宁心想,这宫女虽然嘴上硬,但到底也不是个笨人。这天寒冰坚的,她根本无需直接与对方动手,落人口舌。只要灭了两盆炭,这院子便和冰窟一样,再好的身子骨恐怕都承受不了半宿。   夜更深了,殿内华筵春暖,笙歌阵阵,舞乐丝竹不绝于耳。   楚晚宁依旧跪着,腿脚都已麻木了。   “宗师……回吧……”   老奴的声音都已带上了哭腔。   “回吧,您的身体要紧,您也是知道陛下的,要是您冻着了,恐怕也不会派医官来瞧上一瞧,您自己要珍重啊。”   楚晚宁轻声道:“残躯一具,何足挂齿。若能阻他进兵昆仑踏雪宫,我死不足惜。”   “宗师!你、你这又是何苦……”   梦境中的楚晚宁已极虚弱,他咳嗽几声,目光却依旧清明:“他有今日,皆我之过。我……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令人心惊肉跳的一阵剧烈呛咳,楚晚宁以袖掩口,喉中腥甜一片,待他放下袖子,却见得满手鲜血,淋漓刺目。   “楚宗师!”   “我……”   楚晚宁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扑通倒在了漫天冰雪之中。   耳边混乱无止,像是突然间兵荒马乱,又像隔着层层幔帐滔天海水,令他听不清周围的喧哗。   他只模糊地听到老奴在惊慌失措地喊叫,零星几句飘入耳中。   “陛下!陛下——求求您……”   “楚宗师,楚宗师他快不行了,求您见他一面,老奴愿以死——”   四下里渐渐乱了套,脚步繁杂,灯火大亮。   鼓乐声和女子甜腻的歌声都骤然停了,似乎是殿门大开,一阵馥郁香风裹着室内的暖意冲了出来。楚晚宁感到有人抱起了他,将他带到了温暖的殿堂内。一只大手摸上他的额头,只探了一下,便被刺着了般猛收回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低沉男音在危险地嘶嗥。   “为何不禀本座?”   无人回答。   那男子陡然暴怒,砰的一声似乎掀砸了一堆重物,他愤怒地吼着,蓄积着雷霆之威。   “你们是反了吗?他是红莲水榭的主人,是本座的师尊!他跪在这里,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来跟本座通禀?为什么不通禀!!”   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去,瑟瑟发抖,正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大宫女。   “奴婢死罪,奴婢见陛下与娘娘兴致正好,不敢打扰……”   那个男子来回疾步兜了几圈,火气却不消反增,他黑色滚金边的袍子在地上如黑云般拂动,最后停将下来,嗓音已扭曲到了极致。   “他身子不好,怕冷。你不来报我,让他在雪地里等着,你还……你还熄灭了院中的炭火……”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愤怒而发着抖,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喉间隆隆滚淌出一句话来。   那句话声音不响,那其中杀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你是想让他死。”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以头砰砰抢地,磕的额前一片青紫,抖着嘴唇尖声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怎敢有这样的心思!陛下!陛下冤枉啊!”   “拖下去。着善恶台处极刑。”   “陛下!陛下——”   那尖利的嗓音像是血色的指甲刮过耳廓,梦境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开始晃动、瓦解,周遭的景象犹如雪片般纷纷散落崩塌。   “本座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他从鬼门关外捞回来。除了本座,谁都不许伤他哪怕一根手指……”   喑哑的嗓音很沉冷,但就是因为极度的沉冷,反生出些狰狞的疯狂来。   楚晚宁感到那个人走近了,在自己跟前停下。   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模糊地睁开眼睛,试图去看清那个人的相貌,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影之中,他瞧见一张模糊的面目,那人有着漆黑浓深的眉眼,鼻梁挺直,眼睛黑如墨缎,烛火中隐约透着丝缕幽紫。   “……墨燃?”   “师尊!”   声音骤然清晰起来。   楚晚宁倏忽睁开眼,见自己仍然躺在客栈的房间里,天色仍是暗的,一豆孤灯在烛台上颤动。   墨燃坐在榻边,一只手正覆在他额头,一只手撑着床,正有些焦急地看着他。   “我怎么……”   一时间有些恍惚,方才那个梦太真实了,令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发抖。”墨燃替他拉着薄被,“我看你好像很冷的样子,害怕你是发烧了,还好没有。”   楚晚宁唔了一声,扭头看着微敞的窗子。外头的天色仍是沉重的灰黑,夜仍深重。   “我做了个梦,梦里下着大雪。”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便又不说了。   楚晚宁坐了起来,把脸埋到掌中,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约是累到了。”   “我去给师尊煮碗姜茶吧。”墨燃忧心忡忡地瞧着他苍白的脸,“师尊,你的脸色好差。”   “……”   见楚晚宁不吭声,墨燃叹了口气,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拿自己额头抵了抵他冰凉汗湿的前额。   “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了。”   楚晚宁因这样突然的亲昵而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嗯。”   墨燃也是睡的糊涂了,和前世一样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才披了外套跑去楼下借用厨房。不出一会儿,就端了个榉木托盘上来。   墨燃非是心如草木之人,楚晚宁赶来桃花源救他,还护他周全,无论他之前对这个人有多少怨恨,但此时此刻,总归是感激的。   托盘里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茶,还有个小罐子,里面是土家黑糖。他记得楚晚宁不爱吃呛口的东西,却喜好甜味。   除了姜茶之外,他还另外跟厨房要了个白面馒头。馒头切成薄片,浸过鲜奶在油锅里炸酥,撒上一层糖霜,就是一碟简单却味道不差的点心。   楚晚宁捧着姜茶慢慢喝着,脸上逐渐有了血色,白如瓷胎的指尖拣了块奶香馒头,打量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随手做的,还没起名字。”墨燃挠挠头,“师尊尝尝,甜的。”   楚晚宁不喜炸物,厌烦油腻,但听到“甜的”两个字,还是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块凑近唇边,咬了一口。   “唔……”   “好吃吗?”墨燃试探着问。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又拿了一块就着姜茶慢慢吃着。   一壶茶一碟点心很快见了底,梦魇也在这样的温暖中如烟消雪散,楚晚宁打了个哈欠,复又躺回床上:“睡了。”   “等一下。”墨燃忽然抬手,手指揩过楚晚宁的唇角,“点心渣。”   “……”   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笑得坦荡,楚晚宁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烫,偏过脸“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他了。   墨燃收了碗碟,去楼下还掉,再上来时见楚晚宁面朝着墙睡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放落了纱帘,忽听得楚晚宁说:“夜里凉,别睡地上了。”   “那……”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帘,很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但是“睡旁边吧”纠结了半天也说不出口,耳朵尖却愈发烫热。   心疼他不想让他睡地板,喜欢他不想让他离开。   可是一张脸皮那么薄,明明知道即使开口了,对方也定然只会拒绝自己,到时候面子里子都输得彻底,仅是想象都觉得可悲。   还是当夏司逆的时候比较好,小孩子的模样,总归是可以任性些的。   ——可是墨燃今日待他也不错的,甚至记得他喝姜茶的时候,喜爱搁足黑糖,那他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墨燃也多少是在乎他的呢……   这样的念头让楚晚宁禁不住有些心口烫热,脑袋一昏,脱口而出。   “你上来睡吧。”   “那我去看看隔壁消停了没,消停了就回自己房间。”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墨燃讲完后才意识到楚晚宁说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那再好不过。”   楚晚宁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像是在着急掩盖着之前的那句话。   “你回去吧。”   “师尊你……”   “我乏了,你走吧。”   “…那好吧,师尊早些休息。”   青年离开了,房门吱呀推开又合上。   楚晚宁在茫茫黑夜中睁开眼睛,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湿的,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尴尬。   果真是独自一个人久了,别人一点点的照顾关心,都会让他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温情。   就像傻子一样。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到枕席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里。知道墨燃喜欢的是师明净,与自己不过是疏冷客套的师徒一场,但是……   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较如今的墨燃似乎年岁更长。   看着自己的时候神情乖戾偏执,瞳水深得令人无法观清。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楚晚宁瞬间僵住,背脊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角弓。   一个人走到床前,尺许静默,他感到那人在榻边坐下,归来处带着些衣料上独有的气息。   “师尊,你睡了吗?”   没有人搭理他。   墨燃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很平和,像是话着家常:“隔壁还闹着呢。”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俯身支着侧脸,躺在了楚晚宁身边,目光掠过那人明显又僵硬了几分的背脊。   “师尊刚刚让我睡上来,还作数吗?”   “……”   “师尊总是不爱搭理人。要是不说话,我就当师尊是又愿意了。”   “……哼。”   听到床榻深处,那人一声不轻不响的冷哼,墨燃弯起眼眸,黑紫的眼瞳里笑意盈盈。   如果说宠爱师昧是一种习惯,那么逗弄师尊便是他百般不腻的游戏。   对于楚晚宁的感情,墨燃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只不过时不时看到这个人就会心尖发痒,想要露出虎牙,龇牙咧嘴地啃上去,弄他到忍不住哭或者忍不住笑——虽然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妄想。   但只要那张清寒若冰雪的脸庞,有那么丝毫情绪的变化,是因为自己而起的,墨燃就会感到格外的激动兴奋。   “师尊。”   “嗯。”   “没事,我就喊喊你。”   “……”   “师尊。”   “有事说,没事滚。”   “哈哈哈。”墨燃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刚刚在琢磨,觉得夏师弟和师尊实在太像,师尊,他是不是你儿子啊?”   “…………………………”   楚晚宁大概也是一晚上心情起伏太多了,此时正气闷着。忽听得墨燃这样寻他开心,不由地有些恼怒。   “噗,我逗师尊玩呢,师尊不必——”   “对啊。”楚晚宁冷冷地应了,“他是我儿子。”   墨燃还笑眯眯的:“哦,我就说嘛,原来是儿子呀——等等!儿子??!”   登时如遭雷击,墨燃猛地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儿儿儿儿——儿子?”   “嗯。”楚晚宁干脆侧了个身,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墨燃,一张脸庞严肃凌厉,丝毫不像有假。   今晚做的错事太多了,恐令人生疑。既然墨燃要开这个玩笑,不如趁乱使个坏,反正决计不能让墨燃看出自己喜欢他。   这样想着,楚晚宁冷淡地拾回自己刚才掉落的尊严,森然道:“夏司逆是我私生子,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晓,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   墨燃:“……………………”   第79章 本座的师尊是戏精   如果不是对楚晚宁了如指掌,看他讲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墨燃觉得自己恐怕真的会相信他的一派胡言。   夏司逆是楚晚宁儿子?   开什么玩笑,真当他傻吗?   不过师尊的面子总是不好拂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墨燃时不时要配合着楚晚宁演戏,做出一副“天呐”“竟是这样”“想不到师尊竟是这样放荡不羁的男子”,诸如此类的反应。   不得不说,虽然不知道楚晚宁究竟想干什么,但这番体验还算有些意思。   墨燃隔三差五就去逗他,日头里在茶馆打尖儿,墨燃就托着腮,睁着圆溜剔透的眼睛唤道:“师尊师尊。”   楚晚宁咽下一口阳羡茶,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嗯?”   “你为什么不和夏师弟相认呀?”   楚晚宁道:“非是不认,缘份未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缘份到了呢?”   “看他造化。”   墨燃看他高深莫测的模样,憋笑憋的肋骨都疼了,还得做出一副怜悯之态:“夏师弟真的是好可怜啊。”   再比如并辔赶路时,墨燃抬手折一枝杨柳,一路上招猫逗狗敲敲打打,闲着无聊了,便又唤楚晚宁。   “师尊师尊。”   “何事?”   “我悄悄问你个事儿啊。”墨燃笑眯眯地说,“师娘……是什么人呀?长得可美吗?”   楚晚宁呛了一下,随即用一声轻咳掩盖过去。   “尚可。”   “嗳?只能到尚可么?”墨燃惊讶道,“我还以为能让师尊青眼有加的,定然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   墨燃按着辔头,将自己的黑马与楚晚宁的白马挨近了,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师尊和师娘还有往来吗?”   “……什么往来?”楚晚宁阴冷地瞥了他一眼,上下嘴唇一碰,森然道,“你师娘已经死了。”   这才两句话就把自己媳妇儿给弄死了?墨燃差点被口水呛到:“死、死了?……怎么死的?”   楚晚宁面无表情:“难产。”   “……”噗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墨燃估计自己都要笑得从马背上栽倒在地了。   这般有趣的话题,墨燃自是不会轻易放过。第二天赶路前洗了一袋子新鲜饱满的樱桃,装在褡裢里给楚晚宁路上吃,忽悠他再跟自己聊两句。   “师尊,我能不能知道师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拿起一只浆糖樱桃,不动声色地吃了,而后清冷道:“逝者已矣,知道她名字又有何用。”   墨燃从善如流地演戏:“尊主教过孝悌之道,师娘纵使红颜薄命,当徒弟的也应铭记其姓氏,冬至清明,要行祭拜。”   楚晚宁继续吃着他的樱桃,淡淡道:“不必。你师娘不是这般俗人,不喜欢香火味。”   墨燃撇撇嘴,暗自翻了个大白眼,心道:明明是你自己一时编排不出师娘的身世,居然还有脸一本正经地说师娘飘然出尘不食人间烟火。脸上却仍笑眯眯的:“师娘如此脱俗,想必也是修仙之人吧?”   楚晚宁顿了顿,白似霜雪的指尖又拿了只樱桃,慢悠悠地嚼了,才道:“不错。”   墨燃眨巴着好奇的眼睛:“师娘是哪个门派的呢?”   楚晚宁估计了一下夏司逆的年岁,算来当时自己仍然身在临沂,便毫无波澜道:“儒风门。”   “哦……”墨燃略微挑眉。这倒是给楚晚宁赚了个空子,儒风门一贯以男弟子为尊,女弟子虽然在武学教授上并无亏待,但却从来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出门行事也绝不留下芳名,因此儒风门女修虽然也颇有本事,但江湖上也只知道“儒风女修”四字,却无人知晓她们各自的名号生平,因此由得楚晚宁胡编乱造,反正也无从核实。   不过墨燃又岂是轻易废止之人,立刻重整精神,锲而不舍地问道:“那师尊和师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   楚晚宁一时编不出来,正犹豫着,目光触及墨燃晶亮灿然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回答他的问题,立即抿了抿唇,广袖一甩,冷声道,“为师的私事,你过问这么多做甚?”   说着擎缰策马,一袭白衣绝尘而去,把墨燃远远抛在了后面。   两人在外头游荡了十余日,一连跑了好几个小仙门,在市集的武器和灵石摊子附近一一寻查,却并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日,楚晚宁照例以棠花传信,与薛正雍互通消息后,便与墨燃一同出了客栈,去隶属孤月夜门下的市集察看情况。   孤月夜是天下第一大药宗,也是薛蒙生母王夫人的师门。   这座仙门建在一座名为“霖铃屿”的海岛上,但事实上霖铃屿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岛,而是一只巨型玄武的背脊。那只玄武寿数百万年,与孤月夜的始祖长老曾订下血契,驼着整座仙门遨游大海,以其独有仙气滋润岛上万木百花。   孤月夜的门徒素来神秘莫测,与世不争。门派本身与外界交流并不频繁,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玄武会驼着整个仙门靠近扬州口岸,这时候其他门派的人就会来到岛上采购药物,也会有商人向他们兜售武器灵石,以及一些海岛上日常买不到的商品。   不过,霖铃屿上最有名的并不是孤月夜,而是“轩辕阁”,轩辕阁隶属于孤月夜门下,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处商行。   这家商行每月开门两次,售卖的是孤月夜最顶级的药物,以及各个卖家出手的稀世珍宝。虽说商品时常触及修真界禁忌,但并没有人会吃了空和孤月夜为敌,毕竟整个修真界一大半的灵药都产自于这个门派,从某些角度来看,孤月夜的实力并不低于当今的第一大派“儒风门”。   “此处人多眼杂,你把斗篷戴上。”   来到霖铃屿的人越来越多,楚晚宁自己拉低了斗篷的帽兜,轻声提醒墨燃。   虽然轩辕阁为表尊敬,给各大门派在竞买场都设立了包厢雅座,但由于这里是销赃与灰色买卖的交易所,大多情况下,修士往往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唯恐让人摸出些底细,或是平白惹上杀身之祸。   墨燃和楚晚宁进了轩辕阁,阁内分为三层,第一层的中心矗立着一座九瓣莲花白玉台,罩着九重坚不可摧的防护结界,这就是届时会展出货品的地方。   以白玉台为核心,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延展出红酸枝做成的数百张长椅,是最普通的席位。   第二层是隔间雅座,每一个隔间前都有扇金色楠木大窗,窗前落着一层纱帘,那帘子乃是银月纱所织,从里头看外面一清二楚,但外面却看不到里头的场景,极好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只不过价格昂贵,每个时辰九千金。   楚晚宁不喜爱与人挤,拿着薛正雍寄来的金叶子,花的半点儿都不心疼。   轩辕阁侍奉客人的奴仆都是与阁主订了生死契的,不会走漏半点客人私事,但即使这样,楚晚宁仍不放心,他要了位置最佳的一个隔间,让那仆人端了两壶雪地冷香,八鲜果八蜜饯,四糕点四糖果,然后就让人退下了。   隔间内只剩下他与墨燃两人,楚晚宁抬了抬手,落了斗篷,站到窗前看着下面攒动的人头。   “听尊主说,这次的轩辕会将挂售一样武器,名叫归来。”   “归来?”墨燃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是一把神武。”   墨燃吃了一惊:“神武?但金成池不是已经——”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据说这把归来是在万神岭的一个无名墓里被人发现的,应是它的前代主人死去时没有子嗣可传,就让神武随了葬。”   “……原来是这样。”   但是神武只认赐名之主,当赐名之主死了,神武就会转认其子嗣。其他人就算拿到了神武,也难以发挥其力量的万一,在墨燃看来,这种武器买了也没有太大意义。   楚晚宁看出了墨燃的心思,便道:“虽说神武不认主就不能发挥真正实力,但不管怎样,力量仍是会比寻常武器强上数倍。这些人照旧会趋之若鹜。”   墨燃心下了然:“我明白师尊的意思了,寻常人穷极一生都难得见到一把神武,既然说了这把‘归来’是无名墓里头发现的,且年代久远,那么大家多半会引出自己的灵力相试探,万一自己是原主的后代呢?试一下又不会怎样。”   “确是如此。”   墨燃思忖道:“神武难得一见,偏偏这时候有一把无主的出来竞买。这怎么看都像那个假勾陈的路数,拿个高仿赝品骗得大家释放灵力,好让他知道在场众人有没有他在找的精华灵体。”   楚晚宁施施然在软椅上坐下,斟了一盏雪地冷香,慢慢喝完。他看着下面攒动的人海,低声道:“确是如此。无论这神武是真是假,是不是假勾陈设下的局,探一探总是没错的。”   话音方落,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楚晚宁和墨燃往下望去,俱是微怔——   只见轩辕阁金门大开,一片帽兜覆面的修士里,两排蓝衣飘飞,头束玉冠的少年磊落行来,为首的男子身形修长,英武俊俏,半点不为自己逛黑市的行径加以遮掩。   墨燃惊疑道:“叶忘昔?”    第80章 本座的前妻……来了   来者正是之前在桃花源与墨燃共住一院的谦谦君子叶忘昔。   他今日披着儒风门蓝底绣银丝的鹤麾,系着宝蓝色发带,腰间配着瑞兽含珠银香囊,或许是因为卸了戎装,眉眼间虽英气仍在,但也添了几分秀雅之意。   轩辕阁的大总管迎将上来,垂眸低首道:“叶仙君。”   叶忘昔点了点头,说道:“我奉义父之命前来竞拍一样东西,劳烦总管引我上楼。”   “阁主已知仙君莅临,儒风门的包间早就备下了,这就带您上去。”   叶忘昔带着那十来个儒风门的弟子上楼去了,留下厅堂内一众遮头盖脸的人窃窃私语。   “儒风门的人今天也来了?”   “那个仙君是谁?以前怎的没有见过……”   墨燃一面心道,你们没见过他,自然是有没见过的理由的。一面也忍不住好奇,一路看着叶忘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对楚晚宁说道:“师尊,你以前也在儒风门待过,认识这位叶仙君吗?”   “不认识。”楚晚宁微微皱起眉头,“但总觉得有些面善……”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墨燃挠头道:“这位叶仙君之前在桃花源与我同宿一院,实力不差。眼下又代替儒风门来竞买东西,想来在门派内的地位也不低,师尊竟然不认识他?”   “儒风门共有七十二城,人员分散得厉害。我不爱走动,也懒得去过问门内的事,因此不识得他也不奇怪。”   两人正说着,第三层的儒风门包厢亮起了明黄色的烛光,想必是叶忘昔一行人已经进去落座了。这轩辕阁的最高一层是专门留给各大门派的,不过平日里极少会有使用到的时候,因此众人纷纷抬头去看,也觉得非常稀奇。   有了儒风门公开参与,大家对这场竞买会的期待顿时又高了好几度。一盏茶的光景之后,中央的白玉莲花台突然光芒大盛,轩辕阁穹顶上抛下一道溢彩流光的红绸缎,一个披着雪色鲛纱,约摸只有十一、二岁的俏丽女娃赤着脚丫,拉着绸带从空中转落,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冰凉的白玉莲台上。   “诸位仙君久等了,我是轩辕阁的二阁主。”那个俏丽的小女孩娇笑道,“承蒙众仙君看得起,自五湖四海来赴会。轩辕阁自当秉持惯例,以上佳珍品回馈诸位。”   墨燃耳力好,听到下面有人在议论着:“轩辕阁的二阁主竟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哎哟,兄弟你这可就真是没见识了。你知道这个‘小丫头’多少岁啦?”   “十?十五?总不能有二十岁吧。”   “嘿,傻眼吧你,人家一百多了,你喊她太奶奶还差不多,还小丫头。”   “什么?!刘兄你是在逗我吧?这小东西怎么可能有一百岁!”   “这里是孤月夜,天下第一药宗,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过是配个青春永驻的丹药而已。”   “哇——”   那个低低惊呼的人想必是第一次来,听了这番话后激动地伸长了脖子,手不住掂着自己随身的荷包,显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轩辕阁都会拿出些什么灵药宝器来进行售卖。   二阁主也没有让大家失望,随着她的一个响指,石莲中心裂开一道口子,一个花蕊状的小台子缓缓升起,上面搁着五只手掌大小的丝绒锦盒,每个盒子都大大方方地打开着,露出里面泛着珍珠母光泽的药丸。   立刻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这不是痴情丸吗?有什么稀奇的?”   “就是,就算第一个拿出来卖的不是奇珍异宝,也不能用痴情丸凑数啊。”   二阁主听到下面的嚷嚷,也不气恼,反而笑眯眯地弯着双眼睛,朗声道:“诸位真是好眼力,这确实是痴情丸不错。但众所周知,痴情丸虽难炼,却也不是什么十分稀罕的什物,我轩辕阁自然不可能拿寻常物品来消遣客人。”   她说着,拿起了其中一只锦盒,托在掌中,咔哒一声把盒子关了。   众人坐的距离虽有远近,但面前都备了灵镜,可以秋毫不差地看清宝物的细节,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盒盖上的蛇形纹章。   “寒鳞圣手?!”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二阁主笑道:“不错,这五盒痴情丸,每一盒都出自我派长老——寒鳞圣手的丹炉内。寻常痴情丸虽可蛊惑人心,令服用者痴恋自己,但效用只能持续半年,且极易配制相应解药。但这五枚……”她纤嫩的指尖将锦盒托起,慎重其事道,“可管足足十年,且无药可解。”   “什么?”   “天呐,这怎么可能……”   “寒鳞圣手真是太可怕了……”   二阁主待下面的喧哗声稍稍平息,才又微笑道:“为了将其与普通痴情丸区分,寒鳞圣手将这五枚丹药取名钟情丸。只消买下一枚,融入水中劝人饮下,十年之间,保准对方痴心待你,绝无动摇。”   有个女修在下面高声问道:“这个吃了之后真的没有解药可以解开吗?那万一十年不到,我就不喜欢他了,岂不是还要任他一直纠缠我?”   众人都吃吃笑了起来。二阁主也礼貌地笑了笑,说道:“姑娘所言极是,因此轩辕阁在此提醒各位一句,钟情丸世间无药可解,除非十年期满,否则惟死可破。若不是苦苦痴恋而不可得,还是莫要给对方下药的好。”   介述毕,便开始竞买逐价了。墨燃看着下面此起彼伏喊价的人,大多都是女修,不由咋舌。   “真是太可怕了。”   “不错。如此赚来的感情,确实乏味。”   听到楚晚宁的应声,墨燃回过头,来回看了他两眼,笑道:“师尊你要当心,你这么好看,恐怕这里混了死生之巅的女修,买回去偷偷下在你喝的水里,要你钟情她。但你是个有妇之夫,可不能再和别人好上了。”   “……”   此人出言笑话他,楚晚宁想要动怒,但生平第一次听墨燃说自己好看,又怒不起来了,便将嘴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线,偏过脸懒得搭理他。   “不过真给对方吃了这种药,肯定是喜欢对方喜欢惨了吧。”墨燃嘀咕着,看那五盒丹药很快都被买走,叹了口气,摇摇头,“真可怜。”   楚晚宁盯着雪白的墙壁看了一会儿,而后平静道:“若是真的喜欢对方,又怎会忍心给他下这样的药。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还小?   墨燃扭过头,笑得酒窝深深:“我不明白,师尊就明白啦?那师尊是不是又打算和我聊聊师娘呢?”   “你给我滚。”   “哈哈哈哈哈哈。”   笑闹间,第二件物品被摆上了展台。   “貘香露。”二阁主脆生生地介绍道,“依旧出自寒鳞圣手的炉内,这是寒鳞最新酿成的药露。孤月夜一代弟子均以尝试过,十分好用。”   修士甲颇有文化:“墨香露?”   修士乙有点饿了:“馍香露?”   修士丙色迷迷的:“摸香露?”   楚晚宁略一思忖,睫帘微颤,朝台上那五只瓷瓶瞧去:“貘香露……食梦貘么?”   二阁主没有刻意掉大家胃口的意思,见众人迷惑不解,便立刻笑着解释道:“之所以叫貘香露,是因为药材中用了异兽食梦貘的爪尖血。只消一滴混入茶中饮下,便能持续七日,日日好梦。这对普通修士意义不大,但因受心法、修为影响,有些仙君噩梦不断、难得安寝。时日久了极易走火入魔,因此这貘香露便是上上之选了。”   楚晚宁听了,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做的那个逼真的梦境,虽不算是噩梦,但也确实令他隐约感到不安……   二阁主还在不遗余力地推着她的药:“另外,这貘香露还有调理灵气,襄助修行的作用。”   楚晚宁依旧深思,不为所动。   “若是家中有孩童在修炼,貘香露对他们也是极好的。寒鳞圣手思及应会有师长替童修购买,特意将这五瓶貘香露做成了五种口味。红瓶子是荔枝味,黄瓶子是橘子味,白瓶子是乳糖味,紫瓶子是葡萄味,黑瓶子是桑椹味。这些甜味极纯,滋味胜过寻常糖果百倍,且喝一次,味道可以在唇齿间留上一整天,十分美妙。”   话音刚落,二楼雅座落下一根银签。   二楼和三楼因为离得远,叫价不便,因此都是在银签上写了价格,再把签丢下去,那些银签覆着法咒,会准确地飘到阁主面前。   二阁主捻住了飘来的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雅间里,楚晚宁随意将用完的毛笔搁下,悠闲地喝了茶,墨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楼下二阁主的声音响了起来:“二楼天字号雅座,出价五十万金,有加价的吗?”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这貘香露好是好,但显然没有刚才的钟情丹受欢迎,五盒钟情丹一共卖了三十万金,而这五瓶露水要五十万,这价格已是虚高了。   “应该是哪位小公子的爹娘给买的吧。”有人嘀咕道。   “肯定是买给富家小公子修炼的。”   人群中有些饱受走火入魔之苦的修士狠了狠心:“这五瓶打包,我出五十五万。”   “貘香露,现在的价格是五十五万,还有没——”   二阁主的话未说完,空中又悠悠地飘下一支银签,依旧是天字二楼雅座丢下来的。她看了一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抱歉诸位,我先前理解错了,在此更正一下,方才二楼那位客人说的是,一瓶他出五十万,总共二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除非傻子才会跟楚晚宁抢,看着侍从将五瓶貘香露送进来,墨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二百五十万……   楚晚宁他买了个甜点……   感到墨燃见鬼般的眼神,楚晚宁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怎么了?”   “啊哈哈,没什么,只是想不到师尊会喜欢这种东西。”   “小孩子玩意儿,我怎么会喜欢。”楚晚宁安然道,“买给夏司逆的。”   “……”   装。   墨燃眉心抽了抽,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售卖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后面的虽也是难得一见的灵药或是珍宝,但对于墨燃和楚晚宁而言都没有什么价值,两人便一面喝茶,一面等着神武“归来”的出现。   墨燃靠在窗边,黑色衣衫裹着他劲瘦腰肢,显得愈发肩宽腿长,他看看下面热闹的情形,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儒风门包厢。   “对了师尊,桃花源的事情伯父是怎么摆平的?你都还没跟我细说过。”   “也不算摆平。这件事不能闹大,恐会打草惊蛇。尊主知道真相却也不能伸张,不过他和羽民翻了脸,把师昧和薛蒙都带回了死生之巅。当时吵的厉害,几个门派的弟子都看在眼里,有的人觉得桃花源不靠谱,已经离开了。这位叶忘昔想必就是如此。”楚晚宁吃完一块丹桂花糕,又伸手去拿第二块,“尊主对外称你闯了祸,正在死生之巅闭门反思,这样多少可以掩盖一阵子你的行踪。”   墨燃挠了挠头:“听起来就很麻烦,真是辛苦伯父了……”   正咕哝着,九重莲花台上的轩辕阁阁主忽然以扩音术清了清嗓子,昆山玉碎般动听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每一寸罅隙。   “下一件卖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上佳珍品,可位列本阁三年竞卖图鉴的前十名。”   仅此一句,四下死寂。   过了半晌,就像烧热的油锅里泼入一勺清水,哗的一声就炸的沸反盈天。几乎所有人都目露精光,交头接耳。   轩辕阁三年卖品中可以排到前十,这是怎样级别的宝贝?这样的东西别说是买了,对于很多人而言,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一次都是莫大的幸运。买家们越来越激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下面的人在翘首企盼,包厢里的人也都掀起了眼帘,目光聚向莲台。   墨燃轻声道:“是神武归来?”   楚晚宁则没有说话。   随着石台中央再次裂开,轩辕阁二阁主清亮的嗓音四下回荡。   “请上这一件珍品,蝶骨美人席。”   “什么?”   墨燃一惊,手蓦地捏住了窗棂:“不是神武?!”   楚晚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倏忽起身,来到墨燃身边,与他一同朝楼下望去。只见莲台中央缓缓升起一张石榻,榻上交叠着八根手腕粗的禁锢铁链,锁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但那活物整个被毛毡盖着,一时间无人能看清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丝毫不影响沸腾激动的气氛。   “蝶骨美人席”,无论品貌,本身就已名动天下。   鸿蒙时期,天地未分,魔族和人族共同生活在修真大陆上。当时有一支魔叫做“蝶骨族”,他们武力不高,但体内却着蕴含着极大灵气。直接生食蝶骨族的血肉,或者与他们合·欢,都可以助人修为大增,没有灵根的人可以瞬间筑基,有灵根的人甚至可以直接进阶宗师。正因为如此,蝶骨族在天地战乱的初期就惨遭灭族,不是被抓去当交合之奴,就是直接杀了吃肉喝血。   到了现今,世上早就没有真正的蝶骨族了,但茫茫人海中,还是会存在流着蝶骨血统的后嗣,他们中大部分人的骨血毫无作用,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但是,仍有极少数人会出现返祖的情况,那些人的血肉虽没有洪荒时的先辈那样效力强劲,但仍然可以极大地提升修士禀赋。   这些人就被称为“蝶骨美人席”,这个“席”有两个意思。   枕席。或是宴席。   意思是可以把他们放在枕席间交姌,或者活生生地吃掉,前者后者,就看买家的癖好。   出现蝶骨族返祖的人,修真界并不会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虽然他们与寻常人等无异,但是出于一己私欲,修真界把他们定义成了“商品”。因此售卖蝶骨美人席的行径虽然可怖,但却没有触犯任何禁忌。   只是像楚晚宁这般清正的宗师,脸色就很难看了。   “这具蝶骨美人席并非孤月夜所得,乃是委托售卖,因此轩辕阁将收取成交金价的三成作为佣金,请诸位仙君出价时计清数额,量力而行。”   二阁主说完之后,打了个清脆响指,覆盖在榻上的毛毡布应声滑落。   楼阁内,刹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石榻上那具被铁链锁着的躯体,偌大的轩辕阁,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近乎可闻。   那是个身缎纤侬,肤若白雪的妙龄女子。她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浑身赤/裸,只包裹一层透明绡纱,饱满莹润的胴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凝冻的新雪,浸水的脂玉,在光线下散发着柔亮光泽。   八道铁链紧紧勒着她娇嫩的身躯,随着她的挣扎而当啷作响,却轻而易举地点起了男子们的兽/欲。纵使阅人无数的风流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女子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妙人。   “绝佳上品。正值豆蔻年华的雌性蝶骨美人席。”二阁主嫣然笑道,上前解开一道锁链,在那个女子反抗之前便疾如闪电掐住了她的手腕,举到半空中,“寒鳞圣手点下的护宫砂,好教诸位看清。她乃是个处子。”   那姑娘的口中勒着雪白的布条,发出呜呜的可怜声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那金色的眼泪无疑昭示了她蝶骨族的返祖血统。   有人在抽着凉气,有人在吞咽着饥渴的口水,这样的气氛让轩辕阁有那么瞬间不像是坐满了修士,而像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狼群,口角流涎,贪婪地盯梢着猎物。   “啪”的一声。   楚晚宁清冷的目光收回来,落到墨燃身上。   但见墨燃脸色苍白,指甲陷入木棂,竟是生生捏断了窗台一角。   “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燃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朝楚晚宁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买卖活人……很恶心。”   他没有说实话。   余光悄然又瞥回了那个蝶骨美人榻身上。   这个女子,是他前世登峰称帝之后,迎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宋秋桐!   作者有话要说: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一堆小药丸~   喂鱼:可你这个药又不是让人不做梦的。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想要的黑金古刀。   楚晚宁:刀呢?没瞧见。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想要的绝代佳人。   梅含雪:她是男主的前妻,你在逗我?   肉包:本次拍卖结束。   叶忘昔:太好了,一堆妨碍社会秩序的刁民,把轩辕阁给我封起来……哎?局长你也在?   第81章 本座的不归!   与此同时,三楼儒风门包厢里,叶忘昔长身玉立,站在镂空阴刻桐花花纹的雕栏边,亦是眉头紧锁,嘴唇抿成薄薄一道。   “叶公子,徐长老让我们来买的是那把神武,您若是真的要逐价蝶骨美人席,恐怕到时候余钱不够……”   “无妨,我自己出就是。”   左右见叶忘昔执意如此,暗自互相看了看,便不再吭气了。   轩辕阁二阁主脆生道:“蝶骨美人席一千万金起,诸位仙君可加价竞买。”   “一千一百万。”   “一千两百万。”   一楼的喧哗一阵高过一阵,价钱迅速飙升。   “一千九百万!”   “我出两千五百万!”   瞬间拔高的六百万,让不少修士都望洋兴叹,摇头坐下。这时候二楼几个雅座的银签纷纷落至轩辕阁阁主面前,她迅敏地一一接了,依次夹在指缝间,犹如展开折扇一般,打开了那些写着价格的银签。   “目下最高。”二阁主阅后,清晰无比地说道,“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价三千五百万。”   “三千五百万?!”   众人齐齐抽了口凉气,回头去看二楼玄字号雅座,但见得那里灯火朦胧,银纱飘飞,却压根看不到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三千五万都够在仙岛上买座宫殿了啊。”   “谁出的价,这也太离谱了……”   “这么有钱,肯定是十大门派的人,不知道是哪一家?”   楚晚宁阖着眼,听到这个报价,便问了墨燃一句:“你身上钱两可带够了?”   “没带够!”不成想会在这里猝然见到宋秋桐,墨燃极度震惊,听楚晚宁唤他,才猛的回神,警觉道,“师尊要干嘛?”   “买她。”   墨燃瞪大眼睛,连连摆手:“不能买不能买,这女的就是个累赘,买了她我们把她安置到哪里?以后赶路还要多租一匹马,睡觉还要多订一间房,不要,不买。”   “谁说要与她一同赶路了?买了之后放她自由就是了。”楚晚宁睁开眼睛,神色淡然地一伸手,“拿钱。”   墨燃捂紧了钱袋:“没、没有!”   “回去我还你。”   “这是买神武的钱!”   “你不是有见鬼了吗?要神武做什么?拿钱!”   “…………”   墨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个宋秋桐,前世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拜在儒风门之下,当时墨燃屠城,瞧她模样颇有几分像是师昧,心中一动就饶了她性命,后来见她乖巧和顺,性子也与师昧极其相似,便最终封她为后。   然而这却是墨燃做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眼下楚晚宁这个面冷心慈的家伙,居然想买她,这让墨燃如何能够答应。这个女人别说四千万了,就算四个铜板墨燃都不要。   不对!倒贴他四千万他都不稀罕!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见得三楼飘落一张签,却是金色的。   封顶签!   轩辕阁价目最高的签就是这种金签,上面不用写字,一张相当于五千万金,这种价格一旦报落,几乎再也不可能有人再有实力去较劲,所以又称为“封顶签”。   众人一愣之下,纷纷哗然。   “儒风门!”   “儒风门出了封顶签!”   楚晚宁也不再去搭理死死捂着钱袋的墨燃,而是转头瞧向外面。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三楼的第一间厢,叶忘昔是个懒于掩饰的人,早就把轩辕阁用来确保客人私密的雪月纱给束了起来,负手而立,站在雕栏边。   他神情肃正,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了下面喧闹的场景一眼,似乎是有些无语,转身走进了包厢深处。   墨燃松了口气,对楚晚宁道:“师尊可以放心了,这位叶公子在桃花源和我同住,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他为人仁善,蝶骨美人席被他买走,他是做不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的。”   三楼儒风门包房内,叶忘昔坐到铺着金花银叶绣缎的桌边,斟了一杯香茶。待茶饮尽时,外头传来了叩门的声响。   叶往昔嗓音温和端正:“请进。”   “叶仙君,蝶骨美人席给您带来了,请您视验。”   “有劳你了,下去吧。”   轩辕阁侍女退下了,屋子里一时阒静。蝶骨美人席手脚都被禁咒捆缚着,跪在地上,目露惊慌,瑟瑟发抖,一双桃花眼眸因为哭得凄惨,尾梢染着淡淡红晕,令人见之心动。   但叶忘昔看了她一眼,清正明透的眼底竟毫无杂念,抬手凌空便解了禁制。   “地上凉,姑娘受惊了。坐下喝杯热茶。”   “……”那蝶骨美人席颤巍巍地,睁着双琉璃般晶莹的眉目,依旧蜷着身子,不敢说话,更不敢动。   叶忘昔叹了口气,让左右侍从拿了一个斗篷,过去递给了她。   “姑娘莫要担心,叶某赎下姑娘,并非为了修炼。这件衣服你先穿上,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你……你……”   叶忘昔见她还是不动,仰头怯怯的模样甚是可怜,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单膝蹲下,与她平齐。   “我叫叶忘昔,敢问姑娘姓名?”   “我……我姓宋。”她犹豫地望了叶忘昔一眼,瞳水朦胧,甚是委屈,“小女宋秋桐,谢过叶公子……”   楼下,墨燃在暗自思忖着。   前世自己见到宋秋桐的时候,她已是儒风门的弟子,想来她就是在这次轩辕阁竞买时被叶忘昔救下的。   蝶骨美人席不会被当作正常人对待,可一旦拜入某个仙家大派门下,成为派中弟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墨燃心中叹了口气,他对叶忘昔的了解不算太深,只知道此人十分清正,是当年全天下除了楚晚宁之外最厉害的人物。墨燃屠绝儒风七十二城的时候,与叶忘昔有过一次交手,那气势澎湃的剑术,浩气凌云的身姿,着实令人难忘。   浩浩荡荡七十二城,其余仙城墨燃拿的不费吹灰之力,那些名号冗长,威名远播的儒风城主们在他眼里不过草芥耳。   惟有这叶忘昔,只有这叶忘昔,他守的那七座城,墨燃竟是久攻不下。哪怕最后城池破了,这人一身血污地跪在嶙峋尸骨中,也是目光清明,此心不改。   当时儒风门的南宫掌门都逃跑了,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磕头求饶,求墨燃放他们一条生路。   但叶忘昔却长眉蹙锁,合着眼眸,神情冷戾。   墨燃还记得自己在杀他前,曾有心问了他一句:“可降?”   “不降。”   墨燃笑了,坐在儒风门尊主的鎏金龙凤交椅上,睫毛簌簌颤动,目光掠过黑压压的人群,撇去寻常弟子不说,六七个城主,十余个护法,他们都匍匐到尘埃里,瑟瑟发着抖。   铅灰色的天空中有寒鸦在讴哑盘桓,血红色的旌旗猎猎,墨燃抬了抬手,说:“都杀了罢。”   叶忘昔在临死之前,曾说了一句话:“煌煌儒风七十城,竟无一个是男儿。”   血光欺天。   墨燃怀中抱着新得的美人宋秋桐,那绝代佳人面如金纸,看着眼前的修罗地狱,软嫩的身子不住打着寒战。   “乖,不怕。不怕。以后,你就跟着本座。”墨燃抚过她的头发,微笑道,“来,再跟我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原本在这儒风门是做什么的?方才听了一次,并未熟记。”   “小女……宋秋桐。”她惶然道,“原是……原是叶仙君门下……侍女……”   叶忘昔门下侍女。当时她是这样回答墨燃的。   但宋秋桐作为一个蝶骨美人席,究竟是因何机缘际会拜入儒风门门下,又是怎么被叶忘昔收作侍女的,墨燃并不知道。直到今日,重生后来到轩辕阁,墨燃才恍然明白,原来最初竟是叶忘昔散了千金,才将她从虎视狼顾中救回。   可显有人知,叶忘昔最终败于墨燃刀下,有很大一部分缘由,竟是拜宋秋桐告密所赐。   思及这一节,墨燃不禁皱起眉头,对于宋秋桐的厌憎更是多了几分——自己当年大概是鬼迷了心窍,才会觉得这个女人竟与师昧相像。   “本次竞买会的最后一件交易品,是一把无主神武。”二阁主娓娓道来,打断了墨燃的思绪,“这把神武亦非孤月夜所有,也是代为寄售。”   每次竞买会的压轴珍宝,在大会开始前都会透露出些风声,因此比起刚刚听到“蝶骨美人席”的激烈反应,下面的修士虽然也跃跃欲试,却冷静了不少。   白玉莲花再次打开,石台托着一只日月山河纹银缎盒缓缓浮起。   那锦盒狭长,表面绣样十分精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上面的金线图腾乃是出自姑苏最有名的绣坊衔云阁。撇开里头的神武,仅是这个盒子就已价值百金。   “这把神武是在君山乱葬岗被发现的。其先代主人已殁,经我轩辕阁核证,神武并不曾认新主。”二阁主顿了顿,继续道,“众所周知,神武的器身上均有镌刻铭文。但这一把由于器主故去多年,武器上的文字已有磨损,唯一可辨的,乃一个归字。”   有人在嘀咕道:“说这么多,也不先把盒子打开。”   “哎哟算了吧,习惯就好,轩辕阁一贯的作风不就这样嘛。先废话几句,再给大家看货。”   “说的也是。”   墨燃听着觉得好笑,转头想跟楚晚宁讲几句话,然而转身却看到楚晚宁剑眉紧蹙,冷玉般的细长手指支着额角,脸色如霜雾般苍白。他吓了一跳,忙问:“师尊,你怎么了?”   “突然间……觉得不舒服。”   “怎么会不舒服的,是不是又着凉了?”墨燃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前额,“也没热度啊。”   “……”楚晚宁摇头却不说话,神情恹恹的。   墨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我给你倒杯茶。”说着斟满了一盏热茶,想了想,又往里面倒了一点刚刚拍下的貘香露。   这寒鳞圣手所炼的药天下闻名,楚晚宁把混了貘香露的茶水喝完之后,果然好了一些,脸色总算没那么难看了。他抬起眼眸,复又去观楼下的竞买。墨燃在旁边收拾茶具,又给他倒了第二杯。   “轩辕阁无法得知该神武之全称,但因其机缘巧合,重返世间,且它本身铭文里就有个归字。故而暂时拟了个名,称其为‘归来’。”   终于有性急的人耐不住了,在下面喊道:“阁主,说了这么多了,你也吊足咱们的胃口啦,快把盒子打开,让我们看看这把神武的模样。”   轩辕阁二阁主微微一笑:“仙君莫急。按修真界的规矩,神武原主死后,武器应按血缘亲疏,归其后嗣所有。‘归来’是在乱葬岗被发现的,本阁无法得知它原主身份。不过盒身开启之后,诸位可释放灵力进行感知,若是有与神武交相辉映者,便是这武器原主的血亲。那么无需竞价,‘归来’自当归其所有。”   “哈哈哈,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场内的修士们大多都笑了起来。   “是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试白不试嘛,碰碰运气也不错。”   二阁主笑盈盈地看过台下的人,脆声道:“不错,试试运气总是好的。请诸位仙君凝神,这就开盖了。”   她打了个响指,左右立时上来两位孤月夜的弟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她们身形一飘飞上莲台,嫩葱般的纤纤玉手搭上日月锦盒,两人手中各有一把水晶玲珑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盒上的锁孔中。   只听得“咔”“咔”两声,锁扣应声而落。   墨燃看到这开锁的情形,莫名想到了在金成池,自己获得‘见鬼’的场景。当时明明说是“唯有世上深爱之人”才能打得开长相思,也不知道为何最后锦盒会开在楚晚宁手里。   周围的人凝神屏息,无数双掩藏在帽兜下的眼睛都盯着那细狭的盒子看。金丝绣线的盒盖缓缓打开,空气中紧张的气氛绷到了极致,犹如一张拉满的弓弦。数千人云集的阁内,静到连发丝落地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盒子里露出的那一段古拙锋芒。或是贪婪,或是好奇,或是欣赏……   只有墨燃,在看到盒内武器的瞬间,他蓦地睁大了双眼,血色在须臾褪的一干二净。   他已活了两辈子,前世今生拥有过两把神武,和十余位神武主人交过手。对于这次轩辕阁拿出来竞买的东西,他原以为自己定然会毫无波澜。   可是他想错了。   “神武归来。”二阁主清脆的嗓音打破了寂静,“陌刀形态,长四尺,宽三寸。无鞘,通体深黑,日间亦无反光。”   墨燃的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两个字含在唇间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归……”   不归……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   ——   “墨燃,你得了神武,却又为何要让我封去它的灵识,不给它起个名字?”   “禀师尊,弟子没什么学问,这名字只能起一次。我怕起难听了,以后用的不顺心。”   “阿燃,你的这把陌刀,怎么还没把名字想好呀?总不能一直管它叫‘刀’啊‘刀’啊的。”   “没事,慢慢想嘛。这可是把神武,我要给它想个世间第一好听的称号,这才配的上它,哈哈哈。”   后来,师昧死了。   墨燃曾想让楚晚宁解开封印,想给自己的神武起名“明净”。   但是那时,楚晚宁说自己因与鬼界抗衡,灵力有损,实在没有余力去松开刀刃上的禁咒,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   再后来,墨燃与楚晚宁彻底决裂,墨燃不愿再去求他解封,于是那把染满了血腥陌刀,那么多年纵横捭阖,却一直无名无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天下无人不知墨微雨,无人不晓他手中饱饮恨血的修罗刀。   到最后。   楚晚宁也死了。   与他一同消散的,是锁在墨燃刀刃上十余年的禁名咒。   那天晚上墨燃喝了很多的梨花白,有些醉了,抚摸着冰凉的刀身,已不知是快慰还是悲凉。他弹着刀刃,听着那里面的鼓角争鸣,海棠冷透。他躺在巫山殿的屋顶上,哈哈笑得淋漓,从痛快到癫狂。   他也不记得那晚上自己有没有流眼泪,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那把无名了十余年的陌刀上,镌刻了两个清冷的字。   “不归。”   君不归。   不再归。   可是这把上辈子跟他百战成魔的武器,为何会出现在重生后的世界,又为何会出现在轩辕阁的竞买会上?!   还未及墨燃多想,场内数千名修士便纷纷释放了自己的灵流,争先恐后地要与不归相互感知。   墨燃:“…………”   没用的,既然是不归,那么既然墨燃在此,除了他本人,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使唤得动这把陌刀。   可它的出现,和一直躲在幕后的那个小畜牲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那个人此时把不归放出来,分明就是知道墨燃和楚晚宁在追查他的踪迹,那么他的目的就绝不是在测试谁是精华灵体。   他究竟又想做什么?!   还有,这把不归,是真的吗?还是和金成池的那些赝品一样,只是一个诱饵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墨燃稍稍探出了一些灵流。   如果不归并非伪造,那么定然会和自己产生些许呼应,这个呼应不能太明显,否则恐会被人觉察,只要一点点就……   然而,他才刚刚释放出非常微弱的一丝灵力,就忽听得背后一声轻微闷哼。   “……师尊?!”   墨燃一回头,见楚晚宁眉心紧蹙,嘴唇发青,已然伏倒在了桌几边,他雪色衣衫铺落如烟,一张英挺俊美的脸庞更是比霜雪更苍白,睫帘落下,双眸紧闭,似乎是什么痼疾发作,竟在这当口昏迷了过去。   墨燃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由得大惊失色,蓦地收回了试探归来的灵力,跑回楚晚宁身边,抱起他来:“师尊,你怎么了?!”    第82章 本座不敢置信   霖铃屿的凝香客栈外,老板娘穿红戴绿,雪嫩的腕上珠钏叮咚,一束腰肢纤如杨柳,正倚在门堂外磕着蛇胆炒瓜子儿。   轩辕阁每次拍卖,来她这儿住店的人总是最多的,因为她貌美聪明会来事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目滴溜一转,就能猜到客人想要些什么。   此时日头正高,过了晌午,老板娘啐了一口瓜子皮,估摸着竞买会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结束了,霖铃屿住店价格高,一般修士们并不会多留,今日房费赚不了太多。不过不妨事,仙君大侠们总是要吃了晚饭再走的,饭钱还能再捞一笔。   老板娘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果皮屑,回头对店里的伙计喊了声:“二福,把大堂的桌椅再擦一遍,再把老娘炒的蛇胆瓜子拿一筐出来,每桌都搁上一碟。咱们要准备晚上的生意啦。”   “好叻掌柜的,这就去拿咯。”伙计颠颠地跑远了。   老板娘满意地笑了笑,她太阳也晒够了,瓜子也磕完了,正欲回店去监工,忽看到道路尽头有一黑白迅影乘风而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面容俊俏的黑衣仙君,怀中抱着个人,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她的客栈。   “住店,住店住店住店!”   “……”   大约是他来的突兀,举止又奇怪。店里头的小二惊到了,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墨燃怒道:“住店!聋了吗?掌柜的呢!!”   “哎哟仙君。”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三分笑意七分歉意,听起来让人发不起火,墨燃倏忽转身,对上老板娘那张八面玲珑的笑脸,“不好意思,怠慢您了。我这小二是新来的,您有事找我,我就是掌柜的。”   墨燃扬着漆黑的俊眉,急急道:“住店!”   老板娘迅速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见此人披着斗篷,想来是去参加轩辕会的仙君,但因他行来时甚急,帽兜都已落下,露出了一张犹带少年细腻的英俊脸庞,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腕上还系着一只绣着玄武图腾的锦袋,正是轩辕阁卖出商品后赠给客人装东西的乾坤囊。   有钱。   老板娘眼中精光一闪。   非常有钱。   再一瞧他怀中抱着的人,由于外头罩着大麾,脸又是朝里面靠着的,并不能教人看清相貌,不过老板娘眼神何其毒也,她迅速扫过那雪色绡纱织就的衣袍,目光落在了自广袖袖口垂落的那只手上。   匀长细瘦,肤若瓷胎,指端修尖,骨骼分明。   美人。   老板娘顿时了然于心。   虽然是个俊美的男人,但修真界男子双修也并非稀罕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福,开房。”老板娘反应迅速,旁的不多问,打了个响指利落吩咐,“要最舒服的那间日月上房。”   楚晚宁这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所幸这里是孤月夜的地界,良药圣手一抓一大把,墨燃请来大夫给楚晚宁号了脉。   那修为颇深的仙门大夫闭着眼睛,结着细茧的手指在楚晚宁腕上点着,半晌不吭声。   墨燃忍不住了:“大夫,我师尊他怎么样?”   “问题倒是不大,不过……”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说话九曲十八弯的人。墨燃瞪大眼睛:“不过怎样?”   “不过老夫觉得甚是奇怪,令师修为高强,世间罕有。可方才细细诊来,他的灵核却十分脆弱,连刚刚筑基的小修士都比不过。”   如果将修为比作水,灵核就是载水的容器。   灵核是天生的,修为是后天慢慢蓄养的,所以先天灵核越强的人,修炼起来就会越发容易。不过,当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就会反哺灵核,所以通常而言这两者都是相辅相成的。   像楚晚宁这样的大宗师,灵核必定十分强悍,因此普通医师诊脉时都不会去特别注意这一点。   墨燃闻之惊道:“这怎么可能?!”   “老夫也觉得不可能。因此反复诊了多次,但次次如此。”   “我师尊的灵核连个筑基的都比不过?这、这怎么可能,简直是笑话!大夫你再仔细看看,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老夫行医向来谨慎,话既出口,必然有十成把握,小仙君若是不信。寻别人来诊一诊他的灵核,结果也是一样的。”   墨燃呆住了。   那大夫道:“正是因为令师的灵核十分脆弱,方才应是受到了某种强大武器的感知,那武器属性应与他有些许呼应,但并非他所拥有。所以他受到了反噬,灵核无法承受,这才昏迷不醒。老夫给他开些汤药,服下之后多多休息,很快就无恙了。 ”   送走大夫,墨燃坐在楚晚宁床榻边,托着腮愣愣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灵核薄弱?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刚刚那老头子根本不知道在轩辕会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准确地说出楚晚宁先前遇到过强大武器,也确实不像是在张口说瞎话。   另外还有“不归”,方才在轩辕会,墨燃只释放了一点点灵力,楚晚宁就突生异样,昏迷过去。因此他也来不及判断那把陌刀是否真就是自己前世的神武。如果是的话,为何“不归”会和楚晚宁产生呼应?还会对楚晚宁进行反噬?   他一面杂乱无章地想着,一面怔仲地看着楚晚宁,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人似乎又被噩梦所魇,蹙起了好看的眉头,睫毛也不住簌簌颤着。   鬼使神差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墨燃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师尊……”   “……”   “师尊……楚晚宁……活了两辈子,难道你身上,还有我不知晓的秘密吗?”   掌柜的很快把药在后厨熬好了,给墨燃端了上来。   尝了口,果然苦的厉害,是楚晚宁最讨厌的滋味。墨燃叹了口气,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女人。   “掌柜的,有糖果吗?”   “哎……小店的糖都是现熬的,今日的都已用完了。不过仙君若是想要,我这就着人去街上买。”   墨燃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汤药,摇头道:“那算了吧,时候久了药就冷了,喝下去没效用。多谢了。”   “啊,仙君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再叫我就是。”   掌柜说完就识趣地走人了,顺手带上房门。   把药端到床头放下,墨燃坐回榻边,一手搭在膝头,一手去扶楚晚宁起身:“师尊,吃药了。”   喂他喝药也是前世熟门熟路的事情,墨燃抱起他,让楚晚宁靠在他怀里,拿过药盏舀了一勺,凑在唇边吹凉了,而后慢慢递到楚晚宁口中。   算来这已经是他重生后第二次照顾楚晚宁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虽然讨厌这个人,可是看他生病,自己竟依然会如此紧张。   “苦……”   怀中的人虽然未醒,但却也有感知,半梦半醒地皱着眉头,把脸转开不肯再喝。   此举墨燃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举着勺子又把他掰回来,耐着性子哄道:“还有一口,喝完就好了啊,来。”   说着又递了一勺。   楚晚宁喝了一半咳了一半,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好苦……”   “甜的甜的,下一勺是甜的,来来来。”   “呃……”   “下一勺!保证!甜到你难以置信!本座命人找到的天下第一甜的糖汁儿!”哄着哄着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墨燃顺嘴把前世的词儿又拉出来溜了一圈,“很好吃的,不张嘴会后悔哟。”   就这样连哄带骗灌完了整一碗,最后一勺喂掉,墨燃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收拾一下,忽然眼前白影一闪,未及反应,脸上便“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骗子,你滚!”   楚晚宁厉声说完这句话,头一偏,又睡熟过去了。留下凭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墨燃半张着嘴,半晌委屈巴巴地捂住脸颊。正欲发作,怀里的人闷哼一声,应是梦到了什么特别难受的事情,脸色愈发难看。   墨燃见他这样,也实在是没啥脾气了,左右没有糖果,看到乾坤囊还搁在床头,心下一动,取了一瓶貘香露出来。他拍拍楚晚宁的脸颊,不轻不重,算是报复。   “一个人躺一会儿,我去兑点水,给你甜甜的香露喝。”   “……”   见楚晚宁安静,墨燃托着他,打算让他靠回枕上。谁料离得近了,却听到他低哑模糊地喘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是……薄你……”   墨燃一愣:“什么?”   楚晚宁双眸紧闭,扇子般的睫毛不住颤抖着,似乎按捺着极大的痛苦,血色一点一点褪的干净。他显然是坠入了另一个梦境之中,另一个更可怖,更狰狞的梦境里,他微微摇着头,素来清贵冰冷的脸庞竟难得出现了一抹悲色。   “我……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墨燃忽然觉得心跳失速,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胸膛,好像某个秘密就在眼前,只差最后一层薄纱遮掩,他即刻就要参透。他不由盯住楚晚宁,低声道:“是你什么?”   “是我……薄……你……”   须臾间神识恍惚,不知是不是那烛火太黯淡,教人看错,墨燃瞧见楚晚宁深密的睫毛里似有水光闪过。   是我薄你。   这四个字,出君之口,轻若雾霭,入他之耳,惊若炸雷。   墨燃猛地从床边弹起,整个人瞬间僵住!他瞳孔收缩,难以置信地死盯住榻上人那张清俊的脸庞,神色瞬息惊变,心中震撼如万马千军奔踏而过,手捏成拳,血液仿佛在一夕间沸为烈火,又在一夕间凝为玄冰。   “你说什么?……你……”   震愕半晌,墨燃猛地掐住楚晚宁的喉咙,眸色暴虐,重生后佯作的稚气天真荡然无存,“楚晚宁,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这是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诅咒,是煎熬了他两辈子的梦魇。   多少次他闭上眼睛,耳边都是这带着叹息的四个字,说话的人却已不在人间。   可这句话分明是前世楚晚宁到死才说出口的,为何现在他会——为何他会——   莫非楚晚宁,也是重生的?!   第83章 本座想要你   疯狂的念头令墨燃眼中一片血红。他浑身颤抖,失去理智,紧紧扼着楚晚宁的咽喉,低吼着不住逼问对方。   只要他说出下半句,只要他再说出那句“死生不怨”。那就定然是……定然是……   “唔!”   一声闷哼在他耳边响起,楚晚宁呼吸不能,脸涨得通红,挣扎终归于微弱。   墨燃愣了一瞬,赤红眸子睁得大大的,癫狂与清明都在里面闪烁,忽然间他反应过来,忙松了手,楚晚宁重重跌回榻上,颈脖五道勒痕狰狞可怖,渐渐唤回墨燃的魂灵。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一声师尊,但又唤不出口,想叫楚晚宁,也叫不出声,犹豫不决间,沙哑地漏出声,“你……”   喉间像被火烧过一样干渴,墨燃艰难地咽下口水,稍微缓过意识,昨日种种在眼前掠过,这辈子楚晚宁从来没有异样,绝不会是重生的。   那他为何会在此刻,就说出那句前世临死前的遗句,“是我薄你”。   这句话,难道不是当初楚晚宁为了保住薛蒙,为了保住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迫不得已对他说的一句虚言吗?   他一直都不信,一直都不愿意相信楚晚宁会真的向他认错,会对自己说句软话。反正楚晚宁一定是在骗自己,一定不喜欢自己。反正这个师尊从来都看不起他,从来都没有真心对他过。   弑师,他一点都不后悔。   一点都不……   墨燃别过脸去,缓缓合上眼帘。   他片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楚晚宁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干系!   他转身欲走。   欲走。   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是我薄你。   记忆里鲜血淋漓的那张冷俊容颜,最后看来,竟是有些温柔的。昆仑天池边,那个人在血泊中,缓缓抬起手,指尖点住了自己额头,那手指已经冰凉了,凤眸里却有些温度。但墨燃当时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了。   死生不怨。   楚晚宁轻声道,血泪顺着眼眶缓缓淌下。   “墨燃……”   榻上那人在梦中呢喃,轻微的两个音,却让被唤的人整个都震颤起来。待自己回神时,墨燃已站在床边,一手撑着床壁,俯身紧盯着楚晚宁苍白的脸。   那淡薄带着水色的唇,微微开合着,又是一声入耳。   “墨燃……”   合眸,墨燃紧锁长眉,指尖卡进硬冷的花梨板,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沙哑道:“楚晚宁,你是真心的吗?”   “你说的,都是真心的吗……”   胸口好像疼的快要爆裂,既然楚晚宁绝不会是重生,那么他现在就说出这样的话,只会是因为他从这个时候起,就觉得自己待他不厚,心中愧疚。   是真心的吗?   楚晚宁乃是梦呓,自然是不会答他的,但墨燃仍旧痴心想等个答案。   “……”   闭着眼睛等了半晌,仍是毫无动静,墨燃暗叹一声,有些不甘地缓缓抬起睫帘。   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烟雨朦胧的凤目。   半睁半阖,将醒将寐。   楚晚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但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他其实意识并未清明,只是煎熬中暂时的醒转,那双夜色的眼眸依旧空洞恍惚,里头似盛了千千岁岁。   晚夜玉衡平日里总是如雷霆般凌锐,鲜少有这般茫然的时候。   少去惯有的锋芒,躺在那里的人居然是那么美,眼尾眸梢,染着些氤氲薄红,就那么不设防地看着他。   心脏剧烈颤了一下,墨燃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低声道:“你……”   这般场景,与自己前世与他欢爱的样子实在太像,墨燃思绪颤震,一时间似乎觉得自己仍在巫山殿,楚晚宁是他的阶下囚,是他的禁脔男宠,只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口干舌燥,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能……   我不喜欢他。   不要再碰他。   往日的冤孽,都过去了。这一世我们只是师徒而已。   墨燃便这样单手撑着床板,低头俯视着楚晚宁,隐忍着不曾越矩。他束成马尾的长发顺着肩头垂下,千丝万缕,末梢落在对方枕边。   楚晚宁合衣躺着,长发散落,初时神情尚有麻木,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底渐渐映出了墨燃的倒影,楚晚宁微微怔了一下,而后似乎是梦魇未消,仍不知今夕何夕。他缓缓伸手,在半空停了片刻,终是触上了墨燃的眉心。   “是我薄你……”   他说这句话时,一如前世,难得温柔。   墨燃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猛然坍塌了。   心潮翻涌,头脑发热,他好不容易唤回的神识土崩瓦解,什么都不及思考,熟稔的欲望已让他俯身压在了楚晚宁身上,狠狠吻住了那双微微启着的双唇,手颤抖着不受控制地去撕扯他的衣服。刹那,往事如沧海覆浪,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霜雪消融。好像又在那软红千丈的巫山殿,龙凤红烛高照,这个人在他身下挣扎怒骂,喘息受辱。   “唔……”   湿热胶着间,楚晚宁发出的闷哼让墨燃愈发痴狂。什么不喜欢,什么恨,什么不再碰他,统统都碎成了泡影。   墨燃只觉得自己还没有身死,身下这具微微颤抖的躯体,也还是他的。   想要亲他,想要抱他,想狠狠地撕裂贯穿他,让这个高不可攀、清寒若仙的人在他身下哽咽求饶,被他干到高潮。   “楚晚宁……”他沙哑地喃喃。   灭顶的快感冲刷过魂灵,连指尖都是烫热的。   再次含住那微凉柔软的唇瓣,齿间还犹带药汁的苦涩,却让他心如擂鼓,意乱情迷。对这个人,他已太过熟悉。重生之后因为怨恨,一直不愿再去与他亲热。可是在吻着他的时候,只有墨燃自己才知道那是这样一种销魂蚀骨的舒服,好像大漠中行将枯死的旅人尝到甘露,像是冷极的寒夜裹上了在火塘上捂热的衣裘。   原以为重活一世,自当与他断绝。   却不料,终究还是情难自禁,竟被他一句话就撩得会把持不住,就这样擅自亲了他。   如果不是撕了半天,楚晚宁身上那件衣服撕不开,以及忽然从衣襟里掉出来的某样东西扎到了墨燃,也许他头脑一昏,会不计后果地直接要了自己师尊也未可知。   “当啷!”   扎了墨燃手指,又掉在枕席上的金属滚了两下,停在原处不动了。   墨燃正在兴头上,浑不在意这点小伤,只怒气冲冲地瞪了那东西一眼,继续回过去和楚晚宁身上那难缠的衣服较劲。不亲不抱到还好,一压在他身上,上辈子的感觉就都回来了,仅是回想楚晚宁腰上纤细紧窄的触感,都让他有种无法自拔的激动。   可楚晚宁身上那件绡纱白衣像是施了咒法一样,竟然扯了半天根本扯不开!   墨燃暗骂一声,狠狠捶了下床板,起身准备去拿佩刃划开那缠了三道的腰封。   坐起来的时候,余光又扫到了掉在旁边的那个金属物件。墨燃初时没管,但忽然间烈火纷扰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   他一愣,猛地回头再去看那东西。   那是一只流光溢彩的金色兰蝶发扣,是他在桃花源的时候,攒了好几天羽毛买给夏司逆的。   当时他还亲手把发扣扣到了夏司逆的马尾束顶,哄那一脸不高兴的小师弟,说:“小孩子就要用金色啊红色的,你看,多活泼。”   墨燃拿起那枚发扣,只觉得兜头被泼了盆冷水。整个人都惊呆了。   不是……这什么情况?   他送给夏司逆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楚晚宁怀里?!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墨燃脑中逐渐浮现,他缓缓回过头,犹带着湿润情/欲的目光落到了楚晚宁身上,师尊已经昏沉过去了,墨燃盯着他的脸庞,看着那被自己吻得有些嫣红的嘴唇,心跳蓦地漏了几拍。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难道楚晚宁没骗他?   难道、难道……夏司逆——真的是楚晚宁儿子?   这个猜想让墨燃不寒而栗,只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第84章 本座偷亲你,你也不知道   等楚晚宁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墨燃正托腮坐在桌边发呆,一豆灯花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亮到有些空洞。   “……”   想坐起来,但却没什么力气,楚晚宁只得作罢。   雪青色的回纹帐帘轻轻飘荡,他侧了个身,无声地盯着墨燃,可那二傻子还在自我沉浸,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师尊已经醒了。   这不怪他,任谁知道自己情人,居然早就和别的女人有了个儿子,受的刺激都不会小。   夏司逆真的是楚晚宁私生子吗?这怎么可能……楚晚宁他如此清高挑剔,世上哪个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更何况,如果私生子一事是真的,上辈子楚晚宁肯定也有这个孩子,可是他们相处那么多年,楚晚宁无论是平日的言行举止,还是床笫情/事,都跟“为人夫君”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可是这个金蝶发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墨燃苦恼地拿额头撞桌面,都快纠结疯了!   他本来就不聪明,最不擅长想这种七弯八拐的事情,越想头越大,最后干脆“呜”的一声抱住脑袋,彻底瘫在桌上不动了。   “墨燃,做什么?”   一个昆山玉碎般幽沉好听的嗓音在屋中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倏地一下弹起来,墨燃愕然道:“师尊,你醒啦?”   “嗯。”楚晚宁轻咳数声,抬起眼皮看他,“这是在……霖铃屿的客栈?”   “是、是啊。”墨燃站起来,走到床边,忽的看到楚晚宁下唇似乎有些破皮,想到刚才自己一时意乱情迷,竟然没有把控住,险些酿成大错,脸刷的一下就涨红了。   见他神思不属,楚晚宁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墨燃连连摆手,岔开话题,“是这样,师尊在轩辕阁突然昏过去,我就抱……咳,带你来了这里休息。又找郎中开了药,然后就……”   就听到你说梦话,想到曾经的往事,忍不住,亲了你。   但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墨燃声音渐渐轻下去,目光难得慌乱,显得愈发窘迫。   楚晚宁听到他找了郎中,又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咯噔一声,恐他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身体会变小的事情。不由悄然捏紧了被缛,哑声问:   “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师尊受了那神武影响,所以才会支持不住。”墨燃犹豫一会儿,继续道,“师尊,你的灵核……”   “无妨,较常人更为脆弱罢了。”   墨燃一愣,他原本还在想楚洵和楚晚宁胸口都有伤疤这码事儿,猜测两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听楚晚宁这样说,又好像并非如此。他忍不住问:“怎么会这样?师尊这么厉害,灵核肯定不会是天生薄弱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自从多年前受过一次伤,就一直都这样。”楚晚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大夫还说了别的话吗?”   墨燃摇头道:“没别的了。”   烛光朦胧,楚晚宁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方才,拿头撞桌子做什么?”   “……”墨燃憋了一会儿,横竖憋不住了,干脆豁了出去,从袖中掏出了那枚金蝶发扣,摊在掌心里。   “我发现了这个。”   “……”   “在你身上。”   发扣明晃晃地闪着金光,楚晚宁的心却不断下沉。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到头来,还是藏不住。   轻轻叹了口气,许久沉默,两人均未再说话。最后,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正欲诉出真相,却听得墨燃小声咕哝道:“师尊,夏师弟……真的是你儿子呀?”   楚晚宁:“……”   睁开眼,方才凝冻成冰的血液好像又重新流淌起来。一时无言,楚晚宁只沉默地凝视着床边一脸复杂的墨微雨,眼神逐渐凝成两个明明白白的字:“白痴”。   “对。”楚晚宁冷漠地抬手,不等墨燃反应就把金蝶发扣收走了,“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缘何又问一遍。”   墨燃捂脸道:“我只是……再确定一次……”   虽然楚晚宁几次三番承认了夏司逆是他的血肉,但墨燃终究还是半信半疑,他忍着强烈的不适感,暗自下了决心,等见到了夏司逆,一定要好好盘问对方。不给他俩搞个滴血认亲,他是死都不会信的!   又缓了一会儿,楚晚宁体力渐渐恢复,能从榻上起身了。   “我的衣服……”   他抚过自己的衣襟,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怎会如此乱?”   墨燃:“咳。”   唯恐他想起之前一些零星的片段,墨燃忙去扯开话头:“师尊,你饿了吧?这家店的菜色听说不错,文思豆腐做的尤其好吃,咱们下去尝尝鲜?我请客。”   楚晚宁冷冷乜了他一眼:“还不是我给你的钱?”   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宽袖一拂,推门下楼去了。   霖铃屿的菜色与扬州相近,清鲜别致,口味颇甜,这倒是合了楚晚宁的心意。   这时候轩辕会已经结束,修士们大多都已启程离开。他们要了个包厢,倒也不必刻意再披上斗篷隐瞒身份,两人落座之后,店小二给上了两杯碧螺春,呈了菜单便退下了。   “师尊先看吧。”   “你挑便是,江南一带的菜,我都还入得了口。”楚晚宁说着,拿起杯子浅浅饮了口茶。   然而茶水一碰到嘴唇,他就蓦地皱起眉头:“……”   墨燃:“怎么了?烫到了?”   “……无妨。许是天气太干,口角有些皲裂。”楚晚宁说着,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奇怪,什么时候破的?   “……”   墨燃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菜上齐需要一段时候,楚晚宁便和墨燃谈起了轩辕阁的事情,两人提前离场,均不知道最后神武花落谁家,不过这也不碍事,到时候出门打听一下就好了。   闲谈之间,桌上渐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扬州菜,楚晚宁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讯息,于是作罢,不再聊这个了。他目光扫过满桌的碗盏碟杯,顿了会儿,眼帘抬起几寸,视线落到对面那个笑得有些忐忑的青年脸上。   楚晚宁问:“以前来过江南吗?”   墨燃重生前自然是去瞧过那杏花烟雨的,但他可没忘记自己如今才十七,方进入死生之巅两年许,于是立刻摇头:“之前从没来过。”   楚晚宁垂了眼帘,神色平淡,嗓音清和,说道:“但你却点了一桌好菜。”   “……!”   他这一说,墨燃才猛地反映过来,自己这一席佳肴,都是按着楚晚宁的喜好点的。原是想让他吃的好一些,恢复恢复体力,但却忘了自己本不该对淮扬菜如此了如指掌。   “我小时候在乐坊的后厨打杂,很多菜没有尝过,但多少听过。”   楚晚宁倒也没细究:“吃饭吧。”   江南吃水,霖铃屿更是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鱼,因此榉木四出头方桌上,河海鲜货比比皆是。酥炸浇酱的梁溪脆鳝,酸甜脆嫩的松鼠鳜鱼,琵琶对虾,菊花海螺,拆烩鲢鱼头香溢四座。   至于鲜蔬肉食,冷盘甜点,亦是做的精致细究,十分雅观。   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鸡汁煮干丝、灌汤小笼包、文思豆腐,不胜枚举。   墨燃拖着腮,看小二把最后一碟桂花糕摆上了桌,而后悄悄看了眼楚晚宁。心道:不知今日这么多菜,他会先吃哪一个?   想了想,暗自跟自己打赌:   肯定是蟹粉狮子头。   这是楚晚宁最喜爱的扬州菜,果不其然,待菜肴布好,他的筷子毫无悬念地首先往那边探了过去。   墨燃心中暗叹,这个人啊,总是那么好猜,吃饭做事,都是一成不……   咕咚。一个滚圆可爱的狮子头落到墨燃碗里。   ……变?   墨燃愕然抬头,脸上逐渐有了些受宠若惊的神情:“师、师尊。”   “我这几日身体欠恙,劳烦你照顾了。”   他没听错吧??墨燃愈发骇然。   楚晚宁居然跟他说——劳烦你照顾??   这句话他上辈子都没开尊口讲过!!   楚晚宁见对面那个青年的脸慢慢涨红,眉宇舒展,眼睛缓缓睁得滚圆,额头上一根头发翘着,颤巍巍地晃动。不由地有些无措,但面子还是要的,楚宗师又高冷地抿了口茶。   嘴唇好痛……   其实变成夏司逆陪在他身边的那些时日,楚晚宁心里已隐约有了些自责。中夜反思,也会觉得自己为人确实太过苛严,对墨燃更是不假辞色。从那时候起,他就告诉自己,等恢复正身,万不可再如此行事,多少要改一些。   璇玑来桃花源时,楚晚宁咳了半天,勉强开口向他询问,该怎么让徒弟不那么畏惧自己。   璇玑愣了一下,尔后说道:“首先,你要适宜地对徒弟表达关爱。”   表达关爱……   楚晚宁想到墨燃或许从未吃过蟹粉狮子头,于是淡淡开口,娓娓道来:“清炖蟹粉狮子头,以上等五花肉细细剁碎,和以虾籽、蟹肉、蟹黄,各个饱满滚圆。捏好肥瘦相间的狮子头,煨在清汤里,汤羹中浮着翠碧青菜,盛于红泥砂锅,色泽甚为好看。”   “……”   墨燃呆住了。   吃饭就吃饭,做什么背起了菜谱?   偏偏楚晚宁觉得自己这是耐心介绍,是对徒弟的一种关爱,于是一餐饭下来,墨燃挨个儿菜都尝了个遍,还听了一堆听上去就像是从《江淮食记》上背下来的菜肴梗概。   若不是楚晚宁嗓音沉冷好听,恐怕墨燃都要掀桌子走人了。   “哎,听说了吗?轩辕阁最后一件拍品,被临沂儒风门的人拍走啦!”   雅座之间以竹帘相隔,旁边那间说话的嗓门响了些,毫无阻碍地被墨燃他们听了个清楚。   楚晚宁倏忽停止了“水晶肴肉”的介绍,与墨燃互看一眼,凝神侧耳。   一个粗犷的男子在说话:“怎么没听说?是把神武吧?三亿万金的价格,当场付清。哎哟真的是天价啊,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瞧你那点出息,你难道不知,除了这把神武,儒风门还花了五千万买了个蝶骨美人席呢!”   “天啊,蝶骨美人席不就是用来生吃或是双修的吗?此等为人不齿的修炼行径,天下第一大派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去做,这也太不像话了!”   “苏兄所言差矣,蝶骨美人席乃是合乎情理的修炼方法,并非禁术。美人席虽长得与我等相似,但到底不是凡人。这就好像吃仙果来助精进,也没什么好诟病的地方。”   “哼,恕我不能苟同……”   另一个则轻笑道:“买美人席的似乎是个儒风门深居简出的年轻弟子,叫叶什么昔的。长得听说还挺人模狗样,没想到竟是这种靠睡女人提高修为的人。我看儒风门也是日暮黄昏了。”   旁边有人嘿嘿笑道:“这有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邻座的人围绕着伦理道义争论起来,不值得再听。   楚晚宁轻声重复:“神武被儒风门买走了?”   “听上去是这样。”   楚晚宁不由地面露忧色:“难办。此事若有追踪下去,必然得去儒风门一查究竟……”   他这一说,墨燃便想起来了,“啊”了声,轻轻道:“师尊原是儒风门的人。”   “嗯。”   “不想回去?”   提到回儒风门,楚晚宁神色厌倦,眉心一抽,说道:“此一门虽为上修界名门大派,但我曾经…… ”   他话说一半,突然间大厅内传来一阵人马喧哗,有人高声喝道:“老板娘,给你五百金,立即把场子清了,这些客人都给我赶出去!今日我们小公子要包场!”    第85章 本座岂是一千五就能打发的   老板娘的声音赔着笑传来:“哎哟道爷好阔气,出手就是五百金,你可真叫奴家开心死了。但是小店开门做生意,是要讲个和气的。哪能赶别的客人走呢?您看这样好不好,里头最大的一间归雾阁雅间,是专门给像道爷这般阔绰的尊客留的。我引您过去瞧——”   还有个“瞧”尚未出口,下面就响起板凳桌椅乱砸的声音。   “瞧什么瞧!我管你是归雾阁还是乌龟阁——你奶奶的,这名儿取得忒糟践。不要、不要,给你一千金,赶他们走!”   “道爷不要给奴家出难题嘛,您一看呀,就是那明白事理的饱学之士。”老板娘毫不犹豫地睁眼说瞎话,脆生生地娇笑道,“左右都是客,您要不满意归雾阁,我也可以给您换另一间,地方小一些,但雅致漂亮,再免费送您一段琵琶歌舞,您看这样好吗?”   “不好!不好!一千五!让人滚!”那粗犷的声音怒吼道,“别磨磨唧唧的!一会儿我家公子来了可要生气!”   “哇——”千金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多的,但对于当过人界帝君的墨燃而言,听着就着实好笑了。需知他前世随便打发给宋秋桐一些珍玩,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因此他咬着筷子,眼睛睁得圆滚滚地咕溜转,低声和楚晚宁笑道,“师尊师尊,你听这人,一千五就想赶我们走耶。”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撩开雅间竹帘,朝楼下望去。   只见饭堂大厅之中乌泱泱的挤满了一大群人,虽然他们穿着常服,看不出是哪个门派,但每人腰间都配着一柄寒光凛冽的上品宝刀,人手牵着一只口角流涎的妖狼。宝刀的价值或许不好判断,但这妖狼却是有价无市,寻常修真小派能得一只都不容易,但他们却每人都有一条,显然出身极其显赫。   原本在吃饭的宾客都惊恐交加地瞧着这些人,厅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突然间,一道雪色白光飞进了客栈内,众人看清之后先是一愣,然后轰的一下全部往后缩,有胆小的还尖声叫了起来:“有大妖、有大妖啊!”   跃进来的是一只足有三人高的雪白狼妖,眸色腥红如血,毛发光亮如绸,一对狼牙寒光熠熠,足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长。   然而,这只凶兽庞大的身躯上,却有个眉目俊俏、眼神嚣张的青年翘着二郎腿悠闲坐卧,那青年猎甲凛冽,甲胄下是一件鲜红衣裳,袖口盘绣着严整的金线,他头戴兜鍪,一簇柔软红缨自银狮含日的冠顶垂落,膝上卧一张碧玉弓,应当就是他的武器。   那些耀武扬威的修士一见他,立刻单膝跪下,手锤于胸,齐声道:“恭迎公子!”   “好了。”青年一脸不耐,挥了挥手,“要你们办点事情磨磨唧唧,还恭迎,恭迎你们的狗头!”   “噗。”墨燃失笑,低声和楚晚宁道,“他说他们恭迎狗头,那他自己岂不是就成了狗头?”   “……”   青年坐卧在妖狼柔软的颈项间,神情乖戾:“这破客栈的掌柜的呢?是谁?”   老板娘虽然害怕,但仍就强打镇定地走上前,赔笑道:“有辱仙君尊眼,这小店的掌柜正是奴家。”   “哦。”青年看了她一眼,“本公子要住店,但不习惯人多口杂。你跟他们说一下,损失的钱两我补上。”   “可是仙君……”   “知道你为难,这个给你,替我挨桌倒个歉。要实在不肯的,那就算了。”青年扔给了老板娘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堆金灿灿的九转归元丸。这丸子在一旬内可助修为大增,市面上一颗就要两千余金,老板娘接了,先是因对方的阔绰而色变,然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没有修士会拒绝如此好物,这样请人走,总还是说的过去的。   老板娘挨个儿道歉送礼去了,青年打了个哈欠,颇有些嫌弃地低头蔑视那群跟班,说道:“都是废物,还不是要我亲自来。”   左右互相看了一眼,连声道:“……公子英明,公子威武。”   人很快就散了,除了楚晚宁和墨燃并不在意钱财和丹药,其他人都拿了东西毫无怨言地离开了客栈,到别家住去了。   老板娘说:“公子,都走了,但有两位客人说夜已深浓,他们中有一位身体抱恙,不想另寻他处,您看……”   “算了算了,不跟病秧子计较。”青年痛快地挥挥手,“别打扰我就好。”   病秧子楚晚宁:“………………”   老板娘立刻喜笑颜开,热情道:“公子真是个善人。时候晚了,公子是要歇息还是先吃些东西?”   青年说:“饿了。不休息,我要吃饭。”   “公子要吃饭,那小店肯定得拿最好的菜肴来款待,咱们厨子最擅长做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   “泄愤狮子头?”青年显然不是南方人,也不爱吃南方菜,听了这菜名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摆摆手,“不要,听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   原本以为是个世家子弟,现在看来却可能是个暴发富商。   老板娘:“……那公子想用些什么,只要小店会的,都可以做。”   “好说。”青年指了指他那些跟班,“给他们每人切五斤牛肉,另外单独给我来十斤牛肉,一斤烧酒,两只羊腿儿,差不多就这些吧,太晚了不能吃太多,稍微垫一下肚子。”   墨燃:“哇……”   回头想和师尊嘲笑一下这个青年食桶般的饭量,却见楚晚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青年看,眼神中似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薄烟雾霭。   墨燃下意识问道:“师尊好像认识他?”   “嗯。”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楚晚宁还真的认识,不由惊道:“什么?那、那他是?”   “儒风门掌门独子。”楚晚宁轻声道,“南宫驷。”   “……”墨燃心道,难怪楚晚宁会认识,楚晚宁毕竟之前是临沂儒风门的客卿,掌门的儿子,他肯定是见过的。也难怪自己不认识,自己前世血洗儒风门的时候,这个南宫驷已经患病去世了。   他当时还道这掌门的儿子是个病歪歪的半残,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是这样一个活蹦乱跳身康体健的嚣张青年。   ……怎么就病死了?突罹恶疾?   南宫驷在楼下吃的开心,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把两条羊腿十斤牛肉啃了个精光,又喝了好几碗酒,看得墨燃在楼上不住咋舌。   “师尊,儒风门不是最讲究儒雅吗?这少主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比我们薛萌萌还不着调。”   楚晚宁把他凑过来的头摁回去,自己仍旧偏着脸,瞧着下面的景象:“不可给你同门乱取诨名。”   嘿嘿笑了两下,墨燃正想说什么,却因楚晚宁指尖点着他的头,烟云般飘逸的袖子正落在他面上,布料轻盈,似绡非绡,似缎非缎,触感温凉似水。不由一时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方才在屋里,自己意乱情迷去扯楚晚宁衣衫,扯了半天没有扯开,他还以为是楚晚宁穿的严实。   但此刻细看那衣服的料子,墨燃却突然认出来这是昆仑踏雪宫产的“冰雾绫”。   昆仑踏雪宫是上修界众仙家里最为高冷避世的一个门派,凡其弟子,五岁入门,一年后即须进入昆仑圣地闭关修行,直到结出自身灵核后,才能出关。虽说灵核本身就是自带,修行不过为了将它召唤出来。但这个时间十分漫长,往往长达十年到十五年之久,期间不得有无关人等入内。于是弟子的吃穿就成了麻烦事,吃的还好,因为昆仑圣地毗邻王母湖,踏雪宫弟子们每日吃食都可以自行入湖捕捞,可是衣服总不能自己织吧?   于是乎,“冰雾绫”应运而生。   用这种绫罗裁出的衣服,非但轻柔如烟,且本身附着避尘咒诀,灰尘沾染不上,除非溅到了血水一类的污渍,否则不需清洗。   但最妙的是“冰雾绫”会随着主人的身体形态改变而进行变化,这点对于踏雪宫弟子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们五岁入禁地,可能要到十五二十才能出关,这期间漫长的岁月,从垂髫小儿到玉立青年,冰雾绫织就的衣服正好能与他们一同生长,免去了衣不合身的尴尬。   ——可楚晚宁没事穿着这种料子做的衣服干什么?   墨燃眯起眼睛,脑海中忽然有一簇火花擦亮,他猛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某个东西,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是什么呢……   “叨扰了,请问掌柜何在?”   一声中气十足,但和蔼客气的青年嗓音蓦地打断了墨燃的思绪。   往下看去,竟是日间在轩辕阁出现的那群儒风门弟子,为首的鹤麾飘飘,手持佩剑,那剑柄掀开门帘,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这不是叶忘昔的跟班吗?”墨燃瞬间来了精神。   儒风门有七十二城,弟子之间通常不会认识。至于南宫驷,他单独坐在一个雅间里,背朝着门口,因此那群少年扫了眼客栈里穿着常服的同门弟子,也没有认出张熟脸来。   叶忘昔对上南宫驷,这可有好戏看了。   “实在是对不住了,今晚小店被包了场子。”老板娘一边匆匆迎将过去,一边暗骂自己竟然忘了关门落锁,“几位仙君去别家看看吧,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   为首的少年面露难色:“唉,怎会这样?别的店家我方才也去看了,乌泱泱的都是人。我们这里带了位瘦弱姑娘,她已经许久不曾休息了,想着找个好些的住处让她睡一觉。掌柜的,烦劳您去问一下那位包场的大爷,能不能让出几间房来?”   “这……人家恐怕是不愿意的。”   少年作了一礼,彬彬有礼地恳求道:“只消老板娘去问一问,他若不愿,那便算了。”   老板娘还未来得及说话,靠门那桌忽然有南宫驷的随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问什么问!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家公子吃饭!”   “就是!身上穿着儒风门的衣服,居然好意思带个姑娘睡觉,也不嫌给自己门派丢人!”   少年没料到他们竟如此误会,霎时脸涨得通红,忿然道:“这位道友何故含血喷人?我儒风门堂堂正正,自然不会行这苟且之事,这姑娘乃是我家公子好心所救,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   “你家公子?”南宫驷的随从瞟了一眼雅间,见少主仍旧漫不经心地喝着烧酒,似乎默认了自己赶人的行径,于是放宽了心,提声冷笑道,“世人皆知儒风门的公子就一位,你家那位又是谁啊?”   “在下儒风门叶忘昔。”一个温雅的嗓音自门帘外响起。   众少年纷纷回头:“叶公子——”   叶忘昔一身黑衣,英俊的面容在烛火中无端多出几分清秀,他负手进了客栈,身后跟着个戴着面纱,露出双惴惴不安柔眸的女子,正是宋秋桐。   “……”墨燃一瞧见她,顿时额头青筋暴跳两下。   冤家路窄,怎么又是她……   南宫驷的随从看到来的人竟是叶忘昔,先是纷纷一愣,随即就有几个沉不住气的,脸上露出了嫌恶之色。   这叶忘昔是儒风门第一长老的养子,隶属于儒风门七十二城的“暗城”。顾名思义,暗城擅育暗卫,儒风门掌门原本将他教养成为下一任暗卫首领,但因叶忘昔根骨不适宜暗卫心法,渐渐的也就转至主城,成了尊主的左膀右臂。   因为叶忘昔早年暗卫的身份,他行事低调,知道他名号的人极少。不过尊主倒是很器重他,这些年,派中甚至流传出叶忘昔是尊主私生子的风言风语来。或许是因为这原因,正牌少主南宫驷素来与叶忘昔不睦。   少主不喜欢他,底下的随从又哪里能对叶公子有什么好印象呢?   原本作为小辈,他们是万不能得罪叶公子的,但是这群人各个都是南宫驷的亲信,直接受命于南宫,因此气氛僵凝许久,还是有性子粗犷的人冷笑两声,开口了:“叶公子还是请回吧,今日这客栈之中,恐怕腾不出给你的位置。”   “公子,既然他们说没有空处了,那、那我们再寻别处吧。”宋秋桐伸出纤纤玉指,拉住叶忘昔的衣摆,惶然道,“何况这里用度奢贵,我实在不敢教公子再破费了……”   墨燃在楼上听到这两句话,翻了翻白眼,心道这家伙当真走哪儿都是这柔弱可怜的腔调,当初坑他,现在又来坑叶忘昔。   叶忘昔正要说话,忽然间,一道庞大的白影从里间窜了出来,猛地袭至叶忘昔身后。   宋秋桐失声惊道:“公子小心!!”   “嗷呜呜!呜呜呜!!”   随着嘹亮的啼嗥,一只通体雪白的妖狼发足狂奔,绕着叶忘昔就疯狂地转起了圈儿来。   “…………”   在众人一片静默中。   叶忘昔垂下眼眸,对那个足有三人高,此刻却黏在地上打滚的白毛妖狼诧异道:“瑙白金?”   这只妖狼正是南宫驷的坐骑,因为瞳赤若玛瑙,毛白如飘雪,爪尖一抹金,故而得名瑙白金。   既然瑙白金在这里,南宫驷肯定也已大驾光临。叶忘昔抬手摸了摸瑙白金凑过来的白绒绒大脑门,四下环顾。   沙——   竹帘被一只手撩开,衣袖鲜红,沿口还缠着金丝包边。   半张透着不耐的脸庞露出来,南宫驷双手抱臂,闲闲靠在雅间里,掌里还拎着一壶烧酒,他看了叶忘昔两眼,嗤道:“有趣儿,怎么走哪儿都能碰到你。你跟我跟得这么紧,若是惹得别人说起咱俩的闲话,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子:给你五百,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给你一千,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给你一千五!你到底走不走!   狗崽子:上辈子这个天下都是本座的,你这个早死鬼可以闭嘴了!   狼崽子:你敢咒我!*&#!&*嗷呜呜呜!!!!   狗崽子:汪汪呜嗷嗷嗷!!   老板娘:歪?野生动物防疫站吗?我店里有两只疯狗吵架,对,一只是哈士奇,另外一只是阿拉斯加……对对对,那只阿拉斯加还随身带着一只叫瑙白金的萨摩耶……对,看上去三只都没有打过疫苗,很危险呐……    第86章 本座前妻不是省油的灯   “……”叶忘昔被他说的明显一堵,但竟不动怒,隐忍片刻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想要跟着你,而是受尊主之命,来轩辕阁买一样东西回去。”   墨燃和楚晚宁听到此处,互相看了一眼。   ——神武。   南宫驷晃着手中的红泥酒壶,面色更阴沉:“父亲要买东西,麻烦你做什么?难道我没手没脚,不会替他做吗?”   “……阿驷,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让你这么叫我了?”南宫驷眉宇压得极低,目光如电,“叶公子,你不要以为父亲他瞎了眼亲近你,你就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你难道自己就不恶心吗?”   “我如此称呼你,是尊主的意思。你若反感,自行与他说就是了。”叶忘昔沉默几许,说道,“冲我发怒又有什么用。”   “你别拿父亲来压我!”   南宫驷吸了口气,稍稍捺下自己的怒火,黑瞳两点亮色极寒,恰似银月高悬,狼烟弥漫。   “叶公子。”他似乎特别拖长了这三个字,“父亲让你叫我阿驷,恐是他对你在派中的地位会错了意,但你自己心里要有点自知之明。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了染坊,要知道,纵使你染的一身大红大紫,出身在这儿,你也无法与我比肩。”   叶忘昔君子如风的脸庞上,似乎闪过一丝黯淡,他篾子般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静静道:“少主说的是,但叶某……也从未想过要与少主比肩。”   称谓上的切换让南宫驷稍微舒服了一些,他抬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辛辣的烧酒,却是海量不醉,又盯着叶忘昔看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嗤了声,摆摆手:“量你也是不敢的,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能当……”   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口杂,自己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倏地抿住嘴唇,不再言语了。   “……”   反观叶忘昔,纵是受了这般辱没糟践,他依旧垂着眼帘,没人能看到他眼里究竟是愤怒还是屈辱,他只给了众人一张平和温柔的脸庞,三分英气,七分内敛。   气氛一时尴尬到极处。   南宫驷别扭地左右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到了叶忘昔身后的女人身上,似乎为了掩饰方才差点造成的失误,他咳了一声,下巴冲那女人扬了扬,问叶忘昔道:“你救的?”   “嗯。”   “她原是哪里人?来路不明的别乱救。”   “没事,是轩辕阁拍来的。”   南宫驷对轩辕阁的竞买并不在乎,也没费神去打听,但他一听说宋秋桐竟然是拍来的,不由吃了一惊。原本懒散敷衍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盯住了宋秋桐的脸,半晌道:“这东西是奴骨,还是蝶骨美人席?”   修真大陆只有两种人可以被公然贩卖,除了蝶骨美人席之外,还一种就是奴骨。   奴骨是人族与妖诞下的子嗣,由于人们畏惧此类异族的妖性,一旦觉察,就会毁掉他们的真元,并在他们的琵琶骨打上奴隶咒印,让他们沦为仆从。   不过奴骨的售价都不高,也没什么稀奇的,一般就是给大门派端茶倒水,或是被富商巨擘买回家玩弄。既然是轩辕阁卖出来的,应该不会是这种品级的东西。   果不其然,叶忘昔说:“是蝶骨美人席。”   南宫驷变得饶有兴致起来,绕过叶忘昔,走到宋秋桐面前,看货品似的绕着她看了一圈儿,尔后皱了皱眉头道:“这东西怎么腿是瘸的?残品?”   “……她被捉到的时候受伤了,涂了药,还没好透。”叶忘昔顿了顿,“所以我们也走不远,想在这里住一晚。”   南宫驷不置可否,眯起眼睛,忽然凑到宋秋桐颈边猛地一嗅,动作很像是野性未驯的狼。宋秋桐被他这个登徒子般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在原处攥着衣襟,摇摇欲坠。   “和普通人闻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嘛。”他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还有股脂粉香……”   摆了摆手,南宫驷随口问道:“多少钱?”   “五千万。”   “银?”   “金。”   南宫驷蓦地睁大眼睛:“叶忘昔你疯子?五千万金你知不知道够淬炼多少顶级磨石了?他妈给我买个女人回来?你当我儒风门的钱不是钱?”   “我没有花门派的钱两。”叶忘昔停顿片刻,接着道,“也不是给你买的。”   “你——!”刚降下的火气又蹭得上来了,南宫驷面目豹变,“你好得很!”转头瞪着宋秋桐,越瞪越不顺眼,尤其遮着面目的副轻纱,怎么看怎么不爽,当即命令道,“你,脸上那个破布,摘下来!”   宋秋桐受了惊吓,紧紧攥住叶忘昔的袖子,往他身后更缩了一些,声音极其可怜:“叶公子,我……我不想……”   叶忘昔修长身形,不及南宫驷结实高大,但微微扬头看着南宫驷的时候,却无畏惧:“她既不愿意,少主就不要勉强她了。”   “罗罗嗦嗦,她是你救的,那就是欠了我儒风门一条命,必须得听我的。摘下来!”   “她是我救的,从我救她的时候起,就还她自由了。”叶忘昔道,“还请少主,莫要强人所难。”   “叶忘昔!就你是个好东西!”南宫驷气的把门框捶得砰砰响,“你把我当什么?今日我还就跟你杠上了,我说要她摘就要她摘,摘了面纱,就让你们住这儿,不摘就他妈给我滚!”   叶忘昔几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宋秋桐道:“我们走吧。”   这下被呛到的可不止南宫驷一个人了,叶忘昔身上带着神武,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掉,楚晚宁当即道:“去把他拦下来。”   “好好好。”墨燃也正有此意,但好了半天,忽然一愣,“师尊,拦下来让他住哪儿,人家可是要住店休息的。”   “把我们房间让一半给他。”   “……呃。”墨燃不知为何,忽然神色变得有些尴尬,“这恐怕有些不妥。”   楚晚宁微微抬起眼皮:“怎么了?”   “师尊有所不知,我们俩最好别和他呆在一间房,而且他也不会同意的,因为这叶忘昔吧,他其实是个……”   正说到关键,忽听得下面南宫驷砰地踹翻了张桌子,杯盏碗碟噼啪落地,又猛地拽了张条凳,一脚架在上面,怒道:“谁允许你说走就走的?!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给我滚回来!”   “……”这下连南宫驷的亲随们脸上都有些尴尬了。   这不是……少主你让人家赶紧滚的吗?   叶忘昔似乎对南宫驷的无理取闹早已习惯,打算佯作没听到他的咆哮,拍了拍宋秋桐的肩,示意她不要去睬后面那个失心疯。   “叶忘昔!”   “……”   “叶忘昔!!”   “……”   “叶——忘——昔!!!”   叶忘昔额角青筋不住跳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回头,岂料迎面就是一只酒壶甩了过来,瞳孔蓦地一缩,叶忘昔正欲闪避,忽然间眼前白影闪过。   “啊——!”   一声娇弱的痛呼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叶忘昔和南宫驷更是色变。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竟是宋秋桐迎身挡在了叶忘昔身前,那沉甸甸的红泥酒壶正狠狠砸中了她的额头,刹那间鲜血直流,她一双莹白玉手颤抖着抚过血迹,当即疼得落下泪来。   “别碰,我看看伤。”   “我没事,没有伤到公子就好……”   “你说话就说话,扔什么瓶子?”叶忘昔语气沉炽,责难地看了南宫驷一眼,随即与自己的侍从道,“拿金创药。”   “公子,带来的金创药都用完了。”那侍从小声道,“要不我这就跑去外头再买些。”   南宫驷也没成想到会有这一出,虽然强作淡定,但眼神里却依然透出一丝愧歉。他板着脸支吾道:“我、我这里有。……阿兰,拿我的药囊来。”   叶忘昔却有些怒意,抿着嘴唇不去搭理他。   拿着小药瓶,在原处僵了半天,不见叶忘昔回头看自己一眼,南宫驷面子上过不去,干脆把药瓶粗暴地塞给宋秋桐:“给你的,爱用不用。”   宋秋桐犹如惊惶失措的小鹿,先颤巍巍朝着叶忘昔瞧去,见他未曾阻拦,只是沉默,这才息事宁人般收了金创药,还对打伤自己的人低了低头,轻声道:“多谢南宫公子。”   没料到这差点被自己开瓢儿的姑娘竟还会出言感谢,南宫驷一愣,然后才回神摆手,尴尬地咳道:“没关系。”   是夜,叶忘昔一行人最终留宿于此。   一家客栈,数点烛火,明明灭灭,星辰纷乱。   墨燃托腮坐在窗边,颇有些心不在焉。重生已近两年,许多事情的进展与前世已大不相同,看同样的人做不同的事,总有些微妙的。   宋秋桐,叶忘昔,不归……   这些前世再熟悉不过的人和物,都随着时光推移,再一次出现于他的生命里。只不过这一生他绝不会再娶宋秋桐为妻,至于叶忘昔,这个人很快就会名动天下,成为修真界仅排于楚晚宁之后的第二大高手。   还有不归。   想到这把伴过自己前生的陌刀,他心里就是一阵躁动。   “师尊啊。”   “何事?”   “你这个咒符都已经画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画完?”   “就好了。”楚晚宁说着,借着一豆孤灯,仔细地拿蘸着朱砂的笔尖点了最后几笔,一个极其繁复的腾龙跃然纸上。   墨燃凑过去看。   “这是啥?”   “升龙结界。”楚晚宁道。   “做什么的?”   “可以洞察周围或大或小的所有法术痕迹。那个神秘人若要以神武测试灵根精华,必然要在武器上留印。这把武器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他的精心设计,立刻就能知道了。”   “哇,有这样的好东西,师尊为何不在轩辕阁用?”   “……我唤醒升龙结界,你看了就懂了。”   只见得楚晚宁刺破自己指尖,在其中一片龙鳞上抹过,纸上的小黄龙霎时间金光流溢,眼珠和尾巴都开始灵活地摆动起来。   楚晚宁道:“你是真龙?”   纸面上居然传出个尖声尖气的嗓门:“对呀对呀,本座是真龙呀。”   “何以见得。”   “愚蠢凡人!怎的不信!”   “你要是能从纸上跳出来,我就认你是真龙。”   “这有何难!你给本座等着!嘿!”   金光闪过,一条巴掌大小的威武小龙蓦地跃出纸面,摇头摆尾,张牙舞爪,洋洋得意地绕着楚晚宁飞了一圈,咋咋呼呼地闹腾道:“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一只大真龙,大真龙,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就不告、诉、你!”   楚晚宁用那双清若冰湖的眼眸冷冷地扫了那小泥鳅一眼,覆手将它盖在桌上,面无表情地对墨燃说:“懂了?”   “懂了……”   “放开我!你这愚蠢的凡人!你弄乱本座的须须了!”   楚晚宁抬起手,毫不客气地点了一下它的逆鳞,就是那片染了血色的鳞片:“闭嘴,干活去。”   第87章 本座不想你再收徒   小龙来去如风,只一盏茶功夫,便嗖地从窗户口窜回来,嘴里大声嚷着:“查到啦,查到啦,这客栈里头好多法术痕迹呐,哇哈哈哈。”   “小泥鳅,你喊这么大声,莫不是怕隔壁听不着你在说什么?”墨燃趴到桌边,伸出手指捋了捋小龙的身子,那龙尾巴刺溜一甩,拍在他手背上,但终究是纸做的,非但不痛,反倒是有些痒。   “你这讨人厌的小白脸,别碰本座,本座尚未婚娶,平白让你摸了,以后怎么做龙?”   墨燃大笑道:“什么什么?你一只纸头做的龙,还要婚娶?”   “哇——!呸呸呸!你才是纸头做的呢!狗东西!”   “怎么你也喊我狗东西,你该不会是姓薛吧?”   “本座姓薛?哼,小子愚昧,本座乃是开天辟地空前绝后赫赫威名的衔烛之龙,睁眼为日,闭眼为夜,吐气为夏,吸气为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烛九阴是也!”   “……听不懂。”   “哇呀呀呀!”小龙气的直打转,拿自己两指宽的脑袋去撞烛台,撞得灯火潼潼,红泪摇曳。墨燃忙去扶,偏生手一伸过去就被小龙啊呜咬住,可惜纸牙齿不痛不痒,烛九阴被墨燃拽着尾巴扔到一边,凌空啪地贴在了楚晚宁襟口,蔫头耷脑的。   “楚晚宁。”小龙软趴趴地抬起一根须须,有气无力地戳了戳楚晚宁的衣服,“那狗贼打我。”   楚晚宁懒得与他废话,把他揪下来,随手拍在桌上:“外头都有些什么结界?”   “哼哼,你敢喊本座三声龙太子吗?你喊本座就——”   楚晚宁冷冷盯着他:“说。”   “……”   小龙受了埋汰,气的身躯鼓胀,龙须冲天,一双绿豆眼怒不可遏地瞪视着楚晚宁,那尊贵的龙嘴巴也半张着,呼呼往外粗喘,过了一会儿,竟哇的吐出一大口墨汁来。   楚晚宁眯起眼睛:“你要再浪费笔墨,我就把你烧了。”说着就去提它尾巴,作势要把它拎到火上去,“让你成为真正的烛龙。”   “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我说!我说还不成吗?真是的!”   小龙连呸数声,又吐出几点墨汁儿星子,并不小声地嘀咕道:“凶得要死,难怪那么多年,每次见你,都没媳妇儿!”   “哎?”墨燃眨眨眼,偷着去看楚晚宁,不怀好意地坏笑道,“师尊不是说有师娘吗?”   “……”楚晚宁并不睬他,剑眉一沉,对小龙怒喝道,“就你话多,还不快写!”   “哼!臭男人!”   噗通趴在早就已经铺好的宣纸上,小龙用法力将墨汁凝于爪心,哼哼唧唧地在纸端画起了歪七扭八的狗爬符来。   无怪他不能直接口述都看到了哪些法咒,因为纸头脑袋智力有限,无法只通过余痕就辨别出原本的咒诀究竟是什么,只得依葫芦画瓢儿把所见到的东西都抹出来。所幸楚晚宁能识会辨,低眸垂眼间,缓缓道出了每个法咒的名字。   小龙画了个残月。   楚晚宁:“安神诀。此处有人失眠。”   小龙画了个七星阵。   “星御诀。此处有人设了戒哨防御。”   小龙画了个胭脂盒子。   “……焕颜诀。”   墨燃噗地笑出声来,举手道:“这个我清楚,小姑娘晚上美容养颜的小咒诀,是那个蝶骨美人席吧?”   楚晚宁不置评,似乎因为连画几个都是那么无关痛痒的法咒痕迹而有些心焦,他细长的手指在木桌上叩了两下,蹙着眉道:“画下一个。”   小龙又画了颗心脏。   墨燃奇道:“这是什么?”   “清心诀。”楚晚宁烦躁道,“没用的,有人在打坐而已。下一个。”   小龙唧唧歪歪地又画了个狗头。   “…………驯兽诀…………”楚晚宁扶着额头,“你,挑重要的画,这种敷脸的,逗狗的,哄人睡觉的,都别画了。下一个。”   小龙仰头吹胡子瞪眼道:“你还真挑剔!”   “画!”   怕被扔到烛台上成为真正的“烛龙”,纸头小龙只得气歪歪地又拿着俩小软爪子,在纸上抹开了,这回画了个十分复杂的阵型,一看就让人觉得很玄妙高深。   “看起来是两个圈,然后又打了个叉,然后又一根竖条直贯而下。有点阴阳八卦的意思。”墨燃睁大眼睛,“师尊,这不会就是神秘人留在武器上的……”   “不是。”楚晚宁只瞥一眼,额角就有些抽疼,“换音术。”   “哦?做什么的?”   “有人天生对自己嗓音不满意,或者出于其他需要,想要改换自己的声音,换音术就可以办成,不是什么很难的术法。”楚晚宁顿了顿,说道,“不过换音术用久了对喉咙有损,往往再难恢复到原来的嗓音……这个法术有些蹊跷,不知是谁在用。”   墨燃听了,却笑了:“这样啊,那不奇怪。”   楚晚宁叹了口气,刚想说下一个,忽然一怔,似乎想到什么,眼眸里雾起风动,忽然侧头去看墨燃。   “怎么不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呀,我只是觉得有人对自己声音不满意,这挺正常的,没准就是那个宋姑娘,或许她原本嗓音粗哑,特别难听,想变得悦耳一些呢?”   “………”楚晚宁拂袖道,“整日就胡思乱想。”扭头又对小龙说:“看下一个。”   小龙又画了一颗心脏。   墨燃道:“哎呀,师尊不是都说清心诀不用画了吗?”   “呸,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小龙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拿尾巴猛地一拍,在心脏上拍出了个墨印子,再碾了碾抹开,将整颗心涂黑。   “这是啥?黑心诀?”   楚晚宁似有尴尬,沉默一会儿道:“不是。应该是钟情诀。”   “那是什么?”   “跟轩辕会卖的那种钟情丸差不多。”楚晚宁道,“蛊惑人心智,让人对自己产生情爱之意,诸如此类。一般都是女子用的。”   墨燃猛地睁大眼睛:“不会吧?该不会是宋秋桐那边……”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楚晚宁显得很忿忿,一甩广袖道,“别人感情的事情,管那么多做什么,他们要乱来,由得他们去。”   “可是楚晚宁啊,这个钟情诀你真的没有兴趣吗?”小龙甩着尾巴开心道,“我觉得这个法咒有意思,你要是愿意喊我三声龙太子,我就……”   楚晚宁垂下眼,杀气腾腾:“闭嘴,画下一个。”   “哼!你会后悔的!”   “你画不画?”   小龙却不画了,一咕噜坐下来,拿短小的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肚皮。   楚晚宁阴冷道:“怎么,莫不是没墨了?”   “蠢,没阵了。”小龙翻了个白眼,“都画了这么多法咒了,你还嫌不够呀,没啦没啦,就这么多,除了这些,这客栈里头干干净净,什么法术都没有。”   听它这么说,楚晚宁和墨燃神色都是微变,墨燃道:“这就没了?”   “没了呀。”   楚晚宁道:“没有量测灵根的咒诀?”   “没有呀。”   师徒二人互看一眼,彼此脸上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须知道,若是那个神秘人想要借着轩辕会找出新的灵体精华,必然得在神武上留下量测咒印,但现在看来,那神武干干净净,居然什么咒诀都没有附着——难道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这把陌刀的出现,其实与神秘人半点干系都没有?   小龙见二人沉默,倏地又腾到半空,左右转圈,哼唧道:“喂,你们倒是理理本座啊,本座画东西很累的。有没有人给本座鼓个掌?”   许是楚晚宁心中正烦躁着,见它还这般吵嚷,干脆挥袖抬手,凌空召出一张黄符,小龙见状,惨叫一声,连连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却眨眼间被灵符吸了进去,成了纸面上的一张画,楚晚宁指尖再点一下,画上的龙也慢慢消失了。   消失前它还冲着楚晚宁屈辱地直眨眼。   楚晚宁道:“有事再叫你。”   小龙痛哭流涕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楚晚宁,楚晚宁,你好生薄情……”   “滚回去吧你!”原本还好好跟它讲话的楚晚宁闻言,黑眉怒竖,啪的一声把符咒对折一掌拍扁,收回了袖间。   夜间,楚晚宁睡床,墨燃睡地。   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没有想到神武上竟然没有任何符咒,是神秘人掌握了他们所不知的量测灵根之法,还是那人根本就不急,不打算现在就找到所有灵力最盛的人?   “墨燃。”   黑夜里,他唤他。   墨燃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嗯?”   “我们明日先回死生之巅。”   倏忽睁开了眼。   “什么?”   “那人连轩辕会都可以错过,应该是另有他法可寻。这样查下去恐不会有结果。我们先回死生之巅,我让尊主密信另外九大门派,让他们先彻查自己门下有没有灵体精华,若是有,便先行保护起来,总好过守株待兔。”   “这怎么行?万一那个神秘人,就是十大门派的某个掌门呢?”   “可能甚小。即使是也没有关系,他早就知道我们在追查他,不差这一桩事。”   “那师尊如何能教那些掌门都听伯父的话?”墨燃茫然道,“难不成,师尊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   “这倒不用,且他们未必会信。”楚晚宁淡淡道,“我自有他法。”   墨燃好奇道:“什么方法?”   “收徒。”   “!!”   “我自会与尊主说,让他告诉另外九大门派,鬼界结界常有缺漏,为害四方。死生之巅玉衡将收至多五名弟子为徒,传授上清结界、弑杀结界等术法。”楚晚宁静静道,“那些门派多次邀我去当幕卿,为的就是这些结界之术。我若放话出去愿意相教,不怕他们不来。我只收上等灵体为徒,那些掌门为了挑选人才,必然就得乖乖测试门下所有弟子的根骨,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墨燃却不答应,黑暗里,脸都青了:“你、你要再收徒?”   “随缘。”   楚晚宁翻了个身,似乎终于有些困倦了,声音轻了下去。   “我让他们找到之后先把名字报上来,然后再让他们自行修习普通结界术,过个三年,要是他们之中真有人能坚持,那收就收吧……”   黑暗里,听到榻上那人渐渐迷糊的言语,墨燃只觉得当胸踹翻了个醋坛子,酸得他心都疼了。   又收徒?   前世你只收了三个,挑剔得很,这辈子你怎么不挑了?怎么可以收就收呢!   几次想跟他说说话,但到了唇边,却又变得缄默。   楚晚宁浑然不知墨燃的醋海翻波,终于睡着了。   夜里很凉,墨燃披衣起身,低低唤了他三两次,见他没有反应,便悄然推门出了卧房。   客栈的走道里一片静谧,只有些许红绸灯笼安然亮着微光,倒映在木地板上,一轮轮涟漪般的橘色倒影。   楚晚宁虽然已经验完了神武。   但墨燃,却还没有验过他的不归。   要知道神武若距主人百尺之内,施个法术就能召回自己身边。当时在轩辕阁墨燃没有来得及感知出这究竟是不是他前世的武器,此时又哪能错过这个机会?   指尖浮上一层血红之光。   缓缓落睫,墨燃低声道:“不归、召来!”   几许凝顿,忽的一声沉闷刀鸣在远处响起,那声音极轻,但又直震耳鼓,像重锤擂过他的心脏。   墨燃猛地睁开眼睛:“不归!”   是不归,那把陌刀在争鸣,在泣血,低沉的喝吼像隔着重重血浪,滚滚红尘,朝他奔来。他简直能听到不归在哀哭,在嘶哑地喊叫,它被困住了,被某种墨燃并不知晓的东西所禁锢。   它能感觉到主人在呼唤他,却不能应诏而来,有什么东西缺失了,把他与它的联系生生斩断。   可是他们曾有契约,曾一同见过高处河山锦绣好,也曾一起等过死,闻巫山殿最后一点余温。   人与神武藕断丝连,血肉被某种力量撕开,可筋脉却还连在一起。   墨燃双目湿红,喃喃道:“不归……”   是你。   你为何不能归来。   是谁阻了你。   是……   “吱呀”   轻轻的推扉声。   却在这令人无法喘息的黑暗中,犹如惊雷炸响。 第88章 本座遇到第二个重生者   蓦地抬头,循声望去。   一个披着及地黑锦绣金纹斗篷的人出现在了尽头。他身形高大挺拔,浑身都被布料遮盖,就连面部都蒙着黑纱,只露一双黑夜里并不能看得太清晰的眼睛。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修狭的刀身,通体沉黑,锐不可当。   不归。   “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个人冷冷地说,嗓音很古怪,像是刻意扭曲过的,“你只消我知道你。”   墨燃一凛,但仍作镇定,蛰伏自己。   “我不过就是死生之巅的一个弟子,你知道我做什么,有意思吗?”   “死生之巅的弟子?呵,不错,但是,你莫非忘了,你也是踏仙君,是人界帝君,是杀师证道的厉鬼,黄泉路上逃回来的亡魂。”   他每说一个字,墨燃浑身的血液就更冰一寸。   整个人都像坠入冰窟。   踏仙君。   屠遍儒风七十二城。   人界帝君。   娶了世上最美的女人,杀师灭亲,登顶人极。   那人冷然道:“你是,墨微雨。”   墨微雨。   十恶不赦,万死不能超生。   墨微雨,合该在死生之巅被碎尸万段,挖心抠目,死无全尸!   “你是谁!!”   墨燃的双目一片赤红,脸上稚子之气荡然无存,剩下的唯有恶鬼般的狠戾凶煞,与走道尽头的那个人岳峙着,下一刻就要锁住对方的喉咙,把那些他再也不想听到的称呼,统统撕碎在喉管里!   那个人抬了抬裹着黑纱的手,冗长的走道,刹时凝起层层冰晶,将他们俩所在的空间全然隔开。   “你如今,召唤不了这刀了吧。”那个人缓缓走来,停在他面前十余步的地方,“人界帝君……或许现在叫你墨燃会比较好?真是可笑,你可曾好好看过现在的自己?”   “一颗心不再冷硬如铁,跟着楚晚宁身边,倒真对他有几分好来。”   “重生,重生,前世说要保护的人,他在哪儿?”   墨燃脸色遽变:“师昧?!你对师昧做了什么?!”   那人不答,只是冷笑:“知道为何你无法召回不归吗?”他的指尖缓缓抚摸过那沉浓的刀身,“只因,你魂灵将变,恨意,将散……你死前,悔那一生,不能保你明净师兄无恙,曾愿若有来世……定不负他。”   那双凌厉骇然的眼眸倏忽抬起。   “墨燃,你做到了吗?!”   “我——”   “鬼界结界将破,当年之事,便要重蹈覆辙,你还要再看他身死魂灭,再跪着求楚晚宁慈悲心肠?——你是在辜负这一世重来的机会,你不配再碰不归。”   “不用你说!”墨燃怒道,“我与师昧的事,轮不到他人插手!你既知我是重生之躯,你又是谁?假勾陈?还是哪个与我一样死而复生的老鬼!”   “呵……”那人轻笑,“死而复生的老鬼……对,我是死而复生的老鬼,不然你以为,如今这世道,得上天眷顾重生之人,就只有你一个吗?”   是谁!   脑中疯狂地过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目。   前世死在他生前的那些人。   薛正雍、王夫人、楚晚宁、宋秋桐、叶忘昔……   还是前世逼上巫山殿,为他送葬的人。   薛蒙、梅含雪、十大门派的枭首……   是谁……是谁!!!   谁知晓了他的秘密,扼住了他的七寸,这些隔着一场生死的魍魉魑魅,是谁踏过黄泉追来,又要把他往绝路上逼!是谁!   转念只在片刻间,忽的眼前身影一动,那个男人衣帛飘飞,竟已移至他身前。此人重生之后,实力竟依然如此强悍,墨燃顿时心惊。   不归的刀刃已抵在的他的胸口,稍一用力就能刺破血肉,损去心脉。   “墨微雨,原以为你是个痴情种,但或许是你明净师兄福薄,你重活一世,依旧没把他放在眼里。”   墨燃咬牙道:“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那人森然冷笑,一手抵上墨燃的咽喉,慢慢滑下,落到胸口,“你这心里头,可留了多少位置给他?你那一点点怀念,恐怕早就消磨光了,还有剩的吗?”   墨燃怒道:“我心里有谁,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啰里啰嗦那么多话,何不摘了面纱于我一看!”   “想看我,倒也不急。”那人的嗓音如烟似雾,目光也很飘渺,似乎带着些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讥嘲,“等你这辈子要死的时候,我就给你瞧。”   “你才要死了呢,你——”   话未说完,忽然感到足下一阵冰寒刺骨。墨燃低头一看,那人的冰刺不知何时已攀上了他的身体。   冰咒,冰刺……水属性……   是谁,前世有谁会施这样的法术……   遇过的敌手太多,急着想要回忆的时候脑中就是一片凌乱。   薛蒙,火。   楚晚宁,金、木。   叶忘昔,土。   薛正雍,土。   到底是谁,怎么想不起来谁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去操控寒冰。   “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要死的。不过,墨微雨,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玄冰迅速冻上了全身。   这个人的实力太可怕了,墨燃稍微放出灵力与冰对抗,就感到一股蛮横的巨大力量猛朝他扑杀而来。   眼前这个人,实力甚至不在楚晚宁之下!!   水属性的。   谁!!   电光火石之间,似乎闪过一张模糊的脸,但他还未及想清,喉管就被那人扼住。   黑纱覆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的咽喉,那人眼底阴沉沉的,没有光亮。   “我的寿数,就不劳帝君陛下操心了。”他慢悠悠道,“还是先让我,替你唤回些生而为人的情谊,免得你不做正事,坏我大计。”   “唔——!”   噗嗤一声。   不归悲鸣着划破了前主人的血肉。   “伤口不深,只取你的血,结个印。”   那人果真只在他伤口处抹了些鲜血,而后点在了他的眉心上,喃喃而念。   墨燃只觉得头颅一阵剧痛,破口大骂道:“操、你、妈!你上辈子是被我剁馅儿了还是他妈被我杀了祖宗十八代?你姥姥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嘘,别动。善心咒而已。”   “我他妈管你是善心咒还是恶心咒,你能别恶心我了吗?滚开!!”   “墨燃啊。”那人一边慢慢地在他眉心画着符,一边轻声叹道,“你怎么忍心让我滚开。”顿了顿,复喃喃念咒,“心不若水,意不能止,心门……洞开。”   胸口骤然绞痛!   “你……”   冰咒蓦地解除,墨燃踉跄不稳,青白着脸,缓缓跪在地面。   “你还不谢谢我。”那个黑衣人垂下眼帘,神情漠然,睥睨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我将你心中情感,尽数扩大。所爱所憎,便更分明,如此一来,你总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了吧?若是这样你还不知为护师昧而竭尽所能,万死不辞,那你……便当真毫无用途,不过个弃子而已!”   原来这善心咒,是让心中的爱恨更为强烈,愈发鲜明吗?   这个人为何要如此费心,保住师昧性命……   水属性……   这是他意识归离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几缕纷乱思绪。   “扑通”一声,墨燃跌在了地上,落下两帘浓深睫羽。那黑衣人兀自冰冷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缓缓俯身,先是探了探他的脉象,沉吟片刻,才又抬手,掌心凝出一团蓝色辉光。   “皆忘。”   黑衣人低声吐出这两个字。蓝光更甚,墨燃紧锁的眉心,慢慢松开了。   待他醒来,只会记得自己出门召唤了神武,而神武不来。其余事情,一概都不会想起,他不会知道世上还有另一个重生之人。   而善心咒的效用,虽然只能维持数日,但却能很好地给迷茫中的人们指明心路。   “感情扩大,只怕你醒来后,就会发现自己愈发喜欢师明净,喜欢到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他了。”黑衣人凉凉地说道。   “回见了,踏仙帝君。”   一夜风波过去,诸事定,第二日清晨,墨燃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躺在楚晚宁床边。他侧过头,客房的窗子似乎半夜被风吹开了,正半开半掩着,随着晨风轻轻开合,拍在木棱上发出吱呀的响。   屋子里很静,墨燃没有往床上看,但知道楚晚宁应该尚未睡醒。   半栊轩窗外,是蟹青色的天空,旭日尚未破云高照,清晨往往是苍白而缺乏血色的,阳光未曾给它太多的温情,早起的人不多,她也懒于打扮,懒为自己憔悴的倦容加热。   吹进来的风里,有一点点青草与露水的腥气。   墨燃就这么躺了一会儿,让意识回笼,然后坐起身子,肩膀却传来一阵疼。   奇怪,衣服何时破了个口子,底下透出些干涸的血色。   他呆了半晌。   昨晚不是出门去探不归的吗?只记得不归并无反应,应该是把赝品。再后来,好像就……   嘶,想不清了。   左右看看,暗褐色的地板上突出了一枚粗钉,许是那钉子划到的,自己睡得这么沉吗?居然毫无知觉。   披衣起身,看向床榻。   楚晚宁依旧高卧,虽然早已习惯了他高高在上,享受着好位置,自己只能拣他剩下的,比如床尾地板,苟且将就一晚。但今天莫名十分火大,瞪着那人的侧影,有些牙痒痒。   “凭什么总是我睡地板你睡床,尊师没错,但不还有爱幼一说?”   墨燃很是不悦。   想到地板上还有一枚突出来的钉子,把自己平白无故地划伤了,就更加不忿。   左右时辰尚早,他也不想再委屈自己窝地上了,干脆也往床上一躺,闭眼睡个回笼觉。   两个人,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宽大的床,倒也不会碰到对方。   曾经相拥入梦,如今划界而眠。   明明上辈子肌肤相亲肢体相叠,最疯狂的日子里,甚至他每夜与他欢爱之后都不愿意退出来。而就是这样亲昵过的两个人,如今却躺在了一张大床的最两端,如此睡去。   第89章 本座与你当年事   等墨燃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盛,日头很高了。   墨燃翻了个身,眨眨眼,看到楚晚宁竟还在睡。   或许是喝了貘香露的原因,又或许他最近身子不太好,总是多梦不安,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梦得沉浓,他背对着他,一头墨色长发散落,流淌于枕席之间,好一盏夜晚的颜色。   墨燃:“…………”   既然师尊不起床,当徒弟的就更加没必要奋发图强了,床铺很舒服,不如高卧。   但卧着又无趣,墨燃便蹭过去玩起了楚晚宁的头发。   师尊的发间总有些淡淡的花香,柔软如烟,绵密如雾,是墨燃最喜欢抚摸的事物之一。   手指在那雾霭薄流中穿过,绸缎般细腻的触感,绕在指间泛起抓心挠肝的酥/痒。   墨色的回纹床帘随着窗口漏进的风,微微摆动。   眯起眼睛,晨起时的精力总有些旺盛,何况指端的滋味那么好,那么熟,那么……   他掠起楚晚宁的一缕长发,细细闻嗅。   这温软的长发,将过往时光,慢慢从前世搭了过来。   虽说重生后,他就尽量少去回忆从前跟楚晚宁那些太过香艳的风流烂账,但不知为何,今天早上就是有些想。   喉间,也似乎有些渴。   不愿再去碰眼前人的身体,但头发总是可以的,他闭上眼睛,轻轻吻过指间的墨色。   这墨色……   死生之巅的巫山殿,也是这样的墨色,千丝万缕地垂下来,把墨燃笼在其中。他握着男人劲瘦的腰,指腹下面是一层薄薄的肌肉,和女人全然不同的触感。   墨燃以胜者之地位,好整以暇,又无不恶意地命令着他。   “动得再快些。”   “……”   “这么缓,你是没力气吗?”   (有车飞过,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吧)   “你真的好淫/荡啊。”墨燃轻声说,“早知这样,在当你徒弟的时候,就该搞你了。”   他到底是个痞子,不识风雅,总也不入流。   这样粗鄙的句子像是刀刃一样,扎去楚晚宁的心脏。   他忽然仰起头,闭上眼睛,沙哑的嗓音第一次响起。   他说:   “墨燃,你杀了我吧。”   那人握着他腰的那只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随后墨燃笑了,笑容依旧是甜蜜可爱的,梨窝深深。   “好啊。”   楚晚宁倏忽睁开眼。   墨燃在那双让他欲/火焚身的湿润眸子里,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笑意。   “你要求死,我不拦着。只是死法却由不得你选。我要让你在你的好徒儿薛蒙面前被千人骑万人操,哦,最好让薛蒙也参与进去。你说,是不是够好?”   “你——!”   细长冷白的手指反抓着地面,却什么也抓不住。   楚晚宁终是无助的,只能任由他摆布,眼眸中的光亮渐渐涣散。   忽然间,他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眸。   楚晚宁轻轻道:“墨燃……”   “墨燃,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情分……还有一点点良知……”   他的睫毛在手背下微微颤抖着。   “就请你……不要再这么做……”   “墨燃……”   声音蓦地哽咽了。   那是墨燃,前世,第一次听到他哭。   “墨燃,我受不住了……”   “疼……”   忽然,楚晚宁一个翻身,把墨燃从腥甜的回忆里惊起,往事如鸦雀散,只留心脏砰砰。   指间的长发已溜走,但那人侧身睡了过来,一张面容近在咫尺,墨燃甚至瞧得清那根根纤长睫毛。   真好看。他想。   平心而论,楚晚宁并不是那种阴柔相貌,他五官英挺,有着刀劈斧削般的浓烈,其实较寻常人更有男子气概。   可偏偏越是这样,便越是叫人心痒。   墨燃太想看这铁骨铮铮、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自己身下雌伏,销魂蚀骨。   心跳越来越快。   他盯着楚晚宁的脸,目光一寸寸移,落到那色泽浅淡,因为熟睡而微微张开些许的嘴唇上。   不由自主地靠近。   只要再近一点,就能亲到。   甘露般的滋味。   墨燃喉结耸动,感到无尽的干渴。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快要碰上了。   忽然,欲/火焚灼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猛地僵住,脸色煞白。   他在干什么!!   蓦地坐起来,墨燃死死凝视着床上的那个男人——楚晚宁,楚晚宁,再习惯与他缠绵,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己这是做什么?疯了?   难不成真的喜欢他吗?   猛然被这个念头惊骇到了,墨燃面色青白、神思不属。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埋在掌心里狠狠揉搓,暗骂一声,逃也似的披衣离去。 第90章 本座的成语解释没毛病   等楚晚宁终于一觉睡醒,已是晌午时分。   貘香露倒真是个好东西,昨晚一夜好眠,再无梦魇搅扰,他打了个哈欠,缓缓坐起身来。   “墨燃?”   一向比他更爱赖床的徒弟竟然不在昨晚睡的位置,楚晚宁微怔,如是唤道。   没人搭理。   他起身,整顿衣冠,一边束起雾霭般的长发,一边往厢房的隔间走。描绘着云雁山峦的苏绣屏风后头蒸腾起薄薄水汽,似乎有人在后面沐浴。   “……墨燃。”   楚晚宁立在外面,复又唤了一次。   还是没反应。   不禁起疑,楚晚宁叩了叩屏风木沿,多次无果后,他皱着眉头转到了屏风后面。   这是房里头专门用来泡澡洗漱的地方,中间好大一个樟木澡桶。楚晚宁瞥了一眼,里头水是热的满的,还洒着店家早已摆好的中药花草,但唯独不见泡澡的人。   可左右再瞧,墨燃那家伙的衣服倒是脱了好好叠在木架上。   他该不会是洗了澡,没穿衣服就跑出去了吧?   楚晚宁的额角抽了抽,把这可怕的念头摁下去,抿了薄唇,脸色颇有些难看。   正转身欲走,忽听得身后“咕嘟咕嘟”两声。   楚晚宁回头,只见得花瓣草药覆盖的大木桶里,冒起了好几个泡泡。   ——里头有人?   此念方出,就听到“哗”地声响,一个赤/裸的青年像是蛟龙出水一样,从桶里蹿出来,惊得楚晚宁退后两步。   青年方才似乎是在水下憋气,因此没有听到外面楚晚宁在叫他,憋不住了才站起来,露出上半个身子,猛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儿,像上岸的犬,水花全溅在了楚晚宁衣上。   “墨燃!”   “啊!”甩着脑袋的人一愣,蓦地把眼睛睁得圆溜,显是没有想到一出来就会看到他,吃惊极了,“师尊!”   “你……”   视线扫过青年矫好的体型,逐渐长开的肩背已经显得很宽阔,线条流利紧实,极富年轻张力,水珠顺着他胸膛结实的肌肉一丛丛汇聚成流,缓缓淌下,阳光里泛着令人目眩的光泽。   他像是那些漂亮极了的鲛人,一半浮在水上,头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发间甚至还沾了几片花瓣。   墨燃一抹脸上的水珠,笑着朝楚晚宁那边弋去,双手叠在桶边,肩胛骨豹子般舒张着,仰头粲然看他。   楚晚宁一时感到头晕脸烫,下意识地道:“你在做什么?”   “洗澡啊。”   “早上?”   “嘿嘿。”有些心虚。其实自己一开始是为了压住那股邪火,所以就想冲个凉,后来火是压住了,却也觉得衣服都脱了,不如再好好洗个澡。洗着洗着开心了,就潜进了水底练屏息之法,岂料让楚晚宁撞了个正着。   “傻笑什么?”楚晚宁皱起眉头,语气渐冷,以图掩盖自己的脑热,“起早了也不知道叫醒我,自己在这里乱七八糟地瞎折腾,衣服东扔一件西丢一件,成合体——”   “师尊。你……这里有水。”   他哗啦一下抬手,揩去楚晚宁的侧脸。   “统。”   墨燃笑了,他忘了自己的手本就是湿的,给楚晚宁擦脸,只会越擦越湿。   楚晚宁僵立原地,周遭的空气尽是凉凉的,面容绷得很近,唇也微抿着,唯有睫毛间或一颤。   这感觉就像明明在训个猎犬,却被那狡黠的狗崽子抬起脑袋拱了拱,讨好似的。   “……穿好衣服,滚出来。我们要准备回门派了。”   最终楚晚宁冷着脸丢下这么句话,甩袖而去。   只是墨燃没瞧见的地方,他的耳朵尖红了。   就像他没有瞧见的地方,也有一双湿润的,复杂的,却依旧犹带渴望的眼睛无法自制地寻着他离开,直到转角消失不见。   墨燃脸上笑吟吟的可爱消失了,转而是一种恼恨。   他愤懑地拍了下水,掬起一把狠狠搓脸。   真是见鬼。   今天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泡澡的时候见到他,只是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欲望,竟然又硬了……   “你衣服怎么穿了这么久?”   窗边,楚晚宁回过脸来,他衣袂飘飘,细碎的发丝吹过玉色脸颊,略有不耐地责备道。   墨燃咳嗽几声,打着含糊:“我用法术蒸干头发,用、用的不利索,慢了些。师尊勿怪。”   难得见他讲话如此规矩,楚晚宁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才道:“既梳洗好了,就去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租个仙舟回去,我不想御剑,马也骑厌了。走水路,乐得清静。”   “哦,好啊。”墨燃不敢多看他,又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楚晚宁皱眉道:“你喉咙怎么了?”   “……没什么。”   转身去整行李,两人又在店里买了些干粮小食,便到码头租船上路了。   舟楫走长江,至行不通的地方,便起了木翼,以法术为托,遨游高天。行的虽不算快,但胜在舒适僻静。   八日后,两人抵达了死生之巅,木舟在山门前停了下来。   墨燃撩开竹帘,让楚晚宁先自舱里出来,而后才跟在他后面,此时明月高悬,正是深夜,玉衡长老曾于函信中令薛正雍不必派人相迎,故而两人拾级而上,到了正门入口,才遇到四位守门弟子。   “玉衡长老!”   “墨公子!”   那四名弟子见了他们,不知何故脸上竟闪过一丝惶然,未及二人反应,这几人就扑通跪了下来,仰头急禀道:“长老,公子,眼下派中正有人来寻二位仇呢!尊主派了飞鸽传书让二位暂避,看样子这胖鸽子还是飞得慢,竟没有送到!长老,公子,你们快去无常镇躲一下风头吧,可千万别进去!”   楚晚宁眯起眼睛,问道:“何事惊慌至此?”   “是上修界的人,说长老欲修邪功,要把您带去天音阁问审啊!”   “天音阁?”墨燃惊道,“那不是十大门派一同组建的牢狱,专门审十恶不赦之徒的吗?”   “是啊!他们冲、冲着彩蝶镇那件事来的!”其中一个女弟子惶然道,“长老还记得吗?就是您被杖责的那一次!”   “那顶多算是滥用仙术、累及凡人。师尊都已经受过罚了,怎的突然翻起了旧账,居然还要惊动天音阁。”墨燃皱着眉头,“还有,邪功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们也不太清楚,但听来的人说,彩蝶镇的镇民在一夕之间竟都死光了,杀人的是个半仙半鬼的东西,好像受了某人的指使。那鬼仙法力高深,寻常散修绝不可能驱使得了她,所以上修界的那些人他们怀疑……怀疑这事是玉衡长老所为!”   楚晚宁:“……”   “噗。”墨燃笑了,“我还当是什么,这种误会,说清楚就好了,何必躲呢。”又转头朝楚晚宁笑吟吟道,“师尊,你瞧他们这脑子,你除个小怪吧,说你和后辈争风头。你斩个大妖,又怀疑你练邪功,养着鬼仙去伤人。那咱们干脆啥都别干了,学他们专心在家打坐修仙最好。”   楚晚宁却没有笑,他神色难看,沉默一会儿,问道:“彩蝶镇的人,都死了?”   “据说是这样的,无一活口。”   “……”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   那女弟子见他神色有异,不安道:“长老?”   “此事虽非我所为,却或许因我除魔不彻所致。于我有责,岂可回避。”楚晚宁缓缓睁开眼眸,“墨燃,随我进去。”   巫山殿内,十二尊缠枝青铜灯分列两旁,每一尊均有十尺高,九层铜枝舒展开来,自上而下,由短及长,统共三百五十六盏烛火,将死生之巅的大殿照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殿堂上,薛正雍戎装肃立,豹目如环,像一尊铁筑的雕像,正盯着下面的人。   “李庄主,我最后与你说一遍。玉衡长老此刻并不在派中,且薛某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彩蝶镇一事,绝非他刻意为之。你莫再信口雌……那个……”   王夫人在旁边掩着衣袖,轻声提点道:“黄。”   “咳,你莫再信口雌那个黄!”薛正雍一挥手,气势凛然道。   王夫人:“…………”   除了死生之巅的值守弟子外,殿堂之下还站了三十余人,几乎都身着碧色锦袍,臂挽拂尘,头戴天蚕进贤冠,正是上修界这些年来的新起之秀“碧潭庄”的门徒。为首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两撇胡须状若鲶鱼,在风中飘摆着,不是碧潭庄庄主李无心又是谁?   李无心捻着长须,冷笑道:“薛掌门,我敬贵派亦属正道,因此才与你讲理。彩蝶镇是在贵派玉衡长老携其弟子除妖后,生此惊变。除了他们三人,陈员外一家并不曾和任何修仙之人有所往来,人证物证皆在,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侍立在父亲身旁的薛蒙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你们他妈的还有脸说?下修界的事情你们几时管过了?平日里一个个袖手旁观管自己升天,出了事就栽我师尊身上,哪来的道理!”   “薛公子。”李无心并不动怒,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曾听闻公子贤名在外,人称凤凰之雏,今日一见,呵呵,竟是如此涵养,倒真让老夫开眼了。”   “你——!”   李无心悠悠翻过眼皮,转而瞧向薛正雍:“薛掌门,我上修界法度森严。一旦插手此事,必将彻查到底。你若执意不肯交出玉衡、墨燃等人,老夫便只好去请天下第一大派儒风门,前来主持公道!”   薛正雍脾气素烈,听他这么说,颇为不齿:“嚯。知道你碧涛山庄与儒风门交好,但就算今日南宫柳他本人站在我面前,我还是那句话——不交人、此事与玉衡无关。”   薛蒙亦道:“李庄主请回。走好不送。”   “瞧见了吧?都瞧见了吧!他们就是如此蛮不讲理、藏污纳垢!”人群中忽然爆出一个男子颤抖的嗓音,“当初那个姓墨的,偷了我朋友东西,我们客客气气上山来寻个说法,他们也是这样粗暴地哄了我们走!李庄主,您都瞧见了吧?若是由着死生之巅继续为非作歹,下修界可就完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厅处一个轻轻的笑声。   众人回头,只见光影暗处,一位蓝衣轻铠的青年靠着朱漆雕门,正神情慵懒地瞧着殿内场景。   青年长得极俊,皮肤在这样的烛火下依然紧绷细腻,像是会发光。   “常公子呀,我什么时候偷了你朋友的东西了?”那青年笑得温柔可爱,“你倒跟我说说,那位容三儿……不,或许是容九,我记不清了。总之那位妙人儿,究竟是你的朋友呢,还是你的姘头?你做人好不坦诚,他恐怕是要伤心的。”   在那边哭诉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前说要跟死生之巅没完的益州富商常氏。   常公子猛地回头,循声瞧见墨燃竟出现了,先是神色一变,随及目中精光一闪,再而惨然嚎道:   “墨微雨,你这畜生,九儿与我乃是杵臼之交,与我清清白白,如今他受你们这群妖人毒害,横遭惨死,你——竟还血口喷人,诬陷于他!”   “什么?”墨燃一凛,眼睛微微睁大,“容九死了?”   常公子愤然,双目含泪:“他爹娘亦是彩蝶镇上人,前些日回乡探亲,遭此变故。若不是他去了,我又怎会知晓你与你师尊行的这些恶事!也不会前去求李庄主讨个公道!”   但墨燃对容九毫无好感,惊讶过后随及不耐地摆了摆手:“杵臼之交是什么,你是杵,他是臼?以杵捣臼,你们哪里清白了?”   “墨、墨燃!”常公子没料到他竟这样说话,惊怒道,“你、你这大字不识的氓流!你、你——”   “咳……”王夫人脸上也挂不住了。   倒是薛正雍眨巴眼睛没吭声,杵臼杵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觉得侄子说的很有道理,没毛病呀。   夜幕里忽然一声叹息,那声音如昆山玉碎,冰湖始解,说不出的低沉动听,而后一只骨骼匀长,线条极美的手……   毫不客气地扇在了墨燃脸上。   “污言秽语,杵臼之交说的是公沙穆吴佑不论贫贵的交情。”楚晚宁黑着脸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儿道,“就会给我丢人现眼,杵在门口作甚,还不滚进去!”   “师尊!”   “师尊!”   薛蒙和师昧冷不防见到他,俱是又惊又喜,前来相迎。   薛正雍则睁大眼睛,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玉衡,你怎地突然就回来了?”   “我若不归,你打算一人撑到几时?”楚晚宁款步迈入巫山殿,一张容姿俊逸的面容在点点烛火中更显得如仙人般清雅无俦。他在大殿金座前站定,同薛正雍点了点头,而后翩然转身,宽袖轻拂。   “死生之巅楚晚宁,忝居玉衡长老之席,闻诸位有事相询,却之不恭。”对上李无心大惊大愕的目光,楚晚宁凤目如烟,一瞥而过,淡淡道。   “请教高见。”    第91章 本座的师尊是大神   大殿上,此人华衣若雪,负手而立,绡纱如云,广袖及地。神情看似端庄慎重,然而眼仁微抬,睫帘微垂,客气中透着三分鄙薄,三分傲慢。   李无心没想到玉衡长老竟然是他,霎那间悚然色变:“楚、楚……”   楚晚宁安然道:“李庄主,别来无恙。”   “怎的是你!”方才还巧舌如簧的李无心半天说不出话来,面如枯蜡,“你从儒风门离开后就音讯全无,我们还道你是去四海云游,谁知你竟、你竟然明珠暗投!”   楚晚宁嗤地笑了,眼神挺冷的:“承蒙你看得起,觉得我是明珠。”   “……”   “好了,闲话也不必多聊,先说正事。听闻你觉得我为练邪术,杀害彩蝶镇五百户居民。此事实非我所为,但李庄主既然迢迢而来,必然已生误会。我尚有要事在身,天音阁就不陪庄主去了,庄主有什么要问的,就在这里问吧。”   说罢他也懒得站着,一挥衣袖,自行落座于长老席上。巫山殿给每个长老都设有专席,楚晚宁的席位在薛正雍左侧,铺着细篾湘竹席,垂着半卷竹帘,比起再旁边禄存长老花里胡哨插满新鲜花朵的席位,实在太过寡淡。   这些年楚晚宁虽未刻意隐姓埋名,不过也确实行迹低调,因此碧潭庄的小辈们虽有耳闻,却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但李无心不一样,他混迹江湖多年,对晚夜玉衡的赫赫威名又岂会不知?   他的拳头在衣袖里捏紧,余光不由地扫向常公子。   要不是自己收了常家万贯钱两,又何苦来揽这个苦差事。原以为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不过就是个籍籍无名的修士,谁知道会是久不露面的楚晚宁!   如果知道是他,给再多好处自己都不会来趟这滩浑水,眼下进退不得,骑虎难下,又该如何是好……   李无心面上不变,心中却叫苦不迭。   偏偏手下一个亲传弟子不明事理,还以为是这玉衡长老蛮横不讲理,因此师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竟自作聪明地出头道:“楚长老,你日前可曾去过彩蝶镇伏魔降妖?”   楚晚宁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不错。”   “那么,那个鬼新娘,也是你镇的邪?”   “你说的是罗纤纤?”   “我……”那少年失语,他只知彩蝶镇暴走的邪魅是一个鬼新娘,却并不知道更多,因此楚晚宁稍以反问,他竟答不上来,只面红耳赤道,“总之是个女鬼就是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很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冤死的新嫁娘一个镇子里能有多少?”   楚晚宁冷笑:“彩蝶镇以冥婚为俗,鬼新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我倒还真不知你说的是哪位。”   “你——”   “什么你啊我啊的,没规矩。逆徒还不退下!”   呵斥完强自出头的弟子,李无心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楚晚宁道:“楚宗师,我这徒弟第一次出山,不通晓规矩,你别见怪。他说的鬼新娘确实就是那罗纤纤。”   楚晚宁微微皱起眉头:“罗纤纤的冤魂暴走了?”   “是啊。”李无心嗟叹道,“那女鬼失了神智,杀尽了陈家满门不说,后又在镇内大肆屠戮。我率弟子前去镇压的时候,彩蝶镇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   楚晚宁喃喃道:“怎会如此……”   “我听闻曾经涉及此事的,乃是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事出蹊跷,因此才寻上门来。另外,在彩蝶镇,我还得到两样东西。楚宗师,还望你仔细看看,是否与你有关。”   他说着,先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黄绸绢帛,欲递给楚晚宁。   岂料薛蒙一步拦在面前,没好气道:“给我!”   “这……”   “我师尊有洁癖,外人碰过的东西他不爱碰!”   薛蒙说的倒也实在夸张,其实楚晚宁不过是不愿碰厌恶之人沾染过的东西,倒也真没什么洁癖。不过楚晚宁本就看李无心不顺眼,因此也由得薛蒙胡闹,并不多言,只垂眸喝了一口师昧奉上的热茶。   李无心憋着口恶气,但也没办法,只得冷笑着把黄绢交给薛蒙。   烛火下,众目睽睽。   楚晚宁抖开绢帛,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送渡咒……”   “正是如此。楚宗师,据我所查,罗纤纤冤魂曾由你暂时封印,在你走前,你把一份送渡咒交给了陈家的独女,让他们一家每日抄诵,往复十年,是也不是?”   “不错。”   “那这份送渡咒,正是楚宗师的字迹,对也不对?”   “……确实如此。”   “可是楚宗师,您这一份送渡咒,每章结尾多了个咒印符文,那是什么意思,您不会不懂吧!”李无心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   “万涛回浪纹,是反咒啊!——陈家的人每抄完一次送渡咒,都会画个反咒符号,硬生生将渡人之咒,变成害人之咒,催得封印破除,罗纤纤厉鬼狂暴!陈家满门无人懂道,除了亲手将这绢帛交给他们的玉衡长老,老夫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能教他们画出这样厉害的符咒!”   “老匹夫休要含血喷人!”薛蒙勃然大怒,“我师尊若要杀他们,何须绕这么大个弯子!什么正咒反咒的,笔迹不能模仿吗?你怀疑是我师尊画的,我还怀疑是你这龟儿子半路偷着画在上面,用来诬陷人的呢!”   李无心皮笑肉不笑道:“薛蒙公子,长辈说话,你这小辈插什么嘴?”   薛正雍开口了:“李庄主,你单凭一张绢帛就说此时系玉衡所为,未免偏颇。小儿说的没错,字迹是可以模仿的,万一有谁想栽赃玉衡,照着他的符文画几遍,也就很像了。”   “那就要问问,楚宗师何处有如此宿敌,花了这么大心思,要来害他。”   一旁沉默许久的墨燃,此时忽然笑了两声。   李无心看向他,想到他刚刚那番以杵捣臼的粗鄙言论,不由皱了皱眉头:“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们讨论了半天,却忘了一件事呀。”   薛正雍奇道:“什么事?燃儿你想到了什么?”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恰巧对万涛回浪有一些了解,刚好会画。”墨燃笑道,“喏,你们看,这个是不是。”   说着,他指尖凝上一抹泛着红光的灵力,闲闲地靠着柱子,凌空细细抹开,不一会儿,一个精妙绝伦的万涛回浪咒文赫然映在半空中,烟花一般好看。   薛蒙惊道:“狗东西,厉害啊,什么时候学的?”   墨燃笑道:“师尊的书谱上就有,觉得好玩,记下来了。”   说着随意点了点那鲜红的符咒,让它缓缓升上高空,凌驾于众人头顶。红色的回纹迷离闪烁,流溢着点点碎光。   “怎么样,不如你们去比较一下,看看我画的这个符号,和绢帛上的是不是也笔势结构,都一模一样。”   死生之巅的弟子最不怕热闹,见楚晚宁面无表情地将绢帛扔在桌前,显是默认了墨燃的做法,便立刻呼啦凑过去,围成圈仔细比照。   碧潭庄的那些人一开始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好奇,或是抱着挑刺儿的心态,也围过去看。   那么多人乌泱泱地瞧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   墨燃画的,和绢帛上的咒符分毫不差,几乎是出自一人之手。   方才那个李无心的蠢徒又开口了,他指着墨燃,大惊失色道:“好啊!好啊!不打自招啦!看来人是你杀的吧!”   墨燃:“…………”   楚晚宁忽然淡淡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嗯?你问我?”那蠢徒一愣,旋即昂首挺胸,无不自傲道,“无心坐下亲传第十三弟子,甄淙明。”   墨燃:“噗。”   楚晚宁倒是对“真聪明”反应寡淡,毕竟他自己也有个名字叫“吓死你”,只冷漠道:“长辈说话的时候,小辈要学会闭嘴。”   这一句显是在嘲讽先前李无心对墨燃的批评,李无心听了,脸涨成猪肝色,十分懊恼但也无计可施,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哼”了一声道:“楚宗师的弟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好能耐,这咒符竟绘得和宗师分毫无差。”   “李庄主,岂止是我,你要是会画这个符咒,肯定也和我师尊画的一个样子。”   李无心瞪着墨燃:“你这是什么意思?!”   墨燃笑道:“万涛回浪,笔法繁复,力道深浅,墨色浓淡,都不能有半天相差。因此无论是谁画的,都会和始创者毫无区别。这和笔迹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稍微画的有一点点不同,这个反咒都不会生效的。”   “一派胡言!”被一个后生这样当众提点,李无心不禁恼羞成怒,胡须吹得四下飞,“世上哪个咒符要求会如此刁钻!老夫虽未曾习过此术,但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你这小子莫要造谣!”   “他没有造谣。”   李无心此时已有些镇不住了,怒道:“楚晚宁,口说无凭!你怎么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一个咒法的特性弱点,往往只有始创才最为清楚,你难道敢说自己是万涛回浪的始创吗?!”   楚晚宁掀起眼皮,无甚表情地望向他,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   “怎么不敢。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李无心:“???”   “万涛回浪咒,是我创的。”   李无心:“…………”    第92章 本座再赴彩蝶镇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尤其是碧潭庄那些弟子,俱是如遭雷殁,神情大变!   需知在修真界,三流术士死记法咒,二流术士参悟法咒,一流术士改造法咒。   但还有一种人,和这一二三流都不沾边儿,那种人往往遥不可及,他们不需死记,早已参悟,不满足于改造,而是掌握了最后一步:   创生。   他们或擅于炼制独门仙丹,或长于制造绝世兵甲,或能画出前无古人的灵咒图谱,凡此种种,是谓宗师。   这些宗师,对于仙门小修而言,往往是活在卷轴里的那一笔落款里,或是珍宝灵器上的一个纹章上。碧潭庄那些年轻弟子哪里想的到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抓去天音阁问罪的人,竟是这样天神般凌厉的人物。   李无心额头已布满冷汗,但身为一庄之主,硬撑也要撑下去。他勉强挤出个笑容,稻壳皮般蜡黄的脸上起着一层油光。   “没想到竟是这么巧,这万涛回浪竟是宗师所创,那老夫真是……呵呵,真是误会楚宗师了。不过,在彩蝶镇与罗纤纤冤魂交手时,老夫拿到了另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就不知与楚宗师有没有关系了。”   楚晚宁皱眉道:“什么东西?”   李无心挥了挥手,“真聪明”立刻就捧了个锦盒过来。   “是一件武器。”   楚晚宁没说话,望着那个锦盒,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一段柳藤吗?”   “!!”   这回莫说其他人,就连墨燃都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李无心颤声道:“你、你怎么清楚——难道真是你,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道金光于楚晚宁掌中亮起,寸寸蔓延,盘绕在地面,随着光芒柔和下来,一段枝叶舒展的柳条现于众人面前。   楚晚宁倒是波澜不惊,他此时已确信彩蝶镇一事必然和“金成湖”、“桃花源”一样,出自一人所为,因此道:“李庄主,盒子里的,是这武器没错吧?”   “正、正是。”李无心几乎哑然。   锦盒打开了,里面果然是一束一模一样的藤脉。   楚晚宁眯起眼睛。   在桃花源的时候,那把杀死了羽民,栽赃墨燃的“见鬼”就让他心生怀疑,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李庄主,这柳藤,可容我一观吗?”   李无心想了想,暗自琢磨着今日情况不妙,还是不要再得罪楚晚宁为好,于是道:“楚宗师客气,我本就是来问个状况的,你愿意细看,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又哪有拦着的道理。”   旁边常公子一听,不乐意了,他不惜重金请了碧潭庄来给自己撑腰,找场子。眼见情况不妙,这老东西是要倒戈的节奏啊?   连连给李无心使眼色,怒瞪他。   李无心哪里还愿意搭理,倒是墨燃在旁边看得清楚,打趣儿道:“常公子,你是眼睛不舒服吗?老挤什么啊?”   那边,楚晚宁接过锦盒里的柳藤,细细打量。   果不其然,那柳藤与“天问”“见鬼”虽形貌相同,但气息极弱,与认了主人的神武不同,它显然是个“死物”。   “摘心柳……”   薛蒙耳朵尖,听到这三个字,一愣:“什么?”   “这段柳枝,还有在桃花源杀死羽民的那一段,都是从摘心柳上折落的。”楚晚宁道。   “啊!”师昧惊呼一声,“竟是这样?”   “当初在金成湖,老龙死之前说过,假勾陈的某个法术需要以强大的木灵作为维系。想必是金成湖覆灭前,他留下了数段神柳。神木倒伏后虽然灵力减弱,但也可以强撑一段时日。”   楚晚宁细长的手指抚过那些金光灿灿的叶片。   “而像这种灵力损耗殆尽的,他也不曾浪费,能陷害的就拿来陷害,能交给手下傀儡作武器的,就拿去做武器。”   他说着,手里忽然生起一从火,将那与“天问”像极了的柳藤探去点了,火苗立刻烧了起来,映在众人或是惊惧、或是茫然的眼中。   “此物并非我的武器。”楚晚宁烧了一点枝梢,就把火给掐灭了,将柳藤一扔,淡淡道,“天问灵力充沛,莫说寻常火咒,即便是三昧真火,也烧他不得。”   李无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复又张开。   “桃花源的事,老夫也略有耳闻,听说死生之巅的墨公子误杀了羽民仙君……”   “哎,我可没杀过。”墨燃连连摆手。   薛正雍脸上不悦,态度更是坚决:“此事我已与众仙门解释,非我侄儿所为。李庄主,你若再提,休怪我不客气。”   墨燃见他这样,也不知触起了什么心头事,忽地一愣,一贯笑盈盈眼眸中似有什么幽深的东西流过去了。他喃喃:“伯父……”   楚晚宁道:“桃花源一事,原有阴谋误会。但当时情形,我也无从替我徒儿辩白。但今日诸位找上门来,要问个究竟。我倒也愿意将事情始末告与碧潭庄诸君。”   灯影憧憧,楚晚宁将金成池,桃花源的事情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等他讲完,碧潭庄的弟子们已是目瞪口呆,李无心更是汗湿重衫,支吾半晌,才涩然道:“楚宗师的意思是,如今世上有一人,已近乎掌握了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   “不错。”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禁术!连、连天下第一大派的儒风门,他们的掌门都不可能得到禁术卷轴——”   楚晚宁道:“我此言字句非虚,但信与不信,由诸君自行分明。”   “不可能。”李无心脸色溏白,抖着嘴唇大笑起来,好像只要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就能够说服自己一样,“要是有人真的能精通珍珑棋局,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上下修界的一切,岂不都要改写!”   作为前世的踏仙帝君,墨燃有些不乐意了:“那家伙只是‘会’,又不是‘精通’。要是他真的精通了,如今这世道还能这么太平?”   李无心长须一抖,待要说什么,忽然门口一道剑光闪过,一个浑身是血的碧涛庄弟子从御剑上滚落,哇地吐了一大口猩红,然后才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朝李无心喊道:“庄主,不好了,不好了。您设在彩蝶镇上方的结界破了!凶灵涌出,师兄们以、以血肉筑界,暂得以保镇内厉鬼不往外逃,但……我碧涛庄三十名守界师兄已全部身死,我苟活下来,前来报信……”   他喘了几口气,忽地失声嚎啕。   “庄主!快引信通报上修界所有门派!那镇子里的所有死人都受了操控,是禁术,是禁术啊!”   “什么!!”   李无心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墙柱上,整个人就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尸体一样苍白枯槁。   “光靠我们撑不住的……”那弟子脸上被泪水冲出道道血污,涕泗横流,“庄主!”   忽然看到薛正雍,又朝薛正雍连连磕头。   “薛掌门,求你们也一同去吧!我师兄们……我……对不住……”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儿,忽然闭上眼睛,仰天恸然。   “他们都……都死了!!”   大殿内一时死寂,旋即哗然。   薛正雍临危不乱,立刻着王夫人去引信通知上修界的其余八大门派,令点薛蒙去集结各个长老。   “楚晚宁?”   “时不容缓,我先过去。”   “可你不会御剑术……”   未等楚晚宁回答,墨燃抢了过来,他也着实很想会会那个“掌握”了珍珑棋局的家伙。   “伯父不必担心,我控剑与师尊同往。”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   两人一同步出殿外,师昧脸色苍白地在原地杵了一会儿,忽然回神道:“我、我也……”   但跑出巫山殿,楚晚宁他们已经御剑行远了。恰巧薛正雍这时又叫他回来,不要一个人乱跑,师昧只得又返身去寻薛蒙,等着和薛蒙他们第二批走。   再观那碧潭庄,李无心养尊处优久了,何曾突遇如此大事,但老头子颇要面子,缓了一口气,也立刻吩咐人照顾那名送信弟子,又传音本派其余长老,也点兵点将,准备再赴彩蝶镇大干一场,挽回威严。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死生之巅,如百余道飒沓流星,自死生之巅飞赴彩蝶镇。李无心立于剑首,行于云端,忍不住侧眼用余光悄悄去打量这个下修界第一大派的弟子们。   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己有一天挥师而战,竟会是与这帮他最瞧不上的“乌合之众”为伍,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   但剑行千里,只在转瞬,当前方重云破开,一道血红色邪光冲天飞起,李无心便再也无心去计较什么上修界下修界的事了——   天空中,一张足有整个彩蝶镇那么大的红色光阵在不断地闪耀,巨阵被光束划分成整齐的棋盘格子,在棋盘上,一个个死去镇民的虚影犹如木雕泥塑,凌空而立,五百户人家,上千居民,望过去就和一片茂盛的人肉丛林一般。   李无心失声道:“这、这真的是……珍珑棋局!”   薛正雍脸色也极为难看,他对李无心道:“李庄主,我带人去东南方,劳烦你去西北方,其他八大门派的人还没来,彩蝶镇得先靠咱们撑一阵子。”   李无心也实在无心和他计较这个“咱们”了,点头道:“好,好。”   薛正雍朝他一抱拳拱手,御剑而落,率众从天而降,纷纷落于彩蝶镇的东南方,碧潭庄守镇弟子用血肉结出的防护结界此时已危在旦夕,气场极弱,透过半透明的结界障壁,可以看到里面暴动的尸群。   “楚晚宁!”   看到一个白衣飘飞的男子和一个蓝银轻铠的青年正立在前方,薛正雍大声喊道:“怎么了?这个结界不能补吗?”   楚晚宁已来多时了,天下第一结界宗师在此,但这个阵法依旧是破损之态,让薛正雍万分不解。   岂料楚晚宁并不理他,薛正雍正欲再唤,墨燃却忽的回过头来,朝他比了个手势。   “嘘,伯父不要出声。过来。”   薛正雍过去了:“怎么说?”   “不要扰他。”   墨燃指了指楚晚宁。   只见他虽站着,确实闭目合什,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薛正雍一惊,拿手指一探他的颈侧,悚然道:“离魂术?”   “对,里头都是鬼,几千个,但瞧不见罗纤纤,应该是在最里面。事情尚未查清,他不知道那个背后的人这次又想做什么,因此他想亲自去找罗纤纤盘问。”   “都是厉鬼了,还问什么啊!”薛正雍气的直拍大腿,“加固结界要紧啊!”   “千万不能!”墨燃厉声道,“师尊以离魂术暂时让魂魄分离出来,进到其中,就是因为里面全是死人,这样才不会打草惊蛇。若是此时加固,会害死师尊的!”   “什么?!”薛正雍忙道,“侄儿你在这守着,我去与李无心说!”   墨燃点了点头,又道:“若是师尊回魂了,我便即刻以蓝色法咒在空中点燃,届时东南西北四方一同封补。但若我没有点燃,伯父就万万不可让他们修补结界,否则万鬼吞噬,师尊在其中只有魂魄,绝无可能自保。”   “知道了知道了!”薛正雍话音还未落,人以掠出丈外。   墨燃抬起眼眸,看向那行将坍塌的结界。   “时间差不多了,师尊,你也应该找到罗纤纤了吧。”   他转过脸,竟因担忧而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楚晚宁冰凉的手,自己却浑不觉察。他凝视着楚晚宁,轻声道。   “就快了……”   这时,师昧与薛蒙等人降于周围,立于人群之中,谁料刚一抬头,就望见了结界前双手交扣的两人。他先是一愣,旋即面色逐渐苍白,继而咬紧了嘴唇,缓缓将头扭了开去。    第93章 本座的师尊谁敢动!   楚晚宁的生魂,此时正在结界内穿行。   所过之处尽是鬼影憧憧,魍魉游荡。但蹊跷的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躯,每一个人在死前,心脏都被挖了出来,他们的胸腔是空的,或还有血管肉块挂在外面,有的还能瞧见白森森的肋骨。   楚晚宁心知有异,但悬罩在彩蝶镇四周的防御之界越来越微弱,他不能多作停留,只迅速往陈家宅邸掠去。   到了陈宅外,但见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架着一口半人高的鼎炉。四只鼎,每一只都在往外飘散着越来越浓的烟雾。但那烟雾并非纯白,而分别为红、蓝、褐、金四种颜色。   鼎下生火,里面灌满了鲜血,然而近前一看,却发现翻滚的血水下面堆挤着一团又一团的红肉。   人心!   那四口鼎炉,每一口都塞得满满当当,正是镇上亡人遗失的心脏!   “聚沙成塔……”   楚晚宁喃喃。   他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与墨燃追查多日,却并不见那神秘人继续追寻精华灵体——那丧心病狂的家伙,他竟能做的出这一招!   所谓聚沙成塔,就是把同一属性的心脏挖出来,上百个堆在一起,虽不如精华灵体那般厉害,但因枉死之人怨戾冲天,短时内也能激出非同小可的力量。   可为什么偏偏是彩蝶镇?   为何是偏偏是罗纤纤……   迈进桌倒椅伏的陈家门院,厅堂里,陈员外和陈老夫人已双双自缢于梁,他们的心脏也被抠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像外面的镇民一般起了尸,两人自腰部以下都被某种强悍的力道撕扯成了肉条,早已看不出腿脚原来的模样。   大厅中逡巡一圈,不见罗纤纤身影,再往里,进了祠院,看到陈家的祖宗牌位前挨个供着一碗肉泥。细瞧了,肉泥里还混着半颗眼珠,一截手指……   楚晚宁看得一阵恶心,正欲离去,忽然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蓦地抬眸,白纸灯笼飘飞,熄灭的烛火依次亮起。   罗纤纤坐在梁上,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小脚,穿着大红喜服,正一边晃荡,一边歪头瞧向楚晚宁。   “哎呀,发现我啦。”   她娇笑起来,虽然是记忆中的长相,但眉飞色舞间,却与当时楚晚宁见到的那个羞涩腼腆的亡魂浑然不同。她嚣张,火焰一般炽热,眼睛还是圆滚滚的眼睛,却闪着妖异的血光。   罗纤纤,魔化了。   天问审鬼,唯有一次机会。楚晚宁之前来彩蝶镇伏魔时,已经用天问审过她,此法不能再行第二次。唯一办法,就是将她魂内魔性压制,唤回她的本心,再做盘问。   楚晚宁道:“罗纤纤,你何置于此?”   袖中却已暗结阵法,蓄势待发。   “啐。”娇小玲珑的姑娘脆生道,“我高兴,要你管。”   楚晚宁摇了摇头,眉头蹙得更深,眉心间一道痕,像是刻上的。   “那碗里的,是陈伯寰的胞弟?”   “哦,你说他啊。”罗纤纤满不在乎道,“左边那一列的才是,右边那一列,是老娘用姓姚的那个小贱人剁的。”   “……!”   “谁要她好死不死,不看上别人,偏偏仗着自己是县令千金,要和老娘抢丈夫。就该剁成烂泥才好!”   罗纤纤此时已全然失智,脾性与生前迥然两人,更认不出眼前这位是曾替自己鸣冤昭雪的“阎罗哥哥”。   楚晚宁听闻陈姚氏也遭分尸,心下更冷,沉声问:“那……陈家小妹……”   “她待我好的,我不薄她。”   罗纤纤说着,莞尔笑了起来,嘴唇娇嫩艳丽,像甫染过血。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粲然道:   “所以她在这里。”   “我把她吃进去啦。这样小妹与我在一起,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你当真是疯了。”   话音未落,手中焰电光起,金色的锋芒刹那间照的满室长明。楚晚宁飞身而起,在罗纤纤的惊叫声中将一道咒法拍于她前额。   厉鬼暴喝!   兵贵神速,楚晚宁身手凌厉,只在片刻间划下十道金光熠熠的锁链,将罗纤纤捆缚。   他纤长冷白的手指尖,点着她的眉心。眼中精光闪动,犹如炽电,面目阴郁肃冷,沉似雷云。   水色薄唇轻启,法咒默念。   罗纤纤双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张原本很是秀美的脸在诵念中变得狰狞扭曲:“住口,放开我!我血债血偿,又有何错!”   楚晚宁不加理睬,一双清冷眸子垂落,指尖光芒更甚。   “啊——!”罗纤纤歇斯底里地哀号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头好疼!我受不了了!!!”   她凄声惨叫着,忽然喊声停住,眼底血光弥漫,嘴角幽幽弯起。   两声诡谲的轻笑抖落。   “你是希望我这么喊的吧?这位仙君?”   “!”   楚晚宁凤目倏忽睁大,几乎在收手须臾,长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开罗纤纤击来的一道碎魂掌,飘然立于游廊之下,白帛翻飞之间。   罗纤纤缓缓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尽数消失,她竟丝毫未受楚晚宁方才净化咒的影响,反而灵力较先前更甚!   “就凭区区净化之咒,也想伤我。”   罗纤纤冷笑。   “老娘吞噬了这镇上千条活人之气,炼化凡人之身只在最后一夕。到时候我便可以将陈郎自地府救回来,我们双宿双飞,远离红尘之外。我怎可能功亏一篑,毁在你这道士手里!”   她本性泯灭,心中唯一执念,便是和陈伯寰永世不分离。   楚晚宁心下一动,沉声问道:“是谁与你说,这样就可以炼化凡人之身的?”   “与你何干!”   楚晚宁冷然道:“此人一派胡言,你原身已灰飞烟灭,再要重修凡胎,必须再入轮回。哪有什么吸取上千条活人之气就能重生的道理。他骗你屠尽镇上所有人,只为凑齐心脏,好聚成灵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罗纤纤蓦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他不会骗我!”   “‘他’是谁?”   “他……他是……”几许沉凝,罗纤纤尖声长嘶,抱着头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肉身!我要活!我不要死!!!!他没有骗我……他没有骗我……是你骗我……对,是你!!!”   红帛凛冽,女鬼啸叫着伸出利爪,朝楚晚宁扑面袭来!   与此同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不祥的雷鸣,楚晚宁避过罗纤纤的攻击,抬眼一瞥,但见御守结界已被彩蝶镇的冲天煞气撕开了一道细长裂口,外面活人的气息涌进来,四野八方,僵尸吭吼!   结界要破了。   来不及了!   若再不能将罗纤纤神识唤回,便只能选择诛杀其于此。   那么所有线索就都断了……   御守结界外,李无心望着半空中那一道骇人的裂口,朝薛正雍厉声喝道:“还不补吗?补啊!此界若破,上千死尸蜂拥而出,你我拦的住吗?”   “再等等!”薛正雍的脸色也不好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千万别补,玉衡还在里面。再等等。”   李无心暗骂一声,见那结界已如破了道口子的鸡卵,心脏怦怦直跳,便怒道:“若是待会儿结界损毁,必然是恶斗一场,流血漂杵,我看你如何与整个修真界交代!”言毕扭头朝弟子大声责问,“引信发了吗?其余八派何时到?”   那负责传讯的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八大门派均说此时重大,需先禀奏各自掌门。掌门长老商议公决后,才可前来平乱。”   “……”李无心顿时更加脸黑如锅底,“儒风门呢?南宫仙长一向魄力惊人,怎的也会如此婆妈?”   “这……”那弟子正不知如何应答,忽见得传音灵符闪动,读过之后大喜过望,连声道,“儒风门来了!儒风门方才传讯,说即刻便派弟子前来镇邪!”   果不其然,未及一盏茶的功夫,天际边忽然一层青云滚滚淌来,离近了,哪里是什么云团,而是黑压压上千人,各个青蓝鹤麾,整齐划一,如破空雁阵,御剑前来。   为首两人,正是南宫驷与叶忘昔。   南宫驷骑着他的妖狼瑙白金,臂挽玉弓,背挎箭囊,威风凛凛,少年人的嚣张轻狂尽数写在脸上。   叶忘昔则依旧一袭黑衣,裹着一件绣着儒风门仙鹤图腾的披肩,眉目间七分英俊,三分秀丽。   “这什么情况?!”   南宫驷一看到那破破烂烂的御守结界就炸开了,窜着火花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直接略过了下修界死生之巅那群人。落到了唯一还配和他对话的碧潭庄庄主身上。   “李无心!这结界都裂成这样了,你们傻站着,不知道补吗?!”   李无心虽然年纪远比南宫驷大,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大派掌门的独子,竟被训的老脸涨红,却硬憋着,憋出个笑脸来。   “南宫少主,你有所不知,不补结界,乃是薛掌门的意思……”   一句话,把烫手山芋丢给了薛正雍。   “死生之巅?”   南宫驷看了薛正雍一眼,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别的意思。   而后他挥了挥手,对自己的亲随道:“去他妈把这破锅给补了,啰里啰唆,还以为多大点事儿。”   叶忘昔想要拦他:“少主——”   南宫驷却根本不正眼瞧他,更奇怪的是,宋秋桐也来了。但她今日却没有站在叶忘昔身边,而是侍立于南宫驷左右,依旧是白纱遮面,低眸敛气,极乖顺的模样。   儒风门的弟子行事毫不拖泥带水,且只听自己门派首领的吩咐。尤其是南宫驷那匹野马养出来的亲随,一行人根本不听劝阻解释,齐刷刷上前就开始布阵结印。   “住手!”   薛正雍方才打断四五个人的招式,一回头,却见另一个弟子已经结了个修补之印,一道蓝光朝着结界裂缝处打去。   薛正雍陡然失色,喊道:“玉衡!!”   “砰!”的一声,火光四溅。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道血红雷霆劈落,硬生生将那修补之印截杀在裂缝前!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青年持着柳藤御剑立于空中,正守着结界的位置。那青年眉眼原本生的很是灿烂和气,像生来带着暖意,然而此时他目光凌厉,眼神如炬,手中擎着的柳藤更是血光流溢,每一片叶子都溅着火焰。   墨燃眉锋压得极低,于空中,森然道:“我他妈说了,谁都不准动这个结界。你们这些新来的是聋吗?听不懂人话?!”   他虽厌憎楚晚宁,但那怎么说都是他们两个人的私怨。   无论前世今生,除了他自己,谁要动楚晚宁一根头发,墨燃都会想要了那个人的狗命。   他说过,他讨厌的人,只能他来杀,他来毁,他来欺负。   他盛怒之下,不免透出几分上辈子的暴戾,整个人气场又哪是平时那个嘻嘻哈哈,招猫逗狗的纨绔公子?   莫说儒风门的人,便是连薛正雍、薛蒙、甚至是师昧,都看着这样的墨燃,一时愣住了。    第94章 本座再见天裂   南宫驷面色不悦,目光沉炽,像翻滚着铁水。   他的视线逡巡而过,在墨燃烈红色的神武上停驻片刻,旋即移开。   “这谁?”   叶忘昔道:“他是死生之巅的公子,姓墨。”   “墨?”南宫驷皱了皱眉头,“几年前刚捡回来的那个?”   “嗯。”   南宫驷瞥了叶忘昔一眼:“你认识他?”   “桃花源曾同住一院。”   南宫驷冷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叶忘昔见他这般反应,清俊脸庞苍白了几分,睫毛垂落,而后抿唇不语。   “既然他要再等,那买他个面子好了。”南宫驷说道,“小小年纪就是神武之主,我倒想看看是他有什么能耐。”   墨燃却没空理会儒风门,他回过身去,衣袂在风中猎猎翻抖。结界已经破了,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   楚晚宁,你还没好吗?   唰!罗纤纤的指爪勾破了纱帘,白帛飘飞,素色缎子被震成千片落雪。   楚晚宁只觉一阵极为熟稔的气息袭近,蓦然反应过来,睁大了双眼:“天问?!”   不。   不是天问。   他与她交手,她身上有种似极了天问的灵力。   陈家大宅内帐如薄霭,锁着一个生魂,一个厉鬼。堪堪交手十余招,楚晚宁心中谜团逐渐云开雾散,陡然间想通一节,醍醐灌顶,骤时明白。   “摘心柳……”   罗纤纤早已死了,火化成灰,当时就只能依靠着陈老夫人的肉体作祟。没理由现在反而能化出原貌。   那个神秘人,是拿了一段摘心柳的枯藤,给她暂塑了个居舍,用以还魂。   外头烹熟的人心,蒸腾的烟雾。金,水,火,土,都在等着罗纤纤这个“木”,摘心柳之身。   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难道他费尽心机,只为让罗纤纤能重得肉体,杀去鬼界与陈伯寰双宿双飞吗?谁能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的亲人早就都死了。   亲人……   亲人!!   楚晚宁心中一动,血液激涌。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当时见到罗纤纤时,她与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她有一个哥哥,很多年前,便走失了……   是他吗?   “挡我者,不可活!”   罗纤纤是实体,楚晚宁是生魂,虽然她的灵力远不及他,但以实对虚,终究一时难分高下。   眨眼间,她鲜红的指爪又直朝着他的心腔刺来,恐魂魄受损,楚晚宁蓦地闪避开,反手在她额角一点。   “没用的,你试多少遍都一样!净化咒伤不到我!”她狞笑着,仰天长啸,引召四面八方的彩蝶镇尸群。   “尔等孤魂野鬼,何不听我号令!咸集于此,饮血屠戮!”   可怕的嚎鸣声骤然响起,彩蝶镇杂乱无章,胡乱暴动的无心僵尸听到她的召唤,纷纷朝着陈宅涌来。   僵尸如潮水,此起彼伏,嘶吼如惊涛,淬于风中。这令人遍体生寒的吼喝声,便如那沙场呐喊,刹那间传遍百里,无论结界内外,皆能听清。   界外,众仙士尽是悚然。   界内,楚晚宁孤身应战。   他只影一人,魂魄伶仃,一袭白衣立于罗纤纤对面。她在纵情长笑,眼底尽是疯狂与凶煞。他君子如竹,闻百鬼行来而不色变,只是眉宇压得很低,眸间似笼一层阴霾。   “罗纤纤,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吗?”   “嗯?”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由微愣。   楚晚宁在她出神间,已是白衣招展,掠上了陈宅庭院之顶,一双纤尘不染的丝履落在檀黑瓦沿。   “你曾说过,你从未想过要当个厉鬼,也说过,你并不曾想害人。”   余音落,四野风飒。   楚晚宁举目望去,黑压压的尸潮自八方涌来。他微微蹙起眉,忽然间广袖一召,阴风吹着生魂的衣摆簌簌翻飞。   他两手之间,蓦地亮起一笼金色辉光。   “得罪了。”   忽然间,万道柳藤拔地起!!   彩蝶镇血水横流,死尸遍布的地面,瞬时裂开千万道口子,一根又一根粗壮的柳树破土而出!它们无不流溢着耀目金光,犹如成千上万的锁链,将疾奔的尸群一一扼住!   楚晚宁双目阖实,长发在溪石寒雪般的面容前吹得纷乱。   他低沉道:“天问,万人棺。”   蓦然抬眼,目如焰电。   那排排金色垂柳,忽然光明大炽,无数茂密的枝叶丛丛生出,将那些犹在咆哮挣扎的僵尸困顿其中,紧接着,每一棵柳树都裂开了一道缝隙,随着裂缝洞开,树木将死人统统裹挟其中,猛然封印。   万人棺。   最大的一株垂柳,自陈家宅院中心拔起,似利箭逐风,追着不断闪躲的罗纤纤而去。   但那罗纤纤得的是摘心柳做的身子,摘心柳、天问、见鬼,乃出一体,都是勾陈上宫自神界带入凡间的树种,一时间天问化出的万人棺竟追不上罗纤纤那娇小迅敏的身影。   她艳红的绣金凤袍在风中翻滚如浪,巨柳随之越拔越高,刺破结界,直冲霄汉。   结界外的人被这裂空之木惊得哑然,有灵力弱的,已经支持不住,被宗师级强悍的气息镇得双膝发软,扑通跪地。   随着天问之灵化出的柳树越长越高,几可上接皓月,楚晚宁的灵力已释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彩蝶镇周围的修士有的已眼瞳流血,就连南宫驷这样的修为,竟也难以呼吸,胸闷心慌。   南宫驷咬着牙:“死生之巅,竟有这样的人物?玉衡长老?”   李无心在旁边定着心气,他毕竟是一庄之主,尚且能撑,说道:“南宫公子,这个人,是楚晚宁啊!”   “什么?!”   南宫驷在如此强压下,陡然惊骇,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是楚……宗师?”   “少主,莫要再多言。”   见他受伤,叶忘昔抬起手,点了南宫驷两个穴位,又输与他些许灵力。岂料南宫驷并不领情,猛地挣开他,狠狠一抹唇上的血,道:“你别碰我。”   “……”   “叶公子,还是我来吧。”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所受影响不大,她盈盈上前,一双眸子娇怯地望了望叶忘昔,小声自荐道。   叶忘昔却不似与她初见时那般友善,竟然没有去理睬她。   宋秋桐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又转头去水眸汪汪地看南宫驷,南宫驷对她的态度却比初时好了不少,但也道:“不需你帮忙。我只是多年未见故人,一时吃惊。没那么虚弱,你要有闲暇,照顾别人去。”   这边宋秋桐与儒风双公子的事情,墨燃却是没有注意到。   他已落回楚晚宁的躯壳旁边,仰头见楚晚宁的生魂与罗纤纤斗得正酣,再看那枚被几千株柳树暂封的尸群,不由心惊肉跳。   需知这样的法术,即使是正常状况下,用起来也是极耗灵气的。何况楚晚宁尚在灵魂出窍?   这个人的实力,究竟是多深不可测……   未及想完,忽听得一阵裂空惊呼。   摘心柳的枯藤终是敌不过天问,罗纤纤在高空孤月之下被柳藤缚住,繁茂的枝叶很快将她吞噬到无法看见,参天巨木将她包裹到裂开的树洞里,然后那直参云霄的古柳才慢慢地低矮,慢慢地降下,最终于寻常古木大树齐平。   此时结界已尽数碎裂,然而天问化成的万人棺锁着那一具具僵尸,因此一时间并无危恙。   薛正雍不敢松懈,指挥死生之巅其余人等分别镇守于每棵柳木前,以防万一。而其他人则随大流直奔陈宅大院。墨燃因情况紧急,也没有多想,打横抱起了楚晚宁冰凉的身体,也朝那边过去。   众人赶到时,锁住罗纤纤的那株古柳已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口棺材,她躺在其中,面目时而狰狞,时而悲切,眼神时而凶狠,时而哀伤。   她口中不断变换着两种嗓音,一种是疯狂的,直喊着:“为何阻我!!为何阻我!你们都该去死!都该死!!”   一种又是柔弱无助的:“阎罗哥哥,是你吗……来的人是你吗?求你……救救我……我不想伤人……求求你……”   那两种嗓音往复交替,良久后,棺内一片死寂。   到此时,楚晚宁生魂的灵力已近极限,不能支撑,但他竟靠着心念,最后往棺内女子的眉心一点。   “汝乃何人?”   女鬼合着的眼眸缓缓睁开了,里头依旧一片猩红。   李无心失声道:“不好!!”   正欲劈身上前,取了卿卿性命,却被楚晚宁凌空一点,一道雷霆落下,阻了他的路。   “楚晚宁,你——!”   楚晚宁不曾理他,盯着棺中缓缓坐起的那个娇弱少女。   她舒开血红眼眸,然而里面却没有半寸杀气,反倒是茫然慌张的,低声道:“妾身,罗纤纤。”   楚晚宁听到她的回答,终是松了口气,睫毛垂落,生魂渺去。   过了一会儿,墨燃怀里的男人轻轻动弹了一下,墨燃忙把他放下,让他靠在廊柱旁,单膝跪地,与他平齐,说道:“师尊,你回来了?”   楚晚宁的凤目有瞬间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笼起焦点。   他看了墨燃一眼,灵力耗得多了,他又是灵核单薄的人,因此显得有些虚弱,脸色并不比生魂出窍时好多少,还是那么的苍白。   “嗯……”楚晚宁应了,原地靠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扶着廊柱起身。   他缓步走到罗纤纤面前,低眸望着她。   罗纤纤微微张大了小嘴,怔愣地看着他:“阎罗哥哥……我怎么会在这里?发、发生了什么?”   “旁且不多说。”楚晚宁虽有些虚弱,但目光却炯然锐利,他单刀直入地问,“告诉我,给你做了这个身体的人是谁?此事事关重大,你可还记得?”   “我……”   楚晚宁等待着,指甲因为紧张,而近乎掐断在石柱上。   “不是很清楚,但有些印象……”罗纤纤喃喃道,“是个男子,他……他……”   一边的薛蒙也着急:“再想想!”   罗纤纤费力地回忆着:“我当时混混沌沌,实在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我听到他的声音,有点北方的腔调……好像是……好像是……”   “啊!!”她忽然惊呼,面露恐惧之色,“我想起来了!是他!是他!!!橘子!!偷橘子!!!”   “什么橘子偷橘子,乱七八糟的……”薛蒙嘀咕道。   但楚晚宁却当即明白了——她说的是,她小时候遇到的那个砍掉了橘子树的疯子!   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是谁……   临沂,难不成会是儒风门?   是……   然而此时,天空中忽然炸响一声惊雷,笼在彩蝶镇上方的珍珑棋局忽然红光大盛。   薛正雍道:“不好!”立刻高喝道,“看紧了身边的万人棺!!恐是那个布棋局的人已经发觉,要动静了!!!”   彩蝶镇霎时飞沙走石,烟尘四起。   众修士严阵以待,以背相抵,长剑当胸。   楚晚宁眸色一暗,对罗纤纤道:“起来!你体内有那人留下的一枚白子,莫要再受制于他,我替你驱出,白子落后,你马上离开,自去地府轮回,绝不可再于凡间久留!”   说着掌心凝光,朝罗纤纤心口凌空拍去。   然而灵力过处,竟并未感到珍珑棋局的白子之力。   楚晚宁蓦地一凛,忽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下意识觉察到危险,朝罗纤纤道:“快走!”   来不及了。   “啊!!!!”   只听得一声尖锐惨叫。   天空的珍珑棋局阵心,一道血光击落,以雷霆之势劈在了罗纤纤柳藤做成的躯体上。   “轰!”   火光欺天!   “罗纤纤!”   少女的身影在火海中很快变得扭曲,渺然,一缕香魂升上天空,与焦臭的浓烟混在一起。   魂与烟颤绕,烟与魂凝合。   原本罗纤纤站着的位置,忽然冲天而起一道碧色光阵——   “木灵精华?!”   楚晚宁刹那间血色褪的干净,目光狠极凶极,他想错了——他想错了!!想必罗纤纤生前必是个木灵气极高的人,那个幕后推手根本不是在以金火水土供养木属性的摘心柳,而是在等着怨气聚合成惊雷,劈于罗纤纤身上,让她的怨魂,成为暂活·摘心柳的源泉!   金木水火土,五灵俱全。   他要做什么,眼下都可以做了……   楚晚宁仰头看着天空,每个人都看着上方,木叶萧瑟,一时间平静得可怕。   而后,忽然之间。   大地震颤!!   几乎是和墨燃他们曾经在桃花源幻境中看到的临安古城一样。   彩蝶镇的上方,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紫黑色裂口,里面像是裹挟着无数血雨腥风,死病怨痛,犹如一道恶魔之眼,缓缓睁开。   李无心指着那个裂口,颤声大喊:“无间地狱——无间地狱的结界——破、破了!!!!”   “彩蝶镇上方的天穹已裂,鬼界之门开了!!”   第95章 本座前世之劫   阴阳两界的薄膜早已不如上古时期稳固,小破小漏是常有的事,并不会引起修士们莫大的惊慌。   然而此时,一道血瞳横贯高空,刹那间天地色变,飞沙走石。   竟是百年一遇的浩大天裂!   在场诸人,除了墨燃,谁都没有真正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无妄灾劫。因此无论是苍髯皓首的李无心,还是百经沙场的薛正雍,是上修界的儒风门,还是下修界的死生之巅,粥粥上千人,俱是骇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墨燃更是如遭雷殛,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从他前世扑来,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就是这场天裂!   前世,师昧就是死在这场天裂之中,他那时与楚晚宁共补结界,却因灵力不支,被蜂拥而出的万鬼反斥,自高天坠落……   可是那分明是三年后才该发生的事情!墨燃是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雪夜,除夕方过,空气中犹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雪地上尚有细碎的爆竹残红。前一夜他才与大家一同守了岁,饮了屠苏酒。   墨燃喝得微有醉意,抬起眼眸。   融融暖烛下,师昧的眼眸似泛着盈盈春水,无论从哪个角度瞧去,都是含情的。   死生之巅好热闹,觥筹交错,笑语欢声。   他那时候想,这样真是好极了,哪怕不去惊扰自己喜欢的人,就一辈子这样远远看着,陪着,也是好的。   华筵散去,众弟子相携归家。他与师昧一同打孟婆堂回去,满地霜雪流淌月华,他见师昧有些冷,于是脱了外袍,不由分说披在对方肩上。借着些许酒意,他小心翼翼地多看了他两眼。   美人如新雪,皎皎不可唾。   “阿燃。”   “嗯。”   “你今日喝得有些多啦。”   “哈哈,有吗?”墨燃笑,笑了没两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师昧微凉的双手温柔地捧了他的脸,于是滚烫的脸颊变得更热,墨燃睁大眼睛,那一瞬间有些颤栗。   师昧微笑着,对他说:“怎么没有,你看你,三杯热酒入喉,脸都红了。”   “是、是热的吧。”   墨燃笨拙地挠头,脸上却愈发烧得厉害。   那时他是多好满足,喜欢一个人,不用得到,不敢奢想。   那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脸,他就觉得已是上天厚待,惶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愣愣的。   墨黑温润的眸,溢着惊喜与感激。   二人在寝居前别过,师昧披衣离去时,曾逆着那满地潋滟雪光,侧过脸朝他又笑一下。   “阿燃。”   他本来都欲走了,闻言像个陀螺似的,仓仓惶惶急急忙忙转过了身,唯恐错过什么。   “在,我在!”   “谢谢你的衣裳。”   “没什么!反正我热!”   “还有啊。”师昧目光愈发温柔起来,近乎可以让长冬过去的那种暖,“阿燃,其实我……”   砰的。   远处有烟花炸了一朵。   墨燃没听清他说什么,又或许其实师昧当时并没有再说下去。   待周遭寂静下来的时候,师昧已经推开了自己寝居的门扉。   墨燃急了,忙要喊住他:“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对方却难得捉弄,眨了眨眼:“好话只讲一遍。”   “师昧——”   但那勾魂摄魄的人,却依旧不遂墨燃心愿,只留了半张露在暖帘下的清丽容颜。   还有让墨燃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浅笑。   “不早了,我去睡了。明早醒来,我若还是想与你说。”   他顿了顿,柔软的睫毛含羞草般垂落。   “我就再告诉你……”   岂料,天裂与黎明接踵而至。   墨燃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师昧的那句话,他一生中最柔软的旧梦,被染成了猩红色。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犹记得师昧半卷暖帘后微笑的脸,那么好看,那么温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甚至觉得那是无限深情的。   他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余生里,继续那悠长的梦。   梦里师昧对他说了喜欢,他笑着醒过来,很开心,甚至开心到忘了师昧死了,忘了往事匆匆不可回头。   他就那么开心地笑着,想着从今往后,要给心爱的人做一些什么吃的好,这般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值得苦恼一番的。   可是总是,笑着笑着,泪水就滚滚淌落。   他把脸埋到掌心里。   那一年除夕雪夜,散在风中的话,他终究是再也不得知了。   万里重云破,无间地狱开。   无数恶鬼邪煞自裂缝中奔涌而出,犹如千军万马掠地攻城。周遭的惨叫把墨燃猛然从回忆中惊起。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在浑沌湍急、章法全失的人群中焦急地喊,凄惶地寻——   “师昧!!”   “师昧——!!师明净!!”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年后的天裂会骤然提前。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不能保护好你。   但是我不能看你再受伤,不能看你再死去……   求求你活下去……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立刻强大到足以庇护你,是我太笨,没有把一切想的周全,你在哪里……   “阿燃……”   兵刃交叠中,忽有个模糊的声音,渺渺传来。   “师昧!!”   他看到他了,在薛蒙身边,正以水灵为屏,阻着扑杀而来的恶鬼亡魂。墨燃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朝他奔了过去,嗓音哽咽,眼眶尽红。   “狗东西你,你快过来搭把手!”薛蒙以一当十,但那一波波尸潮犹如流水般无止无息,他额头渐渐渗出细汗,银牙咬碎,“快来!”   何许他再言,墨燃纵身掠起,红光闪过,见鬼应召而至。   手起藤落,面前一排鬼魅被神武抽得魂魄尽散,霎那碎为齑粉。墨燃扭头朝师昧喊道:“你别走远,过来我身后!”   “我想去帮师尊……”   “别过去!!!”墨燃闻言,几近悚然!   他决不能让师昧再在这场混战中与楚晚宁靠近。   前世的画面在不断地和眼前场景融会交叠。   ——当年,也是同样一句话。   “我想去帮师尊……”   “好,你快过去,师尊那边会安全些,别离开他,让他护好你。”   多么荒谬……   让他护好你。   楚晚宁,楚晚宁,墨燃算尽了一切,却忘了那人是楚晚宁啊!   无情无义,冷血至极。   满心满脑子的天下苍生,自己徒弟死了却都不管!   “别去他那里!他自己能应付!”   两世的重叠让他头皮发麻,墨燃双目赤红,朝师昧怒喝道,“哪儿都别走,留下!”   “可是刚刚师尊法力损耗那么大……”   “死不了!管你自己!”   他说着,眉目怒竖,朝着滚滚袭来的僵尸又是狠狠一鞭抽去。刹那血肉横飞,脑花四溅。   灵力虽远不如前世,但一招一式尽是纯熟,这百战之躯,曾与叶忘昔、楚晚宁这般高手交锋,纵使凶尸百万,竟也无惧。   天空中的裂痕越来越大。   无间地狱里沉浮了百年的鬼魅便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间,更混入那些趁着阴气大盛,挣脱了柳藤束缚的彩蝶镇僵尸,场面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可怖。仿佛是滚油里倾了水,锅镬里沸反盈天,好不热闹。又像是蝗虫扑向了谷子地,恶鬼抓着活人啃噬,死生之巅的人因往日小打小闹不少,尚能应对。但儒风门和碧潭庄却彻底遭了殃,多少修士惨呼哀号,鲜血一飚数丈高!   楚晚宁离得远,墨燃暂且看不到他的状况。   倒是无意中在滚滚人海里看到了叶忘昔和南宫驷,那两人虽不对盘,但打起架来招式却像得惊人。   只见得叶忘昔弃了长剑,手中蓝光起,召出一把长弓,南宫驷亦是臂挽弯月,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错肩而过,各自奔赴两边,朝着尸群最密处搭箭撑弓,拉满弦。   嗖!   二人几乎同时落箭,白羽裂空,声如雁鸣。   箭镞淬灵,四下散着风刃,所过之处,邪灵纷纷被撕裂绞杀……   南宫驷面露得意,反手去背后箭囊抽箭。   岂料却摸了个空。   “没了?”   “这里。”   未等他恼火,叶忘昔已丢了一束白羽箭给他。   “你总不愿多带一些。”   “……哼!”   南宫驷嗤了一声,但情况危急,他也没这心思与叶忘昔摆谱,接了箭,两人又沉入了各自的厮斗中去。   转眼间半个时辰已过,凶灵击退得多,但从鬼界涌来的更多。   李无心一剑斩杀十余个魂灵,扭头朝薛正雍喊道:“再这样不行,招架不住的。让人补结界啊!”   薛正雍看了一眼彩蝶镇远处,四个方向分别有四面金色光阵。   他喘了口气怒道:“说的轻松,这个结界你能补吗?你这里还剩会补结界的人吗?”   “我——”李无心黑着脸道,“结界一术,非我派所长。”   “那你他妈的就闭嘴!你当有几个玉衡?楚晚宁在守着四个阵脚,不然这些死鬼冲出重围,很快就会杀遍整个蜀中,修仙的都支撑不了,不修仙的岂不马上就完了?”   “蜀中完了总比修真界大乱要好,你再不让人过来补天裂,恐怕这事情就再难收场!”   薛正雍闻言大怒,铁扇一甩,罡风斩向厉鬼时,也似是无意地擦破了李无心的脸颊:“就你们上修界精贵,下修界天生就该为你们死吗?”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弃卒保车!这天裂要是发生在我碧潭庄,我也一样会牺牲全门,保天下太平!”   “好大的口气,李庄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薛正雍虎目圆睁,怒极反笑,“鬼界入口在我蜀中,千世万世都不会移到你碧潭庄去,看来死生之巅是可灭门千万次,来保一个天下太平了!李庄主,你可真会说。”   两人正边打边争,胶着不下时,忽见得一道雪色光辉自西方天际拂掠而来。   未及看清来的是什么敌是友,就听得云端传来急风骤雨般细密紧凑的错杂琴音,阵阵争鸣,弦弦掩映,犹如天降瓢泼,又似万箭穿林,明明未见兵刃,却觉刀光剑影无所不在,铁骑长嘶烽火连城。   “昆仑踏雪宫!”   薛正雍倏忽抬头,望着那滚滚而来的一片雪色,离得近了,果见是一群御剑而来,身穿着雪雾绡衣,身边飘卷着桃花花瓣的仙君。他们无论男女,长相都极为柔美,因心法原因,容貌也尽数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模样。   踏雪宫的人或立或坐,半数人怀里抱着琵琶,半数人膝前横着古琴,那嘈嘈切切泠泠清清的乐声便如此自天穹流下,令满地恶鬼僵尸都不由地发出痛苦哀鸣,却又如被天罗地网所笼,不可脱身。   为首一男子,浅金发色,碧玉双眸,五官极是深刻。他穿着雪色绡衣,衬着一水滴额坠,衣领里探出一枝纤细脖颈,宛如瓷瓶里扦着的芳菲。由昆仑雪冷,素衣之外还披着一件狐裘,更显沉静雍容。   此人怀中也抱着一张玲珑剔透的琵琶,蹙着眉头,修尖长指捻拢琴弦,无数灼灼桃花在他琴声中绕他而舞。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高功成。”   琴声微缓,他垂眸看到薛正雍等人,正欲稍作言语,忽听得远处一个人怒喝道:“梅含雪!怎么是你这狗东西!”   喊话的人正是薛蒙。他一边怒喝着,一边掠身到梅含雪御剑之下,仰头骂道:“昆仑踏雪宫怎的派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儿来帮忙?”   叶忘昔闻声回头,见了那飞花飘雪的抚琴男子,亦有薄怒。   “……是他?”   南宫驷:“什么?这个你也认识?”   “算不上认识。”叶忘昔见了梅含雪也不高兴,不过薛蒙是冲上去骂人,他是转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话来,“打过一架而已。”   南宫驷有了些兴趣:“哦,他身手如何?”   “呵。”叶忘昔冷笑一声,“他打架全靠女人,你说如何。”   南宫驷:“……” 第96章 本座今生之恨   无怪叶忘昔鄙夷,这梅含雪正是当时在桃花源,那位引得无数女修争风吃醋的“大师兄”。   本以为来的是个厉害的,谁知道却是个靠皮相吃饭的小白脸,南宫驷顿时又没了兴致,掉头杀敌去了。   梅含雪看了一眼薛蒙,目光里透着些无奈,却也没有理会他,而是低眉信手,拨动数次琴弦,踏雪宫百名修士听了琴声,四下散开——   “琴部,奏瑶光曲;琵琶部,行破阵舞。”   随着他令下,那些抚琴弄弦的人瞬时改了手下乐章,无数湍急的金石之声在半空汇集,响彻行云。   一时间鬼魅迷迷瞪瞪,竟都停下了厮杀,在原处伸长了脖子,茫然顾盼着。   李无心见此情形,想起昆仑踏雪宫的人不但擅乐,也颇懂结界修补之道,心下大喜,仰头喊道:“梅贤侄,你可会补这天裂?”   梅含雪也不在意他这声“梅贤侄”唤得恶心,只答道:“无间地狱的天漏,非我之力能够补全。”   “啊,这……”李无心的脸色白了白,终是拂袖长叹,“唉!”   “含雪,彩蝶镇四面结界,你可镇守的住?”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因死生之巅与踏雪宫素来交好,梅含雪见了熟悉的长辈,先是抱着琵琶行了一礼,而后道:“可以一试。”   “太好了!”薛正雍击节道,“你去守着四方结界,别让鬼祟涌到外面去。再把玉衡唤回来——”   “玉衡长老?”   “啊,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从没见过玉衡。但没关系,你过去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正守着结界的人。”   “好。”梅含雪颇为沉稳,剑势一偏,犹如飒踏流星,往彩蝶镇边缘飞去。   南宫驷一搭三箭,朝三个方向射杀出去,弓弦嗡鸣间,见梅含雪翩如惊鸿,踏雪宫诸人以琴音乱敌,不由吃惊,对叶忘昔道:“此人实力如此了得,怎么被你说成了靠女人打架的小白脸?”   “……”   叶忘昔也颇为不解,但这时鬼祟行动正缓,是扼杀良机,因此他也不去多想,只对南宫驷说“大约当时对招,他未用尽全力”,而后便专于斩敌,不再多话。   十大门派,此时四大已至,应对天裂便不再那么狼狈不堪,但仍是十分吃力。   地上亡魂虽因踏雪宫的琴声而凝滞,但鬼界血眼中却有更多的凶煞嘶吼着涌出。踏雪宫诸人皆立于半空中,且奏乐时不能分出手来自护,因此那些妖邪纷纷冲向了云层四方的琵琶阵和古琴阵。   踏雪宫诸人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另换御阵之乐弹奏。于是退敌驱魔的曲声霎时弱了不少,地面上的凶灵顿时又如急蚁般涌动而起。   更可怕的是,随着鬼界之门开得越来越大,一些戴着镣铐的高阶厉鬼,也因吸取了大量人界元阳,居然挣开了禁锢,轰然涌入凡间。   这些鬼怪与先前不同,他们尸身与怨灵合一,更为凶暴,灵力更高,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单独阻拦,更有落单的弟子被他们一掌掀翻,白骨森森的指爪猛地插入活人胸肺——   噗的一声!   腥血四溅,修士饱含灵气的心脏被这些高阶凶灵饕食大嚼,血水顺着凶灵腐烂的脸庞不住滑落。   嘴里叼着残肉碎血,凶灵实力更甚,又猛地扑入人群中,像猎豹般寻着新的猎物撕咬。   霎时间纷乱一片!   薛正雍喝道:“结阵抱团,不要乱跑,不要落单!”   但还是有惊慌失措的人一边哭喊着,一边四下逃窜。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潮水般的邪祟,潮水一般的死人……   南宫驷正开弓拉弦战得酣畅,忽有一吊死鬼吐着血红舌头,猛地缠住了他的腰身,利爪朝他当胸直刺。   叶忘昔离得远了,回头时一向沉静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   “阿驷!!”   “公子!”   危急关头,宋秋桐持了佩剑掠来,猛地扎进那吊死鬼的臂膊。但她先前连人都没有杀过,何况是这样狰狞的鬼怪,一剑刺下就骇得松了手,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吊死鬼狂怒之下猛地朝她挥出一击,南宫驷收弓换剑,格挡在她身前,朝她喊道:“你躲远点,快走。”   宋秋桐泪光莹莹,说道:“秋桐之命是儒风门救的,此时又怎能离开……”   南宫驷不擅应对女人,但见她身姿柔弱,目光坚毅,心中一动,却不由暗骂一声,“叶忘昔!!”   “叶忘昔!你给我滚过来!把她给我护好了!”   叶忘昔浴血而来,英俊的脸庞上尽是污渍,他一把抓住宋秋桐的胳膊,严厉道:“找秦师兄去,不可乱跑。”   “我不走,我还是能帮上忙的。”她哀求道,“少主,我想留在你们身边。”   “叶忘昔你护着她!”   叶忘昔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如此君子之姿的人,显少会有如此愤怒形于色的样子。   “南宫驷。”齿间每个字都是颤抖的,破碎的,“我看你是昏了头。”   说罢再不理睬他们二人,自己持剑掠起,远匿在了滚滚尸潮中。   高阶凶灵愈来愈多,它们混在人群中,犹如尖刀划破鱼腹,剥去鱼鳞,粘腻闪光的鳞甲染着幽红血丝,浮浮沉沉。   每个人都变得自顾不暇,恶鬼包围着活人,想要把他们每个都拆吞入腹,拖入无间地狱。墨燃、薛蒙、师昧三个人以背相抵,抵挡四方,然而圈子却越发窄小,刷的一声薛蒙斩断了一具凶灵的胳膊,污血尺高。   进攻的鬼祟见这人强横,便绕过去,都扑往师昧那边,师昧双手结印,但因气力渐弱,水光之阵时暗时明……   眼见着再难抵御住,墨燃将心一横,道:“师昧,你开个守阵,薛蒙躲进去。”   “什么?”薛蒙一听大怒,“你要我做缩头王八?”   “听我的躲进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较劲,这么多鬼我们杀的过来吗?”   师昧道:“阿燃你要做什么?”   “别多问,按我说的去做。”墨燃放缓语气,“没事的。”   包围圈渐为逼仄,墨燃催促道:“快点,再迟就来不及了。”   师昧只得转化咒符,升起一道蓝色的御守光阵,将自己和薛蒙笼在其中。墨燃见他阵成,忽得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将滚滚鲜血洒在阵上,以留下自身灵力。而后他目光沉炽,低喝一声:“还不干活?!”   见鬼闻声,光焰大盛,每一片柳叶都被血红的灵气裹挟着,犹如坠在藤上的尖刀,整段柳藤忽然延出丈长,墨燃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楚晚宁几次使出杀招的模样,再睁眼时,眸中映着无数魑魅魍魉狰狞的嘴脸。   他持着见鬼凌空抽了一击,火星爆裂,四下飞溅。   墨燃扬起手,衣摆猎猎。   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似乎与脑海中楚晚宁的身影重叠,两个人的动作近乎贴合,毫无二致。   “风。”   摧枯拉朽!云急天低!   在墨燃身后的两个人,只看到一朵巨大的猩红色光阵犹如地狱红莲灼灼盛放,强风过地,犹如千万片无影之刀,见鬼在墨燃手中舞成虚影,所过之处飞砂扬砾,无数凶灵被这裂岸惊涛的气流席卷裹入,瞬间绞成碎末肉渣!!   楚晚宁天问群杀之“风”。   墨燃竟已学得九分相似……   狂风渐止,周遭茫茫一片,俱是尸骨无存,片甲不留。   回过头,薛蒙和师昧脸上尽是惊愕之色,墨燃来不及高兴,只觉得自己平日里学得还远不够好,若能即刻回复当年修为,这区区鬼界缺漏,又哪儿会让他们这般捉襟见肘。   “看那边!”   忽然远处有人这样喊了一声。   众人齐齐抬头,但见天空中好几个方向,各有衣着不同,灵气不一的几个御剑之阵袭来。   无间地狱的天裂终于惊动了上修界的所有门派,随着那一柄柄光剑落地,或是霖铃屿诸人灵秀清丽,或是无悲寺大师宝相庄严……凡此种种,应接不暇。   十大门派的人,终于到齐了。   更强大的凶灵还在不断出世,蝗潮般无休无止,但随着修士的陡然增多,场面渐渐不再处于劣势。   于此同时,梅含雪与楚晚宁的灵力交替终于完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结界,从金色变成了蓝色。   边缘交由梅含雪镇守,楚晚宁御风而行,飘然掠至激战的核心。   他仰头看了眼已经全然张开的天穹裂口,那后面隐隐有着某种巨大的、悚然的邪佞之力。   楚晚宁几乎可以感到那种力量的疯狂,像是饱饮了成千上万的血浆,喝了亿万生灵的脑浆……   再不把结界封上,只怕无间地狱里镇压的某种巨邪之灵就要挣脱钳制,来到人间!   楚晚宁忍不住想,难道那个幕后之人,费劲千辛万苦,是想把炼狱里的某个巨灵放来红尘里?   可他图什么呢?   “师尊!”   师昧焦急地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前世的景象又重合了。   “师尊!”   那时师昧也这样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雪地里师昧喘着气,满身血污,目光却很坚定:“师尊要去补这个天裂?”   “嗯。”   “可是这……这不是一般的天痕,这是无间地狱的裂口,师尊你一人怎能抵挡?”   “……”   “我来助师尊一臂之力。我好歹在桃花源习过御守之术,不会拖师尊后腿……”   经年前两人决定了生死的对话仿佛就在耳边。   墨燃心惊肉跳,头皮都快麻了,蓦地将师昧拽至身后,猛地塞给薛蒙,大声道:“薛子明你看着他!看好他!”   薛蒙睁大眼睛:“狗东西你要去哪里?”   “我……”   大风起兮,四野腥甜。   天空中没有落雪,一切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   墨燃目光落到了茫然无措的师昧身上,心中一阵酸涩一阵宽慰。   这个结界,单靠楚晚宁一人之力绝无可能补上。   但是除了他们几位徒弟,又无人熟知楚晚宁灵气心法,能与他配合到天衣无缝,所以这一劫,必须有一个人走。   朔风正怒,万里萧杀。   墨燃忽的把心一横,揽过师昧,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把他抱到怀里,停顿须臾,复又猛然推开。   师昧。   这次死的人,恐是我了。   “我去助师尊封印结界。”墨燃铿锵,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否的决绝。他眯起眼睛,又深深望了师昧一眼。   忽然间,他便不想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在乎薛蒙就在旁边,不在乎会被拒绝,他等了两辈子,喜爱了两辈子,现在他要走了,或许再不能回来。大风里他立着,想与心爱之人最后说几句话。   “师昧,其实我……”   可是临了头,方开口时,厉鬼恶兽的嗥叫又掩去了他的声音。   那种熔岩般滚滚翻涌的冲动在这凝顿中渐冷,到最后止息。   “阿燃,你想说什么?”   墨燃眼前忽然又掠过了前世的倒影,那半卷暖帘下,是师昧温柔微笑的脸。   好残忍。   他记了一辈子,从生到死,碧落黄泉。   墨燃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但却笑起来。   “没什么,好话不讲第二遍。”   师昧:“你……”   “我去帮师尊的忙,回来之后……如果仍旧想要跟你说。”他梨涡深深,目光缱绻,“我就再告诉你……”   言罢,转身朝着楚晚宁掠去。   师昧不会死了。   至少不会死在他面前。   墨燃忽觉得天高地广,眼前那白衣飘飞的身影,便就是这一世重生的终点了罢。   他的师尊,素来胸怀天下。   师昧死时,为了完成最后的补缺,为了肃清那些横行的魑魅魍魉,楚晚宁选择了狠心离去。   这一次同·修结界的人换做了自己。楚晚宁如此鄙薄自己,讨厌自己,更不会放着自己北斗仙尊的清誉不要,来成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死活。   “师尊。”   他在他面前站定。手中见鬼光起。   “此界难补,我来帮你。”   情况危及,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即是默认。   他飞身跃上天穹,立于陈府檐头角牙,墨燃跟着跃了上去。   楚晚宁道:“结阵,观照。”   墨燃依他之意,与他同时抬手,两人一左一右,指端凝上观照结界的咒印,缓缓抬起。   “阵开!”   两人的灵力随着这一声低喝蓦地自体内汹涌而出,他们分别站住阵脚,携手砥砺,以滚滚修为凝成一道不断扩大的金红色结界。   那结界触到刚刚涌出的凶灵,凶灵犹如被烈火烧炙,惨叫着退回鬼界之眼中,那结界越来越清晰,光阵越来越刺目,楚晚宁和墨燃脚下各自升起两座灵咒凝成的蟠龙高台,将二人往天穹最上拖去。   鬼眼在金红光阵的逼迫下缓缓合拢,却似不甘,里头怨灵更甚。   每合拢一寸,里头汹涌而出的煞气就越发浓烈,当两人距离结界裂口不过几里时,那里面的妖风邪气近乎到了实化的地步。   墨燃重生后的身子渐渐觉得肩上似有百万重量,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   而那边,楚晚宁的灵力却平稳而强悍,源源不断地输出着。   一寸,再一寸。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化作尖刀利刃,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皮肉骨血。   “师尊……”   意识渐渐模糊间,他又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师昧与楚晚宁携手修阵,阴阳两界关闭只在须臾,那些无法还阳的厉鬼见师昧那边的力量薄弱,便统统汇在一处,朝着师昧扑杀而来。   “唦!”   只是瞬间,便将竭尽全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刺穿!   重演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这一次,万鬼诛心的人,却换做了墨燃。   天裂处,黑色的邪煞穿破重云,在瞬间贯去了墨燃的胸腔,墨燃只觉得眼前一抹腥红,回过神来,明白那是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热血。   他在这样窒闷的气流中,艰难地侧过脸来,但见楚晚宁衣冠若雪,神情肃冷,竟是半分余光都不曾分给自己。   胸中忽涌无数怨怼。   终是恨深。   他自蟠龙高台上坠落,唇角渗出血水,胸口凄红烈焰。   掉下去其实是很快的,可是忽然觉得那么漫长,就好像溺死的人渐渐沉入海底,再听不到人间喁喁私声。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   没有阻拦。   甚至,都没有分心去瞧他一眼。   在他坠落时,红色灵力陡然缺失,楚晚宁一如前世,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墨燃未曾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   轰然封合!   但留在人间的邪祟失了鬼界阴气的滋补,本能感到焦躁,愈发狂暴,怒起修士们相敌,剿杀血肉之躯只在眨眼之间,多少门派的阵列须臾溃不成军。   楚晚宁自空中落下。墨燃坠落时,底下蟠龙柱结了层光阵将他护住,摔在地上并未粉身碎骨。   但整个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流满地,却与师昧当年并无不同。   楚晚宁一击抽退朝着墨燃涌来的凶灵,反手落下一道结界,将墨燃护在其中。   “师尊……”   身后的人似是这样轻微地喃喃。   “你要走吗……”   墨燃咳着血,脸上却是笑着的。   “你又要走吗?”   流淌着金色辉煌的结界外,那个人的身影依旧背对着他立着,墨燃张了张嘴,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楚晚宁,你是木头做的人吗?你不会难过,没有私心的,对不对……”   “楚晚宁……”   “楚晚宁……”   他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一番激战下来他早已浑身上下都是伤,额头不知哪里划破了,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随着他仰天肆意的长笑,近乎疯狂的大笑里,血泪滚滚而落。   他哽咽道:“楚晚宁,你回头啊!你看我一眼……你还要走吗……”   你再看我一眼啊。   我就要死了。   师昧当年,你好歹,还最后瞧了他一遍。   你……   是不是真的……   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看不上我?   不然你为什么连最后一眼都不看我,你为什么,再也不肯回头。   “师尊……”   血泪满眶。   最后的印象里,是金色结界外,那个人白衣孑然,孤身远去的背影。   他去镇邪了。   原来,在他心里,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墨微雨,更重要。    第97章 本座……   “墨燃,墨燃。”   似乎有人在唤他。   他模糊地睁开眼,昏沉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他依稀觉得这个人很像楚晚宁,可又不敢相信,只觉得那人双手叠在他胸口,不断地往他鲜血横流处输送灵力。   好暖……   是谁?   他努力地眨着眸子,试图张看那太过模糊的身影。   “墨燃……”   “师、师尊?”   他咽着喉中淤血,喃喃而问。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的,他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墨燃怔忡地望着他,从来没有在楚晚宁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墨燃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他看到楚晚宁身后尽是尸山血海,不知是鏖战过后的彩蝶镇,还是他已处于修罗地狱。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命没了之后当堕无间,万世不得超生。   可楚晚宁……   他是个善人。   怎会来陪自己,永困阿鼻。   “还有最后一点。”楚晚宁的声音像是自深海传来,那么朦胧,“你不能睡过去,否则……”   他看到楚晚宁的嘴角有血水渗出。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忽然间眼前的人被光晕所笼,竟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否则,我玉衡座下,就再没你这个徒弟。”   “夏师弟!”   亲眼看着楚晚宁变成了夏司逆,墨燃极惊之下,伤口骤然剧痛,不及多想,再次昏迷过去。   “墨燃。”   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他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楚晚宁,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他认错,那要他怎么样呢?   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墨燃汗湿重衫,举目望去,见到整洁干净的一个屋子,未有过多装饰。   他已经躺在死生之巅的寝屋里了。   他竟还活着……   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抬起略显冰凉手,摸了摸心口受伤的地方。那里裹着厚实的绷带,血色透过纱布洇染而出,碰上去有些疼,但纱布底下,那颗心脏依然砰砰跳动着,那么有力,涌动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血流在年轻的躯体内疯狂地奔涌,震得他魂灵觳觫,指尖颤抖。   忽然间听到暖帘卷起的声音,墨燃坐在榻上猛地抬头,正对上掀帘进来的一个美人,或是外头有些凉,他披着件白色的裘袍,乌黑的头发垂着,微微掀起柔亮的眼来,尾觉自染三分薄红,胜却多少胭脂俗色。   师昧没料到墨燃已经醒了,惊了一下,而后才道:“阿燃?你、你……”   “师昧!师昧!”   墨燃一连喊了他好几声,眼睛很亮,黑曜石般发着光,他跃下床,也顾不得伤口疼痛,龇牙咧嘴地抽了两下嘴角,扑过去把师明净抱了个满怀,喜不自胜地一迭声道。   “太好了!你没死!我也没死!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场天裂是他前世的大劫,魑魅魍魉从天而降,带走了师昧,也将墨燃推向了罪恶深渊。   他重生之后惴惴不安的就是这场纷乱,恐会重蹈覆辙,到最后再一次孑然一人,踩着至亲至爱的嶙峋白骨,独自走向空空荡荡的巫山殿。   但是上苍未曾薄他,在他站出来,甘愿为师昧赴死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他不会再孤单一人,不会再众叛亲离,不会被逼夜奔梁山,沦为天涯孤客,从今往后,恶诅破除——   他真正地摆脱了前世的梦魇,他真正地重生了。   墨燃抱着师昧,抱了好久才分开,眼睛里烟花流溢,那么明亮,像是缀着两帘闪烁星河。   师昧仍愣愣在原处站着,直到墨燃笼着他的肩膀,低眸笑看着他,看了很久,他才逐渐回过神来,额头探去,竟是主动抵住了墨燃的下巴。   “阿燃。”   “嗯嗯。”   师昧再抬脸时,带着浅浅笑痕,眼眶却有些湿了。   “幸好你还活着。”   墨燃笑着搓了一把他的头,拉住他的手,说道:“傻瓜,我怎么会有事?我……”   欲再多言,忽而外面又有一个蓦地掀了帘子,大步进来。   “薛蒙?”   “……”薛蒙倒真是个小心眼,大约是彩蝶镇驱魔时被抢了风头,脸色不免阴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见墨燃醒了,也只是停顿须臾,而后扭头对师昧道,“他什么时候醒的?”   师昧犹豫片刻才开口,语气里有些心忧:“刚刚。”   “……嗯。”薛蒙应了一声,依旧不愿去看墨燃。   墨燃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比下了风头就跟被抢了糖果似的,半天没有一张好脸。   不过他心情正好,也不愿跟薛蒙计较,而是笑道:“看样子我昏睡了好久了吧,是谁把我带回来的?”   “还能有谁。”薛蒙甩袖负手,脸色极差,“还不是师尊?”   “啊。”   闻言墨燃倒是一愣,昏迷时些许零碎不清的片段又自眼前闪过,只不过醒来之后乍惊乍喜,那时看到的东西就愈发不确定是真是假。   他沉思道:“师尊……夏师弟……”   听他这样说,薛蒙身子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而后生硬道:“你瞧见了?”   “什么?”   “夏师弟就是师尊。”   墨燃原本只是猜测,此时骤然惊闻,不禁失色:“什么!!”   薛蒙猛地转头,神情似有古怪,像是在极力摁抐着什么:“怎么?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墨燃惊叫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只是昏迷时……模糊好像看到他们俩的人影交替在一起……我……”   想到夏司逆与自己在桃花源的种种陪伴,两人同榻而眠,又想起自己在霖铃屿时情难自禁,与楚晚宁纠缠时他衣襟里掉出的金色发扣。   海棠手帕。   会随着身形改换大小的衣裳。   抱在夏司逆手里的瓦罐汤。   他仰着头喊他师兄,而他则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兄弟,师兄疼你。   桩桩件件都像青烟般聚散眼前,一会儿是楚晚宁太过寡淡的脸,一会儿又是夏司逆抿唇不语的模样。   他曾当着夏司逆的面说楚晚宁不好,不喜欢他。   他也曾耐心替夏司逆梳着长发。   发质那么柔软,流在指间像墨一样。   仔细想来,确实是如此相像……   墨燃只觉得头都要炸了,原地逗了几圈,喃喃道:“师尊是夏师弟……师尊是夏师弟……师尊是……”   他猛地停下来,近乎是抓狂地。   “开什么玩笑!师尊怎么可能是夏师弟啊!!”   “阿燃……”   墨燃哭笑不得道:“他、他们虽然有很多地方很像,但……但总归是不一样的。夏师弟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你什么意思。”   薛蒙忽的打断了墨燃的话头,一双锐目盯住了对方的脸。   “夏师弟那么好的人?怎么,那么好的人就不会是师尊吗?”   墨燃道:“我自然不是说师尊不好。只是夏师弟待我素来真诚,我都已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了,你忽然间跟我说他是师尊,你让我怎么能接受……”   薛蒙怒道:“夏师弟真诚,师尊就假了?”   听出他声音里风雨欲来的味道,师昧忙去拉他的衣袖。   “少主,你想想伯父交代过的话!阿燃他刚醒,还……”   薛蒙却倏地甩开师昧的手,褐色的眼珠子依旧死死盯着墨燃的脸庞,脖颈的青筋甚至因为气愤而微微耸动着,宛如一条嘶嘶吐信,随时准备啮噬猎物、淬出剧毒的蛇。   “墨微雨,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师尊怎么就不能是夏司逆了?他怎么就配不上真诚俩字了,嗯?你告诉我,他在你心里怎么就假了?!”   墨燃被他一股脑儿的逼问弄得有些不厌其烦,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上辈子他当了踏仙帝君,后来每次见到薛蒙,每次都是这么个吃了呛药般的脾气。   不由也有些恼,蹙着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里有他吗?”   墨燃都气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闲着没事你发什么疯。走了师昧,我们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师尊问清楚。”说着就拉过师昧,与薛蒙错身而过,欲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可临了墨燃出门,他依旧没有忍住,回头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里有他这个师尊吗?!”   “……”   墨燃被他吼的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他顿住脚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渐渐压得沉炽。   师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我们走吧。”   “……嗯。”   可手才触上暖帘,还未掀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窒闷的,燥热又滚烫,像是从火焰里窜出来。   “墨微雨,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沙”的一声,帘子放落。   墨燃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阿燃……”   师昧欲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挡开了。   他侧过脸,转过身,两个青年正是一般年纪,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这人阴鸷冰冷的样子,着实是很骇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却沉沉的,毫无笑意。   他说:“好一个不是东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轻视师尊,天裂时也不曾袖手旁观。无间地狱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补,我便自请去帮他,我问你,作为他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性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   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   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   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极度的骇然与无措让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抵到墙上,面目豹变。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救我?他从来不喜爱我,从来看不起我!”   “……”   薛蒙没有说话,静了须臾,忽然惨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动的烛火中,薛蒙湿润的眼睫毛抬起,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玑长老看不起你,贪狼长老看不起你……你算什么东西。”薛蒙几乎是咬碎了把这些话朝墨燃脸上啐去,“贱种。”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墨燃,这死生之巅,要说有个人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这样报答他。”   他笑着笑着,忽然闭上眼睛,又是泪水滚落。   这次是轻声的哽咽。   “墨燃,你的夏师弟,我的师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恶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烫着,被惊着一般猛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听懂了这个句子。   他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薛蒙忽然唤他:“哥。”   墨燃往后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端的是无路可逃。   薛蒙最后终于不再哭。   只是语调,像死去一般平静无波。   “哥,我们再也没有师尊了。“ 第98章 师尊,求你,理理我   死生之巅有一座峰峦,名字颇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门派中有着许多种说法,最寻常的一种,说是因为这座峰峦奇陡,常有人不慎摔落,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并不是。   这座峰峦高耸入云,猿猱愁度,山巅终年积雪,极为寒冷。死生之巅若是有人死了,棺椁都会停在此处,等待发丧。   墨燃上辈子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一次,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无间地狱裂开后,一场血战带走了无数性命,师昧亦丧生其中。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跪在师昧的棺椁边,看着冰棺内那人如生的脸,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是因为那一年,你爹去了。”前世,薛正雍陪在他身边,在寒冷的霜天殿里,这样对他说道。   “我就只有一个兄长,死生之巅是我们两人携手创下的,但是你爹……他与你像,是个极任性的人。清福享了没几天,大约是腻了,在一次与邪祟的交锋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带了一壶烧酒,自己闷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递给墨燃。   “给你喝一点,但别跟你伯母说。”   墨燃没有去接,也没有动。   薛正雍叹了口气:“这个峰,叫啊啊啊,是因为那段日子,我也难受极了,心都像被挖了出来,整个人就在山上守着你爹,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大声地哭。我哭起来难听,总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这个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对方的肩。   “伯父没读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没影了。你就当明净是先行了一步,下辈子再当兄弟。”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薛正雍道:“节哀顺变什么的都是空话,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要是不想走,就在这里多陪陪他。但是饭要吃,水要喝。一会儿去孟婆堂吃些东西再回来。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拦你。”   霜天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轻轻飘摆,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额前。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   依旧是记忆里的那种冰棺,昆仑玄雪铸成,棺身晶莹剔透,萦绕着丝缕寒气。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换作了楚晚宁。   墨燃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在这场天裂里,死的人会是楚晚宁。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面对这个人冰冷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的波动,没有仇人死去的喜悦,也没有师尊仙逝的悲伤。   墨燃几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宁良久,那个人的脸庞比平日更薄凉,如今当真是覆着一层寒霜了,连紧合的睫毛都凝着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细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触手很凉。   一路往下,咽喉,脖颈,毫无脉动。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觉却很粗糙。   墨燃觉得奇怪,楚晚宁虽然指腹有细小的茧,但手心总是柔和细腻的,他忍不住细细去看,瞧见的却是皲裂破碎的伤疤,虽然已被擦拭过了,但创口却再也不会愈合,皮肉仍翻开着。   他想起薛蒙说的。   “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支撑不住了,站不起来了,匍匐在地,跪着,拖着,直到十指磨破,满手是血。   也要带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   “楚晚宁,是你吗……”   “……”   “你若是自己不点头,我是不会信的。”墨燃对棺椁里的人说,面目竟是平静的,好像笃信眼前人真的会醒来,“楚晚宁,你点个头。点头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点个头,好不好。”   可楚晚宁还是那样躺着,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个问心无愧,留得别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这个人,活着或死了,都教是人恼,远胜过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说,“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他望着楚晚宁,忽然觉得很荒唐。   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楚晚宁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为楚晚宁当年未救师昧而恨深。   兜兜转转,这种恨绵延了十余年,却忽有一日,有人告诉他——   “楚晚宁当时转身离开,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诉他——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他也一样。”   他灵流耗竭,他无力自保,他……   好,当真是好极了。楚晚宁什么都是对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像个丑角一样被耍的团团转,龇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这么久。   算什么?!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污脏,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门缓缓开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着载满了烧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边,席地而坐,与他比肩。   “听人说你在这里,伯父来陪你。”   薛正雍一双豹目亦是通红的,显示不久前刚哭过。   “也来陪陪他。”   墨燃没有说话,薛正雍就拧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后才猛的停将下来,狠抹了一把脸,强作欢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见了总是不高兴,现在……唉,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岁数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却一个接一个。燃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   “……”   墨燃垂落眼帘。   前世,薛正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师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会不明白?   重生前茕茕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浅寐中惊醒,梦到了旧时求学玉衡门下的情形,醒来后有意回自己当年的寝居看看,可推门进去,那狭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许久,四壁蒙尘。   他看到一只小熏炉打翻在地,却并不知是谁打翻的,在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把熏炉拾起,下意识想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可是岁月湍急,他握着小炉,忽然愣住。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了。   鹰隼般的目光掠过跟在他身后的拥蹙,可那些人都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谁叫张三谁叫李四。   而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时的那只香炉,究竟摆在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而能记得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会不明白薛正雍此时的感受。   “有时候忽然想到年少时的一句笑话,不自觉地说出口,却发觉能明白这句笑话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头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师尊啊……”   他碎光流淌,问:“燃儿,你知道这座峰峦为什么叫啊啊啊吗?”   墨燃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他眼下正是心烦意乱,并不愿意再听薛正雍讲起亡父之事,因此开口:“知道。伯父在这里哭过。”   “啊……”薛正雍一愣,缓缓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诉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泪,深吸口气:“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说的是,难受的话你就哭好了,没关系。男儿有泪为君弹,不丢人。”   墨燃却不曾流泪,或许是因为两世趟过,心硬如铁,比起师昧故去时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样平静。平静到他甚至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凉至此。   饮完酒,枯坐一会儿,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腿有些麻,还是喝多了略显蹒跚。   他宽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虽补了,但幕后的人是谁,却还没揪出来。或许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又或许很快就有第二场大战。燃儿,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东西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他说罢,转身行远去。   此时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轮残月高悬,薛正雍踏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提半壶浊酒,破锣般的粗噶嗓音起了个调,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终是和前世不一样,死去的不是师昧,是楚晚宁,因此薛正雍会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对着霜天殿洞开的大门,听着那沙哑的喉咙悠长呼喝,男儿铿锵,却道凄凉。曲声像是兀鹰渐渐行远,最终被风雪吞没。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么都被冲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复回寰。   “弃我老身浊泪含……弃我老身浊泪含……”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才缓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说的没错,天裂虽补,事情却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宁已经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战,当剩他自行抗御。   来到孟婆堂,时辰已迟,除了煮宵夜的老妪,什么人没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来。面是麻辣的,吃进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间抬头,氤氲四散的热气里,孟婆堂灯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辈子师昧死后,他远比现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离去,亦未曾进食。   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霜天殿,去吃些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楚晚宁忙碌的背影。那个人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抄手。   “哐当”。   案几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令如今的墨燃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楚晚宁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来,也许楚晚宁那时,真的只是想代已经死去的师昧,再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锥心。   他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宁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想起饱满雪白的抄手滚了满地。   想起楚晚宁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亲手倒掉。   豌杂小面还剩大半碗。   墨燃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巅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误会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说一句。   “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楚晚宁破碎的身影。善恶台,教他识字,练剑。奈何桥,与他举伞,同行。青天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他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墨燃喘息着停下脚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与楚晚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墨燃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宁。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重生之后的墨燃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三十二岁踏仙君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是以复活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   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师尊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犬。   他说,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第99章 师尊的第三把武器   这天晚上,墨燃是倚着海棠树睡着的。   死生之巅有许多地方,都有楚晚宁生活过的痕迹,若要凭吊,去红莲水榭再好不过,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心才不那么疼,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曾经他以为,拜楚晚宁为师,是自己莫大的不幸,这一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楚晚宁。   “仙君,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尊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但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宁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眉眼间,瞧上去很温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择师的那一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楚晚宁,让他收自己为徒。   因为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楚晚宁的性命。   两辈子了。   他都毁在自己手里。   两辈子了……   他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然后,重生以来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登顶人极,楚晚宁也早已被废了灵核,软禁深宫不得自由。   可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联手的,墨燃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但也受了重伤,在宫闱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墨燃披着厚重的锦袍,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他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昆仑踏雪宫?”楚晚宁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墨燃说:“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气和道:“师尊前来,也不问问我伤势如何,站在这里吹着风冷不冷,就只关心我杀谁不杀谁吗?”   “墨微雨,我来是为告诉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呵,后悔?该后悔的人是师尊你吧,当年我屠儒风门,你与我生死一战,灵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宫,你已与凡人无异,连和我对决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多管闲事?”   墨燃说完,侧过脸,回头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眼底闪动着精光;“楚晚宁,你如今废人一个,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我?”   或许是因为真的一无所有了,楚晚宁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顺着屋瓦房梁漏下。   楚晚宁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话:“别去。”   黑袍翻飞,墨燃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是铅灰色的天,是凄风楚雨,他看着殿内的楚晚宁,然后说:“为什么不去?我给过薛蒙机会,那一年你为了他甘愿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诺,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杀我,你倒说说,我凭什么不去?”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墨燃冷笑一声,“训斥我啊,辱骂我啊,楚晚宁,你不是很能耐吗?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头肉,是你最得意的门徒,你觉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块烂泥。”   “够了。”楚晚宁脸色苍白,眉心紧蹙,似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不够!怎么够?”墨燃见状,心中残忍的快意愈胜,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着他的内心。   他眼睛极亮,透着精光,他来回踱步。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楚晚宁,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要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踩在脚下,拿他的头骨载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肠,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炖汤!你拦不住我!——楚晚宁,你拦不住我!”   他眼睛熏着红,越说越痛快,几乎是丧心病狂。   忽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疯够了吗!”   楚晚宁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看到对方的睫毛在颤抖,眼底有泪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却令他越发痴狂,他瞪着楚晚宁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着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吗?”   他一把推开对方,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着血色的纱布。   “你是瞎吗楚晚宁!”他怒吼着,戳着自己的胸襟,又觉得不够,竟发了狠一把将那纱布撕扯下来,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这是谁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龙城再偏一点我就死了!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放过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对不对?!”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宁的手,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贴,“你不是要阻止我吗?好,我给你机会,把我的心掏出来啊!——楚晚宁,你他妈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啊!!”   “……”楚晚宁的指尖在颤抖,那么冰,那么冷。   墨燃盯着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颈的青筋都在不住颤抖。   他嘶哑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泼,敲在瓦上檐间,忐忐忑忑如痴如狂。   死寂。   谁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终于松开了楚晚宁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沉声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师尊。”墨燃说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都回不了头,那就黑灯瞎火地走下去吧。黄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宁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燃,若是你毁去踏雪宫,杀了薛蒙,我便也会死在你跟前,我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死。”   墨燃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昏沉风雨里,展颜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和我过下去。”墨燃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巅,待我捉了薛蒙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天神,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宗师终究还是楚宗师。   一个月后,墨燃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豪言,他傲立于昆仑山巅,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后以珍珑棋局控去踏雪宫千人神智,让他们在梅、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残杀。   洁白巍峨的雪山霎时间染作霞红,血染红了天池,浸透了山峦。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宫的宫门前,一边吃着仆从递上的葡萄,一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问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说:“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已丧失了听觉。   墨燃对此很满意,便笑得愈发亲昵,他又问:“堂哥给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欢?”   “……你放过踏雪宫。”   忽然听得这样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问道,“什么?”   “你放过踏雪宫。”薛蒙一向灼灼的双目再也没有了光亮,“放过他们,放过梅含雪……那次暗杀,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杀了我吧,别诛连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与我谈条件吗?”   “不是。”薛蒙空洞地睁着双目,他说,“我是在求你。”   天之骄子说,我是在求你。   心中的恶魔被猛地取悦了,墨燃眼中发着光彩,似是来了兴趣,他捏住薛蒙的下巴,迫使对方仰头看着自己,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得天边亮起一从碧色光华。   “怎么回事?”   他带来的随扈还没来得及作答,就瞧见崔嵬雪峰上方,一道华光四溢的法阵绵延数千里,将整个昆仑山都覆盖在其中。   法阵上方,楚晚宁白衣如雪,衣袂飘飞,立于云端。   他面前悬着一把形状奇异的古琴,通体乌黑,琴尾上扬翻卷,散开繁茂枝叶,上头海棠泣露,光华流散。   ——楚晚宁的第三把神武,“九歌”。 第100章 师尊的最后一句话   墨燃悚然。   他此生只见过楚晚宁的九歌一次,便是生死对决那一回,楚晚宁召唤出了古琴九歌,琴声裂帛破空,纤音入云。   被珍珑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异兽飞禽,便在九歌琴声中被召回神识,一曲长歌,大乱了墨燃百万棋子雄兵。   可召唤神武需要调动灵核,需要消耗大量灵力。   楚晚宁连他惯用的天问都已经无法唤回了,又怎么能突然召唤出比天问还要强悍的“九歌”?   天池之上的那一场恶战,声势并不亚于当年的师徒殊死对决。   但墨燃却记不太清那么多细节了,这场血战后,他的身边,终于不再剩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其实,到前世墨燃身死,他也没有明白为何楚晚宁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唤出九歌。   这是任何神武与主人都不会有的牵绊,但是楚晚宁做到了。   那一天,墨燃所制的珍珑棋子在琴声中纷纷碎裂成灰,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见过的更为纯粹强悍,强悍到令他甚至怀疑楚晚宁的灵核根本没有破碎,那么多年,都是楚晚宁在装,在忍辱负重,要一血前耻。   他后来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如果楚晚宁真的是装的,那么或许事情还不会走到那最后一步。   那该多好。   九歌摧毁了墨燃的禁术,让沦丧在互相厮杀中的修士们猛然惊醒,甚至击碎了禁锢着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   墨燃掠至云端,衣袍猎猎,眼中震怒与喜悦并生,他想看看楚晚宁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骇的招式不曾使出。   他踩在结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宁跟前。   他看到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缓了下来,抚过九歌琴弦,琴声停了。   楚晚宁抬起头,脸色白的像是阳光映照下的冰雪。   他说:“墨燃。你过来。”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过去。   楚晚宁指端轻动,几缕碧色华光朝着墨燃翻飞而去,涌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惊,原以为楚晚宁要杀自己。   但那光华不痛不痒,在他胸前萦绕着,缓缓渗入皮肤肌理,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薛蒙伤你的那一剑,我替你疗了。”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放过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后想找个人说说往事,还能找谁呢……”   墨燃还未及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脚底强悍的结界便陡然消失了,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楚晚宁召唤出的九歌古琴。   他立即抬手唤来陌刀不归,这才在云端立住,只是楚晚宁却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凋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尽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   “晚宁!”   他蓦然色变,御剑长掠而下,在那人将要坠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将他抢在了怀里。   “楚晚宁!你——你……”   楚晚宁闭着眼眸,口鼻,双目,耳朵里不住有鲜血淌出。   尊严于他而言极是重要,哪怕囚于巫山殿,也依旧是脊梁不弯,极少会让自己显出难堪模样,但是眼下他却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那样失态。   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   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   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顿了顿,他复有睁开眸子,那里头看似深黑沉冷,却烧着大深渊的火光。   他说:“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拦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样拦不住我。”   墨燃没有宣布楚晚宁的生死,他把人带回了死生之巅。   彼时他已有了通天的法术,可以保尸身永远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宁的躯体存置于红莲水榭,他逼楚晚宁这样“活着”。   要他承认他杀了世上最后一个挂念着他的人,太难了。   只要楚晚宁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烬,只要他还能每天瞧见他的样子。   他就可以觉得楚晚宁没有死。   他那疯狂的恨也好,扭曲的爱也罢,就都还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终于彻头彻尾地疯魔了。   楚晚宁走后,他每天都会前往红莲水榭看他的尸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闪着恶毒的光泽,在那尸体前,不住地唾骂,他说:“楚晚宁,你活该。”   “你渡尽天下人唯独不渡我,你伪善。”   “你算什么师父?我当初瞎了眼才拜了你为师!混账!”   再后来,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怎么睡这么久?什么时候醒?”   “薛蒙我已经放过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给我起来。”   每次说这种话,他身边的仆从都会觉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疯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觉得他是疯了。她很害怕,所以趁着一次难得的欢好过后,她在他枕边对他说:“阿燃,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谁难过?”   “……”   宋秋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在墨燃身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他脸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错。”   “别啊。”墨燃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话都吐出来了,吞下去做什么?你告诉我,谁难过?”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积压着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纤细的脖子,把方才还在与自己缠绵的女人单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变,好一张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脸。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谁死了?谁又要复生?”墨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那么狠,那么用力,“没有人死,没有人要活,更没有人难过!”   宋秋桐嘴唇颤抖,想要挣扎,可她才刚说出“红莲水榭……”这半截话语,墨燃便双目赤红,暴怒而起。   “红莲水榭只有一个昏睡的楚晚宁,你想说什么!你想提点本座些什么!孽畜!”   宋秋桐见他盛怒失去束缚,心中栗然,不知再这样下去墨燃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便下赌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声音道:“陛下,红莲水榭里躺着的终是故去之人,你终日沉湎于此,妾身……妾身怎能不忧心?”   她说的巧妙,为了不让墨燃怪罪,最后还将自己的一腔私欲,说做是对墨燃的关切。   墨燃盯着她,呼吸渐渐稳下来,似乎是多少听了些进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缓了一会儿,说:“倒让你挂怀了。”   宋秋桐松了口气,道:“妾身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顾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应当如此意志消沉。”   “那你说本座又当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来,着日将楚……楚宗师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躯壳这样空留着,只会教陛下观之更痛。”   “还有呢?你言之未尽,不如今日都说出来。”   宋秋桐见他神色渐缓,心中稍宽。   她放下半卷眼帘,微微侧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与师明净最像。   她笃信师明净是墨微雨的软肋,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细地修饰模仿着师明净的容貌细节,却总挑不起墨燃的兴趣。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虽喜爱自己陪着,但成亲以来除非极是苦闷,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觉得或许是因为墨燃并不那么喜爱女色,总之与师明净显然没有关系。   别说是她,整个死生之巅都清楚那个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挚爱。   楚晚宁算什么。   宋秋桐想,那不过是个踏仙君用来发泄爱欲的玩物,操都操腻了的男人。虽说楚晚宁用性命换来了死后墨微雨的坐立难安,日夜沉念,但她明白这不过是一时的愧疚,一时的不习惯。   她自信凭着像极了师明净的一张脸,红莲水榭里那个活死人,就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但墨燃不能再这样痴狂下去,如今天下纷乱,兵戈四起,她恐跟错了主,若是墨燃大势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约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树木。因此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别再这般疯魔。   所以她想了想,权衡利弊,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楚宗师走后,也再无人配的上红莲水榭了。”   墨燃道:“不错。你接着说。”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里,只会触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眯起眼睛。   “不如将红莲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只住一主,也算是佳话了。”    第101章 师尊,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墨燃没有说话,良久后,粲然笑了。   “好一个一榭只住一主。好个一段佳话。”   他施施然赤着脚趾修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石面,脚背青筋隐绰,停在宋秋桐面前。   然后墨燃抬起一只脚,用足尖,点起宋秋桐的下巴,令她仰头看着自己。   “这些话,你在心里头,憋了很久了吧?”   他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笑眯眯的:“宋皇后,过去有许多事情,我都还没好好问过你呢,既然你今日对我说了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那我们不如坦白到底,来,我跟你聊聊。”   “就从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宫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宁锁在寝宫里的,你告诉我,他怎么会出现在昆仑山?是谁给他解的禁,让他来找的我?”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颤,说:“我不知道!”   她太急着辩解,甚至忘了说妾身,而是用了“我”。   墨燃便笑了,他说:“好,这件你不知道,那我就问你下一件。那年我敕封你为后,让你协理死生之巅,后来我有事前往阴山,走的时候,楚晚宁因为不听话,正被我关押在水牢之中反省……”   他提起这件事情,宋秋桐的脸色禁不住青白起来,嘴唇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借由探查监牢,去看望他。却被他一通鄙薄……”   “是,是。”宋秋桐忙着道,“可是陛下……阿燃,这件事我当年都跟你说过,楚宗师他让我滚出天牢,且言语间多有侮辱,他不但骂我,还连着陛下一起责骂,我当时是气不过……我……”   “本座知道。”墨燃微微笑了,“你当时气不过,但楚晚宁乃是重罪之人,未经本座允许,又不能妄加惩戒。于是你便小施责罚,命人生生拔去了他的十枚指甲,并在他每个指尖,都钉了荆棘刺。”   宋秋桐满眼惊惶,争辩道:“陛下您当时回来,是夸我做的好的!”   墨燃微笑:“哦……是吗?”   “您……您说言语不干不净之人,就当如此对待,您那时候还跟妾身说,说罚的轻了些,若是他下回再出言不逊,大可……大可断了他的十指……”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望着墨燃瘆人的笑颜,颓然软倒在了地上,眼中噙着泪花,“阿燃……”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他笑道:“秋桐,日子过去太久了,本座当年说了些什么,没说些什么,都已忘了。”   “……”女人明明从方才就已猜到了墨燃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依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本座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那天,本座自阴山回来,进了水牢里,看到他双手溃烂,尽是血污……”墨燃慢吞吞说着,到最后,声音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座,并不高兴。”   宋秋桐无措道:“陛下,陛下……不,阿燃……你听我说……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本座并不高兴。”   墨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垂下脸,冷淡地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女人。   “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霜雪般的神色,配上这样骄矜的央求,纵使宋秋桐伴君伴虎这么多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狂风骤雨的气息,抬起深褐色的眸子,做小伏低地仰视着他,她爬过去,伏在墨燃的脚踝边。   “好,阿燃说什么都好,阿燃想要我做什么才会开心?我一定好好地……好好地……”   墨燃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他笑了,很是可爱天真。   就好像他第一次在儒风门瞧见她的时候,甜丝丝地露出两池深酒窝,拉着她的衣袖央道:“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哎呀,你不要怕,我不伤你,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不寒而栗。   时隔多年,他几乎是用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甜蜜而温柔地说:“秋桐,本座知道你是真心的,为了哄本座高兴,什么都愿意做……”   他的指尖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瓣。   她整张脸上,与师明净极像的地方。   墨燃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两瓣花朵般的嘴唇,终于还是说:“那你,就去黄泉路上,先等一等本座。”   “!”   他无不和缓地问:“好吗?”   宋秋桐的眼泪刹那溢出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她早知道墨燃现在提起当年她凌虐楚晚宁的事情,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她最多也只能想到杖刑,想到贬黜,她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都想不到墨燃居然会……   他竟然会!他竟然忍心!   他……他……   疯子。   疯了……疯了……   墨燃仰头低沉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嚣张,他笑着一脚踢开寝宫的门扉,笑着大步走到殿外。   他屐履风流,踩碎万千人的性命,如今轮到她。   疯了……疯了!!   墨微雨疯了!   宋秋桐跪跌在冰冷的金砖寒石上,寝宫内欢好燕尔的激情尚未散去,地狱的火光已经烧了起来,她张着嘴,仰着头,挣扎着去张看殿外洒进的天光。   破晓来临,天光是血红色的。   染得她满眼红丝。   她听到墨燃遥遥喝了一声,随意地就像吩咐今日晚膳该用什么一样。   “来人,把皇后拖出去。”   “陛下——!”外面是随扈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反应,“陛下,这……”   “丢到鼎炉里,油煎活烹了吧。”   宋秋桐忽然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犹如沉入大海汪洋,什么都听不到了。   “活烹了,活烹了热闹,活烹了痛快,哈哈……哈哈哈……”   他越走越远,唯有笑声和喝声像是兀鹰,盘绕在死生之巅,弥久不散。   朝阳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痕迹,洇在地上,他缓缓地走着,慢慢地走着。   一开始好像身边站着两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衣男人。   后来,那两个虚影不见了,只剩下那一袭白衣陪着他。   再往后走,那个白衣男人也消失在了金色的晨曦里。   旭日是纯澈圣洁的,带走了同样纯澈圣洁的人,只留他一个人在地狱,在血海里,在魑魅魍魉中沉沦。   只剩他一个人,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清冷。   走到最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越走越疯魔。   墨燃记得,自己自尽前的最后一年,有时候对着铜镜看,他都会认不出那里面映照的是怎样一个怪物。   他甚至记得自己将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倚坐在红莲水榭的竹亭里,旁边只陪着一个老奴。   他就问那个老奴,懒洋洋地开口:“刘公,你跟本座说说,本座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还没等对方答话,他就望着池水里的倒影,自顾自道。   “本座年少时,似乎是不曾束过这样的发辫的,这样旒珠冕,更是碰也没有碰过,你说对不对?”   刘公就叹着气回答:“陛下说的不错,这旒冕和发辫,都是您登基之后,宋娘娘给您思索的。”   “哦,你说宋秋桐啊。”墨燃嗤笑,仰头喝了口梨花白,“原来我当初竟还听过她的指使吗?”   或许是时日无多了,不怕简在帝心,稍不如意就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那垂垂老者说的也尽是实话。   刘公垂眸笼袖道:“是,陛下初登帝位时,宋娘娘极受恩宠,有一段时光里,娘娘说什么,陛下就照着做什么,这些……陛下都忘了么?”   “忘?”墨燃笑道,“没有忘,怎么会忘呢……”   自己娶了宋秋桐之后,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告诉她陛下之所以偏宠于她,只因为她的容貌与故去的师明净有五分相似。   她是个机灵人,便无时无刻不在打探师昧的行为举止,在夫妻生活间若有若无地透出来,似是故人归。   怎么会忘呢。   墨燃恻侧笑着,忽然摘下了髻上旒冕,看也不看,丢入池水之中,惊起一片锦鲤踊跃,照的湖中的人影越发歪扭狰狞。   他在这片狰狞里,拆了发辫,披散下如墨的头发,斜侧在湖边,任由粼粼水光将他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好啦,发冠丢了,发髻也散了,老刘,你再帮我想想,还差些什么,本座才能回到登基前的模样?”   “这……”   “是发带吧?”墨燃看着倒影,说道,“死生之巅弟子最普通的那种蓝色发带。宫里还有吗?”   “有的,陛下登基第一年,脱下死生之巅的弟子服时,曾交代老奴放好。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就帮您去拿过来。”   “好极了,你去吧,除了发带,其他的也一并取来。”   刘公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叠陈旧的衣物,墨燃便坐起身,指尖触上棉麻的质感,忽悠悠的往事翻上来,像是枯叶一般落在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一时兴起,随意拎起一件外袍,想要披在身上。   可是少年时的衣衫,已经太小了,任凭他怎样摆弄,都再也穿不回身上。   陡然暴怒。   “为何穿不上!为何回不去!!”   他犹如困兽在笼中兜着圈子,脸上神色疯狂,眼中精光骇人。   “这是本座的衣衫!这是本座的衣衫吗??!!你可曾错拿!若是本座的衣衫,为何会穿不上!!!为何会穿不上——!!”   老奴已见惯了主人疯魔的模样。   曾经也觉得墨燃这样很可怕,但是今日却没来由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   他哪里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   “陛下。”老人幽幽叹息着,“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   “……”墨燃原本正在发着滔天的怒火,闻言恶狠狠地回头,盯着老人枯木般的脸庞,却像被噎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眼尾发红,不住喘着气,很久后才说,“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脸上,便第一次浮现一种孩提时才会有的茫然无措,他闭上眼睛,喉结攒动,垂头立在旁边的老奴原以为他睁开眼时会暴戾地露出臼齿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墨燃再睁开眸子时,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或许是这样的湿润,淬灭了他心头的烈火。   墨燃开口,嗓音是沙哑疲惫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无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边坐下,把脸埋进掌心。   过了很久,他才说:“那就绑个发带吧。”   “……陛下……你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该绝,死的时候,不想太孤独。”墨燃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手掌,没人瞧得见他脸上的神情,“想换身行头,觉得还有故人陪着。”   刘公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说道。   “假的,也比没有要好。”   长发束起,一绕再绕,然后他从那堆旧衣物里,捏起一枚边缘褪色的发扣,他想如少年时般扣在发侧,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停下来了。   是左边,还是右边?   太久没有用这枚发扣了,记忆变得那样模糊,墨燃闭了闭眼,他说:“老刘,你知道我当年的头发,是怎么梳的么?”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后第二年,才来宫里头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说:“可我想不起来了,我想有个人告诉我。”   “……”   “你说,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墨燃喃喃,“谁可以告诉我,我当初……是什么模样。”   老刘长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任何人的名字来,墨燃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老人是没有答案可以给他的,他就疑惑地拿着那枚黑色的发扣,左边,右边,最终扣在了左边。   “好像是这样。”墨燃说,“我去问问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处,来到了红莲池边,楚晚宁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着腮,说:“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酡红沉醉里,那个闭目阖眸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楚晚宁,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杂糅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尝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楚晚宁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楚晚宁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楚晚宁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宁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墨燃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此刻,义军围山,他知自己寿祚将尽,而楚晚宁的尸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长伴他左右的旧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宁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可是他动了动嘴皮,喉头哽咽。   到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师尊,你理理我。”   第102章 师尊的师尊   师尊,你理理我。   这是他们在通天塔初见时,墨燃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他掀起了睫毛帘子。   这也是他们在红莲水榭别离时,墨燃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他却再也没有抬头。   一句话,从通天塔飘零了半生,飘到荷花池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些年的恨也好,爱也罢,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墨燃喝完了最后一坛梨花白,走下了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到了自己的末日余晖里。第二日,义军攻上巫山殿,却发现为祸天下十年之久的踏仙君自裁身亡,享年三十二岁。   到如今,两辈子过去了。   墨燃睁开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树下睡了一宿,醒来时,整个人尚是茫然无措的,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师尊……你理理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一生,楚晚宁,也已不在了。   前世他过惯了苦日子,楚晚宁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一个人,这辈子他不想再当个恶人,可是楚晚宁也看不到了。   大概是上苍也于心不忍,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定,前世楚晚宁早已恶心透了他,所以这辈子,他做了第一个离开的人。   墨燃把胳膊遮住眼睑,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   他听到远处传来薛正雍焦急的喊声,伯父在找他,伯父在喊:“燃儿——你在哪里?燃儿!”   师昧也在唤着他:“阿燃,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   “燃儿,你回来陪陪玉衡!你不要做什么傻事啊,燃儿!”   陪陪玉衡。   陪陪他……   墨燃于是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循声而去。   他不能垮掉,他不能垮掉——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幕后黑手尚未揪出,且不说天裂之变随时可能再一次重演,便说遭此劫难,死生之巅损失惨重,百废待兴……薛蒙已经痛的失去了神智,痛的再也爬不起来,他不能垮掉。   他便忍着,捺着。   他告诉自己,不痛了,不痛了。   楚晚宁的死,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不痛了。   不痛……   可是怎么可能不痛!   三千多级长阶,他背着他匍匐着爬回来,怎么可能不痛……   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把全身的灵流都给了自己,怎么可能不痛……   明明自己也受了一样的伤,为了不拖累徒弟,做出一副断情绝意的模样,自行离去……怎么可能不痛……   还有前世,楚晚宁受的伤其实与师昧无异,只是他不说而已,他不说,墨燃也就不会知道。   他依然对着楚晚宁怒吼,对着楚晚宁发泄无尽的恨意,他把楚晚宁伤病未愈时辛苦为他包的抄手统统翻落在地。   楚晚宁在他面前矮下了身,低下了头,去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全部丢掉。   怎么……可能……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啊!!   他挖了楚晚宁的心!怎么可能不痛啊!!怎么可能……   墨燃走不下去了,他在原处忍了很久,平复了很久,浑身都在颤抖,浑身都在战栗。   好痛。   他把脸埋进掌心,咬紧了嘴唇,把哭声和着淋漓鲜血一并吞下去。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才把自己的心绪勉强抚平。   他仰起头,眼眶通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下了无尽长阶。   不能垮掉。   “伯父。”   “燃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可要急死我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玉衡?”   “是我不好。”墨燃道,“我没事了,让伯父挂心了。”   薛正雍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拍着墨燃的肩膀,半晌之后道:“不怪你,不怪你,你比蒙儿强很多了……唉……”   墨燃沙哑地问:“薛蒙呢?”   “病了,高烧不退,刚刚喝了药睡下,幸好睡了,他醒着就哭,怎么劝都劝不住。”薛正雍显得很疲惫,“无间地狱天裂一事,在修真界激起轩然大波。上修界也开始派人纠察事情始末,但幕后之人处理得极为干净,彩蝶镇在血战中几乎已被夷为平地,竟是半点线索也不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墨燃却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人的本事显然已经在众人的预料之外,甚至在他的意料之外。   能要了楚晚宁性命的人,做事情又岂会轻易落下把柄。   “上修界,他们打算怎么办?”   薛正雍道:“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各派表率,于灵山之巅商谈。我明日就要启程……但是蒙儿这般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说的不错,彩蝶镇一事,就连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都命殒其中,上修界就算再是冷漠,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了。   “布下阵法打开结界的人究竟是谁。”   “他缘何要这么做。”   “此人下一步动静又该是什么。”   这三个诘问犹如兀鹫般盘绕在每个人心里,谁都想知道答案,但调查了半天,仍旧是一筹莫展,没办法,只能携起手来。   墨燃道:“伯父放心去吧,派中诸事,我会帮着伯母一并打理。”   “那就好,那就好……唉……苦了你们了。”   薛正雍走了,而薛蒙整日介魂不守舍,积压的宗卷委托就全都落在了墨燃肩上。   墨燃全身心地浸淫到案牍之中,不敢有片刻倦怠,因为只要他停下来去想,停下来稍作休息,那强烈的苦痛与后悔就会把他拖下深渊,拷问着他残破不堪的魂灵。他恨不能日夜俯首卷前,借以摆脱内心无休无止地愧疚与折磨。   无间地狱裂时,凡间阴气大盛。许多蛰伏许久的妖邪们借此东风重出江湖,为害四方。这些日子,向死生之巅求援的委托函简直堆成了小山。墨燃忙碌其中,废寝忘食,往往是黎明时就赶往丹心殿,到了深夜才回去休息。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会在汪洋书海中,冷不防地,被楚晚宁留下的碎片扎中。   “……青僵兴风作浪,凤陵村八十二户老弱,不胜其扰。幸有贵派长老所制机甲‘夜游神’,可暂御邪祟。然终非久长之策,还请……”   烛泪缓缓滑落,灯蕊爆出一串花火。   待墨燃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已对着这一张书函发了良久的呆,手指摩挲着“夜游神”三个字,想起的是红莲水榭里楚晚宁扎着马尾,咬着锉刀,专注地给机甲人上桐油的模样。   墨燃长叹一口气,指尖点上额头,轻轻揉过。   忽听得有人敲门。   “师昧?”   披着素淡白衣的秀美青年走了进来,把端在手中的托盘在墨燃案卷旁放下,卷袖拨亮了蜡烛,而后温声道:“阿燃,忙了一天了,吃些东西吧。”   “……也好。”   墨燃苦笑着,把卷宗放下,捏了捏隐隐抽痛的眉心。   “我炖了一碗参鸡汤,炒了几碟小炒。”师昧将菜布好,隔着碗试了试温度,“还好,都还暖着。”   两人吃着饭,师昧见他额角一缕碎发散落,衬得一张英俊脸庞颇有几分憔悴,便伸出手来,替他捻好。   “阿燃。”   “嗯?”   “那天……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墨燃心里头乱得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问道:“哪天?”   “……”师昧抿了抿唇,垂下眸道,“就是天裂那天。”   “……”   “你说你去帮……帮师尊补天裂,有一句话,如果等你回来,还想跟我说,就……”声音渐渐轻下去,头也低下去。   灯花烛海里,师昧晶莹如雪的耳坠似乎有些红了。   墨燃久久凝视,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师昧,他觉得自己无疑是深爱的,可他眼下真的没有这个心思,一点都没有。   他确实是臭不要脸,是不拘小节,他也确实不把世人诟病放在眼里,不知道义礼数为何物。   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心。   “对不住啊。”良久沉寂后,墨燃轻声道,“我心里难受,我想……如今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所以那件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师昧蓦地抬起脸来,一双秀美眸子满是愕然。   墨燃苦笑一声,伸出手,犹豫片刻,揉了揉师昧的头发:“我这个人总是很笨,这些天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静下来把所有事情都捋清楚。我怕我太草率。”   饶是烛火温暖,也遮不住师昧面色渐渐苍白。   “草率?”   顿了顿,他忽的笑起来。   “阿燃,那时生死离别,性命攸关,我原以为你要说的,是深思熟虑透了的事情。”   “是。”墨燃蹙起眉头,“那件事我在心里揣了很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可……”   “可?”   “……可不是现在。”   手在袖间捏成拳,墨燃说。   “不是现在,师昧。你不知道,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在这样难受仓促的情形下告诉你,我……”   “少主!”   忽然一位下属冒冒失失闯进来,却见到在丹心殿处理门派事务的人是墨燃,又忙低头行礼道:“啊,墨公子。”   遭此打断,师昧脸上的薄红也退了,甩齐了衣袖,前倾的身子复又坐回去,整个人变得淡淡的,显得很素净。   墨燃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抬起眼帘:“什么事?”   “山门外有贵客来访,特、特来禀奏。”   “贵客?”墨燃说,“十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都在灵山,哪里来的什么贵客?”   那弟子似是畏惧似是激动,整个人都有些语无伦次,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是、是无悲寺的怀罪大师!!”   “什么?!”   纵是踏仙帝君,墨燃也不由得蓦地站起,师昧也惊到了。   “怀罪大师?”   无怪墨燃如此震愕,这个怀罪大师,在修真界根本是个形如传说的人。   这个人,早已修成正果,理当飞升。然而当天界大门向他敞开时,他却立地合什,说自己堪不破滚滚红尘,放不下一生执念,洗不清早年罪恶。最终天光消失,莲华凋敝,怀罪大师袈·裟破旧,芒杖轻点,飘然而去,终是未曾成仙。   在他拒绝飞升之后,便去无悲寺闭关冥思,转眼人间已过百年。   百年后,修真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江湖上见过他的前辈,已然屈指可数。   墨燃上辈子将人间闹了个翻天覆地,却也和怀罪大师无缘一面。因为怀罪真的已经太老太老了,在墨燃登顶人极的前一年,他已于一场春雨中圆寂,无人知他享年仙寿。   岂料重生之后,怀罪大师竟会深夜造访。   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虽不知他究竟要来做什么。但一时间,墨燃却想起那些关于怀罪大师的传闻。   怀罪……怀罪!   他怎么就忘了怀罪大师!   前世师昧丧命时,他因学识浅薄,竟不知道修真界还有这样一位通天彻地的前辈,后来登基之后,听下面的人禀报,才知道三大禁术之一的“重生”之术,世上是有人练成的。   那个人便是怀罪。   他急着去无悲寺请人前来,想要替师昧回魂,可是派去的人返回时,却告诉他,大师已经圆寂了,他错失了让师昧重生的最后机会。   可此刻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还活着!还活着!!   他怎么就忘了!怎么就能忘?   墨燃心头大颤,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蓦地起身,眼中光焰亮起,急道:“快请大师进来!”   那前来禀奏的弟子还没来得及答应,墨燃又道:“不,还是我去外头迎他。”未走两步,却忽见得外头黄影一闪。   烛未动,火未动。   半点风未起。   没有任何人看清,甚至眼力如墨燃,也没有瞧见他是怎么进来的,一个头戴斗笠、袈·裟半旧的僧人已岿然立于丹青殿内。   他形影如雷电,停的位置正好在墨燃跟前,距离近的有些突兀。   “深夜叨扰,不劳墨施主移步。”   一道低沉和缓的声音自竹笠檐口缓缓传出,墨燃和师昧听了,俱是一惊。   这声音,哪里像个百岁老人该有的?   不及思索,便见得那僧人除了青笠,大殿灯火中,只见得那是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生的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双目灼灼,锐利却不逼人,而是平和清朗的,仿佛江海凝光。   “……你是……”   僧人双手合十,低低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怀罪。”   谁都没有预料到,怀罪大师最起码一百多岁的人了,瞧上去居然比薛正雍还要年轻,一时四下哑然。   但墨燃与修行一道,却并不笨。他想到怀罪本就是放弃了飞升,自留凡间的人。除了最后的脱胎渡劫,本就已与神仙无异,因此心下稍缓。但目光却更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怀罪不欲惊扰更多人,于是只他们三个在丹心殿坐了。墨燃亲自给大师奉了热茶,怀罪接过,低低谢了,却不喝,只将茶水搁在紫檀小几上,而后缓然抬头。   他虽十分温和客气,却并不绕弯,但是单刀直入道:   “墨施主,请恕贫僧冒昧,但贫僧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个故人。”   墨燃心跳猛地快了起来,他觉得眼前阵阵发晕,指节猛地捏住了案角,力道那么大,几乎要将桌几捏碎。   他紧盯着怀罪大师的脸,前世的种种言语再次雪片般袭来——   “据说世上唯有一人曾成功使出过三大禁术中的重生之术,但传闻终究是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怀罪大师人在何处?就算付出再多代价我也要救师昧回来!”   “陛下有所不知,怀罪……已在多年前归寂了。他一生未有任何著述,关于重生,只留下一句‘逆天换命,凶险之至。’,除此之外,片语未存……”   那些零碎的言语湍急地刮过耳廓。   “怀罪大师深杳人鬼轮回。”   “传闻中他可与鬼界互通有无,若他尚在人间,明净师兄或许可以还魂,只可惜,唉……”   “怀罪大师便是那尚在阳间的鬼,阴阳之事,皆不出其左右。”   墨燃深吸一口气,惊觉自己嗓音居然有些颤抖。   “故人……故人……”   他喃喃着,目光逐着怀罪大师的一双清澈眸眼。   墨燃轻若蚊吟,背襟甚至渗出细密的汗,他低声问:“谁为故人?”   僧人缓缓立起,昏暗的烛火中,他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单薄的黄袍袖角垂落,衣裳半旧,却也不见褶皱,飘在风里像是憧憧鬼影。这大师当真是教人看不透路数的。   墨燃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也不由得跟着怀罪站了起来,两人对面相看着。   “大师。”若是此刻能有一面明镜高悬,他便可瞧见自己眉眼间,竟不自觉地生起一丝奢望,又因这奢望,再起一缕哀求,“谁……为故人……”   是他吗?   是他吗?   怀罪忽地打下睫毛,叹息合十:“小徒楚晚宁,七日前殁。今夜是他回魂之夜,贫僧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特来死生之巅,求墨施主怜悯,还老僧一个徒儿。”   第103章 师尊,我来寻你了   竟是……如此……   徒儿……   墨燃怎么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鬼难分的高僧竟会是楚晚宁的授业恩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师昧反应快,他立时行了庄严大礼,肃然道:“不曾想大师竟与先师有此溯源。晚辈见过怀罪师祖。”   怀罪大师却说:“师祖不必称,楚晚宁早已被贫僧逐出师门。”   “啊!”师昧微微睁大眼眸,更是吃惊,“这……”他生性谨慎,虽感诧异,但见怀罪大师神情间有薄薄怅然,便知人家不想多提,于是就没有再没问下去。   但墨燃的心思却不在此处,他心如火烹,急着道:“大师,你方才说你是为了师尊前来,那你……你可是有法子,让师尊回魂?!”   “阿燃……”   “你是不是有法子让他回魂!你莫要诳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他心血激荡,加之连日疲乏,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半句话哽在喉头,竟是再也说不出来,眼眶却已红了。   怀罪大师叹了口气:“墨施主珍重自己要紧,是,老僧确是为此而来。”   墨燃的脸色本已苍白如纸,闻言忽地泛上一层血色,他直勾勾地看着怀罪大师,嘴唇青白,抖动了片刻,才道:“你……你可……当真……”   “老僧深夜造访,总不会是为了捉弄两位施主。”   墨燃还想再说什么,喉结攒动,却唯有沙哑哽咽。   静默良久,怀罪大师才道:“重生之术,逆天改命,极为困苦,若非老僧实在欠了楚宗师良多,也不会贸然行之。造访死生之巅,也是这些天思量许多才做的抉择。”   “逆天改命……?”墨燃喃喃着,把这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然后惨然道,“逆天改命……像我这般恶人,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他那样的好人,又怎么可以没有?”   他此时已近半癫狂,因此竟说了自己“逆天改命”这件事,所幸言辞模糊,倒也没有人听出他言语间有“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个意思。   师昧道:“师祖,既然是逆天改命,且重生之术又是禁术,想必施展起来十分困难,也……未必就能成功……对吗?”   “不错。”怀罪道,“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术者和死者,还必须有个人,去找全死者魂魄。重生途中处处是难,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师昧:“……”   “因此老僧来此地,旁人也不需叨扰,只问楚宗师的三位弟子,若是你们不愿为他赴汤蹈火,受此风险,那么纵使老僧开启重生法门,楚晚宁,亦是回不来的。”   其实怀罪还没有讲这番话前,墨燃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三大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总需要祭上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的东西,冒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冒的风险。   他心中早有明断,前世他为了师昧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这辈子为了报楚晚宁恩情,他亦不会犹豫。   墨燃是有心的,只不过上辈子,他从来不肯把心分出来,给楚晚宁一点点。   烛火下,他看着怀罪大师的脸,说道:“大师不必再问薛蒙了,师尊本就因我而死,此事不必累及他人,若施术有任何险阻,墨燃愿一力承受。”   “阿燃……”师昧喃喃,而后扭头问怀罪,“师祖言重,不知所谓劫难,会是怎样的?”   怀罪道:“虽说墨施主愿一力承担,不过这术法的第一步,却是越多人愿意献身,就越容易成功。还是等薛施主来了,老僧再与你们讲个清楚吧,老僧在上山的时候,已经着人去请他了。”   他顿了顿,又对师昧笑了一下。   “另外,切记莫要再称老僧为师祖了,方才就已说过,老僧已不再忝居楚宗师师尊之位。”   墨燃此刻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便问:“大师当年……为何要逐我师尊出门?”   师昧无语道:“阿燃……”   “无妨,非是不可言说之事。”怀罪叹息,“贫僧年少时,曾受恩人照拂。然而恩人命短,于一次大劫中为护他人性命而魂飞魄散。百年过去,贫僧每思及此,依旧惴惴不安。因此我门下素有戒律。其中最重一条,便是弟子须潜心修行,未得正果前,断不可妄涉红尘中事,插手凡俗,以免殃及自身性命。”   墨燃涩然思忖半晌,说道:“师尊做不到的。”   “是啊。”怀罪苦笑,“我那小徒,和我的恩公一个性子。他于寺院中长至年少,涉世未深且天资极高,本可安然修至飞升。只是弱冠那年,他去山下采集矿石,正巧撞见了避难的流民……”   师昧叹气道:“若是这样,师尊定不会袖手旁观。”   怀罪点了点头:“非但没有旁观,还在安顿了那些流民之后,擅自离山,去下修界查看。”   “……”   那时候死生之巅才刚刚开山,下修界远比此刻更乱,楚晚宁能看到什么自是不必多说。   “回来后,他告诉我,想要暂且结束清修,去红尘中扶伤救死。”   师昧问:“那您答应了吗?”   “没有。”   “……”   “他那时只有十五岁,秉性纯然,性子又烈,极是易让人骗了去。我又怎会答应他擅自出山。更何况他修为虽高,体质却弱,世间险恶重重,高手如云,贫僧身为他的师父,实是放心不下。”   墨燃道:“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听你的话。”   “不错,他听了之后,与我大吵一架。说是凡世疾苦就在眼前,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啊!”师昧一惊。   这话就算是其他人对怀罪讲来,也是极为刻薄的,何况楚晚宁当初是他的关门弟子,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怀罪神情淡淡的,眉目间却有些凄凉,“贫僧当年心境亦非空非静,一怒之下,便对小徒说道,你尚不能度己,又怎能度人?”   “那师尊又是怎么说的?”师昧问道。   “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此言一出,大殿骤静。   因为这八个字,并非出自怀罪之口,而是墨燃轻声道出的。听他突然说出楚晚宁当年说过的句子,怀罪大师目光灼灼,默然望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半晌才长叹一声。   “他还是这么教你们?他……唉,他当真是……分毫未改,九死不悔。”   怀罪心下复杂,墨燃却也不比他宁静多少。   须知他曾一直对楚晚宁这八个字嗤之以鼻,觉得是假道义,大空话。可眼下再说出口,却觉心如火焚,饱受煎熬。   良久后,怀罪空幽的嗓音才重新在丹心殿内响起。   “说来惭愧,当日,我也是被气到了,就对他说,若他固执己见,踏出寺门,我便与他师徒缘尽,恩断义绝。”他顿了顿,似乎被那段过往给鲠住了咽喉,想细讲,又不想细讲,几番犹豫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你们也清楚了,楚晚宁最后断义离师。多年过去,我与他所谋不同,虽共处这滚滚红尘中,却是再也不曾相见。”   师昧道:“这也不是师……这也不是大师的过错。”   怀罪道:“孰对孰错,是耶非耶,本就不是轻易能教人参透的事情。但楚晚宁与我师徒一场,贫僧闻他于前夕血战中身死,想起当年事,竟日夜不能寐。所以才会想要来这里,尽我所能,一试运气,看能不能救回宗师一命——”   “咣当。”   朱漆雕门被猛力推开。   薛蒙立在外头,不知是何时来的,但显已把最重要的几句话听了个彻底,他原本只听说怀罪大师来了,并不知道这老和尚要来干什么,因此也只恹恹地抱着一缸中药,边喝边慢慢地走过来。   此时,他听见了怀罪的话,手中捧着的器皿已砸了个粉碎,热汤汁溅了满身。   凤凰儿却也不觉得烫,失声道:“救回来?救回来?师尊还能——还能回来吗?!”   他踉跄着奔进屋内,一把拽住怀罪。   “秃驴,你说什么?你可是在开玩笑?”   师昧忙道:“少主,他是……”   “不对……是我失态,是我失态。”薛蒙虽不知眼前人便是楚晚宁的恩师,但想到此人是来救师尊性命的,便慌忙松了手,“大师,只要您能让师尊回来。往后如有所需,薛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您……只求您不要诳我。”   怀罪道:“薛施主不必如此,贫僧深夜造访,便是专程为你师尊而来。”   他侧过脸,瞧了瞧窗外月色:“时辰差不多了。既然三位小施主都已来齐,那就由贫僧,与你们细说一遍重生之法,还有难行之处吧。”   师昧道:“恳切大师言明。”   薛蒙却急着道:“还有什么好讲的!救人啊!先救人啊!”   怀罪道:“薛施主性急,但需知道,若是其中出了差池,非但施主要丧命,恐怕楚晚宁的魂灵也要溢散,到时候六道轮回都进不去,你可忍心?”   “我……”薛蒙霎时间涨红了脸,捏紧了衣袖,半晌才慢慢松开,说道,“好,我听大师说就是了……”   怀罪便从储物囊中拿出了三个素白绸灯,那绸灯融着金丝细线,中央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像是蜘蛛的网,要捕住谁离去的魂。   “这是引魂灯。”怀罪大师把三个绸袋分给三个青年,“拿好这个,贫僧接下来的话,诸位都要记清了。”   墨燃将灯笼接了,捧在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地魂、识魂、人魂。死后三魂碧落黄泉,各自离分。这个你们都清楚,但是人死后,每个魂魄去往哪里,我猜你们并不知晓。”   师昧道:“还请大师言明。”   “地魂、人魂入地府,识魂残留尸身内。凡间所说头七回魂,其实能到阳间和识魂重聚的,也只有人魂而已。人魂回来,往往是有心愿未了,待它心愿了却,它就会和尸身内残留的识魂合二为一,再归地府,重聚魂胎,等待转世。许多人一知半解,寻求重生之法,但最后招回的只有半缕残魂,自然很快就会消散。”   前世师昧死后,墨燃也曾试过招魂,然而却如怀罪所言,白幡月影里只有那人薄薄的影子,顷刻便又化作点点流萤。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   怀罪道:“楚晚宁的识魂,还在他的尸身里,诸位施主不必管,重要是找到他的人魂,以及地魂。”   薛蒙忙问:“怎么找?”   怀罪道:“用这引魂灯。这个灯只能由灵力点亮,你们注入各自灵流后,拿着它走遍死生之巅。若是楚晚宁并不抗拒于三位施主,这引魂灯的火光就能照出他的人魂。”   墨燃闻言,不由心中一凉:“那,要是师尊并不想见我们呢?”   “这便是第一难处,也是为什么越多人愿意找他,便越容易成功的缘由。需知道,若是他无心恋世,去意已决。”怀罪说道,“那么引魂灯也就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重生之术若要施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去找他的人,亡者都不眷恋,自身不愿重归红尘,谁也强求不得。”   “……”墨燃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魂灯。   薛蒙急道:“师尊最是心疼我们,又怎会不愿回来?大师,用这引魂灯找到师尊人魂后,又当如何去做?”   “找到人魂之后,便需你们去个地方。”   “哪里?”薛蒙问。   “地府。”怀罪答。   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要去地府,不由都是一惊。   师昧轻轻“啊”了一声,微舒美目,低声问道,“这……活人怎么可以入地狱?”   “这个我自有办法,施主不必担忧。”   怀罪不疾不徐地朝他望了眼,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三人,无论谁先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么都必当殷切期盼他返回阳间,愿为其上求碧落,下溯黄泉。若是心中意念不坚定,半路楚晚宁的魂魄就会散去,再也不能聚拢。”   师昧:“这……”   薛蒙道:“师尊于我恩深义重,即便要我去无间地狱寻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师尊因我身死。”墨燃抬起眼眸,亦道,“我欠他良多,也没什么可说的。”   怀罪道:“好。那么你们便记清楚,楚晚宁的人魂被第一个人寻到后,其他人即便前往,也无法再瞧见他的身影。而那个寻到他的人,需得在天明前都确保引魂灯不灭,且一直照着他的魂魄。”   薛蒙道:“这有何难?”   “难。”怀罪说,“三魂分离后,每个魂魄往往都会缺失一部分东西。可能是听觉,可能是心智,可能是记忆……总之若是运气不佳,你们见到的师尊并不会那么轻易听你们的话,得想法子哄他。”   薛蒙:“……”   墨燃心中一紧,甚是不安:“……要哄他?可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呢?是人的时候都很难猜他心意,何况成了鬼。”   他原本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可薛蒙与他不睦久了,竟以为墨燃是在嘲笑楚晚宁,因此对他怒目而视,继而转头道:“哄有什么难的,反正记清楚,不让师尊离开引魂灯周围就是了。”   师昧问道:“那黎明之后呢?”   “黎明之后,楚晚宁的人魂会飘入引魂灯内。届时贫僧会备好竹筏,在桥边等待二位。这里地处鬼界入口,奈何桥下滔滔流水正好连着黄泉,竹筏会载着那个找来了残魂的人,前往鬼界。”   薛蒙:“坐竹筏去鬼界?”   师昧问:“只能一个人去吗?其他人都不能再帮忙?”   “不能,所以谁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谁就要孤身入鬼界寻他的地魂。若是那人半途而废,或者临阵退缩,楚晚宁的人魂就会被引魂灯吞噬,再也无法投胎转生。”   薛蒙一惊,几乎是立刻扭头对墨燃说:“你别去了,我信不过你!”   墨燃缄默不语,只由他质疑着,并不去争执。   师昧见状去劝道:“少主,阿燃他并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你……”   “不是又怎样?!”薛蒙厉声道,“他已经害死了师尊一次,我凭什么相信他不会害死师尊第二次?他就是个瘟神!”   师昧轻声道:“大师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说了?难道不是吗?多少次师尊受伤都是因为他!每次有他在,准没有好事情。”薛蒙这样一说,眼眶又红了,嘴唇哆嗦着,发着抖,忽然就有些失控,伸手去拽墨燃手里的引魂灯,“把灯给我,别再给师尊寻晦气。”   “……”   “给我!”   薛蒙骂着,墨燃不还嘴,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薛蒙说的对。   鬼司仪面前也好,金成池湖底也好,哪一次楚晚宁不是因为他而受的伤,楚晚宁的身上有多少疤痕,是为他留下的?   瘟神。   呵……   对,真对。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愧对师尊,即便知道自己不配再去央求师尊由黄泉归来,他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引魂灯,就那么固执地,死死地抓着那苍白的灯笼,由着薛蒙唾骂自己,撕扯自己。手背被抓出了血痕,依旧低着头,动也不动。   到最后,薛蒙喘着粗气,终于松开了他,双目赤红地说:“墨微雨,你还要害他到什么时候……”   墨燃没有去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空荡荡的灯,沉默着。   沉默到别人都以为他不会再作答的时候,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带他回家。”   他的声音太低了。   被愧疚和羞赧压得那么低沉,那么卑微。   以至于薛蒙一开始都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墨燃说了什么。他“呵”的一声就冷笑开了。   “你带他回家?”   “……”墨燃闭上眼睛。   薛蒙啐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在齿间撕得粉碎:“你怎么有脸。”   “少主——”   “别拉着我,松手!”薛蒙猛地把袖子从师昧手中抽出,眼中闪着悲伤与愤恨,他死死盯着墨燃,嘶哑道,“你怎么配。”   墨燃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睫毛帘子垂得更落。   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楚晚宁还活着,楚晚宁下一刻就会说:“薛蒙,别再胡闹。”   原来,他一直都在替自己遮风挡雨。   是自己受之泰然,竟以为那是理所应当的。   墨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捧着那引魂灯,像抓着最后的稻草。   他低着头,重复着说:“我想带他回家。”   “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啊你!我看你——”   “好了,薛施主。”   怀罪大师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道,“墨施主有心,你便让他去做吧。若真有恙,再算不迟,如今一切尚无定数,薛施主又何必咄咄逼人。”   薛蒙郁沉着脸,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看在怀罪的面子上,忍住了。   忍了须臾,又落下一句。   “若是师尊有恙,我定杀了你去祭他。”   怀罪叹息道:“两位施主的恩怨,日后再算吧,时辰也无多了,找到人魂要紧。”   墨燃道:“还请大师施法。”   “引魂灯上的法咒已经施好了。”怀罪见墨燃着手就要灌入灵流亮起魂灯,抬手阻了他,“施主且慢。”   薛蒙急道:“还有什么事?”   “贫僧想再说一遍,如果有人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人就无路可退了,必须要前往地府。贫僧虽会在那人身上打下护咒,但活人入死人之地,终究凶险至极。稍有不慎只怕会难以生还。”怀罪大师意味深长地依次望过三人面孔。   “所谓险恶,并不是一句空谈。找到楚晚宁在地府的地魂,或许不难,但是,难的是孤身前往地狱,面临未知。运气若好,地魂很快就会找到,运气若是不好,出了意外,就会……”   “会死?”师昧问。   “死是轻的,恐怕到时候楚晚宁也好,施主也好,都会灰飞烟灭,再无投胎转世之际遇。”   怀罪说:“所以,若是三位施主犹豫不决,还是将这魂灯归还于我。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定然要为谁付出至死的,惜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悔。”薛蒙最是年轻气盛,更兼一腔热血,当即道,“谁悔谁孙子。”说罢恶狠狠地去瞪墨燃。   但他终究是不懂墨燃的,他的这位堂哥,和他根本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打小受过的折辱,墨燃的爱恨都被磨成了极尖锐的指爪,若有人伤他,他就将那人掏肠挖肚,可若有人待他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恩情,他也绝不会忘。   墨燃瞥了眼薛蒙,复又望向怀罪:“我亦不悔。”   怀罪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 “那好,到了鬼界之后,尽快找到他遗落的‘地魂’。当人魂和地魂在灯中融为一体后,引魂灯会点亮返阳之路。再接下来的事,交于老僧便好。”   他说起来好像还算容易,但听得人都知道这一串事情,每一环节都极易生变,极为险恶,尤其是到了地府后,若是寻不到楚晚宁的地魂,或者因为魂魄缺了心智或是记忆,不肯乖乖融为一体,那么只怕下去寻他的人都要赔在里面。   因此,在三人点亮引魂灯前,怀罪最后缓言沉声问了他们一遍。   “灯一亮,就再也无可回头了。此事并非儿戏,贫僧再问一次,诸位施主,可有悔意?”   三人俱答:“无悔。”   “好……好……”怀罪慢慢地揉开一道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楚晚宁,你啊,你比我这个师尊当的好……”   他默念咒诀,魂灯忽幽幽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只见薛蒙墨燃手里的灯笼,几乎同时窜出两道赤焰火舌,将那白绸灯笼浸为红色。再过片刻,师昧手下的灯烛也微弱地亮起,水性的灵流点亮的光芒是蓝色的。   “去吧。”   怀罪道。   “成败与否,归来与否,都在今夜可见了,若今夜不成……那……唉……”   墨燃想到楚晚宁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心中隐隐作痛,竟是不忍听怀罪再说下去,只道:“大师不必多言,我便是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把师尊带回人间。”   只要,他还愿意。   只要……他还愿意与我回来。   三道光辉分别出了丹心殿,很快就各自被浩瀚无际的黑夜吞没,消殇不见了。   第104章 师尊的抄手   一盏风灯幽幽地在死生之巅游荡,寻觅着那归来的半缕孤魂。   引魂灯亮后,活人便再也瞧不见墨燃,他好像也成了半个鬼,踏遍青石小阶,行遍廊庑楼台,张看着。   红莲水榭,霜天殿,三生台……   哪里都走遍了,却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墨燃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师尊生前已是万般疲惫,死后便再也不愿见他?   这个念头令他如坠冰窟,他脚下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刹时掌心冒汗,心如擂鼓,急着向那人跑去。   “师尊——”   回头的却是个并不识得的魂魄,大约也是在那场天裂中丧生的弟子,偏过半张脸,尽是鲜血,呆滞迷茫地望着墨燃。   “……对不起,认错了。”墨燃嗫嚅,匆匆走过他身边。那亡魂丢失了神智,只僵硬地瞧着墨燃打他眼前经过,并未有任何举动,尸白的躯壳凝在原地,像是遗留在世上的蚕蜕。   墨燃不禁心头更紧。   若是师尊的人魂也像他一样,变得行尸走肉,又当如何?就算自己找到他,又能守他到天亮吗?   心中金戈铁马仓皇踏过,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孟婆堂门口。   墨燃心下思忖,师尊平日对饮食并无执念,想来他回魂之后,也不会特意来这庖厨之地一趟。   正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孟婆堂内一声轻轻叹息。   那声音很薄,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墨燃颅内。   他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引魂灯。那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却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   墨燃喃喃:“师尊……”   楚晚宁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雾绡白裳,衣角染着大团血渍,极为凄艳,于是更称得皮肤苍白至极,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墨燃掌着灯,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   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灯笼轻轻摆晃着。   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楚晚宁在做什么?   他来到他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墨燃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宁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的那双手,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弱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与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楚晚宁,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都尽数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愣愣再往生前活过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   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欲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如冷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随时像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他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树下。   温柔如白猫儿的宗师抬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枝头蝉鸣三两声,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转眼二十年,两辈子。   都过去了。   端的是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师尊,我们重头来过。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第105章 师尊的人魂   灯花粲然,照一双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宁已至墨燃寝居。他瞧不清路,墨燃便拉着他的手,带他走。   楚晚宁二魂已失,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与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谁,迷迷糊糊由他领着,墨燃带他进了屋,擦了擦脸上的泪,关上了房门。   楚晚宁将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着,来到床头,轻声问道:   “墨燃还睡着?”   “……”   楚晚宁见没有反应,便就当墨燃确实还在睡着,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墨燃于心不忍,又怕他复要离去,便坐到床边,说道:“师尊,我醒了。”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眉头微微一动,而后“嗯”了一声,便有些犹豫,没有再说话。   墨燃知他脸皮薄,若是觉得师昧在场,大约说不到两句又是要走的,于是拾起桌上一枚发扣,凌空打在房门上,作出师昧掩门离去的动静,而后道:“师尊怎么来了?是谁带你来的?”   果不其然,半魂之下的楚晚宁比平日里好骗的多,他怔愣片刻,说道:“师明净带我来的,他走了?”   “走了。”   “嗯……”   沉寂一会儿,楚晚宁终于说:“你背上的伤……”   “背上的伤,不怪师尊。”墨燃轻声道,“是我擅折珍草,师尊理应罚我。”   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说,楚晚宁微有一怔,而后两扇细软睫帘簌簌轻颤,叹了口气:“还疼吗?”   “不疼了。”   楚晚宁抬手,冰凉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墨燃脸皮,半晌:“对不起,你不要记恨师尊。”   当年,他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软话,可是身死之后,亡魂在阴曹地府飘飘荡荡,回首往事,只觉得其余皆无憾恨,唯独对徒弟太过不近人情。因此,再得一次旧景重现的机会,这曾经碍着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轻诉出来。   墨燃觉得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重生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旧伤,弥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道歉中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引魂灯火中,他凝望着师尊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苍白面目也好像又有生气起来。他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复还的时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张柔和容颜。   墨燃情不自禁地抬手,温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说,“师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宁出神须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脸上有着斑驳污脏,他笑起来仍是冰泉始解,满室盈春,他眼睛闭着,却似有珠玑璀璨,在睫毛间熠熠生辉。那是个放下了死后夙愿、灿烂至极的笑容。骄而不纵,艳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稳重的那一株海棠开了花,枝头树梢,庄严又慎重地戴上千万朵温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满叶间。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这是他两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见楚晚宁这样放松明快的神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靥如花”,又觉得不合适,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觉得更荒唐。   到最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字句来形容他瞧见的这一瞬美景。   只知道重复感叹着,好看。   那么好看的人,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   福至心灵般,墨燃忽而轻声道:“师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知如此贵重,那天摘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楚晚宁似乎有些惊讶。墨燃声音轻下来,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无援地重复:“是……是给你的。”   “你给我折花做什么?”   墨燃的脸不由得红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诧异,原来,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为楚晚宁摘花时的心情?   失去了其余两魂的楚晚宁当真好温柔,就像猫儿失了指甲,只剩下驯顺细软的皮肚皮,浑圆饱满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头,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蓦地热了,仰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别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前世自暴自弃后,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的不轻,到最后师尊心灰意冷,丢给他那句让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词“品性劣,质难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说道:“师尊,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教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坏的。”   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太多铿锵有力的许诺来,但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年幼时曾经质朴单纯的那片魂灵,似乎终于自沉睡中苏醒。   “师尊,徒儿愚钝,竟时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宁跟前,长磕而下。   再抬起时,青年眉宇肃穆,庄重至极。   “从今往后,墨燃不再教你丢人了。”   师徒二人促膝长谈,但多半都是墨燃在说话,他存了心要心疼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可爱的,楚晚宁静静听着,时不时摇头微笑。不觉间窗外渐渐泛起鱼腹白,好像浓重的徽州墨被稀释。   长夜将央。   怀罪大师立在石桥边,湍急流淌的河水溅湿了他僧衣的衣摆,但他却浑然不觉,只岑寂地等着。   一轮旭日缓缓东升,万丈光芒穿林透叶,照在奔流不息的黄泉水上。刹那间河流成了金色,浪花点点犹如蛟龙身上的细鳞,翻波处光华潋滟,溢彩流光。   他此时已处于虚无之境,唯有寻到了楚晚宁残魂的人,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师昧和薛蒙都已来过,却并未瞧见河边的老僧。他看似不急,但手中拨动的念珠却不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哗——”   骤然间,盘绕了无数轮的念珠散了,星月菩提如雨而坠,噼里啪啦散了满地。   怀罪蓦地睁眼,抿唇,失色。   如此不祥之兆。他双手摩挲着佛珠的断线,瞧着河里的珠子溅到岸上,岸上的珠子滚入河中……良久出神,脸色渐渐苍白。   “大师!”   忽然有人这样唤着他。   “大师!!”   雀跃的,热烈的。   怀罪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墨燃提着一盏金光和红光交汇的引魂灯,飞一般地自远处奔来。   晨曦本耀眼,可这个青年的眸子却比初阳更亮,水晶般粲然生辉。他跑到怀罪面前,脸颊微红,微微喘着气,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找到了。”墨燃拂开额边碎发,把载着楚晚宁人魂的灯笼紧紧揣在怀里,“他没有不愿意见我,他在……在这里。”说着指了指怀中的灯,又似有些不舍得,犹豫片刻,想把灯递给怀罪,但手伸出没几寸,又收了回来。   怀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着就好,不用给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继续抱着了。   怀罪拾起树边靠着的芒杖,朝河水里轻轻一点,一张通体碧绿、翘头处系着白线的竹筏凭空出现在岸边。   “事不宜迟,请施主上船吧。”   死生之巅的泉水通着鬼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因为有结界相阻,并不是说顺着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阴间的。   怀罪大师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阴阳,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来到一个瀑布前。   黄泉瀑布。   这瀑布上临寰宇,下接九幽,竟是无边无际,浩浩淼淼。一卷珠帘飞流直下,水雾飞溅,渺如薄烟。   墨燃还没细看,那竹筏就载着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兽般庞大的水帘俯冲而去。未及他反应,刹那间强大的水柱像无数把尖刀似要将活人的血肉撕裂!击穿!   “师尊——!”   危难之际,墨燃却只挂心怀中引魂灯,他将魂灯紧紧护在怀里,任由涡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瀑流声倏忽消失了。   凌迟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势。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看那引魂灯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景象震得无言。   那横贯阴阳二界的瀑布不见了,一叶竹筏漂泊在浩瀚无垠的宁静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蓝色的,流淌着点点星光,无数微弱的精魂犹如鱼群,在其中游曳穿梭。两岸芦苇丛生,萦绕着朦胧光华的芦花四下飘荡。   左右两端,苇叶深处,有一男一女的幽歌梦一般飘来,似是哀愁,又似安详。   “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黄泉碧水东流去,身前种种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飘了很久,忽然间,一座高耸入黑天的牌楼出现在沉重夜色里。   离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楼整一座硕大无朋,恢弘壮阔。但细小处却是鬼斧神工,飞金走彩。它犹如一只披满蜜蜡串珠,金石玉片的恶兽,辉煌璀璨却阴狠诡谲,它蹲伺在黑夜里,张开腥臭血口,等着古往今来无数孤魂野鬼送入肠胃。   再近了,瞧见角楼狰狞,如獠牙穿日,兽首威严,似俯听世冤。   再近了。楚晚宁的残魂似乎感到不安,灯笼里金色的光辉时明时暗,微微摇曳着。   “没事。”墨燃感觉到他的不安,抱着灯,嘴唇贴近了纸面,小声安慰着,把自己灵力送入更多去陪着他。   “师尊,不要怕,有我呢。”   灯花轻颤,过了片刻,归于宁静。   墨燃垂下浓深的睫毛,往灯里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灯缘,而后抱的更紧了。   黑魆魆的暗夜里,“鬼门关”三个大字遒劲入里,鲜亮刺目,仿佛刚刚才蘸着活人的鲜血写成。   竹筏靠岸了,墨燃踩在了连泥土都泛着血腥味的黄泉路上。   他往前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还有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尸婴,在哀哀啼哭着,他们都飘往地府深处去。   无论生前是帝王将相,富贵荣华,还是布衣黔首,一贫如洗。无论带着多少盘缠,陪葬。   到了这时,到了这处。这条路,都只有自己硬着头皮独自走完。   墨燃跟着熙熙攘攘的魂流,来到鬼界入口。   那里坐着一个人,手中摇着把蒲扇,看衣着像是个士兵,死的时候肚子被划开了,所以肠子时不时会流出来。   这守门士兵就极不耐烦地用扇柄把自己肚肠又捅捅回去,抬眼懒洋洋地盘问新死的鬼魂。   “叫什么名字?”   “孙二五。”   “怎么死的?”   “俺,俺是老死的。”   守门兵就拿个大戳,漫不经心地在鬼界的照身贴上盖个印“老死”,递给孙二五:“牌子不要丢掉,丢掉了要去十七殿补办,走了,下一个。”   孙二五很紧张,大概每个刚死的人,饶是他生前多英勇,多百事通,都会紧张。“那俺、俺是不是要去受审啊?俺是个好人,生前连鸡都木有傻过,俺就香瞎杯子能不能偷个好胎,至少给俺有钱曲上一房媳妇儿……”   老头子叨叨叨个没完,惴惴不安的。   守门兵听得耳朵起茧子,摆手道:“审判?没到日头呢,鬼界的魂魄那么多,排队投胎都须得等个十年八年,没轮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鬼界待着吧,和阳间也差不了太多。等轮到你了,你再去跟判官老爷讲你生前杀没杀过鸡,娶没娶过媳妇儿。下一个。”   孙二五惊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乡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远处也听得很吃惊:“什么?要待上这么久才能受审投胎?”   “当然,不过要是罪大恶极,或者不太对劲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门兵听见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肠子又流出来了,他再把它塞回去,“进十八层炼狱的,从来不需要久候。”   墨燃:“……”   孙二五这个二五眼儿,还想再问,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不住摆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赶着投胎,您老人家别堵着,下一个,下一个。”   孙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赶远了。   下一个是个妙龄女子,脸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开腔,眼波里就透着某种行当独有的自若与风情,柔声道:“官爷,小女子金花儿,是被恶霸打死的……”   众鬼喁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法,每个人都怀每个人的心思。   诸生乱像,皆沉淀于此。没什么比这更热闹,更混杂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紧了怀里的灯。   他欠他师尊的,旁的他什么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师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门兵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墨燃。   墨燃正欲开口,那守卫却忽然一凛,似乎觉察到此人不太对劲,竟忽的站起来,猛盯住他的脸。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说他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没有古怪,就算没有,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人的残魂,也十分值得盘问了。可鬼界没有第二个入口,这注定是逃不过的。   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守卫对望。   守卫眯起眼睛。   墨燃佯作镇定,自报家门:“墨燃。”   守卫不吭声。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却是八风不动:“修道走火入魔,就这样死了。请官爷发我照身贴。”    第106章 师尊何处寻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卫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而后哼了一声,“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纪轻轻就来这儿了,你可真冤枉。”   守卫皮笑肉不笑的,凡人介里许多人没慧根,结不了善缘,嘲讽道士时,总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对,不纯澈。”   怀罪大师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让他掩去活人气息,并能与魂灵接触,所以守卫窥不破他,但多少总有些不舒服,于是施施然又坐下,翘起二郎腿,从屉里摸出个通体乌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说道,虽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儿越小,越爱摆谱,守卫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镇,翻起眼皮盯着墨燃,“手伸来,让本官测测你阳世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阳世的功德?   测出来会不会直接把他扭送到阎罗大神那边捏成碎渣?   但众目睽睽,他也无处可逃,只得叹了口气,一手抱着引魂灯,一手伸了过去。   守卫将尺子往他脉上一贴,几乎是刚一碰到,丈罪尺就尖声啸叫起来,黑色尺身冒出汩汩鲜血,伴随着千万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万死不得超生!!”   “阿爹!娘亲!!狗东西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墨燃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刹那间脸色惨白如纸。   那一圈鬼都在幽幽望着他,守卫的目光尤其晦涩,他虎狼一般盯着墨燃,过了一会儿,又低头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红光消失了,鲜血也仿佛是方才的幻觉,不知流去了哪里,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唯有尺身渐渐浮出一行字。   ——   罪无可赦,押解第……   第几层地狱?   因为墨燃还没等丈罪尺测完就收手了,上头没写完。   守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凶又狠,极其毒辣地死盯着他,就好像无聊了许久的猎户,终于逮到一只稀世珍禽。他鼻翼忽闪,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肠子几乎流了大半出来,但这回他却连塞都懒得塞回去了。   “别动,你给我再测。”   他急不可耐的,贪婪的,近乎已经是在向阎罗邀功的嘴脸。   他的鬼爪深深掐住墨燃的手腕,强行把他拽过来,如痴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戳住对方皮肉。   要是让他抓住个能下十八层地狱的鬼,那可就是极大的功劳一件,他至少可以坐地平升三级,再也不用每日在这城门口撰记着每一缕孤魂的往来了。   “测!好好测!”   丈罪尺又亮了。   依旧是鲜血直流,哭喊漫天。   墨燃杀过的人,造过的孽,仿佛都被挤压在这狭小的黑尺内,冲天怨戾几乎要把尺子都撑破。   “好恨……”   “墨微雨,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墨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垂下眼帘,嘴唇紧抿着,眸中不知是怎样的色彩。   “你没有良心!!你把人间变成炼狱!”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啊啊啊——!”   哀哭着,嘶嚎着,诅咒着,怨恨着。   忽然那么多声音里,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墨燃猛地睁开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听到了前世楚晚宁弥留之际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悲伤,却像一把尖刀狠狠钻入他的头骨,几乎要把他魂灵都劈开。   那些声音渐渐轻弱,丈罪尺复归平静。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现:   罪无可赦,押解至第……   这次墨燃没有把手提前拿开,可这行字依然没有写完!   守卫一愣,拍拍黑尺:“坏了?”   岂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飘起一缕薄薄仙气,无限灿烂的辉光熠熠闪出。   这回尺子里没有哭声传来,而是百鸟朝凤,纤音入云,仿佛九重天上的雅乐声降临地府,众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连守卫也不禁跟着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卫才蓦地回神。   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个大字——   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声道:“这不可能!”   刚刚不还是罪不可赦么?怎么就又寻常魂魄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许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先是惨叫,再是佳音,到最后无不例外,都写着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望至极,他是没有理由阻拦一个寻常魂魄进入地府的。   他又开始恶狠狠地塞自己的肠子了,边塞边说:“啐,我看你还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颇为意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想了想,猜测大约是怀罪大师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松了口气。   “滚吧,照身贴拿着,耽误你爷爷半天,还不快滚!”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着引魂灯欲走,忽地守卫眼光一亮,高声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脸上却还镇定着,似是无奈道:“又怎么了?”   守卫抬了抬下巴:“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墨燃摩挲着魂灯,心中念头闪的飞快,转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对,是个法器。”   “呵。有些意思。”守卫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闪动,“把你的陪葬搁这儿,再测一遍。恐怕是你这法器,把丈罪尺给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这犊子骂了个遍,但却无计可施,只得将魂灯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卫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结果,却还是一样。   依旧是六个字,清清楚楚:寻常魂魄,可行。   别说守卫了,连墨燃都是浑不知所以然,但这样测过,对方总算是彻底死了心,极为意懒得摆手放他进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灯,穿过长长的甬道,直到尽头,光线变幻。   鬼界,浩浩荡荡地展开在他眼前。   这是地狱第一层,乍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天空是猩红色的,像烧沸了的霞光。奇藤异木拔地而起,近处屋瓦嶙峋,远边宫舍林立。入口一块通天巨石,上书“尔曹皮归尘,魂归南柯乡”。旁边巍峨矗立着红漆牌楼,金水融了描灌出“南柯乡”三个大字,每个都有成年男性那么高。   原来这地狱第一层,就叫南柯乡了。死去的人若无异样,就全都暂居于此,十年八年,等候着判官唤到自己,再去第二层审判发落。   墨燃抱着引魂灯,边瞧边走。   过眼处,布局与人间竟无太多不同,街道、住户、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横九纵。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语桀桀,哭声哀哀,端的是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东边儿听到有新丧的妇人在抽噎:“怎么办,怎么办,都说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两半儿,头和脚,各归得那两个死鬼男人,这可是真的?谁能与我说说,这可是真的?”   她身边也有衣襟袒露,鬓发凌乱的姑娘在抹泪:“非我要做那暗门子,实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庙里头捐了块门槛,想要千人踩万人踏,替我赎罪。但村长偏生说要我付他四百黄金,才能允了我把门槛换上,我要有那么多钱,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边儿也有汉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说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儿殉情的,怎的我都在这里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还是没有跟着下来。唉,她这般柔弱,该不会是黄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该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嘤嘤,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乡门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却都是已经回过魂,认了命的老鬼了。   他们从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营生,穷打发日子,捱着那漫长的时光,等着审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闹市嚷嚷,不亚红尘。   到底都是没有断了肉骨凡胎的鬼,孟婆汤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园的,仍在街头演着杂耍,活着当绣娘的,死了还扯了地狱的云彩在织衣裳。屠户倒是不敢再杀生了,但总可以接些磨刀、呛剪子的营生。   叫卖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个卖字画的鬼面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张画也没有卖出,活活饿死的,因此面黄肌瘦,颧骨高出,肋腹凹陷。   见有人坐到他摊子前,瘦小的书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却是热切:“公子,买画?”   “我想让你替我画一张像。”   书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总缺意境,你瞧瞧这张泰山烟云图……”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画,就劳你给我画个人。”   “不喜欢山水?”书生看了他两眼,不太高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公子年纪轻轻,合该陶冶情操,多闻些丹青香味。我这副泰山烟云图,原本是舍不得卖的,但你既来我摊前问了,想来也不是慧根全无,这样,我便宜些与你——”   “我想画个人。”   书生:“……”   两人目光对峙,书生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便怂了,但怂了之后却又颇为生气,一张死鬼脸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恼怒血色。   “我不画人。要画,十倍价。”   墨燃道:“鬼界也要钱两?”   “家人朋友,捎来纸钱,总是有的。”书生冷然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虽不爱沾得那铜臭味,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与我非亲非友,也无伯牙子期之识,我为何平白无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说了一堆,可苦了墨燃这读书不多的人,当即皱眉道:“我刚来,还没人给我烧钱。”   书生道:“无钱不卖。”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个主意,便指着那泰山烟云图道:“好,不卖就不卖。但我左右闲着无事,能听你跟我讲讲这山水画吗?”   书生一愣,转怒为喜:“你想听这个?”   墨燃点点头:“听你说些学问,总不用付钱吧?”   “不用。”书生很是矜傲,脸上有些可笑又可怜的光彩,“学问不言钱,言钱便脏了。读书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气。”   墨燃又点点头,心道,他算是清楚这小书虫为何饿死了。虽然觉得好笑,但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涩,不然还真想给他些许银两。   书生兴冲冲把那裱好的画从架子上取来,摆开架势,清清并不需要清的鬼喉咙,忐忑又骄矜地说:“那我开始了。”   眼见着小书虫上钩,墨燃笑道:“请教高见。” 第107章 师尊的肖像   书生一说就是两个时辰,之乎者也孔孟曾朱,直把墨燃听得头晕眼花沉沉欲睡,偏还得做出一副兴趣深浓的模样,也是辛苦。   对于装听课,墨燃颇有一套。   初时先来一声“哦?”,皱着眉头,似乎不解、存疑。   等对方讲了一会儿了,再来一声“哦……”,眉心稍展,仿佛略微得道,渐渐领会。   最后记得一定要睁大眼睛,目光灼灼,一声“哦~”必不可少,要的就是让说话的人明白,自己是在他一番教导之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三个“哦”,他没在楚晚宁课上少用。   可惜楚晚宁不吃这套,总是冷冷看着他,让他闭嘴。   可小书虫哪里受过这般礼待,讲到后面,两眼发光,雀跃不已,大有和墨燃相见恨晚之意,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矜持高傲。   “我明白了。”墨燃笑道,“听你说完,再看这山水图,才知道丹青可贵,千金不换。”   小书虫如果还是个活人,必然面红耳赤,但他现在除了脸红,别的兴奋可是半点不差,他高兴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只像个小孩似的笑着,瘦小的脸庞满是光芒。   墨燃第一次瞧见做鬼做的这么开心的。   差不多了,他起身,朝对方行了个礼,说道:“时候不早,我再四处转转,找个落脚处。先生明日若是有空,我再来寻你。”   书生冷不防被叫了先生,更是喜形于色,半是惶恐半是极乐:“不不不,先生不敢当,我考了好多次,连个秀才都不得中,我……唉……”   墨燃笑道:“品学高低,不在利禄功名,而在于心。”   书生大为吃惊:“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我师尊说的,拾人牙丰而已。”   书生:“……拾人牙慧。”   “是吗?哈哈哈哈。”墨燃笑着挠挠头,“又记错了。”   书生见时辰不早,今日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问画了,便收拾筐箧褡裢,说道:“左右闲着无事,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讲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看……”   见他又开始酸溜溜掉书包,墨燃笑着截去他的话,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   “啊,对、对,小酌怡情,好不好?”   “好。”墨燃点点头,“先生付钱。”   书生:“…………”   油腻腻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零碎十来颗,两盏小酒,局促半杯满。酒肆里只亮一根烛,忐忑寒酸地燃烧着,尖嘴猴腮的老板在柜后擦一只豁了口的碗。   “地方是破了些。”书生显得有些不安,“但我也没收到过什么纸钱,去过的统共就那么几家店,这家还过得去……”   “挺好的。”墨燃拿起酒盏,仔细瞧了瞧,“鬼还吃东西?”   “都是虚的,给祭品一样。”书生咂吧了一口花生米,但花生却并没有消失,他说,“你看,就像这样。尝个味道。”   墨燃不动声色地把酒盏放下了,他可不是个死人,吃东西会露出破绽。   书生酒过三旬,郁郁不得志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和墨燃聊了一会儿,他问:“墨公子之前要小生帮忙画一张人物,是意中人吧?”   墨燃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师尊。”   “啊。”书生一愣,“我在阴间摆摊儿也有好多年了,见过要来索美人图的,却没见过要我画师尊的。你师尊待你很好?”   墨燃心下惭愧,说道:“好,特别好。”   “难怪。”书生点点头,“画他做什么?”   “寻人。”   书生又“啊”了一声,面露讶异:“他也在地府?”   “嗯。”墨燃道,“我听闻死去的人要在南柯乡待上十年八年,我放心不下他,想寻到他,与他做个伴。”   书生浑然不疑,甚至还有几分感动,沉吟半晌,终是叹息道:“难得见桃李情深。好!墨公子,我就帮你这个忙!”说着就起身去开箱箧,取了画具。   墨燃大喜过望,连连与他道谢,又问了他名字姓氏,暗自记在心里,想着重返阳间定要给这位穷苦兄弟多烧些金银细软。   两人你感怀,我激动,热热闹闹地铺纸研墨。   结果开工之后没两句,呛了。   “我师尊……他吧……”墨燃手握成拳,在膝上敲击数下,还是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憋了半天,这言辞贫瘠的人最后憋出一句,“他总之是个美人,你画吧。”   书生瞪着他。   墨燃:“画呀。”   “……怎么个美法儿?”   “这不是很简单,就是美,往好看里画。”   “我知道往好看里画,可是……算了算了,你说,他是什么脸?”   “什么脸?”墨燃一愣,怔怔道,“……脸就是脸啊。”   书生有些气恼了:“瓜子杏仁木字鹅蛋,你倒是说一个啊?”   “我不知道这些有的没的,反正挺俊的。”   书生:“…………”   墨燃:“算了,你不知道就照我的脸画,咱俩脸型差不了太多。”   书生:“…………”   然后是眼睛。   “什么眼睛?”   见墨燃欲开口,忽的止住他,补充道。   “别说眼睛就是眼睛。”   墨燃摆手道:“我清楚你意思了,他眼睛长得吧……这个,怎么说呢?又凶又……媚?又冷漠又温柔。”   书生把笔一摔,怒道:“我不画了!你另请高明去!”   “别啊!”墨燃忙拉住他,“其他人画的没你好。”   书生忍了忍,瞪着他,但见墨燃满脸真诚,便硬邦邦道:“那你好好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墨燃也委屈着,他心想自己刚才不也答得挺好吗?不也是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吗?但有事求人三分软,于是只得乖巧地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抱紧自己怀里的引魂灯。   书生道:“还是眼睛。他是豹目?三白眼?杏眼?凤眼?还是……”   墨燃听得发晕,摇头道:“缝眼?那岂不是很小,不是的,他眼睛往上挑,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总之就是……呃,就是往上飞,还挺好看的……”   “那就是凤眼。”   墨燃张张嘴,但见书生面色不悦,于是悻悻又闭嘴了:“行,你说缝眼就缝眼吧。”   书生接着问:“鼻子是高是矮?”   “高。”   “嘴唇是薄是厚?”   “薄。”   “眉毛是浓是淡?”   “浓。”   “粗细?”   “还好吧……眉毛我知道,应当是剑眉。”   “好。”书生又添几笔,再问,“脸上可有痣印?”   墨燃偏着头想了想,想着想着,脸却红了,嗫嚅道:“有……”   “在哪里?”   “左耳边。”墨燃慢慢道,“小小一点,颜色挺浅的,然后……”   然后亲他这里的时候,会额外敏感。   书生挑挑眉:“然后?”   “没。”墨燃头摇得像拨浪鼓,脸更红了,“没有然后。”   书生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所幸光线黯淡,瞧不见他脸上血色。笔尖润了润墨,又问:“贯留装束?”   “他喜欢穿白衣服。束青玉冠,或是高马尾。”墨燃想了想,补道,“有时也披着,披着的时候,特别……”   “别再说好看了!”书生有些受不了。   “嗯,那就俊俏吧。”   书生:“…………”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总算是画完了。墨燃吹了吹墨,举起来细看,觉得虽不如楚晚宁俊美,也不十分相似,但勉强凑合着能用,便笑道:“多谢先生。挺好的。”   “我只差画了潘安范蠡,西子貂蝉。”   “哈哈哈。”墨燃乐了,说,“待我找到师尊,一定好好再谢你。”   又陪着书生喝了些酒,聊了会儿天,待天色更暗,两人于酒肆前分道扬镳,墨燃揣着楚晚宁的肖像,据书生说,南柯乡第五街有栋楼,叫做“顺风楼”,专门给新来的孤魂野鬼打听各种消息的。   他准备去看看。   顺丰楼外红招子幽幽飘摆,上头绘着一个黑色蛇形图腾。墨燃推门进去,见大厅内横贯一张长柜台,柜台后头坐了十来个穿着赭红衣袍的鬼魅,俱戴着冲冠怒目的木漆面具,看不清真实容貌。这些面具鬼前头,各自蜿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些神色各异、别有所求的死人。   楼宇顶端漂浮着几百枝白色蜡烛,重重叠叠的灯影照着重重叠叠的亡人。鬼来鬼往,端的是忙碌非常。   “小师傅,您能帮我查查看我弟弟在哪里吗?他叫张八一,姑苏人,死的时候二十一岁……”   “可有画像?”   “没、没有。”   “没有画像也能找,费用需贵十倍。”   “大哥——”   面具人咳嗽一声,声音清脆。   “啊,对不住,原来是大妹子。大妹子呀,是这样的,俺死的时候,家里头那口子跟俺说她绝不会改嫁,但我总瞅着她跟俺弟弟眉来眼去很久咯,俺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看看她在阳间是真的规规矩矩守寡咧,还是跟俺弟弟好上咧!”   “查阳间事,价目是这张,您先瞧着。”   “叨扰了,小生上辈子喜欢过一位姑娘,但她千金贵体,瞧不上一个不及第的读书人。小生胆小,也从未与她表露过心迹。后来她嫁人了,小生原也替她高兴。谁料得她所托非人,竟是个已成了亲的男人。……唉,后来发生变故,她……比小生先行一步。因此小生想查两件事,第一便是这姑娘现在何处,第二便是……想知晓我二人下辈子的缘分……”   “来生事,可查,但不收钱两。需以来生寿命换取。至于姑娘身在何处,劳烦公子报上姓名,呈上肖像。”   “哦,好、好。画像是有的,在这里。姑娘姓姚,单名一个兰字……”   每个柜面前都是唧唧鬼语,身体都成腐烂了,执念却还放不下。   墨燃抱着灯,左顾右盼地走了一圈,发现问什么的都有,顺风楼的人或是收钱财,或是收阳寿。   他没有钱,若是让他们收阳寿,又会被觉察出自己是个混入阴曹地府的未亡人。一时惴惴,也不由暗骂怀罪大师没头脑,不知道往自己兜里提前塞些纸币元宝。   但看了看价目,打听个人似乎并不算贵。墨燃把心一横,跑回酒肆附近,好不容易追上了那书生。好说歹说借来些微薄银两,又回到顺风楼。   排了半天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了。   墨燃急着道:“我寻人。这是画像。”   他把楚晚宁的肖像交给对方,正欲接着往下说。岂料那人看了之后,竟是轻笑一声,将画卷一合,问道:“你寻他做什么?”   “啊?”墨燃一怔,“只看画,你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是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寻他做什么?”   “他是我一个故人。”   对方又瞥了他一眼,然后道:“你等一下。”而后俯了身去,和旁边一个同僚低声私语几句。等他再转回来时,语气和善不少。   “既然是楚先生的故人,钱两就不收了。”那人起身,向他招了招手,“你随我楼上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按错,今日只能。。。二更了。。。。。哭泣。。。。   开头三个哦,来源于各围脖段子和小品的烂梗,非原创梗,但是因为用的太多,我想找起源,已经找不到了。。。。最早居然好像是出现在春晚小品上的?惊呆,这么乡土喜气的么?为免误会,在此申明QAQ 第108章 师尊的地魂   墨燃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上楼,脚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他忍不住问:“你们叫他楚先生?”   “是啊,他是阎罗亲派了来打理这座楼的,是我们的尊长。”   “……”   墨燃没吭声,心里头却有些惊讶。   “到了。”面具人停下脚步,在二楼一扇半月形的拱门前停下,轻轻叩响了虚掩着的朱红色雕门,“楚先生,有您的故人来寻您。”   里头先是静了一下,而后想起温和的嗓音,犹如炉上暖酒,枕间柔发。   “故人?又是他?我说过,我不想再见他。你让他回去吧。”   面具人轻咳一声:“不,楚先生误会了,这回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里头沉默片刻,说道,“罢了,请进。”   暖阁里头十分淡雅素净,桌椅陈设甚至简单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却铺着丰奢的软毡,墨燃走进去,半个脚立刻没入其中,空气中也有些野兽皮毛刺鼻的腥味。与这气息格格不入的,是轩窗边正修剪着花枝的那个男子。   他披着墨色长发,白衣广袖,猩红色的花蕾在他莹透指尖簌簌轻颤。或许是因为顺丰楼一贯地规矩,他脸上也戴着一张藏青色的鬼脸面具,獠牙狰狞虎目暴突。可就算这样一盏面具,戴在他脸上,也莫名的温柔起来。   他剪下多余的残枝,拢到一处丢弃,而后才转过头。   墨燃觉得喉头发干,刚刚面具人和楚晚宁的对话让他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不安,他不知道这缕魂魄失去的是什么。要是楚晚宁不记得他……   正这样想着,男人搁下花剪,向他走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墨燃,竟觉得有些心慌,背心处起了细细的汗。   “师尊。”   男人停下脚步,距离有些近了。墨燃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什么师尊?”他说,“小公子可认错了人?”   果然……   怕什么来什么。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胸腔里似乎有块巨石轰然砸落,把他带入无尽深渊。他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人见他没反应,便将修长白皙的手覆在面具上,轻轻把浓墨重彩的鬼脸摘落,露出张清俊端庄的容颜。   墨燃觉得那千钧重的巨石,在倏忽间消失。   他惊讶地,却丝毫没有怀疑地望着摘了面具的男人,脱口而出:“楚洵?”   难怪楼下的小师傅会把画像弄错。楚洵和楚晚宁长得原本就有八分相似,不过楚洵柔和,楚晚宁冷冽。但也只有极其熟悉的人才能辨出他二人的区别。   比如墨燃。   眼前男子正是他在两百多年前的幻象里见过的临安城公子楚洵,因此不假思索就报出了他的名字。   但真实的楚洵却并没有见过他,因此有些讶然,笑道:“……你还真认识我?”   墨燃忙摆手:“不不,我是找错人了。但我也确实知道你……”他说着,有些好奇地张望着对方,楚洵是百年前就死去的人,但如今还没有往生,显然是阎罗委了他任务,让他暂脱轮回之外。   没想到居然还能瞧见楚晚宁的先祖,墨燃只觉得十分玄妙。   楚洵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又笑道,“小公子要找的人是谁?既然有缘上了楼来,我便帮你寻一寻。不然茫茫南柯乡,千万鬼魂,也不知要找到何年马月去。”   墨燃原打算解释两句就去楼下再重新找人卜算过,谁知楚洵那热心肠,做了鬼也没有改,竟愿意亲自帮他,不由得很是高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就有劳楚先生了!”   说着就把画像递给了楚洵。   楚洵展开一看,笑道:“难怪底下的人会弄错,倒真与我有几分像。他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墨燃道,“他叫楚晚宁。”   “也姓楚?……倒是巧了。”   墨燃心中一动,问道:“会不会是先生的亲眷?”   “说不好。要看阳间百态,需得去鬼界第九王那边。我……与九王有生死冤仇。自身不愿求他,红尘事就没有再过问了。”   他说的自然是当时破了临安结界,害死他一家性命的那个鬼王。戳到疮疤,纵使是他这般自若的人,神情也不仅有些晦涩。   墨燃原以为此番可以确认楚晚宁与楚洵之间的关联,却不料竟是这样,只得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   楚洵笑了笑,没再说话,去博物架上取了一只鎏金阴阳纹罗盘,请墨燃落座。   “用这个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十有八/九。”   “还有一二是什么情况?”   “有些人的魂魄之力总会有些奇异,寻不到也是有可能的。”楚洵道,“不过不常见,小公子应当不会这般倒霉。”   卜算落定,罗盘里头一尾金色的小针颤巍巍指向了北,但过一会儿,又转向南,再忽而往东,忽而往西,最后竟又滴溜溜地旋了起来。   楚洵:“……”   墨燃小心道:“怎么样?”   “咳。”楚洵轻咳一声,神色有些尴尬,“小公子……确实有些倒霉。”   墨燃:“……”   其实墨燃运气时常不佳,就知道不会这般顺遂。他叹了口气,谢过楚洵,准备重新投身茫茫人海,继续去寻楚晚宁的下落。   岂料这时,那罗盘疯狂的转动忽然停了下来,指针指向某个方向,颤巍巍的,似乎并不那么确定,过了一会儿,又指到了偏一些的位置。   楚洵忙唤住他:“小公子,你再等等。”   墨燃立即站住,在桌边凝神屏息看着那罗盘,指针左右摇摆,就是不停下来,但大约指出了一个方向。   楚洵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是代表着什么异象吗?”   “异象倒不至于,但是很奇怪。”楚洵看着那罗盘,眉心蹙得越来越深,“好像在两个方向,都有他的身影?”   墨燃猛地一惊。   怎么可能?   如今识魂在楚晚宁的尸身内,人魂在引魂灯里,鬼界剩下来的,应当只有一个地魂而已,楚晚宁怎么可能在两个地方同时出现?   楚洵道:“总之一个东南,一个东北,小公子都去寻一寻,看一看,没准罗盘受了些法术影响,指的不准,也不好说。”   墨燃十分心焦,谢了楚洵,急急地就出顺风楼,往东边奔去了。   跑了很久,陡然遇到一个岔路口,墨燃猛地停下了脚步。   东南还是东北?   他擎着引魂灯,心急如焚,但过了一会儿,他望着手中那聚拢了人魂的灯笼,心中竟似忽然生出有一种模糊而奇异的感知。   他循着这种若离若即的感知,在一条一条阡陌交错的窄街深巷走着。   越往前,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他甚至觉得楚晚宁的地魂,在无形中召唤着他手中的引魂灯,或者说召唤着他,往一个地方走去。   墨燃最终停在了一栋二层高的古旧木楼前面。   “病魂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硕大沉重的悬匾。那匾额终日介风吹日晒,黑漆都已经剥落,上面红色浮文更是掉了一大块颜色,露出下面斑驳霉烂的腐木来。   墨燃皱了皱眉,心中栗然,觉得这三个字让他很不安。   病魂……什么意思?   楚洵的罗盘失灵,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他推开门,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病魂馆内摆着几百张床榻,上面躺着的都是一些并无意识的魂灵。十余位戴着白色面具的鬼魂在其中穿梭,往病榻上递送灵气。   所谓病魂馆,便是鬼界的坐医堂。   墨燃寻到最里头那个在统筹全局的鬼医官,向他拱了拱手,道:“大夫,我想……”   大夫很忙,颇为不耐地说:“抓药二楼,诊断左边排队。”   “那寻人呢?”   “寻人往……啥?寻人?”   墨燃将画卷拿给他看:“大夫可曾见过这位仙君?”   鬼医官拿过画卷瞧了瞧,复又抬起头望着墨燃,黑洞洞的面具窟窿下,一双眼睛似有些怜悯:“你亲人?”   “嗯,是啊。”   “他地魂有损。”鬼医官指了指楼梯,“在楼上最里头那个隔间躺着。这种病症我们医不好,只能权且拖着,你自去寻他吧。”   墨燃一惊:“地魂有损?怎么会损坏的?”   “谁知道?六道轮回本就是极痛苦的事情,没准他前几次投胎的时候魂魄就损伤了,但他这辈子是修道的,也没准是走火入魔伤了魂魄。总之就是不完全了。你问我我问谁。”   墨燃焦急道:“那……那地魂有损会影响到什么?”   “影响?”鬼医官想了想,“也还好,毕竟只是三魂当中的一魂有些不全,影响不到他的轮回转世。要说真的有什么……大概也就是下辈子活得短一些,运气差一些,或是身体弱一些。”   “……”墨燃听了,虽然颇有不甘,但也苦于无计可施,只得先谢过了鬼医官,便往楼上走去。   上头的布局便不像下面那么紧凑密实,令人喘不过气来。   或许因为停放的都是病魂馆无法救醒的残魂,也不需要太多看护。就只有一个医官闲散地睡在门厅的藤椅上小憩。   墨燃没有去叫醒他,径直往里头走。   偌大的空处,只摆了十张二十张病榻,靠着红酸枝窗户,彼此之间拉一张素色屏风。   四下岑寂。   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嘎呀的脆响,墨燃的目光落在了最里面的那一段隔间,那里临着半月状的拱门,拱门外便是露天楼台,月色透过垂着的薄薄纱帘透进来,清风摇曳着。   明明这里有二十余个病魂,但墨燃偏生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强烈的感知。   或许是引魂灯在冥冥中领着他一路向前,他心无旁鹭地,就往最里头的那间走去,走到那片纯净朦胧的月夜中。   他抬手,掀开帘子。   楚晚宁的最后一片孤魂果然躺在那里,他闭着眼睛,脸色很苍白,和霜天殿里停放的尸身是如此相似。   饶是找到他了,饶是重生在望,墨燃看到这样血迹斑斑、清冷单薄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心中隐痛,鼻尖酸涩。   他走过去,把引魂灯搁在床头。   而后坐到楚晚宁地魂的床榻边,想轻轻握住对方冰冷的手。   但这个残魂和先前的人魂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损耗得厉害,他的灵体竟是虚无的,墨燃的指尖碰不到他,就那么穿过了楚晚宁地魂的虚影,落到了洁白的床褥上。   墨燃因这样的虚无,生出些苦涩不堪的失落来。   若是稍有差池,若是怀罪大师不曾出现,若是楚晚宁的魂灵破碎得再多一些,若是师尊心灰意懒,天上人间不相见……   他低下身子,明明知道无法抵住楚晚宁的额头,却依旧忍不住,合着眸子,像是要拥住那缥缈的地魂一般,俯在了衽席之上。   “师尊。”   他与他的亡魂交叠,月光洒落,不分你我。   墨燃喟叹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却是苦涩沉甸。   他见过了楚晚宁的尸身,见过了楚晚宁的人魂,如今又见到了这病了的地魂,每见一个,个中感受都不尽相同。他在尸身跟前下跪,罪恶与愧疚几乎要把他撕碎,他在人魂前忏悔,牵着手恳求楚晚宁来归。   而地魂。   他试图去相拥,却什么都捉不住,什么都碰不到,他忽然心中一种无边无际的惶然,竟觉得这才是他理应拥有的结局。   他满身怨罪,满手血腥。他何德何能,能再与故人常相伴,不离分?   墨燃合着眸,睫毛似乎有些湿润,浸暖了单薄的枕被。   曾以为上苍薄待于他,而今看来,竟荒谬得像一个笑话。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原来上苍待他很厚,只是他心太薄,看什么都是阴暗的。   是他不好。   他惊觉自己曾走了那样一条不归路,他想此刻回头,他想用余生去补,用后半辈子来还,不知道这样做,还能不能来得及回到原点。   什么踏仙君,什么人界帝尊。   都不要了。   他只想好好来过,做个楚晚宁一直希望他去做的端正之人。   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他的过错太深了。   他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偿还,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他依旧摆脱不了这无尽的悔恨。毕竟划在水里的痕能复归平静,而扎入木中的伤,却永远透骨三分。   “师尊。”良久后,他浸在月色下,浸在楚晚宁近乎透明的魂魄里,他说,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走啦,我们回去了。”   他直起身子,提起引魂灯。   咒诀默念,地魂入灯,淡薄的疏影,很快就沉入灯蕊中消散无踪了。   墨燃等着。   可是等了半晌,当地魂与人魂完全融为一体,又过了很久,仍是没有动静。   墨燃的脸色蓦地苍白下去。   怎么了?!   不是说地魂与人魂融合之后,他就能带着楚晚宁重返人间的吗?   怀罪大师的法咒,莫不是失效了?! 第109章 师尊的第二个地魂   脑中一片混乱,嗡嗡发麻,墨燃只觉得手脚冰凉,怔忡地抱着楚晚宁的魂魄,下了楼。   “大夫……”   “是你?又怎么了?”   “您确定,楼上那个……是我师尊的地魂,没有错吧?”   鬼郎中有些不耐:“当然是,我还能有错?”   墨燃不甘心,问道:“会不会是识魂,或者……”   “或者什么呀。”鬼郎中啧了一声,“一个人就三个魂,地、识、人,我都在这里行了一百五十年的医了,这三个魂我要是分不清楚,阎王还不早就让我滚蛋轮回去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生出一种并不确定的想法。   “大夫,你行医一百五十年,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有两个地魂?”   “你有病吧!”鬼郎中怒道,“我看你脑子也不好使,要不留下来,让我给你号号脉!”   他当然不能让鬼郎中给自己号脉,怀罪大师虽然施了法咒,但是若不小心,大概还是会被瞧出端倪来,墨燃连忙道了歉,抱着装满了人魂与地魂的灯笼,匆匆跑出了病魂馆。   鬼界的天空一向昏暗,要辨别晨昏,只能仰头去看苍穹。若是叆叇红云后头是一轮半温半凉的太阳,那就是昼,若是寒月高悬,那就是夜。   这时候已经是夜了,道路上也渐渐清冷起来。   墨燃怀抱着引魂灯,低着头,在街头孤孤单单走着。越走就越觉得茫然无措,越走就越觉得孤立无援。   这种无助和茫然在他很小的时候一直常伴他左右,这感觉令他很不好。他甚至想起了一些自己还在勾栏瓦肆里混日子时认识的人,当年醉玉楼一场大火,人都死光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算算年岁,除了他的阿娘,其他人应当尚未轮回,他不知道再这样走下去,或许会遇到谁。   继而他又想到了薛蒙。   他想起薛蒙怒喝着要夺他手里的引魂灯,他骂他:“瘟神!”   ——“你怎么配,你怎么有脸。”   墨燃抱着魂灯,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墙边,眼眶忍不住红了,他低头望着那温柔的金色灯火,小声喃喃道:   “师尊,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回去?”   那灯火没有作答,只是无声地燃烧着。   他原地站了很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这茫茫地府,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去找个认识的人,忽然想起了楚洵,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忙忙地就往顺丰楼跑。   跑到那边的时候,正好顺丰楼要打烊了,有戴着面具的鬼魅正准备关门落锁,墨燃忙止住了他,惶然道:“抱歉,请等等!”   “是你?”   那面具人正是先前引他上楼的那个,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急事,劳烦你……”墨燃跑的急了,喘着气,目光明亮焦灼,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我想再见楚洵先生一面。”   楚洵正在阁中瞧着一枝插在细口白瓷瓶中的海棠花出神,忽见得墨燃去又复返,甚是惊讶。   “小公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寻不到人?”   墨燃道:“寻是寻着了,但是我……我……”   楚洵见他惶惶急急,似有难言之隐,便请他进屋,掩上了房门,所:“坐下讲。”   墨燃因担心引魂灯拿在手上,会被楚洵看出异样,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他并非觉得楚洵是恶鬼,但活人入地府这种事情,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让这里的鬼魅知道比较好。   “小公子去了东南方向?”   “嗯。”   “……”楚洵略微沉思,说道,“是在病魂馆里吧?”   墨燃点点头,斟酌一会儿开口道:“先生,我在病魂馆里见着了他,却是个不完全的地魂,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甚至和其他鬼魂不一样,是半透明的,看得见,却摸不着。”   “地魂有损,大抵都会如此。”楚洵的神情有些黯淡,“有些受了刺激的亡灵,也会魂魄离散,再难重聚。”   墨燃咬了咬嘴唇,嗫嚅着开口:“地魂馆的医官说,魂魄不全的人,投胎转世命里都会有些薄处。但我要寻的那人……生前分明好端端的,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有哪里弄错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楚洵。   “楚先生,这世上会不会有人,拥有两个地魂?”   楚洵一怔:“两个地魂?”   “嗯。”   他倒没和病魂馆的医馆那样立即否去墨燃的说法,而是垂眸沉思,仔细想了片刻,道:“我觉得……倒也不是没可能。”   墨燃一凛,猛地抬头,目光在房间昏幽的烛火里显得很亮。   “先生当真?!”   楚洵颔首:“寻常人都只有三魂七魄,但我曾一个女子,她有两个识魂。”   “愿闻其详。”   楚洵摇了摇头,睫毛帘子垂落,轻轻颤抖,他静了一会儿,才说:“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不想再提,如今那个女子也沉入第七层地狱,饱受煎熬之苦。魂魄有恙的人,一旦被阎罗发现,都是要送去第七狱,缓慢剥离的。”   听他这么说,墨燃更是心焦,光线暗淡,他没有发现楚洵眸中已有隐痛,问道:“那个女子,是为何多了一个识魂?寻常人头七后重聚魂胎只需要三魂七魄,那若是有人多了个地魂,是不是就要把四个魂魄都聚拢了,那才有用?”   “应当是如此。”   “那先生说的那个姑娘……”   “她是死了之后,因受九王利用,被迫去阳间……”楚洵顿了顿,搁在膝头的细长手指缓慢捏成了拳,“去阳间,生食了亲生孩子。”   “!”墨燃蓦地想起了桃花源中瞧见的临安旧事,这才意识到楚洵口中的“女子”,其实就是他的妻子,那应当是楚洵心中最痛的一段往事。   那么楚洵如今留在南柯乡,不去转世,莫不是就在等着发妻剥离多余的那缕魂灵,从第七层归来,与之重聚,共赴轮回?   墨燃顿时不忍心再问下去。   楚洵也不再说了,“生食了亲生孩子”这短短一句话,隔了两百年再轻描淡写地提起,饶是鬼魅之身,喉间也压抑不住颤抖。   他合上眼睛。   “那女子魂灵紊乱撕裂,与孩童的识魂融为一体。”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讲下去,“所以她多出来的,其实是那个孩子的识魂,卡在她的三魂七魄之间,慢慢与她同化,最后彻底衍生为她的模样,难以分离。”   这个人无论生前死后,只要有人求助于他,他总会自己隐忍着痛楚,尽力地去帮助别人。   墨燃见状,更是难受,他不好明言,只得道:“先生不必再细说,我都,已经清楚了。”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若是你寻的那位楚公子当真有两个地魂,还有一个,原当不是他的。”   墨燃思忖一会儿,问:“就不可能会是一个地魂,分作了两半?”   “可能,但你这种情况,不可能。”   “为什么?”   楚洵道:“一个魂灵分作两半,这种事情我也见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这种人往往因为罪大恶极,杀人如麻,三魂如果无法承受,就会破碎。但这种情况下碎裂的都是主掌善良人性的人魂,绝不可能会是地魂或者识魂。”   “……原来是这样。”墨燃喃喃。   听到罪大恶极、杀人如麻,墨燃就觉得已觉得跟楚晚宁绝无干系了,反倒是自己,他想,等着这辈子自己真的死了,来到地府,会不会人魂分裂为二,得到应有的报应?   楚洵又道:“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一魂两半,那么另外半个地魂肯定也无法行走,就会被送到病魂馆。既然小公子在地魂馆只瞧见了一个残损的地魂,我想,另外一个应当是个完整无缺的魂灵,不会有恙。”   墨燃被他这么一提点,顿觉得醍醐灌顶,忙道:“多谢楚先生!那我……那我这就再去找找看!”   “好,方才司南除了指向病魂馆方向,还往东北方向偏移过,小公子不如往东北走着看看,不过茫茫南柯乡,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是等待发落的亡魂……”   楚洵叹了口气。   墨燃瞧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之中,隐约透着怜悯,心中已知他想说什么。   茫茫南柯乡,万千流离鬼。   哪怕知道要往东北方向走,又岂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一缕地魂的。   人若无缘,便是灯火通明,不夜天街,两人擦肩而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不会看到对方,瞧对方一眼。   如今寂静幽冥,更是谈何容易。   但楚洵终究还是温和的,他抬起手,拍了拍墨燃的肩:“小公子诚炽之心,定能与之重逢。”   他的容貌和楚晚宁极像,说这番话的时候,烛泪流淌,烛火摇曳,照的他面目更是有些模糊。   在这模糊之中,墨燃好像瞧见了楚晚宁温柔时候的脸,好像听到了楚晚宁在对他说,还会相见。   墨燃一时难受,眼眸里便蒙上一层润湿水汽。   他忙低头作了一揖,哑声道:“先生,多谢你。”   楚洵却没有作声,直到墨燃转身离去,替他掩上了房门,他还怔忡地立在原处,凤眸眸底闪动着一丝愕然。   他……刚刚看见那个少年眼里……好像有泪?   鬼是不会哭的,是他瞧错了吗?还是……   他回过头,望着花瓶里那束静静盛开的海棠花,凡间的花朵,极难按捺地狱阴气,纵使悉心呵护,还是飘了一片花瓣,落在了古拙的木案上。   楚洵走过去,捻起那瓣芳菲,花叶很快便碎了,零落成泥,碾作齑粉,从他指端散去。   “来人。”   “楚先生。”立刻有面具人推门进来,恭立于侧。   楚洵并没有回头,他望着海棠花,轻声问:“那个人,最近自己有再来过顺丰楼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十天来一次,带一株海棠花。顺丰楼他是不敢进的,从来都只远远地托人送来。”   “……”   “先生,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来的那个公子有哪里不对劲,要是那个人敢在派人来叨扰先生,先生自可向阎罗……”   “没有。”楚洵回过神,打断了他的话头,转头淡淡朝属下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他应当不是那个人派来的,就算是,那个孩子只想找人,与我也是无关的。”   “可他若是那个人送来鬼界的,那先生何必——”   “罪不累及他人。”楚洵衣冠如雪,安静地立在花枝边,“由着他去吧。”   街头凄清一片,墨燃出了顺丰楼,往东北方向去,他拿着楚晚宁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过来,但却如海底捞针,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些看了画像的人,大部分都连连摆手,甚至有的连瞧都不愿多瞧,就避开了他。   “画像上这个人?没见过。”   “没见过没见过,别打扰我做生意。”   “别挡着!烦死了!没看到都这么晚了吗!滚出去滚出去!什么画像?不想看!拿走拿走!”   虽说南柯乡的都是鬼,但这些鬼七情六欲未曾根断,群居在一起,大多都渐渐又活回了人间模样。他们也会在这十年八年漫长的等待中,寻些朋友、亲眷。再不济养只死猫死狗,总之就要如凡世一般活着。因此他们虽并不需要睡眠,却也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候,躺回床上歇息。   夜幕降临,愈发没人愿意搭理他,更没有人可以给他一点讯息,一条明路。   东北方向漫长无止尽的街道上,他一个人逐门逐院地访过来,低着头,赔着笑……   “都说了!!我看错了!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根本不是画上这个人,你能不能别烦了!”   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准备和鬼界的老婆孩子歇息了,要关院门。   他先前从外头回来,墨燃在街上遇到他,就问了他是否见过画像上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了句几天前好像在东市附近见过,可是他老婆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住了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摆手说不知道。   墨燃觉得他是清楚的,因此不愿意放弃,一路求着他,跟他到了门口。   男人粗暴地把他抵在门外,拉扯着木栓,墨燃焦急道:“你能不能再想一想?东市哪里?画上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拜托你……”   “我不知道!”   周围一群鬼听到喧闹,往此处张看,而男人则粗着嗓子怒吼着,也不管墨燃的手还掰在门框上,凶暴地要闭门。   五指被狠夹到,裂心的疼。可他顾不得,只死撑着,不愿意把手指从逐渐严合的门缝里抽出来,而是竭力地再去推,再去掰——   “劳烦你,求你再想一想,我只想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可是男人猛地开了门,也没注意到墨燃的手指都被夹出了血,重重把人一推,而后喝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滚!” 第110章 师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独自在街上走着,路上还是有鬼的,飘飘荡荡,幽幽怨怨。脚下青石台阶生出些寂寞的青藓,踩在足底又湿又滑……   激烈地争执过后,冷静下来,才发现手指已经全部磨破了,那个门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扎在血肉里,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没被鬼怪发觉。   他垂着睫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心里头难受得厉害,这样狰狞的疮疤,竟不觉得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闭的院门,清楚门后的男人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拒绝,他其实并不陌生。墨燃是个对恶意司空见惯的人,这使得他从别人的一个眼神,两三话语里,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实在男人改口跟他说“没见过”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本能地明白了这个人不会再对自己讲哪怕半句真话,只是事关楚晚宁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门外,直到大门紧闭。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过了,但有的时候,岁月长短并不能决定什么,时运转机也改变不了根本,有些东西是镌刻到骨骸里的。   薛蒙曾经骂他,贱种。   说来好笑,墨燃觉得天之骄子这两个淬毒的字,却并不能伤及他的自尊。   对啊,他原本就是众人口中的贱种,比这更恶毒的话都听得如雷贯耳,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那严合的木门一眼,在围观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远。   嘲笑声,谩骂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得又是这样落魄无助的场面,和脑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记忆重叠在一起,墨燃走着走着,大抵因为境遇实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们还不在乐坊,而是流落在临沂街头,徘徊在儒风门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还有母亲。   母亲疼爱他,不愿意让那么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总是把他安顿在荒废的柴房里,自己上街去卖艺,卖唱。   她底子好,凭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总能赚些铜板回来,买一个饼,两碗粥,母子俩分着吃。做娘亲的总想让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总是咬了几口就说饼子太硬,粥没有味道,说肚子已经填饱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她叹着气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个饼、半碗粥时,蜷缩在旁边佯作睡觉的稚嫩孩子,都会眯着眼偷偷地看着她,看她吃完吃饱,他才终于放心,即使饥肠辘辘,心里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实每天她离开,去往临沂东市卖艺后,自己的孩子就会从柴草堆里爬出来,偷偷去与自己隔了两条街的地方讨食。   娘亲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着,十尺高杆撑起,单薄的身子在上头翩跹。下面铺满了碎石残瓷,若是不慎跌落,这些瓷片都会尽数扎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觉得刺激,觉得新鲜。她就用一条贱命,竭尽全力去博得那些阔少阔太的一笑。   而两条街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讨,在每家每户前和人咧嘴笑着,脸脏兮兮地,说着千篇一律地吉祥话,想讨一点东西吃。可是并不会有,并不常有。   有一日,一个富家少奶奶怀着身孕,嫌闷,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闲逛,瞧见了墨燃的母亲在作竿上舞。   她觉得有趣,过去瞧了片刻,就让随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说:“你在地上铺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这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不够诚意。我家太太说了,要是你愿意把这些碎石破瓷都换成刀子,竖在地上,然后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赏给你十两黄金。”   面对这样苛刻,几乎是要了穷人性命的要求。   这个母亲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钱,我买不起刀子来铺。”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时命人去铁器铺买了百把尖刀,竖在地面。   “跳吧。”   珠光宝气的女子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周围很快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魑魅魍魉,丝绸和珠翠的光华在日光下灼灼闪耀,他们像扑食尸首的兀鹫,闻到了血腥味,于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眼里闪着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赏你钱。”   “给钱的,给钱的。”   儒风门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这样豁出命的刺激与热闹。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玑环绕过来,将持着竹竿的母亲团团围住。围住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女人。   那个命如草芥的女人,就这样带着笑,朝食腐的兀鹫们作着万福,谢过他们的捧场,而后,撑着杆子,燕雀一般轻盈地跃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讨得欢心。   可是她虽功夫好,落地的时候,却因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开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丝惊惶。于是竹竿偏了数寸,随着众人的惊呼,她落下来——   避过了刀锋森密处,却仍然擦着了边,划破了腿,刹那间鲜血飞溅,惹得一众惊呼。   女人顾不得疼痛,忙仓皇站起,赔着笑脸,低头谢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还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来混饭吃,总得有两把刷子,三脚猫的本事可是会路出马脚的。”   有几个人心善,眼角噙着泪花,颇为不忍:“唉,快别说了,你们看看,这可怜姑娘,伤的那么厉害,快去药铺抓些药,敷上去吧。”   女人嗫嚅道:“我没有……没有钱买药……”   那些人一愣,有的叹气,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却不说话,有的则擦擦眼角,似是感怀良多。   “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这么难过,我给你些钱吧。”有个大腹便便的老妇人说着,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叶子,捏在手上,然后继续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个铜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两个,郑重其事地把一个铜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妇人施舍了她钱财,便名正言顺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无不慈悲地说道:“姑娘,这是你应得的,快收好了罢。”   女人就握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一个铜板,茫然地喃喃着:“多谢……”   多谢……   而那个说要给她十金的阔太呢?早已怒骂着走远。   腿脚流血的女人蹒跚着走过去,想要追上去问她要钱,却被她带着的随扈一把推倒,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真晦气!”   “太太要安胎呢,怎么就见了血光之灾,这要让老爷听见了,不得心疼死?”   “你还好意思要钱啊,你跳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亏你血没溅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滚!”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为那一家是临沂大户,一时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疼的在地上抽搐着,卑贱的蝼蚁般蠕动着。   没人愿意扶她一把……   没人愿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换来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腥臭的铜板。   给她铜板的善女人说,这是她应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赚得一个铜板,能买什么呢?只能换到一个不带馅儿的饼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伤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那么瘦,他又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间哀哀哭嗥起来,声音嘲哳嘶哑,听人不忍卒听,周围人叹着气,各自都准备散去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冲过来一个浑身脏兮兮,散发着恶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过来,像困兽般哭喊呼喝着:“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贱的孩子,抱住卑贱的母亲。   像蝼蚁抱住草芥,刍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里闪过惊惶和讶异,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立时不再痛哭,日子已经太难了,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睡去,在炼狱里醒来,她不愿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软弱无助的模样。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匆忙整出一个笑,说:“哎呀,你看你,你怎么来了?阿娘没事,一点点小伤……你看……”   她把手心里揣着的那枚汗津津的铜板塞给他。   墨燃不住地摇着头,小小的脸上被冲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够你买个饼啦,去……你去买回来,阿娘在这里等你,咱们回家。”   家?   家是哪里?   那个破败的柴草屋?   还是睡了两天就被赶出来的一个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里闪着热火,他说:“阿娘,你坐着,你等着。”   “你要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墨燃冲到旁边,捡起把刀子,稚嫩的声嗓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引得将要散去的众人侧目而观。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请别走!请别走!还有一门绝活,请诸位贵人官人赏个脸,看一眼——”   他自幼体内就有灵气,虽不曾修炼,却也比寻常毫无资质的人强去太多。   墨燃将那结实而锐利的刀锋握在手里,双手用劲,低喝一声,便将那刀子一折两半,扔在地上。   周围的人一惊,围观者里有些修士,更是觉得诧异。   “这小孩儿可以啊。”   “再来一把!”   墨燃说着,这回拿了两把,也是如法炮制,将两柄刀刃一并断去。   “好!!”有人鼓起掌来。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叠起来,刀刃越来越厚,越来越难折断,于是人群复又热闹起来。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给点赏赐,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热闹,就把最不值钱的铜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为了这些铜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后满手是血,再也折不动了。食腐的兀鹫们便就扑腾着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钱都捡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怔愣含泪的母亲身边。   他笑了:“阿娘,够给你买药了。”   女人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滚滚而落:“孩子……好孩子……让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没事……”他的笑容灿烂,纯澈,烫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将他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没本事,照顾不好你……让你这么小,就跟着受苦受罪……”   “没关系啊。”墨燃在母亲怀里安静地说,“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苦……我会好好的地陪着阿娘,等我长大了以后,就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过不上好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长大,那就好了……就够了。”   墨燃用力点了点头,忽而又轻轻地说:“阿娘,要是我以后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谁都不能欺负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让他们过来,一个个地跟阿娘道歉,他们要是不肯,我就也让他们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别这么想。”这个善良温驯的女人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千万别这么想,别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为一个好孩子,答应阿娘,要做一个好心人,好不好?”   那时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涩的秧苗,只消一点点的外力,他便会朝那个方向倾去。他那位文识不深,但心地质朴的母亲做了他的第一盏灯塔,于是那个时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认真地说:“好。”   他说:“阿娘,我答应你。”   “那,那要是以后,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给没有家的人住,种很多很多的粮食,都给吃不饱饭的人吃……”他对母亲这样说道,“阿娘,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今天这样了。”   女人出了会神,最后她叹息着说:“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他们那时都没有想到,说出这样话语的人,最后会满手血腥,踩着遍地骸骨,在漫天盘旋的兀鹫黑鸦中踏着腥风走来,成为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   而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也极少,甚至根本不会愿意去再回首这段往事,他再也不会去兑现当年于母亲怀抱里,用稚嫩声嗓,清澈目光,认认真真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墨燃因为有娘亲的劝导,哪怕活得再艰难,也从来没有过仇恨,但却多少,总会有些不甘。   日子依旧这样一天天过着,杂耍卖艺,看一次是热闹,看两次是无趣,第三次,便是厌烦了。他们渐渐连一个铜板赏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讨为生。   墨燃记得有一家富贾巨擘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年纪,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门口,手中捧着个碗,大约是筷子使得还不利索,就拿竹签子戳着里头金黄酥脆的煎饺吃。孩子很挑剔,啃掉里头的饺子馅儿,然后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   那孩子被他浑身的恶臭和污脏瞎了一条,惊叫起来:“什么人?!”   墨燃就轻轻地问他:“小公子,这个饺子皮……能……能给我吗?”   “给你?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问问……”   “我不吃,我们家旺财也要吃啊。”孩子指着地上两条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气呼呼道,“狗都养不活呢,怎么可以给你?!”   墨燃就尽力地卖着笑脸,说:“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么可能吃不下!它们每日喂红烧肉都不够,饺子皮而已,两口就没了,没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听到红烧肉,目光落到那两只狗上,忽然觉得那么肥的狗,要是煮来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对着那两只狗,吞了口口水。   这举动尽数落入了孩子眼里,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财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饿了,忍不住想想,对不起……”   小公子哪里管他说什么,听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骇的变了脸色。   他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有人会对着看门的可爱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的人变态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快!快把他给我赶走!”   仆从围过来,不由分说,将墨燃拳打脚踢,他在那些没轻没重的拳脚中尽力多抓了几枚地上的煎饺皮子,紧紧揣在手里,任由别人又踢又赶,也没有松开。   小公子像是吓傻了,手中剩下的饺子也不要了,连着竹签子一起丢在地上,然后跑掉。   墨燃就往那边努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躯被打的青紫,一只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睁不开,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饺子时,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还剩了两只呢。   是裹着馅儿的……   一只自己吃,一只给娘亲……   或者两只都给娘亲,自己吃饺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来不及揣着饺子走,混乱中就有一只家丁的脚踩下来,把他竹签上串着的饺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馅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着那根污脏断裂的签子,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但看着饺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泪就怔愣流了下来,从肿胀的眼皮缝里,淌到那张脏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   他只是想吃一点别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浪费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属于他。   后来,墨燃成了死生之巅的公子,门派中许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寿诞之时,还会有根本谈不到几句话的人来给他送礼,祝贺。   那些曾经连个饺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抢的孩子,终于收获了沉甸甸的褒赞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选出的贺礼前,心里却生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畏惧来。   他怕这些礼物很快就会不见掉,怕会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飞来一场横祸,眼前的一切就会和当初握在手里的饺子一样,还没到嘴边,就被踩得稀烂。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东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实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里挖出一小块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礼物都仔仔细细地藏好,每天数一遍,再数一遍。   薛蒙那时候还指着他哈哈大笑,笑话他,说:“哈哈哈,不过一盒临安清风阁小食铺的糕点匣子而已,浪费了就浪费了,你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就全塞肚子里了,谁会跟你抢呀?”   那个时候他刚来死生之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着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对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着点心屑,然后埋下头继续去拆另一盒糕点吃。   薛蒙很惊奇:“你胃口好大,不撑吗?”   他只顾着吃。   “……实在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每年过寿诞,都能收到好多糕点,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实有些噎住了,湿润漆黑的眼睛望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公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着,把煎饺的馅儿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这样长大的吧,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吃不掉就丢掉”“没有人跟你抢”这种话。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如今他终于也成了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公子,理应舒舒坦坦,肆意挥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后做的,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噎着的点心咽进胃里,又继续硬撑下去。   再后来,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时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银珠玑,华翠宝器,都会有五湖四海的人,络绎不绝地给他送过来。   有一天,临沂来了一户铜矿巨商,说掘矿时得了一块极为难得的万年火玄玉,要呈送给踏仙帝君。   这种拿着宝物来求个一官半爵,或者求个荫蔽照拂的寻常人实在太多了,墨燃其实没什么兴趣理会。   但那天,恰巧楚晚宁病了,寒症。墨燃皱皱眉头,想着火玄玉最能驱寒,不如早点把那病秧子救得鲜活了,省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就晦气碍眼……于是就那么鬼使神差的,接见了那个来送宝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岁,生的微胖,嘴角下头有一颗硕大黑痣,带着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宝座上,修长双手交叠,指尖点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直把那肥腻的商人看得腿脚发软,汗湿背心。   半晌才打着哆嗦,嘴唇抖动,忽地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嗫嚅着:“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肥大的身躯在融着金丝线做成的衣衫下头,簌簌抖动着。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   那年辉煌气派的富庶宅邸前,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种墨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着那一碗竹签戳起的金黄饺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家的煎饺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没有尝到,却惦念了半辈子。   墨燃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人由惶恐到惊愕,由惊愕到茫然,又由茫然变为献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讨好着自己,说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厨子请来死生之巅,赠与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宁愿跪着去舔强者的鞋面儿,也不肯低下头,去给予弱者一点点的怜悯与善意。   墨燃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这些往事甩掉。   他其实已极少回去回忆过去的这些事情,那是他的软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户询问,挨家挨户被拒绝的情形和过去是那么像,不由地就解开了脑海深处的枷锁,让他暂沉于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原来自己年幼时,是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去记恨”,答应过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么……   他却没有做到。   到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宁,害死了自己的师尊。   楚晚宁……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阵疼,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绘着楚晚宁肖想的那张薄纸。纸已经有些皱了,他抿着嘴唇,不做声地默默抬手,想把纸张抚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头。   他几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画像弄脏了,不敢再去碰。   从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继续不甘心地一个一个问着,可那些鬼怪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中这样的男子”。   他一个人在无极长夜里走着,夜色那么浓,那么长,好像再怎么努力地行走,也永远无法行至破晓时分。墨燃终于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赶好瞧见牙子口有一家云吞摊子支出来,有人在卖宵夜,他便去买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进肚子里。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凉的,连云吞都不冒热气。   墨燃把引魂灯拿出来,兜一勺子,往引魂灯前递:“师尊吃不吃?”   师尊当然不会有反应。   墨燃就自己吃了,边吃边道:“不过你一向不喜欢云吞,你就爱吃甜的。回头我寻到你,咱们回去了,我天天给你做糕点吃。”   寂静夜色里,一个人伴着一盏灯坐在孤寂的夜宵摊子前,晚风沙沙的,偶有几片枯叶打着卷儿追逐而过,地府在此时竟也显得很安宁。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云片儿糕……”他一样一样和魂灯掰数着,好像楚晚宁听到了,就会愿意搭理他似的,数了一会儿,墨燃苦笑,“师尊,你的另一个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长的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引魂灯的绸面,就像他三十岁那年,楚晚宁死了,他抱那尸身在怀里,出着神,发着愣,他说“楚晚宁,我好恨你啊”,却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   “娃儿,刚来这里吧?”   忽然,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响起。卖馄饨的老头老眼昏花,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应该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一张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杨木一般干瘪皱缩。他从寿衣里摸出一杆烟,咬在嘴里,而后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和多事儿,挨过去与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头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问一句,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头子嘬着并没有火的烟,“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点点头,看了看他,并不怎么怀着希望,但还是掏出怀中的画卷,说道,“老伯,我想寻个人,这位是我师尊,也是不久前下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瞧见过他?”   老伯接了画,佝偻着凑到灯下,眯着结着阴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着,打量了很久。   墨燃叹了口气,想把画收回来:“没事,我问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这么……”   “我见过他啊。”   “!”墨燃一惊,几乎瞬间激动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见过他?!?您、您不是看错?”   “没看错啊。”老头子盘腿坐在条凳上,抠了抠脚,“长这个模样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跑不了,就是你师尊嘛。”   墨燃已经站起来了,觉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头恳切道:“老伯指点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做了鬼,转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辈子能有的记忆,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头子儿子去的早,见你们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泪,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这才道:“前头第一街,那个特别气派的宫殿,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师尊在那里?”   “对咯,就是在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别宫。”老头子叹了口气,“四鬼王不住在这里头,但却特意让手下在南柯乡修了个行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搜罗阴曹地府的美人,都软禁在里头。四王性主淫,每过一阵子,他就亲来宫里挑选侍妾,男女不忌。选上的被他直接带去地狱四层,若是没有选中,据说就赏给手下玩弄,唉,你说这世道——”   他话没说完,就见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烧火燎地抱起旁边的灯笼,如同狼犬一般闯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羡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轻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第111章 师尊如刀君如水   四鬼王行宫只有一个入口,外有禁卫把守。墨燃自然不会傻到往正门去走,他掠上房梁,又担心引魂灯的光芒会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因此又把灯匿到乾坤囊中,于纵横交错的屋瓦顶头飞檐走壁,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   这座行宫从外头看上去就很宏大,里面更是曲院回廊,重重叠叠。墨燃飞身跃至一座阙楼楼顶,轻巧地伏下身来,与黛色砖瓦融为一体。他抬眼向下看去,整座行宫犹如一方小城,竟是一眼难望到边。   墨燃心中无限焦躁。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先前那个男人不肯告诉自己师尊的去处了,想来也是怕得罪鬼王。但他此刻虽知楚晚宁在这行宫里,却依然束手无策——   这里的宫室没有一千也有九百,楚晚宁会在哪里呢?   他好像一个快要寻到珍宝的人,心和手都比初时颤抖得更厉害。   师尊……   你在什么地方?   正思索着,忽见得拐角处有一行人提着幽红色的风灯,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他们都披着金黄甲胄,着战靴。一个挨着一个从东门行至主步道,十弯八拐后,来到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偏室。   那偏室生着一株参天老槐,正好遮去了墨燃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一半院落,还有一半掩在繁盛的枝叶后头。   那些阴兵进到里头,先是传来一阵桌椅乒乓,呼呼喝喝,乱作一团。陡然间一声凄锐尖叫划破长空,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被揪着丢到院子里,她衣袍半敞,在阴兵粗暴的推搡中滑落大半,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让你逃!我让你他妈的逃!”   鞭子狠狠抽在女人身上,那应当是鬼界的刑具,即使是鬼怪也会被抽得痛不欲生,死去活来。   女人爬在地上发着抖,她似乎是想跑,但到处都是官兵,她没有地方去。   “臭娘们,进了四王宫,你还想着要出去?”   “我活着的时候清清白白!我没有罪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女人尖叫着,“放我出去,我要去投胎,我不要待在这里!!”   又是一顿鞭笞,打的她哀声连连。   “服侍四王可免遭轮回之苦!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没瞧上我!我凭什么不能走?我——啊——!”   又是一道鞭子迎着她的脸抽落,女人痛哭起来,不住发着抖,却还是想要往外爬。   她兽一般的困顿似乎愈发取悦了四王手下的那些阴兵,男人们在大笑。偏室内的“贡品”们接二连三地被拽了出来。   领首的那个阴兵道:“诸位同僚辛苦,这院子里头的都是四王挑剩下不要的。知你们平日憋的难受,各自挑些喜欢的把玩去。要有特别喜欢的,来我这里登记,带回自己家里也成。”   四王手底下的那些淫鬼便啸叫着,放肆地笑着,去屋里头挑拣极漂亮的货色。外面那个女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就在树下被几个人围住,饿狼一般扑向她,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嚼碎。   屋里头霎时间喘息浪语一片,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在求饶。   还有人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酷刑,想要解脱,便豁出了魂灵去曲意逢迎,卖力讨好。芸芸众生之丑,无论是地狱还是人间,都是一样的。   墨燃轻巧从阙楼落下,借着夜色潜至偏殿屋顶。他心道,按馄饨摊老伯的说法,楚晚宁刚来,应当还没有受过鬼王遴选,并不会在这里,但仍有些放心不下,便掀开小半片黛瓦,悄然朝下望去。   屋内的欲望云蒸霞蔚,一派荼蘼乱象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脸。   容九。   那个前世他颇宠爱,却借着他的宠爱算计他,想夺他修为的小倌,竟也在其中。   他是最机灵的,知生也知死。   这屋内的许多人在挣扎,不愿相从。有的死人在迷离乱象间,口中还唤着阳世自己爱人的名字,有的则是顾全名节,不断唾骂。但容九不一样,墨燃清楚这个人,他爱财,爱命,当然,死了之后没有命可以爱了,但他也珍视自己的魂,并不想再饱受虐待。   凌乱宽大的床榻上,他周围的那些落选了的“贡品”几乎都在告饶,挣扎,唯独他阖着眼眸,任由男人驰骋,口中绵软的叫唤和猫儿一般柔腻。   墨燃望着他那张布满了春潮的脸,冷不防自心底渐渐生出寒意。   他想到了楚晚宁。   容九是绕指柔,楚晚宁是百炼钢。   乍一看来,仿佛玄铁一般冷硬,谁也摧他不得。可是在这般情形下,容九会讨好,会逢迎,会愿意俯下身来用自己的柔软来为自己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堞。   可楚晚宁呢?   墨燃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人会怎么样,宁愿魂飞魄散,宁愿坠入十八层地狱,谁能动得了他?   流水从不会断,折的唯有钢刀。   “砰!”   端的是一声惊响,令屋内的人和屋顶的人都是悚然。   墨燃脸色煞白,抬头朝院中望去。   方才那个烈火般的女人当胸被阴兵刺了个窟窿,她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眼睛里有泪水流下。   而后,凝顿须臾。   倏忽散为点点尘埃。   魂飞魄散。   毁了她魂魄的那个阴兵咒骂着站起来,他脸上有一道狰狞鞭痕,想来是刚才那女人夺了他的镇魂鞭,抽在了他的身上。阴兵唾道:“真他娘的、晦气!都做了鬼,还这么想不开,呸!臭老娘们!”   墨燃如坠冰窟。   他觉得自己方才看到的不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仿佛也看到了楚晚宁会做的抉择。   容九还在和那些淫鬼颠鸳倒凤,这是他求生的绝活,丝萝般依附着比他刚硬的对象,天罗地网般用他的温柔把人吞没。   屋子里的那些贡品渐渐都开始屈从了,腥烂的臭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一场糜艳大戏才款款落了帷。   容九果真是教人依依不舍的,有官兵披上了衣衫,就去头儿处登记,待给四王过了目,就可以将人领回自己家里头去了。   这些人都是四王手下的鬼,不入轮回,跟着他们虽不如跟着四王好,但也总是个免去折辱、还能舒服过日子的去处。   容九为此很是餍足。   那要带他回去的阴兵又与他调笑一番,时候不早,还要去换岗,便先走了。那一行恶魔渐渐行远,偏殿内凄清凌乱,宛如一场酣宴散了,残酒和人情都洒了一地,缓缓凉透。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身为一个男子,反倒是这些人里头最从容的。   梳妆毕,对着铜镜张看,觉得自己死后脸色憔悴,并不如活着时白里透红,不衬他眉眼春意。   于是容九不理会那些在抽泣,在发呆,在瑟瑟发抖的女人们,他欣然整理好衣冠,穿上丝履,踱到院子中去。   地狱里头也开胭脂花,甚至比凡间的更为红艳灿烂。他折了一串,纤细指尖点着花汁儿,在唇尖晕染,在腮边抹开。   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他容九生来就苦,在他看来,所谓情谊,那都是吃饱了饭,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才能追求的东西。他本就是泥土里的脏种,在乎不了什么礼义廉耻,他怀里揣着的只有自己的命,命没了,就揣着自己的魂。   忽而身后有细微的簌簌声,似乎有人碰到了花叶。   他以为是那与他欢好的官人去而复返,于是将眼波里的春情毫不吝啬地捐出来,万般皆贵,只有春意不要钱。   他嫣然回眸,端的是风华绝代,雌雄莫辩。   只是瞧清楚花丛边冷然立着的人时,容九猛地后退一步,眸子睁大,嘴唇轻启,似是遭了雷殛——   “是你?!”   “是我。”墨燃道。   容九一张柔媚脸庞换过千姿百态,惊讶、犹豫、幸灾乐祸、恼怒、忐忑、故作张弛。   最后定在一种清冷冷的神情上。   他做惯了笑脸人,那种太过张牙舞爪的狠劲儿,戴在脸上嫌沉,他不想太出挑。   “墨公子怎么也来了?”两人上次见面十分不愉快,容九站直了身子,显得很漠然。   墨燃道:“寻人。”   容九似乎是嗤了一声:“想不到墨公子这般风流人物,到了鬼界竟还有放不下的。”   墨燃不想与他说太多话,将画卷取出,交予容九:“见过他吗?”   容九烟视媚行,瞥了一眼,冷笑道:“不过如此姿色而已,又是谁家的倌儿?”   墨燃皱眉道:“什么倌儿不倌儿的,你就说见过他没有。”   “没有。”容九淡淡道,“有也不愿告诉你。”   “……”   “我乏了,回去歇息。墨公子打哪儿来上哪去吧,不送。”   墨燃喊住他:“容九!”   纤细的身影顿了顿,侧过半张妩媚的脸来,带着些得意:“怎么?”   “我要救他去。你若愿意,我也一并救了你。此间无道,你总不可能真的跟那些阴兵厮混。”墨燃说,“早些轮回去吧。”   容九偏过大半张脸来了,媚声道:“瞧墨公子说的,此间无道,哪间又有道呢?容九命苦,人间活了二十岁,觉得和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恩客从人变成了鬼,轮不轮回,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   容九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笑着回过神来,打量着墨燃:“我哪天不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到些好人,能多赏些银两。若是遇到墨公子这般的‘大好人’,钱不付是小事,卷了些细软跑了,转头还当不认识我。墨公子,你先是刺了我,回头再劝我小心刀子,你可真有善心呐。”   第112章 师尊不可辱   他说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满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为。   此时想来,虽说容九前世是对不起自己,与常公子合起伙来要谋自己性命,但那终究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的容九尚未与常公子做到这一步,墨燃当时拿他银两,确是解释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墨燃也不愿与他相争,只道,“当时拿你的,往后都捎来还你。”   “你怎么还我?”容九问道,“再者说,我眼下要那些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钏,你能还给我,那我的命呢?”   “什么?”墨燃一怔,“你的命?”   “对,我的命。”容九似乎触到了心口某处伤痛,神情渐渐沉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他大约是压抑已久了,此时忽然揭盖,底下腾腾的蒸汽就都疯狂地冒出来,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声,他就继续恻恻地道来,神情忽然变得激愤,继而渐趋扭曲。   “那个姓常的歹毒,他见你不再喜欢我,就觉得我不值什么价了,便骗我说——他待我是真心的,但无奈他家里嫌我是馆子里的人,不干净,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当时眼瞎,还以为他情深意重,做此决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无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该怨姓常的,怨我做什么。”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钱财,是够自己赎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再在馆子里待着,但没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来。你要没拿我的,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你逃走了?”   “对,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给我开门,馆子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最后我挣扎无用,还是被他们带了回去,一顿毒打折磨,重新关了起来。”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说,你是去彩蝶镇探亲戚的时候,遇上鬼界破漏,这才丧了命。”   “哈!”容九阴阳难分的脸上皱起一丝嘲讽,“他可真有脸说。亲戚?我在彩蝶镇,哪有什么亲戚!”   “……”   “你不是跟我说,这是在刀尖底下过日子吗?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的刀尖底下过日子!”容九越来越激动,五官几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厉鬼了,“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馆子里呆了那么久,被关着,没饭吃,受苦受难。没人来管我死活。过了好多天,我都快绝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来,哭着跟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不给我开门,是因为他爹娘正发脾气,怕我一进去,就要被他家的仆厮活活打死!”   这样昭彰的谎话,墨燃听着直摇头:“你总不会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发着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冲天里,盘出一个笑来,嘴角扭曲,“我为什么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谈的。我算什么?一个卖皮肉的,别人抛出什么我信什么,不然连个一线生机都没有。”   他缓了缓,继续道。   “姓常的跟我说,他会兑现承诺,把我接进他家。但说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让我先跟他去附近一个小镇上暂住。”   “彩蝶镇?”   “对。彩蝶镇。”   墨燃已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神情便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东西,哦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了。我这些年卖血卖肉得来的钱财,都被你一时高兴盗了个精光。但没关系,我那时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静默些许,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狠嚼,“常公子。”   “是他骗你去了彩蝶镇之后,在那里害死了你么?”   “……不。”容九桀桀笑着,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们一条一条堵死了我的路,我才与他上的贼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气,继续道:“到了彩蝶镇之后,我跟着姓常的,进到了一个大宅子,但里头清冷冷的,也没有什么佣人,他跟我说还没来得急置办,让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买些东西。我就呆在那里等,过了没一会儿,我看到他跟个一男人走进了院里来——”   墨燃听到这里,蓦地色变:“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没。”容九道,“那男人戴着面具,披着斗篷,我什么都瞧不见。……然后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一张脸笑得比我接客时还谄媚。他真该看看自己那时候的模样,教人恶心极了。他跟那个男人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木灵精华的残存,说我先前与你亲热过——是个好祭品。谁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墨燃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固然清楚,他与容九亲密过,容九身上多少会存着些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一直在找合适的替代品,容九体内萦绕的灵气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纯澈,确实适合拿来施法。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容九那轻浮惯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彻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见,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刚刚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墨燃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是憎恶容九,容九也确实不择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谋他性命。可是他先前与容九虽有肉体之欢,却从未有过坦诚相言。忽在这阴曹地府听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却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觉得千丝万缕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容九,这件事,对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对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认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一番,而后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画像上那个人在哪里。”   墨燃道:“与画像无关。”   容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与我在盘算,说是要杀了你,夺你修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点头:“我知道。”   容九出了会儿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愤恨:“早知最后如此,我还不如听他的,杀了你。总还有些好日子可过,不至于死的那么惨。”   墨燃望着他:“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能怎么样?”容九道,“我只想过好日子。比如我出卖身体,有错吗?就和别人卖鱼卖肉一样,为讨口饭吃。知道你们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没关系,自尊、脸面,有什么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块烧肉。所以如果当初杀了你,我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   墨燃嘴唇微动,原要反驳,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竟是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容九愤然道:“人为了活着杀禽吃肉,为什么不能为了活着杀人?”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像是问容九。   又像是隔着红尘,去问上辈子高座上的那个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从十六岁就被卖到馆子里接客,第一个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你问我什么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想有钱,有钱就能赎身,我就不用再拉着笑脸伺候别人。可是我到死都没有自由身,都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   墨燃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跟姓常的伙同,杀了我?”   “不错。”   墨燃道:“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回头,卷尽你所有钱两,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愤,脸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红似乎更艳了,他身形摇晃一会儿,而后才慢慢稳将下来。   过了些许,自知失态,他抬起手捻过额边鬓发,又隐忍着,重新挂上他惯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闪烁着怒气。   “随你怎么说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愿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遥。”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遥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换来轮回永脱,不再受苦,我比屋里头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愿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实还得凭上面一句话。”   容九一震,随机警惕起来,一双美目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实在不愿再与他这般撕扯胶着,但容九性子虽软弱,恨起来却也是油盐不进,只得沉下气来,与他说:“你觉得画像上那人不过如此,但我却觉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谁都说不好鬼王会不会瞧中他。”   “这般冷冰冰的相貌,谁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欢柔软之人,何不当时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声了,神色却有些难看。   墨燃趁热打铁:“他这个人,脾性骏烈,若是让他选上了,恐怕会将这鬼界掀个底朝天。到时候问罪下来,四鬼王这边难逃其咎,杀几个阴兵那是没跑的事儿。你要做丝萝,总得要树立得稳妥。要是你才刚缠上去没几天,树就倒了,没有依靠是小事,连着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容九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   但他仍无不娇媚却又狠毒地说:“我不信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赌了,我偏生看不惯你过得比我好。”   几许沉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着容九的脸:“我不跟你赌。容九,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这么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头,目光灼灼,忽而蛇蝎般把手贴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谁?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吗?他在床上,有我好吗?是花样玩的更多,还是叫的更好听?”他顿了顿,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会替人玩命的那种痴情主,你这人心底是没情意的,瞒不过我。”   话音未落,脸颊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将他拎开,漆黑的眉目竖着,眸中跃动着焰火:“从前没有心,现在有了。”   容九猛地抬眼,对上他的面庞,忽然发现这个人是炽热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还是那个嬉笑怒骂的墨微雨,魂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像是被这样的墨燃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想转身跑走,却被对方死死掐住。   “还有。”墨燃说,“我与他……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我敬他爱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说着,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甚至也没有仔细琢磨这个“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是怎样古怪的表达。若是他神智清明时,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从今清白,就是说,曾经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没琢磨过来。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师尊。”   容九便不吭声了,只是他这样的人,总能从字里行间嗅出些细微极了的情谊来,那种情谊墨燃自己或许都没有发觉,但容九却闻得到。   他几乎能确定,墨燃是爱画像上的那个人的,这念头让根本得不到任何爱恋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涩的妒意。   最是风流墨公子,也会为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当初对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会不会……也为自己露出些纯澈的真情来?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完,就听墨燃复又开了口,声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后问一遍他在哪里,你若还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该怎么样下药或是施法蛊惑一个人的心智,还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见鬼王。”   这下容九是彻底惊呆了:“你……”   “我为非作歹了一辈子,现在我想好好来过。但要是没人成全我,我便还是那个墨微雨。”他轻声说,“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飞魄散。你要这么绝,什么我都做得出。”   两人便都没再说话了。   只是目光相对,刚毅的碰上怨憎的。执着的碰上不甘的。烫的碰上冷了。   而后容九眼里的冰化了,他几乎是在墨燃这样燎原的逼视下,颓然败下阵来。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执念也不浅,两相对峙,他不会是踏仙帝君的对手。   容九面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娇艳,也盖不住一脸枯槁,如断壁残垣。   “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却拿他当最恨的人来欺负。我欠他的。”   “……”   “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半晌之后,容九轻声道,但见墨燃神情,又慢慢补上一句,“我没有骗你。但是,新捉来的鬼都关在东边最大的那个殿里。一人一个窄小的房间,和笼子没什么两样,上着锁。有戒严卫在来回巡逻。你去那边,应当能找得到。”   墨燃哪里还能再等,他转身就要往夜色里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处看着,不知是怎样的苦涩情绪涌上心坎儿,他忽然无法遏制地朝着墨燃的背影喊起来:“墨微雨,你——你想好好来过了?谁能好好来过!咱们都是污泥里头浸过的人!谁都不能好好再来过!”   “墨微雨!你瞧着,我容九就是要过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卖身卖肉卖了魂魄我整个人都烂掉,我也要穿金戴银!你瞧着吧!你以为你脏到骨子里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从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谁日子能过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着,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见了,他才忽然抬手,猛地捂住脸,蹲下来哽咽道。   “凭什么你能重来啊,凭什么你这么烂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凭什么……”    第113章 师尊被囚   东边第一大院,果然如容九所言,上下三层,每层都是房间挨着房间,虽然场子最大,但也最为脏乱,院口一棵老树颓唐,上头栖息着无数死鸦,每个乌鸦嘴里都衔着一颗眼珠,滴溜溜地疯狂打转,扫视着四下的异状。   两小队阴兵在来回穿梭着,踢踢踏踏,看守着准备献给四鬼王的“贡品”们。   墨燃侧身隐在拐弯后面,一边算着这些鬼怪行进的路,一边打量宫室的死角。   那些格子般的小房间都亮着灯,里面时不时传来鬼魂的哭泣声、轻叹声,呕哑嘲哳汇集在一起,夜幕里犹如亘古传来的颂吟,令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这里头的房间粗略算来有三百多间,下头的巡逻每一盏茶就重复一轮,他绝无可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内就轻而易举寻到楚晚宁,更何况每层楼梯口还立着个鬼守卫,持着碎魂鞭,脖上挂着戒严哨。   墨燃暗自焦灼,这时候,忽见远处独自行来一个鬼,他腰间悬着黑底红字的令牌,穿着和那些守卫制式相同的衣裳。墨燃往暗处隐了隐,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去,到了阶梯口。   那鬼与杵在阶梯边的守卫点了点头。夜晚很是岑静,于是墨燃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七哥,你换老三的岗来啦?”   “嗯。你也快了。”   “我还得再待一会儿,人还没来呢。等他来了我就歇息去。”   换岗的阴兵转到楼上去了,一楼的那个守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打哈欠,继续守在风里。   见他们如此交接,墨燃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个有些涉险的主意……   远处传来了三两声梆子响,笃笃笃。   枝头乌鸦“哇——哇——”地喊了两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动。   守着入口的看守清醒过来,四下张望,瞧见薄薄夜雾里,缓步行来一个人影。   离得近了,发觉是个他从没瞧见过的青年,守卫愈发警惕。   “什么人?”   “来换岗的。”那人说道。   红云飘过,露出天幕里一轮月色,照亮他的脸,好一个俊俏的鬼侍卫。   可他五官挺拔周正,眉梢眼角尽是天生有情,这个来换岗的“鬼”,不是墨燃又是谁?   他也不知哪儿弄来一件阴兵的甲胄,披在身上,腰间黑红相间的令牌不住晃荡,戒严哨挂在胸前,散发着寒凉银光。   守卫说:“以前没见过你。”   “新来的。”   守卫将信将疑地伸出手:“牌子?”   墨燃将牌子解了,递给他。脸上八风不动,内心却已绷到了极点。   所幸那守卫将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没觉察出哪里不对,便也懒得再管,拍拍他的肩道:“那后半宿靠你,我回家去了。”   “前辈好走。”   这声前辈叫的舒坦,那鬼怪嘎嘎怪笑两声,摆了摆手:“好小子,再会、再会。”   “哎……前辈,等一下!”   “怎么啦?”那守卫回头。   墨燃笑了笑,很是自然地问了句:“这批贡品里,有几个姓楚的呀?”   鬼守卫有些提防:“你问这个做什么?”   “帮顺风楼的楚先生问一问。”墨燃道,“他有个远方亲戚,说是也下来了。但顺风楼却找不到他,不知是不是在这里。”   果然楚洵的名声还是有些震慑的,守卫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二楼:“最靠里头的那三间,关的三个都是姓楚的。你可以去看看。”   墨燃笑逐颜开道:“多谢前辈指点了。”   “不客气。”前辈十分蠢笨,“应该的。”   那守卫说完,哼着小曲儿悠闲地走了,路过角落时,他并没有发现本该来与自己换岗的真正同僚早已被禁缚咒捆着,丢到了阴沟里。那可怜鬼浑身铠甲都被扒光,露个薄薄单衣,满目愤怒,奈何嘴巴被堵了个彻底,竟是哼也哼不出来,只能干生闷气。   墨燃并不放心容九,虽说那些落选了的“贡品”被成了群地关在偏殿,也没人看管,只在外面施了禁咒结界,但保不好有阴兵巡逻。以容九对自己的厌恶,到时候必然会将自己的行踪捅出去。   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   墨燃原地站了一会儿,等来回走动的那一波兵卒过去,便立刻闪身直奔二楼,二楼也站着一个守卫,横过□□拦住墨燃。   “站住,干什么的?”   “我是今天新来换岗的,在一楼。”   那守卫拧着眉头:“那你就在一楼待着,跑到我这一层来做什么?”   墨燃还是抬了楚洵来当敲门砖,岂料这个守卫非但不买他的帐,反而厉声道:“即便是顺风楼的楚先生又怎样?只要进了行宫,就都归了四王所有。他要是想救自己亲戚,自个儿找四王说去。我可不揽这事儿!”   墨燃暗自叫苦,心道这个家伙比楼下那位可机灵多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没非要今日就把他带走。但我总得看一看我有没有找错人吧?”   “这还不好办?你跟我说了名字,我帮你查。你又何必要进去。”   “……”墨燃觉得焦躁万分,压捺着怒火,说道,“楚晚宁。他叫楚晚宁。”   守卫本来是要拿名册查的,一听这三个字,却反倒把名册放落了。   墨燃见他如此,心中陡然生起一簇不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守卫冷笑着反问,而后道,“你还真是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四王今日来行宫赏玩美人,早已看中了这位楚仙君。若不是此人头七未过,三魂还未聚全,不能带到地狱四层去,只怕今天晚上他就要被献与鬼王。你跟我要他?你说有什么问题。”   墨燃听到一半时就已脸色铁青,等守卫说完,半天才道:“四鬼王看中他了?”   “怎么?”   “……没怎么。那就算了,叨扰。”墨燃无不阴沉地转过身,往楼下走了两步,然后在对方未及反应过来时,神武见鬼已凝于掌心,猛然翻身勒住守卫的脖颈!   红光刺目,一闪而过。   所谓神武,能伤鬼能杀神,那守卫只来得及瞧见眼前猩红色柳叶翻飞,听到这个新来的青年无不愤恨地说了句:“你还真当老子不敢和鬼王抢人!”便瞬息神消智散,昏迷在地。   墨燃抬手施法,将他捆严实了,嘴也给封上,踢到一边,便急不可耐地朝走道尽头跑去。   尽头三间,每间都是楚姓孤魂。   但墨燃不知为什么,仿佛心中有所感应一般,甚至自己都没有细觉究竟是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异感,他就砰地推开了门,因为跑得太急,微微喘着气,在第二间小阁前站定。   他喘息着,一缕细碎的墨色长发垂落在眼前,他忘了去拂开,只定定瞧着里面——   容九说的不错。   这是个与兽笼差不多大小的单间,四壁凄清,一切都是死一般的灰白色。   唯里头的那个人,显得很温暖,像茫茫冷白里的火焰。   并不是每个“贡品”都是被锁缚着的,至少楚晚宁没有。或许因为他已经被四王看上,守卫不敢得罪,在他房间的地上甚至还铺着雪白的兽皮毛毡,厚实柔软,犹如隆冬里的一场新雪。   楚晚宁躺在毡子上睡熟。这个人看似杀伐果敢,其实内心总有些不安宁,睡着的时候这一点最明显,他总习惯蜷着身子,把自己缩的很小。   好像在给自己取暖,又好像怕占了谁的空处,薄薄的人,显得有些可怜。   这个魂魄和人魂不一样,脸上没有血污,清俊英挺。身上的衣衫也换了,穿的是一件晚霞般织锦灿烂的红色绸裳,宽袍,大袖,盘龙飞凤,金蝶漫舞。   墨燃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在他身边跪落,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楚晚宁的脸。   “晚宁……”   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而是前世他最后一段时光,惯于唤他的那两个字。   仇恨血海,入骨缠绵。   楚晚宁被他抱起,昏沉沉的,良久才醒。   睁开眼睛,却瞧见自己靠在墨燃怀里,眼前那张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何曾有过如此关切。他觉得这或许是梦,于是眉头紧蹙,半晌叹了口气,复又把眼帘合上。   “师尊!”   耳边有人唤他。   这回唤的不是晚宁了。   “师尊!师尊!”   楚晚宁蓦地睁开凤目,面色虽然未有多变,但指尖却出卖了他,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墨燃就捉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明明如此英俊的五官,却在情切之下变得那样狼狈、失态。   “师尊。”他哽咽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不住重复,“师尊……”   楚晚宁被他紧紧抱着,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觉得不妥,于是挣开墨燃,起身瞪着他。   怔愣良久,一语不发。   忽然怒极。   墨燃未曾反应,楚晚宁的手便抽走了,而后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墨燃脸上,黑眉怒竖,剑拔弩张。   “混账,你怎么也死了?!”   墨燃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却忽然瞧见朦胧月色下,楚晚宁怒意虽盛,但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却是隐忍的,悲伤的,似乎有不甘,似乎还有一碰就碎的无边水色。他骂完之后,便紧咬着下唇,要把那些让他觉得屈辱、觉得丢人的哽咽都死锁住。   有的人破了个口子,就恨不得五花大绑让全天下知道他受了伤。   但有的人心高气傲,那些委屈苦痛,纵使会扎得满喉咙鲜血,也要生生吞落,不与人说。   他不说,墨燃从前也就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只觉得很心疼。   他想去抱楚晚宁。   但楚晚宁推开他,沙哑地:“滚。”   楚晚宁侧过脸,一层冷硬覆去万重心伤。   “你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师尊……”   “滚出去。”楚晚宁把脸侧得更偏了,“你我师徒情谊已断,我玉衡座下,不收盛年夭亡的废物。”   盛年夭亡……   墨燃原本难过,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斥责自己,忽然觉得心头一暖,似有春水汩汩流出。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而后覆到眼睛上,忍不住又是苦甜,又是酸涩地笑了。   楚晚宁听到他轻笑声,更是大怒,回头厉声道:“你笑什么,你——”他恼火之下又要去扇墨燃巴掌,手却被墨燃捉住。   青年温润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没说话,而是带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覆在自己胸膛。 第114章 师尊,答应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缓。   楚晚宁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惊讶和喜悦,尴尬和局促一闪而过。玉衡长老真不愧是玉衡长老,十年如一日地清冷着,要收拾颜面当真比谁都从容不迫,很快便敛了过多的情绪,似乎方才对墨燃失望怒斥的人并不是他。   “你既没死,下来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楚晚宁便后悔了。   瞧墨燃这样子,当是来救自己的没错。但若是墨燃亲口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楚晚宁觉得自己恐怕会心跳失速,一派马乱兵荒。   他紧张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有一颗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着他,却没有这样讲话。   他大约是明白如果自己说“我来是为了你”,会让楚晚宁尴尬无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最后抿了抿唇,反倒是垂着睫毛,温和地问:“师尊猜我下来做什么?”   “……你下来找不自在。”   “师尊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儿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都不告诉我。”   楚晚宁像是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极又怒:“胡言乱语,当真放肆。”   墨燃总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楚晚宁的怒,是他的一张假面。这人太别扭,情愿把这张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脸上,遮掉下头所有波澜,无论是温柔的、喜悦的、开怀的、羞涩的、悲伤的。   好傻。   楚晚宁傻,假面戴了一辈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从头活了两辈子,方觉察。   但这样说了一番话,气氛总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宁四个魂都已寻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宁不松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来,讲了怀罪大师,说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待喉头哽咽消散,才复又红着眼眶,继续说下去。他这一番解释,里头出现最多的三个字,便是“对不住”。   楚晚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待人好,并不是想要拿这种好来换取什么,也怕别人收了他的好,从此惴惴不安。   其实他是怕自己一腔热血,奉上热气腾腾的心肺,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搁在一旁,兀自凉掉。   所以他虽然光明磊落,却独在与人为善这一节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辈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壳。   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出神间,墨燃已经在他跟前跪了下来,一只手仍然握着他的手,好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楚晚宁有一瞬间荒谬不羁又羞耻的念头。   他这徒弟素来胆大妄为,且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被墨燃握住手又这样对待,竟觉得对方似乎是想做些什么。   “……”他有点被自己这个念头骇到了,脸色愈发阴沉,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只好习惯性地高冷。   但墨燃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牵着他,像牵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是他前世弃之如敝屣的人。   “师尊。”   一切仇恨放落后,他跪在他跟前,是诚恳,恭敬,甚至炽热的。   “从前都是我不对,以后你说东我就往东,你说西我就往西,我只想你好好的。”许是用情深了,墨燃虽然仍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楚晚宁没说话,脸上寡淡如水,心中烽火狼烟。   “师尊。”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软糯的,带着些少年余韵。   墨燃恨一个人的时候,那是真恨。   但要待一个人好,那就是掏心窝子的好。   他从来偏执,向来极端。   “跟我回去吧,你答应我,好不好?”   楚晚宁依旧没动静,只淡淡低眸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墨燃怕他不高兴,因此心中虽然难过,但脸上仍挂着笑,尽力不让自己太难堪,凭白给师尊添堵。他拉着他的手晃了晃,逗他哄他:“师尊要是愿意,就点个头。”   “……”   墨燃又怕他一直不点头,想想又道:“我数三下,可以么?”   “……”   “师尊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啊。”墨燃局促而温柔地说,顿了顿,他慢慢数。   “一,二,三。”   可楚晚宁就像一个冻久了的人,骤然把他放到温水里,他感到的不是暖,而是疼。   他以前是个没人稀罕的,因此冻得时候也不觉得难受,而一旦有人待他好了,温热裹住了他,他才好像终于有了痛的权力,忽然每一寸血肉都疼起来,每一寸皮都在皲裂。   才觉得好疼。   他的手指尖,在墨燃逐渐汗湿的掌心里微微发着抖。   墨燃见他不吭声,愈发紧张,怕他心灰意冷,并不想回到阳间。   可他不敢动,怕一动,楚晚宁便会弃他而去。他维持着融融笑意,说:“刚才数得太快了,你应该没有准备好,我再数一遍。”   “一,二,三。”   楚晚宁:“……”   墨燃喉结滚动,他也在发抖了。他近乎是笑着哀求:“师尊,你听到了吗?”   楚晚宁的凤目似乎终于有了些神,但依旧显得茫然,定定地看着墨燃的脸,没有任何表示。   “我再慢慢数一遍,我怕你听不着。”墨燃说,“一、二、三。”   “……”   “我再数最后一遍哦……”   “一、二、三。”   “真的是最后一遍了。”   “一、二、三……”   楚晚宁似是无情地瞧着跪在他跟前,一遍又一遍,和傻瓜一般掰数着一二三一二三的人,好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就能让时光倒回,让枯木开花,故人复生。   眼前的那个徒弟,执拗又卖力地数着,笨拙又固执地数着,他好像在数着自己的罪,数着师尊待他的好。   数到最后,声音是颤抖的,笑容是惶然的。   “师尊。”   墨燃仰起头,他眼眶是红的,但他都已害的楚晚宁到了如此地步,他不想在意识清醒的楚晚宁面前哭,再惹师尊难过。   于是他忍着,依旧笑着,商量般轻松的口吻。   “我再数一遍,你理理我,好不好?”   楚晚宁忽然被他这样的恳求,刺得心如刀割。   他几乎是觳觫地,要把手从墨燃指尖抽出。   但这一次墨燃握紧了他,说什么也不放开。   青年坚定地,缓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类似犬一般的执着。   他说:“一、二、……”   外头忽然传来了湍急的脚步声,喊叫声,咒骂声,楚晚宁蓦然抬头,远望去楼下灯火如海,浩浩荡荡的阴兵大军追了过来,直扑他们的所在。   容九终究还是逮到了机会告密了。   “在那里!楼上!楼上!”   “抓住那个小贼!”   “反了天了这是!”   惶惶急急翻天覆地,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滚滚而来要把他们两个人吞吃抹杀掉打入无间地狱万四不得超生。   墨燃却没有回头,那一刻他握着楚晚宁的手,忽然很宁静。   虽然楚晚宁不是他的爱人,但却是他爱着的,敬重的人,是爱着他的,待他好的人。他看着他,心是稳的。   楚晚宁斥他:“你昏了头吗?!还杵着做什么?”   他说着,一把反拉住墨燃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飘零灯火中他目光灼灼,与生时别无不同,楚晚宁蹙眉怒道:“走啊!”   墨燃愣了一下:“我们吗?”   楚晚宁气恼至极:“还能是谁?!”   墨燃怔忡地,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而后忽的笑了,那笑容很好看,眼眸里还染着水雾,像是蘸着露珠的繁花,锦绣无边。   他终于、终于松了口气,紧紧扣住楚晚宁的手指。   十指交握。   他抵住楚晚宁的额头,小声地,庄重地,说:“三。”   “三什么三!快走!”   外头无尽的厉鬼追来了,墨燃这才回头看,啊呀一声有些急了:“师尊,先开个结界挡一挡!然后我把你渡到引魂灯里去!”   “不会。”   “……啥?!”墨燃呆若木鸡。   楚晚宁冷着脸,但依然有些尴尬,恼羞成怒的:“我若还有法力在,岂能被困在这破笼子里?”   “……”   得了。   楚晚宁的这个魂魄,缺掉的是“修为”。   由于把魂魄收入引魂灯中,需不受打扰地吟唱一段咒诀,用时虽不长,但眼下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的,墨燃便只能拉着楚晚宁跑。   所幸楚晚宁修为虽失,但身手仍在,并不会拖墨燃后腿。两人夺路而奔,后头是滔滔无止的阴兵狂流,跑到正殿门口,楚晚宁问:“你认路吗?”   墨燃道:“不认得。”   楚晚宁:“……”   墨燃却并不泄气,指了指高耸的宫墙:“走上面,看得清楚些。”   所幸楚晚宁轻功底子扎实,即便没有修为支撑,飞檐走壁仍然不是问题。他飘然踩上檐瓦,低头见尸群已怒嗥着扑杀过来,便对墨燃说:“你将见鬼召出来!”   墨燃依言照做,手掌相擦,一道刺目凛冽的猩红色光辉如同腾蛇吐信,猛地窜将出来,绯红柳叶泠泠拂动,神武柳藤盘绕在他脚边。   “灵气过五里,入曲池,汇集商阳,抽下去。”   刷!   楚晚宁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少灌些灵力。”   墨燃闻言一怔,待要收势已来不及。   只听得轰的巨响,嘶嘶游蛇在甩出的瞬间天火爆裂,犹如吞吐着焰电的腾龙,怒吼着自墨燃掌心直贯尸潮。那烈焰浑熊的火舌几乎燎尽了整个廊道,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几乎眨眼间将咬在最前头的几十个兵卒连带砖瓦草木,焚了个干净!   楚晚宁:“……”   墨燃:“……”   “不是让你少灌些灵力么!”楚晚宁蹙眉怒道。   “你说的时候我都已经……”突然想到不能和师尊顶嘴,要恭敬,墨燃悻悻闭嘴了,道,“师尊教训的是。”   “罢了。”楚晚宁一拂衣袖,“也是我说的迟了些。”   墨燃一愣——原来要师尊服软,只需自己先把过错揽过来就好了么?   他眨了眨眼,不由地笑了起来。   楚晚宁瞥他:“傻笑什么,还不走?”    第115章 师尊已婚   “走走走。”墨燃应着,忽然想到什么,面露忧色,“师尊,我杀了这么多阴兵,鬼界恐怕要和我们玩完儿。”   “无妨。”楚晚宁说,“方才那个招式并不会令对手魂飞魄散。他们只是灵魂被震碎了,过个几日自己又会聚起来。”   墨燃闻言仔细再看,果然看见焦灼余烬中有点点魂灵碎光在飘浮涌动,像是萤火虫一般。未及多瞧,楚晚宁已经拉过他,说:“跑。”   断壁残垣后是更为暴怒的一群兵卒狼奔豕突,楚晚宁和墨燃在碧瓦飞甍上疾行,墨燃边跑边问:“师尊,既然他们不会死,就得罪不了鬼界,为何不让我多灌些灵力把他们都击退了?”   楚晚宁冷言道:“你再试试方才那招。”   墨燃虽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但还是照着试了一下。岂料这次挥出去的,却只是一小簇烟火,见鬼似乎很是疲惫,哪里还有方才吞日月镇山河的气势。   “所灌灵力越多,所需休整越长。”楚晚宁道,“过犹不及。可记得了?”   “记得了。”   顿了顿,墨燃又说。   “师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想到在桃源幻境里,你也是这么教我使藤鞭的。那时候你特别矮。”墨燃咧嘴笑了起来,拿手比划一下,“连我腰都不到。”   楚晚宁闻言,陡然被绊了一下。   “小心!”   “滚开。”要是还活着,楚晚宁的耳根就该红了,他恼羞成怒地,“你就那么点出息,与夏司逆比身高,怎么不和我比?”   墨燃笑笑,他不和他比,如今自己虽拔高了身段,不再像彩蝶镇时明显不若师尊高挑,但也不过是平起平坐而已。   他余光瞥着师尊,暗暗记下一笔,心道再过几年等自己这具躯体彻底发身完成,一定要再把拉着楚晚宁好好比较比较。   这边踏仙帝君打着小算盘,那边晚夜玉衡心情复杂。   他虽多半猜到墨燃已经清楚自己就是夏司逆的事情,但亲耳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大跌颜面,脸没地方搁。   毕竟……他可是脆生生地仰着头喊过墨燃“师哥”啊。   越想越尴尬,越想越气愤,楚晚宁跑得更快了,把墨燃甩在后头。   墨燃知他心思,也不急着追,只留着半步之遥,牢牢跟在他后头。他们迎着呼啸的夜风奔逃,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男人,红衣欺血,如堕枫流霞,衣袍上金蝶绣得栩栩如生,随着袍摆愈发溢彩流光。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苦涩又甜蜜的餍足。   这一刻他是感恩的,他还能见到楚晚宁,还能像往日一样受楚晚宁的指教。   再过几年,要是顺遂,他还能低下半个头,笑眯眯地气楚晚宁:“徒儿与师尊比比身高,徒儿乖乖站着,师尊可以垫脚。”   他心里很暖很热的,只想,上苍真的待他不薄。   并不是每个人犯了错,都能有过从头再来的机会,也并不是每个人受了伤痛,都能去包容去原谅。   他的师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竟花了这么久才知道。   又驱了两拨追兵,行宫入口正门咫尺在望。   往后看一眼,那些兵卒都被甩的很远,已经追不上他们了。墨燃稍微松了口气,然后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得前面忽劈一道惊雷。   雷火之中,出现一张巨大肩舆,肩舆下跪着八个肌肉纠结的勇夫,稳稳扛着。一位裹着白色兽裘,披散长发,举止慵懒的微胖男子躺在上头,左右各搂着个美人,一个在给他捶肩,一个在喂他樱桃果儿。   这大腹便便的男子虽是魂魄,但已修成肉身,因此果子竟是和活人一般吃下,并不只是穿过去尝个味儿。   男子舔了舔嘴唇,掐住那美人的下巴,腻乎乎地亲了一口,这才掀起眼帘,不紧不慢地看了楚晚宁和墨燃一眼,嗤笑道。   “这可真是不妙。本王相中的宝贝儿,竟有不识相的来抢了。”   他说着,悠然道。   “小仙君,是谁给你的胆色呢?”   楚晚宁脸色铁青,神情极其难看。   他居然当着墨燃的面,被这么一个油腻腻的淫鬼叫了“宝贝”……若是他法力尚在,天问恐怕已经将这混账绞成碎渣儿了。   墨燃脸色也不好看,但知自己如今修为,尚不足以在保护楚晚宁的同时与鬼王交手,因此只能言谈。   他上前一步,抱拳道:“王爷,对不住,毁了你宫舍屋瓦那么多间,但这个人,我是要带走的。”   “哦哟,你说带走就带走啦?”四鬼王笑道,“你瞧他身上穿的那是什么?我教你个乖,那个呢,叫做冥婚之袍,换句话说,就是咱们鬼界的吉服。他穿了我的吉服,就是我手下的鬼了,他是迈不出行宫之门的,不信你试试。”   顿了顿,补上一句:“你若是强带他出门,只怕在行宫口就会被这喜袍上的灵力粉碎魂灵,可要想清楚了哦。”   墨燃这才陡然明白为何容九说大家在正殿内都是被绑缚着的,而楚晚宁却没有。原来他身上这件红衣……   捏指成拳,墨燃道:“我要带他走,自然是不能让王爷吃亏。王爷想要什么,我尽力奉上。”   “本王只想要美人。而且最近啊,温柔乖顺的食腻了,本王还偏偏就喜欢你旁边这种,冰冰冷不爱搭理人的,这才有滋味。”   “……”   看墨燃和楚晚宁如此颜色,四鬼王也觉得有趣儿,慢条斯理地坐起来,说道:“不过,说句实话,本王在地府待了这么许多年,第一次瞧见有人会闯进我行宫里头撒野。倒是有些意思,能好奇问一句吗,你是他什么人?”   墨燃道:“他是我师尊。”   “师尊而已嘛。”鬼王一摊手,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关系。”   墨燃道:“……他又不喜欢你,你强留又有什么用。”   鬼王懒懒摆手:“幼稚,喜欢不喜欢的,哪有那么重要。本王瞧中的是他的皮肉,又不想要他的心。”   “……”   “再者说了。”鬼王笑吟吟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吗?他要是你的结发之人,我倒还真没了兴趣。本王虽爱美人,却还真不爱那喝了交杯合倉的。可惜啊,他不过是你的师尊而已。”   这番话,墨燃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忽然笑了。   “王爷可是说认真的?”   “本王堂堂地府第四层之主,骗你个小鬼做什么。”   “那我多问一句,师尊若早有婚许,再穿上王爷这件吉服,可还有效用?”   “自然是没用的,本王从来不喜玩弄人·夫·人·妻。”四鬼王皱皱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师尊成家了?”   楚晚宁要脸,说道:“没成。”   墨燃不要脸,说道:“成了。”   四鬼王:“……”   未及楚晚宁再多言,墨燃忽然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就往正门处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四鬼王道:“王爷,你别理他,我师尊记性不好。你看你刚刚说了,他要是成了亲,这吉服就不会作效。咱们不磨嘴皮子,我自带他出去,若是顺利走出,便请王爷放我们一条生路,若是我说谎,则是生死不怨。”   楚晚宁道:“墨燃——你疯了?当初在彩蝶镇,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不会算——”   “怎么不会算。”墨燃毅然决然,倒是很笃定,“酒也喝了,头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后土,怎么就不算了。”   “墨燃……!”   鬼王在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着实有些腻味,忽然见到这样的争执,觉得十分好笑,坐下来托着腮倒也瞧得起劲。他拍拍旁边那美人的大腿,让她再喂自己吃颗果脯,边嚼边道:“成啊,你们走啊。要是顺顺当当走出去了,我便不拦你们。若是死了,也是自找的。”   墨燃道:“多谢。”   行宫正门布着一层闪动着淡淡紫光的结界。显是困顿鬼魂用的。楚晚宁离得那结界越近,便越是不情愿。那种半吊子的冥婚,怎可能会作数……   可墨燃却在这时靠近他,低声与他说了句:“师尊莫要担心,你我婚契,定是奏效的。”   “如何就作效了?!”   “你听我一次。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他说着,反手扣紧了楚晚宁的手指,掌心里有细汗。   “若是万分不幸,我也陪着师尊。”   楚晚宁浑身一震,睁大了凤眼,愕然瞧着他,好像从来没有瞧清过眼前这个人。   墨燃冲他展颜而笑,梨涡融融:“我欠师尊好多,这一回,不会再留师尊独身。”   “……”楚晚宁沉默良久,低声道,“何必。”   “那师尊呢?又是何必。”   楚晚宁垂睫,而后轻轻叹息一声,终是不再推却。二人携手站在紫电流窜的结界当口,身后是闲坐着看热闹的魑魅魍魉。   “走吗?”   “走。”   不知是谁先扣紧了谁的手,那么用力,冰冷的叠着滚烫的,汗湿的裹着干燥的,苍白的贴着麦色的。   天火在奔腾,雷电在嘶吼。   那结界仿佛巨大的洪流与瀑布,他们几乎是同时迈入,电光火石扑杀而下,气吞山河势如破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两个胆敢踏出生死门的人撕碎,劈成片,烧成灰。   那雷火爆出灼目光华,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见着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墨燃虽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从今往后要敬师爱师,不可再忤逆,更不能存有旖念玷污师尊。   可是在这存亡未知的瞬间,他猛地扭头,忽然就很想再看看楚晚宁的脸。   却发现,结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楚晚宁竟也在望着自己。   那双凤眼曾经凌厉、决绝、痛惜、憎恶、隐忍……而这一刻却好像有万事将熄时的宁静。   还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还有深情。   墨燃从未看过楚晚宁这样的眼,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轰鸣作响,感到城堞楼宇皆在坍塌,他的胸腔中忽然有一股热烈的爱意,顶开坚实灰黑的岩层,破土而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觉得心是滚烫的,血是沸腾的。   雷鸣电闪间,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楚晚宁紧紧拥在怀中。   狂乱的心跳撞上颤抖的魂灵。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鬼界之前,其实也并没有过要与楚晚宁一起死这种念头,他一直觉得自己爱的人是师昧,要同生共死,也只会是和师昧。   可是当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似乎想要将对方的血肉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将他的魂灵藏进自己的魂灵里。   楚晚宁。   我陪着你。   我……   “哎呀,没想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耳边忽然传来悠悠然的戏谑声响,“本王竟抓错了鬼?这位仙君,居然真是已婚许拜堂过的有主之魂了?”   墨燃倏忽睁眼。   那本该将他们撕碎的雷电竟不知何时化成了千朵万朵蒲公英,绕在他们身周轻舞飞扬,飘颻回雪。   四鬼王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在离宫门不远处站定,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无聊几百年,今日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楚晚宁:“……”   墨燃还未回神,脑袋仍是昏沉的,看看四鬼王,又扭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师尊实在不像话,便仓皇收了手。楚晚宁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侧过脸,面上不知是怎样神情。   过了一会儿,整顿衣冠,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   墨燃为了打破尴尬,抬头问四鬼王:“如何,不曾诓骗王爷吧。”   “不曾,不曾。”   四鬼王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一日复一日,多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了。好罢,就冲你们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自行去吧。本王美人那么多,也不缺个已经成亲了的魂魄。”   墨燃立刻心下开朗,想道:这四王比曾经楚洵遇到的那个九王可坦荡多了。虽说是个淫·魔,但好歹言出必行,有个王爷模样。   他这样想,拉着楚晚宁就要走。   岂料这时,天空中云雾飘散,月光照在墨燃身上,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道浓黑阴影。   四王初时不曾反应,仍是笑吟吟的,因看着了一出难得热闹而自喜,他转过身,示意旁边的美人再喂给他一颗葡萄。   美人的指尖剥开幽紫果皮,将鲜甜晶莹的果肉递到四王唇边,四王正欲张嘴,猛地觉出不对,蓦然回头厉声道:“站住!”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阴影,目光一寸一寸抬起,最终落到了墨燃脸上。   “……你看看,地上那是什么?”   墨燃垂眸,这才猛地发现自己脚下竟还残存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四王戏谑贪玩的神情一扫而空,他眯起狭长的眼,那里面闪烁着兀鹫扑食前的光泽。   “你一具活人血肉,竟也能下得了地狱?”    第116章 师尊遇容九   楚晚宁看到鬼王手里光亮凝聚,当即推了一把墨燃,道:“快跑!”   哪里还用得着他再讲第二遍,墨燃拽起楚晚宁的胳膊,两人掠地而起,往宫门奔去。   墨燃气的直骂:“怀罪大师的咒法真不细致,怎的还给我留了影子,教人看出把柄!”   听到自己徒弟骂自己师父,楚晚宁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太大反应,只余光瞥了墨燃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想逃?”四王在后头哼道,“哪有这么容易。”   他们俩轻功都极好,眼见着宫门将要完全关闭,两人一踩墙垣,扶摇而起,与此同时四王手中召来雷霆,他一挥手,天空中劈斩惊雷,落在宫门之上,刹那间原本只有数十尺高的宫墙瞬间拔地而起,似要上接天日。   而宫门也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关闭,四下封死。   墨燃暗骂一声,拉着楚晚宁掉头跑,出不了宫门就先不出,不被四鬼王抓住才是正经的。   这可算他歪打正着,鬼界诸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四鬼王虽法术强悍,但大概是荒淫千年,身子骨还真不比其他王强劲,别说让他跑一里地了,就是让他跑个五十步,他都能呼哧气喘。   秉持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享受铁则,四鬼王懒了几千年,把自己懒成了个轻功废物。   他见楚晚宁和墨燃越跑越远,不由大怒,但因为这货经常在地狱其他王的领地上搜罗美人,跟其他八王关系不算太好,因此出了这样的事情,竟也不愿意通告众王合力围捕。   “跑得快有什么了不起,本王虽丰满!但你们一样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四鬼王摸着自己的肚腩,竟气的有些委屈,一回头看到替自己扛着肩舆的八个勇夫岿然不动,更加不悦,“站着干什么?本王腿脚高贵,不方便追,你们难道也不追吗?”   “……”   这四鬼王据说清瘦时是个美男子,因为太久没有尝过人间美味,所以修成肉身之后终日暴饮暴食,坐着吃,躺着吃,走路吃,蹲着吃,哪怕地府最繁忙的时候要赶奏折,写字都来不及写了,还要左右两个人立在,不是负责研磨铺纸,而是负责给他切鲜果喂糕点吃。   就这样,好端端一个风华绝代美男子,硬生生把自己塞成了个胖子,虽然他底子好,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太离谱,但总归是走了模样。这之后四鬼王把行宫里所有镜子都叫人丢了出去,平日里最不高兴听到的也是“胖”“肥”这两个字,据说曾经有俏丽侍妾给他唱小曲儿,开头三句唱的是“月半弯,月半弯,月半……”   最后一个弯还没说出口,就被四鬼王当胸一脚踹了出去,还骂道:“胖胖胖!忍你两个胖还不够,还要唱第三个,别以为你拆开了本王就听不出来你在拐弯抹角地贬损我,胆大包天的东西!”   所以这些抬轿子的鬼汉子虽然勇猛,却也不敢去追楚晚宁与墨燃,一个个低着头,由着四鬼王抱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机灵些,说道:“王爷身手矫健,王爷都追不上的人,我们哪里追得上呢。”   四鬼王这才喘了口气,干脆也不追了,扭头对随侍道:“嗯,此话倒也有些道理……算你们有自知之明。行了吧,就这样,去传本王谕令,行宫所有大门全部关闭,宫墙布满封禁之咒,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   他啐了口,把方才一直含在嘴里的葡萄籽给吐了出来,阴恻恻道:“我看他俩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墨燃和楚晚宁身手迅敏,且宫殿内七弯八拐,很快就将追捕他们的鬼魅抛在了后头。两人藏匿于一个幽窄的小巷子里,楚晚宁是鬼,跑再久也不会觉得累,倒是墨燃肉体凡胎,靠在墙上缓着呼吸。   楚晚宁郁沉地往外看了一眼:“他把行宫封死了。”   墨燃缓着气,摆了摆手:“没关系,师尊,你进到引魂灯里来,这样我们就能直接返回阳间,他定然没有办法拦着。”   楚晚宁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眉宇间却显得有些忧心。   墨燃没有注意,将引魂灯拿出,默念咒诀,然而金光闪了几次,就都迅速熄灭了,楚晚宁的地魂依然好端端地立在他跟前,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墨燃一惊,“怎么没有用?”   楚晚宁眉间的悒郁就更明显了,他叹了口气,道:“和我想的一样,在这里传送法咒是失效的,我们恐怕得出了行宫,才能再施法回阳间。”   “……”墨燃闻言,咬紧了嘴唇,眼神固执,半晌才哑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你出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得快一些,行宫广大,鬼卒要找你并不容易,但是这里无水无食,我权且无恙,你却撑不了太多日子。”   墨燃笑了:“我受得住饿,从小这么过来的。”   缓了一会儿,等周围完全陷入静谧,两人出了巷子,走在空荡荡的青石长街上,凉月如水,浸着归人。一个有影子,一个没影子,并肩走着。   墨燃道:“师尊。”   “……”   “刚刚在门口,冒犯你了,对不住。”   楚晚宁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垂落睫毛,目光冷了下去:“无妨。”   “情况所迫,言语上……也有冒犯,也对不住。”   楚晚宁:“……”   “说你婚配,更是不对,还是对不住。”   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冰冷道:“你要道歉至何时?就不会说些别的?”   “别的?”墨燃怔忡的,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还真换了个词,“那……真抱歉?”   “……”   楚晚宁拂袖而去。   可怜墨燃并不知道自己又那句话惹的他不高兴了,但终归是生怕搅扰了他,又怕再说更多让师尊更恼,原地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师尊。”   “嗯?”   墨燃走了一半,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因缘际遇?”   楚晚宁一顿,回头问道:“怎么说?”   “我在鬼界,找到了你的另一个地魂,也就是说,你比寻常人多了一个魂魄……我先前在顺丰楼,见到了楚洵,我就问了他,他说一般多出来的那个魂魄,应该不会是你自己原本就有的。”墨燃有些犹豫,“但加上人间的躯体,我确确实实见着了四个师尊,所以我想……师尊是不是之前结了什么缘……”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底光亮微动,但随即他闭上眼睛,说道:“应当不会。”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又接着问:“我当真有四个魂?”   “嗯。”   “……”   楚晚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思忖一会儿,叹了口气:“此事非我所能解答,左右也没什么影响,由着他去吧。”   两人一边继续小心谨慎地沿着偏僻小路走,一边探查着四鬼王用以封死整座行宫的法术灵力。   “凡是结界,必有软处漏洞。”   楚晚宁说着,来到一座阙楼前,手指抚过粗粝墙垣,那墙垣上流淌着细碎的蓝色光泽,他阖眸捕捉着砖石下涌动的灵流,但是因为他眼下毫无法术之能,感受起来十分费力,半晌之后楚晚宁有些懊丧地垂下手,摇了摇头。   “我魂灵不全,力量有损,一时半会儿还不知该如何突破。”   墨燃道:“要不师尊你教我,我来试试看?”   “不成,结界之术精神复杂,非一两日就能习得。”   墨燃问:“那通常而言,法术结界的弱点都会是什么呢?我们要不一个一个试过来。”   “……每个结界的弱点都不尽相同,没有什么通常不通常的,要是一个一个测过来,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不试试怎么知道。”墨燃笑道,“没准我运气特别好呢?”   楚晚宁正欲开口说什么,忽然余光瞥到拐角一个晃动的白影,他眉峰一压,习惯性地就要召唤天问,结果一伸手,什么都召唤不出来,不由地脸色更差,厉喝道:“什么人?!”   那白影立刻就要逃。   墨燃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即飞掠过去,猛地将那鬼祟擒住,一把蒙住那鬼怪口鼻,让他无法呼叫,而后把他双手扭到背后,踹其跪于地面。他定睛一看,不由地怒火中烧。   “容九……!”   跪在地上的少年娇嫩白皙,如扶风之柳,眼里却淌着一丝不甘,他别着头,不吭声。   墨燃怒道:“你又要去告密?你真当我不会杀了你?!”   楚晚宁走过来,他没有见过容九,低头看了一眼,问墨燃道:“你认得他?”   墨燃不知该说什么,心道当年犯下窃、淫二罪,被楚晚宁押至善恶台公审,就是因为容九这件事,当时他只觉得楚晚宁心狠手辣,对其含怨颇深,但这个旧账本此时又摊在了面前,他却无地自容起来。   楚晚宁却没有觉出异样,只道此人是墨燃的旧识,说道:“既然跟你跟来了,那就别把他留在这行宫里,等找着了出去的法子,带他一起走吧。”   他说着,又仔细打量了容九一番:“挺好一个人,早日轮回才是正事。”   墨燃:“……”   容九原本还有些慌张,闻他所言,先是一愣,而后忽地笑了,斜过柔媚眼儿,去瞧墨燃:“这便是师尊了?”   “什么师尊,师尊也是你叫的?”墨燃气着了,“我师尊!”   容九心怀怨怼,存心给他添堵,便慢条斯理道:“哦,我师尊。”   “你——!”   这一来二去,楚晚宁琢磨出不对劲来了:“墨燃,你与他有过节?”   “我……”   容九微笑道:“好师尊,你可别凶他,我与他算不上过节,有些旧交情罢了。”   他说的模棱两可,语气间却极尽暧昧,楚晚宁没作声,眼睛微眯,嘴唇也渐抿起,瞧上去挺淡漠,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是无从掩藏。容九大小在瓦肆里头泡大,最善察言观色,楚晚宁这秉纯性子,眼底眸梢间的情绪,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   心中微微惊讶,他原倒是墨燃这个风流种子,胆大包天地贪恋自己的师尊,岂料见了真人,却好像并非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单恋。   ……死生之巅真脏啊。   即便情形危迫,容九还是忍不住感叹,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修真界男子间双修并不算奇闻,但也已经十分不入流,墨微雨身为死生之巅的公子,居然和自己的授业恩师搞在了一起,这要是传出去,掌门薛正雍的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   容九睁着一双妩媚含情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楚晚宁,正准备再说几句添把火,对方却先开口了。   “死都死了,旧交情还有什么可拿出来谈的。”   “这不是仙君问我吗?”容九笑道,“我如实作答而已。”   “谁问你。”楚晚宁冷冷道,“我从一开始问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语气中迸溅着星火味儿,要和容九划清界限的意思简直不能再分明。墨燃听楚晚宁偏着自己,心下微宽,胸腔一热,想和他说几句话,岂料人还没走近,楚晚宁就怒而回首。   “你自己怎么处理,自己瞧着办。”   但墨燃心里头其实没底,放了容九吧,怕这人回头就给他俩使绊子,通风报信,不放他吧,带在身边就跟个火/药桶子似的,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恐怕能把楚晚宁给呛死。纠结一会儿,见楚晚宁又到旁边去查看四鬼王的术法结界了,墨燃一把搙起容九的衣襟,压低声音道: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心里堵,不平静。”容九睫毛细细的颤着,里头闪着微光,“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恶人能从头来过。”   墨燃却知道容九并非这种损人损己的货色,这家伙从来只干损人利己的事情,哪怕再怨恨,舒坦安分地过日子对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理由会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跑出来跟着他们。   他的视线一扫,落到了容九的脚上。   那双过于纤细白皙的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却没有穿着,脚上沾着污泥,显然是匆匆忙忙出逃才会有的结果。   墨燃眯起眼睛:“说实话。”   容九:“我不是说了么?实话就是我看不惯——”   “你要再打主意撒谎要挟我,我立马就把你眼睛蒙了嘴堵住找口枯井丢进去,你已是魂魄之身,在里头饿也饿不死,逃也逃不出,运气好的话过个三五天就有巡逻的发现你,运气不好,你就准备在井里头待个十年八年。”墨燃顿了顿,低声道,“你自己看着办。”   容九果然色变。   半晌,他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你得带我出去。”   “怎么,不打算做你的鬼相公了?”   “……”容九紧咬嘴唇,而后愤然抬头,“我也要过正常日子,也能重头开始。”他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轮回。”   “好。那我再问你一声,之前是不是你跟巡逻告的密,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踪迹?”   “……”   “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审你。”墨燃手中红光闪动,低声道,“说。”   “是啊,是我告密,但那又怎样。”容九仰起下巴,眼里闪着丝丝怨恼,“要不是趁着给他们指路的功夫,我能跑出来?”   墨燃猛地把他衣襟松开,怒极反笑:“你倒是会落井下石,你大爷的。”   “我还会含血喷人呢。”容九慢慢地将自己的衣冠整理清爽,往不远处楚晚宁那边瞥了一眼,“墨仙君,那人你特在乎吧?你从前是怎么待我哄我的,我跟他仔细说一遍,都不需要添油加醋,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第117章 师尊让我滚出去   容九说这话的意思,是指楚晚宁定然会难受,会吃醋,会受不住。   但墨燃却不知道楚晚宁一直对他存的感情其实是爱意,他琢磨了这番话,觉得容九是要把自己那些破账都交代给楚晚宁看,徒弟这么多荒唐事,一件一件掰数给师父听,那师父脸上还挂不挂得住?不得气死?   当即道:“你别打他的主意!”   容九笑了,很是娇媚,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云鬓花颜,他柔声道:“那你连我一起护了,带我一起离开,我就乖乖的,保证什么都不说,也不添乱。”   墨燃实在没辙,暗骂一声,转头就走。容九知他这是默许,喜滋滋地跟了上来。墨燃没走两步,猛地回头,手指凌空朝他点了点,低声道:“容九,你要是不老实,我保准你连轮回井都摸不到就魂飞魄散。”   容九烟视媚行,嫣然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不欺负我,我保准老实。墨仙君,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可是我的老恩客了呢。”   “……”要说前世墨燃有多吃他这软声软语的一套,眼下就有多恶心,但他又没办法,眼瞅着容九飘飘然走到楚晚宁旁边去了,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当初是瞎了?   宋秋桐容九……这些都是什么货色,怎么就看得上,能喜欢?   若是他能重生到上辈子的自己面前,他可真想卡着踏仙君的脖子,把那家伙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头究竟浸了多少的水,这一件件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好在容九方才话没说满,楚晚宁这人在感情一事上又是一张白纸,容九这种老手跟他笑盈盈地解释了一番,楚晚宁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了。   他甚至还想,原道是自己心思不纯澈,竟误会了这少年方才的“旧交情”之意,虽然脸上神色不变,但内心却颇有些尴尬。   容九既然加了进来,就不能不干事,他对这宫闱熟悉,说道:“这条街虽然人少,但也不算隐蔽,如果要安心探测结界该怎么破的话,我带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   他所说的另外一个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存放鬼界织衣布料的仓库,白麻布匹堆得很高,用来掩饰行踪再好不过。   三人找了个偏僻位置,楚晚宁的手指像是给病人号脉一般触上墙面,尽力去感受那个此刻布满了行宫的结界之术。   然而过了很久,依旧是无法探知,反倒是楚晚宁的魂魄愈发虚弱,墨燃覆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从墙体上移开,说道:“你休息一下。”   楚晚宁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盯着自己的手掌生闷气:“为何我这魂魄偏偏少了灵力?”   “我的分给你,可不可以?”   “用不了。”楚晚宁看了远处的容九一眼,稍许放轻了声音,“你是人,我是鬼,阴阳相阻隔。”   原处休憩了片刻,楚晚宁便又开始试着探测,如果他三魂俱全,法术在身,那么只消将强大的灵流探入结界之中,便能觉察到四鬼王的法咒薄弱在何处,但他现在灵力微乎其微,勉强融入结界,就像在大海汪洋之中要捕捞一片浮叶,实在是太难了。   等了一个时辰,容九变得有些焦躁。   他跑过来拉住墨燃:“到底出不出得去?”   墨燃道:“你别闹,老实坐这里。”   “我都要急死了,你给我一句准话,到底出不出的去。”   “急也没用,等着。”   容九道:“你师尊不该是很厉害的?为何这么半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三魂未聚全,这个魂魄正巧缺了法术。你能不能安静些?”   容九听了,显得有些懊丧,睫毛忽闪着,重新坐回了白麻垒起的布堆上。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容九站起来,走到楚晚宁身边:“仙君,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楚晚宁没有睁眼,指尖依旧贴着墙面,说道:“没有。”   “那,那有没有其他方法,让你多少恢复些法术?”   楚晚宁听了,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有灵力吗?”   “没有……”容九微怔,“仙君为何这么问……”   “你要有,传我一些就能用。”   容九喜道:“竟是这样容易?那赶紧让墨仙君……”   楚晚宁打断他:“他的没用。”   容九当然不知道墨燃并非鬼魅之身,他听到墨燃的不能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属性不同。”墨燃知道楚晚宁不擅说谎,自己并非鬼魅的真相最好也别让容九知道,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劳驾你能不能到外头去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请你跑回来报个信。”   容九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奈三个人此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便只好去了仓库大门附近,不情不愿地靠在门边儿,一边剥着手指甲,一边抬着双烟雨朦胧的桃花眼儿往外扫荡。   墨燃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楚晚宁身旁坐下。   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觉得不想蒙骗楚晚宁,便开口:“师尊,我想……我想跟你认个错。”   “你何错之有?”   “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把我押送善恶台惩戒,因为我犯了……”墨燃顿了顿,没有好意思说淫戒。人的脸皮当真是十分微妙的事物,无所谓的时候可以厚得像万里长城,一旦在意了,却又和纸张一样轻薄,一戳就破。   墨燃低下头,很是赧然,轻声道,“因为我犯了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   第四戒,盗窃。   第九戒,淫/乱。   第十五戒,诓骗。   楚晚宁当然不会不记得,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墨燃,只道:“嗯。”   瞧着那张清俊禁欲的脸,墨燃更觉无地自容,半晌就把眼帘垂下了,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楚晚宁其实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虽然恼恨,但他大事面前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何况墨燃那一阵子的混账事,他又不是此刻才知晓,便冷冷道:“不都已经罚过你了?后来也不曾再犯,如今拿出来重提做什么。”   “因为外头那个容九……他其实……”   墨燃没有再说下去,楚晚宁也良久不做声。   半晌,墨燃听到楚晚宁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嗯。”   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楚晚宁,虽说死生之巅从不禁弟子欲念,年轻的修士双修或在外头有相好的恋人,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楚晚宁不一样,楚晚宁修的是清心之道,他素来鄙薄那些男欢女爱的风流债。   何况自己当年不是寻常规规矩矩找个恋人,而是逛瓦子……   薛正雍宠溺侄儿,或许会觉得无所谓,反正墨燃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修的又不是清心之道,成天清心寡欲多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楚晚宁是忍不了的。   他会恶心,这种反应在那年善恶台惩戒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清清楚楚地从楚晚宁眼中看到了厌恶、鄙薄、嫌憎。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如今容九居然在鬼界和楚晚宁撞上了,楚晚宁心头能舒坦吗?墨燃觉得这可真应了一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倒也不怕楚晚宁打他骂他,甚至恨不得楚晚宁能再拎着他拿天问狠抽一顿,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只要别因这陈年旧账,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魂给气跑了,要是楚晚宁负气离去,那墨燃恐怕真能自个儿杀了自个儿。   所以他越想越不安,与其留着容九这个行走的火/药,不如自己先去跟楚晚宁再认个错,坦个白。   他想好了,说这话的时候站的位置是靠门那个方向的,要是楚晚宁听了起身就走,他就立刻冒大不韪,把人给抱了捆了,事后楚晚宁怎么生气都没关系,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撂下自己消失。   这边墨燃脑袋里正演练着该怎么堵楚晚宁的路,那边楚晚宁衣衫微动,金红丝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着亮光。   墨燃的心都在颤抖,他小声道:“师尊……”   楚晚宁道:“罚也罚过了,事情也都过去这么久,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他侧过眸子,眼神冷淡,薄嘴皮子一开一合,甚至有些讽刺,“与我何干?”   没想到他竟会说出一句与我何干……   墨燃愣住了。   楚晚宁那满腔的醋味儿,他竟是没有尝出来,他只觉得很慌乱,以为师尊对他失望透顶,不愿意再管他了,不再在乎他了,登时就急了,说道:“师尊,从前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口头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头却越想越不痛快,到最后楚晚宁怒道,“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干净,什么旧交情,还想着要蒙我?……给我出去。”   “……”   “出去!”尽管知道说出口就泛着一股酸味儿,也知道这都是陈年旧账了,但楚晚宁仍是不自觉地低声骂道,“真不知羞耻。”   墨燃没滚,呆呆地坐在他旁边,一双黑白分明的透亮眼睛就那么直勾勾不绕弯的盯着他。   半晌说:“我不走。”   楚晚宁怒道:“走!我这会儿不想瞧见你!”   “我不走。”墨燃嘟哝道,他坚持着,像一块破石头似的埂在那里,明明是那么可恨的一个人,可他望着楚晚宁,眼圈却红了,那可恨里,无端又生出些微弱的可怜与固执来。   “我怕我走了,你就跑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   楚晚宁不知道他会这样想。   这件事情,虽然是提一次恶心一次,可他毕竟也不是头回知晓了,修真界的风气他是知道的,弱冠之后,但凡不修清心一道的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几乎人人都难免一段风流,没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不是薛蒙,薛蒙从小受着最优良的栽培与呵护,父母端正,家学严格,这才没有和别的世家子弟一般胡来。但是墨燃呢?   任性随意的性格。   从小在瓦肆勾栏长大。   没有父亲,母亲又是个乐坊伶人。   他就是个没人管的狗崽子,成天操天日地,顽劣不堪长到了十五岁,才被伯父从烂泥潭里叼回来,嗲着毛,一身的泥水。   要说他清清白白,美玉一块,楚晚宁除非是傻了才会去信。   但清楚归清楚,真的见到当年和墨燃乱搞的这位容九容美人,楚晚宁还是被膈应到了。   他赶不走墨燃,就干脆转头闭着眼睛管自己探测结界。   测着测着,却忍不住想到容九那张白皙细腻的瓜子小脸盘儿,摸起来特柔腻吧?还有那张谈吐讨喜的淡粉色小嘴儿,墨燃那孙子铁定亲过,还有那腰,那身段……他都忍不住想到墨燃是怎么样在床上和那娘们唧唧的玩意儿纠缠不清的了,真恶心!   有的东西,听起来是一回事,真的瞧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瞧见了就忍不住想,越想越受不了。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睛,端的是怒火中烧,他起身狠推了墨燃一把:“滚出去。”   “师尊……”   “滚。”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低着头,慢慢地来到仓库门外。   容九瞧他来了,有些诧异。   “哟,墨仙君,怎么,和你师尊吵架了?”   墨燃压根不想理他,这会儿他看到容九就头疼,上辈子自己喜爱他,那是因为容九与师昧有几分相似,这辈子重生后与他纠缠,那是存心怀恨,想要给容九整不自在。   但是不管怎么样,走过的路就和划在木桩上的痕迹一样,都是再也无法还原的东西。   墨燃道:“你别坐这儿,我想一个人守着,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仓库门口最是危险,容九乐得离开。   但他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墨燃,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墨燃是怎么死的,怎么几年不见,性子好像变了那么多,像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似的,真是奇怪。   长睫毛忽闪忽闪,这妙人儿将墨燃的背影上上下下一通打量,忽然觉乎哪里不太对,再仔细又瞧了一遍,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墨燃脚下微渺的影子上……   容九一下子怔住了。 第118章 师尊偶尔也会上当   墨燃有影子。   他……不是死人?   脑海中电光火石,刹那闪过许多细节,若是容九还有血肉之躯在,那他这会儿一定先是被这真相惊得浑身发冷,继而热血涌上颅间,冲撞头脑一片混乱。   容九木僵地立了一会儿。一个人遇到大事的反应,往往和他平日里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比如有些人,平常就是惊弓之鸟,遇到变故就极易吓破胆子,再比如薛蒙那种天之骄子,素来从容不迫,寻常事情根本惊不到他。   而容九这种活在泥淖里一辈子的人,他经历过的苦难让他在大事面前,第一个想到的是——此事会不会危害到自己,如果不会,那该怎么样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他很快就意识到,墨燃是个混入鬼界的活人,这对自己的好处,那可真是太大了。   他只消把墨燃的身份抖露出去,那便是大功一件,铁定能在这地府捞到个一官半职,到时候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生前以色侍人又怎样,只要抓住机会,死后照样能平步青云,不枉这男儿之身。   这可真是天上掉落的馅饼。   他还需要去轮回做什么?立即就能过最舒心的日子,彻底翻盘,一洗前耻,重新来过。   桃花眸子微微眯起,里头碎光潋滟,容九几乎都能瞧见自己封官进爵,和那些鬼界的官差一样,坐着垂落青纱的竹肩舆里,老神在在,自魑魅魍魉间从容而过。   容九愈想愈欣慰,但转念思索,自己生的柔弱无力,若要从墨燃眼皮子底下溜掉去告密,几乎是不可能的。需得寻个法子,让墨燃自顾不暇……   他脑筋一动,目光落到了穿着金红色吉服的楚晚宁身上。   “楚仙君。”   容九在楚晚宁身边落座,托着腮,和人打招呼。   楚晚宁却只管自己探着结界,一声都不吭,双眸冷冰冰的闭着,睫毛都像是凝了层霜雪。   “还没探出来呢?”容九试着问。   等了片刻,见楚晚宁还是不搭理他,但也没赶他走,容九就自顾自地坐在那儿,有的没的,说了好几句,然后轻声道:“楚仙君,其实刚才吧,我有件事儿没有跟你说实话,怕你听了瞧不起我,不愿意可怜我,撂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楚晚宁漆黑的眉心蹙得很严实,他虽不曾言语,眉宇之间却攒着一丛火,只是如今他还捺着,还克制着,没打算发泄。   但这火光,又哪里逃得过容九的眼睛呢?   容九细软的小嗓音,柔柔弱弱地说道:“我方才在外头仔细想了想,觉得实在不该跟仙君撒谎。心里头过意不去,所以想来跟仙君认个错……”   他这开场也真是巧了,歪打正着和墨燃一样,都是想要“认个错。”   楚晚宁原本还没那么恶心,但一听容九这么说,终于郁沉地睁开了眼,却没有看容九,冷冷问道:“你生前是哪家馆子里的。”   容九一愣:“仙君……知道了?”   他下意识往墨燃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不妙,姓墨的居然没有打算再和楚晚宁瞒着,竟先一步坦白了,自己这会儿再添一把火,还能燎得动吗?   “我和墨仙君……”   他话未说完,就被楚晚宁打断:“我问你,生前是哪家馆子里的。”   容九咬了咬嘴唇:“紫竹镇的仙桃楼。”   “嗯,仙桃楼。”楚晚宁重复一遍,冷笑,又不做声了,脸色瘆得厉害。   容九偷眼瞄了他好几遍,抿了抿嘴唇,试探着说:“楚仙君,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楚晚宁:“……”   “我命苦,身子又弱,打小被变卖到馆子里,要是有的选,我又何尝不想像仙君这样,飒爽英姿,除魔歼佞。”容九说着,叹了口气,似是惆怅地喃喃道,“要是轮回转世之后,我也能成为仙君这般的俊杰,那就好了。”   “灵魂性格不会因轮回而改变。”楚晚宁淡淡道,“抱歉,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容九被他一堵,脸上笑容竟是不曾动摇,他低头道:“我知道,我和仙君是不能比的,这也只是心里头奢望而已。像我们这种人,若是不给自己一点盼头,不给自己一点念想,恐怕在馆子里挨不过一年半载,就想着要自尽了。”   见楚晚宁漠然不语,容九先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墨燃,估摸着他应当听不见自己和楚晚宁的对话,而后才轻声叹道:“毕竟啊,馆子里来的客人,往往都是粗鄙凶狠,不把我们当人对待。那个时候,能接像墨仙君这般的恩客,已算是令人眼馋的活儿了。”   楚晚宁依旧一句话也没说,但贴着墙的手背却仿佛经脉暴突,若是他有灵力,恐怕这墙面都能被他生生戳出五个窟窿。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极低沉地说:“有何可眼馋的。”   容九那张柔媚可人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情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墨仙君是个好人啊,虽然他最后是犯了糊涂,拿了我的钱两,但我想,大约是我之前不曾将他服侍妥当。他往日里总还是讲理的,性子也讨喜。”   楚晚宁一脸冷淡,默默听着。   “我们那楼里,但凡是陪过他的人,都念着他的好,不少倌儿后头都盼着他能再来呢。”   “……他经常去吗?”   容九佯作苦笑:“怎样算经常呀?仙君这么问,我心里也没数。”   “那你就说他多久去一次,去了都找谁,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楚晚宁薄薄的嘴唇跟刀子似的上下一碰,一个个问题都溅着寒光,能要了墨燃的命。   容九装看不出楚晚宁眼底的森森雪光,添油加醋地答道:“多久来一回,这我也没有记,但一个月三十天,十来天总是能瞧见他的,至于找谁……也不固定,哎,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楚仙君就莫要再怪罪他了……”   “我问你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楚晚宁的脸庞简直冰冻三尺,“说。”   其实墨燃自重生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去拜会过容九了,也再不曾去过馆子窑子。   但容九瞧楚晚宁的脸色,心知当然不能答一句真话,便佯作糊涂,又添一把柴火:“这我也……说不好,但直到我死之前,馆子里也偶尔能瞧见墨仙君的身影……应当,也离得不远吧。”   话音未落,楚晚宁蓦地站起,纤长五指撤回,广袖落下。   朦胧夜色中,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着抖,眼中溅落一片灼热星火。   容九心中窃喜,暗道这单纯仙尊果然好骗,自己是风月场厮混的小倌,最知拿捏他人心思,只要一开口,楚晚宁这种正派的人,保准会上钩。   但容九脸上却端出早已准备好的惶然,忙道:“楚仙君,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如、如今这都是前世冤孽了,可千万别再责怪墨仙君……他……他不是个恶人……”   “他是不是恶人需要你还跟我说?”楚晚宁气的发抖,厉声道,“我教训徒弟,又轮得到你来管?!”   “楚仙君……”   楚晚宁根本不理他,他眼里腾腾的全是凉意,凉意里却又飞溅着炽烈的怒火。他一把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容九,大步朝仓门口走去,一把搙起墨燃的领缘,将他拽起。   墨燃吃了一惊,忙回头:“师尊?”   楚晚宁收了手,似乎觉得碰了他的衣领都是脏的,他像是低低喝吼伺机扑杀的猎豹,紧盯着墨燃的脸,半晌,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   善恶台那样一番惩戒,都没能让墨燃警醒,明明已认过错,在自己面前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   谁知道竟还会偷偷去什么分桃楼断袖楼的,召小倌?!   墨燃浑不知道自己被阴了,但见楚晚宁眉目间满是愠色,神情又是愤慨又是嫌恶,不知是不是瞧错了,竟还有一丛压抑着的悲忿。   “墨微雨,你说过的话,究竟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   楚晚宁的嗓音嘶哑,睫毛簌簌,半晌低沉道。   “……你……当真是品性劣,质难琢……!”   这句话犹如磐石落海,激起万丈水花。   墨燃猛地一震,后退两步,摇着头茫然看着他。   不对……   不对……   这是楚晚宁上辈子对自己失望极了,才说出口的话。   为何好端端的,他会再这么说一遍?   墨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登时就急了,他想开口,却被楚晚宁生生打断,楚晚宁眼中的恼恨之意像是野火,似要把他的眼眶烧红。   他沙哑道:“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墨燃头脑一片混乱。   什么骗?楚晚宁知道了什么?   他有太多污脏不堪的往事,不能拿出台面,因此见楚晚宁如此可怖的眼神,墨燃竟一时也没有想到是容九捣鬼。楚晚宁步步紧逼,墨微雨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脊贴上了墙。   楚晚宁停下脚步,他望着墨燃的脸,几许死寂,墨燃听到自己师尊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你要我回去做什么?继续被你骗,被你气,被你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我以为你从善了墨燃——我以为孺子可教我以为你变好了!我以为我可以教好你……”   他缓缓闭上眼睛,半晌,轻声道。   “朽木不可雕。”   “师尊——”   “滚。”   “……”   “你听不懂滚吗?!”楚晚宁蓦地睁眸,里头尽是寒凉,“墨微雨,你太让我失望。你让我如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与你一同返回阳间?”   墨燃心都揪紧了,不顾他恼恨,抓住他的宽袖之下的手腕,摇了摇头,眼眸湿红了:“师尊,你别生气,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我要是哪里又错了,我改,好吗?你不要赶我走……”   改……当时墨燃就说要改,改了吗?如果不是遇到容九,自己能知道这些个破事吗?!   都说关心则乱,楚晚宁原是最冷静不过的人,但他性子烈,于感情上更是意气用事,加上容九和墨燃先前关系确是不堪,容九演得又像,因此竟硬生生把楚晚宁骗了进去。   楚晚宁被墨燃拽着不能脱身,盛怒之下,抬手欲召天问,可是哪里又能召的来呢?   他气的摇摇欲坠,若是活人,都该吐出血来了。   忽然亮起一从耀眼璀璨的红光,墨燃唤来了见鬼,把见鬼递到了楚晚宁手里,自己在师尊面前跪下,只是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楚晚宁的手腕,生怕他会随时离去。墨燃道:“师尊,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惹你生气,让你难过的事情……但是来鬼界之后,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抬起头来,忍着泪,望着他:“都是真心的,我没有骗你……”   楚晚宁攥着见鬼,心中怒焰灼烧,却也觉得难受极了,墨燃握着自己的力道是那么大,不住地颤抖,近乎是绝望的,却又死死不肯松开。他的痛楚似乎就要这样扎到自己的魂魄深处,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来?   墨燃道:“师尊要是不开心,要是不愿意原谅我,那就打我,骂我,都可以。如果真的不想再见我……觉得我……觉得我……品性劣,质难琢……”   他说到这里,蓦地哽咽了。   墨燃低下头来,跪在楚晚宁跟前。   “如果师尊真的不想……再要我……”   他不想让楚晚宁瞧见他哭,可是肩膀却忍不住颤抖,眼泪落下来,滴在地面,无声地洇染。   “我以后,就……离开死生之巅……再也……再也不出现在师尊面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   他跪着,额头几乎要贴上泥泞的地,可那只握着楚晚宁腕子的手,却攥的那么紧,那么固执,死也不松开。   “求求你,别走。”   “……”   “师尊……”   楚晚宁闭上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块儿回去,求求你,不要走……”   心口又疼又酸,明明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为何会如若刀割,烈火灼心。   楚晚宁蓦地睁开眸子,近是愤恨的:“我答应过你?那你答应过我的呢?善恶台上你明明已说知错,青天殿你也跪地说过自己不会再犯——你为何就做不到!墨微雨,你真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不会再罚你吗?!”   “……!”墨燃一惊,却觉得云里雾里,倏忽抬头,睁着湿润的眼,“什么?”   话音未落,见鬼已是红光闪过,刷地照着墨燃的脸颊便狠抽下去。刹那间火光噼啪飞溅,血花也洒落一串,溅在墙上地面。   楚晚宁是真的气狠了,气噎了。   这一藤鞭抽下去,竟是分毫力气都没省。   墨燃侧颜划开一道狰狞血口,不住往下淌着血珠子。   但他全然顾不上疼痛,他攥着楚晚宁的手,睁大眼睛追问道:“什么善恶台?什么青天殿?……我……我瞒了你什么?骗了你什么?”   他这一迭声的疑问,让楚晚宁愈发气的晕眩,想甩开他,却又甩不开。   墨燃忽然觉出哪里不对了,猛地扭头,往仓库里头看去——   容九那家伙,趁着两人争得如火如荼,彼此眼里浑然融不进第二个人的时候,竟偷偷地溜出去,跑得没影了!!   醍醐灌顶,墨燃立刻反应过来,神色大变:“……师尊,咱们着了他的道了!快跟我走!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快走!”   说着拉着楚晚宁就夺门而逃,跑出去没两步,就见远处容九引着一队阴兵过来,口中还不住道:“在这边,那个活人,带着一个残魂……他们俩……”   墨燃极怒:“怎的没杀了你!”   来不及解释更多,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带他在宫墙巷陌之间穿行,后头追兵越来越多,宫闱内梆子和哨声彻响,楚晚宁往后看了一眼,见四五道灯火从几个主巷子里汇集到一处,犹如嘶嘶吐信的火蛇,向他们蜿蜒扑杀而来。   容九面上放着光彩,那具因昔日里备受欺凌而羸弱至极的身体,极力追逐楚晚宁和墨燃,犹如饿惨了的豺狼追着猎物,他因觉得自己首告有功,心中极美,竟迸发出些挥斥方遒的豪杰意气来。   “抓住他们——抓着那个擅闯鬼界的活人——!”   跑了一半,胳膊忽然被拧住。容九怒而回首,却看见是先前羁押自己的那个卫队长,不由心里一虚,但还是愠怒道:“捉我做什么!还不去抓前面的人?”   “他们擅自逃跑,你不也擅自想跑吗?”那卫队长眯着眼,不怀好意地望着他。   容九大惊,说道:“我、我跑是想替四王爷抓人,是我发现的活人……是我发现了墨微雨不是鬼,你莫想着把我抓了,好在四王爷面前抢功!”   卫队长先是微愣,而后琢磨过来了,便大笑:“你先发现的?有功?哈哈哈我抢你的功劳?”   那肆意的大笑蓦地拧紧。   “我看你是想出头想疯了吧!那个活人是四王爷亲自瞧出来的!不然你以为,为了阻个寻常小鬼,四王爷用的着把整个行宫都用结界封死?哈,还抢功,我看你瞎了眼,要和四王爷抢功吧!”   容九大震,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栽倒在地。   眼前是滚滚的阴兵大军汹涌而过,追着墨燃和楚晚宁的背影,容九嘴唇颤抖,不住哆嗦打颤,喃喃道:“早就发现了?鬼王早就……自己瞧出来了?我……我不是第一个?没,没有功劳?我……”   那屐履风流,夹道相迎的富贵景象似乎轰然坠地,又被周遭的阴兵狂流踩得粉碎。   容九愣了一会儿,忽然癫狂起来,挣扎着要往前扑,他身影渺弱,如同卑微却不肯认命的蜉蝣,如同趋烛而死的虫蛾。   他的生活从来不易,就只有一张床,男人,富太,往往来来的恩客。   一个不见天日的小屋子,瑞脑金兽,晨昏难辨,那是他的一辈子。   太黑了,夜永远没有尽头,他想要明天,他愿意为了明天,为了那一线生机半点希望,豁出自己的尊严、肉体、颜面、善意、良知……这些是他仅有的东西。   为得寸光,只身拥火。   “等等!等我!楚仙君,救救我——!”   “把他抓起来!私自叛逃,过后押给四王爷亲审!”   “不——不要!”容九苍白无血色的手指紧紧扒着地面,头发在挣扎中散乱,一张花容月貌的俏脸在惨然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他双目暴突,颠三倒四地嘶吼着,“不要!楚仙君,救我!”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嚷道,“是我先发现的!我先发现的活人!是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没有我,你们根本找不到他们俩!你们都要抢我的好处,你们都要抢我的功劳!”   他被拖曳着,拉远,疯癫的尖叫很快就被隆隆脚步声淹没了…… 第119章 师尊四魂聚齐   楚晚宁虽然没有听到容九在后头喊了些什么,但就这阵仗,不需更多解释,他也明白过来方才在仓库里是容九故意激他,要他生气,好看准时机逃去告密。   想到自己遇事总会三思,但如今碰上与墨燃有关的事情,却变得不再那么冷静,竟能让一个二倚子三言两语骗上了勾,楚晚宁有些噎着了。   他看着墨燃的自己前头咫尺远的地方跑着,忍不住问了句:“你后来……有再去过仙桃楼吗?”   冷不防听到这个都快被自己淡忘的名字,墨燃脚下趔趄,气的大骂:“容九这个畜生!他说我后来又去了仙桃楼?!我怎么可能再去过!师尊你是因为这个气我,说我骗你?”   “……”   “善恶台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些……那些地方,我不曾诓骗师尊,若是师尊不信,便用见鬼捆了我再审问。”   “……不用了。”   楚晚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中仍紧握着的见鬼,想到自己不管不问,就用灌注着灵力的柳藤将墨燃抽了个皮开肉绽,实在是……   等一下,神武?!   见鬼的火光将他的眉眼在夜色里映照得极为明亮,楚晚宁盯着瞧了片刻,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试着将见鬼里的灵流往自己的掌心之中灌注,登时感到一道强悍充沛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奔来。   楚晚宁忽地明白该从哪里取得灵力源泉了——   活人与死人之间,虽不能再互传灵流,但是神武的灵力却无所谓人鬼神魔,只要武器本身不抗拒,那便都是共通的!   墨燃跑了一半,忽觉楚晚宁停下了脚步,他立马回头,焦虑不安地问:“师尊,怎么了?”   他脸上还挂着彩,淌着血,衬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有些可怜。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忍,但骨子里的自尊自傲又让他觉得虽然自己冤枉了墨燃,但这小子从前确实是和那些张三容九的纠缠不清,该打。   如此思量片刻,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面对他,于是只好简单着来,继续没有语气,也没有表情地说:   “墨燃,你站着,退到宫墙边上去。”   “……做什么?”   楚晚宁淡淡道:“给你变个戏法。”   “……”   还没反应过来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瞧到见鬼的红光源源不断地涌流到了楚晚宁的残魂里头,将他整个魂魄笼上一层炙热火焰。墨燃睁大眼睛,看楚晚宁与见鬼如此呼应片刻,忽然间火焰消失,那金红衣袍的男子擎着丝丝吐焰的柳藤,回头对自己道:   “墨燃,对见鬼下个命令。”   墨燃已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难以置信,但仍立刻喝道:“见鬼,师尊如我,听其号令。”   柳藤在楚晚宁手中嘶啦流窜,爆裂出一串晶莹的红色火花,藤身上的柳叶流光溢彩,发出灼灼光芒。   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指尖一寸一寸擦过见鬼的藤身,所过之处,光华涌动。数千阴兵此时已赶至二人身前不远处,他们俩身后就是高耸入云,被结界封死的宫墙,无路可退。   但是,楚晚宁也没打算退。   只见得他目光里溅落一道辉光,浮起千层涟漪,罡风骤起,衣袍狂舞,楚晚宁持着柳藤凌空狠狠一抽,刹那间见鬼如腾龙掠出,金光大盛,照彻夜幕!   见鬼听从了墨燃的指令,再也不排斥楚晚宁,而是把自身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楚晚宁的地魂之中。   楚晚宁眸里闪着那刺目耀眼的光华,声音既沉且稳:“见鬼,万人棺!”   “轰——”刹那间无数道金红交错的柳藤破土而出,将恢宏磅礴的殿堂撕扯成残砖碎瓦,一道道粗壮的古藤紧扼住那些阴兵鬼怪,把他们拖曳到柳藤中央死死封住。   墨燃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切,看着神武与残魂相呼应,相融合。   看着楚晚宁衣袍翻飞,墨发如烟云。   生前死后,都是这惊天动地的炽烈英气,无人可挡。   乘此良机,楚晚宁猛地掠后,将手抵在宫墙上,只是一个闭目的功夫,就立即断出了结界的薄弱点。   “往上九尺,向右四寸,你用火攻!”   墨燃立即按他所说的一跃而上,在行宫内众鬼魅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掌中汇集烈火之咒,朝着楚晚宁所指的位置猛地砸下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通天的宫墙迅速委顿瓦解,恢复成原来的高度样貌,那镇守着四周的封印结界也瞬间四分五裂,崩为齑粉。   “出去!”   用不着再说第二遍,墨燃跃至墙头,回身将拉住随后上来的楚晚宁,两人从四鬼王行宫府破困而出,身形极快,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窄小的巷陌里,楚晚宁和墨燃一人靠着一面墙,彼此互相望着,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是墨燃没有忍住,先笑了出来:“那老鬼怕是要气死……嘶!”他一咧嘴,脸颊上的伤口就扯得疼。   “……”楚晚宁说,“你别笑了。”   墨燃就不笑了,昏暗的巷子里,他睫毛轻动,漆黑温润的眼睛望着对方:“师尊,你还气不气我?”   他若是说“师尊,你冤枉我了吧”,那楚晚宁听着或许会不舒服,但他却问自己还生不生气,楚晚宁踟蹰片刻,默默绕开了这个话题:“……你快施法,我们是从四鬼王行宫里头逃出来的,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脸去跟别的鬼王说,但拖得久了就未必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楚晚宁不走了,不离开了,从方才起就一直紧揪着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墨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嗯。”笑着笑着又疼,不由地捂着脸。   楚晚宁:“…………”   墨燃拿出引魂灯,捧在手中,低头默默吟念着咒诀,往复三轮后,引魂灯忽然发出耀眼刺目的光华,照的人根本睁不开双眼。   他仿佛听到了怀罪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那声音很渺远,几乎难以分辨,过了一会儿,“何时来归”的吟唱似乎离得近了一些,继而怀罪大师的声音在墨燃耳中响起。   “为何会有两个地魂?”怀罪大师朦胧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疑虑。   墨燃闭上眼睛,便在脑中把事情都跟怀罪说了一遍。   那渺渺嗓音静了片刻,说道:“你见到了顺丰楼的楚洵?”   “嗯。”   “……”   “大师?”   “没什么,既然楚公子说了有两个地魂也是正常,那应当便是如此了。”怀罪道,“只是贫僧从未尝试过同时从鬼界召回过两个地魂,所需时间会更长一些,劳烦墨施主再多等片刻。”   墨燃看了四王行宫一眼,问:“要多久?我们方才从四鬼王行宫里头出来,不知他们何时会追上……”   “不会太久,请墨施主宽心。”   怀罪落下这句话,声音就更加淡去了,过了一会儿,完全被“何时来归”的颂度声给淹没。   楚晚宁听不到怀罪的声音,微微蹙着眉头:“怎么了?”   “师尊魂魄特殊,大师说需再等一等。”墨燃说,“这里离行宫太近了,我们走远些吧。”   楚晚宁点了点头,两人行至一拐角处,这个时候天已快亮了,先前那位指路的老人正准备收摊,见到墨燃,“哎呀”一声,很是诧异。   “寻着人啦?”   墨燃也没有想到会再次碰上他,愣了一下,而后道:“寻着了,寻着了,多谢老伯。”   “这有什么好谢的,是小仙君自个儿福运好。哎……你脸咋破了?”   “哦,被……被阴兵的散魂鞭打的。”墨燃胡诌道。   “难怪呢,我就说寻常东西应当是伤不到鬼的,唉……这该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屉子又放下,煮了两碗小馄饨,捧给他们,“左右这些剩下的今日是卖不出去的,请你们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谢,目送老伯复又挑起担子,悠悠远去,这才把汤碗搁到旁边的小石凳上。   楚晚宁不爱吃葱韭,老伯的馄饨汤里头洒了些葱花,墨燃将自己面前那碗的葱都舀掉了,然后和楚晚宁面前的对调,说:“师尊,吃这碗吧。”   “……”楚晚宁瞧了他一眼,也没有推却,拿起勺子慢慢尝了起来。   墨燃就看着他吃,鬼界冰冷的汤头触及他色泽浅淡的嘴唇,馄饨和汤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儿。   “好吃吗?”   “还成。”   “没你做的龙抄手好吃。”   “咳!”楚晚宁猝不及防,像是被呛到了,他蓦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瞪着眼前托着腮、笑吟吟瞧着他的人,忽而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强掰了壳儿,暴晒在烈日下的河蚌,半点秘密都没了。   “……什么龙抄手?”   玉衡长老蹙着眉,神情庄严,试图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师威。   “不要装啦。”可那一地师威还没拾起来,就被墨燃伸出来揉他头发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宁对此很震怒,也很沮丧。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装了人魂的灯笼从乾坤囊里拿出来,摆到石凳边,说道:“师尊活着的时候别扭,来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实的。”   “我给你做,不过是……”   墨燃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过是什么?   心怀内疚?怕你饿着?颇为后悔?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楚晚宁觉得自己内心是有隐疾的,他总有着强于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对别人好”“喜爱一个人”“有所依恋”都看作是一种羞耻的事情。多少年风里雨里,他孤身惯了,成了一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   这种巨木,从不会像花朵一般枝头乱颤,惹人情动,也不会像藤蔓丝萝,随风摇曳,勾人心痒。   他只那样沉默肃穆地立着,很稳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声地给路过的人遮风挡雨,为靠在树下的人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的实在太高了,太繁茂,人们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过客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扬起过头,谁也没有发现过他。   人的视野总是习惯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于自己持平,所以他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实本没有谁是天生是依赖者,天生是被依赖者。   只是总是攀附在强者身上的那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娇媚,越来越柔和,舒展开无骨的腰肢,以逢迎、谄媚、蜜语甜言来谋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种人,比如楚晚宁,自他出山以来,他都是被依赖者,这种人会变得越来越刚毅,越来越坚强,后来容颜都成了铁,心成了百炼钢。这些人看惯了别人的软弱、瞧尽世间奴颜媚骨,便极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柔软来。   他们是握剑的人,须得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软肋,更不知何为温柔乡。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实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刚有柔的,孩提时也都会哭会笑,会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会渴望有一双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个人来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没有,第二次,还是没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当中,渐渐习惯。待到真的有人来扶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没有必要,觉得耻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没断,何必矫情。   那要是腿断了呢,这种人又会想。   哦,只是腿断了而已,又没死,何必矫情。   那要是死了呢。   当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说再多都是矫情。   他们在努力摆脱生为弱者的矫情,但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另外一种矫情里,一个个罹患自尊病,且无可救药。   墨燃就瞧着这个无可救药的人,看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唇,干巴巴地把汤勺放下了。   他很不开心。   于是半晌后,他蓦地站起,说:“你再试着施个法,我要进引魂灯里去。”   “啊……”墨燃愣了一下,笑了,“引魂灯是海螺壳吗?不好意思了就躲进去。”   楚晚宁神情威严,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师尊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   “!”没料到他真的能脸皮厚到讲出来,楚晚宁宛如被针扎了般,怫然道,“你住口。”   “因为对我好。”   “………………”   墨燃也站了起来,鬼界的红云飘过天空,遮掩着的昏沉弯月探出头来,在地上洒一层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脸。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庄严的,郑重其事的。   “师尊,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眼下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回魂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儿从前做了许多荒唐事,明明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却还心存怨恨。如今想来,只觉得后悔得很。”   楚晚宁望着他。   墨燃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儿是最差最差的徒儿。”   楚晚宁原本内心是有些不安的,但听到墨燃用他可怜巴巴的词藻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竭尽全力,却依旧那么笨拙。   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终于是淡淡笑了。   “哦。”他点了点头,重复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宁从不是个贪心的人,他给别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总是很少,他虽没有得到墨燃的情谊,但能把他当最重要的人,当最好的师尊,那也不错。   他本是个感情上穷得叮当作响的人,那么穷,却不愿意乞讨。   有人愿意给他一小块热乎乎的烧饼啃着。   他觉得很开心,小口小口啃着饼,就很满足了。   倒是墨燃这个蠢家伙,怔怔地瞧着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里草长莺飞,说不出的欢喜,他说:“师尊,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楚晚宁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觉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卖弄风情才该得到的褒赞,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个没眼力介地还在苦思冥想地赞扬他的好师尊:“师尊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呃……只有那个词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着怎样的词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与笑有关的。   地府的梆子又响三声。   此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对!含笑九泉!”   “……”   楚晚宁这次是真的怒了,他再也不肯理睬墨燃,倏忽挥开衣袖,捧起引魂灯,厉声道:“墨微雨,你啰里啰嗦的还不施法?你若再多讲一句废话,我便自行回那四王宫去,也好过重返人间终日听你的胡言乱语!”   墨燃愣住。   含笑九泉……他用错了吗?   在阴曹地府含着特别好看的笑,没、没毛病啊……   在路口争执终究有些张扬,墨燃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既然师尊让他闭嘴,他就闭嘴好了。这样想着,墨燃挠了挠头,把楚晚宁拉到了一个角落。此时他脑海中那缓慢的吟唱已经越来越响了,墨燃试着问怀罪:“大师,快好了吗?”   那边静了片刻,传来笃笃的木鱼声,怀罪的嗓音似乎就在耳边,已变得无比清晰。   “马上了。”   怀罪话音方落,点点金光就从楚晚宁的第二个地魂里飘散而出,面前立着的魂魄随着金光流散变得越来越淡,到最后蓦地化作万道流萤,星河般尽数淌入了魂灯之中。   墨燃听到了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一切苦厄都在这悠长到近似于叹息的佛音中被渐渐洗到苍白。墨燃怀抱着引魂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虚无。   “咚!”   一声脆硬的木鱼响。   像是一把利刃,猛然间击碎了这恍惚渺然的诵度。   墨燃猛地睁眼,似被惊醒!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场大梦。他发现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竹片子底下是滔滔无止的水流在涌动,浪花在飞溅。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红,大河两岸竹叶纷飞,万叶千声都是鲜嫩的。   黎明好像要来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的引魂灯没有了,惊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师尊——!”   “别喊。”   有人淡淡的说。   墨燃喘着气,犹如历经了噩梦的人,面色苍白地转过脸,瞧见怀罪跽坐于岸上,敲了敲搁在青石上的木鱼,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听不见。”   引魂灯搁在木鱼边上,溢彩流光,金辉潋滟,楚晚宁的灵魂之力,说不出的漂亮。   怀罪拎起引魂灯,从岩石上站起,朝墨燃点了点头:“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墨燃一咕噜爬起来,从竹筏上跳到岸上。拉住怀罪急着问:“大师,咱们去霜天殿找师尊的凡身吧?快一点快一点,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怀罪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散?”然后又道,“你别着急,贫僧已经让薛施主去和贵派掌门言说了,楚晚宁的凡身此刻应已被移至红莲水榭,贫僧要在那里闭关施法,将你师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躯体之内。”   墨燃说:“那快走,咱们快走!”瞧见怀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忙道:“大师慢来,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皱着,脚下意识地往前迈着,还有些想伸手去拉怀罪衣袖,哪有半点不急的模样。   怀罪摇摇头,叹了口气笑道:“小施主急也没有用啊。”   墨燃连连摆手:“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稳妥要紧。”   “是啊,稳妥要紧,魂灵离体,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则逆天而行,极易魂飞魄散。贫僧自然是慢慢来。”   “对对对,好好好,慢慢来。”墨燃一迭声附和,但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那得要多久师尊才能复生?”   怀罪很平静:“五年。”   “原来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惊失色,觉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 第120章 师尊闭关   朝曦初破,红霞漫天。时辰虽尚早,但红莲水榭外早已有大批弟子云集。他们身披缟素,皆是垂眸低首,立于道路两边。   “咚——咚——咚——”   通天塔传来晨钟之响,远处有几个人抬着棺材缓慢行近。为首者是薛正雍,贪狼长老,后排是墨燃,薛蒙。左右立着师昧和一位袈/裟半旧的僧人。他们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从薄雾中渐渐走来。   僧人手提着一盏灯笼,明明天已大亮了,但这灯笼的光辉在白日里竟依旧不减绚烂,金色的光华犹如夏日繁花,粲然夺目。   众弟子纷纷低下头去,凝神敛息。他们已经听闻无悲寺的怀罪大师专程为了玉衡长老赶来,想必这位其貌不扬的僧人便是了。对于这传说中的人物,晚辈们终究还是敬畏压过了好奇,长长的山道上,竟无一人敢仔细打量,只听得芒杖笃笃,垂下的视野里瞧见一双麻草缠出的僧鞋经过,大师便这样飘然行去了,留下众人肃立。   棺材一路稳稳抬着,由于是复生,并非下葬,并没有人哭泣。到了红莲水榭,怀罪环顾一番,说道:“就放在荷花池边吧,那里灵气充沛,便于施法。”   “好,全听大师的!”薛正雍引着其余几人,把玄冰棺在那里搁落,“大师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您救了玉衡,便是救了我薛某人半条性命,薛某人定当尽力相助!”   “多谢薛掌门好意。”怀罪说道,“贫僧暂无所求,若今后有了,再告与掌门不迟。”   “成,那大师可千万别客气。”   怀罪双手合十,浅笑着于薛正雍行了个礼,然后又转身看向其他人:“贫僧不才,替楚长老回魂,需要五年之期。为免去纷扰,自即日起,红莲水榭将闭门谢客,五年后楚长老复生之日,方再重开。”   薛蒙虽然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但再次从怀罪口中确认师尊要五年后才会苏醒,不由地还是红了眼眶。默默低下了头。   “诸位施主若有要和楚长老暂别的,便请前去棺边吧,今日之后,要一千多日才能再会了。”   众人便依次去了。   先是薛正雍与诸位长老,他们一一在棺椁前肃立告别,薛正雍道:“愿早日相逢。”   贪狼道:“早醒。”   璇玑道:“愿一切顺遂。”   禄存叹了口气道:“有些羡慕你,五年的岁月冻住了,便愈发不会显得老。”   其余长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说辞,很快便轮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来意气用事惯了,竟没有忍住,终于又在楚晚宁棺椁边落下泪来。   他一边用力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师尊,你不在我也会好好练刀的,之后灵山大会上,我绝不给你丢脸。等你醒了,我便告诉你我的好名次。我师尊座下,没有言败的徒弟。”   薛正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没有像往常一样揽着父亲,而是抽着鼻子倔强地转开了。他不想再在师尊面前当个只依赖父亲的纨绔少年郎。   而后到了师昧,师昧眼眶也是湿润的,没说什么话,低头看了楚晚宁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他走了之后,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轻轻搁在了棺椁中。搁花的那只手仍有些少年形态,却也已经十分修长了。   墨燃立在棺边,风轻轻吹过湖面,送来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额边的碎发被吹得少许纷乱,但他抬起手,整理的却是楚晚宁的容颜。   墨燃抿着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只是有些沙哑的,轻轻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么?   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等你醒来,但好像只说这一句,又觉得不够。好像无法表述出他内心充盈着、拥挤着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攒动,那些岩浆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便在他心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发慌发疼。   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的心会被顶破,到时候熔岩将奔流不可收拾,他会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烬。   但他如今,还不确定那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只说“等你”。   红莲水榭终是关闭了。   巨大的结界落下,犹如一场分割生死的门,将众人隔绝在外。   从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于水榭中赏。   竹叶萧瑟,海棠花落,从红莲水榭外绵延至山门前,众弟子纷纷跪落,而墨燃、薛蒙、师昧三人跪在这无尽长河的最前头。   薛正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玉衡长老闭关。”   众弟子垂首沉声:“恭送,玉衡长老闭关。”   数千人的声音参差不齐汇聚成流,蓦然炸响在这烟云缭绕的死生之巅,惊得鸦声四起,呕哑嘲哳,绕着树梢却不敢依附。那轰隆隆的人声像是闷雷,碾过滚滚流云,直贯霄汉。   “恭送,师尊闭关。”墨燃轻声说。   长磕而下。   守君五载。   玉衡闭关之后,其座下三名亲传不愿暂师于其余长老,各自修行苦练。   因资质、心法等缘由,师昧与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选择了远行。   不过他之所以作出这个抉择,除了他本身适合于历练,更因为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和曾经不一样了,且不说楚晚宁这边的变化,最让他忧心的是那个假勾陈。   他心里隐有猜测,觉得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说不好也是重生的。毕竟此人对于珍珑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说十有八/九,而上辈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没有第二人可以把这门禁术发挥到如此地步。   调查那人的身份并非他之所长,经历过彩蝶镇一役后,整个修真界都在凝神细瞧,等着那暗夜里的老饕露出狐狸尾巴,此一事,并不需他插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唯灵气浑厚充沛,修行天赋惊人,既然日后注定再有一战,他能做的,便是尽快让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强悍实力。   前世他是毁灭者。   这辈子,他要去做保护者。   楚晚宁闭关不久后,墨燃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门前。   他背着行囊,将远行。   来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还有师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尴尬地说:“蒙儿不来,他说……”   墨燃笑了:“他说他要在林中练刀,没工夫来送我?”   “……”薛正雍更尴尬了,不由地骂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灵山大会上夺首,练得勤快些是应该的。给师尊长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犹豫地看了墨燃两眼,道:“灵山大会是正统仙术的竞技巅峰,燃儿此去四海云游,虽能大有长劲,但恐怕大会不认那三教九流的混杂功夫。要是因此错过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着要拿个名次?”   墨燃这回是真的笑开了。   名次?   上辈子灵山大会他因做错了事,被罚禁闭没有过去,心中存着怨恨。但如今看来,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他是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的人了,他在劫难的洪流里,从不甘到渴望,从渴望到怨恨,从怨恨到释然,从释然到愧疚。   时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万世朝拜,更不是复仇抱怨,杀伐刺激。   云端的无限繁华,纸醉金迷,他已经看过,也已经看腻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觉得那里很冷,谁都不陪在他身边。   都是当过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巅呼风唤雨,看尽人间花。哪里还会在乎灵山上的几点儿掌声,三两喝彩。   至于排名……   谁爱排谁排去吧。   “我还是想做些别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儿,而我是个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怜惜道:“傻孩子,说什么话,你和蒙儿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公子混混的差别。”   墨燃嘿嘿一笑,却有些苦涩。   天生富贵和生来卑微,即使得了好运来到这死生之巅,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浑浑噩噩度过来的,又怎会是一样的呢?   但见王夫人神情温柔关切,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点头道:“伯母说的是,是我没讲好。”   王夫人笑着摇摇头,给了他一个乾坤小锦囊,上头刺着杜若花,说:“你在外游历,无人照料。这个锦囊你拿着,里头有不少伤药,都是伯母亲制的,比寻常店家买的要好,仔细收着,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谢伯母。”   师昧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就只有这个玉佩,你戴着吧,是温养灵核用的。”   墨燃接过一看,果见白玉如凝脂,触手生温,竟是极为难得的上上之品。他忙把玉佩重新塞回师昧手里,说道:“这个我不能拿走,太贵重了。何况我灵核本就是火系,要再温养……只怕得走火入魔。”   师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会走火入魔?”   “反正我不收。”墨燃很是坚持,“你身子骨羸弱,自己配着会更好。”   “可我是托人在轩辕会上拍给你的……”   墨燃听他如此说,感到很暖,但更多的却是心疼:“轩辕会的东西都是天价,这玉佩我留着真没有太多用途,倒是对你极好。师昧,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自个儿收着吧。平日里记得都戴着,养一养灵气。”   师昧还想再说什么,墨燃已经将玉佩的细绳绕开,替他配在襟前。   “挺好看的。”他笑着说,抬起手,拍了拍师昧的肩膀,“你戴着比我戴着合适多了。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怕是没两天就把东西给磕了碰了。”   “燃儿说的不错,这玉佩虽然人人都能佩戴,但还是水灵核的人最舒服。昧儿自己留着吧。”   既然王夫人都开口了,师昧自然是听她话的,点了点头,复又对墨燃说:“那你多保重。”   “别担心,我会常常给你写信。”   离别在即,师昧有些难过,但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你写的字,也只有师尊看得懂。”   提到楚晚宁,墨燃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蚀骨的仇恨散去了,愧疚仍在,好像伤疤在结痂,整颗心都是又疼又痒的。   他就揣着这样的心情,孤身一人,下了山去。   “一、二、三……”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   “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   走到山脚下时,他忍不住回头,向云雾缭绕的死生之巅遥遥望去,绵延的石阶近乎望不到边,他喃喃道:“三千七百九十九。”   他一路走,一路数下来。   这是通往山门的台阶数,那一天,楚晚宁背着他爬过的台阶数。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楚晚宁的那一双手了,冰冷的,满是血迹的,残损的。   一个人向善或是行恶,其实往往并非他天性如此。每个人都像是一块田地,有的人幸运,垄间撒落的是禾稻麦苗,到了秋天,五谷丰登,稻香麦浪,一切都是好的,都是令人称道的。   但还有的田地,没有那么好的运道。泥土之间种下的是罂粟花的籽儿,春风吹过,生出极乐的罪恶来,漫天遍野都是金红色的污血。人们怨憎它,唾骂它,恐惧它,又都在它的腥臊里醉生梦死,腐朽成渣。   到最后,义士仁人会纠集起来,一把火投入田中,扭曲升腾的焦烟里,他们说他是业孽的温床,说他是厉鬼恶魔,说他吃人不吐骨头,说他该死,没有良心。   他在火中痛苦地抽搐,呻/吟,罂粟花迅速蜷曲,化为焦臭的泥土。   可他也曾是一块良田啊,也曾渴望甘霖与阳光。   是谁投下了第一粒黑暗的种子,后来罪恶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块田,温良过,灿烂过,点了火,成了灰。   抛荒了。   再也没有人要了,他是一块废弃的旧地。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人来到他的人生里,再给他一次翻土犁耕,从头再来的机会。   楚晚宁。   他要与他五年后才能相见,今天是五年里的第一天。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想念楚晚宁的脸,严厉的,气恼的,温柔的,庄重的,正直的。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细细地回想前世今生,多少往事风吹雪散,他逐渐意识到,原来鬼界天裂这件事,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个分水岭。   前世他深爱一个人。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而他入了地狱。   这辈子,有另一个人爱护他。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渡他回了人间。 第121章 师尊才是宗师   墨燃走后第八天,薛正雍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函。   浣花纸,字迹歪七扭八,极力想要端正,可惜无济于事。   “伯父勿念,我今日在繁花渡,一切都好。这边日前闹了邪祟,所幸并无伤亡。侄儿已将闹事的水鬼收拾了,如今渡口船只往来,甚为太平,收了船老大五百银票,与信一同附上。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二十天,第二十二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因机缘巧合,得一极品灵石。若是镶于薛蒙的龙城弯刀上,可成不世利器,虽不能和神武同日而语,但也十分难得了。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三十天,第二十四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于雪谷修炼,雪谷终日天寒,易产奇花异木,其中以霜华雪莲花最为难得,但可惜花田处有千年猿妖镇守。侄儿初来时灵力低微,功夫不深,无法摘得。这些日子大为精进,竟也能破其防备,采了十余朵,一并与信寄回。问伯母、师尊安好。”   ……   随信寄来的,往往还有一些什玩物件,灵药木石。   除了给薛正雍信,墨燃也会私下里给师昧写,内容大约都是四海见闻,问暖添衣之类的琐碎事情。   墨笔在纸面上洇染,从一开始还会有错字出现,到后来,虽说不上那字有多好看,但横平竖直,结构渐趋工整成熟,写错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   转眼过去一年。   这日,薛正雍喝着新上的春茶,又收到了墨燃的一封信。   他笑着看完了,又把信递给王夫人瞧,王夫人瞧着瞧着,笑起来:“这孩子的字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像一个人的?”   “谁的?”   薛正雍吹了吹茶叶,从案头书卷中找了一本《上古结界集注》:“你看玉衡的是不是有了七分相似。”   王夫人捧着书卷翻了翻,讶然道:“还真是像。”   “他初来死生之巅,拜的便是玉衡为师。玉衡让他自己先看看书,他却斗大的字儿不识几个。后来玉衡就教了他好些时日,从他自己的名字,再到简单的,再到难的。”薛正雍摇摇头,“当时他学的不仔细,总也是画符一般应付着,如今倒是像模像样了。”   王夫人笑道:“他就应该下山多走走,我看他在外头,真沉稳了不少。”   薛正雍也笑,说道:“不知他游历五年,会变成什么模样。他那时该几岁了?二十二?”   “二十二。”   “唉。”薛正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我原以为玉衡会带他们一直到二十岁,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墨燃也是这么想的。   他走过天南海北,从江南烟雨地,到塞北大散关。夏日里靠坐投醪河喝过一口越酒,冬雪里围着火塘子听过一曲羌笛。   前世称帝之后,天下都是他的,他却从没有踏遍万水千山,去看东边的渔舟灯火,西边的坎儿井流,没仔细瞧过挑着担子的脚夫踩在石板路上的黝黑双足,皮肉皲裂,脚底板硬得像铁。没再听过苇塘子里梨园小童咿咿呀呀的吊着嗓,纤音入云,声如裂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他不再是踏仙君,这辈子也不会再是踏仙君了。他是——   “大哥哥。”这是坊间孩童的脆嫩嗓音,“大哥哥,你能帮我救救这只小鸟吗?它翅膀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仙君。”这是石臼村的老村长沙哑的嗓音,“多谢你,多谢你,要不是仰仗你,咱们这个村里头都是些孤寡老弱,那妖邪作乱,我们只能背井离乡。仙君大恩大德,老朽……老朽没齿难忘啊。”   “好心人。”这是路上遇到的乞儿,颤抖着的嗓音,“好心人,我们娘俩已经许多日子没吃着顿饱饭了,求您行行好,发发慈悲……”   墨燃闭上眼睛。   复又睁开。   因为有人叫他。   “墨宗师。”   他多少有些被这称呼刺痛到,抬头看向这样称呼他的那个黝黑汉子,颇有些无奈:“我不是宗师,我师尊才是。可别再这般喊我了。”   汉子憨厚地挠挠头:“对不住,村里头人人都这么喊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却总也改不过来。”   墨燃近些日子小住在下修界边陲的一个村寨里,这村子外数里矗立着一座巍峨雪山,常有雪鬼下山作祟,那都是些灵力低微的小妖,有师尊留下的夜游神机甲便足够应对了。可惜这小村太偏僻,夜游神并未惠及此处,他没办法,便依着师尊留下的图谱试着做做看。   失败了许多次,终于制出了第一个,他做的夜游神远不如师尊的漂亮,也不如师尊的灵便,但木头人吱吱嘎嘎的,倒也能用。   这新奇玩意儿可把这些穷乡僻壤的村民高兴坏了,一口一个墨宗师地唤他,唤得墨燃好不尴尬。   但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那是一个傍晚,落霞染红了半边天。他自泰山书院听学回来,走在熙熙攘攘的杏林小径上,忽有人喊了一声。   “楚宗师!”   听到这个称呼,墨燃甚至不及思考,便立刻回头,随即又自己真是好笑,世上姓楚的术士这么多,他如今倒是听了风就是雨,竟以为是自己师尊提早醒了。   怎么可能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忽又听到了一声喊:“楚宗师!”   “……”   墨燃抱着一摞书,眯起眼睛在人群里看。忽见着有人在与他招手,可惜离得太远了,他无法瞧清楚那人的面目,只能大约瞧见他的衣冠体态,是个碧蓝道袍的青年,背着一把弓,身边跟着一只狼犬。   那人很快走近了,但当墨燃与他能相互看得清五官时,彼此都是齐齐愣住。   “你是……”   “墨燃。”他比对方先反应过来,抱着书卷,不方便行李,他简单地点了点头,目光好奇地在那青年脸上停了片刻,“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南宫公子,好巧。”   原来喊他“楚宗师”的人,正是儒风门的嫡子南宫驷。   因为这家伙死的早,前世墨燃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但楚晚宁不一样,楚晚宁曾是儒风门的客卿,南宫驷必然与他熟识。墨燃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在南宫驷手上拎着的箭囊上停了一会儿。   那是一只非常旧的布箭囊,上头绣着山茶花的纹饰,由于隔着太多时光,花纹已经褪色了,鲜艳的瓣叶透着微微的枯黄,像是绣在布上的芬芳也终究不能就长久,总会一日也会凋零。   南宫驷浑身光鲜亮丽,唯有这箭囊很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缝补痕迹,墨燃心知,这箭囊对他而言必是珍贵之物,但这世上谁没有两三样敝帚自珍的东西呢?再风光无限的人,也会有揣在心口长久陪伴的一段记忆。   谁都不是瞧上去那样简简单单,没心没肺的。   南宫驷皱着眉头:“墨燃……记起来了。楚宗师的徒弟?”   “嗯。”   既是这样,南宫驷态度便稍稍好了些,说:“不好意思,方才隔得远了。瞧你身形打扮,还以为是宗师他提前出了关,而我不知道。”   墨燃把目光从箭囊上移开,并没有不识趣地过问,而是平和地答道:“方才听你这样喊,我也以为是师尊提前出了关,我而不知道。”   南宫驷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出生矜贵,即便是大笑的时候,他英俊的眉目间依然有几分嚣张之气。且他的嚣张和薛蒙那种嚣张又不一样,薛蒙是恃才放旷的骄傲,而南宫驷,似乎多了几分戾气,有点骄纵、暴躁的意思。   但他生的极好,这种戾气并没有让他变得可怕,反而多了些野性。   墨燃忍不住在心里头想,南宫驷、南宫驷,倒真是一匹自由自在的烈马。   他正兀自出神,就听南宫驷说道:“之前鬼界天裂,楚宗师不幸蒙难,我还难过了许久,幸好有大师指点,能让宗师死而复生。回头他醒了,我一定去死生之巅造访。”   “那就恭候公子大驾了。”   南宫驷摆摆手,忽见到墨燃手中的书本,奇道:“墨兄这是在做什么?”   “读书。”   南宫驷原以为他说的读书,应当是读些晦涩艰深的卷文,岂料仔细一看,却发现不过都是些《逍遥游》、《礼记》之类的经典,先是一愣,而后道:“这些……都是基础经卷,我小时候都背了出来,你看这些有什么用?”   墨燃倒也不觉得羞耻,目光坦然,说道:“我小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咳……”南宫驷有些尴尬,“报了个书院读书?”   “嗯。这些日子刚好要在泰山上采集些修行用的灵石,看到杏林书院开了新讲,左右无事,过来听一听。”   南宫驷点点头,看看时候不早了,说道:“看这样,墨兄还没吃过晚饭吧。既然来了儒风门地界,你又是楚宗师的徒弟,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正巧我的同伴在附近一家酒楼等我,怎么样,一起去喝一杯?”   墨燃想想,觉得反正也没什么事,便道:“却之不恭。”   “舞雩楼。临沂地界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做的九转肥肠再好吃不过,听说过没?”南宫驷边走边问他。   “怎么没听过。”墨燃笑道,“上修界数一数二的食肆。南宫公子,你真会挑地方。”   “地方不是我挑的。”   “哦,那是?”   南宫驷道:“我同伴挑的。”   作为活过一世的人,墨燃多少也清楚儒风门错综复杂的关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有些诧异,暗自思忖道:叶忘昔也来了?   可他随着南宫驷登上酒楼,撩开厢房的珠帘迈步进去。里头的人却让他差点呛到——   只见宋秋桐一身轻罗素衣,亭亭里于窗边,外头桃花开的稠艳,她闻声回头,鬓边金步摇簌簌闪烁,更衬得肤若凝脂,唇若点朱,说不出的好看。   墨燃探进去的半只脚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他在想,这会儿跟南宫驷说自己不爱吃鲁菜,尤其不爱九转肥肠,还来得及吗? 第122章 师尊的倒影   “来,墨兄,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我门下一位小师妹,叫宋秋桐。”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由着南宫驷兴冲冲在酒桌上介绍。宋秋桐宋秋桐,他连她背上哪里有痦子,腿根哪里有胎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需要南宫驷多说。   但脸上仍是绷着,克制地点了点头:“宋姑娘。”   “这位是楚宗师的亲传弟子,死生之巅的墨微雨。之前在彩蝶镇上你应当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人多,估计你也记不清了。”   宋秋桐温婉一笑,起身敛衽一礼道:“小女秋桐,见过墨仙君了。”   “……”   墨燃也不起身,深幽的眸子看了她半晌,而后才道:“客气。”   对于他前世的这位发妻,墨燃其实是打心底里恶心的。这种恶心并非是转生之后才有,反而前世就已深入骨髓,不可磨灭。   前几次相见,他都未曾与她直接照面,因此虽然嫌恶,但也没有今日这样的不痛快。   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女人,做事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就像初秋时树上结出的青涩果实,掩映在茂盛的叶片后头,气味不如花朵芬芳,色泽也并不逼人,但却很招人喜爱,纤细饱满的身躯里,装了无尽的青涩与温柔,好像轻轻啃一口,就能尝到汁水酸甜的味道。   只有啃到深处,才会发觉里头躺着一条腐烂发臭的虫子,死在果核里面,虫身流脓,发着霉斑。   诚然,比起他来,上辈子宋秋桐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无非也就是背叛救了她性命的儒风门。无非也就是墨燃屠城时,贡出了叶忘昔以自保。无非也就是,临沂尸山血海时,她因得了墨燃的赏赐而喜不自胜,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小心伺候新的主人。   无非也就是,屠城结束后,她为表衷心,在叶忘昔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尸首面前,悲泣恸哭,说叶忘昔待她凶恶,从不给她一天好日子过,要不是墨燃来了,只怕她一辈子都要给姓叶的当牛做马。   还有呢?   墨燃沉默地想着。   还有什么?   南宫驷是个急性子,有几道菜迟迟未上,他催菜去了。于是厢房里只剩下前世的夫妻二人。   “墨公子,我敬你一杯。”她盈盈地为他斟酒,半截小臂从水袖里探出来,腕子上有一点嫣红朱砂。   鬼使神差的,墨燃抬手,扼住了她的腕子。   她轻轻呀了一声,抬起眸子,惊惶失措地瞧着他,目光柔嫩犹如带水青葱:“墨公子,你这是……”   墨燃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目光垂落,停在她玉指纤纤的酥手之上。   “真是一双好手。”良久,他轻声说,神情冷峻,“宋姑娘可会下棋?”   “略、略通一二。”   “这么好一双手,当也能下得一盘好棋了。”他冷冷道。外头传来南宫驷的脚步声,还有他驯养的狼犬,在门口就汪汪叫唤。   “失礼。”墨燃松了宋秋桐的细腕,而后取了块巾帕,仔细擦净了自己的手指。   外头霞光漫照龙光射,这里春夜楼台华宴开。   墨燃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宋秋桐虽无缘无故遭了鄙夷,但她素来能忍,席间还起身,替墨燃斟了一回酒。   他不喝她斟的酒,于是就再也没有碰过杯子。   南宫驷道:“墨兄,不多久就是灵山大会了,你好歹是楚宗师的徒弟,总不能叫他丢了面子。可都准备好了?”   “我不去。”   “……你不是在说真的吧?”   “真的啊。”墨燃笑道,“我堂弟去就够了。全天下的门派都往灵山赶,我怕热闹,不想去。”   南宫驷似乎根本不信,他眯起褐色的眼眸,神情像是洞若观火的鹰隼。   但墨燃一双眸子坦荡荡,毫无保留地看向他。   鹰盯着岩石看了一会儿,发现岩石就真的只是岩石而已,没有藏着狡兔,也没有藏着滑蛇。   他靠回椅背上,转着筷子,忽然咧嘴笑了:“有些意思,那我在灵山大会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我了。”   南宫驷以手加额,嗤笑一声:“楚宗师的徒弟就是厉害,如此盛会都不稀得参加。”   “……”   墨燃心道,这着实很难说啊,怎么解释?难道跟南宫驷说,不是这样的,他是个三十多岁的诈尸老鬼,让踏仙君和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打闹,台上再坐一圈儿上辈子被他杀的杀、打的打的掌门,这群掌门还要给他举小牌子,打小分儿。   ……简直胡闹。   咳嗽一声,他说:“并非不稀罕参加,而是我不擅正统术法,学的不扎实,要是去了,恐会给师尊丢人。南宫公子如此好的身手,才当有自负本钱,就不要嘲笑我了。”   这话让薛蒙这种天真烂漫的小雏鸟听了,大概会很高兴,觉得墨燃摸对了毛,但南宫驷身在派系错综复杂的儒风门,自幼又没了母亲。日子其实过得并不那么单纯,因此听了墨燃的恭维,也只是笑笑,并没有飘然不自知。   他咕咚喝了几口酒,喉结滚动,随后拿袖子一抹,说道:“既然墨公子不参赛,旁观者清,不如猜一猜,此次大会的魁首,到底最终花落谁家?”   “……”墨燃心想,你他妈还真问对人了。   花落谁家还能有谁比他更清楚?除了那个也极有可能是重生过来的假勾陈,世上当然就剩他墨微雨知道当年这场灵山论剑的结果。   获胜的人是……   “南宫驷。”   忽然包厢珠帘被刷地撩开,拂摆不定的光晕里,沉着半张笼在阴影里的脸。屋子里两个男人还没反应,宋秋桐却和被针扎了一般,蓦地站起来,脸上满是令人怜惜的惶然,低头歉声道:“叶、叶公子。”   来者身段笔挺,一身绣着暗金边的黑衣,扎着护腕,腰身极其劲瘦。眉目间三分秀美,七分英俊,不是叶忘昔又是谁?   “没叫你。”叶忘昔看都没看她一眼,挡开珠帘,走进屋内,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同一个人身上,显得很冷,却闪着些别的细碎流光,“南宫驷,我喊的是你。你要听到了,抬个头。”   南宫驷没有抬头,反而对宋秋桐道:“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   “不了,南宫公子,我辈分卑微,我还是站着吧。”   南宫驷忽然暴怒,喝道:“坐下!”   宋秋桐瑟缩一下,扶着桌边,犹豫着。   叶忘昔不想如此僵着,冷淡道:“你听他的。”   “多谢叶公子……”   叶忘昔不再理会宋秋桐,而是说:“南宫驷,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掌门都气疯了。起来,跟我回去。”   “那最好。我就当他疯了,他就当我死了吧!回去是没得谈了,在他收回成命之前,我不会踏回儒风门半步。”南宫驷一字一顿,“叶、公、子,你请回。”   “你——”叶忘昔手攥成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墨燃在旁边看着,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把一桌宴席给踹翻揪起南宫驷直接拉走,但叶忘昔终究是个君子,他竟硬生生把那滔天怒火压下。   “南宫驷。”他沉默几许,而后开口,声音是沙哑的,带着些与他挺拔面目背道而驰的疲惫,“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是又怎样?”   叶忘昔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复又缓缓睁开。他立在桌前,此时终于转头看了墨燃一眼。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门派内的事情当然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墨燃识趣地站了起来,与叶忘昔致了一礼,说道:“刚刚想起来,我还约了晚上要去成衣店取衣裳,去晚了平白让掌柜久等,就先走一步了。”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墨公子。”   “不谢不谢,你们好好聊。”   墨燃走过叶忘昔身边,和他错肩时,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叶忘昔虽然依旧挺拔如松柏,气质稳重深沉,但是他的眼尾微微泛着些薄红,似乎来之前,刚刚哭过。   墨燃忽然觉得叶忘昔的隐忍,竟有那么几分,与楚晚宁相似。   他一时心血翻涌,忍不住回头与南宫驷说了句:“南宫公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叶公子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我觉得他待你是很好的。你要愿意,就跟他好好谈一谈,别藏着捻着有话不说。”   南宫驷却不领情,他正在气头上,也不顾亲疏,冷冷道:“不要你管。”   “……”这短命鬼!   墨燃走了。还未行至楼下,就听得厢间里传来南宫驷的怒喝,那狼犬一般的青年在用他的尖牙利齿撕扯着叶忘昔的魂灵。他在质问他——   “叶忘昔!你给我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把你看得比我更重要!!回去?我跟你回去做什么?从小到大,我的什么事情能自己做主过?啊?叶忘昔我问问你,你们究竟……你们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哐当一声桌倒椅伏,碗碟杯盏噼里啪啦琗了一地。   过道处立着的侍女无不心惊胆寒,更有客人从自己的厢间探出头来。   “怎么啦?”   “哎哟,这谁这么暴脾气,瞧这架势,可别把酒楼给砸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回头又看了眼走道尽头。   他听到叶忘昔的声音,像秋日的枯叶一般干瘪枯槁,了无生气。   “南宫,如果是我让你在家里待得不开心了。那么我走,再也不出现在你眼前。”   “……”   “你回去吧。”叶忘昔说,“求你。”   若不是亲耳听见,墨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像叶忘昔这般笔直的人,会说出“求”这样软弱的字眼来。   在他的印象里,叶忘昔是八风不动的君子,是无往不胜的战神,墨燃可以想象他流血,却无法想象他流泪,可以想象他的死亡,却无法想象他也会下跪。   可今天,他竟然在酒楼上,当着宋秋桐的面,跟一个男人说,求你。   墨燃闭上眼睛。   一个人活一辈子,又多少事情,是不得而知的?   谁都不是赤/裸裸地展示于人前。人们用衣裳掩藏身体,用词藻和表情掩藏情绪。人们把自己重重包裹,脖颈像花枝一样托着头颅探出来,所有人都给世界了一张喜怒分明的脸谱,唱青衣的唱青衣,唱小生的唱小生,天下如戏,生旦净末丑,行当分明。   生唱的久了,谁能接受水袖一挽,凤目一勾,转而唱起了旦?   但当铙钹停息,月琴寂灭,夜深人静了,每个人洗掉浓重的油彩,涨腻水污带走白日里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露出陌生的五官。   原来花旦是英气男儿郎,武生有一双温柔缱绻眼。   墨燃回到自己暂居的小屋,他在想,他活了两辈子,到底看清了众生几分?又看清了自己几分?   一个楚晚宁,就让他的心生而又死,死而复生,楚晚宁……   于是他又想起今天南宫驷居然把他错认成了楚晚宁,有些好笑,这又怎么会错。   可是洗漱时却忽然发现铜镜里的那个人,束着高马尾,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色术士袍。   马尾是早上随意扎的,术士袍是因为前些日子,旧衣裳小了些,他去铺子里挑衣服,转了一圈儿发现一件白衣服很漂亮,他也没有多想,没有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衣服漂亮,就将它买了下来,着于身上。   看着镜子,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白衣,和楚晚宁曾经的那一件是如此相像。   铜镜昏黄,前世如梦,墨燃看着镜子里的人,就像透过这梦一般沉重的颜色,看到楚晚宁的碎片,看到他的幻影。   洗脸水未曾擦干,顺着线条渐渐硬劲的下巴淌落。   他立在镜前,多少有些明白过来,就像他的夜游神在拙劣地模仿着楚晚宁的夜游神,他自己也在拙劣地模仿自己的师尊。   墨燃下意识地在红尘里找寻楚晚宁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竟就慢慢成了他。   ——   岁月如梭。我因悔恨,或者其他。   我见不到你,想着你若是遇到这般事情,当会如何去做。你见到什么会微笑,看到什么又会恼。   我做每件事情之前都想到你,做每件事的时候都想让你开心。   我想着“要是你在,我这样去做,你会点头吗?会不会愿意稍微地夸一夸我,说我没做错。”   我每天每天都这样想,埋进骨髓,成了习惯。所以后来啊,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原来光阴荏苒,我已然活成了我心目中,你的模样。   第123章 师尊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赵道长,李道长,你们可都看了榜文?这回灵山大会杀出的那匹黑马,可真厉害极了!”   珍珠滩茶馆里头,几个散修就着一碟子花生米,一壶热茶,正眉飞色舞地谈论这比这热茶更热的江湖消息。   “我当然早就看啦!获胜的居然是死生之巅啊,下修界的门派,可把上修界那帮遗老们给气死咯。尤其是儒风门,哎哟,他们老祖宗的棺材板恐怕都要压不住了!获胜的那个小仙君是叫薛凤凰吧?”   “啊?哈哈哈哈,薛凤凰?老赵你可真要笑死我了,凤凰儿是他的绰号啦,他姓薛,名蒙,字子明,他老子是薛正雍嘛。虎父无犬子,这个薛子明,身手好得很!”   火塘子旁坐着个披着斗篷,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自顾自喝着油茶。听得他们这么说,那男子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茶盏停在唇边,没有再动。   “都说他是凤凰之雏,这可不是虚的。别的少主们都有神武,他倒好,一柄弯刀生生断去别人退路,真神了。”   “那你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徒弟?晚夜玉衡门下的弟子,能是吃素的吗?”   “不过我觉得,薛子明是险胜,你们难道没听闻,在双人对垒的时候,薛子明和南宫驷打的不相上下,要不是南宫驷带着的那个女娃子拖了后腿,嘿嘿,要我说,胜负还未可知呢。”   一直在聆神听着的男子听了这席话,终于把悬而未饮的茶盏放下。   他回过头来,端的是目锐如疾电,秋水沉霜华,生的一副极好皮相。他朝那几位修士笑了笑,搭话道:“几位同/修,叨扰了。我前些日子在山里头修行,不知日月晨昏,因而错过了灵山大会。方才不慎听到诸位说薛蒙得了魁首……有些好奇,不知能不能多问几句?”   那些人巴不得有听众,连忙热情招呼了墨燃,给他腾了个位置,让他和他们坐到一块儿去。   墨燃也不失礼,他如今是比刚下山的时候稳重多了。他让茶馆的老板娘添了六壶灵山妙雨,再送上蜜枣、酸条仁、醴酪樱桃、蛇胆瓜子儿,分于大家,这才笑着开口道:“薛子明天之骄子,即便没有神武,斩下第一也不算太意外。只是方才听诸位说,双人对垒时,儒风门的南宫驷带了个姑娘……?”   这一圈都是男子,总是乐意多讲一讲与姑娘相关的事儿,尽管那姑娘并不是他们的。   “可不是吗?真是美人乡埋葬英雄志,不然以南宫驷的法术,能不能让薛子明占了上风还不一定呢。”   “这倒是有些意思。”和前世的结果并不一样,前世灵山大会,是叶忘昔和南宫驷并驾齐驱得了第一名。墨燃原本觉得是楚晚宁的死刺激了薛蒙,让小凤凰奋而发起,但眼下看来,变数好像不仅仅在薛蒙身上。   “不知那位姑娘又是什么身份?”   “那妮子姓宋,叫什么桐的……不记得了,总之好看得紧。我看儒风门那位公子哥儿的心算是彻底给她掳去了。”   “何止是漂亮,简直国色天香。换我是南宫驷,宁可不要这灵山第一,也是要哄得美人高兴的。”   墨燃:“……”   果然是这样。   灵山大会分单人竞技,双人对垒,和群杀淘汰,三项名次中和,才得出最后的翘楚。   前世,薛蒙与师昧组成双人对垒,对战的是南宫驷与叶忘昔。而叶忘昔后来是全天下除了楚晚宁之外,武力最为强悍之人,这场比赛,结果可想而知。可这辈子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南宫驷竟然不和叶忘昔配合,反而带了宋秋桐那个女人拖后腿……   墨燃放下茶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   “女人啊,女人啊,就算是南宫驷那匹野马,不也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有人这样感叹了一句,其他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墨燃忍不住问:“叶忘昔呢?”   “什么?”   墨燃道:“叶忘昔。”   看众人一片茫然,墨燃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那可是上辈子给了他好大苦头吃的战神啊……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于是他比划着说:“就是儒风门的另外一位公子,腿很长,人高高的,脾气很好,不怎么爱说话,使一把剑,还有……”看所有人呆滞的神情,墨燃叹了口气,他已经隐约知道结果了,但还是把最后几个字说完。   “还有一把弓。”   “不知道。”   “没名气啊这个人。”   “兄弟,你听谁说的啊。灵山大会上儒风门出了十六个弟子迎战,没有一个是姓叶的。”   果不其然,这一世,叶忘昔没有参战。   墨燃静默片刻,想到酒楼上叶忘昔跟南宫驷说:“你回来,我走。”,他忽然有些不忍心,有些不安。   这不会是真的吧?   叶忘昔,难道真的离开儒风门了?   想起前世,叶忘昔在临终前对行刑的人说,他想死后葬在儒风门的英雄冢,和南宫驷的墓在一起。墨燃就不住叹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点点微妙的改变,竟扩漾成无限的涟漪。   然后天翻地覆,沧海也变成桑田。   原来,命运的变幻可以风起云涌,要祭上滚烫的鲜血和苦痛的眼泪才能换浪子回头,前嫌尽释。   比如他之于楚晚宁。   但是命运的变幻又可以悄无声息,比如叶忘昔之于南宫驷。   也许只是那天在客栈里,南宫驷收留了叶忘昔他们落脚,夜间南宫驷渴了,起身去楼下要了壶茶水,正巧遇上楚楚可怜的宋秋桐。   也许是宋秋桐给他倒了一杯水,又也许是她腿脚不便,上楼时不慎跌了一跤,谁知道呢。   甚至,也许只是他喝水莽撞,淌了一些到宽阔的胸襟上,她小心翼翼,给他递了块手帕。   当时云淡风轻,大约南宫驷只简单说了声谢谢。   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其实参商沉转,北斗轮换,他们的人生因着一块手帕,一杯水,一声谢谢而轰然改变。只是当事人,谁都没有听到命运的巨响:   南宫驷打着哈欠上了楼。   宋秋桐纤纤立着望着他。   而叶忘昔在房里挑亮烛火,看一卷未读完的书。   墨燃前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通天彻地,已参透了生死轮回。   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世上的浮萍,一夜风吹散,一夜雨飘零。岸上的人投一块石子,就能将青色的魂灵打得粉碎。   他是何其幸运,飘远了,还能回到楚晚宁身边。   还能在师尊面前尽孝,还能对楚晚宁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喝罢茶,与众人告别。   外头起风了,不久就要落雨。   墨燃披起斗篷,往榛榛莽莽的深林里走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渺远,越来越虚无,在暮色中渐渐成了一个小点,犹如洗砚池里洇开的墨渍,最终淡到看不见。   “轰隆隆——!”   阴沉的天际爆响一声惊雷,紫电青光,骤雨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   “落雨啦。”茶馆里有人探出头去看,觉得雷霆之势惊人,又缩了回来。   “好大的雨啊……真是……家里头晒得谷子没人收,怕是要给泡坏了。”   “算啦算啦,老板娘,再来一壶茶。等天晴了,再回家去。”   墨燃在雨里疾行,在雨里奔走,在雨里逃亡,在雨里躲避他前世荒唐度过的三十二年。   他不知道这样的暴雨能不能洗去他的恶,楚晚宁原谅他了,但他自己并没有。他心思沉重,要被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他愿意用他的后半辈子去行善,来偿还。   可是余生的瓢泼大雨,真能洗去他骨子里的罪恶,血液里的污脏吗?   他恨不能让这雨一落五年。   只想等楚晚宁醒时,自己站在师尊面前,能稍微干净一点点,再干净一点点。   他不想到时候,还像如今那么肮脏,脏到犹如泥沙,犹如尘土,犹如脚夫鞋底的垢,乞儿甲缝内的灰。   他只想在楚晚宁醒来前,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   这样世上最坏最坏的徒儿,或许才能凭着些微弱的勇气,再唤一声世上最好最好的师尊。   这天夜里,墨燃病倒了。   他身体一向硬朗结实,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往往是势如山崩,不可收拾的。   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睡着。夜里他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情,梦到上辈子自己是怎样将折磨楚晚宁的,梦到楚晚宁在他身下挣扎,楚晚宁在他怀里死去。他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凄风楚雨,他摸索着火石想要点燃蜡烛,可是无论他怎么打,火石都不亮。   他自暴自弃般将火刀火石扔到一边,脸埋进手掌中狠狠揉搓,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喉结滚动,嗓子里发出野兽似的悲嗥。   他逃过了死亡,逃过了谴责,却最终逃不过自己的心。   他很害怕,有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有时候他会不断地去确认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很痛苦,觉得自己的灵魂裂成了两半,前世的和今生的,这两个灵魂在互相撕咬,一个唾骂另一个为何满手血腥,丧心病狂,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质问对方凭什么没事人一样,还有脸皮活在这世上。   今生的魂魄在怒斥前世的魂魄:   墨微雨,踏仙君,你不是东西,你为何犯下如此罪业!你让我这辈子怎样偿还!   我想从头来过,你为何苦苦纠缠,在梦里在醉里在灯火阑珊处,在每个我猝不及防的时候,跳出来用扭曲的面孔诅咒我?   咒我万死不得超生,咒我恶人将有恶报。   你咒这一切都是梦,总有一天会再碎掉,你咒我总有一天醒来,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巫山殿,你放肆大笑说我这辈子都没有人疼惜。   唯一愿意为我赴死的人,是我害死了他。   可那人是我吗?!   不,不是我,是你啊踏仙君!是你墨微雨!!   我与你不一样,我与你不同……   我手上没有血,我——   我可以从头来过。   另一半魂魄也在嘶声啸叫,它张开尖利的嘴,它面目扭曲:   你不是歉疚吗?   你不是做错了吗?   那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用你的血去祭奠前世被你无端伤害的人?   畜生!伪善!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我是墨微雨,你难道不是吗?你带着前世的罪孽,你带着前世的记忆,你永远摆脱不掉我,我是你我梦魇是你的心魔,是诸天神佛叩问你令人作呕的灵魂。   从头来过?   凭什么?你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要重头来过?你把世人蒙在鼓里,你把爱你的人蒙在鼓里。   你做尽善事,不过就是为了抹平你心里头那一点点可怜的内疚!哈!墨微雨!你敢让他们知道你前世是怎样的人吗?   你敢让楚晚宁知道,前世,是你!刀子刺在他颈上,让他鲜血流尽,生不如死!是你!让天下饥馑成灾,哀鸿遍野!   是你啊。   哈哈哈哈,孽畜,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逃不掉的,我就是你啊墨微雨,你敢说不吗?   墨燃被逼的近乎疯狂,他又去床沿摸火刀火石,他想努力点亮烛火,驱散指爪狰狞的黑夜。   可是连蜡烛都不要他,蜡烛都不屑于救他。   他被抛在黑暗里,他颤抖的手一下一下擦着火石,一下一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不停地在道歉,夜色里他床铺周围仿佛围满了人,那些攒动的人影都在咒骂他,都在向他索命,都跟他说他一世为恶世世为恶,墨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忽然变得很无助,他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没人理睬他。   谁都不原谅他。   他额头滚烫,心如火焚。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息。   魑魅魍魉中,他睁开眼,他看到楚晚宁来了,楚晚宁依然和从前一样,白衣曳地,广袖宽袍,眉目英挺如同往昔。   他走过来,走到他床前。   墨燃哽咽道:“师尊……我是不是……不配再见你……”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拾起了火刀火石,把墨燃从没有点亮过的蜡烛,给缓缓点着。   有师尊在的地方,就有火。   有楚晚宁在地方,就有光。   他立在烛台前,垂着纤长的睫毛,他抬起眼帘,静静看着墨燃,而后宁静地笑了,笑容很浅。   他说:“睡吧墨燃,你看,灯亮了。你不要怕。”   墨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觉得自己脑颅都痛的要裂开,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什么时候听到过。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楚晚宁拂开衣袖,在他床沿坐落。寒雨连江夜入吴,可屋内是暖的。黑夜不见了。   楚晚宁说:“我陪着你。”   他听到这句话,心脏又涩又痛,几乎拧成了一团。   “师尊,你不要走。”他拉住了楚晚宁宽袖下的手。   “好。”   “你走了,天就黑了。”   墨燃哭了,他觉得有些丢人,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眼,“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做帝君了,师尊……你别不要我……”   “墨燃……”   “求求你。”或许是因为烧热让他脑子都有些昏沉,让他格外脆弱。又或许他心里隐隐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知道醒来楚晚宁会消失不见,所以他不住地喃喃,“求你,别不要我。”   这一夜,窗外铁马冰河,无数怨灵敲打着窗子,似要进屋索了他的命去。   但在墨燃梦里,楚晚宁点亮了灯,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驱散了无边无际的寒意,楚晚宁说:“好,我不走。”   “不走?”   “不走。”   墨燃想开口言谢,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犬类想要小心讨好时,带着些委屈的声音。   “你们都说不会走,说不会丢下我。”快要坠入梦中时,墨燃半睁着眼,忽然浑浑噩噩地喃喃,“可是到最后,都不要我。没人稀罕我,我当了半辈子弃犬……谁都是收养我几天,然后就又抛弃我……我好累……真的……师尊……我真的好累,我受不了了,走不动了……”   就像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流浪犬,毛是脏的,爪子是破的,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乞丐,和野猫去争抢食物。   被欺负的久了,对谁都不信任,看到有人朝他蹲下来,家犬或许觉得那是要给它喂食,可是弃犬只会觉得别人要拿石子砸他。他仓仓皇皇,惴惴不安地走啊,走啊,对谁都龇牙咧嘴,这是他的命。   “师尊,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就杀了我吧,别丢掉我。”   他哽咽着,轻声说。   “一次一次被舍弃的感觉太难受了,宁愿死……”   他当真是烧糊涂了。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渐渐记不清梦里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阿娘。”沉睡过去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第124章 师尊复生   花开花落,红莲水榭外的结界,无论晨昏,都在流淌着细碎光华。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五年时间转瞬而逝,人间譬如走马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变,每一旬每一月都在变。   茶馆里,史书里……那些岁月,最终都成了一行行小字,成了一段段评书。   往事历历,回首而顾——   楚晚宁闭关第一年,其弟子墨燃下山,薛蒙师昧留于死生之巅,自行清修。   这一年,墨燃的字比往日好看了些许,薛蒙突破了寂灭刀第九重,师昧于岁末前往孤月夜药门切磋,获益良多。   期间,墨燃前往益州盐商常家,因私事拜会常公子。却得知常公子已于不日前暴毙身亡。墨燃在鬼界得知了常公子与假勾陈有勾结,本欲探听一二,谁知对方早已杀人灭口,连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线索中断。   楚晚宁闭关第二年,修真界办灵山大会,薛蒙得魁首,梅含雪次之,南宫驷得第三。师昧于下修界悬壶广济,而墨燃穿行江南漠北,一路除魔行善,而后归于山林修炼,行踪杳然。   楚晚宁闭关第三年,逢鬼年,阴气盛。昔日彩蝶镇血战处结界衰微,魍魉出世,野鬼夜哭,薛蒙率死生之巅弟子前往镇压。虽未重现当年厉鬼遮天之景,但下修界依旧民不聊生,陷入灾年。   上修界因幅员辽阔、黔首众多,为求自保,九大门派各出百名弟子镇守于上下修边境处,筑起拒祟墙,以阻止鬼怪流民东渡。   那些无家可归的下修贫民被统统拒于墙外,万里城防,防鬼,也防人。于是墙内海晏河清,墙外尸横遍野,薛正雍多次与上修界交涉,未果。当年在彩蝶镇死生之巅弟子洒下的热血,尽付东流。   岁末,隐于山中清修的墨燃接到伯父书信,得知蜀中大乱,重入红尘。   楚晚宁闭关第四年。   墨燃与薛蒙并肩作战,死生之巅二位公子率诸人于下修界横扫魑魅,荡平恶寇。最终于彩蝶镇故地挑起巅峰对决,薛子明剿杀妖邪千余,驱鬼百计,墨微雨重补天裂,以一己之力封印邪煞。   此一役后,上修界撤去城防,允准下修界百姓入关。   薛蒙墨燃则名声大噪,前者凤凰之雏威望无人可及,后者因补天裂时,结界之术与楚晚宁极似,故被世人皆称为“墨宗师”。   白云苍狗,转眼岁月蹉跎。   自灵山一战后,薛蒙虽得美名,却不似少年时那般沾沾自喜、极易自满,只要无事,他便在竹林里勤修参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偶有生病,也绝不停歇。   他记着师尊的话,即使没有神武在手,天之骄子依旧是天之骄子,只是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不再天生优渥,但勤终能补拙。   有时候他施展完一套刀法,轻盈飘逸地自竹林端落下,在穿林透叶的阳光中,他侧过头去,偶尔会觉得眼前一恍,似乎看到那个坐在岩石上,吹奏着树叶的小小身影。   这让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天,身形变小了的楚晚宁在林中看他练刀,曲声悠扬,指点他何时当急,何时当缓。   薛蒙偏着头细细回忆,那曲音仿佛就在耳边。   于是他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再睁开时见一片枯竹飘然而落,他眸底蓦地刀光一闪,龙吟嗡鸣,刀影张弛有度,起势时亟亟如潮鸣电掣,收势处漫漫似飞雪连天。   待龙城撤回,他站直身子,那枯叶已被削成千丝万缕,无声落于靴边。   低头时,好像还是面容稚嫩,沉不住气的少年郎。   再抬眼,眉羽挺拔,目光清冽却稳重,像是湍急的溪流终于奔腾着归入湖海,变得平和广阔。   五年了。   薛蒙擎着刀,拿一块白布擦拭着霜刃,正欲收刀回鞘,忽听得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有弟子冲过来,嘴里不住喊着:“少主!少主!”   “怎么了?”薛蒙皱了皱眉头,“慌慌张张的,一点仪态没有。什么事情?”   “红莲水榭——”那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膛红彤彤的,大口喘着,“怀罪、怀罪大师走了!玉、玉衡长老——醒,醒了!!”   “当啷”一声,百战之兵龙城竟被主人失手掉落在地。   薛蒙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随即又立刻涨的通红,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最后竟然连自己的兵刃都不记得捡,就飞似的奔向死生之巅南峰,中途还差点被石头绊了一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师尊!!师尊!!!”   刚刚还教训别人一点仪态都没有的薛子明,自己的仪态在眨眼间掉的连半点渣子都不剩了。   跑到红莲水榭外头,还没进主厅大门,就看到薛正雍大步从里头走出来,见到儿子和拼命三郎似的往里面去,薛正雍笑容满面地揽住他。   薛蒙急死了:“爹爹!”   “好好好,知道你想见玉衡。”薛正雍笑道,“但他刚复苏,精力不足,和我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你总不好意思打搅你师尊休息。”   薛蒙一呆:“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但是五年的时光实在太难捱了,他有好多话想跟师尊说,想现在就扑过去告诉师尊自己拿了灵山大会的第一名,想告诉师尊自己镇压了百鬼作祟,自己……   “要懂事。”   “……”懂事两个字就像蛇的七寸,捏住了,薛蒙也就服帖了。他几乎是长长叹了口气,脚步虽停了下来,脖子却往前伸了伸,似乎这样就能掠过体魄魁梧的父亲,虚掩着的房门,径直看到榻上卧着的人。   薛蒙抿抿嘴唇,有些不甘心:“我就,就进去看师尊一眼,我不说话。”   “我还能不知道你?一高兴就大喊大叫的。”薛正雍瞪了他一眼,“灵山大会获胜回来,外人面前倒是一副高冷架子,回到家里嚷嚷了四五天,见人就讲你是怎么把南宫驷从妖狼背上踹落的,如今连孟婆堂的李婶都能背出你讲的原话。你说你不吭声,谁信?”   “……好的吧。”   薛蒙蔫蔫的。   “父亲教训的是。”   “那是,你爹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薛蒙撇撇嘴,还是忍不住好奇:“爹,师尊怎么样?”   “挺好的,怀罪大师连摘心柳留下的余毒都给他拔除了。”   “啊,那就是说师尊今后不会再变成小师弟了?”   “哈哈,不会了。”   薛蒙挠了挠头,想到再也见不着夏司逆了,竟隐约觉得可惜。   “那,那其他也都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别担心啦,没有,真要说有,那就是他知道自己睡了五年后,脸色有些难看。”薛正雍想起楚晚宁的神情,笑了,“幸好他还没有太多气力,不然能拉着我问好多事情。哎,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薛蒙道:“蒙儿,安排个事儿给你去做。你师尊他与世隔绝了这么久,错过了不少事情。光靠我们跟他讲,我们讲的累,他听起来也费尽。这样,你问你娘去要些银子,到山下的无常镇买些书籍回来。不是有那种编年载事的册子吗?事无巨细的那种,买给他瞧瞧。”   薛蒙一听,不对啊,爹爹这个老狐狸是嫌他吵闹,要把他踢下山去做苦力啊。   但是转念再想,这苦力是给师尊做的,好像就……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了。反正师尊目下又睡过去了,自己确实不能肯定进屋之后会不会情绪失控,冲过去把人吵醒。   于是叹口气,极不甘心地嘀咕道:“买书就买书。”   “多买点,讲上修界的,下修界的,都买一些,玉衡本身就爱看书。”   “哦,好。”薛蒙很是沮丧,一个人默默地下山去了。   薛蒙不爱看书,来到无常镇的书摊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从名字里头实在也瞧不出什么花样来,便问蹲下来问摊主:“老伯,你这里讲修真界近些年变迁的书有没有?给我拿几本。”   摊主一看是死生之巅的人,虽不认得这位就是凤凰之雏薛子明,但也十分激动了,热情道:“仙君要讲变迁的书,那当然有。我这里正史野史都全,人物传记、编年史、地域志、降妖谱,连江湖上最著名的十位说书先生的手稿都有。仙君喜欢哪一种?”   薛蒙听得脑仁疼,便挥手道:“都,都拿过来好了,不差钱。”   对生意人而言,世上最悦耳动听的话绝不是“爱你”“疼你”“想要你”,而是“买”“不差钱”“每样来一份”。   摊主立刻喜笑颜开,搓着手应了薛蒙,转身从挑来的书箧子里去给他挑去了。薛蒙闲着无事,就随手在摊子上翻一翻,忽然发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很有意思,他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   修真界富户排榜   第一:姜曦。身份:霖铃屿孤月夜掌门   第二:南宫柳。身份:临沂儒风门掌门   第三:马芸。身份:西湖桃宝山庄庄主   ……   如此云云,用蝇头小楷写了洋洋洒洒一整面。   薛蒙立刻来劲了,他特别想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来来回回在这页上看了四五遍,看得都快成了斗鸡眼,也没找到“薛蒙”两个字。   他顿时大为沮丧,随即又有些生气,想想看觉得不甘心,往后翻了一页打算继续找,却看到后面只有三四个名字,以及一句话:   “编纂精力所限,所有排榜均只计入百名,百名以后者,略之不誊。”   薛蒙怒摔书:“本少爷有这么穷吗??”   摊主被他吓了一跳,一看他在瞧的册子,忙拾起来安抚道:“仙君不要生气,这民间编的排名小册子,总是排的乱七八糟的,而且啊,各个地界流传的也都不太相同。你要在临沂买书,君子榜第一位肯定是南宫掌门。坊间看这个纯就是消遣,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薛蒙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而且对这册子的其他内容,他仍旧很好奇,于是哼了一声,又从摊主手里拿过来,随手又翻了两页。   这回,他看到了一个更古怪的排名。   “世家公子骄纵榜” 第125章 师尊不需要找道侣   该榜单上的字迹十分工整,万分笔挺,赫然写着:   第一:南宫驷   身份:儒风门少主   第二:薛蒙   身份:死生之巅少主   薛蒙:“……………………”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面上的肌肉都在抖,似乎稍一松懈就会关不住心里的洪水猛兽,焚书坑儒。   “可以。”薛蒙阴沉着脸,拿那册子拍了拍惊惶不安的摊主,每个字都从牙缝里嘎巴嘎巴咬碎了啐出来。   “这书给我单独包起来,我自个儿拿回去细究。”   把《不知所云榜》往衣襟里粗暴一塞,薛蒙抱着一大摞摊主挑给他的书籍卷轴,摇摇晃晃地爬回了山上。   他很气。   快要气死了。   世家公子骄纵榜排行第二?   呸!哪个瞎了狗眼的排的榜,要让他知道了,他非得把那人揪出来按在地上揍个百来拳才解气!去你的骄纵!狗玩意儿!   这种气愤倒是把他心里的狂喜给中和去了一点点,返回红莲水榭时,薛蒙的情绪总算正常些,不会再一点就燃,一燃就爆了。虽然他还是很激动,但因为刚刚生气过,一来二去,脑子还算清醒,不糊涂。   这会儿水榭外头站了两个高阶弟子守卫,其他人一率不放行,以便让长老休憩。   但薛蒙是少主,谁敢拦?   于是薛蒙顺顺当当地进去了。   此时天色已暗,水榭主厅的窗子半敞,透出蜜一般柔和的光亮。薛蒙不知道师尊究竟醒了没有,于是放轻脚步,捧着书本推门进去。   周围好安静,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枝头跃动的雀鸟。   他暂时把《不知所云榜》抛去了脑后,凝神屏息,目光明亮地往床榻上看。   “……”   良久沉寂,薛蒙呆住。   “哎?”   床上怎么没人?   他待要往前细看,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洇着湿冷水汽的嗓音幽幽在身后响起:“阁下擅闯红莲水榭,意欲何为?”   “……”薛蒙咔咔咔僵硬无比地扭过头去,对上一张苍白的脸,灯光昏暗,他还不及看清,就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手臂扬起朝着对方猛劈过去!   岂料对方比他速度还快,身手如疾风厉电,蓦地劈中薛蒙脖子,而后一脚踹在薛蒙腹部,按着他直挺挺跪落,怀中的书册霎时散得满地都是,好不狼狈。   薛蒙原本只是突然受惊,但当被那人踹跪在地时,却是着实震惊!   要知道他早已今非昔比,五年勤修苦练,南宫驷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个他连脸都没看清的人却只在两招间就把他制的毫无还手余地,是谁?   脑袋中嗡嗡作响,血都涌上了颅内。   然而这时,却听那人极其冰冷地说了句:“我闭关五年,如今是什么人都敢往我住的地方闯了。你是谁的弟子,你师父呢?没教过你规矩?”   话音方落,薛蒙就已整个人倾身扑来,紧紧抱住了他。   “师尊!师尊!!”   楚晚宁:“……”   薛蒙抬起头,原本是想忍的,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不住哽咽道:“师尊,是我啊……你瞧瞧……是我……”   原来楚晚宁是刚刚睡醒,出去洗了个澡,因此身上手上都还是凉凉的,带着些水汽。他立在原处,灯火虽暗,但此时静下来却足以看清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   他皮肤很白皙,衬得眉毛漆黑浓深,眼睛和眉弓的间距较常人稍近,因此显得面目深刻,眉眼有情。至于嘴唇,饱满润挺,唇形好看。这样一张脸,哪怕是生气的时候都带着些娇纵之意,其实这般相貌的人是很容易和“媚气”两个字沾边的,但他不会。   一个人脸上最有神/韵的地方是眼睛,薛蒙的眼睛像烈酒,永远潋滟着辛辣、热烈、放肆的光芒,十分逼人。   有了这两池子酒,哪怕拿冰白柔腻的玉壶装着,也绝不会教人认错。   毕竟五年过去了,楚晚宁身殒时,薛蒙才十六岁,如今他二十一了。   十六七岁是男子变化最大的时候,一年一个模样,半年一个身形,楚晚宁错过了五年,所以骤然相见,一时也没有认出他来。   “……薛蒙。”   半晌之后,楚晚宁盯着他,慢慢唤了一声。   像是在喊他,但也像在告诉自己。   这是薛蒙,薛蒙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了,他长大了,肩膀很宽,身高也……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把他拉起。   “跪着做什么,起来。”   “……”   身高与自己相差竟也无多了。   岁月在年轻的人身上流失的会格外快,三笔两笔就把一个孩子雕刻为成熟模样。初醒时楚晚宁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薛正雍,还没有感觉到五年的时光究竟有多漫长,但此刻见到薛蒙,才恍然明白,原来白驹过隙,很多人和事,都已变了模样。   “师尊,灵山大会,我……”薛蒙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便拉着楚晚宁说东说西,“我拿了第一。”   楚晚宁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嘴角有了些笑意:“理所应当。”   薛蒙红着脸,说:“我,我和南宫驷打的,他,他有一把神武,我没有,我……”讲着讲着,觉得自己邀功的意思太赤/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搓了搓衣角。   “我没给师尊丢人。”   楚晚宁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忽而道:“想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薛蒙顿了顿,说,“甜的。”   楚晚宁伸手,想如当年一般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如今薛蒙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么做着实有些不合适,中途便偏转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地上的书散得到处都是,师徒二人将册子一一拾起,搁在桌上。   “买了这么多?”楚晚宁说,“要我看到什么时候?”   “不多不多,师尊一目十行,一个晚上就看完啦。”   “……”   即便过了这么久,薛蒙的仰慕还是丝毫不减。倒是楚晚宁有些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挑亮了烛火,随手翻了几本。   “江东堂换掌门了?”   “换了换了,新的掌门是个女的,据说脾气特别差。”   楚晚宁又接着看,他看的那一页是讲的是江东堂记事,洋洋洒洒一大篇,楚晚宁看的很专注,看着看着,对着“江东堂新掌门生平”,忽然状若随意地问了句:“墨燃……这些年怎么样?”   他问的很克制,很浅淡。   因此薛蒙没有觉得太突兀,如实说道:“还不错。”   楚晚宁掀起眼帘:“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薛蒙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就是像个人了。”   “他以前不像个人?”   还没等薛蒙开口,楚晚宁又点了点头。   “确实不像个人。你接着说。”   “……”薛蒙最擅长的,是把自己的事迹讲的很长很精彩,把别人,尤其是墨燃的事迹,讲的很短很简单。   “他这些年到处在跑,懂事了些。”薛蒙道,“其他也没什么了。”   “他没去灵山大会?”   “没,他那时候在雪谷修行。”   楚晚宁便没再问了。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有的没的,薛蒙怕他累着,虽然还有无数话要说,但还是按捺住,先行告退了。   他走之后,楚晚宁合衣躺在床上。   鬼界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因此对于墨燃的转变,他并不意外。只不过浮生倥偬,一别几春秋,薛蒙如今都出落得让他差点认不出,他不知道墨燃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他还记得薛正雍今天临走时跟他说:“玉衡,明日在孟婆堂办个筵席贺你出关。你可千万别推却,我都把信函寄给燃儿了,你总不能让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结果没饭吃没酒喝吧?”   楚晚宁于是便没有拒绝,他虽不爱热闹,但墨燃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听薛正雍说,上一次彩蝶镇天裂,白头山脚下的许多村寨毁于一旦,如今活下来的人伤的伤,残的残,由于耗损得实在厉害,到现在那些寨子都还破败不堪。整片雪原宛如人间地狱。   墨燃这些日子,都在那里帮忙重建村落。   他在灯烛下看了会儿书,还是忍不住起身,挥袖招来一朵传音海棠,想了想,说道:“尊主,劳你再修书一封,跟墨燃说,让他不用着急,赶得回来最好,若是回不来,我也不会怪罪于他。天气渐凉,白头山每年严冬都是酷寒难当,让他好生安顿村落,不可草率应付。”   抛走这朵海棠花之后,楚晚宁才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修真界编年史,继续读了起来。   他的目力虽没有薛蒙说的那么夸张,可以一夜读完这些浩繁卷帙,但是看几本史册还是游刃有余的。   夜深了,烛台里灯花流成幽潭。楚晚宁掩卷闭目,眉头微微蹙着。   他已经将这五年修真界大致发生的事迹,都阅了一遍。一开始,书册上的内容还无甚起浮,但写到彩蝶镇再次天裂时,却出现了大量有关墨燃的描述。   楚晚宁原本是侧躺着,一手支颐,一手懒懒翻着书页。读到此处,却不由地坐了起来,执卷细看。   “下修万民东渡,至边陲,遇上修筑壁坚守,不令其入。逢数日天阴,妖邪遍野。黔首于壁前死难数千,血流漂杵。至九月,粮道断,民不得食十七日,皆内阴相杀食……”   这里写的是下修界因鬼怪横行,许多百姓想要逃到上修界避难,却被拒之门外,到最后腹中无粮,竟互相残杀食肉以活。   那漫天的腥风血雨,而今成了纸上的寥寥数言,楚晚宁读来,万般不是滋味。   “死生之巅以少公子蒙、公子燃为仙首,剑出蜀中。龙城刀下前后除邪千余,驱敌破万,薛蒙声名鹊起。墨燃独补天漏,绝魑魅于地府,其结界之术,师楚晚宁,竟无所差,世人大震。”   楚晚宁虽知道这里描写的天裂并不如当年那么严重,但也有些惊讶,微微睁大眼睛:“他竟能只手遮天,将裂痕补上了?”   再往下看,又读到许多墨燃涉世除魔,压祟镇邪的事迹。   “……河东有祟,碧潭庄因故拒理此事,墨燃闻之前往,遇黄河鬼魃,战三日,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贯腹穿肋。幸遇孤月夜掌门姜氏……”   楚晚宁指尖都是冷的。   公子重创,贯腹穿肋。   谁的腹,谁的肋?墨燃的?   他明明是从不会把字句看错的人,此时却不愿相信,又反复念了四五遍,第六遍把手指点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   墨燃闻之前往……战三日……   楚晚宁眼前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衣萧飒的背影,长靴踩着滔天的黄河巨浪,一手负着,一手握着熠熠生辉的神兵柳藤。   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   他的手在纸面上攥紧了,骨节捏成玉色。   他看到墨燃在惊涛骇浪中将柳藤掣出,烈火般的见鬼喷薄长啸,将魃的脑颅削落,刹那间血花四溅,也就在同时,魃的利爪猛地穿进墨燃的腹肋!   失了头颅的巨兽摇摇晃晃,最终轰然坠地,庞大的身躯隔断了黄河水流。墨燃也跌落在河畔,他再也站不稳,衣衫顷刻被鲜血浸没……   楚晚宁缓缓合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都没有睁开。只是簌簌颤抖的睫毛,微有湿润。   而后那些书册无一例外,都称墨燃为“墨宗师”。   楚晚宁看到这三个字,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陌生。   他无法把记忆那个笑嘻嘻,懒洋洋的少年,和“墨宗师”这个称呼关联在一起。他错过了太多关于墨燃的事情,忽然觉得,若是明日那人归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能顺利认得出这个徒弟。   多了伤疤的徒弟,成了墨宗师的徒弟。   这样想着,心里不由生出些模糊的不安来。   他很想见墨燃,但又不是很敢见墨燃。   在这样的心焦中,楚晚宁到了后半夜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哪怕是死了一次的人,还是不知如何照顾自己,躺在一堆卷宗里,被子也不盖。他实在是有些虚弱,精力尚未全然恢复,加上红莲水榭实在没几个人敢擅闯,没人唤醒他,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当楚晚宁醒来时,竟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楚晚宁推开窗,看着外面西沉的暮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红霞映着湖面,天边一只野鹤闲闲飞过,倦鸟归巢。   酉时了……   他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楚晚宁面色铁青,手搭在窗棂上,啪的一声,险些捏断了木条。   真不像话,尊主专为他设的筵席很快就要开始,可他居然还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头发散乱……这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暗自焦躁。   “玉衡!”偏偏这时,薛正雍竟上山来了,他推扉入屋,见到一个坐在榻上,一脸高深莫测的楚晚宁,不由愣住。   “怎么还没起?”   “起了。”楚晚宁道,如果不是额角有一缕碎发翘了起来,他的模样着实是很威严的,“尊主何事?竟需亲来一趟。”   “没事没事,就一天没瞧你下来过,有些担心。”薛正雍搓搓手,“起了就梳洗梳洗,一会儿去孟婆堂吃饭吧。怀罪大师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要等十二个时辰后才能用膳,你从昨日醒来就没有吃过东西,眼下正好满了十二时辰。我让人准备了许多你喜欢的菜色。什么蟹粉狮子头啊,桂花糖藕的,走,一起去吧。”   “有劳尊主费心了。”楚晚宁一听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也懒得仔细打理了,准备随便换件衣服就跟着薛正雍下去。   毕竟蟹粉狮子头要趁热吃,冷了就索然无味了。   “应当的,应当的。”薛正雍看着他下榻穿鞋,又搓了会儿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楚晚宁本来就不擅理生活,睡了五年,更是一时迟钝,将左右鞋袜穿反了,套了半天发现不对,这才不动声色地换回来。   他专心穿袜套,因此头也不抬,淡淡道:“什么?”   薛正雍笑道:“燃儿今晨送了急信来,说他今天晚上一定赶回。他还给你带了贺礼,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懂事,我都……哎,玉衡,你脱了袜套做什么?”   “没什么,这是昨天的。”   楚晚宁道:“有些脏了,换套干净的。”   “……那你刚刚为啥不换?”   “方才没有记起。”   薛正雍很是淳直,不做他想,只是四下环顾了一圈,感慨道:“说起来玉衡你也老大不小的,我觉得吧,你是时候找个道侣了,你看你这屋子。怀罪大师走的时候还整整齐齐的,结果你醒来,住都还没住热闹呢,就东一张纸,西一件袍的……要不我帮你留心留心?”   “烦请尊主出去。”   “哎?”   楚晚宁阴沉着脸,没什么好脾气:“我换衣服。”   “哈哈,好,出去就出去,不过那道侣的事……?”   楚晚宁蓦地抬头,目如冰湖,瞪着薛正雍那个没眼力劲的。   薛正雍总算有些觉过味儿来了,干笑两声:“……我只是问问,玉衡这个条件,一般的你也看不上。”   楚晚宁垂落眼皮,看上去似乎是白了薛正雍一眼。   薛正雍叹了口气,无奈道:“说错了么?我知道你挑剔。”   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无此闲心而已,怎么就成挑剔了。”   “既然不挑,那你说说,什么模样的你能瞧得上眼?我呢,也不是要刻意强求,但至少能帮你留心留心。”   楚晚宁嫌弃他烦,懒得跟他啰嗦,于是随口敷衍道:“活人。女子。尊主去留心吧,不送。”   说着就把薛正雍往门外推,薛正雍不甘心,经历了一番生死,他是真心实意地关切楚晚宁的终身大事。   当年楚晚宁殒身的时候,薛正雍就特别后悔,他想要是楚晚宁有个孩子留下来,就和他哥一样,那自己好歹有个念想,有个人可以照料,可以补偿。   但是楚晚宁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独来独往一个人。   薛正雍那时候很难过,觉得自己很歉疚,更觉得楚晚宁孤独得可怜。   “你这要求说了跟没说不一样嘛……玉衡,真的,我说认真的——哎!”   薛正雍待要挣扎,楚晚宁已经把他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顺带着,还落了个结界,把他整个挡在外面。   薛正雍:“……”    第126章 师尊,再等我一章!   玉衡长老出关,自然值得全派庆贺。但薛正雍知道楚晚宁不喜欢热闹,嘴又笨,因此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都事先安排了妥当。楚晚宁本来还怕晚宴上会有些尴尬,但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薛正雍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却有着玲珑心思,把场面拿捏得很有分寸。他当着所有长老、众多弟子的面,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说的不多,不显得煽情,反而很打动人。只有禄存长老比较没眼力,笑着喊了声:   “玉衡,今日喜庆,你怎么还冷着张脸?你也说几句吧,这里有些新入门的弟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呢。”   薛正雍就替他拦着:“禄存,玉衡要说的,我都帮他说掉啦,你非得拉着他再讲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多少也得讲两句嘛。”   “可他——”   “无妨。”薛正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打断,“既然有新来的弟子,我就讲两句。”楚晚宁说着,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孟婆堂,熙熙攘攘几千个人都在看着他。   但是墨燃还没有来。   楚晚宁想了想,道:“南峰红莲水榭,多机关兵甲,为防误伤,请诸位新入门的弟子,无事莫要擅闯。”   众人陷入了沉默。   禄存忍不住道:“……讲完了?”   “讲完了。”   楚晚宁说着,垂眸低首,拂袖落座。   众人陷入了更漫长的沉默。   新来的弟子们大多都在思忖,他们心想,死而复生,隔世五年,这是凡人会有的经历吗?再怎么也该讲一讲自己心里头的感受,或者致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诸如此类。   可这个人怎么跟在宣读教条似的,丢了这么一句话就完了,这也太没诚意了点儿。   而年纪稍大的弟子们忍不住轻笑起来,好几个人都在跟旁边的同伴耳语道:“是玉衡长老,没变。”   “还是话那么少。”   “噗,是啊,脾气差性子急,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反正人多口杂,隔了远了楚晚宁也听不到,有人这样戏谑道。众人说着相顾而笑,复又去看坐在薛正雍旁边的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筵席开了,除了麻辣鲜香的川菜,还有许多精致的糕点,摆盘灵巧口味清甜的江南菜,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薛正雍又开了百来坛上佳的梨花白,分至每桌,琥珀色的酒液被豪放地斟了满盏,楚晚宁正在吃第四个蟹粉狮子头,忽然一个深口大海碗“当啷”一声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玉衡!喝一杯!”   “……这是一碗。”   “哎呀管它是一杯还是一碗,喝了!你最喜爱的梨花白!”薛正雍浓深的眉眼被喜气染得精亮,“要说你的酒量,我薛某人第一个服气!真是千杯不倒!万杯不醉!来来来——这第一杯,我敬你!”   楚晚宁便笑了,他端起大碗,和薛正雍铿锵一碰。   “既然尊主这么说,这第一碗,我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将碗盏翻出来给薛正雍看。薛正雍大喜过望,眼眶却又有些红了:“好、好!五年前,你问我讨要窖里的一坛子上品梨花白,我那时不肯给你,后来心中后悔的很,我以为再也……再也……”他声音渐轻,忽而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复又朗声道,“不说了!说这做什么!以后你要喜欢,整个酒窖的梨花白都归你!我管你喝一辈子的好酒!”   楚晚宁笑道:“好,赚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薛蒙和一个人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说了半天,忽然薛蒙拽着那人挪了过来,两人齐齐在楚晚宁跟前端正行了一礼。   “师尊!”薛蒙仰起头,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器宇轩昂。   “师尊。”那人也抬起头,端的如芙蕖出水,轻云出岫,不是师昧又是谁?   师昧愧然道:“弟子今日在无常镇的坐医堂里头义诊,脱不开身,到这时候才来谒见师尊,实在有愧,请师尊恕罪。”   “……无妨。”   楚晚宁落下眼帘,仔细端详了师昧一阵子,脸上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失落。   这个墨燃最喜爱的人,出落的未免也太过风华绝代了。   如果说五年前,师昧还是个美人胚子,那如今,彻底长开的他就如未央长夜里盛开的一束昙花,嫩绿的花萼再也藏不住里面的莹白,芳菲颤悠悠地探出来,映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他有着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里头春水细软,不盈一握。鼻梁的弧度极为柔腻,增一分则太凌厉,减一分又太羸弱,嘴唇嫣红饱满,犹如浸过清露的樱桃,吐出的字都是鲜甜柔软的。   “师尊,徒儿很是想你。”   他极少这般露骨地表述自己的情绪,因此楚晚宁不禁怔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昧眼眶红红的,极是情深意动,倒让楚晚宁生出一丝惭愧来。   他为何要与师明净吃醋?自己虚长晚辈们那么多岁,居于尊位,他凭什么要和师明净吃醋?   这样想着,楚晚宁点点头,淡然道:“都起来吧。”   得了准允,两个徒弟都站了起来。   ……   楚晚宁原本已抚平了心绪,然而瞥了师昧一眼,忽的愣住。   “……”   师昧比薛蒙高啊?   这个比较让楚晚宁有些呛到了,咳嗽两声,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高了还不止一点点。   可是这样,师昧的身段就更好了,肩宽,腰细,腿长,柔中带钢,说不出的细腻优雅。发身抽条的他,哪里还有少年时弱不禁风的模样。   楚晚宁脸色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他觉得自己输得有点儿惨。   但是……罢了。   反正他对墨燃的心思,到了死都没有说出口,以后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至于墨燃,那家伙追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都没有看出自己喜欢他,以后,也更不可能看出来。   他们俩就做一辈子师徒,情谊深厚,也未尝不可。   其他的,强求不来,便就算了吧。   薛蒙忽然红着脸,拿胳膊肘捅了捅师昧,使了个眼色。   师昧无奈,轻声道:“真的要我去?”   “对,你去比较合适。”   “可这些东西五年来都是少主你准备的……”   “就因为都是我准备的才尴尬,你去,何况其他一些不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   “……好吧。”师昧叹了口气,他拗不过薛蒙,只得从薛蒙背在身后的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酸枝木椟,双手捧着,走到又坐下来吃蟹粉狮子头的楚晚宁面前。   “师尊,少主与我……这五年间备了些礼物,都是些……小小心意,还请师尊笑纳。”   薛蒙在后头听着,脸愈发红烫,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双手抱臂于胸前,状似悠闲地扭过头去,佯作忽然对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浓厚兴趣。   别人送的礼物,照理说当面拆开是有失礼节的,但楚晚宁作为他二人的师尊,并不愿意收一些过于贵重的东西,因此想了想,问了句:“是什么?”   “是……四处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师昧冰雪聪明,又哪里会不明白楚晚宁的心意,于是道,“都不值什么价钱,师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开来瞧瞧就是了。”   楚晚宁却道:“回去与现在也无甚差别,开了。”   “不不不!!别打开!”薛蒙愣了一下,连忙扑过来要抢。   楚晚宁却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末了还淡淡望了他一眼。   “跑这么急,你也不怕摔着。”   薛蒙:“……”   那里头果然塞了满满当当,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绣精致的发带,别具匠心的束发环扣,鬼斧神工的玉带钩,楚晚宁随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烛火之下,寒鳞圣手的纹章熠熠生辉。   这一盒东西,价值连城。   楚晚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抬起凤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脸更红了。   薛正雍在旁边看得好笑,说道:“蒙儿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长老都给你备了礼,价值也都不轻,多一份也没什么。”   楚晚宁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愿收徒弟这么多东西。   “可这都是我五年来,看到的合适师尊的东西!”薛蒙一听他这样说,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银两,没有花半分爹爹的钱,师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会难受,会睡不着觉。”薛正雍替儿子说,“没准还会闹绝食呢。”   楚晚宁:“……”   他实在不知怎么和这父子俩对话,于是又低头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见一堆东西里头,躺着另一个更小的木盒。   “这是……”他把它取出,打开看到里面躺着四个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了薛蒙一眼,却见薛蒙满面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瞧见楚晚宁在看他,连忙低下头去,好俊一个男儿,硬是和个毛头小子似的,被师尊盯得低眸垂首,说不出的羞赧。   楚晚宁问:“这是什么?”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来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四个小泥人都摆了出来。那四个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极是丑陋,除了一个高一点,三个矮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这手笔,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没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宁学机甲术的,结果学了一天,楚晚宁让他改修了刀法,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小子一个下午在红莲水榭什么都没做成,倒是拿着锉刀差点拆了机甲房。   以这样的“蕙质兰心”去捏泥人,也实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个泥人,颠来倒去看了看,没看懂,问儿子:“你做的这是个啥?”   薛蒙倔强道:“随、随便做着玩的,没啥。”   “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还是那个高一点的比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薛蒙道:“别摸!!”   可是已经迟了,小人开口说话了。   “伯父,别摸。”   薛正雍:“……”   楚晚宁:“……”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挡着眼,都不愿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哎哟喂,蒙儿,这是你捏的燃儿?这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为他本来长得就丑!你看我捏的师尊!多好看!”他说着,涨红脸指着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扫到了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不可放肆。”   楚晚宁:“……”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好,这个好,你还放了些灵音絮在里头吧?这小东西学玉衡说话的口气,还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宁拂袖道:“胡闹。”   但还是把四个小泥人都轻轻地拿了回来,放回了盒子里,摆到了自己身边。这过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淡漠平静,只是当他再抬眼时,眸底却有些未褪色的温柔。   “这个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这些东西你也用的到,师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师尊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师昧笑着,小声劝他,压低声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这盒小泥人吗?”   薛蒙的脑袋简直都冒烟了,他气恼地瞪了师昧一眼,踢了踢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薛蒙这个人,从小被捧的很高,从没有过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达喜恶的方式往往很热烈,很直白。   楚晚宁因此觉得他很难得,这种率然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的,是薛蒙最难能可贵的宝贵品质之一,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从来都是个不坦诚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却说不挂怀。   重生归来,虽好了些许,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变的多厉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觉得自己大概用整个后半辈子来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时候,墨燃依旧没有归来。   楚晚宁其实心里闷的厉害,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他真的很想问薛正雍,想问问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想问问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着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指节捏的苍白,酒都烧透了肺腑,也没有把他的心烧得热络,热络到足以鼓足勇气,扭头去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27章 师尊,小心地滑   楚晚宁不问,薛正雍也没有提。   死生之巅的尊主喝的有些高了,头晕脑胀的,讲话也不利索。   他忽然凑近了,盯着楚晚宁说:“玉衡,你不高兴。”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楚晚宁道。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呢?”   楚晚宁:“……”   问吗?   问一句,自己心里会痛快很多,也许墨燃说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会回来,也许他说的是今晚尽量回来,只是薛正雍转述的时候讲错了,或者是薛正雍记错了……   楚晚宁遥遥望了一眼门外,夜色浓深。   宴将散了,席将冷。   他出关的第一天,墨燃没有赶回来。   整个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全乎了,连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来了,唯独差了他。   差了他,筵席就是残缺的。   好多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梨花白香雪酒,都装不满。   楚晚宁闭了闭眼,忽然听得远处,靠孟婆堂正门厅的地方,有弟子喧哗起来。   “哎呀——!看!外头那是什么?”   “天上那是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响。   人们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头看着,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星河碎成点点流萤,在空中恢宏盛开,蹁跹散落。   “放烟花啦!”那些年轻的弟子喜笑颜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庞被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着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火,过年也没瞧见过。”   楚晚宁也慢吞吞地从堂里踱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备下了如此灿烂的烟火盛会,他虽感激,却也依旧摆脱不了心口的沉闷。   “咻——”   一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   他淡淡抬起头,金红色的一束流光像离弦之箭,摄入长空。   真好看。   若是那个人也在……   “怦!”   那一点耀眼的星芒在升到与吴钩齐平时,轰然炸开了,千万朵晶莹的金辉汇聚成流,于是银河失色,月宫无光。   烟花像一树海棠吹落如雪,似万顷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宁在这样流光璀璨的热闹中,缓缓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忽然间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字字清晰,字字如针。   楚晚宁蓦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马由缰,他呼吸不来,猛然回首——   身后站着几个刚从孟婆堂走出来的弟子,都惊讶地瞧着天穹,有人这样念道。   渐渐的,念的人不再是一个了。   所有人都觉得新鲜,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个人站着的,三五成群的,都瞧着辉煌的夜幕,念出这个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师尊出关。   一声声温柔犹如潮汐,犹如梦里的呓语,一句句坚决犹如磐石,犹如千钧的山岳。楚晚宁猛地抬头,夜空中花火因着灵力而流淌,闪烁着,以那样灿烂庞大阵势,组成这个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数百里外都能瞧见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万岳千山,隔着前尘往事,从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那个人的喜悦悲伤,思念愧疚,也在这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   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阴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时的那双眼,温情的,炽热的,决绝的。   他无处可逃。   周围都是那个人的呢喃,那个人的欢笑,那个人的深情。   楚晚宁不想去管那是什么样的深情,师徒的,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有情就足够了。   墨燃还是没有来得及,在晚宴散前回来。   哪怕披星戴月,哪怕马不停蹄,也还是关山路远。   所幸背囊里还有璇玑长老做的传讯烟火,怕他在外有恙,应急用的,巧夺天工,可凝灵力写字于纸上,放入轴中点燃,而后就能将所写字句放成浩大的烟花,纵使相隔尚远,死生之巅亦能瞧见。   此烟火价有千金,极为难制,但墨燃浑不在意,只求他的师尊不要生气。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岁月淹及。   他也要楚晚宁听到这句话。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两个时辰后,酒宴散去。回到红莲水榭时,夜已深了。   楚晚宁身上有酒味,觉得不舒服,想洗个澡,但是天已转凉,红莲水榭的莲池太冷了,昨天洗了一次,差点没冻坏身子。他想了想,回屋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木盆,往妙音池走去。   妙音池是全派共用的澡堂子,他只有在刚刚来到死生之巅的头几个月,才在这里头洗过澡。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没几个人会在里头沐浴。楚晚宁抬起手,掀了细葛浴帘子走进去。死生之巅许多地方都改建过了,妙音池却没变,四周围着黛瓦高墙,踏进大门,先要经过一道纱幔飘浮的回廊,走到尽头,看到六级刷着桐油清漆的细窄木阶。   所有去洗澡的人都会在走下木阶前脱去鞋袜,因此只消在这里看一眼,就知道池子里有多少人正泡着。   楚晚宁脱鞋除袜的时候也留心了一下,发现这里只孤零零摆了一双靴子,靴子挺大的,有些脏了,但被很整齐地摆在了角落,没有因为场子空就随意乱丢。   楚晚宁心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洗澡……   但他也没多想,抱着他的小木盆就赤着足走下台阶,拂开挡在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重幔帐,下到院子里。   庭院中水雾弥漫,云蒸霞蔚,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子,依地势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发出隆隆闷响。朦胧热气、氤氲白烟自池中舒展柔嫩腰肢,翩然升至空中,散入每个角落,每寸罅隙。   因为雾气太重了,其实在这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人和人要离得很近,才能瞧清对方的脸。   楚晚宁踩着光滑的雨花石小径,穿过重叠繁重的夭桃,来到最近的一个入浴口。那里陈设着青石凿成的矮架,是专门用来放换洗物品的。他把小木盆和袍子都搁在了上头,而后脱去衣服,缓缓走入池中。   真暖和。   他忍不住满足地轻叹了声。   要不是不想和那么多人挤澡堂,又不愿意每天半夜来泡澡,他还真有些嫌红莲水榭又冷又简陋。   薛正雍毕竟是个事无巨细,考量甚周的人。妙音池是他监工造的,池边有花,终年华盛,尽头瀑布,用以冲洗。要是泡累了,还能躺到旁边一个小木亭里,用地热卵石压一压经络穴位。   比起昨天匆匆忙忙在红莲水榭洗的那个糊涂澡,这里也实在是太过舒服了。   楚晚宁一时忘怀,有些愉悦起来,见四下无人,便舒展开修长的身形,径直泅到了瀑布边。   “哗!”   他刚刚从水里浮出,抹了把脸,唇边浅浅笑容未散,猛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男人正背对着他,在激烈的瀑布下冲澡,瀑布的水声太响了,以至于楚晚宁离得那么近了,都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动静。   只怕他要是再晚浮起一点,继续往前游的话,手指尖都能摸到那男人的腿了。   所幸悬崖勒马起了身,没有碰到人家,但这距离依然近的有些唐突无礼。他几乎就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男人很高,比楚晚宁还要高出许多,皮肤晒成蜜色,显得很野。肩膀宽且挺,肩胛骨随着手臂的动作而耸动着,像是金色的山岳,蕴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道。   他的肌肉不夸张,但结实匀称,水流哗哗地冲打着他的身子,有的水丝在阳刚宽阔的原野上汇聚成流,有的则飞溅到四周,有的像是痴缠上了这具躯体,甘愿化作一层薄薄的水光覆在他身上,与他难舍难分。   楚晚宁是个清冷惯了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炽热的肉体,登时耳根就红了,忙转身要走。   可是不知是池子底太滑,还是他脚步有些不稳,竟是一个趔趄,猛地栽进了池水中,溅起大簇水花!   “咳咳!!”   这回楚晚宁是连脸都尴尬到涨红了,因为心慌,连呛进了好几口水,想到这水还是身后那家伙的洗澡水,更是又气又恶心,他也顾不得什么从容了,扑腾着急着要从水里头站起来。   他堂堂玉衡长老,岂能——   忽然一只线条流畅,结实有力的手扶住他,把手忙脚乱颜面尽失的楚晚宁,从湍急的水流里拉起,那个男人显然是被他的动静惊到了。   “你没事吧?”   男人抓着他的手臂,声音低缓,他们的身高相差,正好让男人低头说话的时候,呼吸拂在楚晚宁的耳朵,“这里的石头很滑,要小心些。”   楚晚宁的耳根更红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人的胸膛就在他背后,咫尺之遥的地方,起伏,起伏,伏的时候心慈手软,饶了他的性命,起的时候却那样剑拔弩张,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背脊。   楚晚宁一时羞愤交加,他几时与人这样接触过?   猛地甩开男人的手,楚晚宁面目阴沉,目光却闪躲着:“我没事。”   瀑流声很大,将楚晚宁的嗓音冲刷得不甚清晰。   但不知为何,听到他说话后,那个男人蓦地一震,整个人都一下子愣住了,他微微抬起手,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勇气说……   踌躇间,楚晚宁已经走到了稍远的地方,迈进了,或者说是躲进了沸反盈天的热闹水帘底下。 第128章 师尊,衣服不能乱穿   楚晚宁的心跳很快,脸气的都有些红。   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仍山岳般在原处立着,身形似乎有些木僵,楚晚宁没去正眼看他,却能感到他赤露的,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像刚刚从铸剑池提出来的刀剑,犹在丝丝窜着惊人的热,刺过瀑布,水流都被剑身蒸成了烟雾,刺到自己身上。   楚晚宁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咬着嘴唇,往瀑布更深处躲。   岂料那男的竟是个痴的,楚晚宁往里躲,他也如牵线木偶般,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   楚晚宁大怒,这让他想到了死生之巅总有那么几个变态妖人,以前甚至还有个女的,竟然大晚上不睡觉,爬到红莲水榭的瓦顶上,偷偷扒着等着看自己洗澡。这个回忆让他头皮有些发麻,被那个男人抓过的胳膊,似乎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好在他躲在瀑布最深处吃了半天的水珠子,那男人总算像是放过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水流下,继续冲起了澡。   楚晚宁忍着心头火焰,也不想多泡了,打算尽快洗完尽快离开。   他伸手去肩上拿浴巾,却猛然发现,浴巾,还有裹在浴巾里的皂角熏香,都因为刚刚那石破天惊的一跌,掉在了水里。   此刻怕是已经融掉了……   再上岸拿?   光着身子,从那个男人眼皮子底下走过去?   楚晚宁现在不是脸红了,他的脸色是青的。薄唇紧抿,很是屈辱。   他不去。   于是就和傻子似的双手抱臂,背靠着山石,继续在飞瀑最深处冲着自己。   楚晚宁:“…………”   男人:“…………”   忽然遥遥的,那个人在远处提高声音,犹豫地问了声:“你要不要皂角。”   “……”   “还有熏香。”   “……”   “总不至于就这样一直冲着吧。”   楚晚宁闭了闭眼,依旧没出去,冷冷道:“你扔过来。”   那人没有扔过来,似乎觉得这样待一个陌生人,太过失礼,太不尊重。楚晚宁在瀑布下等了一会儿,看到一张桃叶,施了灵力,载着一枚皂角,两枚熏香,悠悠朝他飘来。   楚晚宁把东西拾了,仔细一瞧却愣了一下。   皂角没什么,大家用的都差不多,但熏香那人却拣了梅花、海棠两种味道,正是他最喜爱的。   他不由透过晶莹踊跃的水帘子,多看了那隐在远处的高大身影一眼。   男人问他:“是要这两种吗?”   楚晚宁说:“凑合。”   男人便又不说话了,两个人隔得很远,各怀心事,沉默地冲洗着。楚晚宁洗着洗着,稍微自在了些,便小心翼翼地从瀑布深处,又站了出来。毕竟原本立着的地方水太急了,冲的他实在不舒服。   可他一出来,那个男人却又往他这边瞧了过来,瞧过来就算了,楚晚宁总觉得这家伙眼神怪怪的,似乎欲言又止,有话想跟他说,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直把楚晚宁盯得浑身发毛。   洗了一会儿,受不了了,楚晚宁打算自己先离开。   可惜衣服放在入池口,他须得原路返回,才能顺利穿上。没办法,楚晚宁只得硬着头皮、沉着脸、咬着后槽牙,往那个男人站的地方走去。   岂料走到男人正前方,两人之间隔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时,那人忽然也动了,他把长发束起,甩着湿漉漉的额发,跟在楚晚宁身后,也准备出浴。   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跳,加快了脚步,谁知那男人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楚晚宁:“…………”   他手指尖已有天问的金光在流淌了,之所以忍着不召武器,倒不是怕打伤别人,而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把衣服穿了再打。   于是又走得快了些。   这回男人没有再跟着他了,男人停了下来。   楚晚宁松了口气,可那口气松到一半,连叹都没完全叹出来。就听到那个男人在他身后说了句:“你头发上……还有泡沫。”   “……”   “不去冲干净吗。”   正在楚晚宁心头火气的时候,男人又缓缓走过来,这次走得很近了,声音也很清晰,就在他身后。   如果楚晚宁没有那么生气,应当是能顺利听出这声音虽然变了,但依稀还是有些耳熟的。可惜他心中正烈焰欺天,狂流四起。   “你……”男人还想再说什么。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他蓦地转身,手中金光骤起,刷地朝对方劈头盖脸地抽下去,眼中更是雷鸣电闪,雪亮如刀。楚晚宁怒不可遏,恨不能暴起而杀之:“你有病么?”   天问之光劈开朦胧水雾,朝着那人胸膛疾掠而去。   刹那间,荧荧金光照亮了那个男人的脸。   楚晚宁看到一双眼睛,明亮的,温柔的,羞赧的,里面像星河流萤,伴着风起云涌,又像静水深流,藏着往事成荫。   ……墨燃?!   手下待要收势,已经来不及了,柳藤嘶嘶作响,正劈在墨燃结实光滑的胸膛。墨燃闷哼一声,却也不再作响,只低了会儿头,再抬起脸时,眸子依旧没有任何怨恼,只是湿漉漉的,像刚下过一场缠绵悱恻的临安初雨。   楚晚宁倏地收回了天问,僵直立在原地。   半晌,嘶哑道:“……你怎么不躲?”   墨燃道:“师,师尊……”   楚晚宁几乎是愕然,他想过很多次两人再见面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会在妙音池,在温泉池水里见到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墨燃轻声道,“赶路匆忙,身上太脏了,不能看,所以想先洗个澡,再去拜见师尊,没有想到……”   “……”楚晚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   都是想端端正正,庄庄重重地再相见。   墨燃大约还想衣冠楚楚,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楚晚宁面前。   结果呢?   非但不端正,还很可笑。   非但不庄重,还很荒唐。   不但没有衣冠楚楚,而且赤/身/裸/体。   干干净净倒是勉强符合了。   如果不是干净到连衣服都没有,不着寸缕的话。   “师尊,真的……真的是你……”墨燃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五年来,楚晚宁睡着,他醒着,对于楚晚宁而言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他,却是钻心剜骨的一千余天。   他的心情远比楚晚宁的更复杂,他的眼眶是微红的,强捺着情意汹涌:“那么久了,我,我方才…都不敢认。觉着自己是认错了人,我还以为……”   “……”楚晚宁觉得脑内嗡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若不确定,自己来问我不就好了,跟在后头不声不吭地做什么?”   “我也想问。”墨燃轻声道,“可是五年了……突然之间……好像看到了师尊就在眼前,我其实……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大抵,看着他的侧影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五年来已经梦的太多了,怕又是自己疯魔,醒来枕上有泪,所谓相逢,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楚晚宁胸臆慌乱,只是强作清冷镇定,也真是也真是难为他了,明明心底都是润湿的,口中还要干巴巴地说:“……什么梦能荒谬成这样。”   听到楚晚宁这么回答,墨燃先是微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抿了抿唇,眸底有光晕流淌。其实他原本并不打算一见面就说起那件事,但踌躇着,大约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若不趁着此刻楚晚宁还未高筑城墙就问,以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于是他顿了顿,开口:“……师尊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什么?”   墨燃的眸子沉黑,幽深不见底:“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太好的梦,往往不是真的。”   “那不过是因为……”话说一半蓦地顿住,楚晚宁猛地意识到这句话是自己在金成池救墨燃的时候说过的,因为当时真的心里难受,所以说出这样消沉的语句,隔了这么久,竟还能轻易想起。   可是墨燃怎么会知道金成池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难道是师昧跟他说了?   楚晚宁抬眼去看他,却见墨燃也正望着自己。这时才恍然明白墨燃根本就不确定真相,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观察自己的反应。   墨燃轻声道:“果然是师尊么。”   楚晚宁:“……”   墨燃抬起手,胸膛的皮肤被划开了,有血色渗出来,他苦笑道:“这些年,总是在想一些往事,想知道师尊到底都为我做了些什么。想了很多,后来也想到了金成池的那个幻境——师昧是从来不直接唤我名字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些回忆,都是越想越煎熬,所以我就想等师尊醒了,见到你,很多事情,都要亲口问一问你。”   “……”   “最想问的一件事,就是……师尊,当年在池底救我的人,其实是你吧。”   墨燃说着,朝他走过去,楚晚宁想往后退。   因为他忽然发现墨燃是那么高,岳峙一般,躯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蕴着能要了人命的气力。他忽然发现墨燃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是旭日落进了那两池灵明里,波光潋滟处,尽是霞光。   楚晚宁没来由地觉得心慌,他说:“不是我。”   墨燃显然没有信。   楚晚宁慌乱间抓住了另一个话头,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过他因为太惊愕,太紧张,太尴尬,甚至忘记了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问了一遍,而墨燃也已经回答了他。   他望着这个胸膛被自己划开一道血痕的男人,又说:“方才误伤你,你怎么不躲?”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垂落浓深睫毛,笑了。   “你说梦太好了,不会是真的。”他也又答了一遍,顿了顿,似是喃喃,“我想感到疼。疼了,就不会是假的。”   他已经走过来,立在楚晚宁跟前了。   大抵是因骤然相逢,心中的喜悦与温柔,怜惜与酸楚超过了一切,墨燃也没有作任何他想,没有所有想入非非的遐思。他甚至忘了他应当与楚晚宁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段师徒当有的距离。   但他没有。   情到深时,总记得眼前之人是晚宁,不是师尊。   墨燃的眼眶愈发湿红了,他笑着抬起胳膊:“方才好像被水花溅到了。”说着擦了擦脸,也擦过了眼睛。   楚晚宁怔怔地仰头望着他,因为早就在盼着墨燃回来,他倒是稍微比墨燃清醒一些,但正因为这一丝清醒,让他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留意到他们俩眼下的状态——是什么都没穿,面对面站着说话。墨燃还离他离得那么近,几乎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像在鬼界那样抱住他。   他不愿再仰望着墨燃英俊无俦的脸,可目光偏下去几寸,瞧见的是挺拔的肩,宽阔的胸膛,天问劈出的血色缓缓洇开,未干水珠随着墨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着,楚晚宁甚至不知道是这结实的胸膛更热,还是水流更烫。   只觉得周遭都是墨燃的气息,让他竟要失了魂。   “师尊,我……”   我什么?   墨燃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得楚晚宁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   他惊呆了。   真的是跑。   他第一次见得楚晚宁这样匆忙这样着急地要跑走,好像后面有东西能吃了他会要了他的性命嚼碎他的魂灵。   “我真的很想你。”   墨燃立在原处,因为惯性,呆愣愣地说完这整句话,然后抿上了唇。   干嘛要逃……   墨燃有些委屈。   上了岸,看到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正急着穿衣服的楚晚宁,不由地更委屈了。   “师尊。”他嘟哝。   楚晚宁不理他。   “师尊……”   楚晚宁还是不理他,在缠腰封。   “师尊啊……”   “干什么!”好不容易披上衣服的楚晚宁,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颜面以及理智,都随着衣袍的遮掩,重新回到了血肉里。   他剑眉怒挑,一双凌厉的凤眸,恶狠狠瞪着那个胆敢比自己更高的逆徒。   “有什么事不能出去再说?你光着身子跟我讲话,像什么样!”   墨燃有些尴尬,手卷成拳,凑在唇边咳嗽一声:“……我也不想光着。”   “那你还不穿了再说?”   “……”墨燃顿了顿,目光偏开,望着旁边一株桃花树,说道,“……是这样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   “师尊,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讲完这句话,墨燃盯着满枝摇曳桃花,脸也有些红了。   第129章 师尊,满意你看到的么   短短一瞬间,楚晚宁脑中翻江倒海,风雨交加,雷鸣电闪,黑云泼墨。   脱,还是不脱。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不脱,似乎是不合适的,他都已经知道自己穿错了衣裳,总不能装作没有听到墨燃方才的话吧?   脱……   怎么有脸?他好不容易穿起来的衣服,总不至于再当着墨燃的面,再一件一件脱下来。   几许诡谲沉寂。   墨燃道:“不过,这件衣裳我洗的很干净,师尊若是不嫌弃,就……穿着吧。”   楚晚宁:“嗯。”   墨燃松了口气,他这个人向来有些钝,方才话说出口,都没有意识到楚晚宁都已经把衣服穿了大半了,自己这个时候再提点他,难道是在逼迫师尊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那画面只轻轻在心里冒了簇火花,就把墨燃烫着了。   他的脸更红,幸好这些年在外头奔波惯了,不再如年少时那般细皮嫩肉,小麦色的皮肤倒也不容易看出来,只是他觉得自个儿心跳的声音有点响,他做贼心虚,怕楚晚宁听到。于是忙低头去拿楚晚宁的衣服,闷头穿了起来。   等整理好衣冠,两人互相看了眼,却陷入了另一重尴尬。   不合身。   墨燃披着楚晚宁的衣袍,明显有些紧了,衣襟都无法叠拢,襟口敞开,露出紧实的大片蜜色胸肌,腿更是露了半截儿出来,瞧上去捉襟见肘,说不出的委屈。   楚晚宁那边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披着墨燃的外袍,袍缘委地,遮住了整个脚面不说,还拖曳到了地上,一段白衣烟云般披在在身后,瞧起来倒是挺好看,挺端正的,可这意味着,他如今竟已比墨燃矮了这么许多。   楚晚宁有些伤着了。   他沉着脸,说:“走了。”   意思是“我走了。”   墨燃没有理解对,当他是邀请自己一块儿走,于是点点头,主动替师尊拿过木盆和换洗的衣裳,殷切地跟在他身后。   楚晚宁:“……”   两人走到浴池门口,撩开帘子,外头的不比温泉附近,有些秋凉。楚晚宁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墨燃看到了,问他:“冷?”   “不冷。”   墨燃如今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是嘴硬,于是便笑道:“我有些冷。”说着抬手凌空一捻,掌心中踊跃出红色辉光,一层驱寒结界瞬间将两人笼在其中。那结界很漂亮,光华流淌,顶端有细碎花痕。   楚晚宁抬头看了看,神情讳莫如深:“不错,长进了。”   “不如师尊。”   “差不多了,我做的驱寒结界,也未必会比这更好。”楚晚宁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看着光阵上浅淡的花朵痕迹,开口道,“桃花很漂亮。”   “是海棠。”   楚晚宁心中微微颤了一下,涣入眸底,是一道涟漪。   墨燃道:“花朵有五瓣。”   “……”楚晚宁嗤地笑了,习惯性地想要盖去自己眼底的动摇,于是故作从容,甚至有些嘲讽,“学我?”   岂料男人目光纯澈直白,就那样坦荡荡地看着他,竟点了点头:“学得不好,让师尊见笑了。”   楚晚宁有些无言以对。   两人肩并肩沉默的走着,走了一会儿,楚晚宁不想站在他身边,于是步伐稍微快了些,墨燃在后头跟着,忽然问:“师尊,我晚宴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真的?”   “骗你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走这么快?”   楚晚宁当然不可能说“因为你太高了”,他沉默一会儿,看了看天色,说道:“因为好像快下雨了。”   结果他这个乌鸦嘴,说完之后没有过多久,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中,真的落下了噼里啪啦的水珠子,散入珠帘湿罗幕。   墨燃笑了。   他的笑容依旧和五年前一样好看,甚至因为多了几分率真之意,瞧上去竟显得格外耀眼。   楚晚宁瞪着他:“傻笑什么?”   “没什么。”墨燃酒窝很深,很甜。   青年非常高大,但是睫毛簌簌,回望着他的时候很乖,并没有丝毫的凌人之气。   他甚至是有些羞涩的,说道:“只是很久没有看到师尊了。眼下瞧见了,就很高兴。”   “……”   楚晚宁瞧着他,瞧着他脸颊边的梨涡,本以为这两池甜蜜将永远属于师明净,后来却发现不是,原来自己只要付出性命,竟也是能侥幸得一坛的。   楚晚宁骂他:“傻子。”   墨燃睫毛垂下来,纤细柔长,就真的笑成了一个傻子。   这样一忘形,墨燃就不慎踩到了一直在小心翼翼避开的衣摆,楚晚宁低头看了看地,然后看他,神情威严,却不说话。   墨燃很耿直:“这衣裳师尊穿大了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墨燃一路将楚晚宁送回红莲水榭。楚晚宁其实有些不习惯,他一个人独来独去惯了,很少有机缘与别人共撑一把伞,无论是油纸伞,还是结界伞。   所以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说道:“我自己来吧,开个结界而已。”   墨燃愣了一下:“走得好好的,为什么……”   “哪有师父让弟子打伞的道理。”   “可是师尊为我做了许多事。”墨燃沉默一会儿,嗓音低缓道,“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一些,因为师尊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自己做。我就想会的比师尊再多那么一点点就好了,这样能让师尊用的到我,能报答师尊。磨炼了那么久,还是觉得高山仰止,可能师尊的恩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所以……”   他低着头,手不自觉地在腿边握成拳。   地上的雨渐渐汇集成流,一朵朵水花开了又荼蘼。   “所以以后,打伞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我吧。”   楚晚宁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我想给师尊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觉得心口很烫,明明是那样暖心的语句,他听了,却忽然觉得很想掉眼泪。   明明经历过那么多苦楚,都不会轻易示弱的。   他好像一个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躺下来歇息的地方。   他倒下了,骨头都像要分崩离析。   这辈子。   墨燃今年二十二岁,有人讲过,人过了二十岁,看到的时光是和二十之前不一样的,二十之前,三年,五年,都好像漫长得可以称之为一辈子。   但二十岁之后,就会开始觉得时日奔流去,逝者不复还,一切尽是匆匆。   他说他要在这样的匆匆里停下来,为他掌伞。   楚晚宁得到过的温情太少了,胸腔里陡然盛了这样的好意,只觉得疼得厉害。他望着墨燃,望着那个低着头的男人。他忽然说:“墨燃,你看着我。”   男人便抬起脸来。   楚晚宁道:“你再说一遍。”   墨燃望着他,这张脸对楚晚宁而言仍是有些生疏的,和记忆里,和曾经荒谬的那些醉梦中的人,都不一样。   他是温柔的,沉稳的,刚毅的,有着火的热烈,铁的硬劲,那两段目光笔直地迎向楚晚宁,没有迟疑,没有闪烁。   明明楚晚宁五年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一晃眼,成了这样英挺坚毅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仰着头,说道:“师尊,我想为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怔然望着他,望着他漆黑的眉毛,俊朗的脸膛,望着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他已然长成了极好的松柏,与他齐平,而后超过了他。有一天楚晚宁这棵风雨里岿然肃立了太久的树木,忽然自浮生一梦中苏醒,眨眨眼看到雨停了,云开雾散,鲜嫩的初阳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毅然的树,挨着他挺立着,风一吹,金光点点,万壑松涛。   这棵树说要陪他一辈子。   直到他们倒下,病木成枯,繁枝不再。以后每个春夏秋冬,他都不再是一个人。   楚晚宁望着他,忽然明白过来,墨燃再也不是五年前,他从彩蝶镇背回来的那个血迹斑驳、少不更事的徒弟了。   他站在雨里,站在飘飞着海棠花的结界下。他头一次仔仔细细,一寸不漏地检视着墨燃,检视着这个男人为他许下的一辈子。   然后楚晚宁的心跳骤然快起来。   他忽然发觉墨燃如今的模样,竟是如此勾魂摄魄,从鼻翼处隆起的弓弧,到嘴唇,从线条凌厉硬朗的下巴,到喉结。   如果说以前对墨燃只是深爱,尚可隐藏遮掩,今日重逢,却觉得这个男人成了一把火,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这捧枯柴点燃,遮天蔽日的火光几可燎天。   他觉得自己心里头的一直沉眠的熔岩在苏醒,在深渊里舒活着筋骨,随时准备暴烈地喷发出来。   那熔岩,要把他素来引以为傲的矜持、高傲、禁欲……   都烧成灰烬。   焚成残渣。   第130章 师尊,趟过五年来见你   楚晚宁的呼吸有些沉重,喉咙有些干渴。   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于是他心生刁难,他压着心头那丛火,依旧是淡淡地问:“一辈子?”   “一辈子。”   “…我可能会走得很快,并不管你。”   “没关系,我追着。”   “我也可能会站着,不想走了。”   “我陪师尊站着。”   楚晚宁被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弄得很焦躁,拂袖道:“那我要干脆走不动了呢?”   “我抱你走。”   楚晚宁:“……”   墨燃愣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些不敬,有些唐突,于是睁大眼睛,摆摆手急着道:“我背你走。”   楚晚宁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尽了所有的努力,来按捺住自己渴望将这个男人扶起来,想要触碰他的那种躁动。这躁动让他蹙起眉头,他看上去很着急,有些恼怒:“谁要你背。”   墨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师尊就是那么难伺候,背也不好,抱也不好,总不能抬着,更不能拖着,他很笨,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得楚晚宁开心。   于是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像是弃犬。   他小声道:“那我也不走。”   “……”   “你要想淋雨,我陪你一起。”   楚晚宁被这样严丝合缝的纠缠逼得手足无措,他这般独立惯了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我不要你陪。”   墨燃终于不说话了,从楚晚宁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宽阔的额头,漆黑的眉毛,还有两排纤长眼睫,像雾帘般垂落,微微颤抖着,好像有风吹着帘子起,吹落帘子伏。   “师尊……”楚晚宁焦躁之下的拒绝,让墨燃误会了他的心意,墨燃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楚晚宁还浸没在自己内心的悸动中,无法摆脱,因此也没有听清,只道:“什么?”   “在鬼界的时候,我就与师尊说过,说过许多次对不起,但是我知道不够。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中度过,我知道我欠你。”   楚晚宁:“…………”   “我也想做的更好一些啊,想至少能在你跟前站着的时候,不会觉得自个儿太脏,不会觉得抬不起头。可是我……我追不上你……我几乎每一天醒来,都在担心这是不是梦,担心梦醒了,你就不在了。我耳边总是响起金成池里你救我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你说梦太好不会是真的,我就……我就很难过……”   墨燃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他还有些话想说,但是他不愿说,他觉得没有脸在楚晚宁跟前继续讲这些,他如何能狠心让楚晚宁再知道这五年里的种种?   他……有时候一个人待在雪谷里,分不清时光,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个时候就拿针扎自己,一针一针刺在手指的骨缝里,很痛,痛的够了就知道自己的神识仍清醒,知道自己还弥留在这人世间。   知道这一切不是他上辈子做的一场大梦,醒过来不会看到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满眼仇恨的薛蒙,夷为平地的儒风门,不会看到红莲水榭里,楚晚宁合衣躺着,犹如生前。   犹如生前,犹如生前。   还有哪四个字,能比这更字字泣血。   说来奇怪,在知道楚晚宁为了救他而死去的时候,在下到鬼界去救人的时候,他心头虽疼,却没有这样无可遏制地绝望过。   可是随着浮生倥偬,随着时光渐渐流逝。   随着楚晚宁苏醒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墨燃却越来越痛楚,越来越心如刀割。   似乎是一个人独处的岁月,让他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闲,又似乎是因为他在没有楚晚宁的日子里,曾那样歇斯底里,竭尽全力地模仿着那个人,恨不能将自己拆碎了,换为楚晚宁的倒影。   总之,很多曾经他没有留心,没有深想,渐渐忘怀的事情,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那些往事,犹如潮汐褪去后,裸/露出的湿润滩涂,他孤零零站在海边,海浪已经熄了。   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他想起前世,烽烟四起,穷途末路。   薛蒙找上死生之巅来,在面目全非的巫山殿,薛蒙曾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质问过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师尊。   薛蒙曾经逼迫他,逼迫他在死前回头——   他说,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题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时候墨燃没有去听,不肯去看。   眼下他走到了命运的海岸边,退潮了。他低头看到脚下,看到了一颗遗落的心,那颗心曾经是待他那么的好,曾经恳切到快要死去,快要将心血熬干。   是他刚愎自用,没有瞧见,踩在了脚下。   他就这样把楚晚宁的心踩在了脚下!   墨燃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遍体生寒,血肉模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都做了些什么啊?两辈子,十六年,他何曾有一天报答楚晚宁过?他何曾有那么一天——将楚晚宁放在心中的第一个过?!   畜生!!!   自己难道从前是木石之心,缘何竟不会疼?!   这五年来,多少次在睡梦中看到楚晚宁白衣归来,容颜如旧。   他醒过来,枕头都是湿润的,他每天都在说,楚晚宁,师尊,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每天都说,却不能减内疚分毫。   后来,他看到春日的芳菲,会想到他,看到冬日的落雪,也会想到他。   后来,每一个清晨都是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魂魄。每一个夜晚都是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眼睛。后来每一缕月华皎白都如他云袖拂雪,每一轮旭日如他的目藏温情,后来他在天边的红霞里,在青蟹色的晨曦中,在壮烈的云海奔流中看到楚晚宁的身影。   到处都是他。   因着这样的痛楚和思念,他甚至渐渐淡去了对出身卑微的仇恨,淡去了对师昧近乎狂热的痴恋。   有一天,他看到雪谷外,墙缝里,探出一枝积雪的迎春花。   他平静地瞧了一会儿,只是犹如平日里一般地想,他想,啊,这花这么好看,若是师尊见到了,定然是会喜欢的。   只那么淡淡想着,想着最简单,最随意不过的一件小事。   那些楚晚宁死去时,都没有将他逼疯,将他击垮的悲伤却在瞬息间呼啸着奔涌向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忽然就崩溃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深谷渺然,雁阵惊寒,他的嗓音是那样嘶哑和丑陋,耻于去哭那一枝傲雪而生的金色繁花。   五年了。   他从来没有原谅自己过。   “师尊……对不起……我今天拼命想要赶回来,我也给你带了礼物,想要见到你的时候,不空着手……”那些强撑的镇定终于飞灰湮灭,那些故作的从容终于土崩瓦解。   墨燃跪在楚晚宁跟前,他终于自乱阵脚,如今,也只有在楚晚宁跟前,他才会自乱阵脚。   “我……还是很笨,你复生后,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也没有能够做到。是我不好。”   楚晚宁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万分不忍,他素来喜爱墨燃,如今久别重逢,又哪里忍心让他这般委屈。   但听他说到此处,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今日为何会迟来?”   “原本……也是来得及的。但在彩蝶镇遇到了一些作祟妖邪,我……”   “除妖耽误了?”   “对不住。”墨燃低着头,“非但耽误了,连备好给师尊的礼物,都毁了差不多……还弄得浑身都是污血,所以我就急匆匆地来洗澡,结果……”   楚晚宁心底软下去。   墨宗师。   这个墨燃,果然和五年前不再一样了。   五年前尚且自私自利,如今却也知道了孰轻孰重。楚晚宁并非是个一心想着风花雪月的人,若墨燃见了彩蝶镇鬼祟之患而不顾,他反倒会生气,但如今这个老老实实跪在自己跟前,笨拙地请求原谅的男人,他却觉得,实在蠢得有些可爱。   楚晚宁缓缓上前,心中温流翻淌,他伸出手,正欲扶起墨燃,却忽听得墨燃闷声道:“师尊,求你不要逐我出师门。”   这回轮到楚晚宁怔住了,他不知道墨燃那么深的愧疚与不安,所以也没有料到墨燃会这样说,迟疑地:“怎么……”   “哪怕下雨的时候,我陪着你,追着你,守着你,背着抱着,你都不要,都不满意,也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墨燃终于抬起了脸,楚晚宁心头震颤。   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眸微微泛着红,里头有雾气在氤氲。   楚晚宁一向利落果断,此时却骤然没了主意,手足无措地:“你……你今年都二十二了,你怎么还……”   顿了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倔强道:“师尊不要我,我就不起来。”   ……果然还是个流氓!   楚晚宁有些头疼,抿起嘴唇,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指尖触碰之下,只觉得肌肉有力,血肉火烫,这年轻而结实的躯体,和少年时期再也不相同,竟然楚晚宁一碰之下顿觉胸腔窜起一阵悸动,他一愣,猛地将手松开。   所幸墨燃正难过着,没有觉察到楚晚宁的异样。但楚晚宁却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心头惊涛骇浪。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五年沉睡,竟把那清心寡欲,矜持自傲,都丢到了脑后?   再抬眼,愕然瞧着墨燃。   还是眼前这个人变化太大,竟让他再也难以自持?   墨燃咬着嘴唇,咬了一会儿,似乎是横了心要倔下去,赶也赶不走的那种:“请师尊不要赶我走。”   说着又要再跪。   楚晚宁哪里还敢再扶他一次?忙厉声止住:“你再跪!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墨燃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忽然明白过来,眸低骤然亮了,“师尊,你没有怪我……没有因为我今天失约生我的气?你…………”   楚晚宁怒道:“我器量何曾如此小过?”   墨燃心下激动,忍不住就想要抱他,这可把楚晚宁吓到了,他后退一步,剑眉怒竖:“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啊。”墨燃这才顿觉失仪,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形。”   楚晚宁耳朵尖通红,强自冷然道:“二十多的人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墨燃的耳朵尖也红了,嘟哝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楚晚宁听着,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有些怜惜,还有一些暖。   他掀起睫毛帘子,目光倚在凤眸尾角,若有若无又瞥了墨燃一眼。   这一眼瞧见个英俊挺拔的汉子,小麦色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温泉热气未散,还是别的缘由,微微发着红,发着烫,周遭湿润的水汽都好像被他的阳光与朝气蒸散了,更衬得那双眼睛漆黑又明亮,熠熠生辉。   咚。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颤过,指尖仿佛又生起了方才触碰墨燃时,那炽热的温度。他忽然咽干喉燥,不敢再看墨燃,骂了一句:“蠢货。”蓦地转身离去。   头上结界未偏移,墨燃真的就和他许诺的那样,追着他行来。   楚晚宁垂下眼睑,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睛里定然涌着再也藏不了的爱与欲望,就像指尖火一样的烫热,裹不住。   他终于毁了他。   五年前的墨燃没有做到的,五年后,这个男人都做到了。得了他的心,沉他入欲海。   从此楚晚宁不过凡人,血肉之躯,色授魂与,活在网里,不得脱。 第131章 师尊读书   这天晚上,楚晚宁躺在红莲水榭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在想墨燃怎么会成长为如今这般模样,墨宗师,墨微雨,闭上眼睛都是那个男人英气勃发的脸庞,目光沉炽,刚毅和温柔在里头缠绵。   楚晚宁暗骂一声,重重踢了被子一脚,被子滑下了床沿,他大字型躺在床上,仰头望着房梁,眼神煎熬。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挣脱欲海,斩断情丝,直到精疲力竭。   “墨微雨你这个畜生。”他喃喃道。   扭过头,却又摆脱不了思潮,妙音池里看到的那具火热紧实的躯体似乎仍在眼前晃动着,他看到宽阔的肩膀,线条凌厉的背脊,转过身,温泉水顺着人鱼线缓缓流下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脸色铁青,再也不敢往下想。   随手抓了一本书,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怜楚晚宁英明一世,如今竟沦落到要靠书籍摆脱心魔。摊开了的书也不知是薛蒙买的哪一本,打开就瞧见密密麻麻一排蝇头小楷,楚晚宁初时还看不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读什么。   只见薄薄纸页上,无比端正地写着一行字:   《修真界盛年英杰尺寸排行》   每个字都认识,可是堆在一起,却让楚晚宁有些看不明白。   盛年英杰……尺寸……排行?   什么尺寸?   身量?   再往下看,稍小的字迹又在旁边备了一句:因本排行涉猎英豪,有从不在外沐浴者,不近花柳者,因此名录不全,儒风门英杰缺南宫驷、徐霜林尺寸,孤月夜缺姜曦尺寸,死生之巅缺薛蒙、谢枫玡、楚晚宁……   “……?”   楚晚宁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他们的身量还需要在外沐浴,去逛花柳巷才能看出来?   居然还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皱皱眉头,指尖点着名谱,继续往下读。可惜第一个名字就让他噎了一下。   墨微雨。   身份:死生之巅公子,墨宗师   楚晚宁回想了一下墨燃的身形,这小子如今确实高大威风,但总也不至于就排上了第一?   再往下看,写着“德裕堂沐浴时观得,绝非俗物,令人叹服。”   “……”   德裕堂沐浴……   绝非俗物……?   楚晚宁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想法纯澈惯了,因此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来,只得又继续读下去。   排第二的是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散修,旁边也写了个“山林野浴时观得,甚伟。”   “什么乱七八糟的。”楚晚宁有些反感,“鞋履发冠虽能增减身量,但也不至于相差太多,何必非要等人洗澡时去窥探,如今民间怎会流行此类杂书……”   看到第三名——   梅含雪   身份:昆仑踏雪宫掌教师兄   这回旁边的小字不一样了,写的不在是沐浴观之云云,而是“春莹楼婢子亲丈,另有修真界诸女相佐,梅公子此物可令女子身软成水,骨化为泥,夜御十人,不在话下。”   楚晚宁:“………………………………”   几许死寂后,玉衡长老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像扔烫手山芋般将这册子从卧房这一头,啪的一声狠狠丢到了那一头,且脸红如火,目光闪烁,整个人都气懵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尺寸!饶是他再迟钝,此时也觉过味儿来了。这还能是什么尺寸?恬不知耻!寡廉鲜耻!龌龊肮脏!浑不知羞!!!   坐在床上僵了半天,楚晚宁还是觉得不解气,又下床将那册子拾起来,指间发力,纸张顿时被震碎成零落残片……   可是“绝非俗物,令人叹服”八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嘶啦一声烫在了他心底,令他面红耳赤,心若鸣雷。   他是个极端正的人,方才在妙音池,目光刻意上移,根本没有往不该看的地方去看,加上池中蒸汽荡绕,肉体在其中都是氤氲模糊的,他就算看也看不清楚,然而此时,这本脏书却用了八个字把这个画面呈到他眼皮子前。而文字,往往比画面更活色生香,便于肖想。   绝非俗物……   楚晚宁狠狠抹了把脸,半晌,抓住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出关第一天,他到底都遭遇了些什么……楚晚宁无不幽怨地想道——世道变了,他恨不能躺回去再死一次!   然而,玉衡长老一贯严以律己,纵使一夜未得好眠,纵使心中再怎么惊骇,再怎么意难平,第二日,他还是按时起床,梳洗穿戴整齐,依旧一张威严且禁欲的脸庞,飘然下了死生之巅南峰。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校检,善恶台甲光粼粼,数千名弟子都在那里演武,长老们在高台上验阅。   五年不在,楚晚宁的位置却没有变过,依旧设在薛正雍左边。   只见得他一袭白衣曳地,神情恹恹,自青石长阶行来,而后广袖一拂,径直坐于空位上,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边喝边看。   薛正雍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昨天墨燃没有赴宴,让楚晚宁生气了,于是附过去,带着些讨好的意思,悄声道:“玉衡,燃儿回来了。”   谁料楚晚宁眉心抽了抽,脸色反而更差了:“嗯,见过了。”   “啊?见过了?”薛正雍一怔,随即点点头,“那就好,怎么样?是不是变得有些多?”   “嗯……”   楚晚宁不是很想继续和薛正雍聊墨燃,毕竟从昨天开始,他脑中一直就有“绝非俗物令人叹服”这条恶咒在反复呢喃。他也没打算在底下茫茫人海里去寻找墨燃的身影,只低头,看了看桌案。   “好多鲜果点心。”   薛正雍笑了:“还没用过早吧?喜欢就多吃点。”   楚晚宁也不客气,拿了一块荷花酥,就着热茶吃了起来。荷花酥色泽渐变有序,从花瓣底到花尖儿,豆蔻般绯红,酥皮层次分明,入口松脆,里头裹着的豆沙泛着桂花清甜。   “临安清风阁的手艺……”楚晚宁喃喃道,转头问薛正雍,“不是孟婆堂的师傅做的?”   “不是啊,是燃儿特意带回来孝敬你的。”薛正雍笑道,“你看其他长老桌上都没有。”   “……”他这一说,楚晚宁才发觉,原来只有自己面前的木案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各色果点,糕饼类蜜饯类都有,甚至还有一只碧玉色的青瓷小碗,打开阖着的小盖儿,里头不多不少盛着三粒甜芯汤圆。   汤圆不是寻常的白糯米做的,而是用了临安产的藕莼,和在面皮子里,晶莹剔透的一粒,玉一般的色泽。   “哦,这个是燃儿早上去孟婆堂借了厨房做的小玩意儿,红的那个是月季豆沙馅儿的,黄的是花生芝麻馅儿,绿的那个说是拿龙井茶磨了细粉,做出来的嫩茶皮子,都是挺新鲜的玩意儿,就是少了点……”薛正雍嘀咕了一句,“忙活一早上,精细得很,就做了三枚。”   楚晚宁:“……”   “玉衡,你够吃吗?”   “嗯。”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他吃汤团,其实从来只吃三枚,第一枚甜,第二枚回甘,第三枚餍足,若是再吃第四枚,就有些腻味了。   墨燃正好煮了三枚,倒也是巧,不多不少,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白瓷勺子舀着滚圆可爱的藕粉皮汤丸,送到唇边,觉得大小也正合适,正好可以一口吃下去,不像孟婆堂厨子元宵时做的那种,那么大一颗,吃起来黏嘴还费力。   做汤圆的人好像很清楚,知道他的嘴能容多大的东西,口中含着怎样大小的吃食才不难受,柔软的馅料里似乎裹着无尽的亲昵。   这个念头不知为何让楚晚宁有些莫名的心头萌动,随即又死于羞耻,掩于镇定。   “他手艺倒是不错。”   “可惜只给你一个人做的,别人都吃不着,连我这个伯父都没份。”薛正雍叹道,很是惋惜。   楚晚宁听着,淡淡地抿了嘴唇,也不吭声,只拿勺子搅动碗盏中的热水,汤圆已经吃完了,甜的恰到好处,在他心里缓缓融开。   吃了点心,也不管下面热热闹闹演武列阵,楚晚宁拿了案头一本卷宗,去看死生之巅近五年的一些整改、变动。   这些东西都是薛正雍整理出来的,言简意赅,楚晚宁很快就把卷宗给看完了。抬手掩卷,却又看到下面还压着一本册子。   “这是……”他把它取出,是一本瞧上去很厚很厚的线装书。薛正雍瞥了一眼,笑道:“也是燃儿给你的礼物,昨日说是赶回来的路上和邪祟交手,书册不小心溅上了血污,还有好多页撕破了,不好意思亲手给你,所以今天早上托我放你桌上的。”   楚晚宁点了点头,将书本打开,细长的手抚过卷首,那上面端正工整的楷书,写着四个字:   与吾师书。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讶。   这是写给他的书信?   他心头陡然像是被炭火烫着了,又热又疼,他掀起眼帘,想去底下茫茫人海,去找墨燃的身影,看到的却是甲胄熠熠,如池鱼踊跃。   他一时找不到人,就继续低头看信。   原来楚晚宁闭关后的每一天,墨燃都会想念自己的师尊,他心里头有许多话,怕时日久了,便就忘了。于是他找人做了一本结实的书册,厚厚一本,里头一千八百二十五张纸,他算好了,五年,他每天都给师尊写一封信,事无巨细,从吃了一个特别难吃的叶儿耙,到今日修炼又有什么心得,都写在纸上。   他原先算好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张纸,不多不少,写完之后,师尊就该出关了。   可是有时候停不下,字挤成小小一团,热切地涌在纸面上,恨不能让楚晚宁也看一看漠北的沙棘花,长白山的烟霞,恨不能把今日尝到的甜点藏进纸缝里,等着楚晚宁醒来同赏。   那一行行小字,从头到尾不停歇,没有什么煽情的语句,也没有写任何悲伤的,难过的事情,只老老实实地记下五年来每个灿烂的瞬间,他只把好的东西,与他分享。   于是曾经算好的每天一页,最后自然是不够了,他就又附了厚厚一叠书信,在册子后面……   楚晚宁慢慢翻动着,眼眶有些湿润。   他看着墨燃的字迹从幼稚到挺拔,从挺拔到俊秀。   最新的墨渍好像尚未干涸,最早的笔迹却已渐趋青黄。   “与吾师书”四个字,每一封都有,每一封都不一样,慢慢地……时光从轻蹄快马,走到皓雪白头。   到最后,翎毛丹青,屈铁断金,端的是撇捺风流,横屏竖弯勾。   楚晚宁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摩挲着卷首的四个字。   与吾师书,与吾师书。   他看着那端庄的笔墨,好像看到墨燃的笔尖才刚刚悬起,狼毫搁下,那个男人抬起头,再也不是少年。   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他好像看到墨燃从十六岁走到二十二岁,身形渐渐抽条,眉目渐渐深邃。   只是每一日,都会坐到案前,写一封信给他。   “师尊!!”   不知何时,演武结束了,楚晚宁听到有人在喊他,于是他蓦地抬起头,瞧见在善恶台最前面,薛蒙兴奋地朝他挥着手。   而薛蒙旁边,一个男人宽肩窄腰,腿长身挺,正静静立着,男人演武之后的脸庞散发着热气,额头有汗水,阳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犹如猎豹鲜亮的皮毛。   墨燃瞧见楚晚宁在看他,愣了一下,忽而笑了。金色的晨光里,他的笑容是那样迷人灿烂,像是浸透了旭日的松柏在沙沙摇曳,他眼底有热切,睫上蘸温柔,硬朗挺拔的面孔好像有些羞赧,鲜活而炽烈,令人目眩神迷。   好俊的儿郎。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抱臂坐在高台上,矜傲地俯视着他,旁人只瞧见他神情依旧清冷,却是无人知道,他早已心乱如麻,丢盔弃甲。   人群里,墨燃笑着笑着,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楚晚宁。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凤眸微微眯起,疑惑地看着他。   墨燃笑的更明朗了,双手拢在唇边,悄然做了几个口型。   楚晚宁:“?”   树叶沙沙,晨风习习,墨燃好像有些无奈,唇边轧着笑,摇了摇头,点了点自己的衣襟。   楚晚宁低下头,须臾后,蓦地红了耳根。   “……”   威风棣棣的玉衡长老在徒弟的指点下,终于忽然发现,早晨起的太匆忙,红莲水榭衣服堆得又乱,他随意之下,披来的依旧是昨天错拿墨燃的那一件。   ……难怪今天走路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拖在地上!原来是衣摆!!   墨微雨,你可以的。楚晚宁一怒之下,忿然转开了脸。你这个没有眼力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混账!    第132章 师尊与师昧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死生之巅众弟子结束了一天的事宜,前后往孟婆堂赶去。墨燃却没有走,立在木人桩边,似乎是在等着谁。   薛蒙这些年来与他关系缓和不少,尤其是墨燃找了极品灵石给他的龙城佩刀镶嵌之后,兄弟之间的嫌隙便不再那样鲜明了。于是薛蒙扭头问他:“吃饭去吗?”   “我再过会儿。”   师昧站在夕阳余晖下,更衬得肤如凝脂,绝色无双。他捋了捋鬓边碎发,问道:“阿燃在等师尊?”   “嗯。”饶是晨修时墨燃就见过了他,和薛蒙携手填补天裂那年,也已窥见了师昧身姿即将超过薛蒙。   但这个时候,夕阳西下,他和薛蒙一前一后站着,仍是让墨燃有些许的别扭。他当然不是觉得师昧不好看,只是……   说不上来,墨燃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大约是从前习惯了看到师昧身姿柔弱,总被薛蒙遮在后面,他没有想到现在会倒过来。   墨燃最后朝师昧笑了笑:“昨天错过了晚宴,想跟师尊陪个罪,请他到山下吃顿饭,所以今天就不去孟婆堂了,你们若是想去,就一起吧。”   薛蒙和师昧不习惯于楚晚宁一同进食,相互看了看,便走了。墨燃左右无事,蹲在个大青石上,随手折了根狗尾巴草拿着玩,一边等着楚晚宁下山。   等夕阳血色极深,月牙在紫红色的云端探出头来,南峰竹径里才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已换了件清爽白衣,手里拎着个包裹,见到墨燃,愣了一下,神情有瞬息不自在。   “我正有点事想去找你……你怎么在这里?”   “等师尊吃饭。”墨燃说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手中还执着那根狗尾巴草,笑的很灿烂,“无常镇新开个家饭馆,听说请的是以前上修界的名厨,做的糕点是一绝。想请师尊去尝尝鲜。”   楚晚宁不咸不淡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出息了,有钱了?”   墨燃就笑,也不说话。   楚晚宁哼了一声,把布包扔给他,墨燃接了,问道:“这是什么?”   “你的衣服。”楚晚宁说着,人已经往前走去了。墨燃忙追上去,与他并肩而立,笑道:“这件衣服料子不错,穿着轻,但是暖和,如果师尊喜欢,我叫人改小一点,也可以……”   “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墨燃微怔,随即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今天早上见到师尊穿着,以为师尊喜欢……是我没考虑周全,我托人去那家店里,让人再裁一件新的。”   楚晚宁问:“你知道我穿多大的衣裳吗?”   墨燃心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楚晚宁的尺码?   他用手臂环绕,就可以估摸出楚晚宁的腰身,他知道楚晚宁垫一垫脚,下巴刚好能到他的肩头,曾经他们抵死缠绵的时候,楚晚宁有时候忍不住会咬他,尖尖两排齿印在锁骨附近,数日都消退不了。   他也当然知道楚晚宁的腿有多长,明明是格斗时是那样有力的双腿,环绕在他腰上的时候却如此无助,劲瘦修长的小腿会微微颤抖,圆润的脚趾尖紧绷着……   他怎么会不知道楚晚宁的肩有多宽,臀部的弧度又是怎样挺润饱满。   偏生楚晚宁处子之心,浑然不知自己问了什么,还以为这个问题很高明,难倒了他的好徒弟墨微雨。   楚晚宁拂袖道:“不知道你还裁什么衣服。”   “……”   墨燃有口难辩。   他总不能说自己知道,他甚至揉搓汤圆时,都会一不留神想到楚晚宁昨日的身影,妙音池水雾里匀称有力的身段,和记忆中一样紧实好看。   于是心驰神游,又想到楚晚宁的嘴唇色泽浅淡,很薄,曾经被迫吞咽自己的时候,总是很痛苦,撑不开,喉咙里阵阵紧收,想要干呕。   墨燃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却暗骂自己畜生。   敬他,爱他,不可再生妄念。   敬他……敬他……   深吸两口气,滚烫的爱欲是勉强压下去了,可是揉出来的汤圆总觉得大了些,师尊吃了应该会粘口,于是倒了重做,这次三个都是玲珑小巧,墨燃捏在指间比了比,琢磨了一会儿,想了想楚晚宁薄唇轻启,温软的口腔包裹住甜糯的汤圆……   舌尖卷过,像是一簇温热的火,点着了墨燃的七情六欲,要了墨燃的命。   他连他的口中能容纳怎么大小的甜点都了如指掌,可楚晚宁那个家伙,竟然还问他——知不知道他衣裳的尺码。   这问题就像猫儿柔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胸腔。   墨燃哪里敢再多想,低头道:“裁衣服之前,自然是要请教师尊的。”   楚晚宁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你感冒了?”   “没有啊。”   “那喉咙怎么哑了。”   “……上火。”   楚晚宁怔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忽转过来脸,紧抿嘴唇,眉心一片阴霾,耳背却有些泛红。   这浅浅薄红直到他二人来到无常镇,坐到新开的仲秋楼临窗包间里,才总算是淡了下去。   墨燃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请楚晚宁吃饭,以前虽然也有请过,但不是出于应付,就是出于无奈,心境着实很不一样。   仲秋楼的小二哥先泡上一壶庐山云雾,送上瓜子坚果,再将誊抄着菜名的两卷竹简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二位死生之巅的仙君。墨燃接过了竹简,朝小二哥自然而然地笑了笑,说道:“多谢。”   楚晚宁微微抬眸,看了墨燃一眼。   这人以前是没有道谢的习惯的。   “师尊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过我推荐这家店的松子鳜鱼,听说酸甜可口,样子也十分好看。”   楚晚宁点了点头:“那就来一份,其他你看着办吧。”   墨燃笑着:“那我按师尊的口味来。”   楚晚宁淡淡的:“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嗯,知道的。”   以前虽然也知道,但总会忘记。   以后不会了。   正看着竹简,忽听得楼梯口传来脚步声,珠帘璁珑,叮当作响。小二哥的声音传来过来:“啊,仙君这里请,您要找的两位在雅间里坐着……对对对,酒水还未上。”   莹润白腻的手轻轻撩开青纱帐,玛瑙串珠帘子。   一个柔发漆黑,唇红齿白的极美男子拎着一壶酒,眼底带着清风霁月般的笑意,出现在门边。墨燃回过头,显然是愣了一下:“师昧?你怎么来了?”   “孟婆堂里头遇到尊主,他听说你们下山来这里吃饭,想到这家店是新开的,菜色不错,却没有陈酿,就差我来送一壶梨花白。”师昧说着,晃了晃手中拎着的红泥酒壶,那酒壶用竹藤缠绕着,敦实可爱,里头酒液作响,似乎隔着封泥就能闻到酒香。   师昧笑了笑:“幸好赶上了,不然你们要是点了喝的,我来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楚晚宁问道:“你呢?吃过了吗?”   “我回去再吃,孟婆堂不会这么快关门,来得及。”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楚晚宁是知礼的人,说道,“坐下一起。”   “这……恐怕会让阿燃破费。”   墨燃笑道:“怎么会破费,添把椅子的事情。”说着就让小二又去拿了一副碗筷,这仲秋楼也真是豪笔,雅间里头用的尽是末梢镶嵌金银细丝的细箸,烛火一照,流光溢彩。   师昧落了座,在夜光杯里给三个人各满了一盏酒。梨花白馥郁的香气顷刻间漫了整桌,这酒香很熟悉,前世师昧死去之后,墨燃喝过,楚晚宁死的时候,墨燃更是在屋顶饮了一宿。   如今灾劫过去,他们俩都还活着。   墨燃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占有也好,情爱也好,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这两个人生中待他最好的人还在世上,他赚来钱财,还能请他们吃一顿饭,喝一次酒,这样就足够了。   三杯两盏,抵得过前世万里河山。   “小二,劳烦你,要一份松子鳜鱼,然后要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樱桃火腿,三鲜上汤,粽叶粉蒸肉,这些都是一点儿辣沾不得。然后再来一份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宫保鸡丁,这些要重麻重辣的。咸点心要莹玉虾饺,豉油芋艿蒸排骨,瑶柱金钱肚和豉汁凤爪。甜点心……”墨燃看了楚晚宁一眼,合上竹简,“就不细看了,每样都来一份。”   楚晚宁眼皮都不抬:“吃不掉。”   墨燃说:“带回去。”   “带回去冷了。”   “……让孟婆堂热一热。”   楚晚宁觉得墨燃如今的模样着实有些像那种挖了矿山一夜暴富的商贾,铺张浪费得不像话,实在懒得与他再啰嗦,便展开自己面前的竹简,看了看,说道:“要一份芸豆卷,一份叶儿耙,三碗汤圆甜豆沙,多谢。”   菜很快就陆续端了上来,师昧爱吃辣,楚晚宁不沾红,于是墨燃就分开点,半边桌子鲜嫩清爽,半边桌子红艳浓烈,色泽如此搭配,意外得十分好看。   “来啦,最后一道,本店的招牌菜,松子鳜鱼——”   随着小二哥的一声吆喝,一盘勾芡鲜艳,浓香四溢的鳜鱼被两位侍者端了上来。那鱼瞧上去足有五斤重,炸的金黄酥脆,装在天青色的巨大浅口瓷盘里,鱼身片成厚薄均匀的花儿,鲜亮红艳的酸甜稠汁浇淋在上头,并洒了碧绿的豌豆,细碎的云腿丝儿,晶莹的虾仁在上头,瞧上去就令人眼前一亮,食欲大开。   楚晚宁嗜甜,尤其爱酸甜,见到这鱼,脸上虽然喜怒不变,但目光却不由地亮了亮。   这一亮,就被墨燃瞧见了。   小二看了看他们的桌子,见师昧面前还有空,便要去整理菜碟,好腾出位置摆在那里。   但一双手却比他快了些,已然开始调整桌面。墨燃起身,把楚晚宁不怎么碰的几道肉食,都摆在了自己那边,然后把几道口味不错的辣味菜,端到了师昧面前。这样楚晚宁面前的位置就空开了,墨燃笑着对小二说:“把鱼放这里吧。”   “哎,好咧!”   遇到这样会自己帮着调桌子的客人,小二哥当然开心,立刻眉开眼笑地从两位侍者手里接过菜盘,搁到了空出来的地方,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这个调整墨燃做的很自然,旁人看了只会觉得他是随手帮了小二哥一把,但师昧却觉察到了其中偏宠。他对墨燃此举有些诧异,目光中细碎光影流淌,良久后低下眉眼,似是有些怅然。   师昧觉得,墨燃五年后归来,非但是整个人的模样变了,就连待他的好,似乎都淡去很多。   松子鳜鱼他也喜爱吃,缘何放的离他这么远?是不知道?还是……   还是君心已变,再不如初。   师昧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他的容貌与脾性皆在楚晚宁之上,甚至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他好看。   但此时他却忽然生出几分犹豫来。   他知道墨燃年少时瞧上去风流花心,爱那些漂亮皮囊仿佛爱到了骨子里,但那不过是假象,对墨燃而言,最珍贵的是情谊。   别人给他一两,他就要还人千金。   如今师尊与他前嫌尽释,楚晚宁对墨燃的好,非是自己所能比拟的。思及如此,师昧忽觉一阵清寒涌上心头,他猛地抬起脸来,去看灯影下那两个人的脸。   一个低着头喝酒,凤眸如水,睫羽如烟,神情和面色都很寡淡。   而一个则笑盈盈地托腮望着喝酒的人,眸中映着璀璨灯火,灯火里有楼台春雪,映月梨花,睫毛轻动的时候,仿佛湖中落了涟漪,荡开星辰万点,那其中情意,只怕是这双眼睛的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   师昧一时失神,手肘碰到筷子,只听得“啪嗒”声响,箸落于地,他回过神来,忙道着抱歉,俯身去拾。   弯下去,却怔了一下。   那筷子不偏不倚,正落在墨燃靴边。幽莹色泽,安静地躺着,等着他去拾拣。   他原本可以让小二再那一双来的,但是师昧从来不爱麻烦别人,又或许面对这样的落差,饶是性情再温和、再自若的人,也会生出些许不甘,些许茫然。亦或者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个人所做所为,有时真的只是一念之举罢了。   对于师昧而言,此时此刻,机缘巧合,他其实也真的很想知道墨燃如今待自己还剩几分情谊……于是,几许犹豫,一念之间,他仍是低了头,伸出修长白净的手,去拾那双靠着墨燃腿脚的筷子。   筷子落得太近了,自然而然,拾起的时候,师昧的手背,就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墨燃的小腿。   第133章 师尊最清心寡欲了   墨燃那时候正在喝梨花白,忽感到有什么碰到了自己的腿,他下意识地想让开,但还没来得及动,那种触碰的感觉就更明显,几乎是贴着他而过。   他微微怔愣,一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师昧重新坐直身子,他看着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庞染着薄红,抿唇低眉的模样似有心事,墨燃才猛地反应过来——   刚刚那是……?   “咳咳咳!!”墨燃瞬间呛住了。   在他心里,师昧一直都如阳春白雪,柳梢新月,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虽然自己爱极了他,恨不能为他而死,但却很少做过什么与师昧相关的情爱肖想,更别说付诸于实了。   可这样纯净无暇的人,难道刚刚是在……摸他?   这个想法着实把墨燃惊到了,因为太恐吓,他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楚晚宁见到了,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没啥!”   还是当着师尊的面摸他!……怎么可能?!   这、这不像是师昧会做出的事儿啊……   墨燃的脸色更复杂了,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惊吓。   他缓了好半天,听到师昧温声喊了句:“筷子脏了,小二,请劳烦你去重换一双吧。”   小二应声来了,应声又去了。墨燃心有恻侧地转头,正对上师昧清清淡淡的容颜,那人的目光依旧平和,神情温柔,似乎墨燃方才看到的绯红,羞涩,都是错觉。感到有人在瞧自己,师昧将桃花眼抬起几寸,带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在了墨燃身上。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师昧道:“筷子掉的不是地方,正好在你脚边。”   “哦……”墨燃猛地松了口气,心下一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正要再跟师昧说几句话和缓气氛,却见师昧已将脸转了开去,起身去拿汤勺舀汤。   墨燃为方才的念头感到愧疚,便说:“我来帮你舀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就挽起衣袖,从从容容地替自己盛起三鲜汤来。   那汤是墨燃放的,放的位置离楚晚宁近,离师昧远,原本坐着还没有什么感觉,但他现在站起来舀汤了,远近就显得格外鲜明,他几乎要伸长了手臂才能从桌子另一头够到汤羹。   一勺,两勺,慢条斯理。   墨燃:“……”   师昧对上他不安的眼神,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垂眸继续管自己舀汤。   墨燃觉得有些尴尬,等师昧舀完,他便问楚晚宁要不要,楚晚宁说不要,他就把汤调到了中间的位置,离谁都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刚刚好的位置。   他的恩师与他最喜爱的人。   原本就不应有偏。   席间,师昧忽然说道:“阿燃,你如今当真懂事了很多,不再是当初那个会惹师尊生气的徒弟了。所以有件事,今天我们三个人都在,我想跟你说一声,再跟师尊说声抱歉。”   墨燃见他说的郑重,不由凝神:“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做抄手给你送过去吗?”师昧说,“那碗抄手不是我做的,我从来就不会包面点,那是……”   墨燃就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件,我早就知道了。”   “啊,你早就……?”师昧微微愕然,睁大了一双美目,又转头去看正管自己喝着好酒的楚晚宁,“是师尊告诉你的?”   “不是,去鬼界前看到的。”墨燃正欲细说,忽然楚晚宁放下酒盏,轻咳一声,看了他一眼,神情甚是肃然寡冷。   墨燃知他脸皮薄,自然是不愿意让旁人知道他的柔软处,于是对师昧道:“总之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说来话太长,还是不说了。”   师昧点点头:“如此也好。”又对楚晚宁道,“师尊,当初你不肯自己将抄手端给阿燃,让我给他送去,本来我也觉得没有大碍。但是后来瞧见你们之间误会越来越深,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本来想找个时候自己跟阿燃解释的,但话到嘴边总是开不了口……其实我那时候也有些私心,我在死生之巅除了少主之外,也就阿燃一个挚友,怕他知道了心里会有些不痛快,所以……”   “无妨,原本就是我不让你说的。你有什么过错。”   “但我自己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抢了师尊的心意。师尊,我对不住你。”说着师昧低下了眼帘,半晌又问,“阿燃,我也对不住你。”   墨燃从来就没有因此怪罪过师昧,虽然他对师昧最初的好意,阴错阳差是由楚晚宁的一份抄手造成,但是后来师昧的温情都是真的,且这件事师昧只是按着楚晚宁的嘱托去做,根本没有存心揽功的意思。   墨燃忙道:“没没没,你别在意这个。都过去多久的事儿了……”   他望着灯火下的师昧,这张面容是他前世不曾见过的,因为在上辈子,师昧在这个时候早已死去了,芳华委顿,未及盛年便凋零风中,成了他毕生的痛。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知道,啊,原来师昧活到二十四岁,会是这般相貌。   身形高挑,脸庞冰白如玉,一双桃花眼春水盈盈,看上去那样温柔,恐怕生起气来,都会是软的。   他揪紧的、揉皱的心缓缓松开,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很开心,心中很暖,很踏实。   虽然总觉得比起十九岁的师昧,二十四岁的这个,有一些陌生,不似曾经那般熟稔亲昵,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陌生,自己刚刚甚至还生出了“师昧会主动摸他小腿”的念头,简直荒谬至极,但墨燃觉得稍加时日,自己定会慢慢习惯的……至于感情一事,如今倒再也不想强求了,就顺其自然吧。   他四下漂泊了五年,踪迹难寻,其中有过几次危难,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假勾陈蓄意为之的,但总而言之,幕后黑手还没有伸出来,也没有被人捉到,墨燃觉得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身边的这两个人,哪怕抛去自己的性命不要,他也要护得他们一世周全。   墨燃这边暂且放下了心魔,但他却不知道,心魔从不得闲,放过了他,却转而攀上了另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晚上吃的太多,楚晚宁回去之后很快便有些犯困了,他原本想要连夜将新的机甲图纸绘出,但才绘了一半就哈欠连连。他强撑了一会儿,没有撑住,终于是困倦地眨了眨眼睛,连衣服都没换,就躺到床上睡着了。   睡里浑浑噩噩,梦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先是那个《修真界盛年英杰尺寸排行》,再到妙音池里瞧见的那具雄浑强健的躯体。   朦胧烛灯里,楚晚宁眉心微微皱了皱,似乎想摆脱这样不知廉耻的梦境,可是却身不由己,逐渐陷得更深……   然后,他又做了之前做过的那个梦。   变了样的死生之巅,物是人非的丹心殿。   已彻底成熟的墨微雨捏着他的下巴,眼神恶毒、讥谑,与他说着污秽不堪的言语。   他说:“你让我搞一次,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这个墨微雨和他见到的墨燃不太一样,神色太疯狂,英俊的脸庞也很苍白,皮肤并不是他见过的小麦色。   “你自己跪下来……好好舔我……”   凌乱的句子断断续续自梦魇深处传来,脑颅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碎裂,即将挣脱枷锁,朝楚晚宁扑杀而来。   他感到不寒而栗,却又莫名地兴奋煎熬。   他在梦里,看到墨燃朝他逼近,撕扯他的衣裳,衣帛碎裂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紧接着,梦境猛然一黑,犹如沉入泥淖。   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这个梦又断在了此处。   若是以前,梦断了之后,他便会安稳睡去,一夜再无叨扰了。可是今天不知为何,这个梦结束之后,眼前又缓缓亮起了微光。   楚晚宁想看清面前的事物,可是新的梦境十分模糊,像隔着一层水汽。他瞧不清周围,只觉得模模糊糊是一大片猩红色。   他看不清,可嗅觉和触觉却随着梦境展开而逐渐清晰,甚至变得敏感。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语的爱欲与灼热,他看到眼前有一具健硕的身体在晃动,压在他身上,楚晚宁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身体却好像不是他的,而属于梦里的自己。   他感到自己在不住地颤抖,他能听到男人粗重地喘息,灼热的气流喷在他耳边,嘴唇时不时触到他的耳坠,却就是不亲他,不含进去。   他侧过头,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大床,随着两人的动作而吱嘎晃动,他甚至能闻到一股猛兽皮毛的野性腥臊,床铺上似乎铺着兽皮。他在浮沉中想要伸手抓住褥子,可是却没有力气。   那个男人是那么凶狠,那么卖力,似乎要撕裂他的躯体,他听到自己喉间溢出的□□,沙哑又浑浊。   他绝望地摇着头想要挣脱,但是那个人的力气是那么大,好像能让他粉身碎骨断在他手心里。楚晚宁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在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着……   或许是这梦做得太真实,也太累了,第二天,楚晚宁直到晌午了才醒来,醒后的他躺在床上,半天都回不过神。他一偏头,似乎还能闻到梦境里的兽皮气味,带着野性的腥甜。   可眨眨眼,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红莲水榭清冷漆黑的紫檀木床榻上,万事皆安,并无异状。   唯有……   楚晚宁一僵,缓缓垂过眼眸,往自己身下看去。   “……”   因心法缘故,多年清心寡欲,来极少有身体反应玉衡长老,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晨……勃……了……   这些年的清修,莫不是都修到了狗肚子里?!   还有昨天那些梦——那些都是什么?他怎么会梦到那种乌七八糟的场面!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在妙音池看到了一次墨燃的身躯,又不小心读了那本“令人叹服”的脏书?   楚晚宁脸都黑了,脸埋在手心里,狠狠揉搓了一把,再抬起来,还是黑的。   ……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抿了抿唇,想要去冷泉莲池浸一浸身子,降下心头的燥火。可是足尖尚未落地,就感知到红莲水榭的结界波动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楚晚宁立即色变,猛地扯了被子遮住下身,那人步履也快,估摸这是轻功行来的,他听到门扉“笃笃”响了两声。   “师尊,你起了吗?”   和梦境中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嗓音。只是梦中这个声音更为低沉湿润,浸淫着无限的爱欲与热切。   而门外的声音却是平和恭敬的,甚至带着几分忧虑,估计是见到天这么晚楚晚宁还没有醒来,又有些着急。   楚晚宁靠在床上,抱着棉被,听着这样的嗓音,梦境与现实的墙垣好像被击溃了,梦里的缠绵悱恻,激烈撞击,都在外头那人的声音里被一一点亮,于是情潮翻涌,意更难平。   他正准备躺下去装睡,忽听得外头墨燃说:“师尊,你在不在屋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进来了。”   我就进来了……   明明是再寻常,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令楚晚宁猛地想到了梦里那个男人伏在他身上,嘴唇启合,雄性阳刚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灼伤。   那个人喘息着说:“放松些,我要进来了。”   楚晚宁的脸轰然涨红,整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衣衫凌乱,心头火起,眼中似有狠戾不甘,但那狠戾与不甘就像浅滩边的砂砾,冬季严寒时尚能冷酷嶙峋,扎的人不敢正视,可若是春水始解,潮汛湍流,这些尖牙利嘴就都被淹没在了柔软潋滟的波光里,哪里还有半分凶恶。   他极少有这样难堪无措的时候,也几乎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   他呆在原处,直到墨燃推门进来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待要装睡,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墨燃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楚晚宁坐在床上,漆黑墨发铺了一身,衬得阳光下那张脸如冰湖生辉,那个人的眉和眼长得都很凌厉,抬眸盯着自己时犹如霜刃初开,剑鞘下流出几寸寒光。   然而,眼尾却是薄红色的,于是寒光染上旖旎,狠戾缠着屈辱,好像谁刚刚折磨过他,对他做过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一样,眸中含着倔气和湿润的水色。   墨燃沉默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犹如荆棘丛里生出的嫩蕊,令他陡然放缓了呼吸,只觉得胸腔里仿佛落入一块巨石,掀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第134章 师尊能吃   墨燃没有说话,半晌,喉结微微攒动。   他几乎像是在欲望的激流里,竭力攀住一根不让自己沉溺的浮木,磕磕巴巴地想着:   敬、敬爱他。   敬是敬爱的敬,爱是敬爱的爱,不可亵渎,不可伤害,不可再添多余感情,更不能做出与前世一样糊涂荒谬、欺辱师尊的事情。   熔岩滚沸的心里反复念叨了四五遍这句话,墨燃这才勉强稳住心神,似是自若地走到房中,笑着和楚晚宁打了声招呼。   “师尊,原来你在里头……怎么都不出声?”   “刚醒。”楚晚宁干巴巴道。   干是真的干,喉咙也干,欲念也干,要是不慎落入一点星火,只怕就此可以燎原。   墨燃手中捧着一只五层楠竹食盒,瞧上去就沉甸甸的,他想把食盒放在桌上,可是瞥了一眼,满桌全是锉刀钻子榫卯铁钉,还有乱七八糟的图纸。没办法,他只得抱着食盒,走到楚晚宁床边。   楚晚宁的起床气似乎比往日更大,看着他的时候明显有些焦躁,蹙眉道:“干什么你?”   “师尊起的迟,孟婆堂里头已经没什么吃的了,我左右无事,自己做了些陪师尊过早。”   说着把食盒打开,一一摆出,最上头是一碟清炒野菇,然后是一盘嫩菱莴苣,再下头是银丝卷和蜜汁糖藕,最底下暖着两碗晶莹饱满的白米饭,还有一碗冬笋火腿汤。   两碗白米饭……   楚晚宁有些无语,原来自己在墨燃心里食量有这么大?   “桌上有些乱,师尊是在床上吃了起来,还是我去收拾一下桌面,再把菜端过去?”   楚晚宁当然不喜欢在床上吃饭,但是此时他下身欲望未消,全靠被子遮掩,他在仪态和脸面之间逡巡片刻,毅然选择了后者。   “桌上东西太多,收拾起来要很久,就在这里吃吧。”   墨燃笑着点了点头:“好。”   不得不说墨燃的手艺却是很不错,五年前做的菜肴就已十分可口,五年后更是寻常大厨难以比拟。而且这人莫名其妙很吃的准他的口味,知道他早上并不那么喜欢喝粥,鲜菇选的是草菇,银丝卷里头没有包豆沙,用的是红薯,冬笋用的全是嫩尖,火腿肥瘦半掺,色泽犹如天边红霞……   墨燃从没有问过他的口味,但一切恰到好处,仿佛共同生活过许多年。   楚晚宁吃的舒心,虽然姿态从容不迫,但筷子却片刻没有停下来过,等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抬头就看到墨燃坐在床边,一脚踩在旁边椅子的木条架上,一手支着腮帮,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怎么了?”楚晚宁下意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是不是嘴边有东西……”   “没有。”墨燃道,“看师尊吃的很香,觉得高兴。”   “……”楚晚宁有些不自在,便淡淡道,“你做的好吃,就是饭多了些,下次一碗就够了。”   墨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忍住没说,嘴咧了咧,笑着露出犹如编贝的整齐皓齿。   “嗯。”   真是个傻子,遇到大事很谨慎仔细,生活上却懒散的不像话,连食盒底下的筷子明明有两双都没有瞧见。   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量,居然还跟他说饭多了点,有点撑……   墨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轻轻拿手扶住额角,睫毛垂下,簌簌抖动。   “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墨燃怕伤着他的颜面,自己是师尊的脸皮比什么都要紧,当然不能让他难堪,于是岔开话题道,“师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怀罪大师在你出关的前一天,就先行离去了。”   “嗯,不错。”   “所以你醒来之后没有见到他吧?”   “没有。”   墨燃叹了口气道:“那这件事并不能怪师尊无礼,我先前在外头听人议论师尊不懂礼数,怀罪大师耗费五年心血为师尊还魂,醒来却连个谢都捞不到。可是大师是自己先走的,总不至于师尊一醒来,就要跑去无悲寺外跪着感激涕零。这些嚼舌根的人当真是讨厌,既然问清楚了,我就让伯父在明日晨会上提一提——”   楚晚宁忽然道:“不用。”   “为什么?”   “……我与大师,早已交恶。”楚晚宁道,“即便我醒来的时候他仍在,我也不会谢他。”   墨燃愣了一下:“这是为何?我知道师尊当年是自逐出寺的,与怀罪大师早已没有了师徒牵绊,但他在师尊危难时前来襄助,也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楚晚宁打断了:“我与他的事,说不清,也不想再说。别人若是讲我全无良心,冷血薄情,就随他们去吧。分明也是实话。”   墨燃急了:“怎么就是实话了?你明明——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楚晚宁倏忽抬头,脸上竟骤然冷下来,似乎是龙被触了逆鳞,血流如注。   “墨燃。”他忽然说,“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我——”   他看着楚晚宁透亮的眼睛,那里头寒霜凌冽,总也放不下提防,总是镇着万里城塬。   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不管不顾地说我知道,你的许多事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就算你的一些过去,一些曾经是我不知悉的,我也愿意去听,愿意与你一同分担。你不要总把万事藏在心里,落上重重叠叠的锁,筑起层层峦峦的障,你不累吗?不会难受吗?   可是他有什么立场这么说。   他是他座下的徒弟,不可造次,不可忤逆。   墨燃最终哑口无言。   半晌静默,楚晚宁紧绷犹如弓弦的身子终于一节一节地松下来,他似乎有些疲惫了,叹口气,说道:“人非圣贤,在天命跟前更是力薄,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左右就能左右的。行了,怀罪大师的事,以后就不要再跟我提了。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   “……是。”墨燃垂下头,默默地收拾好食盒,走到门口时,忽然道,“师尊,你没有生我气吧?”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我生你气干什么?”   墨燃展颜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明天还能来吗?”   “随你。”   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补上一句,“以后不用跟我说‘我进来了’这种话。”   墨燃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进都进来了!这不是一句废话?!”楚晚宁又气着了,不知是气墨燃不适时宜的纯洁,还是气自己不争气涨红了的脸。   待墨燃一头雾水地走了,楚晚宁才下了床,鞋履也懒得穿,赤着脚走到书柜前,拿出了一卷竹简。他哗的一声将竹简展开,盯着上面的字,目光晦涩,半晌无言。   这竹简是怀罪走得时候放在他枕边的。简上施了密咒,只有楚晚宁自己能打得开。上头字迹端正工整,写的是“楚公子亲启”。   他的授业之师,唤他楚公子。   当真荒谬。   书信的内容不长不短,讲了一些楚晚宁醒来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又花了大半篇幅,“请求”他了一件事。   怀罪大师请他精力恢复后,务必前往无悲寺附近的龙血山相会,文中言辞恳切,说自己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想到一些往事,心中倍感煎熬愧疚。   “老僧圆寂前,望与君一叙。君身仍有旧疾,听闻受此旧疾连累,每七年便需闭关十日,老僧实感有愧。若君愿来龙血山,当可布阵疗愈。然法咒甚险,君需携一名木火双系的弟子,陪同镇灵。”   旧疾……龙血山……   楚晚宁剑眉紧蹙,手指几乎陷入了掌心里。   怎么能疗?被毁去的东西,失去的东西,在龙血山的那一百六十四天,怎能还原?   怀罪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入木三分的疮疤填平吗?!   他蓦地睁开眼,掌心中金光四起,结实的湘妃竹书简,刹那间在他指中震碎为齑粉,灰飞烟灭。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无悲寺半步。   也不会再称怀罪一声师尊。   转眼楚晚宁出关已有四日,这天薛正雍把他叫到丹心殿里,递给他一份委托函书。抖开一看,里头简简单单几句话。   楚晚宁掀起眼皮子,说:“给错了吧。”   “什么?”薛正雍把函书拿来自己又读了一遍,说道,“没给错啊。”   “……”楚晚宁眯起眼睛,“这上面写的是,帮玉凉村的村民务农。”   “你不会吗?”   “……”   薛正雍睁大眼睛:“你真的不会啊?!”   楚晚宁被他问的有些尴尬,于是怒发冲冠:“就没有正常些的,什么除魔驱邪之类的?”   薛正雍说:“最近比较太平,还真没有什么地方闹邪祟的。哎呀反正燃儿也跟你一道去,大不了你坐着休息,让他去做苦力好啦,年轻人嘛,收点稻子打点谷子还不是小事情。”   楚晚宁一双漆黑眉目蹙得极深:“死生之巅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这种琐事了?”   “……一直都接啊,无常镇王阿婆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了都是师昧去抱下来的。只不过以前棘手的事情比较多,简单的就都没有劳烦你。”薛正雍道,“你不是最近才刚醒来嘛,本来我也是想让别人去干的,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闲不住。”   “那我也不……想割稻子。”楚晚宁转了口气,才没说成“不会割稻子”。   薛正雍道:“都说了让燃儿帮你,你就当出去散散心,走走路。”   “我不接任务就不能散散心,走走路了?”   “说的也是。”薛正雍挠挠头,“不过玉凉村离彩蝶镇近啊,那块儿的天漏是燃儿补的,他毕竟不如你,你要不顺便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加固的地方。”   他这样说,楚晚宁才终于觉得有了去的必要,于是不再说什么,把委托函收了,转身出了丹心殿。    第135章 师尊偷师   玉凉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村里头住的人年纪都有些大了,年轻人不多,因此每年农忙的时候,都会请死生之巅的仙君来搭把手。   这种与修道之事无关的委托,放在其他仙门里是绝不会有人接的,但薛正雍和他大哥白手起家,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据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对于老佃农的这些请求,他非但拒绝不了,还每次都很当回事儿,都会派弟子好生去完成。   那村子离死生之巅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是个走过去嫌麻烦,坐马车太矫情的路程。   于是薛正雍给他们备了两匹好马,楚晚宁下到山门前,瞧见墨燃正立在一株高大枫树下,此时已是深秋,层林渐染,枫叶正红,风一吹,满枝霜叶犹如织锦灿烂,犹如红鲤踊跃。   墨燃手里头牵着一匹黑马马绳,而另一匹白马则亲昵地去蹭他的脸颊,他正在拿着一把苜蓿花在逗它们,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正巧几片红叶翩然落下,墨燃在花叶中仰头笑了。   “师尊。”   楚晚宁的脚步缓了下来,末了停在最后几节台阶上。   阳光透过繁枝茂叶,浸润生着青苔的石阶,他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或许是因为要干农活的原因,墨燃今天没有穿死生之巅的弟子服,也没有穿回来时穿的那件白袍子。   他着一身黑色布衣,腕子上缠绑着护手,再简单不过的制式,但他腰细腿长,肩膀宽阔,瞧上去身段极好,尤其是胸襟处,因为布衣领口开得低,能看到结实紧绷的胸肌,蜜色的皮肤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   如果说薛蒙那种银光闪闪浑身甲胄的穿法叫做明骚,是孔雀开屏,墨燃这个样子,就是闷闷的风骚,是无辜的风骚,莽撞清纯的风骚——总之一句话,我是个老实人,从不乱撩拨,除了埋头苦干,我什么都不会。   “……”楚晚宁来回看了他几遍,开口了,“墨燃。”   “嗯?师尊怎么了?”体魄结实的男人笑着问。   楚晚宁面无表情:“领口敞这么开,你冷不冷?”   墨燃微怔,旋即觉得师尊这是在关心自己,很开心,他把紫花苜蓿放回马草筐子里,拍了拍手,三两下跑上了青石台阶,挺拔英俊地立在楚晚宁跟前,还没等楚晚宁反应,便捉住了楚晚宁的手腕。   “不冷,忙了一早上,其实我很热。”他心无城府地笑着,带着楚晚宁的手摁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师尊看,是不是?”   好烫。   年轻男人胸口的温度十分暖热,伴着血液翻涌的心跳声,还有那双亮如星辰的双眼,楚晚宁感到背脊一阵麻,慌忙甩开他的手,脸色沉了下来。   “像什么话。”   “啊……有汗么?”墨燃却会错了意,他如今以为楚晚宁是不喜欢男人的,毕竟前世和自己的纠葛缠绵都是因为自己蛮不讲理的强迫,他没觉得楚晚宁会对自己有什么意思,于是只把师尊的不悦,当做是受不了自己身上有些汗热。   想到楚晚宁那么爱干净,那么不喜欢与人接触,墨燃不禁有些赧然,挠着头道:“是我一时莽撞……”   他若是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楚晚宁俊秀的脖颈深处是绯红的,高冷垂落的睫毛下面遮着情意微光。   可他第一瞬间没有发现,楚晚宁就不会再给他觉察的机会。他洁白的鞋履踩着湿滑的青石,径直朝那匹黑马走去,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遮天蔽日的阳光里,漫山遍野的红叶中,他一身白衣,骑在高头黑马上,侧过脸来俯视着站在地面的徒弟,一张冰玉般的面容显得很桀骜,依旧是那再锋利不过的玉衡长老,俊得不能再俊。   “我走了,你快些跟上。”   说罢修长的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一骑红尘,策马扬长而去。   墨燃立在原处,愣了一会儿,抱起喂了一半的苜蓿花竹筐,把筐子系在白马鞍后,也翻身上了马,哭笑不得道:“那匹黑马才是我的马呀,师尊怎么乱骑……师尊!等等我!”   两人纵马疾行,半个时辰不到,就来到了玉凉村。   村外稻田数十亩,金色穗浪滚滚翻涌,田里忙活着三十来个农人,因为人数不多,所以不管年轻的,还是岁数大的,都在做活儿,他们佝偻着身子挽着裤腿,抡着镰刀,一张张脸上淌落斗大汗珠,瞧上去十分吃力。   墨燃立刻去找了村长,将函书递给了他,然后也不多话,换了麻鞋就往地里头去。他力气足,精力旺,加上是修道的人,割点麦子根本不在话下。忙了小半日,已经割去了两大块田垄的水稻。   金色的稻穗堆在稻田边,日头一晒,尽是谷物清香。山原间响着农人耕作时镰刀沙沙的声音,还有坐在垄上的大闺女,一边忙着拾掇穗子,一边悠然地唱着农歌。   “太阳落山红花闪闪,四山红哟红花对牡丹,唱起情歌嘛一把红扇子,问情郎嘛绣球花儿圆。我拉着郎腰带,到底几时来。我今儿没得空啊,明儿要劈柴,我后儿天才到小妹家中来。”   这软洋洋的小调,羞答答的唱词,从农家女口中无心无意地荡出来,荡在天地之间,落在听者心坎儿。   “我今儿——没得空啊,明儿要劈柴,我后儿天——才到小妹家中来。”   楚晚宁没下地,抱着一缸热水靠在树下喝,听着这歌儿,一双眼睛追着远远的那个黑色的勤快身影,心意起伏,水从喉咙里淌落,似乎没有流到胃里,而是转而汩汩流到胸中,一阵热。   “靡靡之音。”水喝完了,他冷冷评了四个字。去把瓷缸还给村长。   村长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楚晚宁正有些暴躁,问道:“怎么了?”   “……仙君……不下地啊?”老村长倒是个耿直人,既然他问了,就颤巍巍的答,白胡子抖着,白眉毛皱在一处,“仙君……是来监工的啊?”   “……”   楚晚宁头一次觉得这么尴尬。   下地……   薛正雍不是跟他说,只消得在旁边看着墨燃卖力就好了吗?还真要他下去?   ……他不会啊!!   无奈老村长欲语还休地瞅着他,连带着旁边几个幼童老妪也闻声抬头,瞟着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童言无忌,有扎着抓髻的小孩子脆生生地问:“阿婆阿婆,这个道长哥哥穿的这么白,怎么下地呀?”   “他袖子好宽哦……”另一个小童喃喃。   “鞋子也好干净……”   楚晚宁被说的芒刺在背,好生别扭。原地立了一会儿,实在没有脸面再这样悠闲下去,便挑了个镰刀,鞋也不脱下到了水田里,湿滑的泥淖立刻裹住了他的脚,冰凉的积水则没过了踝部,楚晚宁试着走了两步,滑腻腻的感觉令人大皱眉头,又试着抡了两下镰刀,可惜力道总也使得不对,割得很笨拙。   “……噗,这个道长哥哥好笨哦。”有两个小孩子托着腮,在桑树下看到了他的举动,这样嘻嘻地笑他。   楚晚宁:“……”   脸黑了大半,再也不愿意离这些人太近,楚晚宁费力地在泥潭中保持从容步态,板着俊俏地五官,朝着远处那个割稻子割得火热的身影大步走去。   他要去偷偷瞄一瞄墨燃是怎么做的。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他要去偷师。   对于佃事,墨燃显然比楚晚宁娴熟太多,只见得烈日之下,他弯着腰,手起刀落,一从从金色的稻穗被搁下来,无比乖巧地软倒在他宽阔的怀里。收来的稻谷他先单手抱着,抱了满一捆,再往身后的竹篓子里丢。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认真,并没有瞧见楚晚宁来了,而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垂着温软睫毛,高挺的鼻翼处有着模糊的阴影,汗珠顺着他脸颊淌落,他身上有一种近乎野性的气息,灼热而狂野,沉闷而激情。阳光下,他的皮肤犹如烧滚的铜铁,炝着惊人的星火,好像还在嘶嘶冒着铸剑池里的氤氲热气,那么亮,那么灿烂。   楚晚宁不远不近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皱着眉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什么,又板着脸继续往前走。   他要去偷师!   他要看看墨燃的手到底是怎么握镰刀的,落下的弧度又该怎么样倾斜,为什么这些水稻在自己手里坚硬如铁丝,到了墨燃掌中却一束束都成了柔弱无骨的姑娘,心甘情愿此起彼伏地往他怀里靠。   大约是盯得太专注了,楚晚宁没注意脚下有只青蛙“呱”地一声跳将起来,蹦跶着往垄埂上扑腾。   楚晚宁吃了一惊,忙收脚趋避,可水田太滑,他一个没留心,堂堂玉衡长老竟因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青蛙,猛地向前栽去!   “刷!”   眼见着脸就要埋到泥里,楚晚宁也顾不得施法,竟是下意识去拉前面忙碌的那个身影。   黄花闺女的歌喉渐妩媚:“我拉着郎腰带——到底几时来——”   赶巧不巧,楚晚宁猛地拽住了墨燃的衣带,踉踉跄跄地往前缓了几步,然后就落入一个火热的,散发着男性气息的宽阔胸膛里,一双结实的臂膀环住了他。    第136章 师尊,放松点   墨燃好好割着稻子, 忽然身后一只手揪住自己的腰带往下扯, 这感觉也是够惊悚的。   回头一看是楚晚宁, 而且还是差点要摔倒的楚晚宁, 就更惊悚了。   墨燃忙丢了镰刀, 回身去扶他, 但楚晚宁扑得太惨,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落地了,扶也扶不住,只能用抱的。那淡淡的海棠花香,和白衣飘飖的人一起, 结结实实摔在他怀里, 墨燃不假思索便搂住了他,原本臂弯里揽着的稻秸散落一地。   “师尊, 你怎么来了?”他惊魂未定, “吓了我一跳。”   楚晚宁:“……”   “这水田里很滑,要小心点啊。”   怀里的人低着头, 也不吭声,已经尴尬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倒是那唱歌的川女还在不依不饶地拉嗓子:“我拉着——郎腰带——哎——到底几时来——”   楚晚宁犹如被冷电触到, 猛地收了拉着墨燃衣带的手, 站稳了身子。他喘了口气, 猛地把人推开, 神态虽然依旧算是平静,但眼睛却亮得惊人,潋着波光, 明明早已手忙脚乱,却还偏偏强作镇定。   “……”墨燃忽然瞧见他的耳坠红了。   很好看的色泽,皮肤淡绯,像是枝头嫩桃,他忽然想起来前世含住这个耳坠是什么滋味,想起来自己每次这样做,楚晚宁都会细细地发抖,纵使极不甘心,最终也难逃在他怀里,铁骨也成春泥。   喉头攒动,墨燃的目光禁不住变得幽深起来……   偏生楚晚宁这时怒发冲冠,也不知在生谁的气,银牙咬碎道:“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猛地回神,心中发凉。   畜生!   自己曾经因为一己私欲,做了怎样对不住师尊的事情?师尊如此傲骨,又怎会甘愿雌伏?莫说雌伏了,他这样清冷之人,便是情·欲都本不该有的,自己怎可再想这大逆不道之事!   墨燃连连摇头,脑袋甩的像拨浪鼓。   楚晚宁又怒道:“你摇头摆尾做什么!很好玩么!”   “……”墨燃又立刻不摇了,但瞄了他一眼。   这个人明明是羞耻,却又习惯性地拉了恼怒这张面具戴在脸上,瞧仔细了,倒也容易分辨他眼里的色泽。   怕是觉得当着徒弟的面跌倒,还是因为一只呱呱乱叫的青蛙跌到,十分丢人吧。   好可爱。   墨燃忍不住笑了起来。   岂料他这一笑,楚晚宁更为愤怒,一双黑眉怒竖,竟是连鼻子都要气歪:“你又笑什么?我就是不会种田、不会耕地,有什么好笑的!”   “是是是,不好笑,不好笑。”墨燃好言哄他,果然立刻收敛了笑容,变得一本正经严肃起来,可唇角的笑痕隐去了,眼底的却遮不住,依然光华明亮,说不出的灿烂。   忍了一会儿,这事儿似乎要就此翻篇,可偏生这时,那只成功蹦跶到了垄间的青蛙鼓着腮帮,又趾高气昂地“呱呱”两声,似在示威。   墨燃破了功,没有忍住,把脸一偏,手掩在鼻尖下似要以一声咳嗽掩盖过去。   但没掩盖好,还是“噗”地一声笑了。   “………………”楚晚宁简直要气疯,拖泥带水地准备爬上垄间,却被墨燃喊住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如果是平时,墨燃是会直接拉住他的。但是今天他没有,他怀里还有楚晚宁的热度,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楚晚宁衣服上的海棠花香。   他觉得心很软,想要化掉。   但他不敢让心化掉,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好,他要把他捧着供着,当神仙般敬重,不愿意再用自己的粗鄙,去伤他半分。   于是他只喊他:“师尊。”   “怎么,还没笑够?”楚晚宁斜眼乜他。   墨燃的梨涡很好看,里头并不是嘲笑,而是温柔:“你想学着玩玩么?我教你,其实一点都不难。师尊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当墨燃手把手教他怎么割稻子的时候,楚晚宁忍不住想,自己明明是来偷师的,怎么就成了来拜师的呢?   真是乱了套。   可是墨燃教的很认真,也很仔细,看着他笨拙地手法,并没有笑他。   他的眉毛漆黑,墨一般深刻,五官较年轻时比,有着刀劈斧削的锐气,这样的相貌原本是英俊里带着些蛮横的,但偏偏他目光柔和隐忍,似乎藏了许多心事,又似乎没藏,只因温柔太深,岁月太沉。   “就是这样,要用巧劲,明白了吗?”   “……嗯。”   楚晚宁就按他说的去割,可惜还是不太灵活,平时都是玩些硬木头,这些软绵绵的稻梗反而叫他束手无策。   墨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伸出线条匀称,肌肉紧实的胳膊,帮他调整了一下握镰刀的手。   肌肤的相触只在瞬间,墨燃不敢多碰他,楚晚宁也不敢让他多碰。   明明一个是无处宣泄的激流,一个是几近干涸的洼泽,明明他进入他,就可以严丝合缝缠绵悱恻,他不再兀自汹涌找不到出口,而他也可以被灌溉浇润舔舐皲裂。   可偏生就互相躲着,避着。   他在他身后教他:“手指再下来一点,小心不要割伤了自己。”   一个无比硬气地说:“知道。”   “再放松一点,你不要这么僵硬。”   “……”   “放松。”   可墨燃越这么说,楚晚宁背脊绷得越紧,手越僵。   放松放松,他又何尝不想放松?但说的轻巧!墨燃就在他身边咫尺远跟他说着话,他的呼吸甚至就拂在他耳背,气流是灼热的,沉重的,有着这个男子独有的野性味道,他让他怎么放松?!   脑中莫名奇妙,又想起做过的那个羞耻的梦。   梦里几乎也是差不多的姿态,墨燃也是在他耳边,嘴唇将贴未贴,就蹭在他的耳坠。   他喘息说:“放松点……别把我含得那么紧……”   楚晚宁的脸刹那间涨红了。   他奋力挣脱这样怪异的回想,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甩掉了这个,却又想到了那个《修真盛年英杰尺寸排行》……   “……”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脑袋恐怕在冒烟。   墨燃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这么绷着?你放——”   “我已经放松了!”楚晚宁蓦地回头,眼睛里有春水与怒焰,他瞪着他,距离那么近,几乎就要成了剑,穿了墨燃的心。   明明两个人都是心若擂鼓,可是擂得沸反盈天,隔壁也听不着,除非他再靠近些,除非他的胸膛贴住他的背,除非他握着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尖儿,含着他的耳垂,喘息着喃喃跟他说:“放松点,不要紧张。”除非这样,他们才能彼此明白。   可显然墨燃不会,楚晚宁亦然。   于是墨燃有些尴尬地收了手,讪讪地直起身子,说道:“……那师尊,自己试试?”   “嗯。”   墨燃又朝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镰刀,在他不远处割起了稻子,割了两下,忽然想到什么,又扭头:“师尊。”   “干什么?”楚晚宁黑着脸。   墨燃指了指他的鞋,说道:“你这靴子脱了吧。”   “不脱。”   “不脱容易摔跤。”墨燃很恳切,“你这个靴底滑,不是每次摔倒,我都能及时拉住你的。”   “……”楚晚宁无不阴沉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垄边,脱了鞋袜,丢在了草垛子边,赤着脚回到了水田里,埋头沙沙割起了稻谷。   晌午时分,楚晚宁终于也算熟练了镰刀的用法,动作也流畅了起来,他和墨燃割的稻子堆在一块儿,高高地垒做一座金色的小山。   又一口气割了一片地头,楚晚宁有些累了,起身缓了口气,袖角擦了擦汗水。微风吹过金色的稻浪,带来一阵秋高气爽的凉意,他打了个阿嚏,墨燃就立刻回头,很是关切。   “是不是有些冷?”   “没。”楚晚宁摇头,“鼻子里刚刚进了些草木灰。”   墨燃便笑了,正想说什么,忽听得远处桑树下,有农家女声音郎朗,笼着嘴喊道:“开饭啦——吃饭啦——吃午饭啦!”   “是刚刚唱歌的那姑娘吧。”楚晚宁头也不回就说道。   墨燃侧过去,手搭在眉弓处,遥遥眺望了一眼,说:“还真是她。师尊听出来了?”   “嗯,喊人吃饭声音都那么一波三折,没谁了。”楚晚宁说着,把最后一筐稻草搬到谷堆旁,也懒得穿鞋,反正都已经这么脏了,就往桑树下走去。墨燃笑着摇了摇头,立刻拿起他落在原地的鞋履,追上了他的脚步。   农家饭是一大锅煮出来的,四五个农妇抬着三只木桶,揭开来,一桶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桶是白菜烧肉,还有一桶是豆腐青菜汤。   其实下修界的民生不算好,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些奢侈,但死生之巅的仙君来了,村长说什么也不能全拿蔬菜招待人家,于是白菜烧肉里还是卯足了分量,切了许多五花腊肉进去。   桶盖一掀开,那些五大三粗的村民都忍不住被肉香激得直咽唾沫。   “菜色不好,二位仙君将就着吃啊。”村长老婆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五十来岁,讲话的嗓门很响,笑起来嘴咧的很大,很爽气,“都是我们自己腌的肉,种的菜,别嫌弃。”   墨燃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说着打了满满两碗饭,先端给师尊,再自己捧了一碗。   楚晚宁往那菜桶子里一看,只见白菜烧肉里满满一层辣子,便有些发憷,偏生那大娘还特别热情地招徕他,给他打了一大勺热辣的汤汁,夹了好几块鲜香红艳的肉片。   “……”对于会吃辣的蜀人而言,自然是好吃的要命。但对于楚晚宁而言,这一碗吃下去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但乡人的热情又不好推却,楚晚宁正僵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端着另一只碗,递给他。   那碗里浇着豆腐青菜汤,虽然清淡了些,但楚晚宁喜欢。   “跟我换一份吧。”墨燃道。   “……不碍事,你吃你的。”楚晚宁没有去接。   大娘见状,有些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叫道:“哎呀,难道是这位仙君不能吃辣?”   楚晚宁见她愧疚,说道:“不是,能吃一点的。”说着夹了一撮浇了汤汁的饭送到口中。   “……”   几许沉默,只见得楚晚宁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越涨越红,绷着的线条也微微颤抖起来,最后--   “……咳咳咳咳!!”   咳得惊天动地。   谁说这世上不能忍受的只有情爱贫穷与喷嚏。   明明还有辣椒。   楚晚宁终究是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朝天椒,刹时间被呛到面红耳赤言语不能,周围一圈儿农人都惊呆了,小孩子不懂事,躲在大人身后吃吃地笑,被大人拍了拍脑袋。   墨燃忙放下碗筷,重新盛了一碗汤给他,楚晚宁喝了汤,总算是好些了,但烫的遇上辣的,只会让舌尖更难受,他抬起脸来,已是面容酡红,眼角含波,便那么泪汪汪地看了墨燃一眼,沙哑道:“还要。”   还要。   楚晚宁说的明明是还要一碗汤,但墨燃却被这双眼眸,这张海棠春睡般的面容看得浑身发烫,不由自主地跑了偏。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又看到前世躺在他身下的那个男人,在情药与欲念的催使下,喘息着,睁开失焦涣散的眸子,身子细细发着抖,湿润的水色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不住呻/吟着:“求你……还要……”    第137章 师尊与我在外留宿   墨燃的手指尖有些颤抖, 心跳快得不像话。   男性最可悲之处, 在于性色之欲并不受理智左右, 纵是他本身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下身还是硬烫起来, 肿胀不像话。   他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 调整了坐姿不让人看出来,然后俯身去给楚晚宁再盛一碗汤。   汤碗递过去的时候,他的手指擦到了楚晚宁的,他一惊,只觉得酥麻之意犹如闪电窜过脊柱, 手一抖, 汤泼出来了些许。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也顾不了那么多, 端了汤喝下, 缓去唇齿间的麻辣痛感。墨燃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的嘴唇,因为辣而浸得嫣红, 犹如叶间鲜果,枝头繁花。   亲上去是软的, 暖的, 水润的……   “啪!”   墨燃甩手就给自己一巴掌。   众人惊呆, 鸦雀无声地瞧着他。   墨燃这才猛地回神, 无不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哑声道:“有只蚊子停在我脸上。”   “哎唷。”忽然一个朗朗女声响了起来,大惊小怪的, “秋天的蚊子最毒啦,喝饱了血要过冬的,仙君可带了草药膏?”   “啊?”墨燃愣了一下,寻声望去。讲话的是个盘靓条顺的大姑娘,梳着乌黑油亮的发辫,穿着碧色袄子,眉目如画,皮肤白嫩,眼神却很大胆,一碰到墨燃的目光,就立即变得愈发热情雀跃。   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头只在想,哦,是方才唱小曲儿的那个姑娘啊。   他迟钝,但坐在那姑娘旁边的大娘却很灵光,她是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对于姑娘家的那些心思,瞧的比谁都玲珑,她从善如流道:“仙君不会在村子里久住,等农忙过了就回去了,怎的会带草药膏?菱儿,你回头给仙君送一罐去。”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立刻灿笑:“那当然好,等晚上我给仙君拿来。”   “……”墨燃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这热情如火的两个女人便一说一答地替他决定好了,墨燃不禁有些无言。他扭头去看楚晚宁,见楚晚宁正掏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汤渍,表情有些嫌弃。   墨燃不擅应付女人,便小声和楚晚宁道:“我手上也泼着汤了,你手帕擦完了借我也擦擦。”   楚晚宁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依旧是绣着海棠花的那一块。   墨燃记得在桃花源,他用的就是这块帕子,楚晚宁看起来淡薄高冷,其实却是个长情的人,墨燃上辈子就注意到过,这个人的衣服款式、屋中摆设,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只是没想到连这手帕也一样。   都那么久了,上头绣的图案都黯淡了,这个恋旧的人,也没有把它丢弃掉。   墨燃擦了手,又仔细瞧了瞧那帕子,忽然发觉那花朵虽然绣的细致,但针脚却不好看,一瞧便是初学之人所作之物,便愣了一下。   心道,估计是师尊闲着无聊的时候自己刺的,想到师尊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戳着小针刺海棠的模样,墨燃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待要再仔细看,手帕却被楚晚宁收走了。   墨燃说:“拿走做什么,我帮你洗。”   “我自己会洗。”楚晚宁说着,重新拿起了碗筷。墨燃哪里还愿意再看他作死,连忙和他换了一碗饭,说道,“吃我这碗,我没碰过。”   村长老婆也忙说:“仙君不能吃辣就别吃啦,没事的,没事的。”   楚晚宁抿起了唇,半晌垂眸道:“不好意思。”说着和墨燃换了饭食,墨燃接了他的碗筷,正准备吃,却想到这是楚晚宁已经吃过一口的,心里莫名奇妙地暖软悸动。   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送到口中,筷子若有若无咬过贝齿,蹭过嘴唇……   前世荒淫/浪荡,什么事没有和楚晚宁做过?但这辈子只是舔舐过他用过的筷子,嘴唇贴着他用过的碗盏。   竟然只是这样,下/身就硬热难当。   纵使再苛严地告诫自己,再是对自己三令五申,不可对他纯洁清正的师尊怀有淫邪心思,但心脏却不像是自己的,他能使自己不碰他,却做不到不想他。   他对楚晚宁早已没有仇恨了,原以为剥掉恨意之后,他对师尊的感情理当只剩下尊敬与爱护。   但他好像想错了,当恨意这层墨黑的纱料落下,露出来的竟是湿润的情意,滚烫的爱欲……他在欲海里浮沉,想要攀着理智的浮木上岸,可是楚晚宁的一瞬目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把他拽回欲望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楚晚宁不喜欢男人,于是墨燃即便是死,也不会去碰他,去欺负他。   于是欲望在心里烧成了火海,漫成了汪洋,他在水深火热里,甚至都淡忘了其余的任何事情,唯有眼前那个清净的人,睡进了他并不清净的心腔。   沙沙起秋风,稻香蛙声里,他坐在他身边,这一刻,墨燃忽然很荒谬地想,如果他们能就这样待一辈子,好像也挺好的。他以前觉得自己什么都缺,于是什么都要疯了般去抢,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不敢再多要。   农忙大约要半个月多,这段时日,楚晚宁和墨燃就住在玉凉村。   这小村子虽然不富裕,但收拾两间空房子却也不难,就是环境困苦了些。村长老婆咬了咬牙,匀出了两床厚褥子,说要给墨燃他们铺着,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婉拒了。   楚晚宁道:“铺着稻草也是暖和的,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墨燃也笑着说:“好歹是修仙之人,总不能和你们抢被褥用。”   村长满是歉疚,连声说:“真是对不住,以前还是有多的褥子的,但去年闹邪祟的时候,村子里走了水,很多东西都……”   楚晚宁道:“没事。”   又好言宽慰几句,村长和他老婆终于颤巍巍地走了。墨燃帮楚晚宁又理了理床榻,往垫被底下铺更厚的稻草,想尽法子让床软和一些,那样子有些像忙着往家里叼软垫卧枕的犬。   楚晚宁靠在桌边,淡淡看着,说道:“差不多行了,你再铺下去,恐怕我就不是在睡床,是在睡谷堆了。”   墨燃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今天赶了些,明天我去附近集市上给师尊买一床褥子回来。”   “你去买褥子了,农活全都我来做么?”楚晚宁瞪了他一眼,“就这样吧,挺好的。”他说着,走过去闻了闻,“有稻谷的香味。”   墨燃说:“不成,师尊你最是怕冷,不能……”   “冬天还没到呢。”楚晚宁皱着眉,“磨磨唧唧的,怎么这么多话,你快回自己房间吧,累了一天,脚都麻了,我要睡觉。”   墨燃便听话地走了。   楚晚宁刚脱了鞋,随意从缸里舀了些水,冲了脚,准备爬上他的稻谷床。就听到门咚咚被敲响,墨燃去而复返,在外头喊:“师尊,我进来啦!”   “……”楚晚宁大怒,“我不是跟你说了以后别跟我讲‘我进来了’这句话吗!”   墨燃由着他生气,笑嘻嘻地拿头蹭开了虚掩着的门,他实在是没有手去推门,他两手袖子都卷到胳膊肘,露出蜜色的,线条紧实性感的手臂,提着满满一桶清水,水冒着腾腾热气。   年轻男人的眼睛在这水雾中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灼人。   楚晚宁被他看得心跳怦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墨燃把沉甸甸的水桶提到他床边放下,脸上有光,梨涡融融,他说:“师尊泡个脚吧,累了一天了,泡完我给按一按,师尊再睡。”   “不……”   “我知道,师尊又要说不用。”墨燃笑道,“要的。第一次做农活会腰酸背痛,师尊要是休息不好,明日起不来,村里头的那些小孩子,又该笑话你了。”   木桶里的水温很暖很热,甚至稍微有些烫,但并不会使人难以忍受。   楚晚宁赤/裸的双足浸在其中,脚趾是圆润的,细腻的,踝骨极其的流畅分明,他脚上的皮肤很白,因为长期不见日头,甚至可以称之为苍白。   墨燃看到了,忽然觉得楚晚宁皮肤真好,比那些细腻晶莹的川妹子还要白皙清净。   仔细想想,即便是前世娶回家的那个女人宋秋桐,也没有楚晚宁摸上去的手感要好……呸,想什么。   于是楚晚宁在泡脚,墨燃坐在对面桌子旁看书。   书是他自己带来的,有些枯燥的疗愈仙术书籍,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不想让对方听见。亮着一豆灯烛的屋子里,只偶然响起楚晚宁双脚晃动水波的声音。   “我洗好了,不酸痛了,你回去吧。”   墨燃却很坚持,他再也不会信楚晚宁的什么“不痛”“不难受”了,他已经放下了书,在楚晚宁床榻前矮下了身子,半跪下来,捉起楚晚宁想要缩回去的一只脚,目光有些不容置否的意味:   “给师尊按完,我再回去。”   “…………”楚晚宁想踹他一脚,让他麻利地滚回去,别他妈在自己面前自说自话。   可是握着他的那只手是那样有力,有些粗糙,虎口和指腹的茧子贴着他的皮肉,他的脚因为热水浸润而变得格外敏感,他一时竟觉得有些痒,想要笑,于是力气就全花在了忍笑上头,竟然就这样错过了拾起威严、赶走墨燃的最后机会。   墨燃半跪着,已经把他的脚搁在膝头,低眼垂眸,耐心细致地揉按了起来。   “师尊,水田里头很凉吧?”他边按边这么问。   “还好。”   “枯枝烂叶的也多,你看这边,都划伤了。”   “……”楚晚宁看了看自己的右脚侧面,果然有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点小伤而已,我都没什么感觉。”   墨燃道:“我带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师尊等一等,我去拿来给你涂上,伯母调的特别好用,一晚上伤口就能愈合。”他说着就出了房门,他的小屋和楚晚宁的面对面,中间只隔了个十来步就能走完的院子,他很快去而复返,拿来了一罐香膏。   “至于这么矫情?”   “哪里是矫情,万一溃烂了更麻烦,来,师尊,脚给我。”   楚晚宁有些难堪,他活了这么多年,脚是极私密的地方,他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当然不会赤着脚到处晃来荡去,这是没有几个人瞧见过的皮肉,更是没有人触碰过的皮肉。   正因为不知者无畏,刚才他不知道被人捏脚是什么滋味,于是就由着墨燃捏了几下,谁料得到竟是那样酥麻酸软的感觉,心底像是有蚂蚁在啮噬,于是再要伸给他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墨燃就瞧着那一双清清白白的双足半掩于衣缘之下,热水总算给它们添了些血色,楚晚宁的脚趾匀称细致,指甲盖像是南方深冬时湖面上结着的一层薄冰,晶莹剔透,但刚浸泡过的指尖又透着淡淡的绯红。   好像冰层里,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墨燃复又跪下来,神情温柔且恭敬地,把那一朵温热的海棠花捧在掌心里。   他感到那海棠在自己手中微微颤抖,花瓣簌簌,他忽然很想就此低下头,俯身亲吻它,让它不要彷徨,不要害怕,让它舒展芳菲,松开瓣叶。   “师尊……”   “怎么了?”   他似乎听到楚晚宁的声音有些沙哑,竟似爱欲深浓压了繁花满枝,花朵快要承受不住了,露水都要滴到土地中。   墨燃猛地抬起头,烛火在此时“噼啪”爆裂,爆出一串星火,烛泪缓缓淌落。他正巧迎上楚晚宁的目光,灯火里他们彼此的眼眸都很明亮,有欲/火,也有春潮。   “你……”   楚晚宁放落自己的两页睫毛帘子,淡淡道:“我脚怕痒,你快一些。”   墨燃瞬间脸就红了,幸好如今晒得黑,不太容易看出来,他咕哝着“哦”了一声,埋头面红耳赤地给人家抹药膏。   耳中却忍不住在翻来覆去回响着那一句“你快一些。”   他喉结攒动,看着眼前细嫩的皮肤。   他想到了前世种种,越来越清晰,他想到巫山殿的凌乱床褥上,枕被鲜红,镇得楚晚宁愈发白皙。他们像野兽一样激烈纠缠,喘息和低吼,腥臊与粘腻。   他想到楚晚宁在他身下闷声哼着,冰一样的声线被爱欲情潮烧得滚烫,成了柔软的水。   “你快一点……啊……”楚晚宁好像就在他耳边呻/吟着,他好像都能听见。   墨燃猛地合了眼,眉拧成结。   他现在终于认清了一件事情:他想对楚晚宁好,实在太难了。   距离远了,怕捂不热这个人,怕照顾不好他。   距离近了,他却克制不住心头的一簇邪火,稍不留神理智就要付之一炬,他恐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越矩过界的事情。   他想上他,想要他,甚至在这个时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做的根本不是跪在这里给楚晚宁涂药捏脚。这个人就坐在自己跟前,坐在床上,他如今的实力已与过去并无太大差池,楚晚宁挣脱不了他。   他渴望操他,渴望把人按倒在床榻间,他渴望到喉头渴得发干,渴望到欲望胀得发疼,他想密密实实地压在楚晚宁身上律动,他……   “师尊,涂好了!”他几乎是大声地喊出来。倒是吓了楚晚宁一跳。   只有墨燃知道自己的背后已是涔涔冷汗。   他忽然觉得悲伤极了——他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地对师尊好,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地对师尊好,他为什么摆脱不了那些火热的欲念。   楚晚宁,楚晚宁……   他的师尊是世上最孤高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徒弟对自己怀有这样的心事,该有多唾弃,有多鄙夷?   两辈子了。   他不想让他再看不起自己。   楚晚宁穿好了鞋袜,这过程中墨燃一直低着头在旁边不说话,瞧上去像一只乖巧温驯的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头锁着的是一匹不知餍足的狼。   半晌,墨燃才压下心头的燥热,说道:“师尊好好休息,如果明天有哪里不舒服,你就别下地了,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份就好。”   楚晚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外头一个娇嫩欲滴的嗓音喊道:“墨仙君,墨仙君,你在吗?”    第138章 师尊怕是要撩死我   楚晚宁掀起眼皮子, 不咸不淡地看了墨燃一眼, 说道:“找你的。”   “……啊?这时候谁能找我?”墨燃此时眼里只有楚晚宁, 白日里和村里的人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早就忘去了交趾国。   “白天唱歌那个。”楚晚宁轻描淡写道, “就村里最好看那个姑娘。”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村子的姑娘都长得差不多……”   楚晚宁听他这么说, 先是没说话,然后才道:“五年不见,你是何时瞎的?”   “……”   楚晚宁语气平淡,但墨燃抬眼瞬间,却瞧见他眼底似有一丝笑意, 似乎也有了闲心, 与他开开玩笑。墨燃不由地受宠若惊,心情也霎时间敞亮不少。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抱着个青底白花的布包, 卯着劲儿朝墨燃的那间屋子喊:“墨仙君, 墨——”   “我在这里。”忽的身后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菱儿回头, 见墨燃撩开半边帘子,靠在门边朝她笑了笑, “姑娘这么晚了, 有什么事?”   菱儿先是一吓, 再是一喜, 立刻迎过去:“幸好仙君还没睡,这个给你,我问三婶要来的, 中午的时候跟你说过。你……你拿去用用看。”她说着,便把怀中揣着的布包递给他。   墨燃打开一看,里头是三个陶土小罐。   “这是?”   “草药膏。”菱儿热情地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中午在田里,你说你被蚊子咬了……”   “啊。”墨燃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有些尴尬,他随口掰扯的理由,这姑娘竟然天真地信了,还真的给他送了草药膏来,这不禁让他有些汗颜。   玉良村的村民也太淳朴了些……   “不过咬的应该不厉害。”菱儿忽地踮起脚尖,认真地端详了墨燃的脸一番,笑的更灿烂了,“瞧不出有蚊子块儿呢。”   墨燃干咳一声:“毕竟是修仙之人……”   菱儿就抚掌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特别好玩儿。我要是有天赋,我也想修仙呢,可惜福薄没缘分。”   两人又聊了几句,墨燃便谢过她,拿了草药膏回了屋子里。楚晚宁已经换了个位置,正坐在桌边,闲闲翻着墨燃留下的书籍,听到动静就又抬眸看着他。   “草药膏。”墨燃讪讪地。   楚晚宁说:“你真被蚊子咬了?过来我瞧瞧。”   灯火下墨燃脸庞的颜色犹如蜜糖,微有些深,但衬得眉眼愈发英气,楚晚宁盯了一会儿,问道:“……包呢?在哪儿?”   墨燃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厚,早就消了。”他说着,把三罐清凉的草药膏都搁在了楚晚宁桌子上,“这些我也用不着,师尊你留着吧,你比较容易惹蚊虫咬。”   楚晚宁不置可否,只道:“又是金疮药又是草药膏,再下去不如我开个药铺吧。”   墨燃揉着英挺的鼻子笑,笑的很含蓄,很淳直。楚晚宁看了,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不早了,回你房间睡吧。”   “嗯,师尊好梦。”   “好梦。”   然而那天晚上,隔着十步就可以走完的小院子,两间旧草庐里躺着的人,却都与互相祝愿的不一样,他们谁都没有睡着,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楚晚宁自然是不用多说,他觉得自己的脚心到现在都是酥麻的,能感到墨燃指腹的细茧,磨蹭着自己。   而墨燃想的要复杂很多,他翻来覆去,脑袋枕在臂弯处,不停地扣着床板缝儿,心里反复念叨:师尊是神是仙人,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不管前世发生过什么,这辈子自己绝不能再犯糊涂,绝不能欺负人家,绝不能乱搞……   更何况还有师昧啊。   对啊,自己应当多想想师昧——师昧……   忽然就觉得更难受了。   其实自从回到死生之巅,重新见到师昧后,他就一直感到自己对师昧好像没有太多的热情。   喜欢师昧、保护师昧,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着,可然后呢?   对着五年前的师昧,尚觉亲切,可是对着五年后的那个俊美俏艳的男人,墨燃心里头竟长出几分陌生来。   这陌生让他无所适从,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楚晚宁起了个大早。   走到外面的时候,正巧墨燃也撩了帘子出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墨燃道:“师尊早啊。”   “早。”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睡好?”   墨燃勉强笑了笑:“床有些不习惯,不碍事,中午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一起去了田间,清晨的风里弥漫着草木的清甜,四野空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蛙鸣和秋蝉清啼。   楚晚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尾忽然扫见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燃。”   “嗯?”   一只手伸过来,拂过了墨燃的鬓发,楚晚宁从他头发上捻下一截儿稻草,淡淡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床上不停地打滚吧?弄得头上都有。”   墨燃刚想辩解,忽然看到楚晚宁发侧也有一小段,不由地跟着笑起来:“那师尊也打滚了。”   说着也帮楚晚宁摘下来那一根金色的草梗。   旭日东升,师徒二人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金壁辉煌里互相望着,依旧是一个微微低着头,一个微微仰着脸。   只不过五年前,低头的是楚晚宁,抬头的是墨燃,如今时光倒错,墨微雨已不再少年。岁月在此刻似乎终于愿意沉淀下来,温柔的晨曦中,墨燃忽然忍不住跳到田里,张开双臂,朝着田垄上的人笑道:“师尊,你下来,我接着你。”   “……”楚晚宁瞪着那只有半人高的田垄,说,“你有病吧?”   “哈哈哈。”   他脱了鞋袜,自己轻盈地跳到了水田中,水波荡漾,激得脚底微寒,楚晚宁宽袖一挥,气势威严地划了一大片稻田进自己的范畴:“这些都是我的,昨日割的稻子不如你多,今日定让你认输。”   墨燃伸出的双臂便抬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嘴角挽起,一道特别好看的笑痕在他脸颊边轧开。   “好,若是我输了,我就给师尊做很多很多的荷花酥,很多很多的蟹粉狮子头。”   楚晚宁道:“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好!那要是师尊输了呢?”墨燃眼底映着潋滟的水光,透如星辰,“又当怎么样?”   楚晚宁冷然斜睨他:“你要怎么样?”   墨燃抿着唇想了很久,而后说:“若是师尊输了,就要吃我做的很多很多荷花酥,很多很多蟹粉狮子头。”   顿了顿,更温柔的余声落在清风里。   “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无论输赢,我都想变着花样待你好。   楚晚宁割稻子一回生二回熟,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昨日让人笑话也就算了,今天却不能教人瞧不起。他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埋头沙沙劳作,到了正午的时候,割去的稻谷已经比墨燃多得多了。   坐在桑树下吃饭时他有些得意,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但一双眸子总往坝子上看,看自己打好的那一些稻谷,高高的垒成一座金山。   “菱儿,去给仙君再添碗饭。”   众人围坐一团,大娘瞥见墨燃吃的快,不消一会儿碗就见了底,忙说道。   墨燃却把碗筷一放,很着急似的,笑了笑说:“不用,我吃饱了,我有点事儿,要先出村子一趟,迟一些再回来,你们先吃。”   菱儿很惊讶,旋即流露出了些不安:“仙君就吃这么一点吗?可是饭菜不合你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欢……我要不……再去给你单独做一些……”   “没有没有,很合口味。”墨燃自然是瞧不出姑娘家那些心事的,爽直地笑着摆了摆手,大步往马厩方向走去。   楚晚宁问他:“你去哪儿?”   墨燃侧过半张脸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仙君——”   “算了,随他吧。”楚晚宁夹了一块煎豆腐,淡淡地说道。   虽然这两位仙君是一块儿来的,但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谁说话分量更重,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更何况楚晚宁天生长得便有些肃冷,既然他开口了,村人也就不好再多问,由着墨燃去了。   用过了饭,众人三五成群,要么在地里头嚼烟叶子,要么就眯着眼打盹晒太阳,农妇聚着一块织御寒衣物,孩子们骑着竹马叽叽喳喳地玩闹,一只瘦不拉几的家猫满怀期待地在地上嗅着,粉红色鼻尖一抽一抖,支棱着耳朵,它想在残羹冷炙里找一些用以果腹的吃食。   楚晚宁捧着被热茶,靠着一座谷堆在歇息,见那猫瘦小得可怜,便向它招了招手,想给它弄些东西吃,可惜它对生人很是警觉,见楚晚宁抬起手还以为是要打它,刺溜一声就窜远了。   楚晚宁:“……”   他长得有这么凶?猫都不待见?   正无不阴沉地托腮想着,忽听到铜片叮当的声音。菱儿兴高采烈地也捧着一杯茶,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转头看她,没有太多表情。   这个姑娘十分俏丽,更难得的是她并不瘦弱,是穷乡僻壤难得能出的丰满女性。她也很懂得打扮自己,没有余钱买佩饰,她就拣了些细碎铜皮铁片洗干净了,磨成温润的圆环,串在衣摆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阳光下泛着灿烂的光。   “仙君。”她脆生生喊他,声音像熟透的浆果。   楚晚宁道:“何事?”声音像清冷的烟雾。   菱儿为他的不近人情而微微一愣,但随即粉饰太平,笑道:“没什么,看仙君一个人坐着无趣,想来陪仙君说说话。”   “……”   楚晚宁不认为自己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只猫大概就是最好的佐证。但人和猫毕竟是不一样的,猫不会算计,人却可能别有所图。   果不其然,菱儿与他不痛不痒地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似是随意地问了句:“仙君,你们死生之巅……要收怎么样的人当弟子呀?你看我这样的……可不可以?”   楚晚宁道:“手伸出来。”   “啊……”她睁大眼睛,随即有些兴奋得照做了。楚晚宁把指尖轻搭在她的脉门处,半晌之后撤了,说道:“不收。”   菱儿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是、是没有慧根吗?”   “我让你伸手,你就知道我是要测你灵核,那你自己应当之前也问过别人吧。”楚晚宁说道,“姑娘仙缘浅薄,只怕修到耄耋之年也无法筑基,空留山中只是光阴虚度,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为好。”   菱儿就不说话了,垂了脸,很是失落的模样。半晌才摇了摇嘴唇,小声道:“多谢仙君指点。”   “不谢。”   她默默地走了,楚晚宁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对于下修界的许多人而言,他们会比上修界的百姓更渴望能够跻身仙门,因为修仙对上修界的人来说不过是为了光宗耀祖,搏出一个好声名。   但对于下修界的人而言,有的时候却意味着保命。   楚晚宁靠着谷堆,又喝一口茶,如今天气已转凉,才这么一会儿没喝,茶水已经渐冷了。他三两口饮尽,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儿,然而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今天又忙了一上午,这一睡就成了深眠,转眼大半日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已是一片血色,树梢上昏鸦嘲哳,田垄间只剩了整齐的稻梗子和飘落的谷屑。   楚晚宁一惊,蓦然睁大了眼。   他居然靠着谷堆一觉睡到了黄昏,大约是因为他身份使然,那些农人也没有好意思去叫醒他,非但由着他这么睡,还有人怕他着凉,给他身上盖了件衣裳。   “……”   衣裳……   楚晚宁想要坐起来,鼻尖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味道,他回过神来,垂了眸去看那件衣袍,料子很粗,但洗的干干净净的,针线罅隙里萦绕着皂角清香。   是墨燃的衣服。   不知为什么,明白过来这一点后,楚晚宁原本要坐起来的动作又弃止了,他放松背脊躺了回去,半张脸掩在衣袍下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眯缝着,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疯了。   他眯着细软的睫毛,在地头田间找那个人的身影。他很快就找到了,毕竟如今墨燃出落得这么英俊高大,站在哪里都会显得十分惹眼。   那年轻男人正在帮村长他们把割好的稻子抱到牛车上去,他背对着楚晚宁,大约劳作了一天实在有些热了,他和其他农人一样,把外袍和上裳都脱了,裸·露着精壮的、蜜色的背脊。   熟烫的夕阳下,他宽阔的后背洇着热气,汗水顺着肌肉耸动的纹理缓缓滑落,淌到腰窝里,蜿蜒到紧实的腰线下……   他像火热的铁,像炉中的炭,把所有柔情蜜意都烧成蒸腾的雄性·欲望,楚晚宁遥遥看着,眼底渐渐就淡去了其他所有的景象,只剩下那人鲜丽的皮毛,流畅如猎豹的肌肉,还有和村长说笑时偏过的半张脸,梨涡融融,目光良善,瞧上去英俊又迷人。   似乎感到背后的目光,墨燃回过头来,楚晚宁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心跳却快得像一场急雨,耳边都是隆隆的血液声。   过了好一阵子,他从悄悄地张开一道缝隙,自睫羽帘子下头张望。墨燃已经转过身了,菱儿从垄上朝他走过去,眼波含羞,递给他一块手帕。   “仙君,擦擦汗吧。”   墨燃正抱着一摞稻草往车上运,闻言笑道:“太忙了,等一会儿。”   菱儿显得很高兴,就站在他旁边看着,时不时伸出手去搭一把。墨燃对于这个姑娘的热心颇感意外,说道:“谢谢你。”   她更加欣喜,身边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散发着触手可及的阳刚魅力,她听见他的呼吸,看着他张弛有度的肩膊,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脸,一时也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攥着帕子柔声道:“仙君,你的汗要是再不擦,都要淌到眼睛里去啦。”   墨燃忙忙地说:“没手,没手。”   “我来替你擦……”她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背后一阵寒意。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他肩头还披着墨燃的黑色厚外袍,眉目间恹恹的,带着些刚苏醒时的戾气,他说:“墨燃。”   “啊?”方才还没空的人,立刻放下了稻谷,揉着鼻尖回头,在看到楚晚宁的瞬间展颜就笑,“师尊总算是醒了。”   楚晚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冷?”   墨燃笑着说:“热。”   他话音刚落,攒在乌黑眉毛间的那滴汗珠就淌了下来,一不留神,淌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哎呀一声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精亮而执着地望着楚晚宁。他当然不好意思问一个姑娘家借手帕,便央楚晚宁:“师尊,我的眼睛……”   “我手帕洗了。”   “……”   菱儿见状忙道:“那用我的——”   楚晚宁却没有理会她,径直上前。他神情寡淡,却欺身仰头,抬起素白的衣袖,攥着袖口,细细地,替墨燃擦了眉眼。    第139章 师尊好梦   墨燃霎时间僵住了。   鼻息间是熟悉的海棠花香味, 楚晚宁虽无太多表情, 但落在他眼皮子上的袖口很轻柔, 拭得也很仔细。关键是这个白衣如雪的男人, 此刻站的离自己是那么近, 他甚至可以瞧清楚晚宁嘴唇上极细腻的纹理, 他甚至只要再低一点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吻上那唇瓣,把柔软的嫩蕊含在唇齿之间。   “你赢了,但你没叫醒我,胜之不武。”   楚晚宁擦完了他眉间的汗水, 忽然这样说道。   墨燃一愣, 随即笑了:“我没赢,赢的人是师尊。”   “你下午没再割稻子?”   “没, 剩下的不多了, 我去了趟集市,买了些过冬的用度, 挨家挨户走了一圈儿,耽误了些功夫。”墨燃说, “所以还是师尊割的比我多。”   楚晚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似乎是满意了。   过了一会儿, 他问:“你去集市买了些什么用度?褥子?”   墨燃还没来得及说话, 旁边站着的菱儿不甘寂寞,笑着插话道:“仙君买了好多东西呢,可累死了那匹驼货的马儿。”   “也没有很多, 就是炭火什么的,买了些肉,还有一些糖果。”   “不止呀。”菱儿说,“仙君还给每家都买了一床褥子,弹棉花那老太太都直接推着车跟他进村里头来了,装了满满一车。”   楚晚宁有些诧异:“你哪里来得那么多钱?”   “平时攒的。”墨燃笑道,“其实那些褥子卖的都不贵,比上修界的便宜好多。”   “那肉呢?”   “随手买的,让村长拿回去明天烧给大家吃。”   楚晚宁面色不变,又问:“那糖呢?”   菱儿抚掌笑道:“当然是买给村里头的孩子们吃呀,墨仙君一回来就分给了他们,麦芽糖和桂花糕都有,咱们村里许多丫头小子都还从没有吃过这些甜点,别提多开心了。”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甜蜜地说:“我也得了一块呢。”   这姑娘属于会来事儿的那种,且自然熟,她先前几次插嘴,楚晚宁都没有介意,但这句说完,他却转动眼珠,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好吃吗?”   菱儿混不吝地:“好吃呀,好甜的。”   楚晚宁竟似在冷笑了:“那你多吃点。”说罢拂袖而去。墨燃不知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正要去追,忽然眼前铺天盖地一阵黑,是楚晚宁将外头披着的袍子丢到了他脸上,墨燃接住了,拉下衣袍焦急地望着他。   “师尊?”   “赤身裸体的像不像话!你不冷,我看着都冷!”楚晚宁厉声道,“穿上!”   “……”   墨燃虽然很热,但既然楚晚宁这么说了,还是一语不发,立刻就把衣服披上了,汗粘着布料,湿嗒嗒的有些难受,他抬起簌簌眼睫,茫然地望着对方。   楚晚宁蹙着剑眉道:“衣襟拉上!敞着给谁看!没规矩!”   “……”墨燃又立刻把衣襟整好,领口叠的很高,很严实,现在倒是没有半寸皮肉露在外头了,但却有多了种禁欲之美。楚晚宁看了,莫名更加愤懑,暗骂一声甩袖离去,留墨燃一个人傻狗一般愣在原地。   村长夫妇和菱儿在旁边瞧着,都是一头雾水,菱儿心有戚戚道:“这位仙君……好凶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人……”她有些怜悯,甚至是讨好地小声说。   “你师父待你真不好,也就你性子温和,能忍着不——”   她边念叨边回头,却忽然对上墨燃的目光,半截话刹那就碎在唇齿间再也说不出来了。因她看到一直都笑吟吟很和气的墨仙君忽然面色沉炽,眼神里闪着狼齿般的森然。   她猛地住了嘴,但墨燃随即把脸转了开去,光线变幻,他眼底的颜色就不再那么容易被瞧清,菱儿心脏直突突,不知刚才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眼前这个山一般稳重宽厚的男人,在须臾间露出了另一张豺狼虎豹的脸。   墨燃闷声道:“抱歉,你们先忙着,我不放心他,去看看。”说着就大步行远了。   楚晚宁站在河塘边,漫天芦花飞舞,夕阳半浸在粼粼水波中,河中犹如有烈火在灼烧。   墨燃跑的急了,在他身后停下来的时候有些喘:“师尊。”   “……”   “我哪里做错了吗?”   楚晚宁道:“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高兴。”   墨燃一愣:“什么?”   楚晚宁回过头来,阴沉地说:“我高兴不高兴。”   墨燃:“………………”   他不打算和楚晚宁绕口令一般地说话了,他仔细瞧了瞧楚晚宁的脸色,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师尊为什么不高兴了。”   楚晚宁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攥紧,肩膀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动,脸上却还镇定地:“说了我没——”   墨燃却已走过来,站在树下,笑眯眯地背着手,那河边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   他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显得更高。   楚晚宁心生警觉,又觉不爽,说:“你给我下来。”   “哦。”   墨燃就轻轻巧巧地跳了一下,脚尖离开那突出的树疖子,落到楚晚宁跟前。这树盘虬卧龙,没有粗根的地方统共就那么一点儿,楚晚宁站着一块儿,墨燃就只能跟他站的特别近,才能避开高地。   他低着头,呼吸几乎能拂动楚晚宁的睫毛,于是楚晚宁又有些难堪,沉着脸道:“你给我上去。”   “……”墨燃忍不住笑了,“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师尊在与我开玩笑?”   楚晚宁也知自己一怒之下在胡闹,被揭穿了就干脆缄默不语,阴沉地不说话。   墨燃把手从背后伸出来,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一把糖果,拿稻米纸裹着的,花花绿绿都捧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别生气啦,给你留了。”   “…………”楚晚宁更气了,简直想吐血,简直勃然大怒,他压着剑眉喝道,“墨微雨!!”   “在!”墨燃忙站直了。   “谁要吃糖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哄吗?还是拿我当姑娘哄?我根本——唔!”   一颗糖果被点到唇边,送进了口中。   楚晚宁惊呆了。   霎时间耳朵尖红了不说,脸也红了,不知是羞耻还是恼怒,一双凤眼睁得滚圆,惊怒交加地瞪着眼前笑盈盈的那个男人。   “牛乳味儿的。”墨燃说,“你最喜欢。”   楚晚宁忽然就有些哑口无言,有些无力,像是被剪去了爪子的猫儿,张牙舞爪龇着毛的威胁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他含着牛乳味儿的糖果,额角一小撮碎发因为刚刚走得急,被风吹的微微翘起,草叶般在细软地颤动着。墨燃看了,心头觉得很痒,想伸手去压下那一缕头发。   他是喜欢实干的人。   心中这样想着,然后,就真的伸手了。   楚晚宁:“………………”   墨燃笑道:“给村子里每个人都买了些糖果和点心,但买给师尊的是最好吃的,糖果我都偷偷藏在袖子里。糕点放在你房间,晚上回去悄悄吃,别给那些小家伙看到,是荷花酥,很漂亮,要是给他们看到了,一准要缠着问你要。”   楚晚宁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用舌尖卷了卷融化开了的牛乳糖果,抬眼,在芦花丛中,老榕树下望着眼前的那个男人。   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丢出四个字:“桂花糖藕。”   墨燃笑了:“买了。”   “蟹粉狮子头。”   “也买了。”   “……”   楚晚宁偏过脑袋,他觉得今日自己的威严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严拾起来掸掸灰尘,于是有心摆正了姿态,下巴微微扬起,“可惜差了梨花白。”   他大概以为自己抬下巴的模样很严肃,很有压迫力。   然而那是过去,限于墨燃的少年时代,个头还没他高的时候。   楚晚宁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再这么做,只会让墨燃看到那线条柔和的下颚,还有下巴扬起后暴露出的喉结,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颈。   他像是自视甚高的猫儿,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齿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为他震慑了虎狼,却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咙吮在口舌间,舔舐亲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视线从楚晚宁下巴底下移开,再瞧着眼前的人时,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沉。   他勉强笑着,做着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说:“有的。”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蹙着眉:“什么?”   “梨花白。”   墨燃不动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欲念,沙哑道。   “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宁:“…………”   “走在路上觉得师尊可能会想喝。”墨燃说,“幸好我买了。”   楚晚宁瞪着眼前那个卖力讨好着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刁难好没意思,那故作张致的硬冷,也好没意思。   他终于缓缓放送了紧绷着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树上,来回打量着墨燃,而后道:“墨燃。”   “嗯。”   “你变了好多。”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从墨燃眼底看到了一丝不安,而后墨燃忽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说:“那师尊喜不喜欢?”   “……”楚晚宁说,“不讨厌。”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复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抬起,在半空犹豫一下,还是落在了墨燃腰侧。   墨燃猛地颤了一下,不明所以却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着楚晚宁。   “在书上看到你与黄河之魃恶斗。”楚晚宁道,“伤的是这里吧。”   “……嗯。”   楚晚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当一声墨宗师了。”   “徒弟不敢。”   楚晚宁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后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来跑去的,确实没有宗师的样子。走吧,太阳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么?”   墨燃想了想,说:“好像说是把米饭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宁点了点头,忽然道:“别再乱脱衣服。”   墨燃的脸红了:“嗯。”   “热了就休息。”   “好。”   楚晚宁再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自己要记得带块手帕,没事别总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吗?”   “……没有。”墨燃感到尴尬。   “……那你平时用什么擦脸……”   “…………袖子。”墨燃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尴尬。   楚晚宁有些无语,半晌说:“我到时候帮你裁一块。”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给我的吗?”   “嗯。”   墨燃大喜过望:“真好!师尊什么时候去裁?”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总得等这阵子忙完吧。”   “那我……也想要那种有海棠花的,可以吗?”   “……我尽量吧。”   得了应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一把糖果换来一块手帕的喜悦里,盖着新换好的被子,翻来覆去开心地睡不着。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梦死的痛苦着。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寤寐难眠。   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后来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对着楚晚宁房间的窗。他趴在边沿上,透过微微撑开些许的空隙,鼻尖是旷野乡村夜间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还有院落对面的那一片烛火。   楚晚宁还没睡。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琢磨着怎么裁手帕,还是在吃自己带给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着那暖黄色的灯火从对面窗户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对面的光熄灭了,楚晚宁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声道了一句:   “师尊,好梦。”   还有一句压在心底,即便是无人听到,他也不敢说出口。   晚宁。   好梦。   第140章 师尊,翻身   借墨燃吉言, 这天晚上, 楚晚宁又做了一个梦, 可惜并不是个好梦。   梦里, 他回到了彩蝶镇天裂那一年, 只是与他补天裂的人, 换做了师昧。   铅灰色的天空落着大雪,师昧支持不住,被鬼祟穿心,自盘龙柱上跌落,摔在苍茫无尽的雪地里。墨燃跑过来, 抱起血流不止的师昧, 跪在他脚边,求他施以援手, 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 可是双生结界的作用下,他受了与师昧一般重的创伤,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 他只怕自己一出口, 血就会呛出来, 周围那些鬼魅就会一拥而上, 将他们统统撕为碎片。   “师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最终夺路而逃……   师昧死了。   墨燃再也没有原谅他。   他梦到死生之巅的奈何桥, 正是倒春寒时,天下着雨,满目春树嫩芽被雨水润泽,脚下的青石路漫长没有尽头,他撑着伞,独自一个人走着。   忽然,他看到桥对面遥遥行来另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掌伞,抱着一摞油皮纸裹着的书,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楚晚宁不由地慢下了脚步。   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个人脚下的步伐没有变缓,他只是抬起雨水里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睫,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宁想唤住他,想说:墨……   墨燃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抱着他的书,走在奈何桥的最左侧,再多一寸就该翻到河水里去了——只为了离走在右侧的师尊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们走到桥的中段了。   一个从前习惯撑伞的人,在雨里走着,一个从前不习惯撑伞的人,也在雨里走着。   后来他们相错而过。   淋雨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而撑伞的人停下脚步,在原处立着。   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击在伞面,楚晚宁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湿的寒气都渗透到了骨缝里。   他忽然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梦境黑沉下去。   又沉又冷。   冷得像雨,沉得像再也迈不动的双腿。   睡梦中楚晚宁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身子缩得很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淌落,湿润了枕头。他恍惚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但为何会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决绝。   可是……只是这样吗?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让周围的光线又亮了起来。   仍是在梦里,距离师昧离世,已经过了很多个月了。   墨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也越来越少,不过所有的修行课,他还是会来,只是听课,也不与楚晚宁多言。   楚晚宁并没有去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回师明净,墨燃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这天的修行课,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颗松树的最顶梢,锻炼灵力的汇集。   可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忽然间体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楚晚宁不及思索,掠过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间他来不及施展任何法术,两人重重地从树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软,还落着一层厚厚松针,他们都没有摔伤,只是楚晚宁的手腕被尖利的树枝划破了,狰狞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着。   墨燃看着他的伤口,然后这些月第一次抬起眼眸,不加掩藏地,来回打量着楚晚宁的脸庞。   最后他说:“师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语气,但说的,总算还是缓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药膏和绷带,处理一下吧。”   他们坐在厚实的针叶林间,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清香,楚晚宁没有吭声,他看着墨燃低首,沉默地替自己缠绕绷带,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颤抖着,楚晚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够的勇气,问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但那时候的风太缓,阳光太暖,枝叶间还有鸟鸣虫语,他受伤的手被墨燃静静握着,打理着绷带,一切都是安宁的,是静谧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没有去打破这张岑静的画卷。   他忽然觉得答案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场梦里,在师昧故去之后,他的血,他的伤,居然多少还能换回墨燃的一点知觉,半寸和缓。   第二天,楚晚宁醒来时,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躺在床上,甚至能觉得自己的手臂隐隐作痛,又似乎残有余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揉了揉脸,不由觉得好笑。   自己梦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该不会是瞧见师昧如今俊俏的模样,自己心生了些郁闷,竟到梦中来发泄,居然能梦到师昧死了……   真是好生荒谬。   他穿衣起床,洗漱扎发,很快地,也就把昨夜这场零零碎碎的梦给忘到脑后了。   今天村长他们要打年糕。   年糕在下修界是除夕必吃的食物,为的是讨个好彩头。粳米面和糯米面在头一天晚上就磨好了,然后需要女人和老人烧火热灶,上锅去蒸粉,这道工序颇费工夫,却用不到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搭手,因此楚晚宁起了迟了些,再慢吞吞走地过去,也没关系。   他到了那里,看到偌大的晒场上支了个大锅,半人高的木桶正隔水蒸着,不断往外冒着滚滚热气,村长老婆站在个矮脚板凳上,时不时往里面补米粉。几个小童绕着火炉在跑跳打闹,还时不时从火塘子里拿铁梭拨出一串儿烤花生,一根玉米棒子。   令楚晚宁有些意外的是,墨燃起的依旧很早,正在帮着村长老婆看火,有个孩童嘻嘻哈哈地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抽噎数声,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摔着了?”墨燃扶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灰,说道,“有没有哪里磨破?”   “手——”那小女孩一边嚎啕,一边举起自己黑不溜秋的小黑手给墨燃看。   墨燃就抱起她,带她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给她洗手。那距离有些远,楚晚宁没有听见他和那小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小家伙噙着泪花,抽抽噎噎地,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哭了,再过了一会儿,她破涕为笑,仰着一张挂着鼻涕的小脸望着墨燃,开始和墨燃叽叽呱呱讲话。   “……”   楚晚宁就安静地立在拐角看着他,看着他哄人,看着他把孩子又抱回了火塘边,看着他从旺火里拨出一颗红薯,细细地剥了皮,递到小姑娘手里。   他就那么看着。   好像看到了墨微雨经过的那五年。   “啊,师尊来了?”   “嗯。”过了很久,楚晚宁才走到墨燃身边,坐了下来。他望着锅炉下跃动的熊熊烈火,看了片刻,说道,“里头都烤了些什么?”   “花生,红薯,玉米。”墨燃说,“你来了,给你烤一颗糖果。”   “……糖果还可以烤?”   “师尊不能烤,一烤就焦了。”墨燃笑道,“我来会比较好。”   他说着就从兜里又摸出一颗牛乳麦芽糖,去了外头的稻皮纸,拿火钳夹了,凑到炉膛里稍微翻烤,然后就立刻收回,把糖果取了,“嘶,有些烫。”他吹了吹,然后才递到楚晚宁唇边。   “尝尝。”   “……”楚晚宁并不习惯被人喂东西吃,于是伸手拿了糖果,奶白色的糖被烤的有些软,嚼起来奶香四溢,楚晚宁说,“不错。你再烤一颗。”   墨燃就又烤了一颗,楚晚宁又用手接过来,自己吃了。   “再来一颗。”   “……”   墨燃接连烤了八颗,到第九颗的时候,有小孩子跑过来问墨燃要红薯吃,墨燃腾不出手来,就只能让楚晚宁去拿。   楚晚宁拿起另一只火钳,挑了一只最大的出来。墨燃看了一眼,说:“这个搁回去,拿旁边那个小的。”   “大的好吃。”   “大的没熟。”墨燃笑道。   楚晚宁有些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没熟?”   “你信我的,我常在野外烤了吃。拿那个小的给他吧,小的甜。”   楚晚宁便只好又换了小的出来,那小孩子不知道楚晚宁在修真界到底是如何的翘楚人物,但见他愿意为自己挑红薯,便趴过来,小声对楚晚宁说:“大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跟另一个大哥哥说去。”楚晚宁道,“是他不让你吃的,说没熟。”   小孩子就真的跑去找墨燃:“墨燃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墨燃说:“要吃大的再等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呢?”   “从一数到一百。”   “可我只会从一数到十……”小孩子很委屈。   墨燃就笑了:“那就罚你只能吃小的吧。”   那小家伙没办法,唉声叹气地,便也只能接受了命运待他的不公,蔫头耷脑道:“好吧,小的就小的吧。”   楚晚宁就给他剥红薯,快剥好的时候,墨燃的糖果也烤到了最软,若再不吃,怕就要彻底化了。于是忙捻下来,递给楚晚宁:“师尊,来,张嘴——”   手里头还有红薯,楚晚宁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就张了嘴唇,直到墨燃把软暖的牛乳糖喂到他唇齿间,拿粗粝的指腹在他嘴角轻轻擦过,楚晚宁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吃了徒弟亲手喂过来的糖果子,耳尖刹时就涨红了。   “还要吗?”   楚晚宁轻咳一声,幸好火光本就暖,映着他的面容,倒也瞧不出脸色的异样来,他说:“不要了。”   墨燃笑道:“刚好喂饱你,还剩最后一颗牛乳糖,再吃就没有了。”   他因为放松,而用词疏懒,不曾斟酌。   所以自然而然,说了“喂饱”两个字。但徒弟自然是万万不敢与师尊这样讲话的,这两个字里宠溺和强势的味道太重了,比如饲主喂饱宠儿,帝王喂饱妻妾,甚至可以引申为床榻之间,在上面的征服者,用滚烫灼热的肉体,喂饱在下面雌伏呻·吟的人。   楚晚宁在这样粗糙的两个字里浸着,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米蒸好之后要摊面板,这是体力活,村里的精壮汉子都要抡着木槌子打年糕,村长给了墨燃一个包着纱布的木锤,又想递一个给楚晚宁,被墨燃拦住了。   墨燃笑道:“村长,我师尊没有做过这个活儿,他打不好。”   “……”楚晚宁在旁边默默无言。   他很是不甘心,甚至有些愠怒,因为他这个人,从出山到如今,还从来没有谁能够把他和“做不好”这三个字关联在一起。   在旁人嘴里,他能听到的永远是请求,是拜托,是“仙君,你帮个忙如何如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拦在身后,说“他不会,他做不好。”   楚晚宁很恼,他想振袖怒喝,你才做不好!   但他忍了忍,忍住了。   因为墨燃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是做不好。   最后他们被村长安排到一个石臼面前,石臼里已经搁了蒸好的米粉,正往外冒着灼灼热气。   墨燃道:“师尊,那待会儿我打糕,你记着每打三下,就帮我把米糕翻个面儿。小心点不要烫到手,也不要太急,别被我砸到。”   “……你要是抡个锤子都能砸到我,你这仙也别修了,回家种地去。”   墨燃就笑了:“我只是说一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旁边已经两人一组地抡开了,他也不想太落后面,于是站在石臼旁边,说:“来吧。”   墨燃就落下了木锤,第一下就打的很沉,实实地击在了柔软烫热的米面里,米面陷了进去,裹住了槌子,他往复打了三下,抬起明亮的眸子,对楚晚宁道:“师尊,翻身。”   楚晚宁就把米团子翻了个身,墨燃又落了重锤下来。   几番配合,他们的节奏已经掌握得很好,基本是墨燃第三下一抬起,楚晚宁就利落地把团子翻个面儿,当他手刚撤走,墨燃就又打下了新的一击。打年糕看起来简单,但力道要掌握得很好,打的人必须很有力气,精力充沛,如此翻来覆去无数次,当米面彻底黏糊了,粘扯不断,才算完工。   如此忙碌了一会儿,墨燃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但旁边的农人们却有些累起来,粗着嗓子开始喊:“一二三——一二三——”他们喊的是落锤的节奏,墨燃觉得有些意思,便按他们的节奏一起打,打到米团半粘,旁边的人已是气喘吁吁,墨燃却没什么感觉,笑着对楚晚宁说:“再来。”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那年轻男人的额头已满是汗水,阳光下晶亮亮的,蜜一般的色泽。他的嘴唇也微微张着,并不像寻常人那样累的粗叹,但呼吸多少有些沉重,胸膛起伏着。   瞧见楚晚宁在看他,他愣了一下,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一双眼睛璀璨如星辰,他笑着:“怎么了?是不是脸上沾了米面?”   “没有。”   “那是……”   楚晚宁看着他热的满头是汗,却又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衣襟叠到喉结口的模样,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他问:“你热不热?”   他昨天是问墨燃“冷不冷”,今天又问墨燃“热不热”,这实在让墨燃很困惑,明明两天的温度也差不了太多,愣了一会儿才道:“我还好。”   “热了就脱了吧。”   “师尊不喜欢,我就不脱。”   “……”楚晚宁道,“闷出一身汗,更讨厌。”   既然他这么说,墨燃本身就已经黏着难受了,便把外袍和上裳除了,丢到旁边的石墨上,楚晚宁冷眼瞧着,心却渐渐烫热起来,他看着墨燃在石墨边裸·露出宽阔的肩背,坚实的臂膀,里头一层内衫脱了之后几乎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气,墨燃果然闷了一身的汗,阳光下淌着湿润油滑的光泽。他像出水的人鱼,转过身来,朝楚晚宁笑了笑,英俊到令人目眩心驰。   “两位仙君,要喝水吗?”村长老婆端着个茶,挨个问过来,问到了他们。   墨燃回到了石臼前,重新拿起了木锤,笑道:“不用,我还不渴。”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托盘上的一只茶盏。   楚晚宁在两人一脸诧异的目光中,咕嘟咕嘟豪气干云地喝了一整杯茶,再把茶盏递给村长老婆:“劳烦再来一杯。”   “……师尊,你很渴么?”   这话不知哪里刺到了他,楚晚宁蓦地抬头,目光灼灼,满是戒备:“渴?……不,我不渴。”   又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子水。   墨燃望着他,不禁有些纳闷,师尊什么时候自尊病严重到连口渴都耻于言表了?   第141章 师尊,别脱!!   喝了水, 两人再次忙活起来, 可墨燃一抡槌子, 楚晚宁就知道不妙了。   大幅度的动作让年轻男人身体的线条愈发凌厉紧绷, 太阳金光犹如瀑布泉水奔涌在他身上, 顺着那一丛丛性感的肌肉往下流淌, 他抬起手臂的时候,肩膀伸展得很开,胸膛光滑紧实,犹如晒得滚烫的岩石,蕴藏着惊人的热气与力道。   木锤子狠狠砸在石臼里, 被湿软的米糕严丝合缝地吮住, 再带起来,连着白糯的粘腻……   他一下一下刚猛用力地使着无尽的力气, 力道那么大, 楚晚宁甚至觉得若是真让他不幸言中了,若是真的不小心碰到自己, 怕是会在他下面粉身碎骨,揉成碎渣。墨燃神情专注, 微微喘着气, 胸膛和心脏一同起伏, 他漆黑的眉毛间有汗, 喉结时而细微地滚动,他上臂的肌肉一舒一张,楚晚宁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反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在墨燃床上,像这石臼里的米糕一般被侵入,被揉搓,被欺辱化骨为泥……他怔怔地走神,直到墨燃又喊了他一声。   “师尊。”   又或许喊了好几声。   “师尊,师尊?”   他这才猛地回过劲来,但心跳已狂乱不堪,眼底有微光潋滟,他喉头攒动,目光有些失焦:“嗯?”   墨燃清凉的眼睛俯视着他,因为体热,所以显得尤为火烫,他说:“师尊,来,翻个身。”   “…………”   楚晚宁只觉得在这样的视线里,在这句话中,梦境和现实无限交叠错综,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眩,眼前似乎闪过猩红色的光影,他看到两个人在绣着金凤腾龙的红色床褥中翻滚,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压着另一个,欲海翻波,红浪阵阵,下面的那个男人绷紧了脚趾尖,小腿阵阵痉挛。   “师尊,来,翻个身……”   他似乎听见了那个男人滚烫的喘息,仿佛就在自己耳背。   “让我看着你的脸干你。”   楚晚宁因着莫名闪入眼帘的虚影而震惊,他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怎么回事?幻觉?还是对那场春梦太过细致的回忆?   心中栗然,热血上涌,冷汗却淌落。   墨燃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把木锤搁下,到他身边:“师尊,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他的声音都让楚晚宁心底酥麻犹如虫咬蚁噬,楚晚宁猛地推开他,抬起一双恼羞成怒的凤眼,眼尾微微泛着薄红,他低喘着,恨极了自己的心猿意马,“日头太毒,有些眼花而已。你别站的离我这么近,都是汗。”   墨燃低头一瞧,果然,心中不安,他知道楚晚宁素爱干净,便立刻站到了旁边去,只是目光关切,仍是追着那人,片刻不愿移开。   这之后楚晚宁便一直沉默寡言,待到年糕蒸好,众人围坐分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哦,你问楚仙君啊,他说他有些头疼,回屋子休息去了。”村长说道,“我看他走的时候脸颊是有些红,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墨燃一听,十分着急,也不帮着存放年糕了,匆匆地就往两人住的小院里跑。   一推门扉,床上不见人,更心焦,忽听见厨房里传来水声,墨燃忙掀了帘子冒冒失失闯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楚晚宁衣衫都脱了,正举着满木桶的水,赤脚站在砖红色的地面上冲凉。   十月底,霜降已过。   楚晚宁……他妈的在拿冷水冲凉?!   墨燃都惊呆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瞪着赤身裸体的师尊,只觉得耳边除了轰隆隆的血流声,如钱江潮涌,别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他看到了什么……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看到楚晚宁的身体。没有雾气,没有遮掩,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具熟悉的体魄,这身体浸碎了他筑起的城防,他紧关的记忆闸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烧灼,像是岩浆喷薄,要挣脱血肉皮层。   一切和他熟悉的都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喘不过气来。   他看到楚晚宁的肩膀,弧度和力道都恰到好处,像是拉到七分满的劲弓,蓄势待发。他看到楚晚宁的肩胛骨,在薄冰般细腻的皮肤下耸动着。   然后他顺着水流,是啊,他顺着水流,水流冲刷了他的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了下面,于是他瞧见楚晚宁劲瘦纤细的腰肢,背后有两池浅浅的腰窝,里头盛着酒,要鸩杀渴望他的人。   再往下,他看到挺翘结实的臀部,像是秋日里饱满的蜜果,他知道触碰的时候会得到怎样销魂蚀骨的感受,结合的时候爽到战栗,灵魂好像就此裂开,从此与身下的人揉在一起,食髓知味,再难戒瘾……   “墨仙君!”忽然有人喊他,“墨仙君,你在吗?”   墨燃一惊,回过头,还未阻止门帘子就被掀开,菱儿探身进来,边走边说:“你怎么急匆匆的就跑了?我阿娘让我来叫你去吃糖年糕,你——”   她看到楚晚宁在洗澡,陡然失音。   楚晚宁:“……”   菱儿:“……”   “啊!!!”姑娘惨叫一声,慌忙捂住眼睛,楚晚宁也是脸色极差,难得手忙脚乱地要去拿衣服,可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跑回来冲个凉,竟然会有一个两个的不速之客往他屋子里闯,真是活见了鬼!   他一向随意,衣服脱了就丢在了进门的地方,难道此时他得赤身裸体地走过整间伙房,在大姑娘眼皮子底下去捞衣服?   正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墨燃径直朝他走来,竟抬手抵住墙,将他整个人挡在了怀抱里。   墨燃扭头对菱儿道:“出去。”   “啊!是!是!”那姑娘也是吓傻了,居然愣了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饱受惊吓地跑远。   楚晚宁:“……”   墨燃脸色阴郁,等确认她真的是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   正对上楚晚宁一张冷漠脸。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动作很像是护粮的恶犬,龇牙咧嘴地吓跑入侵者,然后再呜呜地回过身,去舔来之不易的吃食。   他的手还撑着墙面,为了把楚晚宁罩得严实,他贴的他很近,近到可以轻而易举地闻到楚晚宁身上的味道,他不由地僵住了……   头脑很热,很晕沉。   气味是最容易勾起人的回忆与欲望的,就像闻到肉香会觉得饿,闻到梅花会想到冬雪,诸如此类。   情/欲也一样。   墨燃只觉得自己神魂激荡,好不容易筑起的意志城墙似乎就此要被推翻。楚晚宁身上的体味是一点星火,落在他干燥的胸腔里,点燃他的兽性,要把他烧成灰。   平日里挨得近了,哪怕楚晚宁衣冠整齐,他都会忍不住心动,更何况眼下这个人,不着寸缕,什么都没有穿……   他恨不能一把抓住楚晚宁冰冷的,沾着水珠的手腕,将人反扭过来,压在墙上,就直接扯去自己的衣衫,狠狠贴住这个人,抱起这个人,让他的背脊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就这么粗暴凶狠地进去,犹如前世一样,生杀夺于,都在汗水和喘息中,化归香艳。   真的不行了……好想要他。   墨燃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他没说话,楚晚宁也不吭声。   两人就这样贴着墙,挨得很近站着,他们几乎就要碰到一处去了,可是墨燃手臂肌肉绷紧,经脉暴突,细细地颤抖着,强撑着。   不能碰到他,不能碰到他。   敬他,爱他。   不可再犯下欺师灭祖的糊涂事,不可以。   他反复地在对自己说,机械地在心里头重复着。   天气很冷,但他的额头已渐渐渗出细汗。   不能……不能……墨燃,你不能……不要胡思乱想……   他喉结滚动,颤抖着闭上眼睛,把灼热的视线关在眼皮子底下,脸上却已是一片迷茫……   若是平日的楚晚宁,又怎会看不出墨燃的异样来?   可是此刻,他的状况实在没有比墨燃好上多少,甚至更糟。   他看上去冷淡,可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毅力才维持住阵脚,才能这样故作镇定。   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灼热粗重,带着男性独有的强烈气息,几乎要把他烫伤。还有抵着墙面的那双手臂,那样结实粗壮,遒劲有力,他重生之后还没有和墨燃交过手,但他知道,若是单拼力道,不拼法术,那么他在这双臂膀前面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份。   他不愿去看墨燃的眼睛,视线垂下来了一些,就落在了墨燃的胸前。   他们虽没有贴在一处,可是墨燃离得他是那样近,几乎只有一线之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热胸膛散发出的雄性张力,宽阔的,炽烈的。   像是能把世上最冷的坚冰融掉,化成不盈一握的春潮。   “师尊……”   年轻男人陡然喊了他一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饱含着湿润的欲/火和热气。   墨燃喊过他无数次师尊,平静的,恭顺的,愤怒的,戏谑的,不胜枚举。   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一声不一样的“师尊”,含在唇齿之间,杂糅了情/欲的腥气,显得那么肮脏又蛊惑,楚晚宁觉得骨缝都麻了。   不可能,墨燃不可能这么唤他。   是他听错,是他想多。   脏的是自己的心。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赤/裸的背脊撞上冰冷的墙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一点,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墨燃的眸色更暗了。   他看着那湿润的,色泽浅淡的嘴唇。他虽然没有动作,可是脑中却已肖想连篇,想着自己低头亲上去,撬开楚晚宁的唇齿,火热的舌头粗粝地侵袭着那个从未有人攻占过的禁地,他想象自己的手掐住楚晚宁的腰,大力揉搓着,在皮肤上□□出暴虐的红痕。   再怎么压抑,墨燃的血管里奔涌的依旧是狼性的血。   他释放的性,总是炽热的、暴戾的,甚至要把和他上床的人撕碎在枕席间,要把对方从里到外都吃干净,舔掉最后一滴血,一寸肉。   他改不了吃素。   闭了闭眼睛,压着胸口滚烫的熔岩,他自知不妙,知道男人的欲望起来会与野兽有多相近,他要赶在情潮不可遏制之前,把浑然不自知的兔子赶跑。   他收手,几乎是沙哑地开口道:“师尊,我去给你……拿衣裳。”   粗重的气息拂过楚晚宁的眼睫。   墨燃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拿起楚晚宁丢在那里的衣袍。   楚晚宁依然靠着墙,却觉得历经了百里长跑,浑身脱力,竟是喘不过气来。他微微眯起凤眼,看到墨燃正背对着自己,在那边翻弄着自己脱下的衣服,忽然想到自己某处的状态,愣了几秒,猛地清醒过来!   墨燃进门的时候,自己是背对着他在冲凉的,而等自己转身时,墨燃又贴的近,没有往下看,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他起的欲望。   可若是此时墨燃拿了衣服,再回头,那么玉衡长老一世孤高清名,楚晚宁经营已久的清高禁欲的形象,只怕会在瞬间土崩瓦解,飞灰湮灭。   楚晚宁瞬间就急了。   眼见着墨燃已经把衣裤都分开理好,抱在手里,眼见着他就要回过头来……   楚晚宁面前赫然只剩两个选择。   一,装忽然腿疼,蹲下。   二,戳瞎他。   他还没有在这两个糟糕的选项里做出决定,墨燃便已经转过了身,说道:“师尊,你……”   你什么?   他没有说完。   剩下的话,在他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都尽数断在了唇齿之间,深陷泥潭,再也拔不出来了。    第142章 师尊,这是酷刑   原来就在墨燃转头的千钧一刻, 楚晚宁脑中电光火石, 几乎是在最后须臾反过身子, 胳膊交叠着撑在墙面, 留给对方一张匀实有力的后背。   这样墨燃就看不到他的正面了, 楚晚宁觉得自己真是头脑机敏。   这个傻子, 根本不知道自己暴露在墨燃眼皮子底下的,是低洼性感的腰窝,是饱满结实的臀尖,是一双修长有力的腿……他就像一只自己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的焦黄酥脆, 简直就差说一句“请吃, 多谢。”   墨燃觉得喉咙都干了,眼底似有血丝, 隐忍半晌, 才道:“师尊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嗯…这个姿势确实有些怪异,该怎么说才能不动声色地蒙混过去……   楚晚宁侧过半张脸, 神情冷肃,欲盖弥彰。   墨燃已经放下衣服, 朝他走来了, 或许是因为逆着光线, 他总觉得墨燃脸上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像是丛林里饿久了的狼,看到一块鲜嫩的肉,可肉是挂在捕兽夹上的, 那匹狼犹豫着,腹中的饥渴与脑中的理智在激烈交战,战火从身体里蔓延到眼睛里,墨燃的黑眼睛很亮,散发着幽光。   楚晚宁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两个字搭上弓弦,语气凌厉,刺破这诡谲的静谧。   “搓背。”   “……嗯?”墨燃潮湿的嗓音凝在喉咙里,带着些鼻音,显得很性感,“什么?”   这实在是楚晚宁急火攻心时想到的借口,但既然声已入耳,他有力难拔,便只得故作镇定,沉冷道:“既然来了,就搓个背再走。”   墨燃:“……”   “这几天忙来忙去,身上都是汗,觉得不舒服。”楚晚宁竭尽全力显得很随意,很云淡风轻,“搓洗干净总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骗过墨燃没有,谎话说的是不是还算自然。   但总之,最后墨燃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取来了一块毛巾,用温水浇透了,替楚晚宁搓起背来。   晚夜玉衡一向英明,这当真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   这世上最煎熬的是什么?   是热爱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隔着一条粗糙的毛巾,一双宽厚的大手揉搓遍他的全身,每一道被摸过的地方都像帆过春水,留下燥热红痕。墨燃的力道虽已收敛,却依旧很悍,何况他的皮肉从未被人这样抚弄过,只觉得寸寸肌肉都在战栗,他不得不绷紧了身子,才能勉强维/稳,不被身后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他的额头抵着墙,在墨燃瞧不见的地方,嘴唇紧紧咬住,凤眸尾梢泛着潮红,欲望是那样硬烫火热,甚至如枝上露浓,都已微微湿润……   他还是个未经情/事的人,又如何,在深爱之人面前,忍受如此刺激,故作清高。   太难受了……   可若是问墨燃,这世上最煎熬的事情是什么?   恐怕答案会迥然不同,他大概会说,是那个人赤身裸体站在你面前,手抵着墙,肩背舒开,那个人浑然不疑自己,只坦荡荡地把一切都交给你,由着你隔着一条碍手碍脚的毛巾,怀着龌龊肮脏的心思,滚烫的手揉过他的全身。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给师尊搓背,可是稍一用力,那人的皮肤就泛起红,有着被欺辱、被凌虐般的性感。   他的手摸过他的肩胛骨,在他的腰侧缠绵,不由自主地,力道逐渐发狠。他感到身下的人微微震颤,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盯着那白皙饱满的弧度,克制到眼中爬满血丝,才不至于丢了搓澡巾,直接用手抓上去,勒出五道勾魂摄魄的红痕。   他早已尝透了眼前人的销魂滋味,又如何,在这个人面前,隐忍吞声,强做君子。   太难受了……   两个人各自难受了半天,再搓下去恐要搓出火来。   楚晚宁终于按捺不住,哑着嗓子,说道:“好了,你出去吧,剩下的我搓的到,我自己来。”   墨燃几乎是骤然松了口气,额头已尽是细汗。   他沉声道:“是……师尊……”   门帘子一掀一落,墨燃出去了。   楚晚宁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依旧伏在墙上,额头抵着墙面,他的耳根是血红的,和背后被揉搓过的痕迹一样,也不知道墨燃究竟瞧见了没有。   “……”   他微睁开凤眸,似乎因为屈辱,他咬着下唇,犹豫良久,还是伸出手,握住了自己已经胀痛到不行的欲望。   原本他跑回来冲凉,是为了压下这污秽的情绪。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机缘巧合之下,墨燃却把他推进了欲海更深的浪涛里。一直靠着清心心法抵御人性的楚晚宁,终于在这一天,忍不住以最普通、最难堪的凡人的形式,替自己纾解起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欲。   他的嘴唇微微开着,凤眸半眯,神情有些可怜,又有些委屈……   他抵着冰冷的墙面,额头却是火烫的,他漂亮的肩背低耸,喉结滚动,压着低沉地喘息和幽咽。   那么罪恶,却又那么好看。   像是堕入了蛛网的白色凤尾蝶,在严丝合缝的情潮里,无力地振颤着自己的翅羽,却再也、再也、再也脱不了身。   他终是脏了。   脏到骨子里,脏的那么凄惨,那么惹人怜惜,诱人侵犯,教人上瘾。   到最后,楚晚宁几乎是愤恨的,一拳砸在了墙上,他是那么狠,那么恼,那么不甘心,以至于用的力道极大,指骨磨破,渗出了血。   “混账。”   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墨燃。   楚晚宁的眼眶是湿润的,有情有意,有仇有恨,还有茫然。   转眼他们来玉凉村已半月有余了,农忙将尽尾声。   从搓澡的那日起,楚晚宁就对墨燃避之如蛇蝎猛兽,他倒是没有觉察出墨燃的异样,可是他受不了自己的改变。   一个人,清淡高雅久了,就会特别容易端着,不然楚晚宁以前动不动嫌弃别人双修结道侣干什么?还真不是嫉妒,玉衡长老是真觉得有些受不了,觉得腻歪,嫌弃。   他不看春宫图,那是真的不愿意看,不是装样子。对于楚晚宁而言,“喜欢”、“亲吻”这种事情尚且可以接受,但若到了更近一步,比如抚慰,比如侵入,他就脸色发青,接受不了了。   这就好比一贯吃素的人,你给他碗里头偷偷搁点猪油,他大概会觉得香,但如果你给他一块烤的外表焦黄,里头却还带着血腥味的肉,他怕是能恶心死。   那天昏头昏脑地发泄之后,楚晚宁就清醒过来了,他喘息着看着自己手上的粘腻,只觉得兜头被浇下一捧凉水。   脸都青了。   自己是在干什么?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崽子撩得无法自持,居然要靠自我抚慰来平息内心的潮涌。   楚晚宁背后直起鸡皮疙瘩,所以,之后他遇到墨燃,都是退避三尺,唯恐一个不小心又放出自己心坎里的洪水猛兽,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退,墨燃也退。   墨燃也是真的后怕,他发觉自个儿对于楚晚宁的渴望,好像远远高于预测,他先前筑起的堤坝,就快要拦不住汹涌的波流,他骨子里的热烈,随时都要涌溢出来。   他深知人性与兽性只是一念之差,他不愿意因为这一念之差,再一次伤害楚晚宁,因此他也下意识地规避着楚晚宁。   两个人距离拉远了,反倒多了些徒弟恭敬,师父慈善的错觉。   日子相安无事地过着。   这天村里的猎户在山上屠来一只肥美的獐子,村人提议晚上在村口的小晒场上,办个篝火会。   于是各家各户都拿出了一些吃食,或是糕饼,或是肉干,村长还开了两坛子高粱酒,热热闹闹围坐一团,映着篝火,闻着烤獐子的油香,喧哗吃喝,好不痛快。楚晚宁和墨燃没有坐在一起,两人隔得有些远,中间烧着烈火,他们隔着火互相看着对方,又不想让对方发现。   你瞥我一眼,以为是悄无声息的,但两束目光总是在半路撞见,于是佯作只是无意扫过,淡淡地垂下去,过一会儿又乘人不备,偷偷爬上对方脸颊。   橙色的火光在涌动,柴火在噼啪作响。   周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可他们谁都听不见,谁都看不见,天上一片月,唯照两人心。   村长开的酒很快就见了底,但诸人却觉得不够尽兴。   墨燃想起自己屋子里还有一坛上好的梨花白,就打了声招呼,起身回去拿酒。   走到一半,却听到身后有动静。   他回过身来:“谁?”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刻一顿,然后一双葱绿色绣着黄花的鞋子从拐角慢吞吞地蹭出来。   墨燃愣了一下:“菱儿姑娘?是你啊。”   菱儿酒稍微喝的有些多,雪玉般的脸颊上泛着酡红,嘴唇更是丰润鲜艳,她站在月色里,凝睇含情,饱满的胸膛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说:“墨仙君,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143章 师尊原是白月光、朱砂痣、心头血、命中劫   墨燃就算再迟钝, 瞧见她这样火热的眼神, 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清楚的, 立刻道:“菱儿姑娘, 你喝的有些多了, 有什么话明日再讲……”   “我偏要今日讲!”   这女娃子彪起来也是恶狠狠的, 她头发有些散落,眼神透着光。   “……”墨燃怕缠,想要轻功起遁走,可袖角却被她拉住了,墨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说道, “你放开我。”   “不放。”所谓酒壮怂人胆,何况菱儿的胆量本就不小, 这攀附死生之巅仙君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便大声说道,“我中意你, 你喜不喜欢我?”   墨燃:“…………”   见男人没有反应,菱儿有些急了。   她自墨燃刚来玉凉村时, 就觉得这汉子长得威武英气, 后来得知他就是这些年声名远播的“墨宗师”, 一颗芳心就越发深陷, 不可收拾。   算来农忙快要过去了,墨燃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她不过是下修界一个小丫头, 唯一的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张漂亮脸蛋和好体态,她虽然不知道墨燃对自己怎么看,但如果此刻不表达自己,以后就极难再有机会了,因此今晚借着些酒劲儿,她竟能鼓起勇气,尾随着墨燃,堵着他告白。   这般洪流般的勇气,说实话,墨燃都有些被骇到了。   菱儿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她想,若是墨燃答应自己,便就好了,得了这样俊俏的情哥哥不说,攀上了他,就等于攀上了死生之巅,那以后自己也就不用窝在这个小破村子里头受腌臜气,就可以过上舒坦日子,就……   “不好意思啊,菱儿姑娘,你还是放手吧。”   可他的一句话,把她脑内飘飘然的空中楼阁,轻而易举地就击碎了。   菱儿脸上红晕未消,苍白又泛上来,一时间脸色十分难看,过了片刻她急着道:“我,我是有哪里不好看吗?”   “你哪里都好看。”墨燃很客气,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但我不喜欢。”   如果说刚刚他还留了几分薄面,那么这句“我不喜欢”,可以说是摧枯拉朽,把她最后的脸皮也给撕了。   菱儿的眼眶刹那盈满了泪水,伤心倒是次的,她虽然仰慕墨燃,但也没有到什么情根深重的地步,反是想一步高升的心思更重些,因此她更多的是美梦破碎的失落。   “那你……”她忍着泪,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模样的。”   “我——”   她这句话,倒是问住了墨燃。   他喜欢什么样的?   习惯性的,他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师昧那个模样的,可是话到唇边,好像忽然又觉得并非如此,他一时间有些无措,竟是答不出来。   “你说啊,你喜欢什么样的?”菱儿步步紧逼,一双美目盯着墨燃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幻。   她也是个可怜人,上头有个姐姐,嫁了个上修界的普通布商,早些年就移居雷州,过好日子去了。   她跟阿妈一块儿去探望过姐姐,背了一堆乡下的花椒鱼干,但姐夫嫌那鱼干腥味大,又觉得她们母女俩寒碜,住在自己家里头极为丢人,没几天就赶了她们回去。这件事在菱儿心里头深深地刻了一刀,她从那天起,就不甘心自己的穷酸日子,发誓要过得比姐姐更好,以后把当年受的委屈,都尽数还回去。   所以她这些年一直都在物色一个英杰,想要委身于人,改换命运。   她实在不想放过墨微雨。   于是她几乎是有些焦急且痴狂了,酒色之下,她昏昏沉沉地往他身上靠,她有柔软有致的身子,夏日里她走过地头田间,男人们都会偷眼去瞧她,她是在压注,想要用自己温软的躯体,去撕开墨宗师的甲胄。   “我到底是有哪里不好呢?你连想都不想,考虑都不肯考虑,就这样拒绝我?”   她火热酥软的肉体贴上来,墨燃却觉得浑身不适应,连拉带扯地拽开她,脸已黑了大半。   “菱儿姑娘,我与你认识才不过多久?我怎么会喜欢你,怎么会考虑你?”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墨燃一看她又要过来,立刻道:“你别再靠近了!”   “你就这么不喜欢?”菱儿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一点点都……一点点都……”   “我一点点都不喜欢。”墨燃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这种事情断的还是彻底一些为好,于是虽然残忍,还是补了一句,“一点点都不心动。”   菱儿哑然了。   不喜欢,她可以理解。   但是不心动……   有几个未曾婚配的男人,可以对着一个脸庞和身段都极好的女人,对着这样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义正辞严,说出这句“不心动”?可以对着温香软玉,一点欲望都没有?   她原地呆了半晌,说:“你……你怎么能……你怎么会……”   她有点难以启齿。   她其实是想说,你怎么会一点欲望都没有的?这不正常。   墨燃也从她的踌躇犹豫中觉出她的意思了,但他也实在不愿和她多解释,他和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妾想有露水情缘,郎却浑然没有这个念头。   她爱怎么想,由着她喜欢。   墨燃低低跟她说了句:“抱歉。”闪身潜入了夜色里。   夜风吹着他的面颊,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与菱儿的一番相谈,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关于情爱,可能都想错了一个点。   菱儿问他“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扪心自问过。   得到温暖很少的人,总是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的,只要谁对他格外的好,他就将一腔热血都奉上。   “喜欢什么样的?”   这是他潜意识里,想都不敢的一句话。   其实这世上每个人,原本都是有自己特殊的口味与癖好的。墨燃小时候就常常在路边听到别的孩子拉着自己父母的衣角,说:“我喜欢吃这个,这个有葱花。”或者“阿娘,这个红色的灯笼比黄色的好看,我喜欢红色的。”   但他不能说,说了也没用,他能吃的起的,也只有最廉价的白面饼子,还得掰开来,和母亲一人一半。   后来他在馆子里的时候,也会偷瞧那些来听戏的金主阔少,看他们摇着绢扇,慢条斯理地说出诸如:“我喜欢上回那个翠儿,这回唱戏,还是要她吧,秀气,嗓子甜。”这类的句子。   其实在墨燃眼里,翠儿姊姊远没有白蓉姊姊好看,但是谁会在乎他的想法呢?   永远也不会有人问他“你喜欢什么”,审美也好,选择也好,这些词藻只和富贵之人有关,对于墨燃而言,别人端给他什么就是什么,有的吃就应当感激,有件衣服能蔽体就该涕零——“喜欢”?   他恐怕是在痴人说梦,他凭什么能喜欢,怎么敢喜欢,有什么资格喜欢?他只有一条要竭力挣扎,才能苟活下来的贱命。   日子久了,这种得到什么,就紧握住什么的习惯深入骨髓,后来再多的金银珠宝缠身,龙涎瑞脑熏得他直打喷嚏,也没能把他骨子里的这层穷酸气遮盖掉。   纵观墨燃这一生,年幼时潦倒穷困,他的喜怒哀乐就像鞋底的泥灰,一文不值,所以“你喜欢什么?”这句话,没人会问他。   后来飞黄腾达了,简在帝心,伴君伴虎,他的心思别人只能揣测,所以“你喜欢什么?”这句话,没人敢问他。   而就在方才,菱儿忽然问了他这句话,简简单单几个字,竟把他问住了。   他曾以为喜爱一人,就必然是恭敬的,捧在手心的,不敢有任何妄念的。   就像他对师昧那样。   他觉得这就是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错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隐约明白过来,事情好像并不是他想的这个样子。   他真的喜欢温柔,超过喜欢倔强吗?   他真的喜欢和顺,超过喜欢刚强吗?   他真的喜欢眼眸桃花缱绻,超过凤目凌厉,两刃寒霜?   他……他真的喜欢师明净吗?而不是……而不是……   他没敢去想那个名字,可他的心跳不由他,血液已变得火热又滚烫。   墨燃被自己的爱欲惊到了。   爱欲,爱欲,爱与欲本就是无可分割,不能分离的,被对方的容貌所吸引,被对方的声音、对方的气味,甚至是对方的一个眼神给蛊惑,想要侵占,想要拥有,想要在那个原本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肉体上,留下自己的气息,想要在对方体内,插入自己的热切。   他从来都认为情爱神圣,所爱之人不可亵渎。   可是怎么会真的不亵渎?   当一个热爱着的,渴望着的,思慕着的身躯出现在自己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浑身燥热,不意马心猿?   世间诸般爱意,唯有情爱,与干净无缘。   它注定沾染着粘热的汗水,有着肉体的颜色,它注定是鬓发纠缠的,有石楠花的腥气,它与呻/吟有关,与激情有关,它注定要在泥淖潮湿的温床上才能滋生出娇艳欲滴的花蕊来。   墨燃在夜色中急奔,忽然停下脚步,眼神明亮的可怕,神情骇然。   脑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直以来被他的固步自封,被他的愚蠢固执压抑着的那股狂流,以排山倒海的声势将他淹没,将他侵吞。   他悚然立在原地。   欲望,欲念。   情爱。   楚晚宁……   他终于把这个名字掘了出来。   沙泥淘尽,珍宝浮出。   从来都是楚晚宁……这样私密的情感,这样火热的爱欲,从来都只属于楚晚宁啊!   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两辈子以来的执念被打碎了,那破碎的砖瓦墙垣被猛烈的潮汐冲刷着,拍砸在他心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骇然。   难道、原来……竟会是这样吗……   他喜欢的人,他所谓的爱,竟一直都错了吗?   墨燃抱着梨花白返回篝火会的时候,菱儿已经不在了。   众人当然不会觉察到一个少女的离席,自然也无人知晓方才墨燃和她的一番对话,依旧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乡人们玩起了游戏,他们拿稻梗编了顶草环,请一个人上去击鼓,鼓声熄灭的时候,草环传到谁那里,谁就要被问一句话,不能不答。   这是下修界农民劳作时闲来无事想的乐子,玩法简单,容易上手,哪怕像楚晚宁这样与玩乐绝缘之人,也不难融入其中。   “好,到老白了!来来,老白来抓阄!”   老白就苦着脸从大海碗里,抓了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来一看,念道:“是胸大的女人好看,还是屁股肥的好看?”   周围一圈人立刻哄笑起来。   老白气的一张老脸通红,扬着纸条骂道:“是哪个瓜娃子写的这种问题丢进去?老子日你个仙人板板!”   “别啊。”一个村夫笑道,拉着他的衣摆,“先别急着日人家仙人板板,你先回答问题啊。”   老白屋里那口子也坐在下头,正瞪着双牛蛙眼瞧着他,瞧的老白寒毛倒竖,支吾半天,才小声道:“老子觉得都差不多。”   立刻有人笑着吼起来:“你说个球哦,撒谎没得意思!你明明前几日还跟我说,觉得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好生养嘞,你咋个不说实话!喝酒喝酒!罚酒!”   老白没办法,苦着脸龇牙咧嘴地把酒喝了,下去后没少被媳妇儿提着耳朵数落。   楚晚宁隐在人群里头,看得又是尴尬又是新奇,但这种问题太粗鄙了,若是问到他身上,他定然无从回答。   这时候正好村长拿着一尺黑布,笑眯眯地说道:“换个人来击鼓吧,把老张给换下去,让他也玩一玩,谁来换他?”   楚晚宁立刻道:“我来。”   他走到绑着粗牛皮的兽皮束腰鼓边,接过鼓槌,席地而坐。   村长替他仔细绑好了蒙眼的黑带子,左右调试了一下,问道:“紧吗?”   “不紧。”   “可会漏光?”   “不漏。”   村长笑道:“那就请仙君击鼓吧,什么时候想停了,你就尽管停下来。”   楚晚宁道:“好。”他执起木锤,在皮面上敲了敲,然后灵活地打击出密实鼓点,嘈嘈切切错错杂杂。   他被蒙了眼睛,没有觉察到墨燃隔着篝火投来的目光,那样复杂纷乱,那样迷离怔忡。   墨燃看着他,星火飞扬着,像是橘色的萤火虫散入黑夜,他看着黑夜里那个白衣委地的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尖刀般划过楚晚宁的额头,鼻尖,划过他的嘴唇,下巴。   黑布裹眼的楚晚宁对他而言,有着莫名的诱惑,但这一次墨燃没有任由这诱惑随随便便地溜走,他仔细咀嚼着,舔舐着。   他在里头尝到了情爱的滋味。   他又一次感到内心的震颤,他又一次确认……没有错。   他对楚晚宁,是有爱意的。那种爱意和师徒之情无关,和恩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他只是纯粹地爱慕他,渴望他,想要他。   他……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爱着楚晚宁。   是爱。   他竟是那样糊涂,那样偏执,他竟是那么傻,那么瞧不清。   他竟直到今日,才终于醍醐灌顶。   他是爱着楚晚宁的。   这一节想通透了,一直以来积压在脑海的那一层封土终于崩裂,很多曾经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曾经他得不出的答案,都在这姗姗来迟的爱意里,纷至沓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品舐,来不及深思。   就听得“咚”的一声,鼓声停了,余音如涟漪扩散。   那一只草环不早不晚,就在此时,落在了他的膝头,他怔怔拾起,一抬眼,看到楚晚宁正松了口气,单手摘去了黑色的绑带,睁开那双月华流照的凤眸,纯澈无暇地张望过来。   他也好奇,想知道自己停歇鼓声时,花落在了谁家。   于是他对上了墨燃的视线。   楚晚宁:“……”   墨燃:“……”   没什么比他在偷看你的时候,你也偷看了他更尴尬的了,两道目光交错,彼此都有些闪躲。   但楚晚宁很快就不躲了,因为他忽然惊觉,墨燃那张英俊挺拔的脸庞上,此刻正笼罩着懵懂复杂的情意,越过金星缭绕的篝火,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就那么笔直地、滚烫地呈露出来,不加掩饰,也掩饰不住。   楚晚宁微微睁大了凤目。   “墨仙君好运。”村长笑着,去拉墨燃上来。   墨燃犹豫一会儿,按着规矩,把编好的草环戴在了发间,他黑眸子很亮,但人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戴好了发冠,小心翼翼地又看了楚晚宁一眼。那张晒得黝黑的俊脸,竟然就在这火光里渐渐涨红。   楚晚宁被他反常的举动吓到,于是眼睛睁得更大,圆溜地瞪着他。   在楚晚宁这样不加掩饰的视线里,墨燃低垂了眼睫,抿着唇不吭声,瞧上去有些乖顺,又有些腼腆。   好像是那种愚钝的少年郎,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情窦初开,一切都显得那么笨拙,笨到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爱。   楚晚宁:“……”   如果他刚刚还是惊,现在就可以说是骇了。   ……他怕是要瞎了吧!   不然怎么会觉得,这五大三粗的熊货,忽然变得那么矫情,像吃错了药?    第144章 师尊,我喜欢你   墨燃从大海碗里捉出一张纸, 平铺展开。   看到纸上内容, 他先是松了口气, 随即又有些紧张。   “是啥?”村长问道。   墨燃就把纸张给他看, 村长瞧了, 说道:“哈哈, 幸好与墨仙君同来的,没有什么同门师姐师妹,不然怕是要得罪人。”   楚晚宁原本就很好奇墨燃捉到的是什么问题,一听村长这么说,更加好奇了, 直盯着那张纸条看, 好像要把纸条盯出个窟窿来。   墨燃笑道,“可是村长, 你瞧这张纸上面写的东西, 应当犯规了吧,别人说的都是一个问题, 他却等于问了我三个问题。”   “谁叫仙君点子准,摸到了这张。”村长说, “仙君要是不满意, 那就丢了重新抓过。”   重新抓指不定又抓到什么“腿长的女人好看还是腰细的女人漂亮”这种内容, 墨燃笑道:“算了算了, 那就还是这张吧。”   他说着,把纸张递还给村长,说:“我抽到的, 是说一说生平最喜欢的三个人。”   楚晚宁:“…………”   这时候菱儿眼眶红红地回来了,她没有往前捱,怕旁人看出她刚刚哭过,就坐在炉火塘子的最外围,因此墨燃也没有瞧见她。   事实上墨燃说完问题之后,就谁也没有看,他觉得这样过分私密的问题,瞧着谁都别扭,都说不出话来,于是干脆盯着火。   篝火在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映得他一张英俊脸庞时明时暗,他就望着那团火焰,出神良久,而后道:   “那就先讲我阿娘吧。”   “我阿娘走的比较早,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面貌了,只记得有她在的时候,我总能吃的上东西,也睡得好安稳觉。”墨燃道,“所以如果要说三个人的话,她会是其中一个。”   村长颔首:“舐犊情深,好,给仙君算一个了。”   “那第二个,是我师哥,他待我温和,虽无血缘之亲,却胜过亲生兄弟。”   对于这个答案,楚晚宁早有预料,因此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都没有太大的波澜。墨燃喜欢师明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当初他在金成池,早已亲耳听见过,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望着夜火映照下的那个男人,他有着刀劈斧削的硬劲轮廓,显得极英俊,骨子里又有些倔头倔脑。一个人的精气神很大程度上都能够在眼睛里反应出来,墨燃的眼睛又黑又亮,极其有神,像一盏除非油尽,否则绝不会熄灭的灯。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注定极为固执。   楚晚宁很痴迷于这样的固执,只可惜,这份固执并不是属于他的。   墨燃说了师明净这样那样的好,楚晚宁都没有听进去,他觉得晚上的风有些凉,于是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捧在掌中,慢慢地喝着。   茶水一路暖着他的咽喉,落到胃里,把他的血肉都焐热捂暖了,连心都跟着软下来。   他又默默倒一杯,正欲再饮,忽听得墨燃讲完了师明净,然后顿了顿,说了一句话:   “还有一个人,第三个要说的,是我师尊。”   “咳咳咳!!”楚晚宁仿佛被烫到了,茶呛了点出来,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埋头去擦拭着水渍,却不曾抬头看墨燃一眼。   感情上卑微惯了的人,你把他从地上拉起,他也只会为自己的满身尘土而惊慌失措,想要再一次躲回暗处,蜷缩着,藏起来。   但墨燃显然没有打算给他逃避的机会。   楚晚宁这个人太闷了,要是由着他去,他会一直给你一个背影,一个后脑勺。他看似炽烈,看似凶悍,眉眼间紫电青霜,隐隐都是雷霆攻伐之意,可墨燃清楚,这不过是一张打磨精致的人/皮面具而已。   他看过了楚晚宁温柔的人魂,在孟婆堂的蒸腾水雾里,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他不想让楚晚宁再这样自我糟践下去了。   楚晚宁不能再戴着那样狰狞可怖的假面,如果这自尊病的家伙不愿意摘,那么,他替他伸出手来。   茶水只泼了一点点,早就擦干净了,可楚晚宁还是在反复不停地拭着那干透的水痕。   他惯于作茧自缚,所以没有抬头。   渐渐的觉得周围很安静,静的有些诡异,而后有小孩子在嗤嗤地笑,声音好像压得很低,可是谁都能听到。   “阿娘,楚仙君好傻哦。”   阿娘忙掩住自家孩子童言无忌的小嘴:“嘘——”   但楚晚宁还是听到了。   傻……   不,晚夜玉衡这辈子都和“傻”这个字绝缘,他是嚣张锋利的,是凶悍冷酷的,是——   “师尊,你再擦,只怕桌子都要给你擦出一个洞来了。”   黑色的布靴走到他案几前,距离很近,近到几乎可以算是冒犯,然后才停住。楚晚宁看到一截漆黑的阴影笼罩下来,山岳一般压制住他,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压得他有些屈辱,也有些恼羞成怒。   他忽然就有些愤懑了,气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   于是他把帕巾一摔,猛地抬头,充满了挑衅,一双含着怒的恣意凤眼瞪着墨燃,端的是剑拔弩张。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墨燃不无恭敬,不无温和地说了一声:   “师尊,你理理我。”   这句话真像一道魔咒,与楚晚宁的反应同生共长,只有楚晚宁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因为墨燃说“你理理我”,才抬头的,这只是恰巧而已。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他,墨燃也好,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罢,都觉得楚晚宁是因着这一声央求,才迅速应允了自己徒弟。   迅速。   没什么比这俩字更让人觉得屈辱,觉得颜面尽失了。   楚晚宁面色如冰,眼里却烧着星火。   可撞上的,只有墨燃柔和温热的目光,像无边春水,轻而易举地,就包裹了他的怒气,他的尖牙利嘴。   墨燃说:“师尊,第三个答案是你。”   楚晚宁无处发泄他的恼怒,于是变得面无表情:“……嗯。”   他表现的真淡定,真漠然。   十分从容有气度,真不愧是看淡人间风月的楚宗师,楚晚宁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喝彩。   但墨燃好笑地瞅着他。   墨宗师心想,这位楚宗师,怕该不会是个小傻子吧。   楚晚宁浑然不知自己在徒弟心里已经吧唧一声贴了个小傻子的签儿,他因为紧张,从而愈发显得冷漠骄矜。   他说:“所以呢?你过来是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歪打正着,墨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墨燃什么都想做。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喜欢楚晚宁又怎样?发现的太迟了,斯人遥遥不可追,更何况他已经花了两辈子去追师昧的脚步,忽然跟他说,他爱错了人,要他回头,其实他自己心里上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如果重生之初,他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到现在,这份“发现”,其实只是徒增煎熬而已。   前世带给楚晚宁肉体上的折磨太多了,他习惯把床笫之欢,看做是对这个傲骨铮铮的男人,最酷烈的折磨。   所以其实在墨燃心里,楚晚宁一直是个仙人般的形象,不食人间烟火,更不会有情爱欲念产生。   要毁掉楚晚宁,他有千万种狎昵亲密的办法。   可是,要对楚晚宁好。   他想不到太多。   忽然就变得很笨,只知道应该要与师尊保持距离,把师尊捧上神坛,自己在下面跪迎。   这一声“喜欢”,其实包含了滚烫而隐秘的爱欲。   但是墨燃不能让楚晚宁觉察,他只能克制着自己,用“师徒之情”,给这份喜爱精心伪装起来,再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楚晚宁眼前。   墨燃于是回答:“只是想让师尊知道而已。”   “……”楚晚宁静静看着他。   墨燃说:“只是,忍不住想要让大家都知道……”   “知道什么?”   墨燃笑了,黑眼睛十分亮,光焰很灼人,能掩盖掉下面暗流汹涌的欲念。   “知道我运气好呀。”他笑吟吟地说,“拜了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师尊。”   他用了三个最好,十分拙劣,十分用力的表达。   颇有墨燃浑然质朴的粗糙风格。   楚晚宁高深莫测地望着他,只有睫毛动了动。   墨燃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如果错过这一次,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时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下来,想要与端坐在案前的楚晚宁平齐,可惜身形还是太高大了些,这样跪着,依旧是低眸俯视着师尊的。   顾不了这么多了,他觉得心跳是那么快,血流是那么急。   “师尊。”   “……”楚晚宁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焦灼了,逼得他不由地往后仰了仰。   可终究还是利箭穿了心。   “我喜欢你。”   他无路可逃,林中跳跃的梅鹿被猎户的箭镞刺中了腿脚,于是颓然摔落。楚晚宁怔怔看着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也瞧不见了……   喜欢——这个词多含蓄,多模糊。   它不像“爱”那么直白赤/裸,一出口就能烫伤别人的心,它有许许多多的理解方式,给了多少痴男怨女机会,可以故作从容地一表心意,泄出心中满溢的爱意。   墨燃默默地想:我喜欢你,但不会惊扰你,强迫你,你以为我所说的喜欢,只是师徒情谊,那样对我而言虽有遗憾,但对你,却也再好不过了。   楚晚宁则默默地想:你说喜欢我,是因为怜悯、因为授业之情,救命之恩,这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份喜欢,但是为了换来你如今的好感,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筹码去换取你更多的情意。能得到你对我作为师尊的一句认可,一声喜爱,也足够了。我不再强求。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更多的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只夸是师徒情深。   唯有角落里的菱儿,隐约着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看着墨燃那张英俊的脸庞,那脸庞上有着压抑太深的欲望,有着一些令她觉得怪异的热忱。   可是她毕竟淳质,小村子长大的人,连龙阳之好都没有听说过,于是她也只是觉得怪,但究竟哪里怪,她说不上来。   这世上啊,总有一些人,不喜欢的时候没心没肺,肆无忌惮,走路可以横着走,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   可一旦爱上了,那就是烈火烹油,心热眼红,他们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内心的爱欲被对方发现,想要和对方沉沦欲海,难舍难分。   但对方若是真的要发现了呢?他们又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对方不喜欢自己,怕被拒绝,这个也怕那个也怕,莫说是天王老子啦,这回便是树上的一只寒蝉叫两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他们都会忐忑不安地想,天啊,树上的蝉叫了,真要命,那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最朦胧的爱情,往往是你猜我猜,你躲我躲,隔着两里地都能闻到那弥漫的酸臭味。   墨微雨前世是踏仙君,这辈子是墨宗师。   臭名昭著,英明一世。   他当过最恶的鬼,如今也成了至善的人,可是这一身酸臭,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楚晚宁呢?   那家伙永远是网中的鱼,情爱里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头疼,令他纠结。   可偏偏还死要面子,哼一声说,这般酸腐破事,有何可谈的。   真真作死个人。   第145章 师尊有饭伴了   层林染透, 农忙结束了。   玉凉村的村民准备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 里头装着些肉干、年糕, 香料, 粗布, 一个劲儿地往楚晚宁和墨燃怀里塞。   死生之巅虽然不缺吃穿用度, 但这是乡民的一片心意,若是不收,反倒不好。因此两人也没有客气,帮着村长把褡裢都装满。   菱儿也来了,怀里头抱着个竹篮, 篮子上盖着块青花色小布, 布掀开,里头装的是蒸好的馍饼, 还有十来枚已经煮熟的绿壳子鸡蛋。   她来到墨燃马前,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闪躲躲,想看他, 但想起自己那天半醉半醒时大胆的表白,却又觉得不好意思。磨蹭了半天, 才挨过去, 把篮子举过头顶, 对已经上马的英俊男人说:“墨仙君, 这些……这些都是我早上煮的,你带着,和楚仙君路上吃。”   墨燃不知她此举何意, 因此犹豫着,不知该拒绝还是该收下。   菱儿却明白了他的顾虑,蓦地抬起头来,脸颊酡红,眼神却有些倔,也有点伤。   她虽卯足力气,想攀上一个了不起的仙君,但她也不是那种没有尊严,被拒绝了还要继续死缠烂打的姑娘。   她说:“仙君放心吧,菱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这大半个月来,仙君对玉凉村的照顾。”   墨燃这才将竹篮收下了,他坐在马背上,垂着睫毛看着她,诚恳道:“多谢姑娘。”   “仙君客气了。”   墨燃见她拿得起放的下,心中多少有些感触,于是多问了她一句:“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仙君为何这么问。”   “我觉得姑娘不是愿意久居村落的人。”   菱儿便笑了笑,眼神里又有了斗气:“我想去上修界看看,听说儒风门宗主仁善,愿意广济天下寒士,我们这些下修界的人,只要能在临沂谋得一份活做,他都不会赶我们离去。我女红不错,也会烧饭,总能混些日子的。”   当然最重要的她没说——儒风门弟子是十大门派里最多的,门派幅员广阔,共有大小七十二城,临沂更是仙门大都会,路上走着十个人,就有五个是修士,她去那里,会更容易找到一个好丈夫。   楚晚宁不知她的心思,听她要去临沂,皱了皱眉头,道:“儒风门水深,不是姑娘想的这般简单。若是姑娘今后想在上修界久居,不如考虑扬州霖铃屿。”   “扬州生存不下去,吃穿用度都太贵了。”菱儿说道,“多谢仙君好意,菱儿心中自有考量。”   既然她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楚晚宁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用,便作罢了。   两人载着满当当的包裹,策马扬鞭。楚晚宁经过彩蝶镇附近的时候还特意留心了那边的结界,所幸灵流充沛,一切稳定。于是一路马蹄不停歇,到了晌午时分,他们终于回到了死生之巅。   楚晚宁去和薛正雍汇禀情况,墨燃左右没什么事做,四处闲逛,在奈何桥边撞见一个人,正擦拭着桥柱上的石狮子。   墨燃心想,不知是谁又犯了过错,被罚来这里做苦力了。   受罚的人一般脸面上都会有些过不去,因此墨燃也没打算往桥上走,正欲转身,却忽听得不远处,那个人喊了他一声。   “阿燃!”   “……”   定睛一看,原来在擦狮子的不是别人,竟是师昧。墨燃愣了一下,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一是怪异师昧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居然也有被罚来擦奈何桥的时候。   二,则是怪异师昧如今的模样。   算来自己见到身形完全长开的师昧,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辨熟他如今的相貌容姿,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生疏,以至于乍一眼在桥上看到,竟然没有认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做错事了?”墨燃走到他面前,问道。   师昧显得有些尴尬:“嗯……和少主一起被罚了。”   “萌萌?”墨燃顿了顿,笑了。   这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薛蒙犯错,不算新鲜事。   “他拉着你做了什么?”   “说是想去后山禁地捉几个鬼怪来练练手。”   “…………”   “结果差点把师尊走之前封好的结界裂缝给捅豁了。”   墨燃哭笑不得:“他以为鬼怪是猫猫狗狗吗?说捉就捉,说养就养的。你也是啊,他胡闹,你总不该跟着胡闹,怎的不劝劝他?”   师昧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我当然劝过他,但是没用,我怕他出事,只能跟他一块儿进去……算了,不说了,幸好没用闯下什么祸来。阿燃,说说你吧,前些日子你和师尊去玉凉村农忙去了?”   “嗯。”   “怎样,都还顺遂?”   “嗯,都还挺顺的。”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等告别师昧之后,墨燃一个人默默走在林荫小道上,拨开心意再回头看,他便愈发真切地觉乎出自己对师昧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执念,是一种习惯,并不是自以为的爱情。   他曾经以为他看着师昧的外貌,觉得漂亮,觉得惊为天人,觉得很舒服,这就是欲望,其实不是的。   人对于美的东西,总归是欣赏的,他欣赏师昧的容貌,但仔细分辨,这种欣赏里并未带上任何狎昵的意味。   他喜欢看他,就好像喜欢看秋天漫山的红叶,夏日满池的荷花,这些年来,几乎没有越矩的妄念。   他仍和往昔一样,珍视师昧、怜爱师昧。   却也和往昔不一样,如今的墨燃,终于明白过来情爱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柳下惠,他的爱意应当是湿润灼热的,伴随着侵占,伴随着肉体的碰撞,伴随着热血奔流浊液喷涌。   他是狼犬,会细嗅蔷薇。   但齿臼狰狞,真要下口,吃的当然不会是花草,而是血肉。   晚饭时候,薛蒙总算是编整完了藏书阁第二经书区的所有书册,他累得唉声叹气,趴在孟婆堂直抱怨,连平日里最喜欢的辣子鸡丁,都没能够哄他开心。   正百无聊赖地玩着筷子,忽然见到楚晚宁进了饭堂,总算是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喊道:“师尊!”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墨燃坐在薛蒙身边,他、薛蒙、师昧,三个人一贯是一起吃饭的,但今日楚晚宁走进来,墨燃却将桌上的碗碟都挪了位子,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你做什么?”   墨燃却朝薛蒙笑而不语,站起来和楚晚宁招招手:“师尊,来这里坐。”   薛蒙:“…………”   师昧:“…………”   敬重是一回事,但一起吃饭,又是另一回事了。   能经常性坐在一张桌子上啃骨头的人,大半关系不会太生硬,至少得习惯对方吧唧嘴,受得了对方难看的吃相,偶尔的失态。   瞧薛蒙和师昧脸上的神情,尽管楚晚宁吃相素来从容高冷,但他们依然不习惯、不接受和他共进餐食。   对他们而言,偶尔和师尊吃饭,那就和应酬是一样的,彼此都得绷着,得客气,一顿饭下来往往背脊都挺僵了,食不知味。   楚晚宁也明白这点,他颇为意外地看了墨燃一眼,摇了摇头,还是端着些清淡的蔬菜,径直去了自己以前习惯去的位置。   五年没在孟婆堂进食了,一坐下来,楚晚宁就看到桌角上打了个镂花小铜片,上面居然刻了“玉衡长老专席”六个小楷。   “…………”   薛正雍有病吗!!   重重把木托盘往桌上一放,楚晚宁郁沉沉地坐下来,还没吃两口,忽然一个人拉开他对面的木椅,在“玉衡长老专席”上落座,端来的托盘就摆在楚晚宁的盘子前,挨得很近,几乎碰在了一起。   楚晚宁抬起眼:“……你怎么来了?”   “那边太挤了。”墨燃说着,笑眯眯地端起米饭碗,“过来和师尊一起吃。”   楚晚宁瞥过薛蒙他们那边,有些莫名奇妙:哪里挤了?   别说他莫名其妙,被墨燃扔下的另外两个人也都神情复杂,悄悄看着楚晚宁和墨燃那一桌。   薛蒙喃喃道:“那狗东西莫不是疯了吧?”   师昧:“…………”   墨燃却不管这么多,他方才瞅着楚晚宁打菜就觉得不舒服了,楚晚宁这个人,嘴挑,在饮食一道上特别矫情,经常的不是吃了这个难受,就是尝了那个恶心,墨燃觉得这样子不好,以后年纪大了要得毛病。   他以前才懒得管楚晚宁吃些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且不说喜欢这码子事,便是出于尊师重道,他也得好好饲喂自己的师尊。   但是投喂楚晚宁是一门学问,和喂猫似的,不能一股儿脑硬塞,人家不会想吃,他也强求不来。   所以墨燃灵机一动,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到楚晚宁碗里。   “师尊,你尝尝这个。”   果不其然,楚晚宁皱眉道:“我不喜欢五花肉,你拿走。”   墨燃早有准备,笑道:“听说做的很甜,是江南风味呢。”   楚晚宁道:“江南烹肉,和这个不一样。”   “你都不吃,怎么知道不一样?”   “看样子都能看出来。”   “可是厨子说就是江南风味啊。”墨燃抛下网来,准备等猫上钩,笑道,“孟婆堂的厨子是老厨子了,他说的还能有错?定是师尊离乡太久啦,忘了家乡的红烧肉长什么模样。”   楚晚宁道:“……胡言乱语,这个我怎么可能弄错?”   墨燃就自己吃了一块,似乎是真的很认真地尝了尝,恳切道:“我觉得还真是师尊错了,这肉甜味着的很重,不信你试一块?”   楚晚宁浑然没有觉察到墨燃的别有用心,他有些不忿,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红烧肉,送到嘴里。   “怎么样?”墨燃忍着笑,看着上钩的大白猫。   楚晚宁严肃地蹙着眉头,说道:“不是,八角茴香味太重,我去跟厨子说去,江南的红烧肉就不是这么做的。”   “哎哎——”墨燃立刻拉住他,禁不住有些无语,谁知道这家伙会这么较真?要真跑去和厨子争论起来,自己可不就露馅儿了?忙道,“师尊不急,这会儿厨子正忙着呢,既然师尊尝过了不是,那就肯定不是啦,一会儿我去跟他说去,咱们先把饭吃了要紧。”   楚晚宁想想也是,便又坐下来,继续闷头吃饭。   墨燃就又开始盘算着哄骗他,这回夹了一块鱼。   楚晚宁的筷子顿了一下:“鲥鱼?”   “嗯。”   “不吃,拿走。”   “为什么不吃?”   “不喜欢。”   墨燃就笑:“是不是刺多?”   “……不是。”   “可是师尊每次吃鱼,挑的都是那种没刺的,或者刺大容易挑的,师尊该不会是不会吃小刺儿鱼吧,哈哈哈。”   他熟知楚晚宁性格的软处,拿捏得极好,楚晚宁果然又上当了,他有些薄怒,说道:“真荒唐。”夹起墨燃给他的鲥鱼吃了起来,身体力行地表明自己并不是不会吃刺多的鱼类。   就这样,楚晚宁在墨燃的哄骗之下,不知不觉吃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菜肴,几乎是各类蔬菜禽肉都沾了一遍。本来一个人吃很快的一顿饭,糊里糊涂就拖了大半个时辰还没用完。   待他们收拾碗筷出去的时候,薛蒙他们早就走了,孟婆堂的弟子也只剩三三两两,墨燃陪着楚晚宁走在返回红莲水榭的林荫小径上,斜阳向晚,暮色四合。   晚风吹拂,他把手臂枕在脑后闲散地走着,忽然就笑了。   “师尊。”   “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喊喊你。”   “……我看你是晚上吃撑了。”   墨燃就笑得更温柔了:“是啊,好撑。师尊,我以后能不能都和你一起吃饭?”   明知道墨燃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楚晚宁的心跳却仍然忍不住漏了两拍,还好目光依旧很沉静。   “为什么,你和薛蒙吵架了?”   “没有没有。”墨燃摆了摆手,笑道,“只是太久没有和他俩一起吃饭了,隔了五年,再坐一起,觉得有些别扭。要是师尊觉得我碍事,那我明天就另外找个位置,自己一个人吃好了。”   “……”   他当然不能说是“你一个人吃饭我觉得很可怜”,也不能说“我想多给你喂一些菜”,这些话都不用出口,墨燃就知道是行不通的。他只能示软,得说自己一个人可怜,得说自己需要人陪,楚晚宁素有善心,他是不会拒绝的。   墨燃简直都能看到他眼里的动摇了,只差最后一点点力度。   于是继续道:“不过其实,我真的不是很想一个人吃饭啊。”   “为何?”   墨燃垂下柔软的眼睫,笑容里一半情绪是真的,一半则是为了哄诱楚晚宁而生的:“师尊不觉得吗?一个人随随便便地吃完东西,那叫果腹。”   他顿了顿,在一片锦绣红霞中,掠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碎发,他梨涡深深,复又凝视着对方。   “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吃,聊聊天,说说话,吃到嘴里有味道,落入胃里是热的。那才是吃饭。”   “……”   “师尊,明天还能跟你一起吗?”   小狼狗烫心暖胃的话要真的说起来,实在是令人招架不能的。   墨燃固执地令人心动,他说:   “师尊,我在外头一个人过了五年,你醒了,我都是跟你一起吃的。”   “没你,我不习惯。”   “我不吃兔头,也不吃鸭脖啦。”说到最后,他噗地笑起来,去拉楚晚宁的衣袖,耍无赖一般,“跟你吃小葱豆腐、桂花糖藕,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他要不说这一出还好,一说,楚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陈年旧账,脸就沉了下来,末了冷笑两声,道:“可以是可以,但早上你得跟我吃一样的。”   墨燃还没反应过来,先答应了再说:“好啊,一样的什么?”   “咸豆花。”楚晚宁无不残忍,“加紫菜。”   墨燃:“………………”   敢情这是翻他还是夏司逆的时候,一起吃火锅时记下的仇呢!   楚晚宁磨着牙根,一字一顿:“还有虾干。”    第146章 师尊,她要成亲真的跟我无关啊   自那天起, 孟婆堂里就出现了一个奇景。   从来没有闲人敢擅坐的“玉衡长老专席”, 多了个墨微雨。   往来的弟子们总能看到墨燃和楚晚宁一起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墨燃总会夹一些菜到他师尊的碗碟里。   “嘘, 快看, 墨师兄又给长老递了块牛腩,哇那么大一块,我赌玉衡长老不会吃。”   不远处,有一群弟子窃窃私语,压低声音下着赌注。   “我也赌不会吃, 玉衡长老好像不怎么爱吃牛肉。”   “那我赌他会吃吧, 毕竟前面那几枚鸽子蛋他也接受了呢。”   一行人就偷眼瞄着那边,他们凝神屏息, 看到楚晚宁皱着眉头, 筷子尖戳着那块牛肉,沉着脸和墨燃说了些什么。   距离远了些, 他们听不清,但墨燃好像也讲了两句话, 楚晚宁的脸色就更加不善了。   押注楚晚宁不吃的弟子甲乙丙立刻喜形于色, 他们看得太入神, 兜着汤的勺子都差点往鼻孔里送。   “看看看, 长老不吃了,他不吃了!”   “你别拿胳膊肘捅我,小声点儿, 要是被玉衡长老听到你们拿他做赌注,非得活剥了你们一层皮!”   “嘿嘿嘿,我不管,这二十枚银叶子是我的了~”   那弟子说着,就想去拿饭桌上摆来当筹码的银叶子,可手还没碰到,就听得旁边的人压低声音,无不紧张地低喊道:“等等,胜负未定,长老又动筷子了!”   “啥?”   再次望去,果然楚晚宁夹起了那块牛腩,这群赌徒的心眼巴巴看着,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那双白玉箸捏起来了,不上不下,掐得生疼。   “要吃了要吃了要吃了……二十银叶二十银叶二十银叶……”赌了楚晚宁会吃牛腩的那个弟子不停地叨叨,紧张地直抖腿。忽然他目光一滞,整个人都好似冻住了,“啊!!”   玉衡长老,竟然把已经夹起来的牛肉,又不由分说地丢回了墨燃碗里!   “…………”   “哈哈哈哈,险胜,险胜!”   “我就说长老肯定不吃的嘛,来,叶子都归我了啊。”   败了赌注的弟子唉声叹气,顿时萎靡不振,一头撞在了餐桌上,偏着脑袋无语凝噎,望着楚晚宁那个方向发呆。   长老我错了,我不该拿您做赌注的,输得我连这个月买灵石的钱都没了!   正自怨自艾,忽然,他看到墨燃胳膊肘动了动,高大的身子往前微倾,又和楚晚宁说了几句话,然后这名惨败的弟子就亲眼瞅见了他们的墨师兄复又拣起了牛腩,连带着配了些蔬菜,再次递到楚晚宁唇边。   ……   ???   这弟子惊呆了——墨师兄这是打算直接喂长老吃东西!?   显然楚晚宁也极不习惯,他毫不客气地拿筷子敲了一下墨燃的筷子,神情严肃地讲了两个字。   那口型太好懂了:   放下!   墨燃就笑着那一筷子蔬菜和牛肉都放了回去,不过不是放在自己碗中,而是师尊碗中,楚晚宁没办法,叹了口气,在十余道他没有觉察的鸡贼目光中,沉默地吃掉了那些蔬肉。   “……”   这桌赌徒已经看傻了,前番以为自己稳赢了的弟子们无不瞠目结舌,手中捏着的银叶子都滑掉下来。   倒是趴着萎靡不振的那位哥们儿立刻弹起身子满血复活,眼中直冒光彩,热切道:“哈哈哈,反败为胜啊!反败为胜啊!师哥,师弟,对不住啦,这些叶子还是都得归我,哈哈哈哈,发了发了,明天再赌啊,哈哈,明天再赌!”   那边师徒二人却浑然不觉,墨燃举着筷子,一边慢慢地扒着碗里的饭,一边看着楚晚宁低头吃掉了牛腩。   孟婆堂里有些热,墨燃左臂袖子一直卷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胳膊,那胳膊肌肉耸动,在蜜色皮肤下起伏,他舀了一碗汤,特地趁着楚晚宁没注意,在碗里多加了几块排骨,肉在汤底,不容易看见。   “师尊,喝完汤吧,驱寒。”   “清汤?”   墨燃眨眨眼:“好像是的,打的时候没注意,忘了。”   楚晚宁看了看汤面,浮着一片碧油油的毛毛菜叶子,瞧上去煞是可口,也就没有推却,拿过来喝了一勺。   “好不好喝?”   “还不错。”   “那就不要浪费呀。”墨燃笑道,“多喝点。”   楚晚宁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还敢说我?以后吃饭别打那么多菜,自己吃不下,都要我替你分担。”   “哈哈,好,那我下次少打一些。”   见楚晚宁点头,墨燃这才捧起了自己的汤碗,那汤有些烫口,他吹了吹汤面,氤氲热气散开,映得他刚毅的面庞很显柔和。   热汤是一种极为奇妙的食物,明明只是一碗煮开了的水,放了些肉菜调料,但却能让整个人从胃里暖到心里,而和喜爱的人一同喝汤,那种满足的感觉,就好像在水中投了一枚小石子,湖面上涟漪一层一层泛开,闪烁着光芒。   墨燃在这辈子得而不易的宁静中,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岁月悠然,喝到口中,只是一碗汤的味道。   他为了这一碗汤,曾经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也为了这一碗汤,如今入骨悔恨,痛断肝肠。   他捧着汤碗,喝的很快。   内心的不安也好,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也好,悔恨愧疚也好,这一刻,他都不愿意想太多,他的好日子过的实在太少了,以至于需要日夜不息地去抢夺。他不是不想慢慢地品尝,悠哉悠哉,他其实很羡慕薛蒙这种人,因为天生富贵,所以永远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无法从容,他有的东西往往是那么少,以至于他永远在龇牙咧嘴地争抢,抢来的东西又怕被抢走,所以只能立刻马上,狼吞虎咽地吃掉,他在这方面近乎保留了原始的兽性,觉得只有把食物吃进肚子里、藏到胃里,他才能安心,才是真正拥有了这个东西,再也没人能夺走了。   小时候,他和别的孩子抢食。   上辈子,他和众仙君抢一个天下。   而这辈子,他只想抢这碗汤。   他自知做了很多恶事,怕命运终有一日要与他清算,于是他只想抢过他一点点可怜的幸福,然后夺路狂奔,把命运远远地甩在身后。   和所有那些犯下重罪后,潘然悔悟想要重头来过的人一样,墨燃虽然一直在笑,但他的内心依然不安。他知道“善恶终有报”不是一句虚言,在热闹渐冷的时候,他总会觉得眼前的安宁很假,就像海市蜃楼,像镜花水月,最终自己还是会醒来,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巫山殿,回到地狱里。   所以,他想抢在汤冷之前,再多喝几口。   这样的话,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恶有恶报,被世人唾弃,被命运审判,被再次推入寒潭深渊里,他也能凭这一口热气,独自一人走下去。   “在想什么?”楚晚宁问他。   “啊。”墨燃回过神来,轻轻应了,而后笑道,“没什么,吃饱了就喜欢发呆。”   楚晚宁看了他的空碗一眼:“喝完了?”   “嗯。”   “你好像很喜欢今天的排骨汤?”   “哈哈,是啊。”   楚晚宁就拿过了他的碗,说:“我再去给你添一点。”   他很快去而复返,果然端了满满一大碗肉汤,有些烫,放下碗之后楚晚宁拿手指尖焐了焐自己的耳朵尖,既暖了耳朵又降了手指的温度。   他重新坐下来,说:“喝吧。”   “好满一碗。”   “你喝慢一点。”楚晚宁道,“不够还有的,没人跟你抢。”   墨燃便被这最简单的一句话触动了,他捧住了汤碗,浓黑眼帘垂落,带着浅浅鼻音,笑着应了一声:“好。”   楚晚宁不知道,其实那一瞬间,墨燃尽了生平最大的努力,才没有捧着那一碗满满的汤,听着那一声“不够还有,没人跟你抢”,落下泪来。   楚晚宁走了五年,他煎熬自责了五年。   五年后,他的师尊跟他说,慢慢来。   墨燃心里忽然很痛很痛,他越离楚晚宁近,就越觉得难过。其实很多事情若是不去留心,是看不出背后的情意的,但他如今用心看了,就看到楚晚宁待他是那么宽容,那么温善,那么好。   他上辈子竟糟践了这样的人。   这辈子何德何能,能再长伴君左右?   他的心在颤抖,在苦痛地挣扎,一面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应该离楚晚宁远远的,觉得自己哪里来的颜面,竟还有脸对楚晚宁笑,对楚晚宁好?厚颜无耻!   可是,另一面,他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是不是就这样了,能不能就这样了,他们这辈子还很长,让他一点一点地赎还曾经犯下的罪,好不好?   ——   我一身罪孽,自尸山归来。   我用前世满是鲜血的手,捧起今生醇厚温热的汤。   我愿余生跪地不起,死后魂归炼狱,只是希望你……还愿意捧盏,浅尝。   “师尊。”   不知什么时候,薛蒙来了。   墨燃回过神,其实自楚晚宁死后,他几乎整日整夜都是这样的自责与不安,在这样的情绪里浸泡久了,整个人都会显得很沉重,对其他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调整情绪,最近一年,才稍微好了些。   但生活中偶尔有一两个点,还是会触到他,他还是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又陷入纠结和自我厌弃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薛蒙的时候,脸上阴郁未消,倒把薛蒙吓了一跳。   “啊呀,狗东西你干什么?这种眼神看我?欠你钱啦?”   墨燃自知刚才感情神游,一下子收不回来,便勉强笑了笑,说:“吃撑了点,你有事情找师尊?那你们说,我出去透透气。”   “别啊,别走,你坐着,这事儿跟你也有关呢。”   “跟我有关?什么事情?”   薛蒙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说出来你可别失落…”   楚晚宁道:“好了薛蒙,就直说吧。”   “哦哦。”本来还想卖关子的薛蒙一听师尊发话,立刻道,“是这样的,刚刚接到请柬,宋秋桐要成亲了。”   墨燃悚然色变,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但这战栗并非因宋秋桐而起,而是薛蒙——这辈子墨燃很清楚宋秋桐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恨不能绕着她走,他跟她如今比清水还清,八竿子打不着边。   可薛蒙……   薛蒙为何会认为,宋秋桐成亲,自己会失落?   墨燃整颗心都揪紧了,他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前番一直作祟的那个假勾陈,那个一直没有浮出水面,藏得极深的幕后黑手。   那个人,也极可能是重生的,若是如此,那人便对墨燃的过去清清楚楚,对于墨燃前世的罪孽,了如指掌!   墨燃白着张脸,强做镇定,不动声色地望着薛蒙:“怎么就和我有关?”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薛蒙神色有些怪异,说道,“今天儒风门来送婚帖,那位宋小姐,还专门托人给你捎了一份信。你要和她没有交集,她写信给你做什么?墨燃,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惹上的她?”   “…………”墨燃心绪难平,如芒刺在背,半晌才道,“写给我的?该不会是弄错了……”   “错不了。”   薛蒙说着,从衣襟内摸出了一只信封,拍到墨燃面前的桌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墨仙君亲启,秋桐拜上,还能有错?”   墨燃瞥了一眼那信封,心如擂鼓,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   是宋秋桐的笔迹没错,可为何这辈子和宋秋桐萍水相逢,她会在大婚之前,给自己修一封书信?   薛蒙双手抱臂,很是不高兴:“你是要回去私拆,还是在这里拆了跟我们一块儿看?”   “……”   墨燃侧过头,见楚晚宁也正望着自己,剑眉微微蹙着。   “拆吗?”薛蒙气不过,他最看不惯乱搞男女之事的行径,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横竖都是躲不过的……   墨燃只觉得阵阵发虚,伸出去的指尖都是凉的,他没有作声,沉默地拿过信笺,拆了开来。    第147章 师尊,有话好说   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 写着简短几句话。   墨燃看了一眼, 心就落到了肚子里, 几乎是暗自长松一口气, 这才发觉自己的冷汗已湿透了重衫。   薛蒙也凑过来看了。   “什么啊。”一看之下, 眉头大皱, “怎么是这种事情?”   “……不然还能是什么,都说了我跟她不熟。”轻松之下,墨燃是真的笑了,把信纸放在桌上,“你把事情说的那么蹊跷, 倒真唬了我。”   原来, 墨燃这些年在外头东奔西走,斩下了不少臭名昭著的妖邪, 其中有一只鲤鱼精, 为祸云梦泽多年,由于它法力高深, 且处地荒僻,不少修士前去应战, 最后都成了它用来装点洞窟的白骨。   虽说云梦泽妖气弥漫, 是个极易让妖怪们修炼成精的地方, 但鲤鱼并非是攻击高的动物, 按理说修炼出来的妖,杀性也不会这么强。墨燃与它斗战八十余回合,终将其勒杀于“见鬼”之下, 剖开鱼肚子,这才知晓了其中缘由。   “当年那只鲤鱼精,腹腔内有一枚望舒晶石。”墨燃笑道,“这晶石凝聚千年月华,是极品灵石,用来淬炼武器,或者修炼灵核,都是上上之选。”   楚晚宁道:“她一个蝶骨美人席,要这个做什么?”   “说是想给自己丈夫求的,她丈夫属火性灵核,但这些年修炼得太急,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因此不惜重金,想问我买望舒晶石,作为嫁妆带过去,给她丈夫压制邪气。”   薛蒙听了点点头:“千金散去也要求丈夫安稳,她的心意倒是难得。”   墨燃听了笑道:“她哪里来的钱?还不是伸手问儒风门要,她长得那么好看,软声软语说几句话,哪个师兄弟能拒绝她?换你你能吗?”   薛蒙当即瞪大眼睛:“你别说的我好像色令智昏似的。”   “你别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墨燃说着,把这份信还给薛蒙,死生之巅的信函如果不回复,一般都需要存于藏书阁封匣内,墨燃道,“归档吧。”   薛蒙一愣:“归档?”   “不归?那你烧了也成。”   “……不是,”薛蒙有些急了,“人家大婚,跟你求个灵石,又不是问你白讨的,她都说了不惜代价,心意也算诚恳,你为什么不卖?”   “不是我不想卖,那灵石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但是我已经把它给你了啊。”   “给、给我?”   “对啊。”墨燃笑道,指了指薛蒙腰间的龙城佩刀,说道,“不是早些年就捎给你了一块晶石,让伯父替你淬炼龙城吗?今日龙城已非昔比,你用的好,和神武也相差无多。你还不谢谢那条鲤鱼精?”   薛蒙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   他只知道墨燃游历天下时,得到一块宝石,但从来没有关心过这宝石究竟是什么来头。对于墨燃,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在,不管这个人是恶人还是从了良,他都多少保留着一丝不服气,一丝排斥。   所以,当爹爹说,墨燃给他的宝石可以升华龙城时,他心里虽感激,但也很憋屈,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受了竞争对手的好,因此半句都不想多问,直接让他爹带着龙城去踏雪宫淬炼了。   岂料墨燃给他的,竟然是价值连城的“望舒晶石”,薛蒙一下子心情更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半天才干巴巴道:“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墨燃笑着挥手,“赶巧而已。”   薛蒙脸色更臭了,嘴硬道:“我谢的又不是你,是那条一命归西的鲤鱼精。我谢谢他。”   “哈哈哈哈哈,那你以后就别吃鲤鱼肉了,给恩公积德啊。”   “哼!”   笑闹一会儿,墨燃忽然想到了什么,梨涡深深,问道:“对了,方才被你唬的,都忘问了,宋秋桐是要跟谁成亲来着?弄得这么大张旗鼓,她不过是个小师妹,竟然能惊动儒风门广发请柬,厉害啊,是不是要和碧潭山庄联姻?”   “不是啊。”   “不是和碧潭山庄?我以为那庄主老头长得色眯眯,儒风门与他们交好,就把宋秋桐给他了呢。”墨燃笑道,“那是哪一家?能和儒风门攀亲事,还大张旗鼓操办……总不会是踏雪宫吧?”   “你想什么呢!”薛蒙瞪了他一眼,“怎么就非得联姻了?”   墨燃愣了一下,笑容有些僵住了:“那她还能跟谁?”   “南宫驷啊!你忘啦,儒风门这位野马公子可是到了婚娶的年岁了,宋秋桐那么漂亮,配他又不亏……”   他还没嘀咕完,墨燃就蓦地起身,惊愕道:“南宫驷?!”   薛蒙吓了一跳:“干什么?”   “她……她怎么就嫁给了南宫驷?怎么会……”太震惊了,墨燃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念叨着,“南宫驷……”   无怪乎他这个反应。   要知道,前世这个时候,南宫驷已经重病而亡了啊!   他这些年,一心俯首于流民战乱之中,并没有去关心名门正派的大事,儒风门与他交集不多,他自然更加不会挂心。直到此刻,薛蒙忽然跟他宣布了宋秋桐和南宫驷的婚讯,他才猛地意识到——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这个世界的命运改变,不止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连看似不想关的儒风门,都变了。   早该进棺材的人却没有进去,反而白事变红事,竟还要娶自己上辈子的皇后当妻子……   这消息有些悚然,他一时吞咽不能,有些噎着了。   还有,南宫驷是不是瞎啊!看上这么个女人?   但该庆贺的还是得庆贺,该送礼的还是要送礼,既然南宫掌门把请柬都送上门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婚宴定在本月十五,薛正雍把门派诸事安排妥当,都交接给了贪狼与璇玑二位长老,准备启程前往临沂。   除了他,出于修真界礼节,王夫人、薛蒙和墨燃,都是一定要赴会的。另外,南宫驷专门点名邀请了楚晚宁,说是年幼时曾受过玉衡长老提点,请长老务必赏脸莅临,所以楚晚宁也得去。   “儒风门是当今第一大派,他们的少主大婚,全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怕是都会赶来庆贺。”薛正雍道,“死生之巅平日里不拘小节,但遇上这样的场面,还是要讲些规矩,莫要给人看了笑话。”   薛蒙问:“讲什么规矩?我觉得我自己就已经够规矩了。”   薛正雍扯了扯他的发髻,说道:“你这个发冠戴的就不对,你戴了个金发冠。”   “金发冠怎么了?”   王夫人柔婉笑道:“蒙儿,这是你头一次参赴婚宴,许多事情都还不懂,阿娘给你说,你可听好了,在上修界娶亲,全场唯有新郎一人可配金头饰,你若戴个金发冠去,便是去抢亲,要闹大笑话的。”   薛蒙的脸一下子涨红,磕巴道:“抢亲?不不不,我不抢亲。”   墨燃就取笑他:“到时候把你和宋姑娘抓起来关进小屋子里,你怕不怕?”   “你才被关进小屋子里呢!”薛蒙又羞又怒,“我不戴就是了!”   薛正雍道:“我看你们对婚宴宾客衣饰的要求都不是很清楚,这样吧,我着人给你们各自去定做一件,到时候拿着穿就好。”   他顿了顿,尤其看向楚晚宁,试探性地问道:“玉衡,可以吧?”   其他人薛正雍倒是不怕的,顶多就是闹些笑话,但楚晚宁这个人,白衣服穿惯了,要是不提点他,他一身素白去参加人家婚宴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南宫柳可能会气到吐血,那死生之巅和儒风门可就结梁子了。   楚晚宁道:“可以。”   出发前一天晚上,薛正雍给每个人定做的喜宴衣衫都到了。这些衣服是他专程请了临沂的裁缝赶出来的,制式严正,线脚密实,样子都很漂亮,饶是薛蒙这样挑剔的人,收到衣服后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墨燃捧着一叠干净衣物,上了死生之巅的南峰,进到红莲水榭,朗声道:“师尊,伯父托我把这衣裳给你送来。”   他走到荷花池旁,看到楚晚宁正在舞剑。   他想起楚晚宁的第二把武器就是一柄剑,但那剑杀气浓郁,有毁天灭地的声势,楚晚宁从不轻易动用。可刀不磨不锋利,功不练不娴熟,就算利刃没什么机会出鞘,楚晚宁依旧会时不时地拿别的剑来舞上一段。   此刻月色冷冽,许是练剑热了,他脱了外袍,只留里头一件白绸中衣,绸料随着晚风而微微拂动着,瞧上去灵动飘逸。   他没有梳惯有的高马尾,而是把头发都挽起来,绾了个严正利落的高髻,显得一张脸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长剑争鸣,刃锋如雪,他舞剑的姿态刚中带柔,一双足绷收有致,霜花挽起时淡若芙蕖照水,冷电出势后犹如蛟龙破空,一张一弛,一收一放,都点在了最好处,墨燃立在不远处看着,竟是半点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间楚晚宁眉峰一凛,长剑朝荷花池中一指,但见得招式凌厉,池中水波被剑气一分为二,竟是为剑锋所迫,久不能合——抽刀断水!他足尖轻点,长身掠起,轻盈飘逸地自划开的水波中央飞过,双臂张开,白袖涌动,神仙般飘然落至池子对岸的凉亭上。   “师尊!”   墨燃怕他再一掠就跑远了,连忙追到了亭子下喊他。明月高悬,夜色微凉,亭子边高大的海棠树飘落着霜雪般温柔的白色花瓣,楚晚宁踩着亭子的尖角,衣襟有些散开,漏进玉色的月光,他听到动静,低下头来,眼睛又黑又亮,他喘着气,嘴唇有舞剑后凝起的血色,因此难得显得很艳丽。   “你怎么来了?”   夜风吹着他额角散落的碎发,他眯起眼睛。   “来给你送衣服,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楚晚宁轻轻哼了哼,忽然想起墨燃如今也被世人尊一声宗师了,自己苏醒之后,还没有和他对过招,不由地心中一动,转念间,人已挟剑飘然而落,低喝道:“你先试着接不住接的住我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情,没办法回复,有点内疚2333333今日二更吧,围脖,日常感谢与小剧场放在十点更新的那一场,十点见~ 第148章 师尊天然撩   墨燃一惊, 没想到他会来这招, 匆忙闪避, 剑锋擦着前胸刺过。   “师尊要和我切磋, 好歹先试过衣服再说, 伯父还等着我回他呢。”   “先切磋, 后试衣裳。”   “伯父等得急,人裁缝还在殿里,要有不妥帖的地方得改。”   “那就快些拆招罢。”   “……”   这一点楚晚宁和薛蒙倒是很像的,都是比武之心一起,就极难压下去的主。两人一说一答间, 长剑已刷刷刷地刺过了墨燃好几处要害, 得亏墨燃久经磨砺,避闪及时, 不然人没事, 衣服恐怕要给楚晚宁划得千疮百孔。   猛地一下剑身点在了墨燃肩头,楚晚宁及时收势, 只拿剑侧击了他一下,冷嘲挑衅道:“墨宗师, 就这点本事吗?”   墨燃被这人逼得没办法, 手里的衣裳又没处放, 苦笑道:“师尊如今不打算让我了, 反倒还欺负我?”   楚晚宁目如刺刀,剑眉微蹙:“你难道还想我让你一辈子?”   “哈哈,这倒没错。”   “……你到底打是不打?”   “好好好, 我打,我打还不成吗。”墨燃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尖光焰一起,“见鬼,召来!”   见鬼应声而出,但楚晚宁手中只是寻常武器,因此墨燃也没有往见鬼里灌注灵力,他刚握住柳藤,正面又是一剑递来,墨燃后掠数尺,倏忽挥出藤鞭,缠住楚晚宁的剑柄。楚晚宁却毫不以为意,手腕一掣,挣开束缚,身形已如鬼魅般迅速闪至墨燃身后,长刃一横,自后头抵住了墨燃脖子。   楚晚宁贴在他身后,略显阴郁:“你没用心,重来。”   他软暖的呼吸拂在墨燃耳根,墨燃觉得一阵燥热,喉结在剑刃下攒动,低沉笑道:“师尊先别急着把话说得那么满,再仔细看看,我用心了没有?”   话音方落,楚晚宁惊觉墨燃的柳藤不知何时已绕上了他的手臂,竟将他牢牢制在原处,半寸不得动。   楚晚宁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半晌,忽然眼底亮起一从锐亮精光。   “嗯?不错,前言收回。”   墨燃笑道:“哪有想收就收的?”   “你待如何?”   “我想要师尊去换衣服啊。”   楚晚宁冷哼一声:“……决了胜负再说。”   他说着,将自身强悍灵力灌入右臂,生生将见鬼逼退,而后猛地掠后,与墨燃拉开距离,同时一道剑光闪过,凌空掠起剑气,朝墨燃斩去。   墨燃没办法,只得提鞭再上,一时间柳藤与长剑在空中叮咚作响,两把武器都不曾喂灵,打起来没有灵流相撞焰电齐飞的壮观声势,但一招一式都极尽巅峰,行云流水,墨燃单手还拎着要给楚晚宁换的礼袍,于是楚晚宁也只用右手和他缠斗,转眼见两人已拆过百余招,竟是胶着难分,上下难辨。   楚晚宁的呼吸沉重,一滴热汗透过他漆黑的剑眉淌下来,直逼眼睫,但他与墨燃较着劲儿,半点不容分神,那汗滴便透过睫毛,渗入眼眶中,他竟忍着不眨眼,一双眸子如夜火极光,闪着令人惊骇的光亮。   北斗仙尊的斗性已浑然都被自己徒弟激起来了。他原本就爱酣畅淋漓的战斗与竞搏,平日里淡漠清冷,只因难遇对手。而墨燃就像一把火,轰地一声,把他这池烈酒点亮,刹那间焰照长空。   他们打到后头,长剑竟因无法承载这样高强的冲击而发出不祥的咯吱声,最后随着两人在空中的近身一击,竟铮然嗡鸣,在两大宗师间碎成千万点铁粉晶莹!   “剑都断了。”墨燃无奈道,“还打么?”   楚晚宁眼中已是一片烽烟缭绕,他把剑柄一丢,白衣衣襟微敞,更衬身形挺拔,他简洁有力道:“打。”   “……”   墨燃还没来得及收回见鬼,楚晚宁便身形极敏,犹如拉满弦,箭出弩,又似林中猎豹,雪中鹰隼,径直朝墨燃袭来。墨燃慌忙撤去见鬼,抬手格挡,两个人复又以一种新的方式一争高低,打得难舍难分。   贴身近战和兵刃战不一样,身形强健高大的人往往会更容易占到优势,何况楚晚宁和墨燃的身手本就已相差无多,所以这一回,楚晚宁明显吃了亏。   墨燃笑了:“师尊,别打了,不用灵力的话,说句老实话,你打不过我。”   楚晚宁怒极:“逆徒嚣张!”   “不嚣张不嚣张,师尊要是生气,我就让师尊十招。”   “墨微雨!”楚晚宁恼羞成怒,拳脚上的功夫更快更狠。   海棠花纷纷飘落,柔如风吹雪,树下师徒二人鞭腿劲袭,无所不用其极。又是八十多回合之后,楚晚宁渐渐觉得体力有些透支——他先是在墨燃来之前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后来又用兵刃和墨燃打了一百多来回,真的已经十分疲惫。   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心跳也很快,一张俊脸上满是精神与辉光。   他们越打缠得越久,力量的搏拼更胶着,楚晚宁倏忽侧身,手肘向墨燃胸肋间劈落,却被墨燃一把抓住。   两人相互抵压,手臂和手臂都在发着抖……   楚晚宁的胳膊被墨燃握得那么紧,粗砾修长的手指像要把他捏碎了,把他的骨头都捏断。   墨燃的兽性与征服欲,也在这肉贴肉的厮搏中被烧了起来,他陡然一用力,终于把楚晚宁的发力制住,而后忽然一反手——   楚晚宁猛地一惊,待回过神来,已被墨燃牢牢勒在了汗湿的怀里。   “还打么?”身后墨燃带着笑的声嗓,他的背脊紧贴着墨燃宽厚的胸膛,心跳起伏,年轻男人的胸膛就像火一般滚烫,铁一般结实,就像烧滚的岩石,要把他整个人揉进去,揉化掉。墨燃的唇齿贴在他耳背,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全都喷在他裸·露脖颈后头,而楚晚宁因为挽了个高髻,没有头发的阻挡,更能感受到对方虎狼般可怖的气息,几乎就要这样把他整个贯穿撕裂的雄性气息。   因着汗水,暴戾里黏着缠绵,湿润如春水……   “师尊,还打么?”   “……”楚晚宁死死咬住下唇,凤眸爬上赤红。   妈的,他不甘心!   正欲再战,墨燃的嘴唇却于此刻贴下来,好像是因为巧合,在自己耳垂处若有若无地蹭过去,那粗糙又热烈的感觉,让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晚宁寒毛倒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放开!”   他的言辞虽凶狠,但身躯却不可遏制地在墨燃怀里微微颤抖着,所幸因为打斗脱力,墨燃无法辨别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打颤,事实上墨燃自保不能,又哪里能分心发现楚晚宁的异常。   楚晚宁听到他低沉的开口,嗓子嘶哑,很像是情·欲深浓时的声音,带着些戏谑的轻笑:“放开之后,师尊就愿意回房换衣裳了吗?”   楚晚宁被激得凤目微红,怒道:“……放手!”   他的回避换来对方更有力、更粗鲁的钳制,楚晚宁的胳膊被捏的几乎要错位,他身子一软,竟忍不住就那样,沙哑地,低低哼了一声。   这一声太像是床上的呻·吟了,墨燃猛地一僵,下身立刻有了反应。他与楚晚宁的身躯此刻正紧贴着,他唯恐师尊立刻能觉察到自己又热又硬的怒张,墨燃哪敢让楚晚宁知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楚晚宁,不敢再从背后这样制压对方。   也就是在这放手的瞬间,楚晚宁得了空,端的是煞气汹涌,抱住自己被捏疼的手臂,回首一个鞭腿狠踹,用了实打实的力道,把猝不及防的墨燃一脚撂翻在地。墨燃哪里想得到这家伙会突然尥蹶子,整个人都被踹蒙,躺在地上,觉得肋骨都要断了,疼得直皱眉。   “师尊,你这也太……”   胜之不武了点儿。   后半句没敢说,墨燃勉强眯起痛的水汽盈眶的眼睛,努力抬头去看楚晚宁。   他看到他的师尊中衣散乱,白绸衣襟因为剧烈的搏斗早已大敞,露出一片紧实光滑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楚晚宁喘着气,他猛地扯过自己散乱的衣襟,额发散乱,鬓角疏散,因为打斗激烈,他此刻眼尾还泛着薄红。   楚晚宁缓缓站直身子,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下巴微微扬起,目光沉炽,威严倨傲。   他平复着喘息,说:“你输了。个子高也没用。”   墨燃哭笑不得,讲话的时候嘴角都有血沫子上涌:“可不是输了么?连骨头都要被师尊踢断了。”   “……”   他这一说,楚晚宁有点发虚,刚才打的酣畅,他也不记得自己最后那一脚有没有收势,他过去俯身按了按墨燃的胸肋:“踢哪里了?”   “这边……”   “疼不疼?”   “……”疼是肯定的,但自己如今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跟师尊喊疼像什么样子。   楚晚宁看他脸色不怎么好,就伸手拿过了那一叠衣服,另一只手发力,想把墨燃架起来,岂料自己的力气消耗得实在太多,墨燃又沉又高,他这一拉之下没有拉动,反而整个人摔在了墨燃身上。他听得身下的人痛的闷哼一声,连忙坐起来,也顾不得多想,又去看墨燃伤势。   “要不要紧?”楚晚宁的脸色都白了。   墨燃皱着眉头,以手加额:“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还好,还能说话,看来是没有压死。   楚晚宁连忙准备起来,但脱力的人,往往一倒下就没那么容易起身,腿其实是软的,往往不太稳,没站住,有些狼狈地又摔坐了回去。   这一跌,跌的不是位置,正在墨燃腰胯上,楚晚宁初时还没有留意,但他眼下穿的很少,只有薄薄一层丝绸布料,而这位置又是那么尴尬,他一动,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个硬邦邦的硕大的东西,正剑拔弩张地,抵在了自己身下。    第149章 师尊,我站不起来   楚晚宁:“………………”   墨燃:“………………”   几乎是仓皇地, 楚晚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猛地爬起来, 嘴唇微微颤抖,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的, 像是极度惊愕, 又像是被吓到了。   威风赫赫玉衡长老,居然、竟然、真的好像被吓到了。   墨燃顿时心乱如麻,十分不安,他捂着被踢得生疼的胸膛,坐起身, 小心翼翼道:“师尊……”   楚晚宁像被踩了尾巴一样, 往后退了一大步。   真是辛苦他了,一双凤眼, 居然也能睁得滚圆。   看来真是骇得厉害……   墨燃苦笑道:“对不住, 我不是……我……”   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楚晚宁脑中惊涛骇浪诸念横生,我什么?我不是什么?墨燃怎么会有反应?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可是如果没有反应, 平时就那么硬那么大?那得该多……   猛然又想到那张该死的排名榜,上头写着四个字。   绝非俗物……   楚晚宁整个脸都红透了, 他见墨燃还想说什么, 猛地抬手:“你别说了, 你回去。”   墨燃只以为自己是惹他不高兴了, 哪里还会再留着,他忍着疼爬起来,起身的时候维持着半跪的姿态, 低低道了一句:“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上去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想,他的脑子已经卡在“绝非俗物”四个字上头,不会转了。   墨燃走了,楚晚宁原处立了很久。   他胳膊上细细的汗毛竖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滞,有些发懵。   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他们去金成池求剑,泡温泉时墨燃不小心摔跤,那时候也阴错阳差碰到了自己,但当时接触的时间太短了,楚晚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觉错,但是刚刚,墨燃亲口说了对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也就表明,方才他是真的……起了欲望……不是自己的错觉。   虽然知道男性有时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就会生出欲·火,这再正常不过,但楚晚宁扪心自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天下比他俊美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墨燃会喜欢自己一身热汗发髻散乱的模样?   ……这有什么好看的。   迷茫归迷茫,但腿间那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触感良久褪不下去,即使隔着衣服,都显得那么鲜活,那么狰狞。   他在诸般冗杂混乱的思潮中,忽然不适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洪水猛兽,若是出笼,又有谁受得住呢……   楚晚宁阴郁地咬了咬后槽牙,但脸上的潮红却难消,凤眸里的内容迷离又凌乱。   像是发了烧,被热火缠绕。   在外头站了好久才回到房内,楚晚宁拆了发髻,把发带咬在唇齿间,抬手重新拢好长发,而后紧紧束起,扎成马尾。   他松了口气,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凤眼修狭,不笑的时候总有些威严狠戾的味道,不讨人喜欢。   鼻梁不算太高,弧度柔缓,轮廓不是太生动,不讨人喜欢。   嘴巴……   算了,这张嘴和嘴里会说出来的话一样,都很薄,色泽冷淡,没有温度,当然也是不讨人喜欢的。   谁知道墨燃是抽了什么疯,会有那样的热切。   楚晚宁对情·事一道,向来极为保守刻板,所知甚少,那种荒·淫·书册更是连碰到都觉得脏了手指尖,所以他盯着镜子琢磨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罢了。   那就干脆别想,从未有过情爱经历的玉衡长老心道,毕竟男性也并非一定在情·欲来时身体才会有反应,或许这也就是个巧合而已。   第二天,薛正雍和王夫人早早地立在了山门前,等着赴会的其他三个人到来。第一个来的人是薛蒙,他往日里穿的都是死生之巅的蓝银软甲,总显得锋芒凌人。   但他今天穿着飘逸庄重的礼袍,头发也梳得简单,只留了一枚碧玉簪子,整个人的气质便有些不一样了,端的是雍容华贵,屐履风流。   看到父母,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自己的袖角,这才道:“爹爹,阿娘。”   薛正雍不禁赞叹道:“蒙儿真好看,和你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夫人垂着一双美目,大约是被夫君这样夸奖,脸有些红了。   她跟薛蒙招了招手,说:“来,蒙儿,你过来。”   薛蒙立在她跟前,她便仰头瞧了他一会儿,眼神中似有岁月荏苒,时光蹉跎,半晌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这衣裳衬你,显得皮肤白,很不错。”   薛蒙便笑:“还不是我阿娘生的好。”   “你也就会嘴贫,跟你爹一个样子。”王夫人说着,有些感慨,“转眼都二十多年去了……”   薛蒙似乎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忽然笑容一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但这半步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躲不过母亲的念叨。   果不其然,王夫人下一刻就拉着他,语重心长道:“蒙儿,今日我们是去儒风门,给南宫公子贺喜,你看看,你与他差不多年岁,是不是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阿娘,我还没想要成家……我没喜欢的人呢……”薛蒙咕哝道。   “娘知道你没喜欢的人啊,所以这次赴会,你得多留心留心别家的姑娘。不一定要大富大贵,国色天香,只要人不错,你中意,那娘亲就肯定给你好好张罗,找人给你说媒去。”   薛蒙的脸红了:“八字都还没有一撇,阿娘怎的就直接想到了说媒?”   “娘也只是提一提而已……”   “可是我谁都看不上,阿娘你就说上修界咱们见过的那些女的,一个个长得都还没我好看,我要是娶了她们,还不是我吃亏?不娶,不娶不娶。”薛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再说了,你们干嘛只催我?墨燃比我还大一岁呢?你们怎么不操心他?还有我师尊——”   “玉衡长老那是什么境界的人?你跟他比吗?”王夫人有些好笑,“行了,不逼你,娘也就是这么一说,要你留心看看,但你要真没看上的,那就也算了。娘还能把绑着你拜堂不成?”   薛正雍却琢磨了一会儿,说:“不过我觉得蒙儿讲的不错,上回我就跟玉衡提了道侣一事。”   “啊?”薛蒙一听,很是吃惊,“爹爹你跟师尊提这种事情?他没跟你翻脸?”   “翻脸了啊。”薛正雍苦笑,“把我赶出来了。”   王夫人:“……”   薛蒙哈哈大笑:“我就说嘛,我师尊道骨仙风,不是天神胜似天神,像他这种人,早就断情绝欲了,要道侣做什么?”   薛正雍叹了口气,显然还是不甘心,正欲与儿子再辩,忽然王夫人以袖掩口,轻声道了句:“夫君,莫要再说了,玉衡长老来了。”   未散的晨雾中,楚晚宁踩着湿润的青石板缓步行来,宽袍及第,衣袖飘摆。   他披着一件绣合欢衣袍,袍身是端正的月白色,缘口压着金丝线,随着步履移动,金线在阳光下隐隐淌动流波,束发的是一根白玉发簪,簪尾镶嵌了一朵红宝石雕成的梅花,整个人素净中染着端庄,清冷中带着孤高。   那一刻,薛正雍忽然有些无力,嘴张了张,闭上了。   他想,还是薛蒙说的对。   这样的人,旁边要摆上怎样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华湮没,因他的气势蒙尘?   天神走到凡间,在山门前站定,皱了皱眉,看了薛正雍一眼。   “尊主。”   “哈哈,玉衡啊,衣服挺合身啊。”   楚晚宁抬手,一只线络和造型都极为繁复香囊,在半空中晃动着,他道:“和礼袍一并送来的这个香囊,和寻常的不太一样。”   “啊,那是按临沂的绳艺打的,怎么了?”   高高在上无人可及的天神道长,微蹙剑眉,他说:“太难了,不会系,请尊主指点。”   薛正雍:“…………”   他教了楚晚宁三遍,楚晚宁还是绕不过去绳结,最后干脆放弃了,薛蒙看不下去,主动请缨帮师尊系香囊,三两下就在腰间佩好了,楚晚宁瞧着,很有些意外,赞许道:“不错。”   薛正雍在旁边又忍不住转了念头,他想,天啊,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道侣,真的不会最终死于生活不会自理吗?   过了一会儿,墨燃也来了,他脸色不太好,昨天被楚晚宁那一脚踹得太狠,又不好意思找人疗伤,别人肯定会问他这伤是谁踹的,他总不能说是轻薄了玉衡长老被踹的吧?   只能自己打坐静疗,这会儿才总算是好些了,不至于胸口疼到呼吸都困难。   可是他看到了立在薛正雍身边,安静地等着他的楚晚宁。这个男人穿着月白色绣金丝正服,领口压得很高,又是禁欲又是庄重——好正经的一个英俊男子。   墨燃觉得胸腔一动,好不容易顺直了的气儿,好像又岔了,又喘不过来,乱了套了。   “咳!”   这可真要命,他喜欢了一个他绝不能喜欢,他发誓再也不去触碰的男人。   重生两世的老鬼这回真就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年轻冲动,热血澎湃,会因为喜爱之人的一个眼神,一件衣物的变更,就觉得天下大乱,风生水起,从此快乐与他有关,悲伤与他有关,心跳与他有关,呼吸与他有关,就连照进窗棂的月色,月色里踽踽独行的一只蚂蚁,吸引蚂蚁来的那一脉花蕊,都与那个人有关。   他在这样的喜爱中觉得很煎熬,很憋屈。   因为一花一叶都是他,但他又得不到,不能摘。   妈的,人间处处为难他。   把派中事务都暂交贪狼长老处理,薛正雍拿上请柬,携妻带子上路了。   有楚晚宁出行的阵列里,只要不是日程赶,往往都是坐马车的,这次也不例外。一行人悠哉悠哉,沿着官道慢慢往临沂去,一路上游山玩水,遇到些小妖小怪,也都顺手帮着除掉。   如此行了十来天,他们才到了岱城。   岱城的胭脂有名,一到城中,薛正雍就先带着王夫人去买胭脂,薛蒙嫌弃他们老夫老妻还腻歪,搓搓鸡皮疙瘩,不肯跟上,和楚晚宁他们先找了个茶摊子小坐,等爹娘回来。   故地重游,师徒三人都有些感慨。   薛蒙道:“可惜师昧不在,不然就和六年前求剑的时候一模一样了,我们还能去旭映峰顶玩玩。”   墨燃笑道:“你也不怕假勾陈还守在那里,见你来了,拉你进湖底再叙叙旧。”   说道假勾陈,楚晚宁皱了皱眉头:“这五年间他似乎并无行动?”   墨燃道:“说不好,出过几次大乱子,都是悬案,跟神武有关的,我怀疑是他,但是也没有证据。”   薛蒙玩转着手中的杯盏,望着墨燃道:“我倒觉得那些悬案跟他没关系。你想啊,几年前他费尽心思要找精华灵体,你是木灵精华,他便撵在你后面要害你,所以他要找的应该是人,而不是武器。”   楚晚宁沉吟道:“但是这五年间并没有活人连续失踪的事情发生。”   墨燃托腮举手道:“我也没有遇到任何的围堵或者陷阱。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这五年行踪不定,他不知道我在哪里。”   三个人都各自沉默思索着,直到老板娘送来了他们点的茶叶与果脯,薛蒙才挠挠头道:“你们说,他该不会是坏事做多,自己玩火烧身死了吧?”   “……”   “别这样看我啊,一般邪门的法术不都容易被反噬啊什么的。”薛蒙咕哝着,“不然为什么五年了,他还没有什么大动静?”   墨燃忽然道:“有一种可能。”   “什么?”   “你看,师尊这五年也什么都没有做。”   墨燃话才说了一半,薛蒙就拿筷子敲他:“你什么意思?你怀疑假勾陈是师尊?”   “……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墨燃无奈道,“我是打个比方,我在想,如果那些神武被盗悬案与假勾陈无关,那么他五年间就确实没有做任何大事。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是和师尊一样,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受了伤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必须待在某个地方不能出来。”   他讲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一怔。   “师尊……”   “怎么?”   墨燃先是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念头,但犹豫片刻,还是嗫嚅着说出了四个字:“怀罪大师……”   这五年间,其他高手不知道,但显然有一个人,也和楚晚宁一样困在红莲水榭里,半步都不曾离开。   怀罪大师。   但这个念头太过大逆不道了,怀罪大师再怎么说也曾对楚晚宁又授业之恩,墨燃其实并不清楚师尊内心深处对于怀罪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因此也实在不敢太冒失。   楚晚宁道:“不用想了,不会是他。”   他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没有任何犹豫。   墨燃便立刻点了点头,既然楚晚宁不愿意说起自己少年时求学于怀罪门下的往事,那么他也绝不会勉强多问。   他便继续思忖道:“那,还有没有其他高手,五年间从来没有现身的?”   “孤月夜的掌门姜曦。”薛蒙道,“灵山大会,所有掌门都到齐了,就他称病不来,很少现身。”   墨燃失笑:“那是你娘的师兄吧?你怀疑他?”   楚晚宁道:“姜曦自视甚高,从来不甘心孤月夜居于儒风门之下,所以自南宫柳当上十大门派之首尊以来,他任何聚会都不去,也不止这五年。”   “那就没有了。”薛蒙道,“唉,算了算了,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吧,线索实在太少了,想的我脑壳儿疼。”   正巧这时候王夫人和薛正雍回来了,天色已晚,五个人便准备在岱城找个落脚的地方。   薛蒙道:“我知道有个客栈特别好,还有温泉池子可以泡。”   墨燃:“……”   他简直用脚趾头都知道薛蒙说的是哪家了,不就是少年时他们投宿的那个栈子吗?   当年泡温泉的时候,他还没头没脑地栽进了楚晚宁的怀里……   思及此节,他不由地轻咳一声,默默把脸扭了开去,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眼里细微的赧然与期待,但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薛蒙这人,说话其实总有些夸张,他喜欢的东西拼命捧,污点也看不到,他不喜欢的东西死命踩,一棒子锤死不给翻身机会,但所谓知子莫若父,薛正雍觉得自己儿子的话只能信一半,便问墨燃:“那家客栈燃儿也住过吧,觉得怎么样?”   墨燃又咳嗽两声,不敢与伯父直视:“……是还不错。”   “那就去住吧。”薛正雍拍板了。墨燃于是掌心盗汗,指尖因为内心的悸动而微微蜷起。   他低下头,看似驯顺而温良地“嗯”了一声。但心里头想的却是:自己……是不是能再像当年一样,和师尊一起泡个澡……   他不由地回忆起了水雾朦胧里,楚晚宁颀长俊秀的身子,线条凌厉紧绷,充满了诱人侵犯的张力。   可若是真的与楚晚宁同浴,蒸汽迷离中,他真的还能忍住吗?   商量完去处,其他人都已起身了,薛蒙吃完手上的花生,也拍拍碎末站了起来,扭头望向还坐在原地,神情有些莫测的堂兄。   “怎么啦,走啊?”   墨燃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知是不是夕阳映照的原因,他英俊的脸庞似乎有些红了。   他伸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坚持着不肯站起来,而是有些尴尬地继续坐着,轻咳几声说道:“……点了这么多都没吃完,浪费了,你们先走,我认识路,喝完了茶我就过来。”    第150章 师尊与我换房      说起来, 这座小镇当年是因为旭映峰而闻名的,但是后来闹出了假勾陈的那件事,金成池的武器尽数毁灭, 转眼多年过去, 镇子渐渐落寞起来,很多供求剑人住宿的客栈都因为生意不景气, 关门大吉,改行做了别的营生。   但是, 当年师徒一同投宿的那家带着温泉池子的客栈却还顽强地存活着, 并且因为南宫公子大婚, 往儒风门赶来贺喜的宾客都会先在岱城落脚,这家客栈竟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薛正雍撩开竹帘,迈进大堂:“老板, 住店!”   “四个人?”   薛正雍还没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个低缓的嗓音道:“不,五个。”   原来墨燃走得急,恰好在这时已跟来了。   薛蒙瞧见他, 有些惊讶:“这么快呀?”   墨燃先是一愣,随即脸一黑,暗自气愤道, 你消下去难道很慢?坐在茶摊前念几句清心咒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薛蒙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不好发作,只得颇为含蓄地点了点头。   “你是把瓜子全吞了,壳儿都没吐吧。”   墨燃:“……”   “客官五个人, 要几间房?”   薛正雍道:“我和内人一间,另外再来三间上好的厢房,统共四间。”   墨燃听伯父这样安排,面上沉静不语,心中却隐约有些躁动,他其实暗自希望和当年的对话能再重现,老板告诉他们客满,必须得挤一挤,这样他就……   罢了,其实他依然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若能和楚晚宁在单独待在一个屋里,他就觉得心里很热,有些不安,又有些兴奋,他血管里流的,终究还是豺狼虎豹的血。   但是,巧合往往不会有那么多次,这回掌柜很开心地说:“好勒,四间上房!”他翻身去柜子里取了钥匙,拉长声调地吆喝道,“客官,二楼,您请好了——”   墨燃无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些阴郁。   他想,蠢玩意儿,开四间房就这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有什么高兴的!多赚点钱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燃儿,你捏人家柜台的桌板做什么?”   “……”墨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淡淡笑了笑。那板子朝下的地方已经被他捏裂了几道痕,怕是再用力就得碎了,“没什么。”   等从薛正雍手里拿了钥匙,上了楼,墨燃站到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前,忽然怔了一下。   转过头,瞧见楚晚宁也在看着他。   “你住这间?”   “嗯……是啊。”墨燃犹豫一会儿,先是垂着睫毛,而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来,黑亮的眸子望着楚晚宁的脸,“师尊还记得?”   “……记得什么?”   墨燃指了指自己那间房门,说道:“我们来求剑的时候,师尊住的是就是这间房。”   “……”   墨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声音很隐忍,但却藏不住那微弱的期待:“师尊,你还记得吗?”   楚晚宁心想,怎么会不记得。   走上这一层,往事拾阶而来,和年久失修的老旧楼梯一起吱呀作响,带着木头被岁月浸泡后腐朽的味道,慢慢泛起。   他几乎可以瞧见少年墨燃推开门,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冲自己咧嘴笑了,梨涡很浅,岁月很深。   见他良久不语,墨燃似是有些失望,垂下目光,说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弄混淆了……”   “没错。”   墨燃倏忽抬起头来。   楚晚宁望着他,似是浅淡地笑了笑:“你没记错,是这间。”   这句话就像一朵星火,簇地点燃了墨燃眼底的漆黑,墨燃嘴角渐渐揉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好像吃了一颗滋味极好的糖果,又指着楚晚宁如今的这间房,说:“还有啊,师尊今天住的,是我以前的那间。”   他很高兴,说的率真。   楚晚宁却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笑了,愠怒道:“这个记不清了。”   说着径自推门进屋,把墨燃关在了外头。   “…………”   呃…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他不高兴了?   是夜,墨燃没敢去澡堂子泡温泉,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觉得自己现在近到了欲望的临界,楚晚宁若是再多透给他一星半点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住当个君子,不去采撷这朵高岭之花。   他躺在床上,脑袋枕着手臂,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开始思索自己与楚晚宁的相处方式。   他是个不太聪明的人,他感觉楚晚宁就像一只大白猫,他想对楚晚宁好,想照顾这只雪白的猫咪,可是他总是撸两下毛,就换来白猫的一爪子,好像被他摸得并不舒服,也不如意。   他觉得很罪过,但实在不知道猫咪身上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他像个刚刚养猫的人,对什么都一知半解,只会把白猫整个搙在掌心下头舔毛。   然后换来一声怒吼,以及再一巴掌。   墨燃翻了个身,眨眨眼,很是郁沉。   忽然想起来,这间客栈的布局,隔壁房间的床铺和自己这间,应该只挨着一堵木板墙。   这个念头一冒出,墨燃就更加睡不着了,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楚晚宁去洗过澡了吗?还是正准备去?   可是都没怎么听到他屋里的动静……如果楚晚宁也不打算去泡澡,那么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躺下了呢?那他们现在,其实离得很近,要是没有中间那堵薄薄的木隔板,把他们一隔两间,他们其实就已经躺在了一起……   躺在一起。这个念头让年轻男人的血炽热了,像浅寐的火山般危险地流淌着,只是不喷薄。   他忍不住睡得更里面,紧贴着墙板,木头和泥土夯成的墙终究是不同的,木板是那么薄,最多只有三指宽。   墨燃想,楚晚宁就在离自己三尺宽的地方躺着,脱了衣服,或者只穿着一件薄薄亵衣……他闭上眼睛,喉头吞咽,他觉得心在烧,烧遍了全身,烧到眼角,他没有睁眼,但若是睁开来,里头必定有血丝,一片潮红。   啊,然后他又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太刺激了,他整个人都觳觫着绷紧,血往下身涌流。   他曾经,在楚晚宁睡的那张床上自渎过。   年久的记忆是那么潮湿,罪恶而甜蜜,墨燃回忆起这件事,头皮都是麻的。他想起那一年自己泡温泉,不小心摔进了楚晚宁怀里,那燥热的感觉怎样都消不掉,只能自甘堕落地磨蹭着自己,额头抵着墙面,就那样把爱欲发泄出来……   墨燃微微睁开一半眼帘,眼神幽暗,深黑的地方像岩石,却又有赤红的熔浆在那石头下涌动。他再一次把额头抵到墙面上。   心脏都像要撑裂了,当年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分明是如此鲜亮的欲望和爱,怎么……就发现不了呢……   他一只手贴上了墙面,按捺着,却实在捺不住。   以为不爱时,能肆无忌惮地想着楚晚宁发泄,但爱上了,他这辈子都注定对一墙之隔的那个人,求而不得,连做一做梦,他都觉得是脏的,是对楚晚宁的亵渎。   生忍欲望,这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肉体而言实在太煎熬了,他的鼻尖贴着墙,他滚烫的身子都在极尽可能地贴住那一面单薄的墙体,他的思潮混乱,眼神迷离,他甚至在越来越茂盛的情潮里,隐隐生出了一丝错觉。   好像,楚晚宁的呼吸,楚晚宁身上影影绰绰的海棠香味,已经透过了木纹的缝隙,渗到他床上来,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   楚晚宁的味道在勾引他,在可怜他。   勾引他的兽/欲,可怜他的人性。   勾引他欲/火焚身,可怜他求之不得。   墨燃在这样的勾引和可怜中,痛苦地蹙紧了眉毛,手撑着墙,骨节根根分明,青筋一一暴突。   与他暴戾神色相反的,却是他近乎呜咽的央求,他轻声呢喃:“楚晚宁……晚宁……”   他却不知道,在墙的另一边,楚晚宁其实也不敢去温泉池沐浴,他确实如墨燃所想的,早已躺下了,此时他也在想着他,渴望着他,楚晚宁修长的手指亦摩挲着微冷的木板,额头亦抵着这一道无情的墙。   他们两个人,前世的误会如此深,以至于陌路殊途,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深渊。所以这辈子,他们用鲜血浇灌,把深渊填成血海,向彼此泅渡而来,却因着一层屏障,看不到对方汹涌的情潮,只能由着自己的爱欲独自泛滥。   可他们明明已经贴的那么近了。   近到墨燃仿佛听到了楚晚宁的心跳,而楚晚宁,仿佛听见了墨燃的呼吸。   “咚咚咚!”   墨燃一惊,没什么好气地:“谁啊?”   他这一喊,隔壁的楚晚宁也是一惊,随即意识到墨燃是真的贴墙睡的,和自己挨的那么近,以至于这低沉嘶哑的一嗓子,好像就在自己枕头边喊的。   “……”楚晚宁不由地捏紧了十指,漆黑中睁开一双凤眼。   “我,薛蒙。”外头那人说道,“我娘说她把我和你的行李放一块儿去了,你快开个门,真是的,等洗澡呢我。”   偷听当然不算什么好事,但楚晚宁心想,自己可没有偷听,是这木板太薄,是房间隔音太差,是薛蒙嚷的太响。   总之他才不要听。   楚晚宁这样想着,裹着被子,往墙体处更靠了靠。   隔壁传来床铺的吱嘎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薛蒙的声音再次响起:“哎,你怎么已经睡了?这么早?”   “我困。”墨燃有些呛,“赶紧的,睡一半被你吵醒了,拿了你的衣服快走走走走。”   “你干嘛这么急啊?”薛蒙顿了顿,声音带上一丝狐疑,“这么早落了门栓,闷在里头不出来,跟你讲两句话就着急上火的,你该不会是在……”   在干什么?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想到了荷花池边和墨燃的肢体相擦,那青年有着过分的炽热和昂扬,蓄势待发时都好像能要了人的性命。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又不和他一样修禁欲之道,身体里会藏着多少沸滚岩浆?多久发泄一次才正常?这些楚晚宁都统统不知道,他清心寡欲久了,他不懂。   现在,他有点想知道了,可是又碍着面子,放不下自己的骄矜来。   他这么傲的人,这种问题,他能问谁去?总不能随便拉个弟子,说“不好意思,叨扰一下,我想询问寻常壮年男子,应当几日纾解一回?”   ……想想都觉得变态到难以言喻。   当然,死生之巅是有这一类与双修情爱相关的书籍的,但借阅每一本书,都需要登记造册,楚晚宁实在无法想象借阅簿上出现以下字句:   《榻上枭雄传》、《欲海浮沉记》   借阅人,玉衡长老楚晚宁。   ……杀了他算了。 第151章 师尊,我只想要你      正胡思乱想着, 又听到隔壁墨燃低沉道:“往哪儿看呢你,没有的事,拿了你的衣裳赶紧滚。”   薛蒙愣了一下:“我看你哪儿了?”   墨燃:“……”   薛蒙瞅着自己堂哥的脸色琢磨了半天, 忽然琢磨过味儿来了, 不由羞怒交加,嚷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之前想说的, 你关着门落着锁,该不会嫌下头澡堂子人多, 想在房间里自己凑合着洗个澡, 就你满脑子龌龊念头!还反过来赖在我头上!”   隔壁房间的楚晚宁脸色黑了黑。   满脑子龌龊念头……   薛蒙重重吐了口气儿, 瞪着墨燃上下打量,而后道:“本来都没想到那码子事儿,你这样一说倒是提点我了, 你刚刚不会真的是在——”   “……你不是洗澡吗?话这么多!”   “不是,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很可疑啊。”见对方语气那么不善,黑眼睛里迸着星火,薛蒙愈发觉得不对味儿, “你刚弱冠那会儿就成天往青楼里跑,这些年行走四方,却连你的半点风流韵事都没有, 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墨燃似乎有些沉默,楚晚宁就在这片沉默里等着,他其实也想知道墨燃会怎样回答。   沉默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焦躁。为什么不吭声?尴尬?后悔?还是……   “你真想知道啊?”   墨燃开口了, 嗓音里昭彰是愤怒的。   居然还有脸愤怒。   楚晚宁在心里啧啧称奇,他觉得薛蒙问的挺在理的,没理由因为人家挖了你老底你就不开心,就遮遮掩——   最后一个掩还没来得及想完,就听到墨燃说:“操腻了,操够了,觉得没劲儿。好了,你可以滚了。”   楚晚宁:“………………”   薛蒙:“………………”   良久死寂后,薛蒙爆发了一声整个客栈恐怕都能听到的怒吼:“墨微雨,你这个恬不知耻的狗东西!臭流氓!!”   “成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出去出去,别他妈打扰我睡觉。”   “别碰我你!讨厌!”   “我哪里讨厌了?”   “你、你——”薛蒙磕磕巴巴,一张俊俏小脸涨的通红,他本来是想给墨燃找不自在的,结果谁料到被墨燃厚颜无耻地反将一军,忍不住想起自己二十来岁了,这年岁,南宫驷与修真界第一美人成了亲,江东堂的四公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昆仑踏雪宫那个梅含雪……   梅含雪还没得花柳病死掉。   好像只有自己还是个未经情事的雏儿,薛蒙觉得很憋屈。   他倒不是因为好色而憋屈,他其实一点都不好色,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被墨燃比下去了,甩了十条八条街都不止,所以他才气得厉害。墨燃如果避而不提,如果深以为耻,那薛蒙心态大概会是另外一种,可墨燃居然一脸鄙夷一脸不耐烦地丢给他了一句——   “操腻了,操够了。”   小薛少主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能,自尊受打击了。   他“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恼怒地朝墨燃吼出一句:“反正就是讨厌,你不是人!”   说着摔门而去。   楚晚宁也有些噎着了,虽然他终究比薛蒙冷静些,听出了墨燃那是存心欺负薛蒙的气话,但内心还是忍不住江流潮涌,久久不能平复。   隔壁这厮用词太粗鲁,低喝的那一嗓子像是丛林中肌肉纠结气息爆发的雄狮,那低低的怒吼和粗糙的字眼二合为一,像一截粗热的火钳火棍,猛烈地捅进他的心脏。   楚晚宁喉头攒动,目光又是阴沉,又是闪烁。   墨燃以前可是因为逛青楼破过戒的,他当然清楚墨燃不似薛蒙一般纯洁,只是以前的墨燃,还不足以勾魂摄魄道令他忍不住去琢磨,去在脑海内描绘出那样的场景。   但此刻旧事重提,楚晚宁就禁不住地想到,那具他看过的,滚烫的、流畅的、烟熏火燎的结实躯体,曾经和那些妩媚的,白嫩的,娇艳欲滴的少年们缠绵过,在那些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身上耸动过。   他就觉得又是怒火中烧,又是心如羽挠。   在这样的恼怒和渴望中,楚晚宁的眼尾微微的有些烧红了,黑夜中,一抹海棠的颜色……   薛蒙去而复返。   “开门!”   “……又怎么了?”   “光顾着和你吵架!我衣服呢!”   “桌上呢自己拿。”   “哼!”薛蒙就抱着衣服气冲冲地走了。   这回总算是安静下来,楚晚宁听到墨燃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床铺的吱嘎闷响,他这回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隔壁那个男人躺回了床上,他甚至好像感到了床铺的晃动,支撑着山岳般火热的身形。   他觉得很渴,想起身喝杯水。   但是他听到墨燃躺下来了,他知道自己起身,那个人肯定也能听到这边的动静,所以他一动不动,像一块外表冰冷冷,里头色彩纷呈的丹霞岩石。   隔壁头,墨燃其实也有些不安。   欲求不满的男人总会显得暴躁,薛蒙偏偏还要挑这会儿来打搅他,一来二去的,没有控制住,刚刚没羞没臊吼的那一嗓子,也不知道楚晚宁听见没有。   如果没睡,肯定是听见了……   他躺在床上,越想越后悔,来回地翻身,楚晚宁也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他吱吱嘎嘎的响动,分担着他的焦躁。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听到墨燃低沉的一声:“师尊……”   “!”   墨燃终究是辗转难安,他憋不住自己的心气,便试着唤楚晚宁,看楚晚宁究竟有没有反应。   “师尊,你睡了吗?”   “……”   “你听得见吗?”   楚晚宁心如擂鼓,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的太响了,很有些难堪,于是把被子悄悄拉过头顶,试图用一层棉被,盖住其实对方本来就听不见的心跳。   “师尊……”   可这一蒙被子,墨燃的声音又近在咫尺,就好像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只要楚晚宁掀开被褥,就能看到墨燃英俊的脸庞和赤裸的胸膛,侧身支颐看着他,那双漆黑灼目的明亮眼睛,如狼似虎,如饥似渴地盯着他,要把他连皮带血地吞吃掉。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楚晚宁打定主意当没听见,他自然也清楚墨燃这样问,是希望他没听见。   不然明早一见面,两人都尴尬。   对方又嗓音沉炽地喊了他几次,见楚晚宁没有动静,轻轻叹了口气。墨燃是真的以为楚晚宁睡着了,放下了心,却也觉得有些遗憾。   他想让楚晚宁理睬他。   可楚晚宁不理,他就只能摩挲着那面阻隔两人的薄薄墙板,先是粗粝的手指摩挲过去,闭上眼睛,好像在抚摸楚晚宁的胸膛,再是炽热的嘴唇贴上去,轻轻呢喃,像贴着楚晚宁的唇瓣在呓语。   墨燃说:“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   可这一声太轻了,楚晚宁并没有听到,他把自己裹在被褥撸,脸和心都很烫,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隔壁床铺狠狠的吱嘎一声,似乎是躺在上面的人很焦躁,愤怒地翻了个身。   他说:“他妈的!”   楚晚宁忽然有一种动物般的敏感,预知到自己可能会听到些什么,他有一瞬间觉得汗毛倒竖,想堵住耳朵。但只是手指尖动了动,就垂了下来。   他在被子里茫然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   他听到被子外面墨燃低沉的粗喘,那粗喘具有律动性,暴躁且猛烈,楚晚宁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这样的声音里觉得脊椎骨都是麻的,是软的。   墨燃的喘息那么性感,那么罪恶,哽在喉间,压抑又奔放,他听到这种声音,还有什么不懂的。   楚晚宁合上眼睛,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嘴唇微微启着,有些颤抖。   他想到了做过好多次的湿润的梦,梦里他见过墨燃所有的躯体,赤诚的。所以他闭上眼睛,却更清晰地肖想出了被子外的景象。他觉得墨燃就在他身边,舒展雄浑健壮的身躯仰躺着,墨燃黑亮的眼睛眯着,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小车开过,移步围脖)   释放之后,眼前是一片模糊,楚晚宁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这样堕入了粘稠的情网之中,他没有力气,趴在被子上眼神迷离,低低喘着气。   他是排斥欲望的。   可却又甘愿沉于爱意。   当欲望和爱意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情欲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令人接受。于是,和玉凉村那一次自暴自弃般的发泄,终于变得不再一样,他依旧觉得羞耻,可是羞耻被心底的湿润灭顶,被舒适与刺激所吞没。   忽然就那么渴望,渴望那堵木墙消失,同样汗湿的墨燃探过身来,起伏烫热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喘息着,亲吻他的肩膀,脖颈。   楚晚宁茫然而脱力地躺着,他想,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就都是圆满的了。   那他就足够了。   第二天,墨燃起了个早。   这里是临沂,菜肴口味楚晚宁是吃不惯的,客栈里也没有什么清淡的菜品,于是他去西市买了些食材,准备借个厨房给师尊亲手煮一些东西。   这世道有些男子追人,什么千百花样都能使出来,一顿早饭满汉全席也不为过,但只要一看追不到,立马收手转身,天下美人那么多,他们哪里还会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对象身上多花半点心思。   但墨燃不一样。   他追师昧,花了两辈子。   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清楚自己这辈子都再也不可能与楚晚宁有超过师徒的情谊,但他依然心甘情愿,且一复一日地对楚晚宁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一点,生前死后,他都没有变过。   “公子,这么早出来买菜呀,看看这萝卜,买一点去吗?可水灵了呢。”   “公子,瞧瞧这里的饰品,手钏项链,头花发簪,什么都有,工艺可好了。”   “来一来,看一看啦,各种灵石,淬炼武器必不可少,来来来——”   墨燃本来打算买了菜就走,可是他拎着满当当的菜篮子,经过一个杂货铺,看到台子上,摆了一堆漂亮零碎的小物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样东西吸引,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过去,停在柜台前。   那边还立着一个男子,戴着帽兜,正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商货。   男子抬起手,黑色的袖袍下,露出极为苍白,极为细腻的漂亮五指,因为这五根水葱似的手指,墨燃留意到了这个人。   他看体型,原本以为这是个男人,可是瞧见那手,又觉得是个女人。   于是他转过头,有些好奇地去打量这个人的容貌,却只看到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清冷冷的眼睛,而那眼睛也遮在斗篷宽大的帽檐阴影里,瞧的并没有那么清楚。   两人对视,墨燃习惯性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个人却撤回了自己原本正准备触摸摊前一块灵石的手,墨燃余光瞥见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银色蛇纹,鳞甲森森。   他忽然间觉得这枚指环上的蛇纹有些眼熟,待要再仔细看,那人已经把手收回宽袖之中,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墨燃一眼,而后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真是个怪人……”墨燃喃喃道。不过儒风门公子大喜,婚帖广发,最近确实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都往临沂赶,这种浑身被斗篷遮掩实的,其实也不算什么。   这时候,墨燃听到小货铺的后门风铃声响,布帘子一挑一落,老板娘从里头出来了。   墨燃便把黑衣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笑着指其中一样灵器,问道:“老板娘,这个,怎么卖?”    第152章 师尊,看!梅含雪!      老板娘才刚刚松开门栓, 打着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做生意。她睡眼惺忪,忽地看到灿烂晨光下,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立在她店门口, 明明是气宇轩扬、挺拔如松的姿态,理应配一把剑, 一柄刀,沉冷清高地走过街市, 谁都不睬。   可这个俊男人, 偏偏展颜笑着, 颊边梨涡浅淡,睫毛浓密又温柔。   怀里,还抱着一个竹篮子, 篮子里不是灵石灵材,不是法术卷轴,而是一筐子鲜嫩蔬果,苹果红艳, 萝卜白胖,莴苣葱茏青翠的叶子探出来,上头的露水晶莹欲滴。   衬着他俊朗的脸。   老板娘打了一半的哈欠就这样僵住了, 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铁血与柔情并生的景象,眨巴眨巴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   “老板娘?”   “哎哎,仙君想要什么?”   “就这个。”墨燃拿起一双浅红色晶石吊坠, “怎么卖?”   “公子好眼光,这对坠子用的是上好的龙血晶,由昆仑宫的匠人雕琢的,用料虽然不贵,但坠子本身却很奇特,龙血晶嘛,公子肯定知道的,会随身佩戴者体温的升高而变红……”   老板娘说到这里,笑了笑;“仙君既然看中的是一对,那应该是想和双修的道侣一人一根吧?哎哟也不知道哪家仙姑这么有福气,能攀上你。你买着坠子,保准不亏,回去各自戴上,到时候双修起来,瞧着也煞有情趣呢。”   墨燃原本买坠子,只想到龙血晶是温养寒性躯体的上佳良品,楚晚宁冬日畏冷,戴着驱寒是再好不过了。   但听老板娘这样说,心中不免一动,想到楚晚宁颈间挂着吊坠意乱情迷的模样,那坠子因着主人过高的体温而鲜红欲滴,像是刀尖上颤动的血珠子。   他轻轻咳嗽一声:“就这个吧,替我包起来。”   为了不让楚晚宁感到异样,墨燃给薛蒙、薛正雍和王夫人也各买了一件礼物,回到客栈后,他放下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衣襟里摸出那个裹着龙血晶石的小纸包,那里头躺着的水滴状挂坠已经因为他的体温变得绯红,他挑了一个留下,另一个挂到自己颈间……   做完这些,他整了整衣襟,确保坠子不会露出来,然后才拿起了剩下的那个,重新包好。   他摸了摸自己的襟口,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前世怎么样的荒唐事都经历过,如今竟会为了这藏在衣服下面的一点私密而马乱兵慌,他不禁自己也觉得意外。   “送我的?”   吃饭的时候,薛蒙拿着墨燃给他的剑穗,露出见鬼般的表情。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你该不会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想跟我赔礼道歉吧?”   提到昨晚的事情,墨燃因为不知道楚晚宁当时醒着,还挺镇定的,半点声色也没动。   倒是楚晚宁有点受不住,拿起面前的茶杯,喉头攒动,掩饰性地喝了好几口凉茶,这才拾掇好脸上的神色。   墨燃跟薛蒙笑道:“想什么呢你,明明是你先惹的我。这个是我觉得好看,就顺手买了,给你佩着玩。”   他顿了顿,又道:“难得一起出来,总要买些东西吧。我给师尊和伯父伯母也买了,都是些小玩意儿,也不值几个钱。”   “我们也有啊?”王夫人显得很惊讶。   “伯母的是沉香木脂粉盒子,伯父的是折扇挂坠。”墨燃说着,呈了礼物,最后把龙血晶石给了楚晚宁,“还有这个,是师尊的。”   “……什么东西?”   “一根挂坠。”墨燃手掌心热热的,有些汗湿,“龙血晶石能驱寒,临沂盛产这种石头,买来给师尊暖一暖身子。”   楚晚宁接过了,这种石头并不贵,但是很好用。他道:“多谢。”   “不谢,师尊戴上瞧瞧?”   楚晚宁看了墨燃一眼,但并没有看出墨燃亲密又狎昵的私心,很自然地就佩在了颈间。浅红色的晶石熠熠发着光亮,薛蒙瞅着,情不自禁道:“好看,这个不错,比我的剑穗好。你在哪里买的?我也想去弄一根戴。”   墨燃道:“没了,整个摊子上只有这一个,我自己还想要呢,都买不到。”   薛蒙便大失所望,拎起自己的剑穗看看,又扭头看看楚晚宁颈间的龙血晶石,嘟囔道:“……我就不信了,反正这东西临沂多的是,等到了儒风门,我去问问南宫驷,他肯定又很多,堆成山那么高……”   墨燃不理他,而是瞧着楚晚宁,见楚晚宁戴上挂坠后,并没有贴肉放进去,而是悬在衣襟外面,不禁有些焦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师尊,这个吊坠不是挂外头的。”   “嗯?”   “它要放在你里面。”他说着,探过身去想帮楚晚宁把坠子收进去,他一下子挨得太近,说话间呼吸烫着了楚晚宁的耳廓,被楚晚宁一把推开。   楚晚宁低眸垂眼,神情瞧上去很肃冷,但墨燃这回瞧仔细了,他看到楚晚宁的耳缘泛上一层海棠花的绯红色,既可怜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上去,把那颤抖的花瓣含在嘴里吮吸舔/弄。   墨燃有些惊讶,他在想,楚晚宁为什么会脸红?   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过分越矩的事情,如果说是帮他摆弄吊坠,那也不算啥啊……   仔细想了想,想到刚才说的那句话。   “它要放在你里面。”   墨燃愣了须臾,脸也蓦地涨红了。要不是他皮肤比楚晚宁晒得黑得多,只怕瞧起来会比楚晚宁红的更明显。   他发誓他方才讲这句话,真的没有想要一语双关……   他旋即又觉得错愕,心道自己都没有想歪,楚晚宁这样一身正气的人,怎么就会想歪呢?   墨燃琢磨着,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楚晚宁赤着耳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挂坠塞到了衣襟里,他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昨夜一栋三指宽的木头板墙,让踏仙君错过了太多精彩,他错过了春光和青涩,还错过了一个有血有肉,堕入情/欲泥潭的楚晚宁。他对于一墙之隔的床上发生的事情,竟是一无所知,所以他当然也不会明白,此刻的楚晚宁仍裹足于昨日的泥淖中,为爱欲而悸动,为爱欲而羞耻,因爱欲而敏感。   因着那场梦,因着梦里湿热的床笫之言,因着那点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心思,他才会一反常态,把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想歪。   楚晚宁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心底有点热,昨天的邪火仍未全然消退,他伸出手——   茶壶的提梁却被墨燃握住。   “少喝一点,这茶凉了,伤胃。”   “……”楚晚宁默不作声,望着他,手仍然伸着,表明自己就是想喝凉茶。   “我去给你倒杯热的。”   “不用……”   但墨燃已经去找掌柜了,过了一会儿,拎了一壶新煮好的滚烫的茶,倒了一杯给楚晚宁:“师尊喝这个。”   “对啊,玉衡你喝热茶,冷的不好,真的伤人。”   楚晚宁没办法,只能接过那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吹了吹,却没有喝,搁在了手边。   他的心已经很烫了。   再热下去,他怕眼里最后那一层薄冰也化掉,到时候无边的春水溢出来,抬眼凝视间,再也藏不住那些羞于启齿的心思。   那他北斗仙尊的脸还能往哪里搁?   一行人用过早,准备离店的时候,外头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那个披着淡蓝色卷草纹厚斗篷,遮着张脸,显得很低调,在人群中并不会被注意到,但他进了客栈,瞧见了薛正雍,却主动走了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薛伯父好。”   “你是……”   那人便除了斗篷帽子,薛蒙见了,“啊”了一声,往后大退一步,薛正雍却笑了:“哎呀,这不是含雪吗?”   梅含雪抬起脸来,他生的肤白鼻高,眉骨分明,眸子深邃,有一种明显区别于众人的英挺俊美。而且此人皮肤极好,纵使屋内昏暗,依旧散发着淡淡华光,或许是因为自幼在冰冷极寒的昆仑雪地长大,他眉眼之间浸满了霜雪气息,显得既剔透,又孤高。   总而言之,光看他的气质,没人相信他就是那个花名满天下的风流种子梅含雪。   “宫中有事,在下今日才来临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薛伯父。”梅含雪长得太冷了,虽然他客气地笑了笑,眼神却清淡淡的,恭谦里带着凉气,“小侄便来向伯父伯母问安。”   “好得很,好得很,哎呀,要是蒙儿有你这么礼貌就好了。”   岂料薛蒙听了这句话,却不高兴了,他在后头不停地拿眼神向梅含雪发射小毒箭,一根比一根戳地更恶狠狠。   他心想,这个梅含雪这个孙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明明是个生冷不忌男女通吃的臭流氓,当初在桃花源还伸手摸他的腰,如今站在长辈面前,却一本正经断情绝欲跟个得道高僧似的,这家伙可真能演!   梅含雪却连看都不看自己的这位幼时玩伴,只低眉敛目,连嘴唇开合的幅度都不大,极为规矩:“伯父说笑了,薛公子天之骄子,是灵山大会的第一魁首,自然有他过人之处。”   “对啊,爹爹,这家伙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蒙儿……”王夫人颇为尴尬,伸手去拉薛蒙,这暴躁的凤凰儿才总算哼哼唧唧的不吭声了,但鼻孔里还是往外冒着火。   梅含雪道:“伯父是要启程去儒风门了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早些过去也无所谓,反正南宫柳最不差的就是房间,他不是说婚礼前后一个月,儒风门都空出了一整座仙城来给宾客落脚吗?”薛正雍笑道,“我们先过去看看,也好让晚辈们彼此间多些接触。”   说着看了薛蒙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给薛蒙物色媳妇。   薛蒙:“……”   “含雪不直接去儒风门吗?”   “宫主交代了一些事情,要买不少灵石回去,所以我先在岱城附近多留几日,等大婚前一天再去,也是来得及的。”   薛蒙小声嘀咕道:“你明明就是怕早过去了,名门正派里那些被你辜负的姑娘撵着你打,把你打成狗。”   墨燃耳朵尖,笑道:“萌萌你说什么?什么狗?”   “……”   薛蒙哼了一声,抱臂道:“没什么,念心法呢我。”   “噗,你念的怕是折梅心法。”   “你再乱说!!”   梅含雪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总算是看了他们一眼,薛蒙的目光便和他对上了,忽然微怔——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梅含雪怪怪的,明明上回在桃花源见到他,那孙子眼波里是泛着桃花的,那双眼睛,仿佛生气时都是在笑。   但眼前这个人,眼波里别说桃花了,连丝波澜都没有,整个都是凉凉的,工整的,禁欲的,这双眼睛,仿佛笑的时候都在生气。   薛蒙眨眨眼,顿了片刻,想到天裂之战时梅含雪率踏雪宫弟子来帮忙,众人面前,亦是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的,不由怫然大怒。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能演呢?怎么就这么装呢?真是人面兽心!斯文败类!   “哎,蒙儿,你去哪儿?”   “屋子里太闷了!我去外头等你们,聊完你们再出来!”薛蒙说着,大步走到门口,一撩帘子,怒气冲天地走了出去,天子骄子实在是委屈着了。   他就纳闷了,满屋子人渣味儿,怎么除了他,就没个人瞧出来呢?   好气! 第153章 师尊最讨厌的掌门      气归气, 路还是要赶的。   告别了梅含雪之后,他们自岱城往上,行了半个时辰有余, 终于来到了天下第一大派——临沂儒风门。   从名字就能瞧明白, 儒风门地据临沂,在这座城内, 大大小小建了七十二座绵延仙府,因为府邸太大, 从正前门到正后门, 骑马都需要一顿饭的时间, 因此这些府邸干脆被称作了“城”,儒风门的这七十二城各司其职,等制分明, 和一锅煮的草根门派死生之巅显然一个天一个地,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饶是薛蒙这种打骨子里厌恶上修界的人,站在城门口的时候,也不禁震住了。   天潢贵胄儒风门。   此言当真不虚。   他们来的是主城, 也就是儒风门最大的一个城池,白墙黛瓦,上接天日, 四隅角楼,巍峨峥嵘,东南西北四面立有星宿石阙,主城门描金漆红, 绵延出来的车马道足有五尺宽,长长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路,铺着的都是上等炼气石,拿来这种石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消站在上头,就能汇集灵力,虽然汇集的不多,但聚沙成塔的道理大家都懂,因此这些石头每一块都可以卖到千金以上。   薛正雍感叹道:“有钱真好啊……”   王夫人便笑:“有钱你也想在死生之巅铺一条炼气路吗?”   “不啊,我在下修界每个村子里铺个广场,这石头灵气充沛,一般小鬼小怪都不敢靠近,要是能每个村都铺一个,遇到妖魔作祟,我们弟子赶不及去收拾的时候,也能躲一躲了。”薛正雍叨叨着,掰着手指算了算,摇头道,“可惜铺不起。”   薛蒙听着也跟着叹气:“死生之巅,唉,有点儿穷。”   “是啊。”薛正雍点头如捣蒜,“同样都修道,也不知道儒风门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这时候一直没吭声的楚晚宁说话了:“尊主知道,儒风门的普通弟子除魔,百姓委托起来要多少钱两?”   “我没打听过,要多少?”   楚晚宁便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银?”薛正雍瞪大了眼睛,“这么贵?”   楚晚宁道:“四千金。”   “…………”   “上修界的富商巨贾多,儒风门来钱便容易,以尊主这每一委托八十银的赚法,哪里能追的上他们?何况有时候尊主还分文不取。”楚晚宁说着,眼神却很柔和,“走吧,进城去吧。”   大门派,待人接物往往都很有规矩,儒风门的司礼部这些日子都侍立在城门口等待,他们虽然对谁都满面笑容,但来了怎样的宾客,分量如何,心里却清楚雪亮。   散客小修,就陪他们四下参观,然后带去居所就好,而有些地位的小门派,引去见主事的护法长老,由长老接待。   至于如今已经跻身十大门派的死生之巅,儒风门不摆架子,直接请他们到暖阁歇息,等儒风门掌门南宫柳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来暖阁与贵宾相见。   暖阁里燃着浓郁的龙涎熏香,柔软的地毯踩上去几乎可以陷掉半个脚掌,阁中摆着娇艳欲滴的山茶花,八朵异色同株的,那叫八仙过海,白花瓣落着点点嫣红的,那是红妆素裹,瓣茎上染着脉脉红丝的,那是倚栏娇,这些薛正雍看不懂,但王夫人却明白,这里放着的每一本都是绝佳上品。   薛蒙也不懂,见其中一朵白山茶开的妩媚,柔软瓣身上落着一双黑色星斑,觉得好玩,伸手想摸摸。   楚晚宁说:“别动。”   “为什么?”   楚晚宁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王夫人叹了口气,道:“珍品眼儿媚,这样一本,可以卖上万两黄金。”   “……”薛蒙脸色铁青地把手缩回去,然后颓然坐在了软垫太师椅里头。   他想到了之前在书摊子上看到的那本排名册,当时还因为修真界前百名青年俊杰富豪里面没有自己而气愤,眼下他觉得,那本书诚不欺他。   自己额头上简直印了个泛着黑气的大字:   穷。   不过话说回来,那本书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都还没来得及翻完,就给弄丢了……   过了一会儿,红珊瑚淡水珍珠交错串起的帘子璁珑作响,两位秀气端庄的女修,穿着儒风门的雪纱仙衣飘飖而至,一左一右,撩起了珠帘,垂眸屈膝,声音如莺啭黄啼。   “掌门仙君到。”   话音落,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笑着迈进门来,他相貌平平,有些书生气,是个丢在人堆里立刻就会被淹没的平凡模样,除了生的十分白皙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   但他一开口,坐在那儿喝茶的墨燃就差点没把茶喷出来——   “哎呀,薛掌门呀,薛掌门,区区盼星星,盼月亮的,每天都盼着您能早点来儒风门,您看看,您这一来,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天下英雄,谁人可及呐!太好了太好了,寒舍蓬勃生辉了!好啊!好啊!好啊!”   薛蒙:“…………”   墨燃:“…………”   堂堂天下第一派掌门,面对十大门派倒数第一的死生之巅掌门,竟是不遗余力,大肆褒奖,一连三个“好啊!”,一声比一声慷慨,一声比一声激昂。   他这样卖力夸赞薛正雍,薛正雍当然十分受用,笑眯眯地说:“哪里哪里,南宫掌门真是客气。”   “不是客气,区区是由衷羡慕薛掌门,薛掌门一代英杰,威风凛凛,教人拜服,再看区区,人至中年便无意气,已是一身死肉,空余肥膘,当真自愧不如。”   南宫柳说的热络澎湃,薛正雍本来还想憋,但孔雀尾巴却已经憋不住,有些展开了:“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哈哈哈哈,南宫掌门过谦啦。”   墨燃前世没有和南宫柳打过交道,屠儒风门的时候,这人很快就跑路了,墨燃根本懒得理会这么一条杂鱼,也没管他最后是死于刀枪乱棍了呢,还是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地过了后半生。   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和南宫柳这么近地打照面,但一看他那腔调,墨燃就不喜欢,压低声音道:“原来天下第一派的掌门,妙就妙在一张嘴。”   薛蒙听见了,竟难得赞同他的话,小声说道:“没错,你看他一开口,那真叫一个舌灿莲花伶牙俐齿,满屋子花香我都闻不到了,啧,只剩下南宫柳嘴巴的甜味。”   南宫柳夸完了老的,又来夸小的。   “哎哟,这不是天之骄子,小薛公子吗?”   穷逼少爷薛蒙,人穷气不短。   他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南宫掌门。”   “真是英雄出少年,俊俏!厉害!你看看这鼻子,这眼睛,啧啧,精神!果然虎父无犬子!”   薛蒙:“…………”   南宫柳回头对薛正雍道:“薛兄,区区真是羡煞你了,你看,放眼当今天下,哪家公子有令郎的半寸气概!要说我,偌大一个修真界,那么多青年翘楚,令郎要是称第二,那没人可以称第一!”   薛蒙原本还端着,嫌恶他,但南宫柳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薛蒙脸上的疏远似的,把一箩筐的热烈褒赞一股儿脑往薛蒙身上砸,把好好的小薛公子都砸晕了,到最后竟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等他再次悄声跟墨燃说话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咳,这个南宫掌门,虽然浮夸了些,但讲的倒是大实话。”   “什么大实话?”墨燃好笑,斜眼看他,“说天下你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怎么了,我可是灵山大会的……”   “那是比赛,许多散修都没有参与,你以为天下英杰,就真的在那个小小赛场能角逐出来了?”   “…………”薛蒙的脸涨红了,过一会儿,不忿地嘀咕,“算了,知道你羡慕我。”   若是年少时,墨燃必然又要嘲笑他一番,但是如今话到嘴边,又觉得薛蒙就这点争强好胜又自恋的脾性,有什么好争的,于是点点头,笑道:“好好好,是羡慕你,你最厉害了。”   不过再抬眼去看南宫柳的时候,墨燃眼底的笑意却敛去了。   这世上的恶人分为很多种,有些人大逆不道,罪可通天,全天下都恨不能得而诛之,杀之后快。   但有些人呢,那可厉害了,他们凭着那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溜须拍马之能,明明烂到骨子里,却不被众人所鄙夷。   墨燃前世是第一种人,但他最恨的,不是世上那些同他作对的善人,他不恨梅含雪,不恨薛蒙,他甚至敬佩叶忘昔,可怜叶忘昔。   他最讨厌南宫柳这种,只要有一点可利用处,就跪在地上舔人家痔疮的马屁精。   妈的,吮痈舔痔之徒。   自打南宫柳进来,楚晚宁就一直立在窗边,看着外面儒风门屋舍整齐,恢宏壮丽的景象。   高处风急,吹得窗口遮着的香软纱帘一阵朦胧,楚晚宁立在那片朦胧里,南宫柳脸上热火朝天的亲切凝了须臾,很快又收拾好,朝着窗边走去。   “楚宗师……”   楚晚宁没有看他,神情寡淡,说道:“南宫掌门,你我之间,早已知根知底。”   那软成春水的香纱借着东风,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拂动,惹得楚晚宁有些不耐烦了,一抬手,猛地抵住那恼人的玩意儿,淡淡道:“不必寒暄。”   南宫柳就笑了笑,说:“区区也没别的意思,想着多年没和宗师见面了,来问候一声,仅此而已。宗师,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来是为南宫驷。”楚晚宁依然没有转头,“不是为你。”   “驷儿看到你会很开心的,你虽没有收他为徒,但却对他有启蒙之恩,你走之后,他常常跟我说想你。”   “……”   见楚晚宁终于没有出言反斥,南宫柳又道:“宗师,彩蝶镇天裂时你慨然赴义,令世人叹服,后来得了怀罪大师相救,重返元阳,但想必身子还没恢复好吧?儒风门特意为你备了二十枚极品养魂丹,替天下仙士,对宗师表个心意,还请宗师收——”   “南宫柳。”   楚晚宁终于回头正眼看他了,但口中称呼也已变了。他撤回了抵着香纱的胳膊,蓦地转身,修挺身影似乎融在了大片天光里。   他眸如焰电,眉凝冷霜,眼神极其阴森。   “别把我架在高处下不来,区区一个儒风门,如何就能替天下仙士谢我了?谁给你的脸面。”   “……”南宫柳嘴角抽了抽,面上媚笑总算没有坠落,半晌笑道,“你看你这又是何必……”   薛正雍知道楚晚宁和南宫柳关系不好,整个修真界都清楚,楚晚宁十五岁时,南宫柳拜其为客卿,好吃好喝好住,跟神一样地供着,但没过几年,楚晚宁忽然在儒风门大殿和南宫柳当众翻脸,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是什么“金成池”“神武”“湖底精怪的要求”“道义”“久病”,“夫人”反正旁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但所有人都知道,楚晚宁最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他当时受禄万金,每月有灵石灵符千余件,可他分文不取,锱铢不要。他立于殿前,当众解下腰间乾坤囊,将所有余钱尽数退还,然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摘下了当年拜客卿时,南宫柳赠与他的极品上师玉冠,散落长发,将玉冠交还给儒风门的司礼官。”   ——这是下修界许多说书先生津津乐道的桥段。   “南宫柳面色难看,却依旧试图打个圆场,于是对楚宗师说:‘仙长效力于本门那么久,即便要走,该结清的钱两还是要结清的,儒风门不想落一个占人便宜的口舌。’   楚宗师却道:‘昔日我效命殿前,只为报容夫人一饭之恩。而今夫人已逝,贵派与我道义相左,我无意再留。银钱也不必了,我耻于食君俸良。’言毕合目转身,辞离儒风门。”   薛正雍原本以为是说书先生在夸大事实,因此曾经试着问过楚晚宁儒风门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但楚晚宁不爱在背后说人,因此也只摇了摇头,从未细讲。   但眼下看来,说书先生的话竟可能分毫不虚。   王夫人见气氛僵凝,忍不住出来打圆场,柔声道:“玉衡长老,你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又转身对南宫柳敛衽一礼,“南宫仙君,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死生之巅不缺灵石珍药,您的养魂丹我们不能收……”   “……哈哈,夫人说的不错,是区区考虑欠周了。”南宫柳拾了个台阶下,便从善如流道,“玉衡长老,得罪,请长老不要往心里去。”   墨燃在旁边看着,心道,这人被师尊泼了一脸冷水,居然还能笑得那么从容自若,真厉害。   这样想着,低头喝了口盏中的日照雪青茶。   谁成想就在他喝茶的那会儿功夫,南宫柳笑眯眯地,已来到了他跟前。 第154章 师尊,我去找叶忘昔啦      这就很不妙了, 这一屋子人,南宫柳进来之后,王夫人、薛蒙、薛正雍, 是立刻起身、以礼相待的。   但楚晚宁没这心情, 所以依然立在窗边。   而墨燃呢,儒风门上辈子对他而言, 就是个被他踏平的破烂门派,哪怕外表再是光鲜亮丽, 他都知道, 下头只有一盘散沙, 没什么值得敬畏的。不过他还真没有特意要给南宫柳难堪的意思,只是习惯了,所以压根没有想到过要站起来。   这场面就有怪异了。   身为主人和长辈, 南宫柳杵着,和颜悦色地微笑,也不生气,脸上堆满依旧热气腾腾的熟络。   而身为客人和晚辈, 墨燃那懒洋洋的坐姿却被抓了个正着,他架着腿,靠在太师椅上, 手里头还端着一杯热茶。   薛正雍方才没有注意墨燃的举动,此时一回头,不由地大为窘迫。   这墨燃也太没规矩了!   “这位是……近年来,声名大噪的墨宗师吧。”   墨燃茶也不喝了, 掩了盖子,抬眼道:“是啊。”   “当真是英雄出——”   墨燃却打断了他,笑道:“南宫仙君,英雄出少年这句话你已经在我堂弟身上用过了,就别在我身上用了吧?”   他语气和缓,笑容温和,好像是很礼貌的样子。但他所说的内容却半点不客气,他甚至都没有站起来,讲完这句话后,他重新端起茶盏,青瓷小盖刮了刮杯沿,而后吹开袅袅升起的迷蒙水雾。   垂落浓密纤长的睫毛,放着眼帘,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他年轻、英俊,高大又从容,那架势,仿佛他才是这儒风门的正主,是站在整个修真界巅峰的人,而南宫柳,不过是他座下一条狗而已。   “哈哈,墨宗师说的不错,是区区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措辞,所以——”   “哪里的话。”墨燃搁下茶盏,抬眸微笑,“南宫仙君自打进了这屋子,好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要是仙君不会说话,谁还能称一声会说话呢?”   “哎呀,墨宗师的谬赞,区区可不敢当。”   “谁说我在夸赞你了。”墨燃一双黑亮眸子望着他,笑吟吟的,“太会说话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好事。”   薛正雍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压低声音道:“燃儿——!”   在他看来,楚晚宁和南宫柳翻脸还情有可原,至少有前因,楚晚宁也有这个身份,但墨燃……   墨燃却没有去理会薛正雍,而是对南宫柳道:“这些恭维话,南宫仙君还是留着对其他晚辈说吧,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也不想听。”   薛正雍:“…………”   墨燃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伯父会不痛快,但他并不后悔。   天下恶心人的事情太多了,楚晚宁烈火脾气,总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很早之前在罗纤纤府上除魔的时候,楚晚宁会因为陈家人欺辱一个弱质女子,不顾自己声名,将身为委托人的陈员外打的皮开肉绽。   楚晚宁明明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总被别人口诛笔伐,说他“冷血”,说他“恣意妄为”,说他“不近人情”。   墨燃不想让人再说他师尊“不讲礼数”。   所以他宁愿自己比楚晚宁做的更出格,做的更过火,他只有用这样的笨办法,才把楚晚宁护在身后。所以这个屋子里,三个人都出于礼节,接受了南宫柳的奉承与好意,但墨燃却没有。   这不是一时的兴起,自从他知道,是楚晚宁背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回。自从他看到,孟婆堂的那一缕人魂,那一碗抄手。自从他去到地狱深处,将楚晚宁救回,他就发过誓——   只要楚晚宁还愿意,他从此都和楚晚宁站在一起。   南宫柳一连碰了两次璧,换做是别家掌门,早就该掀桌暴怒,逐客赶人了。   可南宫柳没有,他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乐呵呵地又和薛正雍说了几句话,倒把薛正雍搞的很尴尬,他拉南宫柳到一边去,小声道了歉,说自己管教侄子无方。   南宫柳则笑道:“哎呀,年轻人嘛,谁还没点血性呢?我觉得墨宗师真是性情中人,好得很。”   与南宫柳见完面后,儒风门的弟子领着一行人去别院落脚。   墨燃一路上都在打喷嚏,薛蒙扭头看他:“你该不会是刚刚口不留德,被南宫掌门诅咒了吧……”   “去去去,你才被诅咒呢。”墨燃眼泪盈着眼眶,“我……阿嚏,我闻不了太重的熏香,刚刚那屋子——阿啾!香料味实在太……阿啾!太……”   “太难闻了。”   “啊,师——阿嚏——尊啊。”   楚晚宁递了手帕给他,皱眉嫌弃道:“擦一擦,没样子。”   墨燃就含着泪,笑着接了绣着海棠花的手帕:“还是师尊心疼我,谢谢师尊。”   楚晚宁被他说得有些尴尬:“谁心疼你。”   “就是!”薛蒙不服气道,“谁心疼你,师尊最心疼的明明是我!”   墨燃略有鄙夷:“你都多大了还跟人比这个。”转而又拿着手里的帕子,正色道,“你看,师尊之前答应要给我绣一块一模一样的,你有没有?”   “……”楚晚宁劈手夺过了手帕,厉声道,“墨微雨!”   薛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冲冲:“鬼才信师尊会给你绣手帕,白日做梦也不是你这么做的,臭不要脸。”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了南宫柳给他们安排的别院,那别院有四进,薛正雍王夫人一进,其余三人各一进,庭院内曲径通幽,花影婆娑,淙淙流水声不绝于耳,端的是风雅别致。   但墨燃刚刚还好好的,结果一看要住的是这个院子,整个人就愣住了,踌躇间,眼里不自觉的蒙上一层灰翳,等跟着众人迈进了别院当中,看到那一砖一瓦,草木山石,心情就愈发郁沉。   这是前世的儒风门,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一个地方。   此时再临故地,他不禁想,如果不是这辈子楚晚宁以命换他,或许他还是会走上老路,成为踏仙帝君,那么算来这个时候,他也应该率着百万珍珑棋子,将一代名门夷为焦土了。思及如此,不由地冷汗涔涔,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胸膛。   墨燃闭了闭眼睛,他揣得住情绪,早已不是当年喜怒都很锋利的少年,因此也没有人看出笼在他心中的阴霾。   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墨燃站在留给自己的那间别院前,负手立了一会儿,却没有推门进去。   院子里相迎的侍女有些不安,小心问道:“仙君可是对这房间不满意?”   “哦,没有。”墨燃回神,笑了笑,“觉得这院子和我以前住过的一个地方很像,触景生情了而已。”   “那真是巧了呢,奴婢还以为是仙君不喜此处。要是仙君另有要求,只需跟奴婢说就好了,奴婢自当尽力为仙君去做。”   墨燃微笑道:“我没什么事,你们自己忙去吧。”   他说完,仰起头来,看着院中足有一抱粗的百年老桂树,树荫像前世的鬼魅拂过他的眼睫。   他睫毛微微颤抖,心中愀然。   忽的,转身唤住了要离去的侍女:“等一下!”   “仙君还有什么要吩咐?”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墨燃顿了顿,抬起眸,目光如炬,“你知不知道,有一个……”   “什么?”   “算了,不问这个了,换一个问问。”墨燃道,“你知不知道叶忘昔在哪里?”   侍女道:“叶公子是徐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和徐长老住在一个院子里,仙君若是想要见他,去那里就好啦。”   墨燃闻言暗松了口气,他最后一次和叶忘昔见面,是在酒楼上,叶忘昔求南宫驷跟他回去,但当时南宫驷不肯,叶忘昔就说“如果是因为我,你不想回儒风门,那么我走。”   他其实有些挂念叶忘昔,他觉得前世叶忘昔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叶忘昔和楚晚宁其实很像,都是九死不悔的君子,只不过一个内敛,一个炽烈,可他们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墨燃为自己从前所为感到悔恨,所以他希望这辈子叶忘昔能过得好一点。他不由庆幸,幸好南宫驷没有做到那么绝情,真的赶叶忘昔走。   徐长老的别院名为“三生别院”,据说取的是“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的意思,徐长老想表明人生在世能几时,该忘的东西就趁早忘了,不要留在心里徒增烦恼,反正死了之后,到奈何桥边,也都不再会记得。   听上去是个很悲观的人,难怪教出了叶忘昔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有趣,这个鹦鹉真机灵,来,再背一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请守卫通禀,告明来意,还没绕过照壁,就听到院子中传来一个男人懒洋洋的说笑声。   墨燃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满院阳光中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那人穿着件素淡衣衫,袍角处居然还打着几个补丁,大冷天的,他也不穿双鞋,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砖上,手里拿着一捧瓜子,正在逗弄一只尾羽纤长的雪白蓝眼鹦鹉。   那鹦鹉左右扑腾翅膀,在架子上来来回回地晃动,似乎很是得意,引吭高唱道:“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嗯,好,不错。你比小叶子聪明,小叶子小时候可没你厉害,这段他要死要活都背不出来。”男人喂给了鹦鹉一把果仁,“来,你老子赏你。”   “…………”   这人跟一只鸟自称老子……   意思就是他是个鸟人咯?   这男人回过头来,看到照壁旁立着的墨燃,先是磕了个瓜子,然后啐掉,倏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灿烂,却又带些蔫坏的味道,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整个人显得十分潇洒。   “墨燃墨宗师吧?”他笑起来,“幸会。”   墨燃于是笑了,也道:“幸会。”   他笑过之后,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脸,他觉得似乎有些面善,前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个人,他是……   “义父,你怎么又不穿鞋就到处乱跑了。”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明明是那样轻淡的一句话,入耳却如春雷隆动。   墨燃蓦地转头,看到叶忘昔自半月拱门后走出来,他还是那么修长挺拔,眉眼温润,手中提着一双明黄色缎履,走到青年跟前,俯身放下。   义父?   叶忘昔的义父……   他心中的血液在狼奔豕突,他几乎能听到隔世的哭喊声,听到刀剑相撞,鼓角争鸣。   “义父!!!”   记忆中猛地翻出一张血污纵横的脸。   是叶忘昔,叶忘昔在哭着嘶喊,声裂九霄……当年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南宫柳偷生跑路,七十二城群龙无首,霎时大乱,后来,儒风门的第一护法徐长老挺身而出,严整散沙,将墨燃原本瞬间就能摧毁的乱兵聚合在一起,与叶忘昔一同抵抗。   他明明不姓南宫,却做了南宫掌门应当做的事情,以长老之身,与儒风门七十二城共存亡。   他明明不是叶忘昔的亲生父亲,却在灌满了灵流的尖刀刺向叶忘昔的后背时,挡在了叶忘昔面前,以血肉之躯,护得亲手养大的孩子,一瞬周全。   墨燃那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俯瞰,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嘴角浮起一丝扭曲的笑——天知道他那时候有多嫉妒。   毫无血缘,这世上竟有人能愿意为另一个人死!   他那狭隘的内心无不震撼,无不疼痛,他嫉妒得像是要疯魔癫狂,他的眼神都是血红的。   他在想,好,好极了,叶忘昔真幸运,他墨微雨……要是这茫茫天地间,除了他的娘亲,还能有一个人,能心甘情愿为了他墨微雨死,那么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苍天对谁都好,只有对他是那么吝啬,那么狠毒!   他要把他嫉妒的人都毁掉,让这些抱团取暖的人都统统滚下地狱,凭什么只有他没有一天好日子,没有片刻温暖,唯一对他温柔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温情了,凭什么还要夺走?!!   他恨!   “…………”   回头再想,墨燃只觉得自己当年是那么傻。这个红尘里,明明也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赴死,是他自己错过了,是他自己辜负,是他不知道。   墨燃双目阖实,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涌动,这才再次抬眼。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他是叶忘昔的师尊,也是叶忘昔的义父——徐霜林。   在屠儒风门的第二天,他就为了救叶忘昔,死于战火之中。   墨燃转过头去,心中苦涩,竟是不忍再瞧着阳光下那个笑意浓深的潇洒之人。   他去和叶忘昔打招呼。   “叶公子。”   叶忘昔这才发现墨燃立在远处,不由一愣,随即笑道:“啊,墨兄也来了,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其实叶忘昔这辈子跟墨燃只有数面之缘,不是很熟,于是继续微笑道:“是来找我义父的吗?”   “……”墨燃看了徐霜林一眼,有些尴尬,摇头道,“不,我来找你的。”   “小叶子,这院子里多久没有进来过一个找你的人了?真不容易。”徐霜林懒洋洋地笑着,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瓜子,“你在哪里结识的墨宗师?”   “桃花源认识的。”   “那很好,那很好。”徐霜林笑着,把剩下的瓜子都丢到了鸟食盆里,说,“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先到别的地方走走。”   叶忘昔拉住他:“义父,你怎么又不穿鞋?”   “哦,忘了。”徐霜林笑眯眯地穿上了鞋子,说,“这样总好了吧。”   但墨燃却用余光看见,这男人慢悠悠的渡到了转角处,然后俯身把鞋又脱了,居然就那么揣进怀里,优哉游哉地走远。   “………”   这对父子的相貌和脾性,实在是违和的很,因为心法缘故,徐霜林长得很年轻,面容停留在三十岁的时候不会老,瞧上去就像是叶忘昔的兄弟。   再结合了脾气看的话,这人有些任性顽劣,还不像是哥哥,简直像是叶忘昔的弟弟。   所以门外那块凝重庄严的“三生别院”匾额,是在逗人玩吗?   叶忘昔和墨燃肩并肩,沿着林荫道缓步走着。   这个院里栽种着很多花树果树,但此时正值隆冬,万木凋零,只有一些枯黄叶子挂在树梢,风一吹,颤巍巍地拂动。   “不好意思,上回在酒楼里,我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墨燃道,“你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叶忘昔这种人,哪怕过得再不好,都是不会吭声的。果不其然,叶忘昔笑了笑,说:“还行,你呢?”   “我挺好的。”   两人关系其实没有那么熟,墨燃来找他,也只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冤孽,觉得心中难受,才想来看看如今还活着的叶忘昔,真的和叶忘昔单独相处起来,却又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   墨燃清楚叶忘昔的很多秘密,可这些秘密都不能说,他就实在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两人沉闷地散了会儿步,叶忘昔问:“夏司逆怎么样?”   墨燃愣了一下,笑了:“你还记得这名字?真厉害。”   “他的名字,特别好记。”   “哈哈,也是,夏司逆这回也跟来了,你之后能见到他。”   叶忘昔略显意外:“他也来了?……可掌门应该没有请……”   “你还不知道夏司逆是谁吧?”墨燃笑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来可真是话长了。”   于是他就把楚晚宁就是夏司逆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叶忘昔听完之后愀然半晌,叹息道:“墨公子何其幸运,能得此人为师。”   墨燃则说:“儒风门何其幸运,能得叶公子为门徒。”   叶忘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墨公子言过了。”   他们走到了一座漆着红木的小浮桥上,这一路走来,尽是一些枯枝败叶,唯此处青翠明艳,栽种修竹傲雪迎风,高节不改。儒风门的水都施了灵力,不会冰封,因此立在桥头,脚下是溪水淙淙,两端是碧色环抱。   墨燃回过头,看到叶忘昔低眸凝视着那晶莹溪流,黑色的眼睛里不断有浮光踊跃,人还是那个人,但脸上的憔悴,其实谁都看得出。   南宫驷成亲,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忽然就很不忍心,好像看到了那个付出良多,却得不到别人一瞬回首的楚晚宁,墨燃问他:“叶公子,不如你来死生之巅吧。”   “什么?”   “……”出言即觉莽撞,也知道叶忘昔会怎么回答,墨燃叹了口气,“我就随口一问,公子不必放在心里。”   叶忘昔笑了,他原本笑起来丰神俊朗,七分英气,三分秀美。但如今还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样的笑,颧骨却已微微凹陷,七分英气还在,三分秀美却枯竭了,唯剩两池悲凉。   他想掩藏,但那悲凉太深了,他用尽了力气,依然没有藏好。   他笑着说:“原来墨兄,是替死生之巅来挖人的?”   “哈哈,是啊是啊,不过,叶公子应当是不会来的,所以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嗯,我义父仍在此处,我便不会走。”   “公子今后打算怎么办?”   “……”叶忘昔神情似有一痛,竟是不能立刻答来,今后打算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是飞蛾,南宫驷是灯火,他总想随那灯火而去,哪怕后果是破碎支离。   可南宫驷不要他。   “就,还在儒风门里做自己该做的事。”叶忘昔微笑道,“辅佐掌门,辅佐义父,以后,辅佐少主。”   他顿了顿,手捏成拳,指节苍白如玉。   墨燃心惊于叶忘昔竟能心平气和地把最后半句说出口,他竟真的能说得出口……   “辅佐少夫人。”   他讲完了,似乎终于不再能忍受,他垂下眼来。可是只是那么一会儿,他又抬头恭谦温雅地望着墨燃,脸上竟还是笑着,整个人如修竹般飒飒立在寒冬里。   骤然间西风起,吹起竹林间积着的浮雪,犹如苇花四下飘飞。   就在那一瞬间,墨燃想,不可以,南宫驷不能与宋秋桐成亲。    第155章 师尊,震不震惊      儒风门少主的大婚之日越来越近了, 但却忽然有个流言甚嚣尘上,开始在各大门派的宾客间流传开来。   “张公子,在下近日得知一事, 咋一听觉得离谱, 但仔细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想不想听一听?”   “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件秘辛, 是关于儒风门的, 也是骇人听闻, 该不会和你想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对方颇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意味道:“张公子所知道的秘辛,是不是只跟两个人有关?”   “确实如此。”   两人齐齐对换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先说我的吧,我听说儒风门的叶忘昔,和……”   另外一人听到这里便绷不住了,公子风度也不要了, 噗地笑出声来,且猛拍大腿,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辉, 激动道:“对对对!哈哈哈笑死我了,就是这件事!儒风门的叶忘昔和宋秋桐有染!”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连公子这般不爱听碎语闲言的人都知道了。不过聊这事儿,声音得轻一点儿, 这里可是临沂,走哪儿都能撞上儒风门的人,怕是隔墙有耳。”   隔墙有没有耳,倒是难说,但三人成虎却是真的,这件事情像浸在水里的棉絮,逐渐膨胀,哪怕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但内容却越传越丰满,越传越香艳……   到最后,连在临沂城外那些小村子里,不修仙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田间地头都在传着。   “狗蛋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哦。”   “什么秘密?这么慎重,说来听听,我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道,绝对不会走露出去。”   “那你可得听好了,儒风门有个惊天大丑闻,那个宋秋桐,你知道的吧,就是马上要嫁给南宫驷的那个女的,那可真是个小荡/妇,狗蛋哥有所不知,她呀,早就背着自己未婚夫,跟叶忘昔好上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宋秋桐在轩辕会被拿出来拍卖,就是叶忘昔瞧她好看,动了那龌龊心思,将她买回来双修的吗?”   李狗蛋很是震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才磕巴道:“天,天哪……怎么还有这种事情……”   乡民李狗蛋的认知被颠覆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搂着自己媳妇儿聊天,感慨道:“春花呀,还是你好啊。”   乡民赵春花就眨巴着眼:“怎么啦,忽然说这个?”   “你看,你虽然丑了点,胖了点,矮了点,但是勤快又能生,不像有的女人,背着丈夫偷汉子,不守妇道。”   赵春花有些恼:“我哪里丑了?我不就脸色黄一些?”随即又好奇,“哪家媳妇儿搞破鞋了?我咋不知道。”   “不是村里人,是那帮成天踩着剑飞来飞去的道姑道爷。”   赵春花便大吃一惊:“是谁?”   李狗蛋说:“谁最近大婚,那就是谁。”   赵春花下意识就没有往南宫驷那边想,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天哪,了不得了!竟有这种事情?你可是别乱说的吧。”   “我怎么会乱说?”李狗蛋挺了挺胸脯,为了让老婆更信自己,信誓旦旦道,“我一个朋友亲眼瞧见的,儒风门的叶忘昔和宋秋桐通奸啊!那俩人背着南宫驷,早就睡过了!”   男女艳情,往往是这世上飞的最快的东西之一,穷的富的,修真的不修真的,都乐意拿来当谈资。转眼间,聚集在儒风门的宾客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了这个丑闻,等传到楚晚宁耳中,其内容已羽翼丰奢,连叶忘昔某年某月某日与宋秋桐幽会都描绘得清清楚楚,还说宋秋桐在这时候与南宫驷成亲,是因为已经有了叶忘昔的孩子,但叶忘昔薄情寡义,为一己前程不愿与母子俩相认。   “不信你们等着瞧,看那小孩儿生出来长得像南宫驷,还是像叶忘昔!”   楚晚宁了解南宫驷,却不了解叶忘昔和宋秋桐,因此也不确定到底是真是假,只觉得很恼怒,但他这种人,虽然擅长应对那种轮廓分明的恶,但对于这种飘忽不定,且牵扯到男女之事的,他就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天,南宫驷来别院拜谒他,楚晚宁若有若无地敲打了他一回,但南宫驷什么言外之意都没听出来,依旧很高兴地跟楚宗师讲着他豢养妖狼瑙白金的趣闻。   “前些日子给它配了种,都还挺顺利的,那母妖狼下个月就该临盆了,也不知道这一窝能生几只小狼崽子。”南宫驷笑道,“要是生出来有品相好的,我让父亲送一只到死生之巅去。”   楚晚宁一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说:“嗯,但就怕那小狼崽子血统不纯。”   “怎么会不纯呢?瑙白金和那母妖狼都是雪狼一族修炼来的,纯的很。”   “你就确定那母妖狼之前没和别的妖狼配过种?”   南宫驷愣了一下:“哪儿能啊,那母妖狼是碧潭庄豢养的,整个庄园就一只,她想配还没得配呢,全得仰仗我们家瑙白金。”   楚晚宁觉得自己提示得已经十分赤·裸,十分明白了,他把人比做狼,暗示南宫驷留心一下那些流言蜚语,南宫驷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楚晚宁想了想,觉得可能自己还没有说的太到位,斟酌了一下,又道:“碧潭山庄虽然只有它一只妖狼,但接过来给瑙白金配种的时候,总要在儒风门住上一阵子吧?你养了那么多妖狼,你说会不会……”   “不会不会!”南宫驷爽朗地笑起来,“宗师原来在担心这个?那母妖狼和瑙白金是合笼的,关在一个笼子里,别的妖狼哪有机会。”   “…………”   笨死你算了!!!   南宫驷却浑然没有瞧出楚晚宁的阴沉,他起身邀请楚晚宁道:“宗师,你走的时候,啸月校场还没建好,如今都已经扩修了两次了,我带你去那边看看,骑一骑瑙白金吧?”   楚晚宁道:“不去。”   南宫驷显得有些失望:“为什么?”   “除了马,别的我都不会骑。”楚晚宁道,“你马上都是要当丈夫的人了,玩心别太重,成天不是在养狼崽子,就是在校场折腾,有功夫也该回去陪一陪宋姑娘。人和动物都一样,你不陪她,关系就疏远了。”   “不会,秋桐待我好得很,也很听话。”   “………………”   “那宗师要是觉得我怠慢了她,我把她也一块儿喊来好啦。我时常跟她提起你呢,她应该也很愿意见见你。”   听他这样说,楚晚宁心想,自己对宋秋桐也不了解,传闻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也不清楚,能在南宫驷成亲前,对这对晚辈夫妇多些了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可以,那你去找她吧,我在啸月校场等你们。”   南宫驷走了,出院门时,正好和打外头回来的墨燃碰上,两人在照壁前互行了一礼,墨燃进了庭院,看到楚晚宁立在桂花树下,面前的红泥小火炉正蒸腾着丝丝水雾,石桌上放着两盏喝到一半的八宝茶。   “师尊,南宫驷来找你?”   “嗯,让我去啸月校场看一看他养的妖狼。”楚晚宁说着,转身要回屋内,“这身衣服不便骑御,我去换件衣裳。”   妖狼凶悍,墨燃虽然知道楚晚宁能耐,却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于是道:“我和师尊一块儿去。”   楚晚宁闻言停下脚步,侧眸瞥了他一眼:“你会骑狼吗?”   墨燃笑了,黑眼睛很明亮:“怎么不会?我的马术好,触类旁通,别说骑狼,骑什么都擅长。”   楚晚宁正想开口嘲笑他两句,忽然觉得“骑什么都擅长”这句话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润暧昧,眼前不由地闪过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些场景,想到梦里两人的姿势,想到墨燃结实的腹部汇聚的汗水,还有自己伏在榻上任君驱策的无力,好像真的成了墨燃的身下玩物,被他驰骋着。   楚晚宁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羞耻!”   不知是骂墨燃,还是在骂自己,转身摔门进屋,唯留屋门外半卷的帘栊晃晃摆摆,像躲进屋里那个人,颤悠悠的心腔。   啸月校场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场,如今天寒地冻,草木萧瑟,青黄交接的原野上结着一层薄霜,冬日不咸不淡地悬于天穹,却因云翳遮盖,显得有些薄冷,洒下来的阳光更是敷衍了事,毫无生气,倒是尽头儒风门茂密的私家狩猎丛林,松柏葳蕤,针叶蓬松,遥遥看去泛着一层金黄色,犹如雏鸟蓬松柔软的胎羽。   南宫驷站在木围栏前,正和宋秋桐说着话,忽然见到两个人自薄雾中行来,正是楚晚宁和墨燃,不由先是微怔,而后笑道:“墨宗师,你是不放心把你家师尊交给我,所以也跟来了?”   “不是。”墨燃也笑,“我跟来,是怕师尊万一遇到什么不顺心,逮不到别人生气,就跟南宫公子发火,那多委屈南宫公子。所以我是专门来做受气包的。”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冷然道,“我看你是来做火刀火石的。”   “噗。”立在南宫驷身后的宋秋桐听了,低低笑出声来,她抬起两帘雏羽般细软的睫毛,自未婚夫身后娉婷走出,端的是楚楚动人,云鬓花颜。   她瞧着墨燃和楚晚宁,柔声笑道:“久闻楚宗师与墨宗师师徒情深,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呢。” 第156章 师尊好骑术      楚晚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之前在轩辕阁就觉得这人有倾国之姿,此刻近看,更是娇如芙蕖出水, 艳若明霞映日, 一头乌木般的秀发仿佛能照的周围熠熠生辉,确实是人间绝色, 难怪南宫驷会喜欢。   这样想着,不由地悄然看了墨燃一眼, 想知道墨燃又会是什么反应。   岂料一倾目, 视线却与墨燃的对了个正着, 墨燃根本没有去看宋秋桐,好像南宫驷旁边站了个空气一样,反倒是一直在凝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墨燃温和地笑了笑。   楚晚宁被他看得酥麻,偏偏脸上还要故作从容,他和墨燃对视片刻, 这才状似淡然地把目光转开。   “啸月校场养了许多妖狼,最勇猛的就是瑙白金,我也最喜欢它。”   南宫驷引着众人走到空旷的草场中央, 拿出腰间配着的玉笛,吹了三声急哨。片刻沉寂后,远处茂林中妖风四起,一道雪白光影犹如旋风疾电, 自林中纵跃而出,几乎只在眨眼间,一头通体毛发晶莹,爪尖流金的妖狼腾跃空中,身子拉成一道流畅的弧线,它“嗷呜——”地发出一声嗥叫,背后映着那苍冷冬日,而后倾身落下,稳稳地驻足于南宫驷跟前。   “嗷嗷!”   南宫驷上前摸着它绒毛蓬松的脖颈,回头笑道:“宗师,你瞧,它都长这么大了,你走的那年,它还是一只小崽子呢。”   “我走的那年,它也已经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了。”楚晚宁面无表情道。   “哈哈哈哈,是吗?我一直觉得它个头小,还是个崽儿。”   “……”   “宗师,你来骑骑看吧。”   南宫驷说着,又吹响横笛,从树林中唤来另外两匹通体雪白的妖狼:“墨宗师,你也来玩玩?”   三个人各自翻身上了妖狼背部,南宫驷道:“抓紧绳链或者颈毛,腿也要夹住,和骑马其实差不多。”说完之后他低头对宋秋桐说,“秋桐,你跟我骑一匹,我带你。”   楚晚宁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但跨上妖狼脊背,试着走了几步,便也觉得没什么难的,甚至因为妖狼灵性颇高,能清楚地明白骑乘者的心意,所以驾驭起来比普通驽马还要轻松得多。   南宫驷笑道:“怎么样?跑一圈?”   “这里哪儿都能去吗?”   “都可以,后山林苑和啸月校场,随便跑。”   墨燃笑道:“这是要比赛么?”   “来一局吧。”楚晚宁看了一眼带着宋秋桐骑在妖狼身上的南宫驷,心想这是个增进人家夫妇情感的机会,便欣然应允了。   南宫驷笑着解下腕子上的一道灵石手链,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跑到林苑北边的甘泉湖,捕来里头五条石斑鱼,第一个返回此处的人就算赢,这个链子当彩头,怎么样?”   “七星灵石链,南宫公子出手也太阔绰了些。”   “千金难买我高兴。”南宫驷拉紧了绳链,又低头对宋秋桐道,“你坐稳了,不要跌下去,要是跑快了,就跟我说。”   墨燃瞥了宋秋桐一眼,微笑道:“只怕南宫公子的链子,可以提前拿出来了。”   “哈,小瞧我,我可是打狼背上长大的,别说多带一个人,就算再带一个,那也是小意思,走吧,我数三二一,就开始。”   “三、二——一!”   话音方落,三道雪白的光影便如穿林羽箭般嗖嗖嗖破空而出,于萧杀草场飒踏,顷刻跃至尽头的狩猎苑,消失在密林深处。   楚晚宁初时还放慢速度,跟在南宫驷和宋秋桐后头,但后来宋秋桐的尖叫声时不时地扑面而来,听久了耳朵不免受累,再加上那姑娘的娇嗔他实在消受不起,便忍不住加快了速度,超了过去。   随着身后“公子你慢一些”的惊呼声渐远,楚晚宁也渐渐觉出一些骑乘妖狼的快意来,这种灵兽实在聪明绝顶,他甚至只需稍微动一动指尖,瑙白金便能明白过来他的心意,立刻做出反应,也难怪南宫驷稀罕这些动物。   冬日的风拂面而来,却不觉寒冷,楚晚宁仰起头看着眼前错落斑驳的阳光,延绵不绝,自足下一掠而过,继而如洪流奔袭,滚滚远逝,不免笑了起来,觉得这一场飞奔可谓痛快淋漓,于是他驱使瑙白金发足狂奔,狼爪踩在厚厚的针叶林上,扬起滚滚尘土。   而他身后,墨燃纵着那一匹黑爪妖狼,自始至终紧紧跟随,那一须臾,楚晚宁胸臆之中竟生起一丝莫名的快慰与安心。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地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有了可以任性往前的权力,好像自己不管跑到哪里,身后都会有这样的脚步声,这样的一个人,不断回响,再不分离。   楚晚宁几乎和墨燃同时抵达甘泉湖,那里碧波盈盈,湖水清如玄鉴,水系灵气极为丰沛,湖两岸因灵流滋养,花树果树竟不受四时变化,大冬天的橘子树依然繁枝叶茂,碧绿叶子后头,藏着无数金黄果实,风里也弥漫着一股清甜柑橘芬芳。   稳稳地落到地面,楚晚宁环顾四周,说道:“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墨燃牵着黑爪妖狼,走过来,笑着问:“师尊喜欢,回去就在死生之巅也种上许多果树,一年四季拿灵气养着,想吃就摘。”   楚晚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湖边,抬手召来天问。   墨燃一看不对,拦住他:“做什么?”   “抓鱼。”   “……师尊该不会想开风,把湖里的鱼都绞上来吧。”   “想什么呢。”楚晚宁瞪了他一眼,甩手将金色的藤蔓抛到湖面上,而后朝湖面淡淡说了句,“尔等有谁活腻?愿者上钩。”   如此说了三遍,楚晚宁把天问收了回来,金灿灿的叶片上,居然真的有几条胖头鱼生无可恋地翻着三白眼吐着泡泡望天。   楚晚宁看了看,转头问墨燃:“他是不是说要石斑鱼?”   “嗯。”   “…………你认识石斑鱼长什么模样吗?”楚晚宁说完,觉得这样问起来可能太绕弯子了,干脆把天问整个拎起来,把钓上来的几条鱼都举给墨燃看,“这些里面,有吗?”   “……还是我替师尊抓吧。”   墨燃抓了十条鱼,分别放到两条妖狼颈部的乾坤囊里,楚晚宁就把方才钓上来的几条“不想活了”的鱼,又放回水里,边放边淡淡地说:“人生苦短,劳烦诸君,再多忍一阵子。”   听到这样的句子,墨燃只觉得这个男人既是好笑,又是可爱,他放好了最后一条石斑,转过身,就看到楚晚宁自碧水寒潭边朝岸上走来,湖水在他身后潋滟,将他白色的身影浸得一片温柔,满是朦胧。   他忽然心生一种强烈的欲念,想大步走过去,把楚晚宁抱在怀里,想亲昵他,想极尽温柔地抚摸他,又想揉碎他,想拉他到橘树林里,把他压在树上,抬起他的腿无限粗暴地侵占他。   他看着楚晚宁越走越近,惊觉自己的渴望竟是那么矛盾又那么强烈,最酥软的和最粗硬的都缘君而生。   情爱啊,情爱啊。   不就是如此模样吗?   硬热,是剖开你的火热凶刃。   温软,是包裹你的春水柔情。   “南宫驷也真是。”楚晚宁却没有瞧见墨燃眼里的晴暗不定,他走到墨燃跟前,查看整理着瑙白金脖子上的乾坤囊,“带了个姑娘,跑的这么慢。”   “没准在做别的。”   墨燃脑子有些发热,他狼一般的目光盯着楚晚宁低头时□□出的白皙脖颈,腹部一阵燥热,竟不假思索地这样沉声呢喃道。   楚晚宁愣了一下:“做什么?”   “……”墨燃这才反应过来,觉得失言,干咳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   楚晚宁却琢磨过味儿了,眼睛蓦地睁大,随即又危险地眯起来,显得尺寸薄怒来:“想什么呢你,上马,回去!”   墨燃动了动嘴唇,想说“不是上马,是上狼”,但看楚晚宁那郁沉的面色和涨红的耳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有些遗憾地看着楚晚宁身手凌厉地骑上瑙白金,端的是风流无俦,俊美无双。他无不狭隘地渴望着,他想,要是楚晚宁是他的人就好了,那他就把人操软了,上不了马背,狼背也上不了,只能上他怀中来。   他随即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震惊和罪恶,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这个举动恰好被楚晚宁瞧见了,楚晚宁问他:“怎么了?为什么摇头?我还说错你了不成?”   “没有没有,师尊教训的都是对的,是我想的太多。”   但不是在想南宫驷和宋秋桐那档子破事。   我想的人,是你啊……   然后墨燃又想,唉,要是能把瑙白金的腿打断就好了,这样楚晚宁没有狼可以骑,没准也会赏脸,愿意上他的那一匹黑爪子。   他好想再抱一抱他,就像濒临渴死的人,想念着曾经被自己糟践的甘露……墨燃在这样挥之不去的胡思乱想中,一路紧随楚晚宁驰骋,回到啸月校场时,看到宋秋桐和南宫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宋秋桐坐在地上,晶莹如玉的脚腕伸出来,上头有血痕。   原来是她跑了一半,忘了南宫驷叮嘱过的要把腿收紧,所以被荆棘划破了皮肤,虽是小伤,但南宫驷也不会放任不管,就带她提前回来包扎。   墨燃瞥了她的腿脚一眼,那双足也算是生的好看,但和楚晚宁比起来,却是差远了,亏自己前世还颇喜欢宋秋桐的一双脚。   真是瞎。   他如今就觉得楚晚宁什么都好,横着看也好,竖着看也好,连那双总是寒光熠熠,不近人情的鄙薄眸子,他都觉得那是矜傲,那是气质,楚晚宁就该那样,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死了。   好看到被他瞪,被他骂,被他翻白眼,都觉得心花怒放,莺飞草长。   “愿赌服输。”南宫驷很爽气,千金的链子,随意就递给了楚晚宁,“这个给宗师。”   楚晚宁看了看链子,说:“七星灵石善养灵核,我确实需要,多谢。”   墨燃听了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在旁边嘀咕了句:“下回我给你买个更好的。”   “什么?”楚晚宁没听清,回头望着他。   墨燃看到他一双凤眼离得那么近,瞳水中清晰地倒影着自己的面庞,那种我中有你的距离,令他心里的涩味稍稍淡去了些。   墨燃笑道:“我说,下次我瞧见更合适师尊的,就给师尊买回来。”   “好。”   楚晚宁干脆利落的答应,让墨燃更高兴了。   他甚至小心眼儿地去看南宫驷,人家南宫驷根本没在意这个,他还和人家较劲儿,得意洋洋地想让南宫驷知道,师尊收你的东西,是会客客气气说句多谢的,收我的就不会,你看,他跟我一点儿都不见外。   楚晚宁道:“你记得让老板开个票据,我到时候把钱两给你。”   墨燃:“………………”   十条淡水石斑从乾坤囊里被拿了出来,南宫驷带他们去了啸月校场边的狩猎小木屋,那外头有一个积着灰黑的炉膛,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只是木屋瞧上去斑驳苍老,与恢宏壮丽的草场比起来,不像是同一时期所建。   楚晚宁指尖拂过栅栏,在拴在栅栏上的一束旄绳前停下,那旄绳历经了无数风吹雨打,早已不复当初绚烂斑斓的模样。   南宫驷拿了调料从木屋里出来,见楚晚宁在看旄绳,笑道:“那还是宗师走的那年,我系在这里的,都快朽光了。”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木桩磨成的矮凳上落座。   他效力儒风门的时候,南宫驷还只是个稚子,自己常常会带他来啸月校场走动,这个狩猎屋还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火很快生了起来,石斑鱼被穿在果木枝条上烤,肥美的鱼脂从焦脆皮肉下滋滋淌落,散发出浓郁肉香。   南宫驷分了六条给蹲在木栅栏旁的妖狼,剩下四条洒上盐巴,分与众人。   宋秋桐只吃了几口,就把烤鱼递给了已经飞快地啃完整一条肥鱼的南宫驷,说:“我不吃下了,公子替我分一些吧。”   楚晚宁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见南宫驷接过了烤鱼,很开心地吃起了第二条,心想这个宋秋桐瞧上去乖顺温和,是个体贴人,和传闻中那红杏出墙的女子浑然不像,流言蜚语,果然不可当真。   正思索着,一张荷叶递来,上头鱼肉细细分好,主要的刺儿都被剔掉了,白嫩的肉冒着热气和焦香。   楚晚宁微感诧异,转过头,墨燃正把随身佩戴的银色短匕首收好,笑道:“师尊,吃这个吧。”   “你哪儿来的荷叶?”   “刚才在湖边捉鱼的时候,顺带采的。”墨燃把鱼肉递给他,“趁热吃,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楚晚宁接过荷叶,心中涟漪微起,说道:“谢谢。”   他确实不喜欢吃到鱼刺,处理好的石斑入口即化,楚晚宁一块一块地吃着,也不觉得腻,等全部吃完之后,挂在火上煮的茶也滚了,宋秋桐起身把铁壶取下,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双手奉上。   “楚宗师,请用茶。”   纤纤玉手捧着白瓷小杯,臂如皓月,腕间赫然一点朱砂。   楚晚宁忽地想起当年在“轩辕阁”拍卖时,阁主说过她腕子上被寒鳞圣手点了一颗守宫砂,想来就是这一颗,既然守宫砂在,宋秋桐和叶忘昔有染这件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思及如此,楚晚宁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南宫驷是个纯无心眼的人,像草原上的野马,像一意孤行的孤狼,有着刀劈斧削的浑朴骏烈,这样的人,楚晚宁不讨厌,所以他不希望南宫驷遇人不淑。   宋秋桐的茶水敬到了墨燃跟前,墨燃接了,却并没喝,搁到了一边,微笑道:“宋姑娘,我有一样东西送要给你。” 第157章 师尊,那年新婚夜,其实我……      他说着, 取出一根细细的手链,那链子光华璀璨,由东海的珍珠母和祝融山的羲和晶串成, 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物件。   “你先前修书, 想求鲤鱼晶石,但实在不巧, 那石头已经被我堂弟拿去炼剑了。我也没有准备别的贺礼,买了这个水火链, 你戴起来应当合适。”   “这……这太贵重, 秋桐怕是不能收……”   “哪有贺礼不收的道理?”墨燃笑道, “何况水火链也能压制火系灵力,但是只适合女子佩戴,你戴在身上, 往后常伴南宫公子左右,多少也能平缓一下他的灵流,算是实用的东西。”   宋秋桐回头望了望南宫驷,得了首肯, 这才双手接过链子,恭谨地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墨宗师。”   四个人喝了茶, 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   楚晚宁关心南宫驷的终身大事,便让他这些日子多去留心一下婚典上的各个细节是否都已安排妥当,不要临时出了乱子。   南宫驷三两口就把茶水喝完了,把空杯子在手中抛着玩儿, 然后笑道:“宗师不必担心,我每晚都去看呢,我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有些事情都知道该上心。这不,昨天发现秋桐的礼服上少镶了一颗珍珠,立刻就找人去返工了。”   他说到婚典,一向飞扬不羁的脸庞上,竟也有了些许腼腆。   他看了宋秋桐一眼,笑道:“秋桐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这句话落入宋秋桐前世丈夫的耳中,墨燃心不在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他当然知道宋秋桐国色天香,有绝代风情,但那又怎么样呢?   当年旭映峰祭天,踏仙君迎娶修真界的第一位皇后,大婚之夜凤烛高照,他却未曾宿于新房。   那天晚上,他喝多了,红烛氤氲,落帐昏沉,他挑起新娘酡红含羞的脸,盯着看了一会儿。人在生命的重大仪式前,总容易产生岁月淹及,沧海桑田的感慨,纵使身为踏仙君,也不会例外。   他忽然觉得那么不真实,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红,落到多年前的弥天风雪里。   当他在寒风中衣不蔽体时……当他快要饿死渴死,得人怜悯,舔着那人掬来的米汤时……当他初来死生之巅,惴惴不安时……当他踮起脚尖,去折月下海棠时……当他跪在楚晚宁跟前,柳藤加身时……   他何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踏尽诸仙,为尊天下。   “夫君,在想什么?”她朱唇轻启,眼波凝睇,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香甜奢靡的,就像他今日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好像什么都拥有了,美人、地位、权势……   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想不到有什么不满足,却觉得很空虚,整个人像是站在料峭峰顶,周围只有一张一张低伏的脸孔,模糊不清。   他在这些阿谀谄媚的人脸中穿行,他们颂宏他,赞美他,他们跪迎他,巴结他,一张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他听到有人在千娇百媚地唤着他,声嗓软嫩犹如牡丹花瓣:“夫君……夫君……”   他觉得恶心,觉得厌弃,他想从这潮水般的拥趸中脱身而去,可这甜腻的声音像糖水般裹挟着他。   他猛地将宋秋桐推开,娇媚的新娘不胜粗暴,伏倒在猩红的洞房龙凤红榻上,满头金银点翠都在颤抖,步摇窸窣,珠光宝气的幻影里,墨燃觉得一切都是如此扭曲,如此不真实,那金灿灿的光像是鬼火,那红艳艳的烛像是血泪。   他觉得好恶心……却不知道在恶心谁,宋秋桐?亦或是变成这样的自己。   他夺门而去。   上辈子,世上少有人知道,踏仙君大婚之日,皇后宋秋桐横遭冷落,墨燃一身金红华裳,推开了红莲水榭的门扉。   他走进去,过了一会儿,水榭的烛火熄灭了,宋秋桐的新婚夫君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黄昏,薛蒙闯上死生之巅闹事,墨燃才懒洋洋推开门,整理散乱衣冠,带着一脸淫靡的餍足,信步去了前殿。   当夜红莲水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外人所全然不知的了。   告别南宫驷二人,楚晚宁和墨燃一同返回落脚的别院。   楚晚宁忽然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刚才南宫说宋秋桐好看,你望着人家发呆做什么?”   墨燃说:“我在想她穿婚服的样子。”   楚晚宁仍陡然生起一阵醋意,他振袖一拂,面色极冷:“非礼勿想,别人的未婚妻,你有何可惦记的。”   墨燃笑了:“谁说我惦记她了,我是在想她穿婚服的样子,也就那样。不如师尊半分颜色。”   “…………”   本是一肚子怒气要发泄,却猝不及防被小狼狗舔了手心。   楚晚宁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像样话来,最后又一挥衣袖,说:“鬼司仪幻境那荒谬之事,今后不得再提。”   墨燃心中叹道,不是我想提,是你要问我啊,我又不想对你说谎,夸你好看,还要被你凶。   但是被你凶,也觉得很甜蜜。   想到曾经失去过你,只觉得被你这样精神奕奕地责骂一辈子,都像是浸在糖罐子里,楚晚宁……   怎么办,我做不到不渴望你。   日子过得很快,还有一天,南宫驷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儒风门已住满了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宾客,无论是大门派的掌门少主,还是江湖散修,甚至是一些没有灵力的富商巨贾,所有没提前来的,都在这一日咸集主城前,一时间华盖如云,车马如织,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身上丝绸与珠翠的反光照的儒风天街犹如银河倒错,星子流曳。   薛蒙被他父亲一路拖着,去和那些年龄相若的女修打招呼。   “王仙君,好久不见,幸会幸会,哎呀,这不是小曼陀吗?都长这么大了呀,真是明艳动人,来,薛蒙,快来和你王伯伯问个好。”   薛蒙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一开口:“王大伯好。”   薛正雍一巴掌打在他后脑,脸上微笑,却咬牙切齿道:“是王伯伯,不是王大伯。”   “哈哈哈,一样,都一样,天之骄子果然好俊俏,生的像你啊老薛,你有福气啊。”   一来二去,薛蒙被推搡着和“小曼陀”去花园里闲逛,小曼陀今年十六,正是二八芳华,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清冷,和薛蒙肩并肩走了一会儿,就道:“长辈推我们一块儿出来的意思,薛公子不会不懂。”   “嗯。”   “但我话说在前头,散散步可以,只是薛公子这般心性的,我还真不喜欢。所以旁的你就别想了。”   “哦……嗯??”   薛蒙震惊了,他蓦地停下脚步,面色灰黑,等着小曼陀。   那小野花抬着下巴,颇为傲慢,颇为示威地乜着薛蒙的脸,冷然道:“我自心有所属,即便你倾心于我……”   “你有病吧?!”薛蒙炸了,“我?”他拿手指点了点自己,满脸怔愕,“倾心于你?”   “不然你为何拉我走着荒僻小径?难道不是你心里有鬼?”   “你怎么不说是你脑子里有洞!”   薛蒙的暴脾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他怒气冲冲,眼里迸射着火光,不住重复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   “你说这么多遍喜欢我做什么?你这个登徒子!”小曼陀很是刚烈,一跺脚,一抬头,啪的一巴掌掴在薛蒙脸上。   薛蒙原本就已气的眼前阵阵发晕,平白无故又被这粉嫩小手打了一巴掌,更是几欲吐血。要不是王夫人平日里教导过他要礼让女子,恐怕他已经把小曼陀按在地上揍成喇叭花了。   正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眸色浅淡,鼻梁高挺的男子。小曼陀一见,先是愣住,而后在刹那间泪盈满眶,娇声含着:“梅公子!”径直朝那男子奔去。   行来的男人正是梅含雪,他没有想到自己走了这么一条偏僻小路,还能遇上旁人,显然怔了一下,但见小曼陀朝他飞奔而来,一抬手,凌空落下一道结界,砰的一下把人家姑娘拦在外头。那姑娘猝不及防,瓷实撞在了流淌着雷电之力的结界外,惊呼一声,跌到在地。   梅含雪也没打算扶她,低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错?怎么会错……那一年你许我金香囊,说见我一面就再难忘怀,等我十八岁了,你就来娶我,你……你都忘了吗?”   梅含雪:“………………”   “梅公子……”   “你真认错人了。”梅含雪没有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从那满眼含泪的姑娘跟前走过。   薛蒙目睹了这一幕,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解气。   气是气梅含雪这风流种子,当真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如此薄情寡性,难怪在这种场合只敢挑小路行走。   好解气又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小曼陀喜欢的居然是梅含雪这家伙,梅含雪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又花又无情,据说勾搭女人前和勾搭女人后完全是两张脸孔,小曼陀钟情于他,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梅含雪走到他跟前,眯着浅色琉璃般的眸子,侧目望了他片刻。   薛蒙心想,看什么看?你这家伙居然敢这样看我?你花名满天下,我威名震九州啊,气势上不能输。   于是傲然仰起头,跟个二百五似的拿眼尾扫着梅含雪,准备在两人完全错肩时,颇为威严,颇为鄙薄地冷哼一声。   “你脸怎么肿了?”   岂料梅含雪走了一半,竟然不走了,脚步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咫尺远的地方,淡淡地看着他。   “肿的还挺别致。”   薛蒙一口气没上来,仍是刹不住车的,骄傲地“哼”了一声。   梅含雪:“…………”   “…………”薛蒙的脸迅速涨红,猛地扭头,杀气腾腾,“你管我?我走路不小心跌的!”   “那你以后走路还是看着点。”梅含雪很平静地说,“能跌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说罢就离开了,留薛蒙呆立原地半晌,才震怒跳脚道:“梅含雪!你这狗毛孙子!你、你给我等着!我和你势不两立!!”   受了一肚子委屈,薛蒙眼眶红彤彤地就从花园里跑了出来,跑得太急,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胸口。   薛蒙大怒,骂道:“什么东西!走路不长眼吗?”   一抬头,是个高大潇洒的青衣男子,衣裳上绣着金色丝线绣成的杜若纹饰,头顶上束着孤月夜的青玉发冠,两帘睫毛纤长温软,遮垂于眼前,他抬起眸来,里头是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好一张勾魂摄魄的脸。   男子推开薛蒙,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细长手指寸寸抚平襟前褶皱,薛蒙看到他的食指上戴着的玄武背甲纹银指环,愣了片刻,忽然一惊:“姜曦?”   孤月夜的掌门,天下第一富豪姜曦!   此人年纪与薛正雍相若,但心法不同,姜曦的长相也停留在二十余岁,此人大富大贵,容貌还极为标致,实在是上天眷顾的不二宠儿。   灵山大会时,十大掌门里头就缺了姜曦没来,那时候薛蒙还想呢,心道不知道这个缺席的家伙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竟是裘马风流,不由大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猛看。   姜曦沉着脸,却没有好脾气:“一派之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唤的?可笑。”   薛蒙一听这话,只觉得羞辱比方才梅含雪那边受的更胜百倍,当即怒道:“怎么了,年纪大了还不允许别人叫你名字了?还非得称你一句掌门仙君了是吧?南宫柳都没你那么大架子!”   “好没规矩!”姜曦森然道,“你是谁家的弟子?”   “凭什么你问我就答?你算什么?孤月夜的那群猢狲听你号令,我还要买你账了不成?我偏不告诉你!我看你就是个——”   “蒙儿!”   忽的一声柔婉嗓音响起,薛蒙猛地住了嘴,错开姜曦,朝他身后望去。   王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大概是听到了刚才薛蒙没规没矩的顶撞,因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也有些焦急,连忙阻止道:“蒙儿,快别说了,你过来,到阿娘身边来。”   薛蒙又恶狠狠地瞪了姜曦一眼,甩手朝王夫人走去,恭顺地低下了头:“阿娘。”   姜曦原地站了一会儿,也缓慢回身,眯起眼睛,那双明明生的如此漂亮的眸子里,却闪动着无不恶意的光芒。   他遥遥看着粉墙黛瓦旁的母子俩,碰齿冷然道:“哦,这便是天之骄子,薛正雍的好儿子,薛蒙吧?”   王夫人:“……”   姜曦的睫毛抖了片刻,而后合上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已尽是嘲讽:“不愧是薛正雍的种,真是好涵养。”   “不许你侮辱我爹爹!”   “蒙儿!”王夫人立刻拽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然后白着脸,与姜曦敛衽一礼,“犬子薛蒙,任性惯了,还请姜掌门莫要见怪。”   “呵,姜掌门……”姜曦像是一条毒蛇般,将这三个字在湿润的唇齿间浸淫片刻,慢慢吞咽下去,然后说道,“无妨。他身上好歹有师姐你一半的血,算起来辈分,我倒可以认他当个干外甥……”   “谁要当你干外甥啊!也不看看你那丑里吧唧的嘴脸,滚吧你!”   “蒙儿……”   姜曦冷冷一笑,盯了薛蒙片刻,眼神缓缓移转,落到了王夫人脸上,王夫人则垂了眸子,说:“请掌门莫要再开玩笑,妾身已不再是孤月夜的弟子了,又哪里还能再于掌门论辈分。”   “……好。”姜曦点了点头,冷冷道,“好,好极了。今日得见故人与故人之子,着实令姜某眼界大开。也不知死生之巅这腌臜之地是怎么养人的,好好的白玉兰,也能染上一身泥灰。”   “姜曦!你他妈的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薛蒙听这人当着他的面辱骂他母亲,登时血往头顶涌,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王夫人拉都拉不住他,眼看着情况失控,忽听得天空中一阵巨响,一朵璀璨烟花轰然炸开,钟鼓隆隆,儒风门的唱礼官以扩音术将一句话在刹那间传遍七十二城。   “百家接风宴,将于酉时于诗乐殿开席,恭请诸位贵宾莅临赏光——”   姜曦冷冷看了薛蒙一眼,甩袖转身,怫然而去。 第158章 师尊喝喜酒      大门派娶亲, 盛宴连摆三天,第一天是接风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举办, 顾名思义就是给诸位来宾洗尘接风的。但这天晚上最大的热闹却不在酒桌上, 而在围猎校场。按照规矩,当天傍晚, 在太阳落山前,会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把三匹扎着红绸的灵角鹿放到林苑里, 然后由新郎父亲遴选二十二个未曾婚娶的男女, 让大家到苑内逐鹿。   三匹灵角鹿, 宾客要是猎到一匹,就可以获得千万金彩头,说到底, 也就是儒风门、孤月夜这种富可流油的门派玩的噱头。   诗乐殿居高临下,碧瓦飞甍,从殿内往下看去,不远处的狩猎林正笼罩在一片落日余晖中。   宾客们陆续到齐, 与南宫柳贺喜致礼,南宫柳不论来者高低贵贱,都一一客气地回礼、恭请入席, 忙忙碌碌半个时辰,所有来宾才都坐到了位置上,随着司乐阁的一声编钟叩响,夜宴正式开始。   “也不知道南宫掌门会让哪些宾客下到林苑里逐鹿。”   “不是说抓阄嘛, 要我说呀,被抽中的都是运气特别好的,你们想想,猎中灵角鹿的,赏金千万,其他没有猎中鹿的,也可以得到林子中捕获的其他灵兽,或者仙果。这世上哪儿还会有更好的事儿?”   正热闹讨论着,殿门忽然开了,南宫驷与宋秋桐一同步上楼台,郎俊女俏,金红交织,二人相携着来到掌门面前。   南宫柳起身,笑着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诸位贵客来自五湖四海,各大仙门府邸,能于百忙之中莅临儒风门,参加小儿婚典,实乃区区之大幸。”   下面的宾客就一股脑儿地捧道:“掌门真是客气啊。”   “少公子与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对不可多得的璧人呐。”   “是啊是啊。”   这些阿谀之词,和上辈子自己成亲时那些拥趸们跟自己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墨燃听得一阵厌烦,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找到了坐在霜林长老旁边的叶忘昔。   叶忘昔垂着眼眸,依旧是简简单单的打扮,正管自己吃着碗里的饭菜,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南宫驷一眼。   他的神情也好,举止也罢,一切都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静,或许因为一直以来过得都很辛苦,所以这样的人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无力与命相争的。墨燃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夜市里卖的一盏宝塔灯笼。   那个灯笼做的很精致,每一檐瓦都被勾勒出来,但老艺人要的价不低,所以灯笼虽好,却一直卖不出去。墨燃当然也买不起,但他几乎每晚,都会等夜市开了之后跑到摊子旁去看一会儿,浮屠灯影流淌,华光庄严,照亮了稚子乌黑的眼眸。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对年轻男女,浑身穿着的都是绫罗绸缎,那少女一眼就看中了这只宝塔灯笼,只撒娇般说了一句喜欢,她身旁的男人就掏了钱把灯笼卖下。   宝塔被拿走了,墨燃仰着头,看着老艺人把它从挂了很久的木架子上取下来,双手交递到那个少女手中,摇曳的灯火最后照亮了墨燃满是渴望的脸,然后随着那一双璧人,消失在了夜市天街尽头。   墨燃当时觉得很难受,但也乖顺平静。   他和现在的叶忘昔是一样的,其实,在他们看到宝塔灯笼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样的华贵之物,注定不会属于自己。其实,每一夜被宝塔照亮的时候,他们心里都已演练了千万遍失去这束光芒的情形。   不是放得下,能释然。   而是从一开始,就很清醒地知道结局会如何,所以从来就没有敢于拿起过。   “来来来,抓阄了,抓阄——”儒风门的主事老仆抱着一只青铜缠枝纹大盉,满面堆笑地来到尊位前,捧过头顶,呈到南宫柳眼前,“掌门,吉时已至,还请掌门抓阄!”   “好!来!南宫掌门来抓一个!”   南宫柳笑道:“那区区就恭敬不如从命,抽二十二根签,被抽到的青年英杰们,还请务必赏脸,参加夜猎逐鹿。要是有谁不愿意去的,那就劳烦提前说一声,多谢、多谢!”   等了一会儿,有几家小门派的闺女修为低下,胆子又小,便托父母上去说了,让南宫掌门把自己的名字从盉里提前拿走。   徐霜林看了叶忘昔一眼,懒洋洋地笑着问:“小叶子想要去玩玩吗?你要想去,我就替你做个手脚,开个暗门。”   “我不去了。”叶忘昔道,“义父,劳烦您跟掌门说一声,把我的名字也除了吧。”   “那怎么行,万一中了,有一千万金呢。”   叶忘昔:“……”   徐霜林性子远比养子要不驯顺,他想了一会儿,嘴角卷起一丝蔫坏的笑,道:“那你不愿意去的话,就我去。”   “义父……您今年都四十好几了……”   “怎么着,我看着年轻。待我去把那三只鹿都打回来,三千万金就到手了。横财不取,地灭天诛。”   徐霜林一意孤行,完全没有看出义子的沮丧来,趿拉着鞋子,笑吟吟地就去找南宫柳了。他附耳在南宫柳旁边说了几句话,旁人只会以为他要拿走叶忘昔的签,谁知道他爱财如命,自己也想进去玩一把。   南宫柳很快就把逐鹿的宾客人选挑了出来。   “沈风,林笙,曲嫣然……”   霜林长老则站在旁边,接过掌门手中的一把签,一个一个地报过去,慢条斯理的样子;“哦?这有点厉害,天之骄子,薛蒙。”   很快二十一个人都选齐了,还差最后一个,霜林长老脸皮极厚,笑眯眯地举手道:“还有一个人是我,一把老骨头了,请多指教。”南宫柳知道自家这位长老的性子,也不阻拦,只无奈地笑了笑,给每个人一个引信烟火。   “逐鹿者,引信为证,三声信响后,就代表三只灵角鹿都被抓到,狩猎就结束了。”南宫柳说,“届时我等将会在啸月校场亲迎诸位归来,胜者,赏千万金。”   众人闻之热闹鼓掌,都在给自己的熟人鼓劲儿加油。   南宫柳又笑着说道:“此外,受小儿嘱托,另加一条,得第一者,赏妖狼十匹。结下血契,带回家去!”   妖狼!   如此珍贵灵兽,黑市上都是一只难求,十匹!   大殿沸腾了,有人忍不住站起来朝被选中的同门喊道:“师兄,靠你了!你要是拿了第一,回头你的靴子我给你刷一年!”   哄堂大笑。   有女修不服气,高声喊道:“师哥,把他们都比下去,你要是赢了,我就答应与你双修!”   “哇——这个好,这个厉害,哈哈哈谁家仙姑那么辣?”   一时间诗乐殿里欢声笑语沸反盈天,原本兴趣缺缺的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些期待,端着酒杯看着这盛大的热闹。   墨燃在一片欢笑中离席,与楚晚宁说了句:“师尊,我先陪薛蒙一块儿到猎场去,你坐着吃好喝好,等我回来。”   楚晚宁道:“去吧,叮嘱着薛蒙一点,他太莽撞。”   “好。”   墨燃与其余二十人一同走下灯火通明的华美大殿,楚晚宁看着青年男女们俊秀挺拔的身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将杯中女儿红一饮而尽。   他觉得死生之巅回头就有钱在下修界造一条灵气石路了,他的徒弟,他最有信心。   三千万金,唾手可得。   后生入林,不过转瞬,墨燃送了薛蒙都还没来得及返回,天空中就砰地炸响了第一朵鲜红色烟火,南宫柳啧啧称奇,击节叹道:“真是厉害,我这一盏茶都还没喝完,竟已有人猎着了第一头鹿,不知是谁家弟子?如此神勇,令人敬服!”   碧潭庄的李无心坐在南宫柳旁边,闻言捻须笑道:“在座诸位若有雅兴,不如我们来赌上一局?这二十二位青年才俊,究竟鹿死谁手,彩头五万,李某出了,给南宫掌门助兴?”   众人附议,于是二十二根写着名字的木签就被摆在了长条案几上,下面相应放了红色缣绢,想下注的人纷纷上前写下筹码和落款。   薛正雍扭头跟楚晚宁嘀咕道:“碧潭庄怎么就给五万彩头,这么少,姓李的老头难道很穷吗?”   楚晚宁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薛正雍就嘿嘿笑着问楚晚宁:“那咱们也怡情一下?”   楚晚宁就目光犀锐地望着他,也不吭声。薛正雍被他望的有些脖子发毛,缩了缩颈,道:“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那就——”   “怡情干什么。”玉衡长老解下钱袋,拍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要来就来伤身的。”   “……”   薛正雍瞪了他好一会儿,就跟见鬼似的,然后才问:“赌多少?”   “三十万。”   “………这么多?赔了怎么办?”   “赔不了。”楚晚宁说,“你不是想要修灵石路吗?多凑些钱,可以在那几个瘴疠特别重的村子多修几条。”   薛正雍:“真去啊?薛蒙要输了呢?”   “不会输,你的儿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   见薛正雍仍惴惴不安,楚晚宁极干脆地说道:“赔了算我,赢了归你,去吧。”   缣绢上陆陆续续都已写满了名字,原本不怎么想赌的小门派看着实在心痒,也忍不住花了些小钱上来一碰运气。   南宫驷瞧着也觉得好玩,起身想要去赌一把,宋秋桐唤住他:“夫君,你怎么也去?”   “赢些钱两给你买首饰。”   宋秋桐就不说话了,讷讷地垂了莹润脸庞,额前落丝缕乌发,瞧起来格外羞赧怜人。楚晚宁无心往那边瞥了一眼,见此新婚夫妇的甜蜜状,又觉得别扭,很快就把头转回来了,因此他没有瞧见宋秋桐脸上影影绰绰的不安定。   南宫驷笑着拿了笔,在长案前走了一遍,正准备也挑个人选,写个筹码,忽听得身后一声尖锐利响,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南宫驷反应迅猛如狼,他蓦地侧身,后掠相避,一道雪白疾光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砰!”地一声,狠扎到金丝楠木槫成的大殿主柱上。   粉屑四溅,入木三分!   “什么人!”   “有刺客!!”   “戒备!吹戒严哨!”   尖锐的哨声顷刻响遍七十二座华府,方才还歌台暖响其乐融融的诗乐殿霎时间乱做一团,拔剑四起。   南宫驷目光晦暗,隐隐流淌着狠辣精光,他猛地揩去脸颊上的血丝,大步走到柱子前,抬头去看。   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羽箭,居然就这样刺入了坚硬的楠木深处,羽箭上带着一个小竹筒,南宫驷沉着脸把竹筒取下,犬牙凶狠,咬开封蜡,里面掉出一封信来。   南宫驷展开信笺,板着面孔看了第一段,忽的面色大变,手指蓦地捏紧,不敢置信地又再看了一遍,这一遍看下来,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着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纸。   “驷儿,怎么了?”   南宫驷抬头,鼻翼皱缩,面目狰狞,近乎豹变。   “简直造谣!”   说着就要去毁去书信。   南宫柳却比他快了一步,一抬手,以灵力困住儿子,低沉道:“怎么回事?把信给我。”   “父亲不必看,不过一纸荒唐言语而已!”   南宫柳却不听,挥手让左右从动弹不得的南宫驷手中取下信函。他接过书信,低头扫了一遍,极快速地看了宋秋桐一眼,脸上颜色也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还不等众人反应,他就把那信函提到火上,瞬间烧成了灰黑,而后干笑道:“吾儿说的不错,还真是满纸荒唐,不知是何人所为,竟开如此低劣的玩笑,这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呀?”   檐角上,忽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   众人皆是色变,叶忘昔刷的拔剑,横于南宫驷之前,楚晚宁也站了起来,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   要知道儒风门承办如此盛会,负责戒严的弟子都是本派高阶弟子,这个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到了诗乐殿顶上,且在他出声时还无人觉察,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不可轻敌。   “南宫掌门,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让你儿子平白无故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你非但不听,反倒说我满纸荒唐,真是令我开眼。”   话音未收,一个黑影闪过,待旁人瞧清时,他竟已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立在了乌泱泱的人群中。   “啊——!”   “逃,快逃啊!”   离得近的人们瞬时大惊失色,潮水一般忽地落了下去,顷刻在他周围散出个无人的圈子来,师兄护着师弟师妹,掌门护着弟子,壮年的护着年幼的。   那黑衣人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披着墨黑色斗篷,淡淡道:“逃什么?我若要伤人,这殿里早该流血漂杵了。都好好立着罢。” 第159章 师尊,我最怕天问了      南宫柳看似冷静, 但额头却已冒出了细密汗珠,他心中估测着此人实力,觉得所言不虚, 不由地愈发心慌, 只不过碍于天下第一大派的面子,硬着头皮道:“阁下究竟是谁?夜闯儒风门, 意欲为何?”   “我都说了,我只是为了提点你, 不要让你儿子娶不该娶的人而已。”   他这话一出, 四下宾客都不由地偷眼相互打量。   儒风门叶忘昔和宋秋桐有染这件事, 早已传遍了街头巷陌,闹得人尽皆知,恐怕不知道的也只有南宫驷本人, 还有南宫柳了。   但是婚帖已发,婚书已下,此时反悔,儒风门脸上还有什么面子?南宫柳嘴唇抖了一会儿, 发出一声冷哼,说道:“犬子娶谁,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 不劳外人操心。”   黑衣人笑道:“掌门好大的心胸,竟也无所谓宋秋桐这一颗心,究竟是你南宫家的呢,还是他叶家的。”   宋秋桐惊怒, 脸色煞白,一双美目圆睁,喊道:“你血口喷人!”   “我怎么血口喷人了,你和叶忘昔,你们俩做过什么好事,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叶忘昔没成想会提到自己,一下子怔住了,愣了半天,才知道那黑衣人在说什么,但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竟是失笑。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未曾胡说,乃是言而有实,亲眼所见。”黑衣人讲的头头是道,“你在轩辕阁不惜重金将宋秋桐解救下来,这是全天下修士都知道的,重金买个美人回来,叶公子,你是什么居心?”   “见其可怜,不忍袖手而已。”   “好个不忍袖手,你救了她,放她自由就是了,做什么进进出出把她带在身边,还让她跟你一同回了儒风门,收她做了随侍?”   “宋姑娘乃是蝶骨美人席,这也是世人皆知,我若放她离去,她恐怕便会立刻被不轨之徒盯上,是以带回儒风门,给她一处落脚之地。”   “好个落脚之地,叶公子真是柳下惠,终日与一绝色佳人相伴,竟无丝毫越矩唐突。”   黑衣人言语间颇嘲讽,但叶忘昔闻之却毫无愧色,说道:“叶某问心无愧。”   他虽如此说,但众人却不信,寻常人总是愿意以自己的见识来丈量所有人的胸襟,这帮人大多数来自上修界,若他们获得了蝶骨美人席,哪怕头破血流都是要护在怀里双修,或者直接炖来吃了,谁会信叶忘昔是清白的?   因此一群人都互相交换眼色,神情间不由都带上了鄙薄,原本惴惴不安的气氛里,也生出些明显的窥人隐私的快意来。   南宫驷阴沉道:“我看阁下纯属没事找事,趁着这个时候,给我儒风门抹黑。我娶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不必说了,你从哪里来,滚哪里去吧。”   “南宫公子,你当真是不识好人心。”黑衣人在大殿内踱步,他走了一圈,忽然在宋秋桐前面不远处停下,朝她笑了两声,开口道,“宋姑娘,你夫君如此盲目信任你,难怪你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立在这个地方,以儒风门少主夫人的身份自居呢。”   宋秋桐却远没有其余两人那么淡定,她紧张道:“你莫要辱我清白!”   “你与叶公子有何清白可言?”黑衣人侃侃而谈,“你被他救下不久之后,就自愿侍奉于他,你二人私下幽会时以为周围无人瞧见,但却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暗处看着呢,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宋秋桐蓦地喊起来,打断他:“你胡说!”   “我若是胡说,你干什么要抖呀。”   “我,我这是受气……我……”她惶惶然去看南宫驷,“公子……”   南宫驷回到她身边,将她护在后面,一双狼一般阴沉森冷的眼睛盯着黑衣人:“你别再含血喷人。”   “是不是含血喷人,我且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黑衣人笑道,“南宫公子,你这位宋美人的左腿大腿上有一滴红痣,是也不是?”   南宫驷闻言一怔:“你……”   “大约米粒大小,颜色鲜艳,不是暗红,而是血红。若是我没有亲眼瞧见她和叶公子寻欢作乐,又怎会如此清楚她身上这般细节?”   “这……”   “公子!”宋秋桐惊惶失措,拉着南宫驷的衣袖,含泪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冤枉我……他定是趁我沐浴的时候……”   “你洗澡有什么好看的?”黑衣人有些不高兴,打断她,“不如去死生之巅瞧玉衡长老沐浴更衣。”   玉衡长老被女弟子偷看沐浴一事,也是修真界津津乐道的坊间逸闻,此时提起,众人都觉得有些好笑,胆子大的还往楚晚宁那边看了一眼,却又被楚晚宁脸上惊人的杀气骇到,又纷纷低下头去。   黑衣人绕着南宫驷和宋秋桐走了一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抚掌笑道:“对了,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当年叶公子拍下宋姑娘的时候,宋姑娘手腕上有一个寒鳞圣手亲自点下的守宫砂呢,若是宋姑娘真是冰清玉洁,而我满口污言秽语污蔑与她,那她的腕子上必然还留着那一点朱砂。”   他顿了顿,对惨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宋秋桐微笑道:“宋姑娘,你若真要还自己清白,不如把那守宫砂展与大家瞧一瞧,如何?”   南宫驷恍然,回头安慰宋秋桐道:“没事,你给大家瞧一瞧,你……”   但他见宋秋桐嘴唇都已褪去了血色,整张脸白的跟纸一样,瑟瑟打颤,不由怔愣,过了一会儿,有些疑惑道:“你怎么……怎么了?”   宋秋桐松开攥着南宫驷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衣袖,含泪不住摇头。   “不……不行……”   南宫驷眼睛蓦地睁大,仿佛已知发生了什么,竟是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冷笑道:“怎么了?不敢?”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宋秋桐颓然倒在地上,刹那间泪如雨下,凄然道,“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   她紧紧捂着衣袖,不让别人看清,但是这样的欲盖弥彰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她手腕上的守宫砂,确实如黑衣人所说,消失了。   她以处子之身许人,但还未新婚,手上的红迹却消失殆尽。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了。   黑衣人正欲再说,忽听得不远处一个清冷肃杀的嗓音响起,灯火之中,楚晚宁身形挺拔,说:“宋姑娘腕上之砂,前些日子还在,与你所说的宋叶二人私通时日不符,恐是你存心谋害。”   黑衣人不知为何,眼里竟闪过一丝无语,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也莫名在转身对着楚晚宁的时候,立刻化为无形:“…………”   半晌,黑衣人才叹了口气。   在座一些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这个方才上嘴皮喷下嘴皮要把人往绝路上逼的男人,语气里似乎有了些纵容。   “楚宗师说的没错,但我刚刚并未说宋叶二人在之前就已私通,而只是说二人有染,真要谈及私通时间,大约也就是在前几天而已。”   叶忘昔喃喃道:“……简直荒谬……”   楚晚宁面目沉冷,气势威严:“空口无凭,阁下所言是虚是实,容我一审。”   “你……”   言语间,楚晚宁指尖金光一闪,黑衣人瞳孔猝然收拢,侧身一避,险险避过凌厉破空而出的神武天问。   “楚宗师这是做什么?”黑衣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身法极好,楚晚宁的藤鞭一时半会儿缠不上他,他也不还手,就那么满场被楚晚宁的柳藤追着跑,原本紧绷诡谲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滑稽,隐隐又透出些宠溺来,“别打我呀,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阁下若要告状,何不摘了假面再谈!”楚晚宁却剑眉低压,厉声道。   “你要我摘,我之后摘给你看,现在不行。”   “何以不行!”   “我长得不好看,灯火之下,恐吓到众人。”   黑衣人躲着天问跑了半天,眼见着楚晚宁术法凌厉,越战越凶,不由地暗道不妙,侧身闪到木柱后面,躲过天问金光四溅的一击,喝道:“叶忘昔,你不是君子吗?今日我便让天下知你真面目!你买女双修,强迫宋秋桐侍奉你,你罔顾人伦,欺凌主上之妻!你——你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叶忘昔大怒:“乱七八糟的,讲些什么?!”   “我讲错了吗?宋秋桐的守宫砂是怎么没的,你难道不清楚?”黑衣人边躲边高声道,“她前日跪在你面前,说她已是南宫驷的未婚之妻,请你网开一面,莫要再与她纠缠,你却执意不听,你还说——”   叶忘昔脸都气青了,咬牙切齿道:“我还说什么?你编!”   “你说的话你自己都忘啦,还要我来提点你,你当时说,”黑衣人清清喉咙,换了一副口吻,模仿叶忘昔的语气,“宋姑娘,我一掷千金,却为他人做了衣裳,如今你得了南宫公子青眼,就要从我这里全身而退,与我一刀两断,你想的也太美了吧。”   末了,还“哈哈哈”大笑三声,那腔调,十足的地痞无赖。   叶忘昔:“………………” 第160章 师尊,你还记得当年客栈里的换音术吗?      周围的宾客听了, 不少人都已露出鄙夷之色,目光在叶忘昔、南宫驷和宋秋桐之间滴溜打转。   有人轻声道:“真是败类……”   “南宫公子居然还不发怒?”   “原来宋姑娘竟是迫于无奈,才……唉, 这也怪不得她……她一个女儿家, 在两位风头正盛的公子面前,又能怎么办呢?”   黑衣人学的忘情, 冷不防被天问抽到,幸好他避得急, 伤的不重, 也没有被缠住, 但斗篷还是破了个口子,血花飞溅,他闷哼一声, 不敢再怠慢,躲楚晚宁的柳藤躲得更勤了,但口中却依旧没有放过叶忘昔。   “叶公子,前日之事, 宋姑娘不敢承认,恐怕是她担心伤了你与南宫公子的和气。但青天有眼,明镜高悬, 你难道就半点羞愧之心都没有,不打算在众人面前低头谢罪吗?!”   叶忘昔气极,却也觉得可笑,说道:“叶某何罪之有。”   “你没罪, 难不成还是宋姑娘一个人的罪过?她虽后来不曾反抗,但我看也不过是受你威逼,难道你还想说是她主动招徕的你?而不是你强迫的她?”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宫驷忽然回过身,低头看了宋秋桐两眼,伸手想要把她扶起来。   宋秋桐却以为他伸手,是想要确认自己腕子上的守宫砂。她今日早上醒来,就发现腕子上的朱砂不见了,心中慌的厉害,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一时也是解释不清楚的,她想着很快就要与南宫驷洞房花烛了,到时候这朱砂自己也会消失,所以这两天不如什么都先不要说,免得徒增误会。   岂料竟会有人如此泼她脏水……   想到自己确实是叶忘昔所救,曾经也做过叶忘昔的随侍,再想到自己朱砂殆尽,腿上红痣又被人清清楚楚地指了出来,竟是百口莫辩,一时间脑中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片混乱间,她抬起湿润的眸子,看向茫茫众人,只见那些人鄙薄又怜悯地望着她,私语喁喁,议论纷纷,又看到叶忘昔孑然而立,沉着脸被千夫所指,宾客唾弃。   那黑衣人还在被楚宗师的柳藤追的满场乱跑,不住嚷嚷着:“叶忘昔!你我积怨已久,今日我便要揭穿你,你就是个伪君子!你私通少主夫人,强迫良家少女,何其歹毒!”   宋秋桐一愣,几乎是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该怎么做,洗刷罪名已是不可能了,听那黑衣人的语气,那人似乎是与叶忘昔冤仇颇深,千方百计地要毁掉叶忘昔君子如风的高洁名声。   私通之罪她担负不起,但若是顺着黑衣人所言,说自己是被叶忘昔强迫的,那至少……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是他害我!”   南宫驷的手猛地僵住了,立在原地,怔愕地看着她,似乎不信未婚妻子真的被父亲的左膀右臂所玷污,整个人都惊呆了。   宋秋桐掩面低泣,哽咽着说:“是,是叶公子欺辱于我,他……他强迫我……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   南宫驷瞪着她,烛火乍明乍暗,他的眼光骤阴骤阳,半晌,他放下了要拉宋秋桐的手,嗓音嘶哑,星火四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见他震怒,宋秋桐心中更是惴惴,哭着道:“公子,对不住……我害怕公子不容我,所以……一直……一直都不敢说……我更怕……更怕说出来之后,会让叶公子与公子交恶,他那么受掌门重用,若是你们起了嫌隙,儒风门又哪里能有半分好?”她说着,伏下身子,长袖委地,纤细的肩背不住瑟瑟发抖,瞧上去又是可悲又是可叹。   “秋桐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更不敢请掌门做主,所受屈辱,只能自己掩藏……公子,秋桐与你有愧,但……但对你却是一片真心……”   南宫驷却脸色苍白,后退着,摇了摇头,口中重复:“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秋桐一头青丝铺满香肩,灯影中如绸缎般潋着幽光,更衬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她悲泣道:“是秋桐不好,不应瞒着公子,可我孤苦伶仃,我……”   南宫驷陡然暴喝,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宋秋桐被他喝得浑身剧烈一颤,仰面抬头,云鬓花颜濡湿,娇美脸庞尽是泪痕,嘴唇不住颤抖,“我……”   “你竟做的出这种事来?你、居然敢……你居然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众人听南宫驷这样说话,不由地皱着眉头互相交换了眼色,更有甚者,忍不住轻声说:“早就听闻儒风门以男子为尊,女子卑贱,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南宫驷怪罪的竟然不是叶忘昔,而是平白受辱的宋姑娘,真是令人心寒。”   “是啊,他可真是好赖不分。”   楚晚宁早在听到宋秋桐自己承认时,就已收回了柳藤,此时见南宫驷如此反应,他也有些茫然。   在他记忆中,南宫驷虽偶尔骄纵任性,但尚且品行端正,绝非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此事若真属实,追究过错,怎么说也该追究叶忘昔的,而不是宋秋桐。   但眼下看来,南宫驷之怒,竟全在宋秋桐一人身上……怎会如此?   众宾客中,唯有梅含雪一人,安然坐在席间,一边喝酒,一边瞧着热闹。若是薛蒙此时人在这里,就会发觉梅含雪和方才自己瞧见的,又是完全两个模样,他这会儿倒是和桃花源里那风流种子一般姿态了,眼角含着春,举手投足都很倜傥。   宋秋桐还在泫然泣诉,把万般丑事都推到了叶忘昔身上,叶忘昔大约是被她的指认也骇到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睁大眼睛,怔忡地瞧着这个自己从轩辕阁拍下来的女子。   “是秋桐软弱,未有勇气在叶公子轻薄之前,自戕以证清白。秋桐浮萍之身,所得一切,尽是公子所赐,如今……如今自知有错……我…悉听公子发落……”   南宫驷听完她的哀哭,蓦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那原本热闹温馨的灯火,如今照在他脸上,却翻涌起黑魆魆的阴影,他的睫毛抖动,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双掌成拳,尽没血肉,他的喉结攒动翻滚,一如心中骇浪惊涛。他忍耐着,颧骨棱角森冷,额角筋脉暴突,他忍耐着,骨骼战栗颤抖,血流烈火灼心。   他忍耐着,终是忍不住,怒骂一声暴起,拔剑猛地将宋秋桐面前的案几一斩两断!杯盘狼藉!   “宋秋桐,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最恨、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说谎!!”言毕蓦地喝道,“叶忘昔!!”   “……少主。”   “叶忘昔你给我过来!”   “……”   猝然回头,双目赤红濡湿:“过来!!”   叶忘昔走过去,那看戏的诸人觉得下一刻南宫驷的剑恐怕就要笔直戳到叶忘昔的胸口,直接把着虚与委蛇的禽兽开膛破肚,揪出心脏来甩在地上,他们凝神屏息,无不紧张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   南宫驷喘息着,盯着叶忘昔看了一会儿,嘶哑道:“……你,把换音术解了。”   “换音术?”众人愕然,面面相觑,“这关换音术什么事?”   “对啊,哎,不过好奇怪,这个叶忘昔要用换音术做什么?他原本的声音难道很可怕,会吓到别人?还是说他原本的声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叶忘昔却垂眸道:“少主,解不开了。”   南宫驷一愣,盯着他:“你说什么?”   “叶某自十三岁起,便终日以换音术加身,用此声音,已有十年之久,换音术已深入灵核。”叶忘昔顿了顿,平静道,“再也恢复不了原本的嗓音了。”   “……”南宫驷后退一步,大骇,半晌之后抬头望着高坐上神情晦涩的那个男人,喃喃道,“父亲?”   南宫柳终于发话了:“驷儿,此事确实可惜,但……换音一事,确是叶忘昔自愿而为,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始料未及的。你也不必多想。”   “可是……”   南宫柳走下高台,站在丛丛叠叠的护卫之后,负手而立道:“为父知道你对叶忘昔有竹马之谊,对他这些年尽忠职守,更是心怀感激。但一事归一事,他……私通宋秋桐,罔顾人伦,欺上犯主,乃是死罪。”   怎么也没想到南宫柳居然说了这样的话,南宫驷愕然道:“父亲!!”   南宫柳挥了挥手,一道蓝光闪过,南宫驷立刻被笼罩一道束缚结界里,他先是一愣,随即愤怒地在里面吼着砸着,可那结界是儒风门世代相传的“规诫结界”,由于儒风门曾经发生过弑父夺位的事情,所以掌门之子在幼年时就与父亲签订血契,这个结界,是父亲专门用来羁押儿子的,可持续小半个时辰,纵使南宫驷武力再高强,也丝毫挣脱不能。   他在结界里喊的话,更是被尽数封印,根本无法传到外面来……   事到如今,承认叶忘昔与宋秋桐私通,总比再抖出儒风门其他秘密要好。南宫柳来到黑衣人面前,拱手失礼,说道:“区区虽不知先生与叶忘昔有什么过节,但多亏先生今日提点,不然区区,当真是要家门不幸了。”   黑衣人淡淡道:“南宫掌门客气。”   “来人,即刻将叶忘昔拿下!押至——”   “慢着。”   黑衣人忽然的阻止,让南宫柳顿生不安,但脸上还是八风不动地笑着:“先生还有何指教?”   “我在想,令郎不过只是说了两句换音术的事情而已,掌门仙君,为何就要急着将叶公子关押入狱呢?”   “咳,这是我儒风门的私事,是以不便在此细说……”   黑衣人笑道:“掌门仙君为了儒风门的脸面,还真的很清楚,什么叫做弃卒保车啊。可怜叶姑娘为你门派出生入死十余年,如今你竟为了保全自家尊严,使她无辜受累。”   此言一出,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南宫柳的脸色却猛地变了。   座下,梅含雪笑了笑,又斟一壶酒,饮了一口,又放下。   南宫柳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蜡黄,半晌,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什么叶姑娘……先生你……”   黑衣人目光炯然,声音清晰且响亮地回荡在大殿之中,一字一顿,字句惊心。   “叶忘昔,根本不是男子。” 第161章 师尊,带你飞      “叶忘昔, 根本不是男子。”   “…………”   几许沉默,忽然鼎沸!   大殿中宾客纷纷失色,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叶忘昔身上, 叶忘昔低垂着脸, 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不是男子?!   这个俊美挺拔的青年, 居然……居然是个姑娘之身吗?   这句话犹如滴水入镬,刹那间掀起腾腾热浪,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嗡嗡言语声便和飞溅的滚油一般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叶忘昔是个女儿身?”   “天啊……怎么会……”   “难怪方才南宫驷没有怪她, 他分明知道这件事情啊!那么宋秋桐刚才就……”   “就全然是在为了自保,栽赃于人!”   “这也太险恶了!没做就没做,干什么要为了洗刷罪名, 指摘别人?”   “可是我还是不信,叶忘昔怎么会是女子?一点都瞧不出来啊……”   南宫柳眼中寒光闪动,盯着黑衣人露出来的那双漆黑眸子,说道:“先生莫要妄言, 你哪里来的证据——”   “你若不心虚,就把南宫驷放出来。”黑衣人道,“所幸令郎性子虽野, 但还是个正人君子,不似你一般冷酷无情。”   “……”   见南宫柳脸上浮起一层油腻汗水,捏拳不语,黑衣人冷冷道:“怎么, 你放啊。”   南宫柳拂袖道:“区区管教不肖之子,还容不到先生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横加置喙!”   他这样一说,虽然不曾承认黑衣人所言为实,但大家心里其实都已了然如明镜,原本不信黑衣人话语的人,也忍不住心念动摇,重新去打量叶忘昔那张英俊的脸庞,想找出她身为女子的蛛丝马迹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人朗声道:“南宫掌门,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   众人纷纷回首,梅含雪身披狐裘,雍容华贵,笑吟吟地立在一片灯火光影中,说道:“叶姑娘虽英气逼人,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身,掌门仙君身为男子,理当怜香惜玉,身为长辈,更应宽厚仁善。怎么能为了不丢儒风门的脸面,就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家?”   他说着,缓步走到殿前,微笑道:“小侄不惭,曾在桃花源与叶姑娘有一面之缘,当时便觉得她飒爽英姿,与扶风弱柳不同,心中喜爱,奈何小侄嘴笨,言语间反而冒犯到了叶姑娘,令她心生厌弃,与小侄起了争执。领教叶姑娘高招后,不免感叹儒风门果然豪杰辈出,女修亦是身手不凡,还为叶姑娘的师门暗自喝彩,但今日见掌门仙君行事……呵,却觉得煌煌儒风门,配不上如此傲骨红颜了。”   “……梅仙君,你和叶忘昔仅有一面之缘,会看错也是人之常情。”南宫柳面色晦暗,双唇之间却仍旧死咬笑意,说道,“念在昆仑踏雪宫的份上,我且不与你计较,你可别再走眼了。”   他言语之间,已不如初时从容镇定。   黑衣人轻笑道:“梅公子风流之名四海皆知,他若是看不出一个人是男是女,恐怕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来了。”   南宫柳听他这样说,不由地怒火中烧,硬邦邦道:“先生方才还一昧指摘叶忘昔欺辱宋秋桐,此时却又说叶忘昔是个女子,如此颠来倒去,根本就是想扰乱我儒风门清正,坏我门派声名!”   黑衣人道:“我若不出此下策,又怎能让南宫公子看清宋姑娘的真性情?他若是娶错了人,那可真够恶心大半辈子了。”   “但你方才分明说的有理有据!更何况,若是叶忘昔是女子,宋秋桐手腕上的朱砂又是怎么消失的?”   “你问她自己啊,问我做什么。”黑衣人冷笑道,“更何况你儒风门上上下下,足有几千余名男弟子,掌门仙君若有闲心,也可以把他们一个一个盘问过去,肯定能找到个满意的答复。”   此事,事关儒风门脸面,因此众人噤声不语,谁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鄙薄和好奇却是藏不住的,南宫柳在这样的目光中只觉芒刺在背,他原地立了一会儿,忽地扭头朝叶忘昔喝道:“你过来!”   “……”   “你自己说,宋姑娘究竟冤枉你没有?”南宫柳盯着叶忘昔的脸,他在赌,他手上还捏着最重要一个筹码。他知道叶忘昔对自己儿子用情至深,定不希望儒风门声名败裂,“你告诉大家,你到底是何身份!”   叶忘昔从来都很听话,从小到大,都是他棋盘上最乖顺的那枚棋子。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叶忘昔十三岁那年,奉命来到金碧辉煌的儒风门大殿。   殿门紧阖,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坐在冰冷的华座之上,往下俯看,十三岁的女孩尚未发身,穿着青碧小袄,发辫上扎着缎子,手上有一个小银镯。   他微笑着对她说:“忘昔,今日叫你来,意思你也已经知道了。”   叶忘昔跪下来,长磕而下:“是,尊主。”   “你义父前番多次重伤,筋骨有损,已经不适合再当暗卫统领了。你是他的养女,又是驷儿的青梅竹马,其他人我信不过,我只信得过你。”   叶忘昔没有起身,依旧安静地伏在地上,发髻之下露出纤细的脖颈,像引颈就戮的羔羊。   南宫柳道:“你天赋卓绝,前途不可估量。我有心将你栽为儒风门暗卫首领,往后统领七十二城中的一城。这样一来,你既可以为你义父分忧,也可成为驷儿的左膀右臂。从此,他在明,你在暗,共承儒风门百年辉煌。”   他顿了顿。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那也无妨。你义父多少还能支持一阵子,我再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件事对你的牺牲终归太大,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勉强。”   南宫柳说完了,便在高坐上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个女孩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心中有十足把握,他等着她点头。   最后叶忘昔直起了腰背,她安静地望着他。   有那么瞬间,南宫柳觉得不寒而栗,似乎自己的谋算和假笑都被这个女孩给看透了,但下一刻,叶忘昔道:“我的性命是义父给的,为报父恩,我没什么不愿意。”   南宫柳静了须臾,叹道:“到底是委屈你了。”   叶忘昔沉静且淡漠地说:“是我该多谢尊主,青眼有加。”   南宫柳话锋一转:“但是,儒风门从来男尊女卑,女人嘛,从来软弱无力,尽是妇人之仁。这世上唯有身为男子,方能服众,才配统帅一城。忘昔,你那么聪明,应该清楚怎么做。”   叶忘昔沉默片刻,当着南宫柳的面,神情冰冷地摘下了手上的银镯,辫上的缎带,然后她把上袄除落,只余洁白中衣。做完这一切,她又将发辫放落,改作马尾,高高束起。阳光照进来,照在她身上,她腰背挺拔,神情刚毅,虽然还是年少体态,气质却已如松柏。   “不错。”南宫柳滴水不漏,提醒她,“以后自当如此打扮,但你别忘了,还有声音。”   叶忘昔垂落睫毛,她从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席位前,早就提前摆好了一把金色的剪子。   她拿起那把剪子,一发狠,在喉间抹下。   鲜血滴答。   “旧音泯灭,终生不改。”   她缓缓吐出这八个字的咒诀,而后闭上眼睛,将剪子掷落席前。   剪子上的血迹斑驳,南宫柳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道:“好、好。从此你就是暗城首领的继任,是儒风门的叶公子,哪怕是驷儿,我也会叫他让你三分——”   叶忘昔开口,却已是另一种少年声嗓。   “烦请尊主,从此不要再让义父孤身犯难,我愿为之分忧。”   所以,南宫柳太清楚叶忘昔这个人了。   十年了,学尽男子仪态,滴水不漏,发身时更是每日服用秘药,独忍药性痛楚,才长成了如今偏男性的体态容姿。   在他眼里,她是儒风门养大的狗,为报养育之恩,她绝不会背叛。   十年前她割喉洒血,永远换音。   今天,她也不会令他失望。   他赌叶忘昔会帮他。   只要叶忘昔亲口说出“我并非女子之身”,那么纵使众人不信,又能怎样?   黑衣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上前两步,站在叶忘昔前面,抬手挡了她的去路,说道:“南宫柳,叶姑娘已为你儒风门耗尽心血,献尽年华,如今你狡辩不能,还要用她的余生来祭吗?”   南宫柳正欲开口再辩,忽然,远处夜空中,一朵橘红色光点升入云霄,猛然炸开——又有人捕到了灵角鹿。   但是,在这儒风秘闻面前,鹿死谁手已经不重要了,并没有人去关心究竟是谁拿到了第二,所有人的目光依然牢牢锁在大殿中央,那里桌椅倒了一地,案几断成两半,神秘的黑衣高手横于南宫柳与叶忘昔之间,今夜的新郎被父亲困在结界里,而新娘跪在地上,满脸泪痕,泣不成声。   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从指摘私通,到夫妻反目,再到女儿之身,如今又是儒风门掌门死不认账。这一出热闹,恐怕三五年后都会是茶楼酒肆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谁还会去管那三匹可怜的鹿呢?   所以,谁都没有觉察到密林上空缓缓裂开的一道暗红色口子,直到烟花之声忽然此起彼伏地震响,林中鸦雀惊飞,呀呀地逃到黑夜深处去,直到二十朵传讯花火在同时炸裂,将夜幕生生照成一片修罗血海。   诗乐殿的诸人,才猛地觉出不对,纷纷涌到护栏边去看——   “怎么回事?”   “怎么所有人的烟花都一起炸响了?”   “你们快看!天空上面!那是什么?”   “……天裂!!!”   “是天裂!!”   霎时间殿内一片死寂,紧接着惊呼声和尖叫声鼎沸而起:“鬼界天裂!上修界怎么会有鬼界天裂!”   “在狩猎林苑上面!”   “师兄!我师兄还在那边!”   “姊姊——!!”   人群犹如池中游鱼,乌泱密实地挤作一处,惊惶和震惊是投入池中的饵,惹起一片水波踊跃。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门派丑闻,江湖秘辛了,南宫柳大概是为了挽回面子,以扩音术喝道:“诸君莫惊,不过一道鬼界天裂而已,众位身处儒风门,南宫柳绝不会令宾客秋毫有损!”   说着挥手召来自己的佩剑,踩上蓝光璀璨的剑柄,御剑立于猎猎夜风中。   “儒风门五系近卫,立即随我前往密林查探,其余长老弟子,镇守诗乐台,保宾客周全!”   他说罢,竟像是为了逃避黑衣人的审讯,率着五支近卫队,急匆匆往啸月校场方向御剑而去,而婚宴这个烂摊,却是连收拾都不想收拾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这样?”   “是啊,上修界从来都没有鬼界天裂过,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镶珠嵌玉的楼台之上,人心惶惶,这些上修界的修士们平日养尊处优惯了,面对突入而来的鬼界天裂,竟是畏惧多过了责任。要他们斩杀个落单的大妖还好,但是天裂不一样,裂的若是地狱上层,出来的是普通鬼怪,那还没事,但若是和五年前彩蝶镇惊变那样,裂开的是无间地狱——   他们打了个寒战,想到楚晚宁那样的宗师都死于那场恶斗中,不由地人人自危,挤在朱红色阑干边,眺望着远处天空猩红色的裂痕。   楚晚宁起身,对薛正雍道:“尊主,这个裂痕颜色不对,裂开之后,极可能是地狱后几层。我不放心薛蒙他们,我也去看看。”   说罢月白华服掠地而起,径直走到阑干前,在众人惊异交加的目光中只身轻功跃于旁边的青瓦屋檐上,迅速远去。   “玉衡——!”薛正雍待要唤住他,楚晚宁人却已经消失在了乌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暗骂一声,自己也想跟着跳落,肩膀却被人抓住。一回头,对上一张龇牙咧嘴的青铜假面,那个黑衣人拍了拍他的肩背,压低声音道:“伯父,你在这里守着伯母,师尊那边有我跟着,你放心。”   薛正雍大惊:“燃——”   黑衣人抬起手,轻轻贴在唇边,摇了摇头。   “……”薛正雍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黑衣人竟然会是墨燃,而墨燃也没有等他再多问一句,就单手撑着阑干,犹如鹰隼般纵身跃入黑暗中,他斗篷翻涌,滚滚如墨,不消一会儿就跟楚晚宁消失在了同一个拱顶后面。   “师尊!”   墨燃轻功沿着屋檐跑了一半,嫌慢,召来了一柄与自己定过契的佩剑,御剑很快就追上了楚晚宁。   他抬起手,掀开自己的假面,那狰狞的青铜被他推到额边,露出一张英俊绝伦的脸:“等等我。”   楚晚宁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了:“怎么是你?”   “上来,我带师尊御剑过去,路上再与师尊细说。”   楚晚宁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提足掠起,稳稳地落于剑身之上,而后就想松开墨燃,可那只宽厚粗糙的手却反而扣得愈发紧,墨燃就站在他身后,一说话,属于年轻男人独特的灼热气息就拂在他的耳背,湍急冰冷的夜风中,显得愈发滚烫。   墨燃道:“这把剑势头太烈,飞得快,师尊抓紧了。”   两人御剑乘风,楚晚宁问:“方才大殿上的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嗯。我这些年行走江湖,听闻了不少与宋秋桐有关的事情。”墨燃道,“她这人虽没有胆子做什么杀人屠城的大恶来,但却是个十足的落井下石之辈,若是她当真嫁给南宫驷,以后成了儒风门的少主夫人,恐怕这个门派会比现在还要恶劣得多。”   楚晚宁却道:“儒风门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讲完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眼墨燃的黑斗篷,心中隐生疑虑:“……说起来,你怎会知道叶忘昔是个姑娘?”    第162章 师尊,与你同战      “她的话, 不瞒师尊,我早在桃花源就知道了。”   其实是上辈子就知道了,但这件事总不能和楚晚宁说实话。墨燃就笑道:“走在路上的时候听梅含雪和踏雪宫的人说到了她, 那时候就相信梅含雪的眼光错不了, 后来留心观察,更加确定了叶姑娘不会是个男子。”   “为何?”   “师尊不曾发觉她穿衣服衣领永远拉得很高吗?都是遮住脖子的那种, 制式很是奇怪,寻常人有个一件两件也就算了, 她是件件如此。”   “……没注意。”   墨燃就拿那只空着的手, 对着楚晚宁比划了一下:“都到这个位置, 差不多这样。”   他说着,手指腹无意中虚虚地碰到了楚晚宁的喉结,那微微凸起的地方很脆弱, 他忍不住在那里多磨蹭了须臾,他想,他的师尊那么狠戾,那么野性难驯, 却会把喉咙这样薄弱的地方暴露在他的手指间,由着他拿捏,这种感觉太刺激。   一时恍惚, 竟也忘了去看路,那剑又迅猛,待听到楚晚宁一声“小心!”,要收势已来不及, 那柄重剑直挺挺地就那么撞在了一株参天巨木上。   “砰!”地一声响。   墨燃完全懵了,唯记得要紧紧拉着楚晚宁的手,焦急间他低唤了句“晚宁”,但唤得太急,耳边林木断裂的声音又那么嘈杂,楚晚宁并没有听清。   楚晚宁简直气晕,御剑御剑,御什么剑!脚踏实地地踩着屋檐跑不好吗?非要嘚瑟!   两人实打实地跌在了地上,墨燃先着地,背脊猛地撞上了碎石嶙峋的林地,虽不至于摔伤,但痛是肯定的。可他仰躺着,看满天星斗透过枝丫在闪闪烁烁,忽然就觉得很开心——   哈哈,幸好倒在下面的人是他,不是楚晚宁。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楚晚宁撞在他胸口,撞得他肋骨也跟着痛,但就算痛也忍不住想要笑,他弯起了眼睛,咧开了嘴,酒窝深深的,满是痴迷的意味。   楚晚宁一抬头就看到他这样笑着,不由大怒:“你笑什么?!摔傻了么?”   墨燃借机抱着他,把他摁在自己怀里,虽然不适时宜,但这个时候,他偏偏就想抬手去摸楚晚宁的头发。   他这样想,也就真的这样做了。   楚晚宁说的对,他大概真的是摔傻了。   “师尊……”   他揉着楚晚宁的头发,黑夜像是给了他一把钥匙,那禁锢着私密爱欲的盒子被打开,他言语里的亲昵竟是再也控制不住,泛滥成灾。   这一声唤得太腻乎,腻乎到楚晚宁先是一僵,随及心生慌乱,他仓皇拾掇起自己恶狠狠的威严:“喊什么?御个剑也能摔,好本事啊。”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最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清清喉咙苦笑道:“师尊责备的是,还请师尊快从我身上起来吧。”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请师尊多在我怀里躺一会儿吧。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楚晚宁黑着脸,利落地起身,顺带把墨燃也给拉了起来。   “怎么样?”他硬邦邦地问了句,“伤到哪里了没有?”   “没事。”墨燃笑了,“我皮糙肉厚,特别经得住摔。”   楚晚宁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墨燃头上顶着一朵打蔫的花,估计是摔下来的时候碰掉的,正好落在了他发顶,不由地微眯凤目:“你的脑袋……”   “有伤吗?”   墨燃抬手摸了摸,却是好好的。   “不,开花了。”   楚晚宁信手把花摘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墨燃则有些不好意思,挺含蓄挺腼腆地揉着后脑勺,笑容更是灿烂。   “……”楚晚宁转过了头,轻咳,“既然没事,那就往前走吧。”   墨燃说:“御——”   “不御。”楚晚宁忿然回首,怒目而视,“轻功!”   “……轻功就轻功。”墨燃招招手,不情不愿地把重剑收回了乾坤囊。   不过越往林苑深处去,树木就越茂密,御剑的速度其实反而不如轻功快,楚晚宁腿上功夫又好,掠地点水,行得飞快。   凉风袭面,将墨燃方才耐不住激荡的心稍稍抚平。   楚晚宁的声音忽地从前方传来,口气非常平淡,十分不在意地问了句:“宋秋桐腿上有痣,你又怎么会知道?”   墨燃一愣,猝不及防,“砰”的一声,威风赫赫墨宗师又一次当头撞在了棵松树上。   楚晚宁:“……你是不是夜盲?”   “唔,不是。”墨燃道,“抱歉,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楚晚宁微微蹙眉,随即仿佛想通了什么,大怒:“宋秋桐腿上的痣很让你神思不属吗?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最为重要,你窥见美色就如此心念动摇,还修什么?”   墨燃一时无言,竟觉得楚晚宁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楚晚宁搞错了对象,他贪恋的美色不是宋秋桐,而是眼前这个脾气骏烈呲着毛犹如雪豹般低吼发怒的男人。   他叹口气,望着楚晚宁的眉眼很柔和:“师尊,我不喜欢宋姑娘那般模样的。你想多了。她腿上有痣,那也是我之前听轩辕阁拍卖行的人所说,并非亲眼所见,师尊不要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罢了,我问你,既然叶忘昔是女子,那宋秋桐手上的朱砂是怎么没的?这应当不是巧合。”   “确实不是巧合,师尊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给宋秋桐的一串手链?”   “嗯。”   “那链子上有个术法,是我所创。”墨燃顿了顿,“花了四天时间,创的不怎么好,不过短时之内,只要宋秋桐戴着那链子,就能遮盖她手上寒鳞圣手落下的朱砂。”   “…………”楚晚宁不说话了,神色却有些不好看。   他觉得墨燃有事情在瞒着他。   墨燃这些年变了很多,学去了自己七成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所谓闲事,也就是路见不平,倾力相助而已。这样费尽周折,甚至到了要创个小法术去揭露某个人的真面目,阻止她嫁入儒风门,也实在太过了些。   除非宋秋桐和墨燃有大过节,或是叶忘昔与墨燃有大瓜葛,不然这家伙应当不会这样做。   墨燃在这样的沉默中,也觉出了楚晚宁的心绪。   他在楚晚宁身后咫尺远的地方飞掠着,说道:“师尊。”   “怎么。”楚晚宁淡淡的。   前世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但是墨燃也不想让楚晚宁心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便决意将自己内心一半的真情实意告诉楚晚宁:“师尊,叶忘昔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她在轩辕阁一掷千金,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   “嗯。”   “但叶忘昔喜欢南宫驷,师尊瞧不瞧得出来?”   “……还行吧,今晚算是看出来了。”   “师尊看出来了便好。我因为早就知道叶姑娘的真实身份,所以一直明白她的心意。再说宋秋桐这个人,她之前是不知道叶忘昔身为女子,所以对她也只是敬畏而已,并没有什么歹念。但是若是她嫁给了南宫驷,那么儒风门便不一定再会对她保守这个秘密,以宋秋桐的心性,她必然视同样喜爱南宫驷的女子为眼中钉。”   墨燃顿了顿,他想到了前世,宋秋桐觉出了自己和楚晚宁的私密情爱,心中妒恨,竟然趁着自己不在宫内,将楚晚宁的十枚指甲生生拔断。   这样的女人,叶忘昔落到她手里会怎样?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宋秋桐做的恶事,就都跟拔指甲一样,不会恶得太耸人听闻,足够让她躲在别人更大的恶行后面,足够让她在别人的恶行后头苟延残喘。   这世道,行善和作恶一样,都是天掉下来个子高的顶着,先砸死最善良的人,比如楚洵,被一双双弱者的手推出去。先砸死最恶毒的人,比如踏仙君,天下共伐,万人诛杀。   可是,若不是那一桩又一桩的小恶堆积起来,岁月洪流中,若不是那一个又一个不算穷凶极恶的恶人,在墨燃身上砍下一刀又一刀伤疤。   那么,这个世上,真的会滋生出踏仙君墨微雨吗?   楚晚宁道:“管这件事,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墨燃也知道这一次自己露的锋芒太盛了。   可是叶忘昔是他前世拖下血海的,这辈子,纵使儒风门荣辱兴衰与他无关,他也欠了叶忘昔一条人命,所以即便出格,即便会惹人怀疑,他也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这件事。   不止楚晚宁,他想要他前世亏待的人,都过的好一点,他仍奢望着自己能赎罪。   “怕倒是怕的。”墨燃说,“但我既然知道了真相,总想求个心安。”   楚晚宁虽仍觉得墨燃此举太过冒进,但听他这样说,也就没有再多想,正巧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浓郁的腥甜味,与之同生的还有前方骤然起来的某种强悍灵流。   还未及楚晚宁反应,墨燃已变了颜色,他低声道:“不好。是珍珑棋局!”   “在那个方向。”   浓重的黑夜里腥风弥漫,天空中那道裂痕里已有鬼魅横行爬出,地面升起了五道冲天光柱,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五道,和彩蝶镇惊变时如出一辙。   楚晚宁目光沉寒,说道:“是他。”   墨燃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金成池,桃花源,彩蝶镇……五载消停,而今复出,是那个一直潜在幕后的人,那个假勾陈!   但是墨燃心中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次的珍珑棋局和前几次完全不同,没有任何掩饰,没有任何伪装……那个人,似乎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林中鸟雀惊起,扑棱着羽翅四下逃散。墨燃发足疾奔,和楚晚宁一前一后朝天裂之下赶去。   离得近了,看到裂痕中滚滚涌出的魑魅魍魉,墨燃喃喃道:“无间地狱……”   这次开的,竟和五年前彩蝶镇一样,依旧是无间地狱!   墨燃几乎是仓皇地回首,一把抓住楚晚宁的臂腕:“师尊,你不要过去!”   “……别说傻话了。”   墨燃也知道这是傻话,但是他两番人生,见过两次无间天裂,那两次天裂的后果都像噩梦挥之不去,如今见到这第三次,他如何能够不担忧?   可“你不要去”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的心性是极难改变的,楚晚宁这种人,哪怕给他千次万次选择的机会,他都不会在灾劫面前掉头逃避,因此墨燃望着楚晚宁,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言毕,抬手召出天问,金色华光在他修长之间熠熠流淌,花火四溅。   墨燃紧紧盯着楚晚宁的目光,终是叹了口气,手中亦起一道刺目光华,见鬼破空而出,握于墨燃指尖,火红色的光辉和天问的金光交相辉映,两把武器隔世相见,俱已沉稳强悍,势不可当。   “……好,我知道了,我不劝你。师尊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璀璨灵光照映在他们眼中,烈红灼烧着流金,流金晕染着烈红。   “我和师尊一起。”   楚晚宁看着墨燃傻愣愣要与自己同战的模样,觉得又是温暖,又是无措,墨燃眼中的情感太多了,有的仿佛早已不是师徒之情,但他又不敢确定多出来的感情是什么。   于是他抬手,戳了戳墨燃的额头,说道:“没有奖励。”   墨燃愣了片刻,把楚晚宁的手拉下来,握在掌中的时候,竭力克制才没有凑到唇边亲下去,他笑道:“嗯,没有就没有,走吧。”   神武灵光犹如夜中仙影,金红相渐,顷刻掠至狩猎密林的腹地核心。   甘泉湖。   楚晚宁和墨燃收势掩息,藏匿在橘树林里,往那边看去。供养着湖水的灵流被截断了,严酷寒夜里,湖面结了一层厚冰,四周分别绘有四个阵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武器。   楚晚宁低声道:“四把属性不同的神武?”   墨燃先是一愣,而后道:“这五年间的神武被盗案,果然和他有关……”   “可是彩蝶镇的时候他用的明明还是活人心脏,怎么忽然换了阵法?”   墨燃正想说什么,嘴却被楚晚宁抬指点住:“噤声,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墨燃看到了一群儒风门的近卫正在远处湖面慢慢行走,而之前到密林中狩猎的青年修士们也都在其中,他们胸口抽离出源源不断的灵流,朝着不同属性的神武汇聚而去,这些强悍纯粹的灵力让那一把把神武的光亮不断增强,光芒直通霄汉,而后在夜空中扯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把无间地狱的口子疯狂地撕咬开来。   墨燃睁大了眼睛:“他们在干嘛?”   “看样子这些近卫都已失了神智,似乎是被珍珑棋局操控了。”楚晚宁眉心紧蹙,神情悒郁,目光在人群里扫视着,忽然顿住。他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竟是一反常态,紧紧攥住了墨燃的肩膀,手指颤抖。   “……”   “怎么了?”墨燃扭头,片刻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行走在人群之中,悚然道:“薛蒙?!!”    第163章 师尊与不归      作为林中逐鹿的二十多个青年之一, 薛蒙体内也被埋下了一颗珍珑棋子,他正不停地绕着湖面行走,眼神空洞无光, 当天空中落下鬼魅, 他就和其他人一拥而上,骁勇无畏, 犹如不怕痛不怕死的傀儡,将那些鬼怪斩于刀剑之下, 不让它们破坏阵法, 但那些往外围逃出去, 窜到夜色中的鬼怪,他们则袖手不管。   这些棋子的目的很明显,他们在守护这个五行阵。   楚晚宁见徒弟受制, 隐忍片刻,竟是无法忍受,眼见着就要起身掠出,墨燃猛地制住他。   楚晚宁咬牙, 低声道:“松手。”   “你别出去,再等等——”   “怎么等?那是薛蒙!”   楚晚宁的力道太大了,墨燃单手拽不住, 只得狠狠将他箍住,整个压搂到怀里,一手捂住楚晚宁的嘴,任他在自己怀中百般挣扎也是死不放手, 墨燃在他耳边低声,炽热的呼吸喷拂在他耳背。   “这个时候出去太冒进了,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听我一回。嗯?”   回应他的是反手一肘,墨燃吃痛,楚晚宁掰开他捂着自己的手,喘了口气,凤目中满是恼怒,嗓音低沉:“珍珑棋局操控之下,灵力损耗迅速,这里都是厉鬼,若有闪失,他会没命的!”   “不会的。”   “……”   墨燃捉住他的手,眼神沉炽而坚定:“我了解珍珑棋局,你信我。”   楚晚宁见他如此严厉肃然的神色,不禁微怔,呼吸却慢慢缓下来。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怪异啸叫,他们倏忽回头,见一只恶鬼破空而出,朝着薛蒙猛地扑下——   “刷!”   龙城弯刀映月霜寒,薛蒙身轻如燕,刀刃顷刻将鬼怪贯穿!   “中了珍珑棋子的活人,灵力渐渐耗损,最后不如从前。但他受控的时间短,暂时不会有事。”   楚晚宁转头看着他,眉心轧着一痕:“你为何如此清楚?”   “……游历所见。”   恶鬼倒下,很快破碎成灰,薛蒙将龙城弯刀拎在手里,刀刃上不断有黑色的血珠流下来,在雪地上拖出诡谲歪扭的痕迹。   月光照到他的脸,神情冰冷,瞳仁无光。   墨燃的心都揪紧了。   薛蒙上辈子都没遭过当棋子的罪,究竟是谁……?!   忽然远处传来动静。   墨燃回神,低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林木中果然行来两个人,沿着结冰的湖面,走到阵眼。那阵眼处窜着碧绿光辉,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柄神武,但因为角度原因,墨燃并没有看清那把神武究竟是什么。   那人一掌击开冰层,将那神武投入阵眼,刹那间阵眼中心光芒大盛,乌云移散,月亮从浓云之后露了出来,清冷光辉照得冰面一片虚晃,也彻底照亮了守着阵眼的那两个人的身形。   一个华服镶金丝,雍容璀璨,但他外头披着件厚实大麾,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另一个则大冷天地赤着脚,也不嫌冻的厉害。   这人抬起头来,看着无间天裂。   墨燃倏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   ——徐霜林?!   错愕至极,震惊至极。徐霜林……霜林长老?   他可是叶忘昔的义父啊,是前世以血肉之躯挡在叶忘昔身前,死于乱刀之下的那个善人,怎么会是他?!   楚晚宁并不知道墨燃的惊愕,他轻拍了墨燃肩膀一下,低声道:“上。”   “他为何还没有出现?”徐霜林身边那个戴着斗笠的人说话了,墨燃一听,竟是南宫柳的声音。   南宫柳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焦躁与悒郁,他忍不住咒骂:“真该死,你是不是弄错了?”   徐霜林道:“再等等看。”   “快一些!把这天裂再撕得大一些,我不知道那些宾客什么时候会派人跟过来,再迟就来不及了!”   “我知你心急,但天裂能不能撕得更大,你难道不清楚吗?上次在彩蝶镇就是因为操之过急,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引得十大门派纷至沓来。你要沉不住气,就还是会功亏一篑。”   “……唉!”   徐霜林闭了闭眼,说道:“掌门,你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不同属性的五把神武,可以吸纳累积修士们的灵气,那么多年你都忍过来了,哪里还差这短短一晚。”   “你说的不错。”南宫柳深吸了口气,颔首道,“五年我都等过来了……不,岂止是五年,从我当上儒风门掌门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等……”他摩挲着衣袖里的那枚扳指,眼里闪动着幽暗夜火。   南宫柳喃喃:“我一直在等……”   “别等了。”   骤然间一道凌厉森严的男音在空寂的湖面响起,犹如雷电破云,惊得湖上二人抬头相望。   明月当空,万壑松涛,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立在树梢上,他眯着狭长的凤眼,月白祗服滚滚翻涌,深色衣冠衬得他一张脸庞犹如冰中凝玉,俊美中渗着刻骨寒意。   “南宫柳,到此为止了。”   南宫柳一惊,随即咬牙切齿道:“楚晚宁……!”   天问噼里啪啦爆着金光,映得楚晚宁的眸子阴沉不定,整个人显得愈发危险。   “好一个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彩蝶镇一劫怎么就没让你死透,如今又来坏我大事,孽畜!”   楚晚宁一怔,压低眉峰,厉声道:“原来五年前那一场灾劫,竟是你所为?”   南宫柳见事情败露,亦是无意掩藏,冷笑道:“是又如何?”   楚晚宁将天问抬起,手指掠过柳藤,那藤鞭在他指尖一寸一寸擦亮,光芒亮的几近白金。他眸如鹰隼:“……当初,你金城池求剑,池中精魅要你妻子的灵核用来交换,你便命人生生把她心脏剖开,掷入湖中。我那时恶心到骨子里,恨到要杀你,你却与我说,南宫驷年纪尚幼,不能没有父亲……你说你是一时鬼迷心窍,悔恨不已……你还说,从今往后当肃正儒风门,不再为恶,你……”   柳藤擦至最后一梢,金光暴起。   楚晚宁银牙咬碎:“南宫柳,你怙恶不悛,何其狠毒!”   “怪我?”南宫柳忽然低沉地笑了,“楚宗师怎么不怪自己当初青涩稚嫩,那时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吧?真是十分天真烂漫,被我三言两语,几滴眼泪,再拿驷儿做个幌子,就手下留情放过了我。呵,宗师你怎么不想想,我有今日,与你的网开一面也脱不了干系?”   话音未收,罡风已至。   天问斩破暗夜,朝着南宫柳所站的地方直劈而去,刹那间龙光漫舞,焰破穹苍,将整个冰封的泠水湖一劈两半,寒冰尽碎!   而南宫柳则暴喝一声:“都起!”   原本绕着泠水湖行走待命的傀儡群便蓦得有了眼神光,纷纷回头,朝着楚晚宁的方向涌来,薛蒙战力最盛,竟是一马当先。   铛!   龙城与天问猛地碰撞,楚晚宁怕伤薛蒙,及时撤势,后掠数尺,神情狠戾:“南宫柳,你拿他人做嫁衣,算什么本事?!”   “哈,让你无处下手,杀我不得,这便是我的本事。”南宫柳大笑道,“你打啊,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中了我的珍珑黑子而已,楚晚宁,这位小薛公子是你徒弟吧?你下得去手吗?你束手无策,你坐以待毙,你和十多年前在金成池边一样,你无能为力,你只能放我走,你——”   他忽然你不下去了,脸上的笑容像是骤然浇落一盆凉水,灰黑炭火在冒着残烟。   ——楚晚宁的眼神太冷静了。   他紧紧盯着楚晚宁,那人脸上的镇定令他陡然不安,不寒而栗,南宫柳的嘴唇翕动,竟似有些心虚:“你想做什么……”   楚晚宁不与南宫柳废话,他眸中一片森寒,抬手将天问挥去,厉声喝道:“天问,万人棺!”   数十道金色的藤蔓拔地而起,将那一个个中了珍珑棋子的傀儡困锁其中,一根粗重遒劲的巨藤犹如苍龙升空自冰湖中破浪腾出,冰晶四溅,楚晚宁飞身坐于古藤之上,吴带当风,衣袂飘飞,他抬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一字一顿。   “九歌,召来。”   丝缕金光自他掌心涌出,在他膝头聚合成一把通体乌黑的古琴,那古琴的琴尾翻卷着,犹如一株尚带生机的树木,尾梢枝繁叶茂,海棠花开,根根琴弦呈剔透的冰白色,丝弦上不断逸散寒气。   神武九歌。   天问最惯用绝招是“风”,是杀招,而九歌的最惯用绝招则是“颂”,是清心疗愈之招。楚晚宁只是轻轻弹拨了几下琴弦,奏响了“颂”的小段,那些被中了珍珑棋局的人就露出了迷茫不清的神色,他们原本还在天问藤蔓的缠绕下挣扎,但此时却左顾右盼着,似乎有些被弄糊涂了。   南宫柳盛怒,口中咒诀默念,额头青筋暴突,与楚晚宁相抗衡,眼见着支撑不住,怒而回首:“霜林,去打断他的琴声!”   “……我?唉,好吧好吧。”   徐霜林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想要朝着楚晚宁所在的巨木顶端飞掠过去,岂料一道黑影闪入眼前,墨燃立在风里,抬手横鞭,止住了他的去路。   “霜林长老,请指教。”   徐霜林眨了眨眼,忽然嗤笑出声来:“拦我?你们可真是师徒一心,令人感动。”   楚晚宁则边打边对墨燃道:“结界。”   “都设下了。”   原来方才墨燃没有出现,是奉了命令在泠水湖一圈加设结界屏障。这次的天裂虽然没有当年彩蝶镇那么夸张,但是无间地狱关押的都是心性扭曲、神智全失的厉鬼邪魔,逃出三五个还好,若是逃的多了,到时候红尘间恐怕又是血雨腥风,半天不得消停。   墨燃和霜林交上了手,两个转眼间拆了十来招。墨燃说道:“霜林长老别总试图往我师尊那里跑,你该对付的人,是我。”   “干什么?”霜林倏忽笑了起来,“这年头打架还要强制对象了?不是我说,年轻人,你也太凶了些,叔叔年纪大了,怕经不起你那么粗暴。”   墨燃:“……”   “跟你来,要被弄坏的。”他笑嘻嘻道,“小哥哥饶命,放我点水,让我去玩玩你师尊呗?”   墨燃其实并不知该怎样面对徐霜林,他前世亲眼见过徐霜林的死,知道他应当不是恶人,岂料这辈子幕后之人,除了南宫柳,竟也有他的一份,一时间有些无措,因此缄默不语,只专注于和他对招。   见鬼有着和天问一样的审讯之能,只要顺利缠住徐霜林,问出他内心真实所想就绝非难事,但徐霜林身法轻盈,进退之间,比南宫柳不知高明多少,一个人飘飘荡荡,在支离破碎的冰湖之上就如纸鸢飞舞,红光只能击中他,却不能牢牢地锁住他。   何况因为他是叶忘昔的义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墨燃手下总忍不住留有三分情面……   徐霜林忽然又邪气地笑一声:“差不多啦,墨宗师,我先跟你说句对不住。”   墨燃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一怔:“什么?”   “因为我要欺负你师父啦。”   徐霜林抬手,指尖光影一闪,一道白练朝着高处楚晚宁抚琴的方向尖啸着扑杀而去。   墨燃最挂心楚晚宁,顿时分心,徐霜林眸色一暗,另一只手掣出腰间折扇,身手凌厉地往墨燃喉间递去。   “刹——”   霎时间血花飞溅,墨燃虽避得快,但脖颈仍被扇尖尖利的倒刺刮伤,徐霜林收回那染着墨燃鲜血的扇柄,反手往地下一指,只见得一滴血珠落入湖中,湖底忽然亮起一道绿莹莹的光亮。   低头一看,原来南宫柳和徐霜林方才守护的木系核心阵法,那把神武竟浸在冰湖湖水里,汲取着周遭草木精华。   此时,因着墨燃这一滴灵气极盛的鲜血,那把神武猛然爆发出夺目的碧色光华,大地震颤,几许死寂后,一把古拙锋利,吹毛断发的凶悍黑刀破水而出,光芒大炽!   徐霜林朝南宫柳喊道:“禁咒开了!他要出来了——快到天裂下面去,迎战!迎战!”   迎战?   他们从无间地狱唤出了某个人,难道就是为了打一架吗?   但这个念头只在墨燃脑中一闪而过,当他看清浮在半空中的那把神武时,却再也无作他想,整个人犹如被鞭子抽中,木僵而立,说不出半个字。   因为那把汇集着木属性的阵眼武器,竟是……   踏仙君的百战凶刃——神武不归!!   墨燃忽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似乎有某种他听不清的呓语在不住重复。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前世的鲜血从夜色中扑杀而来,将他浑身浸透,他恶心,晕眩,心跳地虚快……   眼见着徐霜林拿了不归要做什么,墨燃来不及多想,抬起手,想要召回神武。可是灵力方一探出,就听得楚晚宁的琴声骤停,他突觉不对,忍着那莫名的窒闷,回过头去。   瞳孔猝然收拢。   “师尊!!”   他怎么就忘了!?楚晚宁的灵核脆弱,早在轩辕会出来,就有郎中说过,不归似乎与楚晚宁有某种排斥之力,它会反噬楚晚宁,会让楚晚宁原本就薄弱的灵力核心更加无法承受。   他怎么就能忘!   墨燃猛地断去了自己和不归的联系,飞掠上巨藤,在灵藤委顿的前一刻发足跃起,一把抱住痛到面色苍白的楚晚宁,与他一同落到旁边的橘树林里。   于此同时,楚晚宁召出的天问万人棺也纷纷破碎瓦解,但所幸那些被蛊惑的人已经混淆不清,虽然没有完全醒来,但也不再听南宫柳的指使,一个一个茫然呆立着,脸上都是做梦般的神情。   “师尊!”墨燃又急又悔,他跪在雪地里,抱着眉心紧蹙的楚晚宁,不住地抚摸楚晚宁的脸,“你怎么样?”   他看到楚晚宁嘴角有血丝渗出,更是心疼如绞,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就忽然想到了前世楚晚宁亦是这样躺在他怀里,在昆仑雪山之巅,七窍流血而亡。而他也和现在一样,仓皇地擦拭着斑驳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如锥入心。   他眼眶都红了:“是不是很痛?”   楚晚宁受不归的煞气影响太大,他觉得那煞气都在瞬间往自己的胸口流窜,像要把他的胸腔剖开。   更要命的是,他眼前似乎有很多残破的幻象在扭曲闪烁。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幻象甩开,挣扎着去看南宫柳那边,而只瞥了一眼,他脸上最后的血色也猛地消退淬灭。   他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抓住了墨燃的胳膊,哑声道:“那边,当心!”   墨燃见他面如金纸,一双眸子里闪着极大的震愕,映着火光……   火光?   他回头,天裂里涌出的不再是小鬼小怪,而是滚滚的地狱熔岩,地火自天上翻沸着流下。那些同时逃出来的鬼怪都在这汹涌的邪火中被份成焦灰,甚至连凄厉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化成了一阵青烟。   这是怎样诡谲的情形?   地狱熔岩挂在天幕,犹如一道壮阔宏丽的金红色瀑布,缓慢从容地流淌,险恶瑰丽地舔舐,熔岩流到泠水湖,碎冰和湖水竟也和柴火一般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站在最前面的南宫柳和徐霜林开启了最强悍的水系咒诀,才不至于被大火吞没。   火焰流的虽缓,但也很快就要烧到那些僵立着,中了珍珑棋局的人了。   墨燃暗骂一声,抬手结印,但水系阵法他不熟悉,结了一半,怀中楚晚宁蓦地摁住他的手,脸色苍白道:“结印错了。我来。”   墨燃揽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坐起,但却止住了他的手:“别再动了,你教我。”   楚晚宁虽有犹豫,但也知道自己的灵力一时受损,不一定能施好法术,人命攸关的事情,不能含糊。于是他握住墨燃的手,将他的十指一一搭好,摆正位置,而后沙哑道:“施咒。”   灵流自指尖溢散,在空中迅速撑开结界,形成蓝色的水波,包裹住那些心智迷失的傀儡。   楚晚宁稍松一口气,想夸墨燃几句,岂料睫毛一抬,瞧见地狱之光映照下,那张英俊脸庞上,竟有湿润的泪痕闪烁。   他……怎么哭了?   是因为谁?   楚晚宁有些茫然。   师昧不在这里,薛蒙没有受伤,其他人墨燃都不认识,所以,他是否能斗胆包天地贪心,墨燃此番落泪,是为了自己?   “……别哭。”   墨燃回过神,近乎是仓皇又胡乱地擦了擦脸。   “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墨燃只目光湿润地望着他,问他:“疼吗?”   听他这样说,楚晚宁愣了一下,而后疼痛未熄的胸口,陡生一阵柔软如温泉溪水的暖意。悲苦和温柔交织在一起,酸和痛,甜和涩,他生平第一次在大灾劫前生出于私情有关的心事来。那样不合时宜,可却遏制不住。   “一点小伤而已,大概是方才同时召唤两把神武,灵力损耗太大,所以旧疾发作。”楚晚宁抬手,犹豫一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不用担心,我不疼了。”   而后他又转过头,去看那浩浩汤汤的地狱之火,烈焰红莲。   眸色渐沉,眼底痛疼镇下,目光近趋狠稳。   “你看准了南宫柳要做什么,找好时机。”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再无踯躅,“杀了他。”   楚晚宁目光极恨,其中更有悔意。   南宫柳说的不错,在金成池边,正是当年十四五岁的自己,初涉红尘,知世未深,放过了那时就已露出恶魔脸庞的南宫柳,甚至为了顾及上修界安稳,为了不让尚且年幼的阿驷知道,他也没有把南宫柳为了得到神武,献出自己妻子的事情公之于天下。   是他年轻时愚昧的天真,过多的善意,酿成了如今局面,是他放虎归林,惹来此刻滔滔红莲业火……   南宫柳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64章 师尊杀徒      像是回应他, 滚涌的熔流中,忽然踏出一只巨大的骷髅脚,光是指甲就有车轱辘那么宽, 这只脚落在甘泉湖里, 半个湖便已填满,紧接着另一只脚又落下来, 踩断了岸边无数橘木。   一个硕大无朋的骷髅咆哮着从天裂里跨出,它转动僵硬的脑颅, 仰天嗥鸣, 声震九霄, 随后擎着一把枷锁叮当的利斧,“嗬————”猛地劈在岸上。   巨斧入土,激起层层热浪, 泥石翻滚,草木瞬折。   眼见着薛蒙站着的地方就要塌陷下去,忽然一道蓝光起,竟是南宫柳手持双剑, 挥出浑身灵气与之相抗。只听得砰一声暴响,两股力量相撞,泥土和碎木纷纷炸裂。徐霜林在旁边支持着水系结界, 喝道:“打他两肋之间!你瞧见了吗!”   “瞧见了。”南宫柳咬牙切齿道,竟是一扫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软模样,朝着巨骷髅的胸肋处进攻。墨燃定睛一看,只见那骷髅头的胸口处燃着一簇火焰, 火焰里影影绰绰是个被吊缚着的人形。他想再看清楚一点,却因为巨骷髅与南宫柳打斗时的火光跃动而瞧不真切。   照理说南宫柳从地狱里大费周章召唤出了这个一个以一当百的煞神,怎么说也应该是让它受命于自己,为祸人间,这才好理解。但看南宫柳如今架势,却好像豁出了毕生修为要和这个东西拼命。   这真是太奇怪了……   但墨燃没有时间细想,薛蒙他们还立在原处,再这样打下去恐遭波及,墨燃回忆着楚晚宁的结印手势,低喝了一声:“见鬼,万人棺!”数十道红色柳藤犹如腾蛇从四面涌来,将岸上的那些棋子纷纷包裹住,而后往外围退去。   “不错,你用的好。”   楚晚宁的一句肯定让墨燃胸腔温热,此时此刻,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要保护的人也都受到了神武见鬼的庇护,墨燃这回看他们交战,心思就安定多了。   他发现南宫柳此人攻击术法虽然上不了台面,但避闪和防御都是一流,也不知道这人不是不从小就偏爱修这一类法术,难怪上辈子自己屠杀儒风门,这位赫赫威名的掌门逃的比兔子还快。   巨骷髅攻势虽狠辣,但碍于身形庞硕,行动迟缓,竟一时没有伤及南宫柳半分,南宫柳沿着它的森森骨架越行越高,他华袍招展,斗笠的鲜红穗子翻飞——他站到了巨骷髅的胸肋骨上,隔着白骨,看清了骷髅心脏位置吊着的人……   南宫柳先是大喝一声,像是极度煎熬之后解脱的人,嗓音扭曲狰狞,随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在斗笠深处暴着血丝,他怒喝着,狂喜着,嘶吼道:“我找到了!”   那火焰里包裹着的是个双目紧阖的男子,瞧上去单薄又脆弱,没有太出彩的相貌,很容易令人淡忘的一张脸。   南宫柳不断地喃喃着,近乎癫狂:“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猛地抬起手中蓝光流动的剑,朝着巨骷髅的内核,那个沉睡着的男子狠狠刺去!   岂料就在这瞬间,那死一般沉寂的男人忽地抬头,猛然睁开一双眼。徐霜林在下头急怒攻心地喊道:“别看他的眼睛!我他妈告诉过你别看他的眼睛!”但是南宫柳和那男人的距离太近了,他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和那人四目相对,南宫柳只来得及看到那双犬兽般圆润的眼中瞳孔猩红,流出滚滚血泪,紧接着便感觉浑身撕裂般剧痛。   他“啊”地大喊一声,竟从高空直直堕下,摔在地面,要不是徐霜林撑起一道结界护着他,只怕能摔得筋骨皆断。   徐霜林快步行来,一双赤·裸的脚在地上直跺:“你做什么看他?不是和你说过一看他,就会感到他魂灵所受之苦吗?你……”   话说一半住口了,南宫柳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他的斗笠摔掉了,露出散乱的发髻,和乱发下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啊……啊!”   月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了他的脸上,他手指痉挛,极痛苦地去捂着自己的脸庞,但是没用,所有暴露在月夜里的皮肤都迅速地开始皲裂,爆开,翻卷出鲜红的嫩肉,血液不住往下流。   “啊!!!”   南宫柳狂叫着,试图用衣袖去遮脸,但是这却使得他双手和小臂也在慌乱中露了出来,那里的皮肉也开始迅速撕裂,血肉斑驳。   墨燃和楚晚宁在远处看着,均是不可置信——南宫柳这是怎么了?   他居然……不能直接照到月光吗?   衣帛招展,鹰翅般猎猎抖开,徐霜林将自己的外袍脱了,劈头盖脸地甩在南宫柳脸上,将他罩得严实,自己则仅着一件洁白亵衣站在冬夜里,竟也丝毫不觉得冷。他衣襟微敞,下头是结实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见南宫柳软如筛糠地瘫坐在地上,他一时气恼,尥起光裸的大脚丫子,竟毫不恭敬地照着掌门的脑袋踢了一脚:“坐着干什么,还不起来!要是聚起来的灵力耗完你还没把它杀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好!”   谁知南宫柳那个色厉内荏的废物点心,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痛死了……生不如死,真的生不如死……我脸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我受不了了……霜林,我受不了了……你替我……”   “我替你我替你,什么都是我替你!”徐霜林勃然大怒,一脚又朝他脸上踹去,“你怎么不干脆把掌门位置让给我,让我替你来当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南宫柳被踹得摔倒在地,低嗥起来,“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早就当腻了!罗枫华留下的诅咒害我一辈子!他让我在这个尊位上永世不得脱!你来啊!我巴不得能有人替我!我只恨摘不下手上这戒指!”   “罗枫华?”墨燃低声道,“这名儿好熟悉,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是南宫柳之前的儒风门掌门。”楚晚宁听着他二人的对话,眉心蹙得极紧,“只当了两年,就罹患恶疾去世了。”   墨燃愣了一下:“儒风门世代由南宫家族子嗣竞争继承,怎么会有掌门姓罗?不该姓南宫吗?”   “正常应该姓南宫,可是罗枫华他是通过篡位夺·权,成为儒风门掌门的。”   听楚晚宁这样一说,墨燃忽的想起来,自己早前读过的一本书上确实在记载儒风门史的时候提到过这个人,但是着墨不多,而由于儒风门家史庞大混乱,里头涉及的恩恩怨怨太多,墨燃也实在没什么兴趣看这一本家书,因此读书时只随意翻了翻,并没有深究。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儒风门被篡权过?”   “嗯。因为这事情不光彩,且牵扯了现任掌门,所以如今很少有人会提。”楚晚宁道,“南宫柳这个尊主之位得来不易,他年轻时,父亲走火入魔而亡,过世前虽已钦定他为继承者,但南宫柳还有个弟弟,那弟弟心高气傲,法术绝伦,不服这个决定,便在父亲死去的当晚夺了儒风门掌教指环,替代南宫柳,成为一派之主。”   “那篡位的人也应该是他弟弟,应该也姓南宫啊,怎么会姓罗。”   “你听我讲完。”楚晚宁看着远处南宫柳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披紧了霜林长老给他的衣服,再一次往巨骷髅胸口的火焰处奔去,继续道,“南宫柳那个弟弟血腥残暴,夺位之后短短三个月,就杀害了两个上修界的尊主,说是因为当年灵山大会比试,这俩人因为他是儒风门庶子,就给他小鞋穿,没有公正地评判胜负……后来更是为非作歹,把声讨谴责他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拉到儒风门的广场上,一个个地挖掉了眼睛。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场劫难,但有书上记载,他挖下来的眼睛装了三辆马车,才全部运走。”   墨燃心中栗然,缄默不语。   这时候他应当发声怒骂几句才是正常的,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骂的出口?   这辈子的楚晚宁根本不知道前世墨燃曾经做过什么,墨燃曾因一己私冤,杀了儒风门七十二城几乎所有的人,还把其中一个城的城主用凌迟果吊着一口气,折磨了他整整一年,才放那个人死去。   其实这次来儒风门,墨燃也一直尽量避免和那个城主打上照面,他与那人的仇恨太深了。   他怕瞧见他,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时至如今,仍有凶性。   他又有什么资格骂别人血腥残暴?   那边南宫柳步步逼近巨骷髅的核心,再一次朝着那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提剑而去。他越靠越近,手中的佩剑在闪着熠熠寒光。   楚晚宁道:“罗枫华身为那人的师尊,对他的暴行无可容忍,便与南宫柳一同哗变。两人在一天晚上起兵,顺利将那人赶下了儒风门掌门之席。但权力驱使之下,罗枫华手握掌门扳指,却没有交给南宫柳……”   墨燃一惊:“他自己戴了?”   “不错。”楚晚宁道,“每个门派的掌门信物都附着着强大的灵力加成,这些信物认主,儒风门的戒指也一样,谁戴了就是谁的,除非门派易主,否则唯死可破。”   “……那罗枫华才当权两年就死了,难道是南宫柳为了夺回掌门之位所杀?”   楚晚宁摇了摇头:“儒风门正史上说罗枫华是病死的,病死之后,南宫柳重新夺回了掌门扳指,但真相如何,谁也说不好。你看南宫柳费尽心思引这个怪物出来打斗,口中嚷着诅咒什么的……当年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墨燃也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他心里头还有一个疑问:“弟弟呢?南宫柳的那个弟弟,被赶下台之后怎么样了?”   “死了。”楚晚宁道,“哗变的那天晚上,罗枫华清理门户,亲手了解了自己徒弟的性命,据说是千刀万剐,剁成了肉泥。”   墨燃:“…………”   他不由地一阵发虚,心道若是自己前世所为,让这辈子的楚晚宁知道了,那他的师尊会不会也要清理门户,也要把他剁成肉泥,碎尸万段?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南宫柳的佩剑刺中了巨骷髅里面包裹着的那个男人,骷髅瞬时呲牙引吭,发出极为痛苦的怒吼,白骨嶙峋的巨掌在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它怒而挥手,一巴掌就掀翻一大片橘树林,金黄色的果实滚落一地,又被踩碎。   在这血腥与果香交叠的诡谲气息里,巨骷髅忽然立着不动了,而后猛地跪于地面,熔岩飞溅,它的白骨刹那间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南宫柳一把抽出长剑,把巨骷髅里面跌落的那个男人一把挟住,狂喜道:“我做到了!我解脱了!诅咒破除了——诅咒破除了哈哈哈哈!”   他御风而下,落于地面,而正在此时,一群遥见情况不对,从诗乐殿赶来的修士们也纷纷来到了甘泉湖边。   孤月夜的掌门姜曦一见那滚滚流淌的岩浆,清俊孤高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无间地火?”他立即拂袖抬手,在身后诸人身上降下一层水系灵粉,每个门派防御的法术技能皆不相同,一般都是用结界,但孤月夜用灵粉,也一样能抵御炎阳炽焰。   姜曦做完这一切后,怒而回首,厉声责问:“南宫柳,这是怎么回事?!”   南宫柳却不答,他紧紧抓着那个从巨骷髅里面拽出来的男人,男人身体外面包裹的火焰已经消失了,与之失去的还有力量和意识,他并没有再睁眼,而是和普通的死尸没有任何区别,无力地倒伏在南宫柳指爪之间。   薛正雍看到墨燃和楚晚宁,立刻冲过去,焦急喊道:“燃儿,玉衡,你们没事吧?蒙……蒙儿呢?!!”   墨燃忙安抚他道:“薛蒙没事,他在那里——”   薛正雍往他指的地方看去,见薛蒙整个人被包裹在一根巨大的藤木之中,只有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不由地色变,跌跌撞撞就要往薛蒙那里冲。墨燃拉住他道:“伯父,他只是暂时神智,一会儿就会好的,他在藤木里会比较安全,你别过去,你和我们待在一起。”   薛正雍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老远的就看有厉鬼降世,南宫掌门……”他说着回头,看到站在熔岩中的南宫柳,还有他怀里那具了无生气的死尸,话音顿时止住。   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那具死尸,怎么有些眼熟?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太久之前了……他好像见过这个男人的脸……   这个人的五官太平凡了,很容易淹没在往昔的岁月里,薛正雍一时也想不起来。可他觉得不对,这一切都不对。这时他看到南宫柳猛地抬起脸来,脸上血污纵横,嘴角却咧得极开。   南宫柳在哈哈大笑,眼中闪着异样光彩,和他一贯谄媚逢迎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赶来的人群里有叶忘昔,也有南宫驷。   南宫驷喃喃道:“父亲……”   叶忘昔则看到了旁边的徐霜林,愕然道:“义父?!”   徐霜林看了叶忘昔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烈火熔岩里,他衣襟微敞,松散的白色中衣随风拂动着,脸上竟挂着一丝懒散的笑意,微微抬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一片热闹喧嚣,红莲地狱。   赤·裸的脚踩在地上,圆润的脚趾头动了动,踩起星星点点的火花,然后他低下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火光倒映在他眼底,像是金红色的鲤鱼自暗夜池中游过。   “呀——!”   忽然间,人群里一个女修爆出一声惊呼。   徐霜林没有抬头,只是微笑。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听到了嚼食血肉的声音。   在他身后,南宫柳一把箍住了那个男人的肩膀,月色下,他撕咬开那男子的脖颈,贪婪地吸食着血浆汁液。   那一声惊叫之后,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指责,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明白过来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惊到了……   天下第一儒风门,掌门南宫柳,竟这样狼狈又狰狞地啃食着一具尸体?   这……怎么……可能……   “父亲!!!”   南宫驷是第一个崩溃的,他疯了一般向南宫柳跑过去,叶忘昔拉不住他,便和他一同跑到了南宫柳面前。   “父亲,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掌门——”   南宫柳充耳不闻,依旧大嚼大啃,他用以遮面的衣服早就掉了,红皴皴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断翻卷着,惹得他愈发痛苦,他越痛苦就越丧心病狂地去咀嚼着那具尸体的血肉,仿佛那是甘泉,是苦口良药,是他求而不得的解脱。   有的修士受不了了,人群中传来呕吐的声音,有人在无力地呻·吟呢喃着:“怎么会这样……”   “疯子……疯子……”   “好恶心……”   月光缓缓移动,照到了南宫柳身上,南宫柳先是低头痉挛,口角有涎水和脓血不断流出,而后猛地抬头,张开粘腻的血盆之口,震颤暴喝着:“啊!!!!啊啊啊!!!”   他脸上的血肉并没有因为吃了那个男人的尸体而愈合,依然在月光里片片割裂。   他已满脸是血,唯有眼睛里头尚余白色,他一把将那尸体扔在地上,踩在脚下,回头猛地拽住徐霜林的衣襟,兽一般嘶吼咆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用……没有用!”   他的经脉根根暴突,双手不停地颤抖,眼中布满血丝,还有大颗大颗泪珠因为剧痛而滚落下来。   “痛……痛死我了……恨不能死……恨不能死!!”他低喝着,近乎绝望,忽的他想到了什么,又松开徐霜林,低头去掏那个男人的心脏,“灵核!一定是力量还不够……我要吃了他的灵核!灵核……灵核灵核……”   他从男子胸口的剑创里探进去,不住地摩挲着,满手血污,近乎癫狂。   岂料这时,一只利爪猛地从他背后刺入,狠狠地洞穿了他胸肋!   鲜血狂飙!   南宫柳一时怔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不觉得痛,就那么愣愣地回首。   他睁着血丝弥漫的双眼,看到徐霜林抬眸,干净清爽的脸上带着微笑。   “吃什么?你这种人,吃什么都是浪费。”    第165章 师尊,是他!      灌注灵力的爪钩猛地收回, 带出大片鲜红。   南宫柳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徐霜林会在背后给他开个窟窿, 半晌之后,他才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爹——!!!!”南宫驷的惨叫撕裂穹苍。   “掌门!!”   “……!”众人皆惊。   徐霜林心平气和地蹲下来,漫不经心地从乾坤囊里拿出一个果实, 塞到了南宫柳口中, 强迫他吞食下去。   墨燃眼尖, 顿时色变:“凌迟果?!”   徐霜林喂给南宫柳的,正是当时在桃花源吊着羽民一口气,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迟果!南宫柳顿时痛不欲生, 整个人犹如虾米一般蜷缩跪地,剧烈地打着寒噤。徐霜林看着他,眼里映着火光,照的他一双眼十分温暖。   “掌门, 我可怜你活了大半辈子,但终究,还是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叶忘昔悚然道:“义父?!”   “父亲……你放开我父亲!你放开他!”终究是血浓于水, 纵使南宫柳再是不堪,见他如此惨状,南宫驷仍是于心不忍,怒发冲冠, 他向徐霜林袭去,却被徐霜林单手就以防御之界制在了外面。   徐霜林转动眼珠,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长辈说话,晚辈插什么嘴,给我跪着!”   说罢手凌空一指,南宫驷只觉得背上落了千斤,竟是站立不能,死咬牙关忍了须臾,仍是重重双膝跪地。   “阿驷,”叶忘昔立时护于南宫驷身前,她既不能举剑对着徐霜林,也不能袖手旁观,一时间神情既痛楚又茫然,“义父,你不要伤他……”   “谁要伤他,他算什么。”徐霜林把目光转回去,落在南宫柳身上,然后他抬起脚,踢了踢南宫柳血肉模糊的脸颊,“时隔多年,如今当着天下豪强的面,我可忍不住,要与这个人叙叙旧呢。”   南宫柳呛咳出一大口鲜血来:“叙旧?叙什么旧!你不是跟我说过,只要从无间地狱把罗枫华的魂灵召回来,他对我施加的诅咒就能破除?我就能痊愈康复,再也不畏……不畏夜晚。你骗我……你竟然……你竟骗我……”   听到这句话,那些年轻的修士还没有反应,但薛正雍这一辈的,俱是色变,薛正雍猛地往那具青年的尸首看去。   “罗枫华?”   “是罗枫华!”   躺在地上的,正是多年前南宫兄弟的师父,也是曾经篡位夺权的那位短命掌门,儒风门唯一外姓尊主,罗枫华的躯体!   “你想的未免太美。”徐霜林笑道,“诅咒破除?当年你亲手杀了他,现在你又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你这么残暴,居然还想要诅咒破除?你真是好天真呐。”   “我难道不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吗?!我虽为夺·权位,送他早死,但他死前在掌门戒指上留下诅咒,让我戴上之后——这十余年!没有一天……咳咳,没有……没有一天……晚上能过正常日子!我……难道……不该……”   “该啊。”徐霜林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太应该了。”忽而扭曲又笑,他干脆蹲下来,抬起南宫柳的脸,说道:“你做的好极了,没人能做的比你更好,更出色,更听话……掌门,没人能比你更蠢了。”   他邪狞地笑着,总结道:“废物。”   徐霜林说完,缓缓起身,竟是面带庄重又平和的温暖笑意,展开双臂,对所有人亲切道:“诸位贵客,晚宴吃完了,徐某人这里还有一道饭后点心,想请诸位一同品鉴。”   有人怒喝道:“徐霜林!你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想请大家分享一些趣事而已。儒风门睥睨修真界百年,腥臭丑闻不胜枚举,而这其中,有一件事,徐某等了十余年,今日就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公之于众。”   他说道这里,声音由高亢变得和缓。   而后他轻轻巧巧地道了一句:“这恐怕是儒风门,最后一段秘史了。”   南宫柳听他这样说,心下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急剧地觳觫着,嘴唇打颤,几乎就要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立在熔流之上的那个人:“你……你究竟是……谁?!”   徐霜林侧过脸,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他手里忽然亮起一道光彩,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掌心中,他用力一握,划破皮肉,那些鲜血从他手心里涌出来,他蘸着血液,在手臂上画了一个阵法,而后轻轻一吹,说道:“西窗扁舟子,载君来入梦。”   而后又回头笑道:“掌门,你若要知道我是谁,看完这些东西,便一清二楚。”   墨燃欲阻他所为,被楚晚宁轻轻拦住。   “师尊?”   “不是恶咒,是回梦结界。和桃花源羽民的那种法术极为相似,是能让所有人看到他回忆的一种法术。”楚晚宁道,“等一等,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徐霜林吹到风中的阵法光华流淌,越飞越高,不住扩大,顷刻将整个泠水湖都笼罩在了阵下。细碎的回忆残片犹如沙粉,从天穹中缓缓飘落,湖面很快被徐霜林的记忆所覆盖……   犹如大雪将地面换上新装,随着法阵力量的不断溢散,场景变了。   众人虽然仍然站在泠水湖周围没有动,但眼前的草木熔岩却在淡去,最终成了儒风门飞瑶台的模样。   这个幻象里的飞瑶台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一立一坐。   立着的人赤着脚,穿着随性,头发也不好好梳着,发冠甚至戴的有些歪,是徐霜林。而坐着的那个人穿着暗红色黼黻华袍,面容腻白,是南宫柳。   南宫柳抚摸着大拇指上那枚嵌着幽碧翡翠的掌门扳指,脸上闪烁着激动又焦躁的光芒。   “那五把神武都准备好了?”   徐霜林懒洋洋地说:“你已经问了第九遍了,今天要是再问我第十遍,我就撒手不干了。”   南宫柳因为心绪难耐,不住抖着腿:“好,好,那就等着宾客到齐,等着驷儿大婚那天吧。……你再把祭品名册给我瞧一眼,我要看看到现在为止,这名册上的人还差几个没来。”   徐霜林丢给他一本书册,南宫柳立刻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他的目光很狂热,像是渴疯了的人饮水一般,将书册翻得哗哗作响。他数了一遍,不放心,又数第二遍,手指戳在书页上,像是要把册子戳出个洞。   “都来齐了。”徐霜林见他念念有词的疯狂劲儿,说道,“二十多个五行纯澈的人,另外算上这些年你编整的五行灵力卫队,这些人的灵核之力凑在一起,再借助神武,威力虽然不如直接使用精华灵体来得厉害,但也足够了。保证打得开无间地狱的大门。”   南宫柳攥紧了书册,不住点头:“好。”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良机,要是再搞砸了,你要想破除诅咒,恐怕是难上加难。”   “绝不能砸!”   徐霜林懒洋洋道:“你应当说,绝不会砸。”   “好好好,绝不会砸,绝不会砸。”南宫柳顿了顿,又道,“霜林,我仍是不放心,我们再对一遍计划?”   “……大哥,你已经对了十几二十次了。”   南宫柳不管:“多几遍,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徐霜林显得有些无奈:“行啊,随你。”   南宫柳就盘算道:“等驷儿大婚前夕,所有客人都会来到诗乐台,我就安排抓阄,抽出那二十一个事先做好了标记的签筹。”他抬头去看徐霜林,“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嗯,我会自请同往。”徐霜林没办法,只得应和着他,“进了密林后,我就引着祭品们来到甘泉湖边,给他们种下珍珑棋子,让他们乖乖听话,把灵力献给神武。等这件事顺利完成之后,我会操纵所有人,往空中发射引信烟火,同时撕开地狱裂痕。”   “好、好!”与徐霜林的懒散不同,南宫柳显得很激动,他纸上谈兵着,“看到烟火之后,我就率领五支卫队,以平息天裂之乱为名,率先赶往狩猎林与你汇合,而后我们把五支卫队也做成珍珑棋,献祭出去!”   徐霜林点了点头,总结道:“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失误。”   “绝不能出现任何失误。”南宫柳握紧了扳指,脸色发青,“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了……”他喃喃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问徐霜林,“霜林,不用精华灵体真的没有问题吗?万一神武的力量不够纯净……”   “你放心,这五把神武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巅峰中的巅峰,有移山填海之能,吸取了祭品灵流之后,必当成功。”   “万一呢?我说万一,万一无间地狱大门无法开启,万一又和彩蝶镇一样,有人出来阻碍……你看那个楚晚宁!”南宫柳啐道,“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多管闲事!上回在彩蝶镇,歪打正着弄死了他,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谁知道怀罪那个老秃驴居然有能耐让他起死回生——可恨!”   墨燃看到这段,心中不尽愤怒:当年彩蝶镇惊变,儒风门还派了大批修士来平乱,百余名儒风门弟子也死在那场混战当中,这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那么假勾陈是谁?   是南宫柳,还是徐霜林?!   “楚晚宁命不该绝。”幻象中的徐霜林说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轻易死了,总是可惜的。”   “有能耐又怎样?我就看不惯他那张傲到天上去的脸!”   “哦,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掌门仙君,你前几日见过楚晚宁了吧,怎么样,死而复生,他灵力有没有受损?”   “灵力怎样倒是不知,但脾气丝毫没减。”南宫柳恨恨的,“清高在上,目中无人。我在他面前他妈的就像一只在烂泥里打过滚的狗!”   徐霜林笑了起来:“掌门这比喻倒是有趣。”   “你不提倒好还,一提我就一肚子气!我堂堂天下第一大宗门的尊主,对着楚晚宁点头哈腰也就算了,还要看他徒弟脸色。他那个徒弟,厉害了,墨宗师,没规没矩,性子比他师父还差。”   他缓了口气,眼神中闪着恶意的光泽。   “好一个木之精华灵体,我只恨不能弃了神武不用,还是和最初的谋划一样,拿着他的血肉当人柱之力去祭天!去撕开无间地狱的大门!”   “金成池,桃花源,失败了两次。”徐霜林道,“后来他独行五年,五年间,我们难以找到他的行踪,唯一一次诱他上当,成功让他被黄河水鲅重伤,但那小子却福大命大,被路过的姜曦救了。如今墨燃羽翼已丰,再不是当初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我们谁都动不得他。精华灵体这条路,行不通的。”   “等着吧!”南宫柳怒道,“等我破除了诅咒,我必功力大增,到时候不论是楚宗师还是墨宗师,都得跪在我面前听我的号令!”   徐霜林听他这样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南宫柳自己负气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他缓了口气,盯着自己手上那枚戒指,忽然道:“霜林,五年前你放弃了寻找精华灵体,不仅是因为墨燃下山游历,行踪杳然吧?”   “……”   目光缓慢地从戒指上移起,南宫柳说:“还因为,你查下去,发现了土系灵体是叶忘昔,对不对?你舍不得献出你的养女了,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徐霜林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更何况掌门你也清楚,火属性灵体是令郎,就算我舍得叶忘昔,掌门你又能舍得驷儿吗?”   “罢了。”南宫柳挥了挥手,神情恹恹,“既然神武可以替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说了,就这样吧。”   “那如果神武不可替代呢?”   南宫柳一惊:“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绝无闪失的吗?”   “掌门何必紧张,我只是突然好奇而已,若是这世上唯有用那五个活人灵体,以驷儿作祭,才能顺利地使得无间大门洞开,尊主又会作何抉择?是继续忍受着诅咒之苦,还是……”他嘴角带着一丝嘲弄,没有再说下去。   南宫柳也没有答话,过了很久,久到众人都以为这一段回忆就要这样结束了,南宫柳却轻声缓语地道了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听到他这样说,所有人脸上都起了波纹,尤其是薛正雍这种爱子如命的,更是全然无法理解南宫柳的抉择,震怒道,“荒唐……虎毒尚不食子,为了活命不惜牺牲自己儿子?简直荒唐!”   而南宫驷木僵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些许茫然,除此之外什么表情都不再有,眼中空荡荡一片……   场景一黑,那些晶莹的记忆残片再一次拂动翻涌,发出风铃碰撞时泠泠的细碎声。   幻象再一次亮起时,眼前天高云阔,巍峨雪山反照刺目白光,有人惊呼道:“是金成池?!”    第166章 师尊所敬重的容夫人      是金成池, 池边“拟行路难”的碑帖遒劲有力,字迹鲜红。   场景中依旧只有南宫柳和徐霜林两个活人,之所以说只有两个活人, 那是因为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死人。   或者可以说, 是一些死去的蛟人。   “快一些,再封着道路不让其他修士上山, 恐怕会引起怀疑。”   “就快好了。”徐霜林给一只蛟人嘴里塞进一枚黑子,然后默念咒诀, 那蛟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朝着两人行了一礼, 噗通一声跃回了漂浮着碎冰的金成池中。徐霜林道:“这个禁术我用的还不熟练,等再纯熟一些,就不需要这样一个一个喂他们棋子, 只要凌空点一点,就能秉承命令,供我差遣。”   “这么厉害?”   “不然怎么叫禁术。就算修炼到那种程度,都只是个皮毛而已, 我见过有人……”徐霜林忽地不说了,笑了笑,“我是说, 我看到书上记载过有人可以保留生灵的全部意识,同时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其差遣的,那才叫厉害。我这种程度不过还只能操纵肉体而已,控制不了精神, 还差得远。”   南宫柳点了点头:“你也不用修炼的太出色,惹人注目总不是什么好事。”   “尊主说的是。”   “不过亏你想得出来这个法子——解开我的诅咒,需要打开无间地狱大门,而打开无间地狱大门,又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灵力俱全。这世上的精华灵体不好找,我们总不能挨个门派测过去,但你竟有能耐将金成池改天换地,那些来求剑的修士是什么灵核,全都会老老实实地告知于你,真是坐享其成的好事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马匹的褡裢里取出个橘子,剥了皮,一边吃一边赞叹道:“霜林,金成池的那些精怪都斗不过你,你可真能耐。”   徐霜林微笑道:“金成池虽是上古遗迹,但历经亿万年,勾陈上宫的神力早已削至微乎其微,不然以我之能,又如何可以乘虚而入。尊主过誉了。”   南宫柳哈哈大笑:“说罢,要我怎么赏你?”   “我没什么所求的。”   “哎,不行,必须得说一个。”   “那尊主赏我一半橘子吃吧。”   南宫柳一愣,随即笑道:“这算什么?”但还是剥了橘子,递到给徐霜林,“整个都给你。”   “一半就好。”徐霜林淡淡笑着,“我要的也不多。”   “你这人真是奇奇怪怪的。那一半就一半儿吧。”   南宫柳说着,把橘子肉递过去,徐霜林的手指尖有血迹,不方便接,直接从南宫柳指尖叼去吃了,粲然道:“甜美多汁,味道不错。”   那一瞬,日光下徐霜林的笑容似乎有些瘆人,橘子汁水洇染出了一些停在嘴角,被他伸出舌头舔掉,毒蛇吐信般的姿态。   南宫柳忽地有些害怕,立刻便把手收了回来,但脸上随即又露出了懊恼而迷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徐霜林忽然道:“你看那个。”   “什么?”南宫柳闻之望去,须臾之后,眼睛蓦地睁大了,一张微胖的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是……它……”   “食人鲳。”徐霜林把那条死了的鲳鱼拎了过来,摔在砂石嶙峋的滩涂上俯身细细打量,那条狮面鱼身的怪物呲牙咧嘴,露出血渍斑驳的犬牙,一双灰黑色的眼睛暴突着,里头惨然无光。   徐霜林蘸了一点他身上的血,闻了一下,不由地下意识蹭蹭光裸的脚丫子,皱眉道:“呕,真臭。”   他站起来,踢了那鲳鱼一脚:“这应该是金城池内少有的恶兽了,虽说勾陈当年留在池中镇守神武的都是瑞兽,但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厉鬼可以超脱,神明可以堕落,何况区区一只神兽。”   南宫柳喃喃道:“当年就是它……要我献上容嫣的心脏……”   幻象外的众人闻言悚然,除了已经知道真相的楚晚宁之外,其余人皆比方才更为吃惊:“什么?!”   “容嫣……那是……那是……”   有人念叨着,还有人已经回头看着南宫驷,又是错愕又是怜悯:“那是他的……”   南宫驷先是怔愣,继而浑身都开始发抖,他踉跄着后退,整个人跌跪在地,一张脸比死人更惨白,比鬼魅更可怖。   “娘?不可能……不可能的!”   叶忘昔忍着泪道:“阿驷……”   “不可能的!!”南宫驷趋于癫狂,他英俊的脸庞因着恐惧与愤怒,悲痛与惊悚而扭曲,五官近乎错位,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什么声音都再听不到,“不可能的!我娘是斩杀妖兽的时候死的!父亲跟我说过她是斩杀妖兽的时候穿心而死的!”   紧接着他猛然一震,喃喃自语道:“没有了心脏……穿心而亡……”   他没有哭,眼睛睁得滚圆,目眦尽裂,不住沙哑地重复着,从呢喃到低喝,从低喝到嘶吼,从嘶吼到疯狂地嗥哮:“穿心!!!穿心!!!”   记忆猛地闪回。   那年他还很小,父母和一行人一同出发,去金成池求剑。他记得很深刻,头一天晚上自己因为贪玩,和瑙白金在后山林苑里疯到很晚,露浓夜深了才偷偷溜回屋子里想要装在背书,却不知道母亲晚饭过后曾来找过他,要给他一个新绣的布箭囊,结果找了一圈,在公子府邸没有见着人,就知道他又偷摸着出去玩了。   容嫣是个性子非常沉冷的女性,从不像寻常娘亲一般对南宫驷亲密溺爱。她再次来到南宫驷的寝卧时,南宫驷正装模作样地举着一卷《逍遥游》,摇头晃脑地在诵读。容嫣便让他停下来,且问他:“你吃完晚饭后,都做了什么?”   南宫驷并不知道容嫣早已发觉自己摸鱼,放下书,挠着头灿笑道:“娘亲,我,我背书呢。”   “一直在背吗?”   小孩子怕被责罚,支吾半晌,仍是点头:“嗯……嗯嗯!”   容嫣微微抬起秀逸的颈,扬着下巴,垂眸睥睨,眼神锐冷:“撒谎。”   南宫驷一惊,涨红了脸:“我没有。”   容嫣并不多言,拿过他的竹简,合卷问道:“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么?”   “且……且举世而……而……”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容嫣秀眉紧颦,把竹简哗地往案上一拍,厉声道,“南宫驷,为娘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在外头疯玩到那么晚就算了,你如今怎的还学会了骗人?!”   “娘……”   “你别喊我!”   南宫驷见她着恼,不由地慌了神,比起和蔼可亲的父亲,他其实更敬畏自己这位素来戎装进出,英气逼人的母亲。   “你太不像话了。”   小小的孩子不由地红了眼眶,生怕她再责骂自己,便怀着一丝侥幸,争辩道:“我,我也没有回来得太迟,只是吃完饭稍微在外头玩了一会儿。”   容嫣瞪着他,原本还没有那么光火的母亲,在儿子费劲脑汁的狡辩里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愤怒。   “天一黑我就回——”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南宫驷的话头。   容嫣胸膛起伏,仍维持着扬手的姿势,怒极而喝:“南宫驷!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这句话你学到哪里去了?你还要继续骗你娘亲吗?!”   南宫驷被她打得发愣,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神,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他也委屈了,大声嚷道:“要不是你这么凶,我,我做什么要骗人?你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你,你待我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爹爹!”说着就要跑出去找南宫柳。   “你给我站住!”   容嫣一把将他拽着,脸色极为难看,她一根施着鲜红豆蔻的手指点着儿子的鼻尖,眼中怒焰涌动。   “找你爹做什么?你爹成天唯唯诺诺,溜须拍马,他就是个废物。你难不成要跟他学吗?!给我坐下!”   “我不要!我不要!”   容嫣咬着银牙,将不断挣扎的南宫驷拖回座位上,可她一放手,南宫驷又要跑,最后容嫣不得不一抬手,轰然降下一道禁制,将他整个缚住。南宫驷跪倒在地,又是屈辱又是气恼,犹如一只笼中困兽,不住地喘息着。   “你放开我!我不要你这样的娘亲!你……你从来都没有对我好好说过话,你从来都不关心我,就只会骂我……你就只会骂我!”   容嫣脸色红了又白,嘴唇微微颤抖,半晌道:“你给我老实待在屋子里,把逍遥游通篇背出,明日我来检查。要是再顽劣,我就……”   她说到最后,竟也有些茫然了,就怎么样?她其实并不知道,她素来铁血手腕,性子骏烈,哪怕面对自己那懦弱的丈夫,她都能毫不客气地当众训斥,给他颜色看。   但南宫驷……她能怎么办?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是酸楚又是愤恨,又是伤心又是无奈,激怒攻心下,她不由地剧烈咳嗽起来,她是有旧疾的人,咳着咳着就呛出了一口淤血,但她浑不在意,在南宫驷未及看到的时候,就拿手绢拭了,而后沙哑而郁沉地开口。   “驷儿,你尚且年幼,这世上是非对错,往往不是靠你一双眼睛就能看清的。有时候待你宽容的人,未必就盼着你好,对你苛严的人,也未必就望着你坏。你爹软弱无能,何况……”她顿了顿,没有立即说下去,斟酌一会儿,放弃了这句话,转而道,“娘亲不希望你以后成为他这样的修士,成为他这样的掌门。”   南宫驷咬唇不语。   “你顽劣,课业不用心,这些都不算大事,但你怎能学会说谎骗人?我儒风门煌煌百年基业,便是一直坚持着君子风骨,才有颜面立足于众仙之巅。这些道理你爹从不认真教你,但我是你娘,他不跟你说,便由我来耳提面命,一次一次跟你重复。哪怕你不听,哪怕你觉得我苛严,哪怕你恨我。”   “……爹爹不跟我说,那是因为他把我当驷儿,他让我开心,他便开心,你呢?!”南宫驷怒道,“什么娘亲,你只把我当儒风门的少主,当以后的掌门!我跟你在一起,半天好日子也没有!我不听你说的!”   容嫣恼得厉害,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她以帕掩面,又是一阵咳,而后喘了半天的气,才严厉道:   “好。你不听,我就一直讲与你听,讲到你终有一日明白为止。”   “……”小孩子倔得厉害,干脆拿手捂住了耳朵。   容嫣坐在椅子上,慢慢平复下来,但心口还是阵阵抽痛,她想起自己早年除妖时受过的伤,虽然每日吊着药,但如今还是转为沉疴,病的越来越重,再抬眼看灯烛之下稚子忤逆的模样,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她语气稍缓,说:“驷儿,娘亲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无法再盯着你,无法再警醒你,只希望你自己往后可以懂得……”   她忽然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看到南宫驷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在她布下的禁咒里缩着哭,她的孩子,那个一直开开心心,欢腾明快的驷儿,在她的打骂中,哽咽着哭了起来。   容嫣怔愣良久,缓缓站起,走到禁咒结界前,抬起手,想要解开,想要俯身抱起来,抚摸他红肿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   可是她忍着,她最终仍是狠绝地立着。   她慢慢地把后半句话说完:“你自己要懂得……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我不懂,我不要明白,我……我……”南宫驷抬起泪眼模糊的眸子,朝禁咒外的母亲哭着大喊道,“我讨厌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   那一瞬间,禁咒结界外,容嫣的脸庞是那么苍白,素来冷毅的面目,竟好像是伤心欲绝的。   那张脸,这二十余年来多少次在南宫驷的睡梦中出现,醒来时枕头早已湿润,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剧毒的蝎子,挥舞着螯,把恶毒的汁液用力扎进母亲的心里。   痛,真的痛。   历经一生也不会缓释,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   第三天,容嫣没有来府邸看他,只让侍女给他送来了一绣着山茶花的箭囊,还有一封书信。   信上母亲笔记端正肃穆,没有太多好言语,只说知道驷儿近日习武,喜爱弓箭,就绣了一只背囊,给他拿着用。又说自己要和他父亲一同去金成池,待回来之后,还会再好好抽一遍《逍遥游》,望他莫要再贪玩任性。   他呢?   他是怎么做的?   他余怒未消,他心怀怨怼,他拿刀子把母亲缝制的箭囊划成了数片,他把母亲的书信扔到了火塘里烧成了灰,他撕毁了案上的逍遥游在那四分五裂的决绝中年幼的孩子觉得好痛快。   他报复她。   他讨厌她。   他要让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听这样糟糕的一个娘亲的教诲,他绝不会妥协,他……   他龇牙咧嘴极尽恶毒,他心机费尽城墙高筑。   他等着母亲向他低头,向他认错,又或许……那时候的他,只是在用他那些令人怜悯的恶意,想换来娘亲的一句软话,一个拥抱。   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认错也好,拥抱也好,悔恨也好,温柔也好。   他严阵以待洋洋得意,等着向那个女人再次宣战,然后——   他等来了她的尸骨。   “儒风门掌门夜林遇袭,其妻以身相护,穿心而死。”   扶柩回来的时候,南宫驷呆呆地站在儒风门巍峨入空的城楼边,白帛与纸钱飘散一地,他作为唯一的嫡子,站在最前面等着,按习俗,长老摔盆,夫人的棺椁就可以跨过火塘,被抬回门派里面。这时候嫡子要跪地痛哭,以头抢地,迎接母亲灵归。   可是南宫驷哭不出来。   他觉得那么荒唐,一切都那么的虚假,好像不是真的。太阳照在地面反出刺目的白光,他阵阵目眩,恶心欲呕。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该怎么办?他怎么能够接受……这辈子,阴阳相隔,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叮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而他回答她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想记起来,可是偏偏那天恨的那么深,喊的那么刻骨,娘亲的脸在结界外是那样刺痛悲伤。   痛……   真的好痛。   他说,他这一生,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   我讨厌你。   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灵柩扶到,长老在旁边摔破了瓷盆,千人跪地哀哭,父亲在棺木旁早已泣不成声,而南宫驷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的,是被他剪碎了的茶花箭囊。   鲜红的花瓣,鹅黄的蕊,花上覆着雪,傲雪而生,好像她温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过绢面,点开这姹紫嫣红。不知是不是她死前曾有预感,亦或是巧合,她绣的很仔细,花朵栩栩如生,好像要把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爱意,把她余生所有的叮咛和嘱托都绣在那一针一线当中,锁在这只小小的布箭囊里。   南宫驷紧紧攥着它。   那是他的母亲,他的阿娘,这辈子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第167章 师尊,我不想你再被人骂      幻象并不会因为南宫驷的苦痛而消失, 它仍在残忍地继续着,把当年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都一一摊到众人面前。   金成池边, 南宫柳用脚碾着食人鲳的脸, 左右打量一番,说道:“畜生。”   “畜生想要夫人的灵核, 尊主可以不给。”徐霜林道,“但尊主为了神武, 还是把夫人给卖了。”   “什么卖不卖的, 别说的那么难听。容师姐本来身子就差, 请了霖铃屿最好的大夫来看过,都说她时日无多了。若是她身体康健,我怎么会愿意将她献给这只恶兽。”   徐霜林微挑眉头, 并没有说话。   南宫柳盯着那食人鲳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生气,愠怒地抱怨道:“命运不公。”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这种名利双收的人还会指责命运,徐霜林有些诧异, 居然失笑:“什么?”   “我说,命运不公。”   “……”   “为何旁人求个神武,那些瑞兽所托之事, 都是折枝花唱个歌什么的,到了我这里,偏偏召来一只恶兽,偏偏要我夫人性命——我能怎么样?我还能怎么选?”   南宫柳显得很愤懑。   “当年在金成池求神武的时候, 你也看到了,随侍缄默,宗师指摘。那个楚晚宁……妈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竟然也敢那样触犯我,满口仁义道德的样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不信如果是让他做选择,他会在一个快要病死的妻子和一把威力强悍的神武里选前者!”   徐霜林却笑了:“那可真说不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他们那种正人君子,你永远猜不透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无非就是名垂青史海内加赞而已。我能不知道他们?”   南宫柳越想越觉得憋屈,喋喋咒骂着踢了那鲳鱼一脚。   “自从当了这个掌门,我真是受尽了委屈,诅咒不说,还得整天对人笑脸相迎……也亏得我能忍气吞声,能受得了胯/下之辱,要不然恐怕求剑那年,我就得死在楚晚宁手里。”   “你说的不错。”徐霜林居然还是笑眯眯的,“我也觉得楚晚宁当年是真的想要杀了你。但没想到你居然能劝得动他,非但从他的天问之下逃过一死,还封了他的嘴,让他没有把你在金成池边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要说保命的能耐,我还是挺佩服掌门仙君的。”   “他也知道儒风门不能大乱,再气又能如何。”南宫柳道,“何况我还有驷儿,让他以为他娘亲是除妖时重创而亡的,总比真相对他的刺激要小得多。”   徐霜林叹了口气,居然很公正地点了点头:“难怪他要走,如果我是他,也该恶心透了你。”   “你以为我想啊?我有选择吗?我都说了——”南宫柳道,“命运不公。”   看到这里,有人悄然往楚晚宁这边看过来,嘀咕道:“原来容夫人那件事情,楚宗师竟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还帮南宫柳瞒着,居然也不告之于天下。”   “他大概是怕事吧,他那时候才十五岁,要是真的得罪了儒风门,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轻声替楚晚宁说话:“我看不是,他只是因小失大而已,你听南宫柳不是说了,楚宗师不讲/真相,是怕南宫驷知道了以后伤心呢。”   “可他这就有些轻重不分了,是一个小儿重要,还是一派之主的清正重要?唉,要是他早点说出来,儒风门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境地。”   “话不能这么讲,当年他要是真的说出来了,上修界恐怕要大乱一场,……总之人各有自己的抉择吧,换到你身上,你也不见得会愿意站出来。”   “呵,那可未必,换做是我,我绝对会立即出来点破南宫柳的真面目。这种事情,你要袖手旁观,等于就是帮凶。”   他们声音虽小,但墨燃耳力好,有几句飘到他耳朵里,他当即便怒了,正欲去论,衣袖却被人拉住。   “师尊!”   楚晚宁神情寡淡,摇了摇头:“无需多言。”   “可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没有听懂吗?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把事情公之于众?是谁分不清轻重缓急?明明——”   楚晚宁淡淡地:“生气?”   墨燃点点头。   楚晚宁道:“非要做点什么?”   墨燃又点点头。   楚晚宁道:“行,那你帮我捂个耳朵。”   “……”   “我无意与之争辩,却也并不想听。你帮我捂着,等他们不说了,你再松开。”   墨燃就真的走到楚晚宁身后,抬起手,一边一个,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很愤懑,又很心疼,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楚晚宁把一切都做的那么好了,还会有人不满意?这个人的两辈子仿佛都是为了别人活着的,从没有自私自利过一天,为什么只要一件事情做的有争议,只要一件事情处理的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就要被那么多人戳脊梁骨?   好像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往往习惯于对恶人的一次善行感激涕零,而对好人的一点过错死咬不放。   前世踏仙君杀人无数,某日吃错了药,赠与无悲寺大师们每人万两黄金,于是被人交口称赞,都说踏仙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踏仙君,因为这一件小善事,就简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光辉。   而楚晚宁呢?楚晚宁是个无可争议的宗师,是天下至善至仁的仙尊,所以他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不对,都会被人无限恶意地去揣测。   多少次都是如此。   楚晚宁做事狠了,就有人怒骂他冷血。   楚晚宁做事软了,就有人质疑他怕事。   墨燃甚至在五年游历期间听到有人谈及当年彩蝶镇陈员外一事,竟有声音指出楚晚宁是为了哗众取宠,所以才鞭抽雇主,伤及凡人——   “他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木头人嘛,不然你们看看,正常人哪里会没有三五好友?再看这楚晚宁,十五岁叛出怀罪大师门下,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这天下之大,谁愿意当他的朋友?”   “是啊,当年彩蝶镇那个陈员外,再怎么有错,那也是雇主,楚晚宁下手那么重,那么不顾及门派脸面,不顾及仙门规矩,我看他是孤苦伶仃久了,心里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   到底谁才扭曲?   这个人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的血榨干,肉嚼碎,连骨头都献祭出去,才是对的,才是好的,才不愧天不愧地是名副其实的楚宗师?   墨燃捂着他的耳朵,楚晚宁身形高大修长,但是站在如今的墨燃面前,头顶还是只到他的下巴。楚晚宁更不是个柔弱无力的人,可是墨燃低着睫毛望着他,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生出无限的疼爱与柔软来。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要抱住这个人。   不带情/欲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抱着他,想在这硬邦邦的天地之间,以血肉之躯,给他尺寸温暖,仅此而已。   对于这些不过脑子就说出口的质疑,以及“如果是我,我一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语,楚晚宁却是比墨燃习惯的多,显得很平淡。   这时候金成池的回忆也结束了,回忆碎片在重新崩塌重组,楚晚宁便把目光移开,落到了南宫驷身上。   南宫驷背对着他,一直跪着,再也没有站起来。   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南宫驷这一辈子都以为容嫣是斩杀妖兽时不幸身死的,可事与愿违,隔了那么多年,纸还是被火焰穿透,烧成灰烬。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如今跪着的南宫驷,和回忆里跪在灵堂里的那个孩子,就这样恍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孩子在笨拙地背着逍遥游,但是他背的很生涩,总也连贯不起来,他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地慢慢背给他的母亲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磕磕绊绊,每次停下来的时候,他稚嫩幼小的脸上,都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遭受的苦痛,“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定乎内外之分,辩乎……”   孩子细软的嗓音戛然而止,他没有背下来,小小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像风中的蒲柳,他最后捂住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阿娘……我错了,驷儿错了……你醒一醒好不好,阿娘……我再也不贪玩,你醒一醒,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后来,逍遥游成了南宫驷每一堂早课都会誊抄默写的卷文,伴着他,从垂髫小儿,到意气风发的儒风公子。   容夫人走了,再也不能教他。   不久后,楚晚宁也走了,再没有回头。   南宫驷便一直没有拜师,他凭着这一只缝缝补补的旧箭囊,凭着那一句“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终于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天下第一宗门里,长成了一位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端正英杰。   而此时,离容夫人逝世,已过去了近十五年。   幻象再一次聚起,这一回,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南宫柳的寝殿,是月圆之夜,南宫柳缩在床榻上,榻上铺着凉席,摆着竹夫人,显然是夏日,但是南宫柳却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不停地在发抖,嘴唇青紫。   楚晚宁拍了拍墨燃的手:“松开了,我想接着看。”   墨燃道:“你也可以不看,我说给你听。”他还是不想放下捂着楚晚宁耳朵的手,但被楚晚宁又拍了两下,心知拗不过,便只好把手垂下,一边还很阴沉地往周围扫了一圈,心想要是有谁再说楚晚宁的不是,自己就暗戳戳记在脑子里,回头再找这些人单独算账。   幻象里,徐霜林从门口走进来,歪七扭八地行了一个礼,很没有规矩。不过南宫柳好像习惯了,并没有在意,他眼里暴着血丝,哆嗦着问:“霜林,药呢?药呢?”   “配了,失败了。”   南宫柳“啊啊”地喊出了声,竟是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怎么会……怎么会……你明明说可以……我受不了了,我浑身的骨头都像长了尖刺在扎着自己!你,你快帮我把窗户都关严实,一点光都不要洒进来,一点都不要……”   “已经关严实了。今天是满月,就算你不出门,都会觉得疼。”徐霜林道,“没用的,你逃不掉。”   “不——不!药呢?”南宫柳有些疯癫,“药呢药呢药呢!!你说可以配的!我信你!药呢!!!”   “我重新翻阅了宗卷。配不出来,你身上的这个恶诅太狠毒了,非得要一样东西才能解开。”   “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只要给我药!给我药!!”   徐霜林道:“我要施咒人的灵核。”   “!”   南宫柳刹那间面色惨白。   “灵核……你要……你要他的灵核?”   “有吗?”   “怎么还会有!!”南宫柳咆哮道,头发散乱,口角流涎,“你也知道是谁诅咒的我!我的好师尊,那个废物……脓包……君子!罗枫华!他篡了我的位置,我把他赶下宝座的时候就已将他碎尸万段了!我还把他骨灰压在了风水极险的血池之地,送他魂灵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尸骨都朽没了!你还要我去找他的灵核?我怎么找?我怎么找!?!”   徐霜林静了一会儿,等南宫柳吼完了,渐渐趋于绝望,喉咙里溢出哽咽,他才慢慢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很难做到。你要不要听?”   “说……说说,你快说!”   “罗枫华虽死,但是你应当知道,《亡人录》里记载过,堕入无间地狱的鬼魂,虽然永世不得超生,却能聚合三魂七魄,生出犹如生前的肌肤骨肉,形成鬼胎,越是惨死的鬼胎,就越强大,有的甚至会在鬼胎外面再长出一只巨骷髅,护佑魂魄不散。”   “那又如何?我总不能去无间地狱里把他的尸身再翻出来……”   “你不能去,但是,他可以来啊。”徐霜林微微笑了起来,烛火中神情很安宁,似乎像是在谈论今晚去哪个友人舍间喝茶一般,“鬼界与阳间以结界屏障相阻隔,只要聚合至为纯澈的五大灵气,就能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徐霜林笑道:“不错,撕开缺口,引得罗枫华的鬼胎出来,那鬼胎和生前的肉体一模一样,也有灵核,你吃了他的血肉,再掏出他的灵核,不愁诅咒不破。”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五大灵气有点难聚,最好是需要上佳的精华灵体……你不要心急,再容我想想办法。”   南宫柳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可以发出来的却是一声可怖的哀嚎,他涕泗横流,趴在床上剧烈地发着抖。   “真的有这么痛啊?”徐霜林叹了口气,“你那个师尊,想必也是恨透了你弑师,竟会在戒指上施如此狠绝的诅咒,真是天见可怜。”   “呜……”   “好了,忍一忍,天亮了就不疼了。”徐霜林说着,在床沿坐下来,双腿盘着,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我陪着你吧,陪你说说话,分散分散精力,你就没那么痛了。”   南宫柳整个人都拱到了被子深处,在里头不住地呼哧气喘。   徐霜林道:“唉,讲什么呢?……要不聊一聊驷儿?他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天生灵核暴虐,容易走火入魔,这好像是南宫家族的痼疾,听说他曾祖父也有这毛病?”   南宫柳缩在棉被下头,吞了吞口水:“嗯。”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南宫柳的声音打着战,“他的病,比我的好,好应付多了。以后娶了妻子……都,都是能通过双修,压制灵流的。你,还是……还是多关心关心我的诅咒吧……”   “我这不一直都在关心你的诅咒吗?但你越想,疼的就会越厉害。”徐霜林因此又转了话头,抠着脚趾缝笑道,“不过这样双修,会不会对道侣的身子太好?听说驷儿的曾祖母年纪轻轻就去了呢。”   “废、废话。”   “哎呀,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到她还真是因为双修的原因早死的。”徐霜林感叹道,“儒风门当真水深,掌门居然要拿夫人的命助自己渡过劫难。”   “女人性命……本就……无用。”   徐霜林笑道:“这么看不起女人啊。”   “太掌门之训,你又不是不懂。”   “我不懂,太掌门说过什么?”   “儒风门,当以君子率之。”   “没错啊。”   “君子是什么?是男子,懂了吗?”   “……噗,说句不恭敬的。掌门,你这句话曲解的,怕是要把太掌门从英雄冢里气得活过来。”   南宫柳哆嗦道:“你没有娶过妻子,你不明白。女人啊……没什么用,只有传宗接代,是…是她们之责。祖母能为祖父献身,也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徐霜林笑了,“那你是不是也得替驷儿找个心甘情愿与他双修,为他送命的人了?”   “……已经找好了……”   徐霜林一愣:“什么?谁啊?谁谁谁?”他显得很八卦,往床的更里面爬了爬,几乎想把南宫柳从被子里捋出来,“成啊,你心里头居然连儒风门的少主夫人都有人选了,那你快与我说一说。”   南宫柳裹着被子往床铺深处挪蹭,忍了一会儿痛,才沙哑道:“你义女,叶忘昔。”   “!”    第168章 师尊,有人诈尸      画面里徐霜林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画面外的大部分人。   墨燃瞧到此处,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是活过两辈子的人,这番对话和前世的一些事情串联在一起, 让他琢磨出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来。   他知道叶忘昔对南宫驷的情谊, 其实并不仅仅因为叶忘昔死前,曾要求与南宫驷葬在一处, 而是因为在上辈子,叶忘昔的女性身份很早就被公之于天下, 南宫柳钦点她, 让她与南宫驷成婚。   这一节如今看来, 完全是父亲在给儿子找双修的炉鼎,但是两人婚约定下之后没多久,南宫驷就暴毙而亡了, 叶忘昔却得以存活下来……墨燃忍不住想,南宫驷当年的死,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觉得不像。   画面上,徐霜林的手指捏紧成拳, 脸上虽然还笑着,但语气却有了些凉意。   “你要小叶子嫁给阿驷?”   “嗯,她最合适。”   “哪里合适了?”徐霜林失笑, “你原先可是要培植她做暗卫统领的,把她弄成了不男不女的样子,如今又说要把她许给驷儿,你也不怕驷儿嫌弃她。”   “他确实不高兴, 我原本见他常与叶忘昔说说笑笑,待她也好,还以为他多少能接受。可是我跟他说了成婚之事,他却大怒,说他根本不喜欢叶忘昔,之所以照顾她,只因她是个姑娘,在暗城混得不容易。他不肯接受这门婚事。”   徐霜林:“……”   “我怎么可能妥协?他就与我大吵一架,说我不尊重他的决意,随意处置他的终身大事,对叶忘昔更是就此避而不及,冷漠疏远。我越跟他说,他态度就越恶劣,到了最后甚至还觉得我偏袒叶忘昔,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南宫柳骂道,“他不就嫌弃她长得不好看?”   徐霜林倒是颇为公正:“……若是先掌门突然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女人,你能愿意吗?我觉得这还真的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你确实没尊重他。”   “他肤浅!娶妻要娶有用的,贤德的,他要是喜欢漂亮姑娘,难道以后身体调稳了,就不能再纳妾?”南宫柳叹道,“唉,这也怪我当初,咳咳,没有……及时没有瞧出叶忘昔对驷儿的心意,要是她还是原来模样,驷儿当会喜爱她的。”   “你也太荒唐了。”徐霜林道,“驷儿不会接受的。”   “除非他不要命。与他这样灵核暴虐的人双修,极是痛苦,若是娶了寻常女性……怕,怕是根本受不了……”南宫柳喘了口气,“叶忘昔喜爱他,她愿意,也受得住。”   “她怎么可能愿意?!”   “我问过她了。”   “……什么?!”   “我问过她了,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说了。”南宫柳道,“她怕驷儿有恙,胜过怕自己身死。”   “……”徐霜林不说话了,头低垂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她可真是个傻子。”   看到这里,墨燃几乎可以确定了——上辈子南宫驷哪里是罹患恶疾忽然暴毙?十有八/九就是徐霜林亲手杀害的。   南宫驷死了,叶忘昔就能活下去。   这辈子之所以南宫驷仍然活着,可能还真是因为宋秋桐之事,歪打正着。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本来就是极适合双修的体质,有她嫁给南宫驷,当父亲的自然也无话可说,甚至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不会再强求叶忘昔与南宫驷成婚。   既然叶、驷二人的婚约作废,徐霜林这辈子不加害南宫驷,那就完全说得过去了。可是仍有一点墨燃百思不得其解——徐霜林如今瞧上去,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魔头,可这样的一个魔头,为何会把叶忘昔看得如此重要?明明只是个养女而已……那个诡谲可怖,意图难辨的人,他到底在执念些什么?   所求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段回忆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等幻象再一次亮起时,时间点早了很多。   南宫柳瞧上去明显比现在年轻,还没发福。他手里掂着一样闪烁着碧色光华的小物件,众人细看之下,发现那是儒风门掌门的指环。   这个指环戴上去就拿不下来,直到卸任的那一天,而画面中南宫柳还没有戴上它,所以证明此时的他,还没有成为儒风门真正的主人。   有随侍进来,跪地行礼,那随侍的道袍上还沾着血迹,看来是一场鏖战刚过。这段回忆,应该发生南宫柳弑师,重新夺回掌门扳指的那个夜晚。   “掌门,罗枫华的尸体,该怎么处置?”   南宫柳转着那枚戒指,思量着:“葬在英雄冢吧,他好歹与我师徒一场,给他留个体面的归处。”   “是!”   随侍退下了。   墨燃微微皱起眉,他觉得有些奇怪,按方才看到的回忆看来,南宫兄弟的师尊罗枫华,明明是被南宫柳碎尸万段,沉尸血池之地,化为厉鬼,沉沦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但这里怎么又说南宫柳把他师父好端端地葬在了英雄冢?   幻象中的南宫柳摩挲着那枚碧莹莹的掌门指环,眼中闪动着复杂而奇异的光泽,好像有些畏惧,却又充满了渴望。   他喉结攒动,最后慢慢地抬起手来,映着烛火,把那枚指环,郑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他盯着自己的手,来回打量,嘴角慢慢勾起,似要绽放出一个灿烂痛快的笑来,可是那笑容的涟漪扩散未至一半,就蓦地止住。   南宫柳大喊一声,忽然从掌门宝座上栽下来,浑身都在痉挛颤抖。   “啊——!啊!!!”   “掌门!”   “掌门你怎么了?”   左右忙去搀扶他,岂料南宫柳一抬头,却是满脸的血迹,方才还好端端的脸皮忽然撕开无数细小的口子,那些口子撕了又立即愈合,愈合了又马上撕开,血液不停地从那诡秘的疮疤里汹涌而出。   “怎么回事!”南宫柳惊慌失措,“痛……好痛……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男子逆着月光,赤着一双线条流畅的脚,踩在冰冷的砖石上,来到了南宫柳面前,一撩长袍,半跪下来。   这个人正是比现在更加年轻一些的徐霜林,他俯身捏起南宫柳的脸细细打量,南宫柳不住地在喘息挣扎,眼泪鼻涕和鲜血混在一起。徐霜林似乎是有些恶心了,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霜林先生……先生救救我……”   这个时候徐霜林还只是辅佐南宫柳的谋士而已,所以南宫柳称他为霜林先生,而非是长老。   一番查探,徐霜林抓着南宫柳的右手,看着那枚熠熠生辉的指环,蓦地色变:“这上面竟附着万劫咒?”   周围聚着的亲随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俱是倒抽一口凉气,唯有南宫柳,竟是浑浑噩噩,不知生死之咒为何物,只挂着眼泪茫然地抬起头,鼻腔里不住有晶莹的鼻涕流出来,和着血污,滴在地砖上。   “啊,什么那是什么?”   “死咒。”   徐霜林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枚指环上被罗枫华下了死咒,他诅咒后一个戴上指环的人,只要照到丝毫月光,就会肌肤皲裂,生不如死……夜夜如此。”   “什么?!”   “还不止。”徐霜林的手抚过戒指的翡翠,阖眸感受那里头汹涌的灵流,“在十五月圆时,哪怕你足不出户,四壁封实,半点夜色都不透进来,依旧会感受到千刀万剐之苦痛,逃无可逃……”   他睁开眼睛,看了缩在地上以惨无人样的南宫柳一眼,轻声道。   “至死方休。”   浓稠腥臭的血污下,南宫柳的瞳孔猝然收拢,那样子浑然像是惊惶失措的硕鼠,又像是黑黪洞穴里探首的毒蛇。   他滑稽地抽搐一下,喃喃道:“至死方休?”   “嗯。”   “破,破不了?”   “破不了。”徐霜林说,“至少我此刻想不出任何可以破解的法子……只能以后……”   他话还没有说话,南宫柳就挣开他的手,惨叫狂笑着爬下台阶,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拖出一道歪七扭八的血印子,他一边哀叫,一边大笑,声音嘶哑扭曲到了极致,尖利得像针,连幻象外的许多人都忍受不了,堵住了耳朵。   “哈哈哈——咒我?你咒我?”   “罗枫华!你夺了我南宫家的掌门之席,我把你赶下台来,留你全尸,已是……已是天经地义!你居然咒我?你怎么忍心——你怎么有脸!!”   “我念你……授业之恩……把你葬在……葬在英雄冢……哈!英雄冢!你却要让我夜夜苦痛,皮开肉绽——至死方休!!!”他咆哮起来,一寸一寸挪到大殿门口,蛰伏在大殿红铜重门投下的浓黑阴影里,指爪狰狞抽搐,猛地拍起,忍不住重击着地面。   “至死方休!你怎么能狠心!你如何能狠心——畜生!畜生!你毁我一辈子!”   “掌门……”左右于心不忍,过去想把他搀回来,但是南宫柳怒吼着,大喝着,状若疯癫痴狂。   这一团血肉模糊的脸上,从来都是懦弱无能大过其他任何色彩,可今日却不一样,他脸上有着刻骨的仇恨,野火般跳跃在瞳孔里,烧的理智枯焦,寸草不生。   南宫柳歇斯底里地嘶吼道:“传我……第一道……掌门令……”   随侍跪地听令。   “前代掌门罗枫华,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命人将他遗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徐霜林静静地立在旁边,垂眸听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候新的一轮撕裂袭来,南宫柳承受不住,蓦地崩溃,复又大哭了起来,但他一边哭,一边仍旧是将他登上儒风门宝座的第一道命令说完,一字一句,都从后槽牙里挤出:“沉尸……血池……”   你诅咒我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我沉你入无间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这段幻象的最后,南宫柳睁着空洞茫然的双目,嗓音像是破陋的陶埙,极其嘶哑,他喃喃着说:“罗枫华,畜生……你这个畜生……”   记忆碎片又开始雪片般崩塌重组了,这寸寸揭开的儒风门腥臊秘闻,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入了神,有的人,比如叶忘昔和南宫驷,那是因为切身之事,不得不看,而更多的人却都被激起了一种窥伺他人隐疾的快意。   嫉妒是这世上最丑陋的情感之一,这些受邀来参加南宫驷大婚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拜服儒风门的?有多少经过那宏伟壮观的三出阙,经过寸土寸金的灵气石,看到天潢贵胄的七十二城,心中只有佩服,没有半点眼红?   越是高耸入云的阁楼,坍塌起来,就越能引来众人围观,瓜子皮儿磕的满地是,唾沫星子一溅三尺远。   他人的痛苦,永远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墨燃有些不愿意再看下去了,但是此事疑点重重,事关重大。虽然徐霜林的回忆瞧上去毫无问题,能把金成池、桃花源之变都解释过去,但他隐约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总觉得这段回忆里,有些东西格外不对劲。   ……是什么呢?   他蹙起眉,沉闷地思量着。   但忽然间余光一瞥,瞧见远处似有异光闪动。但由于这里正在展开一段又一段的幻象,没有人会往林子外头看,所以竟然没有发觉——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脸色骤变,高喊道:“劫火!”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劫火?哪里有劫火?”   “那边——在那边!”   “不对!这边也有!”   谁都没有想到在他们看徐霜林往事回忆的时候,儒风门的四面八方,七十二城,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猩红色烈火,那火光此时还渺远,他们所处的密林又深,因此不留心看的话,根本瞧不清楚。   劫火属厉火之一,除非天降大雨,以甘露止熄,否则不把周遭烧的寸草不生灰飞烟灭,就根本不会停下来。   浓烟滚滚而生,火光犹如泼在绢面上的水,很快向四周晕染开,遥遥可见七十二城有一颗颗璀璨流星向四野飞逝而去,但仔细一看,哪里是流星?分明是一个个从火海里逃出来,御剑飞出的儒风门弟子。   林中众人见状,有不少陡然失色,大叫道:“怎么回事?”   更有人立即反身往诗乐殿跑,口中连声呼着同伴的名字。薛正雍也是面目豹变,因为王夫人还在那边,她根本不会御剑之术……   “阿燃!玉衡!蒙儿就交给你们了,我去瞧瞧夫人——”   墨燃也很心焦,点头道:“伯父快去,带伯母先离开,这里有我们,我绝不会让薛蒙有事。”   薛正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往火光冲起的诗乐殿掠起而去。   看到骤然惊起的这一团乱,徐霜林静静地立在原处,忽地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他笑着说:“好一派树倒猢狲散的景象。”   墨燃蓦地回首,见徐霜林打了个响指,让那流光溢彩的记忆残片犹如千万雪花,涌聚到他掌心里。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火海汪洋,天空中无间地狱的天裂依然没有闭合,还是不断地涌出金红色熔流,以极缓慢地速度向林间扩散。   墨燃盯着徐霜林看,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人,眼睛里的神·韵不对劲,这种眼神墨燃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死生之巅,他在空荡荡的巫山殿,他在楚晚宁身死之后,每每揽镜自照,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双可怖的眼。   弥漫着疯狂与血腥,自暴自弃,想要让所有人为自己殉葬的眼睛。   “你想毁了儒风门?”   听到墨燃这么问,徐霜林的反应,只是两枚脚趾头交织着互相搓了搓。   然后微笑道。   “是又如何呢?我毁我自己家,轮得到你来管?”   “你自己家……”   徐霜林踩着滚滚熔流,走到南宫柳身边,一把抓起他的后领根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抬起眼皮说道:“对,我自己家。”   他强迫南宫柳面对他的脸,然后抬起手,当着被凌迟果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的南宫柳的面,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脖颈底下开始,慢慢撕扯,一点一点……   嘶啦。   到最后只是轻轻的一声响,一张百年蛇妖画皮做成的精致人皮·面具被揭下来,露出后头,一张芳华不再的脸。   南宫柳先是浑身一震,继而急剧地颤抖瑟缩,他气若游丝,却仍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扯出星星点点的嗓音。   “你……是你……?!你……没有……死?你竟然……你竟然……”   “我没有死,你还活着,我怎么能比你先一步死呢。”徐霜林笑眯眯地说,“我可是处处都要强过你太多,包括寿数,你烂成泥了,我都会好好活着。怎么?你我久别重逢,高兴的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吗?”   他生出一簇火,将那人皮/面具随意烧掉,火焰一直蔓延,烧到了他的手指尖,他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疼,甩了甩手,将沾染着焦黑的指尖按压在南宫柳的唇边,歪头笑着说。   “掌门仙君,好久不见……或者说,我应该喊你一声……哥?”    第169章 师尊,第一禁术      “南宫絮!”   未走的人群中, 有年岁稍长的人,猛地反应过来,惊呼道:“是他?”   “是南宫絮……”   “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罗枫华当年亲手把他杀死的……他怎么……他怎么还会活着?”   叶忘昔更是惊呆了, 一张俊俏的脸惨白惨白, 嘴唇嗫嚅,半晌含着泪, 摇头退后:“义父……”   徐霜林乜了叶忘昔一眼,朝她微笑道:“小叶子, 来义父身边, 义父不伤你。”   “你休想再碰她!!”蓦地有人暴喝一声, 叶忘昔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回过头,南宫驷眸子里弥漫着无尽苦痛, 淋漓鲜血,“叶忘昔,你到我身后去。”   徐霜林笑了:“我的好侄儿,你这脾气怎么跟你爹半点都不像, 只像你娘?”   “你闭嘴!你不配提我阿娘!”   “我怎么不配了?”徐霜林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曾经最喜欢的人, 根本不是你爹,而是我?”   “!”   看到青年面庞上扭曲盘绕的震怒与恶心,眼中迸溅出的痴狂和苦痛,徐霜林却反而觉得享受, 他像是被这样刻骨的仇恨给滋养浇灌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爹毁我声名,夺我一切,但是那又怎样。儒风门……儒风门——还是在他手里,走到这末日黄昏了。恨我啊,驷儿,恨我啊——大哥!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南宫絮就这么死了?以为我会乖乖躺在坟墓里面,看你们在这阳世间逍遥痛快?”   笑容猛的拧紧,他啐道。   “做梦!”   他说着,绕到气息奄奄,却不得断绝的南宫柳身前,一把搙起自己大哥的衣襟,就像搙起一滩烂泥。   “煌煌儒风门,落到这样的废物手里,能有什么用?掌门……呵,可笑!身为掌门,不照样这么多年被我耍的团团转。我说要什么,就跟狗一样撅着屁股乖乖给我找什么?”他笑嘻嘻地拍着南宫柳鲜血淋漓的脸颊,笑得亲昵,眼神里却闪着阴森的光,“大哥,你可真是个脓包孬种,废物点心。”   一旁的孤月夜掌门姜曦说:“阁下所图,竟只是为了毁儒风门百年基业于一旦吗?”   徐霜林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百年基业?那算什么,基业毁了,可以重头再来,七十二城烧完了,也可以拔地再建。唯有人心死了,便成散灰,风一吹就散了,那才痛快。”他顿了顿,竟是灿然笑道:   “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心。”   这句话说的不阴不阳,配上他春光满面的脸,端的令人不寒而栗。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南宫驷却再也捺不住了。   他眼神烧着无尽的业火,充斥着绝望的焦烟,那双眼睛里只有仇恨与疯狂,没有半点生欲,玉笛声响,一头三人高的妖狼斩风破浪自林间长啸而出,腾跃至南宫驷跟前。南宫驷翻身上背,人未坐稳,影已疾掠。   “曼陀,召来!”随着他的嘶喝,一把闪着灼灼光华的神武弓出现在了他的掌中,南宫驷夹紧了妖狼,骑在狼背上,半身挺直,臂开玉弓曼陀,他脸上闪跃着疯狂的仇恨,顷刻间已是三箭连发,直刺徐霜林的要害。   徐霜林笑道:“驷儿,你很淘气。”   他躲过两箭,眼见着第三箭闪不过去了,却也不急,而是一把揪过自己兄长软绵绵的半死之身,挡下了这一箭。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对方再是薄情,对于南宫驷而言,血脉之情却仍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他忍不住浑身一紧,太阳穴突突直跳,犬牙早已咬破了嘴唇,满唇齿的血……   “还要不要和伯父玩?”徐霜林却是很亲热,笑着说,“伯父陪你。”   “南宫絮!!我杀了你!!”   “小孩子家家的,喊打喊杀做什么?”言语轻松,徐霜林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缓,与自己的侄儿拆起招来。   才不过几招,他凌厉的身手令周围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忍不住想——难怪当年南宫柳接任掌门,当弟弟的心态要扭曲——这兄弟二人的法术灵力,根本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异,当哥的给弟弟提鞋都不够看的。   “好厉害。”   “南宫絮当年不是偷学他哥的法术吗?他怎么会有如此本事。”   “简直和第一宗师不相上下……”   有几个原本想要帮着南宫驷上去围攻他的人,此时纷纷收敛了阵势,更有机敏之徒,心道儒风门此次灾劫看来已无法可解,竟趁着乱,转身遁跑。这种心态一个传一个是极快的,短短瞬间,那些没走的修士也都跑的跑,散的散,甚至顾不得那些先前被做成了棋子,还没有恢复神智的同门师兄弟。   转眼间狩猎林里已不剩几个人了,墨燃转头一看,只有自己,楚晚宁、叶忘昔还不曾离开——   不对,还有姜曦。   这倒是没有料到。姜曦是天下第一富豪,霖铃屿的掌门,世上最会做生意的商人,也是除了儒风门外,修真界最大门派的首领。   没想到他竟愿意管这吃力不讨好的摊子。   “姜掌门……”   一声微带颤抖的嗓门,让墨燃更是吃了一惊,他回头看去,刚才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橘子树后头还缩着一个人,虽然脸色灰败,嘴唇颤抖,但却仍强撑着没有走。   李无心?!   作为上修界垫底门派的掌门,李无心咽了咽口水,稻谷壳般油黄的脸上泛着细汗,不甚确定地望着剩下的几个人:“一起上吗?”   姜曦没有立刻答话,目光迅速自剩余的所有人身上掠过,而后杀伐决断道:“李庄主,你与我过来,我去将那些沉睡的棋子都救下来,你负责御剑将他们尽数带去周全之地。”   “好,好好好。”   “至于楚宗师和墨宗师……”   楚晚宁道:“墨燃,你去襄助南宫驷,我将天裂补上,即刻便来帮你。”   这道天裂与彩蝶镇的并不一样,没有成千上百的厉鬼汹涌,有的只剩下了金红色的地狱熔流,因此并不危险,只是撕裂的口子巨大,确实还是由楚晚宁来修补会比较合适。   墨燃撤了见鬼万人棺,那二十余个被充作棋子的青年修士尽数绵软地倒在了地上,姜曦青色衣袖一拂,顷刻洒下万点药粉,平稳这些人虚弱的状态,而后侧头对李无心道:“劳烦你。”   李无心点了点头,一柄闪着碧绿光华的重剑随召而出,他默念咒诀,原本只能承载两三人的重剑忽然一扩数十尺,半悬在空中。姜曦将那些人一一抱上剑柄,最后一个轮到薛蒙,但李无心的武器却怎么也支持不住了。   李无心道:“带不动了,人太多,等我这趟走了回来再说。”   姜曦看了一眼不远处,强者交锋花火四溅,灵流愈发彪悍可怖,周围的橘树纷纷倒折,摧枯拉朽,显然很快就会波及此处。   他没办法,低头颇为嫌恶地看了薛蒙一眼,说:“罢了,你走你的,剩下这个废物由我来带。”   言毕,沉声唤了句:“雪凰,召来。”   他脚下刹时出现一柄通体泛着蓝色辉光的银铸长剑,佩剑“雪凰”极为华贵精致,剑柄纤细,纹饰精美绝伦,但一看就不擅长负重。不过还好,两个人的重量还是吃得消的,姜曦横抱着昏迷不醒的薛蒙,想起这个人之前是怎样出言顶撞自己,又是王夫人和薛正雍的儿子,他便难掩厌恶,嫌弃之意尽数写在脸上。   李无心:“……”   看姜掌门这个样子,该不会御剑到一半,挑个最高处把死生之巅的少主丢下去摔成肉泥吧?   “看什么,还不快走。早点送出去,还需回来帮忙。”姜曦阴沉着脸道,“总不能真的让儒风门就此灰飞烟灭。”   两把神武乘风而起,载着那些灵流熹微的青年们,朝着远处飞去。   于此同时,楚晚宁已将地狱天裂封到最后一段,而墨燃他们和徐霜林的交战近趋白热。墨燃的实力强悍,而南宫驷更是杀心决绝,徐霜林虽然道法通天,却也在两人的合围之下变得有些招架不能。   捉襟见肘间,徐霜林朝着叶忘昔喝道:“叶子,你杵着做什么?真要看你义父死在他人手下?还不快来帮我!”   叶忘昔指捏成拳,神情痛苦,整个人都在细细地颤抖,却不曾上前,反倒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你当真要袖手旁观?你忘记小时候是谁把你从橘树林里抱回来,把你养大,给你名字了吗?”   “……不是。”   她近乎崩溃,却因自幼坚强,掌门也好,长老也罢,都将她当个男儿来养,如今遇上了这样的变故,她依旧习惯性地坚持着,她的背脊仍是挺直的,脸虽涨得血红,却不像寻常姑娘一般失声痛哭。   但她的血肉却好像已经碎裂了,这个时候好像随便谁轻轻触到她,她浑身的筋脉皮肉都会自骨骼上剥脱,碾落成泥。   徐霜林见她这样,暗骂一声,却也没有再逼迫她,而是转过头更凶狠地与另外两人打斗。   “铮!”   他手中的佩刀忽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出自昆仑踏雪宫的极品武器竟再也无法支撑,于墨燃的柳藤抽击下四分五裂,断落在地。   墨燃冷然:“你还能拿什么打?”   徐霜林心道不妙,此时忽听得头顶发出一声幽远犹如亘古遗音的轰鸣,他猛地抬头,见楚晚宁已将天裂完全补上,狩猎林上头的夜空复又恢复原样,失去阴间灵流的地狱熔岩在刹那间散作点点金红,像林中的萤火虫一般四下飘散。   繁星漫天,楚晚宁飘然自夜空中而落,他深色的礼袍在罡风中猎猎拂动,更衬得一张脸白如瓷胎,眉眼英俊绝伦。   但纵使再是俊美,也遮掩不住他浑身鼎盛的杀气。   “妈的。”徐霜林咬牙切齿道。   一个墨宗师都已经够他受的了,再来一个楚宗师,这两人合力,放眼整个修真界,有谁能与他们单打独斗?   徐霜林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拿刀子划开自己的手掌,挤下沥沥鲜血,抹了个咒印在额头,低喝道:“还不来救我?拖到什么时候!”   而后,抬手凌空一抓,指甲突然暴增数寸,他“噗”的一声径直撕破了罗枫华躺在湖面上的躯体,把他的灵核血淋淋地揪出,揣入怀中,接着迅速后跳,竟是揪着自己半死不活的兄长,撤掉脚下结界,跃入甘泉湖中,一个猛子直扎湖底……   墨燃当即回神——那湖底插着方才开启地狱天裂用的神武“不归”啊!   徐霜林水性极好,且光着脚,游动起来很快,即使拖着一个活死人,也立刻抓住了湖中的漆黑陌刀,而就在他冒出来的瞬间,天空中忽然再次出现一道裂口。   楚晚宁眉宇低压:“天裂?”   他说的并不肯定,那道裂痕很小,只有一人高,和寻常的鬼界天裂并不相同,里头没有任何阴气透出。   徐霜林甩着水花,一掠而起,一手抱着自己的哥哥,一手握着不归,以神武之刃朝下猛地挥出一道剑气,逼得欲追他的三个人均是步履微滞。他乘此机会,扶摇而上,而那狭小的裂缝中突然伸出一只极漂亮的手来,紧紧地攥住了徐霜林的胳膊。   “……时空生死门!”   脑中电光火石,楚晚宁眼睛蓦地睁大了,他素来镇定自若,即便看到珍珑棋局,都不会如此震惊,但此时他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袖下手捏成拳,错愕难当。   墨燃则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扭过头:“什么?!”   这怎么可能?!   这居然是三大禁术之最强,传闻中可以撕裂时间空间,使身处不同时空中的人,逆天逆命,同时出现的法术——这是修真大陆早已失帙的禁中之禁——   时空生死门!    第170章 师尊,太污了别看      一晃眼的功夫, 徐霜林已被那只从生死门里伸出来的手拉着,拖入了另一个空间中,南宫驷想追, 却是根本不可能, 那条空间裂缝在徐霜林整个人爬进去的瞬间就立刻封实,轰然关闭。   夜空中什么都不再剩下, 只有一小片徐霜林的衣角,没有来得及在生死门关闭前带进去, 此刻飘飘悠悠地, 于死寂之中, 落入湖里,白色的衣料很快被湖水浸透,缓慢地沉入湖中……   “怎么可能。”墨燃喃喃, “这世上怎会有人真正掌握了时空生死门?”   作为前世的踏仙君,他很清楚,世上禁术有三:珍珑棋局、重生秘术、时空生死门。   前两种禁术虽然难以习得,但在修真大陆也并非是闻所未闻之事, 比如前世的自己,比如怀罪大师,或多或少总有人能施展这两种法术。   唯独关于时空生死门的记载, 历史上寥寥无几,最近的一次发生在数千年前,曾经有一位大宗师因为爱女过世,心痛难当, 于是开启过这扇禁门,想要把活在另一个时空之中的女儿带回属于自己的世界。   但是,他的举动被那个时空中的自己所觉察,同样身为父亲,那个世界的“他”又怎能允许爱女被夺,在两人的殊死对决中,开启的时空裂缝扭曲变形,最终将他们的女儿卷入了罅隙里,挤压成了碎渣……   那个宗师回来后就崩溃了,从此封印禁术卷轴于炎帝神木之中,而他则成为了漫漫的岁月长河里,最后一位完全掌握了“时空生死门”的人。   由于这门禁术久不出鞘,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修士笃信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时空扭曲法术,倒是前世的墨燃,他因道法无边,竟凭着掌握在手中的残卷,以一己之力,撕开了一个类似的缝隙——   但是,那个缝隙仅仅只完成了空间上的挪移,并且极不稳定,墨燃曾尝试着把一只兔子扔进去,想要把它挪送到几千里开外的地方,兔子传是传过去了,只不过因为裂缝不稳,出来的时候它整只都是内翻的,内脏翻在了外面,皮毛反而裹到了里头,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疙瘩,心脏还在突突的跳动……   后来墨燃又尝试了多次,百次里头总有五六次会出状况,一出状况场面就极为恶心,分体的,支离破碎的,甚至还有脑袋很快出现,但身子晚了半个时辰才被裂缝吐出来的。   但即便是这样,在修真界都足够掀起轩然大波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墨燃复原并且精通了“时空生死门”,但他自己却并不确定:他没有见过数千年前的第一禁术,但是就史料上的记载,他觉得自己复刻出来的法术,和真正的时空生死门相差甚远。   楚晚宁掠至湖面,抬手将徐霜林留下的半片布料拾起,阖眸细细感知后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后又变得愈发悒郁。   他摇头道:“不是完全的时空生死门,那个人应当只掌握了一半残卷,依这布料上遗落的灵力看来,应该只能成为空间门,不能称之为时空门。”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法术和真正的禁术还有很大相差。”楚晚宁道,“我能感知到的灵力残余只有空间上的,也就是说南宫絮被某个人通过这个空间裂口,瞬息拉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墨燃心道,这不就和自己前世还原出的生死门差不多?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是不可能实现。   但他心里头还积着一重阴影,他问:“如果是真正的第一禁术呢?施展起来会怎么样?”   楚晚宁的神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微妙,顿了顿,才说道:“若是真正的时空生死门,能做到的根本不止是空间和空间的撕裂,它甚至能带南宫絮去往另外一个红尘。”   然而听到这句话,墨燃却是神色微变,继而抿了抿嘴唇,没有再作声。   他前世没有太多学识,搜罗到的文献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对于传闻中那个大宗师撕开时空裂缝,把另一个世界的女儿带回来这种事情,他心里头其实是觉得不太靠谱的。   如今话出楚晚宁之口,墨燃才终于完全确信,可这种确信带给他的却是阵阵寒意。   ——楚晚宁不在的五年里,墨燃遍读经典,其实心中隐隐对自己的重生之谜觉得诡谲古怪。   他前世没有见过真正的重生术,原本以为所谓“重生”,就应当和自己一样,回到死前的某年某月,一切从头来过。   但是这辈子看到怀罪大师亲手施展了这一大禁术,墨燃有一处地方便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师的重生术,是让楚晚宁的魂魄从地府回来,回到那个并没有腐烂,也没有严重受损的躯体中去,然后在这个世上继续存活。   这种重生,和自己经历的,并不一样。   如果说上辈子,在自己死了之后,有人用了和怀罪大师一样的重生之法来救活自己,那么自己就应该重生在巫山殿,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踏仙帝君,楚晚宁、师昧、伯父伯母……这些人仍旧应该是死了,谁都不会在自己身边。   他于是又猜测这世上的重生之法,或许并不止一种,所以致使他和楚晚宁重生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此刻,听到楚晚宁肯定了三大禁术当中最不为人所知的“时空生死门”,他忽然冒出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   自己会不会不仅受了重生之术,还同时受到了时空生死门的左右,让本该在另一个时空饱受煎熬的罪恶灵魂,撕破时空,来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都还来得及回头的那一年。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所作所为,岂不会都在幕后那个人的窥伺里?所有一切,包括他的重生,岂不就都是那人一手策划,并在背后不出声地看着?   墨燃顿觉不寒而栗。   然而他未及深思,就忽听得远处劫火燃烧之地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爆响。   楚晚宁道:“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儒风门那正在燃烧的七十二城,好像被劫火烧到了徐霜林离开前布下的某种器物,骤然火势大烈,一冲数十尺高,火光直通霄汉!   此时此刻,纵使墨燃他们不赶过去,纵使离儒风门几百里远的地方,都能看到这一场将暗夜烧尽的熊熊烈火。   薛正雍已带着王夫人出了火海,这时候回头望去,忽见得大火盘绕成了两具热切纠缠着的躯体,一男一女渐渐成形,薛正雍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出身名门,对于宝器见得多,当即神色就变了,说道:“是一种能记载回忆的画轴。这种画轴不需要任何的法术支撑,是施术人事先布下的,只要被劫火点燃,里面封存的回忆就会在大火之中出现,火焰不熄,画轴里的记忆就会一直回荡。”   “一直回荡?”薛正雍有些受不住了,望着被劫火吞噬的儒风门,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几分怜悯。   别人揭老底,都是找几个证人,拉一起讲几句话,再丢几个证物,这事儿差不多就结了。   徐霜林呢?那就是个疯子,把自己四处搜罗来的回忆统统做成卷轴,一把大火烧向苍穹,要让全天下都看到自己的家门有多肮脏龌龊。他以壮阔火海为画布,用术法将那些见不得人的耳鬓私语扩至雷鸣般巨响,恨不能让聋子都能听见这些声音。   “这个徐霜林,究竟要搞什么?”薛正雍坐在扩大的铁扇上,和王夫人御剑于半空中,他的脸庞被那通天彻地的烈焰映得时明时暗,喃喃道,“难不成儒风门的破事老底他还没揭够,要接着揭?”   王夫人:“……”   “够了吧,真是够了,儒风门都已经被他撕了那么多疮疤,沦为了修真界的笑柄,他怎么还不放过呢……”   但随着一个女子的嗓音从火海中隆隆响起,那些逃脱红莲炼狱,在空中看好戏的修士们纷纷愣住了。   薛正雍也愣住了。   “柳哥,咱俩都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你、你怎么还不那么正经……嗯……”   随着这一声绵软哼吟,火海当中原本模糊的两个人影渐渐清晰,纵横儒风门七十二城的劫火,将那两具赤条条翻腾的肉体极致扩放,光是那女人嫩白胳膊上文着的五蝙衔花纹身,就被扩得有一座楼阁那么大,上头描绘的蝙蝠毛羽都根根清晰可见。   众人尽是目瞪口呆,全部扭头去看上修界十大门派之一的江东堂。   江东堂的弟子更是悚然,一个个眼睛睁得有铜铃大,怔愣地看着自己门派的女掌门戚良姬。   这位即位不久的女掌门端的是面如土色,木雕泥塑般地立在佩剑上,站在夜风中。   她的手臂上,清清楚楚,就绘着那五蝙衔花的纹饰……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与南宫柳的私/通/奸/情,竟全数被人瞧见,并做成了回忆卷轴,如今赤赤条条,无遮无掩——   公之于众。   她脑子瞬间就懵了。   同样懵了的还有墨燃,几乎就是在空中出现了这位戚大掌门裸体幻影的瞬间,墨燃就把楚晚宁的眼睛给蒙上了。   “别看。”   楚晚宁:“……”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对楚晚宁充满了占有欲,曾经是想占有这个人的身体,占有这个人的喘息,呻·吟,唇齿之间破碎的哽咽。如今,他更想占有楚晚宁一颗干净纯洁的心。   “不要看,特别脏。”   可不是特别脏吗?楚晚宁心想。就算捂住眼睛又能怎样?耳边依旧清晰地回荡着男女欢爱的暧昧声响。   楚晚宁沉默着,由着墨燃双手叠在自己眼前,想强作镇定,但脸却不自觉地变得微烫。   “啊……快,快一点……还,还要……嗯……”   墨燃:“…………”   楚晚宁:“…………”   也许是眼睛被遮盖,其余感官便就显得愈发清晰,戚掌门的纤音媚嗓仿佛一只生着细小绒毛的指爪,顺着人的脊柱往上攀爬,所过之处撩起酥酥麻麻的痒。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她的声音充满了热切的爱欲,男人的侵略对她而言,就好像是巨木的粗壮根系,深深埋入沃土,泥土下的汩汩春水被插出来,空气中都好似沾染了一层大雨之后的腥气。   这动静让墨燃很焦躁,也很不知所措。   他想继续蒙着楚晚宁的眼睛,但又想捂住他的耳朵。   想要抬手去捂楚晚宁的耳朵,又不愿意把手先从眼前挪开。   更要命的是,在这骤然香艳起来的气氛下,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头最渴望的既不是捂耳,也不是蒙眼,他胸腔里有匹暴躁的虎狼,这虎狼低吼着,怂恿着他,驱使着他。   虽然不适时宜,但他忽然惊觉自己最想要的,其实是从后面一把勒住楚晚宁,把这个对自己毫无提防的人紧搂到怀里,亲昵地磨蹭他的后背,热切地吮吸他的耳坠,然后掰过他的脸,激烈地抱着他亲吻。   他目光幽暗,盯着近在咫尺的楚晚宁不住地看,呼吸渐渐变得不那么自在。   楚晚宁虽然强悍凶狠,但是体型上却早已不是自己的对手,如果自己存了心想要对他做出什么坏事,就和上辈子一样,那楚晚宁是没有机会反抗的,这个倔强男人蓄积的所有力气,就只能用在强忍唇齿间的呻·吟上。   忍到极限,却逃不掉被他揉碎啃光的命运。   身前的人却不知道墨燃此刻在想些什么,似乎为了缓释这样的尴尬,楚晚宁低声骂了句:“真不像话。”   “嗯。”墨燃喉头干燥,目光却很润湿,低沉附和,“是很不像话。”   “那个戚良姬,分明是个已婚之妇,她丈夫新亡,有她接任江东堂掌门席位,谁知她竟转头就能和南宫柳行出这般苟且之事。”楚晚宁十分鄙薄,言简意赅道,“荒唐。”   “嗯。”尽管知道不适时宜,但内心的渴望却是克制不住的,墨燃自己都没有觉察自己的嘴唇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就在楚晚宁的脖颈后面。他心不在焉道,“是很荒唐。”   他淡淡扫了眼天穹,南宫柳和戚良姬的活春宫还在激烈翻腾着。   依稀想起,戚良姬的年岁似乎比南宫柳还大上许多,她的丈夫是南宫柳的义兄,按辈分的话,南宫柳合该尊她一声嫂子。   也不知这俩看似清清白白的人,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正这么想着,劫火中传来南宫柳喑哑的嗓音,抬眸一看,这俩没羞没臊的人换了姿势在欢爱,南宫柳有意引诱她,便说:“你若还要,就唤一声哥哥。”   “?”墨燃着实有些惊住了。   还能……这样吗?   可她明明比他大了那么多,怎、怎么能唤他哥哥?   踏仙君大概是小瞧了南宫柳的能耐,也高看了戚良姬的脸面,这女人大约是被磨疯了,竟是毫不推脱,喘息着哼吟着:“哥哥……哥……你可别再磨我了……啊……”   “……”饶是墨燃这厚如城墙的脸皮,都禁不住涨红了。   恰好这时,楚晚宁细软纤长的睫毛帘子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知道他心里的热与痒,想用这小小的翕动,挠去他骨子里的酥麻。   但那两扇睫毛实在太轻太柔,动了一下,痒未散,反因浅尝辄止,变得欲罢不能。墨燃愣了一下,他望着眼前那个男人的后颈子,有些苍白的皮肤在夜色里居然好像泛着些微桃花薄红。   他眨眨眼,心如擂鼓。   不敢再看,墨燃垂落睫毛,苏幕之下眸子漆黑,像烧去了的灰烬,有着炽烈温度。   那片漆黑下面压着层层叠叠的星火,只等着楚晚宁赐给他一阵弥漫着爱欲的风,星火就会从余烬里烧出来,灿烂橘红就可以燎原。   墨燃忽然有些后悔——   他前世怎么就没有南宫柳这坏心眼?   如果早些看到这样的玩法,他当年就应该把楚晚宁操开了,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躺在自己身下,低沉地喘息着,喊他,哥哥。   继而他又想起来,这辈子,楚晚宁其实也是唤过他哥哥的,非但唤了哥哥,还唤了“师哥”。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不知道夏司逆的真身,还当这小师弟就是小师弟。如今回头看去,心里却热的厉害。   他胆大包天狼子野心,明知不可能,但也忍不住去肖想。   肖想楚晚宁躺在床榻上,额头洇着细光,沾着几缕汗湿的碎发,微微阖着凤眸,只留一缕目光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有委屈也有矜持,而后爱欲烧上来,烧尽了委屈和矜持,成了眼角薄薄的湿红。   楚晚宁的嘴唇半开着,忍耐着想要咬住,却最终复又张开,湿润沙哑地唤着他:“师哥……”   墨燃:“…………”   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松开了对方,大约是明白自己再这样亲密地遮着他的眼,会真的忍不住凑过去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情爱本就是极难按捺的情感,何况墨燃曾经品尝过,知道那是怎样销魂蚀骨的滋味。   楚晚宁回头看着他,脸颊有些红,却下意识地微扬着下巴,眼睛明亮清澈,显出几分骄矜。   “你怎么了?”   墨燃瞥了他的嘴唇一眼,轻咳一声,别过头道:“没什么。”   “那件事的口风,你探过门下诸位长老了吗?”   缠绵过后,南宫柳抚摸着戚良姬的头发,懒洋洋地问道。   戚良姬睁开柔媚眼儿:“哪件事儿啊?”   “你看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总爱和我绕弯。”南宫柳说,“还能是哪件事儿,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等你当上掌门之后,就着手让江东堂并入儒风门吗?”   “你说这件啊。”戚良姬笑道,“别急啊,我这才刚继位没多久,掌门指环都还没焐热呢。”   “你可得快些,等咱们两派合二为一了,我就让你当儒风门的第一护法,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南宫柳说着,又忍不住去摸她的细腰。   但戚良姬却显得有些不高兴,尽管脸上酡红娇媚,抬手却阻了他的举动:“好不容易爬上掌门的位置,你也不让我多待些日子,那护法有什么好做的?你也不把我明媒正娶抬回家,让我当个儒风门夫人。”   南宫柳讪讪地:“你也知道驷儿那个脾气,我要续弦,他定不答应。更何况你我如今地位,婚娶都不是一己私事,落在别人口里,也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难听?!”戚良姬眼泛薄怒,抬头瞪他,“你怕难听,我就不怕了?你难道忘了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取而代之,来当这江东堂的掌门?南宫柳,自幼我待你怎么样你心里头清楚!”   “好好好,你别气,别动气。”   “你让我怎么能不气?你当初为了让你那死鬼老子立你为嗣,娶了容嫣那个小贱人!我……我没了盼头,便嫁了我师兄,如今好不容易把他俩都熬死了,你,你难道只想着两派合并之后,让我当个护法?”   “良姬……”   “我不依!这护法谁爱当谁当去,你必须得娶我!你那儿子南宫驷,野性难驯,和容嫣那贱人一般模样,你难不成真的打算让他继任掌门?”戚良姬武断道,“我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咱们如今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成个亲怎么了?碍着谁了?我非但要嫁给你,往后还要给你生十个八个公子,南宫柳,你是要我与你的孩子,还是要那个贱人给你留的崽儿?”    第171章 师尊,儒风门亡了      南宫柳显然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只得哄道:“好了,我当然是疼你,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咱们还是按先前说好的, 你先以掌门之令,让江东堂求荫蔽于儒风门, 等两派合并之后,我们再……”   “不成!”戚良姬说着, 眼眶竟有些红了, “当年我……我就是信了你, 结果怎么着?你转头就去娶了容嫣……这次不成!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娶不娶我?”   “…………”   见他犹豫,她更是着恼, 她低喝道:“南宫柳,你要婆婆妈妈到几时?我能为你我之事,亲手杀了我丈夫——你呢?!点个头都不敢吗?!”   “啊!”   看到此处,众人尽是骇然。   薛正雍也是极为吃惊, 低声与王夫人道:“江东堂的前掌门竟然是被她杀的?”   这下江东堂也是漏了天了,前掌门虽死,但在门派内却仍有不少他的老下属, 更别提他的两位亲兄弟,登时冲上去就要和戚良姬拼命。   “大哥是你杀的?”   “你、你怎么忍心!他虽虚长你十余岁,却待你极好,你——你这蛇蝎妇人!你还我大哥的命来!”   这边在争吵打斗, 那边烈火却仍不止,一副一副令人心惊肉跳的残卷破碎展开,在无限灿烂的光芒里,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腥臭不堪、不能见人的往事统统现于世人面前。这些事情不止关于儒风门,而是与上修界几乎所有的门派都有关联,和无数此番来儒风门赴会的名士大修有关。   继江东堂之后,无悲寺、火凰阁、碧潭庄……甚至是一向飘然出尘的昆仑踏雪宫,都有高阶弟子、长老的丑事被一一点亮。除了南宫絮自己的回忆,还有这些年他四下搜罗来的记忆,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其中,甚至还记载了当年南宫柳和无悲寺前任主持天禅大师的勾结——   “大师,明日就是灵山大会,胜负输赢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父亲本就嫌我愚笨,要是在盛会上再败于弟弟剑下,那我恐怕真的……与掌门之位无缘了。”   “南宫施主不必慌张,老僧之前交与你的法术卷轴,你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   天禅大师捻须笑道:“那明日,你无需担心输赢,只要全力将卷轴上的法术一一使出,令弟,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南宫柳不解道:“晚辈愚钝,还请大师明示。”   “那法术卷轴,乃是令弟南宫絮独创秘术,勤修苦练,决心在灵山大会一展头角。”   “啊。”南宫柳极为吃惊,“既然是絮弟所创,那我……那我怎么可能用他的法术,打败他?”   天禅大师微微一笑:“南宫絮为人孤高,研习出这一法术后,从不愿与人交流,自己躲在山洞里日夜精进。他说这法术是他自创的,谁信?”   “……”   “你就不一样了,南宫施主。有我与踏雪宫的四宫主作保,只要我们都说见过你施展这门法术,你再一口咬死,此术乃你潜心钻研所得,令弟就算舌灿莲花,也逃不掉‘盗窃兄长独门仙法’,这一罪名。”   天禅大师泰然自若道。   “名声一旦脏了,便是千夫所指,永无翻身之日。赢得大会翘楚,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如此……”南宫柳蓦地睁大了眼睛,犹如醍醐灌顶,抱拳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晚辈继位之后,定不负与大师盟约,事成之后,儒风门将与无悲寺——将百年交好!”   那照彻夜幕的滚滚长卷,将所有徐霜林痛恨的人,所有得罪过他的人,都撕裂疮疤于众人眼前。无论是修士,还是儒风门附近的百姓,都被这闪动着画面的大火所吸引,看到了所有掩埋在华袍之下,腥臭丑陋的虱子。   割裂鬼界之门时,徐霜林曾灿笑着说:   “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心。”   直到此刻,粥粥众人才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真正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南宫絮以霜林长老之名,蛰伏儒风门那么多年,所图的,根本不止是毁掉儒风七十二城,百年基业。   他要毁掉的,是所有他看不惯的人。   所有负过他的人,污蔑他,为了公私利益,把他逼上绝路的人。   而他的哥哥南宫柳,只不过是在这复仇祭场上,第一个人头点地的。之后一位位掌门,一个个长老——   只要做过触怒了徐霜林的事,便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烈焰通天的刑台。   楚晚宁在这被火光照彻的无极长夜中,忽然想起了在罗纤纤回忆里,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儿郎,曾笑嘻嘻说过一句话。   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一个法术卓群,天赋异禀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对待,被算计、被谋害,被自己的家族所排挤。沥尽心血创造的法术被吞占,而那些吞占他法术的人,到最后还要倒打一耙,指他为贼。   这是何等的荒谬……   二十心已死。   金成池上,桃花源间,徐霜林操纵的白子曾嬉笑着说,自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要向活着的人索命。   楚晚宁放眼望去,上修界各派,俱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乱,所谓树倒猢狲散,又岂止儒风门一家。   徐霜林用他的后半生为枯柴,去点燃这一把复仇之火。   他做到了。   “轰!”   忽然一声爆响,儒风门第七城——暗城方向,骤起一道通天紫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叶忘昔立时剑眉倒竖:“不好!”   说着就要往暗城方向御剑而去,南宫驷一把抓住她,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在短短一夕之间已显得十分憔悴,近乎崩溃。但他还是紧紧攥住了叶忘昔的肩膀,嘶哑道:“别过去。”   “可是金鼓塔下面镇压着的妖邪要出来了,儒风门百年以来关押了数千邪物,要是都破除封印来到这世上……”叶忘昔没有说下去,只觉得不寒而栗。   南宫驷说:“你去,有什么用?”   “我……”   “叶忘昔,你为儒风门,已经做的够多了。”南宫驷目光空洞,他的手抬起来,有一瞬,似乎想要替叶忘昔擦去脸颊上溅落的泥灰,但最终只是动了动,什么都没有做。   “别再耗费心力。”他说,“金鼓塔需要结掌门与十大长老之力才能稳固,你去,是送死。”   “我知道是送死,但即便是送死,”叶忘昔顿了顿,神情显得很痛楚,“即便是送死,我也……不想袖手旁观。若是金鼓塔破,群妖降世,儒风门……必定为千夫所指……你……”   “你以为金鼓塔不破,儒风门就不会被千夫所指了吗?”南宫驷笑了,唇角沾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笑容愈发苍凉。   “别傻,儒风门已经走到头了,你好好活着,成吗?因为我真的……”南宫驷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喉头哽咽,“我真的不想再有人为这个门派而死了……不值得……”   汹涌的火光中,叶忘昔怔忡地望着南宫驷,还未来得急说什么,忽听得暗城方向又传来轰隆隆的浮屠宝塔崩裂之声,她转过头,见数千道亮白的流光从矗立着的金鼓塔里飞响四面八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叶忘昔血色尽失:“金鼓塔……要倒了……”   “砰——”   大地震颤,脚下土地开始四分五裂,随着在儒风金鼓塔里镇压了上百年的大妖重归于世,化作一道强劲的血红色光辉,那红光瞧上去像是一条体型惊人的大鱼,尾巴如红莲盛开,那大鱼发出一声开天辟地的嘶吼,音波震得几千里外的树叶都瑟瑟发颤,它猛地往东海方向窜去,巍峨的宝塔刹那间崩裂成万点残砖碎瓦,有御剑之地离宝塔太近的,被大妖化作的气浪猛地掀翻,拍到了燃烧着的劫火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烧成了焦灰。   “那是什么?”   “鲧!!”   旁边的人闻之负气,抱紧了自己的佩剑不被忽起的妖风掀下去,破口大骂道:“滚什么?凭什么要我滚?”   “什么滚?我说这是‘鲧’——!上古凶兽之一!传说儒风门第一任掌门南宫长英曾于东海降服恶兽鲧,造金鼓塔囚之——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凶兽问世,虽因元气未曾恢复,且在这宝塔之下镇得久了,对道士仍有余悸,所以不曾久留就往东海逃去,但它掀起的滚滚浪潮却是不可小觑,焚烧着儒风门的劫火几乎是被这气浪一掀数尺高,原本安全的地方都瞬间被大火燎着。   薛正雍久经沙场,见状立刻大喊一声:“快跑——!都快跑!”   一时间砖沙俱落,他吼完这一声,铁扇载着王夫人就朝着远处疾避而去,其余修士也纷纷逃窜,但也有打得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比如戚良姬和自己门派里的几位长老,他们根本来不及脱身,甚至也没有想要脱身,被劫火吞噬的那一刻,他们眼中死死映着的,还是双方闪耀着深仇大恨的脸……   就此,灰飞烟灭。   南宫驷猛地翻身跃上瑙白金,伸手给叶忘昔:“快上来!”而后回头又看向旁边的楚晚宁:“宗师——你也——”   “载不动的,你们先走。”   “可是……”   墨燃当机立断,对南宫驷道:“快走!我带师尊御剑出去!”   眼见着大火已可怖地速度越烧越近,南宫驷暗骂一声,从后面抱住叶忘昔,与她骑着妖狼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树木在纷纷倒伏,橘子林燃烧发出刺耳的噼啪声,风里弥漫着一股柑橘的异响,刻不容缓,墨燃召来定契长剑,与楚晚宁二人一同朝着前方烈火未曾烧灼的地方避去。   身后,儒风门的天潢贵胄,百年灿烂,就如那万顷的楼台廊庑,草场壮烈,都在这滚滚如潮的火焰中,一夕覆灭。    第172章 师尊不吃小孩      由于鲧掀起的气浪助长了风暴, 这一场劫火,焚尽了近乎大半临沂。原本只是来赴会的修士们仓皇御剑逃向四方,但火焰一直紧压在后头, 穷追不舍, 无数灵力不支的修士在与烈火争逐中败下阵来,被吞去了性命。   他们沿途飞经上修界离儒风门近的村镇,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儒风门方向的大火咄咄逼近, 拖家带口跌跌撞撞地想要跑走, 但血肉双腿又哪里能逃得过熔流般的劫火?   “爹!”   “阿爹——阿爹!”   所过之处, 尽是哭喊一片,薛正雍等人已将武器扩至最大,上头载满了拉上来的上修界百姓。   王夫人不住地安抚道:“都别哭了, 别哭了,往里头坐一些,小心,互相拉住, 不要再掉下去……”   但铁扇再扩,也就只能到那么大了,经过的城镇里有那么多人, 根本救不过来,薛正雍跪在前头,俯身想再拉一个哭喊着的孩子,但才一用力, 铁扇就承受不住,剧烈晃荡,他只得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布满泪痕,充斥着希望的脸瞬间在下方被抛远。   饶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一个人受了委屈,就要这么多无辜的人替他殉葬吗?”薛正雍不住地哽咽,泪水滚滚而落,“这天底下难道还不够乱吗?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王夫人眼眶也红红的,她左右都紧搂着两个救上来的孩子,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把他们托上铁扇后,自己来不及上来,最终都被劫火吞噬了,孩子一直在哭,王夫人就抱着他们,不住地抚摸着他们的头发,想安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向后望去,跟在他们身后的修士有十来个,很多都已经被火焰追上了,还有的从一开始就往别的方向逃,楚晚宁和墨燃都不在这里,她眸中含泪,在心中默默地祈愿这两人平安。   不远处,依然昏迷不醒的薛蒙被姜曦抱着,火光照耀着他五官周正的脸庞,姜曦那柄华丽的佩剑不善负重,在他脚下嗡嗡作响。   姜曦嫌恶地瞪了薛蒙一眼,他已经好几次萌生了干脆把这小子丢下去烧了的念头,但看到铁扇上王夫人哀求着的眼神,他还是阴沉着脸,抿着嘴唇,没有放手。   薛正雍哭着,又想去拉一个年岁更小,或许能载得动的孩子,但他虽有心,铁扇却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再次将一个已经握住了的手松开时,薛正雍近乎崩溃,他跪在那里,蜷着身子,因一己之力的绵薄而痛断肝肠……然而就在此时,银红流光闪过,姜曦挥手,袖中闪过光辉,将薛正雍无力再背负的女孩儿提到了自己的剑上。   那精美璀璨的长剑雪凰嗡鸣声更响了。   姜曦没有什么好脾气,抬腿蹬了它一脚,厉声道:“喊什么?你要有种,给我站着别动,等火来烧你。”   雪凰果然不响了,载着姜曦和另外两人,默默地往前飞着,但细长的剑柄看起来真的很费力,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姜曦飞至薛正雍旁边,极为嫌恶地瞥了他一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能救就救,救不上来就算,何必作势装腔。”   王夫人:“师兄……”   “怎么,我说错了?”姜曦冷笑,他虽极为英俊,但嘴角的弧度刻薄恶毒,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你若是当年没有跟他走,留在孤月夜,如今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御剑都不会。空出你的位置,你丈夫——这位满心苍生的好汉,便还能多救一个人呢。”   王夫人似乎被刺痛了,猛地低下了脸来,缓缓合上了睫毛帘子,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遥远之处,墨燃的长剑也扩到极大,除了楚晚宁,上头也坐满了救来的上修界寻常百姓。   那些人哆嗦着,涕泗横流,茫然望着家园被火海吞噬,夷为平地。火焰映照着他们眼底晶莹的泪水,合上眼,哀哭一片。   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下,墨燃沉默着,一直没有吭声。他不像薛正雍,没有去做多余的挣扎,知道不可能再负载更多的人了,便不再去看脚下湍急而过,哭喊震天的村镇。   “前面是海了。”眉心微微蹙起,“师尊,我们往哪里去?”   “去飞花岛,你撑得住吗?”   飞花岛是离临沂最近的一个上修界小岛,墨燃听了点了点头,说:“撑得住,但我对东海不熟,找起来要费些功夫,师尊,你看着他们,让他们清醒些,剑上太挤,要是睡着了,恐怕会掉下去。”   楚晚宁道:“好。”   墨燃御剑行了一个多时辰,当海平面升起一道旭日薄光,初阳东升时,他们破云而出,看到碧波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座不算太大的环形岛屿。   飞花岛,总算是到了。   这个岛屿虽属儒风门领辖,但处地荒僻,人烟稀薄,大多都是些靠海为生的零散渔民,大户人家只有一个。他们隔着翻波怒海都瞧见了天边儒风门那场大火,心里惴惴,不知发生了什么,许多居民便都在院子里张望,唯恐天有异象,不敢入睡。   等到破晓,异象没有波及到他们这里,但却有柄长剑载着一群人,乌泱泱地落到了潮湿的滩涂上,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英俊绝伦的男人,脸颊上溅着些斑驳血迹,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恶战。   飞花岛没有什么修士,住的都是些普通人,因此看到他,都有些害怕,不知他究竟是善是恶,来此为何。   “啊呀,他们怎么脸上黑乎乎的……”   有人小声嘀咕,打量着墨燃身后的那些男女老幼。   “好像是从那大火里逃出来的呢……是从临沂来的么?”   一个结实的渔民壮着胆子走近了,问道:“你们……你们是儒风门的人吗?”   “死生之巅。”墨燃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楚晚宁,那孩子年岁太小,实在支持不住,为了不让他被挤下去,墨燃在御剑途中一直都抱着他,“儒风门出了些事,这些……都是临沂的居民,劫火烧的太旺,剑负重有限,实在救不了太多,我……”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半,抬头见到渔民发懵茫然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讲的太快了。   这些飞花岛的人,又哪里清楚什么劫火,什么御剑术呢?   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温声说道:“对不住,我之后再与你们细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蔫头耷脑,狼狈不堪的人群,“能不能先给他们弄些吃的和水?”   一个失去父母的垂髫小儿惊惶不安,慢慢地蹭到了墨燃腿边,伸出小手无助地揪着他的袍角。   墨燃低头垂眸,摸了摸他的头发,对那渔民说:“真的不好意思,叨扰了。”   飞花岛的居民大多淳良,很快就有人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送过来给他们吃。墨燃把事情的始末简略地和岛民们说了,那些人半天合不拢嘴,呆呆地望着海平线上绵延不止的火光。   “儒风门……都烧光了?”有人不可置信。   “南宫掌门仙逝了?”   墨燃道:“不是仙逝,是服下了凌迟果,被带到了其他地方。”   “凌迟果又是什么?”   “就是……”   楚晚宁站在旁边,看着墨燃慢慢地和渔民们解释,自己却没有上前。   他长得有些不近人情,眉眼间天生染着霜雪寒意,要他去和村人交涉,结果不会比墨燃更好。   怀中,那个沉睡的孩子醒了,看到抱着自己的是个冷冰冰的陌生男子,不由地一愣,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半点没有在墨燃怀里时的乖顺。   楚晚宁看了墨燃一眼,见墨燃还被村人围着,无法脱身,便有些无措,习惯性地板着脸对孩子说:“不要哭。”   那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得更响了,口中还不住喊着:“爹爹,阿娘……我要爹爹,要阿娘。”   “不要哭。”楚晚宁生硬地哄着,“你,不要哭。”   “哇——阿娘……阿娘……”   楚晚宁没有办法,一手抱着他,一手想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发,岂料那孩子根本不愿意他碰,把头往后仰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挂满了泪水和鼻涕:“我想要阿娘,我想要爹爹,我想回家……”   这真是一筹莫展,楚晚宁从来没有哄过孩子,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忍不住思索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稍稍安慰到这个小家伙,可是他一陷入沉思,眉头就不自觉的皱起来,衬得整个人犹如匣中尺水,玄铁冰寒。   那孩子哭得正是难受,蹬踹挣扎时冷不防看到楚晚宁的脸色,竟一下子噎住了,吓得半句话都不再说的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像断线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滚。   楚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单手解开乾坤囊,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糯米糖,剥开糖纸,递给他。   “……”小孩含着泪水,滑稽地抽噎一声,望了望楚晚宁,又望了望他手中的糖果。   他娘亲从小就给他讲了一堆哄小孩子听话的故事,其中不乏凶恶可怖的修士,要把不听话的孩子用药迷晕了,抓去炼仙丹。   小孩子无声地噙着泪,瞪着他,忽然惊恐至极。   楚晚宁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有些茫然地回瞪着小孩,手里还举着那颗糯米糖。   他是凤眼,眼仁微微偏上,眼尾纤长,这种眸子虽然好看,但不笑的时候,却自有一种骄矜审夺的态度,哪怕是微笑,这双眼睛都会给他添上几分蔷薇花刺般的野气,含着挑衅,含着傲气。   但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这份傲气的,所以楚晚宁的面容虽俊,却天生不讨生人喜欢。   更不讨孩子喜欢。   “吃啊。”在剑上的时候,他见过墨燃用糖果安抚了几个小家伙。他如法炮制,却不明白为何不得其果。   小孩子抿紧了嘴唇,犹豫着,发着抖,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不要被做成仙丹……   “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就忍到了极限,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令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仍茫然地举着那颗糯米糖,低声道:“……挺甜的。”   他想说的是糖是甜的,可是小孩子把他前头说了一半的“你”也给连在一起,就成了“你挺甜的”,小脑袋琢磨了一圈儿,觉得这道士肯定是要拿自己来炼丹了,而且要把自己炼成一颗很甜的仙丹,竟吓得放声嚎啕,哭声凶猛至极。   楚晚宁僵住了:“…………”    第173章 师尊,有人要赶我们走      他像抱着个烫手山芋, 不知怎么办才好,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他这里张望,耳朵尖不由地就尴尬地涨红了。正在这时, 一双手伸过来, 从他怀里接过了那个小孩,楚晚宁松了口气, 回头:“墨燃?”   “嗯。”墨燃把小孩儿换到一只手臂弯里,托抱着, 另一只手空出来, 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 他面色沉静,大约见了临沂的凄苦景象,眉宇间隐约压着一丝悒郁, 只是望着楚晚宁的时候,他多少想勾起嘴角,别让自己的表情瞧上去太难看。   他要笑不笑的模样,并不如其他时候帅气, 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温暖。   “你都和岛上的人说好了?”   “嗯,说好了。”   “临沂这场大火恐怕没有四五天是熄不掉的,在这之前我们都得暂留在飞花岛, 这岛上屋子不多,我们带了这么多人……”   “问了村长,说挤一挤,都还住得下。”   要墨燃去交涉这种问题总没有错, 他更清楚该怎么和人沟通,长相什么的……想想之前帮忙收割稻子的时候,村里那些姑娘瞧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比自己讨喜的多。   楚晚宁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   “跟我就别说辛苦了。”墨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糖果,心中了然,转头笑着哄怀中那个还不杳世事的孩子,“你呢,你怎么就哭了?”   “我要阿娘……要爹爹……”   墨燃见他还那么小,走路都尚且蹒跚,爹娘却丧生火海,再也回不来,不由酸楚,便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脸,低声宽慰道:“爹爹阿娘……有些事情,要过些日子,才能来陪你。你要乖,他们看到你才会高兴……”   他抱着哄了一会儿,那孩子竟逐渐安定了许多,虽然还在抽抽噎噎,但总不至于再大喊大哭了。   墨燃低头看着睫毛挂泪的孩子,楚晚宁则拿着糖果,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侧颜很是好看,线条硬朗干脆,若放在水墨篆籀里,便是颜筋柳骨,落笔遒劲雄浑,书成挺拔卓绝,轻而易举道出一张英俊绝伦的脸来。   他的棱角很硬朗,睫毛和眼神却是柔软的,宛如春叶舒展。   楚晚宁有些出神。   所以当墨燃把头探过来,咬住他指端的糖果时,楚晚宁猛地收了手,惊得睁大了眼睛,问:“干什么?”   糯米糖那么小一颗,男人的脑袋凑近了迅速叼走,自然而然嘴唇会碰到他的手指尖,甚至温热湿润的舌尖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指腹,楚晚宁只觉得浑身一麻,那迅速而微小的亲密接触,却足以令他脊柱都窜起酥/痒,犹如新芽破了种子,顶开沉默的泥土,将闷闷的土地顶到松软……   墨燃含着糖果,朝他笑了笑,转头对那孩子眨眨眼。   他一仰头,将糖果卷进口中,喉结滚动,然后对孩子说:“你看,不是什么可怕的丹药,是糖呢。”   楚晚宁:“……”   他刚刚在神游,没注意听那小孩子和墨燃在讲些什么。   这时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那小孩怯怯的,却又认真地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半天小声惊讶道:“啊,真的是糖呀……”   “是啊。”墨燃笑着说,“这个仙长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抓你去炼丹呢?”   楚晚宁再次:“……”   由于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悚然了,墨燃并没有困意,安顿好了救出来的男女老幼,天已大亮,他一个人走到飞花岛的滩涂边,早晨的海岸线会退回很远的地方,露出潮汐涨时所看不到的滩涂。   独处的时候,重重心事就涌上来,笼在他眼底,成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脱了鞋,沿着湿润的海岸线缓缓走着,脚印踩在湿润的泥沙上,在他身后留下两串歪扭痕迹。   其实关于徐霜林,还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大冷天的,那家伙却不爱穿鞋,总愿意赤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墨燃是个藏匿了很多过去,总也不被人善待的人。   或许正因如此,他能很清楚地明白徐霜林不惜一切,想要毁掉儒风门,想要毁掉江东堂,甚至搅乱整个上修界的心态。   被打压,被排挤,那并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最痛的是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明明曾经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宗师,却在修真界第一重要的“灵山大会”上,被千夫所指,说他耗费全部心血所创的独门法术,乃是窃其兄长……   受尽嘲笑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墨燃知道,这场浩劫过去之后,修真界必将面临这一次重新洗牌,对于那些无论是脸面还是身上都饱受创伤的门派而言,他们都会想:徐霜林真是个疯子。   或许只有曾经也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过的墨微雨,才会在这静谧漫长的海岸线上,在一个人静静散步的时候,忍不住去思索。   徐霜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疯子,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意气风发,在橘树林里苦练过剑术,待夜幕降临后才疲惫又满足地回去,袖子里揣着摘下的一只鲜甜橘子,带给自己那位总在偷懒的哥哥吃?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哥哥虽一无所成,却能凭三寸之舌,让自己于修真界再无立锥之地。   这个疯子,是不是也曾埋首法术卷轴之中,苦思冥想,认认真真地蘸着笔墨,写下一段略显青涩的见地,然后不满意,咬着笔杆,复又陷入深思?   那时候的他,也不清楚,其实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污名落身,永无希望。   墨燃闭上了眼睛,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一层金边。   他想到了三生别院,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徐霜林给自己住的地方取这个名字,仅仅只是随性而为吗?   还有前世,前世的徐霜林蛰伏在儒风门,也应当和这辈子是同样的目的,但那一次,他却在烽火之中为了叶忘昔战死……   叶忘昔。   这个名字,也是徐霜林给她起的。   忘了什么?   他是曾经试图想要忘掉那些不公正不公平的岁月,忘掉昔日的仇恨与辉煌,忘掉那一张张面目丑恶的脸吗?   还有徐霜林费尽心机,从无间地狱拖曳出的那具尸首,罗枫华的尸首。   他要这具尸首做什么?   幻象里,徐霜林跟南宫柳说,只有得到施咒人的灵核,才能彻底破除戒指上的诅咒,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徐霜林真正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帮助南宫柳解开诅咒。   空间裂缝,珍珑棋局,重生之术……   还有最后从裂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墨燃隐隐觉得有哪个地方非常不对劲,他眉心紧蹙,思索着。   忽然,他蓦地睁眼。   他想到一件事情——   当年在金成池边,老龙望月死时,曾经说过:“那个神秘人,在金成池以摘心柳之力,修炼着两种秘术,一是重生术,二是珍珑棋局。”   那时候它并未提及“时空生死门”。   也就是说,对于徐霜林而言,他在乎的只是重生和珍珑两个法术,珍珑不必多说,是为了行事方便,操控棋子。   重生呢?   他想要谁重生?   墨燃想了想,觉得答案有两个,一个是容嫣,一个是罗枫华。   听徐霜林的言语之意,容嫣曾经喜爱的人其实是他,后头因为某些变数,她最后与徐霜林断绝,反而嫁给了他哥哥。   但是再仔细推断,又觉得应当不是她。   如果徐霜林当真喜爱容嫣,喜爱到想尽办法也要让她复生,上辈子又为何能杀掉她唯一的儿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家伙很早就以“霜林长老”的身份蛰伏在南宫柳身边了,如果他是为了用重生术让容嫣复生,那当初在金成池边,为什么不直接阻止她被献出去祭祀?   不是容嫣。   墨燃转过头,望着被旭日染红的大海,细碎潋滟的波涛不断蔓延涌起,潮汐正在随着太阳的东升,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回升涨,天地之间一片金碧辉煌。   是罗枫华。   墨燃几乎可以笃信,南宫絮要复活的人,是罗枫华。   儒风门的事情远还没有表面上露出来的那么简单,就像这海潮涨落,那些破碎的贝壳,色彩危险艳丽的海星,都在天明之时,被滚滚浪潮覆盖在水波之下。   海水涨的很快,细碎的砂石被海浪冲刷着,蔓延至他漫步的滩涂。   足下忽然一凉,墨燃低下头,浪花已经翻涌上来,拍打着他的脚背。   “哗——”   他动了动修匀的脚趾,觉得有些冷,反身想要走回沙滩上穿鞋,一回头,却瞧见楚晚宁从漫天红霞中向他走来,神情淡淡的,单手拎着被他随意扔在沙地里的鞋袜,递给他。   “怎么光着脚,这么冷的天。”   墨燃随他走到了沙坡高处,在巨石嶙峋的一片石滩岸边坐下,抖干净脚上沾着的泥沙,重新穿上鞋。他忽然觉得有些宽慰,虽然他这辈子在楚晚宁身上,注定得不到那种想要的爱意,但是楚晚宁依旧是世上最好的师尊,会关心他,照料他。   看到他赤着脚走来走去,会忧心他着凉。   “儒风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没那么简单。”   “我想也是。”楚晚宁的眉头自昨晚开始就几乎没有舒展过,纵使此刻有着短暂的平和与安宁,他的眉宇之间依然洇染着悒郁,他看着墨燃穿上鞋袜,复又将视线投向那茫茫大海。   海平面冉冉升起的旭阳烧出一片绚烂金红,和极远处,临沂未熄的大火交织在一起,竟是难分彼此。   “徐霜林被空间裂缝拉去了哪里,实在难查。”楚晚宁道,“若是他存心不想让人发觉,销声匿迹,恐怕十年八年都没有人能捉得住他。”   墨燃却摇头道:“他忍不住十年八年,精力恢复后,应当就会有所动静。”   “怎么说?”   墨燃就把自己的猜测跟楚晚宁讲了一遍,又说:“罗枫华的尸身,不是真正的肉身,是在无间炼狱里重修的‘义肢’,离开鬼界,缺了阴气供养,很快就会溃烂腐朽。所以我猜最多一年,就算他准备的不齐全,也会有新的动静。”   楚晚宁没有作声。   他做事或是思考,素来慎之又慎。对于这种说不准的事情,他不会像墨燃这样大胆假设。但是听一听墨燃的假设,却也是无妨的。   “那只手呢?”楚晚宁问,“最后接南宫絮走的那只手,你有什么猜想?”   “……”墨燃摇了摇头,“第一禁术,我知道的太少了,不好说,不知道。”   这句话却不是真的,虽然墨燃不想再对楚晚宁说谎,但有些事情,他实在无法和楚晚宁明言。   他不敢说。   真的,他从记事起,有过的安稳日子就少的可怜,两辈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会超过一年。   一个颠沛流离了几十年的人,忽然让他坐下来,给了他一壶热茶,一捧篝火,他怎么舍得再起身离开,怎么舍得亲手打碎这一场好梦。   所以他只能说,不知道。   但心里却躁动不安,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不会那么简单。否则前世的徐霜林为什么没有这么快做出搜集五大灵体,肆意屠戮的事情来?如果不是有重生回来的人授意他,蛊惑他,按正常的事情发展,徐霜林在这个时候应当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复活罗枫华……   更何况,当年金成池,徐霜林操控的白子曾经对楚晚宁说过:“你若以为世上通晓三大禁术的人只有我一个,那么你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墨燃觉得徐霜林一定清楚,有些原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但同时他又觉得,徐霜林虽知有重生者,却不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   不然在儒风门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直接揭穿自己的老底?他那个记忆卷轴,只要取得一些墨燃的记忆,往劫火中这么一放,饶是楚晚宁待自己再好,恐怕也不会再要这个徒弟。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墨微雨会永无翻身之日。   徐霜林为什么不这么做?   两种可能:   第一,他出于某种原因,不能够这么做。   第二,则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墨燃此刻都很被动,他手上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如果对方小心谨慎,不再暴露出蛛丝马迹,那他恐怕只能站在明处等着,等那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随时刺向他的后背。   墨燃抿起嘴唇,浓深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上辈子他活在仇恨之中,自私自利,做尽了疯狂事。这辈子,无论结局如何,他都想尽力地去过好每一天,尽力地,去弥补那些亏欠的人,尽力地保护好师尊、师昧、薛蒙,保护好死生之巅。   尽力地,去留住这曾经求而不得的片刻暖意。   正兀自出神,忽有渔民匆匆忙忙跑来,对墨燃他们喊道:“不好了,两位仙君,出事了!”   墨燃一惊,手臂在地上一撑,立刻跃起来,问道:“怎么了?”   “岛上的大户主前些日子出海,今晨刚刚回来,她、她听村长说了事情经过,对村长的处置很不满意,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让那些老人孩子住在空出来的屋子里。这会儿她已经把所有人都赶出来啦,你们带来的那些人,都,都在外头站着呢。”   渔民心肠好,说着说着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真可怜,这大冷天的,连件衣服被子都不愿意给……大户主还说……”   楚晚宁也站了起来,脸色阴郁:“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方才这些临沂来的人,吃了飞花岛的干粮,喝了飞花岛的水,要……要跟他们清算钱两,如果没付清,就……就抓起来,统统当奴隶……留在岛上使唤……”   他话还没说完,楚晚宁已是盛怒,月白色华袍翻飞,朝着岛心村寨疾行而去。    第174章 师尊的锦囊   飞花岛虽然贫穷, 但大户主显然生财有道,过得十分富庶。   她穿着蝙蝠纹洒金绸缎褙子,罩着件一看就是昆仑踏雪宫产的极品雪纱外衣, 黑白半掺的长发绾得极为光滑严实, 上头簪满点翠珠花,眉毛用上等螺子黛描浓, 敷粉抹脂,唇点绛红。脖子上勒着一圈质地温润的珍珠链子, 耳朵挂着两枚金光璀璨的耳坠, 镶嵌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 沉甸甸地扯着她那俩耳瓣。   她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了,芳华早已不在,身材略显臃肿, 脸庞上皱纹横生,若是存心打扮一番还好,但她显然认为往身上穿戴越多华贵的东西,就越能显得自己格外貌美, 所以反倒陷在这一堆闪闪发光的珠翠里,像一只披红戴绿的老鳖。   老鳖坐拥着整个飞花岛一半的地皮,她说话, 村长都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艳阳升起,这只红花配绿叶的老鳖施施然来到广场,坐在早已为她备下的红酸枝蝠鹿太师椅中, 打量着临沂来的那些流民。   “怎么就给收下了?”她翻起沉重油腻的眼皮,不阴不阳地瞅了村长一眼,“银两都没付,给他们屋子住做什么?饭呢,吃了多少?”   “没吃多少……都是村里人自己家剩下,吃不下了的。”村长咕哝道。   老鳖娇滴滴地哼了一声,说道:“那也得付钱呀。这大米麦子,不都是从我孙三娘的土地上种出来的?今年收成不好,我还开仓赈济了岛上每户十斤大麦粉,一壶油呢。给你们吃倒是无所谓,都是自己人,但你们拿三娘我的粮食来救济临沂的流民,恐怕不太好吧?”   “三娘子说的是。”村长赔笑道,“但是你看,这些小丫头老头子的,大冷天的多可怜,你是菩萨心肠,要不就算了吧。”   老鳖小眼一瞪:“怎么能算了呢?钱啊,都是钱呢。”   村长:“……”   “每家拿出多少东西给他们吃了?”老鳖问,“方才让你们去记账,记了吗?”   村长没辙,只得道:“记了,理出来了。”说着把一本小册子递到老鳖孙三娘手里,孙三娘哗啦一抬手,仅右手一个腕子上就五彩斑斓地戴了九个手镯钏子,金的银的玉的各色宝石的,差不多遮了她半条小臂。   “嗯。”她懒洋洋地看完了,把账本一盒,掐指一算,说道,“你们这些人属猪啊,真能吃,才这么一会儿,居然啃了岛上的二十六个馒头,咱们的馒头大个儿实在,收你们九十银不过分。另外喝了半缸子淡水,那可都是我从临沂运回来的,临沂卖我三金一缸,我总得算上路费折损,卖回给你们四金一缸,半缸就是二金,一共二金九十银。对了,张姐。”   被点到名字的面善女人一抖,忙抬头:“啊,三娘子。”   孙三娘笑道:“你家馒头做的最好吃,和面的时候,里头都搁着猪板油的,也得算账。”   “这……蒸十个馒头也才豌豆大的一粒猪油,这怎么算进去?”   “怎么不好算呀,十个馒头豌豆大的一粒猪油,折算下来,我收一个铜板,总不过分。”   “……”   “这样算起来就是二金九十银一铜了。”孙三娘说,“另外,你们在我地皮上的屋子里睡觉,屋子虽然不是我的,但地皮是我的,你们一共睡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的费用是每人七十铜。”   她说着,扭头问身边的管事儿:“他们一共几个人?”   “回三娘,一共四十九个。”   “不对啊,之前不是说五十一个吗?还有两个呢?”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个阴沉的声音说道:   “在这里。”   楚晚宁虽未着白衫,而是偏深的月白衣袍,但依旧气华神流,有霜雪之息,一双微微往上飞扬的眸子里,瞳仁清澈,却冰冷倨傲,犹如出鞘的锋利刺刀。   孙三娘是寻常人,但见到修士,却并不畏惧。   她做了大半辈子营生,尽管吹毛求疵锱铢必较,却不犯事儿,溜着边儿恶心人。   因此她不紧不慢道:“原来是位仙君,难怪不用得睡觉。这些人都是你救来的吧?来的正好,麻利点儿,给钱。”   村长低声道:“三娘,这二位不是儒风门的,是死生之巅的仙君,你不用这么……”   “我管是哪个门派,我认钱不认人。”   楚晚宁瞥了一眼蜷缩在一起,冷的瑟瑟发抖的那些流民,一抬手,落下一道金红色结界,用以给他们驱散寒意,而后转头:“你要多少?”   “两金,九十三银,四百三十铜。”   孙三娘虽然恶心,但此时他们也无别处可去,楚晚宁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了她,就是连累自己带来的一群人,因此虽面色极差,还是自乾坤囊里取出钱袋,丢给她。   “里面大约有八十金。”他的钱大部分都搁在薛正雍那里,如今身上的余财还真的不多,“我们要住七日左右,你点点,看看够不够。”   “不够。”   孙三娘哪里会自己亲自动手,把钱袋径自交给手下,让手下在旁边清点。   “八十金最多只够你们住三天,且还没有算饭钱。”   “你——!”   “仙君要是不服气,我可以和你细细算这笔账。生意人明算钱,每笔我都能跟你讲出个由头来。”   这时候墨燃也赶来了,他身上带着的钱两也不多,和楚晚宁加在一起,勉强够五十二个人四天的吃住。   孙三娘收了细软,咧着鲜红的嘴唇笑道:“留你们四日,四日之后,若是没钱,我可不会管劫火熄了没熄,你们都得马上走人。”   为了节省用度,这天晚上,楚晚宁没有吃饭,他将传音海棠抛入江海之中,尝试着与薛正雍取得联系,而后反回到自己暂居的小屋里。   这屋子比在玉凉村农忙时住的更简陋,由于岛上空房不多,大家都需要挤一挤,楚晚宁不习惯和陌生人共处一室,便只能和墨燃睡一起。   这会儿陋室内的灯亮着,墨燃人却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楚晚宁脱了外袍,那袍衫虽然制式华贵,但料子却不比他往日穿的白衣要好,上头沾着劫火焚出的灰烬,还有血渍。他倒了一木桶热水,正准备着手清洗,门开了。   楚晚宁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墨燃进了屋子,他带回来一个竹编饭盒,外头风有些大,天又很冷,他便把饭盒揣在怀里,抬起眼眸,鼻尖冻得红红的,笑道:“去三娘府上要饭了。”   楚晚宁一愣:“你去要饭?”   “开玩笑的。”墨燃道,“我带了些吃的回来。”   “什么吃的?”   “馒头。”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碗鱼汤,一碗红烧肉,可惜没有甜点。那个孙三娘盯得太严实,村子里的人都怕她,没人敢再给我东西,我就去她府上找她,拿一把随身带的银造匕首跟她换的。”   楚晚宁皱眉道:“她也太黑心了,你那把银匕首我知道,上头还嵌着灵石,怎么就换了这么点东西?”   “不止这么一点,我跟她讲价,换了五十二份,每个人都有,瞧着厨房送出去的。”墨燃笑着说,“所以师尊你不用担心别人,乖乖地把这些都吃了吧。”   楚晚宁是真有些饿着了,坐到桌边,先喝了好几口热鱼汤,然后拿起馒头,就着红烧肉啃了起来。孙三娘吝啬,给的肉不多,且大部分都很肥腻,楚晚宁不爱吃,但蘸着肉汤嚼馒头,味道却也不错,他啃了一个,又去啃第二个。   墨燃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水桶,问道:“师尊要去洗衣服?”   “嗯。”   “外袍而已,我帮师尊洗了吧。”   “不用,我自己去。”   墨燃道:“没事的,我是正好也要去洗,顺带而已。”   他说着就去床铺上拿起自己先前丢着的几件换下来的衣物,而后拎着木桶走了出去。   院内月色正明,墨燃仰头看了一眼,心道不知薛蒙和伯父他们怎么样了,叶忘昔和南宫驷如今又去了哪里。再看大海那边的劫火,依然滚滚如血潮,日夜不息,烧的焦烟冲天。   宋秋桐,还有……那个人。   那个前世他恨之入骨,为之屠尽整个儒风门的人。   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墨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他放下木桶,兑了些水缸内的凉水,卷起衣袖开始洗衣服。   楚晚宁这家伙,做机甲也好,写卷轴也好,都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可一旦让他做一些洗衣做饭的事情,就总是一团糟。   比如墨燃在完全把衣衫浸入水里前,会习惯性地先把乾坤袋,暗袋查看一遍,以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进水,但楚晚宁却经常不记得要做这一步。   “…………”   面对从楚晚宁衣袍里摸出来的一堆零碎玩意儿,墨燃陷入了沉默。   这都是些什么?   海棠手帕。   还好,还算正常。   各种丹药。   也没什么毛病。   一把糖……   墨燃有些无语,仔细看了看,好像还是自己在玉凉村的时候买给他的牛乳糖。   还没吃完吗?   再往下翻,墨燃吓了一跳。   ……引爆符?   墨燃脸都青了,举着那张浸了一半水,湿哒哒的符纸,几乎是悚然。   楚晚宁这人的心有多宽?能把引爆符不加任何禁锢地就这样直接揣在身上?虽说点燃自爆的可能甚微,但这也太危险了些,闹着玩儿吗?   墨燃皱着眉头,忙把他的衣服再仔仔细细从头查了一遍,把那些引爆符、冰冻符、镇魂符统统都清了出来,发现居然那个画着小龙的升龙符也被楚晚宁粗心大意地落在了里面。   要是看都不看,这些符纸都得泡汤,很大一部分就都没有用了,楚晚宁也真是……   墨燃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以后师尊的衣裳,绝不能让他自己来洗。   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小的,藕白色的东西从暗袋里滑落了出来。墨燃浑不在意,以为又是什么法咒灵符之类的,随手拿起,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怔住了。   那是一只陈旧的锦囊,绣着合欢花,瓣叶都已失色,不复初时鲜艳。   有些疑惑,又有些茫然,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但是时日隔得太久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墨燃摩挲着这只小锦囊,漆黑的眉宇紧锁着,眼里闪着明暗不定的光影。往事一桩一件飞速流过去,他在湍急的岁月中试图寻到这一朵合欢盛开的源泉。   轻盈微凉的布料,年久淡去的颜色。   他拿在手里细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担心里头又装着什么类似于“引爆符”的危险物件,于是将它打开一道口子,看了一眼。   “……”   是一缕头发。   不对,再仔细一看,其实是两缕。   系在一起,绕在一起,天罗地网,严丝合缝。在匆匆忙忙过去的时光里,它们一直缠绕着,陪伴着彼此,乍一瞧,还以为是一束,其实这两缕墨色,早已难舍难分。   “头发?”   墨燃怔忡地,眼前闪过一点灵明。   他喃喃道:“锦囊……合欢锦囊……”   忽然,他想起一件往事。紧接着那件事情就像火焰一般在心口炸开,烧的胸腔一片火烫。他眼睛都瞬间因为惊愕而睁大。   鬼司仪。   他想起来了。   金童玉女彩蝶镇合卺交杯共结连理断发为誓结发为盟——他想起来了……   从此孤魂两相伴,碧落黄泉不分离。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彩蝶镇鬼司仪跟前,他与楚晚宁冥婚成亲时,金童玉女替他们剪下的两缕头发,收在了合欢锦囊里,交到了楚晚宁手中。   就是这个锦囊。   “怎么会。”   墨燃脑中嗡嗡作响,血流涌动,须臾间便懵了。   “怎么可能……”   他紧攥着这锦囊,手都在微微地发抖,眼睛里头跃动着憧憧光亮,闪着惊异、骇然、不可置信、茫然无措、狂喜乃至悲伤。   师尊……楚晚宁……   他、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第175章 师尊,你是不是喜欢我?   楚晚宁吃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 身后的门开了,墨燃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把那些东西都搁在了床上。   “师尊, 你外袍里有些没拿出来的符纸零碎, 我都给你放在这里了。”   他说完,就低着头又走了出去。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拿着锦囊去问楚晚宁, 总觉得无论对方回些什么,气氛都会异常尴尬。更何况楚晚宁的脸皮那么薄, 自己的嘴又笨, 万一哪句话说错了, 让他不高兴了,那该如何是好。   墨燃抿了抿嘴唇,黑眼睛里头闪着灼灼光芒, 有些意乱,又很茫然。   他忽然生出一丝令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楚晚宁……   竟是喜欢着他的吗?   墨燃被自己这大胆的妄念惊着了,忙摇了摇头, 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这只锦囊属于一个墨燃毫不在乎的人, 比如某个女修,那墨燃瞧见了,定然心知肚明,瞬间就能确定对方怀着的心意。   ——如果不喜欢, 谁会揣着与另一个人的结发锦囊,一揣就是那么多年?   事情原本是那么简单。   可是一碰上楚晚宁,墨燃就乱了。人都是这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变得很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对方一个眼神,都能抓心挠肝地纠结半天,对方沉默不语,都能从那寂静中,掘地三尺,小心翼翼地掘出停顿后头藏着的含义。   这样一来,哪怕再简单的事情,他会反复琢磨,细嚼慢咽,品出很多七拐八弯的滋味来。   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是不是自己误会了?   是不是楚晚宁忘记丢掉了?   这种用脚趾头想都能给出否认的问题,他竟能忧心忡忡想个半天。他一边怔忡地出神,一边心不在焉地搓洗着桶里的衣物。水越洗越冷,心却越来越烫。   墨燃忍不住抬头,朝屋子那边张望,糊着窗户纸的回字形旧木窗子里,透出熟金色的烛光,烛火摇曳,一暗一明,连带着墨燃胸腔里的那一株幼嫩新芽也柔软地战栗,拂动。   如果楚晚宁真的喜欢他……   明明曾经是那样皮糙肉厚的踏仙帝君,却只将这句话想了一半,脸就已红了。   墨燃觉得有点热,也有点渴。   那是水解不掉的渴,能抚平降去他燥热的,只有屋子里的那个人。只有那个人口中的甘甜,才能让他得到莫大的抚慰,得到片刻安宁。只有那个人,那个他发了誓要珍惜,要守护,要敬重的男人。   在想到“要敬重”的时候,墨燃炽烈的胸膛里仿佛被泼了一杯水。以往他控制不住自己,对楚晚宁萌生出强烈的渴望时,他都会这般警醒自己,指责自己。   但是今晚不一样。   今晚的那只锦囊,像是给他心中的灼热,生生添了一把浸满松油的枯柴,助长了他的野心。   要敬重。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可是杯水车薪,往日总能浇灭的念头,此刻却咄咄逼人地烧上来,把浇来的冷水瞬间蒸腾成丝丝蒸汽,熏得眼中一片恍惚。   于是墨燃震惊地发现,“要敬重”这个法咒,对自己,终于彻底地、完全地——   失效了。   屋子里,楚晚宁最后一个馒头下肚,想擦一擦手指,于是走到床边,从那堆杂物里拿出海棠手帕。   他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记性真是不好,洗衣服之前也不知道先把里头的东西都取出来,倒让墨燃看了笑话,也不知道他……   “嗯?”   还未想完,忽然在一堆符纸的遮掩下,看到根纤细红绳。   楚晚宁心中咯噔,伸手想要去把红绳牵出来看看,但手指顿在空中,竟是不敢往前,犹豫片刻,他收了手,探入衣襟,去摸自己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一摸之下,倏忽色变。   他的合欢花锦囊,真的不在身上!   楚晚宁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僵了半晌,想起来了——那只鬼司仪处得来的锦囊,他平日里一直收在内襟,但薛正雍定的这件礼袍内衫的暗袋做的微微倾斜,锦囊柔滑,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弄掉,所以就收在了外衣的袋子里。   再仔细端详那一堆杂物,他更是如遭雷殛,动弹不得。   糖果之类的细小东西,都被摆在了最上头,下面是符纸,唯有那一根红线,欲盖弥彰地藏在最底下,藏它的人好像涨红着脸,连连摆手在说:“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   半晌之后,楚晚宁屏着呼吸,怀着一线奢望,握住那根红线线头,将它从凌乱的符纸中抽出来。   ……果然。   锦囊的红线动过了,和他习惯系的方式完全不同。   饶是他再镇定,白皙的脸颊还是迅速涨红,耳根更是红的像要滴出血来。他把红线栓着的锦囊打开,里面那两段纠缠了多年的墨黑发缕,就像在他隐秘盘绕了多年的心思,就这样无遮无掩,落在了暖黄色的烛光里,绕指柔间。   墨燃看了他的锦囊!   看完之后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锦囊埋在了杂物的最下面!   这个认知让楚晚宁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流汹涌,内心再是无法平静,整张脸和烧红了的炭火一般烫热。   该怎么办?   墨燃是不是已经明白了自己深藏的心事?   ……完了。   墨燃喜欢的人是师明净,若是知道自己对他竟有情意,肯定会吓到他,他们两人之间如今温和柔软的关系,会不会就此土崩瓦解——楚晚宁脑海中一片马乱兵慌,手中紧紧攥着锦囊,半天才稍微冷静。   他希望墨燃不知道。   赌上他多年来清心寡欲的好声名,他希望墨燃什么都没有发觉——按说漫长的暗恋若有朝一日能被心爱的人知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是一种解脱。但对于楚晚宁而言或许并非如此。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处。   在墨燃师昧那种芳华吐露,意气风发的年岁,楚晚宁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没有想过如今三十多了,还能有机会与挚爱常相伴。心迹表露无疑是一段恋情的初始,但也未尝不会以失败告终,铩羽而归。   楚晚宁把锦囊重新收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蒙尘的铜镜前。   他抬起眼皮,往里面看了一眼,那镜子许久没用了,上头布着一层厚灰,只能照一个大概的影子。于是他抬起手来,将镜面擦拭,尘埃里露出一张并不那么完美的脸。   铜镜上有一道划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眼角。楚晚宁眨眨眼睛,看着自己。   “好丑。”   他对着镜中人,忽然很是气恼,也很是沮丧。   “我怎么能……长成这样?”   他知道墨燃喜欢温柔的,好看的,纤细漂亮的年轻男子。   而自己,一项都没有做到。   他虽然没有皱纹,但岁月在一个人身上流落的沉重,却是无法掩藏的,楚晚宁本就少年老成,如今再没有一星半点的热气,又怎么好意思和年轻人谈情论爱,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徒弟。   若是传出去,别说自己,便是墨燃,便是死生之巅,都是脸上无光的。   更何况自己一睡五年,师明净出落得愈发盘靓条顺,风华绝代,不笑的时候眼睛里都像落满了灼灼夭桃,再看一看镜中的那个人——   眉眼间,只有不讨喜的戾气和傲气。   两者一比,高下立见,傻子才会选择自己。   楚晚宁打量着昏黄铜镜,他心想,如果时光倒推十年,让镜子里这个丑家伙在二十余岁的时候对一个人萌生爱意,或许他还会凭着一腔热血,冒冒失失地去告白,哪怕碰的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   但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   他已青春不在,只剩下了狼狈、警惕、刻薄、还有一张小孩子看了都会吓哭的凶恶脸庞。   墨燃风华正茂,师昧倾国倾城。   而他不过是个不再年轻的丑家伙,他什么都不敢要,只想躲起来。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这样下去,两情相悦想都不敢想,能容许他一厢情愿,容许他暗恋一个人,容许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师尊之名,对那个人好。   他就觉得够了。   挺满足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楚晚宁没有回头,从铜镜里看着墨燃拎着木桶,走进屋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铜镜仍有些模糊,楚晚宁只能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却瞧不清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表情,眼里又流淌着怎样的色彩波光。   纵使对自己重复了百遍要镇定,楚晚宁的心跳没来由得很快,他不想让墨燃瞧出自己的尴尬,于是拆开高马尾,将发带咬在唇齿之间,低下头来,佯作是在镜子前重新绑缚头发。   他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咬着发带,就有了不用开口和对方打招呼的理由,那就——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耳背,楚晚宁的身子猛地一颤,压抑着,却依旧压抑不住,微微发着抖。   他本就不常与人肢体接触,很不习惯,更何况碰到他耳坠的人还是墨燃,粗砾宽大的手掌与耳朵细嫩的皮肤厮磨,仅是一瞬,腰背便都是麻的。   楚晚宁依旧垂着眼眸,他怀疑自己此时抬头,哪怕光线幽暗,哪怕铜镜昏沉,身后的人都能看出他红的不正常的脸。   他只咬着发带,竭力镇定,说:“你洗好了?”   “嗯。”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   楚晚宁感觉他靠过来,离得那么近。身上有着寒夜里带来的凉气,但遮不住男性雄浑炽热的气息,这气息使得他晕眩,思潮模糊缓慢,转不过弯来。   墨燃一边替他拢着旁边滑下来的碎发,欲语还休:“师尊,我刚刚……”   “……”   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咬着发带,垂着眼帘,心跳失速。   似乎要问的东西太难以启齿了,墨燃顿了顿,终究转了话锋:“算了,没什么。这么晚了,还扎头发?”   楚晚宁不答,只觉得身后那具身体,贴的实在太近。   好热。   “是要出门吗?”   楚晚宁道:“没,就出去洗个碗。”   “我帮你。”   楚晚宁道:“我有手有脚。”   墨燃在他身后笑了一下,似乎也是没话找话的尴尬而笑:“有手有脚不错,但是师尊也笨手笨脚啊,怕是会磕到。”   楚晚宁:“……”   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墨燃敛去笑容,认真道:“外头水凉,你记得兑点热的端出去。”   楚晚宁应了一声,有点像“嗯”,又有点像“哼”,含混不清的鼻音,但是很好听,落在墨燃耳中,催的他胸前里那株嫩芽黄蕊愈发张牙舞爪。他的喉结微微攒动,目光幽暗,落在楚晚宁低头时,从衣缘里露出的一段苍白脖颈。   他觉得更是烦渴,下意识地吞咽,却又尽量地将声音放得极轻,不想被楚晚宁听到。   墨燃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这镜子好糊。”   “太久不用了。”   “师尊瞧不清吧,发带给我,我替你梳头。”   楚晚宁咬着雪青色的绸带,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墨燃就把那发带握在了手里,既然这样,自己总不好再咬着,只得悻悻地松了口,由着墨燃帮自己扎马尾,一边还故作张致地冷哼着:“你会不会扎?扎的不好还不是要我自己重来。”   “师尊你忘了?在桃花源,都是我给你扎的发辫。”   楚晚宁蓦地无言,夏司逆是他丢人的过往,他才不想再提,便闭着眼睛,蹙着眉,由着墨燃帮他梳绑。   只是墨燃的手掌总是若有若无擦到他的耳廓,他觉得很难受,头皮发麻,喉间微渴,于是眉头蹙得更紧。   “怎么还没好?”   墨燃就低沉地笑:“你啊,总是那么急。别急,就快了。”   他的声音好像比方才更近了些,就贴在耳背,楚晚宁垂在袖间的手不由地攥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墨燃的呼吸仿佛有些沉重,野兽扑食前的蓄势待发的那种沉重,这让他生出一种被盯伺的刺痛感,他甚至觉得身后会有虎狼扑杀而来,将他摁在铜镜前,贪恋饥渴地咬碎他的喉管,吮吸他血管里汩汩的鲜血。   人的感知,有时是准的惊人的,只是楚晚宁感觉到了,却因自卑,并不敢相信而已。   他哪里清楚,如果自己此时抬头,会瞧见的就是镜子里墨燃灼亮与幽暗并生的双眸,欲望和理智在其中交锋,花火四溅,硝烟横生。   墨燃握着那滑腻的丝绸发带,清明的自己在掌握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帮楚晚宁束发,而另一半暗黑的魂灵,则无不焦躁地想——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绑发带?   可这发带分明绑错了地方!   他觉得自己合该把楚晚宁粗暴地摁在在陈旧荒废的妆台前,用发带勒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掐住他的下巴,如饥似渴地亲吻他,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去汲取他口中的甘甜,去吮吸他柔软的舌尖。他分明应该激烈地磨蹭着楚晚宁的耳侧,舔舐耳后那一滴细痣,应该浓重地喘息着,贴在楚晚宁耳廓边,压低声音问他——   “楚晚宁,我的好师尊。你为什么要藏着那一只锦囊?”   “晚宁……晚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渴望的心都像要撕裂开了,血都烫了,眼都是热的,是红的。    第176章 师尊,你买我吧      楚晚宁扎好了马尾, 就去了外头洗碗,三个碗,洗了很久也没见他进屋。   墨燃坐在床上, 有些焦躁不安,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缝,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   怎么办。   他在想。   今天晚上, 该怎么睡?   这是个看似简单,其实要命的问题。   墨燃拿不准楚晚宁的心意, 自己更是天人交战, 欲望和理智打得如火如荼。   这个时候, 暖帘撩起,楚晚宁夹带着外头的寒意,捧着洗好的碗回到了屋子里。他看了坐在床边的墨燃一眼, 烛火噼啪,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微妙,但下一刻眼帘放落,墨燃再也没来得及瞧清楚, 他已背对着自己,坐在了桌边。   “师尊还不睡?”   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一个渴到不能再渴的男人, 在急切地邀约爱人上床歇息。   楚晚宁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忙。你困了先睡。”   “我也不困。”墨燃道,“师尊要做什么?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想今晚多做些凝音海棠花。”楚晚宁说着, 一抬手,指尖拈拢,凝出一朵金光灿灿的娇嫩海棠,放在桌边。   这种海棠是由楚晚宁的灵力聚成,可以收纳短暂的话语,用以传讯,这是他的独门秘术,其他人确实无法效仿。   但墨燃有些不解,他来到桌边,拉出一张椅子反过来坐下,结实的手臂枕着椅背,下巴则又枕着手臂。   “师尊做这个干什么?”   “拿来卖。”   “嗯?”   听出墨燃声音里的微微吃惊,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们的钱不够留宿飞花岛七日,那个孙三娘不是要做生意吗?那我也跟她做,凝音海棠,终年不败,金光璀璨,你瞧她满身金银首饰哪个不是在发光的,我看她就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做好了,明天我去街上卖,我看她要不要。”   墨燃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尊要……卖花?”   楚晚宁的脸色略微一变,大约不想把自己和巷子里卖白兰花的大姑娘们划归一处,十分生硬道:“法术做的花,不能算花。”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卖。”   楚晚宁不吭声,低头又飞快地凝了四五朵,而后闷闷道:“随你吧,只要你不嫌丢人。”   “哪里丢人了?”墨燃拿起其中一朵,闻了闻,花朵很轻,没有香味,华光流动的样子十分雍容别致,金光映照着他英俊的脸,漆黑的睫,他笑道,“那孙三娘怕是要哭着求师尊卖给她,师尊打算一朵卖多少钱?”   “一百朵都花不了太多灵力,卖三个铜板一朵,怎么样?”   墨燃:“…………”   楚晚宁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犹豫道:“多了?”   墨燃叹了口气,没说多,也没说少,只道:“明日师尊别开价,我来卖。”   “为何?我做的花,我自己定价。”   “三个铜板。”墨燃伸出三根手指在楚晚宁面前哭笑不得地晃着,“师尊,你是北斗仙尊,这是你的晚夜海棠,修真界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卖三个铜板?”   “也没人问我要啊。这东西除了好看,能传音,也没别的用途,我觉得这个价差不多了。”   墨燃都要被他气笑了:“那,你都卖给我,好不好?我这会儿就给你钱。”   楚晚宁停手,一朵凝了一半的海棠花失去灵流支撑,落下一片金灿灿的花瓣来,他竟然真的伸出掌心,淡淡道:“成交。”   “……”   墨燃无语半晌,去摸钱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楚晚宁身上的余钱都已经被那个老鳖榨光了,不由略微尴尬。   抬眼却见楚晚宁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更是难堪,嘀咕道:“师尊早就知道我没钱了,还……”   楚晚宁觉得他好笑,便道:“你自己夸的海口,说要买我的。”   “我……”   说了一半又默默吞下去。   因为忽然觉得楚晚宁这话说的有些歧义。   楚晚宁原本应该说“买我的花”,可是疏懒了,话没讲完,听上去就跟墨燃要花银两买眼前这个男人似的,墨燃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几拍。   他不去瞧楚晚宁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些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来。但垂眼看了他的手一会儿,忽然发现楚晚宁方才在外头洗了很久的碗,硬生生把热水洗成了冰水,手指尖都冻红了。   墨燃也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惯性地,就握住了桌上那只伸着的五指。   楚晚宁一惊,他本就是在佯作镇定,伸出去要钱的手,钱没有要到,却忽然落入了一双温热宽厚的掌心里,那掌心温度暖的恰好,可他却像被烙铁烫着,猛地抽开。   “做什么?!”   “……”   墨燃原本没有怀那下流心思,他就真的只是想给楚晚宁暖一暖,觉得心疼。   可遇上这么大反应,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时也呆住了。   两人在昏黄的烛火下对看,忽然间烛泪噼剥,发出一声爆响,打破了这一死寂。   楚晚宁自知敏感过了头,成了欲盖弥彰,一时不再吭声,抿着嘴唇,颇有些尴尬。   墨燃瞧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那个幼嫩的苗子愈发茁壮结实地往外窜着,努力抻着自己细软的小身板,挠地他胸腔更痒。   “师尊……”   楚晚宁:“……”   “你是不是……”话说了一半,就鲠住了,他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理智终于让他悬崖勒马,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饶是他没问完,楚晚宁依旧硬邦邦道:“不是。”   墨燃一愣:“什么不是?”   “不管你说什么,答案都是不是。”楚晚宁蹙着眉,竖起尖锐的刺,像龇牙咧嘴捍卫着自己领地的猫,不让生人靠近,“手拿开。”   墨燃便把手拿开了,继续搁在椅背上,很老实的模样。   楚晚宁继续凝花,把方才掉落了一朵花瓣的海棠凝完,他有些愠怒,愠怒里包含着更多的无措,过了一会儿,墨燃说:“师尊,其实我刚刚,就是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冷,想给你……暖暖手。”   “我不冷。”   骗人,方才摸到的那只手,分明是冰的。   大约觉得两人这样坐着委实尴尬,楚晚宁说:“没什么事你就睡吧,明天带你去卖花。”   “……”   以前他说的常是“带你去修行”“带你去打坐”“带你去看书”。   带你去卖花什么的……   墨燃想忍着,却没有太忍住,黑眼睛里含着笑,映着烛火里的人,鼻音浅浅地“嗯”了一声,但却没舍得动。   “去睡啊。”   墨燃看了那床铺一眼。   他决定,说什么也不能比楚晚宁先睡。   既然自己吃不准该睡床还是打地铺,那就看楚晚宁的意思,如果到时候他睡在了靠里头的位置,明显给自己腾了地方,那就睡床。   如果楚晚宁躺在了正中央,那……唉,那他就老实巴交。   墨燃这样打着坏主意,脸却红了:“我先不睡。”   “你坐着做什么?”楚晚宁皱起眉头。   墨燃一抬手,修长五指一合,竟凌空以灵力,捻出了一只火红色的蝴蝶。   楚晚宁:“……………………”   “卖钱。”墨燃笑道,指尖轻弹,那火红的蝴蝶翩然飞起,落到了楚晚宁搁在一旁的海棠花堆里,潜进去,授粉一般扇动着荧光流淌的蝶翅,在花心里进进出出,“我这个比较贵,我黑心,十金一只。”   楚晚宁瞧着那只碍眼的蝴蝶飞来飞去,停在他海棠花上,舔舐着那细嫩的粉蕊。   楚晚宁的脸都黑了。   “墨微雨!!”   “……怎么了?”   他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最后竟压抑着,只不尴不尬地嘶哑说了句:“三个铜板一只,不能再多了。”   墨燃哈哈笑了。   笑了一会儿,他又捻出了一只火红的蝶,递过去,那蝴蝶温柔地落在了楚晚宁指尖的海棠花上。   “我卖给别人就是十金,我觉得这价很合适。”   “那你卖给我!”楚晚宁卯着一口气,恶狠狠道,“我再拿去卖,总之不能比我的海棠贵。”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但我身上没有钱,等回了死生之巅,再给你。”   墨燃笑着,捻出第三只蝴蝶,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那蝴蝶绕着楚晚宁翩跹起舞,墨燃枕在自己小麦色的结实胳膊上,温和道:“说什么呢。”   “……你难道还想说概不赊账么。”楚晚宁微微扬起下巴,眉眼犹带恼怒的潮湿,神情却很倨傲,他想好了,要是墨燃真的敢说不赊账,那自己定当拿出师长之仪,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却笑得更明朗了,他梨涡深深,鼻音浅浅,说道:“不是,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   楚晚宁严阵以待,威风棣棣。   “你买我吧。”男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也省去了灵蝶二字,于是言语变得那么模糊又暧昧,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无不认真地凝视着楚晚宁,温柔笑道,“我卖给你,不要钱。”   说什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楚晚宁一怔之下,脸蓦地红了。   夜已很深了,灵蝶和海棠堆了满屋,早就够卖了。但他们却谁都没先起身去睡觉。   墨燃的心事自是不用说了,他打算看楚晚宁的睡法,再见机行事。楚晚宁虽不知他的打算,但也不傻,他心里没底,想知道墨燃今晚会怎么办。   他会睡地……还是睡床?   虽然这个男人让他觉得越来越危险,但是如果墨燃真的躺到床上去了,自己也不打算赶他走。   他甚至能觉察到自己心底那丝隐秘的希望,希望看到墨燃困倦地起身,说一句“困了”,然后躺到床上去。   ——他怎么还不睡!!   楚晚宁和墨燃,一边捻着花和蝴蝶,一边焦躁地想着。   快睡啊,你先躺到床上,我就……   “师尊。”   “嗯?”   “你累不累?太晚了,你要不先歇息了吧?”   “不用,我习惯了。”   于是又过了一个时辰。   “墨燃。”   “嗯?”   “你怎么还坐着?”   “我再多凝些蝴蝶,师尊要是困,就先去睡,我再等等。”   楚晚宁竭力忍着打哈欠的欲望,克制地咬着后槽牙,因为连续两个晚上不得安眠,眼眶有些红,还倔着:“我还不困。”   墨燃:“……”   不知又过了多久,屋子里的蝴蝶和海棠都快堆成海洋,金红交织,绚烂夺目,墨燃有些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忽然一怔。   楚晚宁实在太累,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的指端还凝着半朵未曾聚形的海棠花,花瓣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墨燃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将那半朵残花摘下,搁在桌上,而后将他抱起来——    第177章 师尊装睡      楚晚宁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睡得极沉,墨燃的动作又轻柔,所以当他整个躺在墨燃温热的怀里, 被抱到床上去的时候, 依旧没有被惊扰。   墨燃把他放在床的最中央,手垫着他的脖颈, 搁在枕头上,而后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 他却没有走, 只痴迷地凝视着那张脸, 从漆黑的眉毛,一寸一寸落下,到淡薄的嘴唇。   好看。   他的师尊, 他的晚宁,怎么会这么好看。   好看死了,好看到多瞧两眼,他就心坎发软, 下身发硬。   他头皮微麻,理智勒着他的脖颈,他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楚晚宁近在咫尺的脸庞,身上幽淡的海棠气息,却又像是无数双柔软的指爪,撕破他的楚楚衣冠, 勾引他赤身裸体,与之共赴温床。   或许是因为墨燃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滔滔如江潮,又或许是心如战鼓不能停,再或许是他的眼神太热了,烫醒了熟睡的人。   总之,楚晚宁睁开眼睛,忽然醒了。   “……”   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墨燃僵硬在原处,楚晚宁更是由昏沉瞬间转为惊愕,一双凤目圆睁,对上墨燃那炽热难消的眼。   楚晚宁猛地警醒了:“你做什么?”   那个英俊年轻又有力的男人脸庞上的神情很难教人看清楚,他慢慢将身子俯将下来,骇得楚晚宁动也不敢动。   “你——”   越靠越近。   心跳砰砰作响。   “唦。”   床头轻响,忽地周遭光线一暗,陷入一片更为暧昧朦胧的气氛中。   墨燃俯身拉严了床帷,直起身子,在床边坐挺。   他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楚晚宁,嗓音低缓:“我见师尊睡熟了,就想帮你把床帷放下来,没有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楚晚宁没做声,靠在枕上,微侧过头,看着他。   刚被松开床头环钩的暗黄色帷布在墨燃身后悠悠拂动着,外头的烛火变得那么氤氲模糊,犹如冬日窗上凝着的水雾。太暗了,年轻男人的俊挺脸庞几乎无法瞧清,黑夜里只有一双眼是灼灼明亮的,像是碎落星辰。   墨燃忽然唤他:“师尊。”   “嗯?”   “有件事,我想问你。”   “……”   借着黑暗,做徒弟的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   楚晚宁内心揪紧,心道:他是不是要问那个锦囊?   他面上波澜不惊,胸中却洪波涌起。   ——这个时候装睡,还来得及么?   墨燃道:“我睡哪里?”   楚晚宁:“………………”   于是忙碌纠结了大半个晚上,这天夜里,墨燃还是打了地铺——   “床太小了。”他其实刚刚问完之后就很后悔,自己血气方刚又食髓知味的身体,还是不要和楚晚宁同塌而眠比较好。男人的欲望起来能有多可怕,他不是不知道。   “我还是睡地。”   “……有多出来的床褥么?”   “有一床。”   “会不会冷。”   “不会,我再多铺点稻草就是了。”   墨燃说着就去外头拿稻草了,抱了一堆回来,在地上利落地铺了起来。楚晚宁被他方才那么一折腾,暂时没了睡意,就侧着身子支着脑袋,单手撩着床帷帘子,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人忙碌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己铺好了一张单人榻。   “……”   “睡了,师尊好梦。”   男人合衣躺下,给自己拉上被子,一双墨黑的眼睛温柔且踏实地望着床上的楚晚宁。   楚晚宁:“嗯。”   瞧墨燃一副“我很老实”的样子,楚晚宁便也松了口气,摆出“我很高冷”的面容,状似漫不经心地放下床帷,躺好。   结果墨燃又坐了起来。   “干什么?”   “熄灯。”   男人起身,将烛火吹灭了。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床上床下躺着各怀心事的师徒二人,望着在一片无极长夜中,幽幽亮着的海棠花和蝴蝶。   “师尊。”   “又怎么了?你还睡不睡了?”   “睡。”墨燃的声音很温和,在夜里,尤其柔软,“只是忽然想跟你说一件事。”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虽然没有头一回瞎猜时那么心跳剧烈了,但仍是忍不住喉头发干。   “我想说……师尊睡觉,不必那么拘谨,总睡在一个角落里。”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低沉,但很好听。   楚晚宁:“……我习惯了。”   “为什么?”   “房间总是太乱,之前翻身摔下去过,被地上的锉刀划了道口子。”   墨燃听了,半天没作声。   楚晚宁等着,没有动静,就问:“怎么了?”   “没。”墨燃说,但他的声音好像近了一些,楚晚宁侧过头,隔着模糊轻柔的帷幕,借着海棠与蝴蝶的荧光,瞧见他把地铺拉的离自己近了一些。   墨燃重新躺下来,笑着说:“有我在的时候,师尊不用担心,摔下来不会被扎到。”   他顿了顿,似是随意地说了句:“有我。”   “……”   过了一会儿,墨燃听到床上的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幽幽说:“你胳膊上的肉那么硬,要磕到了,不见得比锉刀好多少。”   墨燃笑了:“还有更硬的,师尊没有见识到。”   他原本想说的是胸膛肌肉,可话音未落,就猛地意识到这句话里弥漫着的浓浓腥膻味。竟一下愣住,忙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晚宁原本听了第一句就很沉默很尴尬了,听到第二句,两人间的气氛更是无可救药地往着深渊大地陷落。   他当然知道墨燃还有更硬更烫热的凶刃,比自己制作机甲的森森刀柄更能令人不寒而栗,撇去那本见了鬼的修真排行谱不说,他自己也隔着衣服无意感受到过。那是一种令人浑身颤抖发麻的可怕热情。   楚晚宁焦躁地说道:“睡了。”   “……嗯。”   可是如何能睡得着呢?   情与爱的熔岩在煎熬着他们两个人,舔舐着热到皲裂的胸膛。屋子里太安静了,能听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声,能听到辗转反侧的动静。   墨燃把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满屋子飞舞的火红色蝴蝶,一只灵蝶翩翩然飘落,停在了床帐子上,洇得帷幕一片温柔薄红。   在这样的岑寂里,墨燃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金成池,将自己从摘心柳梦魇中救出来的人,依稀在自己耳边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神识模糊,他也不确定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如今想来,却忽然觉得或许不是听错。   或许是真的。   他听到楚晚宁在那个时候,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墨燃的心跳越来越快,往日里一些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都在这一刻抽枝发芽,翻出鲜嫩的叶蕊,继而被他的狼子野心滋养,长成通天的繁茂大树。   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晕眩一片,越想就越觉得不对……   “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如果当初这句话真的是他听错了,如果楚晚宁不曾讲过,那为什么在金成池梦魇醒后,楚晚宁不愿意承认救他的人是自己?   除非他不曾听错!   除非楚晚宁那时真的说了——   墨燃猛地坐了起来,竟是激动地难以自抑,沙哑道:“师尊!”   “……”   饶是帘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墨燃还是问了下去:“我今天,在洗衣服的时候,拾到了一样东西,是……”   帘帷内很安静。   “你知道,是什么吗?”话到嘴边,忽然情怯,他居然这样蠢头蠢脑地去问楚晚宁。   对方久久没有答应。   墨燃犹豫着,眼神湿润漆黑:“师尊,你还醒着吗?”   “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罗帷轻掩的床榻上,楚晚宁再无动静,似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墨燃等了许久,不甘心,几次伸手想去掀开帘子,却又凝顿住。   “师尊。”   他嗫嚅着,复又躺卧下。   声音很轻,有些软。   “你理理我。”   楚晚宁当然不会理他。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清明头脑已升起了一片乌烟瘴气。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暗色的回纹幔帐,迟钝而僵硬地思索着:墨燃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猜测,唯独不敢去猜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不敢去猜墨燃也喜爱着他。   这就好像饥肠辘辘的人得了一块喷香酥脆的肉饼,因为来之不易而格外珍惜,所以把外面那一圈饼皮子都啃光了,却对着最后剩下来的肉馅儿,半天舍不得下口。   楚晚宁听着幔帐外那个人温柔却又带着焦躁的呢喃。   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把眼睛也遮盖住了,整个人藏到了棉被里面。   他当然听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心跳怦怦地,手心都是汗。   他有种被逼到绝路的窘迫感,恨不能倏地坐起来气吞山河地吼一声:“是的我他妈就是藏了那个锦囊我喜欢你满意了吧滚吧别问了睡觉!”   他煎熬又是忐忑,心里痒得厉害。   “师尊?”   “……”   “真的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听到墨燃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便以被蒙头,在黑暗里,他又是懊丧又是心悸,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五味陈杂,酸涩苦甜皆有之,他暗劝自己从容,却终是脸颊烧烫,忍不住偷踹了一脚被子。    第178章 师尊卖花   第二天一早, 楚晚宁顶着黑眼圈起床,他昨晚上根本没有睡好,因此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 一张原本就很冷淡的脸庞结着薄冰, 没什么热气。   他推门出去,瞧见墨燃正在外头洗衣服。   ……大早上为什么要洗衣服?   昨晚不是洗了么?   看到他从屋里出来, 墨燃竟显得有几分尴尬,他的脸颊上溅着皂角搓出的泡沫, 转头和楚晚宁打招呼:“师尊。”   “嗯。”   “孙三娘还算守信, 收了钱, 一早上就把吃的挨家送来了。我放在院子里的那张小石桌上,师尊快去吃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墨燃的手臂浸在粼粼水波之下,线条遒劲而清爽, “等师尊用过了早,我们就一起去卖蝴蝶和花。”   孙三娘给的吃食很单调,但量却不小,馒头居然有三个。   他坐在小院里慢慢啃着面点,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头顶葡萄架上攀绕的枯藤洒落,在桌上切割成斑驳交错的光影。   他回过头, 望了墨燃高大的背影一眼,心头那种模糊不清的热意涌动着。   他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馒头。   金色的海棠和红色的灵蝶一出现,就在飞花岛那终年不变、疏疏懒懒的集市里激起了轩然大波,岛上的渔民都涌过来看, 哪怕今天原本不打算逛集市的,都被吸引了过来——   “有花!”   “花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没见过花么?”   “金色的海棠!灵力做的!一年都开着呢!还可以传音!”   “哇!!在哪里在哪里?”   如此乌泱泱涌来一波。   “有蝴蝶!”   “蝴蝶有什么好看的,春天一抓一大把。”   “红色的!灵力做的,可以驱小邪小祟呢!而且特别好看,还很听话,不会乱跑,就在你附近飞!”   “啊!真的啊?在哪里在哪里?”   乌泱泱的又涌来一波。   孙三娘在府中高卧,闲适间也得了这个消息,便忍不住带着几个随扈去了街市。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远处人群密集地涌出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辉,不住地有人在啧啧惊叹。   她心如蚁挠,斥开围观的乡民,走过去看。   只见得昨天来的那两个仙君,一个笑容灿烂,在那边招蜂引蝶地变戏法,招徕着生意。另一个则面无表情,一脸冷漠地抱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卖蝴蝶,卖蝴蝶——”英俊的男人回头对另一个面容寡淡的男人笑道,“师尊,你怎么不吆喝?”   吆喝?   楚晚宁心中冷哼。   他就不知道吆喝这两个字怎么写。难道要他没羞没臊地跟墨微雨这个粗鄙之人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着:“卖花,卖海棠花”?   想都别想。   “蝴蝶怎么卖?”觉得这样的仙物一定很贵,众人踟蹰良久,总算有个胆大的上来问价。   墨燃道:“十金一只。”   楚晚宁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墨燃道:“……三个铜板一只。”   “这么便宜?”周围的人都惊到了,纷纷上前要来买,墨燃就左递一只蝶,右递一枝花,正忙碌着,忽瞥见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噙着手指头,渴望地看着这里热闹景象。   墨燃笑了笑,也没多说,倏忽五指一合,凝出一只极为漂亮的凤尾蝶,轻轻一吹,蝴蝶就那么隔着人海,飘到了她旁边,落在她发辫上。   女孩一怔,满脸愕然,迟疑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摇了摇头。   她没有钱……   别说三个铜板了,一个都没有。   墨燃朝她摆了摆手,用口型跟她说了句“送你的”,然后就眨眨眼,笑着又将头转开,继续忙碌着。   孙三娘眼瞅着那些金光灿灿的漂亮灵物被买走,有爱美的姑娘径直把海棠花戴在乌黑的发髻间,霎时满头乌发熠熠生辉,竟是光彩照人,说不出的贵气。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这些蝴蝶和花,我都要了。”   墨燃抬起眼,笑容不熄:“我就说是谁这么大手笔,原来是三娘。”   “还剩多少朵?数一下,我全部拿回府里去。”   “这可不行。”墨燃笑道,“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其他人比你先来呢,他们还没有买完,我总不能先把东西让给你。”   孙三娘望了那一群挤着的乡民,登时有些着急,生怕卖完,说道:“那我加价。”   “我做不了主。”墨燃说,“我就是帮忙打下手的,价格的事,你得去问我师尊。”   孙三娘就到树下,找到了一脸高冷的卖花道长楚晚宁。   “仙君,你那些花和蝴蝶都卖给我吧,咱们都是生意人,价格好商量。”   楚晚宁冷淡开口:“十金一只。”   旁边墨燃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转头过却对上楚晚宁那双长夜无极的黑色凤眸,一时好笑里又生出茂盛的柔软,不由地咧嘴挠头,梨涡深深的模样很是好看。   孙三娘富得流油,这些钱于她而言不过小数目,很快她就指挥着家丁将那些晚夜海棠和凤尾蝶都带走了。   回到府上,她立刻喜滋滋地梳了个高髻,往上面插了五十余朵流光溢彩的金色花朵,又让那些蝴蝶绕着自己翩翩起舞,家丁们瞧她满头金光,远看简直像一根融化燃烧着的蜡烛,不由地好笑,但苦于是自家主子,只得憋着,憋得肋骨都快断了总算没有笑出声。   孙三娘没乐呵太久,外头有人来报,说那两个仙君在集市又卖起了别的东西。她闻言一惊,顶着一头华光乱闪的云髻,被狂蜂乱蝶簇拥着,再次往集市奔去。   “卖蝴蝶——卖蝴蝶——”   孙三娘挤过去,叉着腰怒不可遏:“刚才不是都被我买完了?怎么又有?”   墨燃眨眨眼:“新做的。”   “既然可以新做,那方才为何要卖我十金一只?!”   墨燃笑了:“你想啊,你早上起来,去一家很多人排队的生煎包子铺买生煎,别人都在排队,你要插队,掌柜就跟你说,要先吃可以呀,不过你得多付钱,这有没有错?”   孙三娘气道:“你,你这奸商,你……”   正想着该怎样反驳这个人的歪理,忽见得旁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仙君走了过来。楚晚宁指尖光华一闪,竟凝出一朵并蒂双生的海棠花。   孙三娘虽然气恼,却也被吸引了注意,问道:“这又是什么?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   “这种海棠另加了焕颜术,睡前放在床头,能葆次日容光焕发,效用约为十五日。”楚晚宁漫不经心地把花递给了墨燃,对墨燃道,“去卖吧,一百金一朵。”   “慢着,”孙三娘唯恐等会儿这俩人又要说出什么插队要另外再加钱的道理,虽然心中气极,但还是说,“别拿走,这朵我要了。你还能做几朵?我都要了!”   楚晚宁说:“同样的法术不想施太多遍,只做三朵。”   “那就三百金,给你。”   “墨燃收钱。”楚晚宁说着,低头凝了另外两朵,一并交给了孙三娘,然后开始凝第四朵。   孙三娘不乐意了:“你不是说只做三朵?”   “这朵加的是妙音诀。”楚晚宁淡淡道,“配在身上,能使女子声音变得动听。”   “……”孙三娘虽贪财,但更贪岁月年华,她眼巴巴瞧着这位死生之巅的仙君凝出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海棠花,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道:“好好好,我买、我买。”   晚上回去关了门,师徒二人坐在桌边把钱两一算,发现足够供带过来的一行人吃好喝好直到对岸火熄了,楚晚宁把一半的银两推给墨燃,一半收好,说道:“等临行前,把剩下的还给孙三娘。”   墨燃一怔:“为什么?”   “飞花岛离临沂路途遥远且物资贫乏,吃穿用度极为不便。但你看岛上渔民,大抵都能过得温饱,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他这样说,墨燃细细琢磨,确实觉得如此。   楚晚宁道:“去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今天在你收拾摊子的时候,去找了村长,问了他一些事情。其实这个孙三娘,原本是临沂儒风门的人,因为她天资不高,师父没怎么管过她,拜入师门五年,仍只会浅显剑术。”   墨燃微微吃惊:“她是儒风门的人?那师尊是不是见过——”   “没有。”楚晚宁道,“村长说,她十七岁那年,跟着儒风门的修士来飞花岛收罗新弟子。那些名门修士仗着路途遥远,岛上又都是些凡人,被欺负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去儒风门兴师问罪,所以就在那段时日,对岛民为非作歹,吃白食,抢钱两,甚至……”   “甚至?”   “甚至淫掠少男少女。”   “……”   楚晚宁道:“孙三娘气不过,便与师兄师姐们争执了起来,她身轻言微,性子却激烈,得罪了同门,最后遭其暗算,被其中一个师兄刺了一剑后,又被推下海崖。”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难怪之前听村长劝她说什么,不是儒风门的人,没想到……唉……”   “嗯。她命大,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她落海之后,被正在捕捞的渔民瞧见。那渔民膝下本有两个女儿,奈何去的都早,便在救了她之后,收她为义女,教她渔猎,教她做生意。后来她义父过世了,她就承其衣钵,渐渐的成了这飞花岛的第一大户。”   楚晚宁顿了顿,说道。   “你也听到了,她说飞花岛上今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是她在开仓赈济。孙三娘生意虽精,却只在修士身上剥钱,从不多拿岛民毫厘,甚至会补贴穷困。”   墨燃没做声,却想起日间在集市里看到的那个渴望着海棠花的小女孩。   那样的寒酸打扮,污脏面貌,一看就是失了爹娘的。   可却不瘦,脸颊鼓鼓囊囊的,眼睛里透着清冽的光。若不是有人在接济她,这么小的孩子考乞食为生,不早该面黄肌瘦了么?   “孙三娘一年出海二十余次,每次往返颠簸,都要七八天,算来她大半生都是在海上度过的。你看她宅邸奢华,富庶至极,何苦年过半百,还要在风浪里来去?每年不辞劳苦地把岛上的东西拿去临沂卖钱,又去临沂淘来物资,带回飞花岛?”楚晚宁道,“她分明已不差钱了。”   “……我知道了。”墨燃听完,心中难受,立即起身拿起那一半钱两就要走。楚晚宁唤住他。   “去哪儿?”   “我去把多赚她的,都还给她。”   “坐下。”   楚晚宁淡淡道。   “你怎么这么傻。”   “嗯?”   “你看孙三娘这种人,性子刚烈,极是要强。她最恨的就是修士……你说你这样过去把钱两给她,她会不会乱棍把你从府上打出来。”   “……”   墨燃想了想,顿觉背脊有些痛,不由叹了口气,问:“那该怎么办?”   “我跟村长说了,等我们走之前,把这些余钱都给他,让他找个机会转交给孙三娘。”楚晚宁道,“那时候我们人都走了,钱财终归是能让飞花岛过的更好一些的东西,她不会不要。”   墨燃垂眸思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师尊说的是,就按师尊说的去做。”   楚晚宁叹了口气,说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情,不能仅看表面就做定夺,甚至有的时候,表象之下的那一层,都未必就是最终的真相。我时常告诫自己,需沉下心来,判断人也好,事也好,需慎之又慎,但有时仍旧忍不住。”   他这番话,说的墨燃极不是滋味。   单看表面就做定夺,判人良莠是非,判事善恶对错,这不就是他曾经对楚晚宁做过的事情么?   除了他,红尘间往来的大多数人,都极难在激烈的感情面前保持一双清明的眼,一颗冷静的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那些遮盖在尘沙之下的真相。   他之于楚晚宁,南宫驷之于自己的母亲——他们谁不是因为被情绪蛊惑了神智,被表象蒙蔽了双眼,最终铸下了痛不能回首的过错。   或许只有楚晚宁这种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却执着地在心里给每个人都留有转圜之地,尽力不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每一件事。所以墨燃越去了解他,就越会发现,原来这个瞧起来比谁都暴躁的北斗仙尊,有着一颗未经戾气浸染的内心。   这个人骄矜冷淡的面容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仁慈宽容的魂灵。   他因为这样的魂灵而愈发怜惜楚晚宁,心中生起极强的保护欲望。或许正因为从尸山血海里淌来,沾过满手血腥,所以他愈发能够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难能可贵的东西了。   那是硝烟里的羌笛,战壕中的花朵。   于是,曾经为祸天下的踏仙帝君,在这样的魂灵跟前,默默地想——   若有一日,师尊需要,那么哪怕遍体鳞伤,血泪流干,哪怕死无全尸,灰飞烟灭,哪怕要祭上自己的头颅和残损不堪的魂魄。   他都要护好这个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   “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墨燃笑了,“不过是在想一些小事。”   “小事?”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记起早上去集市的时候,楚晚宁跟自己说过,想要学一学御剑之术,便道:“师尊,你跟我来。”    第179章 晚宁      两人来到飞花岛的一处海崖边, 那里怪石嶙峋,下头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撞击在岩石上顷刻碎成万点雪沫, 四周什么都没有, 唯剩茫茫海天,一轮新月。   墨燃召来与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剑, 而后转头问楚晚宁:“师尊为何不会御剑?”   “不是不会。”楚晚宁说,“是不擅长。”   “怎么个不擅长法?”   楚晚宁一挥衣袖, 神情里多了几分矜傲, 但耳朵根却红了:“我只能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飞。”   墨燃有些惊讶, 御剑这种东西,离地一寸和离地百米,所消耗的灵力都是一样的, 既然楚晚宁能在离地不远的地方飞,没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便说:“师尊你试一试,我看看。”   “……”楚晚宁倒是没有召剑, 而是面容寡淡道,“我平日不愿御剑,是觉得武器终究需被敬重, 踩在脚下,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解释起来,但墨燃还是点了点头。   “师尊说的不错。……但……我们总不能躺在剑上,或者挂在剑上飞吧。”   楚晚宁一时语塞, 抬头却见月光下,那个男人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由恼恨,说道:“平日里,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龙结界飞行的。”   墨燃微怔:“那条小龙?”   “它可以变大。”楚晚宁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颜面,但很快又有些尴尬,“不过遇到儒风门之变那场大火,就全然没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师尊要学御剑,是想——”   “以备不时之需。”   墨燃不吭声了,临沂滚滚浓烟,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个时候,楚晚宁立在自己剑上,看着下面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拢一簇的被烧成灰,连根碎骨都不会剩下,而堂堂仙尊却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御剑去载任何一个人,当时的楚晚宁,会是什么心情?   难怪这个出门宁愿乘马车,都懒得御剑的人,会忽然间跟自己的徒弟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知道了,师尊不必担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听他这么说,楚晚宁也没作声,垂落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抬手道:“怀沙,召来。”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这静谧安详的海天月色里,再次见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对决时才出现过的神武。   楚晚宁的杀伐之刃——   怀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宁的长剑,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楚晚宁更适合当它的剑主了。它纹饰寡淡,通体流金,因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着苍白。那光芒源源不断,十分从容地从剑身上流淌下来,垂落于夜色之中,犹如燃烧着的烟花线,又像滑落的白色细沙。   “这是怀沙。”楚晚宁看着它,说道,“你没见过,它戾气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复杂,半晌点了点头,低沉道:“是把好剑。”   夜风习习,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剑的剑身,脚尖微动,佩剑就驯顺地缓缓抬起,离地数寸。   墨燃回头对楚晚宁说:“师尊也试试。”   楚晚宁也站在了怀沙上,怀沙十平八稳地也上升了数寸,载着楚晚宁原地绕了一圈。   “这不是挺好的么?”墨燃说,“再起来一些试试。”他说着,控剑飞到了约为五尺的位置,低头朝楚晚宁笑了笑,“上来这里。”   “……”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吭声地将怀沙升到与他齐平的位置。   墨燃道:“没什么问题,师尊,你不是会么?我们再——”   他蓦地住嘴了,因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宁脸色苍白,整张面容的线条绷地极紧,一双垂落的睫毛和风中卷草般簌簌颤抖着,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墨燃低头看了看才离地五尺不到距离。   再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他心中忽然有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师尊不会御剑,该不会是因为……怕高吧??   墨燃:“……”   这就非常尴尬了,他也觉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宁这个人轻功很好,巍巍楼宇说上就上,说下就下,足尖一点掠地数丈,这样的人怎么会恐高?可是观察立在剑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面色难看,目光游离,哪怕极力按捺,眉宇间依旧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试探道:“师尊?”   楚晚宁的反应有些激烈,他倏忽抬头,夜风拂乱了他的碎发,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双吊梢凤目里闪着恼意,在纷乱的额发后头迸溅着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么!!!”   “我是嗓子干了,咳嗽。”   墨燃拼命忍着笑,他想,没跑了,原来真的是恐高,难怪刚刚解释了那么多,就是想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既然师尊要留颜面,做徒弟的当然也得配合着师尊给台阶下。   墨燃道:“御剑确实是越往高处就越难,我一开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练。”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御剑就腾飞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温柔地点了点头。   “没准五尺都没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总之薛蒙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一脚踹下来。”   楚晚宁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御剑恐高这种事情,他一直没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说,但现在看起来,原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师尊,你尽量别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着我。”墨燃悬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来一些,“别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着飞到跟我齐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宁就咬着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细狭光滑的剑身踩在脚下,原本和煦的夜风在这个时候于他而言,也变得像蛇一般湿冷,窜进他的衣襟里游曳匍匐,丝丝吐信。   “别往下看,别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复着,把手伸过去给他,“你过来,抓住我的手。”   楚晚宁学得认真专注,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没有再勉强他,楚晚宁的脾气他清楚,这个人想要自己来的时候,若不是什么大事,最好由着他。   一个做惯了参天巨木的人,是不习惯依托于人的。   陪在他身边,与他比肩,才能让他自在且舒适。   虽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宁变成柔软的藤萝绕指的春水,狠狠揉进自己粗糙的躯干里让他碎在自己怀里化在自己血液里。他像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那样,对于自己深爱着的人总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可怕的占有欲。   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让他渴望把楚晚宁锁起来,无休无止没日没夜地和自己缠绵,吞纳着自己全部的热情。   渴望他终日于温床之上高卧,瑞脑金兽,靡艳芬芳,不会被除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看到。   渴望他一辈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温热的身躯永远包裹着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将他养成欲望的饕兽,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烫的热爱,才能将他的口腹填塞满溢,喂到餍足绵软。   但是,爱意又让墨燃于心不忍。   爱意让他想尊重楚晚宁,想看着他意气风发,轻蹄快马,想看他仗剑出红尘,振袖落白雪。   想纵容他在丛林里傲慢地长至参天,仁慈地投落荫蔽,纵容他枝繁叶茂,也允许他在风雨里折枝受伤。   于是,爱意给他的本能戴上枷锁,为他的兽/欲套上辔头,让他低垂眼帘按捺着灼热的呼吸,变得循规蹈矩。   让他这一生,都宁愿锁着本性,拔去利齿獠牙。   他因爱而生占有,变得自私,如今又因爱而生宽容,变得无私。   于是他不会再和上辈子一样,试图去禁锢楚晚宁,试图去改变楚晚宁。   这迟来的至为纯粹的爱意,让昔日的踏仙帝君甘愿臣服,甘愿用一生,都只做陪伴着楚晚宁的人。   佩剑一点点地攀升,到了某个高度之后,哪怕楚晚宁不去看地面,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广袖之下微微颤抖了。   他头皮发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紧张,便道:“不用怕,这和轻功是一样的。”   “不一样。”楚晚宁道,“轻功是靠自己,御剑是……”   “御剑也是靠自己啊。”   “御剑是靠剑!”楚晚宁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师尊轻功一流,但却在御剑时恐惧的原因了——楚晚宁从不习惯依靠任何东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只有在靠自己的时候,他会觉得最安心。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口发酸,觉得很心疼。   他说:“没关系的,师尊,你要相信怀沙。”   可楚晚宁神态随作镇定,眼里的焦躁和慌乱却是藏不住,墨燃见他额头都渗出了细汗,脚下也开始不稳,心道不妙,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楚晚宁这个时候从剑上跌下来了,恐怕阴影会更深。   当即道:“我们先下去。”   楚晚宁对此求之不得,两人落下地面,他缓了一会儿,问道:“飞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报一些,就说:“五十余尺。”   楚晚宁果然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眸:“这么多?”   “是啊。”墨燃笑了,“师尊这么厉害,下次飞的话,五百尺都不在话下了。”   “……”   听到五百尺,楚晚宁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一些,他摆了摆手,没有吭声,盯着怀沙发呆。   墨燃想了想,说:“这样,师尊,我先带你飞一圈,再适应适应。”   “你不用带我,又不是没带过。”   “可是之前,师尊没怎么在御剑途中往地面看过吧。”   这倒让他说中了,每次搭乘别人的剑,他总是尽量看着那个人的后背,或者别的某个点,竭力想着自己还稳稳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剑召来,特意将它变得宽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后转头对楚晚宁温和道:“来,上来。”   楚晚宁暗自咬牙,还是一掠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剑柄上。   墨燃道:“站稳了。”言毕脚尖一点,佩剑得了令,瞬息扶摇而上,直入云霄。楚晚宁初时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但听到墨燃在他耳边的笑声,便又猛地惊醒,打起精神往下面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楚晚宁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墨燃这个孙子,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云天深处飞去,飞花岛被远远抛在身后,变得越来越渺远,耳边是狂风呼啸而过的湍急声,衣袍都被夜晚寒气浸得冰凉,脚下除了这一柄佩剑没有任何倚靠,他们往大海上方飞掠,夜晚蓝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吞噬着往来生灵。   冰凉的睫毛在细碎地颤抖着,楚晚宁下意识地又要闭眼,却听到墨燃在身后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怕。”楚晚宁脸白如纸。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觉得冷了,或者无趣了,你就跟我说,我带你返回岛上。”   楚晚宁没吭声,他知道墨燃是在给自己留面子。   毕竟一个在剑上冻得发抖的仙尊,也要比一个在剑上骇得发抖的仙尊来的威风。   墨燃见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着不肯开口,于心不忍,便道:“我再将剑变得大一些。”   他抬手将佩剑扩了五六圈,足以让他和楚晚宁并肩站着。   “师尊,再过几天,临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们回死生之巅去,但带来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他说着话,试图放松楚晚宁这把紧绷的弓弦。   楚晚宁也真是厉害,居然还能思考,他说:“带去蜀中。”   “嗯?”   “先带去蜀中,临沂劫火过后,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着楚晚宁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实在心疼,便问:“回去么?”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剑扩了几圈,他让楚晚宁坐下来,坐着看会比站着要好受很多。他开了结界,楚晚宁扭头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驱寒结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温和,“太高了,会冷。”   楚晚宁也就由着他去了。   那结界和自己的一脉相承,极为相似,甚至光华流转之间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只不过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红色。   有了这一层半透明的结界,尽管知道除了驱寒没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觉得四周多了一道防护,也或许是透过这层结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骇人,总之楚晚宁绷着的身子逐渐松弛,渐渐的呼吸也不再那么凝滞。   墨燃坐在他身边,笑道:“师尊,你看那边。”   “什么?”   “瞧见了么?”   “……”楚晚宁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蹙眉道,“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   “就是月亮。”   楚晚宁微微一怔,说:“有什么好看?地上瞧也是一样的。”   墨燃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和师尊坐在一起赏月。”   楚晚宁没回应,过了一会儿,当墨燃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也不是没有一起看过。”   “……什么?”   墨燃有些意外,扭头看着他。   月华渡在楚晚宁清俊的脸庞上,他的皮肤犹如寒夜里的洁白花瓣,两帘浓深的睫毛罗帷下,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幽的回忆。   “太久了,你应该忘了。”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活过的岁月比眼前的楚晚宁更久,很多初时往事都不再那么棱角分明,以至于楚晚宁记着的过去,自己却并不一定还藏在心里。   他望着楚晚宁的侧颜,觉得愧疚,但那愧疚里却又忍不住滋生出一丝一缕的甜蜜来。他甚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锦囊,想起了昨天将要问出口的话——楚晚宁留着他们的结发,留着许多的回忆,为什么……   彩蝶镇,金成池……   天裂时,豁出了性命去救自己。   为什么。   他先前不敢妄加揣测,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厚颜无耻。   但这两天,那一寸一毫的发现,都在给他的狼子野心煽风点火。   ——为什么。   “师尊。”   “嗯?”   胸腔里热血涌动,激昂澎湃。他喉咙里很渴,盯着楚晚宁的时候,那双眼睛极亮。他忽然很想凑过去,亲他的脸,很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   御剑之上,天地之间,给了墨燃一种模糊的错觉。   好像他们俩在这个世上已不剩任何羁绊,过往的爱恨情仇也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透过轻云洒落的月色一般恬静纯澈。   他觉得胸中的嫩苗终于成了大树,粗遒的筋络顶开死气沉沉的土壤,翻出大地深处浓郁的腥气。   楚晚宁见他良久不做声,便回头,问他:“怎么了?”   墨燃没有答话,他头脑昏沉,他渴望占有他,拥抱他,亲吻他。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然后,他忽然发觉,开了结界之后,楚晚宁虽然稍微缓过些了,但他依旧抿着青白的嘴唇,脸色很差。他双手抱臂,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交叉握着胳膊,紧紧攥着冰凉的布料。   楚晚宁连害怕的时候,抓的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墨燃怔了一下。   而后,眼底侵略性的精光熄了,化作了细碎的,星星点点的光亮,犹如渔火。   很温柔。   原本想去贸然亲吻他的唇,微抿起,带了柔软又苦涩的笑。   原本想去唐突拥抱他的手,停下来,片刻之后,触及他寒凉的手背。   “你……”楚晚宁吃了一惊,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绯色,却低哑而警觉地,“干什么你。”   他想把手抽走,可是墨燃握住了,就没有再肯放掉。楚晚宁只觉得自己冻成冰的五指落进了一只极为温暖的大手里,从掌心到指尖,都被严丝合缝地裹住,贴合住。   “别总靠着自己了。”墨燃说道,“我在这里,你可以靠着我。”   如果说方才楚晚宁还能镇定自若,那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哪怕再迟钝,再犹豫,都不可能觉不出其中的情意。   何况还有那样一双要了人性命的漆黑双眼,庄严而郑重、温柔而缱绻地凝视着他。楚晚宁的心跳刹那间和滂沱暴雨一般忐忑,点点滴滴敲在他的魂灵之间。   他不敢再去看墨燃的眼睛,猛地转开了脸,低下了头。   太热了。   百尺高空,怎会热成这般模样。   他从来矜傲又从容,此刻却好像忽然踏进一个自己浑然不知的领地,身上的甲胄都被剥下,尖锐的指爪都被剪去。在墨燃突如其来的直白面前,楚晚宁惯用的拆招好像都无效了。   男人炙热地撬开了他的蚌壳,用直勾勾的眼睛,望着里面莹白颤抖的肉。那含光的珍珠也好,腥甜的蚌肉也罢,就都赤/裸裸地露在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这个骄矜又从容的人,就丢盔弃甲,忽然感到惶急又无措。   怎么办……   他该说什么?   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墨燃握着,细密贴合。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急又紧张,眼眶都有些红了,下意识又想把指尖抽走。   可只是动了一下,就被墨燃紧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沁着汗,是湿润的。   “别拿走。”   “……”   他的力道那么大,固执又倔强,不知为什么,楚晚宁忽然觉得,他的言语间,似乎有些悲伤。   墨燃眼神沉炽,盯着他看了良久,低沉沙哑道:“楚晚宁……”   “……你叫我什么?”   “……是我言错。”   楚晚宁此刻的身子绷得比先前还紧了,心跳比初时御剑更快,他不习惯,太不习惯。   他努力拾掇自己的阵脚,再堕入这大深渊前,再做最后的一次垂死挣扎。   他低垂着眼帘,说:“嗯,知道自己言错,那也不是无药可……”   墨燃心很热,终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晚宁。”   救。   最后一个字,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说口。   再听到这一声带着叹息的温柔嗓音时,他脑中嗡的作响,刹时一片空白。   这最后一个字,也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他们在爱欲的泥潭外踟躇犹豫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一脚踏入,陷于其中,从此天罗地网,入骨悱恻。   墨燃嗓音低哑,他凝视着他:“晚宁,其实这几天,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   心烫得厉害,墨燃紧紧攥着楚晚宁的手,手指在发抖:“不,我不问你了。”   楚晚宁才刚松一口气,却听得墨燃说了下一句。   “我什么都不问你了,我只想告诉你。”   墨燃斩钉截铁,永不回头。   一口气,倾尽了全部勇气。   “我喜欢你。”   心脏在剧烈震颤着。   “我喜欢你,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是我胆大包天,我……我喜欢你。”   楚晚宁闭上眼睛,指尖在那人烫热潮湿的温暖中,由颤抖,渐渐地、渐渐归于止息。   怎么会。   怎么会……   他肯定是听错了,他那么难看,那么凶狠,那么不会说话,那么没有情趣,他一无是处糟糕透顶是个傻子。谁会喜欢他?   “我喜欢你。”   楚晚宁愣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下大恸,全无章法,他竟觉得苦涩,竟觉得畏惧,他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从前,拂袖叱道“胡闹”,想说“可笑”,想了很多,却都噎在喉间无法言表。   僵了很长时间,楚晚宁才沙哑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脾气很差。”   “你对我很好。”   “我,我年纪大了。”   “你看上去比我小。”   楚晚宁几乎有些急了,他茫然且无助地:“我那么丑……”   这回轮到墨燃怔住,他睁大眼睛,凝视着面前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看的人,竟会自惭形秽?   楚晚宁见他不吭声,心中更是慌乱空白,低头道:“我不好看的。”   “……”   “没你好看。”   这样默默念叨着,忽然脸颊被一只温热的手抚摸,他听到墨燃的叹息,竟比今晚的月色更温柔:“你愿不愿意看一下我的眼睛?”   楚晚宁:“你的眼睛……?”   墨燃目光温润,倒映着一个白衣男人的身影,他说:“看到了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晚宁瞪着他,虽然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但那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墨燃攥着他的手心,汗涔涔的。   他又轻声说:“我喜欢你。”   楚晚宁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颤抖,片刻之后,他蓦地低下头,“我喜欢你”像是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坎里,于是热血奔流,一发不可收拾。楚晚宁的眼眶红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很着急,几乎都要急哭了,他说:“我不好的。我没有……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拥有我,而感到开心,感到骄傲,感到珍贵。   三十二年了。   没有人喜欢过。   墨燃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那个低着头,连脸都不愿意抬起来的男人,忽然觉得那么疼那么疼,疼得心脏皲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宝啊,却蒙尘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最后,只是笨拙地,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他不住地说:“有的,有的。”   有人喜欢你。我喜欢你。   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么自卑了,不要再那么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说的那样一文不值。傻瓜。   傻瓜楚晚宁。   我喜欢你啊。   过了好久,墨燃问他:“那你呢?”   “……什么?”   墨燃垂着眼帘,睫毛簌簌:“我……我那么笨,那么不懂事,那么不靠谱,我……我还做过许多不能原谅的错事。”   他顿了顿,小声道:“你会喜欢我吗?”   楚晚宁原本已经把脸抬起来了,一听他这样说,蓦地对上那双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手抽了出来,别过脸去。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宁的耳根红了,红到了花枝般秀丽的颈。   “那个锦囊……”   “别说。”楚晚宁忽然闷闷出声,这下是整个面庞都红了,“不许说。”   墨燃望着楚晚宁不甘又羞赧,愤怒又茫然的模样,瞳水里光影流动,月光萦淌。   他坐过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宁的指尖。   楚晚宁在颤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轻颤,他覆着楚晚宁的修细五指,而后,一一叠住,以一种从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紧扣,掌心贴合。   楚晚宁涨红着脸,把面庞别的更开。   这一次,却没有再挣开他。   于是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确认。   楚晚宁……也喜欢他。   他终于,知晓了。    第180章 师尊,何以辜负卿      对于楚晚宁而言, 这是第一次与墨燃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够了,太多了, 幸好墨燃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他大概真的能从百尺高空一跃而下,逃之夭夭。   真是幸好。   而对于墨燃而言, 这是他不知第几次与楚晚宁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不够, 太少了, 但幸好自己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牵了手就想亲吻然后就想索取更多,食髓知味。   真是不好。   但即使这样,墨燃依旧能够觉察到, 楚晚宁好像在逃。   当天他们从剑上落地,楚晚宁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了两步,觉得步伐趋急, 又立时慢下来。   慢下来走了没两步,听到墨燃在身后跟着他,羞恼惶急之下, 便又开始疾走。   “……”   墨燃看着他大步流星,心里又痒又疼,又热又软。   眼见着楚晚宁埋头走向一棵大树,墨燃立刻道:“小心——!”   “砰!”   还是撞了个正着。   他忙过去, 问:“疼吗?让我看看。”   楚晚宁捂着额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往前走。   墨燃想跟,结果听他说了句:“你别跟着我。”   “我……也要回去休息啊。”   “你先站着吹一会儿风,吹凉了再进来。”   吹凉了?   墨燃笑了,怎么吹凉?   握了你的手,这一夜,心都是热的。   但他还是听话,没有继续跟着。他站在清冷的月色下,目送着楚晚宁走远,直至消失在墙垣后不见,而后走到那棵楚晚宁不慎撞过的树前,静了一会儿,把额头贴在树干上。   树痂粗糙,他闭上双眼。   楚晚宁……   喜欢他。   飞花流水,孤岛如春。   皓月当空,清云蔽日。   潮汐暗涌,水天一色。   人间再好,都比不过得一句,楚晚宁喜欢他。   饶是他再是言辞匮乏,资质愚笨,这一刻亦是心潮澎湃,文思泉涌。爱意能让墨微雨这般简单粗直的木头变成诗人,楚晚宁喜欢他,楚晚宁……楚晚宁喜欢他!   他以额头碾着树皮,想要镇定,想要隐忍,想要“凉下来”,想要……   不行,做不到。   他再也镇定不了,隐忍不住,凉不下来,他闭着的双目在微微颤抖,睫毛间隙里浸着柔情与狂喜,他的嘴角卷起,脸颊边的酒窝愈来愈深,盛载着的蜜意越溢越多。   楚晚宁喜欢他。   喜欢他。   是……是他痴恋的那个人,是世上最好的那个人,是他余生都想要揣在怀里的那个人,是楚晚宁……是楚晚宁……   堂堂前踏仙帝君,现修真界墨宗师,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洁白沙地中,抵着一棵枝叶瑟瑟的大树,闭着眼低着头,肩膀微颤,笑出声来。   因为楚晚宁喜欢他,所以他闻到的风都是甜的,听到的涛声都是甜的。   楚晚宁,喜欢他。   他低眸笑着,可是笑着笑着,却哭了。   他像个疯子一般咧着嘴,流着眼泪,好甜,可是心却好痛。   楚晚宁……   喜欢他。   从彩蝶镇起,就偷偷揣着他们的结发锦囊。   喜欢他……   他忽然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楚晚宁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地陪着,默默地等着,等他回头,等他伸手,等他转身看到。   楚晚宁,等了多久?   这辈子,上辈子。   叠在一起,二十年?   比二十年更久。   他是尘烟看透的墨微雨,知道这世上最无价的,便是岁月。   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的珍玩宝藏,佳人蜜语,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一个人,愿意用万两黄金换你,那是欲。   一个人,愿意用前程似锦换你,那是爱。   而一个人,愿意用二十年的年华,最好的岁月来换你,来等你。   且不吭声,不求回报,也不求结果。   那是傻。   真的,真的太傻了。   墨燃喉头凝涩,苦意漫上舌根,汹涌成潮,他想——   楚晚宁,你真的……太傻了。   为何如此?怎能如此?   我墨微雨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而我呢?   满手血腥,死不足惜,万人唾骂,永不超生。   我欺负你,憎恨你,辜负你,我害死了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   你根本就都不知道!!   墨燃抱着那棵树,哽咽的哭声落入呼啸的海风里。他都做了什么……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去追逐另一个人的背影。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痴痴地等着另一个人回头。   金成池幻境里,他亲口对楚晚宁说,师昧,我喜欢你。   他拿刀子割楚晚宁的心!   可是楚晚宁呢?   沉默得像磐石,江流石不转,刀子戳在心里,他也和没事人一样,照顾他,宽容他,陪伴他。   直到死。   ……直到死。   他大笑,他痛哭,水天月色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得到,他趋于疯狂。   楚晚宁,两辈子,两辈子到死都没有让墨燃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个傲骨铮铮的人一生做过最卑微的事,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他做尽了所能做的一切,却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清楚了对方眼里永远不会有自己的位置,他在明知道对方不会喜爱自己的情况下,选择了不打扰,选择了不惊动,不给别人一丝一毫的困扰。   选择了,留下最后的尊严。   上辈子,到死,他也只说了一句,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这辈子,自己跟他表白,楚晚宁那么好的人,那么骄傲的人,却说:“我不好的。我从来都没有人喜欢过。”   踏仙君……墨微雨……都……做了什么……   都做了什么!!!   是瞎目,还是智昏?   何以窥不破,何以辜负卿。   楚晚宁躺在床上,帷幕已经放落,他隔着烟霭般层峦叠嶂的虚影,看着帐外的灯火。   他的脸很烫,心跳很快,思绪却凝住了,流的很慢。   比起外头那个因为魂灵罪恶,而无法体会到纯粹甜蜜的人,楚晚宁显得那么简单、干净。   他将五指伸开,展在眼前,等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用一只手覆上了另一只手的脊背,手掌与手背交叠,像方才墨燃握着他的那样。   “……”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楚晚宁愣住了,随即恼羞成怒,恨自己竟会如此心猿意马,竟痴迷于方才那厮的强悍力道而不得脱。   没出息!   他恶狠狠地松开自己的双手,并拿左手打了右手一巴掌。   “吱呀。”   门忽然推开,卷入的夜风激的罗幕淌动。   楚晚宁猛地翻了个身,阖眸装睡。他听到男人走进房间,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微弱的烛火,即使隔着帘子,也能感到光线骤暗,墨燃的影子投在床上,压迫着他,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师尊,你已经睡着了?”   墨燃的声音很温柔,不知为什么,带着些沙哑,好像浸了海水的苦咸。   楚晚宁不答。   墨燃就原处立了一会儿,而后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怕吵醒楚晚宁,便又在昨天睡的地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打了个地铺,再吹灭了烛火。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因为没了那堆满屋的灵蝶和海棠,这黑比昨晚更深邃,令人感官刺激,备受压迫,令人畏惧这黑夜中会发生的事情,又期待这黑夜中可以发生的事情。   但墨燃什么也没有做,这个昔日逛个窑子闹得名满勾栏的人,忽然变得那么木讷,谨慎,怜惜,守礼。   他合衣躺下。   楚晚宁松了口气,隐约又生出些惆怅,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惆怅而感到羞耻,就听得墨燃又从地上起来。而后,罗帷轻动,他撩开了他的床帘。   楚晚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动不动,依旧是蜷缩着睡熟的模样,还尽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希望不被对方发觉丝毫异样。   他不知道墨燃忽然起身,是想要做些什么。   他没有结过道侣,没有破过清戒,他唯一对性有关认知,都来自于那些莫名荒诞的梦里。   他像是个从没有下过水的人,对汹涌的波涛畏惧大过渴望,宁愿先找个才到腰腹的小水潭扑腾两下。若是一下子要他迎头面对江流潮涌,他怕自己会在漩涡里溺亡。   所以,他其实很怕墨燃再有更多的举动。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墨燃感受到了他细微的战栗,还是听到了他不争气的湍急心跳,墨燃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俯身——   俯的有些低,楚晚宁几乎能体会到他炽热雄浑的气息,炽热的胸膛好像就要压下来。   却只是,这样低低地看了他一会儿,将他鬓边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而后被褥窸窣,他帮他盖好了暖被。   楚晚宁心下稍定,觉得满意又不满意。但这样看来,墨燃总归还是个老实……   “人”字尚在脑中抽枝吐蕾,老实人墨燃就复又低下头,楚晚宁只来得及感到脸颊上柔软温热的触感,脑袋就嗡的一声掀起了骇浪惊涛,刺向岸边巨石,飞溅千堆雪沫。   墨燃的气息萦绕着他,熏炙着他,煎熬着他。   他吻了他的侧脸。   有几个人能面对心爱之人的睡颜,只是袖手看着,只是盖上被子,只是道声晚安呢。   墨微雨将所有的克制与忍耐耗竭,锁链深深勒入欲望的皮肉里,扼住了其他,却终究错放了这温软轻柔的吻。   血液隆隆,可怜晚夜玉衡英明神武,一世从容镇定,飒踏英姿,却在墨微雨炽热低沉的呼吸里,脸颊发烫,手心盗汗。   他一时什么也思考不能,什么也意识不到,呼吸都是屏住的,心脏跳得快到似乎都不再属于自己,天地间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不再剩下,又好像腹中倏忽燃起一丛热火,眼前闪过斑斓交织的光点。头晕目眩中,他只能勉强意识到一件事:   墨燃在亲吻他。   尽管只是侧脸。   而至于别的,比如墨燃亲了多久,这些他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想,他手指在被褥下捏紧,热汗涔涔,他的眼皮不住地颤抖,颤抖……   所幸夜很黑,他忍不住簌簌而动的睫毛没有被墨燃看到。   也所幸楚晚宁的脸太热了,整个人亦是昏昏沉沉,所以他竟没有感受到,亲吻的时候,有一滴温热的泪水从墨燃脸颊滑落,洇到自己的脖颈之间。    第181章 师尊的回忆      告白的第二日清晨, 楚晚宁很早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因为他从帘子里悄悄往外看出去,发现墨燃还在睡着, 简单的地铺, 紧挨着床沿。   隔着帘子看的不那么真切,楚晚宁按捺片刻, 没有按捺住,他伸出手, 想要撩开一点帘缝, 但手未触及罗帷, 就换成了一根手指,用指尖,只掀开那么一丁点儿。   好像只要是那么一丁点儿, 自己就不算偷看似的。   清曦从窗户纸里洒落进来,红彤彤带点金色的光芒,被裁成狭长剪影,照在墨燃英俊的脸庞上。   楚晚宁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睡颜了, 他安静地瞧着,瞧的很仔细,凝视的时间很长。   长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墨燃刚被薛正雍带回死生之巅的那一年。有些腼腆的一个少年, 开心时却能迸发出火一般的灿烂热烈,没事就爱粘着自己,说什么,也要拜自己为师。   赶都赶不走。   通天塔前一见, 楚晚宁执意不收徒,因为觉得“他瞧起来最温柔,我最喜欢”这句话简直荒谬,不可信。   为此,他晾了墨微雨十四天。   听人说,墨微雨为了想办法拜入他门下,询问了薛正雍王夫人师明净,包括薛子明。   最后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让他学程门立雪,站在红莲水榭外头等人。早上楚晚宁出门了,就问安,求拜师,晚上楚晚宁回去了,继续问安,求拜师,如此风雨无阻,滴水也能穿石。   楚晚宁对此行径的反应是:呵。   视若无睹,走了。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激烈地追逐,他这个人,自己感情寡淡,便也只愿意应对那些同样平和寡淡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自幼所处的环境所致,少年很善察言观色,大约是感受到了楚晚宁的冷意,他只死缠烂打了两天,就没有再追着楚晚宁央求过拜师一事。   但他每天照例都还是来红莲水榭,替楚晚宁把院门前的枯枝落叶都清扫干净了,看楚晚宁出来,就杵着扫帚,挠着头,笑道:“玉衡长老。”   晨曦里不说早起,薄暮里也不问安好。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玉衡长老,然后只是笑。   楚晚宁不看他,自顾自地走掉,他也不恼,在他身后,哗哗地扫着落叶。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天,有一日清晨,大约因为红莲水榭的荷花一夜之间开了十余朵,香气馥郁,让楚晚宁心情极好。   他推扉而出,见到绵延曲折的清幽山径上,少年墨燃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拾级而上,扫着叶片,有一片叶子大约是卡进了石缝里,格外难清理,他便俯身去拾,准备丢到草木丛中。   抬头的一瞬间发现了楚晚宁站在山门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卷了半袖的胳膊露在外头,他举着还没有来得及扔掉的枯叶,朝楚晚宁挥手——   “玉衡长老。”   声音很清澈,带着鲜果清甜,明明不响,却好像在峰峦之间弥久回荡,一片皓白浮云流淌而去,阳光自云端倾泻而下,穿林透叶,竹林间起风了,瑟瑟萧萧。   楚晚宁原处站了一会儿,瞳仁被忽然耀眼的晨光浸成了琥珀色,他微微眯起眼,一瞬间竟觉得少年手中的枯叶似乎也不再那样死气沉沉了,变得和那个灿笑着的人一般绚烂夺目,溢彩流光。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石阶。   墨燃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以为意,只如往常一样,自觉地立到了一边,等着楚晚宁过去。   那天,楚晚宁一阶一阶从容而下,也如往常一样,走过他的身边。   然后,忽然微微侧过脸,回眸瞥了少年一眼,声音清冽如泉,沉静如湖。   他说:“多谢。”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亮了,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楚晚宁道:“……我没打算收你当徒弟。”   但语气神态,都不再比初时坚决。   他说完之后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末了却又不知为何,大约是觉得于心不忍,又回头看了墨燃一眼。   结果看到那个少年居然丝毫不觉得心堵,竟拄着扫帚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步,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朝气,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有在意后半句,只听到了一句多谢,就开心成这样了么?   日子又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下雨了。   雨不算太大,楚晚宁从来都是个懒得拿伞也难得开结界的人,估摸着走到善恶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淋湿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用法术蒸干就好。   他推门出去。   墨燃还在。   不过他今天倒是没有在扫地,扫帚被他搁在了一边,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在地上,背对着楚晚宁,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个什么东西,单侧肩膀微微耸动着,他身子矮小,蹲着就更小,伞又大,还是深褐色的,瞧上去很是好笑,就像一只春雨里冒出的蘑菇。   楚晚宁忍着淡淡的笑意,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问:“在做什么?”   “啊。”少年一惊,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第一句话是“玉衡长老”。   还没等楚晚宁应声,他睁大了眼睛,就说了第二句话:“你怎么没打伞?”   还没等楚晚宁回答,他就站起来,踮起脚尖,努力把手中的油纸伞举高,说了第三句话:“这个给你。”   但他终归还是太矮了,站的台阶又比楚晚宁低一级,很努力了,伞才勉强遮住楚晚宁的头顶,但力道又没维·稳,风一吹,手没拿住,伞瞬间倾斜,成串的水珠子统统落进了楚晚宁的颈领沿口,顺着脖子流进去。   于是,还没等楚晚宁作声,墨燃又火急火燎地忙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楚晚宁:“…………”   墨燃说第一句的时候,他可以答“嗯。”   墨燃说第二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不需要。”   墨燃说第三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你自己留着。”   但墨燃说了第四句,一迭声的对不起,楚晚宁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垂着眸,看不出神情究竟是寡淡还是阴郁,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接过了墨燃手里的伞,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二人头顶。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墨燃,想了片刻,又绕回了最初的那句话。   “你在做什么?”   “救蚯蚓。”   楚晚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头,问:“什么?”   墨燃笑了,酒窝深深,很是可爱,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磕磕巴巴:“救,救蚯蚓。”   楚晚宁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燃垂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掌心里握着一根树枝,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应当是从地上拾起来的。再往前看,石阶上果然有一只蠢笨的蚯蚓在水潭子里躺着,慢慢地蠕动。   “等雨停了,这些从泥土里跑出来的蚯蚓就该晒成蚯蚓干了。”墨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把它们都弄回草丛里。”   楚晚宁淡淡问:“用树枝?”   “……嗯。”   瞧见对方面色清冷,墨燃大约是担心被玉衡长老看不起,便急着道:“我,我倒不是怕用手,就是小时候阿娘跟我说过,蚯蚓不能用手捉,会烂皮烂肉……”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他言毕,微微抬手,指尖凌空一点,只见一道细软的金色柳枝竟从青石长阶的缝隙里钻出来,柳枝裹住那条在水潭里躺着的蚯蚓,将它托着放回了附近的草堆中。墨燃睁大眼睛,很是吃惊:“这是什么?”   “天问。”   “天问是什么?”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说道:“是我的武器。”   墨燃显得更惊讶了:“长老的武器……这么……这么……”   “这么小?”楚晚宁替他把话说了出口。   墨燃:“嘿嘿。”   楚晚宁一拂衣袖,神情漠然:“它自然有凶狠的时候。”   “那,我能看看吗?”   “最好永远别瞧见。”   当时的墨燃还没有明白过来楚晚宁说这句话的意思,他转头又去瞧着柳藤从石阶的各个裂缝里探头,将那些糊里糊涂浸泡在雨水里的蚯蚓全都卷着,送回到湿润的泥土中,渐渐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楚晚宁忽然问:“想学吗?”   墨燃一怔,随即蓦地睁大眼睛,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会连连点头,一张俊俏的小脸涨的通红。   楚晚宁道:“明日晨修后,去善恶台后面的竹林,我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洁白丝履踩在潮湿的石阶上,执着油纸伞,径自往山下走去,墨燃愣愣瞧着他吴带当风的飘然背影,半晌之后,猛地反应过来楚晚宁的言下之意,刹那间脸涨得更红了,眼睛亮的出奇。   他再也顾不得地面湿潮,立即跪落叩首,尚且稚嫩的嗓音里尽是热切与欣喜。   “是,师尊!”   “……”这次楚晚宁没有赞同,也没有阻止,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继续行远,雨点敲在伞面,点点滴滴,犹如箜篌一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墨燃才从地上站起,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已撑开了一道金色的半透明屏障,流淌着五瓣花影,替他遮去了细密的风雨。   楚晚宁记得当年薛正雍得知他的决定时,又是宽慰又是意外,问了他一句:“玉衡,你怎么就愿意收他了?”   那时候,自己坐在善恶台的高座上,手里扔捏着墨燃给他的那柄油纸伞,修长指节若有若无,磨蹭过古拙的伞柄,最后淡淡说了句:“方便他救蚯蚓。”   薛正雍啊了一声,豹目睁得圆溜,倒有些像猫。   “救什么?”   楚晚宁没有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青竹伞骨的眼眸里,逐渐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转眼,都这么久过去了。   他当年收为弟子的那个少年,初时淳质,后行歧路,但终是幸好,到头来,少年还是长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仙君,没有教他失望。   一点藕白色的指尖探出罗帷,楚晚宁从熹微的缝隙里,凝神瞧着墨燃的睡颜。   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个英俊又挺拔的男子,五官比从前更加深刻分明,眉眼之间尽是稳重成熟的气息。   只是和当初一样,墨燃睡着的时候,眉心总会微微蹙着,他打小就是这样,两排睫羽垂得很低,仿佛快要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再也不能抬起。   楚晚宁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哪里来得那么多愁绪忧思?   正这么想着,忽见得墨燃卷翘的长睫毛微微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   楚晚宁的手指立时一僵,想将手收回来,装睡。   可是墨燃这个人很奇怪,他不太有年轻人的赖床气,反而倒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换句话说,他清醒得很快。   而且莫名其妙的,他似乎对睡眠环境周遭的细微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好像常年都面临暗杀危险,一步一移,如履薄冰。   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尖从帐子缝隙里抽回去,墨燃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点指尖上。   楚晚宁:“…………”   事关玉衡长老的脸皮和清誉,千钧一发之际,楚晚宁灵机一动,干脆翻了个身,整个手都伸出帐帘,懒懒散散地垂在了床榻边。   这样看起来,刚刚就全然不是在偷掀帘子了,而是睡熟的人翻了个身,手臂伸展,无意间探出了帐帘。   墨燃哪里能想得到严肃死板楚晚宁能想到这种主意,轻易就被蒙混了过去,他怕吵醒楚晚宁,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   但却没有马上走,而是捉起了楚晚宁露在外头的手腕,小心翼翼搁回了被褥之间。做完这些,过了一会儿,楚晚宁才听到门扉吱呀推开的声响。   墨燃出去了。   楚晚宁微微舒展眼眸,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朦胧,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与墨燃能够在一起,甚至连想象都不曾具体想象过,所以哪怕过了一夜,到了这个时候,他仍觉得这一切就和做梦一样。   印象里,墨燃分明是暗慕着师明净的,这些年他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看墨燃对师明净灿笑,看墨燃替师明净煮面,看墨燃偷偷地帮师明净完成委派,喜滋滋的样子,以为没人知道。   其实这些,楚晚宁都清楚。   为此他有过羡慕,有过妒火,有过难受,有过不甘。   也以为自己有过释然。   其实哪有这么容易释然的,哪怕明知绝无可能,也梗着脖子不肯回首,硬着头皮不愿离去。   这些年,楚晚宁自己也曾扪心自问,这样注定无果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样执迷不悟的守候是否下贱。但自问了无数遍,每次的答案都不了了之。   他楚晚宁也曾是冷眼旁观那些痴男怨女的无情人,最是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痛了,还要强行把一份感情揣在怀里,被扎的遍体鳞伤,也不肯丢弃。他不理解,只有当求而不得的业火烧到他的心头,他才终于能够知道——   世上的厚谊深情,真心真意,大抵都是如此。   可以放下,却永难抛弃。   正因如此,并不明白墨燃对师昧真正想法的楚晚宁,多少都有些迷茫和犹豫。他不明白是什么令墨燃愿意将目光从师明净身上移开,转而落在自己略显狼狈的脸庞。   嗯……因为感激?   因为愧疚?   想要效仿女鬼报恩花妖偿情,所以以身相许?   ……妈的,该不会是跟师昧表白,被师昧拒绝了吧……   楚晚宁发着呆,脑内天马行空,一时间倩女幽魂田螺姑娘陈世美移情别恋乱七八糟全涌上来,最后居然越想越气,起身,趁着没有人看见,狠踹了墨燃昨晚打的地铺两脚。    第182章 师尊的小烛龙      猜测归猜测, 没有论断之前,楚晚宁不愿再做多想,免得给自己添堵。   只是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 他多少有些保留。因此当劫火终于熄灭, 一行人准备御剑离开时,楚晚宁并没打算再坐墨燃的佩剑。   当然, 勉强能在二十尺低空飞行的玉衡长老也没有打算踩着怀沙穿越浩瀚大海,所以当众人站在怪石嶙峋的滩涂边, 一一被墨燃拉上变大的长剑时, 楚晚宁掏出了自己的升龙符。   指尖滴血, 点于龙鳞之上,那只聒噪的小纸龙便又忽地从画面上活了过来,腾空而起, 翻了好几个筋斗,继而绕着主人哇哇大喊起来。   “哎呀楚晚宁,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这次你又求本座帮你做什么事呀?”   “载我去对岸。”   “呔!本座乃是开天辟地鸿蒙初始的第一真君衔烛之龙,怎可做那骡马驴子的活儿,不载, 不载!”   众目睽睽之下,这条只有手掌大的小纸龙摇头摆尾吱吱嘎嘎,身躯虽薄弱,嗓门却洪亮。有小孩子听着它的话, 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晚宁的脸色郁沉了不少,抬起手掌,倏地燃了一从金色的火焰,低沉道:“不载便烧。”   “……”小龙气得仰倒,径直摔在了沙滩上,张牙舞爪,吹须瞪眼,“哪有你这样的,凶悍不讲理,薄情又无耻,难怪这么多年每次看到你,你都是一个人!”   墨燃闻言回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周围人那么多,楚晚宁又要面子,所以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楚晚宁怒道:“就你话多!”   说着一挥手掌,掌心中的火团径直朝着地上的小龙甩去,但楚晚宁也不是真的想烧它,火球声势浩大,却擦着龙须落在滩涂礁石上,小龙吓得哇地大叫窜天,嗷嗷直转,胖爪子拍着自己的胡须。   “本座的尾巴呢!本座的须须呢!本座……本座的脑袋呢!还在吗!还在吗!”   “再啰嗦就不在了。”楚晚宁咬牙切齿道,掌中又聚齐嘶嘶金色光华,“变大。”   “……嗷呜呜呜呜!”小龙半真半假地嚎啕了半天,正拿爪子凄凄切切地弹挥着并不存在的泪水,绿豆眼却忽地瞥到了楚晚宁刺刀般雪亮的眼神,不由地一个寒噤,呜呜呜的余音,便骤然以一声滑稽的“嗝!”收尾。   它软绵绵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回可真像一只纸片龙了,浑身无骨,虬髯耷拉,它又打了个嗝,委屈兮兮地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依你。”   反正上回乘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么说的。   纸龙便抻开四足,似乎在舒展筋骨,而后它喉咙间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一道金光从它幼嫩单薄的躯壳内蓦地溢散出来,向周遭散去,那金光越来越强,最后将纸龙完全吞噬殆尽。   “吼——!!!!”   陡然间,纸龙喉间尖利细小的鸣音忽的转成雄浑可怖的怒嗥咆哮,刹那间那团金光闪过紫电雷鸣,周遭狂风乍起,海岸惊涛翻波,众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来,纷纷或是低头,或是以袖遮脸。   楚晚宁眯着眼睛,长马尾和宽大衣袍都被劲风吹的猎猎振拂。待金光熄灭,众人环顾,却见方才那只小龙已经不见了,海滩上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咦?不见了?”   有胆大的小孩子脆生生地惊讶道,但话音未落,就听得头顶上端传来声响遏行云,声震九霄的嗥吼,怒海翻腾,风云激荡。   众人惊愕惶恐地仰起头,几许寂静,忽然,浓重的云层后冲出一条威风巨龙,它怒目圆睁,指爪遒劲,仅是龙须便有百年树木那般粗壮,它在云层间翻滚盘旋,虎虎生风,忽地它向上一仰,而后猛地自地面俯冲——!   罡风四起!   “呀——!”   “阿爹!”   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被吓到了,还是习惯性地哭喊着叫爹爹,墨燃忙将他抱起,轻声安抚。   楚晚宁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又吓到了小孩,怔了一下,见那巨龙一冲而下,立时道:“你慢些。”   “嗷?”   硕大无朋的巨龙闻言,居然发出了一声透着呆气的哼哼,而后砰的一声落在了石滩上,慢慢地垂下了身子。   这巨龙十分庞大,坐在它身上便和坐在陆地上没有太多不同,也难怪楚晚宁不喜欢御剑,却愿意骑龙高飞。   墨燃有意让楚晚宁自在一些,便逗怀中的孩子:“你要不要跟那个哥哥,坐这条衔烛之龙?”   那孩子却不愿意,把脸埋在了墨燃肩头,小声说:“悄悄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墨燃也和他说:“悄悄告诉你,我喜欢他。”   “啊?”小孩愣了一下,但毕竟纯洁天真,又悄悄问,“真的呀?”   “嘘,不要告诉别人。”   小孩子就立刻笑起来,捂住嘴,连连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还走不走了?”楚晚宁并不打算与众人同乘,便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御龙腾起,刹那间升上百尺高空,消失在云层之中。   由于剑上带人,不能飞的太快,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抵达蜀中无常镇,楚晚宁比他们先行降落,跟镇中几家大户打了招呼。无常镇是最受死生之巅照拂的城镇,只要仙君开口,他们都会尽力照做。   从临沂带来的那些灾民,都被几位大户主领了回去照顾,墨燃抱着的那个孩子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和他挥手。   “恩公哥哥,以后见。”   “嗯,以后见。”墨燃笑道,站在夕阳余晖里,目送着他们走远。   楚晚宁厌烦这种别离之景,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墨燃忙跟了过去,与他一同走回门派。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山门石阶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树影摇曳,暮色辉煌。墨燃想起了楚晚宁曾在灵力耗尽时,背着重伤昏迷的自己匍匐着爬回山巅,再看他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同归,不由地百感交集。   苦甜之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楚晚宁的指尖。   “……”   即使先前已经牵过一次手,楚晚宁依然显得那么生硬,那么笨拙,那么不自在。他尽力沉静着脸庞,使得自己好像很淡然,很自若的样子。   可惜他面对的人是墨燃。   是知他根底,知他脏腑,知他耳边痣敏感,足尖畏寒凉的墨微雨。   他们谁都没有先说话,倒是墨燃见他没有将指端再抽走,便将楚晚宁的整个手都裹到掌心里。   漫漫长阶,他渴望这条路长一些,好让他能握着他的手,久一点,再久一点。   遥遥长阶,他又渴望这条路短一些,若是能短一些,当年背着自己回家的楚晚宁受的苦,是不是就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就这样走到山巅,巍峨山门已清晰可见。   忽然,一个披着白色银狐斗篷的颀长身影自婆娑树影里出现,未及两人看清,就听得那人唤了一声。   “师尊?!”   楚晚宁微惊,几乎是立刻把手从墨燃掌中挣了出来,垂在袖间,而后站定脚步,抬起了头。   师昧自高几级的台阶走下,夕阳余晖下一张脸清若芙蕖,明艳鲜丽,那灼灼光彩照漫天红霞都黯然失色。   他当真是俊美极了。   师昧大概并没有看到方才二人牵着的手,他显得很惊喜,笑道:“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墨燃没有料到会忽然遇上他,有些尴尬,便问:“师昧是要出门吗?”   “嗯,我正要下山去替尊主买些东西,没想到先见着师尊和阿燃。几天前尊主收到了师尊的传讯海棠,但没见着人,总归放心不下……”   楚晚宁说:“我与墨燃均无恙。派中其他人呢?”   “都没什么事。”师昧道,“少主虽然受了黑子摆布,但所幸控制时辰不长,未损心脉。这几日贪狼长老悉心医治,今晨已能下床走动了。”   楚晚宁叹道:“那就好。”   师昧笑了笑,看了墨燃一眼,而后温柔地垂落眼帘,作揖道:“虽然很想多聊一会儿,但孤月夜送来的药材,若是再不去取,就该让送药的人久等了。我需得先行一步,师尊、阿燃,晚上见。”   “嗯,你去吧。”楚晚宁道,“回头再说。”   待师昧衣袍猎猎,身影渐渺,楚晚宁便转头,虽然他能感到方才墨燃并未松手,是自己先行抽离的,但不知为何就心生恼恨,刀锋般冷厉的眸子恶狠狠地剜了墨燃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墨燃:“………………”   两人前后到了丹心殿外,一推门,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了一下,均是无言。   只见死生之巅的主殿里头,密密麻麻摆满了金银绸缎、宝树珊瑚、法器灵石,从尽头高座一路铺到门口,以至于楚晚宁连大门都只能推开一半,还有一半已经被一堆闪闪发亮的炼器晶石挡住了,完全动弹不得。除了这些东西也就算了,不知什么古怪的原因,殿中居然还立着三十余个惴惴不安的绝色美女。   而薛正雍呢,他正哭笑不得地在跟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衫的火凰阁弟子说理。   “不行,这个真的不行,其他可以收,这些歌姬还是请你带回去,退还给阁主。我们这里真的不听小曲儿,也不爱看跳舞,谢了谢了。”   墨燃跟着楚晚宁走进去,那三十个姑娘就站在门边,立时就有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他本就对调配出的香气敏感,没忍住,登时阿嚏阿嚏打了四五个喷嚏。   薛正雍忙回头,见到两人,登时大喜。   “阿燃,玉衡!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快帮我来劝劝这位……呃……这位使节。”   楚晚宁微微扬起眉毛:“什么使节?”   未等薛正雍答话,那弟子便满面堆笑,回过头来,热切地说道:“在下火凰阁大弟子,奉阁主命令,特来与死生之巅结盟的。”   楚晚宁:“……”   结盟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轻率,三个人合力劝了那人半天,才把人给送走,薛正雍看着使节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擦着额头细汗:“你们知道么,这些天上修界的大小门派来了好多人,都说要和死生之巅修好。我这些年与他们交集不多,以往愿意搭理咱们的,也就是昆仑踏雪宫,这一回三个五个的全都挤过来送礼,突然变得那么热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楚晚宁闻言蹙眉,问道:“这段时日,上修界什么境况?”   薛正雍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怎么说?”   “乱套啦。”薛正雍说,“徐霜林那个疯子,回忆卷轴暴出了那么多恩恩怨怨,即便知道这是他的复仇之心在作祟,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儒风门自是不用多说,江东堂已经四分五裂,孤月夜和踏雪宫彻底交恶,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无悲寺……”   他说到这里,猛地想起怀罪大师是楚晚宁的师尊,不由立时住了嘴。   楚晚宁却只是淡淡的:“无悲寺空门净地,前主持却卷入儒风门立嗣之争,且用心险恶,自然也已声名扫地。”   “嗯……”   听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自己的师门,薛正雍和墨燃都下意识有些困惑地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抿唇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南宫驷呢?”   “不知道,劫火熄灭后就没有听到过他和叶公……叶姑娘的消息了。”   墨燃闻言,不由地低低“啊”了一声,面露忧色。   难道两辈子了,这两个纯善君子,仍是得不到善终么?   见他神情有异,目光晦涩,薛正雍转头看他:“燃儿怎么了?”   墨燃无法说实话,只得道:“我是在想,徐霜林如今行踪未定,他二人与其瓜葛颇深,担心会受牵连。”   “你也别太挂怀,所有门派都已经派人在彻查修真界一切异样的法术源泉了。”薛正雍道,“除非南宫絮接下来没有大动作,不然的话,势必会被抓到行踪。南宫公子和叶姑娘或许是暂困山林,不便于外头联系而已。”   墨燃道:“嗯,但愿如此。”   他们又继续问了些这几天发生的变数,薛正雍虽得海棠传讯,知道楚晚宁他们先前在飞花岛度日,但也有些不清楚的后续,所以也反过来问了他们一些近况。楚晚宁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唯当讲到些与墨燃相关的事时,会顿一顿,刻意地撇开不说。   而薛正雍呢,他打死都不会想到,楚晚宁和墨燃之间能发生些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   年纪,身份,性格。   甚至皮肤颜色,吃饭口味,睡觉姿势,凡此种种,无一相同。   这么多年来,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着高洁,北斗仙尊一直都代表着清冷,楚宗师薄情寡欲,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   最大胆荒谬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要有哪个说书人能讲上这么一段,估计能被人啐瓜子皮泼大碗茶,揍到榉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爱意偏偏就这样滋生了。   在光线昏暗,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开出一朵隐秘娇孱的花来。虽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巅,当晚楚晚宁便去了孟婆堂吃饭。   推开红莲水榭的门,忽见得竹叶萧瑟的山径小路,青石长阶上,安静地立着一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茂盛霞光在他身后恣无忌惮地晕染泼墨,将他英俊的脸颊描上一层金边。   墨燃笑着对楚晚宁说:“师尊。”   楚晚宁洁白丝履微顿,记忆忽然重叠,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来死生之巅时,每日会站在自己门前,目送自己出门,等待自己归来。   只不过,少年不复,当年的玉衡长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唤了千万遍的师尊。   恭敬里,犹带几缕十分克制着的热切,以及并不那么克制的温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跟你一起吃饭。”   楚晚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一只食盒上,说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没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进食。”   墨燃微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笑了:“师尊误会,这个食盒是空的,我刚刚去给薛蒙送了些饭,他胃口不好,借了个小灶,给他煮了一碗挂面。”   没有想到墨燃居然会给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宁记忆里,这两个人素来不睦,虽然是堂兄弟,但凑一起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斗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五年沉睡错过太多,又或许是墨燃和薛蒙的年岁都已渐长,总而言之,在当师父的没有发觉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早已冰泉始解,渐趋缓和。   如今虽离兄友弟恭相去甚远,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会记得捏一只丑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会在薛蒙病的时候,亲手煮一碗挂面,送到他榻边。   楚晚宁叹了口气:“他怎么样?我之前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这会儿已经醒了,吃了面,又想出来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回去躺着。”墨燃道,“珍珑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当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嗯。”   楚晚宁虽应着,心里却有些疑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对于珍珑棋子的损耗利弊,有些过于清楚,过于淡然了。   “师尊?”   楚晚宁回过神来,墨燃笑着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师了,对禁术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   他岔开话题,说道:“去哪里吃?我不想到外面。”   “我也没有想去外面吃啊。”墨燃揉了揉鼻子,低笑道,声音温雅,“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吃哪里都可以。”   楚晚宁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些心动的,但他却不由地对着那双漆黑温润的眼睛多看了须臾。   那双眼睛赤忱,明亮,映着霞光,还有自己的倒影。   很简单也很干净。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一双眼,于是最终与墨燃一起,来到了热热闹闹的饭堂。   或许是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以前墨燃还会无所顾忌地给他夹菜,甚至会在看到楚晚宁嘴角有些汤渍时,抬手笑着替他擦掉。但现在两个人却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连目光勾缠到都是羞赧的。   一顿饭客客气气吃到尾声,楚晚宁起身欲将托盘收走,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了?”   墨燃伸出手,指腹将要触上楚晚宁脸庞的瞬间,却停住了。   他收回来,在自己嘴角点了点,笑道:“你这里,有一粒米。”   “…………”   楚晚宁在原处僵了一会儿,而后放下托盘,仿佛十分镇定地用手帕把米粒擦了,而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有吗?”   墨燃笑着说:“没了,很干净。”   楚晚宁这才重新端起盘子走开。他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尴尬,却也隐约有着一种自己不那么愿意承认的失落感——   墨燃以前都是直接抬手的,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很不适应。   之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明明曾经是那样百无禁忌的人,如今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儿一般,只尽心尽力地待楚晚宁好,却不做任何过分激进的事。墨燃好像怕惊到他似的,每走一步都谨言慎行,有时候楚晚宁分明都在他眼底看到灼热焚腾的热欲了,但那男人的睫毛帘子竟会默默打落,而后,宽厚的手掌将楚晚宁的十指裹住。   再抬起眼帘时,目光里的欲,已尽数被温柔遮掩。   但那温柔太多了,有时候楚晚宁会心生一种模糊不定的错觉。   就好像,墨燃是在对待一个支离破碎后,再一点一滴,重新被粘合起来的陶土人,生怕动作大了,就会把他捏成碎渣,捏成粉末。   楚晚宁觉得这样倒也好,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梦里的烈火烹油鼎镬沸腾固然刺激,不过,这种事情做做梦就可以了,若是成真,他恐怕自己会受不了。   可是再怎么按捺,再怎么循规蹈矩地按着恋爱的步骤走,也还是会有尽头。   这天,他照例吃完晚饭,拿了个蜜桃准备离开,桃子还没咬两口,手就被捉住了,楚晚宁一惊,抬头见是墨燃,便低声喝道:   “你做什么——”    第183章 师尊,我戒辣了      周围没人, 墨燃拉着他,把他带到孟婆堂后头的巷子里,那巷子格外狭小, 他进去了, 再站一个墨燃,就不剩下更多空间。   楚晚宁揣着蜜桃, 瞪着他。   大抵是连续的隐忍克制,终于让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躁动了, 他胸膛略微急促的起伏着, 黑眼睛明亮地凝视着楚晚宁, 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我的桃子——!”   说的还是太晚了,饱满水灵的果实被碰掉, 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不再动弹。   “师尊。”男人炽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那么煎熬,那么热切, 可是他的语气依旧是清明的,滚烫里浮沉着隐忍之意,他的嗓音被欲/火煎得微焦, 但他依然没有更多的举动。   他只是拥抱着他,把他搂在怀里,低沉喑哑。   “我好难受。”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墨燃先是一怔, 而后失笑,他捉住楚晚宁想要探他额头温度的手,凑在唇边,吻下去。   楚晚宁蹙眉焦急道:“生病了要去找贪狼长老看。”   “看那个冬腌菜没用。”墨燃无奈道,“看小白菜才行。”   楚晚宁这才反应过来,面庞瞬间就绷住了,他恼羞成怒:“你说谁是白菜?”   墨燃就笑:“我错啦。”   顿了顿,又用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凝视着楚晚宁。   “但是师尊,我想你了。”   楚晚宁被他搂着,又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被叫“小白菜”的怒火便无处发泄,反而成了耳尖的薄红。半晌才道:“……我们方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些都不算。”   “……”   “师尊,我就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每次吃完饭,都自己走掉,走在人群里,我碰都不能碰到你……”   男人的声嗓里有些薄弱的委屈。   “和我在一起久一点,不要回去。”   楚晚宁被他念得脸颊愈发滚烫,心慌意乱,何况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炽烈,那么雄浑,那么热切,他被他紧紧抱着,到最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喃喃道:“师尊,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要在死生之巅自然而然的独处,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尤其这段日子各大门派前来拜访的次数明显增加,楚晚宁常常被薛正雍拖了去出谋划策,因此能聚首的时间就更少。   好不容易吃饭的时候能坐得近一些,却总要担心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怕稍有不慎,就会让眼尖的弟子看出什么异样,所以自表白以来,他们连牵个手的机会都极是难得。   克制了那么久,也无怪墨燃会忍受不了。   暮色渐深,从孟婆堂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群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女修从巷子旁边走过去,还不慎碰到了璇玑长老养的火光鼠,那尾巴尖燃着灵火的小老鼠吱呀乱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楚晚宁在这样的热闹里不安起来,他推了推墨燃。   “出去吧。”   “再一会儿……”   “一会儿该来人了,出去。”   楚晚宁到底是清修惯了的人,不给他一点真正的颜色看,他哪怕意乱,也不会神迷。墨燃叹了口气,如他所愿,松开了紧抱着他的胳膊,楚晚宁立刻走出了那条阴暗窄小的巷子,然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似是有些尴尬,他说:“师尊先走吧,我再站一会儿。”   楚晚宁困惑不解,刚想说什么,却瞥见墨燃麦色的英俊脸庞似乎有些红了,黑亮的眼神也有些闪烁,像是晴朗夜空里忐忑的繁星。   他忽地明白过来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在看到某个部位的时候,耳中嗡得作响,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面红耳赤道:“你……你简直……”他话都没有说完,就蓦地一甩衣袖,愤然离去,头顶仿佛还冒着青烟。   这样躲躲闪闪的日子一连过了十来天,哪怕墨燃这只被驯服了的狼再是温顺,骨子里的血气也是愈积愈烈,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在里面。每日晨修,暮省,他盯着高台之上的玉衡长老,眼神里的欲念都是按捺不住的,且一天比一天明显。   痴恋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来隐藏爱意,也是藏不住。   有时候薛蒙无意扫见墨燃的眼神,都会吓一跳,他看看墨燃,再看看楚晚宁,凤凰儿一根筋的,就没有往歧路上想,所以越看越茫然,并不知道墨燃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薛蒙只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   有一天晨修,薛蒙趁着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喊住墨燃:“喂,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师尊是不是生病了?”   墨燃一惊:“怎么这么说?师尊哪里有恙?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薛蒙摸了摸自己下巴,“奇怪了,那你怎么最近总是看他,还总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听薛蒙这样一说,墨燃算是明白过来了,他轻咳一声,垂眸道,“你想什么呢,别咒师尊。”   “我没有咒他啊。”顿了顿,又喃喃道,“那你老盯着他做什么?”   “你看错了。”   “我又不瞎。”   “你瞎。”   “我瞎?那你是狗!”   两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正幼稚不堪的争执着,高台上楚晚宁听到这边有异动,清清冷冷看了下来,两人便蓦地闭嘴了,各自低头誊抄背诵着手下的草药卷宗,只是胳膊肘还抵在一处暗暗相互较劲。墨燃和他抵了一会儿,倏忽放松了力道,毫无征兆的把手抽开。   薛蒙用力过猛,陡然失去了墨燃那边的阻碍,居然直接就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拍腿大笑:“哈哈哈哈。”   薛蒙怒极,也没管周遭安静氛围,大着嗓门道:“你不要脸!你阴我!”   “墨微雨,薛子明。”眼见着自己徒弟又要丢人现眼,楚晚宁有些薄怒,抬起凤眼,蹙着剑眉,低沉道,“要吵架外头去,别在这里扰众人清修。”   “是,师尊。”墨燃立刻稳重了。   薛蒙也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但他还是有些气呼呼的,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摔有点跌面子,想了想,嘶啦裁了一小片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团巴起来,朝墨燃桌上丢去。   “啪嗒。”   没想到纸团丢过了头,一只纤细白腻的手将它从摊开的书页上拾起来,师昧疑惑不解地将这皱巴巴的纸张展开,看了一眼上头写的字。   ——   “你就是盯着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要师尊传你独门心法!”   下面还画了一只狗,重重打了个黑色的叉。   师昧:“…………”   待晨修散后,薛正雍找到了楚晚宁,说是临沂那边几经查探,确定因劫火一事,五年之内都不能再住人了,所以从上修界带来的那批流民,如今都需要安置于死生之巅的领辖村镇内。   “我带回的那一些,已经着手让人帮忙在无常镇,丰禾镇,白水村安顿了。还有你和阿燃带回来的那些。”薛正雍说,“无常镇塞不下那么多人常驻,还是带一半去玉凉村吧,那里也缺年轻人。”   楚晚宁道:“确实是放在玉凉村比较合适。”   薛正雍点了点头:“玉凉离得不远,你们早些去,要安置的人有点多,这些柴米油盐的,蒙儿弄不清楚,我让师昧跟你们一同前往,他能帮些忙。”   楚晚宁道:“……好。”   对于玉凉村的村民而言,楚晚宁与墨燃已算是旧识了,村长两天前得了薛正雍的消息,因此一早就等在村门口,等着死生之巅的仙君们到来。那位菱儿姑娘也在,许久不见,她出落的愈发水灵标致,见到墨燃,就忙和他去打招呼。   墨燃有些意外,但还是笑了笑:“姑娘没有去上修界?”   “不去了,幸好没去,要是跑到临沂,怕连命都没有了。”菱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我还是先在下修界待着,村里这段时日也越来越好了……从前是我们巴望着往上修界去,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上修界的人往咱们这里来。不走了,不走了。”   “是啊。”有人听到她的话,也跟着附和道,“凡事都是山不转水转,有薛尊主在,说不准再过十年二十年,上修界的人都眼巴巴地往我们这边跑呢。”   师昧温柔道:“下修界清苦百年,但所谓江有对岸,海有彼端,总不会只有我们这边在一直受苦,如今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王夫人吩咐他带来的草药膏分与众人,墨燃也拿了一罐细看,发现上头居然有孤月夜的蛇形纹章,不由惊讶:“这是……寒鳞圣手制的药品?”   “嗯,前些日子,姜掌门派人送来的。”   楚晚宁听了,说道:“姜曦比火煌阁会送东西,蜀中多鬼魅邪祟,最缺的就是灵丹妙药,送来这些,尊主都是笑纳的。”   “可不是么。”墨燃喃喃道,“还都是寒鳞圣手炼制的丹药,说夸张些,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唉……”   “唉”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唉,姜曦真的好富啊。   当年在轩辕阁,楚晚宁买的貘香露才那么几瓶,要价就是两百五十万,结果姜掌门挥挥手,一送就是一马车。   墨燃默默地把药罐子放回了褡裢里,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儒风门确实是完了,但是下一个冒头的显然是孤月夜,轮不到死生之巅什么事,下修界要崛起,恐怕还需百年岁月。   忙碌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那些临沂旧民的吃穿用度都被安排好了,屋舍也都收拾干净,师徒三人准备动身离开,但村长却执意要留他们一块儿吃饭,盛情之下,却之不恭,于是他们就跟着村长,到了玉凉村的宗祠里。   村中祖祠总是会办一些重要的红白大事,除夕吃年夜饭,元宵看大戏,也都是在这宗祠里头,或者在宗祠外的大院里。这一天,由于来了许多上修界的旧民,从今以后要在玉凉村长住,所以村人准备了三十余桌酒席,烹羊宰牛,蒸米煮面,来款待众人。   村长居然记得楚晚宁不吃辣的,特意安排了一桌清淡的菜色,请玉衡长老和临沂一些吃不惯辣子的人落座。   那些人都是墨燃和楚晚宁救出来的,飞花岛的时候就已经识得了这位冷冰冰的仙君,但识得归识得,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一桌子人都十分紧张。出于礼节,他们不能起身换位置,于是一顿饭吃的十分尴尬,其他桌都在说笑喝酒,这一桌就是各自闷头默默动筷子,谁都不吭声。   墨燃手艺好,在伙房帮忙,等最后一道菜上来了,他才从后厨出来,蜜色的脸膛上洇着细细的汗,眼神很亮,鼻梁很挺,人群里拔尖抢眼的英俊模样。   “灌汤包子来啦——!”大娘举着大托盏,上面堆满小蒸笼,嗓门吼的洪亮,“每桌都有,每桌都有,每桌十二只,六只荠菜鲜肉,六只香菇鲜肉,要趁热吃!”   墨燃就笑着,帮大娘挨桌把小笼汤包递过去。   “谢谢墨仙君!”   “谢谢仙君!”   更有熟悉墨燃的小孩子脆生生嚷道:“谢谢微雨哥哥!”   菱儿的目光绕着他,也挪不开,尽管知道这人并不喜欢自己,也不会喜欢自己,却仍克制不住地想要看着他——   哼,反正看看总没关系。   “谢谢墨仙君。”送到她这一桌,她朱唇如点绛,柔声谢过。   墨燃朝她笑了笑,那是一个不躲闪,也不带任何模糊暧昧的灿烂笑容,反倒把方才想趁机偷眼的菱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地低下了头来。   还剩最后两桌没送到,一桌有楚晚宁,一桌有师昧,他二人口味不同,因此并没有坐在一起,墨燃先给楚晚宁那桌送去,楚晚宁蹙眉道:“别再忙了,饭都冷了。”   再给师昧那桌送时,师昧则笑道:“阿燃到底是巧手,多谢。”   “哈哈,还好,帮大婶打了点下手而已。”   墨燃说着,转身折返,师昧以为他要去拿碗,便腾出些长凳的空座,说道:“坐这里吧,这桌我方才多要了一个碗,你不用去拿了。”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挠头笑道:“我坐师尊那桌。”   “……你什么时候不吃辣了?那边都是不吃辣的才去。”   “戒了。”墨燃说。   师昧沉默半晌,眸底深黑,却倏忽笑了:“听说过戒酒水,戒烟叶子的,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戒辣椒。”   “其实也算不上戒,太久不吃,就不想吃了。”墨燃朝师昧挥了挥手,笑着往厨房跑,“拿碗去了,你乖乖坐着吃啊,再不吃汤包就冷了。”    第184章 师尊,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很快去而复返, 除了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还揣了个食盒,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微有些意外, 犹豫着:“你……不去师昧那一桌吗?”   墨燃一怔:“我为什么要去那一桌?”   听他这样说, 楚晚宁心境倏地欢欣,他垂眸轻咳:“我以为那边的菜合你口味。”   墨燃瞧着他耳尖微红, 忽然意识到楚晚宁这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他心下悸动,展颜笑了, 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在哪里, 哪里就合我口味。”   楚晚宁这回整个耳朵都红了。   他原本膝盖靠着墨燃的膝, 这时倍觉敏感,想要移开。墨燃却不愿意,借着桌子的遮掩, 摸上了楚晚宁的腿。   “你——!”   这一声引起了旁人注意:“仙君怎么了?”   楚晚宁自知失言,强作镇定道:“没什么。”   墨燃忍着笑,他觉得楚晚宁真的有意思。   他其实也没有想搞什么荒唐好色的事情,毕竟这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事情, 他只是不愿意楚晚宁离得他那么远。   所以他拽着楚晚宁的腿,又幼稚不堪地把他掰回来,要他靠着自己。   楚晚宁再移开, 他再掰回来。   最后楚晚宁实在受不了了,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但总算不再逃。   墨燃就笑了。   楚晚宁道:“你这个人简直有病。”   两人吃饭。   墨燃先看了一眼楚晚宁碗里,果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根青菜, 一块豆腐,而那笼汤包早就给桌上其他不懂事儿的孩子抢着吃完了。   墨燃就递给他那个竹编小食盒。   “什么东西?”   墨燃小声道:“小笼,六个蟹黄,六个虾仁,我专门做给你的……嘘,别作声,快吃吧,我就知道你上了餐桌,从来抢不过别人。”   “……”   一张桌子上,就自己在吃小灶,这也太明显了,楚晚宁觉得有些丢人,不愿意动。但看到墨燃黑眼睛认真而诚挚地望着自己,脸颊上居然还沾着些面粉屑末,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何况那句,专门做给你的,听来实在很是令人心动。   楚晚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默默打开食盒,然后竖起竹篾盒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吃起了鲜香热乎的蟹肉小笼,浓郁烫口的汤汁从吹弹可破的面皮里汩汩淌出,浸得心都是暖的。   “好吃吗?”男人巴巴地望着他,希望得到嘉许似的眼神。   楚晚宁咬了咬筷子,说:“还不错,你也尝一个。”   “我不吃了,都是给你的。”墨燃笑了,黑眼睛都是光和热,“你喜欢就好,再吃个虾仁的看看?”   男人心无旁骛,颊边的面粉衬着一双黑亮眼眸,更是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楚晚宁虽仍有些茫然于墨燃的选择,不明白他为何会弃师昧而转向自己,但这一刻,墨燃的目光太纯澈,也太坚决了,再也没有容下其他,足够让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安心。   用过晚饭,村长邀众人去宗祠外头看戏,戏台就搭在河边,铜钹一响,胡琴弹拨,台子上文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依次登场,演绎至热闹处,水袖流舞,脸谱惊变,角儿手擒走彩飞金的火锁,口含松香喷管,仰起头鼓瞪着眼怒而一喷,刹那烈火汹汹,照的珠翠头面闪闪发光,博得满堂看客欢呼喝彩。   这种戏法楚晚宁原是不愿意看的,一是因为凡间把戏太过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机,未免失去了很多乐趣与刺激,二是因为看戏的人摩肩接踵,场面热闹非凡,令他无福消受。   他没兴趣,师昧也没什么兴趣,两人均打算离开,墨燃没说话,走在他们身旁,最后回头看了戏台一眼。   师昧温和道:“走吧,太迟回去,尊主该担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语,低头跟上。可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楚晚宁淡淡问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恺和石崇斗富,挺有意思的。”   他没说想看,也没说不想看,但楚晚宁安静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师昧微怔:“师尊,留下来吃晚饭已是耽误了交付委任的时辰,如果再留下来看戏……”   楚晚宁道:“就看这一出,看完就走。”   师昧很温柔,笑着说:“好,听师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戏台前,挤进那热闹翻沸的人群中。临沂的那些离民很多先前都不曾来过川蜀,没有瞧过川戏,被那飞舞的水袖,缭乱的变脸惊得啧啧而叹,个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见台面,有的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有的则爬到台面上垫着脚张望。   “王赐我那珊瑚玉树,宝气华光——”   台上的“王恺”和“石崇”卯着劲儿攀着富贵荣华,脸红脖子粗地要将对方压下一头。   “五十里紫绸铺归路,何人可当?”   “好!哈哈哈,再来一段!”   看戏的众人眼里都盈着光亮,小孩子嘴里塞着糕点,腾出手来,跟着大人拼命拍巴掌。   这不是仪态万千的上修界,没人傻乎乎坐着看戏,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从捏背,婢女掌扇,台下的冷气逼得台上的戏子都唱的意兴阑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别姬听起来都像王八别蛐蛐。   这些人浑朴古拙,热火朝天,全都站着鼓掌,垫脚吆喝,粗鄙不堪,热闹不堪。楚晚宁站在这前胸贴后背的浪潮中,竟不知当如何应对,像他这种无趣的人,大概宁愿在上修界坐着听王八别蛐蛐,也不愿意在人群里看王恺斗石崇的。   跟他一样不喜这激烈情绪的还有另一个人。   师昧站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唢呐钹铙的声音震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好脾气地立在原处,直到旁边一个大汉因为看到“击碎珊瑚树”那段而热血沸腾,豁地一下跳起来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另一个汉子捧着喝的茶,那热茶哗地全部溅在了前面的师昧身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   “仙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粗手大脚的。”   师昧忙道:“没关系,不碍事。”   但衣服却是弄脏弄湿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楚晚宁说:“师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换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结果。”   楚晚宁道:“好,自己路上当心。”   师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了。楚晚宁觉得他这脱身技法不错,要不自己也找个人撞一下?这样就不用被群情热烈的人潮给包得脱不开身了。正这样思量着,忽听得周围又是一阵呼喝欢腾,他抬眼往台上望去,原是扮饰王恺的那个角儿演到激愤处,气的虬须直吹,含着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热焰。   “轰——”   河流潋滟,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红色。   “哇!好!”   “再吐一次!再来一次!”   “……”楚晚宁就有些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好看的……让薛蒙过来,不用火包都能烧个百回千回。   兴趣缺缺间,忽瞥见旁边墨燃的笑容,那高大的男人根本不需垫脚,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原处,谁都挡不到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酒窝深深,目光柔和却深邃,里头仿佛闪动着谁都瞧不真切的心事。   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他回头,却笑得更明朗了,黑眼睛好像有些湿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楚晚宁的错觉而已。   “小时候常去戏院子院外听这出,每次都等不到戏看完,就被管事的大爷赶走了。”墨燃的语气随意而平和,“这还是头一次把整一出听全了……师尊喜不喜欢?”   “……”   楚晚宁望着他的眸子,最后说道。   “嗯,还不错。”   墨燃笑容绽放,夜幕好像都亮了,台上忽起幽幽吟唱,一出落幕,一出又起,黛眉如烟,靛羽瑟瑟,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哦,霸王别姬。”墨燃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走吧,斗富看完了,心满意足啦,我们回去吧。”   “再看一会儿。”   “嗯?”   “不算无聊,再多瞧几出也无妨。”   墨燃微微扬起眉,似是惊喜的,随即灿然笑道:“好。”   别姬,金山寺,判双钉,坐楼杀惜。   一出接着一出,没人离去,随着时辰渐晚,人们反而变得愈发欢欣鼓舞,精神奕奕。   有老大爷都在跟着台上的阎婆子念:“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演到激烈处,宋江暴起杀人,赢得满堂喝彩,掌声甚至盖过了舞台上戏子的唱腔,楚晚宁被喝高了的村人笑着推搡拍肩膀,却端的是无路可退,又不好发作,正是为难时,一双温热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正对上墨燃的眼睛,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他身后去,笑了笑,把他带过来,让他靠着自己,不再被周围人所扰。   一时间那些笑闹声也好,锣鼓声也好,都变得那么渺远,楚晚宁耳根微微发烫,与墨燃对视片刻,最终转过了脸,不愿再去瞧他。   只是背后的温度那么热,气息那么烧炙,结实的胸膛贴着他,指节分明的大手拢着他的肩膀。皮鼓愈密时,喷火戏又出,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呼呼喝喝,呱唧呱唧拍着巴掌。   楚晚宁也想勉为其难地跟着拍两下手,以佯作淡定。   但是手还没有抬起,整个人便被墨燃从身后裹住了。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人会注意到,又或许是被周遭之人推搡地贴合愈紧,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样盛大的热闹里,会格外想与亲密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能揉为一体,骨血相融。   总之,墨燃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他,把他圈在怀里,结实的手臂拥着怀里的人,而后侧过脸,在台上烈火映亮夜幕的那一刻,亲吻了楚晚宁的耳根。   倏地火焰骤起,映亮了戏子容颜,也烧进了看客心间。   “谢谢你陪我。”墨燃在他耳边说,嗓音低沉微哑,很是温柔,“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   “……想多了,我喜欢的。”   墨燃轻轻笑了,不再说话,把他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的颈间。   火光闪烁,楚晚宁忽然就很想问一句话,于是他开口:“墨燃,你为什么……”   “哈哈哈,好!”   他的声音微弱,顷刻就被喧哗人声吞没殆尽。   墨燃问:“什么?”   “……没什么。”楚晚宁的脸微红,又被薄怒轻轻覆盖,这句话他不想问第二遍,一遍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此刻他只觉得很羞恼,不愿再开口。   墨燃静了一会儿,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晚宁的问题,却忽然说了句:“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   心跳骤然激烈起来。   “一直都是你,是我太笨了,从前分不清自己心意。”   咚咚咚,心如擂鼓,台上的钹铙声都好像要被自己胸腔里的余响遮盖。   “对不起。”   “……”   “我让你等了好久。”   眼前都是烟火缭乱的,耳中嗡嗡鸣响,什么都听不清,天旋地转,不知道脚是踩在地面还是云端,唯有身后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风曾经并没有颜色也没有踪迹,如今却成了鼻尖萦绕的墨燃的气息。   楚晚宁其实并不想听太多的解释,他想要的,也就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肯定而已。此时骤然得到了这句肯定,便再也瞧不清周围的一切,头晕目眩间,觉得什么都是五光十色的,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就浸没在这激烈澎湃的油彩里,最终失去五感。    第185章 师尊私会被抓包   当意识回笼, 能勉强觉察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楚晚宁模糊地感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从热闹拥挤的人群里出去,到了他们能找到的最近的树林里, 他们在激烈地亲吻, 彼此呼吸都是烫热又急促的。   好渴。   都是渴望对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人,亲吻缠绵的方式激进又焦躁, 甚至有些疯狂,喉结滚动, 吞咽, 唇齿湍急地磕碰, 甚至出了些血,但谁都觉察不到,谁都停不下来。   墨燃将他抵在树上, 粗糙的木质纹路紧贴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远处好像还有弦乐之声传来,但那不重要,所有的声音无论远近高低, 都是破碎支离的,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唇舌湿润,粗糙地磨蹭着, 交缠翻滚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   楚晚宁不愿服输,可是他从来禁欲,而对方忽然出匣的欲望是那么鲜活可怖,近乎于凶兽, 要撕咬他的喉管,吃掉他的血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接下来又当如何。   这个守礼、禁欲、克制、孤寂、每走一步都会为后一百步计的人,好像在这一刻被撕碎了,被摧毁了。   唯剩他的倔强刻入骨髓,欲海里仍是支撑他的浮木,他不肯示弱示软,哪怕背脊早已发麻,魂灵都似抽空,他还是情愿主动,不去做一个软绵绵任由摧折的掌中之物。   可惜野心虽足,技巧却是极差。   差到墨燃不止一次被他唇齿磕着,力道不收敛,咬破了舌尖,尽是腥甜的血,差到自己气息愈急,脸庞愈红,呼吸愈是混乱困难。   到最后墨燃都笑了,只觉得努力又毫无水准可言的楚晚宁,实在是教人怜爱得厉害。   他那颗曾经冷硬的心都化掉了,成了粼粼春水,万里湖泊,泛着细碎的金色波浪,绕指柔间。   分开的时候唇舌间连着粘润的水丝,淫靡浪荡,他们的嘴唇都是红湿的,眼底泛着柔情与欲望,墨燃的嗓音沙哑,水汽极重,他低头凝视着楚晚宁的眸子,粗糙的指腹低低擦过楚晚宁的脸颊。   楚晚宁也知道自己水平烂到令人发指,但就是不愿意认怂,他眯起眼睛,竟是胁迫的口吻在问:“你笑什么?”   见墨燃不答,反而眼底笑意更深,他愈恼。   “我做的难道不……不对吗?”   墨燃的笑意终于浮于唇角,他再次抱住他,这次是面对面地相拥,同样挺拔的男子身躯抱在一起,并没有男女之间来得那样贴合无间,可却迸溅着更烈的热焰,更重的星火。   “哪有不对,对极了。”墨燃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发顶,而后耳鬓厮磨,“师尊是最好的……”   “那你还笑!”   墨燃却又低沉地笑了,胸膛火热坚硬,可心却越来越软,越来越柔。   “我的反应也不止是笑啊。”   楚晚宁尚未理解这其中深意,就随着墨燃抱他的姿势愈深,从只是上身的近贴,到全身叠覆,他忽然感到这人剑拔弩张极其凶悍雄浑的热情贴合着自己,随着呼吸微有动静,那感觉那么刺激,那么激烈,那么鲜活,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失速,不寒而栗,却喉头发紧、发干。   这东西让楚晚宁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男人,其实有多具有侵略性,有多悍劲,有多凶暴,以至于一血一肉皆可谋人性命,撕裂脏腑。   他寒毛倒竖,登时就想要推开他,可是手还没有抬起,墨燃的形状饱满、热度惊人的嘴唇便再次吻了下来,湿润炙热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吮吸舔吻。这个男人呼吸沉炽,一起一伏间,他凶烈的躯体也隔着衣料不断地贴合着楚晚宁。楚晚宁因这可怖的热切而失神,墨燃粗热的舌头已经侵入了他的口腔,如饥似渴,沉醉痴迷地吮吻着他,磨蹭着他,到最后楚晚宁的头脑一片空白,腿都是软的,是麻的……   他微微发着抖,因那刺激,因那陌生的无力感,因那硬热,因那燃烧着的滚烫热情。   那天,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死生之巅,做什么都像是木僵的,没有神识的,唯一记得在红莲水榭前分别时,他们又在黑夜里喘息贴合着相拥,饥渴地亲吻了对方很久,恨不能把爱人与爱欲都生吞入腹,怎么都不够……不够……   模糊之间他记得墨燃低声地央他,让他允准自己今夜睡到红莲水榭去,楚晚宁大抵是用了最后的清明,才喘息着,勉强唤回些许理智,没有答允。   他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不答允,可能是莫名的自尊,也可能是孤身太久竟无法适应,也可能是死板迂腐,觉得这一切荒谬不经,虽无限诱人,却猝不及防,太快了。   好不容易挣脱□□,挣脱墨燃,楚晚宁推扉而入,进到水榭里头时,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头也不敢回”。   他知道自己的弦也已绷到极致了,若是此刻回头,恐怕功亏一篑,欲望决堤,再也推不开眼前的人。   他们会被烧成灰烬的,连渣滓都不剩。   回去沐浴更衣时,楚晚宁发现自己的亵裤都湿润了,腥甜微骚的味道刺得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连那冷厉的凤眸眸梢,都红了,薄薄两尾海棠花色。   他在原处呆了很久,他忍不住想,怎么会这样的?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这样被动过,从来没有。   妈的,他该怎么办。   以往楚晚宁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书中寻求解决之道,因此他自幼博览群书,脑中卷帙浩繁。   这是第一次,那汗牛充栋的卷宗,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所以他抓瞎了,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以何策相对。   幸好墨燃似乎很是懂他,被拒绝一次之后,便明白楚晚宁心中的茫然与焦躁,不再继续冒进。   但他们之间的亲密也不再止于牵手,他们会在孟婆堂后面的巷子里激烈拥吻,会在夜幕降临后到某个荒僻无人的林中耳鬓厮磨,墨燃是个情话不多的人,有时甚至是楚晚宁问什么,他才答什么,但他的眼睛会说话,里头有蜜语甜言,柔情万千,只是他很笨,不会表达,也表达不好。   很多时候,比起嘴上挂着,墨燃更愿意直接去做。   而且莫名其妙的,楚晚宁觉得他总能很好地觉察到自己想要什么,明明他们只是刚在一起,但偶尔楚晚宁会觉得,墨燃好像已经用这种身份,陪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了。   日子渐移,他们在一起亲吻拥抱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越来越浇不熄腾腾的欲/火,几乎每次分开,彼此都是意犹未尽的,都是焦躁胀热的。   楚晚宁还好,毕竟他清修多年,定力非常人所能及,但墨燃不一样,他和楚晚宁修的不是同一种心法,更何况年轻人,血气方刚,真的是每次幽会完,他都没有办法立刻起身回去。   太明显了,衣服都遮挡不住,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他真的忍得太痛苦了。   这天,他们晚饭之后,便在后山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纠缠了小半个时辰,但晚上还有长老集会,楚晚宁算一算时间,觉得差不多,就对墨燃说自己得走了。但墨燃算了算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便不愿放他离开——   他拒绝的方式比较粗暴,不是用说的,而是直接又亲了上去。   这片树林里有一些废弃的园景山石,墨燃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抱着楚晚宁让他面朝着自己,坐在自己腿上,这个姿势一般坐在下面的人会略矮于坐在腿上的人,但墨燃原本就生的高挺,这样正好与楚晚宁齐平,未显任何劣势。   又湿濡悱恻地吻了良久,从嘴唇到脖颈,齿间噙咬楚晚宁的喉结,听到对方低沉压抑的喘息,墨燃更是难受,简直心如火焚。   楚晚宁也受不了,他想脱身,他想走,可是腰是软的,腿脚竟是不听使唤。这个拥抱的姿势近来墨燃很是喜欢,可以这样亲密无间地搂着他,令人浑身发麻的张力,楚晚宁甚至都能想象出若没有衣冠为屏,会是怎样一番令人心悸的景象。   也许是真的濒临临界了,即便再激烈的吻都无法纾解欲望,反而火上浇油,愈烧愈旺。   墨燃松开湿红的嘴唇时,目光都是潮的,他低沉地喘着气,喉结性感地滚动,他专心致志地凝视楚晚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发了狠地咬上去。   真的是咬上去,楚晚宁都觉得疼了,但是很刺激,针扎穴位般酸疼而战栗。   男人因爱意所困,喉间有细碎模糊的呜咽,他拥抱着怀里的人,抚摸着那墨黑的头发,他只觉得自己的师尊是那么好,令人恨不得能掏心掏肺地怜爱,又觉得自己是师尊是那么诱惑,让人想狠狠地,用力地欺负……   静谧的空气里,原始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楚晚宁仰起头,微微阖上颤抖的眼帘,很难受,这样的拥抱接吻已是隔靴搔痒,他都这么难受了,更何况抱着他的这个年轻男人。   墨燃的眼尾都是烧红的,微有湿润。   他低沉地开口,嗓音沙哑,有些隐忍,也有委屈:“师尊……”   “……”   “求你,我受不住了……”   受不住了是想要做什么?楚晚宁想到了那些破碎模糊的梦,尾椎窜上细微战栗,他没有作声,耳根红的厉害,受不住了……是要怎么样……   在墨燃又一次噙住他已经被亲到湿润红肿的嘴唇前,楚晚宁低声地,近乎是微不可闻得说了句:“那……别在这里。”   别在这里,就是可以有更多,在别的地方。   墨燃猛地抬起头来,近乎是惊喜交加的,而后又狠狠地吻住他,竟想把他这样抱着站起。   楚晚宁只觉得羞耻到了极致,怒不可遏道:“你放我下来!”   墨燃将他放下,却不忘吻他:“师尊想去哪里?”   楚晚宁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近处草垛有簌簌异响,他蓦地一惊,神智陡然清明,一下子把墨燃推开——   两人方才分离,就见着一个人从竹林暗处走来,手上提着一只幽幽摇曳的风灯,衣摆在风里拂动。   那人静默良久,声音响起,即使压抑,也饱含着惊愕与茫然。   “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186章 师尊,薛蒙真好骗哈哈哈哈      来人容貌桀骜俊美, 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滚圆,风灯照映着他的脸。   薛蒙。   楚晚宁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薛蒙看见了多少, 听见了多少, 几许沉默后,是墨燃先打破了寂静。   “我有点事, 正在和师尊说。”   薛蒙微微眯起眼睛,他方才走过来, 隐约听到树林里有低低的喘息声, 还以为是哪一对不知好歹有伤风化的弟子, 在后山重地私会。   这种事情照理说薛蒙没资格管,十大门派除了无悲寺和上清阁,没有哪一家是明禁谈爱双修的。死生之巅虽有所谓“淫/戒”, 但那也是指“不许逛窑子”以及“关系不许有悖人伦”。   但是薛蒙是谁?   他是楚晚宁的弟子,首席弟子。   这么多年来,薛蒙无时无刻不把楚晚宁说的话,做的事当成自己的标杆准则, 既然楚晚宁不喜看别人私相授受,拉拉扯扯,那么薛蒙就不管三七二十, 也跟着鄙视这对道侣牵手,厌憎那对情眷双修。   后山是鬼界结界容易破损的重地,在这种地方卿卿我我,成何体统?薛蒙当即就不高兴了, 提着灯笼来找茬。   他万万没有想到,灯花闪烁之下,照亮的会是这两个人。   薛蒙都懵了,惊呆了。所以他甚至没有和楚晚宁按规矩问候打招呼,而是脱口而出一句——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个地方结界未破,不需修补。   没有香草奇花,毫无景致可言。   所处偏远,闲逛逛不到这里来。   如果平时问薛蒙:“有两个人,黑灯瞎火,万籁俱寂,放着坦荡荡的阳关路不走,也不在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后花园小坐,一定要到一处幽僻得不能再幽僻的地方说话,少主,你怎么看?”   薛蒙一定会冷笑一声,说:“在那种地方还能说什么话?情话?”   若是再问他:“此二人皆为男子,相识已久,皆未婚许,相貌地位均是相当,少主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薛蒙一定会翻着白眼,说:“还能是什么关系?龙阳之癖,断袖之好,令人作呕。”   此时再跟他说:“哈哈,少主所言不对,其实这两人是一对师徒,还请少主莫要妄——”   薛蒙八成会连话都不听完,就拍案怒起,说:“荒唐!成何体统?!这是哪一对伤风败俗的禽兽?我即刻就将他们逐出山门,赶出死生之巅!”   但这时候只要告诉他,这对师徒,一个叫墨微雨,还有一个叫楚晚宁,那么薛蒙一定、一定、一定会怔住,面上走马灯般闪过各种异彩纷呈的颜色,最后扶着额头坐下,说:“那什么,前面说的都不算,你,你你你,你把刚刚那段话再问一遍,从头开始。我觉得一定还有第二种可能。”   ——就是如此。   薛蒙是绝对不会,也实在无法把楚晚宁和任何混乱的、不规矩的、罔顾人伦的事情牵扯在一起的,所以他立时就觉得自己刚才是听错了。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喃喃着自问:“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   楚晚宁正欲开口解释,但墨燃在宽袖的遮掩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这个人若是说谎,三岁小孩都骗不过,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于是墨燃道:“傍晚前,我在这里发现了一只桂花糖年糕。”   楚晚宁:“……”   薛蒙懵懵地:“什么东西?”   “一只修炼成精的桂花糖年糕。”墨燃一本正经地说,“大约只有十来寸高,头上顶着一顶荷叶,还有尾巴,尾巴尖燃着一盏蓝灯。”   “这是什么怪物?图鉴上从未看到过。”   墨燃笑道:“我也没见过,所以在想,会不会是前些日子儒风门的镇妖宝塔毁了,放出来一些早已绝迹的妖兽,就带师尊来看看。”   听他这么说,薛蒙立时松了口气,他不知为何心中倍感宽慰,从方才起就绷得紧紧的脸总算重新变得线条生动起来。他提着风灯走了过去,左顾右盼,问道:“那你们找到年糕怪了没有?”   “没有。”   薛蒙瞪着他:“我又没问你,我问师尊呢。”   楚晚宁说:“……没找到。”   墨燃笑了起来:“那个糖年糕怕是看到师尊,怕被师尊当饭后点心吃掉,就立马躲起来了。”   楚晚宁一怔,而后怒斥:“墨微雨!你是又想去藏书阁抄书了吗?”   如此闹了一番,薛蒙初时的不安感渐渐云散烟消,他心中暗叹道,自己真是的,方才居然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会觉得师尊和墨燃那家伙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真是荒唐,怎么可能。   他的师尊,是世上最清冷的一捧圣水,谁都碰不得,更不能有人去玷污沾染他。   这时候墨燃问他:“说了这么多,也说说你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蒙咕哝道:“我来替我阿娘找菜包。”   墨燃扬了扬眉宇:“就是新捡回来的那只胖猫?”   “嗯。”   “橘色的,头上有个王字花纹,只吃鱼不吃肉的那只?”   “对啊,你瞧见它了不?”薛蒙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无奈,“那么胖,却能跑得很,从前山找到后山,人能去的地方我可都去遍了,就是没有它的影子……”他想忽然想到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惊道,“啊!你说它会不会被年糕怪给吃掉了?”   “……”   墨燃其实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化作一声轻咳:“这个,我瞧糖年糕那么小,虽然是只妖怪,但也没什么用处,如果是菜包遇到它,该担心的其实不是那橘猫,而是糖年糕吧。”   薛蒙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菜包的体型,赞同道:“不错……你说的很对……”   楚晚宁道:“后山危险,你别再往前了,我帮你去找。”   薛蒙忙摆手:“岂敢劳烦师尊。”   楚晚宁道:“左右无事,替你找一会儿,然后我便要去丹心殿赴长老会了,墨燃一起吧,找起来快一些。”   墨燃:“……”   他实在是很服气楚晚宁的,楚晚宁大约觉得他的身子就像火,想烧就烧,想熄就熄,居然这个时候让他站起来找猫?……他都还没有消下去。   薛蒙见他不动,且面色有异,便问:“你怎么了?”   墨燃道:“没什么,从刚才起就有些不舒服,你们先找,我很快就过来。”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这时才蓦地意识到墨燃的衣着和自己不一样,墨燃习惯穿修匀收身的黑金色衣衫,平日里显得很劲厉干脆,也极适合武斗,但缺陷也很明显,若是外头没有罩一件斗篷,一旦下身反应激烈,就会很明显。   “……”楚晚宁没有再说话,黑暗中,一张本教是清冷冷的脸蓦地红了,像是晚霞照在了剔透的冰面上,极冷与极暖融合交汇,晕染晶莹剔透的华光。   打那天起,楚晚宁说什么也不愿和墨燃在死生之巅私会了。   碰巧那阵子也忙了起来,各门派觉得徐霜林活一天,这安稳觉就不能睡一天。他们求助于“天音阁”——那是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一个公审组织,擅长查办疑难杂暗,可徐霜林做事太狠绝,没有留下线索,天音阁主表示爱莫能助。   到了月末时,李无心有些耐不住了,便发了英雄帖,邀大小门派的掌门,主事长老前去灵山赴会商讨。   楚晚宁和薛正雍自然也去了。   上一回群雄齐聚灵山,还是薛蒙南宫驷他们论剑的时候,转眼修真界格局发生了巨变,原本属于儒风门的席坐空空如也,火凰阁也一蹶不振,新推的掌门是个讲话都磕巴的后生,缩在人堆里不吭声,无悲寺禅门大师们谨言慎行,绝口不提前主持之丑事……   薛正雍回想起当日,群雄并至,融融和气的景象,竟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地生出低低哀叹来。   坐上,姜曦被推为第一尊主,彻查南宫絮一事将由他筹措统帅。他这人和之前的第一尊主南宫柳完全不同,南宫柳整天笑嘻嘻的,无论地位尊卑,都是客客气气,不爱得罪人。   姜曦呢?   众掌门才把唱投的结果亮出来,请他主持,他便已冷冷淡淡,且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先前南宫柳坐的尊位上。   南宫柳坐这个位置之前,一力推辞,三番却让,多少总把谦虚恭谨的戏做足了,坐上去之后更是言辞恳切说了半个时辰的冠冕之词,承蒙看得起啊,诸君多提携啊,有错多担待啊,唾沫横飞。   姜曦就三个字。   “应该的。”   他竟然说这个位置应该就是他坐的。   姜掌门,富是真富,狂是真狂,脾气差是真的差,脸皮也是真的厚。   薛正雍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和楚晚宁咕哝道:“灵山大会他没来,不止一次。”   楚晚宁对这些权谋争端不了解,微蹙黑眉:“怎么说?”   “我是说,自从南宫柳当了第一尊主,儒风门被公认为第一大派,姜曦就没有来参赴过任何掌门会……”   楚晚宁打量了姜曦一会儿,说道:“此人心高气傲,看得出来不愿屈居废物之下。”   薛正雍有些冤枉:“我也不愿意屈居废物之下啊。”   楚晚宁淡淡笑了:“尊主是隐忍,不算屈居。”   正说着话,忽有一个孤月夜的随侍小趋而至,在他们案席旁停下,作了一礼,而后捧上一只锦盒。   薛正雍回头道:“怎么啦?”   那随侍摇摇头,指指耳朵,又指了指嘴,竟是个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的聋哑之仆。   楚晚宁留心看了他一个来回,发觉此人和普通的孤月夜弟子不一样,颈部绕着一个银色的蛇形项圈。   “寒鳞圣手……?”   哑仆发觉楚晚宁在看他的项圈,连连点头,又鞠躬,把盒子举过头,呈递给他。   那盒子上头也有精致的蛇形纹章,薛正雍看了,对楚晚宁说道:“他应当直属于寒鳞圣手门下。”   他说着,便往孤月夜的席坐那边看去,果然瞧见天下第一药门大宗师——寒鳞圣手,华碧楠,正戴着面纱帽笠,露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这边。    第187章 师尊,你是我的灯      见楚晚宁转头, 华碧楠眼里似乎有一抹笑意,他从宽大的青碧色真丝袍袖下伸出一只洁白细腻的手,柔和地往前摊了摊, 示意楚晚宁手下面前的锦盒。   楚晚宁点了点头, 对那哑仆道了句:“多谢。”   哑仆见他收了盒子,这才低低又鞠一躬, 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薛正雍惊讶道:“玉衡,你认识寒鳞圣手?”   “不认识。”楚晚宁看着面前那个盒子, “认识我就不需要在轩辕会花上两百五十万金, 去买他的貘香露了。”   “那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晚宁说, “打开看看。”   锦盒打开了,里头居然整整齐齐地,又码了五瓶色泽温润的貘香露, 还有一封信函。   楚晚宁拆开看了,信上内容倒也简单,说是知道楚宗师在轩辕阁花了高价拍了露水,自觉貘香露不值这个价, 一直想再奉五瓶,但一直不得机缘与宗师相见,如今灵山一会, 得此良缘,望君收下。   薛正雍当即道:“我看他是想结交你。”   “……”   这种礼物,若是不收,便是拂了对方面子, 楚晚宁遥遥谢过了华碧楠,却将锦盒底下交给了薛正雍。   薛正雍喜道:“给我?”   “……给贪狼长老。”楚晚宁道,“我总觉得这个华碧楠有点儿怪的,轩辕阁每年拍出他那么多高价药品,都是虚高,他难道一个一个地补偿过来?”   薛正雍嘀咕道:“我觉得不奇怪,毕竟高价是有,高的像你这么离谱的,头一回听说。”   楚晚宁面有薄怒,说道:“不过有所需而已,有什么离谱的。总之你把这五瓶都给贪狼,我想这里头毒什么的,应当是没有,但让贪狼学些貘香露的配制之法,倒也不算浪费。”   “你不需要了?”   “我……”   说来也觉得奇怪,那些荒诞不经且有真实无比的梦,最近越来越少了,除了刚从儒风门出来的那几天,偶尔梦到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其余夜晚均是好梦。   再喝貘香露,也是暴殄天物,楚晚宁觉得没必要自己再留着这样好的药剂。   灵山待了两三天,再回死生之巅时,墨燃却不在了。   薛蒙道:“除妖去了。”   楚晚宁眉心起了一道薄痕:“又有妖?这个月第十九只了。”   “都是儒风门金鼓塔里跑出来的。”薛蒙叹气道,“抓了好多,都关到了咱们的通天塔里,但是通天塔不比金鼓塔,塔身小,镶嵌的灵石符咒又没有儒风门的厉害,再这样下去怕是塔先受不住了。”   薛正雍道:“下回李无心再来,让他带一点到碧潭山庄去,镇在他的圣灵塔里。”   薛蒙笑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薛正雍道:“孤月夜也可以分一点,听说他们的摘星塔比儒风门的金鼓塔还要大上一圈儿……”   这回薛蒙不愿意了,竖着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姜狗,他特讨厌,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愿意把自己门派抓着的妖怪送给他!”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愿再听他们父子嚷嚷,便先行离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觉,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无旧梦打扰,到了一觉睡醒,已是残阳如血,夜色浸满了大半天穹,唯有一丝晚霞血痕弥留在天边。   这个时候孟婆堂已经没有饭了,但他有些饿,收拾衣冠,推扉出去,准备到无常镇转一圈,吃些点心。   结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归来,走在通往红莲水榭的青石长阶上。   一见他,墨燃笑了:“师尊,听伯父说你在睡觉,正想来唤醒你。”   “有事?”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凑巧,楚晚宁因他们之间的凑巧而感到些微的欢愉,情意之中,一点点的投缘都是值得人心情舒畅的。   “去哪里?”   却是一齐问的。   楚晚宁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随即道:“听你的。”   又是一齐说的。   楚晚宁的十指在衣袖里有些赧然地捏紧,指缝里有汗,眼睛黑而热,却那样平静而安定地看着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里都好。”   楚晚宁其实很高兴,但他依旧习惯于淡淡的,即使他的高兴不淡,很浓郁,像枝头淡绯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说:“那走吧,去镇上看看,吃点东西。”   他甚至没有问墨燃除妖如何,顺不顺遂,他们之间如今有缘而有意,很是默契,当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猎猎,暗金色卷草纹的边沿在夜色里潋滟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无需多言。   他们一同来到无常镇上。   这些年无常镇越来越好,从原本的三横街三竖街,扩至了如今的六横街五竖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儿。   “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户户柴门紧闭,院外洒着香炉灰,门上悬挂八卦镜,檐下系着镇魂铃。”楚晚宁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景象,如是说道,“如今除了这小镇名字没变,其余的,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巅在,以后只会更好。”   两人沿着镇上重新铺设过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戏的,支出摊子卖小食烧烤的,吃咕咚锅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天街悬挂一排排灯笼,照着夜市热闹,人间烟火。   墨燃见了那咕咚锅的摊子,想起了自己、薛蒙还有夏司逆曾经一起在这里吃过,便笑着拉住楚晚宁:“师尊,吃这个吧,这家有你最喜爱喝的豆奶。”   他们在吱嘎作响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师傅却热的厉害,他光着膀子,擦着汗,挪过来问:“两位仙君,要些什么?”   楚晚宁道:“鸳鸯锅。”   墨燃说:“菌菇清汤锅。”   “……你不是要吃辣么?”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温和低缓:“想戒。”   楚晚宁怔了一下,隐约明白过来墨燃为何忽然不愿再吃辣的,似是湖水里有鱼游曳而过,在心池里咕嘟冒了个泡,水波微荡。   “你没必要戒……”   墨燃道:“没有,我只是喜欢。”   “……”   “喜欢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宁,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了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   后半句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想要和你一样,吃火锅的时候,两双筷子可以伸进一个热闹的锅里,不再是一红一白,泾渭分明。   墨燃又点了些炒菜,可惜小摊子上不做精致的甜点,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壶装着的豆奶,而后坐着等菜上来。   周围都是吃饭的人,男女老幼,乌发白霜,汤锅的蒸汽滚滚升起来,锅镬的火光腾腾升起来,吆喝和划拳,说笑与私欲,都在这鼎沸的烟火热气,菜香酒暖里汇聚成一湖一海的温柔。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墨燃十五岁之前,饥馑难当,吃不到这些好酒好菜。   当了踏仙帝君之后,万人之上,却也依旧得不到这般真切的安宁。   现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腾起,原来是掌勺的汉子掂锅落菜,大火从大锅内簇地卷了上来,映得那赤膊汉子浑身一层细腻的铜色油光,油盐酱醋依次下,遒劲的臂膀筋肉抖动,一盘爆炒顷刻出锅。   正是热乎时候,立即端上桌来。   “油爆双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诸般佳肴讨好不得,却不知为何,竟被这“油爆双脆”惹得笑出声来,他修长十指交叠,点在线条流畅的下巴处,一双纤长浓深的睫毛微微动着,五湖四海的光华都在此刻汇集于那两帘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宁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很高兴。”   楚晚宁就不说话了,但对面那个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样迷人,莫名的,就让他的心底也明快起来。   吃过饭,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似乎要下雨,但下头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消遣着这灿烂的夜晚。   他们走过一家灯笼铺,墨燃忽然停下脚步来,站在那边看。   楚晚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那老手艺人正在悉心地裱糊着一盏宝塔灯笼,有另一盏很相似的,也已经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灯。   “老伯,劳烦,请给我拿这一盏宝塔灯。”   没有问价,也没有问墨燃喜不喜欢。   楚晚宁走过去,将金叶子递给了耄耋之年,佝偻着身子在认真做灯的老人,而后把那盏河灯随意地递给了身后立着的徒弟。   “拿着。”   墨燃惊且喜,甚至还有些茫然:“给我的?”   楚晚宁没说话,提着吃饭时未喝完的半壶酒,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远处的潺潺小河边,他向那边走去。   灯火一明一暗,复又灼灼亮起,灯花璀璨,赢得浮屠庄严。   墨燃捧着河灯,喃喃道:“从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没钱。”   “是啊。”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穷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静谧平缓地流淌着,楚晚宁不愿下到石阶上去,他懒,于是就那么闲适地抱臂靠在廊桥之下,白衣道长靠着深黑色桥柱,握着系有鲜红穗子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而后微微侧过脸,檐角红灯笼朦胧微光洒在他瓷玉般细腻的脸庞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却有藏不住的温度,就这样看着河岸边那个开心的、捧着河灯、手脚略显笨拙的男人。   傻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墨燃走到河边,絮絮叨叨地和宝塔灯说了许多话,最后俯身将它轻轻搁在了河面,一缕金红光辉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划动了两下水面,送浮屠远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边立了很久。   不是节日,除了他,河上没有其他人放灯。   只有那一盏小小的宝塔灯笼,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辉,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寒水里行远,行远,继而变成一点颤动萧瑟的星火,最后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到了最后。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没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点打浮萍,敲叩粉墙黛瓦。   众人笑着惊呼而散,冬季鲜少有这样突然起来的瓢泼大雨,小摊小贩们争相拿褐色油布盖住用以营生的锅碗瓢盆、工具器皿,推着小板车匆匆四下逃散,去躲这场豪雨。   楚晚宁一时也有些木然,算来惊蛰虽已不远,但此时还未出冬,这雨也下得太过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桥下,雨打风吹,只沾湿了他的一点点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从下头河滩跑上来,衣服都湿了,脸也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很黑。   望着他,有些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开个法术,自己烘干。”   “嗯。”   如此大雨并不妨碍仙君们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宁这种宗师,一个小结界便能干干净净地回到死生之巅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开这个结界,而是并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势没有渐弱的意思,天地间都是雾蒙蒙湍急一片,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夜市顷刻消散了,就像被这冷雨冲淡的水彩,打湿的墨画。   墨燃说:“这雨好像没打算停。”   楚晚宁淡淡道:“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声,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对楚晚宁说:“怎么办,回不去了。”   “……”   楚晚宁知道自己应当答他“你不修道吗?”“你不会开个结界吗?”“怎么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沉默一会儿,不知为何却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应和,只这样抬头,看着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热,蜷着的十指间,有些细汗。   正思索着应当如何回答,手却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颤抖也好,微微的热度也好,微微的汗渍也好,就都无遮无掩地,尽数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着他,半晌,喉结攒动:“师尊,我、我想跟你……”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动,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后,他黑眸子里又湿又热,一句话,说的热切又含蓄,隐晦又狎昵,他低声道:“我是说……雨太大了,今晚就别回门派了,路那么远,会着凉的。”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我不冷。”   “那你热吗?”   “我也不热……”   墨燃呼吸炽热,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宁答话,便握着他的手,贴在怦怦跳动的心口,小声说:“我热。”   雨打浮萍。   但楚晚宁从他眼里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与仲夏。   这个年轻男人焦躁得几乎有些可怜,又很可爱。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们去最近的客栈,好不好?现在就去。”    第188章 师尊,我是真的很爱你   楚晚宁的心蓦得收紧了。   什么雨太大了, 什么好冷好热——明明都是可以回去的, 却偏偏用这种两人都觉得蹩脚的理由,要带他去客栈住。   这其中的意思,楚晚宁就算再傻,也当明白。   墨燃是在号他的脉,探他的心意。   如果自己摇头,墨燃定不会勉强, 但如果自己答允,便是默认了愿意与他……   与他做什么?   楚晚宁不知道, 哪怕知道, 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烧烫得厉害, 是大雨也浇不熄的热度。   他紧张极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于是只好拎着酒壶细窄的颈口,想再喝一口, 里头却已近空了, 最后一丝微凉稠厚的梨花白入喉, 他低头,鲜红穗子镇得手指愈发细长白皙。   他不吭声,气氛便有些尴尬。   墨燃是个不太爱饮酒的人,这时看他仰头喝酒, 却忽然问了他一句:“还有吗?”   “没了。”   “……你性子好急, 喝酒都那么快。”墨燃说着,低下头, 轻轻吻了他的唇瓣,“那我就,只能尝一尝味道了。”   梨花白滋味醇甘,有着隐约的桂花清香。   但是三十岁那一年,楚晚宁离世,墨燃在屋顶上独酌了一整晚,喝到最后只觉得什么味道都没有,是苦的。   后来,以及重生之后,墨燃都不怎么愿意再碰酒。   太苦了。   他亲吻着楚晚宁的微凉的嘴唇,一开始是轻啄,小心翼翼地触碰而后分开,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去。   雨声隆隆,天地渺然。   廊庑下没有任何人,雨幕成了天然的幔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纠缠,唇舌湿润地磨蹭着,激烈接吻时脸红心跳的渍渍水声被雨打横梁的滂沱声响淹没,楚晚宁听不到更多的声音,那暴雨之声振聋发聩叩击心弦犹如鼓角轰鸣着。   与冰冷溅入的雨珠子不同,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炽热,他的吻从嘴唇一路上移至鼻梁,眼眸,眉心,继而又转至鬓边,粗糙湿润的舌头伸出来舔舐着他的耳廓,楚晚宁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身子紧绷,指捏成拳,却不愿意出声。   他与他交颈厮磨,墨燃噙住他的耳坠,磨蹭过他耳后那颗细小的痣印……   楚晚宁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   墨燃抱住他,抱得更紧,想要把他浑身都捏碎了,捏碎在自己身体里,揉进血肉里。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在楚晚宁耳边呢喃着:“师尊……”   唤的恭敬,手却大逆不道地抚着怀里的人,这个年轻男人闷在锅里叠了密密实实的盖子压抑着的热切,终于还是满溢而出,滚烫的沸水在翻腾着泡沫,水就要烧尽了,就要就要煮干了,柴火却越来越旺,煎熬着他。   煎熬着他们。   “跟我走吧……”   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他竟由墨燃紧紧握着他的手,在雨里急切地奔着,那么荒唐。   雨水极寒,浇在身上却像是烫的,他们谁都没有开结界,也没有去买伞,像是法力近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平凡人,任由风吹雨打着,急急循着大雨里摇曳的红灯笼,跑进一家客栈里。   客栈的小二正在打哈欠,大约觉得这么大的雨,这么迟了,是没有旅人再来投宿的,因此见两人湿漉漉地闯进来,吓了一跳。   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腕,手心那么烫,好像都要把水汽蒸干了。   他抹了一把顺着英俊的脸庞往下直淌的水珠,有些焦躁地说:“住店。”   “啊,好,好,这是两间上房的钥匙,一共……”   “什么?”听到两间上房的墨燃更焦躁了,他喉头攒动,修长分明的手指蜷着,敲了敲台面,“不,我们只要一间。”    小二哥愣了一下,看了看墨燃,又看楚晚宁。   楚晚宁猛地把脸转了过去,烧得厉害,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墨燃掌心里挣脱开,而后道:“要两间。”   小二哥略显犹豫,善解人意道:“若是银钱不够,一间也是可以的。”   “要两间。”楚晚宁斩钉截铁,目光如刺刀,端的是让小二哥倒退一步,也不知道是哪里惹着后头这位白衣仙君了,忙诚惶诚恐地递了两把钥匙,按价收了银两。   楚晚宁缓着呼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往日一般从容,只可惜身上一直湿漉漉地滴着水,更有雨珠子顺着漆黑的眉渗下来,落入眼眸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湿润。   “我先去睡了,你买些姜茶干巾,一会儿再上来。”   楚晚宁说的正正经经,庄庄重重,甚至特意在小二哥面前,从墨燃手中只拿过一只黄铜钥匙,而后独自上了楼去。   他看起来很清白。   墨燃在后头也不说话,只是暗自觉得好笑,他知道,楚晚宁的脸皮毕竟是薄的,再怎么着,样子也是要做出来给别人看。   楚晚宁来到屋内,单间房,床榻也窄。   他看了那卧榻一眼,只觉得喉头很干,脸更是烧得厉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卧房中央,连灯烛都没有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他的头脑甚至还是昏沉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谬,唐突,猝不及防。   怎么会这样……   自己怎么就会站在这里,怎么就会趟着雨水来这里胡闹,怎么就……   他还没有想完,身后房门开了,墨燃走了进来。   楚晚宁的身子一下子绷直绷紧,十指在宽袖下捏成拳,他尽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缝里细微的颤抖,但是没有做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茫然、无措,把风筝的引线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的掌心里不知是雨,还是汗,很湿润。   “咔哒”一声,门栓被落下,清晰可闻,令人寒毛倒竖,犹如刽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颈间,铁腥味。犹如猎豹虎狼的利齿将咬上猎物,血腥味。   楚晚宁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恐惧感。   幸好他的脸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墨燃开口说话,声音还算温柔,没有太过剑拔弩张,克制着,但多少有些沙哑:“怎么不点蜡烛?”   “……忘了。”   墨燃把木托盘在桌上放落,将一盏烫热的斗笠小碗递到楚晚宁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热喝吧。”   说着走到窗边,去点那西窗旁的烛台。   外头风吹雨斜,屋内很黑,但镂着葡萄藤纹的窗户是开着的,外头别家的灯火模糊地亮着,晕着些微弱的光。   墨燃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秀丽纤细的鹤鸟铜烛台边,白茫茫的雨幕衬着他高大的身影,那个剪影显得挺拔,俊秀,轮廓分明,拨弄着火刀火石时,纤细卷翘的睫毛显得格外鲜明,像两只黑色的蝴蝶。   他是修道之人,要点个火,原本没有那么麻烦,但他却偏偏愿意像个最寻常不过的人,用最寻常不过的方式,踏实而安静地去点那一缕光明,让心蕊明暗亮起,蜡炬软为红泪。   火石擦亮了,正欲凑去灯蕊上,楚晚宁忽然道。   “别点灯。”   墨燃的手悬而未及,回头望他:“怎么?”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生硬地重复:“不要点灯。”   墨燃一时有些困顿,而后看着黑暗里那个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缓缓的明白了过来。   纵使晚夜玉衡,也会有怕的时候,会有畏惧的东西,会有不知的领域。   前世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愿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们的脸,从未有人提过熄灯的诉求,都宁愿那红烛彻夜高照,使尽千般技巧,万般讨好,无限娇媚,来博君半寸眷恋。   墨燃不眷恋。   无论是初时的容九,后来的宋秋桐,说来奇怪,当年宠他们,是固执地觉得他们像师昧,所以把他们留在身边,近乎是做戏般的痴迷。  但在床上却从来不爱看他们的脸。   从来只是让他们背对着自己,不去亲吻,也不爱去抚摸,枯燥重复的动作里,头脑甚至都是清明的。   甚至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他记不住那一张张烛火下媚笑的,逢迎的,高/潮的,酡红的脸。   如今想来,那些欢爱,与“欢”无关,与“爱”也无关,反倒像是他在混乱泥潭里陷入,堕入,让自己显得更脏,更深,自暴自弃,恨不能把自己的骨头缝都染黑。   黑到极处,就不会再渴望光亮,奢望救赎,就不会再斗胆想拥住那人世间最后一团火。   好极了。   可是怎么还不死心。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不留恋,不眷恋,告诉自己,生命已无望,世间尽黑暗,还是会在风雨飘摇的巫山殿,在纠结与煎熬中,伸出颤抖的指爪,猛地勒住楚晚宁的脖颈,按在冰冷的金石砖上,按在凄清的院中青石台上,在枕席凌乱的被褥间,在雪地里,在温泉中,甚至在朝堂高座、庙宇祠堂、在最庄严最肃穆最当奉上尊敬的地方。   玷污他。   看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嘴唇,唤着他的名字。   撕碎他。   其实那些时候,楚晚宁也是想要黑暗,要熄灯的吧。   一点光芒都不想要有。   但是那时候楚晚宁不说,什么都不肯说,什么要求都不肯提。   想来,软禁他足足八年,楚晚宁只在最初和最后,请求过他两件事。   第一件,是踏入巫山殿时,请求他,放过薛蒙。   第二件,是永离人世前,请求他,放过他自己。   如果不是意冷心灰,又怎会如此……   墨燃将火刀与火石放下了,许久没说话。   久到楚晚宁微微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子,久到楚晚宁轻声问他:“怎么了?”   墨燃说:“……没什么。”   嗓音温雅,潮湿,咸涩。   他走过去,抱住了黑暗里那个兀自站着的人,彼此的身上都还有些雨水潮湿,墨燃抱着他,然后说:“晚宁。”   “……”   有一瞬间他忽然很想把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他喉头哽咽,鱼刺般梗着,他说不出口。   真的,真的说不出口。   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太不容易,无论对他,还是对楚晚宁,都来得太难了。纵使千般有罪,万般有愧,也不能说,不愿说。   不想醒。   只想好好的,梦下去。   直到黎明把咽喉扎穿。   没有灯,没有火,黑暗中,墨燃拥着他亲吻,吻得很专注,渐渐缠绵。   屋内很安静,雨声不能扰乱的安静,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嘴唇触碰,转换角度时细微的湿润声音。   楚晚宁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呼吸时一如往常,可是没有用,他在墨燃的亲吻抚摸之下,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急促。他本就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性,可是墨燃能轻而易举地笼着他,覆住他,山岳般雄浑高大,这个男人将他搂在炙热的怀里,初时轻啄浅吻,继而索求更深。   他撬开了楚晚宁的唇齿,湿热粗糙的舌头探进去,磨蹭纠缠着,像是渴极了的人,在饮着甘露,又像烈火焚身的人想要引了水来熄火,可是楚晚宁的气息对他而言不是清凉的水,而是松油,浇在火里,烧的无边无止,烽火狼烟。   越来越模糊……   直到看不见……   是错觉,是幻觉,像是假的,就是假的。   是梦境的叠加,不散的魇。   可是那种被逆天而为,侵入强占的感觉又是那么清晰。  是应该……这么做么?   楚晚宁朦胧地,近乎是涣散地半阖着凤眸,低声道:“进来……”   墨燃一惊!   楚晚宁知道该怎么做?   他怎会知道?   这个连春宫图都没有看过的人,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他怎么会知道?   “是……是应当……这样么?”   他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喃喃的,这样问身上压着的男人。   “你从哪里……从哪里得知的?”   “……”   楚晚宁当然不好意思说做梦梦到的,这样显得自己仿佛多放荡,多不知羞耻,他含混地说,“藏书阁不慎翻见过……”   又急忙再补一句:“有人放错了书。”   墨燃自然不疑他,心中微送,却也微动。   他亲着楚晚宁的唇角,鼻尖,而后说:“太急了。”   “……!”   急。   说谁急?!   当即气血上涌,又恼又耻辱。可墨燃俯身拥着他,胸膛相贴。   他摸着楚晚宁的鬓发,温柔道:“会疼的。”   “……那就不要了。”楚晚宁为挽颜面,斩钉截铁道。   墨燃轻轻笑了,低沉微哑的嗓音,很是醇厚动听。   他说:“你不用管我,今晚……”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   楚晚宁眨眨眼。   今晚怎么样?   但见墨燃结实强健的胳膊撑起,在他上方凝视着他,而后慢慢地坐起,下移。   这倒是梦里不曾有的,他要做什么?   “今晚,只想让你舒服。”   最后是墨燃覆过身来,抚摸他的脸,男人的眼睛有些红,有些野兽的气息,但依然是沉炽地,柔和地凝视着他。   “我爱你。”   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你。   是狼子野心,也是浪子回头,背负着愧疚与罪恶,却也不肯放弃,自私的,绝望的,热烈的,渴望的。   爱你。 第189章 师尊,你真好   屋子里很安静, 心跳与喘息的声音都十分鲜明, 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微腥,却是甜蜜的。   躺在床上,墨燃换了个姿势,自后头把他拥在怀里,轻轻啄着他的眼帘,他的脖颈。   他们身上都有汗, 身上的温度都烫的惊人,湿腻地贴合在一起, 磨蹭着, 纠缠着, 楚晚宁的头脑仍是晕眩的,甚至都不敢去回想方才他们都做了什么,一切都是如此荒谬。   但心脏却是暖的,是火热的。   温热的水在胸腔下头翻涌着, 想要破土而出。   忽听得怀里的人轻声说了句:“那你呢?”   墨燃愣了一下:“什么?”   楚晚宁轻咳:“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 黑夜里翻了个身, 一双明亮的眸子慢慢望向墨燃的眼,纵使周遭昏沉,墨燃也觉得自己好像瞧见楚晚宁的脸红了。  “你还……”楚晚宁踌躇半晌,仍是说不出口, 最终只落下睫毛, 道,“我帮你。”   墨燃蓦地明白过来, 只觉得又是心酸又是甜蜜,他拥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傻?没有关系,以后再说。”   “……我不是傻。”楚晚宁生硬道,说他傻,他是不愿意的,“傻的人不是你吗?你这样……不难受吗?”   “咳,我等你睡着了,去洗个澡就……”   楚晚宁却执意道:“我帮你。”   “不用!”墨燃忙止住他。   “……”楚晚宁不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在床上笨拙的模样很是逊色丢人,大概真的不会让墨燃舒爽,说什么之后去洗个澡,其实不过是给自己留些面子而已,言下之意大概是说用手都要比自己的技巧更好。   他这样琢磨着,脸色一点点凉下去,最后道了句:“你不想要,就算了。”   墨燃微怔,因为情·事余韵,楚晚宁的嗓音并不如平日那么无懈可击,并不如平日那样喜怒哀乐听不出,那里头不甘与不忿的意味太重了,重到清晰可辨。   这个人怎么这么傻。   他哪里是不想?他想极了,恨不能长夜永不尽,暴雨永不熄,恨不能一直和楚晚宁在这个客栈里醉生梦死,恨不能将怀中人里里外外都拆吃入腹,与他肉体融合,魂灵相交。   他甚至仍想看到楚晚宁被他欺负到哽咽,想楚晚宁的身体里有他的气息有他的印记。   可是会难受的。   他前世和楚晚宁做过,他知道那次之后楚晚宁发了多久的高烧,那张面色苍白嘴唇皲裂的脸庞,到现在他都忘不掉。   他只想一步一步慢慢来,自己忍得辛苦也没关系,他想要楚晚宁的第一次是舒服的,之后每一次,都能感到刺激与享受,能食髓知味,与他沉沦。   可楚晚宁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墨燃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哑道:“我怎么不想要了?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   “你也不看看我现在都什么样了。”男人沉炙的呼吸就在耳鬓边,声音都是湿润的,“都变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会觉得我不想要你……傻瓜。”   楚晚宁顿怒:“你再说一句傻瓜,信不信我卸了你脑袋!你——唔……”   手却被墨燃捉住,带到某个地方,楚晚宁一惊之下再也说不出更多色厉内荏的语句来,只觉得头顶都在冒着热气。   “都这样了,都是你惹的。”   暗夜里,他又亲了亲他的眼帘,继而往下,衔住了他的嘴唇,痴迷而沉醉地吮吸着,舔舐着,磨蹭着。   亲了一会儿,两人就都有些克制不住,屋里的爱欲愈发变得浓重,他们唇舌相吸,无法自制地交缠,紧紧贴合着摩擦,爱欲近乎是肉眼可辨的,意乱情迷里,墨燃听到楚晚宁低低说了句,有些不甘,又有些赧然,仍是倔强的音色:“我也想……让你舒服……”   最后的尾音几乎都是颤抖的,羞耻淹没了他。   “晚宁。”   他听到墨燃在他身后唤他,那么温柔,那么缠绵,如此缱绻。   欲望发泄之后的两个人,平复着呼吸,喘着,墨燃抚摸着他,亲吻着他,感激着他,把他圈在怀里,珍宝一般守护着。   楚晚宁昏沉沉地,背脊沁着细汗,他靠着墨燃宽厚烫热的胸膛,恍惚地打了一会儿迷糊,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楚晚宁醒来,天光透过一丝窗缝滑入屋内,他听到雨点敲击在黛瓦上的声响,雨很大,没有停。   他觉得头有些疼,昨夜那些一闪而过的碎片仿佛水槽子里翻滚的鱼鳞,闪着斑驳粘腻的光亮,浮浮沉沉。   他想要去回忆,可以那些鳞片越沉越深,最后彻底吞没在了黑暗里。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昨夜和墨燃做的事情,整个身子蓦地一僵,脸庞迅速烧红。他想起身,可是墨燃结实的胳膊仍自身后拥着他,胸膛仍贴着他的背脊,均匀地起伏着。   墨燃还没醒。   他就这样等着,不知等了多久,时辰在这黑魆魆的卧房里并不是那么鲜明,但应当是很久的。   久到手臂都有些发麻。   久到湍急的心跳慢慢缓下来。   久到不再那么尴尬。   楚晚宁终于翻了个身,面对面地,去看墨燃熟睡着的脸。   很英俊,世上罕有的俊朗相貌,无论是眉眼,鼻梁,嘴唇,都是最好的。   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似有浓重心思,化不开,沉甸甸。   楚晚宁又对着这张脸,默不作声地瞧了很久。   久到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第一次,主动吻了吻墨燃的脸庞。   而后他轻轻挪开墨燃的手臂,坐到床沿,穿上亵裤,又去拿洁白的里衣。那衣衫上有令人遐想无限的折痕褶皱,楚晚宁试着去抚平,但是无济于事。   他只得这样将就着穿上去,并暗自期望不会被死生之巅的人看出任何异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去整叠衣襟。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楚晚宁吓了一跳,虽然表现出来不过是手上动作略微的凝顿。   墨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起了身,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耳坠。   “师尊……”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辈子初次坦诚相见,楚晚宁也就算了,墨燃竟也生出些新婚燕尔般的羞涩与尴尬来,半晌才软糯地道了一声。   “早……”   “早什么,迟极了。”楚晚宁没有回头,自顾自地穿着衣衫。   墨燃倏地笑了,带着浅浅鼻音,而后伸出手,替楚晚宁整理着脖颈间挂着的吊坠。   “这个驱寒的,要贴身放着,不然没有效用的。”   楚晚宁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他。   昨晚欢爱时就觉得墨燃脖颈间系了个什么,但那时候神迷目眩,不曾多瞧,这个时候仔细一看,竟是一枚和自己成对的龙血晶吊坠。   “你……”楚晚宁一怔,“你在儒风门的时候,不是说,这个吊坠只有最后一个了么?怎么——”   他倏地闭嘴了。   因为看到墨燃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梨涡融融,目光柔软。   他陡然明白了墨燃那时的私心,忽然就有些燥热,把脸转了开去,闷闷地不再说话,只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早些回去吧。”最后,看也不敢看墨燃,只道,“再晚怕是会被人瞧出些什么来。”   墨燃驯顺道:“都听师尊的。”   但静了须臾,却忽又野心不死,热血不凉。拉过穿好了靴子准备站起来的楚晚宁,凑过去,嘴唇轻柔地在他唇上亲了亲。   “别生气,回去就得忍着了,我是想留着惦念的。”墨燃笑着,指尖点上楚晚宁正欲说话的唇,“师尊,你真好。”   因着这一句你真好,直到走回山门前,楚晚宁都还有些恍惚。   他觉得好的不是自己,而是墨燃。  这个年轻男人英俊,温柔,专注地爱着自己,有时候甚至会让楚晚宁觉得很不真实,觉得这个人太完美了,怎么能属于这么木讷的自己。   属于连句像样的情话都不会讲的自己。   可是墨燃凝视着他的时候,神情是那样认真,没有半分虚假,墨燃亲吻他的时候,是那么动情,呼吸都好像由着楚晚宁来掌控,一切都交给了他。   哪怕自己昨晚的举止笨拙,言语枯燥,有时还走神……   但墨燃并不觉得扫兴,清晨醒来,还愿意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真好。   “……”   “师尊。”   “嗯?”   蓦地回过神来,却瞧见红色的海棠花结界之下,墨燃笑着朝他招手:“去哪里?往这边走啊,那边是红莲水榭,我们先去孟婆堂吃点饭,你再回去吧。”   孟婆堂里,墨燃还是坐在他面前,但周围人来人往,喧闹聒噪,他们反倒不如往日那般自若,低着头吃着碗盏中的食物。    那群爱拿楚晚宁打赌的弟子们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今日玉衡长老怎的不和墨师兄说话?”   “不但不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好奇怪,墨师兄也不给玉衡长老夹菜了,平时不是挺巴结的么……他们怎么了啊,吵架了?”   “……你和你师尊吵完架之后还会继续坐一桌吗?”   “哈哈,说的也是。”   正交头接耳着,忽见楚晚宁站起来,又端着碗去给自己添了点粥,中途白衣飘飘经过他们身边,那群好事之徒便都不说话了,埋头乖乖啃着包子馒头。   等楚晚宁坐回去之后,他们便又硕鼠般窸窸窣窣讨论开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玉衡长老今天有点奇怪。”   立时有人点头:“有!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好像是衣服?”   五六双眼睛偷偷瞄了半天,忽然有个小弟子啧了一声,说道:“好像太皱了些,没平时那么一丝不苟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发现确实如此,但谁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嘀咕了半天,都觉得玉衡长老昨晚应当又去后山禁地除了些邪祟,补了些小天漏之类的。   这些弟子佩服他,仰望他,最多也只会觉得他有趣,但从没有谁会真正把他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来看待,所以哪怕墨燃与楚晚宁做的并不是那么不留痕迹,哪怕有很多端倪显露出来,他们也并没有留心,没有注意。   当一个人被众人抬上神坛,那么他就只能不开口,不动作,断情绝欲,清清冷冷,否则棋差一步,都是错的。   所以后来,当墨微雨与楚晚宁的感情公之于天下后,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神祇坍塌了,觉得愤怒觉得恶心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不能接受。   但他们都忘了,把一个人架在高处顶礼膜拜,逼迫他每一步都按着众人的期待去走,逼迫他从头到脚都为了众人的诉求而活,不允许他生出半点私欲,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且强人所难的事情。 第190章 师尊再次闭关   这天之后, 楚晚宁和墨燃就暂且没有了私下见面的机会。 \   蜀中大雨不停, 竟似妖异之相,白帝城外的滚滚江河里出现了大量死鱼死虾,民间有诸多水系恶兽出没,死生之巅众长老众弟子几乎都奔赴了各村镇斩妖除魔,楚晚宁和墨燃因各自法力都极为强悍,此时便不会被安排在一处浪费实力, 一个去了三峡口岸,一个前往益州。   儒风门百年基业, 金鼓塔里羁押着无数妖兽, 一朝覆灭重整旗鼓, 乱象终出。   除蜀中之外,扬州、雷州、徐州这些原本属于上修界的太平领域,也频频生出妖兽吃人,残杀平民的惨案, 一时间又分去了众门派许多人力精力, 探查徐霜林的下落就更加缓慢了。   墨燃灵力惊人, 如今行事更是稳重,只花了四天,就迅速将益州安稳下来,返回死生之巅时, 听说楚晚宁已经回来了, 不由心中一喜,顾不得休息, 就想去红莲水榭寻他。   结果水榭大门紧闭,再一问,薛正雍奇怪道:“闭关啊,玉衡没跟你说吗?”   “又闭关?”墨燃吃了一惊,“师尊是受伤了吗?”   “受什么伤,不是说心法原因么?他每七年都要闭一次关的,上回闭关的时候,你还去照看过他呢,怎么就忘了。”   薛正雍这么一说,墨燃才忽然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时他刚刚拜了楚晚宁为师,才过了大半年,楚晚宁就说自己年轻时修炼心法躁进,身有旧疾,虽无大碍,但是每隔七年都要闭关静修一旬。   一旬十日,十日内楚宗师修为衰微,近乎凡人,需要打坐静修,身体才能恢复。这期间他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能恢复神识,进些水,吃一点点东西,其余时候则绝不能被人打扰,更加不能受伤,所以楚晚宁都会事先在红莲水榭周围布下最强悍的结界,只容薛正雍、薛蒙、师昧、墨燃四人进入,以安度劫难。   上次闭关的不久前,他刚与楚晚宁因为“摘花”一事,起了矛盾,他被楚晚宁责罚后就有些心灰意懒,所以师尊十日静修,他一日都没有去陪护,而是跑去帮伯父整理藏书阁去了。   思及当年,墨燃心中不安,当即道:“我去看看他。”   “你不用去,他入关前说过了,和上次一样,让薛蒙守前三日,师昧守中间三日,你最后四天再过去陪他。”   “我只是想去瞧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瞧。”薛正雍笑道,“上次渡这个关口,不也是蒙儿师昧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你过去了,蒙儿看到你,就得和你说话,吵到玉衡就不好了。”   墨燃想想也是,便答应了没去,当天晚上却没睡着,想到红莲水榭里薛蒙正和楚晚宁单独呆着,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特别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薛蒙纯澈,对男子又没有任何兴趣,可他就是难受,就是别扭,辗转反侧大半宿,到了天擦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醒来后,墨燃觉得不行。   他还是忍不住,他想去看看楚晚宁,哪怕远远瞧一眼也好。   红莲水榭大门虽闭,结界遍布,但墨燃是楚晚宁的徒弟,那结界并不会阻拦他,至于那青碧竹子落成的柴扉就更不过是个摆设了,墨燃轻功一掠,就平稳地落在了院内。每次楚晚宁打坐修行,都习惯在莲池深处的一个青竹亭子里,这回应当也一样。   果然,远远就瞧见烟波池上,莲叶从中,那雅致的竹亭四面轻纱拂动,楚晚宁席地静坐,白衣铺泄一地。   薛蒙站在他旁边,大约觉得外头阳光灿烂,于是将一面的雪纱束起,让师尊也能晒到些暖阳。冬日的晨曦流入亭内,照耀着楚晚宁略显苍白的面庞,大约是打坐中也感到了这阵暖意,他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又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因周天循环所致,额头渐渐沁出细汗,薛蒙就拿旁边雪白的巾帕给他擦了擦,擦完之后忍不住抬头,左右看了看,嘀咕道:“好奇怪,怎么觉得有人在瞪着我……”   墨燃不是瞪,是盯。   神情看似冷静,其实心中狂澜四起。   他觉得薛蒙握着手帕拭着楚晚宁额角的时间长了点,距离近了点,眼神暧昧了点——总之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统统往薛蒙身上丢,他就是不爽,躁郁。  躁郁着躁郁着,墨燃有些受不了,不愿意再待此处活受罪,打算离开。   但他一个没控制住,脚下声音大了些,薛蒙当即甩出一把寒光熠熠注满灵力的梅花镖,厉声喝道:“谁?!”   梅花镖倒是小事,徒手就接住了,但听他这么一声喊,墨燃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忙从竹林里掠出来,自莲花池面掠过,轻轻跃在了竹亭内。   薛蒙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怎么——”   “轻点。”墨燃立时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喊这么响?”   “唔唔唔——唔!”薛蒙挣扎了半天,猛地从墨燃手中挣出来,脸都涨红了,气呼呼地捋了一把散乱下来的头发,怒道,“你还说我?你和个小贼似的躲在树丛里看什么?”   “……我就怕你和现在一样嚷嚷。”   “我嚷嚷师尊又听不到!”薛蒙恼道,“泯音咒啊,你没瞧见师尊已经给自己施泯音咒吗?除非你把他咒给解了,不然你对着他耳朵喊他都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他叨叨地嚷着,墨燃倒是愣了一下:“泯音咒?那伯父怎么说怕我过来吵到你们?”   “我爹他肯定是觉得你刚从益州回来太累,想让你自己先休息。”薛蒙无语道,“他的话你也信,自己也不知道先想一想,师尊哪次闭关不是对自己先施了这个那个咒诀的,方便我们在旁边舒服自在些,你都不动动脑子,真是笨的要死。”   墨燃:“……”   见墨燃准备在亭子里坐下来,薛蒙忙去拉他:“嗳,你干嘛?”   墨燃道:“既然这样,我也留着。”   薛蒙道:“谁要你留着啊,说好了前三天是我守的,你又要跟师尊卖乖了,走走走,别抢我的活儿干。”   “你一个人照顾得好他么?”   “我怎么照顾不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照顾师尊闭关。”   见薛蒙恼怒,墨燃也不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忽然瞧见桌上摆着的茶盏,叶片宽大,色深,闻之有淡淡调和之香,便问:“昆仑产的雪地冷香茶?”  “咦?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茶是薛蒙自己最喜爱喝的,薛蒙总愿意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都奉给师尊享用,但却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东西楚晚宁到底合不合适,喜不喜欢。   “雪地冷香性质寒凉,师尊原本就是寒性体质,你再给他喝这种茶,他能舒服吗?”   薛蒙愣了一下,脸有些红了,窘迫地解释:“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雪地冷香是好茶,我……”   “去换些月季香茶,添两勺蜂蜜,等他醒了再冲水泡给他喝。我去做些点心备着,一会儿再给你送来。”   薛蒙想给自己能挽回点颜面,忙道:“点心不能吃,这十天要辟谷。”   “我知道,但伯父说了,稍微吃一点还是可以的。”墨燃说着,摆了摆手,出了竹亭子,往水榭外头走去,“回见。”   薛蒙望着他的背影,怔忡地,出了会儿神。 等墨燃走远了,他低下头,忍不住望向师尊颈侧——自己昨日就无意瞥见的那一点   淡淡青紫痕迹。 阳光之下,更是清晰,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也不是什么伤口。薛蒙如今已不是十四五岁的人了,有些事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不意味着一无所知,楚晚宁颈上的这一点痕迹,让他很不安宁。   他想到种种细枝末节,尤其是那天自己在后山听到的动静。 他一直都在跟自己说那是风声,是风声。   可是心里那种模糊的阴霾似乎又笼了上来,千丝万缕的烟雾之下,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要渐渐显露原本的模样。   暖洋洋的日头里,薛蒙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种不安宁,到了楚晚宁闭关的第六日,薛蒙做了个决定——   他打算暗中跟着墨燃看看。   这是师昧侍奉楚晚宁的最后一天,换班原本应当在午夜,但墨燃这天早早地在孟婆堂吃过晚饭,提了一盒子点心,便径直往红莲水榭去了。薛蒙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辰就打算去把师昧换下来,剩下的饭也不再吃,猫着腰就追了上去,一直跟着他走到红莲水榭外,墨燃从正门走,他缓了一会儿,效仿墨燃之前做过的,翻墙进门。   此时夕阳未落,弯月已出,天穹卸了溢彩流光的妆容,唯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揩拭,那壮丽的晚霞都是褪尽了的铅华,脂粉涨腻,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星辰如水。  墨燃提着食盒,遥遥看到师昧背对着自己,走进竹亭,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墨燃走来的动静,在楚晚宁面前停落。  墨燃笑了笑,正打算出声与他打招呼,却忽见得师昧手中隐隐闪过一道寒光,指向正在打坐的楚晚宁,墨燃愣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蓦地喊道:   “师昧!”   脊背生凉,汗毛倒竖。   他这两辈子,历经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到了今日,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能草木皆兵。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红莲水榭曾经停放着楚晚宁的尸身,停放了两年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其实并不很喜欢这里,踏进水榭,他总能想到他上辈子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楚晚宁躺在莲花之中,双眸永阖,再无生气。 所以他下意识里,觉得红莲水榭是灾地,有着幽深不见底的咽喉,会吞噬掉人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师昧回过头,他垂下手,那银光便在袖中隐匿:“阿燃?……你怎么来了?”   “我——”   墨燃心跳狂乱,一口气上不来,什么都不顾,黑眉蹙立道:“你手里……”   “手里?”   师昧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只见他手中握着是一柄梳子,纯银打铸,尾背上镶嵌着舒畅经络的碎灵石。   墨燃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你……在给师尊梳头?”   “……嗯,怎么了?”师昧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微蹙起秀丽的眉,“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我只是……”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脸却由苍白而至微红,所幸夜色昏暗,教人看不真切。顿了一会儿,墨燃把脸微偏,轻咳一声:“没什么。”   师昧依旧默默望着他,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微有怔愣,犹豫着开口道:“你难道以为……”   墨燃忙道:“我没有。” 毕竟师昧也是待他极好的人,是他视之如亲人的人,墨燃也为自己那一瞬间的误解而感到心惊,只觉得很对不起师昧,所以“我没有”三个字脱口而出。   师昧没有说话,良久,才道:“阿燃。”   “嗯?”   “我都还没有说后半句。”师昧轻轻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这么急着否认。”   此言一出,无疑昭示了师昧已明白方才那一瞬间,墨燃竟将他手中的银梳误认做了凶刃。   虽然这是因楚晚宁两世身死而产生的恐惧,方才背对着墨燃站的无论是谁,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他大概都会生出那须臾的战栗。但是面对师昧,墨燃冷静下来,心里仍是难受的。   他垂眸道:“……对不起。”   记忆里,师昧遇人遇事总是温柔宽和,极少有冷淡或是责怪他人的时候。但这天晚上,荷花池旁,师昧望着墨燃,却良久不曾作声。   起风了,满池莲叶翻卷,红莲轻舞。   师昧说:“人不如旧也就罢了,但是阿燃,相识近十载,我在你心里,何至于如此不堪。”   他的声音轻柔,平静,没有太多剑拔弩张的怒火,也没有半点哭天抢地的委屈。墨燃看着他的眼睛,两泓清冽泉水,好像什么都已看透了,但却什么都不想计较,不想再多言。   师昧将那柄银光流溢的梳子递到了墨燃手中,淡淡道:“师尊阖目冥思前,让我之后替他将发辫束上,既然你来了,就交给你吧。”   “师昧……”   但颀长极美的男人已与他错肩而过,脚步平缓,却是不曾回头,独自离开了万叶萧瑟的红莲水榭。 第191章 师尊,我与薛蒙……   这世上对墨燃而言最重要的人, 除了楚晚宁, 便是师昧了。   曾经墨燃以为自己待师昧是情,后来虽发觉不是,但待他好、珍视他的心意却没有改变过。   尽管渐渐也会觉得师昧变得陌生,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眉目间尽是风韵的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尽管最初那碗抄手只不过是师昧得了吩咐,替楚晚宁送来的, 但无论怎样,师明净都是当初的那个师明净啊。   是在黑暗与潦倒中, 朝他微笑, 向他伸出手来的同伴。   是在落寞和不甘时, 陪伴着他,愿意给他安慰的师兄。   想起来师昧也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不再有,薛蒙又心高气傲, 虽然与师昧交好, 但是这么多年了, 师昧都没有唤过薛蒙名字,而是毕恭毕敬称他为少主。   真正能与师昧称一个“友”字的,大约也只剩下自己。   结果自己也伤了他的心。   薛蒙匿身在竹林中,双手抱臂瞧了半天, 就瞧见墨燃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 把玩着银梳,似有心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 没见得有什么动静,薛蒙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己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师尊和墨燃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越站越尴尬,越战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到最后,薛蒙转身欲走,但果然是同门师兄弟,他和墨燃犯了几乎一样的错误。   一时放松,没有控制住脚步声。   墨燃站起来,隔着纱帘沉声道:“谁?”   “……”  月色下,薛蒙不情不愿、不尴不尬地踱了出来,眼神躲闪,轻咳一声。   墨燃愣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薛蒙不敢去看墨燃的眼神,目光飘忽,说的倒是振振有词,但脸却红了,“我也只是想来看看师尊。”   墨燃心念一动,隐约明白过来薛蒙尾随自己的可能,不由地面色僵凝,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在薛蒙尚未觉察之前,就恢复了镇定。   “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薛蒙也不推辞,跟着进到了竹亭里。   墨燃问他:“想喝茶,还是酒?”   “茶。”薛蒙道,“喝酒会醉。”   桌上酒与茶都有,墨燃生了红泥小炉,夜色里火焰亮起,照着他五官分明的轮廓,他把八宝茶在炉上煮着,兄弟二人一个坐在竹亭长椅上,一个靠着亭柱,等着水沸茶熟。   薛蒙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原本应当师昧再值半宿的。”   “左右无事,就过来了。”墨燃笑了笑,“你不也是么?”   薛蒙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墨燃应当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只是关心师尊而已,毕竟天裂一战后,墨燃渐渐地转变,如今多年已过,他和当初那个锱铢必较的少年已是大相径庭,楚晚宁用性命救下的徒弟,终于长成了一个磊落端正的男人。   垂下睫毛,薛蒙沉吟片刻,倏地笑了。   墨燃问:“怎么?”   “没,想起了上一回闭关的事情。”薛蒙道,“那时候你还不服气师尊,足足十天,你就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说自己能耐不够,怕是伺候不了他,跑去爹爹那里整理藏书去了。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生你闷气,没有想到过了七年,你会变成这样。”    墨燃静了一会儿,而后道:“人都是会变的。”   薛蒙问道:“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七年前,你还跑不跑了?”   “你说呢?”   薛蒙便真的认真想了想,而后道:“怕是会想十天十夜,都陪在师尊身边了。”   墨燃低眸笑了。   “哼,你笑什么。”薛蒙换了个姿势,一只脚架在了竹亭长椅上,手肘闲适地搁着,头颈微微后仰,目光流转至眼尾,瞧着自己的堂兄,“如今你我对师尊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我是怎么想的,你应当也差不了太多。”   墨燃垂目:“嗯。”   薛蒙乜过眸子,又望向亭角风铃,说道:“挺好的,当初师尊身殒,我怨憎他用性命换了你的性命,但今日看来,你这人也并非是全无良心。”   墨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是“嗯”了一声。   铃铛璁珑,叮叮当当在风里作响。   几许沉默,薛蒙忍不住转头,目光灼灼,眉心微蹙,忽然问他:“咳,那什么,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天在后山,你们……”   墨燃其实知道薛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七弯八绕那么久,还是没有逃过。他等着他说下去。   但薛蒙嗫嚅半天,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还是说不出那句话来,只定定地望着墨燃,说:“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水开了,丝丝缕缕的蒸汽,在寒凉的夜色里此消彼长,聚合又散去。   两人的目光交汇,薛蒙双眸满是焦灼,闪动着热焰,墨燃的黑眼睛则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可以喝茶了。”   薛蒙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   墨燃顿了片刻,挣开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铸铁壶,一人一杯,斟满。   而后他才掀起眼眸,说道:“如果我们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还能是在做什么?”   “你——”   “师尊轻易不会诓你,你不信我,总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搁在膝头的手微微痉挛,而后蓦地低头道:“我没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叹了口气,“成天想些什么呢,都是些有的没的。”他低头,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氤氲水雾中,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英俊,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镜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宝茶温热,口感咸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几口,感觉那汩汩热流让狂乱的心跳渐趋冷静,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里仍有余温未散,在袅袅冒着热气。   薛蒙低头,忽然怔怔地,像是在对墨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的是太在乎他,才会想那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我都……”   “我知道。”墨燃说,“我也一样。”   薛蒙侧过脸,望着他。   墨燃靠着亭柱,杯中茶未尽,他又饮一口,而后道:“方才还因为这个,误会了师昧,你至少比我好些,不至于那么冲动。”   薛蒙略奇:“难怪见他跟你说了没两句就走了,你误会了他什么?”   “……不说也罢。”墨燃苦笑,“我比你还能胡思乱想。”   薛蒙皱皱鼻子:“他是个可怜人,饥荒中人们易子而食,如果不是被爹爹救回来,他都要成了饥民锅里的肉了……师昧一直待你挺好的,你可别欺负他。”   墨燃道:“嗯,我知道,先前也是一时激动,以后不会了。”   两人在亭中守着楚晚宁,一言一语,不咸不淡地聊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墨燃望着月光下,薛蒙那张俊秀的,有些天生傲慢的脸,就是这个人前世在自己胸口开了个窟窿,后来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泪与血。   没有想到他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说话,月下荷塘,烹茶煮酒。   是的,煮酒。   茶喝完了,薛蒙也没打算走。   墨燃就又热了一壶酒,小酌几杯,权且伴话,只要不醉,都是无伤大雅的。   但他似乎高看了薛蒙的酒量。   他们师徒四人,千杯不倒的是楚晚宁,自己也算凑合,师昧的酒量就很差了,但最无可救药的是薛蒙。  两小杯梨花白,这个人就有些晕头晕脑,讲话也大舌头了。   墨燃担心惹祸,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给他喝。   薛蒙意识虽混沌,但也还没全失,还是清楚的,脸红彤彤的,笑了笑,说:“收起来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吗?不能走我传音让伯父过来。”   “哦哦,不用他过来,不用他过来。”薛蒙笑眯眯地摆摆手,“我自己能走回去,还认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这是几?”   “一。”   又指指楚晚宁:“这是谁?”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说话。”   “哈哈,师尊啦,我认得的。”薛蒙抱着柱子笑道。   墨燃蹙着眉头,暗骂薛蒙这家伙的酒量怎么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问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别开玩笑,我是谁?”   薛蒙呆了一会儿。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旧影重叠,当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认得师昧的脸,说楚晚宁是神仙哥哥,而后瞧着墨燃,哈哈笑着说墨燃是狗。   墨燃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准备他如果再开口说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着揍一顿,然后再叫薛正雍过来把这小醉鬼领回去。   但薛蒙望着他,呆呆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也不知是什么古怪表情,最后嘴唇张开,微微嘟起,似乎是要发“狗”这个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胧地望着他,慢慢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墨燃愣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蛰中,刺痛弥漫成剧痛,剧痛又因那剧毒而变得麻酸。他喉头阻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愣地望着薛蒙的脸,年轻的,傲慢的,意气风发的五官。   在这张脸庞上,墨燃见惯了仇恨,愤怒,鄙薄。   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龙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艰险斩下大妖精魅,夺了极品灵石,送来替他融嵌的。   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夺不下灵山大会的第一,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只能沦为籍籍无名的修士,背负仲永之伤。   他清醒的时候,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出于自尊与颜面,他从未好好跟墨燃说过一个谢字,但他其实很难受——每日擦拭着龙城的时候,都是心绪万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风门回来之后,知道是墨燃从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来之后,听说墨燃和楚晚宁仍下落不明,他失声痛哭,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师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着龙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着黑暗,嘶哑地说了一声:   “哥,对不起。”   你在哪里……你和师尊……都还好吗……   墨燃说不出话来,也挪动不了脚步,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样木僵地站在原处。   昨日种种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过。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巅,薛蒙独自一人上山,站在凄冷的巫山殿里,红着眼眶追问他楚晚宁的下落。   薛蒙说:“墨微雨,你回头看看……”   他想到自己当了踏仙帝君之后,薛蒙与梅含雪伏击刺杀,青天白日里梅含雪阻绝他的路,薛蒙怒喝着,面目扭曲狰狞,弯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狂飙。   薛蒙说:“墨微雨,谁都救不了你,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恨,愤怒的,炽热的,龙蛇舞动。   他想到这辈子楚晚宁身死当日,薛蒙猛地跃起咆哮着将他摁在墙上,颈间动脉暴突,困兽般怒嗥着:“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忽然间,心念一闪,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许是墨燃这样僵硬地站着,实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记忆。   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少年,一个瘦的厉害,瑟缩惊惶,如被抽打惯了的弃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条凳上,小手紧紧攥着,护在膝头,一动也不动,那是他自己。   还有一个少年,面如雪玉,俏傲可爱,犹如羽翼鲜亮骄傲耀眼的小雉鸟,他站着,腰间配着一把漂亮的弯刀,一脚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着他。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听说你就是我堂哥了?……长得可真寒碜。”   墨燃不吭声,低着头,不习惯被人这样紧盯着打量容貌。   薛蒙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墨……那个墨……啥?跟我说说,我不记得了。”   “……”   “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   “……”    “你是哑巴么?!”   三番不见响,少年薛蒙气笑了:“都说你是我堂哥,看你唯唯诺诺,瘦小不堪,风一吹就跑了,我哪里有这么丢人的哥哥,真是笑话。”   墨燃低下了头,愈发不肯理他。   就这样沉默着,忽然眼前闯进一抹鲜红,递给他这抹鲜红的人太粗暴了,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墨燃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一串糖葫芦。   “给你的。”   薛蒙道。   “反正我也吃不了。”   他带了一盒点心,随意地仍在了桌上,施舍般的态度,但墨燃怔怔看着,只觉得他很阔气,很慷慨大方,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多东西,连跪着求都没有。   “我……这……”   “什么?”薛蒙皱起眉,“什么我这我这的,你要说什么?”   “这一串,我都可以吃吗?”   “啊?”   “其实只要一颗就够了……你吃不下,我再……”   “你有病吧?你是狗啊?吃别人剩下的东西?”薛蒙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道,“当然都是你的啦!这整串,这整盒,都是你的啊!”   漆木点心匣子做工精美,上头有金粉描画的仙鹤祥云,是墨燃从前见都没有见过的大气做派。   他不敢伸手,黑眼睛却一直盯着匣子看,看得薛蒙都有些发毛了,干脆抬手替他打开了点心匣,浓郁的奶香果香豆沙泥香混杂在一道,三横三纵,一共九枚,有的金黄酥脆,有的粉嫩软弱,还有的皮子晶莹剔透,吹弹可破,隐隐绰绰能瞧见里头绵软的红豆沙。   少年薛蒙看都不看一眼,把这一整盒点心都推到他面前,不耐其烦道:“快吃吧,要是不够,我那儿还有,根本吃不完,刚好分给你。”   这个小公子的态度恶劣,语气也很不好,黑白分明的滚圆眸子还往上翻着,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德性。   但递给他的点心果子是香甜的,软糯的。   隔着两世的苦涩,血腥,那一点点渺远的甜味,似乎就又这样回到了舌尖。墨燃看着月光下薛蒙醺醉的脸庞,薛蒙也眯缝着眸子,瞅着他,过了一会儿,薛蒙笑了,醉意使然,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他松开抱着的柱子,似乎想挨过去拍一拍墨燃的肩膀,但是步履不稳,蹒跚着,竟踉跄跌到了墨燃怀里。   “唔……哥……”   墨燃怔着,而后慢慢垂下了眼帘,轻轻拍了拍薛蒙的后背,夜风吹拂,他的碎发遮住了半张俊脸,没有人知道墨燃究竟是怎样的神情,过了很久之后,酒量太差的薛蒙呼呼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这时,墨燃才沙哑地说了一句——   “薛蒙,对不起,我不配当你哥哥……” 第192章 师尊给了我命   楚晚宁闭关结束的那天, 死生之巅来了个不速之客。   “笃笃笃。”   大清早, 红莲水榭的门就被焦急地叩响了。   墨燃正在服侍楚晚宁更衣,这个人修行刚刚结束,十天冥思放空,整个人都有些迷糊,听到叩门声,颇为冷淡地说了句:“请进。”   墨燃:“噗。”   “……你笑什么?”   “师尊在门口布了结界, 除了我和薛蒙他们,谁能进得来?”   楚晚宁这才想起, 便抬手把结界解开。外头火急火燎来了个传讯的弟子, 满身酒气, 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玉衡长老,不好啦,丹心殿门口来了个大妖!”   两人互看一眼,立刻往丹心殿赶去。   大老远地, 墨燃就瞧见一只硕大的葫芦正在满广场打转, 一群长老和弟子在旁边哭笑不得地看着。   墨燃:“……大妖?”   胖葫芦:“咕噜咕噜咕噜啵。”   见到楚晚宁和墨燃来了, 薛正雍眼前一亮,直拍大腿:“啊!玉衡!醒的正是时候!有救了有救了,快来!”   楚晚宁还有些懵,不过他天生长得清冷, 即使懵懵的, 脸瞧上去依旧很是高深莫测:“嗯?”   “又是一个从金鼓塔里逃出来的妖物。”薛正雍苦着脸,又是好气, 又是好笑,“赖在这里不走啦——酒色葫芦!”   楚晚宁抬眼去看那满场疯跑的大葫芦,两人高,浑身散发着珍珠母光泽,葫芦口一阵窜着桃红色烟雾,一阵又喷出汩汩酒浆,果然是传闻里的酒色葫芦妖。   楚晚宁道:“这妖不伤人。”   “但它灌人酒啊!”   此言不虚,酒色葫芦撵着一群小弟子满场跑,只要追上一个,就立刻裂开一道口子,开始往人家嘴里喷酒,一边喷还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咕噜啵!”   楚晚宁:“……”   “听说它只服气比它酒量好的人。”薛正雍眼巴巴地,“玉衡,你看……”   楚晚宁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掠下场,召出天问,横于酒葫芦前。   “别跑了。”他说,“我陪你喝。”   胖葫芦大喜过望,来回摇晃,裂开的口子立刻上扬,噗地一口酒浆小箭一般朝着楚晚宁清俊的脸上喷去,岂料楚晚宁一个避闪,从容不迫地躲过了这口酒,众人只见得金光一亮,胖葫芦已被天问紧紧勒住。   “换种喝法,你有没有杯子?”   “咕噜啵!”胖葫芦的裂口里吐出一只小葫芦瓢,清洌洌的装满了酒,“啵!”   楚晚宁便在众人注视之下,席地而坐,和酒色葫芦对酌起来。   “咕噜波波波!”   “不错,再来一盏。”   “啵!”   “梨花白有没有?”   “啵啵啵!”   薛正雍惊愕道:“玉衡,你好像听得懂它说话?”   “嗯。”楚晚宁道,“这一类妖物的话,总能懂一点。”   酒色葫芦:“啵啵啵!”   墨燃就笑道:“师尊,这次他说什么?”   楚晚宁:“在和我聊天,说它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酒色葫芦显得很高兴,它不知为什么,显然也听懂了楚晚宁的话语,便亲昵地凑过去,又殷勤地给他倒了一大瓢酒。   “这次是梨花白?”  “啵!”  “我不爱女儿红。”   “啵……”酒色葫芦哗地一下把酒倒了,又换了一盏。   众人惊呆,俱是说不出话来。   眼见着这一人一妖从早上喝到中午,人不醉,妖开心,大家瞠目结舌,丹心殿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薛蒙和师昧也来了。   墨燃见到师昧,想起之前的误会,心中内疚,便想主动与他道个歉,岂料师昧余光一瞥见他,转身就走。   薛蒙瞧出了门道来,便拿手肘捅了捅墨燃:“他好像还在气你上次误会他。”   墨燃便有些忧愁:“那该怎么办?”   “和他聊聊吧,你们这样,我夹在中间也里外不是人。”薛蒙道,“快去,反正这里也没你什么事。”   墨燃看了一眼正在和酒葫芦斗酒的楚晚宁,觉得确实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对薛蒙道:“那我先去找他,你在这里别走,看着师尊,要是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追上师昧并没有花太大功夫,墨燃在舞剑坪前唤住他:“师昧!”   “……”   “师昧!”   师昧停下脚步,转过身,安静地看着他:“阿燃找我有事?”   “没……”墨燃摆摆手,蹙着眉,“我来是想跟你说,上次的事情,真的是我不好。”   “你讲哪件事?”   墨燃愣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眸:“什么?”   师昧神情依旧浅淡温和,起风了,他捋过自己鬓边的碎发:“是红莲水榭里你误会我要对师尊做什么。还是玉凉村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们都不和我坐一桌。又或者是更早,师尊醒来的时候我去给你们送酒,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讲过几句话。哪一件?”   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提起那么早之前的事情,墨燃一时茫然,过了好久才道:“你……你那么早就生我气了?”   师昧摇了摇头:“生气算不上,但也会在意。”   “……”   “阿燃,自打师尊重生之后,你就一直在刻意疏远我。”   墨燃便无言了。他确实在刻意疏远师昧。他们俩曾经走的那么近,近到楚晚宁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只是因为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年少时,他们之间那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后来墨燃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师昧之间的关系——   他曾想过要与师昧明说,但又觉得不合适。   他从来没有和师昧表白过,亦不清楚师昧心中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如果贸然跑过去表示要撇清关系,那也太突兀、太自以为是了。   所以他最后想的是,慢慢淡掉。   师昧安静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你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也无父无母,朋友不多,从此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嗯。”   “那你为什么变了?”   墨燃很是难过,他心中忽然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疏离师昧。   自打从鬼界回来,他与师昧说过的话,加起来可曾超过百句?  曾经是那样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却渐行渐远,墨燃不由地犹豫,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   他道:“对不起。”   “……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师昧把目光转开了,“算了吧,也就这样了。”   “你别生气了。你生气,我……也不好受,你对我一直都很好。”   师昧终于淡淡笑了一下:“我对你很好,那比起师尊呢?”   墨燃道:“这不一样。”   师昧望着远山青黛,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我待你好,是给了你许多温暖。那师尊呢?”   墨燃道:“他给了我命。”   师昧良久不答,最后长叹:“弗如也。”   墨燃看他这样,心里愈发不好受,说道:“本就没有什么好比较的,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你——”   师昧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侧着面目,逆着风,抬手拍了一下墨燃的胸膛:“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但你之前这样误会我,我真的很难过。”   “嗯……”   “翻篇了吧,谁都别再想了。”   墨燃黑眸温润,半晌点了点头,几乎是感激地:“好。”   师昧身形修长,靠在舞剑坪的玉栏边,他望着下面林叶瑟瑟,过了一会儿——   “回去吧。”   “你那年想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开口,墨燃怔了一下:“哪年?”   师昧说:“天裂那年。”   墨燃这才想起当初彩蝶镇天裂,自己那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表白,一时僵凝。   师昧道:“你当初有一句话没跟我说完,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能问问你吗?”   墨燃刚想回答,忽然听得身后丹心殿传来一声巨响。   他与师昧脸色皆是一变,墨燃道:“是师尊那边!”   师昧也无暇闲聊了,说道:“快回去看看。”   两人一同反身急掠回主殿方向,到了丹心殿门前,发现偌大的广场上居然又多了第二只胖葫芦。   墨燃惊道:“这又是个什么?!”   薛正雍掩面道:“酒色葫芦。”   “到底有几只?!”   “两只,一只酒,一只色。它们是并蒂双生的。”薛正雍简直头都要炸了,“和玉衡斗酒的那只是弟弟,这会儿来的这只是哥哥。”   墨燃眉心抽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酒葫芦喜欢和人斗酒,那色葫芦……”他脸色发青地转过去,瞅着那只滴溜溜绕打转的桃红色胖葫芦。   薛正雍不无尴尬道:“色葫芦能极尽天下诱惑之事,它只听从最为纯澈之人的命令。”   墨燃扭头道:“薛蒙!!”   师昧“咦”了一声,说道:“薛蒙怎么不在?去哪里了?”   薛正雍指着那只色葫芦:“……已经在葫芦里接受试炼了,他说要为玉衡分忧。”   墨燃松了口气:“那没事,这世上如果连薛蒙都不纯澈,那就没有纯澈的人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砰”的一声炸响。   薛蒙整个人被从色葫芦的葫芦口里喷了出来,重重跌在了人群中央,那动静之大,众人为之侧目,连在和酒葫芦喝酒的楚晚宁都跟着回过了头。   师昧愕然道:“怎么了?”   另有人惊讶道:“该不会连少主都……”   “咳咳咳。”薛蒙涨红着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眸子又怒又羞,朝着色葫芦吼道,“你——你这妖孽,你你你、你臭不要脸!!”   墨燃来回打量,发薛蒙不知何时已换作了一套金红色的吉袍,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薛正雍只是扶额,简直说不出话来。   师昧道:“这个我听说过,色葫芦其实并不是好色,而是痴情,它想找个世上最干净,最痴心,心里没有任何人的伴侣成亲。据说被吸纳进葫芦里的人,都会身处一室新房中。”   “……然后呢?”   “然后色葫芦的元神就会变成新娘或者新郎的模样,但无论新娘新郎,都是遮着面孔的,要等对方亲手去揭开。”   墨燃道:“揭开看到的是色葫芦本尊吗?”   “自然不是,揭开看到的东西会因人而异,如果有心上人,看到的就是心上人的模样,如果没有心上人,但是好色,据说看到的就会是……”师昧轻咳一声,有些尴尬,“不着寸缕的绝色男子或者女子。只有最纯澈的人,才能看到色葫芦的本体模样。”   墨燃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在原地气得冒青烟的薛蒙:“那薛蒙看到了什么?”   他实在无法相信薛蒙能有心上人,但也绝不信薛蒙眼里能看到什么赤条条的美女或者美男。   但薛蒙实打实的被色葫芦给扔出来了,并且看色葫芦原地蹦蹦跳跳滚来滚去乐不可支的样子,显然还瞧了薛蒙好一通笑话。   师昧于心不忍,替薛蒙打圆场,说道:“可能是色葫芦一时误判……”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薛蒙掣出龙城,指着色葫芦怒吼道:“你他妈居然变个我自己的幻象来迷惑我!你还让幻象里的我穿女装!!!你、你狗破葫芦!!你胆敢羞辱我!!!”   “……”死生之巅的许多弟子,包括墨燃在内,寂静须臾,想忍,但没有忍住,全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来。   最是自恋薛子明,孔雀开屏水仙照影,色葫芦变出的新嫁娘,薛蒙一撩盖头,看到的居然是自己浓妆艳抹的脸——   “情理之中。”墨燃尽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中肯地点了点头,“薛蒙当个姑娘,应当是很漂亮了。”   他还没乐完,就听得薛正雍头疼不已地喊了一声:“玉衡,要不等摆平了酒葫芦,这个色葫芦,你也帮着给治治?” 第193章 师尊,你娶了我吗?   死生之巅有三位最为孤高, 最为清白之人。   薛蒙。   贪狼长老。   楚晚宁。   薛蒙已经被色葫芦丢出来了, 贪狼长老不是室子之身,他早年曾经娶过一个妻子,但是那女子身子羸弱,婚后不久就病故了,据说贪狼长老学医,也是不愿意再看身边有人因病离去。   所以只剩下了楚晚宁。   “玉衡长老肯定可以摆平。”   “是啊, 少主都不行,只能靠少主的师尊啦。”   墨燃在一边听得上火, 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干站着。   一筹莫展间, 墨燃急病乱投医,竟对薛正雍道:“要不,我去试试?”   薛正雍来回打量他,颇为委婉地说:“燃儿, 要降服色葫芦, 第一条要求就是不曾有过情史。”   墨燃:“……”   那边, 酒葫芦已经被楚晚宁灌得晕头转向,最后扑通一声栽在地上,青烟散过,成了一只小小的碧玉葫芦, 安静地躺在地上。薛正雍上前将酒葫芦收入乾坤囊, 喜道:“哈哈,真不愧是玉衡, 来,色葫芦色葫芦。”   楚晚宁神色如常,只是睫毛打落,不愿与薛正雍直视:“不去。”   薛正雍愣了,别说他愣了,周围一干弟子长老都愣住。   “为、为什么?”   “……喝多了,累。”   薛正雍又不傻,千杯不醉楚晚宁,这句话不是虚言。   他盯着那个清冷冷的白衣男人猛看,直把楚晚宁看得好不耐烦,拂袖转身。薛正雍忽然恍然,一时错愕,竟脱口而出:“玉衡,你该不会——”   楚晚宁的耳根蓦地红了,他怒而回首,凤眸如电:“胡说什么?”   薛正雍“不是室子”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心道怎么可能,楚晚宁是什么人?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他若是有过什么露水情缘,谁信?   薛正雍急的拍腿:“那你,那你试试看啊,不然这葫芦一直在这里转悠,虽然不伤人,但也麻烦死了。而且这酒色葫芦皮硬,恐怕花个三年五载都削不掉它一层皮。”   “……”楚晚宁的目光掠过人群,众弟子都殷切地望着他,唯有墨燃心中有愧,有些羞赧又难掩炽热地凝视着自己。   楚晚宁心中暗骂。但此刻进退两难,要是就此拂袖去了,恐怕以后多生是非口舌,想了想,便道:“那我试试。”   色葫芦转眼就把楚晚宁纳入了葫芦肚里,然后在原地摇头晃脑地打起转来。死生之巅众弟子浑不有疑,都笃信楚晚宁进去,色葫芦定然也能被他降服,只有墨燃心知肚明——   这世上最清白的仙长,已经在不久前的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幽暗小客栈里,在唇齿相贴肌肤相亲的床笫之上。   被自己亲手弄脏了。   楚晚宁睁开眼。   这葫芦肚内别有天地,自成一帘幽梦。   和传说中一样,色葫芦里果然红烛高照,喜帐低垂。往前去,但见一张红酸枝大床铺着厚被,洒落花生红枣,毡褥帐幔衾绹一应俱全。   有位一看就是葫芦变的老妇人立在暖房门口,笑眯眯地,满头青碧色长发,她咧开嘴,连牙齿也是青碧色的。   楚晚宁心知自己绝无可能降服色葫芦,也懒得多废话,便上前和那老妇人说:“奶奶,你把我送出去就好,不必让我掀盖头。”   老妇人和颜悦色地开口:“嗯哼嗯哼。”   “……”   没想到这老妇人不通人语,也没有酒葫芦那么机敏,不能明白楚晚宁的意思。楚晚宁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到了床前。   床榻上端坐着一个人,上衣玄色绣暗龙纹,下裳纁色绣凤羽,足踩赤舃,落着盖头,瞧不清脸。   老妇人蹒跚且从容地走过来,手中砰地烟雾腾起,浮出一根青玉如意,递到楚晚宁手中,而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虽然楚晚宁并不能接受墨燃穿新娘装的样子,想想都有些轻微的恶心,但思及自己当年在彩蝶镇扮过冥婚新娘,便也觉得墨燃出丑,不看白不看。   “……”   对,没错。恶心归恶心,不看白不看。   楚晚宁青着脸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上前。   老妇人催促道:“嗯哼嗯哼。”   “知道了,别急。”   如意起,红绸落。   楚晚宁微微睁大眼睛:“你是……”   凤烛罗帐之间,一个戴着九旒珠冕的男子掀起眼帘,光影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庞上流淌,一双黑眸子戏谑讥嘲,他微抬着下巴,朝着楚晚宁笑了一下。   楚晚宁不由地怔住——   这个人是墨燃没错,可是面容实在有些病态的白皙,眼神也恹恹的,整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古怪。   “唔,看来晚宁心中,到底还是忘不掉本座。”见他愣着,那男子便伸出手,蓦地捉住了楚晚宁的臂腕。他指尖冰凉,盯着楚晚宁的那双眼,又戾又狠,犹如兀鹰。   墨燃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却不暖,而是白齿森森。   “本座甚是欣慰。”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晚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色葫芦怕是在金鼓塔里关傻了,变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   “松开。”   墨燃没有松手。   楚晚宁便扭头对那青发老太太道:“让他松手。”   话音未落,“新娘”墨燃倏地站起,楚晚宁只来得及看到他头戴的珠冕在晃动,腰上便是一紧,天旋地转,待他回神,已被推在了金红色的床榻之上,墨燃俯身,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就要去掰他的脸。   “看来本座给予你的滋味,你很是享受?”男人炽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以至于你忘都忘不掉我……”   楚晚宁蹙眉避闪着,心中咒骂着色葫芦编排的言语简直太荒唐。   墨燃待他向来温和有礼,很守规矩,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对自己讲话?他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是着恼又是无措,如此躲避了一阵子,闹得枕席间一片凌乱。   忽地,电光火石间,楚晚宁侧眸眯着眼,瞧着这金红交织的锦被,陡然想起了什么——   梦。   他愣了一下。   而后脸庞倏地红了。   这、这是他做过的梦。   梦里墨燃就是这个样子,口中说着刻薄而刺激的话语,动作举止都很粗野,浑不怜惜。   所以这不是色葫芦随意生出的幻境,而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臆想吗?这个念头太羞耻了,令楚晚宁霎时间尴尬不已,羞赧至极,连耳朵尖都是滚烫的。   “宝贝……”   忽地一阵炙热湿润,在楚晚宁走神间,墨燃竟已亲上了他的耳坠,贪婪而邪狞地,将舌头探入了耳涡之间。   “啊……”   楚晚宁猝不及防,竟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中惊得哼出声来,这一声沙哑湿润,饱含水汽。  音已出口,更是耻辱难当。  可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太真实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墨燃这样亲吻过,纠缠过,楚晚宁被他制在床榻上,墨燃不住地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耳侧,动作粗暴急促。   他又急又怒,连眼尾都是红的,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不得脱,直到这个“墨燃”的嘴唇即将落在他的唇上——   “砰!”   突然,“墨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猛地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趁此机会,楚晚宁一把将他推开,手中金光灼灼,天问已倏忽亮起,朝着这个幻象里的“墨燃”劈斩下去。   瞧见那天问之光,“墨燃”更是惊愕至极,脱口而出:“你竟然……你竟然是……”   柳藤落下,花火四溅。   “墨燃”吃痛,却也不加反抗,而是惊愕至极地睁大着双眼,过了几许,一阵薄烟起。   那个青碧色头发的老太太消失了,“墨燃”也消失了。   花烛暖房里,跪着一个青色头发,耳朵尖尖,容貌极其俊俏的陌生年轻男子。   楚晚宁余怒未消,从榻上起身,一把揪住自己敞开的衣襟,一双含情也含怒的凤眸狠狠瞪着这个家伙,嗓音低沉危险,犹如被惹怒的虎豹。   他咬牙切齿道:“孽畜。”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色葫芦”的元神,色葫芦盯着楚晚宁,脸上已是了无人色,又惊又惧:“是您……”   楚晚宁正恼,猛地转头瞪他:“什么是我是你?”   色葫芦却已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连连磕头:“晚辈不知是……”他好像连楚晚宁的名字都畏惧说出,发了个颤,又继续用力叩首,“请仙君恕罪,请仙君恕罪。”   “……”   早些年楚晚宁斩妖除魔,降服了不少精怪鬼魅,“天问”在那些牛鬼蛇神之中有赫赫威名,曾有小妖瞧见他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   但没有想到这色葫芦也是同样德性。   楚晚宁收了天问,阴沉着脸,从榻上起来,盯着那不住磕头的年轻男子,无语半晌,说道:“送我出去。”   “是,是!”  那色葫芦哪里还敢怠慢,立刻念动咒诀,只听得“砰”地一声,原地烟雾起,楚晚宁被这雾气迷得睁不开眼,待迷雾消散,能看清眼前事物时,他已经回到了丹心殿前的广场上。   周围立刻拥来几个人。   “师尊,没事吧?”   “玉衡,你收拾得太好了!”   “师尊师尊,有没有受伤?”   那烟雾有些葫芦腐烂的味道,楚晚宁被熏得有些晕,缓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色葫芦也已消失了,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桃红色皮壳的小葫芦。   楚晚宁想了一下方才的幻境,仍是有些耻辱,不愿多说,只高深莫测地对薛正雍说:“把这两个葫芦都收了吧,放去镇妖塔里养着。”   薛正雍道:“好……呃……”   但目光却停落在楚晚宁身上,来来回回,颇有些犹豫。   楚晚宁被他盯得发憷:“怎么了?”   “……没什么。”   不过薛正雍的表情绝对不是在说“没什么”,而且楚晚宁忽然发现,除了他,周围一圈人也都在用一种好奇和好笑皆有之的眼神偷偷打量着他。楚晚宁转过头,就连墨燃也有些尴尬地望着他,小麦色的脸庞有些红。   “怎么……”   这回“了”还没问出口,楚晚宁就知道原因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进到色葫芦肚子里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服裳就被换成了一件和薛蒙差不多样子的金冠吉袍,襥黼罩衣,正是与人成亲拜堂时才该穿的衣裳。  楚晚宁:“……”   玉衡长老吉服降妖一事,很快就成了死生之巅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众弟子最热衷于讨论的便是——“不知道玉衡长老在葫芦肚子里,究竟娶了谁。”   有人不嫌自己命短,兴高采烈道:“肯定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有人嫌自己命长,挤眉弄眼道:“没准是个天神般的男人?”   有人很珍爱性命,便一本正经地说:“长老掀开盖头,看到的应该就是色葫芦本身吧,如果看到别的东西,色葫芦是不会高兴的,他也就没有办法降服这个妖怪。”   众人嫌弃这个珍爱性命的怂货,都觉得他没趣儿,摇着头四下散去了。   不过,死生之巅还有一个最英勇不怕死的猛士——   这一日,天气阴沉,晨修暂停。墨燃便一大早悄悄地带了点心,趁人不注意,溜去红莲水榭腻着楚晚宁。   两人吃过饭,这位众人口中的“天仙美女”“天神美男”便笑吟吟地拉着楚晚宁的手,问道:“师尊,你在色葫芦里,可是娶了我吗?” 第194章 师尊,我不是你爱的燃妹了么?   楚晚宁吃得有点撑, 怒气冲冲道:“娶什么娶, 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你也不害臊……”   墨燃就笑得更明朗了:“那,既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娶你了吗?”   楚晚宁就更怒了,不但怒,而且羞耻。   他打死也不能告诉墨燃, 色葫芦变成的模样正是自己曾经做梦梦到过的,那个皮肤有些苍白的墨燃。  更不会告诉墨燃, 曾经的那个梦里, 他们是怎样纠缠厮磨, 热汗涔涔地激烈做/爱。   所谓人要脸树要皮,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便是他玉衡长老的脸皮了。   因此楚晚宁拂袖道:“你若再胡言乱语,现在就走, 不许你在此多留。”   这下墨燃果然老实了, 抿了抿嘴唇, 似乎有些委屈,但总还算是乖巧本分,黑润的眸子望着他,又拿鼻尖去蹭楚晚宁的脸颊, 很有些温软撒娇的意思:“哦, 那我什么都不问了,好师尊, 你别赶我走。”   “师尊就师尊,不要加个好。”楚晚宁被他念的心里酥酥软软的,有些招架不能,却还推他蹭过来的脑袋,板着脸道,“不要乱叫。”   “可是只叫师尊的话,一点都不亲密啊。”   “有吗?”   墨燃就循循善诱地:“你看,我人前就叫你师尊,独处的时候若是也唤你师尊,那多没意思,对不对?”   楚晚宁不上当:“不对。”   “……”墨燃一招不行又换一招,拉着楚晚宁不停地唤,“师尊,师尊,师尊。”每一种唤法都甜甜腻腻,令楚晚宁背脊发毛。到了最后楚晚宁忍无可忍,把旁边一本书砸在了墨燃脸上。   “住口。”   书卷很厚,砸下来却很轻,不痛。   墨燃笑着把书本拿下来,露出后面那张英俊绝伦的脸庞:“我怕我这样唤习惯了,人前也会不小心乱叫师尊。所以,还是想个别的称呼吧。”   楚晚宁眉锋蹙起:“你唤了别的称呼,难道就不会叫习惯了,跑到人前去喊?”   墨燃就叹气:“你怎么总也不咬钩。”   “……”被咬钩这种形容给刺了一下,楚晚宁愈发不悦,便低头理着自己的书本,不再理睬趴在桌上吹着眼前碎发的徒弟。   这样相安无事了一会儿,墨燃很是失落地道:“我想从师尊这里讨些好呀。”   “嗯?”   “师昧和薛蒙都叫你师尊。我也叫你师尊,什么区别都没有,我,我其实要的也不多,就想讨些不同的……只有我能唤的。”   楚晚宁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子,看着他。   “我也不会经常唤啊。”墨燃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鼻翼处打下细碎的影,“就偶尔……也不可以吗?”   “……”   “实在不可以就算了。”墨燃显得愈发失落,“不叫就不叫了。”   最后还是楚晚宁让了步。   大约是虚长了墨燃十岁,到还是会忍不住年轻人的软磨硬泡,撒娇央求。   他望着自己点头之后,笑得灿烂炫目的那个英俊男人,忽然就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   他好像一直都凶巴巴的,张牙舞爪。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他在妥协,在对墨燃千依百顺。   他这条鱼,兜兜转转那么久,终于还是一晕头,咬了这根叫做墨燃的钩。   “我该叫你什么好?”钩子问。   楚晚宁恹恹地:“随意。”   “怎么能随意,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墨燃苦思冥想了很久,但脑中匮乏,甚至还有些粗鄙,于是只得道:“宝贝?”   楚晚宁立刻想到了那个梦,有些受不了:“别。”   “楚郎?”   楚晚宁着实有些被恶心到了,阴着脸问:“……那需要我叫你燃妹吗?”   “哈哈哈,确实不太好。”墨燃挠着头笑了一会儿,又开始皱眉思索着,不过他想的东西总有些用力过猛,于是依然很糟糕,“楚郎宝贝儿?”   说完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扶着额头,有些绝望。   楚晚宁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还是别想了,这样苦思冥想出来的,有什么意思?反而还别扭。”   墨燃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最后笑道:“那等以后,我一定好好想想,想一个最合适的给你。”   顿了顿,他把站在旁边理着书本的楚晚宁拉了过来,攀上楚晚宁的后颈,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盯着楚晚宁看了一会儿。   楚晚宁有些不安:“干什么……”   墨燃就叹了口气,嘀咕道:“无论看多少次,都是忍不住。”   “什么乱七八……唔……”   话未说完,嘴唇已被噙住,墨燃温热微润的唇触上来,清甜芬芳,他抱住腿上的人,两人在椅子里密密实实地亲着。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雨声掩盖了唇舌交缠时粘腻而羞涩的声响。   分开来的时候,楚晚宁慢慢睁开湿润的眼,想看墨燃,却又不敢看。   墨燃笑了,知他脸皮薄,便情不自禁地把他拥到自己怀里,抚摸着他,心跳砰砰交织。   “其实叫你什么都好。”   “嗯?”   “没什么。”墨燃笑着,最后只道,“师尊最好了。”   楚晚宁伏在他肩头,这种感觉很甜腻,却又令他不知所措。   他骑坐在墨燃腿上,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硬热的东西,他觉得自己脑袋都在冒烟。   半晌他轻声道:“你怎么又……”   “咳,没事。”   “……我帮你……”说完这句话,楚晚宁的脸已烫的发烧。   墨燃忙道:“不用,一会儿师尊还要去长老会。”   楚晚宁看了一眼滴漏:“差不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应该……”   墨燃尴尬道:“不够的。”   “嗯?”   “……弄不出来的。”   楚晚宁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脸霎时就更红了。   他忙从墨燃身上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退完之后又有些懊恼,大约觉得自己这样表现是怯弱,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墨燃看着好笑,他坐在椅子上,没有掩藏,纵使衣物遮蔽,但欲望起来的地方依旧显得骇然狰狞,能要了人的性命。   “不逗你了。”墨燃最后又拉住他的手腕,原本想把他拉过来,再亲一亲他的嘴唇,可是楚晚宁的滋味那么惑人,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又忍不住放纵,于是最后只是牵着楚晚宁的手。   他把手牵到自己唇边,望着楚晚宁,而后垂落睫帘,落下一吻。很虔诚。   末了,轻轻舔了一下楚晚宁的手背。   “师尊,你好甜。”   蜀中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这一日总算是放晴了,见了好太阳。   墨燃踩着深深浅浅的积水潭,在竹林间走着。今天恢复晨修,但楚晚宁没有来,听人说他去了后山,去教璇玑的几个笨徒弟投掷梅花镖。   还没走到练靶场,就听到楚晚宁沉冷的声音:“手要放松,梅花镖夹在食指与无名指指缝中,灵力从指尖出,使之在指端流散,待边缘发出金光时,再朝目标投掷。”   “沙——”   光听声音,墨燃都知道那几个弟子又落了空,一个个都哀叹起来。   “天啊,真的好难。”   “长老,您能再演示一遍给我们瞧瞧么?”   楚晚宁道:“金光散出时,梅花镖会微微发烫,仔细感受,不要用眼睛去看。”   “不看也能投准?”   楚晚宁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一个带着笑的嗓音:“当然能投准。”   楚晚宁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那群新弟子道:“墨师兄。”   其中还有一个极其娇俏可爱的女弟子,一瞧墨燃脸就红了,跟着手忙脚乱地抱拳。   墨燃没有多理睬璇玑的徒弟,而是径直走到楚晚宁面前,说道:“师尊不如蒙上眼睛丢给他们看看?”   “……好。”   得了允准,墨燃拆下自己头上雪青色的发带,三指宽,缠绕在楚晚宁眼前,发带系得紧,却不勒人,丝绸的触感像是流水,发带微梢在风中猎猎拂动。   楚晚宁道:“梅花镖。”   璇玑长老的弟子上来一名,把自己的那枚梅花镖递给楚晚宁。   楚晚宁道:“三枚。”   “啊?”那弟子虽疑惑,但依旧从暗器囊里又取了两枚,呈给他。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梅花镖冰冷的金属质感,抿了抿唇,而后一言不发,也不多做停留,只见得他指尖一点,电光火石间,飞镖已从他指隙间掠出——   “铮!——铛!”   嗡鸣脆响。   “哎呀,打中了!靶心中红!但是只有一枚啊。”   楚晚宁不吭声,墨燃淡淡道:“还有两枚在你们身后的靶子上。”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闻言不信,纷纷回头去看,结果一看之下,尽是悚然。剩下两枚铁镖一左一右,深嵌在完全反方向的靶子里,正中红心。   沙沙竹林中,晨曦流淌,璇玑的弟子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楚晚宁则抬手摘了蒙眼的雪青色绸带,凤眸微掀,睫毛翊动。   他把发带交还给墨燃,说道:“方才那第一声响,是三枚梅花镖在空中各自相撞的声音,灵力控得好,就能使得其中两枚受到反斥,朝反向飞袭,在应战之时常可出其不备,以得先机。”   众弟子面面相觑,忽然有个年纪小的,满脸憧憬地嚷道:“长老,这、这该怎么练?有诀窍吗?”   楚晚宁说:“墨燃,你的手给他们看看。”   墨燃就笑着把手伸出去了,小弟子们围作一团,争着要看看墨燃手上有什么玄机,结果瞅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瞅出来,倒是那个女修看着,心中小鹿乱撞,明眸流波。   她和几个姊妹都是刚入门的,心还很不静,常去山下买些闲书,头前楚晚宁看过的那本《不知所云榜》,她们私下里也曾传阅过,几个小姑娘看到尺寸排行那边都是又羞涩又惊讶,嘻嘻哈哈打闹着,互相嘲笑一番,却也在弟子房里小声讨论过这事儿。   “我听说,男人的手指越长,那一处就越是伟壮。”有个胸大胆子也大的泼辣师姐这样说道,“下次要有机会,我去孟婆堂吃饭,就挤在墨师兄后头瞧瞧,我倒想看看他的手有多大。”   后来那个师姐还真挤着了,为了排在墨燃后头打饭,跑的步履匆匆,还不小心把汤碗打翻,泼了一半热汤在他身上。   姑娘的小嘴微微长大,又是呆滞又是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到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将她碗里还在汩汩往外流着热汤的碗给端走了,放回了台面,而后又换了一碗新的。   “别再打翻了,浪费多不好。”   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那师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脸就刷地涨红了,脑袋跟碗里的汤一样往外冒着热气。   她自始至终都只敢偷偷地瞄墨燃,瞄他的腰身,线条劲厉,瞄他的衣襟,胸膛宽阔,当然瞄的最多的是那双手……   “极品。”  她回来后,万般赞誉说不出,最后竟只能蹦出这两个字来形容。  当时屋里所有的小师妹都不吭声了,抿着嘴,各自心里都是热热的,充满着遐思和旖旎的臆想。   忽然一声冷峻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都看出些什么来了?”   一名弟子说:“长老恕罪,弟子愚钝,实在瞧不出。”   “墨师兄的手瞧上去好像特别有力气些?”   众人七嘴八舌,轮到了她,她红着脸,一时紧张,竟脱口而出道:“手指很长。”   “?”   墨燃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在观察些什么,干脆收回了自己的手,挠了挠头,回头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虽不知道手指长代表着什么,但他却也不是迟钝的人,瞥了一眼那女弟子娇憨羞涩的模样,心中隐约就明白过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脸色渐沉,拂袖冷然道:“都在看些什么有的没的。”   见他眉宇间隐有怒色,那些弟子吓了一跳,不由地一个个都低了头去。   墨燃感到了气氛的僵凝,他倒不希望楚晚宁事后又被说成不近人情,于是笑着,主动道:“是茧啊。”   他说完这句,又看了楚晚宁一眼,然后才说:   “指尖磨破,结茧,再磨破,反复近百次,就能准确地控制灵力了,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陪他们练到中午,大多弟子都能大致掌握些门路了,楚晚宁便不再多留。别人的徒弟,点拨一番是无所谓,但若是教的太悉心,反倒不一定会让璇玑长老舒服。楚晚宁如今也不是十五六岁,刚出山的少年了,这些人情世故,他终归是懂了一些。   他与墨燃一同踱出竹林,来到奈何桥边。   他们走得很近,并肩而行,垂落的衣袖下,手背总会若有若无地磨蹭到,磨得彼此的心都酥麻温软,犹如春芽萌发。   四下无人,墨燃终于悄悄地伸手过去,扣住了楚晚宁的手指,尽管很快就松开了,但两人耳朵尖都有些薄红,喉间亦是渴热的。   说起来上次无常镇夜雨亲昵后,两人能独处的机会就少得可怜。   偶尔在红莲水榭关了门纠缠一番,还得忧心薛正雍会不会突然造访。   其实到了如今,只是短暂的手指与手指的触碰,就令墨燃胸中火起了,他轻声说:“师尊,今晚我们能不能去……”   话没说完,前头忽然急匆匆跑来个人,墨燃立即站直了高挺的身子,抿了抿唇,立在旁边不再说话。那人未曾觉察异样,一路过来,行礼道:“玉衡长老,有紧急要事,尊主请您速去丹心殿。”   楚晚宁问:“怎么了?”   “来了客人,带了重要的消息,是跟徐霜林有关的,薛掌门一个人打不定主意,一大早把所有长老都叫过去商议了,就差您了。”   楚晚宁听到徐霜林三个字,再顾不得温存,立时往丹心殿奔去。   墨燃紧随其后,说:“等等我,我与徐霜林交过手,或许能帮得上忙。”   两人一齐飞快地以轻功嗖嗖掠过,不一会儿就到了丹心殿前。   推门进殿,满堂寂静,除了薛正雍和诸位长老之外,大殿内还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墨燃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背后的剑匣上,觉得有些眼熟,片刻之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脸色陡变:“叶忘昔?!” 第195章 师尊最厉害啦   听到有人唤他, 叶忘昔回过头来。她神情虽然憔悴, 但精神气却并没有墨燃想象中那么差。   见了墨燃,叶忘昔垂眸,与他一礼,依旧是男子礼数——她改不掉这个习惯,说道:“墨公子。”   墨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南宫驷。   他不由地问:“你们……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怎么这一身都是血……”   叶忘昔道:“我们从临沂出发,途中遭遇厉鬼邪祟, 难免衣冠不整, 抱歉。”   墨燃正欲再问, 薛正雍道:“燃儿来了?也好,都进来说吧。”   楚晚宁自进了屋子,就不再去看墨燃,而是径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顿衣冠, 望向南宫驷。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 却也有启蒙之恩,他看了南宫驷片刻,心中难免酸楚,但出口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你们都还好吗?”   自儒风门亡派以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见到他们, 会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南宫驷的眼眶刹那就有些红了,他猛地把头低落, 掌捏成拳,闭目忍了好久,才克制住想要在楚晚宁面前落泪的冲动,沙哑道:“没、没事,都还过得去。”   楚晚宁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没有再多言。   他并没有信南宫驷的话,临沂路远,两个年轻人这样摸爬滚打过来,怎可能不受苦。   薛正雍很心疼,帮着解释道:“玉衡,你方才没有来,是这样的,南宫公子和叶姑娘发现了一些线索,特意赶来告诉我们。”   “听说了,与徐霜林有关?”   “嗯。”   楚晚宁道:“坐下讲罢。”   墨燃便去搬了椅子过来,但南宫驷和叶忘昔觉得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并不愿意落座。楚晚宁也不勉强他们,顿了一会儿,问:“那天临沂一别,你们后来去了哪里?”   南宫驷道:“我和叶忘昔因劫火,迫至一河之隔的薇山暂避。”顿了顿,继续道,“薇山地势荒僻,不便传讯,叶忘昔又受了伤,所以大火熄灭后,我们休养了一阵子,然后才回到了……回到了儒风门。”   如今听南宫驷提及这个自己初入红尘投身的门派,已是物是人非。楚晚宁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半晌,叹道:“那里应当是寸草不生了。”   “宗师说的不错,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是废墟之中却爬出了一些东西。”   楚晚宁抬眸问:“什么?”   “这些虫子。”   南宫驷打开自己面前有一只血迹斑斑的口袋,敞开一半,虚掩一半,里头装满了嗡嗡乱窜的小虫,绿壳有黑斑,三大两小一共五个斑点,虫尾散着淡淡血腥气。这些虫子大多数都还安分地拥在袋子里,似乎怕光,但有少数已经飞了出来,停在丹心殿的墙壁上,廊柱上,爬过的地方洇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墨燃识得这种虫子,噬魂虫。   这种虫子只生活在临沂儒风门附近的血池里,是一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虫子,靠吃人肉和灵魂为生。   几乎所有的长老都觉得这种虫子极其恶心,禄存甚至直接拿帕巾捂住了口鼻,他受不了这种臭味。   “我们在废墟之中发现了这些噬魂虫。”南宫驷道,“我原以为是附近血池里的虫子被吸引了,所以飞了一些到这里来,但后来发觉不是。”   “怎么说?”   “虫子太多了。我和叶忘昔走过儒风门七十二城,砖缝里,泥垢里,骨灰里,密密麻麻都是这种噬魂虫。我们觉得不对劲,仔细查看之后,发现不但有成虫,还有幼虫。……宗师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楚晚宁不了解蛊虫,初时还有些怔忡,但随即细想,便就想通了。   血池在薇山旁边,与临沂隔了一条大河,噬魂虫翅膀之力薄弱,成虫闻到死人的气息扑腾过去几只,这勉强能说得通,但是幼虫呢?   幼虫怎么可能自己长着腿淌过河流,越过山川,怎么可能自己来到儒风门的焦土之上。   楚晚宁蹙眉道:“有人提前放置于此?”   “嗯,我是这么觉得的。”   贪狼长老在一旁听了,恍然大悟:“这种噬魂虫能储存灵力,灾劫过后,怨灵遍地,临沂修士众多,虫子吃了修士的魂灵,就成了一只一只储藏了不同属性灵力的种子。有了这成千上万的种子,哪怕不需要用自己的法术,也可以驱动大多数的阵法。”   那么放虫子的人会是谁?有谁能事先预料到临沂这场劫难?有谁需要外界灵力?   没有人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薛正雍道:“所以上下修界这段时日,一直靠着法术痕迹来寻找徐霜林,结果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虫子的?”   南宫驷道:“嗯,确实如此。”   薛正雍沉吟道:“唔……探测法术,从来都只能探测人的,确实探测不了兽类妖类的痕迹。如果徐霜林用了这个办法,的确能掩藏踪迹很长时间。”   他又问贪狼:“能靠追踪虫子,找到徐霜林的下落吗?”   贪狼道:“不可能,噬魂虫下通幽冥,吃饱了魂灵碎片后,它们就全部往地下走,根本查不出去向。”   听到此处,薛正雍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道:“既然往幽冥走,为何不去问一问怀罪大师?他应该能知鬼界事。”   楚晚宁却立即道:“不必去问他。”   “为什么?”   “找他也无用。”楚晚宁道,“他不愿插手红尘,什么事都不会说的。”   楚晚宁曾是怀罪的亲传弟子,此时此刻他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众人虽然迷惑不解,但总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大殿内瞬息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薛正雍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既然徐霜林能利用蛊虫的   灵力躲避搜捕,我们再怎么查都是无用的,难道就由着他去?”   楚晚宁提议道:“换个搜捕思路,行不行?”   “怎么说?”   “尊主,徐霜林走的时候,带走了三样东西,你可还记得是哪三样?”   薛正雍一一掰数道:“罗枫华的灵核、南宫……”他看了南宫驷一眼,心中暗叹,放轻了声音,“南宫掌门、还有一把神武。”   楚晚宁道:“好,一个人做事总会有他的目的,他在急着逃离时,仍然坚持要带走这三样东西,绝不会是闲着无聊。那么依尊主之见,徐霜林此人,带走他哥哥做什么?”   “嗯……报仇?”   “那他拿走神武,又是为了做什么?”   薛正雍想了想:“靠五种纯澈灵力,撕开鬼界裂缝。”   “撕开鬼界裂缝是为了得到罗枫华的灵核。”楚晚宁道,“他没有必要撕开第二次。”   “那是为了什么?”    楚晚宁说:“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重生术。”   薛正雍愣了一下:“但重生术……不需要五种至纯灵力也能施展,怀罪大师不就曾经施展过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怀罪曾说,世上重生之法并非完全相同,所以尊主不必以他施展的作为参考。”   贪狼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玉衡长老空口无凭,如何就敢妄自揣测,徐霜林做这些是为了修炼重生禁术?”   楚晚宁道:“凭他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罗枫华的灵核。”   大殿之中,楚晚宁的声音平稳低沉,有条不紊。   “多年前,我曾在彩蝶镇审过一个枉死的姑娘,那姑娘年幼时曾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疯子,塞给她橘子吃,还说她的眼睛长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那个疯子最后还说了一句话——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二十岁,那是南宫絮被栽赃,被众人抨击永世不得翻身的年纪。   那一年灵山大会,他意气风发,心高气傲,觉得只要凭借自己一身才华,毕生努力,就能拥有公平公正,拥有所有自己应当得到的东西。   可是他倾尽努力,得到的却只有一世骂名。   手中利刃,心中抱负,竟敌不过哥哥舌灿莲花,溜须拍马。   他恨。   恨到深处无处可申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指责他,唾弃他。   最终活人成了死人,死人成了厉鬼。   厉鬼从残山恨血里爬出来,要向这世上所有正人君子,讨回自己应得的公道。   “这个疯子而今不用多说,就是徐霜林,那么故人是谁?罗纤纤的眼睛像谁?”   “长得相似又都姓罗……”薛正雍愕然道,“该不会是罗枫华吧?”   楚晚宁道:“我觉得应当是罗枫华。在金城湖底,徐霜林尝试着珍珑棋局与重生两样术法,珍珑棋局是为操纵他人,重生是为了谁?他一共才带走两具躯体,南宫掌门的,罗枫华的,总不至于是为了南宫掌门。”   薛正雍喃喃道:“但是他复活罗枫华做什么?罗枫华不是曾经陷害过他的人吗?”   “人心难测,不可妄言。”楚晚宁道,“不过他带走罗枫华的尸身,除了使之复活,我想不到别的用途。”   众人便都默然了,仔细思量,他们都觉得楚晚宁分析的确实不错,可依旧是无凭无据。说到底,这些终究只是他们的推论而已,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此刻不知隐匿于何处的徐霜林自己才能回答了。   散会之后,墨燃思忖良久,当天晚上,他去暖阁找到了薛正雍。   薛正雍在查阅典籍,翻看一些与“噬魂虫”有关的内容,希望能得到些追查徐霜林下落的线索。   “伯父。”   “燃儿?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睡不着,有件事情想问问伯父。”   薛正雍抬起下巴,示意他落座。墨燃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道:“伯父知不知道,罗枫华……也就是徐霜林的师父,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罗枫华啊。”薛正雍皱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与他接触得很少,具体也说不上来,大概就是……端正,刚毅,公正,寡言少语但脾气其实很好,做事情也有魄力,不会拖泥带水,他当儒风门掌门的那段时日,还曾派弟子来下修界伏魔除妖过。”   墨燃道:“所以总而言之,他除了谋篡了南宫家的掌门之位,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诟病,对不对?”   薛正雍叹了口气:“对啊,岂止是没有诟病,他根本就是个好人啊,我都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徒弟下这么狠重的诅咒。”   墨燃沉吟片刻,忽然道:“伯父有没有觉得,你方才对于罗枫华的形容,有点像一个人?”   薛正雍愣了一下:“你是想说玉衡?……得了吧,玉衡脾气哪里好了。”   “不是,是另外的人。”   “谁啊?”   墨燃道:“叶忘昔。”   “啊……”薛正雍慢慢地,虎目睁圆了,三个字在他唇舌间无声地咀嚼,再缓言道出,“叶忘昔……”   这个人宽仁而刚毅,坚韧而不屈,和记忆里那个只当了短短一年左右掌门的罗枫华,确实十分相似。   “像吗?”   “……像。”薛正雍逐渐的就有些惊讶,因为叶忘昔与罗枫华性别不同,年岁相差又大,在儒风门的地位也不一样,所以他先前根本没有把这两个人摆到一起比较过,此刻被墨燃这么一提点,才惊觉这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薛正雍越想越吃惊,尘封已久的回忆一一浮现,他甚至能模糊地记起罗枫华还只是儒风门客卿的时候,穿着的衣服和叶忘昔惯穿的那一套都极为相似。  还有两人的言谈举止,讲话语气。   甚至是拉弓的方式——   年轻时他也见过罗枫华挽弓,那次是庆贺南宫柳生辰,儒风门也邀请了薛家俩兄弟,薛正雍记得那飞雪连天之中,罗枫华只三指紧勾弓弦,尾指绷起,箭镞嗖的破空而出,划破茫茫白絮,百步外的一只雪妖兔应声倒地。   周围人都在夸他弓法了得,罗枫华只是温柔地笑了笑,随意将弓箭反手一挽,挎在左手手臂上,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弦身。   那是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自在逍遥,最后的收尾也与别人那种威风凛凛、声势浩大的不一样。   薛正雍在旁边看了,觉得惊艳,心里便记住了。   此刻忽然想起,天裂之战时,叶忘昔和南宫驷一同使弓箭,南宫驷的羽箭凌厉,但薛正雍却没有太多印象,倒是叶忘昔,一轮飞羽箭用完,总是会习惯性地把弓挎到左臂臂弯,反手一挽,指尖亦是下意识地摩挲弓弦。   自己当时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似乎觉得那温柔而流畅,潇洒而自若的架势,像极了某个人。   他猛地一拍脑门,说道:“哎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简直如出一辙!”   墨燃扬起眉道:“什么如出一辙?”   “射箭的样子,罗枫华简直跟叶忘昔太像了,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墨燃看着薛正雍惊叹连连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但是他说:“伯父此言差矣。”   “啊?哪里错了?”   墨燃道:“因果错了。”   “因果?”   “嗯,不是罗枫华像叶忘昔。”墨燃叹道,“是叶忘昔,像极了罗枫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的光泽很亮,他觉得自己这次终于可以确信了,一定没有猜错:徐霜林的重生之术,就是要复活罗枫华。   他虽然不知道儒风门当年的旧事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辛,但是两辈子了,上一世徐霜林可以为了叶忘昔而死,这一世负尽儒风门唯不负她,为什么?   他不认为徐霜林只是单纯的因为叶忘昔是自己的义女,就不忍心下手。   徐霜林这个人,看上去洒脱的很,说什么“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给自己住的地方定个名字叫“三生别院”,一副要把前尘过往都忘在脑后的德性,甚至给义女取名字,取的都是那么赤·裸裸。   忘昔。   忘掉昔日的自己,故人,忘掉过去的仇恨,恩情。   但徐霜林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叶忘昔培育成了那个怎么也忘不掉的倒影,把这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养育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个殷切希望自己忘掉所有往事的人,却或许自始至终,都活在了回忆的泥淖里。   至此,墨燃心里已隐约有了猜测,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曾在黑暗里疯魔,他觉得自己对徐霜林举止的预判,应当要比其他人更准确一些。不过,他的这些想法都不太方便与别人说,只能自己先这么估摸着,静观其变。   第二日,翻遍典籍无果的薛正雍又召来的众人,说道:“毒虫异兽是孤月夜的长处,在儒风门旧址发现了噬魂虫,不如先通报姜曦。”   璇玑赞同道:“天下第一药师寒鳞圣手在姜曦麾下,让他想办法查,应当不会有错。”   但楚晚宁却皱了皱眉,问叶忘昔:“叶姑娘,你从小到大,可曾见过你义父豢养过任何毒虫毒兽?”   “不曾。”   “那么医术与驯兽术呢?可曾涉猎。”   “他……只养过一只鹦鹉,其他莫说是异兽精怪了,便是普普通通一只幼犬,他都没有心思收留,医术就更是薄弱了。”    楚晚宁听完,对薛正雍道:“噬魂虫一事,先别告知孤月夜。”    “为何?”    “徐霜林既然不擅长医术,也不擅长驯兽术,那么喂饲驱使蛊虫的就不一定是他,而多半是最后裂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你是怀疑孤月夜……”    “结论不可妄下。”楚晚宁道,“但谨慎总是对的。” 第196章 师尊,洗澡吗   如此一来就不能依靠孤月夜了。散会后, 薛正雍请贪狼与自己一同去花房找王夫人, 共同商讨追踪之法。所谓术业有专攻,到了这一步,楚晚宁帮不上忙,总算可以闲一阵子。   傍晚时分,他立在红莲水榭的浮桥旁看鱼,门被叩响了, 楚晚宁说道:“进来。”   月色照亮了青年的脸庞,来者是南宫驷。   “宗师唤我?”   楚晚宁道:“听说你后天就要和叶忘昔离开死生之巅了, 打算去哪里?”   南宫驷垂落睫毛:“我们打算去蛟山。”   蛟山是儒风门在临沂外的一个据点, 对于儒风门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地方。相传儒风门初代掌门曾于一条蛟龙定契, 蛟龙死后,化骨成山,自此之后历代儒风门英豪都安葬于此。这座山峦守护着儒风门的代代英魂,若有进犯者、妄为者, 都会被诛杀于山中, 死无全尸。而每年清明冬至, 儒风门的掌门也都要去那里祭祀,所以说白点,蛟山就是儒风门的宗祠。   “我爹……”南宫驷的眼眸似有一瞬黯淡,而后道, “我爹跟我说过, 蛟山祠庙存有历代掌门留下的积蓄,以备后世不时之需。我想, 如今已到了去取出它们的时候了。”   他对楚晚宁并无任何保留与防备,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宝藏所在的位置。和薛蒙他们不一样,他与楚晚宁没有那么亲近,但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阴错阳差,最终没有成为楚晚宁的弟子。    有时南宫驷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母亲没有去世,金成池边也没有发生那样以妻换器的残忍之事,那么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该称楚晚宁为一声“师尊”呢?   楚晚宁道:“蛟山路途遥远,且听说为表敬重,必须斋戒辟谷十日,才能顺利进山,否则就会被蛟灵拒于山外。既然要去,不如在死生之巅完成斋戒,而后动身。”   南宫驷摇了摇头:“如今上修界人人对我与叶忘昔怀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们在这里久了,要是教人知道,只会连累薛掌门,不留了。”   “你说什么傻话。”   “……”   “十日辟谷甚是危险,到外头去,若是被仇家寻到怎么办?”楚晚宁说,“何况薛掌门宅心仁厚,也是不会让你们俩就这样离开的。听我的,先别走。”   南宫驷连日疲惫强撑,此刻听楚晚宁这样说,不由地心头苦涩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低头,说道:“宗师大恩,南宫驷不敢忘。”   “住几日而已,谈什么恩情。”楚晚宁道,“另外,我找你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宗师请讲。”   “之前听徐霜林说你体内灵核霸道,极易走火入魔。这个病症,你可以去找王夫人瞧一瞧。”   南宫驷愣了一下,而后苦笑道:“南宫家世世代代的毛病了,头前爹爹就请了孤月夜的寒鳞圣手来给我瞧过,说没有办法可以抑制,只能由着它发展。天下第一圣手都瞧不好,王夫人又怎么能有良法?”   “寒鳞圣手未必是医不好,或许是不想医。”楚晚宁道,“门派恩怨利益太多,他有所保留也是正常的。至于王夫人……她对压制易暴灵核钻研极深,或许可以帮上你。”   南宫驷颇为不解:“她为什么要钻研这个?”   “……巧合而已。别问太多,去吧。”   南宫驷再三谢过他后,便离开了红莲水榭,楚晚宁望着他离去的地方,不由叹气。   他想,南宫驷原本是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嚣张,傲气,心情好的时候也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像朝霞之光。   也不知何时能再看到了。   正准备回屋,忽然水榭的门扉又被笃笃叩响,楚晚宁以为南宫驷有事去而复返,便说道:“进来吧。”   门扉开了,外头的人却不是南宫,而是墨燃,他抱着一个木盆,有些犹豫,似乎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莽撞,轻咳一声才道:“师尊。”   楚晚宁微觉诧异:“有事?”   “也没什么,就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洗澡。”   楚晚宁着实有些被呛着了,睁大眼睛,半晌轻咳一声,问道:“去哪里?”   墨燃犹豫了一下,才说:“妙音池。”   “……”   妙音池九曲十八弯,伸手难辨五指,找个隐蔽的地方不管做什么都不容易被发觉。   没想到墨燃竟邀他去那里洗澡,楚晚宁几乎都有些发憷,心道这人可真不要脸。   不要脸的墨燃道:“薛蒙刚刚洗了澡回来,说妙音池里没什么人……”他说着说着,脸有些红了,觉得自己的表述太过赤·裸,便又道,“天太冷了,我想师尊如果在水榭里洗,可能会着凉……”   当然不可能着凉,如果楚晚宁愿意,他是能开个让周遭变暖的结界的,这一点墨燃不会不知道。   他知道,却还邀请楚晚宁一同去妙音池沐浴,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居然还敢说怕他冷,太不要脸。   不要脸的墨燃用黑漆漆的眼眸望着他:“师尊,去吗?”   “……”   楚晚宁清楚,此时自己要是点头,便就是摆明了告诉墨燃,自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却也甘愿入其之口。   入其之口……   想到这里,忽然忆起在客栈里的那一晚痴缠,墨燃毫不犹豫地伏下来,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灭顶快/感。  那双眼睛温柔又炽热,爱欲的水汽迷蒙着,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都是软的,是化散的。   “陪陪我吧。”   “……你五岁吗?”   那个居心不良的人,便从善如流地笑了,嗓音温和:“嗯,天快黑啦,我怕鬼。要晚宁哥哥带着,才敢走夜路。”   呸,真不要脸。   但楚晚宁还是去了。   死生之巅的弟子们沐浴大抵都在晚修之后,这个时辰,妙音池确实没有几个人。   墨燃撩开轻柔纱帘,赤·裸匀长的脚踩在雨花石路上,茫茫蒸汽中他侧头对楚晚宁笑了笑,指了指远处,而后先行走了过去。   楚晚宁心中冷笑:你不是怕鬼么?怎么走的比我还快。   妙音池分莲池,梅池两大池,栽种仙草,灵气充沛,大多弟子都爱在这俩池子里泡澡,不过另外也有些无名小潭,那些地方就很稀松平常了,除了澡堂拥挤没地方去的时候,一般没人会愿意在那里沐浴。   玉衡长老一脸清冷禁欲,独自走在小径上,余光瞥见大温泉池中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但根本瞧不见五官,只能听到那些弟子说话的声音,聊的都是些有的没的,闲言碎语。   到了前头,离梅池近了,雾气更是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揽住了他。楚晚宁的背脊贴上了墨燃烫热结实的胸膛,或许是因为贴的太近了,衣物又少,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男人蓄势待发的欲望。   楚晚宁一惊,说道:“你干什么?别胡闹。”   墨燃贴着他的耳侧,笑道:“晚宁哥哥,不要再走了,前面有鬼。”   “……”   楚晚宁在“鬼你个头”和“哥你个头”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低声斥道:“放手。”   墨燃没有放,反而温和地笑道:“放手好难,我做不到。”   “你有病吧?”   “嗯,真的病了。”墨燃低声道,“不信你看看我。”   楚晚宁斩钉截铁,虽然耳根已红:“不看。”   墨燃笑着笑着,嗓音便有些沉哑:“那也好,都依你的。”   但是,这男人话说的动听,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粗砾的指腹摩挲过楚晚宁的咽喉,慢慢上滑,而后掐住了他的下巴。   “你别……胡闹!”   雾气里目力尽失,而其他感官却像比平日里更清晰,楚晚宁感到墨燃俯下脸,湿热的呼吸就埋在脖颈间,激得他浑身都有些不由自主地发颤。   “晚宁哥哥为什么发抖?也是怕鬼么?”   “你别乱叫!”   墨燃便温柔地笑了,从后面环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颈侧,不无恭敬地说:“听你的,不乱叫了。那么……师尊,让弟子服侍你沐浴更衣,好不好?”   “……”   好像更糟了。   楚晚宁有些受不了,蒸腾的温泉雾气烧上来,烧烫了他的身心,他没来由地觉得很难堪,竟还有些屈辱,眼尾微红,忽道:“不洗了,我走了。”   墨燃知他脸皮薄,却也觉得这人临阵打退堂鼓的样子实在可爱又好笑,他问:“师尊现在这样,走得出去吗?万一被人撞见了怎么办。”   楚晚宁沉着脸道:“撞见就撞见,被狗咬都比跟你胡闹要好。”   “被狗咬?”   “……怎么了?”   墨燃笑了,因欲望烧灼,所以目光幽暗,不似平日那般温良。他露出森森一口白牙,俯身贴在楚晚宁耳背。   楚晚宁原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下流话,正欲发怒,却听得男人轻轻地、极其危险地在他耳侧说:“唔……嗷。”   “……什么意思?”   “学的不像么?”墨燃便真心实意地有些苦恼,“我以前有过一只蓝眼睛三把火的奶狗,就是这么叫的。”   楚晚宁无言:“闻所未闻。何况你好端端地学狗叫做什么?”   墨燃又笑了:“你说呢?”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   墨燃一边亲吻着他的耳背,埋首在他颈间舔舐,一边低沉道:“叫都叫过了,是师尊自己说的,宁愿被狗咬。”   楚晚宁僵了须臾,血液轰地一下烧滚烧烫。   偏偏那人还要补上一句:“现在我可以咬你了吗,师尊?”   不及他回答,一个浓重急促地吻便压了下来。   激烈交缠,耳鬓厮磨,墨燃原本想先浅尝辄止,却未曾料到这是饮鸩止渴,楚晚宁是他的毒·药,能摧毁他的理智,勾起他燎原的欲望。   浅尝辄止变成了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变成了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变成了渐渐躁热的呼吸。   唇齿分开的时候,楚晚宁的凤眸都有些失焦,但却没有忘了正事:“我来这里是要洗澡,先洗澡……”   墨燃轻轻应了一声,有点像“嗯”也有点像“哼”,非常性感沙哑的嗓音,那么近的距离听来,楚晚宁兀自强撑,却明白自己的脊柱都犹如被雷电击中,眸里亦擦起热火。   手腕落在墨燃的掌心,那人带着他趟进热水池中,瀑布哗哗,掩藏着两人过于急促的呼吸。   楚晚宁还是有些受不了,在墨燃抱着他又要亲过来的时候,勉强抬手止住,低声道:“真的没有人?”   “没有,看遍了。”墨燃答话的声音滚烫低缓,比包裹着腿脚的温泉水更热,更烫人心胃,“师尊,你摸摸,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怎么这么烫……这么……硬。”   “……”   楚晚宁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真是羞耻至极。手却被墨燃握着,不容挣脱,那触手的狰狞令他脑袋轰的一声,近乎发麻,他想撤回去,但墨燃的力道太大了,握得他掌心都疼,几乎像要碎在他的掌中。   年轻男人的呼吸是那么急促,炽热,热烈得近乎可爱,周围烟云叆叇,什么都瞧不真切,唯有那双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是清晰的,漆黑的眸子因爱欲而湿润,也因爱欲而火热。   墨燃的喉结攒动,凝视着楚晚宁的脸,低低唤了声:“师尊,帮帮我……”   而后再一次地,噙住了楚晚宁微张的嘴唇。   楚晚宁一直在细细地发颤,在墨燃怀里发抖,这种因为舒爽和刺激而生的颤抖根本不受他本身的控制。墨燃抱着他,抚摸着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是不是很舒服?”   “……”   “下次……你要是准备好了……”汗涔涔的肌肤紧贴着,墨燃吻他,“我们就来真的,好不好?”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的可怖怒贲,楚晚宁竟是不由自主地后背发麻,整个人都绷紧了。   墨燃觉察到他细小的肌肉动作,便愈发温柔地去吻他。   “我不会让你很疼的,我会让你爽……”   激情未退,他们在瀑布深处耳鬓厮磨着。   墨燃的嗓音饱含着爱意与兽/欲,低沉地:“会让你喜欢,真的……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有一点点,但是我会控制住……”   楚晚宁只觉得羞耻难当,想夺路而走,却又腿脚发软发麻。   “别说了……”   大约是明白他其实并不真的反感,墨燃却难得的不听话,不依他,湿润的嘴唇犹贴耳垂,极尽诱惑:“我都会做好的……师尊,你如果怕疼,就用一点药,我去买……你相信我,一旦适应了,就会特别舒服。”   我见过你前世被操·到失魂的模样。   但那时,是因为恨,因为惩戒。   这辈子,只想让你抱着我,与你灵肉合一,再不分离,我想要你喜欢,要你舒适,要你忘不掉我。   他吻了吻他,眼神似湿柴撩起的火。一句话,说的邪佞又温柔,腥臊又真挚,缠绵又凶狠。 第197章 师尊不是狐狸精   因为昨日墨燃的那一句话, 楚晚宁觉得羞耻至极, 出了妙音池之后,他都不愿意再搭理墨燃,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要脸树要皮,他都气闷这种混账话墨燃是怎么有脸说出来的……难道墨燃竟以为自己会点头答应?   这种事情做就好了,何必还要问他!   第二日,教经史的长老生了病, 薛正雍便让楚晚宁去负责监看门生们背书,经史是大课, 弟子众多, 他一个人管不过来, 便让墨燃他们也来帮忙巡视,答疑。   师徒四人,数师昧与墨燃最忙,原因很简单, 师昧温柔又俊美, 墨燃和善而英气, 都是很讨师弟师妹们喜欢的模样,尤其是师昧,腿长腰窄,眉目如画, 褪去少年时的稚嫩, 完全就是个翩翩美男子,偏生脾气好, 嗓音也动听,无论男女都很容易对他有好感。   至于墨燃,则是被困在那群女弟子里出不来。   “墨师兄墨师兄,这句话我不明白,你能帮我看看吗?”   “墨师兄,这个两个咒诀的差别我不是特别能理解,师兄能教教我吗?”   “墨师兄——”   在墨燃给第九个笑嘻嘻的小师妹讲完了“万涛回浪咒”为什么要和始创者画的一模一样才能奏效后,楚晚宁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他蹙着眉头,冷冷淡淡隔着几排弟子,望了墨燃一眼。   墨燃从昨天起就被他晾在一边,其实心里也有些委屈。   他前世惯于粗暴,今生便倍加珍惜。因此每走一步都想看看楚晚宁开不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难道是不该问那句话?   或者称呼错了,不应该问“我的好师尊,下次我可以进去吗?”而应该问:“我的好宝贝,下次我可以进去吗?”   无端遭受了一天冷遇,此时忽然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即便是凶巴巴地瞪他,墨燃也依旧犹如被浇灌了清水的小白菜,立时来了精神,朝他灿然一笑。   “……”   这人,根本没有弄明白那些莺莺燕燕到底哪里来得这么多问题。   她们是不懂吗?真要不懂,万涛回浪咒的始创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来问楚晚宁,要绕着弯去喊她们的“墨师兄”?   楚晚宁不悦,却不说,只冷淡而无声地望着墨燃。   望着望着,墨燃就觉出不对来了,正巧这时有第十个小师妹在热切地朝他挥手:“墨师哥~”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墨燃笑了笑,指了指薛蒙,“问你薛师兄吧。”   说罢就往楚晚宁那边走去,留下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师妹露出失望的神情,咬着笔杆“唉”地长叹了一声。   “师尊,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   楚晚宁抿了抿唇,没有直说,沉吟片刻道:“我有些累了,那一圈让薛蒙去巡视,你就在这一片帮忙看着。”   墨燃浑不疑他,点了点头,就恪尽职守地跟着楚晚宁在这里走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自己走在楚晚宁身边,忽然觉得提问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难道这一片的弟子比那一片的要聪明?   听不到那一声声闹心的“墨师兄”,或者是更闹心的“墨师哥”,楚晚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在众位背诵经书的初级弟子间踱步,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两个小弟子间的对话。   “师兄,师兄,我跟你说,妙音池有狐狸精啊。”   “啊?此话怎讲?”   “昨天我在梅池洗完澡,准备回去,结果听到远处隐隐有……呃……有那种动静……”   那位师兄显得很吃惊,嘴巴张了一会儿,犹豫道:“会不会是哪对同门胆大妄为?”   “谁的胆子那么大,不可能的啦。这种事情私下里做做就算了,到妙音池去,要是被玉衡长老或者贪狼长老看到了,腿都要打断的!绝对不可能是门里的弟子!”   “说的也是哦。”   “肯定是狐狸精在采阳补阴,今天晚上我叫上几个师兄弟再去看看,看能不能把那只小狐狸给抓起来,那也算立了个功劳了,总不好放任她去勾引咱们的同门,对不对?”   “话倒是没错,不过你瞧见昨天被她勾搭的那个同门是谁了吗?”   “……妙音池雾那么大,要走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才能瞧清五官,我才不要去呢,我还是个童子,万一被那狐狸精看上了,拉着我和她双修怎么办。”小弟子叨叨叨的,忽然就瞧见自己师兄的脸色不太对,他伸出手,划拉一下,“怎么啦?忽然这副表情。”   “……”   小弟子总算觉出背后凉意了,幽幽回头,看到玉衡长老一脸高深莫测,且气场极寒地立在他身后,他吓得“哎呀”一声,忙道:“长老恕罪!”   “背经书就背经书,说什么鬼祟精魅的,还双修。”楚晚宁阴郁着脸,“你想得倒是挺美。好好看书,再胡言乱语,罚。”言毕拂袖而去。   这番对话墨燃也听见了,听得直想笑,又不敢笑,目光追逐着楚晚宁的背影,心想这个一本正经的人,怎么就会喜爱自己呢?怎么就会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呢……   他胸腔中又是温暖又是苦涩,酸甜交织着,散了课之后,授课的青书殿内,他就忍不住抱住正在收拾宗卷的楚晚宁,把人拥在怀里宠溺地亲吻着。   楚晚宁恼怒,拿竹简敲他的头,边敲边说:“都是你想的好主意,妙音池……这下好了,我成什么了?”   墨燃忍着笑,鼻尖蹭着他的耳根,声音低缓温柔,明知故问道:“师尊成什么了?”   楚晚宁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无耻,不由瞪大了眼睛:“你——!”   梨涡都要酿成蜜了,墨燃又亲了亲他,笑道:“那些师弟也真是扯,狐狸精?采……那什么……哈哈,采阳补阴?”   “你再说我杀了你。”楚晚宁差点把竹简塞他嘴里去。   墨燃笑道:“唔……那能选死法么?被妙音池的狐狸精采阳采到死,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墨微雨!!”   自此之后,楚晚宁就再也不肯跟墨燃去妙音池沐浴了。   又过几天,王夫人把墨燃唤到席前,拉着他,问了他一件事。   “燃儿,你前些年外头游离时,有没有在雪谷见过一个奇怪的姑娘?”   “什么姑娘?怎么个奇怪法?”   “她应当生的很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爱穿红衣服,怀里总抱着一只篮子,会在雪谷里跟过路人搭话……”   墨燃笑了:“哦,伯母说的是雪千金吧?”   王夫人先是诧异,而后欣喜:“你知道雪千金?这么偏的妖怪,我还当你没有读到过,还特意想形容给你……没想到……”   “师尊的记注上有,我就刚好看了。”墨燃说,“伯母问我雪千金做什么?”   “是这样,南宫公子日前来过,我给他号了脉,觉得他体内的炎阳之息并非不可遏制,只是所需材料极为难得,最不好找的就是雪千金篮子里的冰凌鱼。”王夫人叹了口气,“南宫小公子和蒙儿岁数相若,如今虎落平阳,我心中实在不忍,总想能帮就帮,但那雪千金极为难遇,二十年前雪谷里有人遇到过她,再要往前追溯,就是百年前昆仑踏雪宫的记载了,所以我就想问问你,碰一碰运气。”   墨燃听了之后,既喜又忧,喜是因为南宫驷若是炎阳可解,那就是个寻常人了,叶忘昔与他一片深情,或能终成良眷。   忧的是他在雪谷一年多,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雪千金,喜忧半掺之下,他对王夫人道:“等徐霜林的事情摆平之后,我亲自去雪谷一趟,从山脚到险峰都去找一遍,或许能得蛛丝马迹。”   墨燃说完之后,因为心下高兴,立刻就要去告诉南宫驷,王夫人在后头道:“哎,燃儿你别走那么快,我已经都跟南宫公子说了,你不用再……”   但墨燃根本没有听到,已然行远了。   他找了一圈,发现南宫驷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正准备过去,却瞧见桥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人。墨燃一看,发现是叶忘昔,心中一动,便没有再去喊南宫驷,而是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他们。   叶忘昔依旧是很英俊的,脸庞上难见太多女性的特征,她所练的心法,所受的教习,已经让她与男子罕有分别,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心里还存着对南宫驷的暗恋,她恐怕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儿之身。   南宫驷看到她来,轻咳一声,目光又投向茫茫的河水。   “公子唤我?”   “……啊……”南宫驷神情似乎有些尴尬,十指交叠,枕在奈何桥的石狮子上,半晌才“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   “也,也没有。”南宫驷道,他根本不敢去看叶忘昔,手指摩挲着石狮子蜷曲的鬃,“就是……就是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叶忘昔茫然道:“什么?”   南宫驷低下头,慢慢地解着腰间的一个佩物,在叶忘昔看不到的另一侧,笨拙地解了半天,才终于解了下来,然后递到了叶忘昔手里,轻咳一声:“谢谢你这么多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佩饰,只有这个给你了,跟了我很多年,不是最好的玉,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垂着眼睑,脸有些红了。   他一直没有敢去看叶忘昔,过了好一会儿,见叶忘昔没有反应,忽然又觉得很懊丧,很唐突,也很赧然,犹豫着又要从叶忘昔手里把那块凤凰图腾的玉佩拿回来,嘟囔道:“我,我知道这个不好看,你不喜欢就……就还给我好了,没关系,我,我也不会介意的……等重振儒风门之后,我再给你寻一块最好的,我……”   叶忘昔愣了很久,然后笑了,她那清俊的眼眸间,竟有了一丝女儿的柔美,衬得她的眼尾,也好似染了从来不曾有过胭脂薄色。   她那生着细茧,有着伤疤,并不如闺阁女子纤细漂亮的手,握住了那块玉佩,沙沙起风,竹叶萧瑟,叶忘昔说:“这块就够了,   公子,谢谢你。”   南宫驷的脸更红了,他木木地说:“你,你喜欢就好……我也……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燃:“………………”   他在竹林里听得简直想摁住南宫驷的头往石狮子上撞。   这个人是不是除了养些小狼狗就不会干点别的?怎么绕了半天,又变成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宫驷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王夫人跟我说,我体内的暴戾灵核可以压制,或许也不需要双修之法才可解了。”    叶忘昔一愣,但随即好像会错了意思,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睫毛,没再说话。   若是不需双修,那么南宫驷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她或许就再也没有理由厚颜无耻地留在他身边,她也有尊严,不想求着南宫驷喜爱她,垂怜她。南宫驷用这块玉佩做个了断,往后自己也可以留个念想。   “你明白……嗯……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嗯。”   南宫驷闻言转喜,但仍是笨笨地:“那,那你要是愿意……其实……以后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叫我,我……我觉得那样挺好的……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唉……”   他一连唉声叹气了两声,到最后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捂着眼叹息道:“我的天,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回轮到叶忘昔无措了,她茫然抬头,忽然像是懂了些什么,眼眸微睁大,随即脸上泛起一丝薄薄的血色。   奈何桥上竹叶纷飞,她衣摆轻轻飞扬着,玉佩温润,鲜红的穗子在她手指间飘拂着。   半晌之后,叶忘昔犹豫着,试探着,极轻声地唤了一声:“阿驷?”   瞬息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南宫驷竟觉得,她那被换音咒扭曲到再也无法复原的声嗓,竟在模糊的风里,隐约有了一些柔软,一些轻柔。  他蓦地抬起头,望着叶忘昔的脸,朝霞漫天如锦缎,映着她的眉眼,她展颜笑了,依旧是熟悉的英挺、端正的模样,但微微眯合的眼眸中却有细碎光亮在闪动,她没有忍住,最后眼泪滚落,从她灿然笑着的脸庞,潸然而下。   南宫驷望着她,望着这张脸,一个年幼时模糊的印象竟这样回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青涩,稚嫩,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很长,很柔美甜蜜的长相。   那时候的叶忘昔,还没有被南宫柳派去暗城修炼心法,她才刚被徐霜林捡回来没多久,整日跟着南宫驷,学一些基础的法术。   那天,南宫柳为了锻炼他们,让他们一同去儒风门最简单的幻境里小试牛刀,那幻境不难,却有些可怖,都是些枉死的鬼,在里头徘徊不去,披头散发,发出幽幽呜咽。   南宫驷初时没有打算理会叶忘昔,只管自己伏魔,谁知走着走着却发现叶忘昔没有跟上来,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幻境的破庙里,动也不敢动。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忽见得她身后飘来一只吊死鬼,伸出鲜红的舌头要卷她的喉咙——   “啊——!”   小女孩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吓得只能尖叫,却什么都做不了,抱住怀里的剑别过了头。   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她怯怯地睁眼时,发现南宫驷立在她面前,那吊死鬼已被他一剑斥退,贴上了雷电符灵,丝丝跃动的电光花火之间,他侧过头来,低眸看着她,原本想斥责她几句,但是,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是那么可怜,像受了惊吓的猫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没有忍住,泪水就汹涌而出。   南宫驷一下子呆愣了,半晌才道:“你,你怎么那么没用,连鬼都怕……”   “那可是鬼啊!”叶忘昔大哭道,“我要是连鬼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   南宫驷:“……你们女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用。”   “那我也想有用啊!”漂亮的小姑娘哭嚷着,委屈地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谁愿意拖你后腿,我也想帮忙啊,可你走的那么快,你都不等等我……我……我就是怕鬼啊……”   “呃……”   南宫驷后来没有办法,只得蹲在她旁边,也不会哄人,就那么呆呆看着她哭,还未经历过暗城磨炼的叶忘昔,和最寻常不过的女孩子一样,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哭着哭着,哽咽道:“你看什么?”   “……我看你什么时候哭完啊。”   “……”   “等你哭完,一起走吧,谁让你这么弱。”南宫驷叹气道,抬起手,弹了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额头,“跟着我吧,我保护你。”   云蒸霞蔚,天地金辉一片,此时回想起这段往事,南宫驷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一天幻境里,竟是他活到今日,唯一一次见到叶忘昔作为一个女孩子,因为害怕而哭泣。   后来,她成了铁,结了冰,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了清淡的面容之下。   压抑到深处,莫说南宫驷,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怎样的人,只记得追随着面前那个儒风门少主的背影,从孩童,到少年,到他成公子,而她花容不再。   她就这样,不掉泪,不拖后腿,默默跟着他,跟了二十年。 第198章 师尊前往凰山   斋戒十日之后, 南宫驷与叶忘昔可以启程前往蛟山了。瑙白金受了伤, 元气大损,所以暂时不能再驮着主人远行,这只硕大的妖狼就把自己幻化成幼崽模样,巴掌大的一只,揣在南宫驷的箭囊里,探了个毛绒绒的脑袋出来。   墨燃将二人送到山门口, 摸了摸身边骏马的鬃毛,笑道:“蛟山路远, 御剑又耗体力, 这两匹马送你们。它俩是吃灵草长大的, 日行千里,虽然没有瑙白金厉害,但也还算过得去。”   南宫驷谢过墨燃,和叶忘昔各自上了马, 低头抱拳道:“多谢墨兄, 墨兄不必再送, 后会有期。”   “嗯,一路小心。”   他立在山门口,看着南宫驷与叶忘昔身影渐远,正准备离去, 却忽然听到左侧树林里传来咯吱一声脆响, 似是一段枯枝折断了,落在地上。   “喵呜……”   墨燃微微眯起眼睛, 沉吟道:“猫?”   另一边,叶忘昔与南宫驷并辔而行,下了山门。死生之巅到无常镇还有一段荒僻的小路要走,阳光自斑驳茂盛的枝叶间洒落,马蹄一踏,把那些支离破碎的光芒更踩成点点尘烟。   南宫驷侧目望着叶忘昔,正想说些什么,原本已经钻回箭囊里的瑙白金却噗簇冒出个脑袋,露出俩只雪白带金的前爪,“嗷——嗷——”地嗥叫了两声。南宫驷一惊,猛地勒住马辔,说道:“小心!”   话音方落,暴雨般的钉针已从四面八方扑袭而来,骏马长嘶,南宫驷与叶忘昔几乎是同时掣出佩剑,两人幼年曾一同修习,极是默契,只见得他们一左一右长掠而起,南宫驷剑舞左边,叶忘昔剑舞右侧,叮叮当当碎响之后,淬着剧毒的梨花针纷纷跌落,紧接着叶忘昔抬手一挥,掷出符纸,结界腾空而出,将他二人笼在其中。   南宫驷厉声道:“什么人?!”   阳光黯淡,却不是被云翳所遮蔽,而是一个人立在了一根纤细的枝条上,他宽袍大袖,须发飞扬,逆光而立,神情仇恨地往下睥睨——   江东堂前掌门的表兄,黄啸月。   他凭立枝头,道骨仙风,并不出声,只冷冰冰地盯着叶忘昔的脸,紧接着,密林里传出沙沙窸窣之声,百余名江东堂弟子从林中走了出来,各个头上都勒着鲜红色额环,全是江东堂的精英弟子。   黄啸月捻须道:“二位,死生之巅待得舒服么?在里头躲了十天十夜才出来,当真是让老夫久等。”   南宫驷大怒:“黄啸月,怎么又是你?!”   “是我怎么了?”黄啸月冷然,“江东堂与儒风门的冤仇,你心知肚明。”   南宫驷咬牙道:“从临沂到蜀中,打退你门下四次进攻,还追?什么冤仇,你们有完没完了?徐霜林透的底,你弟媳杀的你弟弟,三番两次地来和我们计较,你脸面何在!”   “脸面?老夫看小公子才是真的不要脸面。”黄啸月阴沉道,“分明是你儒风门害得我江东堂元气大伤,分崩离析,你难道敢矢口否认吗?”   叶忘昔道:“阁下即便要与儒风门寻仇,也当光明正大按公论处,眼下行暗杀之道,又是什么行径。”   “闭嘴。男人说话,轮不到你一个丫头片子开口。”黄啸月拂袖,“别以为你那畜生老子把你当男儿养,你就真是个男儿了。黄毛丫头永远是黄毛丫头,妇人合该在厨房里煮菜做饭,你一个女的,有什么资格出来,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   南宫驷怒道:“黄啸月,你讲点道理!”   “好得很,那老夫就与你们来讲讲道理,算算总账。”黄啸月言罢,点了点南宫驷,森然道:“你爹枉顾廉耻,私通有夫之妇,唆使那毒妇鸩杀我亲生弟弟,夺权篡位。至于你旁边那位——”   他又狠狠点了点叶忘昔:“她是畜生之女,她义父将我江东堂私事布之于天下,损我江东堂浩浩清誉。老夫今日亲率本门翘楚来堵截尔等宵小,就是为了还江东堂,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挥手而落,那百名虎视眈眈的弟子便即刻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岂料才刚刚从林中窜出,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爆裂火焰,猛地抽开罡风,将那些弟子一击甩出尺丈外。   南宫驷惊道:“墨兄?”   来人正是墨燃,他手持柳藤,立在与黄啸月相对的一株树顶,冷冷逼视着对方。   黄啸月没有想到墨燃竟会出现,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半晌才嘴皮子一碰,缓缓道,“墨宗师怎么有兴致来山下看这热闹了?”    “那应当问问宗师的门徒,怎么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躲在林子里学猫叫。”   黄啸月的面目拉得很阴沉,面皮几乎就要和他的姓一模一样了,他怫然道:“宗师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应当由我来问黄前辈。”墨燃道,“在我死生之巅地界,袭我死生之巅客人,黄前辈是嫌我山门太过清净整洁,想要洒些鲜血在地上么?”   “既然出了山门,便轮不着贵派来管。我为亡弟报仇,更不需墨宗师置喙!”   墨燃道:“黄前辈说的不错,个人恩怨,出了山门,确实不归死生之巅管。”   黄啸月冷哼一声:“那宗师还不让开?”   墨燃没有让,见鬼血光更甚,上头的柳叶几乎红成了一串串血珠,他说:“但我若自己要管呢?”   “你——!”   黄啸月不会不清楚墨燃实力,但血仇不报亦不甘心,他只好怒而威胁道:“墨宗师,你这是要与我江东堂为敌吗?”    “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让我派贵客安然离开蜀中,至于是江东堂拦我,还是江西堂拦我,都一样。”   黄啸月眯起了眼睛,褐眸子里的仇恨几乎能化成有形之火,将墨燃连同他立足的那株翠柏焚为灰烬。   “你执意要包庇这两个儒风门的余孽?”   “余孽怎么说?”墨燃冷冷问,“我请教前辈,江东堂憾事,叶姑娘与南宫公子参与了多少。”   “……”   “是谋划了江东堂的内变?还是抖出了江东堂的丑闻?”墨燃望着黄啸月,“是杀了前掌门,还是存心参与谋害了令弟?”   “但那又怎样!”黄啸月怒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墨燃淡淡道,“行了,我看也不必和黄前辈说理了,兵器说话,过招吧。”   黄啸月气极,怒喝道:“墨微雨!你好不讲理!!”   “有意思了,不讲理的是谁?”这时候,山径前又传来一个嗓音,语调桀骜。薛蒙持着龙城自林间缓缓走出,刀柄森寒冷锐,阳光一照,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在我家门前呼呼喝喝,大开杀戒,江东堂是当死生之巅亡了?找死么?”   若说前番只是墨燃一个人,黄啸月虽打不过他,但凭着人多,或许能脱得墨燃无暇顾及,乘机手刃仇敌,但此刻凤凰儿薛蒙踱步而出,他是拔得灵山大会头筹的天之骄子,手上那柄龙城之凶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兄弟二人此刻都在山门前出现,要保南宫驷与叶忘昔一命,黄啸月哪怕再是拼命,也绝不可能找到机会钻空子。   墨燃见薛蒙来了,脸色反倒凝重起来,他对薛蒙说:“回去。”   “我来帮你——”   “此事与死生之巅无关,是我私心相帮,你别插手。”墨燃蹙起眉头,心想这弟弟是不是傻?江东堂虽然实力不复,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上修九大派中的一派,且江东堂老堂主的侄女与火凰阁的大师兄是道侣,结了亲的。薛蒙若是出来相助,那就是明摆着以死生之巅的名义,一下子与两大上修门派撕破脸面。   绝不能这么做的。   墨燃道:“快回去。”   但薛蒙心思单纯,根本不懂其中微妙的区别,反倒气恼墨燃居然不要他帮忙,僵持不下间,忽见得远处尘土飞扬,一骑雪白快马转瞬即至,马背上的人白衣若雪,容貌极美,背着一把琵琶,却是昆仑踏雪宫的仙姑。   “急报!急报——!”那仙姑蹙着娥眉,快马加鞭,朗声喊道。   岂料尘土飞扬,拐过一弯,却看到山下如此剑拔弩张的场景,她猛地勒了缰绳,一时间愣住了,跨坐在马背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急——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昆仑踏雪宫的传令女官突然赶到,墨燃和黄啸月的架没打成,黄啸月反倒被薛正雍请进了死生之巅,连带着一同召回来的,还有叶忘昔、南宫驷二人。   踏雪宫的仙姑立在丹心殿内,朱唇启合,作了一礼,而后说:   “急报,徐霜林有下落了。”   此言一出,叶忘昔脸色骤变,瞬间血色全无。   那仙姑道:“我派放出所饲玉蝶万余只,用以追查徐霜林踪迹,今晨终于返还两只,探得凰山附近有法咒异样,宫主猜得徐霜林应当藏身于此,特命我等赶至各大门派急报,以商后策。”   薛正雍又惊又喜:“这就找到了?”   仙姑道:“不能确定,但玉蝶回报,凰山周遭最近血腥之气隐隐缭绕,终日不散,已有异象,应当八九不离十。”   薛正雍击节而起:“好!既然有了线索就别再拖延,兵贵神速。你们宫主那边是什么意思?”   “宫主与掌门所见略同,她也觉得事不宜迟,应当早些去那里一探。”   “太好了!”薛正雍又转头对黄啸月说,“黄道长,不如一同前去?若是此番顺利抓住罪魁祸首徐霜林,杀弟之仇也可以报了。”   黄啸月心中咯噔,他很清楚,自己手刃徐霜林的机会微乎其微,且所谓报仇雪恨,不过一个幌子。  其实他弟弟的死,跟南宫驷叶忘昔这两个小辈能有多大关系?   他嘴上喊着为弟复仇的口号,肚里却打着别的精明算盘——要知道江东堂经此一劫,实力衰微,而他早就听闻了儒风门藏着丰厚宝藏,就盘算着要把叶忘昔与南宫驷两人一网打尽,逼他们吐出祖荫,据为己用。   黄啸月袍袖下的手掌蓦地捏紧,权衡半晌,干巴巴地挤出了皱缩橘子般的、黄褐色的笑容,说道:“凰山之上的究竟是不是徐霜林还未可知,更何况江东堂与儒风门的梁子已经结下,这也不是我一己私仇,是事关门派脸面的大事,要好好清算。”   “说的也对。”薛正雍道,“那就先寻徐霜林报了私仇,再找儒风门去清算恩怨?”   “薛掌门说的有趣,儒风门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你让我上哪儿去算账。”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问黄道长自己。”薛正雍笑着说,“为什么儒风门都已经只剩残砖碎瓦了,道长还要急着将两个后生赶尽杀绝。”   “你——!”黄啸月沉容拂袖,叱道,“此乃黄某私事。”   薛蒙便笑眯眯地:“方才还说是门派脸面,是大事,这下子又成私事了,江东堂位列上修界九大门派之一,行事怎能如此随意?”   黄啸月自知理亏,但又不知该如何辩答,就干脆不说话。他狠狠瞪了薛正雍一眼,振袖一挥,率着江东门一波弟子,气势汹汹地出了死生之巅大门,一马当先,往凰山御剑而去。   叶忘昔极是歉疚,对薛正雍道:“薛掌门,实在对不住,我们——”   “雏鸟入网,猎户亦不杀。”目送着江东堂的人远去,薛正雍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目光变得寒凉,说道:“是江东堂欺人太甚了。”   他望着大殿外的天光,眉宇压得很低,中间一道淡淡的折痕,半晌,他叹道:“走吧,到凰山去。”   凰山路途遥远,众人选择御剑而行。当他们抵达凰山时,山脚下已拥堵了一大群修士,修真界其余九派均已到齐了,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如过江之鲫,却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   楚晚宁是第一个从御剑上下来的,下来时步履微有不稳,脸色亦十分苍白,所幸他这人本来就白着张脸没什么好颜色,旁人看上去也不会瞧出什么异样来,但墨燃发觉了。他走过去,趁着周围无人注意,轻轻蹭了蹭楚晚宁的手背。   “师尊,你飞的特别好。”   “嗯?”   墨燃微笑道:“真的。”   楚晚宁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开。   举目望去,凰山山顶确实积压着一层几乎肉眼可辨的瘴疠邪气,另外八位掌门都已经抵达,正站在山脚最前头,一道通天的结界屏障前,抬手往里头灌注着灵力,薛正雍也立刻赶了过去帮忙。   死生之巅的人陆陆续续抵达,过了一会儿,薛蒙也到了,他稳稳地落在了两人身边,一看眼前情形,便立刻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上山?”   墨燃见他来了,就和他解释道:“不是不上,而是上不去。”   薛蒙颇为困惑:“为什么?”   楚晚宁道:“凰山是修真界的四大邪山之一,这山很古怪,没那么容易闯进去。   薛蒙有些吃惊:“我只知道有四大圣山,原来还有四大邪山吗?是哪四大?”   楚晚宁道:“蛟山、甲山——”   薛蒙一愣:“假山?”   “……玄武之甲。”   “哦,哦。”薛蒙脸红了,“嗯。”   “獠山,以及眼前这一座,凰山。”   楚晚宁顿了顿,接着道,“这是修真界的血腥过往,如今已很少再提及了,只有自己多去瞧一些庞杂书籍,才可能读到过关于四大邪山的记载。”   “那为什么会有邪山这种东西?”   楚晚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薛蒙:“儒风门初代掌门降服恶蛟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薛蒙道,“东海有恶龙作祟,是他击败了恶龙,封入金鼓塔,后又与龙签下了血契,使其为己所用。儒风门初代掌门死后,恶蛟盘踞化为山丘,龙筋成了地幔,龙血成了河流,龙骨成了山石,龙甲成了树木,这座山,世世代代守护儒风门弟子们的坟冢,因此得名英雄冢,也称为蛟山。”   楚晚宁颔首:“不错,所以蛟山就是青龙恶灵所化。你们都知道,瑞兽四星宿,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但这四星宿下,也会生出恶变后嗣,到处兴风作浪。”   薛蒙慢慢明白过来:“所以说,剩下的几座,也跟蛟山一样,是恶兽之灵变成的?”   “嗯。”   薛蒙道:“那凰山就是……是朱雀吗?”   他猛地仰头去看那座笼罩在阴霾里的,巨兽般的山峦,果然发觉它山体中间高耸而两遍平缓,犹如一只引颈而吭的凤凰。   楚晚宁道:“没错。另外,四大邪山,各有邪法。比如蛟山,它只允许儒风门的后嗣带领旁人进入,擅闯者,都会被龙筋化为的藤蔓拖到泥土里,活埋而死。这座凰山,也是一样的。”   “可是好奇怪。”薛蒙扭头看着那一个个施法中的掌门,他老爹也过去帮忙了,“蛟山是儒风门的山,这个人人都知道,那凰山呢?只要把降服朱雀恶灵的那一支门派后嗣拖过来不就好了。”   一直没吭声的墨燃在此刻说话了:“那个人在不久前意外死亡了。如果她还活着,确实可以这么做。”   薛蒙愣了一下:“你知道是谁?”   “知道。”墨燃淡淡地说,“是一个女人,我们都认识。” 第199章 师尊的第一个徒弟   “啊, 是谁?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号令凰山吗?降服朱雀恶灵的其他后嗣呢?”   墨燃没直接回答他, 而是说道:“千年之前,降服朱雀恶灵的叫做宋乔,字星移。”   薛蒙大惊失色,冲口而出:“化碧之尊,宋星移?!”   “嗯。”   “他、他是修真史上最后一个能跻身宗师之位的蝶骨美人席啊!”   墨燃脸上毫无表情,说道:“没错, 所以最后一个能打开凰山之门的人,已经死在儒风门的火海里了。是宋秋桐。”   薛蒙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正要说些什么, 远处忽然一阵骚动, 凰山山脚最前头的结界处突然围了一大帮碧潭庄的青衣修士。   “李庄主!”   “庄主!”   楚晚宁面色微变,眉宇沉炽,朝那边走去,他拨开人群, 只见李无心被弟子搀扶着, 脸如白纸, 口吐鲜血,腥臭的血丝粘在他花   白的胡须上,嘴唇青白,双目上翻, 已经浑无意识, 正颤声道:“是第一……是……是第一……”   由于李无心撤力,剩下几位掌门承受的结界反噬就更强烈, 黄啸月是暂代江东堂堂主一职,法力比其他掌门要低出一截,此时也已受不住了,连扭头都困难。   倒是姜曦,他脸色虽也偏白,但居然还有心力朝李无心那边看,且开口说道:“他中了凤凰梦魇。”   凰山结界附着凤凰的诅咒,一旦有人要撕开裂缝,妄图上山,就极容易被这种梦魇吞噬。   这和金成池摘心柳的幻境有相似之处,只是凤凰梦魇能难除,中招的人往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碧潭庄一群弟子见状长跪于地,更有甚者,已嚎啕大哭起来:“庄主!您醒醒啊,庄主——”   李无心在梦里一会儿痴笑,一会儿呓语,忽然挣脱开抱着他的弟子甄琮明,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起来,哈哈大笑:“得了第一!是第一!是第一!”   围在后头的别派弟子里,有人小声嘀咕道:“什么是第一?”   李无心却断然不会回答他们,他沉浸在梦魇的喜悦中,张着嘴,露出两排粘稠着血液和唾液的牙齿,笑得极为陶醉,过了一会儿,好像梦魇忽地一转,他枯木般的老脸一僵,竟出愤怒之色。   “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说好的要把碧潭庄的剑术密卷还给我!你怎能食言!”   一会儿又变成了哀哀戚戚的一张面庞。   这可真是令人胆寒的了,李无心从来都是个要面子的老道士,且又是一庄之主,他从来没有在人前有过这样一张脸孔——   不像个掌门,不像个道长。   甚至都不像个男人。   他涎着脸,哀戚在褶皱里扭曲着,像是极力在把自己的尊严塞到那些遍布了他脸庞的皱纹里,他在哀求着:“八十亿金真的太多了,那剑术密卷本来就是碧潭庄的,是我太师父的,是那时候门派落寞了,没有余钱,实在没有办法才转手卖给了你们……掌门……求求你,少一点……”   众人在周围听得面面相觑。   八十亿金?   剑谱?   然后有人猛地想起,碧潭庄的前掌门因为脾性刚烈,秉义直言,惹得上修界诸多门派对其侧目,遭过一次大难,左右竟无一派愿伸援手,那次之后,碧潭庄整个山庄江河日下,连补贴弟子的余钱都一连三年拨派不出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又富足了,但是莫名其妙的,自从那一代后,碧潭庄原本威震九州的断水剑法就此落寞,后来的弟子总也使不出其中的精髓来。   为此,江湖上总有人耻笑李无心,说都是他教的不好,才会让曾经的剑圣之庄碧潭庄,沦为上修界之末。   但眼下,众人却惊觉事情可能并非先前想的那么简单——难道碧潭庄当年那场大难,竟是靠卖了剑谱,才得以回寰?   这样趁火打劫的奸商,有人立刻想到了孤月夜,不少目光都悄悄地在姜曦脸上扫了过去。   “该不会是孤月夜……”   “可能是姜掌门的师祖……”   李无心还在地下痛苦地挣扎,打滚,甄琮明抱都抱不住他,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嚷,一会儿干脆爬起来朝四周砰砰砰磕头,鲜血和鼻涕一块儿往下流淌。   “还给我吧,筹措了大半生了,统共就五十一亿金。”李无心哀嚎道,“就只有五十一亿金……你要的我真的尽力了,真的是没有那么多钱两,我总不能去杀,去抢,去做尽坏事谋得钱财吧?!贵派日进万金,但碧潭庄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求你了……”   听到“贵派日进万金”,先前那些没有打量姜曦的人,都开始往姜曦那边扫视了。姜曦手下的轩辕阁,那就是修真界最大的黑市,不是他,还能有谁?   有碧潭庄的年轻弟子气不过,已经双目赤红,朝姜曦嚷了起来:“姜掌门!原来我碧潭庄的断水剑谱最重要的那三卷,竟是在你孤月夜吗?!你出口就要八十亿金,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姜曦还未说话,左侧就有一人,沙哑道:“真相未明,你安敢给姜掌门妄加罪名?”   说话的人竟然是连气都快喘不上的黄啸月。   这老家伙撑着结界的手都在抖了,还要给姜曦说话表忠心,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昭然若揭。   碧潭庄那弟子恼极,冲上去就要骂黄啸月,却被同门牢牢架住,同门劝道:“甄复,别惹他们。”   听到这个名字,墨燃一怔。   唤作从前,他可能会觉得这个名字和真聪明一样,都让人笑掉大牙,可此刻他看着在泥泞里不住磕头跪拜的那个糟老头子,忽然就觉得很苦。   一点都笑不出来。   “五十亿不行……那……那就五十五亿?”李无心在哭,不停地那袖子抹眼泪,“五十五亿,我去替益州常氏做笔买卖,再卖些法器灵石,还能凑到的,五十五亿……掌门,你行个好,发个慈悲……就把剑谱还给我吧。”   他佝偻着磕下头去,磕到最后额头也破了,鲜血横流。   “断水剑谱,是碧潭庄的魂啊…”他哭泣道,“先师羽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把剑谱赎回来,我这一生都在尽力……一辈子了,从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求的人也从你爹,变成了你……我还求过罗枫华……”   “啊!”   众人陡然失色。   罗枫华?!   李无心求过罗枫华?!   不是孤月夜……是……是……   纷纷回首,没有人在走动,但是立刻分拨出一条路来,因为几乎所有门派的人,都在扭头看着角落里的南宫驷,还有叶忘昔。   “是儒风门!”   这回不需要窃窃私语了。有人大喊了出来。   “真不要脸!”   “就说儒风门的剑术怎么几十年里忽然突飞猛进了这么多,甚至还有了剑圣的遗风!禽兽!”   “当年灵山大会还给了南宫驷第三呢!偷来的剑术,算什么本事!”   “真令人作呕!!”   南宫驷立在原处,神情木然,他当然不知道这些儒风门的罪恶丑闻,那些他父亲,先辈造下的恶,原本是应该落在儒风门七十二城头上的,如今都要他一个人来扛。   他没有逃,也没有吭声,脸色灰败的,就这么默默立着。   叶忘昔想要去握他的手,南宫驷把手不动声色地抽走了,他站在了叶忘昔前面。   “他竟然还有脸来……”   “他爹都那么畜生了,你以为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碧潭庄的人最为愤慨,朝他们喊道:“滚啊!你们还不滚吗?!”   “十大门派已无儒风门一席!立在这里做什么!滚!”   “狗男女,不要脸!”   四周此起彼伏都是激昂彭拜的声音,唾骂着,诅咒着,一张张脸上都是那样鲜明的仇恨。   忽然有人冲过来,碧衣翻滚,是碧潭庄的弟子,那个人一把揪住南宫驷的衣襟,叶忘昔立时道:“阿驷!”   南宫驷却只在电光火石间将她推开了,然后被那个碧潭庄的弟子按在地下,拳头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脸上,胸肋,腹部,一拳一拳,不用灵力,却拳拳沉闷,凶狠,发了狂。   这时候,忽然有另一个沉冷的声音,厉声道:“住手。”   一击重拳未收,砸在南宫驷英俊的脸庞上,南宫驷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头发撒乱,躺在地上,尽是泥泞。   那愤怒的弟子还要再挥拳头,胳膊却被人捏住了。   他怒而回首,嗥道:“畜生!不要你——”   话没有说话。   因为立在他面前的人,是天下第一宗师,楚晚宁。   “住手。”   楚晚宁目如寒泉,俯视着他,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什么,好像有很多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少年的胳膊,抿着唇,半晌道:“别打了。”   南宫驷在地上又咳出一口血,叶忘昔忙去要扶他,被他挥开了:“不用管我,儒风门之责,我应当替父受之。”   那少年闻声更怒,挣扎着要脱开楚晚宁的手,又想去厮打。   楚晚宁剑眉立竖:“别打了!”   “不要你管!你是死生之巅的人,这事儿轮不着你管!”那少年也疯了,朝着楚晚宁嘶吼道,“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师父?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碧潭庄?!碧潭庄给儒风门装牛做马多少年了!!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他嚎啕了起来。   身后是李无心的阵阵呻/吟,哀求。   李无心还在向自己意识里,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南宫柳哀求:“罗枫华说愿意把剑谱换我的……但他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你们答应过我的……掌门……你们答应过我的……”   “我今年七十九了,也没几年可以活了,这辈子修为不够,或许不能尸解成仙,见不到我师尊……但是他交代我的唯一一件事,我不能办不成啊。”李无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挖出的血块,他也在嚎啕了,“我不能办不成啊,掌门……还给我吧……把碧潭庄的东西……还给老夫吧……”   “求求你……”   碧潭庄的弟子在颤抖,楚晚宁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那少年的眼里有泪,有恨,有不解。   可他挣脱不开,最后他呸的一口口水吐在了楚晚宁脸颊上,他说:“什么宗师,都是畜生。”   “师尊!”   “墨燃你站着别动,别过来。”   楚晚宁松开了那少年的手,少年得了自由,立时又要去殴打已经遍体鳞伤的南宫驷,却不料一道金光落下,海棠结界撑开,将南宫驷和叶忘昔二人,牢牢护在其中。   楚晚宁原本是半跪于地的,此刻缓缓起身,一节节望过那些模糊不清的,瞧着热闹的脸。   人群一端的尽头是他,而另一端,是血泪纵横的李无心。   李无心苍老的声音传来,是冬日的枝丫,根根刺入苍穹:“五十五亿不行吗……”   这个老头子在梦境里,依旧试图和南宫柳讨价还价。   卑微死了。   卑微极了。   卑微到一张老脸,都成了泥沙。   “五十八亿?”   他的声音在颤抖。   楚晚宁闭上眼睛。   他的手也在广袖之下蜷曲,颤抖。  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南宫驷,系故人容嫣,容夫人之子。”   偌大的凰山之前,千余人,静的只听得到李无心的嚎啕,和楚晚宁沉冷肃杀的嗓音。   一头,李无心说:“五十八亿,总可以了吧?那只是三本剑谱而已啊……”   另一头,楚晚宁道:“我出山时,不曾携带银两,亦不知如何开口于人索求。是容夫人一饭之恩,又留我于儒风门暂居。”   他顿了顿,于是只有李无心哭泣的声音。   “容夫人曾令我收其子南宫驷为徒,我因年少,恐难胜任,不曾答允。但那一年……”   楚晚宁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倒在地下的南宫驷。他终于缓缓地,把这个南宫驷并不记得的真相,一字一句公之于众。   “那一年,容夫人曾携幼子,三拜我于宗庙前,说南宫驷师礼已成,若我今后愿在儒风门久住,南宫驷便应以师礼待之。”   楚晚宁抬起眼帘。   “南宫驷,是我徒弟。”   听闻此言,薛蒙的脸瞬间铁青!   墨燃和师昧的面色也不太好,但都没说话,望着楚晚宁。   “若说父债子偿没错,那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然已受了南宫驷的三拜之礼,他便可以称我为一声师父。”楚晚宁说,“他的师父仍在。所以,寻仇也好,打骂也好……我在这里,绝无反抗。”   “师尊!”   “师尊——!!”   墨燃、薛蒙与师昧齐齐跪落,南宫驷也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他口中鲜血未止,只喃喃着:“不……我不拜……我没有拜过……我没有师父……没有师父……”   然而此时,李无心忽地发出一声长啸,他仰头向天,须发如吹雪,睁着眼睛,血液不断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大声地嗥着,哭喊着,哽咽着,期期艾艾。   “五十九亿,总可以了吧?南宫掌门……五十九亿……多出来那一些,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给我留点打棺材的钱两……好吗,好吗?”   他以引颈就戮般的姿势,最后嘶号着,青筋暴突。   “好吗!!”   一连三个好吗,李无心忽然再次口吐鲜血,血液狂飙,死寂。   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个上修界最次门派的尊主。这个生前,一直在刻意讨好着每一个可能结交的门派,丑角般四处游走的老头子。这个花了大半辈子,依旧碌碌无为,连三本剑谱都赎不回来的大笑话。   一个废物,庸才。   就这样睁着眼,倒在了灰扑扑的尘土中。   死了。   呼呼起风,众生脸上皆是不同的神情,没有人再说话。   只是墨燃忽然想起,蛟山有宝藏,足以重振门派,这是连江东堂都知道的事情。   碧潭庄和儒风门走的这么近,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南宫柳死后,多少大派小派都在追着撵着要活捉南宫驷与叶忘昔,说是为了报仇,心里打着的,却都是那金山银山的主意。   但碧潭庄没有。   碧潭庄只是笨拙地,想着蠢办法交好死生之巅、交好孤月夜,希望以后能相互照拂,提携。   那笔儒风门的金银财宝,李无心连想都不曾去想。   明明他才是被儒风门欺凌压榨了一辈子的人。   或许,正因为被欺凌久了,被压榨久了,这个老头子心里才会明白,财可取,但不可取之不义。   墨燃遥遥望着李无心尘土里,污脏的,污脏到甚至有些可笑的老脸。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日儒风门惊变,众人急急慌慌奔走,四下逃命,这个老头子想逃,却畏畏缩缩地不曾走。  明明没什么大本事,却硬着头皮,留在了火海里。   一柄御剑,救了数十条与他无关的人命。   人说碧潭庄师祖爷有一套断水剑法,可断流水,可破穹苍,史称之为剑圣。   李无心缺了三本书,学不得这惊艳剑法,也成不了剑圣。   他能做的,最终也就是用一柄变大的御剑,在烈焰汪洋里,把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甚至是儒风门的弟子,送出了火海,一个个地,带回了人间。 第200章 师尊,凰山开了   碧潭庄的弟子怎么也不会想到, 凰山一战尚未开始, 就要了他们庄主的性命。   李无心虽然年事已高,举手投足间都渐渐显露出一些老态来,但若不是被这邪门的结界魇中,经络逆行,是怎么也不该就这样暴毙而亡的。   几许静默,碧潭庄一片青衣, 纷纷下跪。   哀声动天,众人愀然。那原本要与南宫驷算账的弟子也顾不得什么了, 哭着爬回了老庄主身边, 以袖拭泪, 泪珠不绝。   忽然,凰山前的巨大结界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姜曦面色一变,厉声道:“来个人填上李无心的位置, 否则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薛正雍则干脆回头大声喊道:“玉衡!快来搭把手!”   楚晚宁自是不用他们说第二遍, 他最擅长的就是结界之术, 那一声啸叫乃是凤凰恶灵留下来的诅咒,能触及这一层诅咒,说明众位长老离撕开结界屏障已经不远了,能成便成, 若不能成, 这诅咒反噬起来,有移山填海之力, 恐怕会比儒风门那一场劫火更难脱逃。   他当即飞掠而至,目光犹如刺刀锐利,挥袖抬手,猛地击在了李无心遗留下的那个空处。   才一碰,楚晚宁蓦地一惊,立刻去看站在自己旁边的黄啸月。   “……”   他看见黄啸月满头大汗,浑身发颤,脸色涨的通红,似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运功——其他掌门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黄啸月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结界宗师楚晚宁。   楚晚宁一接李无心的担子,就立刻感觉到这个位置的反杀之力极其凶悍,也就是说李无心刚刚一个人,就承受了两个掌门应当承受的邪气。这种众人合力的阵法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旁边的那个施术者根本没有使出任何力量——   黄啸月居然只是在装模作样!   楚晚宁怒极,黑眉冷竖,厉声道:“你……怎敢儿戏!”   “什、什么……”黄啸月喘着粗气,声若蚊吟,整个人似乎都要虚脱而死,周围的几个掌门听到动静,但凡有余力的,也纷纷侧目而是视。   “宗师在说什么……什么儿戏……”   “什么儿戏你自己心里清楚!还不给我滚?!”   薛正雍沉不住,嚷道:“玉衡,你在对黄道长凶什么呀?你看他都快说不上话来,有什么不对劲的,打开结界再说吧!”   黄啸月眼神飘忽,只乜了楚晚宁一眼,就被那出鞘霜刃般寒凉的眸子惊得心中凉了大半。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打开凤凰结界,之所以主动冲上去襄助,只是为了争个脸面,事后也好让上修界知道江东堂实力还在,他黄啸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岂料李无心这个脓包,一个人居然承担不起两个人的邪气,居然被凤凰结界反噬,直接死在了自己旁边,死了也就算了,填补他位置的人却是楚晚宁——   这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楚宗师!   黄啸月油腻腻的一张脸上布满汗珠,这些汗珠可不再是硬憋出来的了,而是冷汗,他在不停地出冷汗。   他在想,该怎么办?   危及关头,黄啸月发了狠,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一股热血淌出,他让唾液混着血水渗在唇角。   “宗师……当真是误会了老夫……李庄主撤力之后,老夫当真是……再也……再也……”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血花星子飞溅。   “老夫当真是受不住了……”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   李无心和黄啸月,这两个人的实力孰强孰弱,自是不用多说,若是两人都尽全力,先倒下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李无心?   他怒而挥袖,单手甩出天问,竟将黄啸月猛地掀翻于十几尺开外。   “滚!”   “啊唷!!”   江东堂的弟子纷纷吃惊,一涌而上,围住自家的尊长。   亦有不少人朝楚晚宁怒目而视:“楚宗师怎么不讲道理?”   “黄道长都尽力了,凭什么还说甩鞭子就甩鞭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   “仗着自己有本事,就这样欺负人?!”   这些怒喝和碎语,楚晚宁置若罔闻,他胸臆中尽是愤怒,一双凌厉凤眸近乎闪着冰霜之色,或许是结界的红光反照在他眼中,他的瞳仁甚至有些猩红色。   “给我滚。”   声音不响,但极为阴沉。   对楚晚宁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怒斥,责骂,那都还有余地可以商讨,可一旦他变成此刻这个神态,森冷的,压抑的。那么谁都拦不住他。   谁拦,天问暴怒之下,恐怕就能要了那个人的性命。   薛正雍喃喃:“玉衡……到底怎么了……”   “黄啸月,你当真为打开凤凰结界,尽过半寸力吗?”楚晚宁的覆在结界上的手甚至因为愤怒,都暴突起了筋脉,“李无心在你身边承受不住的时候,你当真有替他分担过分毫吗?!”   “你在说什么啊!”   江东堂的女弟子尖叫起来。   “我们黄道长都吐血了,你居然还说他没有尽力?是非要看他跟李庄主一样死了,你才满意吗?”   楚晚宁黑眉沉炽,正欲再言,忽然间面前的通天结界发了狠一般,剧烈波动。众掌门的手心都被一道血红的光芒包裹。   姜曦立刻道:“凝神!最后一层了!就快撕破了!”   “……”   楚晚宁无心再与那群疯子争执,回眸专凝,双手交叠置于结界之上,将雄浑的灵力饱含着熊熊怒焰,猛地置入裂痕之中。    砰的一声巨响。   大地震动。   凰山结界裂开一道硕大的缺口,足有八尺高,可容五人并肩通行。   薛正雍喜道:“开了开了!结界开了!”   他离裂口近,立刻探头去看,却冷不防感到一股黑红瘴气扑面而来,不由“哎哟”大叫一声:“怎么这么臭?!”   其他修士也顾不得碧潭庄和江东堂了,纷纷涌过去看。   无悲寺的玄镜方丈于此道最是敏感,念珠在手中一转,就沉声道:“是积尸之地。这座凰山上的尸体和怨气,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姜曦阴着脸道:“看来徐霜林那个过街老鼠,果然就在这破山头里窝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说着回头:“所有人听着。之前受伤的,怂的,没用的,装模作样的。”   他说到装模作样的时候,幽寒深邃的眸子瞥过了躺在地上的黄啸月,而后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这些人,统统留在山脚。剩下的,跟我上山。”   薛蒙见楚晚宁进了裂缝,立刻急着就要跟上,却发现墨燃没有在自己身边。他左右环顾,发现南宫驷所在的地方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碧潭庄的弟子在悲痛过后,仇恨愈盛,都要找南宫驷算账。那里虽然有楚晚宁落下的结界,但即使这样,南宫驷依旧被一群扭曲狰狞的脸围着,每一根鲜红的舌头都在诅咒,唾骂。   薛蒙焦急道:“墨燃,你在那里做什么?大家都上山了,快跟上啊!”   “你先走,护好师尊和师昧,若有不支,立即飞花报我。”   薛蒙没办法,只得先行离开。   这时候,山脚下只剩了碧潭庄和江东堂的人。墨燃将目光从薛蒙的背影上收回来,说道:“我知诸位心情,但剑谱一事,非南宫公子所为,诸位若要清算,至少等到抓到徐霜林再说。”   “这是两码事,徐霜林也好,南宫驷也好,一个也逃不了!”   “没错!他们俩都要付出代价!”   甄琮明算是这些人里稍微还有些理智的,他红着眼眶,瞪着墨燃:“墨宗师,如今你是宗师了,你师父也是宗师,你二位宗师,就是这样包庇罪人,徇私舞弊的么?”   墨燃道:“我只想诸位论公而处。如果诸位当真要把这件事捋清楚,就应当在事情平息之后,按修真界规矩,将徐霜林等人送到天音阁问审,十大门派共同商榷,以定公道。如今这样冲上来就打算将一个不打算还手的人碎尸万段,又算什么?”   甄琮明:“……”   有人喊道:“什么十大门派?九个!儒风门还能算个门派?”   甄琮明忽道:“是八个。”他脸上有血渍,是替师尊擦拭了之后,又抹了眼泪,留在面上的,那血渍使得他看起来显得很凄楚,也很茫然,“是八个门派。……碧潭庄也无主了。”   “师兄……”   他没有去管那些师弟们的哀哭,慢慢转头,看着墨燃:“天裂之战后,师尊曾说,死生之巅还算个公正门派。如今看来,恐怕是他看错了你们。”   墨燃:“……”   甄琮明问道:“墨宗师,你今日,一定要护着儒风门这两个畜生吗?”   墨燃还未回答,就听得南宫驷沙哑道:“墨燃,你走开。”   叶忘昔半跪在南宫驷身边,将他搀扶起来,也真难为她了,没有哭,也没有手足无措,只是嗓音也是哑的:“墨公子,上山去吧,此事与你已无关。”   墨燃侧眸道:“你拜了我师尊,难道是白拜的?既然是我师门的人,又怎会与我没有关系?”   南宫驷:“你——”   墨燃转过头,重新望着甄琮明的脸,这时候他面前已经不止碧潭庄的人了,江东堂的弟子也虎视眈眈地围了过来。   黄啸月在两位女弟子的搀扶之下,佯作蹒跚地踱近。他喘息着,翻起眼皮,瞪视墨燃。而后挥开左右两个弟子,枯木般的手指狠狠一点,说道:“老夫自幼饱受上修界正义熏陶,尔等如此行径,岂能坐视!”   墨燃冷冷道:“黄道长果然是上修界的楷模。刚刚还苟延残喘,一炷香·功夫不到,竟又能活蹦乱跳站起来,开始替天行道了。好佩服。”   “你——咳咳咳!!”黄啸月似乎极怒攻心,捂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那戏做的极足,但墨燃却连正眼都懒得瞧他了。   碧潭庄的青衣和江东堂的紫衣围作一团,将三个人合力围在其中,步步逼近,但谁都没有先动手。  谁都知道,这一招落下,就是覆水难收。   甄琮明低沉道:“墨宗师,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让开吗?”   “啊!!”   墨燃还未作答,忽有一道尖利的嗓音自前方传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修发出的,紧接着一堆模糊的黑灰色泥石就从凰山的结界裂口里汹涌着奔流而出。   黄啸月惊道:“什么东西?山崩?”   墨燃眯起眼睛。   不是山崩。   众人很快也瞧清楚了,纷纷倒抽冷气。   从裂口里涌出来的,是一波波烧成焦炭的僵尸!!这些僵尸手臂黏着手臂,皮肉黏着皮肉,还在冒着浓水,勉强才能看清些脸面。   “哇——”立刻有人受不了,弓着身子呕吐起来。   “这他娘的也太恶心了……”   “山上难道都是这种东西?”   “这该有多少死尸……”   墨燃看得亦是心惊,这时候,天空中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刚才几位长老合力撕开的结界,在此刻竟又动弹起来,缓缓地,似要合上——   这结界竟是可自愈的!撕开之后没多久,就会再次关闭,阻止更多的人进入其中!   墨燃焦急道:“先上山,恩怨回头再说。徐霜林就在山上,难道就这样放着罪魁祸首不去抓?”   碧潭庄的人犹豫了,但黄啸月捻须冷笑,说道:“全天下的高手几乎都在那山头了,不愁抓不到徐霜林。但是儒风门这俩小娃娃滑不留手,跑的跟泥鳅一样快,若是错放,以后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黄啸月。”墨燃怒极,手中红光一闪,见鬼应召而出,“你够了吗?!”   面前百余人,见他召唤神武,全部拔出配刃,擎起武器,极其戒备地盯着他。   墨燃自知这一次定然逃不了一场恶战,自己倒是无事,但按这些人的想法,恐怕以后也会把今天自己这一战,算到死生之巅头上……   然而此时,他忽听得背后响起一个沉冷嗓音。   “请诸位上山去吧,南宫驷在此等候,绝不逃离。”   黄啸月道:“小娃娃说话倒是轻松,凭什么信你?难不成真能画地为牢,说不走就不走了?”   南宫驷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站起来,而后忽然抬手将叶忘昔推出楚晚宁所设的结界。   “阿驷!”   这个结界,只有里头的人可以出去,外头的人却进不来。   南宫驷独自站在里面,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雪亮的剑光,一寸一寸,照亮了他的脸。   下巴,嘴唇,鼻尖。   眼眸。   叶忘昔已经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了,猛地锤砸在结界之上,喊道:“你别胡来!”   “先祖立派时,曾有训: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南宫驷如是说道,“家父不淑,有悖于此训。然我立身二十六年,虽有骄纵,却从不曾妄为。这七不可为,我无愧于心。”   嗡的一声,佩剑如流水,尽数出匣。   “不要!”   墨燃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试着去解开楚晚宁所设结界,可是那结界牢固,竟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   他喃喃道:“南宫……”   南宫驷却根本不去瞧叶忘昔一眼,也压根不理会墨燃,他说:“今日诸君不肯信我,我便别无他法。所幸曾习得禁锢之术,此刻自囚于此,请各位别再牵连无辜。我南宫驷,画地为牢,等候各位归来。”   “南宫!!”   声未没,血狂飙。   南宫驷的佩剑瞬间钉入地面,没土半截。   而同时被钉在地下的,还有南宫驷的左手——   他竟将自己的手,如钉蛇七寸,狠狠地钉在了地面。那佩剑上雷电四起,禁锢咒的咒诀四下翻飞。   叶忘昔跪了下来,她跪在了结界之前。   南宫驷的血顺着剑柄流淌下来,染红了地面。   没有人能看到叶忘昔的表情,她垂着脸,只有一双手紧紧扒在光华流淌的结界上,指节根根苍白,痉挛。   这是钉恶兽,钉厉鬼,钉牲畜的禁锢咒诀。上修界的高手几乎人人会用,谁都能识得。   南宫驷用这个咒诀,钉了自己。   他痛的嘴唇发青,不住哆嗦,却没有哭,良久之后,抬起脸,眼眸是猩红的,一字一顿。   他说:“走。”   “……”墨燃极少有被人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前世,只有叶忘昔做到了。   而这辈子,他见到了叶忘昔喜爱的人。   他曾经迷惑于叶忘昔究竟喜欢南宫驷哪里,一个只愿意看脸,喜欢漂亮的女孩,没什么头脑的公子哥,到底有哪里值得叶忘昔的情谊。   可此刻,他却看到了另一个叶忘昔。   跪着的,狼藉的,鲜血直流,却狠到骨子里的。   南宫驷。   “走啊!!!”南宫驷怒吼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我把腿也钉在地上吗!走啊!!”   甄琮明是第一个转身的。   他回到李无心的尸首边,将掌门遗体整理庄重,抱起来,往回走。   “师兄!”   “师兄,不留下来吗?”   “师兄?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难道就要这样放过他们——”   甄琮明道:“留下来做什么?山上也不知要打多久,让掌门就这样躺在地上,连个体面棺椁都没有,等着吗?!”   碧潭庄的弟子互相看看,便一个个低了头,不再吭声。   甄琮明走到墨燃身边,与墨燃错肩而过时,他说:“墨宗师,你记住你说过的话。此战之后,我们天音阁见。”   “还好。这世上还有天音阁能主持公道。”有个人眼睛红彤彤的,正是之前吐唾沫辱骂楚晚宁的那个弟子,他跟在师兄后面,不无恨深,“阁主一定会秉公行事,好让我们师尊瞑目。”   “墨燃,南宫驷……你们这些恶人,你们都等着吧!你们全都会有报应的。等死吧!” 第201章 师尊,我该怎么羞辱你?   碧潭庄走了, 黄啸月就算想留下来, 也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他只能上山。   墨燃希望速战速决,便一马当前抢进了凰山结界里,江东堂的人随后跟上。一进结界,墨燃还好,但江东堂的人全都尖叫出声来   ——   是死人。   到处都是死人。   满地的,满树的, 躺在地上,挂在树梢上, 密密麻麻, 全是死尸。在动, 在爬,在扭曲着,以极缓慢的速度,向每个活人挨过来。   凰山竟成了一整座尸山!   黄啸月见状, 一人当前, 抽出拂尘猛地朝前击去, 眨眼间卷落四五个死尸的头颅。墨燃还未反应过来这老匹夫为何忽然变得如此   骁勇,就听得他“啊”地惨叫一声,以一个极其浮夸的姿势跌到在地,又两眼翻白, 咳将出血沫子来。   墨燃:“…………”   江东堂弟子忙拥上去:“黄前辈——”   “前辈……”   “无妨, 老夫受伤虽重,但总还是能出些力的。”黄啸月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爬了两下,膝头一软,又跌回于地,不停地喘着粗   气。   那些弟子便焦急道:“前辈还是去外头歇息吧,这里邪魅太多,恐怕会损了心脉。”   “是啊是啊。”   黄啸月先是极力推辞,一边推辞,一边吐血,血依旧混着粘稠的唾液,说不出的恶心,如此两次三番之后,黄啸月率着江东堂大   半弟子,做出一副遗憾至极的模样,一众人如过江之鲫,呼啦啦地出了凰山结界。   这结界拦人进去,却不拦人逃离,很快江东堂就不剩几个人了。这时候前头山麓上忽然下来一个青年,那青年淡金长发,幽碧眼   眸,神情冷冽。   他与墨燃互相看见,彼此都是微怔。   墨燃先反应了过来:“……梅兄?”   梅含雪点了点头,冷冰冰地不爱言语。   墨燃急着问:“看到我师尊他们了吗?”   “就在前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具死尸从梅含雪身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墨燃正待提醒,却见得剑光一寒,梅含雪已召出佩   剑,头也不回,反手就将那死尸的胸前捅了个透心的窟窿。   他噗地将剑拔出,上头流着黑色的积液,梅含雪神色冷峻,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说道:“你往上走,一直往前,第一个山道岔   口向左,死尸太多了,正在清道,所有人都在那里。”   墨燃谢过,正欲追上。梅含雪却又叫住他。   “等等。”   “梅兄有事?”   “嗯。宫主与容夫人是故交,她放心不下,让我折回去看看儒风门那两位。他们怎么样了,都还在外面?”   墨燃闻言,心下一宽,说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南宫驷给自己打了束缚咒。但黄啸月出去了,恐会再做出什么为难他们的事   情,还请你多照拂。”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足尖一点,人已消失在了结界尽头。   墨燃也不再耽搁,立即赶往大部队处。   说来奇怪,他原本觉得那么多尸体,路上总该看到些自己人的遗骸,但是却没有,到处是被剁碎了的尸身,腐烂的皮肉,恶心归   恶心,却并没有混杂着任何一位修士的遗骸。   是因为诸位掌门带来的都是精英翘楚?   他没有闲暇再做多细想,立刻也投身与清扫山麓的战斗当中去。如果说刚刚他是沿着大家已经打过的地方走来,那些僵尸都已经   被削得没有什么战力,那么此刻他一上手,就觉得更加蹊跷。   太简单了。   他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和凶灵搏斗,简直像是在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种情况让他心生不安,他隐约竟有了种极可怖的猜想……   “喝咯咯——”   忽然,面前大树上挂下一只僵尸,披头散发,伸出手就要去掐墨燃的脖颈。墨燃猛地向后一掠,那僵尸立刻扭头,鼻孔翊动,一   只手抓上他的肩膀,且要把那狰狞腐烂的脸凑过来。   墨燃恶心得厉害,但还是趁此机会先行观察,而后抬脚狠踹,将它踹翻在涌上来的尸群中,连带着撞倒了好几个挨过来的腐尸。   “墨燃!”   这时候薛蒙也打过来了,和他背靠着背,薛蒙喘息着,脸颊上溅着些黑血,眼神如疾电,沉声道:“怎么回事,这些尸体是闹着   玩的?玩人海战?怎么这么弱!”   墨燃目光森冷,透着寒意。前世的踏仙帝君,遍阅邪术,他心中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但此刻线索不够,他还不能断定。   墨燃咬着后槽牙道:“这些都不是修士尸身所化。是普通人。”   “什么?!”薛蒙一惊,侧头问,“人都他妈烂成黑灰了,一个个跟炭似的,你怎么还能看得出是不是修士?我他妈的连他们是   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墨燃没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和你打斗,我来不及闪躲,被你抓住肩膀,你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把肩膀暴露给我,这是格斗大忌,十一二岁的弟子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为什么是大忌?”   “灵核离得近啊!抓住了你的肩,等于抓住了你一半的灵核,另一只手再捅进胸口里就马上能决定生死了!”   墨燃道:“好,刚刚就有个僵尸这样抓住了我——”   薛蒙惊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要命了?!”   墨燃打断他的话:“它没动。”   “啊?”    “那么近的距离,它根本没有想到另外一只手袭我灵核。对于修真之人而言,近身时保护自己的灵核和袭击他   人的灵核,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就像你说的,十一二岁的小修都会这么做。哪怕死后化作僵尸,格斗肉搏的习惯也是不会改   变的,但这具尸体却没有这么做。”   墨燃顿了顿,沉声道。   “为什么不做?两个可能。做不了,想不到。”   薛蒙:“……”   墨燃道:“手脚健全,机会难得,不可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没想着。……这些尸体生前,恐怕多数都是普通人,死了也不会是   这些精英翘楚的对手,所以打到现在,一个受伤的人都没有。”   薛蒙惊道:“怎么会这样?徐霜林要堆那么多普通人的时候在凰山做什么?他有这个心力,怎么不去操控修士?”   墨燃道:“和方才的可能一样,两种,做不了,想不到。”   “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做不了。”墨燃目光沉重,见鬼的星火溅在他眼眸里,像烧滚的铁水落入夜色汪洋,“徐霜林的灵力,   不足以用珍珑棋局操控那么多修士。”   “那他操控这些软脚虾也没用啊?”薛蒙又一脚踹退了一堆僵尸,竟是哭笑不得,“能做什么?拦得住什么?”   墨燃没再吭声,他心里那种猜测越来越明晰了。   他望着与众人缠斗的僵尸,很快地,他发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现象:那些被斩断手脚,削掉脑袋的尸体,倒在地上之后会立刻有   细小的藤蔓伸出来,直接刺入他们的胸膛,而后“噗”地一声,把胸口肉,连带着心脏一起,猛地勒入地底,消失不见掉。   这本是极容易发现的事情,但乱象丛生,众人应接不暇,那藤蔓又小又   忽然他飞身掠起,扼住一具僵尸的脖颈,手中翻出暗器匕首,直刺僵尸的心脏。   黑血刹那溅了他满脸!   薛蒙蓦地张   大嘴巴,倒退两步,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墨燃一定是疯了……   墨燃侧着半张轮廓分明的脸,迅速发狠发力,将那僵尸的黑灰色的心脏掏出震碎,露出里面   一颗黑色的棋子来。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凰山尸群显然是受到了珍珑棋局的控制,才会这样为虎作伥,墨燃要看的也并不是   这枚棋子——他在血污里翻找着,忍着浓烈的恶臭。   薛蒙已经受不了了,弓着身子哇地吐了出来。   “你!你有病吗?……这也太恶心了……呕……”   墨燃不理他,手指在血块里拨弄着,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东西。   只见在棋子的背面,紧紧趴伏着一只小虫,浑身赤红——噬魂虫。   而与此同时,地面忽然窜起数十道细软的藤蔓,直朝着墨燃血淋淋的   双手袭来!他迅而避之,那藤蔓却越掠越快,誓死要将那棋子连带着小虫一起裹进地心。   墨燃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徐霜   林的意图与做法。  他浑身寒毛倒竖,血都凉透了——   因为这天下,除了前世的踏仙君,根本没有人会想得到这种邪   门秘术!   就像万涛回浪是楚晚宁所创的一样,眼前这一切,这枚棋子、这只噬魂虫、这些尸群,这种种安排布置,都指向了一个墨燃再熟悉不过的法阵:   共心之阵。   这是他上辈子,亲手创造出的阵法!   若说以前还是猜测,那么这个阵法的重现,等于当头给了他一棒,它的现世无疑应正了两件事:   第一,除了他自己,世上必然还有另外的人重   生了。   第二,那个重生者,必然熟识前世踏仙帝君的路数。   墨燃的手微微颤抖着,黑色的血污不停地从指缝中滴落   ,那枚黑色的棋子和赤红的小虫在他掌心里紧握着。  他躲避着飞袭而来的藤蔓,脑中却已一片混乱。   混沌与惊悚中   ,他猛地回忆起了上辈子的那些破碎往事——   当初,他只有十九岁。   那时,鬼界天裂刚刚填补,师昧新丧,而他则背着所有人,偷偷修练珍珑棋局之术已近半载,一直都没有成效,反复失败。  直到那一天。   十九岁的墨微雨盘   腿而坐,缓缓睁开眼睛。   摊开手,苍白的掌心里卧着两枚漆黑的棋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淬炼出的珍珑棋。   好文,   在此之前,他尝试过成千上万种方法,却都以失败告终。他搞不懂禁术残卷上写着晦涩难懂的句   子,但他不能去问楚晚宁。事实上,那段时间他已经不怎么愿意和楚晚宁说话了,师昧之死成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   这对师徒,早已名存实亡。   在他露出恶魔嘴脸的最后几个月,他走在路上,偶尔会遇到对面行来的白衣男子。   但每次相遇,他都会当做没看见,一言不发地行远。   其实好几次在奈何桥,两人擦身而过,他的余光都注意到楚晚宁似   乎想和他说些什么。可惜楚晚宁的尊严,最终还是没有让他主动唤住自己的徒弟。而墨燃呢,也不会给他更多犹豫的时间,就这   样兀自离去,再不回头。   终错肩。   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墨燃花了很久,才勉强读明白了禁术残卷其中含义,   也知道了珍珑棋局最关键的一个点:   所有的棋子,不管是黑子,还是更厉害的、能与施术者共情的白子,都是由施术者   的灵力凝成的。  而每凝一枚棋子,所要消耗的灵力都十分惊人,炼一颗黑子的灵力,足够施展上百次大招,而炼一颗白子,   几乎就能把楚晚宁这种级别的大宗师浑身的灵力在瞬间使用殆尽。   这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冰雪聪明,对于珍珑棋局的   了解已登峰造极,那也没有什么用,灵力不够,只能纸上谈兵而已。墨燃虽然天赋异禀,灵流丰沛,但是毕竟也就是个二十岁都   没有到的少年人,所以他费尽了全部心力,几经失败,到最后也只凝练出了两枚黑子。   此刻就躺在他的手心。   墨燃盯着那两枚黑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泽,暗室里只有一盏快烧尽的烛台亮着,照着他的脸。   他做到了。   他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在意棋子的数目,只因自己成功凝练出了珍珑黑棋而感到狂喜。他做到了!   明明是那样英俊的人,却忽然有了   些野兽的狰狞模样。   他走出修行的暗室,头脑阵阵晕眩,一半是因为极乐,一半则是因为这两枚棋子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他整个人都是虚脱的,走到外面,被耀眼的阳光一照,顿时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前   晃动着模糊的景象,他看到远远的,有两个死生之巅的弟子走近。而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尽快将那两枚黑子藏匿到乾坤袋里   ,而后脚一软,栽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回了弟子房,躺在了并不宽敞的床上。他   微微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人。   他发烧了,头很痛,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只模糊能感到那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是那么   关切,那么专注,那么温和,甚至好像,带着自责。   “师……”   他嘴唇翕动,嗓音哑地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却先   淌了下来。   那个白色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墨燃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颊上的泪被擦拭着,那个人轻轻叹息   着,说:“怎么就哭了?”   “……”   师昧,你回来了么。   能不能不要走……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自从阿娘走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样待我温和,待我好,没有第二个人,会不嫌弃我,会愿意一直陪着   我……   师昧,不要走……   滚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一直在哭,梦里睡里,一直都在哭。   那个人,就坐在他床榻边,陪着他,后来握着他的手,也不说话,就那么笨拙地,片刻不曾离开地,陪着他。   墨燃想起自己乾坤囊里的那两枚珍珑棋子,他也知道那是罪恶的源泉,是恶魔的种子。   但却也是他求而不得之后,去与天争   、与地斗的筹码。   炼棋子所需的其实不仅是灵力,最后献祭的,将是他原本还算干净的魂。   墨燃喃喃着,湿润的睫毛下,他的目光朦胧,望着师昧的幻影,他说:“对不起……如果你还在,我也……”   我也不想,走上这条路。   但是后面的半句,却再也没有力气说了,他又一次沉睡过去。等他再醒来时,那个白衣男人早已离去,墨燃便就更觉得那   是自己昏沉沉时梦到的景象。只是他记得,屋内原本焚着一炉熏香,是薛正雍给他安神用的,香是好香,但他不喜欢闻。   香已熄了。   很长的盘香,没烧完,是被人掐灭的。   是谁来过了呢?   他坐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个香炉,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得通透。最后他干脆不想了,他看到自己的衣物佩饰,神武陌刀,都被好好地摆放在桌上,乾坤袋也是。   他回过神来,连忙赤着脚下地,去拿过自己的乾坤袋。   打开来,还好,他昏迷前刻意绕的三道结,还是那三道,没人动过。   墨燃松了口气,翻弄袋子,他看到那两枚漆黑如夜的珍珑棋,正在角落里蛰伏着,像两只不怀好意的鬼眼。要把他吞   噬掉。   他盯着那两枚棋子发了会儿呆。   这大概就是命运——如果楚晚宁当时翻一翻墨燃身边的乾坤囊,一切就都会   改变。   但楚晚宁不会随意翻动别人的东西,哪怕敞着口袋他都不会去多看两眼。   墨燃把棋子拿了出来。他喉结攒动,心如鼓擂。   现在该做什么?他该怎样利用这两枚棋子……   这是他第一次凝练出的利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尝   试——可是找谁?脑中电光火石,猛然窜上来的却是个极为疯狂的念头。   楚晚宁。   他想把棋子打进楚晚宁的体内。   打进去之后,那个冷酷无情,假仁假义的男人,是不是从此就会对他唯命是从?是不是叫他跪下,他就绝不会站着?   他是不是可以让楚晚宁跪在自己面前道歉,让楚晚宁伏落在他脚边,他可以让楚晚宁喊他主人可以刺痛他扎他撕咬他!!   极度的兴奋让墨燃瞳孔里的光都开始扭曲。   对,折磨他……   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怎么样才会最痛苦?最羞耻?   羞辱他……   墨燃紧紧捏着那两枚棋子,口舌发干,越来越燥热。   他陷入了强烈的刺激与焦虑,他舔   了舔自己皲裂的嘴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做,想要看楚晚宁对自己垂下苍白的脖颈,然后自己伸手摸上去,感受那细细的战   栗,再然后……   捏断他的脖颈?捏碎他的骨骼?   墨燃觉得不痛快。   他没来由地觉得空虚,觉得不满足。   好文,   让楚晚宁死,太无趣了。即便是想象,他都不乐意。他想看他哭,想看他匍匐,想看他生不如死,羞愤交加。  他总觉得还有更绝妙的泄愤方式。   他把一枚棋子放到唇边,冰冷的触感贴着嘴唇,他低沉地喃喃   :“你拦不住我了,楚晚宁。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我要让你……”好文,   让你怎样?   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好,他还不知道自己此刻汹涌的欲望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对楚晚宁的征服欲与性/欲。   但他已有那种可怕的雄性   本能。   想把第一枚凝练出的恶魔种子,埋进楚晚宁的体内。   他想弄脏他。   他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第202章 师尊初遇恶魔   但在红莲水榭外逡巡几圈后, 墨燃还是冷静下来, 没有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太危险了。   这是他第一次炼珍珑棋,效性都没有尝试过。冒冒失失就对第一宗师下手,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长。   所以犹豫再三,墨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离开了红莲水榭。几经斟酌后,他最终选择把这两枚珍珑黑子打在两个死生之巅的小师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试验, 而挑根基不稳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是个微凉的晚上,夜色笼罩着山巅, 墨燃出手极快, 看着刚刚那两个还在河边比赛打水漂的年轻人身形一顿, 他紧张到连手都是抖的,瞳孔缩得细小。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动, 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十恶不赦的禁术, 他激动而紧张。   “唦——”   那两人忽然跪地, 墨燃却犹如惊弓之鸟,犹如刚刚杀完人的凶手,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隐匿到旁边的树丛里,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砰砰砰。   缓了很久, 他见这两个人就那么木僵地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一颗狂跳的心才总算是慢慢沉稳下来。   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头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滩砾石边。   这回他总算是比头前冷静些了,尽管他依然不怎么敢呼吸,谨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游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头打量着那两个小师弟。   刚刚还在嘻哈打闹的两个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色彩,平静的像是死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抬头,就这样跪着。   “……”   墨燃又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尖,催动法术。   两个师弟长磕而下,而后起身,转动眼珠,在那两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会太清晰,可是不知为什么,墨燃觉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现,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见了一个逆着圆月,面色苍白,眼里泛着红光的鬼。   墨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地试探着:“报上名来。”   回答他的,是两个古井无波的平缓嗓音:“名不由我。”   墨燃的心在剧烈跳动着,血液在体内信马由缰,他喉结攒动,继续低声问:“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为珍珑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阶黑子,将有三个不由我:姓名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这和残卷古籍上所载的,一模一样。   墨燃觳觫着,说来奇怪,在面对自己亲手做成的两个棋子时,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他不知道,但内心很乱,乱极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不,他已经跌下了悬崖,下面是黑暗,是无尽深渊,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尽头,哪里有火,哪里是终结。    他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魂灵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残渣。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脸颊。   他吞咽,但口中并无唾沫,嘴唇都皲裂的,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他盯着那个小师弟,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求为何?”   “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静,冷且静,像冰。   他做了两枚棋子,两枚,就使得两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师弟,变成了他手下的提线傀儡。他要他们往东,他们就不会往西,他要他们互相厮杀,他们就不会网开一面。   他是他们的主人。   珍珑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强可控活人。   墨燃灵力天生霸道凶悍,且对此一道极有天赋,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两个活生生的修士,虽然只是两个年轻的、刚入门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惧之后,墨燃忽然觉得极度的刺激,极度的兴奋。他眼前似乎有个宏图绘卷在缓缓展开,那上面声色犬马,花团锦簇,什么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么都是他的。   他爱的,都可以紧紧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齑粉。   墨燃兴奋极了,他的心跳依旧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为惶然,而是因为激动,珍珑棋局!三大禁术!   偷偷摸摸,失败上万次,但他终于会了……他终于成功了……他做的极好。   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这些黑子,他能做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从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绚烂至极。   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个熟悉的沉冷嗓音打断了他。   仿佛一盆凉水,那些朱楼高台仿佛在瞬间坍塌,他似乎自云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压抑的现实中。   墨燃慢慢回过头,目光猩红且狰狞,迎着月光,看到砾石地上站着的那个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宁。   “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珍珑棋子,做的并不完美,如果楚晚宁走近细看,一定会发觉出异样,那么一切都败露了。   以楚晚宁的性格,恐怕会抽了他的筋,打断他的腿,废掉他的灵核,然后把他从藏书阁禁地誊抄出来的古籍残卷善本,付之一炬。   见他不做声,楚晚宁微微皱了皱眉,洁白的丝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后他停下来,看了看墨燃身后那两个诡异立着的弟子。   再也顾不得什么,墨燃轻轻勾了勾小指尖,却几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在心里嘶吼着命令,终于令那两个弟子如他所愿,动了起来。   一个弟子哈哈笑道:“这个丢的太近了,我刚刚那一下子,丢的肯定比你远。”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长老!”   他们行动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闹着,看到楚晚宁,甚至还愣了一下,而后两人一一向楚晚宁行了礼,楚晚宁看了他们几眼,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并不那么清晰。    “问长老安。”   “玉衡长老安。”   两个弟子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与楚晚宁打了招呼,识趣地打算离开这里。   楚晚宁皱着眉,眉头没有松开,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棋子从河滩走过来,靠近自己,错肩而过,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着那两个人看了好久,这才转头,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得楚晚宁忽然道:   “站住。”   “……”墨燃脸色微变,指甲其实都已在掌心里掐出了红痕,但他不吭声,什么都不说,他静静观察着楚晚宁的细微表情,观察着楚晚宁的一举一动。   楚晚宁对那两个木僵站住的身影道:“回来。”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让那两枚棋子听从命令,慢慢地从竹林尽头又走了回来,站在楚晚宁面前。   轻云移动,圆月探出。   雪亮的月光下,楚晚宁注视着那两个弟子的脸,忽然抬手,指尖覆上其中一人的颈侧。   墨燃紧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不动声色,但心跳狂乱。   他知道楚晚宁一定觉察出了哪里不对劲,所以才会突然伸手去探查脉动。要知道初学珍珑棋子的人,一般都只能操控死尸,而不能操控活人。这两人虽是直接由活人制成,但墨燃并不确定自己真的做的那么完美,不确定自己把黑子打入两人心脏时,是不是已在瞬间将他们毙命了。   “……”   不知绷了多久,楚晚宁终于把手垂落,而后拂了拂衣袖,说道:“走吧。”   墨燃只觉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柄刀挪开了——楚晚宁没有发觉。苍天有眼,令他在楚晚宁的眼皮子底下偷生。   待那两名弟子离去,楚晚宁看了他两眼,而后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墨燃道:“路过。”他语气拿捏的很好,并没有因为心中有鬼,就忽然对楚晚宁态度好了起来。也或许正是他这样冰冷而忤逆的姿态,让原本应该心生怀疑的楚晚宁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他不想与楚晚宁多待片刻,目光移开,往前走去。但将要与之错肩时,楚晚宁忽然说了一句话,让他在瞬间绷紧。   “藏书阁禁地,最近有人潜进去过。”   “……”墨燃没有回头,瞳孔中却有细光扭曲。   “你应当知道,那里存着的都是被十大门派分别掌管的一些禁术残卷。”   墨燃停下脚步,他说:“我知道。”   “其中一本最重要的残卷,有明显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墨燃冷笑:“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硬撑,他知道只要天问亮出,盘绕住他审问,那么他那些罪恶的行径,萌芽的心魔,都会暴露在楚晚宁眼皮子底下。   他的大梦,他的野心,就都结束了。   楚晚宁沉默片刻:“墨燃,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声嗓间隐隐已透有愤懑。   “……”墨燃不答,却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预料到那一闪而过的天问金光。   预料到楚晚宁以怎样正人君子的嘴脸,质问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反正自己在楚晚宁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地——   “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有多危险?”   无可救药。   他还是干巴巴地把那四个字想完了。   然后几乎是有些茫然地转头。看着月光下,楚晚宁的脸。   面色苍白,剑眉之下压抑着隐隐的不安定,一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望着他,却什么都没有看透,什么都看不穿。   “那禁术要是真有人练了,是会杀人的。你大晚上不睡,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难道想白白送了性命?”   “……”   楚晚宁嗓音低沉,几乎是咬着压根:“天裂之战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没教会你如何惜命?你既然知道残卷被盗阅这件事,如何还能如此高枕无忧!”   墨燃沉默着,黑褐色的眸子盯着对方。   他额上尽是细细的汗,这时候慢慢冷静下来,风一吹都是冰凉的。   他的身躯一节一节放松下来,心中也不知弥漫着一种怎样的古怪滋味,到了最后,墨燃几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师尊……”   楚晚宁的凤目微微闪烁。   自师昧死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对他笑过,也极少唤他师尊。   墨燃微笑着问:“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   笑容绽得更明亮了。   明亮到像是一柄刺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噗地一声没入胸膛,刀刃上都是血珠子。他恶鬼般慢慢咧开一口森森白牙,如蝎子的毒螯。   “天裂之战……”他呵呵笑着,“师尊能提起天裂之战,真是再好不过啦。那一战,我学会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师尊学会了心疼人呀。”   看到楚晚宁眼中的光亮颤动着,极力绷着,却又闪躲不及,无路可退的模样。   墨燃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肆意,残忍。   他侵略着他,撕咬着他,他嚼着楚晚宁的喉骨,他忽然觉得好痛快,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极了,真是一桩好买卖,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换了楚宗师的良心,楚宗师总算也会记挂身边之人的死活了,师尊,我今天才终于觉得,师昧死的好啊。”   饶是楚晚宁这样镇定冷肃的人,也在他那兀鹰般盘绕的癫狂笑声中,微微战栗起来。   “墨燃……”   “师昧死的好,死的值,死的大义凛然,死得其所!”   “墨燃,你……”   别笑了。   不要再说。   可是他讲不出口,楚晚宁讲不出口,他做不到告饶,做不到哀求,更做不到高高在上地斥责这个已近疯魔的徒弟,说——你错了,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实在已无心力。  我也受了与他一样的伤,再多耗一寸灵力,也会成为冢中骨,泉下人。   他说不出口。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自白太过软弱。   又或许是觉得,大概在墨燃心里,自己这个师尊哪怕死了,也是不足为提的,也比不过待他最温柔的师明净。   所以楚晚宁最终,也只是竭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低沉地,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他说:“墨微雨,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   “给我回去。”   怒焰烹煮着悲恸,喉咙里尽是苦咸。   “师明净的死,不是为了换回你这样一个疯子。”   “师尊此言差矣。”墨燃笑吟吟的,“师昧的死,换回来的又怎么会是我呢?”   他如蛇蝎,如蜂如蚁,啮噬人心。   “他死了,换回来的,分明是师尊你啊。”   蜂刺入血肉。   看着楚晚宁脸色煞白,他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痛断肝肠,让楚晚宁也生不如死。   好极了。   他们一起下地狱去。   “我也想回去。”墨燃从容不迫地灿笑着,梨涡很深,酿了鸩酒,“我也不想大半夜地四处游荡。但是我屋子对面就是他的屋子。”   墨燃没有说是谁,他用了一个“他”字。   其中亲昵,令楚晚宁更是煎熬。   “他屋子里的灯再也不会亮了。”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墨燃笑着,良久,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想去讨一碗抄手吃,也再讨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楚晚宁睫毛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墨燃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说出口的勇气,墨燃不无讥嘲:“师尊,抄手这种东西,蜀中人最擅做,红油辣子花椒,缺一不可。都是你最讨厌的。当初你想要替我再煮上一碗,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做的东西,不用尝我都知道,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楚晚宁依旧不曾睁眼,眉心微蹙。   似乎这样,就能躲过那一把唇舌利剑。   “读书不多,所幸前些日子刚听薛蒙说过,觉得用在师尊的抄手上,真是在合适不过了。”   是什么?   枉费心机?   白费力气?   楚晚宁在意识里混乱地找寻着,像是忙着找到一件合身的甲胄,找到最难听的词自己先拾掇起来,以免被欺辱得太过狼狈。   一文不值?   墨燃还是没有开口,那个词在他唇齿之间玩味地浸淫着。   对,一文不值。   楚晚宁笃信找不到比这更令人心寒的词了。   他镇定下来。   直到他听见墨燃心平气和地说:“东施效颦。”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恶毒至此,袍袖之下,他的手都在细细地发抖。   和面,调料,揉馅儿……  对着《巴蜀食记》,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看过来,脸上沾着面粉屑,包出的抄手从歪七扭八到浑圆可爱。   他一直都在好好地学着,一直都在努力地琢磨着。   就换了那样四个字。   东施效颦。   夜晚的河滩泛着银光,墨燃望着他,楚晚宁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不知为什么,墨燃总觉得那一天,他离去的步子有些快,再也没有昔日那样从容平稳——像败北,像逃。   他不知为什么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确定来,他皱着眉头,看着楚晚宁的背影,在那背影将要消失的时候,终于唤了一声:“等等!” 第203章 师尊错放的厉鬼   ;但楚晚宁没有停下脚步, 也没有回头。   他回不了头。   他咬牙忍耐, 眼泪却还是淌了下来。   真的太委屈了。   可即便委屈,又能如何?   辩解?   怒斥?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怎么还有脸面去告诉墨燃那些真相。难道要他在墨燃怨憎他嘲讽他的时候,再苦苦解释吗?还是想在“东施效颦”之后,再赚一句“鸠占鹊巢”?   他离开了。   那一夜奈何桥边,黄泉水旁, 师徒二人的这一番对话,不知是不是顺着滚滚汹涌的河流, 涌下了山川, 涌向了江河, 涌入了阴曹地府。   而那个温柔如芙蕖的少年,若是泉下有知,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知会不会为了师门这般的龃龉, 而感到难过悲伤。   墨燃独自在河滩边站了一会儿, 他想, 这或许就是命运使然。   ——楚晚宁怀疑了别人,却独独没有怀疑到他。   说起来那天也是巧,楚晚宁的天问之前在后山巡查时,因遇到一只小鬼, 而召出来使用过, 后来也没有收回去,就这样卷着悬佩在腰间。   金色的天问在楚晚宁的白衣间熠熠流光, 这个能套出他真话,扼杀后来的踏仙帝君的藤鞭,一直在闪着光亮。   但楚晚宁却没有取下来,没有审过他。   墨燃逃过了天问,一个人慢慢离开,走到瑟瑟拂动的竹林深处,走到夜色最浓的地方,最后被黑暗,完全地吞噬。   从此之后,他开始有预谋地秘密炼制棋子,两个、四个、十个。   越来越多。   他把它们一个个都种到了死生之巅的弟子体内,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爪牙、暗箭。   最初的喜悦过后,墨燃渐渐开始烦躁,阴郁,他变得越来越易怒,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知足。   太慢了。   他嫌不够。   他怕楚晚宁觉察出什么动静,所以不敢再和第一次一样,消耗全部力量去做珍珑棋。他每次只做一个,留下一半精力,他也不再剑拔弩张,而是终于收起指爪,回到楚晚宁的座下,跟着楚晚宁修行。   他算计着,心想楚晚宁可以帮他最快地提高修为,为他踏尽人间枯骨的第一步,铺下砖石。何乐而不为?   这一天,他修行得太过卖力,精疲力竭,不小心从纤细的树梢上失控,直坠下来。   只在一瞬之间,楚晚宁白衣掠过,他抱住墨燃,却一时腾不出手来召唤结界,两人一同摔在树下。楚晚宁被墨燃压了个正着,痛得闷哼,墨燃睁开眼,看到楚晚宁的手却擦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外翻。   墨燃盯着那道口子看,心中其实残忍又兴奋,他那时候心性已开始扭曲了,竟没有感到太多的谢意与愧疚,只觉得这血真好看,不如,再多流一点。   但他知道还不是时候,自己还不能在此刻露出帽兜下阴森狰狞的嘴脸,所以他帮楚晚宁擦拭伤口,帮楚晚宁包扎。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洁白的纱布缠了许多道。   末了,墨燃意味深长地说:“师尊,谢谢你。”   这一声忽如其来的道谢,让楚晚宁觉得很意外,他抬起眼眸,望着墨燃的脸,阳光洒下来,照着墨燃的面容,褐色被光亮照的很浅淡。   当时墨燃其实有些好奇,楚晚宁对于自己这一声道谢,是怎样的看法?   终于浪子回头?   终于开始和缓?   但楚晚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落了睫毛,放下了袖口。   起风了,阳光正好。   前世,他始终看不透他的师尊,正如他的师尊也看错了他。   再往后,墨燃的法力越来越强盛,他有着令人吃惊的天赋,耗掉一半灵力能做出的棋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后来变成了四个。   但还不够。   他要的是百万雄兵,能一举拿下死生之巅,把楚晚宁踩在脚下的强悍力量。   墨燃算数不好,这个即将成为踏仙帝君的人,抱着算盘,正在桌前啪啪地打着算珠。   薛蒙来看他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就好奇地凑过去问:“哎,你在做什么呢?”   “算账。”   “什么帐?”   墨燃顿了一下,眼神幽黑,而后笑道:“你猜啊。”   “猜不着。”薛蒙走过去,拿起他面前的簿子细看,边看边咕哝,“一个……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四个……三百六十五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墨燃不动声色地说:“我想买糖。”   “糖?”   “一颗月晟斋最好的糖果,要一文钱,如果每天攒下一枚铜板,三百六十五天就可以买到三百六十五颗糖。要是每天能攒下四个铜板,就是……”他低了头,掰了掰手指,算不清,又摇了摇头,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就是一千……”   薛蒙心算都比他快,利落道:“一千四百六十颗糖。”   墨燃抬起头,静了片刻,粲然道:“你算的可真快。”   薛蒙难得被他夸,愣了一下,而后哈哈笑道:“那可不是,毕竟从小帮阿娘称药啊。”   墨燃微一沉吟,笑道:“左右也算不清,不如你行行好,帮我来算算看?”   在师昧离世之后,墨燃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心平气和过了,薛蒙逆着阳光看着他,心里有些细微的怜悯。   于是他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在墨燃身边坐下。   “来,说吧。”   墨燃温声道:“一天十颗糖,一年能攒下多少?”   “三千六百五十,这个不用算,太简单了。”   墨燃就叹了口气,说:“再加一些吧,一天十五……”想了想,又觉得做出那么棋子实在超了极限,就问,“一天十二颗。多少?”   “四千……四千三百八十。”   “我想要五千颗,还得再等几天?”   “还得再……”薛蒙挠了挠头,想的有些费力,于是问,“你要这么多糖做什么?又吃不下。”   墨燃垂落眼眸,遮掩住眼底的阴森,说道:“明年死生之巅就立派三十年整了,我想给每个人分一颗糖吃,总要从今日省起来。”   薛蒙愣住了:“你竟有这样的心思……”   “嗯。”墨燃笑了笑,“惊喜么?你也有份。”   “我就不用了。”薛蒙摆了摆手,“我不差你这口糖吃,来,我接着帮你算吧,看看要攒多久,你才能够买五千多颗糖果。”   他说着,就拿过算盘,在窗边花树的映衬下,认认真真地帮墨燃算了起来。墨燃在一旁托腮看着,眼底光泽流淌,半晌后,轻笑一声,说道:“多谢。”   薛蒙哼了一声,算的很专注,并不没有多理会他。   他眼里只有那些噼剥作响的黑色算珠,一枚两枚,像是黑色的棋子,一个个垒起,一点点增多。   那时候的薛蒙,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算的根本不是糖,而是一条条人命,推翻死生之巅的人命。   他也不会知道,大抵是因为自己在窗边帮忙的模样,隐约触动墨燃心中一丝仅存的善念。   所以那五千枚黑子,墨燃到底是顾及了旧情,最终没有分给他一羹。   “要这么长时间?”最后望着薛蒙写下的那个数字,墨燃摇了摇头,“太久了。”   薛蒙道:“要不我借你点钱?”   墨燃笑了笑:“用不着。”   薛蒙离开后,他思索再三,七七八八翻了一些卷轴,心里渐渐有了个打算——而这个打算,成了后来踏仙君自创的“共心之阵”的雏形。   这天晚上,墨燃炼了十枚棋子,那些棋子都是残缺不全的,没有用尽全力,操控不了活人,甚至操控不了较为强大的尸体。   他揣着这十枚棋子,下山去到了无常镇,哼着小曲,来到了镇郊的一个地方:   鹤归坡。   人死乘鹤去,归于九天中。这是凡人美好而质朴的幻象,说白了这座山坡就是墓地。无常镇谁家死了人,都是拖到这座山头来安葬的,这里是镇人的埋骨之乡。  墨燃没有多耽搁,他在一排排林立的坟茔之间穿行,目光扫过那些碑石上的字,很快,他停在一座字迹鲜亮,墓碑前还放着鲜果馒头的新坟前,他抬起手,五指凌空拧紧,封土轰地裂开,砂石里露出一具简陋的棺材。   因为孩提时的某段经历,墨燃根本不怕死尸,且对死尸全无敬畏之心,他跃下隆起的土堆,召来陌刀,发力撬开棺钉,而后一脚把薄薄的盖板踹开。   月光照到了尸体脸上。墨燃把头凑过去,以掂量猪肉成色一般,看着里头躺着的那具躯骸。   是个老东西,新下葬的,裹着寿衣,面目干瘪,脸颊凹陷,因为墓葬环境不好,也没有什么钱财用于防腐,所以棺椁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有的皮肉都已经开始烂了,生出了蛆。   墨燃皱着眉头,忍着恶臭,利落地戴上金属手套,一把扼住老人的脖子,将他从棺木从提了出来。老人的头木僵地垂落,墨燃眼神冰冷,手中光芒一闪,已经将那珍珑黑子打入了他的胸腔。   “乖啦乖啦。”墨燃似是亲昵地摸了摸死人的脸,忽然又反手抽了尸体一个巴掌,笑道,“你没精打采的做什么?站直啦,我的宝贝小乖孙。”   那残缺不全的黑子虽然控制不了强健的尸身,但操控一个腿脚瘦的和麻杆似的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具尸身咯咯地动了起来,一双紧闭的眸子,忽地睁开,露出里头结着灰翳的眼。   墨燃说道:“报上名来。”   “名不由我。”   “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墨燃眯起眼睛,掂量着手中剩下的九枚残子,果然……如果只是控制这种程度的尸身,根本不需要耗费那么大的灵力,去做出如此纯粹的黑子。   他咧嘴,梨涡深深,绽开一个极为英俊的笑容。他慢慢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所求为何?”   老人沙哑道:“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墨燃哈哈大笑,他对此结果甚为满意,他又用剩下的棋子,做了另外九具尸体,挑的都是新鲜的,刚刚下葬的尸身,最起码要还有完整的皮肉挂着,没有被蚕食掉。    这些尸体,老弱病残,风一吹就倒了,根本没有任何的力量,但墨燃瞧着他们,眼里却闪着疯狂而雀跃的光芒。  他从乾坤囊里掏出十个小盒子,打开其中一只,只见里头蜷缩着两只血红的小虫子,雌雄咬尾,难舍难分。   “好了,爽也爽够了,烦你二位适可而止,也该给我派上用场了。”墨燃懒洋洋地说着,便拨弄手指,把那两只在交姌的虫子拨开,取出其中的雄虫,对第一个被做成棋子的老人说,“哥们儿,劳驾,张一张您的臭嘴。”   老人乖顺地把嘴巴张开了,露出里头腐烂的舌,墨燃把那只雄虫扔到了他嘴里,说:“吃下去。”   没有反抗,没有犹豫。   那具尸体乖乖地把噬魂虫吃到了肚子里。   墨燃如法炮制,将盒子里所有的雄虫都喂到了这些尸体的口中,然后便道:“行了,躺回去,都歇息吧。”   第二日,墨燃又炼了另外十枚黑子,也是残损的,没有消耗太多的灵力。炼完之后,他把剩下的雌性噬魂虫全部都施法黏连在了棋身上,而后悄悄打入了一些低阶弟子体内。  那些弟子初时只是觉得背后有些痒,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墨燃也不心急,他在等——   等雌性噬魂虫产卵,在这些弟子心脏里,留下和那些雄虫相呼应的幼虫。   如此一来,两枚毫不相关的棋子,就通过了成虫和幼虫,成了一一对应的子母傀儡。   这就好比放风筝,那些柔弱的尸身成了风筝线,一头牵着墨燃,一头牵着更为强悍的珍珑黑子。墨燃只需要把命令下达给藏着成虫的尸体,包裹了对应幼子的另外一具尸身,就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举动来。   是谓共心。   这个绝招是墨燃自己琢磨出来的,在他之前,能接触到珍珑棋局的都是大宗师,那些人根本不缺乏灵力,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想要做出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个珍珑棋子,所以他们用不着去想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   而当时醉心于邪术的墨燃,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做了一件数万年来,修真界根本没有人做到过的可怕之事——   将一个可以毁天灭地的邪术,变得人人都可以上手。   人人都可以为之。   “哥!”   忽然间耳边响起一声暴喝。   墨燃猛地清醒,眼前已闪过一道血光。   凰山地心埋藏着的凤凰恶灵,已化出比先前更多的藤蔓,迅猛劈杀而来,凤凰本就是善飞之兽,速度极快,墨燃避之不及,肩膀猛地被划开一道口子,刹那间鲜血狂飙。    薛蒙惊道:“你怎么样?!”   “别过来!”墨燃喘了口气,目光森寒,盯着地上那触手般游曳,随时准备扑起来再进行第二波突袭的血藤,厉声制止薛蒙,“快,去师尊那边!跟他说,停下!让所有人都停下!”   血滴滴答答流下,他紧紧攥着手里那颗心脏,还有那枚棋子。   头脑飞速旋转,万念涌上心头。   这是共心之阵没有错,甚至用的比他前世更好。但再怎么改良,原理就在这里,只有保持着这边的母体,另一边的子体才能发挥力量。   墨燃手捏着珍珑棋,整个人仍在细密地颤抖,不是因为肩膀的疼,而是因为那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意与怖惧。   有人重生已是无疑。   那么,重生的那个人,知不知道他也是重活一世的厉鬼?如果知道,那么……   背后猛地生寒,墨燃忽然绝望极了。   眼前仿佛浮现了踏仙君那张苍白的脸,九旒冠冕簌簌,面目阴鸷,咧嘴冷笑。   他高高在上,支颐斜坐于龙椅,他沉寒而戏谑——   “墨宗师,你逃啊,你能逃到哪里去?”   憧憧鬼影蔓上来,潮汐一般,都是他前世杀过的人,是他前世欠过的债。   他看到鲜血淋漓的师昧,看到面无血色的楚晚宁,看到吊死的女人拖着三尺白绫看到开膛破肚的男人流了肚肠满地。   都要来向他索命。   “你早晚躲不过。”   “有人已经知道你壳子里装的是怎样龌龊的魂灵啦,你永世不得超生。”   墨燃闭上眼睛。   如果幕后之人,真的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如果那个人把他的过往种种抖露出来,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第204章 师尊护我   另一边, 薛蒙已跑到了混战激烈的区域, 振臂而呼:“停手!都停手!别打了!没用的!”   其实在他来之前,这些人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千余精英对战几万全无章法的尸潮,场面仿佛很壮阔英勇,但每个人都是越打越糊涂,因为这根本不像是即将要有一场恶战展开的模样。   众人一路杀至此处,除了两个人受了点轻伤, 其他修士,竟是秋毫未损。因此薛蒙一喊,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转头看着他。   “我……”   第一次被那么多人同时注视, 且不少还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长辈,薛蒙竟然一时间有些噎住了。   楚晚宁问道:“怎么了?”   听到师尊的声音,薛蒙这才内心稍定,指着墨燃在与地幔藤柳激战的地方, 说道:“墨燃好像已经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了, 打这些僵尸, 应该并没有什么作用。”   众人面面相觑,几位掌门不是吃素的,哪里愿意听一个小辈的指点,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姜曦的脸色最沉, 说:“墨燃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子, 他能知道些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讲话,薛蒙可能还会客气些, 可这个人是姜曦,薛蒙一看他就来气,登时怒道:“你二十岁的时候还要喝奶,不意味人家都要跟你一样!狭隘死你算了!”   这还了得,当众给姜曦难堪,孤月夜的弟子们都站不住了,纷纷怒而斥之。   “说什么呢你!”   “薛蒙你把嘴巴放干净!”   薛蒙被众人沉默地盯着会觉得不自在,遇到这状况,反倒游刃有余不怕了。他和墨燃打打闹闹那么多年,最习惯的就是挑衅和被挑衅,立刻俊眉一竖,说道:“怎么,我说的有错?是你们姜掌门大事面前不分轻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年纪来论资历!”   姜曦也是个暴脾气,众门之尊,一派仙长,居然也眯起眼睛,当着众人的面,和一个晚辈唇枪舌剑起来。   “年纪与资历本就挂钩,等你到了你爹这个年纪,就应当明白一个道理——和长辈说话,礼数为先。”   薛蒙怒道:“就姜掌门这样的心胸,也能当长辈吗?”   “好了蒙儿。”薛正雍皱眉,“别再说了。燃儿在哪里?快带我们过去。”   虽然薛正雍及时呵止了薛蒙,姜曦没有办法再计较,但他仍是拂袖丢下了一句:“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子有方。”   薛正雍脸色铁青,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大约是碍着了天下第一尊主的面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跟着众人直奔山腰而去。   到了半山腰,就看到墨燃一袭黑衣,飘飞而来,他一半衣袖都是血,手上紧紧捏着那枚棋子,身后的藤蔓已经被烧毁了,暂时没有新的窜出来。   一见他受了伤,楚晚宁和薛正雍的脸色都变了,薛正雍忙道:“燃儿,你怎么样?疗愈……疗愈,快来个人!师昧!过来帮忙!”   师昧似乎也惊到了,看着墨燃血淋淋的胳膊,脸色有些苍白,一时间竟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倒是孤月夜的寒鳞圣手先上前一步,只衣袖轻拂,墨燃就感到伤口处火辣的疼痛舒缓下去,他朝华碧楠点了点头,道:“多谢圣手。”   “客气。”华碧楠声音冷冷淡淡,“不知墨宗师有什么发现,要说与大家听?”   墨燃此时的心情其实已差到了极致,他很清楚,自己如果此刻抖出“共心之阵”,必然会遭来一些人的怀疑与猜测。   但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很清楚珍珑棋局若是大批地出现在江湖上,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那是他自己,是楚晚宁都不会希望看到的。   “看这个。”   他摊开掌心,将手中的黑子展现给众人。   姜曦嗤笑道:“珍珑棋?不是早就知道了,墨宗师的发现难道就是这个?如果不是中了珍珑棋,这些尸体怎么可能会任人摆布。”   墨燃抿了抿唇,说道:“不是珍珑棋,是棋子上的那只噬魂虫。”   他点给众人看:“就在这里。”   姜曦负手而立,并不多言,只冷淡地望着他:“……”   薛正雍凑得最近,去看那虫子,但看了半天,琢磨不出什么来,便问道:“这只虫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每一颗棋子上都有。”墨燃说,“这个珍珑棋局,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也扫过那一双双眼。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所有人,为的是阻止一场浩劫的发生。   但是代价是什么,他也很清楚——   这其实也是那个幕后黑手高明的地方。如果那人不确定墨燃是否是重生之躯,共心之阵无疑就是最好的诱饵。   除非墨燃能狠心不开口,由着灾劫降临。只要他开口指点,就无疑暴露给了那个幕后之人一个讯息。   踏仙帝君必已重生。   但墨燃别无选择,只能斟酌着:“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看过傀儡戏。”   有人答道:“……当然看过啦。不过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也看过,不过幼时个子矮,挤不到前排,就只能站在台柜的后面,从幕后去听个一两出。”墨燃道,“所以我看的傀儡戏可能跟诸位不太一样,诸位看到的,都是台面上演出来的故事,几个布傀儡粉墨登场,打打杀杀,说说唱唱。”   姜曦不耐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能言简意赅些吗?”   “不能。”墨燃道,“不是每个人理解速度都与姜掌门一样快,我想让大家都听懂。”   “……”   见姜曦阴沉着脸不再吭声,墨燃接着说:“台上的布傀儡,自己会动吗?”   薛正雍道:“当然不会。”   “那它们是怎么动起来的?是不是要几个人蹲在桌幕下面,举着木签线绳,操纵它们?”   “没错。”   “好。”墨燃说,“我有一个设想……我不知道徐霜林是不是这样思索的,但我觉得应当八九不离十。我们眼下所在的‘凰山’,就像是戏台的下方。这些软绵绵的僵尸,都像是戏台下面操控着布偶的人——这些人自然不需要过多的能耐,只要提着布偶动起来,那就足够了。”   姜曦道:“……说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凰山其实就只是一个后台,真正要演的戏并不会在这里,而是会在台上。”墨燃说,“徐霜林就像这个戏班子的领头,他下达一个指令,会下给谁?”   薛正雍道:“当然是蹲在幕布后头,提着线绳的人。”   墨燃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凰山上的,就是提着线的人,徐霜林把指令告诉他们,而他们则带动手里的布偶站起来,演戏。”   姜曦听完,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除了凰山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有着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个地方就是所谓的‘台上’,而那些尸体,就是所谓的‘布偶’?”   “姜掌门好悟性。”   “你不用奉承我。”姜曦说,“我就想知道,你这段话说的看似花团锦簇,头头是道,实则异想天开,天马行空。墨宗师,空口无凭,你的这些言论,到底有什么依据?”   “……我没有太多的依据。”墨燃道,“之所以能想到这些,也是因为无意中在尸体里发现了这枚带着噬魂虫的棋子。”   他手上那枚漆黑的棋子还黏着血污,很脏,噬魂虫离体不久,也还没死,软绵绵地趴在上头。   墨燃沉默一会儿,抬起眼,看向的却不是姜曦,而是姜曦身后的寒鳞圣手华碧楠:“圣手应该最清楚,噬魂虫有种怎样的适性。”   “这种昆虫适性极多,墨宗师指的是哪个?”   墨燃道:“模仿。”   华碧楠道:“这个自然是清楚的。噬魂虫,幼虫极善模仿,与雄虫心意相连,将模仿雄虫的一举一动,直至成年。”   墨燃道:“好,那我要是把这枚棋子对应的幼虫,投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怎么样?”   “……”华碧楠的神情微变,说道,“这里的尸体做什么,那边的身体也会照着做。”   “怎样可解?”   “无法可解,除了虫死。”   墨燃点了点头,说:“诸位都散开一些,当心一点,看着。”   他话音方落,眸底忽地泛起寒意,就猛地劈手欲袭棋子上的那只噬魂虫。这个时候大地忽然颤动,之前那些细细的地幔猛地拔起,再一次朝着墨燃扑杀而来,众人皆惊,但墨燃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杀意,且避开了一轮藤蔓的攻击。    他缓了口气,单手负手而立,站在原处,说:“瞧见了没有。凰山在刻意护着这些噬魂虫,不让它们轻易被杀死。若是有谁还硬要说这虫子出现在珍珑棋上只是巧合……或者只是个装点,那我也无话可讲了。”   几许岑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思忖,都在消化着墨燃的这一番猜测。   大胆到近乎离谱的猜测。   但却不知为何,一时间也找不出任何漏洞。   墨燃的想法太疯狂了,但他说的笃定,目光坚硬。   好像对于徐霜林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他有十成十地把握一般,他在极力说服着他们。   但这种笃信很可怕,人群中,甚至连楚晚宁都微有不安。他蹙着眉,遥遥看着墨燃有些苍白的脸,他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点点的端倪,一点点的獠牙。   要撕开来。   大概也只有薛正雍这种人,所思所想比较简单,他并没有太在意墨燃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想到这样蹊跷诡异的“傀儡操控之法”,他只是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  “所以说,徐霜林根本不在这里?!”   墨燃:“我认为不在。”   璇玑长老关心的点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皱眉道:“一路上来,杀了的僵尸没有上万也有九千,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尸体?如果有哪个地方忽然死了这么多人,没理由不会惊动十大门派。”   墨燃叹了口气道:“刚死过。你们忘了?”   “哪里刚死过?”   墨燃见众人不解,就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临沂。”   “不可能!”   立即有人反驳他。   “临沂当时一片火海,劫火汪洋,都烧成灰了,怎么可能还有尸体留下来。”   “因为有空间裂缝。”墨燃道,“除了徐霜林之外,他还有一个同伴,会空间裂缝。”   这回没有人反驳了。  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太荒谬,太可笑了。   半晌,姜曦才道:“那是早就失传的第一大禁术……”   “第一大禁术是时空裂缝。”墨燃说,“不是空间。”   “这里有几千个人,不是徐霜林一个人。”姜曦的面色很寒冷,“要有多大能耐,才能将上千人在被火海吞噬之前,送到凰山来?”   “姜掌门不如换个思路想想。”墨燃道,“我倒觉得,这些人不是在活着的时候被送来的,而是被烧死之后,没有化成灰烬之前。这种传送术,传死人比传活人容易多了。”   姜曦不喜被晚辈牵引着思路,有些怫然,他眯起了眼睛,但还没说话,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就摁住了他。寒鳞圣手华碧楠微微笑着,看向墨燃:“墨宗师,你说的如此笃定,就像亲眼见到似的,又有什么凭证?”   墨燃没想到药宗会站出来说话,怔了一下,而后道:“这些僵尸的皮肉是烧的还是烂的,没有人会比华宗师更清楚了。”    华碧楠瞥了一眼远处几具倒在地上被砍断了双腿,再也爬不起来的僵尸,然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淡淡说道:“就算是烧的,又能确定就是临沂一难的尸首?”   墨燃的黑眼睛毫不退让地盯着他,说道:“聊作猜测而已。若是华宗师觉得荒唐,那么大可说出个另外的法子,让徐霜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众门派眼皮底下,运上千具尸体到凰山上来。”   华碧楠笑了笑:“我不擅邪术,这可猜不着。”   “……”   一时间再无他人多言。   寒鳞圣手这句话,可算是戳到众人心窝子里去了。   从方才墨燃推测噬魂子母虫的用途起,很多人心里就隐隐觉得可怖,觉得背后寒毛直竖。   有句话说的好,你是什么样的人,眼里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东西。   在场的很多人,都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角色,自然能一下子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墨燃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这样可怕却又周密的猜测?   他自然不会是徐霜林的党羽,如果是,就绝对不会把这种猜想捅出来。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直以“清正”之态示人的墨宗师,暗地里其实对这种邪门法术早有涉猎,或者多少早有钻研?    华碧楠脸上的面纱轻拂,微笑道:“说到底,要论猜徐霜林的心思,我自觉是比不过墨宗师的。”   墨燃有那么一瞬想反驳,可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站不住脚,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亦只是猜测而已,我也不擅邪术。   这时候,忽听得一个清冷冷的嗓音道:“华宗师,你何必含沙射影。”   “啊。”华碧楠笑了笑,“楚宗师。”   楚晚宁白衣如雪,立在月光之下,面上的表情极其寡淡:“个人所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也会不同,坐席上的人能看到的只是台上的傀儡戏,但有的人只能在台后瞧着,瞧到的是蹲在桌幕后的一个个普通人。华宗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华碧楠微笑道:“恕在下愚钝。”   “墨燃有他自己的见地。”楚晚宁冷淡道,“他是我门下之徒,我望你慎而言之,不要多做揣测。”   这样的信任让墨燃感到喉中极涩,他喃喃道:“师尊……”   华碧楠看了楚晚宁一会儿,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笑了笑,便隐回了孤月夜的队阵中去了。   姜曦拾回了颜面,但神情仍是很难看。   他冷冷道:“不管怎样,先登顶再议。”   众人行至山顶,那里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巨大的法咒之阵,阵眼不断有红色的光团冒出。   墨燃一看这阵,心底骤沉,指尖凉透。   果然是共心之阵……是炼化共心棋子,把噬魂虫合入珍珑棋里,才会需要用到的阵法。   踏雪宫宫主皱着眉,打量着那诡异的阵法图腾,说:“这是什么阵?从没见过。薛掌门,你见识多,你见过么?”   薛正雍凑过去看了看,摇头:“没有。”   姜曦褐黑眼眸里闪着幽光,他瞧了那阵眼一会儿,伸手缓缓探测过去。他对这种炼药的阵法最为精通,阖眸探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撤了手,扭头对墨燃说:“你可还有别的设想?”   他这种反应,等于完完全全地告诉大家,方才墨燃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就是对的!   墨燃道:“……有。”   姜曦道:“说。”   “既然是子母虫,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是台上,一个是台下,所以,徐霜林在这里做了多少珍珑棋,哪里就会起来多少具尸体,同样听他命令。”墨燃顿了顿,道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但是,在那个地方,堆积的就绝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僵尸了。恐怕都是生前修为极其强悍之人的遗骸。”   薛蒙惊道:“这就是徐霜林杀了这么多普通人的原因?为了让手下的修士死尸更好控制?”   “恐怕是的。”   “……”   薛蒙回头望了一眼山下,那茫茫的尸山血海,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不知是因为觉得太恶心太震撼,还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将要面对的同等数量的修士死尸。   或许两者都有,薛蒙看起来都有些打晃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这里!这里有具尸体!”   山顶其实已经没有任何高大的遮蔽物了,只有一个灌木丛,眼尖的人发现那里头似乎有一截白衣露出来。 第205章 师尊,大灾将至   几个人走过去查探, 把它从灌木丛中拖出。那是个浑身焦黑的尸身, 烧的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瞧出生前曾在火海里挣扎过。它的面目已经完全粘稠化,看不出五官,只能通过体型、还有外头遇火不化的雪纱衣料判断出她生前应当是个女子。   楚晚宁将手悬空于其上,阖目而探,而后道:“没有珍珑棋子的痕迹。”   有人喃喃:“奇了怪了, 徐霜林做了一整个山头的珍珑棋局,难道这个是他漏做的?”   立刻有人反驳道:“你见过哪个漏做的尸身, 会被单独丢在山顶?”   墨燃也走过去, 来来回回,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具女尸。作为前世最擅珍珑棋局的人,他当然清楚这个法术的某些禁制,所以对于这具女尸的身份,他心里有个比较确信的猜测, 但他需要一点佐证。   佐证很快就找到了。   墨燃从她手上摘下一串焦黑的链子, 拭去上面的灰黑, 露出些淡红的灵石来。   他把那链子交给了姜曦,说:“宋秋桐。”   “……你怎么……”姜曦问了一半,拿着拿链子,反应了过来, “你认得这个链子?”   “我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墨燃言简意赅, “宋秋桐是宋星移的传人,降服了凤凰恶灵的蝶骨美人一族, 就是开启这凰山禁地的钥匙。”   有人问:“徐霜林是杀了宋秋桐,把她当钥匙,开启了凰山大门?”   墨燃摇了摇头,盯着宋秋桐的脸看了半晌,算不上怜悯,但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墨燃说:“不是,恐怕他带她上山的时候,她还有气在。”   “怎么说?”   这回墨燃还未说话,姜曦先开口了。大约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遇到这种自己能轻易解答的问题,姜曦也没打算让晚辈再出风头,而是淡淡道:“为了给凰山下令。”   墨燃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样最好,如果什么都叫自己说了,以后被怀疑起来,就会越难辩白。于是走到一边,把位置都让给姜曦,让姜曦说话。   有人问:“下令?宋秋桐一个弱女子,能下什么命令?”   “她虽弱,但她的先辈可未必就都是脓包。凰山的凤凰恶灵,只会听命于降服了它的那一脉血统。”姜曦也不是糊涂人,说,“宋秋桐就是这支血统最后的传人。”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啊,降服凤凰恶灵的是蝶骨美人席?”   “不错。”   “这倒是闻所未闻……”   姜曦道:“没听说过也正常,四大邪山除了镇守,也没有别的什么作用了,因此能不能开启,由谁开启,大家都不会太在乎。宋秋桐之前流离失所,被拿来当做拍卖之物,想必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凰山上来……她应该都没听说过自己先辈降服凤凰恶灵的往事。”   “所以……所以是徐霜林带她来的?”   “应当如此。”姜曦继续道,“当时儒风门劫火骤起,众人各自逃难,谁也不会返回主殿,去顾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唯一能顾及到她的人,只有徐霜林,或者徐霜林背后的那个同僚。”   薛正雍在旁边思忖,点了点头:“既然幕后之人可以撕开空间裂缝,将徐霜林带到别的地方去,想来带一个宋秋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们不如做个设想——他把她带到凰山,宋秋桐本性就是个趋炎附势的,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只会唯命是从。那么这个时候,那个人只需要将她带到凰山,让她对凰山下达命令,她不会不答应。”   有人问:“但他为什么不用珍珑棋子操控宋秋桐?”   “因为凤凰恶灵能识别下令之人是否遭了控制。”姜曦道,“必须要活的,还要心甘情愿,这座山,才会听其号令。”   大家慢慢琢磨过味儿来了,有人惊愕道:“那我们在这里干嘛?不都上了他的当,跑到了他的‘幕后’,还因为这该死的凰山地幔,没有办法清除这些噬魂虫……现在该怎么办?”   姜曦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弃墨燃打的那个“台前”“幕后”的比喻,但还是说道:“找到‘台前’,直接去摧毁徐霜林的布傀儡们。”   “墨宗师。”   姜曦说完之后,忽然唤了墨燃一声,墨燃原本抱臂在旁边专心听着,听他提到自己,不由微怔。   “嗯?怎么了?”   姜曦幽幽道:“方才墨宗师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么,姜某还想再请教墨宗师一句,台前在哪里,又该怎么找?”   墨燃:“……试试见鬼?”   “试……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掌心光焰亮起,柳藤倏忽窜出,他说:“就是这个,它叫见鬼。”   姜曦:“……”   见鬼和天问一样,都有审讯之能,可审活人,可审厉鬼,也能审灵魂离体的尸首。区别在于审人和审尸体,是让他们开口说话,而审鬼,则是直接与魂灵沟通。   宋秋桐死了已经不止一个月了,灵魂早就不在了,但所幸凰山阴气充沛,尸身还没腐烂。墨燃低声道:“见鬼,去审。”   倏地一声,只见得见鬼立刻听从号令,伸开枝条叶蔓,将宋秋桐整具尸身缠绕三圈,她的尸体便开始发出耀眼红光。   那红光流曳在墨燃眼底,他开口试着问了一句,嗓音低沉:“带你来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宋秋桐那焦黑的面容五官难辨,一时没有动静。   “……是不是不奏效啊。”有人小声咕哝道。   墨燃眯起眼眸,再次盘问:“带你来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还是没有动静。   姜曦道:“看来墨宗师还是太年轻,不如换你师尊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宋秋桐的脖子忽然动了!她动作僵硬,极其缓慢,但也无疑是极其明显地摇了摇。   薛正雍惊道:“不是徐霜林?”   墨燃紧紧攥着见鬼,手背上经脉微凸,他又问:“那么,带你来此地者,你可曾瞧清?”   又是几许沉寂,宋秋桐忽然张开嘴,但她并没有回答,口中窜出的,却是一大条粘腻的滑蛇,噗嗤掉在了地面,嘶嘶游曳开来。   有孤月夜的弟子立刻认了出来:“她肚子里有吞言蛇!”   吞言蛇,邪兽,无毒,周身覆盖灵甲,可于人的肚肠中存活二十余年。   这种毒蛇上修界很多门派也会使用,专门让暗卫吞下,从此之后,那个暗卫除了能跟吞言蛇的主人可答真话,其余人等无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能答假话,或者真假半掺,否则这种毒蛇就会从休眠中醒来,瞬间撕碎宿主的五脏六腑,斩断喉管,撕碎舌头。   见鬼的红光蓦地熄灭了,宋秋桐整具身子都在发抖,不住地摇头,口中溢出大团的猩红血块,瞧上去是被搅碎的五脏六腑,还有舌头、喉管……   再也说不出一句实话。   众人愀然,忽有人提议:“既然说不得,不如让她写写看?”   墨燃在看到吞言蛇的瞬间,其实就已经明白幕后之人所思周密,已非常人所能及。但还是上前,抬起宋秋桐的双手仔细看了看。   薛正雍问:“怎么样?”   墨燃摇了摇头:“筋骨都被挑断了,根本写不了任何东西。”   四下就更近了,忽有阴风刮过,山林间万叶桀桀狞笑,远近处都有僵尸的嘶吼哀嚎,一时间山巅的气氛僵凝诡谲到极点,桃苞山庄的庄主马芸打破了这种死寂,他说:“那、那线索就断了?”   没人吭声。   墨燃收回了见鬼,宋秋桐的尸身已经软绵绵地跌到了地上。   很快有凰山的藤蔓窸窸窣窣地爬过来,仔细盘绕起主人的尸身,将她又裹挟着,拖到了灌木丛里,好像要用这小小的灌木保存住她一样。   他方才其实并不明白徐霜林他们为何不直接将宋秋桐杀死之后,将她付之一炬,还要大费周章地挑断手上经脉,喂下吞言蛇。但看到这一幕,忽然也就明白了——   凰山服从蝶骨美人席一族,从生到死。只要她的尸身在凰山,凤凰恶灵,就不会允许其他人将它的主人付之一炬,烧为骨灰。   墨燃一时间不知是怎样的感受,他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他死了,无人给他收尸,还得自己在咽气前,躺进事先挖好的棺椁里。其实那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那些攻上山来的义军,不把他五马分尸了才怪。   上辈子自己的死法恐怕比宋秋桐还凄凉,临到头,连根愿意守护他的藤蔓都没有。   周围很多人都在喃喃,互相说着话,皱着眉,讨论着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而有些人则在闭目思忖,比如姜曦,比如楚晚宁。   墨燃也合上了眼,在心中梳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如此血腥手段,与前世的他可谓相似至极。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墨燃觉得猜测徐霜林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不是那么地困难。   他好像看到徐霜林在他的三生别院里,赤着脚,来回踱步,徐霜林在思考,在自问:灵力不够,无法操控成群的修士之尸,该当如何?   然后他想出了主意——   使用的共心之阵,杀同样数量的普通人,一个修士对应一具寻常尸身,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供他驱策。   哪里做这些最安全?   四大邪山。   无法打开凰山结界怎么办?   带着宋秋桐的尸体。   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迅速串联在一起,墨燃眸色黑沉,兀自思索着。   百姓尸身哪里来?   ——临沂劫火,付之一炬。   虽然都是猜测,但每一条都能对上,他眼中的光泽聚散离合,离合聚散,他甚至能感觉他就是徐霜林,徐霜林就是他,站在凰山之巅,目光近乎是疯狂地逡巡着,看着山下滚滚汹涌的尸潮。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直到忽然之间,卡顿在一个点。   如果他是徐霜林,做到这些之后,是不是就该搭建“台前”,去表演自己苦心孤诣安排出来的一出傀儡戏了?   “台前”选哪里好呢?   哪里可以寻到强悍且数目可观的修士遗骸?   要不被发现,可受庇护……   那逐渐繁盛的天光,骤然暗了下去。   “蛟山……”他喃喃着。   姜曦侧目看他:“什么?”   墨燃的脸色变了,他看着东方,他忽然变得有些震怒:“蛟山!英雄冢!——他找的台前在蛟山英雄冢!临沂一劫,死难者多为庶民,徐霜林能得到那么多庶民尸骸,却得不到法力更强的修士尸骸!——英雄冢!”   姜曦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徐霜林对应召唤起来的,是儒风门这数百年里,埋葬在英雄冢的骸骨?”   墨燃根本懒得和他废话了,暗骂一声,已长掠而出,朝山下疾奔。   徐霜林真是个疯子!英雄冢埋着儒风门世世代代的掌门,甚至尸解成仙的初代掌门,用共心之阵操控一般的修士还好,操控这些人?   一旦徐霜林的法力支持不住,这些强悍之骨就会暴走挣脱,到时候徐霜林会被反噬,暴毙而死,而儒风门数百年战力最强的尸群就会暴走失控。   那将是,不亚于无间地狱天裂的大劫难 第206章 师尊,我到底是谁?   墨燃掠过滚滚尸潮, 直奔山脚之下,出了结界,他目光立即落在了南宫驷身上。   此时南宫驷的禁锢已被解开, 叶忘昔单膝跪在一边, 给他包扎着伤口。而梅含雪则眉目清寒,静静地在江东堂和南宫驷之间席地而坐, 面前一张箜篌, 指尖轻动,流水之声。   要知道梅含雪是昆仑踏雪宫的掌教大师兄, 而且据说此人神出鬼没, 身法极其诡谲,路数也经常变化,一会儿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一会儿又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邪门功夫。   托他的福, 江东堂那群人虽然恨不能把南宫驷活剐了, 但也依旧没有办法, 只能乖乖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干瞪眼。   见墨燃下来了, 梅含雪的琴声戛然而止, 收琴, 起身, 微微点头。   一派作风极是端庄周正。   “山上如何?”   墨燃道:“都是假的。”   “假的?”梅含雪微微蹙眉,江东堂的人听到了, 也纷纷围了过来,黄啸月还躺在旁边的凉亭里, 让几个弟子给他捶腿揉肩,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虚弱模样,但闻言也忍不住将眼睛眯起一条缝,竖起耳朵听着。   墨燃道:“徐霜林不在这座山上,恐怕是在蛟山。我——”   他还未说完,一旁南宫驷就已面色苍白,猛地盯住墨燃:“徐霜林在蛟山上?”   “或许,但没有十足的把握。”   南宫驷愣了一会儿,喃喃道:“……不可能,蛟山只听从南宫家族的命令,徐霜林他……”   他想起什么,忽然语塞,而后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下去,一双乌亮的眼睛凝视着墨燃的脸。   他竟一时忘了,徐霜林,原本也姓南宫。   南宫世家,一柳一絮,曾经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杰,人人都觉得儒风门会在这对兄弟手里再登辉煌之境,如日中天。谁能想到这兄弟二人与儒风门的结局,会是今天这般局面。   南宫驷默然垂下了眼睑,不再言语。   这时候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凰山下来了,几千个人像是洄游的鱼群,拥挤着返回山前。   楚晚宁走了过来,薛蒙和师昧跟在他身后,他看向南宫驷:“手怎么伤了?”   “不碍事,是我自己划的。”南宫驷道,“谢过宗师大恩。”   薛蒙叹气道:“叫师尊,叫什么宗师,真是的,师尊给你的面子,你还不要,你……”   “我没有拜过师父。”南宫驷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所学所习,从未师从宗师。年幼时家母所求,宗师不必放在心上。”   楚晚宁:“……”   “抱歉。但当年的三拜之礼,我都不记得了。”   楚晚宁还未说话,就见到姜曦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掌门朝这里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七八八的拥蹙。他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私话,便抿了抿唇,未再多言,只把乾坤袋里的一小罐药递给了他。   “每日外敷,三日当愈。”   他简单地说完这句,其他人就已经赶到。   黄啸月也被搀扶着从凉亭里颤巍巍地走过来,这一杯羹,江东堂无疑是不会错过的。   如今孤月夜是众派之首,大事面前,理应由姜曦先说话。但是姜曦看了看南宫驷,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应当以什么态度对他最为合适--   儒风门跋扈横行那么多年,与很多门派都积累下了冤仇,这些冤仇无处发泄,最终都要落在南宫驷一个人身上。   但南宫驷有什么错呢?碧潭山庄的剑谱不是他拿走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他干出来的事情,他甚至还来不及不知道那本剑谱在哪里……他父亲南宫柳罪行累累,一死了之倒也痛快,如今人人都说父债子偿,可若是都做到父债子偿了,在座的又有几个人,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何况这个年轻人,眼下还是南宫家族的唯一血脉,是打开蛟山大门的钥匙。   “你……”   姜曦斟酌着开口。   才只说了一个你,就听得旁边忽然有人颤巍巍地说了句:“南宫施主,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儒风门落下的烂摊子,你万不可放任不管,袖手旁观。”   姜曦一看,是无悲寺的方丈玄镜大师,不由心中冷笑,心道这老秃驴六根不净,倒也是想要挑些梁子来出头。   不过这正好,反正他也不擅交际应酬,便懒洋洋地闭了嘴,立在旁边,看玄镜大师拄着法杖,阿弥陀佛地与南宫驷讲大道理。   南宫驷听了没几句就道:“可以,我与你们一同去蛟山。”   玄镜大师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帮助打开蛟山结界,愣了一会儿,才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能明事理,神佛有知,罪孽当减了。”   南宫驷有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呜地哀叫着,想要爬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摁了回去。   “我去蛟山,是不希望儒风门数百年的英杰沦为傀儡,为虎作伥。”南宫驷隐忍道,“但多谢大师一片好意,为我指点明路。”   如此一来,打开蛟山的钥匙便有了。   不过四大邪山,每一座山的适性特点都很不同,和凰山不一样,如果要前往蛟山,无论是南宫家族的人,还是南宫家带进来的任何外人,都必须做两件事——   第一,斋戒十日。   第二,到蛟山所属的磐龙群山时,必须徒步而行,不可御剑,不可骑马,凭一双脚,翻过前三座山,以示心诚。   薛正雍算了算时日,说道:“从这里到磐龙群山,若是骑马,大约要花十天,刚好斋戒完成。我看诸君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宜,也不用赶回各自门派斋戒辟谷了,一起走吧。”   踏雪宫宫主道:“也好,一起去的话,还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薛正雍道:“只是我们这里少说也有三千个人,马匹有些难找……”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嗓音,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个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男子,穿着大红锦袍,锦袍边缘绣着黑色夜猫图腾的纹章:“我山庄里有,应该够用。”   “马庄主?”姜曦的眉毛挑了起来。   此人正是上修界九大门派之“桃苞山庄”的掌门马芸,在薛蒙买的那本《不知所云榜》上,他排第三富,不过现在南宫柳一命呜呼了,论财富,他应当可以排到第二。   比起姜曦,马芸就显得接地气多了,有些生意人的模样。不过毕竟这两人敛财的方式也不同,姜曦凶狠,路子野,珍宝多,做的是黑市。   马庄主则在修真界设立了大大小小的驿站,承接各种包裹递送,仙马、仙舟、灵力马车的租赁,他们山庄擅长制造各种灵便的舟车,饲养了大批精壮的牛马,因此马庄主有个诨名,叫做“接客马”。   面对冷面煞神一般的姜曦,接客马显得有些怂,缩了缩脖子,道:“那要不……还是去霖铃屿?姜掌门府上的骏马肯定比在下多,嘿嘿嘿。”   众人:“……”   姜曦瞧了他那满脸褶子的笑容,无语片刻,说:“我只是感怀于马庄主慷慨相助,并没有别的意思。此地离桃苞山庄近,马庄主愿意借大家坐骑,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马庄主一听,松了口气,笑道:“那就请诸位移步去鄙庄吧,左右天色已晚,不如在庄中留宿一夜,第二日再一块儿出发。”   桃苞山庄立于西子湖畔,建于孤山之巅。不过这孤山说来是山,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小丘陵,爬到山顶,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到啦!”马庄主兴致勃勃地站在漆成鲜红色的宏大山门前,抬手撤掉了守护结界,“诸位请进,请进请进。”   凰山一行,诸位掌门的内心亦或焦躁亦或担忧,唯独马庄主很快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能捧出热气腾腾的笑容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但也都没说什么,掌门为先,长老次之,亲传再次,后头就是浩浩汤汤的各门派弟子,依次进了桃苞山庄的结界大门。   薛蒙跟墨燃嘀咕道:“这个接客马搞什么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该不会也是跟徐霜林一伙的吧,这是要请君入瓮么?”   “……不是。”   “你又这么确定了?”   墨燃说:“九大门派的尊主和翘楚都在这里,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伙,什么都做不了,反而会暴露自己。”   “那他那么高兴做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说:“他是在高兴发了财。”   “发啥财?他做的明明是亏本买卖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样,都没什么生意头脑,据说他小时候,王夫人给了他一片银叶子,让他去小贩那边兑开,结果他给兑回了一只小风筝和三个油腻腻的铜钱,被坑的极惨,还偏偏觉得那风筝好看,自己是买了个开心,值得很。   他这种人,又哪里能知道接客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还是愣愣地:“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说要借我们马匹,不是租我们马匹。他分文不取,他——”   这时候,负责待客分房的山庄低阶弟子来接应了,墨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由那穿着桃红色小袄的侍女笑眯眯地引着他们,前往今晚暂居的别院。   这一排别院都靠山缘,一院可住六人。黄昏时分,墨燃站在自己厢房的窗前,眺望远山寒黛,西湖烟波。   从凰山下来之后,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极为不安,此时关了房门,他终于把这种躁郁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摩挲着窗棂,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在把玩着掌心里的某样温润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总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却无心欣赏。夕阳昏沉,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脸上的模样,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正派淳直的墨宗师的。   这是一张属于前世踏仙帝君的脸。   阴鸷的。   残阳刺进他浅褐色的眼眸。   暮色里,墨微雨面目豹变。   徐霜林背后的那个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着一把刀,刀刃都贴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渗出。   但那个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头。他根本看不清是谁立在自己身后,随时随地,会要了他的性命。   他心里很乱,他总觉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瞒不了太久了。   如果决战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该怎么办?   伯父伯母会怎么看他?师昧会怎么看他?薛蒙会怎么看他?   还有楚晚宁。   楚晚宁……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宁会有多恨他?会不会从此之后,不愿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啪嗒。”   忽然一声响,手中把玩的那个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来,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儿上粘了点灰尘,看来桃苞山庄的这间别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顿住。   墨燃的脸色猛地惨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玩什么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温润的棋子。   珍珑棋!!   墨燃悚然色变!   他前世,临死前最后两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心情极度复杂,极度烦躁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灵力聚在掌心里,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他的这个习惯,当时让宫内的很多侍从都心惊胆寒,墨燃无意中听到过宫人在讨论过这件事,他们都觉得,他定是愠怒了,愠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杀人,要把活人炼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随时会把手中那枚棋子丢出来。”   “说真的,我宁可看他玩死人的头盖骨。”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软了。陛下做个棋子,要耗费多少灵力,他总不能是做着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发泄啊……万一发泄到我身上,那我该怎么办……”   墨燃对此很是无语,但又有些好笑。   他并不理解这些叽叽歪歪的宫人是怎么想的,凭什么一副笃定的态度,来揣测他的内心。   其实他做这些棋子,并没有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踏仙帝君的一个私人癖好,就那么简单。但自从听到宫人的议论,他有些时候也会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珑棋朝某个婢子打去,吓得那些人连连告饶,腿如筛糠,他面上冰冷如故,心里却暗自觉得逗乐。   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仅有的乐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凝过珍珑棋了。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与曾经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没有施展过这个法术。   转眼七八年都过去了,他以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诀。   可原来他根本逃不掉——   罪恶种在他的灵魂里。   墨燃盯着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颤抖……   他忽然绝望极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西子湖畔?还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在发抖,不住地发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里,像沉重的梦魇,像黑漆漆的血污,他头颅内有个狰狞的声音在不住狂笑着,嘶吼着: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远只能做个恶人,你只能是厉鬼!你这个灾星!灾星!!”   掷地有声。   “笃笃笃。”忽然门被敲响。   墨燃猛地惊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紧攥于手中,回头厉声道:“谁?”   “是我。”外头的人回答,“薛蒙。” 第207章 师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墨燃打开门。   没有全开, 是一道窄小的缝,他看到薛蒙沐浴在阳光里,旁边跟着一身青衫的师昧。   薛蒙说:“我们给你拿了些伤药过来……你干嘛?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啊。”   墨燃沉默片刻, 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两人进了屋, 薛蒙走到窗边,探头出去看了看外面的西子霞光, 然后缩回来, 说道:“你这屋景色好,我那间外头刚好有几棵大樟树, 全挡着了, 什么都瞧不见。”   墨燃心不在焉道:“你要喜欢,我跟你换。”   “不用,东西都放下了,我也就随口说一句。”薛蒙摆了摆手, 走到桌几前, “让师昧给你上药吧, 你肩上被藤蔓割到的那伤口, 不处理该化脓了。”   墨燃黑褐色的眼睛望着薛蒙——如果薛蒙知道前世的事情, 知道自己的堂兄壳子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魂灵, 还会对着他这样灿笑, 给他送药吗……   薛蒙被他盯得有些发憷,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墨燃摇了摇头, 在桌旁坐了下来,垂落眼帘。   师昧立在一边, 对他说道:“把上衣脱了,我给你看看伤口。”   墨燃心中积郁,也没多想,抬手解了上衣,说道:“麻烦你。”   师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总也不知道多注意。跟着师尊,好的不学学坏的,有什么危险都跑在最前面,最后总弄得自己一身是伤,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他一边说着,把药箱里的东西取出来,细细替墨燃擦拭疮口,敷药,裹上纱布。   做完这一切,师昧说:“最近不要进水,也不要有太大的动作,那藤蔓上有毒,伤口不是很容易愈合。还有,手伸出来,我诊个脉。”   墨燃就把胳膊伸给他。   师昧的十指纤细白皙如软玉,在脉门搭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忧愁。   那神色一闪即逝,却被墨燃无意瞧见:“怎么了?”   师昧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   “中毒很严重?”   师昧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冲他淡淡笑了一下:“有一点而已,记得多修养,不然会留下后患。”   他说着,低头收拾好药箱,又道:“我还有点伤药需要整理,先走了,你们聊吧。”    门在他身后掩上。   薛蒙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微微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怪怪的,像是有心事。”   墨燃心情也不太好,说道:“大概诊脉之后发现我大限将至,替我悲伤?”   “呸呸呸,乌鸦嘴。”薛蒙瞪他,“哪有这样咒自己的?何况我跟你说认真的,师昧这几天总是很低沉。”   墨燃这才有些在意起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有吗?”   “有。”薛蒙说的很肯定,“我跟你说,他之前好几次都在发呆,我叫了他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你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喜欢上了某个人?”   墨燃:“……”   师昧喜欢上某个人?要是换做八年前,薛蒙这样跟他讲,他怕是能翻了醋坛子跳起来骂人。但此刻却只觉得有些惊诧,回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却发觉自己这些年对师昧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些,竟是无迹可寻。   “你别问我,反正喜欢的总不会是我就对了。”墨燃说着,拉上自己敞开的衣襟,把衣服穿好,“何况别人感情的事情,你老管这么多做什么。”   薛蒙便有些尴尬了,红着脸咳嗽道:“我哪里管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凶巴巴地瞪着墨燃,瞪着那身材好的要死的家伙穿衣服,瞪着瞪着,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肌肉紧实的胸膛,停住了——   墨燃并没有在意,随口道:“盯着我干什么?喜欢我?”   “……”薛蒙不吭声。   墨燃依旧要死不活的那种语气:“别看了,我俩没可能的。”   薛蒙这才白着脸,把头转开去,佯作镇定道:“呸,你想的倒美。”   但他却心如鼓擂——他看到墨燃脖颈处,贴身的地方,挂着一枚绯红色的晶石吊坠,瞧上去极其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他一时想不起来,鸡皮疙瘩却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一身,脑中嗡嗡鸣响。   在哪里见到过?   墨燃穿好了衣服,忽然发现桌上有几点药水污渍,他问薛蒙:“有手帕么?”   “嗯?……哦,有。”薛蒙回过神,翻出一块,递给他,“你总也不记得自己带一块。”   “我不习惯。”   薛蒙板着脸道:“上回还说师尊要送你一块,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墨燃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央求过楚晚宁,请他送自己一块海棠花手帕,可不知道楚晚宁是忘了还是懒,一直都没有给他。他不由地有些尴尬,清咳几声,说道:“这不是最近忙,师尊没有空闲……”   “有空闲师尊也不会只给你一个人做。”薛蒙冷笑道,“我肯定有份。没准那个谁……那个南宫驷,他都有份。”   说到南宫驷,墨燃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愈发笼上了一层阴霾。  “你去看过他了吗?”   “没有,我去看他做什么。”薛蒙道,“他和叶忘昔,住在姜曦那个老鬼旁边,我恨不得离那儿十万八千里远,才不想过去。”   墨燃就点了点头:“在那边也好,姜曦脾气虽差,毛病也多,但左右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应当不会为难他们。”   薛蒙就气哼哼地:“他?他那狗东西要是能明白事理,我就能跟他姓,不叫薛蒙,叫姜蒙算了。”   墨燃:“……”   薛蒙总有这样的能力,闹闹腾腾愤世嫉俗,上下嘴皮子一碰,损起人来不带半点含糊。但或许也正因为他这样的吵闹,墨燃才感到屋子里多出来一些人间的热烈气息。   那前世可怖的梦魇,才终于稍稍淡去。   薛蒙道:“说起来,师尊不会是真的想收南宫驷当徒弟吧?”   “以前师尊肯定不愿意。”墨燃说,“但如今,却是你我都拦不住他的。”   薛蒙一愣:“为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我问你,先前李无心敬畏南宫驷,明明是个长辈,却从来不敢对南宫驷出言顶撞,为何?”   “因为他爹厉害,修真界第一大门派的掌门,这还用说么。”   “那好,我再问你,为如今黄啸月这种人,还有那些根本连名号都叫不上来的人,都敢欺负到他头上去,又是为何?”   “……因为冤仇?”   墨燃一时无言,心想,这种话也就只有薛蒙才能说得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羡艳,他觉得薛蒙虽然已经二十多了,但有时却依然想法单纯像个孩子——“像个孩子”是个很微妙的描述,因为孩子身上最明显的特点便是纯真、简单、直率,但同时也意味着一个人没长大,不成熟,草草莽莽。   但对于墨燃而言,他觉得活了二十年,看这个红尘的眼睛仍是极为干净的,这是个奇迹。   他看着他面前的奇迹,然后苦笑着说:   “哪里来的这么多冤仇。”   “儒风门抖出了那么多上修界的事……”   “那是徐霜林抖的,和南宫驷能有多少关系?”墨燃道,“更何况,当初抖落的那些秘密,南宫驷难道不是最受伤的人之一吗?他得知了他母亲是由他父亲亲手葬送的,他根本不是始作俑者,而是一个牺牲品,一个受害者。”   薛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墨燃没吭声,等着他说,结果薛蒙就那么张着嘴,张了半天,又悻悻地闭上了。   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半晌,他才不情不愿地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第一,看热闹。”墨燃道,“儒风门的事情,大家伙儿看着觉得刺激都来不及。欺负一个落难公子,远比欺负一个小叫花子来得痛快。””   这就和前世的薛蒙是一样的。当年凤凰之雏蒙难后,遭受到的是怎样的排挤?  薛蒙不知道,但墨燃清楚。   为了不得罪踏仙帝君,没有一个门派愿意收留他,没有一个门派愿意与他合作,他苦苦地在五湖四海奔走,请求过大大小小的掌门,希望能趁着墨燃还未做出更疯狂的事情,联手将他的暴政推翻。  那是墨燃继位的第一年。   薛蒙奔走了九年,游说了九年,没有人听他的,最后勉强愿意给他一个容身之所的,也只有昆仑踏雪宫,愿意倾力帮助他的,也只有梅含雪。   墨燃庆幸这辈子的薛蒙不用再受此屈辱。   薛蒙浑然不觉,问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自以为替天行道。”   “这话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神明后嗣天音阁,在处理修真界重犯的时候会做什么?”   “公之示众啊,先吊个三天三夜。”薛蒙嘀咕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刚来死生之巅那会儿,就有个重犯要处死刑,爹爹也要去那边公审,你和我不都跟过去了?行刑的时候你也看了,不过你那时候胆子也真是小,看完之后就吓得发了高烧,四五天了才消退掉……”   墨燃笑了笑,半晌说:“没办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挖灵核。”   “你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来挖你灵核。”   墨燃道:“世事难料。”   薛蒙就有些错愕,抬手去探墨燃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净说傻话。”   “做梦梦到过而已,梦到有个人的剑刺到了心口,再偏几寸,心脏和灵核就都毁了。”   “……”薛蒙很是无语,摆摆手道,“得了吧,虽然你挺讨厌的,但好歹是我堂哥,谁要挖你灵核,我第一个和他不客气。”   墨燃便笑了,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里头有光,有影,光影摇动,思绪万千。   他为什么要提点薛蒙天音阁的那件往事呢?   或许薛蒙根本没有留意到,但那些面目,却在当年的墨燃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倒影。   他还记得那案子审的是个女人,二十来岁,很年轻。   天音阁广场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修士、平民,什么都有,他们都仰着头,瞧着邢台上被捆仙绳、定魂锁、伏魔链三种法器缠绕着的那个女人,窃窃私语着。    “这不是林夫人吗?”   “才刚刚嫁入名门呢,犯了什么罪啊,竟然惊动了天音阁……”   “你们还不知道吗?赵家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啊……”周围几个人听到了,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有人问,“她做什么这么想不开?听说她丈夫可对她好得很啊。”   一派喁喁私语中,天音阁主款步走上了邢台,拿着宗卷,先和台下众人致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宗卷,开始宣读这个姓林的女人的罪状。   罪状很长,读了小半个时辰。  究其根本,就是说这个姓林的女人,根本不是赵家本来要娶的那个世家的小姐。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傀儡,接近赵公子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这场因私冤而起的谋杀,而原本要嫁进赵家的那个大家闺秀,早就已经成了这位林姑娘的刀下怨鬼。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天音阁主最后正义凛然地评点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林姑娘,你也该撕下自己的假面,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原本的模样了。”   人/皮/面具被当众揭下,蛇蜕般扔在地上。  台上那个女人散乱的头发下,露出另一张苍白妖冶的脸,被天音阁的门徒掰着下巴,托起来示人。   台下立刻喧哗起来,有人大叫道:“好歹毒的妇人!”   “杀了无辜的千金小姐,还害得容家家破人亡,只是因为自己的私仇?”   “打死她!”   “抠掉她的眼睛!”   “凌迟她!把她的皮一寸寸割下来!”   人群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人组成的,但它们最终却长出一张相同的脑袋,像一只尾大不掉的迟钝巨兽,流着涎水,咆哮着,嘶吼着。   这丑东西大约以为自己是只瑞兽,上能代表青天日月,下能代表皇天后土,立在人世间,便是正气公道。   台下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刮着少年墨燃的耳膜,他惊愕于这些人的激愤,好像枉死刀下的女人也好,素未平生的赵公子也好,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他们恨不能亲手替自己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讨回公道,恨不能手刃活撕了那个姓林的罪人。   墨燃茫茫然地睁大了眼,怔愣地:“定罪……不应该是由天音阁定的吗?”   薛正雍就安慰他:“燃儿别怕,是由天音阁定的,大家也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他们都是嘴上说说的,最后怎么样,当然是由天音阁按神武指示来判罪。会公平公正的,别担心。”   但事情却不像薛正雍说的那样发展,人群呐喊的内容也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夸张了。   “这个婊/子!滥杀无辜!怎么能轻易就让她死了?木阁主!你们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司,可一定要好好审判她,给她十倍百倍的痛苦!让她有好果子吃!得到应有的惩罚!”   “先撕烂她的嘴,一颗颗拔下她的牙,把她的舌头切成无数条!”   “往她身上抹泥!干了之后撕下来,连着一层皮!这时候再拿辣椒水倒她一身,痛死她!痛死她!”   更有青楼的老鸨来看热闹,她磕着瓜子,然后娇滴滴地笑道:“哎呀,撕掉她的衣服呀,这种人不应该光着身子吗?往她下身里面塞蛇,塞泥鳅,找一百个男的轮流搞她,那才算罪有应得呢。”    其实这些人的愤怒,真的全都来源于自己的一身正气吗?   墨燃那时候坐在薛蒙身边,他受到的刺激更大,一直微微地在发抖,到最后连薛正雍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安,正要带他离开看台,忽然台上传来“砰”的一声爆响,也不知是人群哪个地方,有人朝上头扔了个引爆符,正扔在那个女人的脚边,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天音阁的人不知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还是压根也没想要阻止,总是那引爆符很快炸开了,女人的腿脚刹时被炸的血肉模糊——    “伯父——!”   墨燃紧紧揪住了薛正雍的衣摆,他抖得太厉害了,他抖得太厉害了……   “好!!”   下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英雄们拍着巴掌,乐不可支。   “打得好!惩恶扬善!再来一次!”   “谁扔的?不要扔。”天音阁的弟子在台上喊了两嗓子,也就随着众人去了,下面七七八八地扔上各种东西,菜叶,石头,鸡蛋,刀子,那些人自己施了个结界,立在旁边看着,只要不会立刻要了她的命,他们就不去阻拦。  天音阁素来英气凛然,不会和伸张正义的群众过不去。   墨燃回忆到此处,只觉得心中窒闷得厉害,不愿再想下去。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你看着吧,薛蒙。如果南宫驷执意不愿承认自己是师尊的徒弟,那么他就彻底在修真界失去了屏障。等蛟山一行结束,若他们真的把南宫驷带去天音阁问审,你会看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薛蒙道:“可当年天音阁审讯,大家那么气愤,也只是因为那个女的杀了人,所以……”   “所以刀子握在手上,想怎么捅,就怎么捅了,对不对?”墨燃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还有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借着“伸张正义”的旗号,在行恶毒的事,把生活里的不如意,把自己胸腔里的暴戾、疯狂、惊人的煞气,都发泄在了这种地方。   喝完茶,又聊了一会儿,见日头渐晚,薛蒙便离去了。  墨燃走到窗边,将方才收在袖里的珍珑棋拿出来,盯了须臾,双指注灵用力,狠狠一捻,便成灰烬。   起风了,所有的树叶都在颤抖,窗前的人也在颤抖,他慢慢抬起手,遮覆住自己的脸庞。他近乎是疲惫地,支愣在窗棂上,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走到屋子深处,被黑暗吞没掉。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坐了半天,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整个人都是破碎的,是崩溃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或许应当说出来,可是说出来亦或许会更乱,更一发不可收拾。    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混乱,他忐忑,他痛苦。   他想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幕后黑手。   他想到修真界对天音阁敬若神明般的崇拜与迷信。   他想到那个被审讯的女人,双腿血肉模糊。   墨燃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像疯子一样在房间里踱步,踏仙君和墨宗师的影子来回在他英俊的面容上出现,一个吞噬掉一个。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   推门走了出去。   夜深了。   楚晚宁准备入睡,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墨燃立在外头,微微一怔。   “你怎么来了?”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被随时随地会降临的大灾劫逼疯。他鼓足勇气,原想要开口解释这荒谬的一切。但看到楚晚宁的脸,他的勇气就都碎成了渣滓,成了泥灰,成了自私和软弱。   “……师尊……”墨燃顿了顿,鼻音略重,“我睡不着。能进去坐一坐吗?”   楚晚宁便让开,墨燃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或许是因为他不安的气息太浓重,浓重到即使一言不发,楚晚宁都能觉察到他内心的焦躁。他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墨燃没有吭声,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窗前,双手合拢,将唯一的窗门紧闭。   “我……”墨燃一开口,嗓音沙哑地厉害,忽然心绪上涌,助长那一股疯狂的冲动,“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关于徐霜林?”   墨燃摇摇头,犹豫一会儿,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灯烛的火光倒映在他眼睛里,像一根根吐信的毒蛇,鲜红的舌头,扭曲盘绕,他脸上的神情太乱了,眼中的光芒也很零落,楚晚宁怔了一会儿,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是指尖才触上他的面庞,墨燃就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颤抖,喉结在滚动,似乎是被蝎子蛰中了一样,他转过身,含糊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   “可不可以熄了灯。”墨燃说,“……看到你,我说不出口。”   楚晚宁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墨燃,令他汗毛根根倒竖,好像有个毁天灭地的东西即将坠落,压碎立在下面的每一个人。   楚晚宁没再说话,原地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墨燃便走到了烛台前,他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灭去那最后一点光明。   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但墨燃方才盯得久了,眼前还晃动着烛火的虚影,从橙黄到五光十色,从具体到模糊。   他立在原处,背对着楚晚宁,楚晚宁没有催促,等着他开口。 第208章 师尊,你确定要我躲床底下?   墨燃几次想说话, 却都只动了动嘴唇。他的太阳穴近乎抽疼,血液在狂奔乱涌,信马由缰, 但他觉得自己的血此刻已不是热的, 而是冷的,是冰的, 他在挣扎的过程中, 连指尖都一点点凉透。   “师尊。”   “……”   “其实……我……”他终于开口,一开口, 只说了三四个字, 就又乱了,又崩溃了。   他为什么要说?   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他已在巫山殿自戕,他早已死了, 他只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啊……为什么还要说。   说出来, 自己的良心痛快了, 但真的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如今这样多好, 薛蒙会对着他笑, 楚晚宁是他的, 伯父伯母都健在, 师昧也还活着……没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哪怕一辈子愧疚下去, 一辈子做个逃犯,他也不想亲手摧毁眼前的这一切。   可他又觉得这是他应该说的。   如今已经能确定幕后之人必然也经历过一次重生, 只有自己能提点众人,让所有人都有所准备。这是他赎罪的机会,或许上天让他死去一次,却仍然保留着记忆,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有个人可以站出来,阻止这场风波。   哪怕付出性命。   墨燃闭上眼睛,他在颤抖,睫毛间隐有湿润。   他不怕死,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但是这世上其实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上辈子已经受够了,就是为了逃离那些东西,他才选择了自尽。这些年,尤其是这辈子楚晚宁死后,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试图甩掉后头那只隐形的巨兽,但是现在他被逼到了死角。   它的利爪悬在了他的咽喉。   众叛亲离,万世唾骂。   他逃不掉……他逃不掉……   墨燃哭了,无声,但是眼泪淌了下来,扑簌着,落在了地上。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其实……我……”   忽然一双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身后环绕住他。   墨燃蓦地睁开眼,他意识到是楚晚宁走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楚晚宁的声音自他肩背处传来,“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都会做一些错事。”   墨燃怔住了。   楚晚宁竟已明白。   他已明白……也是,楚晚宁怎么会看不透?他见过墨燃太多次惶惶然的认错,真心的、假意的、不甘的、恳切的。   他虽然不知道墨燃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但是他知道,墨燃一定是想坦白些什么往事,坦白一些其实并不想说的往事。   “师尊……”   “如果那件事令你很不安,你想告诉我,那就说出来,我在这里听着。”楚晚宁道,“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很痛苦,那么你不开口,我也不会继续追问。……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墨燃心如刀绞。   他微微摇着头,不是的……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不是折了不该折的花,我杀了人,流血漂杵,万里枯骨,我毁了大半个修真界,我毁过你。   他再一次崩溃了。   我毁过你啊楚晚宁!   你为什么要安慰一个刽子手……为什么要宽慰把刀扎进自己心口的人,你为什么要在临死前请求我,放过我自己?   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在颤抖,不住地颤抖,楚晚宁怔忡地,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低声喃喃:“墨燃……”      “我想要说出来。”   “那你说出来。”   墨燃很混乱,他摇头,他又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他嗓音一直控制地很好,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有些哽咽了。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就别说了。”楚晚宁松开他,拉着他,让他转过身来。黑夜里,他摩挲着他的脸颊,墨燃在闪躲,但是楚晚宁还是坚决地触碰了上去,捧住他的脸。湿润的,是淌了很久的眼泪。   楚晚宁说:“别说了。”   “我……”   忽然海棠香气离得那么近,楚晚宁吻住了他,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墨燃,生涩,笨拙,他贴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地含住,撬开他苦涩的口腔,舌头滑进去,去翻搅着,缠绕着。   混乱,不安,疯狂。   墨燃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约情爱是逃离一切苦痛的港湾,大约人终究与兽相同,在交合中什么都可以抛之脑后,这欲望的沉溺里,只有欢愉是真实的。   给无助的人与怜悯。   给绝境的人,与片刻喘息。   谁都没有再说话,接吻到缠绵处,楚晚宁感受到墨燃因自己而起的欲望,隔着衣物顶着他,他犹豫片刻,伸手想去抚摸他,可是墨燃把他的手指攥住,变成了十指交扣:“这样就够了。”   他把他拥在怀里,唯有眼前人,能镇他的痛。   能净他的魂。   “不用做别的,这样就够了……”   楚晚宁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没来由地觉得很心疼:“怎么这么傻。”   墨燃便又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这样两只手都紧紧相连了,他抵住楚晚宁的额头:“我要是早些那么傻,那才好。”      楚晚宁见总也劝不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更软的话,只得笨拙地磨蹭着他的脸颊,鼻尖,最终又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做这些的时候明明耳朵尖都已涨红了,但却竭力让自己显得很镇定,很从容。他主动去与墨燃接吻,主动去拥抱,去做一些从前并不习惯去做的事情。   “师尊……”墨燃闪躲着,呼吸却在他的亲吻下渐渐有些急促,“不要了……不要这样。”   “一直都是你来做这些。”楚晚宁挣开他的手,搂住他的脖颈,“今日你听我的。”   “师尊……”   楚晚宁看着他犬一般的温亮湿润的眼,拍了拍他的脑后,竟是从未有过的宽慰与温柔:“乖。”   没有灯火,于是他们在墙边接吻爱抚,亲吻从温柔到激烈,从激烈到干渴,从干渴到抵死缠绵,充满了雄性的兽/欲与急促。   “师尊……晚宁……”   墨燃在不住唤着他的名字,怜惜的,热爱的,痴狂的,愧疚的。   只要楚晚宁给他一星半点的爱意,那便是世上最烈的情药。   他终于不再去多想,把楚晚宁按在墙边,抵着他,发了狠地亲吻他,揉搓他,到最后两个人都喘息连连,心跳激烈。他发了疯,眼角都是红的,楚晚宁在他的亲吻里蹙着眉道:“灯……”   “不是已经熄了?”   他继续吻他,吻他的耳坠,脖颈,他听到楚晚宁在他耳边忍着想要呻/吟的欲望,低声说:“不是,点亮它……”   墨燃一怔。   楚晚宁说:“我想看着你。”   灯火亮了。   黑暗不见了。   楚晚宁的凤眸明亮,清澈,倔而坚定,蒙一层欲,脸颊似是有平日冰霜,但耳根却是红的,有声有色。   他说:“我想看着你。”   墨燃忽然觉得心脏疼的都快要死了,他那颗肮脏的,千疮百孔,曾经冷酷至极的心,怎么还能在这样的眼神里活下去?   他抱着他,亲吻他,把楚晚宁的手摁在自己胸口,搏动的位置。   他说:“记住这个位置。”   “……”   “如果有一天,我罪无可赦。”墨燃低声呢喃,鼻尖磨蹭着楚晚宁的鼻尖,“亲手杀了我,从这里。”   楚晚宁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墨燃笑了,笑容里有墨宗师的俊美与诚恳,也有踏仙君的邪气与疯狂。   “我的灵核因你而结成,我的心也是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死,这两样东西都该归于你,我才能……”   他没有说下去。   楚晚宁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愕与恐惧令他再也不能说下去。   墨燃最终垂落眼眸,苦笑说:“逗你的。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   他紧紧抱住他。   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了。   “晚宁……”   我爱你,想要你,离不开你。   想告诉的有很多,却和前生之事一样,都是无从开口。   楚晚宁还在茫然与错愕之间,他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铸就多大的错,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墨燃亲吻他,他的意识就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他不是定力那么差的人,或许这不该怪罪于墨燃的亲吻,是他自己并不愿深思细想。   热情里有绝望,犹如火焰里滴入滚油。   后来的纠缠又趋于原始与痴狂,还没到床上时衣物就已脱去大半,楚晚宁被墨燃压在床榻上,枕褥之间,没有第一次那么腼腆与生疏,男性对于欲望的索取简单而粗暴。   他的亵衣很快被解开,墨燃埋头亲吻他,含吮他,时而抬起眼来去看灯火下楚晚宁目光涣散,仰着颈微微喘息的模样。   这样的缠绵还有几次?   两次?一次?   马上就要去蛟山,或许立刻就能见到那个幕后之人,如果那人真的动用了珍珑棋局,能迅速破解的人,也只有自己。   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可纠缠之间,他却哄他的师尊,也哄几近绝望的自己,他说,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就像爱欲缠绵,从黑夜到白昼,他要一夜多次地欺负他,就着相连的姿势沉睡,互相纠缠,到黎明时分,晨曦微亮,他在他的温柔里苏醒,在床褥间白日宣淫,脏到极处,爱到极处,要到极处。   墨燃把他们攥在一起抚摸,一起纾解。   楚晚宁的凤目里满是欲望与雾气,随着墨燃的动作,嘴唇微张着喘息,眼神逐渐混乱而迷离。   正沉醉间,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楚晚宁猛地回过神来,血色尽褪,墨燃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屋里很安静,但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焦灼而激烈地撸动,刺激着自己,也刺激着怀里的人。   楚晚宁想要摇头,但墨燃的力道太大了,压制着,他动不了,只能露一双凤眼,舒爽又苦痛,含恨又懊丧。   “师尊,你在吗?”   听到那声音,楚晚宁愈发恼怒地瞪着墨燃,一只手轻轻敲了敲床板。   墨燃咽下口水,喉结性感地攒动,嗓音低哑:“嗯。我知道,薛蒙。”   “师尊?”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答应,薛蒙喃喃道,“奇怪,明明灯亮着啊……师尊?”   看样子墨燃根本没打算理他,依旧伏在楚晚宁身上,沉浸在爱欲之中。屋内太暗了,他甚至将楚晚宁染着怒意的眸眼误看作了湿润情潮。      “师尊?”   外头的徒弟没打算走,床上的徒弟也没打算停,楚晚宁被他俩磨得没有办法,一发狠,竟咬了墨燃手指一口,墨燃吃了痛,这才把手挪开,黑眼睛里似有一丝委屈。   他嗓音沉炙低缓:“你咬的我好疼……”   “疼死你算了。”楚晚宁喘了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对门外说,“我已经在床上了,有什么事?”   “啊,没事没事。”薛蒙道,“就是我……我睡不着,有些心事,想跟师尊说……”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简直可以想象到门外凤凰儿耷拉下脑袋的模样。   楚晚宁:“……”   怎么回事?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有心事?   楚晚宁不放心,拍了拍还压在他身上的墨燃,悄声道:“起来,快穿衣服。”   墨燃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犬类般的神情:“你要让他进来?”   “他声音听着就有些不对劲……”   “那我呢?”   “……”楚晚宁虽然尴尬,但还是道,“你穿好衣服,躲床底下去。” 第209章 师尊,刺激吗 墨燃也是噎着了, 薛蒙真的是很厉害,这么一闹, 什么前世阴霾说与不说的,哪里还有半分影子。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怨气与欲·火, 他就搞不懂薛蒙有什么非得这个时候跑来找楚晚宁谈的——这么闲吗? 但他拗不过楚晚宁, 还是撑起身子来, 往床下看了一眼,又直起身, 亲了楚晚宁一下, 说:“不成。” “你——” “别生气,不是不听你的话。”墨燃道,“但这床板太低矮了, 我进去不去的。” 楚晚宁:“……” “这屋子里也没衣柜,窗户也只有朝门外的一扇。我没地方可以去,你让他走吧。” 楚晚宁想想也是, 只得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我已经要睡了。” “就坐一会儿,成吗?”薛蒙的声音委屈湿润, 隐约有些鼻音,“师尊,我心里头真的有些乱, 有些事情,我想当面问问你。” “……” “不然我到明天都睡不着了。” 墨燃被他这一通软声央求弄得心烦无比,倒也想知道薛蒙到底有什么东西非得在今晚说, 于是支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忽然想了个法子。他附耳和楚晚宁说了,楚晚宁的脸立刻黑了大半:“你这样……太荒唐了。” “那就让他快走。” 楚晚宁欲言又止,却听到薛蒙在门外沙沙踢着树叶的声音。想到薛蒙极少有这样坚持缠着自己的时候,楚晚宁暗骂一声,推开墨燃,说:“下不为例。……另外,把地上那些衣服都藏好,别漏了。” 薛蒙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楚晚宁还是没有答应,虽然难受,但仍是坚持着唤了一声:“师尊?” “……我听到了。你进来罢。” 得了允准,薛蒙这才推了门,他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头,这屋子里似乎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淡淡气息,但是太淡了,他也说不准这究竟是什么味道,总之闻起来他多少有些熟悉。 楚晚宁果然已经睡了,他床上厚厚的幔帘已经放落,遮去了里头的景象,听到薛蒙进来的动静,他抬手撩开了小半边帘子,露出一张朦胧惺忪的睡颜,半阖着眸子,似乎刚刚醒来,还很困倦,眼尾微有湿润的薄红,他看了薛蒙一眼。 薛蒙有些赧然,咕哝道:“师尊,对不住,打扰你睡觉。” “没事,坐吧。” 薛蒙就坐在桌边。 楚晚宁问:“想与我说什么?” “我……”薛蒙显得很纠结。方才回去之后,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墨燃脖子上那个项链为什么眼熟了——在去儒风门的路上,墨燃曾经给楚晚宁买过一条,当时自己还抢过来自己看过,觉得很漂亮,也跟着想要。 当时是墨燃亲口告诉他,那是最后一条了。 这事情让他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他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半晌,备受煎熬,最后终于忍不住,来到了这个地方。 可是面对楚晚宁的目光,薛蒙又犹豫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酝酿半晌,薛蒙这才闷声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墨燃……他有点怪怪的?” 此言一出,楚晚宁和墨燃的心底,都是咯噔一声。 楚晚宁面色不变,问道:“……怎么了?” “师尊没有感觉么?”薛蒙很难启齿,支吾了半晌,才像是终于豁出去了,硬着头皮道,“我觉得他好像在……呃……在特别卖力地讨好师尊。” 薛蒙当然不敢说“在追求师尊”,但他偷眼去看楚晚宁,眸子中尽是担忧和惶然。 楚晚宁道:“……何出此言?” “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天……”骑虎难下,薛蒙硬着头皮道,“我今天……我今天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个东西。” 隐匿在床帘之后的墨燃猛地一惊,抬手摸到了自己颈间悬着的晶石吊坠,微微变了脸色。 楚晚宁还没反应过来薛蒙瞧见了什么,仍皱着眉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薛蒙吭声,倒是有一只温热的大手触上了腿。 楚晚宁眸色蓦地一变,以为墨燃要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忙趁着薛蒙不注意转头,望着帷幕遮住的床榻深处,却看到墨燃在指自己的链子,用口型提醒着他。 楚晚宁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他斟酌片刻道:“你是不是在墨燃身上,瞧见了与我一模一样的链子?” “不不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薛蒙又急又羞,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 “无妨。”楚晚宁说,“那链子是我还给他的。” “啊,师尊还给他了?” “戴着不舒服,就还他了。” 薛蒙立时松了口气,自来时就一直苍白的脸庞总算有了些血色,他展颜笑了:“我就说怎么回事,他那时候明明告诉我是最后一条了,我还以为他……” 他颠来倒去那么多次,最后干脆一拍额头,沮丧道:“师尊当我什么都没提过。我嘴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唉,我真是个傻子。” 楚晚宁不怎么会说谎,所以也不知该怎么劝导他。事实上有悖良心的话有很多,随便讲一句,就可以把墨燃和自己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薛蒙图的也无非就是这一句话而已。 只要楚晚宁说“不是”,哪怕事实摆在薛蒙眼前,他都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师尊。可正是这种全然的信任,让楚晚宁说不出口,所以他只能那么沉默地看着薛蒙在自己面前苦恼着,抓耳挠腮,不住叹气。 他不想把话说得太绝。 看着薛蒙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说自己太笨了,冒进了。楚晚宁忽然觉得很是心疼内疚,虽然他脸上的神色仍没有太多的变化,仍是古井无波,但他低缓地道了一句:“薛蒙……” 薛蒙蓦地住了嘴,等着他说话。 该说什么好呢? 说“对不起。希望你最后不要对我失望,希望你愿意一直认我这个师父”?——他说不出口的。这话太软,太腻,也太残酷了。 他凭什么要求薛蒙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认他。人都将面临聚散离合,成长改变,就像竹笋抽条拔高,外头的一层笋衣迟早会剥落,枯黄、成泥。 薛蒙的人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没有多少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完这几十年的。往事、旧人,都将成为蛇的蜕,笋的衣。 薛蒙左等右等,等不到下文,不安地睁着圆滚的眼睛,喃喃:“师尊?” “没什么。”楚晚宁淡淡说,“觉得你似乎有些劳神多思,方才想让你去找贪狼长老讨两瓶貘香露喝。” 薛蒙:“……” “其他还有别的事么?” 薛蒙想了想,说:“有的。” “什么?” “师尊是真的打算收南宫驷当徒弟?”这件事也薛蒙心里憋了有一会儿了,“那,那他岂不是成了我的大师兄?” “……你在意这个?” “嗯。”薛蒙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衣角,“以前我是第一个,那如果算上他,我不就……” 看他这样,楚晚宁心里的阴霾稍微淡了些,忍不住微微笑了。 薛蒙小时候爱和王夫人撒娇,墨燃来了之后,又爱和墨燃在爹娘面前争宠,没想到如今都二十多岁了,这个习惯还是改不掉,一个南宫驷就把他的孔雀尾羽全都激起来了,居然为了个第一第二,耿耿于怀到现在。 楚晚宁道:“没什么分别,都一样的。” “那不成,我不愿意他当大师兄,虽然他拜的最早,但是被师尊承认得最迟啊。我倒是不介意他进师门,但是能不能让他排最后,当个小师弟啊啥的。”薛蒙对此十分认真,“以后我就喊他南宫师弟。” “…都随你。” 薛蒙就又高兴了一点,他一高兴,反而更加不想走了。 墨燃在床上等得愈发烦躁心焦,心想这家伙的话怎么这么多,怎么还不滚,滚滚滚。 薛蒙不滚,薛蒙说:“我还有件事想问问师尊。” “嗯。”楚晚宁倒是很淡然,“你说吧。” 墨燃:“……” “就是墨燃今天跟我说,之前师尊答应他,要给他一块手帕……” 楚晚宁问:“那个啊……嗯,不过我还没做,你也想要吗?” 薛蒙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我也能有吗?” “本来就打算给你们每人一方的。”楚晚宁说,“一直有事,就耽搁了。” 听闻此言,薛蒙惊喜交加,而墨燃则完全愣住了。 不是……不是只有他才有吗? 墨燃瞬间委屈着了,偏偏楚晚宁侧着脸和薛蒙聊天,根本没有去注意到墨燃阴晴不定的神色。 那边薛蒙一扫阴霾,兴高采烈地和楚晚宁谈起了自己想要的手帕模样,这边墨燃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着楚晚宁和薛蒙相谈甚欢的样子,即便知道他俩根本没什么,胸臆中仍百般不是滋味。 “杜若难刺,你若是想要杜若纹的,我回头去问问王夫人。” “难刺吗?”薛蒙愣了一下,“那就不麻烦了,刺师尊会的就好,师尊最善刺什么?” “……其实什么花鸟纹饰都不太擅长。”楚晚宁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最擅长刺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 楚晚宁说:“年少时在无悲寺,我……怀罪教我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眉宇一蹙,面色微变,蓦地抿起了唇。 薛蒙一愣:“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竟似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你还有别的事么?” “嗯,有的,还有一件,但一下子忘了,让我想想……”薛蒙就低着头又想了起来。在他垂落眼帘之后,楚晚宁几乎是无可遏制地轻轻喘了口气,一双含怒的眼猛地瞪向床榻深处的那个人。 墨燃原本也就是做了些暧昧□□的小举动,想要让楚晚宁尽快赶薛蒙走,岂料他这回眸一瞪,眼角微红又不可反抗的模样,却蓦地在他心头撩起了一把大火。 他本就是个占有欲极强,在某一方面极其野蛮原始的人,之所以百般隐忍克制,只是太疼爱楚晚宁,太愧疚,这疼爱与愧疚好像勒住了他本性的脖环镣铐,让他一直没有在床上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 但此刻,烦躁与妒意熔断了那根脖环镣铐,他湿润漆黑的眼睛无声而危险地盯着楚晚宁看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件头脑发热的事情。 他俯身,在与薛蒙一帘之隔的地方,钻入锦被里,顺着楚晚宁修长结实的双腿,一路攀上。 周围都是黑的,被褥遮盖了所有光亮,于是感官变得愈发刺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宁在微微发着抖,忽然一手止住他的肩膀,五指烫热,攀住他结实宽阔的肩膀,把他往旁边推。 这是楚晚宁在被褥下面对他仅能做的制止。 反而让墨燃心生了撕碎他的欲望。 薛蒙还在说话,但是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墨燃只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他说什么“师尊刺什么都没关系,我都喜欢”,墨燃就愈发愠怒,他的鼻息已经在楚晚宁的敏感处了,他知道那令人怜惜的欲望在哪里,但是他没有去碰。 他侧过脸,睫毛翊动,他亲吻着楚晚宁不露于人前的细嫩皮肤,留下注定很难消退的暧昧痕迹。 楚晚宁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此刻想必很后悔自己留下墨燃的这个决定。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墨燃的肩膊,但阻止不了这个疯子。 “师尊,你在听么?” “嗯……” 墨燃等待着,他的嘴唇就在离楚晚宁欲望不远的地方徘徊,他在等一个疯狂而刺激的机会。 然后他等到了,薛蒙问了个什么东西,无关痛痒,墨燃不介意,所以没听清,但楚晚宁必须要回答他,在他开口作答的一瞬间,墨燃在被锦被的遮盖下凑过去,近乎是贪婪地含住了他。 “……!” 楚晚宁整个都在瞬间绷紧,他喉结攒动,手指已经抓破了墨燃的皮肉,但墨燃根本不在意,他为楚晚宁的反应而激动不已,为两人在暗处滋生的情愫而激动不已,他当然知道楚晚宁的忍耐力,哪怕现在进去,也是绝不会哼出声来的,所以墨燃肆无忌惮。 楚晚宁隐忍且压抑地回答着薛蒙的问题,他的定力,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是一样的令人惊叹。 他竟能压抑地很好,只是声音较平时稍微低缓了些,语速稍微慢了些,其余的,若不是墨燃此刻正在他床上,是根本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正享受着极致的欢愉与刺激。 最后薛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快些回去吧。”楚晚宁说,“莫要再胡思乱想,也不早了。” 薛蒙起身道:“那师尊,我走了……对了,灯帮师尊熄了吧?” “……好。” 恰好是一个深喉,楚晚宁微微张开一点嘴唇,不曾喘出声来。但他蹙了眉,睫毛颤抖,脸庞微有薄红。 薛蒙犹豫着:“师尊,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 “可你的脸怎么有点红。”忧心之下,薛蒙也没多想,在起身的同时,抬手探了探楚晚宁的额头。 这是楚晚宁怎么也没有料到的,一面在被迫与墨燃做出这样的□□之事,另一面,他额上皮肤被另一个毫不知情的徒弟触碰。眼前是薛蒙关切的目光,被褥以下却在被墨燃伺候着,舒爽感几乎要灭顶,耻辱感也几乎要淹没了他,他不得不用尽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来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喘息呻/吟出来。 “也没热度啊……”薛蒙喃喃,“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墨燃心想,不舒服?怎么会不舒服,你师尊怕是要舒服死了,都是你杵在这里,我才不能让他更爽,你怎么还不快走? 在他心中阴郁却积越深的时候,薛蒙总算是被楚晚宁打发走了,薛蒙很尽心,他替师尊熄灭了灯火,倒了别,而后走出去。 一听到房门“咔噔”关上的声音,楚晚宁就气疯了,他猛地掀开被子一把搙住墨燃的发髻,强迫他过来,而后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压低声音在黑暗里训斥:“你这个混账……唔!” 回应他的是墨燃急切的喘息,□□迷离的黑亮眼神,大多男性在欲望面前都是禽兽,与自己挚爱之人上床,便是吞服了性药的禽兽,墨燃被他打了,也不觉得疼,反而扣住他的手,按在床上,然后撕扯他最后的衣服,皮肤与皮肤相贴时两人都忍不住哼出声来。 第210章 师尊的手帕只能给我 半夜时分, 楚晚宁自浅寐中醒来,墨燃已经下床了, 衣服都也已经穿的端正。他坐在桌前,点着一豆孤灯, 正低头摆弄着一堆物件。 之前那些不安与无助, 都在这一豆孤灯与缠绵的余韵里变得那么淡, 楚晚宁几乎是有些慵懒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在做什么?” “师尊醒了?是不是光太亮……” “不是。”楚晚宁又问了一遍, “你在做什么?” 墨燃抿了抿嘴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晚宁起身,披起衣袍,赤着脚, 踱到他身边,靠在桌旁看着。原来是桌上摆着的是自己的海棠手帕,墨燃拿了另外三块素白的帕子, 正在对着上面的纹饰刺着。 “你在绣手帕?” “……我想师尊做的, 只给我一个人。”墨燃放下针线,一手揽住楚晚宁的腰, 贴过去,亲吻他的胸膛。 楚晚宁心口有道疤。 楚晚宁不曾说这道疤的来由,墨燃便也不多问。 只是肌肤相亲的时候, 下意识地,常常会怜惜地亲吻这里。 墨燃说:“其他人的手帕,我来刺就好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他说着, 拿起一块已经绣好的帕子,笑着问,“师尊看,照着刺的,和你的那块像不像?” 楚晚宁叹道:“不用看都知道像。” 这个人的占有欲怎么会这么强烈? 楚晚宁摸了摸墨燃的头发,墨燃便也就微笑着仰头去看他。 灯太昏暗了,墨燃熬得眼睛有些疼,抬起眼来时,有些血丝,但面容和笑意都是温柔而灿烂的。 楚晚宁问:“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吗?” 墨燃一愣,而后轻声道:“不想了。” “嗯。”楚晚宁道,“那就好。” “都顺其自然吧……”这句话,墨燃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楚晚宁说的。 都顺其自然吧。 这样的日子太少太少了。 他墨微雨不是神,他不过是茫茫红尘里,一朵再小再小不过的浮萍。人都是有私心的,给一个快要渴死了的人一杯水,才抿了一口,然后就要那个人主动把这一杯水都倒掉,自己选择干渴而死——这真的太难了,世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 墨燃想,再多饮一点甘霖吧。 今后若再入炼狱,也不那么痛了。 有一泓往事清澈,足可慰平生干涸。 第二日,众人咸集于山庄外,一同出发前往蛟山。 马庄主命下属给每人都备了一匹膘壮骏马,黑金色的马鞍前还挂着一只绣着夜猫花纹的乾坤袋,薛蒙骑在马背上,抄起那袋子看了一眼,立刻嫌弃地直皱鼻子。 忽听得旁边有人在轻笑:“这马庄主的品味真是不敢恭维,乾坤袋上绣个大头猫也就算了,还在背面绣了个正红色的‘马’字,有趣了。” 薛蒙一回头,看到梅含雪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头骏马上,也正掂弄着这袋子玩。他抬起浅碧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薛蒙一眼,额间吊着的水滴状晶石散发着温润光泽,一晃一晃的,衬得这张脸愈发迷人。 薛蒙白了他一眼,小声骂道:“人渣。” 人渣只是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竟是丝毫不生气,反而说道:“薛公子今日瞧来,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没睡饱?” “……” “眼底有青晕,印堂还发黑,我这儿有些安神助眠的草药膏……” “梅含雪你很闲吗?”薛蒙忍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忍不住了,怒而回首,“踏雪宫把你逐出师门了?你来死生之巅这边晃悠做什么?” “我师尊让我过来的。”梅含雪依旧笑容不改,“给你爹送点昨天他要的暗器。” “那你送完了快滚啊。” 梅含雪居然还不发怒,笑吟吟道:“嗯,这就滚了。” “???” 薛蒙简直觉得这个人有病,几次见他,不是软绵绵的像个娘们儿,就是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上回在儒风门撞见他,他还皮里阳秋地挤兑自己,今天就又换了副“你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送上来”的好人脸孔,薛蒙有些憋不住了,他调转马辔,盯着马背上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 “不是,梅含雪,我跟你没仇吧?” “没有。” “那我跟你很熟吗?” 梅含雪笑了,倒是没有很快回答,只是那双浅色的眼眸里凝着细碎光亮,风一吹,他细碎的金色长发在帽兜下拂动着,被阳光一照,色泽更是温柔。 薛蒙倒也没有真的想听他的答案,皱着眉头说:“送完暗器马上滚,你要去勾搭别的门派的人,我管不着,别想着跟我打好关系来浑水摸鱼,污脏我死生之巅的小师妹们。” “……噗。”梅含雪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但随即手捏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一声,很是有趣地打量了薛蒙一会儿,说,“好。” 他牵过马缰,白皙的手腕上系着根银铃,风吹过,叮当作响。 梅含雪笑而侧目:“走了。” 薛蒙瞪他:“快走啊?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放鞭炮送行?” 梅含雪就真的走了,马蹄踩了两步,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薛蒙并不想听,但薛蒙好奇,所以他没好气地问:“什么?” 梅含雪微微一笑,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点在唇边,端的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低声笑道:“你可真辣。” 薛蒙的脸瞬间爆绿! “你……你——你!!”他算是彻底被恶心到了,你了半天,居然半个下文都你不出来,这是前方掌门那一队都在号令集结,准备动身了,梅含雪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策马行远。 墨燃骑马踱到薛蒙旁边时,梅含雪已经消失在人海里了,墨燃就看到薛蒙在原处气的直拍胸口,连连干呕。 墨燃愣了一下:“……你吃坏东西了?” “呕——你别现在先别跟我说话,我他妈大清早,我吃了个狗屎我……” 墨燃:“……虽然辟谷很饿,但你再饿也不至于要吃狗屎……” “滚!!!”薛蒙一把推墨燃的胸口,把墨燃连人带马推开,他简直气到一佛升天二佛涅槃,朝远处脸红脖子粗地嘶吼道,“呕——!狗屎!你他妈才辣呢!” 喧闹一阵,数千人从孤山出发,往蛟山方向行去。这场景实在是非常难得,毕竟平日里大家出门都是御剑,哪怕集结了大队伍,也是转瞬就到的,很少有这种一群修士骑马赶路的情形。 这里头有许多人并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第一天还好,后头就有些受不住,所幸马庄主的乾坤袋里什么都有,提神醒脑的药丸,香风习习的小扇子,甚至还有几本缣绢制成的书册,印着桃苞山庄各种新奇商品的价目与适性。 薛蒙瞪着休憩时在树荫下嚷嚷的马庄主,这位天下第二富豪正在兴高采烈且不遗余力地嚷嚷:“诸君诸君,有什么看上的商货,在册子里头勾上就好,我马某人回去之后就会一一送货上府,七日包退,十五日包换,诸君所定的仙器到了,然后再付清钱两——” 有不少人真的没事可做,而且马庄主绝对是故意的,偌大一个乾坤袋,里头只扔了这些册子,想看别的统统没有。 盯着看久了吧,总有一两件能打动心扉,连薛蒙都忍不住提笔在“老少咸宜,味淡有益,选料上乘,灵力大增——南屏山灵燕燕窝糕”上面画了个圈儿。 他可总算知道墨燃所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了。 行路七日,马庄主赚的盆满钵满,众人也都有些疲惫,这一天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磐龙群山。 “龙有傲骨,望君尊之。” 薛正雍望着磐龙山道前竖着的那一块巨大的岩石,念了一遍岩石上的字,回头问南宫驷:“南宫小公子,这啥意思?” 南宫驷道:“意思是接下来的所有路途必须步行,而且从进山之后,直到蛟山结界开启之前,都绝不能讲污言秽语,否则将受其谴。” 既然南宫驷这样告诫,众位掌门便立刻传下去。不过每个门派传讯方式不同,踏雪宫宫主拿起腰间的玉笛吹了两声,玄镜大师摇了摇手中银铃,姜曦站着不动,是华碧楠替他传的讯,华碧楠一挥衣袖,一团黑烟自袖中涌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非是烟,而是成千上百只小飞虫,一一停到孤月夜门徒耳畔叮嘱。 薛蒙被恶心的厉害,说:“寒鳞圣手可真变态,难道他浑身上下都是虫子?”忽然又想起什么,扭头对师昧道:“说起来,你还去霖铃屿求学过呢,没跟华碧楠接触吧?别到时候你也耍起虫子来,那可真够我喝一壶的了。” 师昧转过头来,微笑道:“……少主真是多虑。” 这时候,死生之巅也开始传讯了,别的门派多少有些炫技的意思,薛正雍倒好,以扩音术大喊一声: “进入山谷之后,莫要讲脏话粗话!管不住自己的,用噤声咒提前把嘴堵上!都听到了吗?” 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在山林间回响,声震林木,响遏行云,回音袅袅,不绝如缕—— “都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到了吗?吗?” 众修士:“…………” 第211章 师尊,进蛟山吧 弃马进山, 第一日安然无恙,到了第二日晚上, 所有人就地打坐歇息时,便发生了意外。 有个修士半夜去密林中小解, 放水放完觉得腿痒, 他低头一看, 一只硕大的毒蚊子停在他的腿间,正喝血喝的欢畅。那修士一巴掌便把虫子给打死了, 末了还习惯性的叨唠了一句:“他娘的, 敢叮你爷爷我。” 结果话音方落,就听到周围林木中传来怪异声响。这修士一惊,猛地想起山前南宫驷提醒过的话, 吓的连裤头都来不及提上去,就夺路狂奔,大喊:“救命啊, 师尊!救命啊!” 原来这人正是江东堂一名随侍在黄啸月左右的弟子, 这一声哭爹喊娘的大嗓门,犹如巨石入幽潭, 激起千层浪,原本都在静静打坐的众人纷纷起身,瞧见一个江东堂修士屁滚尿流地从远处狂奔而来。 此人光着腚, 甩着屌,一边哭一边跑。身后还跟着最起码上百条的黑皮小蛇,有几条已经缠上了他的腿脚。 黄啸月惊道:“徒儿?” 南宫驷道:“都别过去!” 那弟子哭嗥着奔过来, 但攀上的蛇越来越多,他最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嚎啕道:“师尊!师尊救我!” 黄啸月原本要施以援手,南宫驷说:“这蛇是恶龙的龙须所化,你杀一条,他会变成两条,越杀越多,且报复心极强。黄道长要是不怕,就上去应战吧。” 黄啸月一听,立刻怂了,但嘴上念叨:“大局为重,大局为重。”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弟子被潮水般的黑蛇吞没,那人在蛇潮里翻腾打滚,痛苦地扭来扭去,蛇潮已经完全覆盖了他,成了一团黑色的低丘,这团低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当潮水四散,原地除了一滩血水,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这事儿一出,最后一天的路程便没人再多说半句废话。 言多必失,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 薛正雍甚至给自己,顺带也给薛蒙上了噤声咒,不为别的,只因父子二人平日口舌太爽快,万一顺嘴嘀咕了一句“狗东西”,怕是眨眼功夫便要成为蛇群的腹中餐。 众人谨言慎行,总算在第三天深夜,穿过磐龙群山,来到了儒风门的英雄冢——蛟山之下。 蛟山结界与凰山不同,蛟龙厌诈,因此结界是透明的,未施任何障眼之术,从外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山麓景象。 姜曦看着眼前的情形,问道:“这就是儒风门世代英杰的埋骨之地了?” 月光照在南宫驷脸庞上,他沉默一会儿,说:“不错。” 蛟山,魔龙所化,儒风门初代掌门降服此龙之后,与其定下血契,令其化作高山,守护儒风门世代的英魂与珍宝,宗庙与祠堂。 这座山,南宫驷自记事起,每年冬至都会跟随父亲来这里扫墓。从前他来的时候,能看到延绵无止的恢宏汉白玉石阶,早已侍立好的暗城护卫守在山道两旁,青衣鹤麾,衣袂飘飘。 “恭迎少公子。” 耳畔依稀还能听到隆隆呼喝,众人跪落,他沿着山道往上走去,就能在最顶端的宗祠天宫,看到已在准备祭祀之礼的父亲。 “南宫公子,伤春悲秋就免了吧,大战在即不可耽搁,你还是趁早把结界打开,好让我们进去,诛魔卫道。” 南宫驷转过头,说话的人是黄啸月。 在儒风门的鼎盛时期,这种人哪怕是南宫驷心血来潮,毫无理由地赏他十来个巴掌,也是不敢还口的。 今天都可以在他的祖坟面前,对他吹嘘瞪眼,耀武扬威。 南宫驷隐忍着,他不得不忍。 臼齿咬的格格生疼,也要竭力忍耐着。 “都后退一点。”他说着,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山门之前。 那里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辟邪灵石铸造的镇墓神,光是脚趾就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这俩神像一人三面,或慈或怒,分别手擎法器,臂绕钏环,但奇怪的是,这种神像通常而言都是豹目圆睁的,可他们却双目紧闭,蹙着眉心,看起来多少有些诡谲。 南宫驷眼也不眨,袖箭刺破手指尖,在辟邪灵石上画下一道符咒,而后说:“儒风门第七代源血宗亲,南宫驷,拜上。” 轰隆隆—— 大地震动。 有少见多怪的人惊呼道:“睁眼了!那个雕像!” 墨燃立在人群中,也仰头看着。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他真想跟那个人说:不是那个雕像,是那两个雕像。 一左一右两个镇墓神都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细狭,像是蛇的眼珠子。 左边那个雕像缓缓言语开口,声如洪钟,嗡嗡有余响:“南宫驷,汝可熟记,儒风七戒?” 南宫驷道:“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后头黄啸月在冷笑:“说的比唱的好听。” 不止黄啸月,许多人都在心里念叨,这七不可为,当真是对如今的儒风门,最大的讽刺。 右边那个雕像则跟着开口,声色渺远,似从亘古传来:“南宫驷,上有明镜高悬,下有苍茫黄泉,汝行于世,可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这两段是南宫驷从小记到大的问答,无论是南宫家的谁,只要踏进英雄冢,就必须先经过这两个问题,答出这两个答案。 儒风门的初代先祖设下这两个提问,其实是希望家族后人在上山朝拜时,能够记起先辈教诲,能够反省自身。 此时此刻,南宫驷忍不住想,父亲每年冬至来此祭拜,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触动,一丝一毫的内疚? 还是真的就把这一问一答,当做机括密钥,当做一把打开蛟山结界的验身符,仅此而已。 结界开了。 原本两个站立着的石像,忽然缓缓地震动,改换姿态,最终变成了一左一右单膝跪落的模样。 “恭请,主人进山。” 南宫驷背对着众人立了一会儿,谁都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连叶忘昔也是。 只有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咽,雪白的爪子探出来,扒着箭囊的边沿:“咪呜,咪呜呜——” “进来吧。” 南宫驷最后落下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而后一马当先,踏进了蛟山山域内。 薛正雍解开自己的噤声咒,问道:“在这里还需要注意谨言慎行吗?” “不用。”南宫驷道,“谨言慎行是在磐龙群山那一带做的,其实也是为了杜绝一些对儒风门心怀恶意的人进山。到了这里,蛟龙便认定来者应当不是敌人,便不会再多管言语措辞了。” 但即使他这么说,很多人还是心有戚戚,不肯多做言语,只闷声不吭地跟着南宫驷往山上走。每行三百米,便有两只十二生肖的图腾石刻左右林立,先是雌雄二鼠,而后是雌雄二牛,虎、兔……自半山腰起,就是儒风门的历代英雄埋骨之地。 这些英雄按照生平贡献,由低到高,依次往上,在蛟山长眠。 他们最先来到的,是最下层的埋骨之地。 这里竖着一块八尺高的白玉,上面流光溢彩,镌刻的都是一个个人的名字,最上头留有“忠贞之魂”四个手书。 “听说这里葬的是南宫家历代死去的忠仆。”薛蒙小声和墨燃说,“总有个千来号。” 他说的不错,这片山域密密麻麻地都是坟墓,放眼望不到尽头。 师昧忧心忡忡道:“要是这数千个仆奴都起来了,该怎么办?南宫家的仆人身手都不差的,恐怕能缠一阵子。” 薛蒙忙去捂他的嘴:“嘘,你疯啦,快呸呸呸,别乌鸦——” 墨燃在旁边阴沉道:“恐怕还真的不是乌鸦嘴。” “喂,狗东西,你去哪儿?” 墨燃没有去管薛蒙,他径直从大部队中离开,走到一座忠魂冢前面,半跪下来,仔细打量着。 儒风门的英雄冢和普通的丧葬不一样,没有坟茔封土,用的是一种半透明的玉棺,和厚厚的冰面一样,一半棺椁沉在地下,而棺面则直接露在外头,所以群葬之地瞧上去就是一片一片连绵着的玉带,在月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华。 这种寒玉和死生之巅霜天殿的停尸棺材差不多,能保存尸体不腐不朽,宛如生前。墨燃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具棺材,群葬冢都不会被打理得太仔细,因此玉棺的棺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墨燃只能模糊地瞧见下面那个死者的轮廓,看不清五官,看体态似乎是个女子。 他盯着那个女子看了一会儿,视线重新沿着棺椁逡巡了一圈—— 他觉得这棺材有些不对。 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不太说得上来。 他左右看了看,趁着没有人注意自己,把手贴到棺面上,闭了眼眸,仔细感知着…… 忽然掌心一抖。 墨燃睁开双目,脸色极为难看。 这棺椁里确实有邪气,但是已经不浓郁了,珍珑棋子不在里面……难道自己想错了? “墨燃!”薛蒙他们已经要走远了,在遥遥地朝他喊。 墨燃低声自语道:“马上。” 他修长的手一寸寸摩挲过棺面,去擦上面厚厚的积灰,试图在不开棺的情况下,把下面那个女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些。 他擦着擦着,忽然余光瞥见了个细节,便猛地停了下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积灰。 这棺材的积灰不对! 除了他刚刚擦拭过的地方,墨燃忽然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灰尘——就在棺椁的侧面,有四个长短不一的印子,他犹豫片刻,伸手去比照了一下,竟发现那刚好是一个人从里面爬出来,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手指会搭到的地方! 墨燃悚然色变,刚想让众人停下上山的脚步,就忽地感到面前传来一阵湿冷寒气。 他猛地抬头,冷不防对上一张尸白色的脸。 一个穿着寿衣的女人蹲在墓碑后面,正幽幽地瞪着他。 第212章 【蛟山】太掌门 “别往前!往后退!都往后退!到山脚去!” 冷不防一声暴喝, 众人纷纷回首,见墨燃一袭黑衣掠地而来, 在他身后,一具女尸穷追猛赶, 口中发出可怖的嗥叫声。 薛正雍惊道:“燃儿?怎么……怎么回事?!” “退后!都回去!”墨燃漆黑的眉眼下, 一双目光如刺刀出鞘, 他朝南宫驷喊,“南宫!落下前面的拒魂石!” 南宫驷立刻赶往更上面——在忠魂群葬墓上面, 是儒风门历代高阶弟子群葬墓, 为了防止后世生患,两个群葬墓之间设立了一道漫漫墙垣,以作阻隔之用。 他发足疾奔, 叶忘昔紧随其后,但还没到拒魂墙前,南宫驷的步伐就猛地止住了: 只见山道上端, 缓缓走下来一群人, 各个穿着青衣鹤麾,帛带飘飞, 乍一眼看,就好像儒风门还未灭门,浩浩汤汤行来一群英姿飒爽的儒风弟子一般, 端的是声势宏大,气势惊人。 但南宫驷知道不对。 叶忘昔也清楚。 这些儒风弟子和他们以前朝夕相处的有一处差别,那就是每个人的眼前, 都蒙着一道绣着鹤影的青色缎带。 看上去只是一个极其细小的区别,但南宫家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活人是绝不会绑这根遮目缎带的。这是儒风门弟子下葬前,师门给他们佩戴的丧物,意味着双眼遮祥云,驾鹤西去,往生长乐无极…… 下山的全是儒风门的死人!! 南宫驷往后退了一步,抬手,下意识地拦住了叶忘昔。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下去。” “……” “下去!去告诉墨宗师,来不及了。”南宫驷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微带颤抖的话,“儒风门历代高阶弟子,已全部起尸,正在逼往山下。” “那你呢?!” “我阻挡一阵,你快点。”南宫驷微微侧过脸,对叶忘昔道,“让他们先尽量往山脚下退,退到那边了,你发引信烟火,我即刻下来。” 叶忘昔紧咬嘴唇,她很清楚此事并无回寰之地,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解下了自己的箭囊,抛给了南宫驷,沉声道:“接着。你总不记得多拿。” 她冲至山腰的时候,那里已经展开了一场激烈的鏖战,先前潜伏好的儒风门仆役尸骸正从灌木丛里、岩石后头,所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蝗虫一般涌出来,扑向迎战的修士。这些尸体都穿着寿衣,浑身苍白,搅和在服饰各异的修士中,犹如雪浪翻涌,远远看去煞是壮观,只是这壮观的代价未免太大,蛟山霎时间哀声阵阵,杀喊一片。 叶忘昔瞥见几具在激战中被灵力轰开了的棺椁,里面只有衣物,摆了个大概的人形,她的义父犹如狡兔,留给他们一个平静无波的“忠贞之冢”,其实早已把冢内的尸首召唤出来,藏匿在暗处,只为等他们走到最高处时,调动前方的“高阶弟子冢”,前方杀来,后方夹击。 他布下了网,他们是网里的鱼。 叶忘昔在混战中找到了墨燃:“墨宗师!” 墨燃正在与五具尸首缠斗,听到叶忘昔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心焦道:“怎么——” “样”还没有说出口,看到了叶忘昔的脸,便已知答案。 墨燃暗骂一声,恰巧此时一具僵尸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甩不掉,极怒之下干脆将手伸进了那僵尸口中,眼神发狠,手下用劲,生生把那僵尸的滑舌给撕了出来! “嗷!” 黑血横流飞溅,僵尸再也咬不住他,被他反肘击于胸前,栽倒在地。 墨燃黑眸亮的可怕,神情煞戾,再次望向叶忘昔的时候,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她立时稳下自己,说道:“阿驷让你们尽快撤退,退到山脚等他!” 墨燃点了点头,扩音术刹那间将他的嗓音传遍了整个片混战领域。 “不要恋战,都往山脚去,全部退到山脚去。” 黄啸月登时急了:“本来我们就做好了和徐霜林决一生死的准备,眼前这一幕都是早有预料的,怎么可以现在退?” 墨燃根本不管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啸月要卯着劲往山顶冲,好去摸儒风门宗庙天宫里藏着的奇珍异宝,那是这老头子自己的事儿,他依旧厉声重复着:“不想死的都下山去!立刻!都下去!” 这些仆役尸首虽然战力不强,但也并非凰山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尸身,且它们数目惊人,又不畏疼痛,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等众人陆续退到山脚处时,已经战死了十余名修士。 黄啸月当然也跟着退了下来,他也知道以他自己一个人的能耐,是绝不可能单独杀上峰顶的。 但他吹胡子冷笑道:“墨宗师,这下可好了,说要来蛟山的人是你,打到一半,让我们退下来的人也是你,你可真能耐啊,眼下怎么办?要不你打头,我们跟着你灰溜溜地退出结界去?” 这个孱孙上辈子给踏仙帝君提鞋都不够,杀了他都嫌脏手,这辈子也就是因为墨燃不再是黑暗之主,而成了清清正正的一代宗师,所以才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扇他耳刮子。 但墨燃可以选择根本不理他。 黄啸月正欲再言,忽见得前面涌起一阵滚滚烟云,竟是南宫驷骑着重新幻化真身的妖狼瑙白金,疾风般驰来,他身后跟着数百儒风门高阶弟子,黄啸月乍一眼看去,惊道:“啊呀,不得了啦!中计啦!” 墨燃眯起眼睛,心道,这老东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知道这是徐霜林布下的埋伏,还不算笨的离谱。 然而黄啸月后半句就是:“南宫驷!你好大的胆子!竟在蛟山纠集了儒风门余孽,想要对战其余门派吗?” 墨燃:“……” 南宫驷伏低在妖狼之上,夺路疾奔,瑙白金快得像离弦之箭,将他身后那些追赶着的尸首越甩越远。这时候,黄啸月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但他没有丝毫愧疚,反倒瞪大眼睛望着潮水线一般朝他们步步逼近的僵尸,喉头攒动。 南宫驷冲入人群之中,从妖狼身上一跃而下,将箭囊塞到叶忘昔怀里,喘息道:“箭还有剩的,先还你,你带着所有人,往后撤离。” 叶忘昔原本听到前半句,心下微松,但后半句又让她猛然抬起头,盯着南宫驷的脸:“你要做什么?” “一点小事。” 一旁黄啸月看着儒风门高阶弟子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和这些百年前就作古的儒风门英杰对战,他掌心盗汗,扭头破口大骂:“南宫驷!你这个害人不浅的东西!和你爹一个样!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怪物都引到我们这边来?想让我们替你杀敌吗?” 见南宫驷不看他,也不吭声,黄啸月更是极怒攻心,颤声道:“好啊,我总算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你是怕一个人上不去山顶,拿不到你老子给你留下来的珍宝财富,所以才引我们一行人到你这座破山头,替你开路吧!南宫驷!你好歹毒的心思!” 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过分,站在他旁边的薛正雍忍不住了,皱眉道:“好了,黄道长,你就少说两句。” “少说?我凭什么要少说?”黄啸月根本不把下修界放在眼里,平日里大概还会冷静一些,顾及薛正雍的颜面,但此刻危急关头,他哪里还有装模作样的心思,指着南宫驷就唾骂道,“果然是孽畜之子,虎狼之心!你居然利用那么的名士豪杰来替你扫清路障!你哪里来的脸?” 南宫驷:“……” 黄啸月还不罢休,怒嗥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一死以谢天下,但你居然还从尸群里逃出来,你还把这些畜生引到我们这里来,你——” “啪!” 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在了黄啸月的脸上。 君子之风叶忘昔,仍然维持着她扇黄啸月耳光的姿势,微微发着抖,喘着气,目光狠戾,盯着跌到在自己跟前的人。 “畜生。” 她沙哑地开口。 “我儒风英雄冢前,岂容得你这匹夫口出秽语?!” 江东堂的人群起拔剑,纷纷指向叶忘昔,黄啸月座下的一个中年女修朝她竖眉娇喝道:“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才是畜生!儒风的走狗!” 她叫嚷着,居然就要冲上来收拾叶忘昔。墨燃正欲相帮,忽听得刷的藤鞭劲响,狠狠抽开空气。 一片耀眼金辉中,楚晚宁从人群中出来,手执天问,眯起凤目。 他背朝着叶忘昔,面对着江东堂。 “我说过。”他一字一顿道,“南宫驷是我的徒弟,诸位若不想通过天音阁审判,那么有任何东西想要指点,请先来我面前。论个公道,或者论个拳脚。” 死寂之中,他丢落最后半句话—— “奉陪到底。” 气氛一时间僵凝到极致。 江东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退了,脸上无光,进了……他们真的能撼动北斗仙尊楚晚宁吗?更何况,他们真的应该和楚晚宁结下梁子,从此当死对头吗? 那边尸群还在接近,越来越近…… 有人忍不住了,大喊道:“都别争了吧!有什么出去再说!先想想办法啊!这该怎么办啊!” “打吗?” “直接就这么打吗?那为何还要退到山脚来?这和在山上打又有什么区别?” 对啊,墨燃也忍不住想,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明白南宫驷所作所为并不会是毫无目的的,作为南宫家族的最后传人,既然南宫驷让他们退到山脚,就必然心有打算。 他忍不住望向从刚才起就没有吭声的南宫驷,却忽然发现那个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一种令他不寒而栗的光亮。 “南宫!” 他喝了一声,但没有用,南宫驷从之前就一直在不出声地默念着一条禁咒,从黄啸月在指着他的鼻子唾骂的时候,就一直在念这条禁咒。 此时觉察,已经太迟了。 无数条藤蔓轰然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墨燃、叶忘昔、薛蒙……所有人,几乎在同时被这柳藤缠绕住,紧接着瞬间甩出结界外,甩出蛟山的山域范畴。 叶忘昔悚然色变:“阿驷!你要做什么?!” 她想要再次闯进去,可是南宫驷抬手,猛地一挥——左右两个镇墓神步履沉重地站起,浑身石粉簌簌落下,它们分别抬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相对相抵,刹那间一道崭新的半透明结界笼罩了整个蛟山山口,阻断了所有人进山的道路。 南宫驷一个人立在结界前,面对着千余尸潮,背对着结界之后的所有人。 他说:“蛟山有藤,乃龙筋所化,能将万事万物拉入地下。但你们不能在里面。——只要身上不淌着南宫家族的血,我一旦施展这个阵法,龙筋之藤就会不分敌我,把诸位统统都拽入土中,活埋而死。” 叶忘昔悲极而怒,怒极而喝:“南宫驷!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她砸着锤着,却只能在结界外喊着他:“南宫驷!” “怎么就一个人了。”南宫驷侧过半张脸,“不是还有你吗?” “……” 然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那笑容灿烂,是儒风门灭门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的璀璨华光,飞扬桀骜,张狂炽烈,好像多少年的意气风发都又回到了脸上,在一双明眸里,信马由缰。 南宫驷和多年前,他与叶忘昔二人第一次进试炼幻境时那样,侧着脸,提着剑,朝她笑道: “不过你们女孩子还真是没用,到头来,还是要我保护你。”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朝着那滚滚如潮的尸群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止。 南宫驷插剑入土,解开手上纱布,狠狠沿着锋锐的剑锋划下。 鲜血滚滚淌落,顺着剑身的血槽,流入蛟山湿润的泥土。 南宫驷目光清凉,直视前方,毫无畏惧。 他不知道,这一刻,站在结界外的墨燃眼里,他的身影正和前世死战不降的叶忘昔交叠,重合,最后形同一人,再难分离。 “血祭苍龙,得之筋骨。”南宫驷道,“阵开——!” 无数道树藤从已经皲裂的地面下破土而出,霎时间沙泥俱下。那树藤和先前困缚众人,把众人丢出去的完全不一样,那是一根根猩红色的藤,没有任何的树叶枝丫。甚至可以说,那就是一根根粗遒的血管,从蛟山深处拔地而起,瞬间攀附上每一具被珍珑局控制的尸身。 南宫驷以一人之力,驱使千余龙筋出土,刹那间就耗费了极大的灵气,他额头上渗出细汗,拄剑的手微微发着抖,手背上经络根根暴突,旧伤崩裂,鲜血更是横流…… “沉之!” 他脸色煞白,颤抖地,下了最终的命令。 那上千根龙筋便开始凶狠地把尸首往地下拉,但那些僵尸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都在竭力地嘶吼着,咆哮着,挣扎着。 南宫驷此时与龙筋共灵力,这上千的僵尸在用力,在扭动,他就不得不压榨出更多的力量,通过鲜血献祭到地下,催使龙筋以更强悍的力道,把尸群往下拉扯。 脚踝,小腿……大腿…… 那漫山遍野的僵尸都在嗥叫着,引颈长嘶,口角流涎。 南宫驷喘着气,大腿……依旧是大腿…… 他可以感到自己的灵力已近枯竭,却还没有将那些僵尸都沉入土底,他们还在愤怒地扭动着身躯,用双手支撑着,想要挣脱出来。 再多一些,到腰……至少到腰…… 这样才能解开结界,让外面的人进来,这样这些僵尸才不至于一下子挣脱,将局势瞬间扭转。 至少…… 再多一点…… 灵力耗尽,转至消耗透支灵核。 南宫驷只觉得心脏一阵钝痛,他原本就易暴走皲裂的灵核在胸腔里微微发着抖,他咬紧了牙关,但血水还是顺着唇角淌了下来。 再多一点。 腰…… 很好,它们都极难动弹了,但还不是最稳固的,僵尸的力道比活着的时候会更大,埋到这里,还可能会暴起突破。 再多一点! “咳咳——!”灵核之力再度祭出,南宫驷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支持不住跪于地面,一口血呕了出来,滴滴答答浸湿了黑色的土。 南宫驷摇摇晃晃地抬起眼皮,晃动的虚影里,他看见那些尸群被发了狠的龙筋拖曳到了更深的地方,几乎都已埋掉了他们的胸膛。 这些怪物暂时是动不了了。 南宫驷唇齿血红,笑了起来。 他听到叶忘昔在外面喊:“阿驷!够了!打开结界!你快打开结界!” 薛正雍也在喊:“快开结界啊南宫!我们来帮你!” “南宫,快开结界啊!开结界啊!” 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世上,也并非都是全无良心的人。 南宫驷笑着笑着,儒风灭门之后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有哭的他,忽然就在这时滚滚落泪。 他哽咽着,沙哑喃喃道:“……我知道,就开了……就开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准备将阻拦众人的那个蛟山结界撤去。然而,地面却忽地一抖,随即开始微微震动—— 南宫驷显然是觉察到了,他猛地一怔,继而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那些方才听从他的指令,把僵尸往大地深处拖曳的龙筋,忽然一一松开,继而缠绕上那些尸体的胸背,将它们又一个个地、往泥土外拔起…… “不可能……”南宫驷茫然道,“这不可能!” 蛟山怎么会不听从主人的命令? 哪怕是徐霜林下了相反的指令,这些龙筋也绝不可能再服从,因为对于沉眠于此的魔龙恶灵而言,南宫家族的后代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两个南宫后人,分别对蛟山下了相反的命令,蛟山只会停止目前的动作,谁都不帮,转为中立。 除非…… 南宫驷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到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抖,心脏的疼痛似乎更胜于前,他喘息着,缓缓抬头,他沿着漫长无止的汉白玉阶,沿着密密麻麻的尸潮,往最上头看去。 一个面目英武威严,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沿着长阶,缓缓走下。 他披着华贵的锦袍,上头绣着蛟龙吞日月,云海翻波,每走一步,衣料上熔铸的金丝银线都会在月光下散发出如水一般的光泽,浮动潋滟。 他高挺的鼻梁上方,端端正正地绑着一道儒风门死者才会佩戴的绸带,遮住双眼,但那绸带不是青色的,而是黑色的。上面绣着的也不是仙鹤,而是一条焰电喷薄,指爪遒劲的苍龙。 南宫驷的脸色已经白的和纸一样,他盯着那个一步一步,从容步下台阶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呢喃:“怎么……怎么可能……太掌门……” 月光自林叶中探出,照亮了男子刀劈斧削般英俊的,轮廓分明的脸。 是他。 这个世上唯一能让蛟山违抗南宫家族后嗣命令,能降服魔龙,能将上古恶兽“鲧”镇压于塔下,开创了恢宏数百年第一仙门大派的那个人。 他是数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大宗师,他是为渡红尘苦难,在活着时就放弃飞升进入天界大门的第一人,他是儒风门初代掌门—— 南宫长英! 第213章 【蛟山】生死战 虽然长英掌门是早已作古的人, 但流传世间的众多绘卷上都画有他的肖像,儒风门先贤堂更是供奉着初代掌门的威严玉雕, 因此叶忘昔几乎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阿驷,快打开结界!你打不过他的!” 当然打不过…… 谁能打得过? 恐怕让如今修真界最强悍的宗师楚晚宁与之对战, 也难有胜算。 南宫驷在发抖, 但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太掌门……徐霜林竟然把太掌门的遗骸也做成了珍珑棋子! 疯了…… 真的是疯了! 那是他们的先祖,是儒风门的魂, 是儒风门的根脉, 是百年来代代弟子、后嗣尊崇的神祇。 是南宫长英啊! 南宫驷脖颈处青筋暴突跳动,他发出一声扭曲至极的咆哮,犹如虎啸山林:“徐霜林!!……不, 南宫絮!!!你给我出来!!出来!!!” 余音如兀鹫盘绕,久久不散。 没有人应答他,徐霜林当然不会出来。 唯一有反应的, 只是双眼被帛带蒙住的南宫长英, 他微偏过脸,苍白的手指滑动剑鞘, 陪葬的宝剑出匣,龙光漫照。 他提着剑,缓缓又走下来一步。 而与此同时, 南宫驷则往后退了一步,他喃喃道:“太掌门……” 南宫长英步履沉稳,剑尖点在玉阶上, 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的双目被遮,且这种帛带是死后以法术系上的,无法摘落,因此他并不能看清面前的路,只能依靠着声音和气味,判断着南宫驷的位置。 “汝乃何人?” 忽然间,一个低沉缥缈的嗓音响起。 竟是南宫长英在说话! “为何擅闯此地?” 听到数百年的先祖开口说话,即便只是作为一枚珍珑棋子,也是极为震撼的。 南宫驷咽下唾沫,说道:“太掌门,我……” “……” 他突然松开扶着的长剑,跪地叩首:“晚辈不肖,儒风门第七代宗亲嫡传,南宫驷拜上。” “第七代……驷……”长英的尸身迟缓而麻木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而后摇了摇头,提剑而上,只说了一个字,“杀。” 兵刃相接! 南宫驷与他一击之下,只觉得手臂酸麻,先辈的力道大的惊人,一张尸白的脸逼近,呵气如冰。 “擅闯者,杀之。” “太掌门!” 剑花缭乱,剑势俱是凌厉惊人,铁刃与铁刃叮叮当当的碰撞下,花火四溅,疾光片雪。 薛正雍一拳锤在结界上,栗然道:“疯了吗?怎么可能打得过?” 谁不知道南宫长英的骁勇?相传他力量惊人,哪怕不用武器,单手也能将岩石击为碎片。 对付他? 恐怕十个南宫驷都不够自己祖宗捏来玩的。 南宫驷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儒风门的初代掌门在蛟山对招,这第一击双剑碰撞之下,他猛地被击退到十尺开外,若非及时拄剑于地,恐怕此刻他已经跪在了荒草堆里。 南宫长英举起自己的宝剑,再度缓缓逼近。 他低沉地重复着指令:“杀……” 此刻在结界外,薛正雍恼恨地不断锤击着这层薄膜,姜曦眉心紧蹙,抿唇一语不发,马庄主则干脆捂住了眼睛,“哎呦,啊呀”地不敢看,黄啸月则暗自心惊且庆幸——幸好当初自己没有抓到南宫驷,要是真的捆了南宫驷单独来蛟山,这会儿面对儒风门初代掌门的人,恐怕就该是自己了。 只有楚晚宁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南宫长英的举动,他觉得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南宫长英是什么人? 只消看他降服的两只恶兽,一只是魔龙,另一只则是鲧,都是上古邪兽,这个人的灵力有多可怕自是不必多说。哪怕此时他的魂魄早已离体,存留世间的不过是个躯壳,许多法术都无法施展,但是格斗显然并不该受到影响。 那么南宫长英的格斗术凶悍到什么程度? 东极飞花岛附近,有一个儒风门大肆炫耀的遗迹——一座岛中湖。 这座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且是死水,并无瑰丽景象,绕着它不紧不慢地走一圈,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 然而谁都知道,这座湖原来并不是一湖泊,而是一座小丘陵,是当年南宫长英与鲧鏖战时,几次鲧都借着这座丘陵掩身避闪,南宫长英在激斗中,一连数十余重拳落在了山石上,结果最后一拳,竟将百丈高的顽石击碎,土崩瓦解,山崩地裂,从此山峦不复,雨积成潭,才有的后世这片湖泊。 所以不是楚晚宁看低南宫驷,但他觉得,在南宫长英第一剑与南宫驷对上的时候,南宫驷就该飞出百尺外,绝不可能还有爬起来的机会。 这尸体有蹊跷。 楚晚宁的目光像一段雪亮的刀片刮过南宫长英每一寸肌骨。 忽然间,他锋锐的目光一凝,落在了南宫长英提剑的那只手臂上,他顿了顿,脑中刹那间擦亮一团花火,他猛地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那边,南宫驷正费力地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子,他和他养的狼犬一样,能败,但绝不会逃。他用衣袖狠狠拭了唇角的血,正欲再战,忽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往他左边打,他的左臂经脉都被挑断了。” “楚宗师?” “别走神。”楚晚宁立在结界外,一双褐色眸子盯着两人的拆招,“就算南宫长英断了左臂,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到楚晚宁这么一说,周围的几个掌门把视线都落在了长英的左臂上,果然发觉这尸身的左臂绵软无力,薛正雍惊道:“长英掌门死后居然被挑断了经脉吗?!谁做的?” …… 没有人答话。 但如叶忘昔这般熟悉长英生平的人,已经很快明白过来。 谁做的?这世上有谁会挑断他的经脉,又有谁能挑断他的经脉? 正在与南宫长英交手的南宫驷紧盯着自己先祖的脸庞,与先贤堂玉雕分毫不差的面孔,就好像南宫长英还活在这世上,从来没有走向死亡。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如果他真的没有死,如果这几百年的岁月一笔勾销,那么自己这一刻,是不是正在接受第一代掌门的考验,接受他的试炼,他的指教? “瑙白金!过来!”南宫驷的知觉渐渐回到身体里,他厉声喝来妖狼,翻身跨上,紧盯住长英掌门的左臂,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攻击。 眼前闪过幼年的一幕。 他站在先贤堂的宏伟玉雕前,歪头看着初代掌门的塑像。 小孩子的视角总是奇怪的,他忽然扭头对容嫣说:“阿娘,这个雕像,没有做好呢。” “怎么没做好了?”容嫣拖着华贵的衣袍,以帕掩口,轻轻咳嗽着,踱到孩子身边,仰头看着长英掌门的塑像,“不是很好么?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听不懂。” 容嫣叹了口气,她是个急性子,恨不能把别人要花二十年习得的学问,在两年里就塞进自己儿子的脑袋里:“就是雕的很像活人,每个细节都很生动。这两个词上回不是都教过你了么?” 南宫驷撇了撇嘴,说:“可是雕错了呀。” “何错之有?” “阿娘你看。”他指着初代掌门的左臂,又指了指右臂,“左胳膊比右胳膊粗了一圈儿,我盯着瞧了好久啦,肯定雕的有粗有细,一点儿都不对称,错啦错啦!” 他说着,还举起自己的两只胳膊给容嫣看,认真地给自己母亲讲着道理:“我的手臂就是两边一样粗的,阿娘的也是,爹爹的也是……所以这个雕错啦,让工匠来重新塑一个吧!” “原来驷儿是这个意思。”容嫣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并非工匠之错,而是太掌门原本左右臂膀就有些差池。” “为什么?是天生的吗?” “自然不会是天生的。”容嫣说,“太掌门惯用左手,他左臂的力量比右臂大很多,日久天长,渐渐地左边就会变得比右边粗壮遒劲。所以说,雕这个塑像的工匠非但没有弄错,反而用心的很,注意到了这些细微之处。” “铮——!” 两柄长刃对上,南宫驷和南宫长英面目挨得极近,隔着星火飞溅的武器,与对方咬牙对抗。 失去惯用左手的南宫长英,对阵伤痕累累,却竭尽最后一丝体力的南宫驷。这是一场肉搏之战。 薛正雍有了个令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想法:“他左臂的经脉,莫不是……莫不是他自己断去的?!” 其实不止薛正雍,在结界外观战的很多人,心中也渐渐有了这样的猜测: 儒风门自高阶弟子起,落葬之后,双眼均需以帛带施加灵力蒙住,为的真的只是“乘鹤遨游,目极云天”吗? 有没有可能是南宫长英多少也预料到了人世百年,沧桑变幻? 所以,他在创立儒风门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儒风门的末日黄昏,他之所以遮蒙住每一位入葬弟子的眼,为的就是令其不能发挥出最强悍的战力,不能为祸人间。 所以,陪他纵横一生的神武不在棺椁之内,他拿的只是一把长剑。 所以,他在临死之前,断去了自己左臂全部的经脉,哪怕日后真的有不义之徒,拿着他的尸首兴风作浪,也无法得到自己全部的战力。 但答案终归是不得而知了。 十几个回合交下手来,正打到激烈,南宫驷忽瞥见太掌门的眉心微蹙,喃喃着:“南宫……驷……第七代……” 结界外头,墨燃凝神盯伺着南宫长英的一举一动。作为踏仙帝君,他和在场所有正派人士所观察的点都不同,他能精准地觉察到一些没玩过珍珑棋局的人很难立刻发现的东西。 在墨燃看来,这具尸首和其余那些显然不同,他似乎一直在挣扎,在拾回自己生前的意识。 这也是墨燃之前所忧心的——珍珑棋局虽然是三大禁术之一,但世上绝无一个法术会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一个人意志力特别强悍,那么施术者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对其施加灵流,以压制棋子的反抗。 一旦施术者灵力供给不够了,珍珑棋子就会暴走失控,有时甚至会反噬施术者,这也是为什么珍珑棋局历代掌控者里,有不少人忽然罹患恶疾而死,或者直接经脉逆行,暴毙身亡。 墨燃面目沉炽,目光追随着南宫长英而动。 他几乎可以断定,徐霜林做不到完全掌控南宫长英。 “砰!” 猛地一声闷响让墨燃抚在结界上的五指紧捏,筋脉突出。 实力相差还是太大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哪怕南宫长英自断主臂,强削力道,宗师依旧是宗师,哪怕拔掉了锋锐爪牙,这具空荡荡的尸体,依旧可以和梅含雪、薛蒙这种水平的小辈打成平手。 真的要压制他,恐怕还是得让掌门、长老这一层次的人出招。 但是掌门、长老都进不去,结界封落,里头是南宫家族的领地,他们谁贸然闯进都会导致蛟山之灵暴起,到时候反而会帮倒忙。 这是儒风门的内战,无人可以插手。 如果是元气饱满的南宫驷,大概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摆平面前这具残尸,但是他先前受的苦难已经太多了。又是一次重击,南宫驷原本可以顺利闪过,然而拽着瑙白金的颈环翻身上背时,却因手掌伤口撕裂,一时脱力,没有拉住。 “呜嗷——” 瑙白金发出一声悲鸣,南宫驷手中的佩剑被打落击飞,铮地滚落到了结界边缘。 墨燃看到,那剑柄上已染满了南宫驷掌心中渗出的鲜血…… “阿驷!不要打了!你出来吧!我们再想想办法!”叶忘昔再朝他不住地呼喊。 人总是这样,叶忘昔自己是不会求饶的,但南宫驷是她的软肋。 她在哭,不住地在哭。 墨燃前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哭泣,她这会儿可真的有些姑娘家的影子了,南宫柳和南宫絮两兄弟出于私心,在她脸上死死融嵌了一张刚毅冰冷的面具。 这张面具她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但却在看到那染满斑驳血迹的佩剑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阿驷……” 这一击太重了,南宫驷咬着牙,汗珠涔涔,不吭气地想要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利刃映照在他的侧颜。 南宫驷微微喘息着,抬起一张与南宫长英略有相似的脸,隔着明晃晃的剑光,仰头瞪着自己的先祖。 南宫长英的剑已经悬在了他的正上方。 结界内外,霎时间一片死寂。 第214章 【蛟山】灵核碎 墨燃的手在暗处捏紧, 他的心跳如战鼓,太阳穴处的筋脉隐约抽动着, 他盯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切,内心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嘶吼——南宫长英随时会要了南宫驷的性命。而他真的要这样站着吗?他真的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站着吗?! 他在抖, 他备受煎熬, 但幸好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 结界内的生死一线已如细沙吸水,聚拢了所有的目光。 利剑随时都会染血。 万木萧瑟, 墨燃握住了袖中的暗器, 指腹在锋锐的袖箭边缘摩挲着,他想做一件事,但那件事让他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忽然间, 南宫长英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这下颤抖太明显了,谁都看得清楚。 薛正雍惊道:“怎么了?!” 南宫长英看不到南宫驷具体的方位,他举剑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但是南宫驷不能出声, 一点声音, 一点风的异样流动都能让南宫长英有所反应。 他苍白而倔强地盯着先祖的脸庞,抿了抿唇, 唇角尽是未干的血。 “你是……南宫……驷?” “!!!” 这回别说薛正雍了,多少站在前头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南宫长英有意识?!? 墨燃的脸色也陡变, 他袖中寒光一闪,那柄即将派上用场的暗箭被他收了回去。他的背脊已被冷汗浸透,心跳砰砰狂乱。 好险……差一点自己就要暴露…… 他为自己不必出手而感到侥幸, 但随即又因自己生起的这种侥幸而感到不安和恶心。 在这座蛟山前,他前世与今生的两个魂灵在龙争虎斗,不住地撕咬纠缠,互相撕得鲜血淋漓,咬的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南宫……驷……第七……” 结界内,南宫长英高悬的剑在一点点地偏移。 一点点地,一寸寸地…… 薛正雍惊愕至极:“他真的有意识?” 不,不是有意识。 是在恢复恢复意识,恢复这具尸身里残存的意识。 墨燃知道,躲在蛟山某个角落的徐霜林,就像个拙劣的傀儡戏艺人,从没有舞过这样繁复庞大的布偶,他快要撑不住了。 南宫长英即将挣脱他的—— “刷!” 墨燃还未来得及想完,这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令他头皮发麻,瞳孔陡缩。 刹那间。 血花狂涌! 几许无声,忽然间一声扭曲到极致的嘶喊在耳畔炸响,一剑霜寒,直刺骨膜——“阿驷!!!” “叶姑娘!” “叶忘昔!!” 左右钳制住双目赤红神情几近疯狂的叶忘昔,唯恐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不过多此一举,她能做出什么呢?她不是南宫家族的人,再怎么左膀右臂,在蛟山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根本进不去。 南宫长英的剑无情地洞穿了南宫驷的肩背,若是他双目能视,只怕此刻已经在南宫驷胸口开了个森寒透风的窟窿。 南宫驷僵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长英随即拔剑,鲜血喷溅,倒在地上的南宫驷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连支撑自己都再难做到,挣扎几次,最后颓然倒在了泥土之中。 不知道徐霜林做了什么,或许是捐出了灵核之力,又或许是以全部意识去死死控制南宫长英。 这具原本快要恢复神识的躯体,忽然又变成了杀伐决断的偶人,他提着剑,那细细剑槽里不断有鲜血留下,于地面滴滴答答,潋着月光,汇聚成一小滩阴晴不定的暗黑。 南宫驷再次想从地上爬起,但失败了,他在泥泞里,勉强只抬起了一张脸。 墨燃睫毛发颤,闭上了眼睛。 他宁愿南宫驷不要让人看到这张脸,一张原本骄傲,飞扬,从来干净,英俊的脸庞,此刻只有血和泥,几乎看不清五官,狼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感到悲凉。 尽管南宫驷的眼睛里并没有悲凉。 他眼里仍是火,仍有光。 南宫长英想要再补一剑,但一道白光扑杀而来,和他缠斗在一起,瑙白金嘶吼着,嗥叫着,杀气腾腾,不管不顾。 “阿驷……” 叶忘昔已近崩溃,而南宫驷并不看她,他只盯着姜曦不住地看,血淋淋的唇齿一开一合。 他此刻并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了,但姜曦明白唇语,他负着手,一双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宫驷双唇的翕动。 南宫驷说完了。 姜曦道:“……好。我知道。” “呜呜呜……” 砰的又是一声钝响,瑙白金被南宫长英单手击出,它倒落的动静远比自己的主人大,庞硕的雪白色身躯摔砸在树木林叶间,压垮了一大片枝叶。紧接着它的灵力便也支持不住,“噗”地原地起了一团烟雾,烟雾还未散去,里头踉踉跄跄冲出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奶狗,还不到人手掌大,极尽全力地咬住了南宫长英的衣摆。 那是瑙白金的幼体原形。 南宫驷转头,低声咳道:“走,快走。” “嗷嗷呜呜呜!!”瑙白金不走。 但它的这一点力道,咬在南宫长英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南宫长英根本懒得理会它,他动了动手指,蛟山地动山摇,那些先前被南宫驷捆缚住的成千上百具尸体,都被藤蔓瞬间拔出了地面。 力拔山兮。 摧枯拉朽。 南宫驷眼中闪着激烈的光泽,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间,胸口剧痛,灵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炼了二十余年的灵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炼的心血,孤注一掷且永不回头地含血低喝道:“沉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里,那个与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间崩裂了。 很轻,像是风过春湖,吹起的波纹。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滚落的土石。 最后都化作齑粉。 那一瞬间,南宫驷模糊地感到一丝宽慰,原来灵核力竭破碎,是这种滋味?虽然疼,但也并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时候,应当没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须臾,就都没有了。 恶龙之灵竟真的因为他的献祭而微微颤抖,那些原本将要松开的血藤忽地又合拢,紧紧攀附住那些将要破出的僵尸。南宫长英略微扬起下巴,低沉地“嗯?”了一声,而后步步走到南宫驷面前,站住。 南宫驷此时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失去了灵核,他与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着,仰着脸,眼里倒映着月色华光,也倒映着南宫长英逆着月光的脸庞。 “太掌门……” 南宫长英蒙眼的缎带在寒风里猎猎飘飞,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尖又动了动,但蛟山之灵因为南宫驷灵核的献祭,一时间对于原主人尸身的指令不能马上反应,因此那些血藤还是毫无动静,甚至缓缓拽着暴动的尸群们,继续往地底沉着。 但是南宫驷知道,快支撑不住了。 只要南宫长英有心下狠劲去命令,蛟山最终听从的绝对还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但是,虽然并不能改变,他仍旧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做,近其力而为之。 无愧于心。 结界外,墨燃咬紧了唇齿,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脸庞的线条绷到极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颤抖。 结界内,南宫驷说:“太掌门……对不住,我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 先祖的佩剑又举了起来,南宫驷正欲缓缓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将引颈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宫长英格格地转动脖颈,艰难地,从牙槽缝里,挤出这一句话,“你……叫做……南宫……驷?” 南宫驷蓦地一凛,沙哑道:“太掌门?!你、你有意识吗?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后面的句子墨燃已经听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宫长英手下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并且嘴唇微微启合,显然是正在和南宫驷说话。 “我……不应……与你……斗……” 南宫长英的剑仍悬着,但是他喉咙里却断断续续地,发出非常轻微的声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记忆……我死前,曾忧心后世会有异变……”他刚刚恢复神识,言语并不清晰,沙哑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宫长英顿了顿,复又继续:“南宫……驷。一会儿……在我……在我念完咒诀后……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么弓箭? 南宫驷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南宫长英已长剑一转,刷地与地面刮擦而过,发出龙吟般的长啸。紧接着他往后掠了数尺,衣袂飘飞,形如谪仙。 南宫长英在颤抖着,此刻勉强使唇舌摆脱施术者控制的他,每讲一个字,都要损耗极大的力量。 “穿、云,召、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蛟山腹地里忽然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南宫驷面前的土地轰然裂开,滚滚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蓝色角弓不住鸣响,映亮了漫漫长夜。 众人悚然,即便连楚晚宁这般沉冷之人,都是微微色变。 传说中儒风门初代掌门的随葬神武—— 穿云! “快、拿走!”南宫长英沙哑道,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蛛丝引线做着对抗,竭力不让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云,“穿云之箭,可焚血肉之躯……烧。” 南宫驷其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置信,所以他干涩地开口问:“烧什么?” “我!”南宫长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门!” “别让我的尸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宫长英长身玉立,衣袂萧飒,落下百年后的最后一个字,“烧。” 第215章 【蛟山】残躯焚 修真界千来以来, 英豪辈出,而如今能列在“仙君谱”上的, 只有十个人,南宫长英是其中之一。 从前, 墨燃并不以为然, 他曾经用一根小指头就碾碎了儒风七十二城, 他只觉得这仙城里窝藏着数以百计的废物脓包,刀还未架到脖子上就开始喊疼, 剑还没劈下去就开始求饶。 正如上辈子叶忘昔临死前所说的, 煌煌儒风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 在墨燃眼里,儒风门是一盘散沙, 而聚拢了这一盘散沙的南宫长英,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血迹斑驳,百年基业在瞬间被后来者夷为平地, 到处都是死尸, 乌鸦啄着死人的肚肠。当年的踏仙帝君拾级而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推开了先贤堂的大门—— 他披着及地的黑色斗篷,穿过挂着儒风历代掌门、长老肖像画的长廊,最终停在了先贤堂的尽头。 踏仙君仰起脸, 斗篷加身,帽兜之下,瞧不清他整一张脸, 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弧度凌厉嚣张,微微抬起,用审夺的姿态,打量着那尊比真人更高的雕像。 那是尊白玉灵石所雕的塑像,雕的是一位宽袍广袖的年轻仙君,凭虚御风,持弓而立,匠人工笔遒劲,巧夺天工,用鲽晶石镶嵌眼珠,浣晶砂涂抹衣冠,泛着血腥味的晨曦从雕像后的镂花天窗洒落,令他瞧上去就像沐浸着九天神光的谪仙。 踏仙君帽兜下的那半张脸,忽然展露了个笑容,露出森森白齿,甜蜜酒窝。 他整理衣冠,长作一揖,而后抬起那张清俊的脸庞,笑盈盈地说:“久仰啦,南宫仙长。” 雕像自然不会说话,只有那双黑色晶石流曳着光泽,像是在凝视着来人。 踏仙君也当真是无聊极了,没人理睬他,他也依旧能自得其乐地做戏良久:“晚辈墨微雨,今日有幸拜会,南宫仙长当真好神气啊。” 他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一个人讲了很久,活人对着雕像发神经。 “我见过了你的玄玄玄玄……”他掰着手指,然后叹了口气,“算不清了,谁知道是你的第几代侄子,见过了你的不知道第几代外甥,你座下的不知道第几代徒弟。” 然后他粲然一笑:“不过如今他们都成了我的刀下鬼啦,所以仙长您若还未投胎,大约也已经见过他们了。” “可惜没有瞧见您的玄玄玄玄玄孙子。那家伙在城破之前就逃啦,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多少有些遗憾。” 他又开开心心,皮里阳秋地与那雕像亲昵至极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道:“对了,我听说南宫仙长当年也是一代人杰,众望所归,走到哪里都有人誓死效忠追随,甚至还有拥蹙仙长称帝的。” 墨燃笑眯眯道:“那岂不就和我今日一样威风?所以我来这趟,前头说的都是废话,我只是有个疑问——不知南宫仙长当年为何不拒而不登基呢?” 他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南宫长英雕塑后面立着的警言碑上,其实这个碑那么大,他一早就瞧见了,只是一直刻意略过。 石碑是南宫长英九十六岁那年,用剑凿刻下的,当初朴实无华,但后来又被子嗣添了金粉荧彩,如今瞧来倒是熠熠生辉,字字千金。 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笑道:“哦,我明白了。‘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仙长真是好风骨。” 他负手而立,继续道:“可是仙长皓白一世,清誉加身,又对后世谆谆教诲,至死方休,但我很好奇,仙长有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儒风门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说到这里,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而后他想到了,于是他抚掌笑道:“一窝硕鼠?” 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容痛快又恣意,纯澈又邪狞,久久回荡在空寂肃穆的先贤堂,声如裂帛,像要撕碎那一张张微微随风摆动的画轴,撕碎历代儒风门英杰的肖像…… 那笑声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南宫长英冰冷的雕塑前,戛然而止。 墨燃不再笑了,他收敛了笑容,面上缓缓凝起一层冰。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吴带当风的前朝先贤,盯着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同样可以号令天下,踏尽诸仙的人。 好像时空在此交汇,两个时代的第一仙君在岁月的洪流里对峙着。 最后,墨燃轻声说:“南宫长英,你的儒风门是一潭脏水,我不信你会干净。” 他蓦地挥袖转身,大步走出先贤堂,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兜,终于露出踏仙帝君那张近趋疯狂的脸。 他有着世上首屈一指的英俊容貌,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可这张脸上,却盘踞着世间无二的凶狠毒辣眼神,犹如食腐兀鹫。 黑色的衣袍犹如浓云翻墨,沿着长阶滚滚而下。 他是人间的厉鬼,红尘的修罗,他举目望去,到处是儒风弟子的死尸,缺胳膊断腿的,踏仙君不接受降兵,除了那个姓宋的女人尚可留着,其余人,赶尽杀绝。 那一刻,墨燃心中生起残忍至极的快意,他看着天边绚烂的朝霞,旭日刺破云层,一道刺眼的金光照在他血色浅淡的脸庞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在袖中捏紧,因为狂喜与激动而微微战栗。 他原是那样一个命如草芥之人,年幼时曾在临沂地界讨食要饭,曾亲眼见到母亲活活饿死,他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那时候他请求一个儒风门的修士,能不能给他置办一具棺材,最薄最差的就好,但是那个人对他无不讥谑地说了一句话—— 那个修士说:“什么人就该配什么棺,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他没有办法,于是想把母亲就地掩埋,但临沂管制森严,最近的一个乱葬岗在岱城之外,翻过两座小丘才能抵达。 他就拖着母亲的尸体,一路受着嫌恶的、鄙薄的、惊讶的、同情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帮他,他走了十四天,一个小孩拖着一具女人的尸体,十四天。 十四天。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 他一开始还会跪在路边恳求,恳求过路君子、马夫、农人,能不能用木板车带他和阿娘一程。 可是谁会愿意把一具素不相识的尸身往自己的车上放呢? 后来他也不恳求了,只是咬着牙,拖曳着母亲,一步一步地走着。 尸身僵硬了,又软化,开始腐烂了,有恶臭和尸液渗出,过路人无不对他退避三尺,掩鼻急趋。 第十四天,他终于走到了乱葬岗。 他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味了,尸臭弥漫到了他的骨髓里。 他没有镐,就用手在乱葬岗下刨了一个浅浅的坑洞——他实在没有力气挖一个深坑了,他把自己烂到面目全非的阿娘拖着,拖到坑洞里,然后他就呆呆坐在旁边。 过了很久,他木僵地说:“阿娘,我该把你埋掉啦。” 他就开始掬土,才掬了一捧,洒在了娘亲的胸口,他崩溃了,他痛哭了起来。 真奇怪,他以为眼泪都早就已经流干了。 “不不不,埋了就见不到了,埋了就见不到了。”他又爬到坑里,伏在腐臭的尸体上嚎啕着,眼泪簌簌滚落。等到情绪稍缓,他就又去掬土,可那泥土像是有某种可以打开人泪腺的气味,他又溃不成军了。 “怎么都烂成这样……都烂成这样了啊……” “为什么连个席子都没有……” “阿娘……阿娘……” 他拿脸去蹭她,他没有嫌弃她脏,她臭,她是死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她流着脓血,身上爬着蛆虫。 他伏在她怀里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从喉管里染着鲜血挖出来的。 最后乱葬岗上回荡着他的哀鸣,那声音扭曲嘶哑,含混不清,有时候像是人的哭声,但更多时候却像是幼兽失去母亲后的哀鸣。 “阿娘……阿娘!!” “来个人啊……有没有人……来个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转眼,二十过去了。 墨燃重新回到临沂,站在儒风门碧瓦飞甍的山巅琼楼上,立在尸山血海前。 当年那个一身尸臭的幼崽子已变得皮毛鲜亮,獠牙锋锐,他再次睁眼眼睛,瞳仁里闪动着疯狂而激越的光华。 今天他站在这里,谁还敢跟他说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荒唐!他要十丈,百丈,要千丈万丈! 他要他们,要这尘世间每一个人,都跪下来,膝头蹭着地,把他的千丈万丈百万丈跪着呈上来—— 踏尽诸仙,为尊天下!!! 他进过了先贤堂,见过了南宫长英,他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是的,踏尽诸仙,为尊天下,什么都可以握在掌心里,什么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抚尸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会让喜爱的人在他面前死去,在他面前腐烂,肌肤生白骨,昔颜朽成泥。 再也不会了。 百年之后,他也将成为像南宫长英那样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为身金粉彖字。 不,他会比南宫长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巅,会远胜当初的儒风门,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会比南宫长英那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伪君子更教人叹服、更教人称颂。 罪孽? 他不信南宫长英没有罪孽,能缔生出儒风门这种怪物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舍生取义,一身正气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吗?漂亮话谁不会说?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绝伦,令人交口称赞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须拍马之徒替他撰写史书,过往黑暗一笔勾销,从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系苍生万民、一举霸业宏图”的圣明之主。 当真好极了。 没有什么结局,会比这个更好了。 “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一声微弱的呢喃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墨燃蓦地从回忆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还是一片星火凌乱,他抬头望向结界内,已被南宫驷用穿云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宫长英。 和当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样的脸。 有人在惊呼:“南宫驷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能拉得动穿云弓?!” “那弓是早就备下的吗?!” “瞧啊,弓上有附着着的灵力……不是南宫驷的!是、是……” 没有人说下去。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宫长英的。 能控的了穿云神弓之人,唯有南宫长英。 那弓箭上,有南宫长英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灵流。 烈火在南宫长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烧,穿云之箭扎在他的心房,火势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但尸体是毫无痛觉的,南宫长英的身躯在火焰之中显得那样挺拔,面容显得那样安详平静,甚至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听到旁边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么?” 不…… 不会是早就预料到的,这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拧成两道细缝—— 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能挣脱珍珑棋子的掌控、早已断去的经脉,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随葬的神武穿云、还有穿云上注满了灵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这步田地。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曾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他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传奇的英豪,都不过生了一双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污渍擦拭干净,穿上干干净净的寿衣,留下一片洁白,他以为南宫长英和他所见到的儒风门一样,都不过是徒有其表,都不过是戴着张□□的恶兽! 他错了吗? 他看着在被灿烂烈火所包裹着的南宫长英,数百年前,那个与他一样,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仙长。 他错了吗??! 什么都淹没不掉罪孽,正史写得再冠冕堂皇也会留下无法自圆其说的瑕疵,悠悠之口从来堵不住。 南宫长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称霸,亦不飞升——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权力巅峰之人对自己的粉饰与掩藏。 他错了吗…… 什么都埋藏不掉真相,就像沉积一冬的雪会消融,苍茫白色褪尽之后,大地裸露出沟壑纵横的脸庞,所有皱纹里藏纳的污垢都无处可逃,阳光照下来,它们都在白昼里嘶声尖叫。 他……错了吗…… 墨燃缓缓摇着头,他紧盯着南宫长英,南宫长英也已抬起了脸庞,他依旧蒙着那绣有腾龙纹饰的黑色绸带,没有人可以瞧见他的眼睛,墨燃也瞧不见。 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墨燃觉得南宫长英似乎在笑了,那黑色的绸带之下有笑纹漫出,火烧不尽,水涤不掉,什么都遮不住那浅浅一脉的笑痕,他在一片火海中,在热烈的光芒里,安静地立着。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私一回,留下这一具残身,常伴青山翠柏,后世英豪。 人间太美了,谁都不想走。 可是他亦清楚有时候不走不行,所以早已有过计较打算,断经藏弓,未免日后躯骸为人所用,为虎作伥。 人间太美了,有花就够了,不该染上血。 “太掌门……”南宫驷握着穿云神弓,跪在地上,火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也映亮了他脸上的泪痕,“晚辈不肖……” 穿云之火烧去了南宫长英体内的珍珑黑子,他快要被烧成灰烬了,整个躯体都在火光中越来越淡。 完全得归自由的南宫长英,问了南宫驷一句话:“儒风门建门,已过了多少年?” 他不过是具尸身,魂魄已不在了。 肉身里能存留的记忆与意识并不多,所以要问,也只能问这样简单的事情。 南宫驷不敢怠慢,哽咽着答:“儒风门建门,已历四百二十一年。” 南宫长英歪了歪头,这下他连唇角都有笑意了。 他说:“好久。” 那声音渺然,像穿过山林泠泠的风,散落无踪。 “我原以为,两百年就会结束了。”南宫长英的嗓音温和宽厚,流过蛟山草叶,“世间万物均有寿数,寿数到了,非人力可续之。何况衰老终究有一日会被年轻所取代,破旧终有一日会被崭新所取代。什么东西用久了,都会变脏,变旧,有人将其丢弃,将其推翻,这是好事。驷儿不必自责。” 南宫驷蓦地抬起头,他因失血过多,面色已如白纸一般,他嗓音微颤:“太掌门!” “其实儒风门存世多久,并不在于门派矗立几年,保有多少门徒。”南宫长英的身影几乎已经淡的看不到了,声音也越来越悠远,“而在于这世上仍有人谨记,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他说着,衣袖轻拂,刹那间蛟山草木震动,藤蔓四起,将那些即将摆脱钳制的尸骸,统统沉入了大地深处。 “记而行之,薪火已承。” 说完这句话,南宫长英的身躯便在烈火中,蓦然离析破碎,化作点点流萤齑粉,金红星光,飘散在茫茫山林之间。 躯骸已消,而,余音未散。 结界内,南宫驷早已泣不成声,结界外,叶忘昔跪了下来,她跪了,陆陆续续有人都跪下来,一世长英,南宫仙长—— 生前死后,俱是豪杰。 第216章 【蛟山】堕为奴 偌大的蛟山复归平静, 血藤消失了,被珍珑棋子操控尸首也都纷纷沉入了大地深处。南宫长英最后对蛟龙之灵下的是死令, 哪怕是他的后代,也无法再行逆改。 月白风清, 照着满地狼藉。 南宫驷手中的穿云弓也在射出最后一箭后, 因为失去了南宫长英的灵力, 而渐渐变得黯淡无光,最终封沉。他滴血于地, 几乎是在结界解开的一瞬间, 叶忘昔就奔了过去,跪在他身旁:“你不要动,不要乱动。”她的嗓音是颤抖的, “我替你疗伤……” “算了吧,本来还能活蹦乱跳,被你治一下, 我大概就要去见太掌门了。”南宫驷轻轻咳嗽着, 推开叶忘昔,黑眸子望向姜曦, “姜掌门,还是劳烦你……” 姜曦颔首道:“我来。” 他是药宗之主,他愿意施以援手, 自然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姜曦玉白色的手指尖搭在南宫驷的腕上,几乎是刚一碰到,他的瞳仁就微微缩小, 而后一语不发,与南宫驷互相对视着。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南宫驷的灵核已经粉碎。从此之后,和寻常人也就没有什么区别,再也不能施展法术,动用灵力了。 这件事南宫驷自己不可能不清楚,但叶忘昔就在身边,于是他看着姜曦,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样?姜掌门,阿驷他怎么样?” “……” 姜曦沉默着将手撤回,而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浅绛瓷瓶,交到叶忘昔手中:“无甚大碍。所受创伤,都不在要害处,姑娘可以放心。这个药粉你且收着,每日敷于患处,最多十日,也就痊愈了。” 姜曦说完,又将灵力凝于指端,接连点过南宫驷身上几处穴位,最后掌心覆盖于剑创处,血不一会儿便止住了。做完这一切,姜曦起身,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或恐生变,上山吧。” 他转身离去,身后叶忘昔和南宫驷的对话却依旧飘落到了耳中。 他听到南宫驷低声对叶忘昔道:“都说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还哭什么?唉,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好啦好啦,不就那么一些小伤么……” 姜曦闭了闭眼睛。 他想到方才在结界内,南宫驷以为自己命悬一线时,对自己所说的那几句唇语。他叹息着,率众步上了通往宗祠天宫的长长白玉阶。 从山脚到山顶还需经过三道关卡,都需得以南宫家族的鲜血涂抹,才能顺利通过。不过南宫驷此刻倒是不需要再割破手指滴血了,他已是一身的伤,随便点一点都能驱散结界迷障。 一路向上,再未遇阻。 当南宫驷把鲜血抹在白玉雕龙的龙眼上,最后一道沉重的封石巨门缓慢而庄重地沉入地底,蛟山山巅的天宫便赫然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一座仙气缭绕的神宫,宫门外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此刻就站在林外,隔着花藤缤纷,流水淙淙,可以看到一座通天的长阶遥遥向上,修足了九千九百九十级,台阶是那么高,以至于最上面的宗祠宫殿恍如卧于云端,只能瞧见缥缈虚影,在月色的浸润下散发着莹莹华光,如广寒宫,似凌霄殿,不知天上人间。 几乎所有人乍一眼见到这座宗祠,都被它的壮阔雄伟以及鬼斧神工给震撼到了,而后才是愤怒、嫉妒、贪婪、垂涎……各种不同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其中最令人无言的是马庄主。 他一拍额头,哀叫一声:“我的妈呀,这么长的台阶,这蛟山上又不能御剑,用脚走得走到什么时候?这又是一座山啊!” 黄啸月则笑道:“老夫不怀恶意,只是开个玩笑——依老夫看来,南宫长英仙长果然不必飞升,他都能造出这样的天宫了,在人间和在天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忽听得有人冷冷道:“儒风门祭祀天宫,始建于第三代掌门南宫誉,历两代之手,竣工于第五任掌门南宫贤。这座天宫,与南宫长英并无牵连。” 黄啸月:“……” 他回过头,对上的是楚晚宁极其寒凉的一张脸,墨燃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楚晚宁差不多已经忍到极限了,只要再添把火,当年彩蝶镇天问抽人的旧事,恐怕就能重演。 楚晚宁冰冷地说:“如黄仙长一样,我也没有任何恶意地奉劝一句,书未读通透前,最好先学会谨言慎行。” 黄啸月素来要颜面,当着众位晚辈,被楚晚宁这样不容情地点破,一时极为难堪,嘴唇嗫嚅正待说出什么反击的话来,忽听得姜曦道:“黄啸月,南宫仙长的清誉又岂是容你玩笑的?” 姜曦说话,地位和立场自是不言而喻,黄啸月刹那间面如土色,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干笑两声:“姜掌门何必当真呢,老夫都说了,不怀恶意……” “我难道要因为你说了不怀恶意,就纵容你的恶意吗?”姜曦冷冷转动眼珠,斜睨着黄啸月,他连正眼都不想给他,“我难道要因为你的衰老,就忍耐你的愚昧无知吗?” “……”楚宗师是宗师,但说到底,他只有本事,没有实权。但姜曦不一样,如今是孤月夜咳嗽一声,修真界都要跟着抖三抖,黄啸月冷汗涔涔,顿时不敢再多言。 姜曦一拂衣袖,冷然进了树林,朝着树林尽头的长阶走去。其余掌门都或是鄙夷或是同情地瞥了一眼黄啸月,当然也有彻底无视黄啸月的,纷纷跟上离开了,无悲寺的方丈还叹了句“阿弥陀佛”,如果不是情况所迫,墨燃大约真的能笑出声来。 他们走在林中,但是没走几步,南宫驷就“嗯?”了一声。 姜曦问:“怎么了?” “橘子树……”南宫驷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橘树,开着洁白的橘子花,“怎么会是橘树?这里原来栽种的,都是龙女灵木啊。” “看那边!”他话音未落,忽有个眼尖的小修指着远处的泉眼低声道,“那儿有个人!”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叮叮咚咚的山泉旁,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下,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坐着,正埋头捣腾着什么。 薛正雍皱眉道:“是人是鬼?” 墨燃道:“我去看看。” 他的轻功极好,疾掠过去不过转瞬,轻巧无声地就隐匿在了附近的林木中,而后谨慎地绕过去,绕到侧面。 他怔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南宫驷的父亲,儒风门的末代掌门。 ——南宫柳。 怎么回事?南宫柳不是被喂下了凌迟果吗?!原本应该历经三百六十五日的凌迟酷刑而死,可他为什么此刻看上去皮肉完整,老神在在,甚至是心情很好地,正坐在清澈的泉眼旁边…… 洗一筐橘子?? 清泉漾开一轮一轮波光,银色的明月磨碎在泉水中,照着南宫柳的脸庞,他带着一种近乎做梦般的神情,哼着小曲,将洗过的橘子一个个沥水,而后放到旁边的背篓里。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南宫柳轻轻地哼唱着,衣袖高卷,两截胳膊都浸在清水里,胳膊完好无损,并没有吞服了凌迟果之人会有的斑驳伤疤。 墨燃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南宫柳身上的不对劲,这个人显然已经被做成了珍珑棋,并且坟冢里的那些尸身不一样,南宫柳显然被保留了很大一部分自己的意识,光看他的行动举止,和一个正正常常的活人并没有太大分别。 “怎么样?” 薛正雍见墨燃很快去而复返,立刻焦急地问道。 墨燃先是看了一眼南宫驷,而后低声说:“是南宫柳。” 在场有不少人都与南宫柳有仇,当场便有修士刷地拔剑:“那个畜生!我这就去杀了他!” 南宫驷目光黯淡,面色焦灰,垂头闷声不响:“……” 墨燃道:“有蹊跷,这个南宫柳显然也是被珍珑棋局控住了,但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吞服过凌迟果的疤痕,我觉得还是不要贸然惊动他比较好。” 楚晚宁思忖后问:“凌迟果的功效,能消除么?” 这种问题孤月夜最擅长,寒鳞圣手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较麻烦。我觉得徐霜林不至于给他塞了个凌迟果,然后又大费周章地帮他把果子的诅咒解开,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姜曦道:“不管怎样,南宫柳在这里,徐霜林应当就在宗庙宫殿里,这次我们总算没有再白跑一趟。” 他正这样说着,余光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个影子在晃动,姜曦转头,其他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儒风门的前任掌门背着满满一筐橘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拄着根芒杖,笃笃点着地,步履轻快,等他离得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脸上居然还挂着灿笑。 南宫驷原本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看的,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睫毛便如风中之絮,簌簌而抖——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恨?心疼?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他想移开目光,可那个身影却像鱼钩,钩住了就再不可能松开。 这个时候,忽有按捺不住情绪的人暴喝一声:“南宫柳!今日便叫你血债血偿!”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直取南宫柳的后脑。 其他人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但所幸那人弓术不佳,偏了些,这根啸叫着的长箭便径直刺入南宫柳身后的背篓里,扎穿了好几只滚圆的橘子。 顿时有不少人都在心中暗骂,人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总会混进来那么几个搅混水的傻缺玩意儿,但此刻再计较是哪个傻子放的冷箭已经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南宫柳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存在,缓缓将头转了过来。 看到了山林间站了那么多人,南宫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朝他们走来,脸上依旧是那种虚无缥缈的色彩。 他越走越近,很多修士已经将腰间佩剑亮出了数寸,一双双眼睛都极为戒备地盯伺着他,南宫柳在这上千道目光的逼视下,似乎终于感到了一些压力,他有些迟钝地停下脚步,在摇曳的树影间站定。 “诸位……” 他一开口,死寂被打破,顿时有好几十个人没有忍住,下意识上前一步,有几个人连剑都整个出鞘了。 南宫柳却忽然展颜笑了,这张笑脸,站在阵列最前端的几位掌门都很熟悉,这就是南宫柳曾经面对大家时那种谄媚又热络的笑容。 踏雪宫宫主一怔:“这……” 几位掌门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枚棋子实在太诡异了,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此时,就见得南宫柳掸了掸左右衣袖,把袖子都撸下来,而后居然双膝跪地,朝成千上百个修士磕了个恭恭敬敬的响头。 “啊呀,奴才南宫柳,这厢有礼,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随着他磕头的动作,他背后满箩筐的橘子骨碌碌地滚出来了大半,全部洒在了周围。 南宫柳磕完了头,又跪在地上,毫不害臊地放下背篓去拾掇那些橘子,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把橘子复又整理好,而后搓手笑道:“诸位贵客,可是要去见陛下呀?” 陛下?! 墨燃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毕竟他被人这样称呼了近十年,听到“陛下”二字,竟还习惯性地感到是在称呼自己。 而另外几位掌门则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薛正雍甚至苦笑一声,居然一时没人接的上话。 南宫柳见大家不理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嘿嘿,诸位贵客,可是要去见陛下呀?” 姜曦:“……” 南宫柳略有气馁,但还是重复着问:“诸位贵客,可是要去见陛下呀?” “……” “诸位贵——” 墨燃不动声色地问他:“陛下是谁?” “陛下就是陛下。”南宫柳见终于有人理他了,显得很高兴,说道,“你们要见陛下的话,得一直往上走,不过他很忙,可不一定有功夫搭理你们,他有天下大事要打理呢。” 薛正雍终于憋不住了,饶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天下大事?哈哈,什么天下大事?管着一个山头的死人,跟自己下下棋子,玩玩提线傀儡,这也叫天下大事?哈哈哈哈徐霜林这个人,他也太,太逗了。” 墨燃眉宇之间则隐约笼着一层不安的阴翳,他接着问:“意思是他此刻就在天宫里,虽然很忙碌,但我们可以去见他,对吗?” “对呀。”南宫柳道,“你们当然可以去见他,如果他闭门谢客,你们就在城里等着就好,陛下忙完了,自己就会出来的。不说了不说了,我也要到上头去了,上面的橘子又吃完了,得快些补上,不然一会儿陛下该生气啦。” 他说着,径自就去了,留的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办?” “上去吗?” “会不会有诈啊……” 但墨燃已一马当先地掠地而上,他步履迅疾,很快就把一个人晃悠悠背着橘子往上爬的南宫柳抛在了后头,也把众人都抛在了后头。 他最终喘着气,率先抵至天宫,站在正殿大门前,他仰起头,这才发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壮阔磅礴。仅是两扇宫门便有凌天蔽日之势,上面阴刻着从黄泉到碧落的浮雕,大门左边是腾龙吞日,右边是火凰吐月,日月交辉,华光熠熠,龙身鳞甲缝隙以融化的纯金填铸,气势惊人,凤翎尾梢均镶珠玑宝石,迤逦曳地。宫顶梁椽悬有鲸油青铜千叶灯,灯火万年不熄灭,在这千万道烛火的映照之下,这座通天门更是金碧相射,锦绣流光。 墨燃本以为这道门极是沉重,开启甚难,然而手指触上门面,只是轻轻一碰,随着轰隆隆的雷霆闷响,龙凤天门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气,缓缓向内缩去…… 而就在看清天宫前殿的一瞬间,墨燃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处。 这……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诡谲景象?! 第217章 【蛟山】梦魇起 他走在天宫前殿漫长的中轴步道上, 脚下每一块砖石都光可鉴人,剔如薄冰, 映照着他的身影。 笃。笃。笃。 一步一步,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孤寂地回响。 但是墨燃并不孤寂, 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此刻站在望不见尽头的儒风门祭祀前殿的步道中央, 两边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男人, 女人, 老的,幼的,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他站在中间, 这里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他的左手边,儒风门的尸首, 对不起徐霜林的那些人, 都成了卑贱之人,被凌迟, 被割裂,以各种刑法处死,而后又复生, 复生又处死。而另一边则是歌舞升平,自在逍遥。 他甚至看到了罗纤纤,那应该不是真正的魂魄, 而是别的死尸用幻术做成的相貌,受黑子操控,和金成池那些蛟人一样。 罗纤纤发髻挽起,此刻正和丈夫陈伯寰在一起,两个人瞧上去安逸又悠闲。 他还看到了陈员外的小女儿,正坐在自己的哥哥与嫂子身边,笑吟吟地和他们说着话。而罗纤纤则依偎着陈伯寰,听到有趣处,她便以袖掩嘴,弯着眉眼笑得粲然。 这般景象美好梦幻,却看得墨燃背后阵阵发凉。 他在这一条长长的走道里踱步,这里一半地狱,一半天堂,善恶被分的很清晰,他左边是欢声笑语,右边是苦痛□□。 他往前走,好像在水与火,光与影中穿行,他往左看,百蝶纷飞花团锦簇,一道水流自梁柱后面淙淙淌出,里头淌着的是清冽的酒,酒河旁边,有人在悠闲地看书,有人在吟诗作赋,孩童嬉笑,女子醉卧理云裳。 他往右看,鼎镬滚烫,热火烹油,一具具扭动着的肉身被浇上滚油,被拔舌穿心,人们互相诅咒,互相撕咬,眼里闪动着野兽般的寒光。 他还看到了无悲寺的前任方丈,就是那个一手谋划了灵山大会黑幕的老和尚,他被三个人围绕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把生锈的小炖刀,正分别割他的脸,双腿和兄台,一刀又一刀,割下去的皮肉很快又复原,于是周而复始,那老和尚在不住惨叫着,但发出的只是意义不明的咆哮——他那根造谣的舌头早已被硬生生扯掉了。 墨燃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寒而栗。 他甚至都不想往两边看了,哭,笑,怒,喜。 左边有女人在柔声念着:“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右边有女人在被恶狗撕咬,在尖声啸叫。 他的余光一半看到光明,一半见到黑暗,这些光明和黑暗都是那样绝对,就像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对垒,正邪清晰。 墨燃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站在中间,他干脆停下脚步,阖上眼睛,不愿再去看这一幕幕九天与炼狱交融的情形。 他在原处,等着脚步没他快的大部队赶上来。 “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不!不要再这样对我了!求求你!救我……救我……” 但两边的声音不绝如缕,如同箭镞,入木三分。 他听到罗纤纤温柔地在对自己丈夫说:“陈郎,院里头的橘子花都开了呢,我领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到江东堂的前掌门秦氏在状若癫狂地大笑着:“通·奸?哈哈哈哈,对,我就是与南宫柳通奸!我就是个荡·妇,娼·妇,我就是一个□□,毒妇——我杀了自己的丈夫,我要当掌门——哈哈哈哈,你们都来看看我的真面目啊,看我是个丑陋的贱人,啊哈哈哈哈……” 什么都被云集在一起了。 活人,死人。 真实亦或幻境? 是黑还是白,是善还是恶? 周围的声音渐渐如潮汐,潮浪起伏他似乎看到有两条巨龙破水而出,月光照着它们森寒湿润的鳞甲。 那是两条恶龙吗? 不,那是自己的两个魂灵。 又开始争斗了,在咆哮在喷吐着龙息狠狠撕咬碰撞在一起。 地动山摇。 墨燃受不了这种疯狂吵闹,他捂住耳朵,却仍堵不住两遍纷繁杂乱的声音,终于他无可忍受,他要抬手落下噤声之咒。 他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的景象都消失了。 墨燃悚然。 他愣在原地——怎么了?周围的景象,怎么就都消失了? 他在哪里? 为什么到处都是一片黑,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是徐霜林设下的幻术吗? 墨燃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一片都是黑暗。 他走了几步,试探着喊:“师尊?” “薛蒙?” “有人来了吗?” 谁都没有应答他,黑的,死寂般的黑。 饶是见过了无数风浪,这样的黑还是令人悚然,他往前走,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往前走…… 忽然,他看见在前方很遥远的地方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白光,那似乎是出口。 他往那个地方走去。 周围忽然有人影显现,一张张面目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听到那些人的呓语,潮水一般向他跪下去。 那些人在颂宏着,嗓音低沉,隆隆汇聚成河—— “恭祝踏仙帝君,寿与天齐。” 踏仙帝君? 不……不! 他觳觫、他颤抖,他不寒而栗,他往前竭尽全力地奔去,可是好像有千万双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将他抓住。 “陛下——” “踏仙君泽被万世。” “寿祚无尽,福禄不央。” 墨燃竟是被逼得有些疯狂了,他极力挣开那一双双无形的手,他朝着那一线光亮跑去:“不,不是我……走开……都走开!” “踏仙君……” 可那些声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墨燃开始觉得徐霜林是不是网罗了鬼界的冤魂恶灵,此时此刻都倾巢而出,要缉拿他这个脱逃的厉鬼。 “陛下为何要走?” “帝君,帝君……” 墨燃脚下踉跄,他眼中闪着狂炽的光,他想走,可是所有怨灵都在困着他,他被逼被困,他无路可躲,于是他蓦地暴怒了,他忿然扭头,忽然拔剑挥斥,将那些虚影都劈斩成破碎的黑暗。 他面目如狼似豹,几近狰狞。 “滚!!”他吼道,“都给本座滚!都滚!” 话音方落,脸色惨然。 他听到周围有人在喃喃,在窃笑:“本座?” “他说本座……对……他在说本座……” “帝君,我们哪里错了呢?你自己心里也当清楚你是谁,你是从何而来的,你逃不掉。” 墨燃提着剑后退,摇着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 那些被他斩碎的黑烟又重新聚拢成型,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款款落下,朝他步步逼来。 那影子柔声说:“不是怎样?” “我不是踏仙君!” “你如何就不是踏仙君了?”声音缥缈而柔软,像夏日轻纱幔帐里袅袅升起的薄烟,“你当然是,冤有头债有主,只有你,你逃不掉……” “可是结束了!”墨燃紧盯着那团黑影,“结束了!踏仙君早已死在了通天塔前,他进了坟冢与我无关!我只是……我只是……” 那影子轻轻笑了,花蕊般娇嫩:“你只是什么?” 墨燃:“……” “你只是一个归来的魂魄?”它问道,“只是存了一段记忆的肉身?你只是一个活在踏仙君阴影之下的无辜生命?还是……你只是一场梦呢?” 如果说方才还是愤怒与恐惧,这句话一出,墨燃的情绪便如坚冰,周身的血液都凝冻了。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的,没有反应过来,他嗫嚅着想说话,可是半天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后来他开口,嗓音发涩,挖空了喉管也只挖出了一个残破的字:“……梦?” “你一直觉得你已重生了,但谁能说得准?你以为的,就定然是真实的吗?此刻真实的究竟是你,还是我?”那模糊的烟雾在他周围环绕,越聚越清晰,“你说你死在了通天塔下,可你如今明明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你真的死去了吗?” 墨燃瞪着那一团黑烟。 他不再颤抖了,他只觉得冷,如坠冰窟,一脚踏进了万丈深渊。 好冷。 他真的死去了吗? 巫山殿的凄寒仿佛仍浸在骨髓里,十大门派举兵起义的火光犹如长蛇从山脚一路嘶嘶蜿蜒要咬断他的脖颈。 薛蒙好像刚刚还站在他面前,一无所有,含着泪,无不狠绝地说:“墨燃,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他真的死去了吗? 他记得自己服下□□,剧毒穿心裂肺,他踉跄地来到通天塔前,用最后的力气,爬进了掘好的坟冢里,躺在了棺木中。 海棠花开的很温柔,淡淡芳菲,天光云影共徘徊。 他合上眼睛…… “然后你睁开眼。你回到了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回到一切都尚能挽回的时候,对不对?” 那个黑影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低笑着呢喃。 “你回来了,死生之巅没有覆灭,儒风门虽第二次化作焦土但不是你干的,叶忘昔没有死,师明净也没有,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思,你爱上了楚晚宁,你成了墨宗师他终于接受了你,你以为自己解脱了如今你是义军之首是清正道长是山上要缉拿恶霸魁首徐霜林的一代青年英杰——” 几许死寂。 墨燃脖颈的血管在突突地耸动,随着激烈的心跳一起。 那个黑影没有面目,但它在逼视着他,他知道它在逼视着他。 “你想得美。” 冷剑穿心,毒牙刺颈。 墨燃能听到绝望在自己体内蔓延,毒素一般蔓延,和三十二岁那年他服下的致命剧毒一样,扩散着……浸入肝胆……浸入心脏…… “你根本就没有重生,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薛蒙还活着但是他恨极了你。”那个黑影说,“现在梦醒了,睁眼吧,踏仙君,你,依然是黑暗之主。” “不……”墨燃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是如此无力破碎,好像被击溃了无数次又粘合起来,然后他惊异地发现,道出这种声音的人居然是他自己,“不是的……” 他驱策了他每一寸骨缝每一滴血液里的勇气,他睁着双目,眼神里有着一鼓作气的疯狂—— “你撒谎!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他聚剑挥斩,狂怒地喘息着。 那团黑烟又散去了。 但它的声音却没散,它在低沉地笑着:“撒谎?可是陛下,你不如低头看看,你手里握着的,究竟是什么?” 第218章 【蛟山】君又归 他低头。 他猛地低头—— 血液几乎是倒流, 脑中嗡嗡作响,他看到了……不归。 握在他手里的, 居然是百战之刃,神武不归! 那漆黑的陌刀阴鸷地横在这一片夜色当中, 刀柄细长, 硬劲, 唐刀制式,无鞘, 与剑极为相似。 镶嵌着一轮金环的刀柄处, 有两个极具筋骨的字: 不。归。 碧野朱桥,当年事。 又复一年,君不归。 墨燃如遭雷殁, 他瞳仁里的光细如针尖,他脸上的颜色比死人更苍白比厉鬼更狰狞。 “不……不……不是……不要!” 他几乎是绝望地,把不归掷落在地, 可是神武与他连心, 自动归于腰际。 “不是的!”墨燃歇斯底里,他尝试着召唤见鬼, 他要那一段赤红的柳藤,他召唤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见鬼不来。 没有见鬼, 没有那段藤鞭。 只有不归陪着他。 “如今你信了吗?”那阴魂不散的黑影又聚拢了,这次聚拢的比先前更快,它很快有了形状, 四肢,腰,脑袋…… 墨燃不肯信。 他不肯信。 他不再理会那团黑烟,他往亮着光芒的尽头奔去。 这是徐霜林布下的幻境……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去那束光所在的地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往那边狂奔,夺路狂奔。 可是胳膊再一次被紧紧握住。 墨燃不愿再理会,他把它甩开,他怒喝着:“滚开!滚开!什么是真的?你能比我清楚什么是真的?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他待我好,是真的!他没有死,是真的!他与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如何会是假的?!金成池桃花源鬼界彩蝶镇我们结发——” 那个声音柔柔地打断他,几乎是叹息般地:“阿燃,与你结发的人是我,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他蓦地回首,看到那黑雾已聚化成形,一张面容艳若芙蕖,媚不胜收,当真是人间绝色,她温柔地依偎过来,戴着满头珠翠华钗,披着成亲时那件鲜红华服。 “旭映峰,我走不动了,是你背我上去的。你让我莫要唤你陛下,从今往后只唤作你阿燃,你都忘了么?” 她的笑容柔若虉草,可是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墨燃猛地挣脱开她,这绝不是宋秋桐,他的手腕已被掐的青紫,他继续往前,往前……那白色光芒越来越近…… 他冥冥中似乎知道那是出路。 到那边……只要到那边…… 他听到宋秋桐在他身后笑着说:“陛下,你要上哪里去?楚晚宁已经死了,被你活活害死的,你真的要去那边吗?” “……” “那边是……” 他没有听清,他挣脱了那些虚影那些索命的厉鬼的钳制,他发足狂奔,他把她的声音抛至脑后,那洁白的天光在他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他像是个在海底快要溺死的人,竭尽全力地蹬着双足,朝着海面那晃动破碎的光影游去。 忽然! 他蓦地扎进了那片盛大的白光里,黑暗消失了。 他喘息着,脚下发虚,不住地缓着气,如同刚刚从水面冒头的人,贪婪地呼吸着,他一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强光,他抬起胳膊遮挡住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鸟的啁啾啼鸣,闻到西府海棠的淡淡芬芳。 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在哪里? 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茂的海棠花树,满枝薄红绚烂,犹如织锦霞光。 不是在儒风门的宗祠天宫。 这场幻境……仍没有结束吗? 但他的内心已渐分崩离析,他忽然并没有那么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哪里是梦,哪里又是真实。 他坐起来,一朵原本落在他鼻尖的海棠残花飘零于膝头。 ……坐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是躺着的,就好像刚刚做完一场噩梦,他环顾四周,是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而他自己,则坐在一具黑漆漆的,敞开着的棺材里。 刹那间,墨燃连指尖都好像凉透了。 他原处发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蓦地起来,踉跄着爬出棺材,他看到棺木前立着一块碑,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摆着一碗抄手,几碟子小炒,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他盯着那些东西看,他盯着那具棺材看。 不…… 不。 噩梦没有结束。 他掉进了一段更深的噩梦里,或者说,他如今竟是清醒的? 那一团黑影所说的话,难道竟是真的? 他真的只是服了□□,在通天塔前躺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吗?梦里的一切,都是…… 他没敢再接着想,他疯了一般爬起来,径直朝着死生之巅的南峰跑去。 可是和他记忆中的临死之前不一样,他记得自己当年明明是把所有人都斥散的,但是他跑到一半,有一行宫人冲出来,为首的那个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刘老,刘老捧着个盒子,皱纹遍布的脸庞上满是欣喜:“陛下,重生仙药,找来啦!这就是重生的仙药啊!” 他蓦地停住脚步。 左右都跪下来恭贺他,刘老也跪下来,一双枯槁的手呈起锦盒,颤巍巍地递给墨燃,沙哑道:“仙药啊,陛下一直在求的仙药,总算打动了天神,这一颗就是了……” 墨燃怔愣道:“不是……我,我不是都赶你们下山了吗?” 众仆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刘老也极为惊恐:“陛下为何要赶我们走?可是老奴有何处侍奉不周?老奴——” “十大门派呢?” 刘老一头雾水,茫然抬头:“什么十大门派?陛下,你怎么了?” 墨燃知说不清,便拉他到通天塔前去看,他一出密林就指着塔前的坟冢:“你看看那边,我刚刚就睡在那里,我——” 他转头,却发现自己棺木和坟冢都已经不见了。 只有立着两座孤零零的皇后和妃子的坟冢,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他的狗爬字。 墨燃:“……” 刘老忧心忡忡地:“陛下,你怎么了?” “我……”墨燃怔忡地盯着那两座坟,他的意识已经很混乱了,有一刻他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下一刻他又觉得真幻交织,他竟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刘老叹息着说:“陛下忧思太深,做梦了罢?” “不是梦……”墨燃喃喃,但随即又摇头,苍白着脸,“不,这当然是梦……”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说了很久,而后倏忽扭过脸,盯着刘老,“那重生的药呢?” 刘老便把盒子呈上来。 他没去接那个盒子,他径直把它打开了,里头有一颗莹白如玉的丹丸,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颤抖地将它拿起,喉结攒动,而后往红莲水榭的方向去。 可是刘老忽然拉住他,墨燃蓦地回首,他的神经已绷到极致,即将断弦,他问:“怎么了?” 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刘老,忽然阴沉下了脸,眼睛里闪动着诡谲的光泽,阴气沉沉地说:“陛下,可是走错了方向?” “什么走错了方向……” “陛下该去的地方,是招魂台。”刘老慢慢地说,那些仆厮也都缓缓围了上来,将墨燃团团围住,慢慢逼近,“陛下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难道不是要复活您的师兄,师明净吗?” “我……” “如今重生仙药在手了,陛下为何弃招魂台于不顾,反而往红莲水榭跑?”刘老幽幽道,“陛下为了这重生之法,杀害千万人,踏平儒风门,让天下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难道陛下做尽这一切,最后居然要违被初衷,转而把这丹药服入另外一人口中吗?” 墨燃心乱如麻,他紧紧攥着那枚仙药,他说:“你不明白。” “陛下必须去招魂台,不得去红莲水榭。”所有的人眼里都闪着可怕的光芒,鬼怪一般的脸,他们围着他,重复着,“陛下必须去招魂台,不得去红莲水榭!” 墨燃将仙药死死护住,他脸色青白,说:“都给我让开。” “陛下必须去招魂台——” “让开!” 他抽出不归,握着那冰凉的刀柄,那些人似乎是瑟缩了一下,而后眼瞳变得像蛇一样狭长,一个个都露出了扭曲的笑脸。 “你会遭报应的……”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言而无信。” “朝三暮四。” “呵,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怎配拥有仙药。” “抢回来!夺回来!” 墨燃护着仙药,猛地斩开一条血路,往死生之巅的南峰奔去。不管这是幻梦还是真实,他知道楚晚宁在那里……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去到那里,他要在楚晚宁身边,才能心安。 他跑进了红莲水榭的结界里。 刘老和其他人都被挡在了界外。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后闭上了碧色竹扉,他不想再看到多余的人,这里是红莲水榭,只当有他自己,还有…… “师尊?” 他因吃惊而微微睁大了眼眸,他看到楚晚宁正站在一株海棠花树下,束着高马尾,戴着金属手套,神情专注地调试着一具快要完工的夜游神机甲。起风了,淡粉色的花瓣簌簌吹落,初雪般落在阶前,桌上,温柔如涟漪。 墨燃眼尾泛起湿红,刹那已哽咽。 “师尊……” 楚晚宁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他因为忙碌,还咬着一把小锉刀,看到墨燃,他微有诧异,把锉刀拿下,这才直起身子,朝他点了点头:“你怎么来了?” 第219章 【蛟山】莫相离 墨燃没有答话, 亦或是答不出话来,他走上前, 不由分说地抱住楚晚宁。 “……你怎么了?” 怀里是微凉的衣衫和温热的躯体。 “怎么就哭了?” 他不知道,梦, 真实? 他都不再清楚, 但是红莲水榭里, 没有楚晚宁冰冷躺着的躯体,他的师尊还活着, 还在忧心着夜游神的关节不够灵活, 在考虑着应当刷桐油还是上清漆。 这似乎就够了。 他一时竟沉溺于此,不想再醒来。 他与楚晚宁一道将那机甲人完工,天色已经晚了, 于是他拉着楚晚宁回到房中,一如前生,与他交颈缠绵, 耳鬓厮磨。 梦里的楚晚宁并不是那么驯顺的, 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狠绝,这样那样的放不下。 哪怕在床笫之间欢愉到了极致, 发泄出来的时候也常常是咬着下唇,凤眸中含着水汽,却不吭声, 只是喘息粗重,不可遏制。 烛火没有熄灭,融融灯花映照着身下之人的脸庞, 墨燃近乎痴迷地凝视着他情迷意乱的模样,他凝视着楚晚宁的五官,眉眼,凝视着楚晚宁黑色的眸子,眸子里浸着蜡烛的影。 烛影摇曳,像是深潭里落了花瓣。 墨燃律动的时候,那花瓣就在潭水里摇曳漂浮,涟漪一轮轮漾开,最后有湿润的水汽从楚晚宁眼尾滑落,被墨燃亲吻。 他很明白楚晚宁是怎样的人,若是不用情药,很难在欢爱中□□,他的自控力着实好到令人遗憾。 可那又怎样呢? 泪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的呼吸也是,不叫也没关系,看着他被自己干到哭,干到面色潮红双目失神,结实的胸膛不住起伏,喘息连连,也是很好的。 一夜旖旎,到了寅时才相拥眠去。 墨燃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彼此都是汗涔涔的,湿热的躯体贴着湿热的躯体,连鬓发都已粘在颊侧。 他柔情而缠绵地亲吻着楚晚宁的耳垂,脖颈,将他在自己怀中拥得更紧。 “这样就好了,师尊,如今你在我身边,这样就好了。” 他睡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惊觉楚晚宁已并不在自己卧榻之侧。 “师尊?!” 觫然坐起。 然后他看到楚晚宁立在半敞的轩窗边,已经是破晓时分了,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微雨。 墨燃松了口气,他朝他伸出手:“师尊,来这里……” 可是楚晚宁没有动,他穿戴的很整齐,白衣若雪,安静地望着床上的那个男人。墨燃盯着他,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楚晚宁对他说:“墨燃,我该走了。” “走?”他愣愣的,床褥仍是热的,枕上有断发,还有淡淡的淫靡的气息,但是楚晚宁站在他眼前,却好像隔着一湖一海的距离,那么疏淡,墨燃焦急道,“你要去哪里?这里就是红莲水榭,是你的家,我们已经在家了,你还要去哪里?” 楚晚宁摇了摇头,他侧过脸,望着窗外渐渐泛起的苍白,他说:“没有时间了,天就要亮了。” “晚宁!!” 只是一个眨眼。 屋里空空荡荡,就什么都没有再剩下。 他仓皇地从床上披衣而起,鞋袜也顾不得穿,就踉跄着冲出门去。 一夜风吹散,万点雪飘零,昨夜那满枝灿烂的海棠花已被打落大半,残花铺满了台阶与桌椅,石头桌子上还摆着一只做完的夜游神,金属手套和锉刀就丢在旁边,好像楚晚宁刚刚离去,好像楚晚宁随时都会回来。 “晚宁?晚宁!” 他发了疯般地在红莲水榭里奔走,寻找,但他一直绕开莲池,潜意识里他就不敢去莲池,他不敢去…… 可他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 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离莲池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的地方便站住了,从苍白的脚趾一路往上,最后能瞧见的是一张了无人色的脸。 他茫茫然睁大着双眼,他遥遥望到莲池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和前世自己临死前最后两年,几乎每天都会望见的那样。 躺在藕花深处,身躯不曾腐朽,衣冠干干净净,和活着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 他一步步走过去。 近了。 更近了。 只要再往前,就能来到池边,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死后也好像微微蹙着的剑眉,不再舒开的凤眼。 可他却彷徨地跪了下来。 膝头磕在石板上,他跪着蜷着,颤抖战栗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还有刘老交给他的仙药,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药,他于是欣喜若狂,指爪狰狞颤抖蜷曲,翻找着乾坤袋,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仙药……仙药……我要那个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仙药呢!!!仙药呢?!!!” 所有的东西都掏遍了,他把整个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连针线罅隙间都不肯放过一寸寸地摸过去。 可是没有。 仙药不见了,仙药不在里面。 亦或许方才撞击刘老,得到仙药,那也是一场梦? 不对,这都是梦,是一场接一场的…… 他崩溃,他的意识混乱离析,他绝望地抬手磨蹭着自己的脸颊和眼睑,他喃喃着:“不对,有的……我明明放在里面的……仙药……有仙药的……有的……有的……” 他又一次疯狂地找寻起来,就那样跪在楚晚宁的尸身前歇斯底里地找寻起来,他眼中跃动着可怖的辉光,可是嗓音却越来越哽咽,越来越绝望,他最后俯身大哭起来。 “我放进去的,我放进去的!!” 他一掌拂开面前七零八落的杂物,无数叮叮当当的瓷瓶滚落,甚至破碎,他在一片残块破落中跪爬着往前蹭去,碎片扎进了他的皮肉膝头,他不管,他朝莲池里躺着的那个人爬过去。 他最后将他从池中抱出来,将这具冰冷的躯体紧紧抱在怀里。 ——那是他前生一直想做,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他抱着楚晚宁的尸身,细雨仍在缠绵无止地下着,天色一层层地亮起来,但与他们无关,他抱着楚晚宁的身体在哭,他贴着他的脸颊,亲吻着他的鼻梁,眼睫,嘴唇。 “师尊……求求你……理理我……求求你……” 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和曾经在乱葬岗上,抱着母亲腐烂掉的身躯崩溃嚎啕,恳求过路君子将他与母亲一同埋葬的孤儿,就那样交叠在一起。 那一年,他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发誓再也不要见到挚爱至亲的人,在他面前肌骨腐烂,零落成泥。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三十二岁的踏仙君抱着他师尊的尸体,时而癫狂长笑,时而抚尸痛哭。 那是一具与生前别无二致的躯体,他做到了,他已可以让死者如生人,这尸体的皮肤之下甚至好像都还有淡淡血色,安详地像是沉睡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恳求任何人把他和楚晚宁一同深埋地底。 但踏仙君自己便已把自己活埋了,在楚晚宁死后的那一天,他喝了一坛子梨花白,后来每一天每一日,他都在一座名为红莲水榭的活死人墓里,醉生梦死。从那一天起,他已把自己埋葬。 “师尊,你理理我……” “墨燃!” “你……理理我……”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熟稔的声音。周围又黑了,他于是像濒临溺死的人抓住一块浮木,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哽咽着,紧紧攥住那个人,“你不要走,我什么恶事坏事都不做了,再也不惹你生气……” 他攀住那人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扣。 他闻到淡淡的花香,海棠的香气。 “我有起死还生的仙药,可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走,求你了……”他不管不顾地循着那温热身躯所在的地方,他抱住那具身躯,“求你了,我宁愿……” “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墨燃!快醒醒!” 可他醒不来,痛苦比海更深邃,他快要溺死了,他醒不来。 他喉头哽咽着,他紧紧抱住了那个呼唤着他的人,睫间竟是湿润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师尊……” “狗东西!你要做什么啊!喂!” 忽然一个人冲过来,拽住了他,然后周围一团混乱,有人往他唇齿之间灌了一泓冰凉的水。 墨燃忽地浑身发冷,那水凉的像千年玄冰,几乎要把他的肺腑都冻住。 他猛地睁眼!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姜曦那张阴郁的脸,手里还拿着一只青碧色玉瓶,显然方才给他灌的就是瓶子里的东西。 “我……” 他一开口,就发觉喉间沙哑,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 而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宗祠天宫,冷汗已湿透了重重衣衫,周围一圈人都神情古怪地瞧着他,尤其是薛蒙,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非常的不好看。 自己则躺在楚晚宁膝头,双手紧紧拥着楚晚宁的腰,楚晚宁原本穿的端肃恭谨的衣衫,已被他在梦里拉扯得一片凌乱,外袍的袍缘都滑到了肩头。 墨燃:“……” 他没有……他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楚晚宁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多少还算镇定,他道:“为什么一个人往前跑的那么快?” “师尊,我……我方才……” “你被魇住了。”姜曦把玉瓶收好,复又站起,垂眸道,“歇息一下,我给你喂的是破梦寒水,你会觉得很冷,过一盏茶左右就好。” 墨燃还没有从那一层层可怖的梦境里缓过神来,他的眼神仍有些混乱,过了好久,才喃喃着说:“魇住了?……可是我一直很小心,并没有……并没有觉察到任何术法痕迹……” 姜曦就有些乖戾的爪牙露出锋芒:“术法?那种愚蠢的东西算什么?” 在场众人:“……” “天下最狠戾,最杀人于无形的,你以为是术法?”这位药宗掌门眯着眼睛,振袖鄙薄道,“错的离谱。这天下最厉害的,是药。” “这天宫里,提前熏过一种迷香,叫做‘十九层之狱’,这种香料无色无味,却能令人闻之生出幻觉,陷于生平最大的恐惧之中。”姜曦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打量着墨燃,“恐惧越大,陷得越深。我之前也救过几个被十九层之狱魇住的人,给他们服了四到五滴破梦寒水,他们也就醒了——但你知道你喝了多少?” “……多少?” 姜曦似乎有些不悦,说:“大半瓶。够救一百余人的量,才把你的意识唤回来。……我竟有些好奇了,墨宗师,你年纪轻轻,为何会有如此之深的恐惧,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220章 【蛟山】并肩行 墨燃不吭声了。 若非这一场大梦, 他竟不知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怖惧,怖惧楚晚宁的死亡, 怖惧对于师昧情感的诘问,怖惧这一生一世, 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他垂下头, 不知是破梦寒水起的作用, 还是别的缘由。 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楚晚宁从地上站起来。这里眼睛太多了, 他与墨燃并不能有更亲密的举动, 何况方才墨燃在噩梦之中不住地抱着他,唤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极力钳制,怕是就要当着众人的面被墨燃压倒在地上——尽管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但是墨燃的情绪那样激烈,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已觉察出了异样的端倪。 楚晚宁缓缓起身,坐得有些久了, 腿脚酸麻。 薛蒙下意识地抬起手, 却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上前搀扶。倒是师昧伸手, 轻声道:“师尊,你缓一缓。” 低落睫毛,楚晚宁不多说话, 也不解释,只将原本就已散乱的外袍除下,白衣哗地招展, 飘然落在了墨燃肩头。 “披着,等药的寒气消了,再还我。” 墨燃也不敢多去看他,低声道:“是,师尊。” 其他人都在仔细查看着殿内景象,或者是查看是否还有暗器机关,就都散了。薛正雍问了墨燃几句,见侄儿无恙,拍了拍他的肩,也往众位掌门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 薛蒙却没有走,等众人远去,他倏忽俯身,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了嗓音,低低怒嗥:“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 墨燃:“……” 薛蒙咬牙:“问你话呢。” “都不过是梦而已。” “那都是你心里头想的东西!”薛蒙眼中的光都有些乱了,他极是心焦,“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梦到我杀了人。”墨燃因为彻骨的寒冷,而微微发着抖,嘴唇也是青白的,“梦到我杀了师尊。” “你——!” “其他没有了……” 薛蒙嘴唇嗫嚅,似乎是想再问什么,可听墨燃方才的话,亦不像是说谎,可他说他梦见杀了师尊…… 且不说墨燃如今尊师重道,不知为何竟会有这样的恐惧,但方才他紧紧抱着楚晚宁,那样的神情——是一个徒弟该有的吗?是不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多了些……薛蒙不敢再想下去。 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药劲逐渐散了,墨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薛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扶住了他。 墨燃道:“多谢。” 而后他看着前头走着的那些修士:“其他人还有被熏香迷倒的吗?” “没有了,只有你,你跑的太快。”薛蒙仍旧心事重重,但总算情绪没有最初那么激烈,“我们在进殿的瞬间,姜曦就觉察到了这里点过那个什么十八个鬼的香。” “……不是十八个鬼,是十九层之狱。” “反正就是这个东西,名字不重要。”薛蒙道,“他做了驱散,我们再进来,也就没事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这也是赶巧,要是方才再出点乱子,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意思?” “你走的快,没有看到。我们在来天宫的路上,南宫柳背着的藤筐里忽然窜出了好几条毒蛇,不少人避闪不及都被咬到了,那些人都在原处歇息,不能乱动。那蛇毒毒性剧烈,姜曦本来让我们先走,自己留在那边替他们拔毒,拔完之后再跟上来。……如果真是这样,恐怕所有抵达天宫的人都要中招了。”薛蒙道,“他就那么一瓶破梦寒水,可真救不醒这么多人。” 墨燃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那他为什么后来没有留在那边替大家拔毒?” “他有个小徒弟说他会解,所以姜曦就留了他徒弟在那里,自己跟我们先上来了。” 墨燃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他目光逐着孤月夜那一行人的背影,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想找的身影。 如果姜曦的那个徒弟不会解这种蛇毒,那么要留在原处的人无疑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姜曦,还有一个就是华碧楠。 “华碧楠呢?” 薛蒙愣了一下:“你怀疑寒鳞圣手?” “只是一问。” “没什么好怀疑的,华碧楠自己都被咬了,正在下面打坐呢。不过他体内的毒本来就多,说是自己调息一会儿就好了,等下就上来与我们会和。” 墨燃的神情便更阴郁了。 寒鳞圣手受伤,无法动弹,那么能疗伤的就只剩下了姜曦。也得亏姜曦座下还有个徒弟,居然正巧会解这种蛇毒,如果没有这个人,那么此时此刻姜曦恐怕还在下面给受伤的修士拔毒。 等他再上来,这宗祠天宫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一瓶破梦寒水,还能挽回局面吗? “薛蒙。” “嗯?” “留心华碧楠。” 这句话方落,忽感到地面猛然一震,而后遥遥一声龙吟划破天际,自殿外传来。 有人已如惊弓之鸟,悚然道:“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动静是什么?” 一个胆子较大的修士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掠到殿门口,朝下面看去,也朝天上看了一圈,然后回头道:“没事,应该只是这座山偶尔会有的一些声响,毕竟是蛟龙恶灵所化的。” 他说完,正准备往回走。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这修士一低头,瞧见一只惨白惨白的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远处。 薛正雍眼尖,却已在远处大喝道:“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具死尸腾空跃起,尸身裹着儒风门的鹤麾,绸带蒙目,一剑就稳准狠地刺穿了那名修士的胸膛。 “我……”那修士茫茫然的睁大着眼睛,抬手下意识地摸过戳出来的长剑,而后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扑通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几许死寂,地面又隆隆地震了起来。众人一齐往殿门外望去,只见一道道粗遒的龙筋拔地而起,穿云而上,每根血淋淋的龙筋都托举绑缚着一具儒风门先代弟子的躯骸,遥看去犹如在半空中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蜂群,随时准备冲进殿内将众人捣成肉泥。 马庄主惊叫捂眼:“天哪,天哪,要死啦,要死啦。” 薛正雍被这商贾气的吐血,一巴掌拍在他后脑让他闭嘴,而后朝众人大喝道:“快去关殿门!都他妈快去把殿门堵死!别让他们冲进来!” 他说着自己一马当先,迎着那个摇摇晃晃提着滴血长剑走来的僵尸,挥出折扇将其击出殿外,一脚踹下滚滚长阶,而后抓起一边的灵石大门,吼喝着要将它推上。 但那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从外面推起来方便,从里面关却重如磐石。薛正雍青筋暴突,可力道却如泥牛入海,眼见着那群僵尸被龙筋越举越近,薛正雍怒骂道:“怎么回事?南宫长英方才不是都把它们封印了吗?这狗屁蛟龙不听话!跟自己主子对着干啊!” 墨燃和薛蒙也立刻奔至薛正雍旁边搭手,南宫驷道:“没用的!这两块灵石是我太爷爷让四千个脚夫运来的,光凭你们绝不可能动得了。” 黄啸月都要气的冒烟了,在旁边咒骂道:“你太爷爷可真能耐!” 但南宫驷根本不理他,南宫驷对正在门口极力抵挡儒风门成群僵尸的一群人道:“从里面关殿门要去尽头扣动括机才行,你们先挡一阵子,我去开括机。” 薛正雍一把铁扇舞成黑影,甩过去扇飞三四个已经逼前的僵尸,黑血立刻溅满了扇面,落在“薛郎甚美”四个字上,不过这些僵尸也真是勇夫,滚下台阶了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薛正雍扭头道:“快点!越来越多了!我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燃召出见鬼,他知道殿门是最后一道防线,于是干脆冲出去在长阶上与那群僵尸厮杀起来。但长阶细窄,他无法施展全力,更要当心不要踩空落下九天高空,因此打起来十分费力。 他一鞭子扫落一排要爬上来的尸首,但周遭却有更多的怪物被腥臭的龙筋从遥远的地面托举上来,到最后他几乎已腹背受敌,深陷尸海中不得脱身。 不过墨燃也没打算立刻脱身,这些僵尸是闻着人气儿往上涌的,他站在这里就是一个最接近的靶子,几乎所有的死尸都一股脑儿往他这个方向来。 马庄主瑟瑟发抖地躲在姜曦后面,这时候感慨一句:“哎呀,墨宗师真是大义凛然,好气魄呀,好气魄呀。” 姜曦气不过,扭头道:“你除了做生意能不能派点别的用场?” “我会的都是需要花时日去钻研的东西,比如阵法啊,技巧啊,武器装配什么的,短兵相接我真的不擅长……”马庄主对上姜曦寒凉的眼神,噎了一下,扭捏半晌,试探道,“要不……我给你们喝个彩?” 姜曦:“……” 不过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各门派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眼下这种血战堵人的事情,冲上去还能保命的也就那么些人,其他人过去都是送死,就连姜曦也不能靠近,药粉对尸体无用。 薛蒙持着龙城立于殿门口,双目紧盯着浮沉在那一片鹤麾里的黑色身影,眼见着一道血藤拔地而起,托着一个儒风门高阶弟子朝着墨燃直扑过去。薛蒙再也忍不住,掣剑而上,刷地斩断了那尸身的胳膊,紧接着与墨燃背靠着背,又一剑斩断了那扭动着的龙筋。 刹那间血污狂飙! 薛正雍失声道:“蒙儿!快回来!” “没事!我和他一起!”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墨燃侧过脸,对薛蒙道:“你快回去,这里有我就好,你做第二道防线,我撑不住了你再——” “闭嘴!”薛蒙手中龙城嗡鸣,没好气道,“你是灵山第一,还是我是灵山第一?你是死生之巅少主,还是我是死生之巅少主?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 墨燃胸腔一热,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与薛蒙靠背而战,迎四方暴起的僵尸。 这时,忽听见两边石门轰然耸动,缓缓向着中间合拢,薛正雍大喜,忙道:“好好好,动了!门要关了,你们俩,快回来!往这边靠过来!” 墨燃和薛蒙两人配合,见鬼的红光与龙城的红光左右舞成影,只听得铮铮当当,多少尸首跌落九霄,龙筋喷血断裂。 他们慢慢往大门方向靠拢,大门也在一点点地合拢。 薛蒙道:“你先进去。” 墨燃道:“一起进去。” “……”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薛正雍在里面急道:“快啊!快回来!” 墨燃一把拽起薛蒙的衣襟,薛蒙怒道:“你松手!别来跟我逞这个英雄,你——” “谁跟你逞英雄?走了!”墨燃说着,一手拽着薛蒙,一脚踩在石阶之上,反手狠狠甩落见鬼,击退一群将要冲上来的僵尸,而后和薛萌一起往大门方向掠去。 门还才关了大半,其实根本不急,墨燃将薛蒙扔给薛正雍,自己背靠着殿门,持着星火爆裂的藤鞭迎风而立,眉眼沉炽,慢慢后退。 忽然间,那两块正在合拢的巨石停了下来。 薛蒙惊道:“怎么不动了?” 他回头,见南宫驷脸色青白,从足有十个成年男子合抱的天宫石柱后出来,极其阴郁地说了句: “括机的中轴被毁坏了,关到一半,锁链就断裂,接不回去。” 南宫驷说完,抬起了手,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心里,攥着半截青铜锁扣,正簌簌晃动着。 第221章 【蛟山】指交扣 薛蒙一口血都要被噎住来了, 墨燃却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置气,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又反身回了尸群之中, 挡这第一道防线。 楚晚宁方才一直在帮着南宫驷调试那个明显有人动过手脚的括机,这时他见墨燃在前面苦战, 立刻飞掠到了殿门旁, 厉声道:“墨燃, 回来!” “师尊……” 楚晚宁劈落一道金色结界,结界光起, 猛地把尸群斥开数丈, 紧接着他在长阶、殿前、石门缝隙,三个地方分别落了三道守护结界,而后一把将墨燃拽回来。 “你先停手。” 墨燃心焦道:“在蛟山境内师尊的结界撑不了太久!师尊这是何必!” 楚晚宁目如青霜紫电, 他咬牙,狠推了墨燃一把,将他推回殿内:“你一身都是伤了还去送死, 回去打坐!师明净!” “师尊, 我在。” 楚晚宁凌空狠狠点了点墨燃:“替他疗伤。” 师昧颔首:“是,师尊。” 墨燃按住师昧伸过来的手, 对着已经背过身的楚晚宁道:“都是皮外伤而已,师尊,你的结界在这里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一炷香的功夫, 还会耗费掉你极大的灵力,你……” 楚晚宁头也不回,立在天光里:“那我就撑这一炷香的功夫。” 墨燃还想再说话, 却被师昧拉住了,师昧微凉的手触上他的皮肤,替他卷起衣袖,开始施法疗伤,墨燃对上他的眼神,他无声地朝墨燃摇了摇头,而后垂眸,专注于自己的法术。 楚晚宁道:“薛蒙。” “在,师尊。” “我支撑不住了,你就上。不要硬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换尊主上。” 薛正雍忙道:“好,轮着来会比较好。” 楚晚宁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往三层结界上输送着,又道:“另有一件事劳烦尊主。” “你说。” 楚晚宁咬牙切齿道:“问那群躲在后面的废物,除了踏雪宫和孤月夜那些不擅长短兵相接的,能打的都让他们过来!” “……那要是他们不过来呢?” 楚晚宁道:“那就殿门攻破,坐地等死。你看他们过不过来。” 薛正雍颠颠地过去了,南宫驷正阴沉着脸盯着自己手上的半截锁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初代掌门下的禁令会忽然之间被打破。 照理而言,只要是南宫长英下得命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对恶蛟之灵进行更改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薛正雍让能应对的人过去前面应对,叶忘昔说:“我来。” 南宫驷立时回过了神,他拉住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 叶忘昔却盯着江东堂那群唯唯诺诺,顾左右而言他的弟子,冷然道:“儒风门就算只有两个人,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先前讥嘲她女儿之身还要出头的那几个中年女修,此时倒是不吭声了,都把视线落在别的地方,不去看叶忘昔的脸。 就这样,薛正雍集结了一些人,忽然愣了一下:“含雪?你怎么也……不不不,你又不擅长这种事情,你回去。” 梅含雪今日看来也是清清冷冷的,说道:“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儿戏。” 薛正雍望了望踏雪宫宫主,见人家宫主没异议,便没办法,只得让梅含雪也进了这拨人里。 姜曦皱眉道:“就这样一直抵挡着吗?留一些适合短兵相接的人,分拨去后殿看看情况会比较好。” 薛正雍道:“先应对一阵子,看看能不能把括机修好,一起去是上策,实在修不好,那就只能分两拨,一拨抵挡,一拨去后殿查看情况。” 姜曦道:“……如此也好。可是谁会修括机?” 这个时候,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刚刚还被姜曦骂得犹如缩头王八的马芸庄主探出了个脑袋,弱弱道:“这个,这个机关技术活儿,我,我觉得我还是能尝试一番的。” 姜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你还不快去?” 马芸便拉着南宫驷,跌跌撞撞地去了。薛正雍也领着迎战的队伍离开。 姜曦回过头,环顾四周和这个被一分为二,化归成炼狱与九天的大殿,陷入了深思当中。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还在原处说笑,谈天,或者在另一边备受酷刑的珍珑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直呆呆蹲在一筐橘子旁的南宫柳身上。 他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南宫柳也好,这个大殿里的其他棋子也好,都没有和外面的尸体一样暴走,起来杀人? 如果徐霜林此刻操控了殿内这些珍珑棋,也开始攻击,他们注定会捉襟见肘,陷入内外交困之局。 他为什么不做? 不想做? 还是……做不到呢? 姜曦意外,墨燃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殿中的珍珑局全都完整地保留了这些傀儡生前的脾气、执念,甚至是一些记忆,跟外头那些用“共心之阵”操控的尸群完全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外面的那些僵尸就是牵线木偶,而里面的这些却个个都是有独立脾性的活死人。 徐霜林不操纵这些活死人,显然只有一个缘由——他的灵力已经到极限了。 “楚宗师,搭把手!” 忽然一声微弱的轻唤从石阶下头传来,楚晚宁举目望去,见华碧楠率引着十来个修士,正极为艰难地从石阶上破围而出。 他们是先前被毒蛇咬了,在原地修整,没有想到竟然遭遇了尸群的第二次暴走,二十来个修士瞬间覆没一半,此刻挣扎着血拼至此的,也都已身负重伤。楚晚宁立时抬手,再落一层结界,在他们周遭笼下防护,而后天问甩出,将围着他们厮杀的僵尸斥退。 “过来!” 楚晚宁朝华碧楠伸手。 墨燃却蓦地心生警觉,他也顾不得师昧上药只上到一半,立时起身相阻:“师尊当心!” 但华碧楠却并无异状,他颤抖着握住楚晚宁伸出来的手,被楚晚宁拽至身后更强劲的防护结界里,楚晚宁回头道:“来几个人帮忙!” 这些幸存的人一个个被拉了回来,架到大殿中,他们全都在□□着,喘息着,面上俱是血污,神情极其痛苦狰狞。 姜曦领着孤月夜一众弟子上前,他在华碧楠面前俯下来,面露难得的焦急之色:“怎么伤这么重……” “我尚无恙,尊主还是先去看看其他人。”华碧楠靠在梁柱上,他的斗笠和面纱都已经被划破了,衣袍也染满了血迹,姜曦要给他把脉,被他抬手阻止,“没事,不过是小伤,倒是尊主的那位小徒……咳咳,他,他伤的太重,尊主快去给他疗伤吧,不必管我……” 这一波人的伤情都很重,有的人甚至整条腿都已经被绞断了,比起他们,还能完整说话的华碧楠确实是轻的。 姜曦低声暗骂,又望了华碧楠一眼,返身去帮其他人疗伤去了。 华碧楠颤抖着从乾坤袋里摸索出一瓶止血药粉,正要往自己伤患处洒,忽然一只手拿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墨燃道:“我帮你。” “……不必。” 墨燃眼神深幽,望着他:“涂个药粉而已,举手之劳。” 华碧楠夺过瓷瓶,低声道:“我不习惯别人碰我。更何况你根本不是疗愈修士,添乱。” “那我帮你吧。” “师昧?”墨燃侧过头,见师昧已手脚麻利地放下了医囊,华碧楠看到医囊,就撇了撇嘴,不再吭声,也不反抗了。 师昧铺开银针布包,低声道:“圣手前辈,晚辈或有不周,先请见谅。” 华碧楠:“……” 他伤的重,直接上法咒止血无用,必须先以灵针截堵,只见寒光骤起,锋芒闪过,师昧的眼眸间闪着银针的光辉,眨眼间已落十余针。 “前辈的面纱和斗笠……” 寒鳞圣手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但也知道有几个穴位一定要扎于面部,便神情戾戾地说:“我自己摘。” 染着鲜血的纱笠落下,露出寒鳞圣手从不示人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古怪的脸庞,上半张还算清秀,但从鼻梁一下,整个面孔都是扭曲烧伤的,犹如某种棘皮动物。 华碧楠抬起头,目光中隐约透着些恨意与讥谑:“怎么着?墨宗师还不走,留在这里,好看?” “……抱歉。” 华碧楠在他身后冷笑:“早让你别杵在这里了,是你自己不听,这时候你嘴上说着抱歉,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呢——大抵是在想‘这寒鳞圣手长得可真是其丑无比’,呵呵。” 墨燃摇了摇头,也不便再说什么,离开了。 马庄主还在折腾着那个断裂掉的铁锁,而天宫门前,楚晚宁的灵力已近匮乏,他侧身朝薛蒙道:“薛蒙,接手!” 薛蒙立刻心领神会,提刀迎上,他们俩的交接完成极为顺利,甚至没有一个僵尸来得及在替换的瞬间挤进来。 楚晚宁一撤结界,就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墨燃见他脸色苍白,觉得无比心疼,可是却不能在众人眼前做些什么,甚至连楚晚宁的手都不得握,只能压抑着自己,问道:“晚……师尊,你还好吗?” “无妨。”楚晚宁轻轻咳嗽,“多耗了一些灵力而已。” 但墨燃却知道楚晚宁的灵核原本就很脆弱,多耗灵力对别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于楚晚宁而言…… 墨燃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他们师徒二人正邪相悖,离析分崩,楚晚宁便是在那一战中因为耗尽了灵力,灵核瞬间粉碎,从此变得与凡人无异,甚至身子还较凡人更为虚弱。 怎么会无妨…… 墨燃心中难受,他眼眶微红,沉默着把楚晚宁方才给他的衣服披回对方肩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隔着衣衫,轻轻捏了捏楚晚宁的肩膀。 他对他所有沉重的爱意,都只能藏在这一瞬指端轻触间。 他搀扶着楚晚宁到旁边,他特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隐蔽安静些的地方,然后与楚晚宁一同坐下。 趁着没有人发现,墨燃悄然握住了楚晚宁的手。 很凉。 和那一年,楚晚宁败于他的刀下,他俯身踩住他的胸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时,一样的凉意。 墨燃垂下了眼帘,手指尖在微微颤抖着。 楚晚宁原本想把手抽出来的,毕竟这里的眼睛太多了,可是他感到了那一丝微弱的轻颤,于是要抽走的手转而与他十指相扣。 “让我看看。”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让墨燃将脸庞抬起来,脸颊和鼻梁都有伤口,“疼吗?” 墨燃摇了摇头,他凝视着楚晚宁的脸庞,望着那个明明自己都已嘴唇青白了,却还是关切着他的人。 他觉得很疼。 不是伤口。 是心。 他终于也学会了楚晚宁式的谎言,墨燃说:“不疼。” “不疼你发什么抖?” 他不吭声,不能吭声,于是楚晚宁便误会他果然还是因为疼痛而颤抖,他指尖萦绕起淡碧色的华光,墨燃瞳孔猝然收拢,一把攥住了楚晚宁要触上他脸颊的手:“你疯了?还用灵力?!” “这一点点不算什么。”楚晚宁说,“不过是最微小的疗愈咒而已,止疼的。” 他的指尖碰上他的伤疤。 止疼的。 但他心如刀割,凌迟车裂,大抵不过如此。 墨燃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点点的灵力,犹如沧海一粟,汪洋一杯,楚晚宁把几乎所有的灵力给了众人,分给他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前世,他因为楚晚宁总给世人太多,而给自己太少,所以对楚晚宁心生怨怼。 可是那时候的他不会知道。 其实,楚晚宁给他的一点一滴,虽然少得可怜,但那都是他所剩下的,所仅有的,最后的东西了。 “好了!修好了修好了!” 忽然有马庄主手下的修士急匆匆跑到门口,涨得两颊通红,他大喊道:“快准备回撤,要关门了!马上就准备关门了!” 这时候在抵御尸群的人已经换作了梅含雪,薛蒙退下来之后也受了伤,但伤势不重,他自己拿纱布裹了裹也就查不多了,他一边咬着纱布带子给自己打结,一边在看梅含雪退敌。 说来倒也奇怪,他记得梅含雪明明是水系与木系的灵核,但不知道为何居然施展出了火系招数。他一个人,一把断水卧箜篌,指端铮铮,面目冰冷,出手的却是火红色的屏障烈焰,将企图靠近的尸群统统逼退。 “关门了!梅公子!” 梅含雪让卧箜篌悬空,一步步随着自己后退,退到门边时,薛蒙忽然发现不对,他扭头道:“能不能再把门打开点?这琴太宽了,进不——” “不用。” 梅含雪冰冷简洁地打断了薛蒙的话,倏忽把箜篌收于乐匣内,失去了琴声灵火镇压,刹那间一群僵尸狂涌而上,薛蒙知他不擅近身作战,神色骤变,拔了龙城就要往外冲去帮忙。 岂料人还没过去,就看到银光一闪,梅含雪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银色佩剑,端的是剑气凛然吹毛断发,只见得他剑舞成影,而后掠地而退,猛地将剑掷出,在大门即将封闭之前,梅含雪抬手,厉声道:“朔风,回来!” 那佩剑化作一道雪亮光影,从缝隙间嗖的穿进来,梅含雪蓦地接住,臂挽剑花,归于身侧。 天宫大门,轰然闭合。 外头传来闷闷闷响,是尸群和龙筋砸在门上的声音,但是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来,南宫家大兴土木铸造的宫门,并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众人长舒一口气,有好几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上修界弟子,都直接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甚至有没出息的,还哀叫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断后的梅含雪也微微松了口气,但他松一口气的样子实在与平日并无明显不同,要不是薛蒙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恐怕也不会发现他微微启了嘴唇,轻吐了这一口气。 忽然发现旁边两道瘆人的目光,梅含雪转头:“……怎么?为什么看我?” 薛蒙喉咙有些干:“……你这把剑……” 梅含雪侧目瞥了一眼流淌着银光的长剑:“朔风。” 薛蒙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什么时候会使剑了?……不对不对,应该是你什么时候有神武了?” “一直有。” 薛蒙愕然道:“那你灵山大会的时候为什么不用?” “……”梅含雪沉默一会儿,说,“不想用。” 薛蒙显得很不解,甚至有些愤怒:“你是看不起我们吗?你拿出神武,指不定你就是第……第二?” 梅含雪转动眼珠,那素来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嘲讽了,他就那么看了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了脸颊的薛蒙好一会儿,而后说:“第三名很好,第一……”他抿了明唇,擦着薛蒙走过去,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落在薛蒙耳边。 “第一太傻了。” 第222章 【蛟山】惊魂变 薛蒙原地杵着呆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地觉过劲儿来,朝着梅含雪大怒道:“狗玩意儿, 你说谁傻?” 薛正雍拉他:“蒙儿!” “这个人说我傻!” “好了好了,你听错了, 含雪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那是因为他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的!!” 这边吵吵嚷嚷, 那边姜曦正在清点伤员, 查看局势。查看完毕的结果是姜曦让所有人都在原处修整片刻,该疗伤的疗伤, 该打坐的打坐。没办法, 最凶猛的战力都消耗了很多,如同弓还未拉满,箭镞已磨钝, 这样贸然继续往前走,若是再有惊变,恐怕应对不得。 吩咐完这些, 姜曦走到南宫驷旁边:“南宫, 我有些事要问你。” “姜掌门请讲。” 姜曦没说话,而是先看了叶忘昔一眼。 南宫驷道:“她不用回避。” “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姜曦说着, 目光垂落,停在南宫驷心口处,那是南宫驷灵核的位置。 待叶忘昔走后, 姜曦在南宫驷旁边坐下。 “你的灵核怎么办?打算瞒着?” 南宫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你怕她会因此嫌弃你?其实你想多了,叶姑娘并非是——” “没有。”南宫驷打断了姜曦的话,“我不怕她会嫌弃我。我只是怕她会难过。” “……”姜曦沉默一会儿, 似乎被南宫驷骨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傲而刺到,他嗤笑,“你倒真是自信。” “姜掌门言错。我不是自信,是信她。” 姜曦听他语气颇硬劲,便淡淡道:“你如今虎落平阳,却还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以后会找你麻烦?” “你不会。” 姜曦顿了一下:“这是信我?” “一路上来,我也知道了姜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驷说,“所以之前以为自己命当断绝时,我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姜曦一直在盯着南宫驷看,直到他提起这件事,他才把目光转开了,“如今你还活着,那些话还作数吗?” “作数。”南宫驷说,“等打败了徐霜林,我自会与众人言明。” 姜曦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南宫驷,很遗憾不能看到儒风门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不然,也算是个可以一较高低的对手。” 南宫驷答得很平静,但也隐隐的有他的傲骨:“掌门还是言错。儒风门最好的东西,我已有幸学到了。” 姜曦很少有不反驳别人的时候,也很少有不冷嘲热讽的时候,更很少有佩服或者是赞同别人的时候。但他这次缄默了良久都没有去再试图否定南宫驷的话,最后他道:“不说这个了,问你个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掌门要问什么。”南宫驷抚摸着箭囊里卧着的瑙白金,妖狼受伤了,额头一块蹭破了皮毛,还在渗血,“但是,为什么蛟山会突然失控,违背太掌门的意愿,这实非我所知。我也觉得不可能。” 姜曦道:“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你再想想看,儒风门有没有什么秘闻,是关于这座山的?” 南宫驷摇头道:“没有。南宫家族世世代代都知道这座蛟山听从家族子嗣的命令,但是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长英先祖。” “绝对没有别人?” “绝对没有。蛟龙的魂魄认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太掌门,绝不会改变。” 姜曦眼中阴晴不定,一张脸因陷入僵局而愈发戾气深重:“徐霜林究竟怎么做到的?” “我也想不明白。”南宫驷忽然顿了一下,姜曦以为他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他,结果发现他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一个人,顺着目光瞧过去,姜曦看到了在剥橘子吃的南宫柳。 南宫驷一直在试图不去看自己被做成棋子的父亲,可是这一眼触碰到,他的神情还是立刻不可遏制地变得极为痛苦。姜曦其实也是和徐霜林、薛正雍那一般大岁数的人了,只是因为修炼的心法不同,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年轻英俊。但这与他的心态无关,他的心态其实早没有那么风华正茂了,他看着南宫驷,一时间竟生出不忍,他说:“别看了。” “……” “别再看了。” 南宫驷似乎花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把目光从父亲身上撕开。他垂落眼帘的时候,肩膀竟似有微微地颤抖,最后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却掩盖不住嗓音里的哽咽。 他嘶哑地喃喃,试图错开话题:“我也想不明白徐霜林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太掌门驯服的魔龙啊……” 肩膀却越颤越厉害。 姜曦一直僵硬着,面目一直很寡淡,但他最后伸出手,拍了拍南宫驷的肩。他似乎是想安慰南宫驷两句,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人,最后只干巴巴道:“没关系,人各有命,你与你父亲虽然闹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但是也还有过父子一场,你看我,天命之年,了无子嗣。想开点。” 说完南宫驷当然没有理他,他自己也觉得干巴巴的,说了好像比没说还糟糕。 姜曦起身,略有尴尬:“我去别的地方看看,你歇息一会儿,等会儿就该继续往前了。” “……” “对了,前面是什么地方?” 南宫驷闷声道:“龙魂池。” “做什么用的?” “那是祭祀恶龙之灵的血池。”南宫驷道,“恶龙的元神就沉睡于池内,每年儒风门的人都要祭拜它。” 姜曦听了就有些皱眉头,最后他说:“但愿那边别再出什么状况。” 众人在这前殿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伤员和灵力损耗过多的人都在疗愈修士的帮助之下,渐渐恢复过来。 姜曦左右打量着两边被徐霜林做出来的“善”与“恶”,两种极端,眉心皱的愈发紧。 这种全无战力的东西,徐霜林拿来做什么?摆着好看吗? 听被做成棋子的南宫驷一口一个陛下的,似乎是徐霜林把自己当做了帝王,而把这些分成黑白善恶两边的珍珑傀儡,当做了自己的臣民? 他一路走马观花看过去,最后来到南宫柳面前,南宫柳正坐在自己竹筐上面,慢吞吞地剥橘子。 姜曦顿了片刻,忽然俯身,不死心地问了句之前已经问过他的话:“你能带我们去陛下那里吗?” 南宫柳依旧是和先前一样的答案:“陛下有陛下的事情要做,怎么能说见就见呢?” “……”姜曦拂袖不悦道,“一点用场都没有,废物脓包就是废物脓包,无论是活着,还是被做成了棋子,都是废物脓包。” 南宫柳被他骂了,苟且地缩了缩脖子,一副很懦弱的样子抱住自己的橘子藤筐,过了一会儿,居然嚎啕着哭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凶?我没用就是没用啊,我本来就是个废物脓包,你凶我又能怎样?” 他哭嗥地响亮,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这个时候也调息打坐得差不多了,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南宫柳好奇怪。” 墨燃问:“怎么?” “我说不上来。”楚晚宁道,“我感觉这个人是南宫柳没错,但就是很不对劲,好像不是我所知道的南宫柳。” 墨燃就盯着那边看,姜曦正面色铁青地瞪着南宫柳,而南宫柳抽抽噎噎,时不时还拿两只手委屈兮兮地揉眼睛。 “……”墨燃瞧着他的举动,确实觉得不对劲,说不出的违和,好像见到个长着中年人脑袋的孩童,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忽然,墨燃愣了一下,喃喃道,“孩童……” “什么?” 墨燃倏忽转头,问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子?”他说着又侧目瞧了南宫柳一会儿,见南宫柳居然开始拿衣袖擤鼻涕,便道,“……还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 他这样一说,楚晚宁再看,果然如此。 南宫柳虽然还是四十来岁的相貌,但是一举一动之间,都无不透露这一种痴傻幼稚。 楚晚宁喃喃道:“难道徐霜林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的神识记忆,只保留到了五六岁?” 墨燃道:“师尊等着,我去试试。” “你要怎么试?” 墨燃不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南宫柳身边,捡起一个橘子递给他,试探着说:“别哭了,吃个橘子吧。”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献给陛下的。” 墨燃便把橘子又放回筐子里,问道:“陛下是谁?” 姜曦道:“有什么用?这句话我不是早就审过他了。” 果然,南宫柳道:“陛下……陛下就是陛下啊,还能是谁。” 墨燃并不气馁,而是接着问了他第二句话:“好,陛下就是陛下,你这么忠心且懂事,陛下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对啦,我一直都在问你关于陛下的事情,还没问问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黄啸月在旁边看得不耐,冷笑两声正欲说话,姜曦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他也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了。 抱着一筐橘子的南宫柳望了墨燃一会儿,才有些怯懦地说:“我叫南宫柳。” 墨燃笑眯眯地摸了摸南宫柳的头,不动声色地问:“认识一下,我叫墨燃,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我、我五岁……” “!!” 一时间,鸦雀无声。 南宫柳那一嗓子回答虽然不响,但周围人都在安静地往这里看,所以他这声战战兢兢的“我五岁”,犹如惊雷破空,在这大殿内炸响。 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是情况紧张,只怕在场许多人都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五岁?五岁? 倒回三年前,要他们相信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居然会瑟缩在一筐橘子旁,嘟囔着:“我五岁了”,这些人大概宁愿信母猪会上树。 可南宫柳此刻确实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这个句子,一群人都听傻了,僵愣愣地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姜曦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 南宫柳连忙往墨燃身后缩,拽着墨燃衣袖道:“大哥哥,我不要跟他说话,这个叔叔好凶……” 姜曦:“……” 南宫柳比他岁数还大,做梦他都想不到有一天南宫柳会管他叫叔叔。 墨燃也有些扛不住,如果真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到还好,他还受用,可是此时拉住他的,却是个眼尾满是褶子的男人。墨燃嘴角抽了抽,咳嗽两声宽慰道:“好好,你不用理他,那我来问问你,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呢?” 姜曦瞪大了眼睛——他此时都有些佩服墨燃了,可以啊这小子,这都能忍? “我每天就摘橘子啊,摘了橘子洗干净,然后给陛下背上来,等他出来吃。”南宫柳道,“陛下他最喜欢吃橘子了,一天能吃掉一整筐呢。这山脚下原来长着的都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树,陛下说没意思,就全都换成橘子树了,我也觉得橘子树好,果子甜丝丝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忽然眼神有些黯淡:“可惜陛下这些天身子总是不太好,摘了一筐,他也只能吃掉一半……” 姜曦抓住了关键:“陛下最近身体不好?” 南宫柳倒是很记仇,撇着嘴,鼓着腮帮道:“讨厌,我不和你说话。” 姜曦忍了片刻,没忍住,迅速扭过头,拿帕巾捂了自己的口鼻。 黄啸月关切地问:“姜掌门这是怎么了?” “别跟我说话。”姜曦嫌恶地皱着眉头,再也不肯去看蹲在那边瘪嘴的巨型孩童南宫柳,“我他妈有点儿恶心。” 墨燃道:“陛下身体怎么不好了?” “就是……就是总是咳嗽,咳出来的都是血,他又很瘦,那么瘦也不肯吃饭,他身上有好多地方都烂啦……”南宫柳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的像断了线的柱子,又哀戚地哭了起来,“我好担心他,要是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跟我说话,喂我吃橘子啦。” “他……他还喂你吃橘子?” 可是就上回儒风门所见,南宫柳和徐霜林这两个兄弟之间简直是血海深仇,徐霜林没继续拿凌迟果活片儿了自己哥哥已经是个奇迹了,喂橘子? 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姜曦则陷入了沉吟:“身上很多地方都烂了……” 薛正雍道:“听上去好像是珍珑棋局的反噬?” 墨燃也很清楚这一点,三大禁术之珍珑棋局,如果施术者灵力不够充沛,强行操纵棋子太多次数的话,身体就会开始慢慢溃烂。 他前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也烂过,从脚趾开始,墨燃那个时候怕被楚晚宁发觉,就再也没敢轻举妄动,后来发明出了“共心之阵”,才得以继续修炼。再到后来,他成为踏仙帝君,灵力丰沛雄浑,不需要共心之阵也可以驾驭千军万马,但是那个坏死的左脚小脚趾,却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墨燃不由地觉得奇怪。 外头那些僵尸,显然都是用共心之阵操纵的,唯有这大殿内能自由活动的尸群,才完全由徐霜林的灵力掌控。 既然徐霜林支撑不了那么多棋子,又为什么要做这得不偿失之事? 困在这里想再多也是无用,姜曦道:“往前吧。” 通往龙魂池的大门也需要括机打开,这个括机倒是没有被捣毁,启动后镶嵌着七星法阵的前殿后门立刻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石门缩到墙体内,儒风门宗祠天宫的中殿在众人面前缓缓展露出了自己的样貌。 那是一个六棱形的密闭宫室,四壁湿冷潮湿,天顶处有一条粗遒的腾龙浮雕,筋骨分明,双目怒睁,这巨龙口中衔着一盏油灯,里头点着的不知是什么油,烧出来的光竟是幽蓝幽蓝的。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一个翻滚着血红色浮沫的池子,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 南宫驷道:“这就是龙魂池,魔龙的元神被封印在这个血池里。” 有人想要靠近了细看,南宫驷道:“别多看,这个池子邪气很重,要是盯着它看久了,心智是会涣散的,快走吧。” 一行人在南宫驷的带领下依次从血池旁边走过,他们步入中殿之后的回廊,虽然这里暗无天日,没有任何参照,但墨燃能感到他们正在一直走一个上坡。 这段路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辰光,然后南宫柳停下了脚步,他面前是一扇比前头都窄小,但是缀满了珠宝华饰的门。 “这扇门打开之后,再走一段路,就是甬道的出口了。”南宫驷道,“出去之后是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叫做招魂台,徐霜林应当就在招魂台上。” 黄啸月忽然问道:“儒风门天宫就这么几个去处?前殿,龙血池,还有招魂台?” “不错。” “难道就没有什么密室吗?”他一时性急,差点说成了藏宝密室,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我是说,徐霜林也可能会在密室里。” 南宫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眼光实在把黄啸月看得有些惴惴。最后南宫驷说:“先去招魂台看了再说吧。” 打开这最后一道门,又需要南宫家族的鲜血,南宫驷将自己的血液抹在了石门龙纹的眼珠子处,门上的机关咔咔移动轮转,而后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黄啸月悚然:“谁在说话?!” 随即又指着南宫驷道:“你小子不会在使诈吧?请君入瓮?” 南宫驷漠然道:“黄道长若是信不过我,现在出去也还来得及,坐在大殿等着吧。” 黄啸月当然不肯,但他进去之前留了个心眼——这一路走来,他发现但凡重要的门槛都需要南宫家族的血才能打开,传说中的那个藏宝密室想必也是如此。于是黄啸月在进门之前,手有意无意地在龙眼上抹了一把,偷偷沾了些南宫驷的鲜血…… 忽然间,一个空寂的嗓音在这漆黑的甬道里响起—— “所来者,何人?” 黄啸月做贼心虚,惊得几乎跳起,其他人也都纷纷左顾右盼,南宫驷道:“所来着,儒风门第七代宗亲,南宫驷。” “惘离……恭迎……主人……” 那嗓音缓缓说出这句话之后,归于渺然。 “惘离是那条魔龙的名字。”南宫驷对姜曦道,“姜掌门,请吧。” 姜曦看了看前方甬道,大约百余尺开外的地方,透出白色的光亮,想必那边就是招魂台了,姜曦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大地又猛地震了一下,那个空灵的嗓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惘离,恭迎……主……人……” “这条龙怎么回事?”姜曦皱了皱眉,“同一句话它说两遍?” 但南宫驷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立刻转头去看招魂台的方向,那里光影忽然微微闪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耳中却已听到了嘶嘶的吐信声,紧接着天光处涌进了一片洪波。 南宫驷瞳孔猝地收拢,厉声喝道:“跑!!” 第223章 【蛟山】逍遥游 朝他们疯狂涌来的哪里是洪波?分明是汇聚成流的毒蛇! 狭小的甬道内霎时乱做一片, 你推我我挤你,一瞬间光是被踩死踏死的就不在少数, 姜曦将南宫驷往前一推:“你先走,这里我来应对。” 他说着, 袖中已散出莹莹粉末, 那些蛇群闻到这粉末气息, 俱是身形凝顿,蜷在原处不敢往前。 姜曦朝前头怒喝道:“都冷静些, 快往中殿回撤, 别挤!” 他镇住蛇潮,然后快步赶上大部队,退到石门前时发现南宫驷在那里查看着腾龙浮雕, 他问南宫驷:“到底怎么回事?” “魔龙肯定是被控制了。”南宫驷道,“我想回去查看一下龙魂池的情况。” 他说着就要走,姜曦一把抓住他:“后面那些蛇群怎么办?我没带太多的驱散粉, 药效散了之后它们肯定又都会涌过来。” 站在一旁的叶忘昔道:“我来。” 她自幼在儒风门暗城受教, 因此比其他人都更擅长在黑暗窄小处单兵对战,南宫驷虽不想让她留下, 但叶忘昔神情坚决,且除了她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合适的选择,所以最后南宫驷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这里太黑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守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姜曦与南宫驷是最后出甬道的, 一出来,黄啸月就猛扑上前,那架势凶狠,当真不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子所该有的模样。 “南宫驷!你还敢说不是你搞鬼?” 南宫驷隐忍许久,此刻终于也绷到了极限,他怒喝:“是我搞鬼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走开,别挡着道!” 黄啸月先是一惊,而后点着他的鼻子:“看啊,看啊,假面撕下来了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一直装孙子,如今到了你的地界,连嗓门都响了起来,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儒风门嫡子吗?怎敢如此气焰嚣张!” “黄啸月。” 忍到极限的人除了南宫驷,还有另一个人。 姜曦实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上齿碰下齿,森然开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咄咄逼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黄啸月手蓦地一收,脸色已变,但还是强做镇定:“姜掌门或许无法体会老夫的心情,我与儒风门有杀弟之仇,我……” “我确实无法体会黄道长的心情。”姜曦转动眼珠,冷冷望着他,“我对儒风门的宝藏密室,实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他的目光就像两柄出鞘利刃,黄啸月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姜曦,嘴唇开开合合,却如涸辙之鲋,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曦道:“南宫,你去查吧。” 然而龙魂池就那么一方池子,四壁空挡,一览无余,仔细观察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南宫驷摇了摇头,说:“我去前殿再看看。” 前殿的陈设就要复杂得多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珍珑棋子,南宫柳先前被留在殿内,南宫驷进去的时候,他正抱着那筐橘子呼呼大睡。 他在他父亲面前立了一会儿,眼神茫然又空洞,只是眼眶不由自主便红了。他不敢再久站,也没有去唤醒被做成棋子的爹爹,而是一个个地棋子看过来,希望能得到一点点线索。 方才众人都在前殿时,他没有什么闲心细瞧,只知道这里被分成了“极乐”和“炼狱”两部分,此刻一个个傀儡打量过来,却发现了不少故人的身影,他看到了与徐霜林关系素来不睦的四叔深陷“炼狱”,被架在一膛子炉火上烤,看到三生别院里的那几个侍女正在“极乐”之地,扑萤捕蝶…… 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爷爷。 但是南宫驷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感到悲伤,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个人,一个…… 然后他听到了。 在那潮水般的喃喃呓语中,他听到了。 一声颤抖着的,轻若蚊吟的—— “驷儿……” 南宫驷如五雷轰顶,未及回头,泪水已濡湿眼眶。 他转过身,朦胧水雾之中,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天青色身影,他向那身影仓皇奔去,他沙哑地喊着:“阿娘!阿娘!!” 眼泪潸然,落下了,便瞧清了。 在“极乐”界,娉婷立着一个人,正是南宫驷的娘亲容嫣。和南宫长英一样,这个女人也有着极其强悍的定力,再加上徐霜林保留了大殿棋子的心性,所以哪怕南宫驷已和幼时大不相同,但她凭残躯一具,竟也能在南宫驷进到她视野后,认出他来。 她向南宫驷颤抖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木僵的手指:“驷……儿……” 容嫣穿着的衣裳,正是南宫驷最后见她一面时所着的那件。他跪在她面前,竟好像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儒风门那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夜。母亲去到孩子的书房找他,窗外月正圆。 南宫驷跪在她跟前,他仰头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颤抖的:“阿娘……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时光就此倒错。 昔日严厉的母亲立于轩窗边,蹙着秀眉问:“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上一句是什么?” 稚子支吾着,却怎么也答不上来。 后来她离去得太突然,他跪在她黑沉沉的棺椁前时,依旧无法把母亲生前让他诵背的最后一卷经文完完整整地背出。 这个一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隔着十余年榛榛莽莽的岁月,终于尘埃落定。 他跪在她跟前,依旧是和月夜别离时同样的姿态,他们的身影与当年终于重合,只是当初满心怨怼,如今却已痛断肝肠,而那时的云鬓花颜,此刻也终究成了他人棋子。 容嫣抚摸着南宫驷的鬓发,脸颊,最后攥住了他血迹斑驳的手,她颤抖着阖上双眼。 “驷儿,娘如今身躯被控,如俎上之肉,随时都会再失去意识……但是驷儿,你要信……娘这些话,都是真心的……都是娘临走时在想着的,娘虽恨极了你伯父如此作为……但娘也感激他……” “阿娘……” “若不是他……将我制成棋子,我又如何能再见你一面……跟……跟你说……”容嫣僵直而缓慢地俯身,她发着颤,伸出手,然后将南宫驷紧紧地拥进怀里。 “阿娘临走前,最后悔的就是……”她哽咽了,凝噎了,却不是因为要被徐霜林再一次掌控,她将她的孩子拥抱得那么紧,她颤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好好地抱过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抱过你……驷儿……” “阿娘也是爱你的。” 南宫驷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娘,我早就都知道了。” 忽然间,大地又开始震动了,容嫣蓦地一凛,睁开双眸,喃喃道:“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 “什么?” “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我在这里,我每天都看得到!”容嫣忽然紧张起来,“驷儿,你不能有事,我要去阻止他……我要去阻止南宫絮……” 南宫驷擦着泪,拉住她:“阿娘,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什么血契要撕裂了?” “你听着。”容嫣顿了顿,眼瞳收缩,一时间似乎又要受制于人,但她竟是紧咬压根,凭着肉身意念,生生挡住了珍珑黑子的掌控,“你听着,南宫絮他搜罗了五把神武,这五把神武饱饮了万人血,它们合力,就能斩断魔龙和南宫家族之间的纽带。” “斩断纽带?!” “不错,龙筋,是第一个被切断纽带的。” 南宫驷悚然:“所以外头那些忽然暴起的僵尸,其实是因为龙筋被切断,所以才摆脱了控制?” “正是如此。”容嫣沙哑道,“第二个,是龙鳞。” 南宫驷蓦地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毒蛇,应当都是龙鳞所化。 “第三,是龙尾。” 南宫驷失色道:“那刚刚的那一下震动,是龙尾的纽带断了吗?!” “不错,而后是龙首,最后是龙身。”容嫣道,“一旦南宫絮用第五把神武施术成功,整座蛟山都会失去掌控……再也……再也不会认太掌门为主……” 她的神情又痛苦起来了,她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徐霜林似乎已觉察到了她的作为,正在极力地侵吞她的肉身。 容嫣低低哀嚎,纤长苍白的手指紧紧埋入发髻之间:“不……不……” “阿娘!” “驷、驷儿……” 他的声音让她猛地又惊醒,她犹如濒临渴死的人得到甘泉,她紧紧攥住他,神情竟有些惶然无助。 那是他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无助。 南宫驷心痛如割,他将她拥到怀里,以前他还是孩子,阿娘总是很清冷,很严肃,极少拥抱他。 如今他终于可以护着阿娘了。 虽然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只不过一具躯体里,藏着些许生前的意识,连魂魄都不再有。 也够了。 容嫣佝偻着身子,在南宫驷怀里微微发着抖,过了好久,她才又抬起脸来,脸上已尽是作为珍珑棋子流出的血泪。 南宫驷喉间苦涩,抬手去帮她擦拭,可是怎么擦都是污脏的,怎么擦,那些血迹都擦不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容嫣道:“我能感觉到他……他已经觉察了我……我时候不多了……听着,他斩断血契,为的……为的就是能和魔龙重新定契,到那个时候……啊!!” 她意识模糊,难以继续。 但南宫驷已经恍然明白过来,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到那个时候,惘离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在蛟山就——一个都逃不过?!” “绝不能如此……” “绝不能如此!” 母子俩竟异口同声。 南宫驷低头去看母亲:“阿娘可知该怎么做?” “南宫絮修炼不到家……”容嫣脸色闪过一丝寒意,“他……他根本镇不住珍珑棋子……所以竟生反噬,我也因此……能反知其内心一二……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听我的。” 容嫣攥着南宫驷的手臂,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去,最后却落在了她的丈夫身上。 因为刚刚大地震动,南宫柳被震醒了,正抱着自己的那筐橘子,迷迷茫茫地环顾四周,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她紧盯着他,犹如鹰隼盯着穴中之蛇。 “需得死一个人。”朱唇启合,容嫣道,“驷儿,你去杀了他。” 第224章 【蛟山】君子诺 “!”南宫驷觫然, “阿娘?” “魔龙之契,唯有靠南宫家鲜血活祭, 方可加固。”容嫣道,“只有你, 或者他。所以当然是他……他已是一枚棋子, 行尸走肉……更何况, 他凭什么苟活着?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严, 为君不尊, 他枉配为人。谁知道南宫絮为何一念之仁解了他的凌迟果之诅,只让他做了个傻子?!” 南宫驷怔忡地僵在原处,似乎他也成了一枚棋子了, 僵硬的,难以动弹的。 “驷儿,为娘身不由己, 难以动手。如今只有你……只有你能将他投入龙魂池, 鲜血入池……他一条……一条贱命,便能换众人平安, 也算他……死后积德了!” 他还未做反应,忽地,听到龙魂池那边有人在大喊:“怎么回事?这些甲壳虫是哪里来的?” 甲壳虫……? 随即那个殿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还有薛正雍姜曦等人的喝令声。容嫣焦急道:“尽快,龙尾的血契已经断了,还有最后两道契约, 等完全解开了,就算把他丢到血池里,也是于事无补。” 南宫驷被她当头喝醒。 “有什么好犹豫的?!”容嫣道,“是他四处为孽,害得儒风门到今天地步,驷儿!你快醒醒吧!没有别的选择了,你——!” 她忽然哑然失声。 紧接着,她的眼仁微微上翻,瞳孔急剧收缩,徐霜林似乎终于忍受不能,以最狠戾的灵力控住了她。 容嫣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脸上重新出现了做梦般的神情,她缓缓起身,朝着“极乐”那一边走去,回到她一开始待着的那个不起眼的位置,眼神放空,低声喃喃着:“驷儿……告诉阿娘,举世毁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么呢?” 南宫驷在发抖。 他跪在地上发抖,他没有被任何东西所控,可是他觉得天罗地网,哪里都没有出路。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 这是他阿娘希望他做到的,好难。 真的好难。 小时候背晦涩难懂的逍遥游也好,还是令他十箭必须命中九次红心也罢,都是太难太难的事情。 如今,她跟他说,要用他父亲的血,去加固蛟山的血契。 他听着外头那哀哀惨叫,只听声音都知道苏醒的龙尾变成的甲虫会有多可怖,他又想起叶忘昔,还在黑暗里独自迎战蛇潮,等着他尽快查明一切回去的叶忘昔。 “驷儿……”身后是母亲的喃喃。 他缓缓抽出长剑,朝着南宫柳走去。 恨。 怎么会不恨? 他看着这个男人—— 怎么会不恨他? 活挖了母亲的心脏,私通江东堂掌门,坑害碧潭庄李庄主,让儒风门毁于一旦留下一堆烂摊子和昭著臭名让他与叶忘昔惶惶然终日无处可归犹如丧家之犬不就是丧家之犬他怎能不恨他!! 佩剑举起,雪光映亮了南宫柳的面目。 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稚子才会有的安详与平静。 南宫柳看着南宫驷,于是南宫驷的手就抖了,他别过头去,他说:“你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我起来?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陛下……” “什么陛下!”南宫驷朝他怒喝起来,心脏突突跳动,血管里血流奔涌,贲张,“那是你弟弟!出息呢南宫柳?!那是你弟弟!!” “是弟弟也是陛下啊。”南宫柳被惊着了,又缩成一团,“你不要这么凶,你……你……你为什么哭呀?” 我哭了吗? 南宫驷怔愣地想。 我……我哭了吗? 苦咸的泪水滚滚淌落,和佩剑一起,跌落在地上。 南宫驷倏忽跪落于地,已是嚎啕。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恨他的,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着父亲随自己到龙魂池,重铸蛟山与惘离的血契。 他为什么不能恨?就是眼前这个人害的自己无家可归,家破人亡,他凭什么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当剑光照亮这个人的脸庞时,当他看到这个人眼角的皱纹时,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啸月草场跌跌撞撞地追着瑙白金跑。 腿脚不稳,最后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面前,对哇哇大哭的他说:“自己站起来。”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挣扎了,也努力了,但却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恳求娘亲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没有伸手,一直都没有伸手。 最后是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小小的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怀里,阳光洒下来,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总是慈爱和气的脸。 “哎呀,我们驷儿偶尔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这个人摸着他细软的头发,眼神很温柔,“要是都自己爬起来了,还要爹娘做什么呢?” 那是南宫驷记忆之初,对自己父亲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这个幽旷的,满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蹒跚着,跌跌撞撞地,靠着自己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遥遥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次起来,转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宫柳。 “……” 南宫柳从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剥了一片,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别哭啦,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别好吃。我采来的,你尝尝吧。” 南宫驷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边,南宫柳递给他,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喂他吃东西那样。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南宫驷狠狠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掷落长剑,转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来到了混战一片的龙魂池边。 那龙尾化作的甲虫太凶狠了,已经有很多的修士战死,地上血流成河。由于虫子太小,楚晚宁姜曦等大宗师一个人也只能护住身后不多的人,场面一片冗杂,犹如在沸汤内,鼎镬间。 没有人注意到南宫驷进来。 他走进殿内。 几个时辰前,他失去了灵核,以为自己从此要沦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却忽觉得,原来命运知他心高,虽不厚于他,却在最后,也不薄于他。 唯一亏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处。 叶忘昔。 南宫驷忽然展颜笑了。 幸好,到头来也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谢谢她不离不弃,谢谢她矢志不渝。幸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愿意从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无故地,连累人家姑娘,那就…… “扑通。” 那就怎样呢? 他没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没有勇气。他没有想完,于是滚沸的血池将他吞没,他没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为灰烬。 他生前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腰间的箭囊解开,将母亲一针一线绣给他的箭囊,和里头那个在嗷呜乱叫的妖狼瑙白金抛到了池边。 南宫驷觉得自己在融为灰烬的那一瞬间,好像仍是有意识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声音,瑙白金呜呜的叫唤,似乎还听到楚晚宁喊了他的名字,极少有的从容尽失。 他想应。 他想应一声: 师尊…… 我认你的。 我怎么会不认你。 其实我都记得,那一年花树下,磕落拜师之礼。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当时年岁太小,业已淡忘。 后来你愿意认我了,但是我也怕连累你…… 现在好了。 我有师尊,我给阿娘背了逍遥游,叶忘昔和瑙白金都没事。 对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个人……亲手剥的…… 和小时候尝尝喂我吃的那种橘子是一个滋味。 好甜…… 南宫驷的魂灵倏忽散落,什么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尘幻影,往事旧梦,都过去了。 归于血契。 龙魂池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处,龙吟剑啸,摧枯拉朽,将所有的龙尾甲虫,龙鳞滑蛇,将外头狰狞托举着尸潮的龙筋,纷纷碎为灰烬,残作齑粉。 叶忘昔从甬洞里浑身浴血冲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南宫驷最后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龙光漫照的血池,还有所有望着血池的修士,池边呜咽无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宁…… 她的佩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驷!!!!” 声嘶力竭,几裂穹苍! 此时的叶忘昔已满身伤痕,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血池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泪,那惨重的伤势与疯狂的情绪终于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浑身发冷。 “阿驷……” 她一步步踉跄着奔过去,嘴唇青紫,翕动着,哽咽着,泪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重重摔于冰冷的砖面。 眼前阵阵昏黑,可她还在用血迹斑驳的手指扒着地面,试图往前爬着挪着。 明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亲眼看到南宫驷纵身跃入了龙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好像只要死咬住坚持着爬到池边,就能让那人归来,好像只要再执着那么一时片刻,南宫驷就还能回到她的身边。 他说过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应过的—— 他说,这里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眼泪滚滚而落。 她便坚持着,银牙咬碎也坚持着,那样一点点地,昏沉沉地匍匐着,痉挛着,爬到已经归于止熄的龙魂池边。 我来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围很冷,是不是又有厉鬼要来,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一纸灵符镇落,威风凛凛地回过头来。 再跟我说一句:“跟我走吧,我保护你。” “南宫驷……阿驷……”她哽咽着,终成嚎啕,放声大哭,“你回来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诺的,你回来啊!” 可那哭声也并未持续太久。猛烈的毒素与创伤终于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识前,最后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触上了龙魂池的池壁,仿佛这样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摆,将他留在身边。 本来一切都要变好了啊……阿驷的灵核暴虐可以想办法遏止,大家也都没有再那么记恨他们了……本来……就快要熬出头了。 可是黑暗又来,这一次,对她而言,或许再也没有天明。 “阿驷……” 叶忘昔呢喃着,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 魔龙的恶灵终于被镇压,南宫驷以血肉之躯献祭,加固了即将破碎的纽带,而融入了南宫驷魂魄的龙血池,徐霜林再难毁坏。 都结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草一木能被徐霜林动用,南宫驷没有南宫长英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最后却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锋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先前负伤的人细微的□□。 龙血池的光芒渐渐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宁身边,楚晚宁低着头,阖着眼,抱着瑙白金的那只手苍白冰冷,因为隐忍,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师尊……” 楚晚宁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只是把瑙白金放到了叶忘昔身旁,连同南宫驷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里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台的甬道时,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发,手中天问流淌着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着他,死生之巅的弟子都沉默着跟上。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话。 打头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跟上,没有人退缩。而后是踏雪宫,孤月夜…… 姜曦进甬道前,点了几名疗愈和镇守的弟子,说:“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伤员,尤其是叶姑娘。若是这些没死的要是再丢了性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禄灵石,全都扣光。” “是,掌门。” 通往招魂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这一路损兵折将,他们来到了儒风门宗祠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 终于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 第225章 【蛟山】笑我癫   楚晚宁是第一个走出甬道的,与甬道内的窄小不同,他迈出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旷高台,举目竟难望见尽头,犹如一方浮沉于九霄之上的净土。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高台四野孑然,寸草不生,举目望去,但见凄风阵阵,云影朦胧,而高台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徐霜林。   后面的人陆续都出来了,却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间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惊道:“怎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另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悄声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死是活?”   墨燃朝他走过去,离得越近,眼前的一幕就越是令人寒毛倒竖,砭骨森寒——徐霜林盘腿坐于地面,闭着眼睛。他身体的右半边已经完全腐烂了,根本看不出人形,身上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恶臭逼人。而在他前后左右,分别插着五把凶煞之气极重的神武。   墨燃的指尖不由地蜷了蜷--他看到了不归。   不归正深深刺于地面,淡绿色的辉光从地上一路攀延,最后和其他四把武器的光芒汇聚成流,涌入徐霜林的心腔,将徐霜林一张嶙峋消瘦的脸照的阴晴不定,明暗闪烁。   而在徐霜林身后,有一团黑漆漆的烟霭在盘旋扭动,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其他人陆续跟了过来。   黄啸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是……这个是武魂之术?”   薛蒙不知道什么是武魂之术,刚想问父亲,一扭头却看到薛正雍脸色煞白。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居然有人会动用这种术法。   “这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武魂之术的显然不止薛蒙一个人,另外有小辈在轻声问着。   楚晚宁盯着徐霜林的脸,说:“武魂之术,就是把自己的魂魄献给染满了鲜血的神武,与神武定下契约,发誓,死后自己的灵魂被神武的武器器灵撕碎吞噬,成为淬炼神武的祭品。”   “活祭武器?”薛蒙愕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的灵力不够。”楚晚宁道,“这是可以迅速且大幅拔高自己实力的方法。他把魂魄献给神武,而神武,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几乎所有人都禁不住退后一步,薛蒙龙城出鞘,紧紧盯着徐霜林的脸。   徐霜林缓慢地睁开眼睛,月光下,他抬起脸,一半还如寻常,一半却已是一摊臭恶的泥浆。   “楚宗师……诸君,你们还是寻来了啊。”   他一只手支撑在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身,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警惕,或是恶心,或是畏惧的脸。   他不在意,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转动着,里头甚至透着一种恶意的捉弄和邪气。但他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脸上那种笑吟吟的恶意,便凝冻且消失了。   徐霜林戾然低喝道:“叶忘昔呢?!”   薛蒙怒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你们把她怎么了?!”   薛蒙更怒:“你管得着吗?你这种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人,你还有什么面目去挂念叶忘昔?”   “挂念?”这个词似乎把徐霜林给激着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眯起眼睛,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不,我怎会挂念?真是可笑……”   姜曦森然道:“与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杀了他!”   说着右手抬起,雪凰佩剑现于掌心,就要朝徐霜林斩落,岂料一道黑影快如闪电,竟生生将他的攻势隔断。   姜曦眉峰一抬,咬牙切齿道:“墨宗师为何阻我?”   “我有话要问他!”墨燃说着转过身,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亮,他抿了抿唇,原本似乎想再多说几句,但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有四个字,“你同伙呢?”   徐霜林慢悠悠的——他居然都这样了,还能慢悠悠的——蹭了蹭自己的脚趾。   于是墨燃注意到他今天又没有穿鞋。   “都说了是我的同伙。”徐霜林露出森森白齿,笑了起来,那半边脸的笑容看上去竟还是很灿然的,带着一丝嘲讽,“那么你们应当知道我绝不会说。我徐某人,这点江湖义气还是懂的,诸位英雄豪杰、君子好汉,你们就别多费这一份心了。”   他特意看了墨燃手中的见鬼一眼,又道:“别的审问方法也不必用,大不了手起刀落,割去自己的舌头——我总有办法不说真话。”   薛蒙显得很错愕:“你,你这样的人,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义气……”   “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说江湖义气?”徐霜林道,“朋友相帮,兄友弟恭,师慈徒孝,善者安享清宁,恶者得到惩戒,这本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你以为这个道理,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能懂吗?”   薛蒙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道:“兄友弟恭?师慈徒孝?……你?”   徐霜林慢条斯理道:“是啊,如何?”   “你还要脸吗?和兄弟手足相残的人是你,怂恿南宫柳吃掉罗枫华灵核的人也是你,坏事你都做尽了,你居然……你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   面对薛蒙一连串的质问,徐霜林咧嘴笑了笑,并不置否,而是忽然说了句:“小兄弟今年贵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告诉我也罢。”徐霜林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看你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二十岁的人啊,总是一腔热血,满眼纯真,趾高气昂地站在天地之间,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他顿了顿,灿笑道:“真是再好不过的年纪了。”   地上神武的光辉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继续给他强悍的灵力,他拿这种灵力维持着自己对成千上万珍珑棋子的操纵,对抗着棋子们的反噬,但饶是这样,他身上的肌肤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溃烂。   徐霜林不以为意,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正在被煞气吞噬的身体,他来回在身后那个盘绕的结界前踱步:“二十岁……你知道我跟你差不多大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你还能在做什么?”薛蒙义愤填膺道,“你做的那点破事谁不清楚?你褫夺掌教指环,代替你哥哥当了儒风门的掌门,短短两个月之内,你就连杀了两位上修界的尊主,后来有人找你去讨要说法,而你把他们的眼睛统统挖了出来——你这个死变态,不义、不仁、闭耳塞听,你全占了!如果我和你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干出这些事情,那我宁愿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暴毙而亡!”   薛正雍见他激动,恐他惹了徐霜林的注意,吃不了兜着走,低声提点道:“蒙儿,你少说几句。”   “别呀。”殊不知这句话被徐霜林听见了,他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接着说,为什么少说几句?”   薛蒙见他居然还笑,脸上那神情就跟看个鹦鹉在架子上拍打羽翼唱歌似的,满是玩味儿,不禁热血上头,恼羞成怒道:“你、你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药可救!”   “有什么恬不知耻的,你说的那些,本就不算什么。”徐霜林道,“你说我褫夺掌教指环——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哥哥那个废物,什么都不会,靠着一张三寸不烂的滑舌,居然也能混的风生水起,没有和他实际较量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称我们是儒风双公子——灵力术法不相伯仲——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和他?”徐霜林拍着额头嗤笑,“别逗了,从小我拿一只手就能敌得过他四足并用,要我跟他并驾齐驱?我终日在苦修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他老娘怀里撒娇剥橘子吃!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后来我为了在灵山大会求个实至名归,他却背后使阴讨了个坐享其成!后来呢?你们给苦练的人扣上剽取之名,却给他——封了个天下第一俊杰的好名声,这公平吗?”   薛蒙犹豫一下,但仍坚持道:“那你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废话!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大义指责别人都容易得很,轮到自己就全都变成另一张嘴脸,灵山大会这种事情,换你你能忍吗?!”   薛蒙冷不防被他反将一军,倒是愣住了。   换他,他能忍吗?   “会场上几百个人指着你,说你不知羞耻,名次与掌声全是他的,留给你的只有一辈子都洗刷不尽的冤罪,你的勤修苦练,在他的舌灿莲花跟前溃不成军——这就是公平?”   “我……”   见薛蒙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徐霜林冷笑:“再说我杀那两个掌门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一个成天敲着木鱼,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谁都好听,另一个威风棣棣,刚正不阿的君子名声天下皆知,但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面无表情地把我推下深渊万丈。试问诸君,我凭什么要饶其狗命?”   在场那两个门派的人一听他这样说先代掌门,脸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想辩驳,却又辩不出任何抑扬顿挫的句子来,最后是无悲寺的玄镜大师轻叹一口气,闭目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对啊,都说何时了,都恨不得把冤仇给了解了,可凭什么是我?”徐霜林一字一句说的愤怒,但脸上却依旧是笑着的,笑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讥嘲,“我扇你一巴掌,然后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让你扇回来,你愿意吗,秃驴?”   有人恼怒道:“南宫絮你嘴巴放干净点!怎可对前辈这样说话!”   “我他妈也是你前辈呢。”徐霜林笑道,“小乖乖,你的嘴巴也给我放干净点儿。 ”   “……”   黄啸月捻须道:“南宫絮……”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牵了牵一半健全,一半腐烂的嘴角:“商量下,你能不能叫我徐霜林?我不喜欢南宫絮这个名字。”   黄啸月一拂衣袖:“阁下就算要讨个公道,杀了那两位掌门,也早该偿清了,后来挖去那么多人的眼珠,又有什么道理?”   徐霜林欣然自若道:“从前我跟你们讲道理。但没人听我的。”   他顿了顿,嘿嘿笑了起来:“后来呢,老子成了一个疯子,你们却要拉着疯子论个黑白分明,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啊……有趣。”他呱唧呱唧拍起巴掌来,“真是太有趣了。”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墨燃,此时忽然问了一句:“所以,你自己就要求个公平,对吗?”   “……”徐霜林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移到了墨燃脸上。   他们两个在料峭风寒的石台上对视着。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渐渐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这个肢体腐烂苟延残喘的男人。   他透过徐霜林,看到了另一个影子,头戴珠玑旒冕,身着黑金黼黻华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南宫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给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这个天宫里的帝君,执掌着审判的权力。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你说什么是错的,什么便错到离谱,生杀夺与都由你,这就是你的公平?”   徐霜林沉默片刻,而后冷笑。   于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苍白英俊的脸上覆满讥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经我也信尔等正人君子,信所谓世间公平,可结果怎么样?”   他顿了顿,在神武之阵前来回踱步,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是你们,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脚下。是你们,把努力当做粪土,把茅厕修成神坛。是你们,把谄媚看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们做尽了恶事把我踩到泥潭里!!然后跟我说,我哪怕受了再多罪过,哪怕兄弟阋墙饱受栽赃,哪怕衣不蔽体受尽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怨气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哈,简直笑话!”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来越夸张,逐渐变为狞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尽人间漂亮话!而我,我不过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个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对面,他问,“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杀了多少人。你自封为帝,脚下是累累白骨,滚滚鲜血,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忏悔吗?”   “有什么可忏悔的。我杀了他们,但我自会给他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他们都会成为我麾下的棋子,从此所作所为皆由我所掌控,从此黑白一清二楚,善恶泾渭分明,这才是人间公道。”   墨燃沉默一会儿,说:“看来,你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丈量人间的尺子了。”   “我就是这把尺子。”   徐霜林猎猎立在风里。   他是众人眼里的南宫絮。   是墨燃眼里的踏仙君。   他说:“你看看前殿,你竟不觉得漂亮?良善之人个个安居乐业,丑恶之人受烈火焚身,鼎镬烹炸。谁捅过别人刀子,就让他引颈就戮补回来,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血债血偿,难道有错吗?”   墨燃:“你可真看得起自个儿。”   然后他听到踏仙君回答:“我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在我看来,这便是最好的因果报应了。”   一时再无人说话。   众人大抵都因徐霜林这一番疯狂言论而感到震惊。   他们来之前,很多人都觉得徐霜林做这一切,大概是为了权力,为了私仇,诸如此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徐霜林竟觉得自己做着一切都是对的,为了公平公道。   但这世上,谁又能做那把最公平的尺子呢?就连神明后嗣天音阁都未必能做到。   墨燃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他的内心总算恢复了一些平静,他望着与自己对峙而立的踏仙君。   旒冕消失了,英俊的脸庞凹陷下去,变得焦黑。   他眨了眨眼,面前的人是徐霜林,不是踏仙帝君。只因徐霜林与前世自己的作为太过相似,他竟生出一种隔着时空,与自己遥遥对话的错觉。   “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殿内的棋子,你哪怕灵力供给不足,也要让他们保留生前心智,你在这个天宫建了你自己的邦域,从此你是神是佛,是帝君陛下,你把世间一分为二,善归善道,恶归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了。”   他说着这一段话。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犹如疾风片雪,飞快地掠过许多与徐霜林有关的记忆残片。   ——前世,为了救回叶忘昔,一念之差,死于剑下的徐霜林。   站在三生别院里,赤着脚,笑嘻嘻逗弄着鹦鹉的徐霜林。   金成池边,向自己兄长讨要一片橘子聊作奖赏的徐霜林。   蛟山的橘子树,心智回到幼年纯澈时的南宫柳,无间地狱里被抢回的罗枫华……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山呼海啸般涌进他的思绪里。   墨燃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那眼睛里既无嘲讽,也无鄙夷,只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我说的对吗,南宫絮?”   “叫我徐霜……”   “不,你就叫南宫絮。”墨燃一步步上前,他看着那个肌骨溃烂的男人,他知道在场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南宫絮此时此刻所想,他们曾都是被逼上绝路的人,前世的踏仙君,这世的徐霜林,一样的。   他洞若观火,他紧盯着徐霜林脸上最细微的变幻不曾错放。   他停下脚步,忽然垂眸。   “天那么冷,地上那么凉。”墨燃轻声道,“南宫絮,你为什么不穿鞋?”   徐霜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但他很快便将闪烁的眼神重新冻得固若金汤:“我不穿我愿——”   “你是不是很喜欢叶忘昔问你这句话?”   “……”   “那天我去三生别院,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没有穿鞋子。”墨燃道,“是她后来叮嘱你让你穿上去,你脸上那种心满意足,恐怕你自己都没有觉察。”   墨燃凝视着徐霜林的脸庞。   那是他在飞花岛,看着对岸临沂熊熊业火,滚滚浓烟时,心里就在揣测的答案。   “南宫絮,你一直希望有个人注意到你光着的脚,希望有个人跟你说——”   一直笑吟吟的徐霜林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他竟往后退了一步,鼻梁上皱,面皮狰狞:“你闭嘴。”   墨燃自然不会闭嘴,他看着徐霜林,原本只是揣测的东西,在徐霜林突然激烈的反应中,化为真实。   墨燃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徐霜林,而是前世那个在黑暗困顿中无处脱身的自己。   “把鞋穿上吧,地上凉。”   倏地如猎豹跃起,光影攒动神武争鸣,徐霜林陡然暴怒扑上去拽住了墨燃的衣襟,那只正常的人手和那只腥臭的鬼爪同时攥住他,徐霜林眼里充满了血丝,他咬牙切齿道:“给我闭嘴!你给我闭嘴!”   “好,我闭嘴前,再多说一句。”   “别说——!”徐霜林近乎是有些绝望的,他犹如被拔去了逆鳞的龙,血流如注,“别说……”   “叶忘昔,当真像极了罗枫华。”   这一声轻描淡写,却在瞬间抽空了徐霜林所有的力气。   他哑然了,茫然立于地。   周围一些曾经见过罗枫华,也见过叶忘昔的人都是一愣,他们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没有亲缘,甚至在滚滚红尘中,一个都已死去了,另一个才出生……可是这一提点之下,他们才忽然惊觉——啊,果真是如此。   叶忘昔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甚至是性格脾气,语态神情,都和当年徐霜林的授业恩师罗枫华如出一辙。   徐霜林蓦地撤回了攥着墨燃的那双手,指爪狞扭,他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   薛蒙喃喃道:“他……他是在哭吗?”   哭?   不会的。   徐霜林埋首于掌,良久后,他肩膀的抖动越来越明显,指缝里漏出扭曲诡谲的轻笑:“哈……”那笑容如同涟漪般扩大,他忽然放下双手不无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像?简直无稽之谈!墨宗师,你见过罗枫华吗?你也就是在无间地狱开启的时候,见过了他的尸身一眼,就凭这一眼,你说他们像?你未免也太自信了点儿。”   “既然你自己提了无间地狱,提了罗枫华的尸骸。”墨燃道,“那么我问一句,他在哪里?”   徐霜林眼神狠戾,笑容蓦地拧紧:“什么他在哪里?”   “你的邦域之中,善恶惩戒,或沉或荣,都由你掌控。但你连南宫柳,最后都没有舍得动手杀掉,你还解了他的凌迟果诅咒——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既然他在,罗枫华没有理由会被你舍弃。你灵力不支,要把魂魄献给神武,但金成池桃花源与你交手数次,我知道你实力不至于衰微至此。”   徐霜林:“……”   “之所以撑不住了,除了珍珑棋局使用太过,还有一个原因,那也是你这些年在苦苦修行的第二门禁术。”   墨燃顿了顿,那一刀终于刺落:“你的重生术,终于把罗枫华从十八层炼狱救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徐霜林已面如灰泥,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间,他背后一直在流转的那个黑漆漆的阵法腾起了一道白烟。   薛正雍百经沙场,反应最快:“不好,那法阵后头还有东西!”    第226章 【蛟山】永难忘   众人的武器已刷刷亮出,薛正雍将薛蒙护在自己身后,面色极差:“蒙儿你别过去,你在爹后面好好站着!”   方才众人看到武魂之阵,自然不会想到要去打破,因为武魂之阵一旦旁人破了,徐霜林灵力迅速委顿,很可能马上就会死去,而他们还有话要问他。   谁都没有料到徐霜林居然在武魂之阵的下方,还藏着一个阵法。   那会是个什么阵法?   是用来逃生的空间裂缝?还是鱼死网破的凶悍血咒。   楚晚宁抬手,在众人和那个阵法之间落下一道屏障。   南宫驷当着他的面死去,他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年轻的修士命殒于前。   楚晚宁道:“都当心,不要冒进。”   天色陡暗,云气聚合,原本高悬的明月被翻墨般的浓云所遮蔽,霎时间飞沙走石,乱尘迷眼。   徐霜林一袭洁白单衣,站在卷地忽起的狂风中,忽地朝他们咧了咧嘴:“多谢听我闲言碎语那么久,谢了谢了,诸位,阵法开啦。”   他说话间,那只枯烂的鬼爪反手一指,那黑色的阵法犹如腾云踏浪的飞龙,疯狂涌入他的掌心之中,这一层阵法被收回之后,露出下面那道流淌着五彩华光的咒阵。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阵?”   “是重生之阵吗?”这是薛正雍扭头问无悲寺的玄镜大师的,但大师摇了摇头,“我派虽有怀罪通晓重生一道,但他从不在人前施展,因此老僧并不知晓。”   众人都紧盯着那个阵,一个个都似拉到极致的弓弦,他们伺伏着徐霜林的丁点举动,空气安静到了极致,唯有烈风呼啸而过时诡谲的声响。   他们是一锅看似平静,其实烧到极热的油。   只消一滴水——   “是尸魂阵!!”   忽然一声暴喝。   石破天惊,翻沸炸响。   是寒鳞圣手华碧楠第一眼认出了法阵,他大喝道:“尸魂阵!!徐霜林这是要召出罗枫华的尸魔,与我们同归于尽!快!绝不能让阵法成形!!”   听到尸魂阵三个字,几乎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他们都知道那是一种仅次于三大禁术的邪门秘法,是一种药宗邪术,作为天下第一药宗大师,寒鳞圣手所言绝不会错。   同样是擅长用药的人,姜曦从小就对尸魂阵三个字如雷贯耳,因此他比寻常人反应更快,几乎是一个抢身就掠到结界前,银凰掣出,灵力爆满,狠狠向结界中心击去!   “铮!”   刀剑碰撞,花火四溅,徐霜林竟在那一瞬间迅速闪现于尸魂结界前,拔刀格挡住了姜曦的武器,眼中寒光凌冽。   “我余生所求皆在于此,你别想再靠近半步。”   姜曦暴怒:“你余生所求,就是鱼死网破吗?”   徐霜林咬牙道:“一派胡言!”他制着剑的手在不住颤抖,青筋暴突,脸颊涨得通红。   姜曦道:“你已遍体鳞伤,就算炼成尸魔又能怎样?多拉几个陪葬?”   “什么尸魔?什么陪葬?!你睁大眼睛给我看看清楚,这哪里——”   “刷!”   就在姜曦牵制住徐霜林的时候,不知由哪里射来一道灌注着灵力的羽箭,朝着两人身后的结界极速刺杀而去。   “不要——!”   一直以来都老神在在的徐霜林,在今晚第一次发出了悚然至极的惨叫,“住手!!”   几乎就是在他这分神的瞬间,徐霜林被姜曦落剑劈中,刹那间鲜血狂飙,他痛的猛然跪落在地,但眼神疯狂而绝望,看的却不是自己被斩断皮肉,露出白骨的胳膊,他目眦尽裂,朝的却是结界方向。   他脸上还溅着点点血污,眼珠子暴突着,嘴唇不住哆嗦。   那样的怖惧神情,无论是昔日的南宫絮脸上,还是后来的徐霜林脸上,都没有出现过。   他颤抖着,掌心维持着打出灵力的姿势。   这一击,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只为将那支冷箭阻于阵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着,被姜曦砍伤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涌着鲜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渗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挡,碎裂在他的灵力之下时,他青白的嘴唇抖动着,竟挤出一丝笑来。   这时候,墨燃听到师昧在自己身边轻声喃喃了一句:“这……这不是尸魔之阵啊。”   他这句话被黄啸月听见了,黄啸月捻须冷哼道:“小小年纪,你也不害臊?寒鳞圣手说是尸魔之阵还能有错?”   师昧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尸魔之阵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这人,是药宗圣手眼睛毒,还是你眼睛毒?”   师昧正欲再说,墨燃却按住他。   “师昧,别跟这老头多废话。”墨燃道,“你可确信这不是尸魔之阵?”   “只是像而已,但绝对不是,尸魔之阵是有鱼鳞光泽的,这个阵法上虽然有光,但却是连贯的,不是片状。”   这时,阵法之前的姜曦怒道:“南宫絮,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阵法散发出耀眼的光华,他拖着残损不堪的身子,一路来到法阵前,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法阵的华光照亮了他的面庞,竟生出了些意气风发的味道,一瞬间恍若裘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抬起手,轻触上阵法的表面,指端落下,涟漪泛起。   他像是即将见到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阔别许久的亲人,狰狞的伤和腐烂的肉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还差一点点……”   周围涌动的狂风忽然止熄,浓云散去,圆月当空。徐霜林满怀希望地睁大眼睛,他又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不可遏制的激动。   “师父……”   众人发现结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动,而后浮露出一颗晶莹的灵核,结界不断地向灵核中心输送着光华,千丝万缕,渐渐凝化成人形——   “是罗枫华?!”   “是罗枫华!”   死去多年的罗枫华便就这样出现在儒风门的招魂台上!那流淌着金光的结界里浮现一株开着花的橘子树,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罗枫华一身儒风门的天青色鹤麾,正坐在树下,闭目弹着箜篌。   他还是一个虚影,一个模糊不清,镜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颗从地府得来的再生鬼胎灵核是真实的,在那具虚无的躯体之下散发着光芒。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   轻轻淡淡的男子嗓音,宠辱不惊地从灵核中心传来。   花树下的罗枫华在信手续续,轻声唱着一首蜀中的曲调。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忽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和罗枫华虚无缥缈的声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难听了,犹如破锣,犹如烂铁,却还是那样固执,那样旁若无人地应和着。   “这,这就是尸魔?”薛正雍怔愣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他怀着相同疑虑的显然不止一个人,就连姜曦也眉头微皱起,抿唇不言,眼里似有疑虑。   金光浮动,罗枫华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来越清晰,在这岑远安详的歌声里,华碧楠忽然喊道:“快!尸魔就要成形了!!”   师昧一路上都很低调,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轻言微,也不怎么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扭头朝华碧楠大声说:“圣手前辈言错,这不是尸魔!是……”   是重生阵。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对,师昧说的没有错,这不是尸魔之阵,这是重生之阵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会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还是信一个威名赫赫的药宗圣手?华碧楠一说尸魔要成形了,哪怕师昧再怎么反驳,对于大多数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紧。当即一道翻飞的暗青色黑影极速掠过他们身边,未及徐霜林反应,那黑影就将注满了灵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着结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击猛地击碎了罗枫华的灵核,结界的金光闪烁片刻,刹那间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师尊!师尊!!”   徐霜林蓦地爬起,怒吼着将那人凌空击倒,飞出尺许开外,那是个在危急关头听从华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蓦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劲,哪怕他如今是强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很快就没了气息。   可已经晚了。   这个修士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徐霜林费尽心机,从十八层炼狱夺回的罗枫华鬼体灵核,已经裂开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罗枫华跟前,试图拉住罗枫华的衣摆,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经开始散了,罗枫华的衣摆在他手中,便如指间沙,篮中水,怎么也握不住。   “师尊……师尊……”   他先是这样喊。   而后近趋疯狂,眼中闪着狰狞抖动的光。   “罗枫华!罗枫华!!”   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称呼。   罗枫华的残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后,刹那化作万点荧光,吹入风中……   什么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处,直挺挺地,整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他不动。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台上,凌冽风中,一颗皲裂了的灵核失去光芒,跌落于地,黯淡无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罗枫华重生肢体的法阵灵流,此时就如千万柳絮,在不断地飘飖飞旋,星星点点,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这一片灰飞烟灭的幻梦里。   过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呓语,又似是自嘲浅笑,道了一句:“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时候,常常听罗枫华唱起过。   满眼的灵絮都成了过往的岁月,他在那片片飘飞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自己师父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年幼,父亲带他们来到儒风书院前,那时正值秋日,书院里有一颗苍然的老橘树,树上累着沉甸甸的果实,果树下,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一个其貌不扬,神情浅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的长相。   另一个却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父亲带他们走过去,说:“快见过你们的师父。”   他哥哥立刻抢着拜下,对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说道:“小徒南宫柳,拜见师尊。”   那男子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来向罗先生请教一些学问,并不是你们的师父,两位小公子,你们认错人了。”   父亲也笑着,把他们领向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的男人,说道:“这才是你们的师尊,罗枫华仙长。”   他仰起头,正对上罗枫华有些腼腆的微笑,那时候的罗枫华原本就年轻,一紧张,就显得更稚嫩了,一双滚圆圆的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徒的倒影,脸颊微微发红。老掌门拉过他的手,跟他说:“仙长,我这两个孩子脾性差的很远,适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样,往后还要请你多多担待,因材施教啦。”   罗枫华手里正攥着个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个师长该有的威严来,可是不停转动揉搓着那只橘子的手,却暴露了他的青涩与赧然。   南宫柳是个鬼精灵,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罗师父,罗师父。”   罗枫华的脸立刻红得透底,连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摆摆手:“我……不,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初为人师,什么都还不懂……往后还请两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临沂的阳光洒落,这个与其说是“师父”,不如说像“小哥哥”的罗枫华,站在结满橘子的树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缘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单薄的耳沿处,被映成晶莹剔透的橙黄色。   徐霜林于是跟罗枫华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罗仙长,今年满二十了吗?”   这原本是一句嘲讽,连旁边立着的父亲都听出来了,可是罗枫华却偏偏听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诚恳地回答:“没有满,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干脆甩手走人。   他父亲将他拉回来,拉到一个角落,严厉道:“絮儿怎可只看年岁论本事?”   “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先前给你请的王仙长,你又嫌人家年纪大!”   “可不是年纪大么?”徐霜林翻了个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尸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徐霜林懒洋洋道:“爹,你能别两次找人,中间差个八十岁吗?”   “……”老掌门来了火气,又被儿子说得尴尬,咬牙切齿半天,最后道,“他本事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猎甚广,博学多闻,术法拳脚都称上流,总之你老老实实跟着他学,一年之后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再换!”   好说歹说半天,两人从角落里出来了,回到书院前的时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罗枫华相谈甚欢,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好像和这位罗师父已经相识了十余年似的。   不过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南宫柳有个能耐,那就是只要他愿意,和谁都能倾盖如故。   倒是罗枫华,举止间仍有些惴惴和拘谨,他抬眸看见徐霜林来了,那种惴惴和拘谨就变得愈发明显。   他看着徐霜林一脸不耐,在父亲的拉扯之下来到自己面前。   他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用最拙劣的,犹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讨好了这个乖张任性的小徒弟——   他递给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没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尝尝。”   那个十七岁的小师父看起来无措又慌张,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徐霜林这才注意到他衣服边角上,甚至还打着一个阵脚平齐的补丁。   这么穷?   能谋得儒风门双公子的师尊一职,难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欢吃橘子。”徐霜林道,“既然罗师父要赖在这里不走,那么这就是我请罗师父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儿!”   老掌门待要指责,罗枫华摆了摆手,很快地又将橘子收了回去,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这孩子没礼貌,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让仙长受委屈了。”   “没关系。”罗枫华展颜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温润友好,还有些小心翼翼,“其实,拜不拜师也没有关系,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学识,你跟我学着就好,不用一定认我当师父。”   老掌门忙道:“那怎么行……”   “名头都是虚的。”罗枫华脸颊红红的,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些……”他转过头,对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徐霜林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忽地嗤笑出声,就在罗枫华这个可怜的老实人被他弄得稀里糊涂,愈发尴尬的时候,他却整顿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个作揖礼,而后抬起脸。   橘树清香,光影攒动。   徐霜林笑了,眉宇飞扬跋扈,嘴角略有傲慢与邪气,但他那时毕竟还年轻,笑起来的时候,天然带着一丝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说的也是,名头都是虚的。   所以,叫对方什么,他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于是徐霜林懒洋洋,慢条斯理地唤了他一声:“师尊。”   橘树叶子簌簌,满地斑驳流曳。   起风了。   罢了,也就是凑合着拜了个师父,过不到一年半载的,也就该找下一家了,他这样想到。   那时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为,一切如旧,稀松平常,而这一天,也不过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第227章 【蛟山】昔日言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的秋日,徐霜林躺在儒风门大殿的屋顶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红霞,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   这大殿顶上很少有人会上去,原本是他独处之地,但此刻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哥哥南宫柳,还有一个,是那位与他们岁数相差无多的罗师父。   徐霜林觉得自己有时很像是某些龇牙咧嘴的兽类,轻易不允许别人进犯他的领地,所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会愿意带这两个人上至屋脊,陪他一起发呆,看云,看蜻蜓低飞,柳絮飘至高处去。   “柳儿!絮儿!你们在哪里?”   廊庑之下传来父亲焦急又略带恼怒的声音。   “真是的,每次让他们帮着打扫庭院,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俩个小崽子。”   “啊呀。”南宫柳悄悄地从檐角边探出一个脑袋,露一双眼,看着自己爹爹急匆匆地走过去,然后又把脑袋缩回来,“哈哈,走了。”   “老头也笨。”徐霜林懒洋洋地架着腿,睥睨之态,“从来不知道上屋顶找我们。”   倒是罗枫华有些不安:“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唉,要不,一会儿就你们就下去吧,别让尊主着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天塌下来,都有我俩顶着呢。”南宫柳朝他扮了个鬼脸,“担心啥,阿絮,你说对吧?”   徐霜林没说对也没说错,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给我瓜子。”   南宫柳就把自己带上来的瓜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徐霜林一边慢条斯理地磕着,一边乜斜着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罗枫华惴惴不安。   他啐掉粘在唇上的一片儿瓜子皮,笑道:“师尊害怕?”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有什么不太好的。”徐霜林说,“老头要是怪罪你,我就给他脸色看。”   罗枫华:“……”   徐霜林又朝罗枫华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你不是不爱吃么……”   徐霜林眉头拧起:“啰里啰嗦的,你给不给?不给提着你的脚踝,把你扔下去。”   他哥就来做好好先生:“阿絮,跟师尊说话别总那么凶巴巴的。”   “师尊啥呀,都叫给外人听的。”徐霜林道,“哪有师尊会跟徒弟一起偷摸上屋顶磕瓜子儿?”   罗枫华被他说的很是不好意思,慢慢低下了头。   徐霜林就爱看他这样子,每次瞧见了,都有种恶霸欺凌弱小的快感,他瞅着罗枫华瞧了一会儿,倏忽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师尊哥哥,徒儿说的对么?”   师尊哥哥是徐霜林突发奇想捏造出来的叫法,恭敬里带着亲昵,亲昵里藏着捉弄,于是罗枫华就显得很急,也很难过:“不,不要这样叫我。”   “称呼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这是师尊哥哥自己说的。”   罗枫华:“……”   逗完了他,徐霜林又伸手,再次死乞白赖地讨要:“橘子。”   “你不喜欢,我只带了一个,是给阿柳的。”   徐霜林便瞪大了眼睛,不过不是瞪罗枫华,而是扭头瞪自己的哥哥。   南宫柳正在往嘴里塞糕点,蓦地噎住,含混不清地摆手道:“那啥,我今天也不是特别想吃橘子,师尊,你就给他吧。”   罗枫华想了想,说:“你们一人一半吧。”   他说着,就把橘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后剥去皮,想要公平地掰成两半,可还是分的一边大,一边小。   于是罗枫华就显得有些苦恼。   大约是因为他清贫无依的出身,他总会为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而苦恼。   “唉……”   “大的给我。”徐霜林倒是毫不客气,金刀大马地就拿过了橘子,替试图一碗水端平的罗枫华做出抉择,“小的给他。”   罗枫华说:“你不要总是欺负你哥……”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瓣儿汁水鲜美的橘子,他愕然睁大了圆滚滚的双眼,茫然又懵懂地望着徐霜林。   “说什么呢。”徐霜林嗤笑道,他态度吊儿郎当的,眼神却很温和,“我的这一半,还要跟师尊哥哥再分过啊。”   南宫柳也凑过来,接过另外一半的橘子,数了数瓣数,又分出来几片,分别递给了徐霜林和罗枫华。   这位后来的儒风门掌门嘿嘿笑着,漫天晚霞之下,他细软的头发犹如蒲绒,微微遮落额前。徐霜林好笑地望着他:“你干嘛?”   “有橘子一起吃啊。”   他又把瓜子,糕点,果脯,分作三堆。   “有点心一块儿尝。”   “你们……你们真是……”罗枫华似乎是想要拾掇起自己一星半点的威严,可是徐霜林也好,南宫柳也好,他们似乎都对此毫无感觉,而是有些亲切,又有些顽劣地瞧着他。   罗枫华在这种友善的眼神里既觉得开心,又觉得荒唐,半天才喃喃道:“真是胡闹……”   南宫柳道:“不胡闹不胡闹,胡闹也是三个人一起胡闹。”   徐霜林听了,终于噗地乐出了声,单手撑着屋脊,另一手扶额笑道:“好啊,那咱们仨,以后就有橘子一块儿吃,有点心一块儿尝。”   他顿了顿,举目看着儒风门屋舍俨然的壮丽景象,咧了咧嘴:“有屋顶,一块儿爬。”   景象闪过。   还是那一年,元宵灯火会。   徐霜林赤着脚,嘴里叼着一片枝叶,正懒洋洋地在儒风门主步道上走着,时不时指指点点:“那个灯笼再挂高一点,说你呢,你挂那么低干啥玩意儿?腿短换一个人上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阿絮,你等等。”   徐霜林回头,瞧见罗枫华提了一双鞋过来,眉心蹙着,说道:“你怎么又不穿鞋就到处跑?”   “这条路都是炼气石,不穿鞋,好吸收灵力啊。”   “天那么冷,这么点灵力算什么?快穿上吧,你看你,脚趾都冻红了。”   “啧,你这个人啰里啰嗦好麻烦啊。”   可话虽这么说着,徐霜林还是慢吞吞地把鞋子穿上了,不穿规矩,随意趿拉着,而后乜着眼,问罗枫华:“怎么着,闲下来了?要不要跟我去外头逛逛灯市?”   “阿柳的课业还没写完,我得抽完了他再……”   话音没落,就被徐霜林打断。   他扬了扬下巴,眼神矜傲:“我哥那个蠢材,你要盯着他写,那整个元宵晚上就耗着吧,别过了。”   罗枫华就好脾气地笑道:“不过就不过,我也不怎么喜欢热闹。”   徐霜林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忽然怒气冲冲地两脚把趿着的鞋子一蹬,踹飞老远,罗枫华愕然道:“你怎么了?”   “不穿,不穿!滚滚滚。”   “穿鞋啊,冷的。”   “不穿!滚!”   “……你生气了?”   徐霜林就一脸嫌恶:“我生气?我有什么气好生的,你和我哥,你们俩是蠢材和穷鬼,凑一起过节再好不过。走了,别搭理我。”   说罢挥了挥手,大大咧咧地往前行去。   他其实那个时候,挺希望罗枫华能追过来的。   哪怕脚冻得红皴皴,也满不在乎。   他就是要把俩脚丫子的鞋都踹了,等着有人在后面唤住他,着急上火大惊小怪地跟他说,要着凉啦。   徐霜林满怀期待地走着。   可是等了一会儿,罗枫华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喊他。   他顿了顿,就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直到走出百米开外,再走就要到城门口了,还是没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关节,心道,罢了,反正自己从小就没有什么玩伴,多少年元宵灯火都是独自逛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步下台阶。   一级。   两级。   终于倏忽回头,鼻梁高皱,变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罗枫华!”   罗枫华其实没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经拾回来了,正左右为难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到徐霜林的一声暴喝,犹如当头一棒,猛地回神过来,睁大了圆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于是那一年元宵节,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宫柳旁边。   南宫柳苦恼之极地对着术法卷轴死记硬磕,翻着白眼诵道:“心口下一寸五分,为巨阙穴、为心幕,遇打则人事不省,当向右边肺府穴下……下……下那啥来着?”他挠头道,“又不记得了。”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简敲他哥的脑门,满脸的戾气,“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后不愈,则一百余日必死。脐上水分穴,属小肠胃二经,重伤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你怎么没给蠢死?!”   南宫柳显得很沮丧,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然而掀起眼帘,吹了吹自己额前落着的一缕细软头发。   “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样聪明就好了。”   “不可能。”徐霜林斩钉截铁道,“做梦吧。”   暖帘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罗枫华回来了。   他披着厚斗篷,漆黑的发间和卷起的眼睫上都落着点点细雪,炉火映照之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来。   就好像迎春细小,落雪则艳。   “背了好久了,吃点元宵吧,歇息一会儿吧。”   罗枫华把木托盘端过来,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宫柳欢呼一声,立刻冲到案前,正欲伸手,却被身后之人拽住。   徐霜林阴沉着脸:“急什么啊,没规没矩的,谢谢呢?”   南宫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诧异自己这位最没规矩的弟弟,居然在这一节上会跟自己蹬鼻子上脸。   “干嘛?”   见弟弟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南宫柳连连摆手,顺带还买了个乖,衣袖一掸,行了个大礼,仰头开玩笑道:“小奴谢过主子恩赐啦~”   罗枫华:“……”   徐霜林看这家伙淘气,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也知道这人大概又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便道:“行了,吃点心吧。”   罗枫华搓了搓冻得有些木僵发红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斗篷,他便有些受宠若惊:“啊,不必麻烦。”   徐霜林懒得理他,不咸不淡地问:“外头下雪了?”   “嗯,刚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来,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师尊。”这时候突如其来的称呼绝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   罗枫华便笑,睫毛软软的,徐霜林看着不由心底温柔,但惊觉这份温柔时,他又没来由地觉得恼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寻找着任何可以宣泄的理由,罗枫华果然没让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点着斗篷上一个补丁嫌弃道:   “你很穷吗?来儒风门都那么久了,这件破烂怎么还不扔?穿到外头别人以为我们欺负你,你是不是傻啊!?”   罗枫华就立刻忐忑起来:“这个,这个就算破了,补一补也还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还有那么多人在受难,我就没有办法吃好喝好啊,置办一件斗篷的钱,可以买十来张灵符,赠与需要的人。多好啊。”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补丁上,怒气冲冲地瞪他。   罗枫华小心翼翼地寻求着自己这位高徒的认同:“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你有病!穷病!”   但话虽这么说,还是把斗篷挂回了架上。   三个人围着暖炉,吃着汤圆。   元宵花灯是看不成了,但这年纪相若的三个少年人,凑在一起倒也有说有聊,不觉得枯燥。   窗外下着雪,冰霜覆盖在红色的窗棂边沿,晶莹剔透。   屋内柴火噼啪,映得满室如春。   后来喝了点酒,气氛便就更好,罗枫华甚至拗不过他们,便接过了南宫柳拿来的箜篌,脸颊红红的,有些醉意,拨弄三两声,唱了一曲家乡小调。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师尊师尊,这个好听,你教教我,叫什么?”   “少年游。”罗枫华温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觉得很应景。”   南宫柳仰头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热络过头,总有些谄媚之气,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几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游好听,我们可不就是少年裘马,意气风发吗?”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书背了九遍都背不下来,哪个少年有你这么蠢。”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长嘛。”南宫柳笑眯眯的,居然也有精气神去反驳自己的弟弟,“你虽然是天纵之才,但我或许也有我自己的禀赋呀。”   “……你喝多了。”   罗枫华也笑,端起酒盏,说道:“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南宫柳便抚掌,勾着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浑身不自在,推开他,南宫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师尊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咱们虽然不放河灯,但愿望总要许的,都许个愿吧。”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觉得许愿这种事情挺恶心的。”   罗枫华说:“写纸上吧,写完了,丢进火里,也会成真。”   最后还是各自写下了愿望。罗枫华的是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他方才祝酒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南宫柳有读书障碍,喜欢边写边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团圆。”   徐霜林被恶心得不行,但恶心里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他是庶子,在家里从来没有太多的人会关注他。   是罗枫华来了之后,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宫柳,还有师尊三个人,他们常常会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与其说罗枫华是他的师父,不如是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挚友。   因为有罗枫华在,他甚至不再那么妒恨兄长一无是处,却因嫡子身份博尽关注。他们朝夕相处着,倒也能瞧出些南宫柳身上的可爱来。   “阿絮写了什么?”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团好的纸随意丢到了火塘里。   心愿很快就被光明与炽热吞没,溅起的花火映着他的眼。   “什么都没写,白纸。”   罗枫华和南宫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齿而笑,笑容邪气里又有些甜腻,带着种捉弄人之后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   骗你们的。   那纸团里的字迹工工整整、端端正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的是——   望,罗枫华、南宫絮、南宫柳三人,能一生为亲为友,橘子一起吃,糕点一起分,屋顶,一起爬。   从弱冠年华,到鬓生白发。 第228章 【蛟山】一场空   儒风门的招魂台上,徐霜林看着夜色里点点飘零的金色流光,忽觉像极了那一年元宵雪夜,他投入炉膛的纸。   瞬间烧成了灰,只有点点星火仍在,隔着岁月,将他烫伤。   望罗枫华、南宫絮、南宫柳三人。   能一生为亲为友。   但人间早已没了南宫絮了,如今立在这里的是徐霜林,是疯子是恶魔是从地狱深处爬回来向世间一切正人君子索命的徐霜林。   再没有南宫絮了。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零无依,沉浮于苍茫天地间。   岁月碾过,岩峦也错骨分筋。   何况是这一朵渺小柳絮。   那么多年过去了,柳树苍老,枫华凋零,飘絮游游荡荡,看尽的不是天涯花,是漫山遍野的血,铺天盖地的恨。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罗枫华当年教过他的东西,都不遗余力地交给了叶忘昔,为什么见到真正的君子善人,还会忍不住心生恻隐,不能再下狠手。   为什么……   为什么会哭。   徐霜林跪在招魂台上,终于失声嚎啕起来,眼泪顺着他丑恶的,扭曲的脸庞不住往下淌落,他摩挲着揣住罗枫华的灵核,终于哭得喑哑哽咽撕心裂肺仿佛每一寸音都是从喉咙里和血挖出。   “师尊……罗枫华……”   他机关算尽,他饱含着疯狂与仇恨,扭曲与渴望,用一生做的局。   就这么毁了吗?   他想到灵山论剑之后,他满心怨怼,以致后来父亲传位于南宫柳,他心生不甘,怒而夺位。   ——   他还记得父亲病中那种衰老而惨白的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看。   “这个掌门之位是我的。”他的手扼在父亲的咽喉处,一点一点收拢,神情冷漠而狠戾,眼底闪动着精光,“儒风门百年基业,父亲若不想毁,自当由我受之。您年岁已高,可歇落了。”   “絮儿……”   他闭上眼睛,没有再容许父亲说下去,手上经络暴突,只听得透心凉的“咔嚓”一声,那是喉管断裂的异响。   他摘下儒风门的指环,贴在唇边。   扳指冰冷,却也冷不过他的脸。   “我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公道,你们不给我,我便自己来夺。父亲,九泉之下,你不必恨我。”   转身而出。   回忆里场景变化。   那是他篡位夺权后的第一个晚上,仆伺在清扫着大战之后满地的血污,父亲已死,南宫柳一家也被关在了水牢里,所有试图反抗他的人都得到了镇压,诸事皆定,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在院子里生了一只炉子,自顾自地烹茶喝。院中只有他一个人,他摩挲着大拇指上那枚熠熠流光的掌门指环。   从此他就是儒风门的尊主了。   灵山大会那些算计他的外人自然是不必多说,找机会都要剁碎杀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摆置他的大哥,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摆置罗枫华。   暮色渐深,金鸦西沉。   眼见着天色渐黑了,徐霜林终于下定决心,去水牢里见一见被羁押的兄长、还有师父。   他带了几个随从,走到半路,最后一丝阳光被黑夜吞没,他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身子有点冷,头,也有点晕。   “尊主,怎么了?”   挥开要来搀扶他的仆奴,徐霜林道:“无妨,突然想起有件事没有处理得当,我先回大殿一趟,你们不必跟来。”   他压抑着越来越明显的痛楚,将斗篷的帽兜披上,大步朝着儒风门正殿走去。最后实在撑不住了,饶是他再能忍,也经不住跑了一段路,猛地推门进去,而后将殿门重重关严。   “尊主?”   “你们站在门口守着,不许进来,不得妄动,若有异状,随时报我。”   给守卫这样吩咐下去之后,徐霜林喘着气,踉跄着来到大殿深处,猛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兜,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皮肉已尽数皲裂,过眼处都是狰狞疮疤。   他第一反应是他的父亲诅咒于他。   随即又觉得不可能,那老头子早已病入膏肓了,连施展法术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是怎么回事?   太痛了,筋骨断裂,皮肉狰狞,他在窗边不住地痉挛发抖,指节苍白扭曲,趴在地上抓出道道红痕。   真的太痛了……   他不敢喊,也不敢叫医官,局势未稳,他作为叛军之主,怎可露出半寸软肋来。   他不住地在大殿里低喘,□□,痛的满地打滚,抽搐。蹬着踹着,剧痛之下无意扯下一方帷幕,落在了他身上。   窗外的月光被遮住了。   他陡然间感到疼痛骤缓,他冷汗涔涔,缩在幕布下面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一会儿,以为痛楚已经过去了,便又扯落幕布,坐直身子,想要站起来。   谁知道月色一照,竟又是皮开肉绽,痛彻筋骨。   徐霜林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能照到月亮。于是他踉跄着爬起,挣扎着把窗户合严,躲到了大殿中最昏暗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痛楚消失了,那鲜血直流的皮肉也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徐霜林心感蹊跷,于是披严实了斗篷,一点皮肉都不外露,赶去了藏书阁,翻翻找找大半夜,才在祖父的书箧中找到了一卷往事记载——   原来,儒风门初代掌门南宫长英,曾经与鲧大战,虽最后战胜恶兽,将其镇于金鼓塔下,但是却中了鲧的恶诅。   那上古恶兽属阴,与黑夜与月光息息相关,它便诅咒儒风门历代掌门,只要照见月光,就会皮肉撕裂,痛到钻心剜骨。   而每个月圆之夜,阴气最盛,哪怕不照月光,躲在最暗处,也会倍感煎熬。   所以数百年来,这一直都是儒风门最大的机密,历代掌门都对此讳莫如深,唯恐有人借此时机乘虚而入,哪怕是亲生儿子,不到最后一刻,也是不会透露真相的。   真是讽刺。   他大费周章,得到的竟是一个受过恶诅的权位?   第二日,徐霜林来到了水牢里。   南宫柳和其妻容嫣都被关在里头,另一个暗室羁押的则是罗枫华。   他没有去看罗枫华,先来到了兄长的监牢内。   “阿絮!阿絮!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一见他,南宫柳就极其激动,可是手脚都被咒印封住,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朝着弟弟直流眼泪,“你疯了吗?为了一个掌门尊位,你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一夜折磨,徐霜林面色仍有虚弱,他冷冷笑道:“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   “你夺我剑法,毁我声名,我才二十岁,南宫柳。”他顿了顿,眼神冰冷,“我才二十岁,你就让我看到了碌碌终生。”   他慢慢走过去,袍缘委地,而后俯下脸,盯着兄长的面孔。   “南宫柳,像你这样的废物,都有权力的野心,都想要出人头地,那我呢?”他慢慢地说,“我比你勤勉,比你天赋异禀,我什么都比过了你,唯独比不过你这条口舌。”   他捏起南宫柳的下巴,双指用力,撬开对方紧闭的嘴。   他盯着那里面那根滑腻腻,黏糊糊的淡红色东西看。   “真是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割了吧。”   南宫柳惊恐地睁大眼,却因为嘴被卡着,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哀嚎,涎水不住地往下流。   “不割?”徐霜林嗤笑,“不割舌头也可以。看在你我好歹兄弟一场,痛痛快快杀了你,也算我手下留情。”   他甫一松手,南宫柳就嚎啕大哭起来:“别杀我!别杀我!不,不就是灵山大会那件事吗?你,你带我出去,我当着全天下的面,我、我还你一个公道!”   “迟了。”徐霜林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巾,擦着自己的手,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你说什么,天下人都只会当你是迫于我的施压,才勉强承认的。你泼在我身上的污水,再也涤不清了。”   南宫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旁边一个女子锋利如刀的声嗓。   “南宫絮!知是你受了委屈在先,但你如今做的这又算是什么?杀了自己父亲,褫夺掌门戒指,如今又要弑兄,你……你怎会心狠至此?”   “哦,容师姐啊。”徐霜林微微一笑,“你要不说话,我都忘了你在这里了。”   容嫣虽受咒法钳制,也是跪着的,但她的神情狠倔,眼中虽含泪水,却无软弱:“我当初……我当初真是看错了你。”   “你看不看错我又能怎样?”徐霜林笑吟吟的,“当初赠我香囊的人是你,后来嫁给南宫柳的人也是你,是你负我在先,嫂嫂,如今你又有何颜面跟我提当年旧事?总不会想跟我说,你是身不由己,是他强迫你的吧?”   容嫣面色一白,似是有话欲言,但最终还是咬着下唇,缓缓合上了眼睛。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落。   刀已经在手上了,泛着寒光。   “不……不……阿絮,有什么都可以说,什么我都可以和你谈……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你会不会弄错了自己的位置?”徐霜林擦拭着刀身,嘴角仍有着那邪气的微笑,“南宫柳,如今我是掌门,你是囚奴,你手里一无所有,还想跟我谈条件?拿什么当筹码,你的一条狗命吗?”   “我可以给你当牛做马!可以……可以结草衔环,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愿意,容师姐也可以还给你!”   容嫣猛地睁开双眼,倏忽扭头,极是愤怒:“南宫柳!”   南宫柳吓得已成筛糠,他根本不理妻子,只是朝自己弟弟呜咽道,“只要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   “得了吧。”徐霜林懒洋洋的,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脸,“你以为你舔过的橘子,我还会再碰吗?”   “那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南宫柳搜肠刮肚,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唯有眼泪鼻涕一个劲地流,最后他放声大哭道,“阿絮,我们曾经说过,有糕点一起吃,有屋顶一块儿爬的……我们一起修行,一起跟师尊过元宵,学弹琴,那些日子,你都,你都忘了吗?”   徐霜林面色微沉,最终却只是冷笑不答,刀已提起,半晌,挥斩而落。   “啊!!”   “等一下!!”   寒刃在离南宫柳脖颈咫尺的地方悬住了,其实徐霜林不确定,就算没有这两声呼喝,自己的刀又能否再往前挥动数寸。   但他面上神色不变,仍是淡淡地:“又怎么了?二位遗言可真多啊。” 第229章 【蛟山】从此浊   容嫣不去看自己的丈夫,而是睁着湿润的杏目,挺直腰背,哽咽道:“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可否容我,将孩子生下。”   “……”徐霜林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了容嫣的小腹,乍一看并无异样,但仔细瞧来,却已是微微隆起了。   容嫣长磕而下,面目却是清冷的。   “求你。”   “……”   “父亲有罪,无可辩驳。但南宫絮,我想求你,饶自己的侄儿一命。”   徐霜林盯着这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可笑极了。   饶她肚子里的孽种?那个还未成形的一滩烂肉,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阴狠之间,却忽地想起了昨晚的彻骨之痛。徐霜林略一凝顿,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儒风门的掌门只能在老掌门过世之后,由少主继承,或是通过篡逆强夺。其他的,退位让贤也好,隐退旁听也好,都是无用的。   所以让位给南宫柳,已是毫无可能了,但是百年之后,他却可以传位给南宫柳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尝一尝这坐在这位置上的痛苦,岂不是一桩美事。   父债子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时心情舒畅,眉梢嘴角竟生灿笑,而后不及二人反应,就掷刀转身,大笑着走出了牢门。   他后来没有杀死南宫柳,也没有杀掉容嫣,而是将他们软禁在一方小院里,打算等孩子降生,就立刻敕封他为下一任掌门,与自己定下血契。   恐怕到时候普天之下,还要称颂他大仁大量,不计前嫌吧?   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继位不久后,犯下累累暴行,一时在门派内外积怨甚深,后来有城主对他心怀怨恨,便趁他不备,偷放出了南宫柳与罗枫华二人。   罗枫华不知背后隐情,只以为他是为了掌门高位才做出这种种丧心病狂之事,加上南宫柳巧舌如簧,便愈发心灰意冷。于是便与南宫柳携手夺位,欲将徐霜林赶下还没焐热的掌门宝座。   那天晚上,儒风门内战,死伤百人,战火之中,罗枫华第一个找到了啸月校场里避难的徐霜林。   那天是月圆之夜,徐霜林剧痛难当,浑身是血,伏在林叶之中,犹如一条被生生扒去了皮的蛇,露出来的都是鲜红色的肉。   罗枫华见到他时,以为他是被战乱中的法咒所伤,心中虽有怨,却因昔日爱徒形容凄惨,而不禁心生恻隐。   徐霜林在林木中瑟瑟地抬起脸,露出一丝惨笑:“你来了。”   “……”   “我和他相争,你们最后总是帮着他的。”   罗枫华道:“这一次是你做的太过了。天禅大师是你杀的么?”   “不错。”   “林道长呢?”   “他该死。”   “……那你父亲呢……”   静默片刻,徐霜林说:“他不公,他信我为贼,他自找的。”   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含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欲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 第230章 【蛟山】少年郎   如果是他,他该怎么办?   重生。   会想要让那个人重生。   墨燃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徐霜林,低声说:“你根本没有料到南宫柳会狠毒到直接杀死罗枫华,绝望之下,你干脆将计就计,说戒指上的诅咒是罗枫华留下的,怂恿南宫柳在盛怒之下按儒风门的规矩,将罗枫华尸身投入血池,押至十八层地狱。”   “疯了吗?”一旁的薛蒙愣住了,“既然要罗枫华复生,他肯定是珍重这个人的。那为什么要把他推入十八层地狱?”   “因为魂魄一入炼狱,就无法超生。”墨燃望着他,眼神里竟有怜悯,“这样罗枫华就不会立刻投胎,你可以研习重生之法,让罗枫华回来。然后,建立一个理想之邦,一个由你为神明的,公平公正的地方。”   徐霜林:“……”   几许沉默,这个面目溃烂了大半的人倏地笑了,他盯着墨燃的脸:“墨宗师,我到今日才发现,你竟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用极轻的嗓音说:“因为只有疯子,才能懂我。”   言毕,纵情大笑起来。   那笑声犹如羽翼斑秃的兀鹫,虽已垂垂老矣,却还凶狠执着地盘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墨燃闭了闭眼睛,亦是轻声对他说:“南宫絮,你听着,重生之术这世上仍有人会,你若愿意,我便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恳求无悲寺的怀罪大师,还与你师尊性命。”   “……”   他摊开掌心,把那残破的灵核递还给了徐霜林:“但请你,告知我……”   他犹如试图捉住最后一根浮草,用以救命。   他眉心蹙着,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眼里竟透着一丝无助。   “请你告诉我,一直在背后襄助你的人是谁。”墨燃说,“是谁告诉了你这样邪门的重生之术?是谁教会了你珍珑棋局?”   记忆与前世重合。   儒风门的滚滚烽烟里,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死于乱刀之下。   既然如此,前世的徐霜林到临死之前,定然还不曾有一个具体的谋划。但是这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徐霜林早早地在金成池布下了玄机,设计了桃花源惊变、彩蝶镇天裂,又在用活人祭祀的方法行不通之后,迅速改换手段,四处搜集神武,最终将罗枫华从炼狱之中拽出。   这样的重生之法,定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你想知道?”徐霜林眼中闪着不无恶意的精光,“我这一身技艺,确有人授,但是,我偏不愿意告诉你。”   “你宁愿到死,都做他的一枚棋子吗?”   “棋子?”徐霜林笑着,“你也想得太多了,他懂我,能明白我的心意,他与我是一样的人。墨宗师,你死心吧,我是绝不会告诉你他是谁的。你们大费周章跑上蛟山,心满意足将我逼上绝路,可那又怎样。”   “……”   “最后天下依旧会大乱,硝烟四起,战火纷争。他依旧会把上修界、下修界夷为平地,化归焦土。而后,善人得偿,恶人得报,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徐霜林眼底的笑意越来越亮,“真是……再好不过的场面了。”   薛蒙闻之大怒:“什么善人得偿恶人得报!什么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别人是善是恶,是能是庸,就由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了算?你外头做成棋子的那些人……还有南宫长英……还有……还有……”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晚宁的脸色,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还有南宫驷。”薛蒙显得很不忿,很冤屈:“他们愿意为你操控吗?他们就该死吗?”   “牺牲总是要的。”徐霜林淡淡看了他一眼,“薛公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他神情里透着一种恹恹,似乎并不是很愿意与薛蒙这样激烈性子的人多说话,他重新把头转向了墨燃。   “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便吧。”他甚至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的乾坤袋里还有一枚凌迟果,你们要觉得不解恨,喂我吃下也无所谓。”   他说着,冷冷嘲笑道:“反正,二十岁那一年,我早已被你们这些名门义士凌迟过了,不差再来这一回。”   黄啸月道:“谁凌迟过你了?张嘴说瞎话,简直无耻!”   但墨燃却清楚徐霜林的意思。   二十岁那一年的凌迟不在身体,而在魂灵。   南宫絮也曾潜心习术,也曾心怀良善,也曾听师尊叮嘱,要做一世君子,仗剑诛邪。   而那一场灵山大会,却将他千刀万剐。   墨燃闭了闭眼睛,见徐霜林凄惨,也活不了太久了。或许是因为他与自己的前生太像,即便有仇有怨,在这一刻,他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说:“……罗枫华魂核仍在,你不若将那重生咒法再行施展,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   “再行施展?”徐霜林笑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灵核,又看着自己因为灵力匮乏、正在迅速溃烂的皮肉,他懒洋洋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世上就没有公平,他回来有什么用?还不是受罪,受你们这些大门派的欺凌。”   他说着,忽然眼色一沉,竟亲手捏碎了那枚魂核,碎片扎进掌心里,满手鲜血。   墨燃:“!”   薛蒙:“你疯了?!”   众人亦是茫然不知所以,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面色灰败,有的满眼警觉,都盯着地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子。   徐霜林谁也不理会,他望着罗枫华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看着它彻底的灰飞烟灭,终于大笑着哭了起来,满脸血泪纵横,笑得可怖疯癫。   从今往后,谁也见不到谁,谁也恨不了谁,都成了土,成了灰,好极了,好极了。   他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在众人的盯伺之下往前走,走到神武之阵前,那里头有一把武器,便是箜篌。   他坐下,用枯焦腐烂的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珍珑棋局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他的七窍开始流血,手指也开始灼烧,最终整个人都被劫火吞没,但他还是在火光中弹奏着。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快慰,有些放松,可那些快慰和放松很快都不再能看出来,他的皮肉在迅速地萎缩,蜷曲,干瘪。   烈火欺天。   徐霜林散漫的嗓音从大火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恬淡从容,依旧桀骜不驯,仿佛再大的痛楚也左右不了他,再近的死亡也胁迫不了他。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人群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竟都在这疏懒潇洒,云淡风轻的小调里,恍然想起了当初灵山大会上的那个青年。   鹤麾青衣,眉目磊落。   那个青年从漆黑的甬道走出来,从记忆的荒原里走出来,他信心十足地步入了赛场,携着他身经百战的佩剑,双手布满苦练剑术的老茧。   他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那样气华神流,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他瞥过十大门派的尊主和山呼海喝的看客,忽然咧嘴一笑,笑容极是干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停下脚步,腰杆笔挺,对着洒满阳光的赛场,对着他眼里灿烂的未来,抱拳道:   “儒风门,南宫絮。今日首战,还请诸位前辈,不吝赐教。”   终辜负,少年游。   良久之后,火光熄灭,招魂台上只留下了五柄无主神武,还有一个尚未完全消失,正在空中盘旋扭动的重生之阵。   罗枫华也好,徐霜林也罢,都不在了。   薛正雍有些不可置信,茫然睁着眼睛,喃喃着:“这就……都结束了吗?”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皆是报应。”无悲寺的玄镜大师闭目合十,长叹了一口气,“老僧但愿世间所有仇怨,都归于尘土罢。”   薛蒙乜眼白他,这老秃驴,一路上出力不多,倒是挺会打马后炮。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扭头问爹爹,“难道就那么下山吗?可是他还有一个同僚,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正说着话,忽然姜曦一声呼喝:“当心!都退后!”   众人猛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得半空中那个重生之阵缩小到半个巴掌大的时候,凝顿须臾,居然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扩散开来,天空中犹如裂开一道疮口,里面涌出丝丝缕缕的扭曲黑气。   薛蒙惊道:“怎么回事?徐霜林死了,这个重生阵不该跟着一起消失吗?!”   姜曦捏了捏手指,盯着那阵眼看了片刻,低声咒骂道:“不对,不对!这不是尸魔!也不是重生!我们也好,徐霜林也好,恐怕都被骗了!”   “什么?”薛蒙吃了一惊,“不是尸魔,也不是重生?那会是什么!”   姜曦恼道:“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个阵法完全成型。”   除他之外,另外几位高手亦是反应迅猛,电光火石之间,最不爱废话的楚晚宁已掣出天问,直击结界中心!岂料他虽一马当先,却有人紧随其后,人群中忽然掠出一个暗青色的影子,犹如猎豹扑杀,袖中闪动匕首寒光,朝着楚晚宁的后背猛地刺去,竟似要阻止他的行动。   “师尊!”   “师尊——!!”   两声惊呼分别是薛蒙和师昧,但他们距离远,要出手相助已是来不及。   嗤的一声。   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薛蒙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面无人色,他青白着脸朝那个方向看去。   他愣住了。    第231章 【蛟山】药宗斗   楚晚宁竟没有受伤,千钧一发间,是墨燃反应迅速,挡在了那个暗青色斗篷飘摆的身影前。那人的匕首已尽数没入了他的肩膀,只留下一个盘踞着银色蛇纹的柄。墨燃肩头的衣服瞬间被鲜血染红,他压低眉峰,咬着牙槽,眼中闪动着泠泠锋芒。   那是鹰隼终于扑杀狡兔时的狠辣眼神。   “华宗师。”他蓦地攥紧了华碧楠还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忍着痛楚,将短刃从自己血肉里噗地拔了出来,他额头有细细的冷汗,却咬牙嘲笑道,“你在背后偷袭我师尊,当我是死的吗?”   夜风吹过,拂动着华碧楠重新戴起来,遮住自己丑陋容貌的青纱,华碧楠沉默片刻,道:“墨宗师怀疑我多久了?”   “从你中了蛇毒,留在山腰开始。”   华碧楠轻笑:“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我原本指望着在大殿内就放倒一批人呢。”   墨燃咬牙道:“你先前阻止徐霜林,又是为了什么?”   “不然呢,由着阵法变化,让他发觉自己辛苦布下的重生阵竟是假的?那岂不麻烦大了。”   楚晚宁此时已将天问击落,直劈这个神秘的阵法中央,但一落之下,他惊觉那阵法灵气之强,竟非轻易所能遏制的。再回头见墨燃挡在自己身后,肩膀被华碧楠匕首所伤,不由急火攻心:“墨燃——”   “不必管我。”墨燃道,“毁去阵法要紧,这里有我守着。”   楚晚宁没有办法,那秘阵里流淌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凶恶灵流,竟连曾经的彩蝶镇天裂都望尘莫及,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天问之中,只能阻止这个阵法继续演化下去,却完全没有办法令它粉碎消失。   另一边,姜曦此时也蓦地明白过来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门下第一圣手居然背着自己另有所图,不由地脸色灰败,半晌才道:“华碧楠,你……”   华碧楠的手此刻正被墨燃紧捏着,他没有回头,听到姜曦的声音,倒是微微一笑:“掌门,不要轻举妄动。孤月夜有一条门训——凡事都要留个心眼,我自然也铭记于心,所以这一路走来,我找机会在许多人身上,都落了一只我精心饲育了多年的钻心虫。”   “!”   众人悚然色变,静默须臾,刹那间乱做一锅沸粥。   寒鳞圣手在他们身上放了虫子?   明明既不痛也不痒,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他们忽然就觉得全身都刺痒地厉害,仿佛每个犄角旮旯里都藏匿着一只能夺人性命的钻心虫。   “华碧楠,你这个疯子!”   “你好歹毒的心思!”   更有人急的哭了出来,满身地摩挲着:“在哪儿?在哪儿啊?我中了吗?我根本没有跟他有接触,我身上应该没有吧……”   还有人脾性刚直,最看不惯华碧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便怒喝道:“姓华的!你别在这里妖言惑众,胡乱言语!在场那么多修士,都是各个门派数一数二的好手,你以为会怕你这种威胁吗?!”   言语未落,华碧楠轻轻挥了挥手。   那出言挑衅的男子忽然身形一摆,继而双目暴突,扼着自己的喉咙猛地栽倒在地,不住打滚,口中嚷着:“啊!啊——!”   脓血迅速从他的鼻腔,眼睛里涌出来,他翻着白眼,剧烈抽搐痉挛,屎尿失禁流了满裆,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很快就不动了,瘫软在地,肌肤迅速失水下瘪,嘴还狰狞地张着,里面爬出来一只吸饱了人血的红虫,状若蜘蛛,但两边各有十只细腿。   这一惊变,让许多原本都还义愤填膺,要声讨华碧楠的人,都纷纷色变,俱是面色灰败,无声地瞪着眼前这一切。   “虫子虽小,却能在瞬间要了人的性命。”华碧楠和声温语道,“诸位若是不想重蹈儒风门一夕覆灭的惨案,最好还是站在原处,不要急,也不要闹,乖乖听我吩咐就好。尤其是孤月夜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姜曦身上,又往姜曦身后那群作淡碧色装束的药宗修士看了一圈,微笑道:“看在同出一门的情面上,华某做事,绝不会伤及你们。”   姜曦铁青着面庞:“华碧楠!你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敢当。”华碧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姜曦道,“对了,掌门,你身上也落了一只钻心虫呢,其他人修为浅薄,虫子索命只在眨眼之间,但掌门修为深厚,我想总能撑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姜曦齿冷道:“孤月夜这十余年来未曾薄待于你,你所谋究竟为何!”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但我未必就得告诉诸位。”   他回头看了一眼楚晚宁,又看了一眼与自己对峙的墨燃,而后重新转过了脸。   “好了,诸位如今也闹不清楚谁身上有虫,谁身上没虫,但这一半可能,事关生死。我想你们要是足够聪明,也当清楚该站在谁这边。”   死寂。   而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润清冽的嗓音。   师昧站在薛蒙身边,说道:“钻心虫趋火,只要诸位在手中引燃火咒或者火符,能看到皮肉下面有一个凸起游过的,那就是中了虫咒的,其余人便是安全的。”   “……”寒鳞圣手蓦地眯起眼睛,“师明净,你窃读我的经书?”   师昧的脸似乎有些红了,但那红晕并不明显,他是个不习惯成为众之焦点的人,如今被那么多人注视着,神情都有些僵硬。   “在下曾求于师尊闭关那五年,求学孤月夜,并没有读前辈的经书,而是无意中发现过这种虫子,所以……所以做了些钻研……”   华碧楠怒道:“窃人所得,你好不要脸!”   薛蒙竖着黑眉,立刻帮腔师昧:“跟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有什么颜面可谈的?”说着便立刻照师昧所做,见自己皮肉之下并无异样,便喜形于色,拉着师昧道:“太好了,多亏你,你看,我身上没虫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招魂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没有!”或者是“怎么办,我身上有钻心虫!”。   华碧楠闭了闭眼眸,而后冷笑一声:“就算能辨出哪些人有,哪些人没有,那又如何?那些中了虫蛊的人都给我听好了!都到我这边来,替我拿下楚晚宁,击败墨微雨。我自然不会薄待尔等,否则——”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受钻心虫噬咬而死的术士。   “有如此人。”   威慑之下,第一个倒戈的是孤月夜的一个女修,她在众目睽睽中掠到华碧楠身边,微微昂起头,神情竟似有些傲气。   墨燃也是惊叹,做了叛徒的人,居然还有脸傲气。   “抱歉了姜掌门。”她说,“我站在圣手这边,并非全是为了自保,乃是我素来仰慕圣手贤能,之所以在孤月夜求学,也都是慕他之名。今日且不说中没中蛊虫,哪怕没中,我也甘为圣手的马前卒。”   她说着,乜了一眼华碧楠的表情,见华碧楠虽在与墨燃缠斗,脸上却笑眯眯的,显然对她的言语颇为满意,不由地心下大安,加力怂恿道:“圣手前辈也已说了,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他不会为难我们,诸位应当清楚该如何抉择。”   她等了一会儿,孤月夜却只来了三个修士,站到她旁边。   其他人则朝他们愤然怒视,横眉冷对。   那三个修士各有一番言辞:“这些年姜掌门将孤月夜打理得越来越差了,江河日下,要不是冲着寒鳞圣手在,我早就离开了。”   “圣手有本事,我们只跟着有本事的人。”   有孤月夜的人受不了了,恼怒道:“叛徒!你们可真说得出口!”   “就是!叛徒!”   “毫无气节,滚出孤月夜!”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即便中了钻心虫也不肯就范,那女子一时间面色极为尴尬,但依旧涨红着脸,强自镇定道:“不用你们说,我们早就不打算待在这破门派了。你们跟着姜曦,就是孤魂随鬼!”   她又转头,瞪着自己的前掌门。   “我凌璧苒,从此与孤月夜,与姜曦,我一刀——”   两断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姜曦打断了。   姜曦面无表情,眼神极冷,他睥睨她:“别一刀了,你谁?”   “我——我凌璧苒——”   “你这个名字每天在我跟前念上百遍我都记不住。”姜曦道,“滚吧。”   那女药宗极是羞恼,咬着下唇半晌,仍是愤愤不平:“呵,想不到一派宗主,就是这种风度。”   “你今天才见我?”姜曦冷笑,“不过说起来,孤月夜门徒数千余人,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句实话,若不是今天这个场面,就凭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与我言语。”   说罢已是衣袖拂落,一道香雾风起,姜曦竟已出手与华碧楠一方打了起来。   华碧楠眼前已有一个难缠至极的墨燃,此刻再来一个姜曦,显然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催动一波钻心虫,在场所有身藏蛊虫的人立刻万蚁噬心,痛苦难当。   “啊——!”   “救、救命!”   姜曦的身形也是一顿,但他不愧是孤月夜掌门,立刻在自己的数个要穴上点落,暂缓剧痛,依旧白着脸上去与墨燃同战华碧楠。   华碧楠也不傻,勾了勾手指,将那三个孤月夜叛投于他的人解开钻心蛊虫之痛,厉声道:“应战。”   痛楚之下,有些心智本就不坚定的人看到归降华碧楠可免受此罪,都纷纷地涌过来,霎时间人群中竟有一小半跪落,朝华碧楠喊:“求求圣手!解咒!我等愿效力于圣手!”   “受不了了,太痛了……求求华前辈……”   华碧楠便在激战之中微微一笑,朝眼神狠戾,与自己打的热火朝天的墨燃道:“所以,墨宗师,你看。这世上最厉害的,终究还是药宗。”   他话音未落,姜曦已掣出雪凰,他厉声道:“药宗二字,岂是你这种惯用下三滥手段的人配说的?”言毕又对墨燃道:“你去阵法前助你师尊一臂之力,这里有我挡着。”   华碧楠冷笑:“掌门今日是非要与我为敌了?”   “废话少说。”   “拖着中了蛊虫的身子,还要与我相斗。姜夜沉姜掌门,你是真的嫌活着命长。”   姜曦阴着脸:“命长命短岂是由你说了算的?今日若不阻你,恐毁天下药宗清正声名!”   说罢,两个擅长用毒用药的人已见招拆招,刀光剑影之间更有毒粉相抵,迷药相克。墨燃见姜曦并非无力抗衡,便立即转身赶去楚晚宁身边帮忙,谁知行到路半,十来个暗黄色的影子扑杀而来。   墨燃咬牙:“黄啸月——!”   这些人正是黄啸月和江东堂的十余名高阶弟子。黄啸月宽袍大袖立于风中,捻须道:“墨宗师,钻心虫并非玩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面前,只得与宗师为敌,得罪了。”   非但是他,更有其他门派的高手无法忍受这种痛苦,都纷纷朝这边逼杀而来。   此时招魂台上已是鱼龙混杂,一片纷乱。   众门派的修士内讧,中了蛊虫的和没中蛊虫的,叛变的和没叛变的,所有人都在对峙相搏。   一时间,姜曦与华碧楠全力对抗,墨燃作为挡在楚晚宁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更是腹背受敌,与黄啸月等一波又一波的修士缠斗,楚晚宁则倾尽灵流,与那个神秘阵法胶着对峙着。   另一边,薛正雍和死生之巅的众人镇守在前线,不让更多叛军逼近正在封印那个神秘阵法的楚晚宁,师昧更是奔走在那些中了钻心虫而誓死不降的修士中间,试图替他们解开虫咒。   “好疼……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师昧俯身抱起一个满地打滚的青年,那青年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真的太痛了,我不想降,我不想降,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忍一忍。”师昧一边劝慰他,一边将指尖搭在了他的脉门处。   “我受不了了——”   “你看着我,快看着我的眼睛。”   可是那青年根本听不进师昧的话,他手指紧紧攥着,整个人就像捞出水面的鱼在不住扑腾抽搐,大口大口地喘气:“受不了了……”   师昧没有办法,便只得强行将他的脸颊掰过来,又抬手去掀他紧闭着的眼皮。这实在是很不容易,因为青年不断地在踢打挣扎,在师昧胳膊上手背上挠出了一条条红印子。   “看我,你看着我!”   那人勉强被唤回了些心智,气喘吁吁地转动眼珠,满眼是泪地望着师昧。师昧口中默念咒诀,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忽然间,那青年一个激灵,感到腰肋处有个东西在迅速上攀,很快就爬到了胸口,喉咙,嗓子眼。   “呕——!”   他猛地翻身,随着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他哗地吐出一大滩呕吐物,腥臊刺鼻至极,里头一条红色的钻心虫正不住痉挛。   师昧凌空一点,立刻将那虫子裂作齑粉。   他倏地起身,大声道:“钻心虫可受瞳疗术掌控,可解!我可以帮你们解开!”   他四下奔走着,焦急地喊着:“别打了!可以解开的,不要再自相残杀了,可以解的——可以解开的啊!”   但是混战之中并没有太多人听他的,他的声音也并不响亮,很快就淹没在呼喝与嚎啕,爆炸与碰撞声中了。   姜曦却听到了师昧的呼喊,他一凛:瞳疗术?   就像很多虫子趋火趋光,有的毒虫没入身体之后,只要用相应的瞳疗术作为引导,它们就会跟飞蛾扑火一样,被诱出体外,蛊虫之毒就能应运而解。   华碧楠显然也听到了,他暗骂一声,眼中闪动着凶煞的寒光。   “这一路上来,我杀死了孤月夜所有会瞳疗术的修士,没有想到破破烂烂的一个死生之巅,居然还有人会这种高阶药宗术法。当真是——”   他手中的刀与姜曦的雪凰猛地擦过,格格相撞,爆出点点星火。   华碧楠咬牙切齿道:“后生、可畏!”   忽地撤了佩剑,整个人犹如蝙蝠一般后掠,朝着激战的人群之中跃去。   “不好!”姜曦猛地一惊,已看破华碧楠的意图,正要提气跟上,却因钻心虫发作,胸口一滞,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插剑半跪于地。   他浸润了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望着华碧楠远去的地方,想出声提醒其他人,可是却发不出更响的声音来,“当……心……”   师昧正在给踏雪宫中了蛊虫的修士解毒,那修士呕出了钻心虫后,果然不再能感到锥心之痛,便起身忙着师昧大喊了起来。   “都别打了!来解蛊,可以解开的!”   薛蒙也在忙着劝架,他拽了十来个人往师昧那边走,不住嚷着:“好了好了,忍一忍,都不要叫痛了,马上就给你们解开,马上就给你们解开,我师弟那是什么人?本事一等一的,不比孤月夜的弟子差,我——”   薛蒙说着,去唤师昧,也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话音断于唇齿。   “师昧!!后面——!!!” 第232章 【蛟山】双目渺   几乎是声嗓扭曲的一声惨喝,薛蒙猛地向师昧那边扑去,但来不及了,华碧楠犹如阎罗降世,死神临天,自半空疾掠,猛地从后头掐住了师昧的脖子。   “师昧!”   “师明净!”   死生之巅的长老也好,薛蒙也好,纷纷闻之回首,华碧楠已带着师昧御剑临风,升到半空之中,在那一轮皓然当空的明月之下,冷眼看着下面乱做一团的众人。   薛蒙都快疯了,踩着龙城直追而上,却在半途被华碧楠甩出的杀人蜂逼得无可前行,应接不暇,只得又退回地面,踉跄落下。   华碧楠制着师昧的脖颈,那只戴着灵蛇指环的细长手指慢慢抚过对方的喉咙,忽然“铮!”的一声,灵蛇指环上窜出一道长刺,闪着凛凛寒光。   “瞳疗术极其难修。”华碧楠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小友年纪轻轻,又非孤月夜门下徒,居然能使用得如此得心应手,想来也是天赋异禀。”   他这般举动,地面上打斗的诸人谁还能注意不到?   一时间薛正雍也好,墨燃也好,甚至连结界前的楚晚宁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师昧被华碧楠所擒拿。   墨燃的瞳眸猝然收拢,盛怒焦急之下,见鬼猩红光起,竟是将黄啸月等十余人生生震退数丈,有几个倒霉的甚至直接被击下了招魂台断崖边,茫茫云海,掉下去连回声都不会有,就被吞没了。   “华碧楠!你放开他!”   师昧脸色苍白,低头看着墨燃,看着薛蒙。   他抿了抿嘴唇,最后说:“去帮师尊,不用管我。”   “师昧!”   楚晚宁在法阵前,亦是面如白纸,一双抵着阵眼的手不住痉挛颤抖,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颗心已悬至喉咙口。   师昧的目光转过来了,落在了他的身上,眼里竟有了一丝凄楚。   “师尊……”   “这么巧啊。”华碧楠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我这随手一抓,抓到的居然是楚宗师的徒弟么?”   楚晚宁:“……”   “那也难怪小小年纪,便已学有所成了。”华碧楠倒是不吝赞誉,“这么好的徒弟,当师尊的,难道不心疼?”   “华碧楠,你若伤他,他日我定要你偿还!”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宗师打算袖手不管?”华碧楠微笑着,附耳对师昧道,“听到了吗,救你,亦或是封印法阵,他选择后者。”   师昧阖目,嘴唇微颤,却不作言语。   华碧楠朗声笑道:“这样一来,我倒真有些心疼这位小友了,拜了个师尊,倒是把大义看得比徒弟的性命更重要,师明净,你当真叫人怜悯。”   周遭是猎猎风声,良久无人作答。   许是因为命悬一线,师昧在这片岑寂中,缓缓睁开双目,他说:“师尊,对不起。”   “……”   “我知道……你们都记得,从前我因一己私欲,做过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至今仍不清楚是对是错……我其实不配当师尊的徒弟吧,很多时候,我都做不到舍生取义大义凛然……”   “师昧……”   高台之上,薛蒙听他这样说,不由地想到了楚晚宁身死那一夜,怀罪令他们前往地府救师,而师昧却略有踟蹰,没有很快答应。   而墨燃则想到了当年的那一碗抄手,想到了客栈里,师昧长作一揖,歉然告诉他,那一碗温柔,原是楚晚宁所做。   而楚晚宁呢?   楚晚宁想到的是金成池求剑前,师昧对于神武求而不可得的嗟叹。   除此之外,却也想不到他更多的缺憾了。   师昧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温柔的,是完美的,是乖顺的。他就像一场凛冬新落的大雪,洁白无垢,因此雪地上落一星半点的尘泥,开一枝半朵的梅花,都会显得格外惹眼,格外令人耿耿于怀。   他的错也好,他的犹豫也罢,他偶尔的一点自私,一点心眼,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见,且难以忘怀。   但他本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啊,不是一尊石像,一副绢画,他也有私情的。   可是从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   对于薛蒙而言,师昧是友,他觉得这个友,理所应当跟在他后面,陪伴他,肯定他,扶持他。   对于曾经的墨燃而言,师昧是倾慕的对象,他觉得这个对象,理所当然是圣洁的,宽容的,温暖的,毫无瑕疵。   对于楚晚宁而言,师昧是徒,他性格温和,平易近人,有着令自己羡慕与欣赏的宽容与隐忍。   这个时候,他们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师昧就这样默默当着薛蒙的挚友兼跟班,当着墨燃曾经的朱砂痣后来的蚊子血,当着楚晚宁座下最不起眼、最不出挑的徒弟。   他唯独没有当过的,是他自己。   华碧楠冷冷笑着:“你这是有遗言要说么?”   “华碧楠你放开他!”   “不要伤他!”   “不要伤他好说啊。”华碧楠道,“你们全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我自然不必要他的性命。”   “……”   楚晚宁眼前的阵法时明时暗,显然那阵法已经到了存亡攸关时,是被封印还是爆裂成型,便再此一举了。他的手上力道未撤,但却在微微颤抖——   这不是鬼界天裂,取舍只在须臾之间,甚至来不及有更多的思索。   这是把刀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给他犹豫,给他亲眼看着,令他痛苦难当芒刺在背。   华碧楠微微抬起下巴,轻笑道:“怎么样,阵法开了,你们也可以再应战,但这一刀要是落下了,要再活过来,却是千难万难。宗师可想清楚了。”   就在这时,师昧说话了。   他声音不是很响,但依旧清晰可闻。   “其实,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华碧楠低头盯着他,似乎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师昧没有哭,师昧竟是微微笑着的,看着地面上的挚友、旧人、师尊。   “我不喜欢吃糖葫芦,但是少主,你小时候总是让我帮着你吃,我最想修的其实是结界术,可惜师尊觉得我天赋不够,不肯授我太多,我……”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身上,“阿燃,我其实知道彩蝶镇天裂那天,你想说什么。”   墨燃蓦地怔住,茫茫然望着他。   师昧依旧笑容温柔且平和:“……可是后来师尊回来了,你再也没有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讲完。在酒楼上,我看到你们一起吃饭,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这辈子也不会再讲那后半句话了。”   墨燃:“……”   “我其实很羡慕少主,我也……我也很羡慕师尊。”师昧轻声道,“你们能不能不要因为我的羡慕,而觉得我讨厌……”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讨厌过啊!”薛蒙急得大喊,眼眶不由地红了,“我、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糖葫芦,我是真的不知道……师昧!师昧!”   华碧楠却已不耐烦,他一把扼住师昧的脖颈,盯着楚晚宁,厉声道:“我数到三,你若不住手,我就毁了他!”   “不要!”薛蒙仓皇回首,朝楚晚宁焦急喊道,“师尊,先停手吧!不能看着师昧在我们眼前出事啊!停手吧!”   “一。”   楚晚宁手指尖的颤抖已从微不可查,到所有人都清晰可见。   他望着师昧,一贯凌厉的凤目对上了一贯柔润的桃花眼,凤目湿润了。   “二!”   “唦——”   便在这一瞬间,血花飞溅。   薛蒙和墨燃的喊声几乎已成利剑刺破穹庐:“师昧!!!”   “……不用数三了。”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师昧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眸。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哭过。   但此刻,眼中却有血涌出指缝,顺着他的脸颊潸然滑落。   他竟在华碧楠数到二的时候,就自己撞上了华碧楠悬在他面前的那一道寒刺,横抹而过。华碧楠一惊之下似要收手,尖刺偏了几寸,原本要抹到师昧脖子的尖刃擦着眼睛划了过去,刹那间,双目俱渺!   “玉衡座下,不曾有降,亦……不曾有……弱。”   “师昧!”   “师昧!!!”   声裂云霄。   楚晚宁亦是心下大震,他原已倾力,此刻亲眼见到徒弟自毁眼眸,血流脸庞,不由地手上一软,那阵法竟在这转瞬间猛地反噬,裂缝中狂涌出一阵灵流骇浪,竟将他整个当胸击中,震出丈外。   楚晚宁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却自顾不暇,反手要将那法阵再补上,却是再也来及了。华碧楠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他一把拽起师昧的衣襟,将他拉起,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芒。   “想不到你竟这么有用?这样看来,若是杀了你,反倒可惜了。”   “华碧楠你要做什么?!”   华碧楠不答,只瞥了薛蒙一眼,而后又将目光转向正在迅速裂开的黑色神秘结界,笑道:“这阵法合了那么多人的心力,总算是要开了。诸位道门翘楚,英杰好汉,此阵乃是华某生平第一次开启,聊作尝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可并不清楚。”   他说着,驱剑迅速俯沉,带着师昧,朝招魂台的甬道口疾掠而下,消失于甬道前时,他朝众人抛落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就留在这里,好好玩玩吧,这蛟山宏伟,用来当埋骨之地,也不失于一桩美事了。”   几乎就在同时,天空传来振聋发聩的巨响,那阵法犹如泼染于宣纸上的墨,迅速洇开,竟在眨眼间吞噬了大半天空,连月亮都被掩盖在暗沉沉的黑色后头。   “怎么了!”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是鬼界天裂吗?”   “可是鬼界天裂不是这个颜色的!”   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众人此刻竟又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全都警觉地仰头看着那黑魆魆的天幕裂口。   这或许已不能叫做裂口了,招魂台上方,一大半的天穹都已皲裂,深不见底的黑暗处隐约传来沉闷而急促的震动。   黄啸月脸色蜡黄,鼻翼翕动:“这是……这后面有什么巨怪要出来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墨燃一马当先,手持见鬼立在最前面,忽然,一道惊雷自夜幕划过。   轰隆隆——!   天雷空破!   “裂开了!!”   “后面有东西!有东西出来!”   “是厉鬼吗?!”   薛蒙见墨燃和楚晚宁离那黑暗裂缝太近,猛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朝着自己的堂哥和自己的师尊就要跑过去,可他却被薛正雍拽住了,紧紧拉到了自己身后。   “爹!”   “别过去,站在这里!”   “我不要!我要和师尊,要和我哥在一起!”   薛正雍眼神竟是从所未有的凌厉,他不容置否:“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剩下的话犹如枯枝断落,他怔愣着没有再说下去。   薛蒙哭了。   几乎是嚎啕着地:“爹,我要去帮他们,师昧已经被带走,我不能再躲在你身后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了!求你了!!”   薛正雍还未应答,那漆黑的阵法中间嘶嘶冒着青烟和雷电,只见得那里面有一层滚滚烟云汹涌而来。   离得近了,竟发现是一群身着黑衣,覆着假面的修士!   他们踩着佩剑,凭虚御风,自雷鸣电闪中从天而降,一群群一个个,看不出门派,也看不出来路,为首的男子披着绣着金丝银线的华贵斗篷,戴着帽兜,也用一张银灰色的狰狞面具覆盖住脸庞,他负手立在空中,八方风动,云气聚合,纵是一言不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腾腾煞气。   “这到底是什么?”   薛正雍惊呆了。   其他见过世面少的,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茫然地望着天穹。   是鬼吗?   但是不对,没有这样的鬼。   从黑云之中御剑而出的人越来越多,几十人,几百人……最后乌泱泱立于云霄上,竟和地面上的修士不相伯仲,近千人!   薛正雍栗然,半晌聚气喝了一声:“阁下究竟是人是鬼?何不自报家门?!”   “……”为首男子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薛正雍身上的时候,竟似有些意味深长。   “说话呀!你听得懂我们在讲什么吗?”薛蒙也跟着喊道。   男子没有多言,顿了顿,抬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凝顿于空中。   而后,一挥而落,言简意赅。   “杀。”   第233章 本座想换标题就换!任性!   刹那间那些黑衣覆面的修士从云端齐齐御剑俯冲,犹如争抢啄食的鸥鹭,朝着下面伤亡惨重的阵营袭去。   墨燃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作为前世的踏仙帝君,这些人被珍珑棋子所掌控的气息实在太多明显,这些棋子做的精湛、完美、实力雄厚,和徐霜林做的那种半吊子完全不同。   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墨燃几乎是悚然回头,对那些完全没有领教过珍珑棋真正厉害的人吼道:“跑!!”   他紧紧攥住身边楚晚宁的手腕,又一把拽起跪坐在地上的姜曦,一路上推搡着众人,瞳孔急剧收缩着。   “跑啊!快离开这里!快离开招魂台!别留下!别打!打不过的!!”   不用他说更多遍,在第一个棋子落地挥剑时,众人就惊觉了他那骇人的实力,纷纷朝着甬道处拥去。   跑在最前头是胆小如鼠的马庄主,他第一个赶至甬道的石门处,然后停住了。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一个叠一个都跟着停下了脚步,东倒西歪撞在一起,有人怒吼道:“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马庄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恐和哭腔,从漆黑甬道的最前方传来。   “关、关上了……”   “什么关上了?”   “华碧楠逃出去的时候,把石门关上了……”马庄主说着,脚一软,噗通一声绝望地跪坐于地,已是满面是泪浑身筛糠,“这是蛟山之石,一旦闭合,没有南宫家族的血液,是……肯定打不开的啊。”   有人急着道:“南宫驷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南宫柳啊!他那位被做成珍珑棋的爹不是还在山上吗?他人呢?”   “在前殿,觉得他没用,根本就没有把他带过来……”   绝望弥漫了整个甬道,黑暗的气息简直浸透了他们的骨髓。   “怎么办啊?”   “出去硬拼吗?”   外头仍有不明所以的人在朝里面挤,还有更多挤不进来的人,就只能硬着头皮在背据出口,和天裂中出来的神秘棋子们大打出手。   昏暗中,黄啸月忽地大吼了一声:“让我过去!我能开这大门!”   他奋力把众人挤开,犹如一条洄游途中气势汹汹的鱼,一路闯至石门前。   马庄主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道:“黄道长?”   “让开,让我来!”   “可你姓黄啊,你又不姓南宫……”   黄啸月不理会他,金刀大马闯来,他挥开宽袖,所幸他还留着一点南宫驷的鲜血,原是为了去偷开宝藏密室而偷偷存下的。他还特意给血迹施了点法咒,不让它立刻干涸凝结。   不过这法咒持续不了太久,此刻他也不禁庆幸这一切惊变的发生之在转瞬之间,但愿这血还有用。   黄啸月拿自己那只枯瘦老手在断石上狠力按下。   甬道内果然传来了魔龙缥缈的声音:“所来者,何人?”   心跳砰砰。   黄啸月道:“儒风门第……第七代源血宗亲,南宫驷,拜上。”   凝顿片刻。   那魔龙沙哑道:“惘离……恭送……主人……”   “轰——”   石门降下,黄啸月第一个出了甬道,后头江东堂的弟子陆续跟上,马庄主连忙一咕噜爬起,举手仓皇道:“等等我!我出来我出来我——”   一把剑却抵在了他的胸口。   马庄主脸上一滞,愕然抬头:“黄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黄啸月冷笑道:“方才中了钻心虫时,我与诸位的阵营就已对立。若是此刻放了你们出去,恐怕日后战乱平息,要找黄某算账的人会如蚁排衙,黄某老了,折腾不起。”   马庄主惊恐道:“不不不!你要做什么!你别胡乱!有话好说!哎呀寻什么仇呀,都是要做生意的,黄道长快放我们出去,桃苞山庄的货品以后给贵派统统半价——不,半价的半价!”   黄啸月那种枯木老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他嘲讽道:“半价?得了儒风门蛟山的宝藏,天下财富怎可能还入得了我的眼?区区桃苞山庄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说着一夫当关,将马庄主狠狠一推。   马芸倒地,连带着后头挤在一团的众人皆是东倒西歪摔坐一团。   而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便是黄啸月和江东堂诸人站在外头,黄啸月扣动落下封石的机关,他脸上闪动着贪婪、渴慕、幸灾乐祸……   他身后江东堂的一干人,更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有人甚至直言不讳:“活该,让你们一路上狗眼看人低。”   “我们黄道长明明毫无过错,却被尔等宵小骂了一路,受尽委屈。他冒着性命危险留下来的鲜血,凭什么要帮衬尔等?”   轰!   石门再次封合。   这一次,甬道内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彷徨。   一片死寂。   绝望中,有终于崩溃了的女修掩面啜泣了起来,悲伤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大多数人都灰心意懒,斗志大失,困顿在其中,既不能往前,也不想出去。   “姊姊……我还不想死……”   “师父……”   “阿爹,我们出去决一死战吧,也比困在这里要好啊。”   人语声嗡嗡作响。   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沉默了许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更多的决绝。   他说:“我来。”   面色灰败的马庄主颤巍巍扭头,看到一束火光亮起,他微微睁大了眼,愕然道:“墨宗师?”   墨燃掌着手中的焰火,映着他明暗不定的英俊脸庞,他走到封石前,站定。   “你,你也留了南宫驷的血?”   墨燃不答,他知道甬道门口虽有人抵挡着,但肯定支持不了太久,那些棋子很快就会杀进来。   他一路上山,在南宫驷面临危险时,曾许多次心头热血起,想要做这件事,但最后都没有做成。   他原以为自己受上天眷顾,此番亦能逃过睽睽众目,逃过命中一劫。   但此时腹背交困,他知道自己终于别无选择。   再也无路可退了。   “墨宗师……?”   他没有打理马庄主,他抽出了腰间配着的银色短刀,于掌心,狠狠一抹。   刹那间,鲜血流了满掌。   这时候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都已赶来了,楚晚宁也在,他们在墨燃身后停下。薛正雍嗓音里尽是茫然:“燃儿,你这是做什么?没用的,蛟山只会听从南宫家族的命令,你流血也是无济于事。”   墨燃不回头,他那只淌血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终究,还是狠狠地拍在了封石之上。   触手冰寒,砭人肌骨。   他闭上了眼睛。   魔龙惘离的悠远声音再一次回荡于这片黑暗里。   “来者,何人?”   喉头攒动。   墨燃在一众人的注视之下,在一片压抑至极的寂静中,低缓地,慢慢地回答——   “儒风门……第七代源血宗亲。”   薛蒙蓦地色变,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不住摇头:“什么……”   薛正雍的脸色比他更难看,他虎目圆睁,瞪着墨燃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喃喃道:“怎么可能……?”   一字一顿,犹如尖刀。   明知会血流如注,一发不可收拾,也再无别的抉择。   他轻声说完最后半句话:“墨燃墨微雨,拜上。”   薛蒙嗓音嘶哑,赤着双目大喊道:“不可能!!”   但是,门,终究还是开了。   惘离那薄烟般空灵的声嗓,却如一柄雪亮刺刀,刺入耳膜心腔。   “惘离……恭送……主人……”   “燃儿……”   薛正雍已经完全愕然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晚宁亦是心乱如麻,他及时搀住薛正雍,抬眼看着前面。   那石门轰隆,一寸,两寸,重新没入地底,外头龙魂池的橙色火光涌入了黑暗中,墨燃逆光立着,那光线将他的背影打磨得棱角模糊,近乎虚渺。   “墨燃!墨燃!!你怎么能打得开?什么儒风门第七代宗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薛蒙竟似有些惶然与疯狂了,“你怎么会和南宫家有血缘?你明明是……你明明……”   墨燃顿了顿,他最后只在晃动不定的光影中,低声说了一句:“大家先出去吧。”   “墨燃!!”   声嘶力竭。   有那么一瞬,墨燃偏了偏脸颊,似乎是想要回头说些什么的,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没有停留,不再犹豫。他往前,光影随着他高大身形而攒动,他最终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在他之后,各大门派的人争相逃窜,来时气势汹汹,不可阻挡,去时惶惶,如漏网之鱼。   墨燃在这奔涌的洪流中,在这过江之鲫般的逃亡中,独自走着。   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   他看到了龙魂池大殿内的叶忘昔,他走过去,把尚未苏醒的她架起来,带她离开。   其实跳入龙魂池,以命献祭的人可以不是南宫驷的,可以是他。   虽然那个时候,墨燃并不知道这样做可以保蛟山安稳,但是他其实并没有信心——   如果自己知道呢?真的就会代替南宫驷去赴死吗?   他已经活了两辈子了,满身罪孽却能苟延残喘,但南宫驷才二十年华,人生的长路还未走到一半,就化作了尘烟,什么都不再剩下。   理智上他知道南宫驷远比他更值得留于世间的,可是人,终究还是渴望活着。   忽闻身后有人惨叫:“那些怪物,那些怪物追来了!!”   “怎么可能?!”   墨燃蓦地转身。   断石已经在最后一拨人从甬道内出来时再次落下,那些棋子不可能打得开,除非——   他的脸色苍白下去。   除非,那些棋子当中,也有人流着南宫家族的血。   万念之间,他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黑色神秘天裂,忽地想到了第三门禁术,时空生死门。   墨燃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寒意直脚底蔓延,顷刻缠遍全身。   难道出来的人竟是——?   不,不可能。   绝无可能。   太荒谬了,哪怕前世,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谁能做得到?!!   恰好这时梅含雪退到他身边,墨燃把叶忘昔交给他,眼中闪动着狂乱的光,急匆匆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奔去。   “墨燃!”   “燃儿!”   洪流之中,薛蒙和薛正雍看到他,他们都在朝他喊,可是墨燃不管不顾,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人。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两辈子,都一样的。   忽然胳膊被人拽住,墨燃扭头:“……师尊?!”   楚晚宁道:“你不能过去,那些人由我来抵挡。既然你能开启蛟山法阵,为保万无一失,你就应该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带他们顺利离开这里。”   “……”   “快去!”   言谈间,为首的那个黑衣男子已从容踱出了甬道口,在他身后,那些黑袍覆面的道士一一出现。   楚晚宁厉声道:“快啊!带他们走!”   别无选择。   墨燃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确定,不安定,终究也只能和所有人一起后撤,薛蒙不肯走,被薛正雍强拽着往前,龙魂池大殿内最终只剩下了楚晚宁一个人,和那些越聚越多的神秘修士。   龙魂池熔流滚沸,橙黄色的光芒照彻了幽凉石壁。   楚晚宁孑然而立,天问焰电流窜,映着他一双刺刀般雪亮的眼。   他看着为首的神秘黑衣男子。   而那个男人,也隔着沉重的覆面,幽幽望着他。   男子静静立着,后头有人耐不住性子,欲抢先锋,喝道:“你一个人也敢挡着那么多人的去路?何其狂妄!来,我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但人还没掠出一丈,却被黑衣男子猛地抬手擒住。   那人惊呼:“陛下?!”   黑衣男子没有理睬他,甚至连头都不曾扭转,他依旧盯着楚晚宁的脸,只是手上青筋暴突,听得“咔擦”一声脆响,那个抢先锋的人,已被他生生扭断了脖颈,而后随意丢在了地上。   楚晚宁微微色变——   这个男人,竟连自己人都杀么?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领教楚宗师的高招。”男人轻描淡写的,缓步朝着楚晚宁走去。   他身后,无人再敢动弹。   楚晚宁横过天问,厉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男人听他这句话,脚步停了下来。   他在离楚晚宁不远不近的地方立着,眼中流曳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轻笑出声:“暌违多年,想不到你我再次见面,你对本座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不淡不咸。”   “……我何曾认识你?”   “哦,不认识么?楚晚宁,你总是这样无情。”那男人再往前,这次他没有停下来。而楚晚宁素来狠倔,亦不可能后退。   所以男人径直走到了他跟前,距离近的极其危险极其唐突。   楚晚宁手上寒光起,抬掌劈落。   那么好的身手,迅如疾电,却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   “其实这一招,我已经领教了很多次了。”男人低头,紧盯着楚晚宁的脸,将这张脸上所有的细节都映入眼底,目光近乎贪恋,“但你好像都忘了。”   楚晚宁被他这样盯着,只觉得寒毛倒竖。   他从不是个畏惧强者的人,但这个人眼睛里的东西太复杂也太狰狞了,仿佛藏着惊天动地的真相与秘密:“你……究竟是谁?!”   “你要本座提醒你一下吗?”男人沉声道,他手上的力道极大,楚晚宁竟挣脱不开。   “第一次,你使这招,是我十六岁那年。你教我近身搏御,你跟我说这一击看似简单,却很难学,让我好好练,不要懈怠。”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男人眼睛里有笑意,也有诡谲的幽光。   “第二次,你使这招,是在你我当年决战之时,我猝不及防,被你劈中,受了极重的伤。”   他带着楚晚宁的手,不容置否地,往自己心脏的地方按。   楚晚宁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竟没有任何心跳。   就像一具尸体。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要急。”男人将每个字都在唇齿间浸淫一番,而后甜腻腻地哺到他的耳鬓,他这下挨得更近了,几乎贴着楚晚宁的脸。   他在他耳畔说:“第三次,你使这招,是在我床上。”   “……”   “我要上你,你说已经够了,不肯同意。”他施施然地,手上的力气却那么大,紧攥着楚晚宁的手腕,强行让他的手沿着自己的胸腔一路滑下,最后竟要带到某个极其私密的地方去。   楚晚宁便如被蛇蝎蛰了一般,猛地色变,发了狠就要与他搏命。   男人却似熟知他一切的身法套路,轻而易举地拆了招,而后竟将他整个人抱在了怀里,不无狎昵,不无情/色地呢喃道:“你说怎么办啊,楚晚宁。本座原是该来杀你,来毁你们的,可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你变了,我也变了,可我看到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快就硬。”   “你、你给我放手!!”楚晚宁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样子,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整个人都像是要气晕过去,却死活也挣不开那人的钳制。   他像天罗地网,像蛛丝黏连,缠着他,搂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他整个拥在怀里,强迫的,霸道的,狰狞的,疯狂的。   狭蹙而湿粘。   “硬得发疼,硬得发胀。”   “我杀了你!!”   男人似乎被逗乐了,倏忽一笑,松开手,楚晚宁杀心骤起,行动狠辣劲厉,是真的要将其一击毙命。   斗篷招展,他退得急,飘飘荡荡犹如纸鸢,稳落在了青砖石面。   但覆面却未能幸免,被楚晚宁劈作两半,掉下来,碎在了地上。   男人没有抬头,脸庞隐匿在帽兜的阴影之中。   他在这阴影中沉默片刻,然后叹息道:“你这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性子,总也改不了,到了哪里都一样。可是楚晚宁,楚宗师……”   黑衣男子抬了抬手,一道漆黑的劲风自后袭来。   他利落接住。   楚晚宁一眼瞥见,那竟是先前在轩辕会拍卖时出现过的神武陌刀,也是徐霜林收集到的五把百战凶刃之一。   男子摩挲着不归,慢条斯理,极尽恶毒的腔调。   “你真的,能舍得杀我吗?”   他说完这句,蓦地抬头。   帽兜落下。   楚晚宁只觉兜头一盆冰水,彻骨冰寒身浸霜雪,脑中嗡嗡,竟是麻木一片……   阴冷的大殿内,那个黑衣男子眉目英俊,脸色苍白,笑容里包藏着邪气与缠绵,他是祸患也是妖孽,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不归出鞘,霜寒照亮他黑得发紫的眸眼。   踏仙君笑容如厉鬼,如虎狼。   “请教师尊高招。”   第234章 【蛟山】帝君归   与此同时,在蛟山山脚,除了江东堂那批人不知所踪,所有修士都已成功脱逃。在步出结界的那一刻,尽管知道还未脱离险境,但不少人都已气虚力竭,瘫软在地。   马芸翻着白眼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哀叫道:“不行了不行了,受不了了,诸位朋友,快各自打道回府严加戒防吧,真的没力气再折腾了。”   姜曦道:“那个神秘法阵和法阵里出来的人都还没彻查清楚,现在回去?”   “那能怎么办?我们要是还有精力和他们对抗,也不至于逃的这么狼狈啊。”   玄镜大师也道:“姜掌门,这一次还是听马庄主的吧,与其在此地负隅顽抗,落得一个英勇且凄惨的境地,不如回去重整旗鼓,再做准备。”   姜曦抿了抿唇不说话,看向死生之巅的人。但薛正雍和薛蒙神情都极为涣散,看着蛟山的主步道处,直到那滚滚尘烟中掠来一人。   “墨燃……”薛蒙喃喃道。   墨燃是最后一个出蛟山结界的,他蹙着漆黑的眉,扫了一眼众人,说道:“是珍珑棋,或许和第一禁术时空生死门有关,如果是这样,那里头出来的不知道会是什么人物,你们都快走,别在这里等死,保命要紧。”   他顿了顿,又对姜曦说:“姜掌门,劳烦你把大家带到霖铃屿去,那里受玄武结界保护,可以抵御华碧楠一阵子。另外贵派是药宗,中了钻心虫的人,也方便解开蛊毒。”   姜曦问:“你呢?”   “师尊还在山上,你们走了我就回去帮他,摆平这一切之后,再到贵派会合。”   姜曦良久没说话,到最后抬手抱臂,竟与墨燃作了一揖,说道:“候君孤月夜,告辞。”   一行人伤的伤,累的累,残的残,准备跟着姜曦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墨燃忽地又叫住了他。   “姜掌门!”   “墨宗师还有事?”   墨燃说:“叶姑娘……”   “知道,姜某不会让人再伤她半分。”   墨燃这才放了心。姜曦他们走远了,但死生之巅的人却还没有动,薛正雍逡巡良久,上前拧着眉毛沙哑道:“燃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燃看了看伯父,又看了看堂弟,心中陡生一阵酸楚,却强笑道:“说来话长,是个故事。伯父,你领着薛蒙先走,之后我自会把事情原委始末都告知于你们。”   薛蒙却并不愿意等那么久,他心如火焚,说道:“不是,你怎么会是儒风门的人?你一直都在死生之巅长大的,你——你——”   他“你”了半天,最后红着眼眶,竟是挤出了一句:“你是我哥,没错吧?”   墨燃凝视着他。   薛蒙在战栗,尽管他极力克制了,却依旧在战栗。   他那副茫然又悲伤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墨燃喉头酸涩,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他上前,拍了拍薛蒙的肩膀。   “我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认我。”墨燃苦涩地笑了,他不敢再去看薛蒙圆睁着的,水汽氤氲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干净,太炽热了。   而他是脏的。   他怕。   薛蒙沉默半晌才开口,嗓音沙哑:“……给我句准话好吗?”   他攥紧龙城,那把墨燃给他晶石,为他镶嵌的弯刀。   他抓着它,像抓着救命的浮草。   只是短短一个晚上,他先后看到南宫驷投池殉龙,看到师昧双目俱毁生死不明,他看到墨燃洒下鲜血,打开了只有南宫家族的人才能打开的封印。   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快要溺亡。   墨燃于心不忍:“……好。我给你这句准话。”   他握着薛蒙的肩膀,他已不清楚是谁在颤抖,是薛蒙还是他自己,但那都已不再重要,他望着薛蒙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听着,我从来都不是儒风门的人。我这辈子,也不曾做过伤害死生之巅的事,若有可能,余生都愿为门派效力。”   薛蒙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却先滚了下来,他奋力咬住下唇,咬了一会儿,却崩溃了:“师昧说我从来不懂他,其实……其实我也从来不懂你……我以前太任性了,从来没有替你们想过,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胡来……但是……但是……”   他顿了顿,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但是我其实真的很在乎你们。我以后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欺负师昧了……我想所有的事情都还和以前一样……只要事情都能变得和以前一样。”说道最后,他已是泣不成声,“哥,你别骗我……”   他这样,墨燃哪里还忍心再看下去,他将薛蒙推到薛正雍身边,嗓音低缓而湿润,像是破晓时分繁花上浓重的水露。   “听话,跟伯父走吧,等这边事情摆平了,我马上就来找你们。”   言罢,转身返回了蛟山结界,落下封印,再也没有回头。   龙魂池大殿内砖瓦残破,石柱倒伏,一场鏖战已过,唯余硝烟弥漫。踏仙君的陌刀架在楚晚宁的脖颈间,用的力道狠了一点,刺目血色从皮肤下洇起,染在黑漆漆的刀刃上。   楚晚宁阖目,抿唇不言。   “师尊,这一场架,你打的未免太过心不在焉。”   “……”   “你不专心啊。”踏仙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抬了抬手指,陌刀不归瞬间隐匿,但他同时在楚晚宁身上落了最强的禁制咒,幽碧的流光将他牢牢捆缚,他捏着楚晚宁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告诉本座,你在想些什么?”   楚晚宁缓缓睁开眼睛,眼眸倒映处,是那张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的脸。   他觉得栗然。   他知道这不是墨燃,可是这个人的一招一式都和墨燃如此相似,更可怖的是,他忽然发觉这张脸他好像在梦里见过。   曾经多少次在梦里与墨燃纠缠欢爱,都好像是这张略显苍白与消瘦的脸,英俊里蛰伏着邪气,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温情,只有凶戾,只有疯癫。   “其实就算你不说,本座也知道。”他缓声缓调的,“师尊定是在想,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以及,我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指腹亲昵地刮蹭着楚晚宁的脸颊。   “不急。这些……本座都可以慢慢地告诉你。顺便提一句——”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楚晚宁的左手上。   “九歌和怀沙,你就别想着召唤了。本座早有提防,不会重蹈当年覆辙。”   听到他提及自己另外两把神武的名字,楚晚宁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凤目虽阴沉,但里头却也流淌着迷惑。踏仙君大抵是被他这样倔强而茫然的神情给取悦了,居然轻轻笑出声来。   他摸着楚晚宁的脸:“怎么了,觉得我知道九歌和怀沙,你很意外?不过也难怪,本座在来之前就早已得到消息,对这个尘世还算了解。本座知道,这个时空的‘我’,还未踏尽尸山血海,逼得你和他拔剑相向。‘他’自然是没有见过那两把神武的。”   “这个尘世间的……你?”   踏仙君但笑不答。   楚晚宁忽然有种很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这个墨燃看着自己的神情,很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一场幻梦,他的眼神过于赤·裸,过于痴狂,里头攒动着茂盛的情绪,那种情绪如此广炽,以至于会将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   “时空生死门。”他慢慢道,“这个禁术,师尊想必清楚得很。”   “!”   “在另一个修真界,师尊,你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他看着楚晚宁越来越苍白的脸,看着最后一点血色在对方皮肤下消失。踏仙君望着他,眼中熠熠闪动着精光。   忽然犹如利佩出鞘,蛟龙破水。   这个人一直冷静的情绪似乎绷到了极致,他蓦地把楚晚宁揪起来,逐渐有些疯狂:“对……就是这样,就是这张脸。”   “……”   “就是这张脸……我看着你这张脸,我看着你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红莲水榭,每日每夜……你脸上一点血气都没有,你尸身为腐但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睁眼在那个修真界你早已死透了--你报复我!”   他猛喘一口气,眼中光芒盛炽。   绝望的,里头焰电汹涌,龙蛇飞舞。   “楚晚宁,我恨你。你留我一个人。”   他这样说着,却抬手抱住了他,整个拥进了怀里。   好热。   像是火。   他被这一捧久违的温暖给刺痛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紧紧缠着他,搂着他,恨不能揉他进骨血,吞他入肺腑,从此生也好,死也罢,暖也好,冷也罢。   他都有伴有殉,不再形影相吊。   不不——   可是楚晚宁头皮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不明白,谁死了?谁又留谁一个人?   龙魂池的殿门再一次开启了。   攒动的光影里,匆匆行来一人,那人焦急地唤着:“师尊!”   百兵戒备,阻挡于前。   踏仙帝君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微怔,而后凉凉而笑:“我倒是谁,原来是‘他’。”他散漫而慵懒地挥了挥手,对那些跟随他的棋子道:“都散了吧,没事,让他进来。”   墨燃这一路上就在想珍珑棋子和时空生死门的事情,他觉得华碧楠绝不是最后一只手,如果这一切是华碧楠设计的,没有理由在招魂台前他这样坑害徐霜林,徐霜林会认他不出。   那么最后一只手,究竟会是谁?   珍珑局,生死门,不归,两个尘世扭曲在一起的古老传说,一桩桩一幕幕串在一起,他心中有了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让他遍体生寒,但他不信,他一路疾奔,他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直到他闯进龙魂殿。   直到,他看清那个人。   墨燃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血一股脑儿全往颅内涌,他竟一时喘不过气来,嘴唇翕动,目眦俱裂。   不……   不!   这怎么会是真的?   殿中的那个男子,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神情显得那么轻蔑,冷淡,眼神又是那么鄙薄,玩味。   他淡淡地注视着墨燃。   一样的眉眼,鼻梁,嘴唇,一样的脸庞,气韵,体魄。   差异只在毫厘之间,他像是在照镜子,又像是隔着岁月洪流,看到昨日那个犹如鬼魅,阴魂不散的自己。   踏仙君勾了勾嘴角,绽开一个血腥气极其浓郁的微笑。   他把楚晚宁揽在自己身前,手指尖在楚晚宁唇角轻点而过,施了个噤声咒诀,而后朝门口那个人笑道:   “唔,墨宗师,本座久闻宗师盛名,颇为好奇。而今生死门大开,你我终于得以一见。”   他顿了顿,眼闪幽光,森森白齿叩击着,敲出两个腥甜冰冷的字来。   “幸会。” 第235章 【蛟山】步穷途   “怎么……”墨燃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喃喃,“怎么可能?竟真的是你……?”   “不错,正是本座。”   踏仙君慢条斯理地端详着他,而后笑了笑:“唔……本来还想着你重生之后,大概就不记得太多前世的事了,但看你现在这样,好像都还很清楚?”   “……”   “而且瞧你的表情,你好像多少也猜到了本座的存在。这样的话,也不算太笨。”   墨燃嗫嚅,他有许多话要说,那些话龇牙咧嘴都要从喉咙口汹涌而出,但最后杀出重围的却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怒喝:“可你分明死了!!!”   “哦?”   “早在巫山殿你就服下了□□,剧毒之王,绝无生还可能!你死在了通天塔前葬在了花树下棺椁中,你已经死了!!”   踏仙君轻笑:“这理由不够充分啊。”   他说着,慢慢挑起眼帘,露出了个尖酸刻薄的微笑,他的眼神此刻就像猛禽的尖喙,要把墨宗师的躯壳啄碎,击穿。   “不如,本座来替你说一个吧?”他轻声缓语,有着把人玩弄于股掌的从容,轻笑道,“对,本座确实已经死了,最能证明本座已经晏驾的人,此刻就站在跟前。”   墨燃:“……”   “因为你就是本座逃出生天的魂灵。”踏仙君笑了起来,“最是仁善墨宗师,隔着滚滚红尘,都有人时常来告诉本座,你的那些……怎么说,英雄善举?”   他嗤地咧嘴。   “你可真是太有趣意思了,我原以为你不记得太多前世过往,所以才能装的这么像个没事人。但你居然都记得。”   “……”墨燃咬紧了后槽牙。   “唉,墨宗师啊,你难道以为只要沉默不言,就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你难道以为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从头来过?最重要的是,你难道以为……”   踏仙君猛地下手更狠,扼着楚晚宁的脖颈,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掐的楚晚宁皮肤青紫,蹙眉含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难道以为,我的世间已没了火,我还会仁善至此,让你独享光明吗?”   “你不要动他!”   踏仙君嗤笑:“不要动他?你不觉得这句话由你来对本座说,很荒唐?”   他挟着楚晚宁,慢慢地,兜着圈子。   他和墨燃在对望着。   踏仙君在盯着墨宗师。   墨燃在盯着墨微雨。   前世在盯着今生。   踏仙君在讥嘲他:“本座是怎么动他的,你难道不清楚?如今又来惺惺作态,当什么好人。”   “别说!”   “嗯?为什么别说?你难道觉得那些事情不有趣,不惬意?阔别多年,死生转瞬,你难道不觉得应该拿出来愉悦相谈一番吗?”   墨燃不住摇头,他的脸色恐怕比楚晚宁此刻的更难看,他是愤怒也是无助的,是愧疚也是绝望的:“不要说。”   “哦,你就这么想让本座闭嘴?真有意思,我们英明仁善的墨宗师,此刻好像……”踏仙君斟酌一番,吐出了三个字,“很怕啊。”   墨燃已不能再等,他看着楚晚宁在踏仙君怀中被紧紧勒着,心中狂澜四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阻绝眼前这个魔头的口舌,只想把所有的丑恶所有的过去都沉于地下,封于棺中。   见鬼光起,倏忽袭向踏仙君,红色的星火噼里啪啦,光焰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凶煞狠绝。   避过攻击,踏仙君神情微变:“……天问?”   不,说完他自己就已得出答案,这闪着红光的柳藤不是天问。   “……你的新神武倒是很有趣。”踏仙君面色略显复杂,他盯着藤鞭看了须臾,再抬眼看墨燃时神色更冷上几分。   “既然这样的话……”   他说着飘然掠后,将楚晚宁交给身后一位手下,而后手一抬,召来不归,“来,跟本座对对招。本座倒是好奇,自己究竟是拿着不归的时候厉害,还是提着藤鞭的时候凶狠。”   说着,踏仙君的手指一寸寸拭过陌刀,不归碧光涌起,灵力淬至巅峰。   同时,墨宗师的手指一寸寸擦过柳藤,见鬼红光四溢,火焰燃至凶猛。   “火属性?”踏仙君嗤笑一声,“虽说我是木火双属性的灵核,但我分明记得自己更擅用的是木,而不是火。你缘何转了性子?”   墨燃缄默不答,他神情冷肃,紧抿着嘴唇,眼神中竟透着一丝凄厉。   那是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之人的一双眼。   “铮!”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高挺身姿跃然而起,与半空中激烈对碰,扑杀缠斗。   见鬼和不归在无声地嘶吼,流窜出澎湃汹涌的灵流,犹如蛟龙遇上巨鲸,洪水劈向猛兽,霎时间龙魂殿砖石四溅,走石飞沙,他们激荡的狂流甚至掀起了龙血池的岩浆,一喷数丈高,淌落一地。   众人皆在足下附灵,不让流溢的熔岩之水烫到自己。   踏仙君和墨宗师也不例外,他二人一番激战不分伯仲,刀刃争鸣,藤舞成风。黑色的影子扑向黑色的,血腥的眼睛盯上绝望的,一招一式尽是巅峰,焰电狂涌!   又是一声武器的尖锐啸叫,两人足尖一点,腾于半空,藤鞭与陌刀相碰,溅起的灵力流映着两张苍白的脸。   一个死而复生。   一个生莫如死。   力量抗衡间,踏仙君眸中涌起千堆雪,厉声喝道:“不归,淬灵!”   墨宗师则咬紧牙关,低缓沉炙道:“见鬼,淬灵。”   刹那间他们自己的灵力狂涌入神武之中,两把神武各自大放华光,烈红与幽碧扑咬厮杀——最后只听得“砰”的爆裂之音,不归劈中了墨燃的肩膀,见鬼刺破了踏仙君的左臂。   两人均是闷哼一声,一左一右,各自落于地面,喘息着,浑然不觉得伤口疼痛,全部的注意在对方身上。他们犹如笼中缠斗的猛兽,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踏仙君目光幽暗:“你这使藤鞭的一招一式,跟他太像了。”   “他”指的自然是楚晚宁。   墨宗师不愿与踏仙君多做纠缠,眼神杀伐:“你还不快滚?!”   “让本座滚?”踏仙君冷笑,“墨微雨,你有什么资格?披着羊皮久了,你该不会忘记自己嘴唇上还沾着羊血了吧。”   言不到一处,便再次腾起,绝杀交战。踏仙君疾掠而来,足下熔岩滚沸,星火四溅,但他的一招一式墨燃岂会不清楚,他犹如在看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在踏仙君刀落前夕就已猛地撤后数丈,脚下亦是炎阳炽热,烈火流窜。   他们两人进退之间,举手投足,俱是不出对方意料,眨眼间巅峰对决百余回合,竟是不相伯仲,谁也占不得谁便宜。   墨燃的额头已沁满细汗,踏仙君亦低沉喘息着,他们依旧在盘桓,盯伺,一圈圈一轮轮兜转着。   汗水渗到漆黑的眉宇之间,凝顿片刻,倏忽淌落。   墨燃咬牙低声道:“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过了,本座的天下已没了燧人氏,你也别痴心妄想着独吞这最后一捧火。”   墨燃蓦地忿怒:“那也是你的最后一捧火!!”   “但本座得不到他。”踏仙君森然道,“何况你我之间有区别吗?本座满手血腥,你就干净?凭什么本座只能一个人在长夜里醉生梦死,你却能守着师昧,守着楚晚宁,守着你那个可笑的伯父与堂弟——凭什么是你?”   墨燃听他这么说,忽然怔了,半晌他说:“你得到过的。”   “……”   墨燃望着前世的自己,他一直在心里说,却一直没有道出口的话,便就这样喃喃吐露:“你得到过的,是你自己把他踩在脚下。……是你亲手熄灭了他。”   踏仙君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危险,他的鼻梁微微上皱,瞳水里似有恶蛟翻波,他是那么阴沉,以至于连自称都在浑然不觉间改变:“我毁了他?可笑。你又怎么清楚,不是他毁了我?”   “你根本不知道当年天裂的真相!”   “我不需要知道。”踏仙君森然道,“墨微雨,一切都已经迟了。我觉得这样挺好,只要他活着,是我的人,能被我捏在掌中,他开心也好,不甘也罢,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无所谓。”   他顿了顿:“我只要能看到他。”   墨燃的嗓音被愤怒与痛苦煎煮着,被遮天蔽日的愧意与战栗撕扯着,他微微颤抖:“你已经毁了他一次了。你还要毁掉你自己,还要毁掉这个世界里的他……第二次吗……”   踏仙君倏地展颜,他梨涡深深,来回打量着墨燃的脸。   然后他说:“有什么毁不毁的?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这个人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只要能捏在手心,怎么样都可以。”   墨燃摇头,合了眼眸,沙哑道:“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对他,他……他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   “好荒唐。”踏仙君的笑容蓦地拧紧了,“他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那师昧呢?墨宗师,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你合该惦记的人分明是一直温柔待你从不轻慢于你的师明净,你跟我说楚晚宁是世上最好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是你!”   他们近身相贴,灵力嘶嘶流窜对撞。   墨燃的眼眶是红的。   “他待你用尽真心,只是他很笨,许多事情……许多事情都那么傻傻地做了,他不跟你说。清醒吧,你喜欢的人根本不是师昧,那么多年来你何曾心生过对师昧的旖念?你躺在巫山殿空荡荡床榻上时,想的人是谁?”   “……本座不否认他操起来很爽。”踏仙君淡漠道,“但那又怎样。他永远替代不了师昧。”   墨燃一听他这样说,分明是前世的自己,却怒得热血上涌,颅内嗡嗡,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辱他。”   踏仙君眯起眼睛:“怎么,你如今这么护着他,是又跟他搞在一起了?”   “……”   “这辈子,你也上过了他?”   他狭蹙的目光就像蛇。   两人手上的力道和灵力都没有停,强悍的术法甚至让其他棋子无法支撑,有的人甚至已蜷缩于地。   踏仙君先是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而后眼珠乜斜,落在了楚晚宁身上,而后他呢喃:“墨宗师,本座听闻在这个尘世间,师昧仍是好好活着的,但你就这样对他。”   墨燃一时间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从生死门里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复活的家伙争辩。   最后他道:“那你呢?如今你来这尘世间,师昧也仍是好好活着的。但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何紧抱着我师尊不放?”   “你师尊?”踏仙君转动眼睛,神情讽刺,“呵,你师尊是本座的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   “你说我能不能抱他。”   墨燃一心想让他放开楚晚宁,便说:“你这样,就对的起师昧了?”   “师昧如此纯澈之人,自是不可亵渎。”踏仙君并不上当,懒洋洋地,“但楚晚宁不一样,他看上去高冷,不可一世,强悍又自负,但他操开来是什么浪荡模样,你难道忘了?”   墨燃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的这样□□又直白,竟是一愣。   而后他却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晚宁在自己身下隐忍着闷哼的模样,更有甚者,虽然他并不愿意,但他却想到了前世楚晚宁在最猛烈、最大剂量的情药之下,终于屈服于欲望,与自己疯狂纠缠,主动迎合,汗水湿泞,兽一般激烈的性·爱。   那双含着不甘与耻辱,却迷蒙着水汽的凤眼微微阖落,楚晚宁眼神失焦,嘴唇微张,不住喘息着……   他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头已是怒焰万丈:“我与你根本不一样!我这辈子都还……都还……”   “都还怎么样?”这回倒是踏仙君不解了。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怜惜楚晚宁,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墨燃在床上的爱恋与克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对方恼怒又窘迫的眼神中恍然大悟,但恍然大悟之后更多的是怔愕。   “你在开玩笑?”   “……”   “难道你还没和他……”   墨燃银牙咬碎,见鬼红光几乎要实化,撕碎整个龙魂殿。   踏仙君忽地哈哈大笑:“墨宗师,此刻我倒忽然觉得你我并无关联了,你还是我吗?嗯?”   他们两个人,一个像是疯狗,一个却如忠犬。   疯了的在龇牙咧嘴叫嚣嘲笑。   忠顺的则沉默而赧然,固执而坚定地与他对峙着。   只是他面对自己曾经铸下的滔天大过时,忠犬脸上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实真的,可怜极了,也无助极了。   交锋缠斗之下,胜负却也着实分不出来。   踏仙君逐渐有些腻了。   他忽然说:“好了,陪你戏耍够了。墨宗师,见真章吧。”   他说着,一挥手,先前听从他命令站在边沿袖手不动的那些珍珑棋子纷纷扑杀而上,墨燃刹时腹背受敌,竟是脱身不得。   “这便是你的真章?”   踏仙君退出激战圈,朝楚晚宁信步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冷笑道:“本座做的棋子,自然也是本座的战力,如何不算真章。”   墨燃看着他提着不归,拿染血的刀刃轻轻拍了拍楚晚宁的脸颊,而后抬手狠狠掐住楚晚宁的脸,无不甜腻地在和对方说着什么。   他再也无法忍受,盛怒之下,他竟忘了楚晚宁与不归之间似有某种联系,他喝道:“不归!!”   那柄陌刀精光一闪,竟真的在踏仙君手掌中动摇起来。它似乎在犹豫也在挣扎。   它不知道自己该听从与谁。   踏仙君微扬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刀:“哦?你要听他的话么?”   然而也就是这一声,楚晚宁忽然颅内裂痛。   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那些凌乱的碎片,犹如砂石滚滚,覆入脑海。   猩红落帐,刺鼻兽皮。   肢体交缠。   大殿外长跪不起,宫女的傲慢嘲笑。   踏仙君觉察到他的异样,抬手解了他的噤声咒,道:“你怎么了?”   楚晚宁不答,他已是痛楚难当,整个头颅都像要裂开——   他看到遮天蔽日的骨殖灰烬,蟹青色的苍穹漂浮弥漫着死灰,一个黑衣大袖的男子站在天地之间,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师尊。”那个男人回头,是墨燃的脸,咧着嘴,笑得邪气。   他手里滑腻腻地捏着一个鲜红的东西。   定睛细看,是一颗噗嗤噗嗤,还在跳动的心脏。   “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阻止我吗?”   他手上微一用力,那颗心脏就在他手里爆裂开来,露出里头晶莹夺目的灵核,墨燃把灵核吸纳进了自己掌心。   他朝他走了过来,步步逼近。   “想不到你我师徒半生,到头来,还是逃不掉这一场对决。”   “!”   楚晚宁猛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血流狂涌。   踏仙君觉得他神情不对,抬起指尖,触上他的脸颊,而后将他的下巴掰起:“怎么了?疼?”   “……”楚晚宁在他指腹之下微微发着抖。   踏仙君便愈发误会,蹙眉道:“也没怎么伤着你,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经打?”   见楚晚宁还是不说话,他拧起眉毛,似乎想再说什么,但话未开口,就听得外头一声沉重的崩裂之音。   踏仙君略微色变:“有人强行破了蛟山结界?”   他目如疾电,蓦地扭头。   但见一道杏黄色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路数诡谲阴森,飘忽犹如鬼魅。   眨眼间,楚晚宁竟已被那人夺于掌中。   墨燃道:“师尊!”   踏仙君道:“晚宁!”   “……”   两个同时呼喝出声的男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嫌恶,但很快,墨燃和踏仙君都重新扭头,紧盯着浮掠于空中,袈裟翻飞的那个不速之客。   怀罪大师。   怀罪的脸色并不是那么好看,比起五年前,他的神情枯槁了许多,但眼中的犀锐却不减半分,依旧犹如江海凝光,涟涟波涛涌。   墨燃心下一松,他不知道怀罪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此,但这个人既然愿意施展重生之术救治楚晚宁,想来也不会对师尊不利。   但踏仙君不曾见过他,神情就显得很危险了:“好个小秃驴,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要跟本座为敌。”   怀罪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墨燃身上。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两个墨微雨的同时出现而感到太多的惊讶,在他脸上,此刻更多的一种神色不是惊,而是忧。   “墨施主。”怀罪袍袖一挥,这里人太多了,为了不让踏仙君也听到,他就以传音诀将这句话递到墨燃耳中,“我不可久留此地,你速来龙血山见我。”   他顿了顿,补上三个字:“必须快。”   说罢就像来时那样,去如疾风,顷刻消失不见。这些珍珑棋也好,蛟山的结界也好,竟似拦不住他。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墨燃看到分明有个修士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了,可下一刻怀罪的身形已远在殿门外,那修士手中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冰凉空气。   踏仙君欲抢出追上,岂料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响,他面色一凝,暗骂一声:“这个时候?”   哨声尖锐刺耳,他眉拧成川,乜了墨燃一眼,虽有不甘,但手指还是凌空一点:“算你命大,下回自有你我交手的机会。”   说罢率着滚滚如潮的棋子,迅速往招魂台方向撤去。   这场激战来的凶猛,去的也湍急。   一时间,怀罪消失了,踏仙君也消失了,龙魂殿里什么人都再没有剩下,墨燃追出招魂台外,却见得踏仙君一跃而起,朝着那黑魆魆的阵法中心掠去,那些珍珑棋子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顷刻间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殆尽。   而那阵法也在最后一波修士进入之后,立刻皱缩扭曲,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唯剩天边一轮峨眉月,泛着丝缕猩红。   时空生死门关闭了。   墨燃站在朔风飞卷的招魂台上,他看着无边夜色,看着满地狼藉,只觉阵阵寒凉,半晌都无法回神。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可他知道不是的,他打心里头清楚明白,今天的所有,都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他……是死里脱生出来的鬼。   有些事情不过早晚,再也无路可逃。   他曾经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如悬于头顶的利剑。   终于向他问罪,跟他索命。   他仿佛看到踏仙君那双狰狞到似乎泛着红光的眼,狞笑道:“赎罪?怎么赎罪?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永远也别想着洗清你身上的血。”   他看到前世的薛蒙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吼喝着:“墨微雨!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生世轮回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听到宋秋桐落入滚油的可怖声响与一瞬尖叫,他听到叶忘昔说煌煌儒风门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他看到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脸上只有决绝与心焦——   “义父!!”   声如尖锥入耳。   血流如注。   最后,他在晃动的光影里在腥臭的往事里在昨日的梦魇里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洁白的,安宁的。   站在海棠树下,而后转过头,天光云影间,他微微笑了。   “墨燃。”   “……”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他蓦地跪了下来,经历了整夜血战的他,此刻已是衣衫狼狈,浑身欲血,在那一轮青天明月的映照之下,他发了一会儿怔,随即犹如蝼蚁蜷曲,整个人都在地上弓着身子,呜咽战栗了起来。   “师尊……师尊……”   他哀嚎着,他哽咽着:“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那不是我……”   “我想回头啊,我想要重新来过,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求你们了……”   “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只要你们别让我顶着踏仙君的名号去死。”   “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当那个人了……求求你们……”   他想到了薛蒙,想到了师昧。   他想到了小时候薛蒙递来的那一串糖葫芦,趾高气昂地跟他说爱吃不吃。   他想到别离前薛蒙流泪攥着他衣襟,跟他说,哥,你别骗我。   他想到了少年时师昧端着热气腾腾的抄手来看他,跟他说,阿燃,我也没有双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他想到招魂台上师昧自渺双目,血泪流下,他说,其实你们从来都没有懂过我。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正雍,想到了王夫人。   想到前世他们是怎么死去的,想到薛蒙浸没在血海深仇里的脸庞。   他想到楚晚宁。   他蓦地哽咽了。   他的手指紧紧扒在地上,那么用力,指节磨破,皮开肉绽。   “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犹如被鞭打到皮开肉绽筋骨模糊的困兽,绝望而哀恸地低嗥着。   此时他才陡然明白,他之前觉得踏仙君是这个红尘多出来的人,那他呢?又何尝不是。他忽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安宁的,他忽然不知道旧友仍在,谁人又可以原谅他。   他是多出来的。   他蜷缩着,他颤抖着。   他哀嚎着,他抱紧自己。   犹如多年前在乱葬之地,在母亲腐烂的尸骨旁。   他流着泪,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一刻他甚至比幼年时更凄惨——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他,墨微雨,究竟是谁?   踏仙帝君,墨宗师。   南宫家族第七代的血脉,是死生之巅捡回的二公子。   十恶不赦的厉鬼魔头。   与人为善的清正宗师。   他忽然之间成了零落的碎片每个碎片的棱角都是那么尖锐足够把他凌迟千次万次将他毁于一旦刺得体无完肤。   死了。   活着。   他都是一个人。   “我不是踏仙君……”他喃喃着,冷。招魂台太冷了,每一寸肌骨都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潸然而落,他呜咽着,“我不是踏仙君……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饶了我……饶了我……”   可是该向谁求饶?楚晚宁?前世的自己?死于自己手下的无数厉鬼冤魂?还是向那颠沛流离的命运。   谁都给不了他宽恕,谁都给不了。   他把脸埋入掌心,在这空寂无人的天地间,终于哽咽不成声:   “我到底……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啊……” 第236章 【龙血山】圆寂   从蛟山出来后,墨燃犹如泥塑木雕,眼神微微发直,一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站在一个岔路口前,他怔忡地出神。   大战已经过去,旭日在此时东升,朝霞洗尽了黑夜的铅华,唯有林木间尚存露珠与青草的气息,犹如涨腻脂粉,浮沉在晨曦之中。   他回头,望了望巍峨高耸的峰峦。然后又看着前方的路。笔直走就是霖铃屿了,薛蒙和伯父都在那里等着他,等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可是他不能过去了,他要去龙血山。   墨燃心里隐约明白,怀罪大师知道的东西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他不会在看到踏仙帝君的时候依旧那样镇定。或许正因如此,他便愈发无所适从,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其实此刻头脑已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更多心情来思考,到最后他只麻木地清楚——   他一定要去的,因为师尊在那里。   龙血山就盘踞在无悲寺附近,早些年偶有僧人上山打坐,修禅,参悟,但这座山上常起迷障,许多人都说在山上头遇到过鬼打墙的事情,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渐渐的,也就成了一座荒山。   墨燃御剑兼程,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龙血山的山脚下。他一整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已经十分倦怠,所以当他看到一脉清泉从柏木间流淌出来,他就走过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脸。   洗下来的先是泥,然后是融开的血,最后才露出他的面庞,倒影在潋滟水面。   那并不是一张丑恶的面庞,可是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说不出的嫌恶与恶心,他猛地击破水面,打碎倒影,紧接着阖上眸子,几乎是有些痛苦地把脸埋进掌心里揉搓。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万全法,可以将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彻底割裂?有没有什么利器,可以将腐臭的记忆从脑海里剜除。   有没有谁可以救救他,可以跟他说,你不是踏仙君,你只是墨燃,你只是墨微雨而已。   可是睁开眼时,水波复又平静,里面那个男人还是这样怨憎又绝望地盯伺着他。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起身,上山。   行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起雾,毫无征兆可言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一开始以为是鬼祟,可是感知之下,又没有半点邪气。   这时候也不早了,林木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声,周围渐冷,阳光在一点点地消失,四野暗了下来。   “大师?”   他嗓音微哑,一边摩挲着,一边向前走去。   “怀罪大师?”   没有人应他。   但奇怪的,他一路攀行,几乎是盲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这条路顺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早有人在大雾深处布好了一场局,等着他单刀赴会,自投罗网。   “有人吗?”   雾渐渐消散了。   眼前的景致变得越来越清晰,浓霭伏落,山石藤木都浮现在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回过头,来时的路却依旧被雾气所遮盖,倒是只有这一片地方是草木舒朗,月明星稀的。   他踏着凝满水露的衰草,一路向前,而后他听到一个人的背影。   墨燃怔了一下,随即惶然奔前,急唤道:“师尊?!”   楚晚宁背对着他,正跪在一个被紫藤萝所遮掩的山洞旁,在他面前,怀罪大师盘坐垂眸,神情愀然,缄默不语。   “师尊!你——”   蓦地失语,因为他看到楚晚宁回过头来,竟是睫毛湿润,脸庞有泪痕。   墨燃愕然:“你怎么了?”   楚晚宁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压抑自己,从很久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威严凛然的。好像一出生,他就是一个长者,一个仙尊,没有年幼与软弱的时候。   “墨燃……”   但这次,他耗尽全部的力气,却只开口说了两个字,哽咽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唇间。   墨燃喃喃着上前,走到他身边,俯身跪地,紧紧拥住了他:“……怎么了?怎么就哭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抚摸楚晚宁的头发。楚晚宁的身上很凉,但此刻找到了他,还能拥他入怀,墨燃却觉得心里很烫。   他每一时每一刻的安稳都是偷来的,与楚晚宁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上天错误的施舍,能多得到一点,他都视若珍宝,不敢轻负。   “好了,好了。”明明自己都那么无助了,他却还将楚晚宁拥在宽阔温热的胸膛间,宽慰着,“没事的,有我呢,我来了,我在这里。”   墨燃说着,亲吻了楚晚宁的额头。而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伏在自己怀里克制着,却依旧颤抖落泪,手指紧攥着衣襟的楚晚宁,像极了桃花源里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小师弟。   没有谁生来就是强者,楚晚宁也应当有过年少模样。   墨燃心中一凛,隐约明白了什么,他一边拥着轻微颤抖的楚晚宁,不住亲吻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看向怀罪大师。   那个老僧坐在一块冰冷巨大的岩石上,眉心起皱,睫毛低垂,他半阖半闭着眼睛,眸中毫无神采,手中捏着一枝海棠花,微向前倾着,似乎要赠与谁。但那个人想必是拒绝了他的好意,花已颓败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未从枝头枯落。   怀罪圆寂了。   这个身上藏着许多神话、许多谜团的人,到最后一刻,脸上并未有任何释然。   他的神情是痛苦的。   更令人难受的是,他死后,面目不再保有三十余岁的年轻模样,他彻彻底底成了个棘皮老僧,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脸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只金色的小虫蚕食侵吞。   “这个虫子……”   “是义虫。”楚晚宁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得可怕,“厌弃自己样貌的人,有的就会与这种虫子定下血契。义虫可改宿主容颜,作为回报,到宿主离世那一天,义虫就会吞噬宿主全身。”   听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缓缓说着,墨燃不由地将他拥得更紧。怀里的人许是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了,手脚都是冰凉的。   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楚晚宁在做他的灯塔,他的火焰,在驱散他的黑夜给他力所能及的暖意。   但墨燃此刻拥着他,只觉得怀里的人是冰做的。   真冷。   他锥心的疼。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早就让我来龙血山了。”楚晚宁显得疲惫至极,好像有人抽空了他全部的温热血液,往里面灌注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煎熬。   “他知道我不愿当面与他说话,不愿听他任何解释,所以曾给我留过一封书信,信中极尽恳切言辞,但我还是刚愎自用,我不肯信他……我猜忌他。”   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晚宁。   加上前世都没有。   这不禁令他心下惶然,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楚晚宁只是空荡荡地答:“是我猜忌他……”   这个一直冷静,一直理智的人,终于支离破碎了。   他犹如一张角弓,弦绷到极致蓦地断裂。他在墨燃怀里发抖,不住地发抖,那么绝望,那么可怜。   楚晚宁佝偻着蜷缩着,绷了半辈子的人一旦崩溃,那种蓄积依旧的悲恸就足以决堤:“我早该来这里的……如果听了他的话,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南宫不会死,师昧不会盲,原本都是来得及的……都是来得及的。”   “师尊。”   “如果我听了那封信里的话,就不会这样……”   墨燃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将他安抚,良久之后,楚晚宁终于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着他的指尖,却发现怎么也焐不热,正如那细微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为什么不愿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听着。其实这一路过来,因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实预想了无数种和楚晚宁再次见面的场景,想了很多的解释与央求。   可他发现都用不上了。   他没有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局面。   “他……还留下了一个回忆卷轴……”最后,楚晚宁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来,亲手给你。”   听到与自己有关,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忆卷轴?   那里会写着什么?怀罪大师又都知道些什么?   墨燃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冷了,寒毛倒竖,他冷得彻骨。   楚晚宁沙哑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寿数尽了。”他说完,似乎被触及了某个极其疼痛的疮疤,眉心蹙着,不再多言。   他大抵是怕再多说一句,就又会崩溃。   楚晚宁以胳膊遮着眼睑,他平复着自己,慢慢收拾着自己一地狼藉的镇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这些碎片拾掇回来,缓慢地穿戴于自己身上。   他终究不习惯做一个弱者。   最后,楚晚宁抬起湿润的凤目,把那个卷轴从怀中取出,递给了墨燃。   “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他给你也看过了吗?”   “看过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着楚晚宁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觉得,楚晚宁似乎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接过青玉为轴的画卷。   他却忽然那么不安,于是蓦地握住楚晚宁的手指,摩挲着。   “晚宁……”   “……”   “如果在蛟山,那个人……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楚晚宁脸色原本就很苍白,这时候更是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   “你会恨我吗?”   墨燃握着他的手,力气是那么大,固执,甚至是野蛮的。可与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软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   “会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眸,“……看卷轴吧。”   怀罪大师留下的卷轴阴气很重,和凡间的法咒并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梦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宁,而后打开绘轴,将散发着莹玉光辉的画卷抵在眉心。   龙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暗黑中,怀罪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嗟叹,回荡在墨燃耳边。   “楚宗师,墨施主,老僧自知时日无多,但见如今天下生变,大灾将至,若不竭尽所能,将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于炼狱之中,也会愧悔难当。”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来。   “这卷轴中,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从前过错,无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偬,前尘深罪,加之愚钝浅薄,心胸狭隘,算来这两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时日,竟是屈指可数,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怜。我一生怀罪,无可赎尝,死后也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后,莫要对老僧心生厌弃,觉得老僧……禽兽不如。”   墨燃眼前渐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处,是断壁残垣,老树昏鸦,到处有啄食着眼珠,掏吃肚肠的鸟群。   他微怔,莫名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城门口尘土飞扬,驰来一群人,勒着额环,背着羽箭,骑着瘦马。其中一个年轻人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朝着城门口一具尸体扑过去,口中不住嚷着:“爹!阿爹!”   墨燃才猛吃一惊,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这是战火之中的古临安?! 第237章 【龙血山】神木   和桃花源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身涉其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回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瞧不见他,他走到那些骑兵旁,他低着头,看着那个抚尸痛哭的少年。   颅内一根青筋在不停地抽搐,跳动。   他感到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次看到这个场面,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最后在临安惊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出卖太守公子楚洵,为了让养父死而复生,不惜捐出了整座城池的性命。   “小满,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阿爹……他、他是替我去找吃的,所以才会丧命,是我对不起他,爹!爹爹!”   墨燃盯着那个少年看。   这个人是谁?   是怀罪的父亲?或者……   他目光落在小满的左手上,左手虎口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猛地想到了怀罪大师的手,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样的地方,也有那么一颗痣,分毫不差。   墨燃惊愕了。   这时候,那渺远的嗓音又缓缓响起。   “我自幼,生于临安,没有父母,被太守府的一个马夫收养。十四岁那一年,鬼界天裂,临安受难,家中无米无粮,我腹饿难当,养父便冒险替我出城寻食,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心惊肉跳——   怀罪,真的是两百年前的小满?!   怀罪轻声道:“待我出了城,寻到他时,他已被邪祟所杀,肚肠流溢,眼睛被乌鸦啄空。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墨燃耳中嗡嗡地,他跟随着小满进城,当年临安天裂血雨腥风,鬼王要挟众人交出楚洵。这些事他都已看过一遍,再次观来,却仍觉得凄惨悲凉,人心险恶。   他看到事发那一晚,小满百般央求,求众人不要将他的养父肢解除患,求管家让他等到楚洵归来,看能不能留父亲一个全尸。   “求求你们,再等一等,再一会儿公子就回来了,我一定看着他的尸体,如果起尸了,我一定会拦着,求求你们……”   “起尸了你根本拦不住,孰轻孰重你要分清楚!”   “不!不要撕碎他,求你们不要撕碎他……”   暴雨滂沱,小满不住地跪地磕头,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依旧阻拦不住,父亲的尸身还是被粗暴地从他怀里拽扯出来,被太守府的管事拖到了府衙外,他们围住了那具随时可能异变的尸首。   小满的视线被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血水从众人的脚下流出来,顷刻被大雨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我那时自私,只觉得心灰意冷,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所以叛出临安,自荐为鬼王手下,我想报复他们。”   随着他的自述,墨燃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曾经令他内心震撼的画面。   母亲掏吃了孩子的肚肠。   城民背叛了他们的英雄。   楚洵跪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佝偻到泥泞之中,泣不成声。   他看到暴民将楚洵押解至庙堂,犹如兀鹫食腐,乌泱泱地围作一团,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惜献出楚洵的性命。   他看到楚洵将自己的心脏与灵核一同掏出,交到为他哀哭的零星百姓手中,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做逗留……   这一些,小满也都瞧在眼里。   “后来,我去了鬼界。多少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楚公子当时的惨状,想到他献出的心,想到他从前……待我们的好。每次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惴惴难安,我越来越逃脱不了内心的谴责。”   怀罪顿了顿。   他的的嗓音变得极为痛苦。   “我是个叛徒。”   墨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善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有的人刀子捅落的瞬间,其实便已后悔了,但那又怎样呢?   早已无路可退。   “不久之后,我听闻楚洵的灵魂投入地府,他是个善人,修为虽未至巅峰,不可尸解成仙,但也足够立入轮回,来世富贵荣华,终享一生清宁,可是他没有走。他的孩子,他的夫人,因为当年那场大劫,魂灵混淆,四分五裂,他便去阎罗处央求,愿意用自己三世福禄,换取妻儿解脱。但最终的结果,却并非那么顺利。”   墨燃看见了怀罪在鬼界四下奔走着,他因为羞愧难当,无颜面对楚洵,便一直小心翼翼躲着楚洵,但他想尽办法拉着那些鬼兵鬼卒在询问:“那对妻儿呢?最后阎罗说了什么?能想办法拼凑出他们的魂魄,让他们重入轮回吗?”   “能想想办法吗?求你了。”   “求你们帮楚洵公子想想办法吧,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商量……”   有个鬼卒嘲笑他道:“早就听说你的光辉事迹了,当初不是你帮着九王,害死了楚洵一家?怎的到了地府,你又忽然转了性子,你怕楚洵做了鬼,来和你清算呀?”   墨燃跟在怀罪后面,看他求了很多人,跪了很多人。或许不该叫人,应该叫鬼。但很多时候,人和鬼的本性其实都是一样的。   就像楚晚宁说过的,灵魂或许会改变性格,改变爱好,改变脾性,但本质,绝不会因为生死轮回而变更分毫。   怀罪四下打听楚洵妻儿轮回一事,很快被九王知道了。   九王当时与楚洵交手,毁去一只眼,早已对楚洵恨生,听闻手下的小满,竟又满怀愧疚帮着旧主偷偷问起了轮回之法,不由地大怒。   他收回了怀罪自由往返鬼界的令牌,将他叱回人间,并夺走了怀罪作为鬼卒永恒的寿命。   “滚回阳间去,当你身上的所有地府之气消散,你就会死去。死后永堕无间地狱,灵魂万劫不能超生。”九王用唯一尚能使用的那只眼睛,森森盯着怀罪,“这就是你替旧主谋事的代价。”   地府的黑暗消失了。   墨燃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春天,细雨如酥,润泽着碧绿的新芽。   他看到怀罪落发为僧,在春雨里走着。   “我回到了人世,这时候,人间已过去了百年。鬼王虽拿走了我的令牌,但我身上残存的阴气,能让我在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重返鬼界,但是停留久了,损耗就极大。我其实……还是很怕死,便不敢常在鬼界久驻,只有实在需要一些线索,一些帮衬的时候,才会偷偷返回阴间。”   墨燃听着他低沉的自述,看着面前点着芒杖,在竹林中踽踽独行的怀罪,冬梅卧雪,夏荷听雨,他一个人走着,从万木春生,到霜林染透。   麻鞋走破了一双又一双。   怀罪到处在寻找着,探问着,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记载,可以给那一对被他毁去灵魂的母子,转世重生的机会。   怀罪说:“那也是我赎还一点罪孽的机会。”   他人或许会并无所感,只觉得怀罪何其可笑,可墨燃听到这里,眼眶却蓦地湿润了。   赎罪。   每个犯下过错,想要悔改的人,都如鱼渴水般,渴望着赎罪。   他是这样,怀罪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是善人,手上都有淋漓的血,脚下都是支离破碎的头颅。   怎么赎罪。   用曾经杀过人的手,往功德池里放归生命,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但愿人世间的是非善恶,福报因果,都能这样简单。   可他知道不是的。   “我在人世间,又走了近百年。”怀罪缓声叹道,“这一百年,遇难必援,见苦必救,我知道这么做没有用,不管再积多少善德,我死后依旧会下炼狱,受尽煎熬苦楚。可我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只是想,若是公子尚在人间,他一定……也会忧人之忧,难人之难吧?”   百年间多少往事流淌而过。   他看到怀罪背着盲眼的孤儿在山林间行走,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帮着劳作,他看到怀罪在一豆孤灯之下缝补旧衣,却捐尽钱两只为修葺被邪祟毁灭的村落。   “楚公子,一直没有轮回。我后来摘了一枝人间开到灿烂的海棠,想到这是他与夫人最喜欢的花,我便头脑昏沉,鼓起勇气去鬼界见了他一次,结果自是不用说,他将我拒之门外,令我今后不得再来。”   画面上是怀罪立在鬼界巷陌之间,清癯的背影。   这个时候,他的背脊已隐有佝偻了。   “我不敢惹他烦心,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那束海棠,他没有丢弃。我想他或许还是喜欢这人间事物的,他在地府见不到,我就采来托人送给他。我希望他对我的恨,能因此少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再后来,我听说楚夫人灵魂可以恢复,只是需要时日,但小公子的三魂七魄却已粉碎,恐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往后天上地下,都不再有他。得知此讯后,我更是愧疚难当,悔恨不已——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一样东西。”   月夜春山,烟波江上。   怀罪坐在船舱里,星星点点的渔火倒影于江流之中,也映着他手里捧着的物件。   墨燃走过去看,他在怀罪旁边坐下,离得近了,发现是一段木头。那木头长得奇怪,别的树木枝干都有粗糙的树皮,细密的纹路,但它没有。   它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树皮光滑细腻,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即使是在幻境当中,墨燃都好像能感觉到这块木头似乎在流淌着一种清香。   “炎帝神木。”   “!”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段光华流淌的断枝。   这是……炎帝神木?!   传说中在东海之极,无人抵达的地方,生长着的那种千万年的圣树?墨燃活了两世,行走江湖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炎帝神木的传说。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可以淬炼成比神武更强悍的神兵利器。   甚至可以襄助凡人飞升,直接脱离轮回之苦,永立仙班。   怀罪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传闻的,他轻声道:“神木有灵,炼入灵核,可不日飞升,成为仙人。……我就再也不用受炼狱诅咒,从此,可解脱了。”   墨燃猛地想起了关于怀罪的传言。   坊间说他拒绝了天界的邀约,从此长留人间。   难道真相其实是他炼化炎帝神木未果,失败了吗?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将这段神木据为己用。有一段日子,我甚至觉得这是天意,是上苍怜悯我,原谅了我,不想让我堕入地狱受苦,所以才会让这段神木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我的身边。”   船舱里,怀罪摩挲着那一段神木,眼中闪着渴望与迷茫,他的神情是那样矛盾,一如墨燃耳边回荡着的嗓音。   “但是,我曾在一卷古籍上读到过,炎帝神木和女娲遗土是一样的,凭着这段神木,可以创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238章 【龙血山】无魂   “什么?!”   墨燃大吃一惊,后退半步,若非他在这回忆画卷中不过是个虚渺的人,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边的鱼篓网绳——   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   “炎帝木,女娲土,伏羲琴,这三样原是三皇创世的神器,灵力极纯,相传天地间的第一批无量上仙都是由这些神器所创生。我得了一段炎帝木,即便没有神农通天彻地的法力,想要塑人亦非难事。就如同通天太师死后,其母以莲藕重塑其身,我最终下定决心,决意拿这一截神木,绘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样。”   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晕。   雕刻成……楚小公子……楚澜的模样?   怀罪说:“我想还恩公一个儿子。”   墨燃喉间干涩至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   画卷中,无悲寺晚钟响起,暮色四合。   倦鸟也归巢了,僧侣们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怀罪大师坐在禅房里,门窗紧闭,伴着青灯古佛,悉心地一点一点雕琢着,他不敢妄自下刀,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已经刻过了成百上千的偶人,直到惟妙惟肖,和记忆中的楚澜一模一样。   这天晚上,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在端详了许久之后,慎重而仔细地,落下了第一刀。   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   他每一笔刻落,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一笔刻落,眼前都是那两位故人的身影。百年的时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老僧把头颅埋得很低,脖颈仿佛早已被罪孽压断。   “我就此闭关,在寺庙之中,花了整整五年时光,才终于将‘楚澜’刻完。”   墨燃木僵地朝怀罪走去,他看着僧人缓缓放下刻刀,已是最后一笔了,星星点点的余灰被怀罪拂落。   怀罪颤抖着摩挲过那木雕公子的脸庞,衣冠,他哭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   墨燃呆呆地看着案几之上,摆放着的那一尊小像。   神木为身,愧疚为刃。   小小的身躯,却是楚晚宁孩提时的模样。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残阳血色,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几案上。   日暮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侣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的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与清冷。   夜晚将至,禅院安宁。   “就叫你,楚晚宁罢。”   最后一击洪钟落了,怀罪对着那一尊木像轻声自语道。   他咬破指尖,滴落饱含着金属性灵力的一滴血,刹那间,屋内一片璀璨华光。   墨燃在这片华光中颤抖着睫毛,阖上了双眸,他的眼皮不住在颤抖,他试图努力去看清光芒中的一切,却因泪眼朦胧,光亮刺目,什么都瞧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在被刺到完全闭目的时候,墨燃想的是——   楚晚宁也已知道这一切了,他的心,该有多痛呢?   不是活人。   无父无母。   只不过一截枯木,一滴鲜血。   在天地之间茫然不知地,活了三十余年。   “神木有灵,滴血为人后,就真的如我所愿,变成了楚澜小公子的模样。我将他放在寺院里养大,收他作徒,慢慢地,他长大了,开始问我自己的身世,问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墨燃看到小时候的楚晚宁坐在怀罪大师身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问:“师尊,你一直说我是被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来的呢?”   怀罪的目光投向了远山寒黛处,他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叹息似的道出了两个字。   “临安。”   “所以我是临安人吗?”   “嗯。”   “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临安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师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临安。”   幻象渐渐淡去,无悲寺渺远了,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芳菲扑鼻,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怀罪跟在他后面。   “晚宁,你慢一点走,当心摔着。”   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   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无忧无虑的笑脸。   “好啊,我等师尊。”   那时候的楚晚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没有落发,扎了个小髻,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明朗。   怀罪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好了,看过西子湖了,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去吃些东西好吗?”   “那就……”怀罪顿了顿,“去城里吧。”   他们相携进城,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难过。   他伸出手,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却还是伸过去,摸了摸楚晚宁的头。   “嗯?”   岂料这一摸之下,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怀罪和蔼地问:“怎么了?”   楚晚宁抬起头来,仰着脸,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几乎是愕然,只听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   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隐秘地期待着……   “那是什么?”   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朝着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神情疏朗的楚晚宁,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墨燃愣了片刻,回过头,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烟雾升腾蒸袅,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   墨燃心下微松,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   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楚晚宁见怀罪来了,笑道:“师尊,这个糕点,看上去好吃。”   “你想尝尝吗?”   “可以吗?”   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们果然都喜欢……”   楚晚宁听到了,微张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谁都喜欢?”   怀罪抿了抿唇,说:“……没什么。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   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蒸汽上腾,模糊了稚子的脸。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怀罪轻轻叹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轻拽,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   “师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给师尊。”   “为什么大的给我?”   “个子高,吃的就多啊。”   “……”墨燃看着怀罪接过糕点,和楚晚宁两个人就站在摊边吃着点心,说着话。他静了片刻,站在灿烂的临安阳光之下,微微笑了。   很痛。   但又觉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他觉得对着这样的楚晚宁,没有人会不心软,会不喜爱。   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   眼前的繁盛阳光又淡去了。   这次新的画卷没有立刻浮现,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间,耳边是怀罪空落落犹如幽魂的声嗓。   “我终日与他相处,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讲经,明理。但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法术——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造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为了最终将他归还给我的恩公。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当楚晚宁发身长大,灵力与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我就将带他前往鬼界。”   怀罪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了一些。   “带过去,将楚澜小公子仅剩下的残破魂灵,熔炼到他的体内。”   墨燃:“!”   怀罪沙哑道:“我那时候觉得这么做并没有错。楚晚宁是什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他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座木雕,是我给了他性命,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终归,他身上流着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盖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怀,听怀罪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怀罪听不到他愤懑的反驳,那僧人的嗓音依旧犹如漩涡涌动,将墨燃卷进更深更痛楚的漩涡里。   “楚晚宁是多余的,他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不是的!!为什么神木就没有灵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犹如困兽嘶嗥着,“怀罪,是你养大他的,你每天看着他……他不是活人吗?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怀罪还在呢喃自语,犹如佛前诵经的麻木,千锤百炼的字句从唇齿间锻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礼佛,还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过剧烈的痛楚。   “他是我为楚澜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澜的灵魂住进去,楚晚宁才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几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近癫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渊,哪里都没有出处,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变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毁了他,怀罪,他身体里有灵魂,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来。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   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   怎会,不是活人……   但墨燃极尽绝望的央求与嘶喊,是唤不醒怀罪的。   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   “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怀罪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会想,给他看过的人间风月,是不是少得可怜,他活到十四岁,除了临安,哪里都没有去过,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无悲寺禅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   是个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怀罪站在禅房门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过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   怀罪的声音依旧未散,和凌厉的剑破长空之声,一起萦绕在耳边。   “但我又觉得,见得少一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如果这段神木之灵注定只有短暂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澜取代,那么活的轻松,率真,坦荡,不知红尘疾苦,会不会更仁慈一些?”   舞剑毕。   残花落。   楚晚宁将长剑收于臂后,另一手双指竖起,凝神静气。   他平复下略显急促的呼吸,抬起头,瞧见怀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   晚饭吹拂着他的额发,有些痒,他轻轻吹了一下,试图把不停挠着他脸颊的碎发给吹开,但这显然是无用的,所以他最后只好拿手掠捋,墨黑凤目微笑着回望着怀罪。   那也是墨燃站着的方向。   “师尊。”   “嗯。不错。”怀罪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测测你的灵核如今修炼得怎样了。”   楚晚宁就毫不疑他地走过来,捋开雪白的衣袖,将手递给怀罪。   一测之下,怀罪道:“很雄厚了,只是还有些不稳,再多练练吧,冬天前,你应当能有大成。”   楚晚宁便笑道:“多谢师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怀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怀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也没有改变。   他转身进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处,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怀罪了,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   依旧是干净,纯澈,甚至温柔。   这样的人,怎会是没有魂灵的?   他的目光下落,无意瞥见楚晚宁洁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觉五雷轰顶,胸臆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骇浪。   “不……不……”   他后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样呢?   记忆已经伸出了狰狞指爪,攫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来了,楚晚宁的胸口有一个疤。   ……他被开过心腔!他……他……   墨燃颤抖着,眼前的楚晚宁在月下舞着剑,踏着飞花。   那么俊美。   可他觉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开过胸膛……   所以怀罪最后真的做了吗?   他真的吧楚晚宁带去了鬼界,把楚澜的灵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宁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宁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头,他蜷坐于地。   他发着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宁愿被挖出心脏的人是自己,宁愿被褫夺最初魂灵的人是自己。   楚晚宁。   他那么好。   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个“并非活人”的判词,被缔生者当做一具毫无性命的躯壳,去承载另一个性命?   那他拜的师尊,究竟是谁?   是楚澜,还是楚晚宁?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头颅一阵阵发痛,甚至感到晕眩和恶心,他不知自己在原处坐了多久。   后来天色暗了,禅房与花树都消失。   楚晚宁也淡去了。   怀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他说:“楚晚宁十四岁那年,时机已渐成熟,我打算再过一年,将带他前往鬼界,与楚澜融魂。” 第239章 【龙血山】有心   墨燃空洞而木僵地听着。   他已经不喊了,他坐在原处,眼神直兀兀地,盯着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   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覆着新雪,还有交错纵横的车马印子。   “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   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   “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草,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褛单薄,那身衣服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说难听一点,寺庙里的狗吃着残羹冷饭,活的都要比这个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还在呻·吟,还有呼吸,那已跟一滩烂肉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别说死一个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么蠢的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奶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   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   “饭……”   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头脑依旧麻木,他没有办法很快地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   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   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总算明白过意思来的他,先是茫然无措,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手忙脚乱,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像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大雪天在草地里瑟缩着,身上唯一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凉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   饭,和吃。   怀罪严厉道:“你先回去。”   但这次楚晚宁没有再听了,他看着那个小脏狗似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裹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难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说:“饿吗?你等等,我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   他去问怀罪拿,但是怀罪却皱起了眉头。   “我让你回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为什么不该管?”楚晚宁茫然,“他……他那么可怜,师尊,你看到了吗?他只是想讨点吃的,再这样他会饿死冻死的。”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了,他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世道清平吗?为什么会……”   “回去。”   楚晚宁错愕了,他不知道为何怀罪会忽然如此,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我想喂他些米汤……”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怀罪空幽的嗓音带着些叹息,和茫茫风吹雪一同,飘散在墨燃耳畔,“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这会让楚晚宁感受到什么,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   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   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墨燃喉结攒动。   他忽然觉得颅内有一个种子抽芽,拱出泥层。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   他在回神。   而后,就在某个节点,蛟龙破浪,云水翻滚。   他倏地立了起来,指捏成拳——   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他蓦地以臂遮住了眼。   喉间尽是凄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宁。   ——那个草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啊!!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   小墨燃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   “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他神情有些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有些脏,或许这孩子不会愿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脏?   从临沂到无悲寺,这一路上墨燃喝过河水、雨水、洼潭里的浑浆。吃过野果,剩饭,最无助的时候,他甚至吞过蚯蚓舔过蚂蚁,吃过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舔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   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黄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黄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却每夜粗暴狎昵地撕开当年那个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帐昏沉的床笫之间,颠鸳倒凤。   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跪在自己双腿之间,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说,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干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几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几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   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楚晚宁!!”   纵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怀罪当时滔天的怒意,心中隐秘的栗然,还有刻骨的失望。   这一尊木雕泥塑,缘何敢对赐命之人横眉冷对,“它”,又算得了什么?!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心中苦恨与秘密该与谁说?   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逆徒,你给我站住。” 第240章 【龙血山】为人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墨燃几乎已知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他浑身寒毛倒竖, 骨血激涌, 他一面想抽离幻境,夺路而逃, 一面又想扑进昨日, 将楚晚宁死死护住。 “不……怀罪……你不能……” 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的。 他只能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看着楚晚宁拧着漆黑的剑眉,神情刚毅不屈, 坦然迎向怀罪的目光。 墨燃不可自制地朝他吼着:“跑啊!跑啊!” 少年楚晚宁从来信任怀罪,信任这个将他当做祭品养大的师尊, 信任他的养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极,他也没有从怀罪那□□的眼神中,看出夺命的杀机来。墨燃挡在他面前——明知那是无用的, 可是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求求你, 快跑……” 楚晚宁没有走, 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着怀罪走去,最终站定, 高马尾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纷乱, 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风吹得纷乱。 怀罪嘴唇启合, 碾碎字句:“你要出寺下山, 可以。” “师尊?”楚晚宁的凤目微微睁大,他不谙人心险恶,只把刽子手举起的刀,当作窗边的一轮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 他以为怀罪终于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杀心已表,怀罪道:“你今晚走出这个院门,就再不是无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师徒情谊,就此,一刀两断。” “……”那凤目仍是睁大的,只不过里面的内容从喜,慢慢换做了错愕与悲寒。 楚晚宁大概不曾料想到怀罪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动了动嘴唇。墨燃在旁边急得不行,不停地喃喃着:“求你了,快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说了,离开这里。” 嘴唇动了,却讲不出完整的话语来。 怀罪盯着他,这是他押下的最重赌注,晚宁重情,这十四年来只有他们二人为伴,若是断了这师徒情谊,便是拿刀割了他的心,他应当不会—— 楚晚宁跪了下来。 “……”怀罪凝怔了。 他依旧麻木地想着,不会的,他怎会决绝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宁跪而长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他再抬起脸,眼中清明,没有水汽,但脸颊却是湿润的。 “弟子楚晚宁,拜谢师尊养教之恩。从此……”他喉结攒动,从此怎样?他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或许是风急天冷,怀罪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袈裟被吹得纷乱,狂风灌满了衣袖,他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嘴唇亦没了血色,他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那段…… 木头!木头!! 他雕琢绘刻,歃血予生,他悉心教诲,殚精竭虑。 他做了那么多等了十四年为的是将这段木头送去鬼界成为承载楚澜魂灵的躯壳不是为了今日看它在这里侃侃而谈忧国忧民它算什么? ——一段废料! 劈柴! 胸中的火直腾腾地烧进眼里,毁天灭地,冲动至极。 这样的怀罪太危险了,墨燃俯身试图抱住楚晚宁,但他捉不住他,他碰不到他,楚晚宁还是那样固执,那样倔强和顺地跪在原处,倔强是因为心中有道,和顺是因为心中有愧。 楚晚宁眼中映着怀罪愈发狰狞的脸,胸中揣着他一腔难平的热血。 他浑身上下都是为别人而生的,这个劈柴,木头,没有魂灵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晚宁……”墨燃蓦地哽咽了,他抬起手,去抚摸他并不能触及的脸庞,“求你了……走吧……走吧……”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墨燃缓缓回头,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浑然慌了神,他去抢那柄刀,刀尖却从手指中虚渺穿过,他抓不住,他怎么尝试多少绝望都抓不住。 最后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样都无法握住的刀。 楚晚宁这个时候眼神竟是平静的,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怀罪向他抛落这柄弯刀的时候,逐渐平息。 他显得很释然。 “师尊若要我性命,我还就是了。”楚晚宁道,“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于这一方天地中,实则并无区别。” 怀罪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点都不像那个超然世外的高僧,有那么一瞬间,墨燃清晰地在他脸上瞧见了小满的影子。 那个临安雨夜,叛变前夕的少年的影子。 “楚晚宁。”怀罪森森道,“你要与我就此了断,我不做挽留。这十四年来吃穿用度,皆不计较。但你要把你所习的东西,归还于我。” “……” 怀罪眯起了眼睛:“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 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 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怀罪的声音忽又在墨燃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与力气。 他的嗓音似在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跪在地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佛陀在饶恕伤及他的凡人时,是否,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在怜悯他的刽子手,刀下的生灵,在怜悯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声喊道。 可刀光闪过,他蓦地闭上眼睛,一声清晰可闻的刺响,墨燃蜷在了地上。 “不要……”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墨燃哀嚎着爬过去,爬到楚晚宁身边,他不住地摇着头涕泗纵横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着楚晚宁的伤口,去试图灌注灵力止血。 什么都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强忍痛楚,以术法不让自己在瞬间痛的晕迷,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 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 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里?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 “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肮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 第241章 【龙血山】真相 画卷再次亮起, 是个淅淅沥沥落着雨的清晨,怀罪坐在禅房里, 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喃喃诵着佛经。忽然门口有光晕闪动, 他没回头, 只是落下了一声木鱼, 叹息道:“醒了?” 墨燃回过头,看到楚晚宁站在门外, 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天光里。 “师尊为何还要救我。” “无悲寺, 见不得血。” “……” “你既已剖心自证,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自行下山去吧,从今往后, 莫要再回来了。” 楚晚宁没有去拿任何的行李, 他看着香烛佛音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半晌说:“师尊。” 师尊。 然后说什么?就此别过?多谢大恩? 胸口的纱布仍洇着血,刀子拔走了,心脏却仍是抽疼的。 近十五载的信任,最后换来的是怀罪一句“我要你的灵核。”这也就罢了, 十五年来他一直以为怀罪是至仁至善的, 会忧草木, 怜蝼蚁。他一直以为这普天之下都和临安城和上修界一样太平安稳。 可那都是假的, 是怀罪骗他的。 这是比灵核碎裂更疼上千万倍的劫。 楚晚宁闭上眼睛, 最终, 他对他说:“就此别过了……大师。” 他把他的温柔、信赖、天真,都留在了这庄严的寺院之中,那是怀罪曾经给与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破碎的灵核,奔涌的鲜血,被夺去了。 他转身行远。 “我知道他会恨我,哪怕我就此跟着他下山行道,他心里的这个坎也是一直过不去的。”怀罪轻声道,“我让他走了,从此在他印象里落下一个不仁不义、自私薄情的形象,他没有再认我,我也无颜再以他师尊的身份自居。” “那时候,他的生辰刚过不久,他十五岁了。十五年浮萍之缘,春夏秋冬,喜怒哀乐,从那一日起,都不再回头。” 怀罪在扫着院落里的台阶,树叶由青绿变得枯黄,最后枝丫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机,又是一年暮冬雪落。 和尚裹着厚厚的僧袍,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望着一地积雪。 他的脸尚且年轻,可是目光却透着一股龙钟老态,他和所有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一样,喜爱发呆,只要枯坐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浅寐。 “我已经很老了,两百岁了,少年时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慢慢淡去,可却越来越记得清楚晚宁在我身边的那些岁月。我有时候会想,长辈对于子嗣的牵挂,是否就是这种感受……可我又算得了什么长辈呢?我只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屠夫。” 怀罪说:“我身上的阴气越来越稀薄,赎罪,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我哪里也不想再去,终日在无悲寺闭关不出,只在海棠花开的时候,折上一支最好看的,带去鬼界,如往常一样托人交与楚洵。” “我从来不是个胸襟宽阔的人,所以能做的事情,最终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就办不好,遇到选择就不知对错。我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个人。” 是深夜,屋门被匆匆忙忙叩响。 怀罪起身开门,蓦地愣住。 “……是你?!” 墨燃跟在后面,立刻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楚晚宁。 楚晚宁显得非常焦急,脸色也很差,最奇怪的是明明寒冬腊月,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夏衫。 墨燃第一反应是他又把外套给了哪个快要冻死的流民,但随即又发觉不是的,楚晚宁衣冠穿戴的都很端正,他在怀罪的允准下进了卧室,神情像是被逼到绝处的困兽,二话不说,便交给了怀罪一只法咒熏炉。 怀罪万般话语堵在喉头,最后只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我法力支持不了太久,不能和大师逐一解释。”楚晚宁的语速很急,“这只香炉至关重要,我实在不知道该交给谁,这个尘世的未知太多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谁能幸免于难,能保护好这个秘密,所以只能来叨扰你。” “…你在说什么?你可是病了?” 怀罪没有反应过来,但站在旁边的墨燃却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陡黑!他猛地意识到了“楚晚宁”有哪里不对劲了。 耳洞!! 这个楚晚宁的左耳上有一个耳洞,戴着一颗细小猩红的耳饰,犹如细小朱砂。 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细节,却让墨燃如遭雷殁,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根本不是楚晚宁……或者说,这根本不是这个尘世的楚晚宁! 他……他来自于前世,来自于踏仙帝君那个时代,否则他绝不可能拥有这一枚印记。墨燃清楚地记得这枚耳饰,是用自己灵血凝淬而成的,附着情咒,会让楚晚宁对自己的触摸和侵略都愈发敏感。 绝不会错!!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自己是饱含着怎样狎昵的心思,制作了这枚钉针,然后在把楚晚宁做到失神的时候,激烈舔吮着他的左耳,一边感受着身下之人颤抖着释放,一边趁着楚晚宁痉挛颤抖,不由分说地用针钉刺透他的耳垂。 楚晚宁在闷哼,蹙着眉揪着被褥,却摆脱不了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 “痛吗?” 他舔着他耳尖淌出的细血,眼底闪动着精光。 “是痛还是刺激?” 耳针扎进去,破开柔软的皮肉,犹如对这个人另一种程度的征服。异物刺到血肉里总是痛的,无论是什么刺到什么里面。 看到楚晚宁痛得呜咽发抖,墨燃就觉得愈发燥热激动,他摩挲着楚晚宁的下巴,掰过来和自己一边炽热湿泞地接吻,一边喘息道: “戴个耳饰而已,你为什么发抖?” 他明知故问,手上用力,将针钉粗暴地顶破耳垂,毫不怜惜,凶狠而粗野。 “你看,它都刺穿了你。”他抚摸着楚晚宁新戴上的耳钉,喑哑道,“捅进去了。” “……” “它在你血肉里了,从此你就是我的人。” ——前世的楚晚宁,来过今生的尘世。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惊肉跳,他头皮发麻,双目昏花,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麻僵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倾听楚晚宁和怀罪的对话,可是这个刺激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回神,他只隐约知道楚晚宁跟怀罪说了什么,耳中时不时地飘进“时空生死门”“毁灭禁术”“无法阻止”这些破碎的词藻。 他看到怀罪蓦地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蜡黄,眼仁紧缩。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证明不了。”最终,墨燃听到楚晚宁这样讲道,“我只能请大师信我。” “……这太荒唐了。你说你是从另一个尘世通过生死门过来的,在那个世上,有一个叫做踏……踏……” “踏仙君。” “有个踏仙君,在毁天灭地,几乎颠覆了整个修真界,你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想尽办法打开生死门,来到这个世上?为了把一切都改写?” “不是改写,是阻止。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掌握生死门的法咒,到时候终结的不止是我们那个尘世。”楚晚宁顿了顿,他的眼睛映着朦胧烛火,“哪个都逃不掉。” “太荒谬了。”怀罪喃喃道,“怎么可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楚晚宁时不时地在看怀罪门前的水漏,他在掐着时辰,眼里渐渐聚起焦灼:“即使大师此刻不信,以后也会明白的。在这之前,只请把这个香炉封存在龙血山的山洞内,香炉里我设下了最关键的法咒,让它在里面慢慢挥发,大师不用管它。唯一要做的是……” 怀罪抬起头,近乎是看一个疯子,一段幻梦般的神情,看着楚晚宁。 “唯一要做的是,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龙血山洞穴。直到大师相信我说的话之后,想办法,把这个世界的‘我’和那个叫墨燃的人,一起带到龙血山——后面的事情,香炉里的法咒都已布置好,无须担忧。” 怀罪虚弱地动了动嘴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是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哨响。 这种哨响,和踏仙君消失时发出的响动简直一模一样。 楚晚宁听到这动静,脸色愈发苍白,他几乎是焦躁地紧盯着怀罪的眼睛:“求你,除了你,这世上谁都帮不了我,再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听到托付两个字,怀罪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瞳仁里,似乎一下子有了老朽之人的浑浊与沧桑。 最后他接过那只香炉,轻微地点了点头。 哨声更尖锐了。楚晚宁回头看了眼窗外夜色,而后对怀罪说:“请大师一定要守好龙血山洞窟,还有,如果世上出现了踏仙君,或者……如我所言,出现了鬼界大天裂,事态势必有变——那个时候大师应当确信我今日所言,绝非虚假。” 哨声凄厉,几乎撕破耳膜。 楚晚宁转身奔入夜色,最后只来得及深深望了怀罪一眼。他原本是想作师徒礼的,可手抬到一半就顿住了,他闭目阖实,长作揖,将别离。 那一瞬间,怀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了起来,朝楚晚宁喊道:“你……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那个世界的我难道没有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情吗?……你不会再信我了!” 楚晚宁却只是摇了摇头,面目在夜色里都是模糊的。 “大师……”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没有时间了……求你,想想办法……”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这件事太重要,请你一定要劝动我听你的话,让我和他一起来龙血山。” 他终于不见了。 夜幕昏沉,繁星透水。 怀罪追出院子,只看到极远处一道比黑夜更沉重的晃闪而过,楚晚宁已不知所踪,唯有手中那只香炉仍在,满载灵力,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掌心里,证实这一切竟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墨燃眼前场景剧烈晃动,之前所看的一桩桩一幕幕犹如雪崩尽数散落,残砖断瓦,林林总总。 “他说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怀罪叹息道,“他早已不再信任我,对我避而不及。何况我心中终究有所保留,不敢确信这一切是否是个阴谋。” “直到彩蝶天裂,晚宁离世,我才在复活他之后下了决心,修书与他。” “那封信,我几经斟酌,因不知幕后之人有多神通广大,所以不敢在信中明言真相。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借口可以找他。何况他法力强大,更兼死生之巅玉衡长老要职。我根本不可能强带他离去,最后我想,他这些年灵核未曾完全修复,大概很不方便。我便以此为由,请他来龙血山一见。” “但我骗了他十四年。所以无论我言辞如何恳切,他终究还是不愿信我……” 一声幽幽长叹,声音近乎惘然。 “我一直在等。就像近二十年前,我将他囚禁在山上时,每天来找他,期待着他能改变。后来我也每天都到龙血山寻他,希望他能够回来。” “要是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该多好。” 老僧苍老的声嗓犹如断线纸鸢,飘飘荡远:“我的时日着实不多了,我知道我已等不了太久。所以最后,我做了这一卷轴。在这其中,我百般思量,几经更改,放入了一点又一点曾经并不想放入的回忆。但我终究是个懦夫,这个卷轴,我其实并不希望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瞧见……我受不了他难过的眼神。他十四岁那年,那种眼神,我已经就看够了。” “所以,晚宁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重负落下,“等你瞧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圆寂了。” “我这个人还是很自私,为了不看见你恨我,只有在临走前,才敢把全部的真相交给你,交给你所说的那个叫墨燃的孩子。对不起,那一年,是师父错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从来都是。” 怀罪停顿半晌,蓦地沙哑了,他道出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楚公子,你能不能宽恕我?” 一声楚公子,不知是道与百年后的楚晚宁,还是道与百年前的楚洵。 音毕,倏忽起风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是皓雪,犹如飘絮,纷纷扬扬拂面而过。那些两百年的罪与罚,十四年的喜与悲,都在此刻交集—— 稚子在笑:“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少年在争:“不知度人,何以度己。这仙,不修也罢。” 到最后,凤目阖落:“就此别过了……大师。” 这一切榛榛莽莽重重叠叠地交替,如走马灯闪过,在光芒最亮的时候,墨燃眼前又浮现了怀罪佝偻的背影,伏在案几之前,为神木刻下最后一笔。 晚钟响起。 “就叫你,楚晚宁罢。” 音毕,洪波翻涌,墨燃在这狂流般的回忆中浮沉,紧接着猛地被推出了回忆卷轴,跌落在龙血山洞穴前的砂石地上。 卷轴内外时光流逝不一,此刻人间又值黄昏,天地间一片红霞壮阔,落日安详。墨燃躺着,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怀罪滴血于木,人间从此有了一个叫楚晚宁的孩子。 他躺在地上,眼神失焦。 “师尊……晚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楚晚宁如此坚强之人,当时为何会伏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他终于知道了。 只是知道的代价太大,犹如万剐千刀。 都是他的错吗? 是前世踏仙帝君的错,楚晚宁两辈子都在极力阻止他为乱天下。 楚晚宁的灵核被挖过。 无悲寺前救他一命的恩公哥哥。 不是人……是神木之灵…… 每一击都像是砖石砸落,只一件真相便能让人筋骨破碎,血肉模糊,何况是那么多件堆积一处。 墨燃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的骨骼都仿佛碎裂了,不能再做任何的事情。 都乱了。 他目光转动,看到坐在一边闭目不语的楚晚宁,忽又有悔恨聚成骨,怜爱聚成肉,痛苦成了血。想要护住这个人的欲望,让他从极度的困顿与茫然中挣扎,从泥淖中脱身。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楚晚宁跟前。 楚晚宁睁开了双眼,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俯身抱住了他:“师尊,神木也好,人也好,只要你还愿意要我……”他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我一直都……” 都怎么样? 站在他身边? 他不配。 所以他最后自卑而痛楚地说:“我一直都会,站在你前面。” 我陪不了你,配不上你,我那么卑贱肮脏,毁天灭地,但你是洁白的。 我不能站在你身边了,晚宁。 让我站在你前面吧,替你挡住鲜血与尖刀。 直到死亡那一天。 第242章 【龙血山】楚妃 楚晚宁没有再确认踏仙帝君的事情, 也没有多说话。 其实墨燃脸上不安的神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过问。更何况他此刻已感到极度疲乏, 人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之后, 头脑是麻木的。 过了很久, 他才挣开墨燃的怀抱, 缓缓起身。他没有去正眼看墨燃,闭了闭眼睛, 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平静。他说:“我想去山洞里。” “……” “既然另一个我, 费心设下了这个局, 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真相, 会恨我吗?”近乎是幼稚不堪的问题, 但墨燃还是问了, 问完之后自己又喃喃着答, “你会恨我的。” 楚晚宁眼仁微动,终于转过来,望着他:“踏仙帝君……到底做过什么?” 他没有问“你”, 他用的是踏仙帝君。 墨燃因着这个称谓而感到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太渺茫了, 他一方面想要竭力攥住, 一方面却又胆战心惊。 楚晚宁嘴唇轻动, 眸子微微眯起。 “杀人?” 墨燃不答。 “屠城?” 墨燃闭上眼睛, 依旧不语。 楚晚宁想到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境, 那些曾经觉得荒谬又暧昧的春梦,想到龙魂殿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言谈举止,他隐隐已明白过了其中原委,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我呢?我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 喉结滚动,想答话,却答不上来。 墨燃奔跑逃亡了那么久,如今天网不漏,他觉得自己是站在刑台上待死的罪人,他跪在地上,能看到刽子手举刀的影子。 什么时候人头落地?什么时候人头落地…… 他忽然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逃,等待刀落的过程太漫长,他宁愿自己触壁而亡血浆四溅。 墨燃睁眼开,说:“进山洞去吧。”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牵楚晚宁的手,但最后仍是垂下来,只蹭了蹭自己的衣角,走在了前面。 在踏进那个洞府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而后转头,朝楚晚宁咧嘴笑了。 “师尊。” 楚晚宁望着他,那个人忽然笑得如此灿烂,如此热烈。好像要把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在这一刻挥霍殆尽。 余生再也用不到了。 楚晚宁忽然便被这笑容刺痛刺醒,他走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乱如麻,于是抬起冰冷的手,摸了摸对方同样冰冷的脸。 “……”墨燃怔了一下,慢慢睁大眼睛。 楚晚宁阖目叹息,拉住了墨燃再也不敢主动握住他的手,像是对墨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是看着你长成了今天这个模样的。所以你,不是他。” “你与踏仙君并不一样。” 墨燃依旧弯着眼眸,僵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喉头哽咽:“嗯。” 眼前却润湿了。 怎么会不一样呢。 他是世上最恶的人,是前世逃来的鬼。 但能在一切终了前,得到一句这样的认同,墨燃想,上苍当真待他不薄了。无论楚晚宁恢复记忆之后会怎样,他都再无怨怼。 他闭上眼睛,牵着楚晚宁的手,深吸一口气,走向龙血山石洞。 踏进去之后,外面的一切场景就都看不到了。 两人环顾洞内,发现这里非常狭小,和死生之巅的弟子卧房差不多尺径。在这四壁空空的洞府里头,只有一张小案,上头供着一只锈迹斑驳的熏炉,正是怀罪画卷里出现过的那一只。熏炉袅袅挥散着烟霭,墨燃不喜欢闻熏香,但这个炉子里的味道却不刺鼻,只隐约有些西府海棠花的味道。 “这是什么法咒?” 楚晚宁摇了摇头:声嗓低缓:“……我不知道。这个‘我’,不是如今的我,他因为因缘际会习得的一些法术,我未必就清楚。就像你,踏仙君未必就会使用柳藤当武器。” 他目光转向那只流淌着烟霭的熏炉:“或许要触碰才可验明来者?”他说完,抬手用指尖轻点了一下炉身,但依然不见动静。 墨燃自进山洞起,就一直在温存而悲伤地注视着楚晚宁,虽然他并不希望楚晚宁恢复记忆,但还是道:“既然是‘师尊’留给我们两个人的幻境,也许一个人碰是没有用的。需得告诉它,我们两个都已经来了。” “……嗯。试试看。” 两人一左一右,将手指触在了熏炉精细的缠枝花纹上,洞内的花香竟刹时馥郁,流烟犹如浪潮一般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墨燃没有想到异变生的如此迅速,正准备去扣住楚晚宁的手,但滚滚云霭却立即将他吞没。 墨燃一惊:“师尊!” 为时已晚,这云霭中有一股灵力,与寻常的灵核之力并不相同,却异常纯澈强大,他仿佛身浮九霄,紧接着四肢百骸都好像被冻住了,不再受自己的掌控。在连声音都脱离自己所属之前,他竭尽全力唤了一声:“师尊,你怎么样?” 出口的却只是模糊的语句,然后就再也动不了了。 楚晚宁这边的状况和他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他在迷雾里唤着墨燃的名字,最初还听得到一些回应,但是很快就成了一片死寂。 “墨燃?” 楚晚宁在烟霭中摩挲,试图摸到边缘,可是香炉内似乎设下了某种法咒,令这里的空间变得无穷大,竟摸不到尽头。 “墨……” 忽然间喉头一窒,楚晚宁也和墨燃一样,惊觉自己居然无法再发出声音,而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限制的不止是说话的声音,还有动作——他甚至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就像是之前做梦,梦里他还是他,但是行动言谈都不再自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做不了任何改变。 他原本就乱做一团的头脑不禁愈发茫然,如果有事要讲,设下一个回忆画轴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过了很久,烟雾才逐渐散了去。 他睁开眼,发现原本的场景已经不见了,映入眸中的是摇曳红烛,款款烛泪。他坐在一张熟悉的黄檀木桌前,桌子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摆置太多东西,而桌面上有一道深痕——那是他曾经制作夜游神的时候,不慎用锯刀划破的。 ……山洞居然变成了红莲水榭的模样。 楚晚宁僵坐着,他的身体依然不受控制。看样子这很像是桃花源的虚实道幻境,唯一的区别是他不能掌控事情的发展,只能置身其中,重演某些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为什么要设下这种法咒?前世的自己,想要让他看什么,又想要让他重演些什么呢? 外头天色已晚,有两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仆从站在他身后,在帮他梳理着头发。 他受到幻境的操控,抬起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说道:“别梳了,我自己来。” 话音方落,只听“咣当!”一声,门忽然被粗暴地推开,楚晚宁能感觉到自己似乎非常不愿意见到这个推门的人,所以只背脊笔挺地坐在桌案前,头也不回,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都出去吧。”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个仆人立刻放下手上的梳子,水盆,面露恭敬之色,低头作福。 “是,陛下。” 那两个随侍出去了,楚晚宁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睁眼,但他当然知道来的人是谁,那个声音,他怎会听错。 楚晚宁有着野兽般的警敏,他感到那个人在走近自己,一步两步……忽然呼吸就在耳鬓,带着浓重的酒气,滚烫炽热。 “你怎么还没睡?”墨燃在他身后低哑地问。 楚晚宁听到自己冷淡地答:“正准备睡。” “唔……看出来了。”墨燃在他耳边轻笑着,“外袍都脱了,发冠也除了,就这么不喜欢这套装束?这都是本座命人用最上乘的金丝缝制的,嵌了极品玉华石,本座给你的东西比给皇后的还要好,你怎么就看不上?” “……” “也罢。”不等楚晚宁说话,墨燃就自顾自道,“反正我给你的每样东西,你都不喜爱,你从心底里就瞧不上我。”他说到这里,嗤地笑了起来,“但那又怎样呢?你看,你终归还是要当我的人。” 墨燃说着,狎昵地伸出手,从后头狠狠将楚晚宁搂进怀里,楚晚宁的身躯大抵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与愤怒,终于睁开了眸子,因此他总算可以继续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面前就是一张铜镜,铜镜里倒影着墨燃和他的身影。墨燃的一身金红色华裳,头戴九旒珠冕,居然是婚服制式。这个男人在身后拥着他,脸庞凑下来,开始亲吻他的耳坠,脖颈。 楚晚宁微微颤抖,因怒也因别的。 “你别妄动。” “呵,不要妄动好说,那师尊想要我怎么动呢?” 威胁无用,反被调侃,楚晚宁只得咬牙凶狠道:“孽畜!” 墨燃轻笑,他的神色倒是很痴迷,他英俊的面庞上有着半醒半醉的性感,嘴唇不住地磨蹭着楚晚宁的侧脸,口中喃喃道:“孽畜又怎样,你看你现在,还不是彻彻底底……都归我了么……” 也不知哪里来的杀机,楚晚宁感到自己的躯体从案几前抄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反身朝着墨燃的手背猛扎过去。 墨燃吃痛,闷哼一声。 他便趁此机会挣脱,极怒地瞪着灯火中的那个男人。 “滚出去。” 躯壳底下的楚晚宁看清了,自己方才拿来扎他的原来是一根金色的发簪,那是男子成亲时的饰物。 “啧……”墨燃抬手,望着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先是冷笑,而后伸出舌头,犹如毒蛇吐信,舔过那纵横的鲜血,卷进唇齿之间。 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那种光泽充满了兽性,一时间竟让他的脸不再那么英俊,反倒有些厉鬼狰狞。 “想不到你灵核都废了,还能伤到本座。”墨燃嘴唇染着鲜血,呵呵笑出声来,“楚晚宁,你指爪尖锐,本座真是小巧了你。” “……滚。” “滚来滚去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啊?”墨燃垂落手背,倒也不急着包扎,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疼痛,神情竟是有些变态的舒坦,“你这么喜欢唾弃本座,今天当着全厅宾客的面,怎么就不吭声?” “……” “本座是封住了你的行动,但却没有封住你的声音,你大可以怒喝一句,让本座不要碰你。”墨燃再次朝他走了过来,在咫尺远的地方站定,一把攥住楚晚宁握着发簪的手腕,力道大得扭曲惊人。 他咧嘴,贝齿之间尚有血丝。 “但你所做的,也就是在双手禁缚咒解开的时候,拿盥沐之水泼湿了本座半幅袍袖。” 墨燃顿了顿,笑出声来:“师尊,你既然如此生气。那时候,为什么不叫啊?” “你……无耻!” “本座是无耻,但谁是君子呢?薛蒙?今天大宴我倒是给他发了请柬了,但他自己不愿意来。要是他来了,你想怎么样?”墨燃轻笑道,“你是不是就会在拜堂的时候出声相求,让他带走你了?” 虽然陷入这个复原场景里的楚晚宁尚且听得云里雾里,但自己这具躯体显然是懂了墨燃的话,已是恨得银牙咬碎,不愿吭声。 墨燃看着他怒极,忽然伸出染着血的舌尖,侧过脸,轻轻舔过他的耳廓。 “……!” “楚晚宁,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欠/操?就是用这种含怨含怒的眼神,瞪着我的时候。”他拽着他的手,往下,“不信你摸摸,是不是很大很烫?师尊,玉衡长老,楚宗师——”一个称谓比一个更恭敬,最后却缠满濡湿。 “你看,它好想要你。” “滚出去!” “这句话,你差不多已经说了第三遍了。”墨燃见他如此,眼中恶意更深,“今日好歹是本座大喜的日子,登顶人极,同娶娇妻美妾……本座甚至晾着皇后来陪你。你怎么还是那么凶。” 他顿了顿,浸着昭彰恶意,终于淬出了两个字: “楚妃?” “!!” 躯壳里的楚晚宁如遭雷殁,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似乎被这两个字给恶心到了极处,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但墨燃在大笑,他眼中闪动着精光:“怎么了?本座这样叫你,你开心地说不出话了?好歹我睡了你那么久,你要是个女人,被我这样无休无止地每夜玩弄,怕是早已未婚先孕,替我生下孩子来了。本座若是不给你一个名分,以后怎么好意思让你再在床上好好伺候?本座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啊,哈哈哈哈。” 楚晚宁盛怒之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这愤怒与恶心岂是这具身躯的? 被控制的身体和自由的魂灵都在强烈地反感着,楚晚宁几乎恶心欲呕,亦是悚然不敢置信。 踏仙帝君…… 前世的墨燃。 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疯子!疯子!!! 墨燃笑够了,忽地掐住楚晚宁的下巴,发狠似的吻下去,满嘴血液腥味,他就这样粗暴地单手制着楚晚宁的两腕,把楚晚宁带到榻边推下去,而后俯身—— 楚晚宁闭上眼睛,颤抖着。 那炽热强健的男性躯体犹如山石压下来,密密实实地压住了他。 “行你的侍君之责吧。”墨燃道,“你我如今已成婚,你是我的人了,再也逃不掉。” 第243章 【龙血山】其三 金红色的枕褥在身下潋滟, 鼻腔里窜上一股□□的腥臊。 楚晚宁看着墨燃的脸,曾经做过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叠。原来这些竟不是梦,竟是真的。 他和墨燃竟早已有过肌肤之亲,他们竟早已成婚,他被墨燃囚禁, 跪在冰天雪地恳求见墨燃一面…… 都是真的。 时至此刻, 楚晚宁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感受,又或许在那迷香的蒸腾下, 他的神智也渐渐和另一个世界的楚晚宁重合。 感其所感。 知其所知。 衣衫被撕去, 浓重的亲吻落下来的时候,楚晚宁阖上了双目。 他觉得很痛苦。他究竟是谁? 是仗剑红尘的北斗仙尊, 还是雌伏君下的那个可笑的楚妃?是得到了墨宗师真心的楚晚宁, 还是被踏仙君仇恨的师尊? 一切渐渐的都不再那么清楚,眼前飘过桩桩往事, 犹如溪流里的落花,他试图去捕捞那些回忆, 可都看不真切。 最后,竟只有床笫之间的□□是鲜明可见的。 【此处有删节,请移步围脖】 彼此的粗喘交织在一起, 他高潮的时候在嗯吟,他则在他身下沙哑地叫着。那样激烈的情潮欲海, 不知是因为世上最催情的□□, 还是因为两人心底, 连自己都不察觉出的隐欲…… 过了很久, 楚晚宁的神识才慢慢回归。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与之回归的,不仅仅是知觉,还有如江流奔涌的前世记忆。 在他和墨燃结合之后,都纷至沓来。 他想起了天裂时,师昧死去,墨燃跪在雪地里伤心欲绝。 他想起儒风门血流成河,天地变色,墨燃纵情长笑着,将叶忘昔的琵琶骨生生击穿。 他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想起红莲水榭里墨燃将他救醒,却把他软禁深宫,再也不能有所作为。 一件件地,都想起来了。 石洞已恢复了原本的面貌,他能觉察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衣冠尽除,浑身□□,墨燃自背后紧紧抱着自己,那青年的胳膊在颤抖,彼此身上都是粘腻的汗水,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 都想起来了。 楚晚宁没有动,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气。 他的头很痛,近乎劈裂般的痛,他感到在两人结合的过程中,有某种瞧不见的东西,从墨燃体内,转嫁到了他的体内。 正是那个东西让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可那究竟是什么? 一时要接收的回忆太多了,楚晚宁脑颅内疼的厉害涨得厉害,他觉得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一时理不清。 “师尊。”墨燃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是初春时枝头的嫩蕊,哪里还有方才暴虐的模样,“对不起……” 他被墨燃拥在怀里,他没有回头,却能从声音里想象出墨燃此刻湿红的眼眸,心疼而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是……我还是弄疼你了……” 刚刚在熏炉的掌控下,墨燃也和楚晚宁一样,虽然意识清醒,但一举一动却根本由不得自己。当他粗暴地钳制住楚晚宁的腰身,急躁而狠心地侵占这个男人时,他是痛楚的。 他根本不愿意这样……他看着楚晚宁在自己身下眼尾通红,只想俯身去温柔地亲吻他,安慰他,包容他。可是嘴上的言辞是那么刻薄,手上的动作也是那样凶狠。 他心中痛极。可是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 楚晚宁伏在冰凉的石面上,头疼欲裂,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就没有。他听着墨燃的道歉,却只觉得耳中嗡嗡,眼前阵阵晕眩,随时都可能再次失去意识。 他开口,因为方才叫地实在太惨了,所以嗓音嘶哑地厉害:“你先……你先出去……” 墨燃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他比楚晚宁早一些恢复意识,其实在能控制身躯的时候,他就已经退出来了,可是楚晚宁被撕裂得那么凄惨,竟到此刻仍觉得那柄血肉铸成的凶器在自己的身体里。 墨燃心中更是难受。 在踏进山洞之前,他原以为会看到和回忆卷轴类似的法咒,却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当年的死生之巅,新婚之夜。他一身金红华裳,推开了红莲水榭的大门。 墨燃当然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却不曾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要再现当时的情形。 他不想再做伤害楚晚宁的事情,不想成为踏仙帝君——但他身不由己。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做着这样暴虐的事情,内心深处其实是悸动而兴奋的。 无论是踏仙君还是他,其实都迫切渴望着对楚晚宁的撕咬与征服。 再怎么忍耐又怎样呢,他到底还是那个墨微雨。 变不了。逃不过。 刚才粗暴地侵入时,墨燃听着身下之人痛楚的闷哼,脑中是灭顶的快感,那灭顶的快感与强烈的愧疚冲撞,水花四溅。 他忽然分辨不清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是善是恶是忠是奸。 床褥之间,他摩挲着楚晚宁的脸颊,说着那些自己曾亲口道出的混账话……楚妃? 是啊,他前世对楚晚宁做过三件最过分的事情,其一杀之,即对其动用了杀招,其二辱之,即强迫与之欢好。 其三,娶之。即,夺其身份,困其一生,碧落黄泉,为他所有。他就因这一己私欲,把那个铮铮傲骨的仙尊,弄成自己名正言顺的侍妾。 虽然这世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当年帝君纳的“楚妃”究竟真容如何,但强迫他以红盖遮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拜堂成亲,且屈居次位,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年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其实他如果真的想要楚晚宁难受,大可以闹得沸沸扬扬,让天下皆知他墨燃娶了自己的师尊,让所有人都知道北斗仙尊如今成了踏仙帝君帐里的人。 为什么不这么做? 反而谨慎地保守了秘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皇后宋秋桐都不知道那个神秘的“楚妃”到底是何许人物。他心怀报复,作天作地,最后只演了一场没有看客的戏。 他却唱的有滋有味。 为什么? 他甚至想起了楚晚宁死去之后,他一心想给他立个碑,却又怕天下人看穿他,笑话他,所以只能自己拿着一个镐,在通天塔前掘了亲手掘了一个墓,埋进去的,是当年楚晚宁与自己成婚时穿的那套婚服。 踏仙帝君坐在碑前,托着腮想了很久,他很想写: 先师楚晚宁之墓 但觉得这样写,自己仿佛就一败涂地了,像个一无所有悔不当初的怨妇,那场面着实是可笑的。 他提着不归磨蹭了半天,最后眼睛一亮,想到个狭蹙又亲昵的做法,他于是呵呵地痴笑起来,以刀为笔,一笔一划写下了: 楚姬之墓 写了这四个字,他觉得胸中一口横冲直撞的气似乎出了,可他仍觉得不够,他想到楚晚宁那张清冷孤高,总是不爱正眼看他的脸,心中又是恼恨,又是缠绵——他以后再也瞧不见这样的神情了,于是踏仙帝君依旧无可救药地当着他的怨妇,他心中狠毒地想。 楚晚宁弃他而去。 留他独活。 楚晚宁好狠的心,竟以死来报复他。 过分。 他怨戾地瞪着熬到血红的双眼。 对,真过分。 所以他要折辱楚晚宁,欺负楚晚宁,要让楚晚宁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等自己百年之后下了地狱,还能纵情大笑着去嘲讽那家伙两句,跟那个白衣胜雪,一生清白的人说—— 你没有赢,是我赢了。 你看,你死了,我还是能□□你。 踏仙帝君抱着刀,在坟前想了很久,想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想到黑夜降临,银勾漫照。 在如水如霜如白衣的月色里,墨燃终于拿起不归,一笔一划地,在墓碑上又加了四个字: 卿贞贵妃 石灰簌簌,刻完了。他托着腮嘿嘿地笑出声来,心想,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谥号,印证了楚晚宁是他的人,管他愿不愿意呢,都必须贞于自己,完美极了。如果楚晚宁能被自己气活过来,那就更好了。 他怀着这样的期待,竟两眼发亮,乐呵呵地跑去了红莲水榭。 楚晚宁的脾气最大了。 这样的屈辱,怎么会愿意受呢? 所以快醒来吧,醒来再与他一决高下,一论高低,这次看在他重伤未愈的情况下,自己也可以让他一招。 实在不行的话,十招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醒来吧。 他站在荷花池前,望着里面那个肌骨未损的尸身。 本座都让你十招了,你要识趣。你看本座给你立的碑,难道你不生气吗?不想拽住我的衣襟朝我怒吼低喝,你甘心一生清名,最后变成了荒唐的八个字——卿贞贵妃,楚姬之墓? 醒来。 醒来。 他从面无表情到神色狰狞。 但楚晚宁躺着,不说话,也不动。 很久之后,墨燃才终于明白,他到底是得偿所愿,赢得了他一直以来期望得到的驯顺。 他的师尊,他的仇敌,他床榻上缠绵的伴侣,他的楚晚宁。 终于听话了。 寂静冰冷的龙血山石窟内,墨燃抱着伤痕累累的爱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忽地想到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客栈里,怀里的人曾是那样青涩却热切,与他翻滚缠绵,耳尖通红地,低声问他舒不舒服。 那个时候,他曾在心里赌咒发誓,这一生定不能再伤害楚晚宁半分,他想要循序渐进,小火慢煨,他想要一点点地让楚晚宁适应□□,最后给楚晚宁灵肉结合的战栗。 他做过许多打算,有过很多念头。 甚至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结合,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天边是霞光还是星斗,窗棂落着海棠还是杏花。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会这样。 □□交融,肌肤相贴,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的结合竟是那么荒谬,痛楚,而又疯狂。 两人都疲惫至极,墨燃躺在他身边,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感受,似乎心脏里有某个洁白东西在剧烈震颤,而后地裂天崩,犹如百年巨木被连根拔起,带着簌簌泥沙破土而出。 那个纯洁的东西,似乎包裹着他心脏里某种肮脏而可怖的东西,疯狂地向外挣扎,一黑一白两样东西极速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他不知道从自己心脏里窜逃出的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闲暇去多想,因为楚晚宁说:“你先出去。” 墨燃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声不吭地忍心口处的剧痛,慢慢地把散落一地的衣衫拾起,默默地替楚晚宁重新穿上。 这些衣服穿了很久,因为他几乎不敢去动楚晚宁腰部以下的位置,大腿青紫斑驳的痕迹无疑昭示了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也昭示了楚晚宁此刻究竟会有多痛。 他也不敢去看楚晚宁的脸。 那双眼睛里此刻会有什么? 失望,愤恨,空洞…… 他不愿再想下去。 墨燃花了很久,才把楚晚宁的衣衫穿好,这个时候他的头已经很疼了,浑身都沁着冷汗。 他不知道这种疼痛究竟缘何而来,大抵是跟刚才心脏里缺失的那两样东西有关。他忍着疼,握住楚晚宁冰凉的手。 实在没有勇气去看楚晚宁的脸,所以他就那样盯着那只手,踟蹰许久,轻声问:“师尊都想起来了?” “……嗯。” 墨燃便愣了一会儿。 他脸上带着一种茫然,那种茫然像极了是无家可归的弃犬,他就这样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而后闭上眼睛。 曾经无数次畏惧这件事情的发生,可当审判真的来临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平静和安宁。 好像一个惴惴不安的逃犯,终于被押解进了牢狱。 他站在那一方凄清的囚室里,环顾四周,从前所害怕、所逃避的噩梦终于既成现实,心底里竟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逃亡时永无宁夜。 而堕入网中后,却终于一夜好眠。 再也不用逃了。 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忐忑。 竟成释然。 “我现在很乱,很多东西……都还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方才叫地太激烈,又或许是因为往事袭来的疲惫,楚晚宁声音沙哑,面色也比墨燃更为难看,“太乱了。” 墨燃鼓起勇气,抬手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 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 “墨燃……”他几乎是有些空洞地喃喃,“踏仙帝君……” “……” 蓦地合眼,睫毛颤抖,眉心成川。 “那就先别想了,睡一会儿吧。”墨燃红着眼眶,手指滑过他的脸庞、鬓发,“我陪着你。” 楚晚宁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墨燃只觉得心痛如绞。 “师尊,别怕。是我,不是踏仙君……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 楚晚宁微掀睫羽浓荫,那漆黑的睫毛下面有湿润的光泽在闪动,墨燃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似乎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可是话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楚晚宁阖上了眼睛,在最后一刻把脸转过去了,身子下意识地蜷缩起。 “师尊……”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 “……如果……你早点知道当初在无悲寺外给你一壶米浆的人是我。”楚晚宁的嗓音极为疲惫,“……巫山殿的那些年,你会不会放过我?” 这一问犹如利刃尖刀,直刺听者肺腑。墨燃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哽咽了,不知当如何答话,只是伸出手,想拥住眼前的人。可是手才触上就感到楚晚宁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他在哭。 但墨燃知道,他再也不想要自己瞧见。 过了一会儿,墨燃实在支持不住了,他虽然不知道前世的楚晚宁到底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一个迷阵,但心口的异样感却是越来越鲜明。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胸腔处似乎飘着一缕薄烟,径直飘到楚晚宁的胸背之间,那薄烟太淡了,以至于方才都没有觉察。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烟雾一会儿泛着黑气,一会儿又洁白如玉,湍流不息地从自己的心脏处,流到楚晚宁的心脏里。 这是些什么? 他注意到黑色的东西被楚晚宁的身体不断阻绝于外,渐渐汇聚成一团墨色,被吸纳到旁边的香炉中。 到底是什么? 他想要提醒楚晚宁,可是却发现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又昏迷了过去。庞大的前世记忆令人不堪重负,更何况这些记忆还是凌乱的,要在楚晚宁的脑内重新盘绕、重组。 “师尊。” 疼……怎么会这么疼?好像心脏里有两股势力在做拉锯。黑的和白的,纯澈的和污脏的。 墨燃黑眉紧蹙,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那个熏炉旁,颤抖地揭开炉盖。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些流涌出来的黑气——在香炉里,逐渐凝聚成了一朵黑色重瓣花的模样。 第244章 【龙血山】蛇蜕 孤月夜。 从蛟山逃生的修士们都在药宗门徒的处理之下拔了钻心虫, 包扎好了伤口。但颓丧的气息却是再难收拾,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薛蒙坐在霖铃屿的海滩边,他把龙城弯刀架在腿上,怔忡地看着潮汐涨落, 一起一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蓦地回头,眼睛睁得圆圆的,饱含着殷切希望, 可看清来人之后, 他又立刻失望了, 重新将目光投向茫茫大海。 梅含雪在他身边坐下。 “你爹接到了传讯,有事先回死生之巅去了。他走得急, 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 “你爹和你, 似乎心情都不太好。” “知道就滚。” 梅含雪没有滚,丢给他一个羊皮壶囊:“喝酒么?” 薛蒙怒而回首, 犹如尖针竖起的刺猬:“喝个头!我没那么堕落!” 梅含雪微笑着,金色的细软发丝在海风里显得格外温柔,他一双眼睛犹如浅色碧玉,又似两池幽潭绿水,落着残花。 “喝酒而已, 怎么就堕落了。”梅含雪抬起手,捋了捋鬓边碎发, 手腕处系着的银铃璁珑, “听说过死生之巅不让人□□, 但买醉总可以吧。” “……” “昔闻楚仙君爱极了梨花白,你是他徒弟,怎么学不会他一半海量。” 薛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张口似乎想骂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骂,抓起酒囊解开,喝了一大口。 “好豪气。这是踏雪宫的烧酒,滋味最是——” “噗!”好豪气的薛少主一下喷了大半口,青着脸,“咳咳咳咳咳咳咳!!!” “……”梅含雪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惊讶,“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薛蒙颜面过不去,推开他试图拿回酒囊的手,又仰头猛灌了一口,这次更厉害,咽下去之后直接扭头“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梅含雪竟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了:“我不知道你……算了,快别喝了。” “滚开!” “把酒壶给我。” “滚!”薛蒙心焦之下,谁惹咬谁,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梅含雪,“你叫我喝我就喝,你叫我停我就停,我面子呢?我要不要脸?”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竟已经有了些醉意。 死生之巅曾传言:千杯不醉楚宗师,一杯就倒薛少主。 梅含雪不是死生之巅的人,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知道了也不会拿烈酒来灌他。 薛蒙吐完之后抱着酒囊又喝,这次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才猛喘一口气,紧接着脸色就变得更难看。 梅含雪立刻拿回了酒囊,蹙眉道:“别喝了,回去歇息吧,你已经一个人吹了很久的海风了。” 但薛蒙执拗道:“我要等人回来。” “……” “我……我……”薛蒙眼神发直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忽然大哭起来,“你不懂,你不懂,我等我哥,我等我师尊,我等师昧……你知道吗?四个人,少一个都不对的,少一个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梅含雪很懂怎么安慰女人。 无非就是揽过来说几句体己话,花前月下许之海誓山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男人。 薛蒙也并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憋久了,酒劲儿上来,就终于决堤,他只是想发泄。 “四个人,只剩我一个,现在只剩我一个——我心里头难受。妈的,你懂不懂?!” 梅含雪叹了口气,道:“我懂。” “你就是个骗子,你懂有鬼了。”薛蒙哭着,忽然埋头嚎啕,他紧紧抱着龙城刀,像抱着最后一根枯木,一根浮草。 骗子不知该怎么劝,于是又道:“那好,我不懂。” “没心肝的狗东西,你为什么不懂?!”跟醉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薛蒙又猛地抬脸凶狠无比地瞪着他,泪眼婆娑却恶气横生,“有什么不懂的?不是很好懂吗?” 他伸出手指:“四个!!” 去掉一个,再去掉一个,当去掉第三个的时候,他就又崩溃了,好像那第三根手指是他的泪腺,薛蒙说:“还剩一个了,还剩我一个。你懂了吗?” 梅含雪:“……” 他不想当骗子,也不想当没心肝的狗东西,所以懂和不懂都不能回答,他就干脆不说话。 薛蒙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扭头:“呕——!!!!” 最是风流梅公子,以往别人都是盯着他的脸犯花痴,这是第一个,盯着他看了片刻,居然给看吐了的。 梅含雪有些轻微的头疼:“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时候我给你吃鱼腥草,你吐。长大了给你喝昆仑酒,你又吐。真的是比姑娘还难伺候。” 他望着那个俯身吐得天昏地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人,浅碧色眼眸里满是无奈:“好了,骂完了,吐完了,就回去歇着吧。你哥也好,你师尊也好,你朋友也好,都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的。” 他说着,起身去搀扶薛蒙。 薛蒙一吐之下大概是有些发虚了,脚步都是飘浮的,也再没有去试图挣开别人搀着他的臂膀。 梅含雪带他从过漫长的海岸,从孤月夜的后门进去,准备将他送进屋休息。 但还没进花厅门,梅含雪就刹时感到空气中弥散着的一股浓重的杀意。 他蓦地勒住薛蒙,两个人立刻隐匿在转廊后面,薛蒙猝不及防,“唔”了一声,却被梅含雪紧紧捂住了嘴。 “别吭声。” “手……手拿开……我……想吐……”勉强能听出哼哼。 梅含雪道:“咽下去。” 薛蒙:“……” 怕这醉鬼惹出什么乱子,梅含雪抬手在薛蒙唇上一点,施了噤声咒,而后他侧过脸,瞳眸转动,往花厅内看去。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惊到了。 ——墨燃?! 这时候大多数的掌门和长老都已经返程回各自门派去了,蛟山惊变,他们亟需加固各自领地的结界。 但孤月夜还是留有不少受了伤的修士,此刻都聚在花厅里,满面惊恐地盯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那个男人。 “啧啧。”墨燃披着黑金色的及地斗篷,眯着眼瞳,环顾周围,“瞧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又能见到你们生龙活虎地立在这里。” 有人鼓起勇气朝他喝道:“墨,墨微雨!你忽然间发什么疯!!你被魇住了吗?!” “发疯?”墨燃薄唇轻启,冷笑,“跟本座这样说话,发疯的人是你自己。” 言毕众人只见得一道黑光闪过,那人呆立原地,噗地一股鲜血从胸腔涌溅而出,径直飙到天顶。 “杀、杀人了!” “墨燃你做什么了?!” 更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快,快去找姜掌门来!快去找姜掌门来!” “哦?”墨燃慢条斯理地掀起眼帘,“姜掌门,姜曦啊?” “……” “这人水平是不错,在本座杀过的人里头,排个前十,总是没有问题的。”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梅含雪也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是他所见过的墨宗师,这个男子怨戾冲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煞气。 可无论怎么看,都和墨燃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分毫不差——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刻出另一个人的相貌与音色? 花厅里有孤月夜的长老道:“墨宗师,恐怕你是受了蛟山的魔龙诅咒,你先坐下,待老夫给你诊个脉……”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什么意思?”墨燃眯起眼睛,“老匹夫,拐弯抹角地,骂本座有病么?” 长老:“……” “既然这么想治病,本座帮你啊。天下无病人,饿死当大夫的嘛,这个道理本座懂。”他说着,黑影掠夺,刹那花厅惨叫连连,血花四溅。 待墨燃一拂黑袍,从容立回大厅中心,站在暗红色的杜若纹地毯上时,整个厅内已是缺胳膊的缺胳膊,断腿的断腿,还有些人更凄惨,直接被掏出了心肝脾胃,暴毙而亡。 墨燃着看向那个已经颓然倒在地上的长老,说道:“怎么样,送了这么多病人给你救治,你开心么?” “墨……墨微雨……” “开业大吉,恭喜发财。”墨燃展颜笑了起来,而后在那群或是满地打滚,或是死不瞑目的尸骸中走了出去,“哦,对了。” 在厅门前时,他侧过脸,朝那些人说:“差点忘记说,上修界混吃等死已经好几百年了,记得跟你们掌门支会一声——本座迟早要将上修界所有门派,全都夷为平地。” 有性硬的人嘶哑道:“墨燃,你没种!你只敢到救治重伤修士的花厅里来,你根本就是怕和其他掌门打照面!” “怕他们?”墨燃眯起眼睛,“哪怕你们再一次联起手来,大军压境。只要本座自己不想死,你们谁又能伤的到本座?” “墨燃,你疯了吗?!你和华碧楠难道是一伙儿的?!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墨燃酒窝深深,眸透幽光,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你问本座想要什么?” 他英俊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而后他闭了闭眸子。 “本座想要的东西,便连自己都不清楚。总之这世上没人能给,也没人再能哄得本座开心。”他淡淡的,“本座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早已无欲无求。不过,你若要非得问一个的话——” 他倏地露出了笑。 掀开眼帘,黑瞳里似乎闪着猩红的光泽。 “看你们死啊。” 满座愕然。墨燃眼光扫过那一张张煞白的脸,再也忍不住,垂睫笑出声来:“好久没见过这样有趣的景象了,挺热闹。” “墨燃……你真的是疯了……” “这话你已经说了第二遍了。”忽地笑容拧紧,只听得一声爆响!眨眼间,墨燃已闪电般掠至那人身后,一只手猛拍将下去,霎时间脑浆四溅!! “啊——!” 惊叫声中,墨燃幽幽地抬起了那张溅着血渍的俊脸,露出一双极其诡谲,极其兽性的眼,在犹如雀散的人群中划掠而过。 “本座若不疯一疯,恐怕拂了阁下一番美意。” 那个被他称作阁下的人天灵盖都被震碎,血淌了满头满脸,墨燃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仿佛吃了一顿再寻常不过的饭菜一般,平静而冷酷地环顾着众人。 “好了,今天杀的傻子也已经够了。”他嘴角又慢慢掠起微笑,随意将那尸体一推,踢到一边,“人嘛,一次杀完了总是乏味。死得多了到时候本座又寂寞。留你们苟活数日。” 顿了顿,继续道:“什么时候手痒了,什么时候再捏碎个头来玩玩。” 一片血迹斑驳里,他慢悠悠地踱出了大殿,临到门口,复又侧眸:“在那之前,记得留好你们的脑袋罢。” 说罢纵声大笑,斗篷一裹,倏忽掠地上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斗拱后面。 三日后。 龙血山石室里,墨燃和楚晚宁仍因法咒影响,各自昏迷。而那一盏香炉却忽然咯咯作响,里头涌出黑烟和鲜血,紧接着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从里头穿了出来,回荡在洞府中。 墨燃猛地睁开眼,惊醒。 心口已经不疼了,也没有任何伤,之前联系在他和楚晚宁之间的神秘薄烟也已经散尽。 “师尊!” 他立刻起身,却忽然见到石洞中不知何时已进来了第三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立在石桌前,正细细打量着散发出焦臭味的香炉,身影修长俊美,说不出得好看。他揭开炉盖,一只纤长白腻的手从里头夹出只千瓣奇花,托在掌心端详。 “毁得还真彻底。”他轻声道,而后双指用力,便把那黑色的花朵碾为了粉末。 灰烬中立刻有一缕莹白色的光华腾起,那人负手望着那道白光,颇有些庆幸:“唔,幸好当初炼制这朵花的时候,里头还熔了一片我自己的魂魄。若不是那片魂魄给我指路,这茫茫天地,要找到这个山洞还真不容易。” 那白光像是听得懂他的话,绕着那个人缓缓盘绕,但色泽却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殇不见了。 墨燃沙哑道:“你是……” 听到动静,那个人放下熏炉,叹息一声:“醒了?” “你是谁?” 那人淡淡地:“你觉得我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熟悉,但墨燃刚刚苏醒,意识尚有些昏沉,犹如做了一场千秋大梦,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人能是谁? 听他方才说话,似乎与那朵神秘的黑色花朵有关,炼化花草蛊虫是孤月夜最擅长的事情……是……华碧楠? 想到华碧楠,就立时想到师昧,墨燃陡生一股恨意,但还未说话,那人就回过了身来。 石洞内光影昏沉,但随着那人转脸,却刹那间满室生辉,他生的当真是极美的。 这个人惯于放落的长发,此刻高束而起,绣着精细纹饰的一字巾端端正正地配在额前,整个人精神面貌很不一样,竟是半点柔弱气质都不再有,一双桃花眼含情流波,明朗清澈。 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却墨燃惊如雷霆轰顶,两个字悚然而出,犹如利箭划破死寂: “师昧?!!” 来者正是师昧……来者竟是师昧!! 这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捋了捋鬓边碎发,淡淡道:“阿燃,瞧见我,这么惊讶么。” 血流冲撞骨膜,颅内嗡嗡作响,墨燃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根本无法猜透为什么师昧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又会是这样陌生的神态表情。 他整个人都是僵凝的,诸般话语鲠于喉间,到最后,犹豫道出的却先是一句:“……你的眼睛……” “没有受伤。”师昧微笑着,朝墨燃走过来,“我来,是要见我思慕之人的,要是瞎了盲了,难看了,谁会喜欢我?” “……” 墨燃从他戏谑的神态举止中慢慢回神,竟是一时半会儿再也说不出话来,惊愕就如黑云压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你……怎么会是你……寒鳞圣手呢!!” 心中愤怒忽然洪波涌起。 这一刻墨燃终于明白了前世薛蒙的感受,没什么比被朝夕相处的故人背叛算计更为痛楚的事了。 “寒鳞圣手呢!!!” “哦,他呀。”师昧笑了,“来日方长,不急着解释。” 他说着,一步一步往前,直到紧贴在墨燃身边。 师昧笑道:“比起谈论寒鳞圣手,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波折,我还是更想先与我爱慕之人谈谈心。” 墨燃又是极怒又是心寒,脸色愈发铁青:“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那俊美斯文的男人轻笑一声:“嗯?”他眼尾柔腻,犹如烟霞,盯着墨燃的脸:“……你我脾性相斥,确实无甚可聊。” 他说着,袍缘委地,从墨燃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楚晚宁面前。墨燃还没反应过来,师昧就已不无温柔地伸出一只细腻匀长的手,低头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 “……”墨燃脑中一片茫然,仍未理解此举何意。 师昧则凝视着楚晚宁,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师尊,那个莽夫弄疼你了吧?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 水葱般的指尖点着沉睡之人的下唇,师昧眯起眼睛,美貌依旧,却如鸩酒。 “恢复了记忆也好。当初你动的那些手脚,有些我至今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醒了,我们还能互相讨教讨教手段。” 他顿了顿,微笑道:“上辈子你机关算尽,瞒天过海,把弟子欺负得好惨。如果换成别人,这样折腾我,死上一百次都不够啦,但你跟我对着干,我依旧疼你爱你。” 他说着,看了墨燃一眼,而后竟俯身在楚晚宁脸颊上亲了一口,垂眸叹息道:“谁让我喜欢你呢。我的好师尊。” 第245章 【龙血山】情敌 “……………………” 犹如五雷轰顶, 僵于原处。 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师昧在说什么?师昧在做什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燃一时咽不下这场惊变, 他甚至都不觉得师昧方才会是在亲吻楚晚宁, 这画面太惊悚,亲眼瞧见他都以为自己错生了幻觉。 他以手覆额,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闪过的是师昧少年时那温暖笑意, 柔声唤道:“阿燃。” 可眼前这个人……他居然……居然…… 简直寒毛倒竖。 师昧喜欢……师尊? 怎么可能?!! 师昧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喜爱师尊的情绪来, 要说薛蒙喜欢楚晚宁, 都要比师昧喜欢楚晚宁来得让人信服。师昧怎么可能喜欢?他一直谨慎恭敬,话也说的很少, 甚至也不粘着师尊。 上完课, 做完事, 规规矩矩地就走了…… 怎么可能。 师昧直起身子,乜斜过眸,盈盈望着墨燃,轻笑出声:“这里好像有个人被我吓到了?” “你……简直……荒唐……” “荒唐?”师昧好整以暇, “我的小师弟, 到底是谁荒唐呀?把师尊欺负的那么惨的人,难道是我吗?” 墨燃的脸蓦地红了, 眼中又是愤怒又是茫然。 换作任何人出现在这里, 他都能杀气腾腾地反斥回去,可是杵在这里的不是别人, 而是那个他误以为自己喜爱了两辈子的师明净。 他竟一时噎地说不出话来。 师昧倒是有脸皮多了, 他淡淡道:“不过, 要说我做过的荒唐事,也不是没有。比如装作喜欢你,待你好那么多年,甚至在见鬼的审讯之下,硬生生顶过疼痛,骗你说……我喜欢你。” 顿了顿,他的眼神中浮出一丝嘲弄:“别闹啦,如果我会喜欢上你这种除了脸之外一无是处的人,倒真可以自戳双目而亡了。” 墨燃:“…………” “怎么不说话,不服气?”师昧倾城容姿,即便是冷笑,也是极其美貌的,他斜乜了墨燃一眼,又去摸楚晚宁的下巴。 墨燃简直怒火中烧,便要召唤见鬼。 然而掌心之中只是猩红一闪,灵流便立刻消失了。 师昧眼皮也懒得抬,说道:“别白费力了,前世晚宁布下这个局,用他的一半地魂,终于替你拔出了蛊花,你如今是再也不会受到控制了,但身子却需要十来天才能恢复灵力。此刻要再和我斗,那就是以卵击石。” “你叫谁晚宁!!”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难道只允许你欺师灭祖,却不允许我疼爱师尊吗?” “你——!” “你上都上过了,滋味尝了无数次。”师昧轻笑,“也该轮到我了吧?操/你/操/过的人,我其实是有些委屈的。但看着是他的份上,我也就忍了。” 墨燃狂怒至极,没有神武,亦是近身相搏。 “唉……所以我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打打杀杀不知斯文的东西。”师昧倏地放开了楚晚宁,与墨燃在这一方石室内斗了起来。 石洞幽昏,两个高大男人拆招的身影倒投在壁上,犹如双龙腾云厮杀交缠,焰电汹涌。 师昧不擅攻击,贴身近战无论如何不会是墨燃的对手,眼见不妙,他振袖一挥,里头竟涌出了滚滚灵蛇,锁向墨燃。而自己则趁机掠到一旁,将楚晚宁一把抱起,朝着石洞外飞掠而去。 “师尊——!!” 墨燃勉强甩开那些冰冷粘腻的滑蛇,紧追其后,但见师昧立于树梢上端,一轮明月正映照于他身后。 师昧笑道:“别追了,你刚刚恢复,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是追不上我的。” “师明净你为何……你为何如此?!” “阿燃。”师昧微笑道,“师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讨厌师昧、师明净,这两个称呼?” “……”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从今往后,可以叫我的本名。” “……什么。” “在下姓华,无字,名碧楠。” 华碧楠!!!? 看到墨燃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师昧愈发粲然地笑弯了眉眼:“对了,看在你我师兄弟一场的份上,透给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别去孤月夜啦,你现在去孤月夜,会被姜曦撕成碎片的。也别试图跟着我了,乖一点,早些回死生之巅吧。”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脸色煞白:“你想对死生之巅做什么?!” “这辈子你倒也不笨。”师昧笑了笑,“师哥给了你一个小惊喜,你去了就知道。” 墨燃喉中腥甜,眸眼焚着炽焰,他此刻甚至不知自己是悲伤更多还是愤怒更甚,他厉声喝道:“师昧,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在谋什么?!!不是你跟我说,死生之巅是你的家吗?不是你告诉我……流亡中是伯父救回了你……不是你告诉我,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我们吗?!” 他的声音到最后都在颤抖了,指捏成拳,紧陷于掌。 “……难道这些都是你在骗我?难道这么多年,两辈子——”墨燃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了。 刺骨的寒意—— “难道两辈子……都是你在算计?!” 师昧没有作声,宽袍大袖,飘然立在树梢,微笑望着他。桃花眼弯起来,下颚尖尖的,在这迷雾重重的山间,犹如子夜狐。 “你……”每字每句都在齿间战栗。 墨燃的脑中纷乱一片,他的目光都是疯狂的。 “师昧,你说话啊……” 从那一年烛台旁温柔相劝,到后来同行相伴,形影不离。 “你说话啊!” 从曾经纤细如玉的翩翩少年,到后来无间天裂,大雪中躺在自己怀里,跟自己说,不要记恨,不要去责怪师尊。 墨燃几乎都要破碎了:“你明明死了……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到死生之巅……你不可能是师昧……你……怎么可能……” “因为你蠢。” 清雅的声嗓响起,师昧终于开了口,但却不无讽嘲。 “你们这些莽夫,永远只知道修炼灵核,瞧不上药宗。你也好,尊主也好……甚至我们英明的师尊。”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前言有错,师尊倒不是莽夫。不过你们这种人,都是对药蛊一道看不上眼的。” 墨燃喃喃:“药蛊……” “要让一个死人活命很难。”师昧慢条斯理的,“但要让一个活人假死,我办法多得是。” 如果此时墨燃头脑清醒,就该听出师昧这句话里的缺漏来。 就算用药可以让一个活人假死,但是,前世他守在霜天殿内七日,后来又亲眼看着师昧落葬。当时棺椁三层,层层封着长生钉,封土更是高厚。不惊动守陵人的情况下,哪个活人能自己从这样的墓穴里钻出来? 于是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师昧在说谎。第二,前世,曾有个人潜入了死生之巅的墓区,从外面打开了封土和棺材,将里头诈尸复生的师昧放了出来…… 但墨燃此时整个人都是乱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脾胃都倒错了位置,他根本无心细想,听到师昧这样说,眼前立时浮现了记忆里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 大雪纷飞中,师明净死了,从此墨燃恨透了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透了袖手旁观的楚晚宁,从此踏入深渊,自堕黑暗…… 可谁知!! 假的……竟是假的!! 他竟为一个假死之人,疯狂了半辈子,痴迷了半辈子,杀尽天下,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男人。 荒唐。 荒唐!!!! 愤怒与苦痛刺得他头皮发麻,瞳孔紧缩,他几乎是暴虐地:“你……竟能心安!” “我心安得很。”师昧微笑着,“倒是你,踏仙帝君。” “……” 四字一出,如掐七寸。 “无论你握起屠刀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怨憎也好,因为不甘也罢,你的手上此刻都已染满了鲜血。” 他说着,刻意将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抱得更紧,几乎像是炫耀战利品一般地姿态。 “满手血腥的踏仙帝君,该怎么和白璧无瑕的北斗仙尊在一起?” 墨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退去。 师昧却很清楚他的软肋,于是挥舞着蝎螯,将毒汁源源不断地刺入对方体内。他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你配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脏吗?” “你在偷。” 起风了,雾散去,一轮明月皎然,自云后探出。 师昧笑吟吟地,却一字一句胜过尖刀,刀刀见血:“踏仙君,你所有跟他的日子,都是偷来的,你自己是个怎样的货色,你自己最清楚,用不着我多提。” 墨燃嘴唇都是青白的,愤怒悲伤恐惧后悔自责肝肠寸断,没谁能接受那么多情绪,会疯魔的。 “我……” “别我啦。”师昧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什么呀?你难道以为,你当了半辈子墨宗师,救了那么几条人命,就足以将你的罪孽一笔勾销了?” 他望着墨燃的脸,轻笑:“你想的好美。” 墨燃竟失言。 “如今,师尊已经有了前世的记忆,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你杀的人,屠的城,欺的师灭的祖——你伤他的心,他统统都会记得。全部都会想起来。”他顿了顿,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墨燃脸上的神情,而后满意地笑道:“墨宗师,该低头了,你认罪吧。” 低头罢。 认罪罢…… 一生荒谬,穷极凶煞,都是错的。 墨燃喉头滚了一滚,赤红着双目,紧紧盯着树梢上的那个人,但目光触到他怀里的楚晚宁,便又不可自制地痛楚起来,视线犹如蒲草枯萎蜷缩。 他猛地别过了头。 “你想想看,等他醒了,知你骗了他那么久,他该会有多生气?”师昧温柔地抚着楚晚宁的脸颊,柔荑般细长的手指堪堪滑过唇边,“师尊的性子骏烈,这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 说者刺入要害,听者如坠冰窟。 原谅…… 他从来就没有奢求过的,可是他一直不希望审判的到来,他一直不敢想象这一天到来。 墨燃倏地阖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师昧的嗓音在迷雾空山中显得那么缥缈清幽,竟似规劝人苦海回头的神佛:“别追了,回死生之巅去吧。等你去到那里,就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惊喜是什么了。” 袅袅回荡。 “好好接受那份惊喜,不要多做反抗。”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桃花眸子凝望着树下的人。 “另外,阿燃,我们俩说到底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是参不透我所欲所求的。”他温声道,仿佛昔日弟子房里询问他抄手是否好吃,辣油是否添够,“我没你那么丧心病狂,轻易不会想要陷害身边好友亲朋。但是——” 他话锋一转,却不多言。 墨燃猛地回头:“你想怎样?!” 师昧见他的目光自楚晚宁身上扫过,不由笑了笑:“你不必担心,师尊在我这里,我只会疼他,不会伤他。他这般洁白如玉之人,我自是比你懂得怜惜……” 每一个腔调都在唇齿间浸得柔腻,才轻吐出来。 墨燃激得浑身都在颤抖,如果他此刻灵力尚在,恐怕师昧早已被他撕成了碎片扯成了残渣。 但他没有灵力,师昧也正是算准了他此刻没有灵力,才会这样为所欲为。 师昧轻笑:“但是死生之巅的那些同门师兄弟,甚至伯父,伯母……还有少主。”他眼波流转,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你若是没把那个惊喜处理好,是会害死他们第二次的。你看看,要是师尊醒过来,知道你又一次害苦了所有人,知道你又自私自利,苟且偷生——他还会不会看你,哪怕最后一眼?” 第246章 【龙血山】绑缚 墨燃几乎是银牙咬碎, 目眦尽裂:“师明净!!!” 师昧袍袖一拂,月影之下,衣摆飘飞。 他在林梢之上立着,侧过脸,俊俏的面庞上华光流淌:“走啦, 再不走师尊该醒了。如果他醒来看到我们站在这里吵架, 怕是要不高兴的。” 顿了顿, 他又微笑着补上了一句:“对了阿燃。下次见面, 记得叫我华碧楠, 或者叫我师公也行——如果, 还有下次的话。” 这回他说完, 腾空而起,足尖轻盈,霎时间就消失在龙血山的茂密林木之中,再也瞧不见身影。唯剩那动听却森寒的笑声,犹如蛛网落下, 泛着泠泠幽光,弥久不散。 “师昧!——师明净!!” 枝梢山雾间, 师昧再也不回头去看墨燃, 而是抱着怀里的人,疾速掠过高低起伏的岩崖, 斗篷翻飞, 衣袍猎猎。 他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眼中泛着光亮。犹如满载而归的猎手, 等着回去饱餐胜利的硕果。可就在低飞掠地间,却忽然听到怀里的人因前世梦魇,而沙哑地唤了一声:“墨燃……” 师昧那种欣喜的神情略微僵凝,随即眯起眼,目光三分寒凉七分渴热。 “……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一步。” 但楚晚宁听不到,他发着高热,一张清俊英气的脸,此刻白如冰湖,甚至能教人瞧清下面一些淡青色的血管。 楚晚宁轻声地说:“墨燃……” 师昧倏地停下脚步,似乎因为隐忍太久,而有些急不可耐和郁躁,但他踌躇片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在昏迷的楚晚宁面前,并没有在墨燃面前那样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盯着楚晚宁的脸庞看了一会儿,他说道:“别惦记了,很快就再也没有墨燃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知你这人情深,要是一时忘不掉他,其实也没有关系。等我大事成后,会有足够的精力来慢慢消磨你。” 说完这句话,他再一次掠地而起,半空中召出佩剑,径直朝蛟山英雄冢方向飞去。 夜很深了,儒风门的埋骨之地静悄悄的,月光洒在一座又一座坟茔上。那些先前被徐霜林做成珍珑棋子的人因为失去了灵力流转,再也不会动弹,只僵愣愣地戳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师昧以贮藏的南宫氏族鲜血打开了蛟山之门,他转过眼珠,看到南宫柳呆立在山麓上。 南宫柳不能算个完全的棋子,只是个半成品,多少还保有着一丝元气。但这个人如今已完全失了神智,头脑不过就是个五岁小儿,师昧并没有这个闲心去杀他,何况他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挚友哥哥,你回来啦。”南宫柳一瞧见他,就展颜笑了,微胖的脸上有些真心实意的开怀。 徐霜林曾将师明净认作是自己的挚友,所以南宫柳也跟着管他叫挚友哥哥。 这个称呼让师昧微微一顿,随即眯起眼睛:“不要乱叫。” “啊……”南宫柳就有些茫然地瞅着他,“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吗?” “不喜欢,叫我华碧楠就好。”师昧阴沉着脸,“去,往前走,给我开路。” “挚友哥哥要去哪里?” “……”跟这个脑子只有五岁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师昧不耐道,“带我去徐霜林原来住的那间密室。” 南宫柳就带他走。 其实那间密室对师昧而言并不是秘密,只是一路上需要洒下南宫家鲜血的地方实在太多,他虽有贮存,但怀里抱着个楚晚宁,腾出手来实在麻烦,还不如南宫柳好用。 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南宫柳忽然回头,憋不住好奇一般,问他:“挚友哥哥今天是带朋友回来过夜吗?” “过夜?”师昧像是被这两个字取悦到了,眉宇微微放松,他微笑道,“差不多,就是过夜,不过以后他要在这里过很多很多的夜,应该说是常住了。” 南宫柳便愈发好奇:“他是谁呀?” 师昧思忖片刻,忽然笑了笑:“你真想知道?小孩子听起来恐怕不合适。” 南宫柳便把眼睛睁圆,这样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神情,着实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又有些滑稽。 他们一路走到密室门前,大门开了,里头燃着长明灯火。室内清幽简洁,只收拾出一张床榻,铺着厚厚的剑齿虎兽皮,放着雪绡纱帐。床榻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箜篌,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再无其他。 师昧将楚晚宁安顿在床上,自己则拂袖坐于榻侧,垂眸凝视着楚晚宁的脸庞。烛火很明亮,照亮了这张熟悉的面容。 清醒时,剑眉入鬓,凤目生威。 而此刻面庞憔悴,一笔线条勒至下颚处便如残烟终了…… 师昧对此并不在意,他只觉得趟过两辈子,楚晚宁和墨燃终于都败在了他的手里。此时此刻,楚晚宁躺在他身边,墨燃灵力暂失,很快也会乖乖走进自己步的局里,他的谋划终于要实现。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南宫柳凑过来说:“咦?这个人好眼熟啊。” 师昧睨过眸子瞧他:“你想的起来他是谁吗?” “想不起来。” 师昧提点道:“以前这个哥哥训斥过你,给过你难堪。” “哎?在哪里?” “就在儒风门大殿上。” 南宫柳茫然道:“啊,真的吗?……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师昧沉默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不记得才好呢。” 南宫柳不知他其中深意,歪着头又瞧了楚晚宁一会儿,才忽然道:“不过他长得真好看。闭着眼睛不笑的样子都好看。” 师昧笑眯眯地:“他可是踏仙帝君的宠妃,你说能不好看吗?” “宠妃……是什么意思?” 师昧眉眼里的笑意便愈发浓深:“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去帮我采一些橘子来,再烧些热水……他脾气那么差,要是醒了之后没些好吃的伺候着,怕是会更加生气。” 南宫柳便准备去了。 可是走到门边,又有些踌躇。师昧见状,便问他:“怎么了?” “橘子……”南宫柳犹豫咬着手指道,“挚友哥哥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就是徐霜林。 师昧自然不会跟南宫柳说徐霜林已经死了,他微笑道:“你乖乖听话,好好做事情,陛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南宫柳眼睛亮了亮,立刻背起密室门旁摆着的小竹篓子,出门采摘橘子去了。 师昧望着他离去的地方,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神智的时候兄弟阋墙,没了神智,反倒兄友弟恭了起来……果然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在小时候才最干净,一旦长大了,卷了权谋纷争,就脏了。” 他说着,回过头,抚摸着楚晚宁的脸颊。 “你看,修真界大多数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护的。”指尖描摹过那英挺的脸庞,师昧叹息道,“你又何苦为了这些人,殚精竭虑、切断魂魄、撕裂时空、忍辱负重……和我斗了两辈子?” 沉眠中的楚晚宁自然是不会回答他。 前世重重的苦痛与梦魇煎熬着他,令他脸颊烫热,眉心紧蹙。师昧托腮瞧了一会儿,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瓶银瓶所装载的貘香露。 “这个给你喝一点吧。”师昧打开了香露,“我知道你一定会梦见前世的事情。当初在轩辕阁也是知道你会来,所以才特地让他们拿了貘香露去卖……我想让你好受些,但也不愿教人起疑心。所以你看,跟着我比跟着墨燃好吧?这种不值价的小玩意儿,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天天都能给你尝到鲜。但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打架。” 芬芳馥郁的露水斟入一只白瓷小盏里,凑到楚晚宁唇边。 喂了药,对着自己得之不易的战果发了会儿呆,师昧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他在乾坤袋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根漆黑的帛带。他把这帛带覆在了楚晚宁的眼睑上,施了个定凝咒,将对方的双眼完全蒙住。 做完这一切,他慢悠悠地起身,捏起楚晚宁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很是满意。 “嗯,确实好看。也难怪上辈子墨燃喜欢这么绑着你干你。偶尔学一学他也不错,至少他在这方面还算有些情趣。” 师妹的笑容一直很温柔,和曾经无殊。他的指尖慢慢拂过楚晚宁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落在了蒙着眼睛的黑帛带上。 他又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声软语说道:“师尊,快些醒来吧。我啊……方才想到个很有意思的把戏,等你醒了,不如一块儿玩玩,好吗?” 第247章 【龙血山】鸿雁 楚晚宁躺在床榻上, 头脑昏昏沉沉的,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似乎是师昧和墨燃, 后来争吵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再后来, 他好像躺在了温暖的被褥间, 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破碎的声音犹如隔着汪洋传来,他听不清, 只偶尔飘进三两句话,什么前世, 什么师尊——他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师昧的声音, 但他没有太多的力气消化,这些语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雾般散去了。 他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变得完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前世的记忆就像雨水汇入江河,最终奔向大海。 他首先梦到的是幽深的回廊,那回廊建在死生之巅的红莲水榭,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 风一吹香雪飘落, 满纸都是芳华。 他坐在廊下, 正在一张石桌前写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 踏仙帝君不允许他与外人接触, 亦不许他豢养鸽子或是任何的动物,就连红莲水榭外头都被重重叠叠下了无数道啸叫禁咒。 但楚晚宁还是写。 太孤独了,一个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要说不烦闷,那是假的。 信写给薛蒙,也没什么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怎样。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太多内容。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薛蒙和师昧学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楚晚宁恍神地,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他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他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他写“故人何在”,写“海阔山遥”。 后来,风吹着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他舍不得拂,看着那淡淡的瑰丽的紫,笔锋渐转,又写“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平平仄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着写着,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静好岁月。 起风了,吹得纸张哗哗翻飞,有镇纸不曾压好的,被吹得飘起来,在午后斑驳清香的阳光中,乱了满地。 楚晚宁搁落毛笔,叹了口气,去拾那一地的书信与诗词。 一张又一张,落在草地上,石阶边,落在残花处,枯叶间。他正要去拾一张飘在落英芬芳里的纸张。 忽然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在他之前,就将那页纸拣起。 “你在写什么?” 楚晚宁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着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时来到水榭里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袭黑金华袍,戴着九旒冠冕,修狭苍白的手指上还戴着龙鳞扳指,显然刚从朝堂上回来。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宁一眼,而后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纸,读了两段,眼睛就眯了起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沉默一会儿,抬起眼来:“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楚晚宁说着,想把信拿回来,却被墨燃干脆地抬手挡住了。 “别啊。”他道,“你紧张些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又仔细往下面看,视线一掠数行,不动声色地,“哦。写给薛蒙的?” “随手写的。”楚晚宁不愿连累旁人,说道,“没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宁与他无话可讲,转身回桌台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踏仙君跟着走过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张信纸。 凤目抬起,对上踏仙君那张神情狭蹙的脸。 “……” 罢了,他要就给他。 于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张,结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这样,他拿一张,墨燃拦一张,到了最后,楚晚宁终于有些不耐了,不知这人阴阳怪气地又发什么疯,掀起眼帘,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是什么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说啊。”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楚晚宁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此刻踏仙君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楚晚宁心中隐痛,他蓦地低头,不再说话,阖了眼眸。 他不吭声,墨燃就开始渐渐阴郁,在这片沉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纸,一张一张阅遍,越往后看,眼睛就眯的越发危险。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一个能把年号拟成“戟罢”的男人,在石桌旁寻章摘句,绞尽脑汁。 到最后,面目阴鸷,蓦地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 他冷然抬起眼来。 “楚晚宁,你想他。” “……没有。” 他不想与他纠缠,说着转身就要走,可是没走两步,袍袖就被拽住了,紧接着暴躁而凶悍的力道扼住下巴,天旋地转间,已猛地被推在了石桌上。 墨燃的手劲是那么大,那么狠,转眼就在他脸颊掐出青紫红痕。 阳光透过藤花洒下来,照在楚晚宁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映着踏仙帝君几乎有些疯魔扭曲的脸。 英俊的,苍白的。 炽热的。 踏仙君浑不知羞耻二字,幕天席地就开始撕扯着楚晚宁的衣衫。如果说推在石桌上还有别的可能,那么开始撕衣服显然就再没有什么回寰于地了。楚晚宁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喝道:“墨微雨——!” 饱含着怒意和失望的语气并没有熄灭墨燃的邪火,反而如热油倒落,溅起烈焰雄浑。 猛地侵入进去时,楚晚宁只感到极度的痛楚。 他不愿意去碰墨燃的背脊,只反手痉挛性地抓着石桌的边缘,低沉地喘着气:“孽畜……” 墨燃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血气,对孽畜二字倒是不做评判,而是阴恻恻地:“你不解释也罢。确实不应当再问你。你如今根本不能再算是本座的师尊了。” 他的动作激烈而凶狠,只一味寻求着自己的快意与舒爽,至楚晚宁的感受却如草芥。 “晚宁如今算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过是个侧妃,禁脔……腿再给本座分开些。” 纠缠间,墨燃将他翻过身去,满桌的纸墨都被打得纷乱,毛笔也跌在地上。楚晚宁被他摁在桌边,身下是无休无止的痛苦,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苍茫。 他看着那一字一句,看着那一笔一划。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故人何在? 海阔……山遥。 字句诛心。 眼前尚有少年时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帘子温柔地颤动着,像是栖落黑色的蝶花。 耳鬓却是踏仙君低沉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践他,在沙哑地说:“楚晚宁……呵,本座的楚妃心里头竟还会惦记着别人?” “什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嗓音里竟有杀意,“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楚晚宁咬着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湿红印记,凤目却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顶撞会换来更凶狠的对待,却还是执迷不悟地说,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谁,你也不知道海阔山遥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君是谁,月又指谁。 你……不会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后,墨燃终于放过了他。 楚晚宁衣衫凌乱,躺在紫藤花里,躺在诗词笔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红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时染在指端的艳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软禁了那么久,从最初的钻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于心死。 灵核毁去的他如今还能做什么?所谓的尊严,不过也只剩下了事后,总要固执地自己穿好衣衫,不愿假于人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墨燃就坐在石桌边,拿着他写过的书信,又一张一张地看。 看到梦醒人间看微雨的那张时,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顿,但很快他就将那张纸翻了过去,而后带着讥嘲地:“骨头都软了,字倒是依旧挺秀。” 他把这一叠书信收进袍襟里,而后站起来。 风吹过他的衣摆,玄色衣冠上的金线襥黼流淌着华彩。 “走了。”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睨过眼眸,紫藤花影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愈发幽深:“不送送本座?” 树荫流淌,楚晚宁嗓音低哑,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过你的。” 墨燃一怔:“什么?”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抬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极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写过,是你忘了。” “你教我写过?”墨燃皱起眉头,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宁,看他的样子,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欲走的人又停了脚步。 墨燃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晚宁望着他,说:“很早之前。”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往红莲水榭的屋子里走去。 墨燃杵在原处,一时没有离开,也没有进来。后来楚晚宁从窗口瞥见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着压在镇纸下的剩下一叠书信翻阅着。 楚晚宁把窗也关上了。 当天晚上,他就因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风寒。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觉得墨燃也不会知晓。但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听刘公说,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没有留宿皇后居处,便连晚膳都没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开始下暴雨。这时候,红莲水榭里来了人。 “陛下有谕,请楚宗师移步寝宫。” 这些亲随,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宁之间的关系,却还被墨燃要求着管他叫宗师。 若非是尚存一丝心善,那便是刻薄与恶毒了。 楚晚宁身体难受得厉害,脸色显得很苍白,人也很阴沉,他说:“不去。” “陛下有——” “有什么都不去。” “……” 和一个病人上床自然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前他身体格外不适时,墨燃也基本不会再强求些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那个被打发了的宫人就又回来了,他进了红莲水榭,在咳嗽咳得厉害的楚晚宁面前行了一礼,而后神情淡漠地说:“陛下有谕,小病无恙,请宗师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寝。” 第248章 【龙血山】遗忘 楚晚宁自知别无选择, 终于还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 撑起油纸伞, 去了巫山大殿。 殿内连枝错银铜灯燃着熠熠光辉,九十九盏灯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将整个巫山殿映得辉煌灿烂。两旁随侍的亲随对楚宗师侍寝一事已是司空见惯, 见他进来,皆垂眸行礼。楚晚宁面无表情地穿过偏门游廊,往后殿休憩处行去——到雕漆朱门前了, 他伸出手,推开门扉。 屋内很暖, 与外头的寒雨连江不同,更有扑鼻而来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懒地斜卧于榻上, 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红泥小壶,正在饮酒。 “你来了。” “……” “坐。” 楚晚宁走到离他最远的那个竹席, 坐下,阖目。 墨燃倒也没有强求他靠近, 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透着些薄红。他斜乜眼眸,黑到发紫的眼瞳里流着些细碎光辉。又闷一口, 墨燃仰头望着雕龙绘凤的顶梁, 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着。 他忽然问:“还会做抄手吗?” 楚晚宁的睫毛微微一动,但他最后仍说:“不会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饶:“你做过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宁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 “你说的不错, 那是东施效颦。” 墨燃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记本座的仇?” “没有。” “那如果本座现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宁没有说话, 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视着他:“问你话。如果要你现在做一份,你还愿不愿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宁终于睁开眼,冷淡地望着他,“你会吃吗?” 没有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墨燃颊上霎时浮一层血色,似乎是酒气上涌,又似乎是怒气。总之他眼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茫然,出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他于是咬牙切齿,暴躁地哗啦一声将酒盏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洒了满地。 墨燃阴鸷地站起,身影犹如山岳。他迈过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宁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齿地,“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开楚晚宁,犹如兀鹰般在原地盘桓,来来回回地走着—— 忽然,脚步停落。 他转头瞪着楚晚宁,问:“你什么时候教过我见信如晤这句话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讲话半点理性都没有,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着他,将他拽到书案前。铺纸研磨,哗啦摊开一堆书卷。墨燃道:“写给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宁本就发着低烧,被他这般逼迫着,急怒之下就愈发窒闷,涨红着脸呛咳了起来。 墨燃把笔塞到他手里,阴沉而躁郁地说:“写。”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宁的灵核在之前的师徒对决中已经破碎,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 墨燃这才怔住,盯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而后慢慢松了手。 “也不过就是书信寒暄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终于,楚晚宁止住咳,他长叹了口气,拿帕子拭去唇边的血。 他抬起眼,缓了口气,望着墨燃:“从前每一封信,你都会写这个开头。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动笔,所以忘了。” “我……写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着他,“写给谁?”他几乎是愠怒地:“我给谁写信?在这世上我还能给谁写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困顿又懊丧,眼中闪烁着迷迷蒙蒙的光泽。 楚晚宁便是在那个时候,隐约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当墨燃是喝醉了,记性不好。于是也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巫山殿的书房中,是有书信匣的,死生之巅所有信件都会锁在一个乾坤匣里归档。墨燃如笼中困兽逡巡几圈,忽地想起来书信匣的存在,便将那尘封的匣子取出来,把一封又一封久远的信函拆开。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写的,按着师从的长老分门别类。写信的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墨燃的叛门的那一年。这其中玉衡长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来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书信。 他颤抖着拆开来。 是他的字迹不错,稚嫩歪斜,却写的极为认真。一封封看过去,每一封信上都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颤抖,眼中闪着光怪陆离的色泽。 —— “阿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荀姐姐,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那些久远的称呼令人战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狭长细小,阴云在他英挺的脸庞覆压聚积。 楚晚宁立在旁边,初时依旧不在意,但越到后来,墨燃的神情就越让他感到异样……他忍不住将目光锁在了书桌前,那个哗哗翻动着陈旧书信,举止近趋疯狂的男人。 一种细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笃笃叩击着楚晚宁的心房。 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墨燃在信笺里怔忡茫然而又疯狂的样子。 ……哪里不对? “我阿娘已经死了……”忽然,墨燃喃喃着开口,抬眼望向楚晚宁,“我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楚晚宁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恐怖在心里啄凿着,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黑暗即将破壳而出。 阴云降世。 忘了“见信如晤”这种写了多遍的寒暄词,已属奇怪,但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么多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实在太过蹊跷。 墨燃还在一张张看着:“展信舒颜……展信舒颜……”那双黑到发紫的眸瞳里闪着的光泽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中,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 踏仙帝君喃喃着:“……是你教我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楚晚宁脸色煞白,他紧紧盯着墨燃,目如鹰隼:“你,都不记得了?” 心如擂鼓。 几许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几乎迷茫地反问:“记得什么?” 鼓停。 那细小的喙惧终于将外壳啄破,铺天满地的怖意狂涌奔踏,朝着屋内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来,惊涛拍岸! 楚晚宁的头皮都麻了——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初墨燃说要给母亲写信,写了足足三百余封,说是要凑足一千封,而后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付之一炬,烧与地府的娘亲…… 三百余封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他嘴唇微微发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宁哑声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瞧见天问时,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你说你也想要这样的神武。”楚晚宁说,“你也想有一把天问……” 这个喝醉了的人就问他,眼神里透露一丝嘲讽:“我要天问做什么?是杀人,还是审讯?” 楚晚宁低声道:“蚯蚓。” 当年红莲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葱,笑吟吟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时此刻,踏仙帝君眯着虎狼般的眸子,却是丝毫不解地:“什么蚯蚓?” 外头天雷破空,紫电贯夜。 轰隆隆的巨响。 楚晚宁蓦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颤动缩拢。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实没有再对楚晚宁做什么。他喝的真的是有点多了,后来就捧着那些书信发呆。 再后来,墨燃伏在案前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仍在喃喃着:“什么蚯蚓?……没有蚯蚓……” 忽地有劲风吹开窗,砰的一声响,山风夹杂着大雨灌入,蓦地灭去了窗边的几盏灯火。 屋内骤暗。 楚晚宁立在墨燃身边,唇齿发凉,低头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脑中那种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鲜明——墨燃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零散的往事?为什么会选择性地忘记掉了一些纯澈的过去? 是因为喝醉了?因为巧合?还是……有谁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轻声咕哝了一声:“冷……” 楚晚宁的血都凉透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听到墨燃说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抬起手,将窗扉合拢,挡去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做完这些,楚晚宁却没有走,他怔忡地,将额头抵在镂着蝙鹿花纹的轩窗上,指节泛着白玉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从衣襟内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灵符。 升龙符。 他已经没有灵核了,墨燃觉得他完全不能再动用任何法术,所以那些楚晚宁曾经的符纸,他也懒得收走。 事实上墨燃这么做也没错,楚晚宁咬破手指尖,滴了十余滴鲜血,几乎都透了升龙符纸,那上头的小龙才无精打采地浮了出来。 它浑身都散发着虚弱的光,有气无力地仰起头:“啊……楚晚宁……好久不见……” 小龙立都有些立不稳,龙爪子在纸上迈了几步,就又啪嗒一声瘫回纸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找本座呢?为什么又只给本座那么一点点灵气……唔,真的是灵气……连灵力都算不上……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楚晚宁轻轻把它捉起来,放到手掌上,“请你,帮我一个忙。”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小龙叹息着,但它的力量与楚晚宁息息相关,所以它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太多,蔫头耷脑地,“你说吧,这次想让本座替你做什么?” 楚晚宁带着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鬓边。 指捏成拳,没入掌心。楚晚宁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去尽力试一试,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法咒。” 其实,初时那个灿烂驯顺,连蚯蚓都舍不得害死的少年,最终竟成魔头。 他作为师尊,怎会没有丝毫的猜疑? 眼睁睁看着徒弟杀死了薛正雍、王夫人、杀死了姜曦、叶忘昔。 屠尽了儒风门。 踏尽了枯骨。 他看着墨燃杀戮,看着墨燃满手血腥,脸上身上都溅满热血,站在死人堆里朝自己回眸狞笑。 他痛心之余,又何曾不觉得怪异? 墨燃原当不是这样的人。 可当小纸龙竭尽全力,替楚晚宁在纸笺上奋力涂抹开一个符咒形状的时候,尽管有所准备,楚晚宁还是惊呆了。 钟情诀。 墨燃身上竟然有钟情诀?!! 小龙画完符咒之后,就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它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消失在了升龙符里。楚晚宁则执着那张薄薄的纸,颅内仿佛有山石崩裂,摧枯拉朽。 可是勉强冷静下来,反反复复看了多次之后,楚晚宁却发觉这个钟情诀的图像不对—— 它竟然是左右颠倒的。 第249章 【龙血山】本真 第二日墨燃醒来,对于酒醉后发生的事情, 记得就不那么清楚了。 但他不记得, 楚晚宁却不会忘。 那天之后,他旁敲侧击, 确认了墨燃确实是真的对许多往事失去了记忆, 因此越发不安。他花了很长时间, 后来总算从死生之巅藏书阁的一本药宗经书里找到了关于这种阵法的记载。 光线自窗外洒进:“八苦长恨……” 指尖摩挲过书卷上描绘的那暗黑色纹路,楚晚宁又取出小龙画的咒符,两相比对,却是一模一样。 那是颗黑色的心脏,乍看很容易辨认成钟情诀,但钟情诀是心脏靠左会有一颗芝麻大小的余白, 这个则倒过来, 是在右边。 小龙显示的符咒痕迹与法术效果是相应的, 如此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与钟情诀相似, 但效力相反的花蛊? 空幽无人的经阁内,那古籍混杂着上古魔文,并不是那么好理解。虽然楚晚宁对魔文多少有些涉猎,但看起来依旧十分艰深晦涩。 他逐字逐句读的很慢, 不过,每当他读懂一句话, 心中的骇然就更甚一筹。 “八苦长恨花, 魔种。”水色薄唇轻启, 楚晚宁低声道,“相传千万年前,由勾陈上宫自魔域带入人间。” 书上绘着一粒品相诡谲的种子,旁边画着一滴血水,一缕薄烟。 “此种栽培甚难,需以魔血滴灌十年,再融以一缕饲主魂魄,方能萌芽开花。” 楚晚宁喃喃道:“需要魔血和饲主魂魄才能长出来?可这世间……哪里还有纯魔。” 不过文献所述未必全对,也不必细究。 他接着往下看,只见绢本上画着一颗心脏,心脏靠右处有一朵重瓣鲜花灿然怒放。在这释图旁边,又写着一段复杂魔文:“此魔花,土育不活,水培不活,见天不活,见地不活,唯有人心可以养载之。” 楚晚宁一惊,这竟是只能开在心脏里的花种? 再往下看,更是触目惊心。 绢本上所写的意思,大致说的就是,一旦某个人心中被种下了八苦长恨花,就会经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宿主还与往日没有太大不同,只是会渐渐开始情绪躁郁,容易以恶意揣测他人,并且开始逐渐淡忘一些美好的回忆。在这个阶段,八苦长恨花虽然难以拔除,但只要及时发现,效力还是能慢慢被抑制住的,如果情况好的话,最后长恨花就会陷入休眠,很难再奏效。 但如果这个时候没有被发现,那么根据宿主自身,慢则十年八年,快则只需要某件大事的情绪激化,八苦长恨花就会生长到第二个阶段。 这个阶段,宿主会开始迅速遗忘所有与“纯澈”“温柔”“希望”有关的纯澈记忆,而会反复回忆起生命中经过的坎坷与挫折,恶意与欺凌。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都会被宿主所铭记。 深入骨髓。 楚晚宁读到这里,脸庞已经白的和霜雪一般。 墨燃……不正是如此吗? 他忘记了自己少年时的心愿,忘记了一笔一划写过的书信,甚至对自己的母亲都不再那样印象分明。 他继续往下看,到了第三个阶段,宿主就会变得嗜血凶暴,寡有理性…… 会把从前遭受的苦难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楚晚宁眼前仿佛晃过墨燃在儒风门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一只手注满灵力,猛地刺入修士体内。 满指鲜血,硬生生将心脏掏出,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是尸首残躯,可墨燃只是纵声长笑,眼中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一句话: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你难求一丈!” 狠戾的,疯魔的,邪性的,狰狞的。 为什么墨燃会变成这样? 自己当时并不是没有过丝毫怀疑,可是八苦长恨花的效用是层层递进,逐渐加深的,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绢本上也写了——这种魔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滋生暴虐,而是会扩大宿主本身的仇恨与欲望。 也就是说,这些仇恨与欲望,确确实实就是属于墨燃的没错,谁都没有冤枉他。 墨燃确实想过要把儒风门屠城,确实想过要独步天下,也确实恨过怨过楚晚宁,但这种情绪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只是深埋心底、连自己都已经快遗忘掉的一段狂想。 只是八苦长恨花,会把他心里所有犄角旮旯的恨意都挖出来,付诸实践。 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中了长恨花的宿主虽然癫狂疯魔,但却恨的有理有据,而不是忽然性情大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人们就会觉得“他是因为仇恨而慢慢变成这样的”,而不会去想“他是因为蛊咒而慢慢变成这样的”。 正因如此,就几乎不会有人能够轻易发觉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而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往往也是在第二、第三阶段,想拔除或者想遏制,都是绝无可能了。 楚晚宁读完了这一段记载,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惊讶?后悔?愤怒?恐惧?或者是痛惜…… 他不知道。 他坐在藏书阁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地板上,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尚算温暖,但洒在他身上,却唤不回一星半点的热气。 楚晚宁在书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那个人幽幽地笑着,厉鬼亡灵一般盘踞着,从幕后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他又低头,去看绢上写着的那一句话—— “第一阶段,若及时发觉,长恨花虽难拔除,却可遏制,宿主终不至失其本心。” 这一句话,楚晚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他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他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是他不好,是他之失。是他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他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他却什么没有发觉,所谓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却连徒弟成了魔花的宿主都不曾觉察,是他的孤僻与不善言辞,终致使墨燃独自上路,走向茫茫长夜,涉入血海深仇。 他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墨燃称他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他芒刺在背他如鲠在噎他惊极愕极——他,枉为人师。 这个时候回头去看,墨燃的异状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两年,朝夕相伴的那么多岁月,墨燃从最初那个有些腼腆又有些灿烂的少年,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 而自己作为他的师父,竟直到今日——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再难回首,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五内混荡他身若飘舟他痛极恨极——他枉为人师!! 那一天,楚晚宁不知自己是怎样将情绪拾掇好,怎样缓缓地步出了藏书阁,走在死生之巅空寂的竹林间。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红莲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乱的。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阳光灿烂,到日暮黄昏。 后来,他的视野里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宽肩窄腰,仪表堂堂。他踩着满地晚霞,手里提着一觞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来。 楚晚宁因出神,一时反应不过来人是谁,今夕何年。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便在他眼里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 他记得,那是拜师满一个月的时候,墨燃提着一个竹藤缠绕的小泥壶,兴冲冲地跑来红莲水榭找自己。 少年跑的太快了,脸颊微红,喘着气,眼睛亮的惊人。 “师尊,我在山下尝到了一种特别好喝的酒,打了一点,我请你喝。” 楚晚宁问:“你还没有接过委派,哪里来的钱?” 墨燃露齿而笑:“问伯父借的。” “……何必破费。” “因为师尊喜欢我。”墨燃笑道,双手捧着酒壶,递到楚晚宁面前,“我也喜欢师尊呀。” 楚晚宁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尴尬与赧然。 少年人的示好太炽烈了,他觉得像烫手山芋,握不住。 他拂袖斥道:“胡言乱语,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今后不得再说。” “唔……那好吧。”少年挠了挠头,“不过我吃到好的,喝到好的,肯定会想到师尊呀,我想和师尊一起尝尝。” “……我没喝过酒。” 墨燃就笑了:“那总要试一下吧?没准师尊是海量。” 楚晚宁抿了抿唇,接过酒壶,打开来,试探着闻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香吗?” “嗯。” “哈哈,快喝点看看。” 楚晚宁就喝了一口,虽烈,但滋味醇厚,唇齿之间浸满馥郁芬芳,楚晚宁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是不错,叫什么酒?” 墨燃咧嘴粲然:“这个叫梨花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到的酒,他喃喃着重复:“梨花白……倒是个好名字。” 墨燃很高兴:“师尊若是喜欢,等我以后能接委派了,赚了钱两,我天天买给师尊喝。” 楚晚宁又喝了一口,斜过凤目瞧他,脸上神情依旧寡淡:“那你的银钱怕是存不住了。” 墨燃就笑眯眯地:“不用存啦,我赚的都用来给师尊和伯父伯母买东西。” 楚晚宁不吭声,但心中隐隐觉得裂了道口子,有丝丝缕缕的甜意渗出来。他为了不让墨燃瞧出自己的欢欣,以免让人觉得“玉衡长老原来靠一杯酒就能买通”,便继续不动声色地握着酒壶,冷冷淡淡地喝着。 身旁是新收的小徒弟絮絮叨叨,楚晚宁有时觉得很惊讶,自己的淡漠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墙垣。 唯有这家伙开开心心地翻过了墙来,还没事人一样地摸着后脑勺东张西望。 怕是个傻子。 这边,墨燃盘算着以后要买什么孝敬师父,便问:“师尊喜欢吃桂花糕吗?” “嗯。” “荷花酥呢?” “嗯。” “桂花糖藕呢?” “嗯。” 墨燃的酒窝就愈发深甜,他笑道:“师尊是真的很喜欢甜的东西。” 楚晚宁这次不嗯了,他大概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甜食与自己一贯冰冷冷的模样不太相符。 他又喝了一口酒,因为懊恼,所以喝的这一口颇为豪迈。这酒虽然甜醇,但还是有点冲,他被呛到了。 无奈要脸,楚晚宁觉得喝酒被呛到这种事情很丢人,所以就硬生生地忍着不咳嗽,忍着忍着,喉间辛辣便愈烈,激得他眼尾鼻尖都不禁有些发红。 身边的少年还在宏图大志,说着他并不波澜壮阔的未来,很有些英雄气短的意思:“那我就都给师尊买回来,我以后搜集五湖四海的好吃的,编成册子,然后陪着师尊吃遍天南海北,再然后……” 他笑着回头,忽地吓了一跳。 “师尊,你、你怎么了?” 楚晚宁:“……” 身为人师,若是被徒弟送来的酒水呛到,岂非天大的笑话? 坚持住,不能咳。 于是眼尾愈发红,眸里甚至都起了一层迷蒙水汽。 墨燃便有些手足无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师尊,你怎么哭了?” “……” 楚晚宁瞪着他,长睫毛微微颤动着,有些怒意。 墨燃没有觉乎出他的恼怒,愣了一会,才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语气刹那变得很温柔:“是之前都没有人买给师尊吃吗?” 楚晚宁的怒意便更甚了。 墨燃自顾自地:“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总吃不到东西,都快饿死了。后来路上遇到一个小哥哥,给我喝了一壶甜甜的米粥……我也喜欢甜的呀,但之前也没人能买给我吃。” 这个少年颇有推己及人的天赋,最后笃信地认定楚晚宁是因为感动而红了眼眶。 他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了,楚晚宁长那么大,除去手把手教别人法术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怀罪牵过他的手。就这样冷不防被一个新收的弟子冒冒失失不守规矩地拉住,他觉得很意外。 他正欲怒,抬眼却见他的这个小意外,正仰着一张英俊而稚气尚存的年轻脸庞,认认真真地说: “师尊,等我出息了,我给你买糖吃呀。” 少年眉梢眼角尽是柔和。 “我给你们买最好的糖果,管够。我阿娘教过我,要报恩的呢。” 没好好上过学,乐馆子里混久了,讲话总是那么怪腔怪调的,总有些词不达意的可笑。 但是,楚晚宁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被烫到了,他盯着墨燃看了须臾,忽地垂落眼帘,不再吭声。 过了好久,酒劲终于缓下去了,楚晚宁才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嗓子,淡淡地:“以后不要再讲糊涂话。还有……”也是忽然的好奇心起,他问,“有件事,我想问你。” “师尊尽管说。” 楚晚宁踌躇着,最终还是有些尴尬地问:“那时候,通天塔前那么多人,为什么拜我?” 少年墨燃开口说话—— 但就在此时,回忆蓦地被打断了。 踏仙君提着酒壶,立在了一直发怔的楚晚宁面前,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怎么了?” 楚晚宁的眸子这时才慢慢有了焦点,他看着眼前的墨燃。 面色苍白,神情阴鸷,虽依旧英俊,却难掩骨中暴虐。野兽般的一双鹰眼。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炽热的少年了。 都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非常非常地疲惫。是被软禁了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极度茫然与痛楚。 他矛盾极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楚晚宁转过了脸。 一只微凉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凤目中光影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映着浓浓昏暗里,踏仙君那张略显阴沉的脸:“你还在生气?” 楚晚宁闭了眼,良久,喉中沙哑:“没有。” “烧热退了?”未及楚晚宁答话,墨燃就径自松开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额头,然后自顾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来,一边拍开酒罐子的封泥,一边说道:“既然病好了,气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个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死生之巅实则危机四伏,明知不该打草惊蛇,不该有所异样。 但当酒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欢的酒。”时,他还是恍神了。 香气飘然而出,如隔尘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 一生都不会忘。 楚晚宁抬起眼,看着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记得这桩往事了。他忽然心头钝痛,喉间酸涩不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太烈了,这样豪饮,是会呛到的。 但这一次,楚晚宁再也无所顾忌地,甚至犹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眶红了,睫毛湿了,甚至终有泪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过,他很快就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咧嘴笑了起来:“师尊怎么了?怎么哭了?” 楚晚宁忍着,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极哪怕真相已知,也什么都不能做。 或拔除长恨花。 或找出幕后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须隐忍下去。 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装作恨极怒极,楚晚宁于是阖了眸,极力绷着脊背,喑哑道:“酒。”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冲了?” 楚晚宁不答,又满一杯,饮入肺腑,一路烧烫。 “为什么拜了我?” 他舒开氤氲的眼眸,遥遥眺望,暮霭之间,通天塔依旧庄严矗立。只是当年那个笑吟吟说着:“因为我喜欢你,觉得你亲切。”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是谓长恨。 曾有那么多次觉察真相的机会,但他都错过了,而他终于觉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时,却已成废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宁看着墨燃在自己枕边熟睡,那张曾经纯澈的脸庞笼着一层阴冷,脸色白的像纸。 他恨过,怨过。 在墨燃与自己挥刀断义的时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强迫自己雌伏的时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长夜里,凄清罗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边,终于知道真相的楚晚宁只觉得过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罢,都是那样荒谬。 墨燃早已中了蛊毒,这一切所作所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个叱咤风云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铁锁囚困,铁链绑缚。自己身为师尊,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不知道背后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对墨燃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和缓。他只能恨着,怨着,心冷心死着。 只有当夜深人静,在这巫山殿里,苏幕深处,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第250章 【龙血山】执念 只有当夜深人静, 在这巫山殿里, 苏幕深处, 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 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让你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成为了万人唾骂的暴君。 世上谁都不知你的真容,不知你曾良善, 你曾纯真, 不知你曾为救不了雨天的蚯蚓而苦恼, 你曾为了满池荷花开放而灿笑。 世上谁都怨你冷血无情, 却不知你曾羞赧地挠着头说:“我、我也没什么能耐,以后要是有些闲钱了, 就多盖点屋舍, 给跟我以前一样没地住的人落脚, 这样就好啦。” 谁都恨你杀伐屠戮, 却不知你曾告诉我:“师尊, 我想要一根像天问一样的神武。它可以辨黑白, 还能救命呢。” 谁都在诅咒你,人人得而诛之。 我已知真相, 却还不了你尊严。 大约墨燃这种人对于目光总是很敏感,即使睡着也不例外。他眼睑微动,未及楚晚宁反应, 眸子便已睁开:“你……” 端的是四目相对。 “你在看什么?” 楚晚宁此时的情绪已绷到极致, 他不知当如何应对, 于是翻了个身,免去与墨燃对视,而后才道:“没什么。” 墨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面拥住了他,结实宽阔的胸膛贴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黑夜里,楚晚宁睁开眼,面前微风吹着罗帷拂动,身后是踏仙帝君的热胸怀。这个男人的嗓音说不准是嘲讽还是慵懒,淡淡地:“你身上好凉,有汗。” 说着,凑下来在颈侧细嗅。 “是不是做噩梦了?”墨燃轻笑着,带着些初醒之人的悠闲,“闻到了一些害怕的味道。” 楚晚宁不答话,但他确实是在细细地发着抖。 不是怕,是因为难过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摧垮,他几乎耗竭了浑身的气力,只为保持这最后一点镇定。 他最终还是成功地从墨燃的眼皮子底下佯作过关,墨燃没有觉察他的异样,打了个哈欠之后,人渐渐地清醒。他又去嗅了嗅楚晚宁的肩膀和鬓发,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身体,怎么连出汗都有些花香?”他似笑非笑地,“就和个草木修成的人形一样。” 若平时这样调侃,惹来的定会是一通羞怒至极的叱骂。 但这天夜里,墨燃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楚晚宁的回应。他有些意外,于是干脆起身,将楚晚宁整个人翻过来,重新密密实实地覆压住他,雄浑宽阔的身形完全将身下之人笼罩。 他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 他躺在他身下,眼里都只有彼此。 殿内一点未曾熄灭的烛火,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透进来,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墨燃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依旧是剑眉凌厉,凤目斜飞,鼻梁高挺,眉眼之间天生傲气。 但不知为什么,今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伸出手,触上楚晚宁脸颊。指端传来战栗,而身下之人蓦地合了眼,万般情绪,隐忍不发。 墨燃彻底从寤寐中清醒。 他感到刺激。 楚晚宁蹙着的眉心也好,水色的薄唇也罢,还是那张胎薄易碎的脸……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胸臆中的征服欲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隐约有种不安定,让墨燃又耐着性子问了他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楚晚宁睁开眼,半阖的眸子里闪动着细碎光泽。 他心里的苦痛与郁躁实在无处宣泄,终成一句喑哑:“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 “如果早点阻止,会不会都不一样。” 墨燃没有回答,他觉得楚晚宁挺可笑的,都已经败于自己手下那么久了,成了亲,封了妃,成了禁脔。 一切都成定局,为何会在今夜胡思乱想,又有了这般念头。 夜晚的巫山殿没有旁人,只有床榻上赤身裸·体的这一对怨侣。轩窗外飘入的花香令墨燃觉得心情松畅,并不是很想对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发火。 他对楚妃的耐心,总比对皇后的耐心要好上不少。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楚晚宁的隐忍与痛苦,瞧着瞧着,心头发痒,热热的像是有火苗又燃起。 于是他难得与之说笑,带着些懒意:“晚宁如果早些发现本座称帝的苗头,又想怎么阻止本座?” 指尖寸寸抚下。踏仙君性感而慵倦:“拿身体吗?” 看着楚晚宁眸中瞬间笼上的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墨燃的眼神湿润郁沉起来,过了片刻,他低声咒骂。 他受不了楚晚宁给他的任何诱惑,无论有意无意。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任何的前戏。 就像野兽相合,他抬起了楚晚宁修长紧实的腿,有些急促地覆压而下—— 若是八苦长恨本就因欲而生,难道自己这一具残躯,多少也能勾起墨燃本身的热火吗? 他不知道。 【有一只小小的河蟹爬过,真的很小,不介意的话老地方见】 很乱。 一切都是乱的。 楚晚宁听着墨燃在自己耳鬓间不住地问着,亲吻着,喘息着,痛苦和爱欲的狂热犹如疾风骤雨般交织。 他竟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把控不住,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一夜,他第一次那么脆弱。 更要命的是虽然他不答话,但墨燃很快就从他的颤抖和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最受不了的那个角度和位置。 【有一只小小的河蟹,很小很小,不看也没事,想看的话老地方见】 于是翻天覆地,连床几乎都要掀翻,被褥枕头全都错了位,滑到地下,但在激烈纠缠的两个人却什么也顾不上。 这种交融甚至可以说是缠绵的。 那响动甚至让外头值夜的宫人,第二日见到楚晚宁,脸颊都有些微红,眼里透着些探寻的暧昧。 他失给他,他亦被他刺激到神识溃散,褥子都被弄得暧昧湿泞。 其实这应该算是楚晚宁被软禁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没有被用药的情况下,被墨燃直接弄到释出。 恍惚间,他听到墨燃在低沉地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顺理成章,你知道为什么吗?” “……” “我很早就想要你。”墨燃的手指没入楚晚宁漆黑的长发,“我恨极了你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的样子,无论我做什么,都讨不得你半句好。” 楚晚宁睫羽轻颤,几乎是刺痛的。 那人还在他发鬓边喃喃不休。明明被欺辱的是他,可得了便宜的那个男人思及往事却反而像个怨妇:“无论我做得多好,多卖力,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的。 你我之间,也曾有过和缓,也曾有过花间的一壶酒,有过雨中同撑的一把伞,中秋的一轮月。但你都忘了,而我如今也不能再提。 “所以,你看。只有把你手脚折断,筋骨抽离,爪牙拔尽,你才会乖乖躺在我身下。”墨燃亲吻着他,语气疯狂又热烈,“我只有当上踏仙帝君,才能这样欺压你,折磨你,强迫你,践踏你。” 释放过的地方仍然炽热,在血肉间搏动。 “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墨燃轻声道,“就算堕于地狱被判无可超生,也是值的。足够刺激了。” 他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到最后也没有退出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墨燃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哪怕知道楚晚宁会生病,知道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也不愿意出来。 他心中有一捧燥热的火,欲望四溅,兽性狰狞。 唯有楚晚宁是他的水,是他的匣,是他想要撕裂撕碎想要亲吻残肢的那个人。 而楚晚宁呢?他在最初的痛苦过后,终于开始慢慢沉下来,慢慢地开始独自一人,梳理着所有已知的线索,思索着幕后之人给墨燃种下长恨花,究竟图谋什么,最终想要的又是什么。 另一方面,虽然书上写了长恨花到了第三个阶段就绝无可能拔出,但楚晚宁依旧不愿放弃。 他从来都狠倔而不服输。 他不认命。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缺失灵力之后,楚晚宁做什么都非常困苦,何况还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幕后黑手很难找出,拔除长恨花更是天方夜谭,但是那个人操控墨燃的目的却越来越明显—— 因为墨燃开始修习时空生死门。 “重生术,本座是练不来了。” 还记得墨燃那天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啁啾的黄鹂,淡淡道,“看了卷宗,说是要阴气重的人才可能学会。”说着,他回过头来,看了楚晚宁一眼:“我打算修第一禁术。” “时空生死门?” “不然还能是什么。” “……你不可能学会的。” 墨燃便微笑:“总要尝试过了再低头。什么都没做,说什么可能不可能。” 楚晚宁摇头道:“这第一大禁术逆天改命,撕裂两个不相干的红尘,从来为天道所不容——” 他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打断。 墨燃的神情很慵懒:“天道算什么,为何要它容我?本座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他于是开始付诸实践。第一禁术失传已久,墨燃贵为九五之尊,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卷古早拓本,而且还缺失了最重要的一段章节。没有完整的秘笈,墨燃哪怕灵力再凶悍,都只能修成空间门,而根本做不到真正撕裂时空。 而也就是从那时起,楚晚宁开始明白那个对墨燃种下花蛊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肯定不是为了一统天下。他猜想的是,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开启时空生死门。而且不是开一个小裂口,恐怕是想彻彻底底将两个红尘融汇贯通。 只有极少数人,比如墨燃这种天生灵力雄厚霸道的天纵之才,才有可能做到这点。 下卷 同归 第251章 【龙血山】回归 “你想用第一禁术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这样问, 墨燃这天心情好,才终于慢悠悠地回答道:“回到过去。”  “然后呢?”    踏仙君眼皮一抬:“救他回来。”   “他”是谁, 自是不言而喻。   楚晚宁白衣如雪,立在墨燃面前:“你若是仔细翻过第一禁术相关的典籍,就应该知道,没有哪个扭转时空的施术者能得善终。最后一位宗师试图将女儿从另一个时空带回自己身边,与那个时空中的自己自相残杀, 那件事情的结局怎样,你不会不知道。”   墨燃皱了下眉头, 换了个坐姿, 长腿交叠,支着脸颊看着他:“本座还真不知道。”  “……”    “这种失败的例子, 又有什么可看的。”   楚晚宁道:“没有人成功过。”   墨燃道:“那本座就当第一个成功的人。”   楚晚宁又道:“时空一旦紊乱,你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墨燃几乎是在嗤笑了:“即便天下大乱, 洪水滔天,与本座又有何干?”  楚晚宁仍不甘心:“就算你真的把师明净从另一个时空里带回来, 那个另一个你呢?又当如何自宽。若是当年两个宗师强夺一人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想过该怎么办吗?”   墨燃笑吟吟地:“不过是另一个红尘的我自己而已。他若拦我, 杀了就好。”   楚晚宁蓦地住了口, 忽觉得毛骨悚然。  墨燃是真的已经疯魔了。   “那若是……”几乎是木僵地,楚晚宁慢慢道,“当年宗师抢女的覆辙重蹈。你与你自己强夺师明净的过程中, 发生意外,那个尘世的师明净恐怕就会被绞碎在时空裂缝里, 你……”  这回话未说完,就听得哐当一声响。  墨燃霍然起身,已把面前的果盘案几踹翻。葡萄柑橘荔枝甘,此刻都如他杀过的人,砍过的头,骨碌碌滚了满地。 踏仙君大步踏过来,绣暗龙纹赤舃踩在地上,碎了一地果子,葡萄裂了像血,荔枝碎了像脑浆——他在这弥漫着清甜果香的尸山血海中,蓦地揪住了楚晚宁的衣襟,眼神如虎如狼。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希望他死。”墨燃阴沉道,“但你未免恶毒过甚。他怎么说也是你徒弟,曾经拜过你,信过你。楚晚宁,你就这样咒他。”    “我没有咒他,与你所言,皆是事实。”   墨燃厉声道:“谁要听你的事实?本座想要的人,撕裂时空扭转乾坤也要救回来!红尘拦着撕红尘,我自己拦着那就杀了我——你若再拦,那么……”  他喘了会儿气,眼神疯狂中却有些濡湿了。    那么又当如何?践踏?可他已把楚晚宁的脊梁踩断。淫辱?楚晚宁早已是与他拜堂成亲的男人。  那么,杀?  忽然心中闷痛,竟说不出口,竟不知下文。  墨燃怫然离去,留楚晚宁独自立在空寂大殿中,周遭四野都是黑暗,他知道这黑暗是一个人布下的局,踏仙君也好,北斗仙尊也好,都已泥足深陷。   可他该怎么办?   第一禁术一旦施展,如果只是撕开一道裂口倒还不算大事,就像人的伤疤能够结痂,时空也能自愈。不过要是撕开的口子大了,变数多了,两个红尘交织错乱,到最后或许就会变成古籍上记载的那样。  崩裂。    “红尘有序,若序崩裂,天罚将至,皆归鸿蒙。”   ——这句话楚晚宁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读到过,但印象极其清晰,讲的就是时空生死门失控的后果。   所谓天罚将至,皆归鸿蒙,就是说,天神会给凡间惩罚,把两个错乱的时空都碾作齑粉,重归于零。  第一禁术失控,代价将会是两个时空的完全覆灭。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让墨燃再这样继续下去。   那天晚上,墨燃忙着处理昆仑动·乱的卷宗,便没有找楚晚宁再行厮磨。于是楚晚宁又提着风灯,去了藏书阁。  这也是墨燃的一点仁心,他知道楚晚宁再难成气候,所以除了被惹怒的时候,平日里也不在死生之巅设阻。什么藏书阁、后山、哪怕神武库,他都并不介意楚晚宁前往。   道理就和养猫一样。  尖牙磨平,利爪剪掉,那也就够了。如果做到把腿打折,让猫咪动弹不得,野性全无,那也实在太过无聊。   楚晚宁在藏书阁梳理了自己得到的全部脉络,结合了目前的情况,最终断定两件事:  第一,幕后之人极其擅长用药,但灵力一定不强。这点很好理解,因为如果此人灵力本身就很雄厚,就根本不需要假借人手来做这些事情。  第二,师昧的死一定是幕后之人所策划的,目的是催生墨燃心中仇恨。   这一点楚晚宁也在古籍上得到了佐证。    “八苦长恨可抹去人心中所有温良,但也可保留对某一人的温情回忆。”繁复的魔文被字句破译,“因此,施术者往往使得长恨花主保留对自己的正常回忆,使得长恨花主认同施术者,依赖施术者,愿为之入死出生。”  师昧早已去世,是他亲眼见到的,不会有假。所以师昧应当不是施术之人,但墨燃显然记得所有与师昧有关的美好回忆,而幕后之人正是利用了墨燃仅存的这一点纯澈温情,诱惑着他去触碰三大禁术。 从掌控天下的珍珑棋局。到让死人复活的重生术。到扭转乾坤的时空生死门。  墨燃也确实一一都去尝试过了,无论成功与否。  什么人会如此迫切地渴望同时掌控三门禁术?什么人会希望大幅撕裂时空,冒着两个红尘都被归零的风险,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楚晚宁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该怎么赶在墨燃练出生死门之前,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几番思索后,终于看清楚了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必须杀掉踏仙帝君,然后回到过去,趁墨燃心中的八苦长恨还未深种,将其遏制。设法拔除。    中过一次八苦长恨的人不可能再中第二次,这样一来,哪怕在踏仙君死后,幕后黑手依旧设法开启了时空生死门,也再没有办法得到最强战力墨微雨。    杀掉踏仙帝君……    夜晚的藏书阁有飞蛾蹈火,扑进楚晚宁携来的风灯里,瞬间被火舌吞没,残躯都不剩下,唯有一片焦臭。 楚晚宁独自看着那烛火,看着那些蠢笨的蛾。 火很亮,而心极冷。   杀掉踏仙帝君……杀了踏仙帝君……  杀了墨燃。  杀了那个,被掌控、被利用、好日子少的可怜的男人。   从前身为师尊,没有保护好他,如今还要亲手谋划,令他伏诛。 楚晚宁蓦地合了眼,微微将头颅后仰,枕在书架间。风灯闪闪烁烁,而他也将如飞蛾扑向烈火。  必须杀了墨微雨。   下雨了。  霏霏小雨,入骨缠绵。  楚晚宁是他的男宠,从浅寐中醒来。  墨燃的欲望与精力从来都很惊人,楚晚宁不知道这个人对宋秋桐是否也会这般无休无止地纠缠,他发泄出来的究竟是单纯的兽·欲还是只对自己一个人的渴切。 不重要。   墨燃此时就躺在他身边,已经熟睡,和之前的那么多个长夜并无太多不同。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荒唐,要的也越来越多,做完之后不出去是常有的事情,第二日醒来,朝堂之前,还会再行一番云雨。    杀了他。   可是力量相差的那么悬殊,楚晚宁不觉得自己会有胜算,哪怕就在枕边。   再等一等吧。  他这样跟自己说。  终归是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杀人,另一件是自己抢在幕后黑手之前,先打开一次时空生死门,阻拦过去的墨燃近一步被长恨花吞噬。既然第一件无法立刻完成,他就去做第二件。    ——开启第一禁术,生死门。   关于这门禁术,他脑中不知为何总隐约有些印象。结合墨燃找到的那一卷拓本,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大致还原了咒诀原貌。但因为没有灵核,楚晚宁极难施展法术,好在他与九歌天生默契,哪怕没有灵核也能召唤。所以虽然摸索起来很困难,经历的挫折自然也不必多说。但总而言之,楚晚宁最后还是借九歌之力,撕开了一道极小的时空裂口。  那是真正可以通往过去的缝隙。    他靠近了,冥冥听到那缝隙中传来一声哨子响-- 时空生死门,开门哨子响,闭门哨子响。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他听到有个悠远空旷的嗓音在问他:“君往何处去?” 初时心如擂鼓,但真的船到桥头,竟忽地坦然。   “君往何处去?”   当那个声音再一次重复询问的时候,楚晚宁看了一眼歌舞已起的巫山殿——今日自己惹了墨燃大发雷霆,此刻墨燃已召了宋秋桐过去相陪,应当不会再寻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凤目有光:“我想回到墨燃刚刚中了八苦长恨花的那一年。”   他尝试着,把话说的更清晰。  “也就是长恨花还在第一阶段,一切都可以挽回的那一年。……你明白吗?”  裂缝里无人答应,但就在楚晚宁将要失望时,一道光辉忽然亮起,时空隧道缓缓打开。   一步踏进,天晕地旋。待一切复归平静,他睁开眼睛,面前恰有几瓣桃花飘落。  他……他竟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   这个时候,死生之巅月白风清,是晚春时节。 “……”  楚晚宁站了一会儿,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然后拨开重重繁花,自裂缝中行出。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门派后山。扑鼻而来的是王夫人栽种的花草清香,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数千名弟子房内透出的光亮,在夜色里汇聚成静谧的银河。 故地重游,恍若一梦。   楚晚宁立在原处,脸上虽无太多表情,但胸臆中却百感交集。他慢慢一路走下去,看着小弟子们嘻嘻哈哈地打闹而过,瞧见舞剑坪上璇玑长老正在和禄存长老比试切磋,过一个拐角,甚至瞧见王夫人养的那只名为菜包的胖猫,正蹲在墙垣上,伸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去细嗅着墙头盛开的月季花。   他错了,不是恍如一梦。这些年,哪怕是在最好的梦里,他都没有能够回到这样的死生之巅。   楚晚宁看着眼前的一步一景,独自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夜里离开红莲水榭的习惯,于是并不太担心会遇到这个时空的自己。 走着走着,忽然见到迎面行来两个少年,一个明艳若芙蕖,一个耀眼如雀屏。  他原本就很缓慢的脚步,终于忍不住停落了。   那是少年时代的薛蒙和师昧。 下卷 同归 第252章 【龙血山】裂魂 他们俩正在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彼此脸上都有轻松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抬手往师昧鬓发间放落一朵鹅黄白瓣的小花, 被师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声来。   “啊,师尊?”   要闪身已经来不及,薛蒙转头时余光瞥见了他,先是一愣, 随后欣喜道:“难得这么晚了还能见到师尊。”一面说着,一面迎上前。  师昧也笑着跟过来, 温柔知礼道:“问师尊安。”   楚晚宁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想从容答应,可是尚未开口, 眼眶便红了,所幸夜很深, 有足够的黑暗为他遮掩。  薛蒙颇有些猫儿一般的好奇:“师尊要去哪里?”  “随……”嗓音出口,却是沙哑得不像话, 他忙住了嘴, 咳嗽一声, 缓了片刻才道, “随便走走。”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  “你们呢?”   “我和师昧刚刚从无常镇回来。买了许多好吃的。”一提起这个,薛蒙就显得很高兴, “今儿有庙会呢,热闹得很。”  换作这个时代的楚晚宁, 这对话就应当到此为止了。  楚晚宁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去了解这些少年人凑了什么热闹,买了什么吃食,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那时候淡淡的,与谁都若即若离,不爱去看一眼别人的私事琐事。   但如今的楚晚宁,却觉得薛蒙也好,师昧也罢,他们的每一个字,每个神情,甚至是眼神里的每一缕光影都弥足珍贵。 他想再多看几眼,多听几句。  这是他自己的红尘里,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于是他问:“买了什么?”   “师尊想看吗?”薛蒙兴高采烈地就去翻自己的乾坤袋,献宝一般,“果丹皮,松子酥,桂花糖……”  絮絮叨叨地数着,忽捧一把桂花糖,全都奉到楚晚宁手里。  “买多了,这些都给师尊。”    师昧也在一旁翻遍了自己的袋子,但他似乎没买几样东西,翻来翻去,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耳根便有些浮红。  “……”    楚晚宁道:“不用再给我了。”他拣了两三颗糖果,便把剩下的都还给了薛蒙。月色下,他的眼神几乎是湿润而温柔的。  “已经够了。”   他知时空生死门随时会闭合,他已经透支了九歌之力,再要打开并不容易。更何况那边也就只有一夜辰光,回去得迟了,怕被踏仙君察觉。  摁捺住难平心绪,他问道:“墨燃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两人面面相觑,薛蒙道:“午饭后就没看到他了。”  师妹也道:“他这几天都没怎么跟我们在一起,大概是自己有些事要做吧。”   楚晚宁于是去了弟子房,但房内无人,又去庙会寻,亦不得见。眼看时辰空耗,不仅愈发心焦。  蹙着眉左思右想半天,忽地,他回忆起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 墨燃该不会是去了……    想了一半就没再想下去,这个火苗般窜上来的念头令他并不怎么舒服,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指节也不由自主地捏起。   ——  他记起了墨燃初入歧途时常去的一个地方。   小半个时辰后,楚晚宁站在了一栋红紫相间的雕漆木楼外,楼悬朱匾,上书仙桃会君四个大字。  这便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梨园仙桃楼了,此时夜已浓深,但花楼的璀璨华章方才开始。左右有客流涌进,大多是些样貌油腻的男子,涂脂抹粉的小生,而楚晚宁面目清冷,腰背挺直,站在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客官,里边儿请。”   “走一走看一看啊,今日有名角儿扮戏,湘潭来的名旦,歌不输当年荀风弱,舞不逊昔日段衣寒。八十文一场,前排加十文——”   门口,小厮扯着嗓子在吆喝,身边有摇着文人扇的公子哥恰巧路过,嘲弄道:“真是大言不惭,什么名旦啊,也敢与当年的段荀两位乐仙叫板。”   “就是,八十文一场还有脸和荀风弱齐名,荀风弱一场戏八百金都不够哦。”   “这破戏园子又骗钱啦!”有更夫路过,挠着腋窝嘎嘎笑了起来。   楚晚宁听不懂,听着也头疼。他干脆抬手撩帘,进了楼里。那里边儿正是绸灯高结,喧哗鼎沸。有人在听戏,有人在醉饮,有人在胭脂油彩涂抹出的魅艳温柔中沉浮。 戏子金声玉振,小倌玉肌生春。  一楼戏台上,贵妃正醉了酒,花团锦簇。那戏子举手投足都是柔软哀戚,连带下头看客奉上无尽唏嘘感动。    “好——!好!”  “再来一段!!”  楚晚宁被刺鼻的脂粉香腻熏得剑眉紧皱,脸色阴沉。凤目扫过,逡巡一圈,不见那少年人影。 他想,莫不是又猜错了去处?    这时忙到脱不开身的鸨儿注意到了他,便如一只缤纷艳丽的彩蝶,翩然朝他行来,咧开一双抹着朱红丹霞的嘴,笑着招揽:   “这位公子,听戏请上座,寻欢里屋瞧。”   楚晚宁看了她一眼:“寻人。”   “寻……”鸨儿一凝,笑容坠落,眼色就冷了三分,“寻人自便。”   楚晚宁叹了口气,将腰间环佩取落,那是踏仙帝君赠与他的美玉,触手生温。他将玉递给鸨儿,重复道:“寻人。”  鸨儿接过了,左右一看,溢彩流光,映得她眼睛都亮。  她轻咳一声将玉收好,重新奉上笑容,比头前更是丰盛饱满:“公子要找谁?”    “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楚晚宁道,“姓墨。”   三楼绯容阁华毯绚缦,雕饰雍容。也难怪许多人愿意终夜买醉于此,只消将那银钱掷足,戏子佳人就编造一场罂粟花般的美梦,多少英雄化骨其中。若长夜可这样消磨,被温柔打发,谁又愿意面对人生的疮痍,现实之苦痛?   “就是这间了。”鸨儿抬起染着豆蔻的狭长手指,将门上雕着“容九”二字的木牌翻过来。  她抬起眼,玲珑心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楚晚宁,斟酌道:“公子先不忙,待奴家把九儿唤出来,再请公子去屋内与友相谈。”   “……”   连鸨娘都看得出他对他的在意。   楚晚宁闭了闭眼:“劳烦你。”   她便进去了,屋内似有人语,破碎不清。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身后跟一小倌,楚晚宁瞥了一眼,那名为容九的倌儿脸颊仍带着酡红,侧面瞧上去颇为眼熟,似乎像极了某个人。  容九与他低低行礼,便随着鸨儿离去了。    楚晚宁推扉而入,映入眼的是一片红红紫紫的颜色,看得人头皮发麻。屋里没有熏香,但有酒味。墨燃支着脸颊,侧卧于床榻上,细长的手指还在把玩着小泥壶上系着的红色穗子。那床榻也是红色的,很凌乱。最好不要去细想这上面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走过去,霜雪一般,立在这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里。   “唔……师尊来了?”    “……”    “坐下喝一杯酒吗?梨花白,好酒。保准没尝过。”   楚晚宁道:“你醉了。”    墨燃笑嘻嘻地,见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确实是醉了,忽地伸手,胆大包天,去拽楚晚宁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来来来,长夜漫漫,不如胡闹一场。”   楚晚宁没再吭声,只是将少年墨燃从欲海一般浮红靡艳的床榻上提起来,手上青筋微凸。他是个有宗师风度的人,这种时候依然端重肃穆,唯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声,依旧是不明所以,甚至带着些没心没肺的笑。  楚晚宁沙哑道:“我来迟了。”   他把额头抵过去,指端轻动,刹那痛极——  在这种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现世,海棠花木,尾梢卷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让神武将其雄厚的灵力暂渡于他的身上,这种灵力对抗踏仙帝君简直是笑话,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许多法术了。 他将墨燃的额头与自己贴紧,闭上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体里确实有八苦长恨花的气息,眼前仿佛瞧见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扎根心脏,根须沿着血管脉络深埋。   就是这朵长恨花。  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楚晚宁深吸一口气,依照古籍记载默念咒诀,而后一字一顿,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喝道:  “魂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瞳底忽地浮起寒光。  长恨花只能以魂魄之力抑制,他便如书上所说的那般,将自己的一半地魂生生斩断,从两人相抵的额头间传去,传到墨燃体内。  周遭霎时狂风起,九歌竟作凤凰声。  灵气大炽。   墨燃……墨燃……  从前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如今,我来救你。 我渡你。    撕碎的魂魄化作缕缕白色尘烟,不停地奔涌流淌。  墨燃是失神的,楚晚宁是极痛的。  额抵不断。  我渡你……   最后一缕强光消失,两人蓦地脱力。楚晚宁松了手,墨燃重重跌回床褥间。  九歌也不见了,匿回楚晚宁的骨血之中。    骤失了一半地魂的他,极难维系神武的稳定。  楚晚宁坐于榻旁,缓然阖上眼,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但他的内心是释然的,也是轻松的。   他终于做到了改变命盘的第一步。 用灵魂之力,干扰还未深扎的八苦长恨花,不让墨燃再失本心。 时光溯回。他终于保护了他。   楚晚宁不能久留,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阻止墨燃被长恨花吞噬,这件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要做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能耐究竟大到什么地步,虽然目前那个人还不能撕开时空裂缝,但谨慎总是对的。   ——他要确保一旦灾难又起,自己能够恢复前世的记忆,及时与之相抗。  所以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了当年的自己。  红莲水榭的所有叫啸禁咒对他都没有用,他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里面。他立在半敞的轩窗前,看着屋内已经伏在桌上睡熟的那个白衣男人。  夜游神做了一半,还在上漆。 ……如果人间的苦恼只是应对这些小鬼小魔就好了。   楚晚宁把自己已经撕裂的那半缕地魂,渡到了这个红尘的自己体内。  原本这魂魄就是他自己的,所以睡着的人也不会有半点的不适应,他看着那缕洁白透亮的光芒飘过去,在“自己”周围笼上一层温和的光辉。慢慢地,光辉熄灭了,有风吹过来,将“楚晚宁”手边搁着的图纸吹落于地。    “如果再有大灾,墨燃也应当不会与你为敌了。”他凭窗而立,轻声对里头的人说,“如今我已灵核碎裂,魂魄分离。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改变我们那个时代,但你还可以。”  屋内的人未醒。    “我把三魂中最薄弱的地魂分为两半,一半给了你,一半给了墨燃。若你们一生顺遂,这两半魂魄就不会对你们有太多影响。不过若八苦长恨持续侵入,或者人间有乱,那么我就会设法让这缕魂魄重新糅合在一起。”   如果他没有预估错,魂魄重合的那一刻,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就会彻底被摧毁拔除。而他也将在地魂合二为一之后,恢复前世的记忆。   楚晚宁道:“不要怨我将这些事情分给你。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用再想起,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他去做了第三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最后的屏障——他去找到了怀罪。交给了怀罪一只自己早就开始炼制的香炉。  那个香炉里,他施加了合魂之术。这种秘术会汲取他潜意识里最深刻的一段回忆,来刺激两半被撕裂的魂魄再次相融。   楚晚宁不是很清楚自己最深的回忆是什么。他觉得有太多了。或许是当年师徒决裂时的一场大战,或许是败于墨燃手下之后被做成血滴漏的那段经历,或许是第一次在墨燃身下受辱的苦痛。  太多了。  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  他叮嘱怀罪将香炉封存于龙血山洞窟。若见红尘有异,就一定要将自己和墨燃一同带往此地。 做完这一切,楚晚宁的时间也到了。时空是有自愈之力的,若非破坏性的撕裂,缝隙是会合拢的。   他其实很想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干干净净,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太平人间。  但楚晚宁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心,为了贪恋温暖而做出违背禁术道义的事情。   他离开了。  留江山好梦在身后远离,没有再回头。    “楚宗师。”  重返自己的时代,楚晚宁刚刚从后山裂缝中出来,掩去灵力痕迹,就看到青石小径有个朱衣男子行来。正是贴身服侍墨燃的那个老奴刘公。  “宗师去哪里了?教陛下好找。”    楚晚宁问:“他人呢?”    “在红莲水榭里。”   寻过去的时候,墨燃正闭目坐在紫藤花架下,见他推扉而入,就慢慢抬起了脸。朝他略一招手。 “过来。”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神色淡漠如常:“曲子听得不如意?这么早就散了场。”   “也没什么如意不如意的。”墨燃道,“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个调子。倦了。”    袍袖舒开,将楚晚宁抬手拽入怀中,墨燃也并没有去过问他究竟去了哪里。毕竟楚晚宁向来不驯顺,若一直待在水榭里不走动反倒奇怪。   他强制着让楚晚宁坐在他自己腿上,亲了亲怀中男人的脸颊,而后把埋入了男人脖颈间。  “本座方才做了个梦。”  “嗯?”  “……梦里,是你在手把手教我写字。”  楚晚宁一怔,心跳骤然失速。但此刻踏仙君沉溺于自我回忆,端的是无法自拔,所以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只继续讲着,语气清淡,却带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素淡忧伤。 “一个字,四五遍我都没有写好,你很生气,但也没有放弃我。”墨燃说,“后来你握着我的手,窗外有花飘进来,我看到……”  他太过沉溺于那一场大梦中,甚至没有再自称为本座。  墨燃顿了顿,神情须臾间竟是青稚的。    “我看到纸上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他说到这里,忽地咧嘴笑了。那笑容说不上是快慰还是狰狞。  “这种事情也只有做梦才能见着了。”   他抬头,对上楚晚宁满载心事的那双眼,渐渐地,就又恢复了属于踏仙君的那股子冷意:“知道本座为什么忽然想见你吗?”   “……”   手伸上来,触及楚晚宁微凉的脸颊。   “在那个梦里,你的样子很好看。”踏仙君淡淡的,“好看到本座甚至都无法忘怀。所以本座想来看一看真正的你。”   楚晚宁垂下眼帘。    “我怕我不恨你,我要恨你的。”墨燃说,“不然我……”  忽然语塞,不然什么?  不然我会再也无法自宽,不然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下去,不然我会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一场残破的人生。 我必须恨你,我没有改变,也没有恨错。   “晚宁。”他最后阖目喟叹,“这世上终究只剩下我和你了。”   一时间心如刀绞,楚晚宁待要说话,忽然觉得自万丈悬崖边一脚踩空,失足跌落,忽的梦醒!  楚晚宁蓦然睁眼,撞入瞳中的是一片漆黑,他可以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汗涔涔,踏仙帝君那张悒郁而森寒的脸庞仿佛还在眼前。 他浑身发抖,微微喘息着,涌入的前世回忆让他背后寒毛倒竖,让他栗然发颤,偏生这些回忆还不止息,还在继续疯狂地朝他扑杀而来。   喉结攒动,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 意识纷乱,过来好一会儿,楚晚宁才终于模糊想起了龙血山的事情。   他慢慢反应回神,喃喃着:“墨燃……”    而就在此时,脸颊忽地被一只温凉柔腻的手掌触碰。  那只手执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磨蹭着他的嘴唇。楚晚宁听到一个明显施加过换音术的声嗓,在轻轻对他笑着。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 下卷 同归 第253章.【龙血山】混账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 寂静的屋子里,这个嗓音古怪而扭曲。如果楚晚宁能睁眼看到,就会发现师妹正坐于榻边,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像蜘蛛瞧着落入网里的生灵。 “怎么样,睡得舒坦吗?”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答,动弹了一下,发现自己此刻灵力只恢复了两成不到,而且还被捆仙绳缚住了双手,拿黑绸带蒙住了眼。 “……” 此时惊慌并无用途,楚晚宁向来无畏,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何种结果,所以也知道该怎样从容应对。他这两辈子,只在一人面前茫然过。 除了那个人,谁都不会让他兵荒马乱。 于是楚晚宁沉默着,慢慢捋着破碎的记忆和昏迷前的情形。之前意识浮沉,他曾断续听到了一些周围的动静,现在他尽力将那些残言碎语拼凑在一起。 而就在此时,密室的大门轰隆洞开,南宫柳回来了。他捧着一堆新鲜水灵的橘子,一进门就嚷嚷:“挚友哥哥,橘子摘来啦。我挑的都是底下有小圈儿的,这种吃起来格外甜……”话没说完,看见床上的楚晚宁,“啊?宠妃哥哥醒了?” 听到这般称呼,楚晚宁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宠妃……楚妃么? 那么所谓的挚友哥哥是…… 师昧接过南宫柳递来的橘子,笑着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说道:“你做的不错。但我和这位楚贵妃正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自己玩一会儿。” “我不能留在这里玩儿吗?我可以帮你们剥橘子的。” “你留着不好。”师昧道,“有些话大人可以听,小孩子听不得。” 南宫柳就懵懵懂懂地咕哝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屋内一时很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间或还有烛花噼啪的声响。 师昧挑了一只橘子,娴熟地去皮,剥去白丝。他做这些的时候,便如话家常般与楚晚宁闲聊着:“听出刚刚那个人是谁了吗?” “……” “他的声音,你应该是不陌生的。” 将橘子剥好,递到楚晚宁唇边:“尝尝看,这蛟山上的橘子,是徐霜林亲手种的,他于此道甚是精通,应当很甜。” 楚晚宁把脸转过去。 师昧慢悠悠道:“你看你,一醒来就发脾气。”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冰冷道:“他人呢?” “谁?” “你知道我说谁。” 师昧微挑眉峰:“你想问墨燃?” “……” 见他沉默,师昧便温柔地笑了:“你对他还真是上心。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找他,连我是谁都不先问一句。为了一个作践你半生的人,不值得吧。” 被蒙眼绑缚住的男人嘴唇抿了抿,下巴的线条就愈发显得很憔悴伶仃。 师昧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胸腔内的邪火渐盛。但他自诩从容,做什么都不会操之过急。 人进食应当优雅,不露牙齿,不滴残渣。像踏仙君那种血肉骨头一起吞落的吃法太过仓促,美味还未细细咀嚼,便只剩一只空碗。 那是饿狗投胎,师明净看不上。 所以他下边儿都起火了,却还是慢悠悠地给他自己的天菜淋着鲜汁,揉搓肉质的纹理。只待烹到酥香,再小口送入腹里。 “另外问一句闲话。送到嘴边的橘子你难道都不愿意吃吗?”师昧轻笑,“你这么倔,从前是怎么服侍踏仙帝君的?” “拿开。” “我觉得你还是吃下去比较好,这些天滴水未进,你嘴唇都开裂了。” 楚晚宁却只咬牙道:“墨燃呢?” 师昧盯着他瞧了几许,慢慢的,不再笑了。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无论是有记忆还是没记忆,你眼里都只有墨燃。师……”尊字未出口,已知失语,立即止住。 但却漏过了楚晚宁的一丝颤抖。 师昧眯起眼睛:“你跟我说说,墨燃他到底好在哪里?” 他俯视着楚晚宁,看到他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在慢慢消退。 “那个人,做事冲动,没有头脑,想法天真可笑,品性也并非上乘。你看上了他什么?” “……” “脸?灵力?嘴甜?” 到底是隐忍了这么久的兽/欲,越往后说,语气里的腥气就越明显。 尤其看到楚晚宁开始咬着嘴唇,似乎试图压抑着某些情绪的时候,师昧就愈发感到口干舌燥。 言语开始往更狎昵的方向横行。 “还是他在床上的能耐?” 楚晚宁苍白的脸颊上浮起怒意,因着愤怒而涨红:“住口。” 师昧并没打算住口。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不玩个彻底,凭什么停落?他笑眯眯地说:“楚妃还不知道前世你死了之后,墨燃给了你一个卿贞的谥号吧。” 他饶有兴趣地捕捉着楚晚宁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眉眼越弯越盛。 “听起来是有些好笑,不过倒也算贴切。说到底,这辈子上辈子,你的确都干干净净的,只被他一个人玷污过。不过这样一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比较。”师昧慢条斯理的,“你不曾试过别人,自然只会觉得他最好。” 指尖寸寸往下滑。 鼻尖,嘴唇,下巴,喉结。 楚晚宁在细微地颤抖,腕上青筋暴突,想要挣脱捆仙索的绑缚,却终究是动弹不得。 “别白费力气了。楚贵妃想要松绑也好,想要知道墨燃的下落也好,我都可以满足你。”话锋一转,“不过呢,你好歹是我的战利品,总得先陪我玩上一局吧?” “……你想做什么。” 师昧笑了:“我想让你的心思从那个人身上分一点点出来。别老想着他了,想想我,怎么样?” “你便是前世那个下蛊之人。还有什么可想的。” 如果细听的话,可以听出楚晚宁声音里的沉窒和痛楚。 楚晚宁似乎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某种情绪,但是压制不住,就快喷薄而出。 师昧笑道:“不错,是我。但是楚妃何不猜一猜,我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你想说就说,不说就罢。” “唉,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凶啊。”师昧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楚贵妃曾言,大赌伤身,小赌怡情,但要来就来伤身的。不如我们来赌一赌。” “……” “不过,”师昧顿了顿,“在开始之前,我还得稍行冒犯,先看一眼你穿了几件衣裳。” 见楚晚宁虽不吭声,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庞线条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师昧的神情就更柔和了,他一件件地数过去,最后数出来衣袍腰封一共五样。 “那便给你五次机会,若是五次之内,你答对了,我就告诉你墨燃的下落。”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你每答错一次,我就除去你的一件衣服。如果等五件衣裳都除完了,楚妃都还没有答出来,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淡粉色的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而后他就静静地坐着,等着楚晚宁的猜测。楚晚宁不说话,他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继续等着。 此刻他很闲,他有的是时间。 但是,随着一点又一点的光阴过去,楚晚宁仍是不作任何回应。师昧的眉毛就扬了起来——他有的是时间,但未必就会有耐心。 “你倒是猜啊。” 楚晚宁终于道:“滚。” 师昧的脸色便阴郁了下来:“……如今是你在我手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自己应该清楚。” “……” “楚晚宁。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筹码。踏仙帝君脑子不好,或许会计较不过你,有时候就由着你去了,但我不一样。” 师昧冷冷道:“你在我手里,还是乖一些会比较好。”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楚晚宁仍不吭声,语气便愈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一直不说话,我就会拿你没办法。” 说着,纤细冷白的手指已抚上来,搭上了楚晚宁的腰封。而后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封带,指尖滑过去,犹如刀锋在切割鱼肉。 “听着,我数到三,要是你再不开口,后果就自己担负。”师昧说着,眼底留过细细的光。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希望楚晚宁猜到,还是不希望楚晚宁猜到。但猜不猜得到,这个时候都不再重要了。一切都无法回头,而他只想着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一定要足够刺激,足够血淋淋,毕竟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博弈了两辈子,如今他赢了,他要仔细舔舐胜利的果实。 “一。” 眼前似有胜利的浮光起。 “二。” 楚晚宁会怎样?愤怒?悲恸?怖惧? 他拭目以待,唇齿轻启。 “三……好了,楚妃真是贞烈的很,也难怪踏仙君会要你要上瘾。”师昧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既然你不猜,那么我们就来些粗暴的。你……” “华碧楠。” 声嗓冰冷。 师昧的手指微微一顿,原本欲解楚晚宁腰封的动作便凝住了,而后他笑了笑:“猜对了一半。继续?” “……” 他透出一种狐似的狡黠,这种狡黠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猥琐,但师昧是那样优雅,无论什么时候都如照水荷花。 他笃信楚晚宁不会猜到最后一层真相,他踌躇满志,他—— “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脸上的笑容凝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的那个人声音很冷,没有半点热气。 “上辈子,那次天裂,那场大雪。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盯着他,备好的一腹唱词,忽然无处倾泻,竟成失语。 他已抬起一半的手就这样悬于空中,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忽然无所适从。 “师明净。”一声轻轻的叹息,却如蜂刺蛰中了恍惚的人,“是不是你。” “……” 虽然是疑问的句子,却没有一星半点上扬的语音。 师昧低垂睫帘,一时无人能瞧清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一声:“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不想服输,但语气里已有了些意兴阑珊。 师昧道:“我确实就是上辈子来的师明净。来自于你的前世,踏仙君的那个世界。与这辈子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那位小朋友,并非同一人。”顿了顿,“说话算话,给你松绑。” 他说着解开了捆仙绳,而后将手覆在楚晚宁遮目的绸带上,略一用力,摘了下来。 桃花眼对上凤眼,两相对望,古井无波。 “问师尊安。” 楚晚宁心中已有准备,此时不过是愈发阴郁,他看着他:“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 听他这样说,师昧便温柔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时才方知他的温柔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把锋利的匕首。 “嗯,当然知道。君为我掌伞,我未曾忘怀。” 楚晚宁看起来很虚弱,但这改变不了他眉目间天生的狠倔。他就这样盯了师昧半晌,唇齿启合,字句碾碎,极冷:“你混账。” 师昧笑道:“承让。”顿了顿,复又问,“不过师尊是从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上辈子?” 楚晚宁不答,只冰冷冷地望着他。 那眼睛里确有愤恨,但最茂盛的却是失望。 师昧思忖着:“不对,不会是上辈子。如果上辈子你已知道我就是华碧楠,你理当在撕开时空裂缝时告诉怀罪。” 他抬起睫羽:“是这辈子。或者说,就是不久前?……你在龙血山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听到了我和墨燃的对话。” “……” “算了,这不重要啦。”师昧笑了笑,“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在我掌心里了,再也逃不掉。” 楚晚宁愈发沉默。 其实三个徒弟里面,他最看不透的就是师昧。他当时愿意收这个徒弟,是因为师昧恭顺,温柔,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能温和地善待他人。这些是令楚晚宁十分佩服的气度。他自己做不到,于是倍加欣赏,所以收了这个徒儿。 不过有些时候,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比如,薛正雍说师昧是自己在战乱中捡来的孤儿,但师昧讲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偶尔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那种姿态,很像是有人撒了谎,然后忘了细节。 还有些时候,师昧对事物表露出的态度会突然有些古怪——好像被驯化好了的猛犬,看似乖顺,但只要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目露凶光。 不过观察了几年,从未见师昧有任何不义之举,楚晚宁就觉得是自己眼花,是自己将花团锦簇,看成了青面獠牙。 他这个人就像刺猬,浑身都很尖锐,唯有腹部是柔软的。 他把他的徒弟也好,把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藏匿到了柔软的肚子底下。 关于师昧,他曾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徘徊过,他也曾有所保留,有所试探,但后来还是选择了信任。于是刀子从刺猬的腹部扎入,流了一地的热血。 师昧盘问着:“以前的事情,你想起来了多少?” “……” 又问:“你当年袖手旁观不好吗?何苦阻我。” “……” 前世的恼恨太多了,终于今生可以叩问,师昧竟是不愿停落,无休无止:“你为什么最后不杀了踏仙帝君,还助他转世重生?” 听到最后一句,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眸:“他跟你不一样。” 师昧微顿:“有什么不一样的。若说我心思歹毒,他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 楚晚宁盯着他:“你下的蛊,你自己清楚。” “那又怎样?就算是我下的蛊,难道不是他杀的人?”师昧说,“前世你是亲眼见到的,半壁江山的性命,薛正雍、王初晴、姜曦、叶忘昔……这些人是死在谁手下的啊?”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瞧着自己十指修狭,指甲圆润。 好一双细腻干净的指掌,柔弱细致,纤尘不染。 师昧乜过眼,笑道:“难道是我吗?” “……”怒火腾燃,竟一时无言。 “我可不想屠儒风门,也没想过要杀薛正雍。所以讨债索命也不该找我。”师昧道,“我干了什么?不过就是给他种了朵蛊花而已。我活这么大,还没亲手杀过人呢。” 师昧继续笑眯眯道:“所以说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没多大关系,那八苦长恨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欲念都属于他自己,蛊咒只不过能将其放大。若这帐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他每说一句话,楚晚宁心中的恶心就增添一分,最后听他竟觉得自己委屈,楚晚宁蓦地抬眼,目如寒冰:“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是他动的手,师尊凭什么怨我?” “他本身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师昧道:“他本身是个什么人我当然清楚,不清楚的恐怕是师尊你。” 橘子有一缕白丝卡在了指缝里,师昧嫌脏,掏出洁白的帕绢细细擦拭着,然后一一枚举道:“墨燃为何会去屠儒风门?因为他心里有恨。墨燃为什么能杀薛正雍?因为他心里有畏。墨燃为何会折辱你?因为他心里有欲。” 师昧说着,抬睫瞟了一眼楚晚宁:“别人捅他一刀,他做不到宽恕。别人把好处给他,他做不到拒绝。美人当前,他做不到寡欲——这就是他的本性。” 楚晚宁咬牙道:“师明净。你抹去他至纯善念,将他心中恨欲扩诸万倍,然后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他本身欲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谁的恨意放大极致后不会毁天灭地,你吗?” “那谁又让他自己有仇恨?谁又让他自己骨子里有野心?谁又让他本身有欲念呢?”师昧笑道,“有本事他心如赤子,什么坏心眼都没有过,那长恨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啊。所以还是该怪他心思不干净。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听到这里楚晚宁的脸色已非常难看,正欲开口再言,又听师昧补了一句。 “人要为自己的欲念负责,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 如果说先前楚晚宁还想与他说话,到了这句,却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也不值得说了。楚晚宁把脸转了开去。 师昧见他神情,摇了摇头:“师尊,你太偏袒他了。” “……” “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有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告诉我,我该理解谁。”楚晚宁冰冷至极,“你吗?” “……”师昧静了片刻,笑着,“所以师尊还是喜欢他的?” 楚晚宁的目光犹如冰湖映月。 “所以,前世今生,我与师尊博弈两辈子,哪怕赢了,也依旧比不过他。” 楚晚宁冷淡地:“你拿什么与他比。” 师昧眯起眼睛:“你对我当真只有这么几句评价吗?就没有别的了?”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他,看他神情,他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他掀起睫毛帘子,极冷极静。 “有。” 师昧就笑了:“是什么?” 楚晚宁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跟墨燃比,你甚至比不过徐霜林。他至少尚存情意,敢做敢认。他不像你,华碧楠。” 到最后,他甚至都没有再称他为师明净。 楚晚宁道:“你就是个混账。” 下卷 同归 第254章 【龙血山】想你 师昧蓦地住了口, 雪白的脸颊微微抽搐,类似于被掌掴般的羞辱。但他还是抿了下嘴唇:“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   说着, 手又摸上楚晚宁的下颌,却被楚晚宁如触蛇蝎般避开了。   师昧眯起眼睛,有一瞬间他脸上风雨欲来,但最后还是熄作毫无波澜的湖海。  “不说这个了。”恢复了平静之后,师妹便还是温和的那张脸, “反正你也就是一个死脑筋。前世你本来是想杀了他的吧?不过临到头,又没有忍心。你甚至在临死前把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 全部打入了他的心里。”   师昧没有说错, 那一年昆仑雪域的生死交战,楚晚宁最后一次以指尖轻触墨燃的额头, 渡进的其实是自己已经四分五裂的残魂。  他这一生,到头来灵魂溢散, 一缕留在了过去的墨燃体内,一缕留给了过去的自己, 剩下的所有, 他都抱着渺茫的希望, 渡给了踏仙帝君。   楚晚宁根本不知道蛊花到了第三阶段还能怎样破除, 但既然那花朵需要施咒者的灵魂浇灌才能绽放,那么注入自己的魂灵,或许会有所改变吧……  他已不过残躯一具, 该做的,能做的, 都已尽力。他从来杀伐决断,唯一的心软,就是墨微雨。  因为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救赎,所以到最后,他仍是没有杀他。他不惜献出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只希望能将曾经的墨燃带回人间。 尽管当时他并不清楚这是否有用。   似乎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师昧笑了笑:“你那样做,虽不能拔除墨燃胸中蛊虫,但确实可以扰乱他的心绪,令他善恶交念,最终如疯如魔,自戕而死。”   “……”  楚晚宁神情微动,抬起眼。  其实联系在蛟山遇到的那个没有心跳的踏仙君,他就多少已猜到了前世墨燃的结局,但真的听到“自戕而死”四个字的时候,他心中仍是钝痛的。   师昧看着他,继续道:“师尊,你做到了,你确实保护了他,甚至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魂魄居然还重生到了过去。唉,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当时你也就是个废人,究竟是怎么毁了我计划的?你啊……你真令我吃惊。”   他柔软如蒲草的睫毛垂落,靠近了,似乎想要亲吻楚晚宁。   楚晚宁蓦地回神,疾电般抬起手,扼住他的喉管,手背筋脉暴突。  师昧半点神色都没变,他漫不经心地捏住楚晚宁的手腕,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楚晚宁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笑了起来:“怎么?师尊还想毁我第二次,第三次吗?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已经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只听得蛇音嘶嘶,一条金环蛇从师昧宽大的袖中游曳而出,冲着楚晚宁的胳膊狠咬下一口。   那蛇也不知是受过怎样的淬喂,只一啄,剧痛难当。  楚晚宁手上脱力,被师昧握着腕子,以一个比先前更屈辱的姿势绑在了床柱上。   “你不必担心,此蛇无毒。”师昧捆了他的双手,而后施施然坐起来,冷白的手指尖抚摸过金环蛇的蛇身,桃花眼乜斜,“这条蛇是专门为你饲喂,咬一口你就会浑身无力。我敬畏师尊,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师昧一抬手,滑蛇潜入袖中,消失不见。    “说起来,前世迫于无奈,让你陪在墨微雨身边那么久,我其实很不情愿。”他站起身,指尖从容,竟开始除落自己的斗篷,而后是外袍,而后……   楚晚宁脸色陡变,竟是恶心的不行:“师明净——!”   师昧只是柔和微笑,朝着楚晚宁走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前世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还以华碧楠的身份去参加了筵席呢。”   “!”   “踏仙君虽然有他的私心,给你披了红绸,让宾客看不清你的容貌,只知他娶了个楚妃,但我知道那是你。所以那天酒席散后,我没有走,我去了红莲水榭——后来他进来了。”   师昧眼中闪动着精光。   “那时候,他虽已被我用蛊虫控制,但思维情绪皆能自主,所以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我躲了起来,并没有离开。”  楚晚宁在细密地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极度的恶心。   师昧坐下来,一双微凉纤长的手慢慢抚摸过他的胸膛:“你知道吗?”  他嗓音微哑,眼里竟有些贪婪味道。  指尖一寸一寸下挪,停在楚晚宁腹部,开始解那腰封。  “你那天晚上,躺在他身下,被他涂了情药,干到浪·叫的样子……啧,真是。”师昧的眼梢红了,是欲,“让我渴了两辈子。”  楚晚宁只觉耻辱至极,可是两世记忆重合损耗极大,又被金环蛇咬了一口,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银牙咬碎:“师明净,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师昧轻笑出声:“上个床而已,何至于这么凶,反正你都已经被自己的徒弟睡过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吧?”    “滚出去!!”  “趴下来服侍一个徒弟,或者两个,都是一样的。”师昧从容不迫,“我都不介意,你又何不好好享受?也许我技术不比他差呢。”  “你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去。”   楚晚宁如遭雷殁,蓦地抬头,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怀抱黑金陌刀,逆光立在半敞的密室门外,瞧上去森寒高大,腰背笔挺。  师昧眯起眼睛:“是你……?这么快?”   那人沉重的步子跨入,裹挟着寒气,一时间室内灯火摇曳,烛光照在他黑色修身皮甲战袍上也是冷的。这时候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他有一双修狭长腿,被战靴贴合包裹着,劲瘦腰间束着银色龙首护带,坠有纯银暗器匣,腕上有锋锐护手刺,戴着玄色龙鳞手套。  再往上,是一张容貌英俊的脸,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    踏仙帝君!  帝君周身散发着一种瘆人的寒气与血腥气,好像刚从沙场归来。  他抬起眼,苍白的颊上甚至还沾着鲜血,一双眼睛如刺刀,盯着床榻上的两个人。 准确的说,他应该只是扫了楚晚宁一眼,而后眼神直刺师明净,寒光熠熠。   “滚。”    师昧看到他进了屋内,先是脸上一冷,而后直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让你去孤月夜杀的人,都杀了?”   “没杀过瘾。”踏仙君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白齿森森,咬着手套边沿,将其摘落,露出下面骨骼修匀的手。他把染血的手套往桌上一扔,盯着师昧,阴鸷道,“识相点。本座手下的冤魂不多你一个。”   师昧脸色也不好看,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本座只分得清自己究竟开不开心。”踏仙君冷冷道,“你上错床了,起开。”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呼三喝四了?”  踏仙君危险道:“本座向来如此。”   师昧似乎有些薄怒,眼中鳞光闪动:“……我是你主人!”    “是又如何?蛟山属本座之地,榻上是本座之人。”踏仙君眼珠往下,睥睨师明净,嘴角甚至带着些嘲讽,“主人。请您滚。”  踏仙帝君和师明净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花火四溅。楚晚宁则有些不知状况如何,在一旁沉默着观察。  师明净方才说踏仙君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棋子?活傀儡?  还有,他当年设法压制的,明明是这辈子这个“墨燃”身上的蛊虫。而上辈子的帝君,因为入蛊太深,早已恢复不了正常了。所以按理而言,他应该深爱师昧深爱到无法自拔。    可听这语气,踏仙帝君竟没有把师明净当做个东西。   ……以及,所谓的主人,又是怎么回事?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一会儿,而后嗤笑,起身披衣。  楚晚宁不知道的事情,他却很清楚。   ——上辈子墨燃自裁身亡,自己顿时失去了爪牙,他便将墨燃的尸身与体内残留的识魂一同用药炼化,做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个活死人与珍珑棋很相似,同样愿意听他使唤,并且保留着生前所有的意识。 但不知哪里出了错误,或许因为生前受到的摧折太大,又或许他这一生遭受的逆改太多,身体早已残破不堪,总而言之,在这个活死人踏仙君心里——关于师昧的认知是极其混乱的,他一会儿觉得师昧活着,一会儿又会认为师昧死了,有时候甚至还会暂时忘记掉师昧是谁。  所以哪怕面对面瞧着华碧楠的脸,踏仙君也不会意识到这就是师昧,而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主人”。  并且他还不怎么愿意听主人的话。    “真是拿你没办法。”  师昧走上前去,戳了踏仙君的额头一下:“魂散!”  一声厉喝,这个动作后,踏仙君一僵,原本犀锐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在瞬间失去了焦距。  “明明是我做的傀儡,越来越不听话,总是与我唱反调,还妄图反噬我。”师昧拍了拍他冰冷的脸,“不过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个完整的‘人’。”  踏仙君:“……”    “姑且忍一忍。”师昧道,“等过段日子,我拿到了那样东西,将你回炉重塑,你也就乖了。”   他说完这句话,对踏仙君的操控力就到了极限。这个恢复速度让师昧的脸色愈发阴郁,他没有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踏仙君的瞳仁就又恢复了光华,甚至比先前更坚决,更森冷。  这种森冷威压的目光在师昧身上聚焦,踏仙君顿了一下,微眯眼瞳,而后鼻梁皱起,神情类似与伺食的猎豹:“嗯?你怎么还没滚?” 说着,修狭手指捏上不归刀柄。   “杵着给本座当靶子?”   师昧不与他再多言,或者说踏仙君的戾气深重,饶是“主人”,师明净也自知勒不住他脖颈上的缰绳。 这个黑暗之主,若真疯起来是很可怕的。    师昧离开了。    他走之后,踏仙君盯着床榻上的楚晚宁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微妙而古怪,似乎极力在克制些什么,又忍不住渴望些什么。  最后他坐下来,伸出手,握上了楚晚宁的腰。   “我……”   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于是抿了抿嘴唇,又改口。  “你……”   楚晚宁望着他,但是四目相对了很久,依然没有下文,他就缓缓地,眨了眨略显酸涩的眼睛。    “咳,本座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你说。”  踏仙君踟蹰片刻,斩钉截铁道:“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还是不说了。”   “……”   过了一会儿,又以一种更为坚定的神态开口:“也无所谓重要不重要。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楚晚宁:“……”   “其实本座想说……”踏仙君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极其生硬地开口,“本座想说,过了这么多年,似乎……是有那么一些想你……” 他很快又补上一句,“不过想的不多,也就一点点。”  他只讲了这两句话,那张英俊又苍白的脸上就立刻露出了后悔极了的表情。 楚晚宁怔怔望着他,两辈子的灵魂与记忆交织之下,他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男人。   但踏仙君也没有给他时间多思索。  他似乎有些烦躁,干脆解开楚晚宁手上的绳索,把人拉过来,一只大手抚上楚晚宁的后脑,拽着摸着,而后一个浓重的吻就这样急躁而缠绵地印了下来。 踏仙君唇齿冰冷,但欲望却是火热的。    在这个冒进而焦急的亲吻里,前尘往事层峦叠覆。 楚晚宁被他亲吻着,这两个人,两段残破缺失的魂灵,隔着两辈子的尘缘,终于又吻在一起,缠绕在一起。  被踏仙君抱在怀里密实亲吻的时候,楚晚宁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捕捞不住。   但最后,他知道自己眼眶是湿润的。  对错也好,善恶也罢,一切都难界定,一切都不再清晰。   但与这个不再有体温的男人接吻时,他是知道的。 踏仙君没有骗他。  墨燃没有骗他。  他是真的想他了。 下卷 同归 第255章 【龙血山】领罪 一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踏仙君才放开他。楚晚宁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却不料嘴唇方才离开, 复又触上。  如此反复了好多次,踏仙君总算餍足,他舔了舔嘴唇,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楚晚宁的脸。   “没变,是你。”  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 遇到的变故也太大。楚晚宁静了片刻,才终于沙哑开口:“……过去的事情, 你都还记得?”   “自然。”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帝君的神情便有些阴郁:“十大门派联手围攻, 本座甚厌。”   “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君眉宇间的阴森稍稍淡去,却笼上另一层灰翳:“踏雪宫你阻我大事, 本座甚恨。”  楚晚宁又问:“那么,你记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华碧楠施救。”   “具体如何?”   “这个自……”然却没有再说出口, 踏仙君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怔忡。但这种怔忡也没有持续太久,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踏仙君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   楚晚宁就不吭声了。  他差不多知道师昧究竟对这具身体做了什么, 自古人心最难掌控, 墨燃死后,师昧做不到完全驾驭这具尸身的情感,也不敢将墨燃本就错乱的记忆打得更加支离, 所以只好选择极少部分会影响到墨燃听命的重要事情,将之抹除。   眼前这个踏仙帝君, 恐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利器。 楚晚宁合上眼眸,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喉间就涌上一阵腥甜。他剧烈咳嗽起来。   “墨燃……”他唇间染着血,抬起含着水雾的眼,“别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躯壳,早当安息。你……咳咳。”   眼前阵阵发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开始上涌。   你应当回到过去了,你已当长眠地底,这里不属于你。   但是这句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楚晚宁只动了动嘴唇,意识就又开始涣散——  最后他只看到踏仙君蹙着眉头,正和自己说着什么,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似有些躁急。   “楚晚宁,”他模糊听到他在唤他,一如前世,“晚宁……”   他闭上眼睛,灵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袭而来,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萧瑟。  蜀中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沥小雨,连带着驿站木棂都生出一层细霉,从驿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叶上滴落,坠在潭里,泛开点点涟漪。   忽然,一双鞋履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墨宗师出现在了死生之巅的曲回山道前。    自龙血山惊变后,他的灵力不曾恢复,无法御剑,他因忧心死生之巅安危,从龙血山马不停蹄赶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时间。    这一路上,他其实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缘何会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宁为何要在龙血山石洞布下这种玄机,比如师昧。  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人,如今备受煎熬、左右忧心,就愈发无法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师昧终究是懂他的,楚晚宁是他的软肋,只要楚晚宁将往事想起,就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乱如麻。    雨渐渐大了起来,墨燃迎风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阶入口,他仰起头,丝丝缕缕的银霜拂落于脸庞。面前,一条石阶蜿蜒曲折,通往云蒸霞蔚的山巅。   这一条山道,生也走过,死也走过,悲也走过,喜也走过,两生行了无数次,从少不更事的青涩时光,到尘埃落定,负罪归来的今日。  天很冷,夹杂着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湿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发鬓。  青年本当无烦忧,朔风吹雪白了头……    墨燃闭了闭眼,步上长阶,朝山上走去。  一个自投罗网的罪人,终于“吱呀”推开了死生之巅丹心殿的朱漆大门。  门,缓缓地打开,他两辈子的疯狂与荣华,噩梦与黑暗,都缘即于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改丹心为巫山,匾额砸碎,尘烟弥散。他立在旧匾之前,在此发誓要踏遍诸仙,为尊天下。  那一生在此堕落,这一生也当在此终结。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讨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听到开门声,众人回首,但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门槛前,脸色苍白,额前沾着几缕湿透的黑发。天光逆于他身后,穹庐是铅灰色的,雨雪霏霏。   谁都没有想到墨燃会这样忽然出现。  他是蛟山上那个以命换众人安平的英雄,还是孤月夜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时间无人吭声,每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归来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觉得他很可怜,又湿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觉得他很可怖,阴沉幽深,像爬出地狱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击着屋脊青檐,渗入阶前石缝,瓦上苔藓。   墨燃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润湿。他轻声道:“伯父,我回来了。”   “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脸色很差,难得的不修边幅,铁扇随意摊在桌上,“世人甚丑”四个字潋着微光,宛如一场闹剧的批注。  “玉衡呢?”   墨燃迈进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烧至十成反而宁静的滚油里落下,激起噼啪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进前的时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头,你竟有脸出来了!”   “你在孤月夜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还敢现身!!”   墨燃没有理会这些声音,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听说了孤月夜日前发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会有多丧心病狂。几十个人算什么?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尸,一个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疯子……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还想来做什么?今日众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阁阁主很快也会到来。就算你诡计多端,善变至极,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墨燃,你太狡诈了,你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奸计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围是潮水般的抨击与诘问,一张张愤怒的人脸在涌动着。墨燃谁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华碧楠——原谅他并不想叫他师昧——的用意。   华碧楠给他掘了一个坟墓。连墓碑上的铭文都写好了,华碧楠算的很清楚,他会自己跳进去。 因为,在楚晚宁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无药可救的死尸。 结束了。    “无论你脸上戴着几张虚伪假面,今日豪杰云集,都要把你的真面目拆穿。”   “必须把你送到天音阁处刑!”   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刺入耳膜最多的就是三个字:“天音阁”。 墨燃没有想到华碧楠会把天音阁也卷进来,巧合?还是早有谋划?   浩荡天音,是修真界数千年来流传下的古老门派。这个门派的掌门最早是天神与凡人的子嗣,后来则世代由血亲相传。一代一代过去,天音阁主的神血虽已稀薄,但依然极富灵气。虽然天音阁平时不涉红尘,但就像凡人信仰修士,修士也都信仰着天音阁的公正。   百年的权威都已难推翻,何况千年。所以哪怕上辈子踏仙君问鼎天下,最终也留了天音阁一方净土。师昧很聪明,把墨燃交给天音阁处置是再好不过的,没有谁会不服判决,也没有谁能不服判决。    大殿内喧闹一片,墨燃沿着绣满杜若的地毯走着,走到前方,而后站定。   “我……”   这个男人只说了一个字,鼎沸人声就忽地熄去了。他们盯着他,许多人的眼神又是仇恨又是警觉。  他们等他的辩解等他的失态等他的过错,他们伸长了脖子准备随时扑杀上来将这个诡谲的恶魔撕成碎片。  此人善恶难辨,行动莫测,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定要——    “我来领罪。”   鸦雀无声,甚至比方才更寂静。  就好像磨刀霍霍欲行一场大战,金鼓敲响杀声震天,却忽然得知敌军将领已自戕帐中。 好荒唐。    “他说什么?”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却不敢相信这个魔头认罪得如此轻易,于是低声地问身旁之人:“他是说自己来领罪吗?”  墨燃垂落眼帘,跪下来,面对伯父伯母,还有脸色煞白的薛蒙。灯影朦胧,映着他英俊而清瘦的面庞。   他确实是要引颈就戮,但是华碧楠如此算计他,他也不会让那人就此舒坦如愿。在忏罪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要尽最后的一丝力量,去保护从此再也不能保护的人。    于是墨燃缓缓开口,嗓音沉炽。   “我确是满手血腥,因为一己私仇,杀过很多人。这些年虽想悔改,却依旧是罪无可赦。此事楚晚宁亦已知晓……今日我当诸君之面,除了陈表己罪,还另有一事要声明。”  他顿了顿,字句落下,如刀剜心:“我与楚晚宁已无师徒之谊。”   听到这句话,在场诸人多是愣大过惊:“怎么回事?”  要知道师徒公然断义是修真界的极大丑闻,发生这种事情,无论是师父还是徒弟,面子上都非常过不去。所以只要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哪怕关系不睦,表面功夫总会做足的。   惊愕过后,不少人都小声嘀咕起来:“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这样,该不会是想使诈吧。”    “看着不像,会不会是他们后来在蛟山发生了些什么?”   “有可能……楚晚宁好像不怎么把徒弟放在眼里。师明净被华碧楠擒住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放手去救吗?搞得人家后来连眼睛都瞎了……换我是他徒弟,看着也心寒。”   人们的声音起起伏伏,犹如潮水。  在这些声音中,墨燃继续道:“他容不了我杀人放火是小,但一直以来,他待我冷漠,辱我尊严是大。此人满口天下苍生,却处处薄待门徒,何其虚伪!当初若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田地。”  太痛了。  他止了声,唇齿都在微微颤抖,却还要一字一字地讲完。将自己万剐千刀。   “是他害我,是他误我。我与他不相为谋,耻曾拜他为师。如今,我与楚晚宁已彻底一刀两断,今后谁若再把我当他的弟子……”   他抬起眸,一双踏仙君的眼。   “那便是恶心我,望诸君勿复提!”   薛正雍悚然:“燃儿——!”  薛蒙更是面无人色:“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  墨燃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看薛蒙一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一声“哥”已如利爪刺入心肺。 墨燃接着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表。”    “认罪就认罪,哪里来的一件两件三件事,你——”   那人尚未抱怨完,就被如今的众仙之首姜曦拦住了,姜曦看着墨燃:“……请说。”   墨燃道:“我前孽深重,认罪服诛不错。但孤月夜一事,确非我所作所为。”   在场许多都是来讨血债的,心绪原本就十分激荡,此时听他否认孤月夜命案,不由怒极气极。纷纷出言:  “哈!笑话!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没错,不是你还能是谁?”   墨燃道:“我当时根本不在孤月夜,那时候我与楚晚宁都在龙血山。做这件事的是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如果我没有料错,应当就是……”  他犹豫了,没有立刻报出踏仙帝君的身份。   他倒不是害怕众人之怒,而是他认为在场无人会相信时空生死门已经裂开,有另外一个墨燃出现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情。   “是谁啊?”   墨燃抿了抿嘴唇,决定暂时稍后再提踏仙君一事,于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是谁我之后再说。总之,那人与华碧楠勾结,一个在孤月夜嫁祸栽赃,另一个则带走了楚晚宁。”  他这句话讲完,人群分出了两拨声音。 第一波声音微弱,但也清晰可辨,大多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所喊的:“玉衡长老怎么了?!”  “长老被带去了哪里?!”    另一拨声音则是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一伙人。 “墨燃,你以为我们会信你吗?”   “你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什么另有其人,我瞧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在蛟山上,你俩串通好演了一场戏!!你们不惜害死那么多人,甚至枉顾同门师兄弟的情谊,害了师明净,你、你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师昧的名字,墨燃缓缓抬起头,望着座上的薛正雍,又看了一眼薛蒙:“师昧他……”   薛蒙关心则乱,抢前一步:“师昧他怎么了?他还好吗?!”   墨燃根本不能去与他对视。 看到一个人破碎的模样,只要一次就够了。  墨燃阖眸道:“师昧,就是华碧楠。”   死寂无声。 半晌,薛蒙蓦地跌坐回席位上,喃喃:“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墨燃也会想说,怎么可能。师昧明明那么温柔,那么美好,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对他而言,师昧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平辈朋友。  但这朋友是假的,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好荒谬。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疯了吧,那么一个小修士,会是天下第一圣手?”   “如果师昧就是华碧楠,在蛟山他帮我们解开钻心虫做什么。”   还有曾在蛟山被师昧救过的人,对师昧感恩尤深,此刻不管三七二一,怒指着他道:“墨燃,你为了洗脱罪孽,居然讲出此等大谬之词,你血口喷人!”   这时候一直蹙着眉头,没有说话的姜曦也开口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华碧楠就是师明净?”姜曦说,“华碧楠在我门下多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孤月夜,如果你说他是师明净,那么他如何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 下卷 同归 第256章 【天音阁】身世浮沉 “寒鳞圣手终日以黑纱覆面, 且常年在炼丹室闭关不出, 与外界寡有接触,所以只要控制一个体型差不多的人,别人就很难觉察。” 姜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孤月夜的华碧楠是假的?” “有时真,有时假。要想不被发现,真假混参才最周全。” 姜曦思忖道:“如此一来,师明净就应该会使用珍珑棋局, 但我们药宗灵力都不强, 不太可能掌握这种术法。” “姜掌门说的不错, 珍珑棋局需要损耗的灵力巨大。华碧楠通晓理论, 却碍于法力微弱,不能独自使用。所以他之前不得不与徐霜林合谋——” 姜曦摇了摇头:“不对。徐霜林曾说, 那个幕后之人是他朋友, 他因不愿出卖友人, 所以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如果按你说的, 师昧就是华碧楠, 徐霜林就理应认得出他来。那么为何徐霜林在重生结界被华碧楠毁掉之后, 依旧没有叛变?” 墨燃道:“因为徐霜林根本不知道师昧和华碧楠是同一个人。” 旁边的玄镜大师捻须道:“既然他们互为至交, 这种大事又怎会不知道……” “是徐霜林把师昧当至交。”墨燃说, “但师昧却不可能真的与他交心。这张棋盘上,徐霜林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 继续道:“当初在蛟山大殿, 华碧楠受伤了,摘掉过面纱。那张脸长得其丑无比,像是棘皮动物,现在想来,应该只是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对于徐霜林而言,他这一生可能都只见过他这位‘挚友’的第一张脸,也就是属于师昧的那张脸。他根本不会将华碧楠的面目和师昧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直到死,也没有认为自己被朋友陷害或者利用了,自然也就不会抖出背后真相。” 姜曦道:“依你的意思,当时在蛟山上,师明净和华碧楠同时出现,其中有一个是被控制的珍珑棋子?” “我猜是的。但还有第二种可能。” “什么?” 墨燃摇了摇头:“第二种我想等会儿再说。” 玄镜大师道:“那么就算墨施主第一种可能是对的,贫僧还是觉得仍有一处说不通——华碧楠没有理由去打断徐霜林的重生法阵,他难道与徐霜林有仇?难道让徐霜林得偿所愿,让罗枫华重生,对他有什么损害?” 墨燃叹口气道:“大师难道忘了徐霜林施法的最终结果了吗?” 老秃驴一时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墨燃道:“从那天打开的天裂来看,师昧根本没有传授给徐霜林真正的重生之术。” “啊……” “他一直在欺骗徐霜林。徐霜林大费周章,以为自己在布置重生阵法,其实却在为灵力不够的华碧楠做嫁衣。” “那华碧楠教的是什么……” “是天下第一大禁术。”墨燃顿了顿,终于说出口,“他教给徐霜林的,是时空生死门。” “!” 在场参与过蛟山一战的,都无法不想起当时天上裂开的黑色甬洞,里头出来上千神秘莫测的修士…… 那竟是时空生死门? 墨燃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可能。只要有时空生死门存在,华碧楠和师昧就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一个属于这个红尘,而一个则来自另外一个修真界。” 众人听后静默,随即有人拍腿哈哈大笑起来:“墨宗师,你哄小孩睡觉吗?拿这种神话里的禁术来唬人。还两个师明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怎么可能啊,那可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失传的禁中之禁……谁能习得?” “时空生死门最重要的一卷,传说早已被封存在炎帝神木之中,哪怕有人在研习这种禁咒,能学会的也最多是空间,不可能会是时空。否则一个尘世与另一个尘世交叠,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墨燃不去与他们争辩,而是自顾自地讲出自己所有的想法。他知道,这恐怕是自己身为墨宗师的最后一次自白了,过了今天,以后这些人或许就不会再给他解释任何事情的机会。 他用认罪为筹码,换取这些索命之人的些许冷静,只希望能把自己所猜所知的都告诉在场诸人。不管他们此刻信不信,他说出来了,就是一声警钟,日后若出动荡,多少会有人想起他今天的提醒,那或许还为时未晚。 “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我是华碧楠,我掌握珍珑棋局和时空生死门的要义,但是我天生灵力不足,也没有地位去大肆行事,我该怎么办?” 在座众人多半对墨燃怀有芥蒂,并不愿意听他的指点。 但姜曦却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对墨燃尚算欣赏,更何况孤月夜的血案他本身也心中存疑,因此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会找人帮忙。” “谁会帮你?” “没人。” 墨燃说:“对,确实没有人,所以只能骗。骗一个诸如徐霜林这种,内心有着极大渴求的人,来帮助他一步步完成谋划。” 玄镜大师道:“墨施主荒唐了,那个法阵就没有可能会是别的?时空生死门当真不是一般人所能习得,几千年了,从来没有人会过。最重要的一卷要义都已经失传,谁能练得出来?” “就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干脆说伏羲大神降世吧,这跟时空生死门洞开也没什么差别了。” “真的太荒谬,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讲。” 丹心殿内嗡嗡作鸣,最后,有人冷笑道:“墨宗师,铺垫了这么久,你接下来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们,在孤月夜杀害了诸位英杰的人,就是通过生死门前来这个世上的另一个你吧?” 墨燃:“……” 见他不吭声,大殿内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厉害,真厉害。墨宗师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什么话都编的出来。” “敢情绕了半天,是想替自己洗刷罪名吗?” 姜曦受不了这样的吵闹,他转身拂袖,朝那几个带头起哄的人怒道:“讲话就讲话,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玄镜大师合十道:“姜掌门,非是旁人阴阳怪气,实是墨宗师此言太过匪夷所思。依老僧看来,还是先将其请至天音阁问审,再作定夺为好啊。” “是啊,天音阁阁主一会儿就到了,等她来了,让墨宗师跟她走一趟吧。” 姜曦还未来得及说话,薛正雍却开口了,他虽然心绪复杂,却仍道:“我觉得燃儿所言都能解释得通,或许时空门真的已被撕裂。天音阁是审讯十恶不赦之徒的地方,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跟你们走。” “没错!”有死生之巅的弟子站出来,“蛟山生死一线,要不是墨师兄救了你们,你们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他要是想颠覆上下修界,当时把大家全困在蛟山上不就好了!” 玄镜大师一愣:“这……” 有人说:“确实如此,当时大家受困蛟山甬道,是墨宗师设法让我们出来的,他要害人,那时就可以下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不少人都思索起了这个问题,一时默默。 但默默不等于认同。在场的许多人此刻都还披麻戴孝,亲友新丧,心情极其悲痛。更何况当时在蛟山花厅的幸存者是亲眼瞧见墨燃杀人的,目击证人里除了梅含雪对那当时状况表示了怀疑,其他人都确定那就是墨燃本尊。这种情况下,要他们放弃找墨燃讨债索命,反而去相信神话里才出现过的什么时空生死门,谈何容易? 所以很快,就有人反驳:“但我觉得这件事很不舒服,你们难道不记得了?在凰山上,墨宗师对整个局势和珍珑棋局的把控就极为精准。他说师明净会珍珑棋局,可我反倒觉得对这门禁术了解甚多的人,就是他自己呢。” “对啊。”有了反驳之后,就立刻又有人附和,“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不觉得很蹊跷吗?墨燃为什么能打得开蛟山结界?——他又不是南宫家的后嗣。” 话音方落,这个时候,丹心殿外忽传来一个郎朗女音。 “这倒没什么好蹊跷的。因为这位墨宗师身上流着的,正是南宫家的血。” 众人蓦地回首,但见一支身着银碧色劲装,腰佩“天”字号银牌的卫队长驱直入,为首的是一名瞧上去二七八岁的妙丽女子,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生的极其美艳,甚至可以媲美当年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宋秋桐,只不过她美则美矣,整个人气质却显得很冰冷。 众人见到她,大多都是色变,连几位掌门脸上也带了敬畏之色。 只有姜曦没有太大反应,点了点头:“阁主终于来了。” 这位劲装女子,正是久不出江湖的天音阁阁主木烟离。 木烟离统领天音阁,上下修界的重案悬案最后都会落到她手上,由她来主持审理——但需要天音阁出动的案子其实并不多,所以天音阁的首领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出现于众人面前。 因为不常出门,木烟离的皮肤极其白皙,可见隐隐皮下淡青血管。她款步入殿,停落脚步,淡淡道:“抱歉,让诸位久候。” 玄镜大师问:“阁主来的比约好的时辰要迟了些许,可是阁中有事耽搁了?” 木烟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天音阁抓人,从来不能空口无凭。所以来这之前,我阁在彻查死生之巅墨宗师的一些往事。” 她顿了顿,一双杏眼冷冰冰地望向了墨燃,朱唇轻启:“这一查之下,发现了事情并非如此单纯,这位墨宗师的身份……竟然牵扯到了多年前湘潭的一桩旧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什么旧案?” 唯有墨燃脸色愈白,掌心盗汗。 他没想到这件事竟要在此刻被说出来。 木烟离犹如刽子手,冷漠地睥睨着跪于殿前的男子,说道:“墨仙君,闲话不讲。你自己的身世,你自己心里有数,是你亲口公之于众,还是要我请证人入殿?” “……”墨燃闭上眼睛。 早在重生之初,他就知道若想一世无忧,这世上有几个人,他必须亲手杀掉永绝后患。可一开始,他没有实力也没有机会。后来实力有了,机会也有了,却再也不愿意为了一己私利,夺去他人性命。 前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世,紧握手中的筹码,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木烟离见他沉默,便道:“看来,墨宗师是不打算自己坦白。” 她说完,清冷美貌的脸庞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鄙薄,而后拂袖转身,面对济济宾客,声嗓如铃,透遍人心。 “那便由我来说吧。诸位且听——这位声名在外的大宗师,在拜入死生之巅前,就已是个背负了数十余条人命的凶手。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早该绳之以法!” “什么?!” “拜入门派前他就已经杀了数十个人了?” 薛蒙睁大了眼,满目茫然,他喃喃道:“哥……?” 这一声不轻不响,却正好落入木烟离耳中,木烟离瞥了这位死生之巅的少主一眼,淡淡道:“哥?” 薛蒙:“……” 外面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天穹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昏暗,纵使殿内烛火通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木烟离看墨燃的神情充满鄙薄,看薛蒙的神情则浸着冷嘲。她唇如丹霞,说道:“认仇为兄,薛少主当真也是可怜极了。” 薛蒙明明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可颅内已然轰然雷霆,仿佛地裂天崩。他睁着清澈的双目,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什么认仇为兄?” 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木烟离不再理会他,转身道:“墨微雨,根本不是薛掌门的侄子。更有甚者。”她顿了顿,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犹如尖刀,掠过薛正雍与王夫人的脸,不无公正,不无残酷地说: “薛掌门的亲侄,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在了墨燃手中!” 下卷 同归 第257章 【天音阁】临江仙子 “什么?!!” 满堂色变! 唯有墨燃一人闭目合眸, 平静如水。 众人乱做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湘潭的旧案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木烟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因年岁久远, 许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音阁几经盘查,还是寻到了些证据。” 在这一片由人语与惊悚交织而成的硝烟中,木烟离从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寻到的那几个证人, 你们都带到了吗?” 随侍出门瞧了眼,回答道:“回阁主,都在殿外候着了。” “那去请第一个证人进来。” 第一个证人进了殿, 是个老手艺人, 年岁很大了, 佝偻着背, 哆哆嗦嗦, 唯唯诺诺,他看到满殿仙君, 第一反应居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首, 口中急叨着:“拜过各位仙君大爷……拜过各位仙君大爷……” 木烟离语气放缓:“老先生舟车劳顿,一路随来多有辛苦。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些问题,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头子哆嗦着不起身, 无悲寺的和尚走过去, 给了他一个座, 扶他在上头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个角,全力把自己缩得极小。 木烟离开口道:“头两个问题。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头牙齿打颤,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口音:“我……我是湘潭来的,就、就在街边糊灯笼……” 众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稀疏的鹤发,到破漏的鞋履。他们不知道这个卖灯笼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来。 木烟离问:“先生卖花灯,卖了多少年?” “大半辈子了……五十年总有的,具体记不清了……” “够久了,我要问你的事情没五十年那么远。”木烟离说着,把墨燃点给他看,“这个人,先生认不认得?” 老头子抬头看了墨燃一眼,见此人高大英挺,气华神流,压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转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地偷瞟他,瞟着瞟着便嗫嚅道:“不认得哟。” 木烟离道:“不认得也不奇怪,那我再问你,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太恶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老艺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风,天音阁也曾试图阻止,这个老人那时就被木烟离带过来,指认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纵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转头看着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讽道:“如何?怨憎我吗?嫌弃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师尊一样,说我——性本劣,质难琢?” 那时,墨燃偷学珍珑棋局的事情,已经败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直到这个时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气的几欲呕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简直是孽畜!!” 墨燃听着这两个字,哈哈大笑,笑得愈发肆意与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 强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蓦地拧紧,干脆自暴自弃,心一横,英俊的面庞端的是如蜡滚沸扭曲。 “对啊,我是做了这些滔天罪孽,我是杀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怎样?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以——” 话没有说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说完,已怒喝着袭来,目中有恨有泪,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开一丝轻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襟前渐渐洇出鲜血,叹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头来,你还是不会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着,肩膀在微微颤抖:“算了,说到底,我们身上流的终究不是同样的血。所以,这个虚假的家,这个死生之巅……究竟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鲜血飞溅,溅落满脸。 他看着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脑仁微微发麻——他原本不想杀他的——是他性子急要冲上来动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静了一会儿,抬起染着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错愕悲伤至极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迈过伯父的身躯,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还没有咽气,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 这个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过了愤怒。 那时墨燃的脑中一片疯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听到薛正雍说:“别……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气,也很平静,“不过,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命,我权且留下。” 王夫人的挣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已无力挣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说他:“畜生……”,可是刀扎进去,鲜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他,最后却又喃喃着说:“燃儿,你为什么……” 墨燃的手那时候其实抖的,颤抖着,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他低头望着手掌,手掌是湿润的,猩红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腻腥臭。 热。 但很快就会冷了。 就像他所谓的家,他所谓的亲人。 从一开始他就忐忐忑忑,因为他知道,其实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罢。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的亲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谬!” 一声暴喝,打断了墨燃的回忆。 墨燃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终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说话。 “我养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会欺凌无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觉得心里被某种酸涩给充斥。 他睫毛簌簌,阖上眼帘。 不一样了。 两辈子……有许多事情都变了。 那老艺人吓得一轱辘从座上滚下来,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不,我没有骗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手艺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受过一派之主的指责,吓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正雍低喝,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滚出去。” “……”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 “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 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 下卷 同归 第258章 【天音阁】柔骨铮铮 “……!!” “什么?!” 当年段衣寒抱着琵琶出来, 那便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个绝代风华的歌仙, 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当时因机缘巧合, 结识了南宫严, 也就是儒风门的第九城城主。他会些诗词歌赋,嘴很甜,长得也俊俏。”墨燃顿了顿,“我娘看走了眼,喜欢上了这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不住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有佳人投怀送抱, 南宫严怎会拒绝。”墨燃道,“但他毕竟有地位有身份, 不敢随意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一个乐伶。他便骗我娘说, 自己是临沂的生意人, 客居此地。” “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触, 你娘没有觉察吗?” 墨燃冷笑:“如果她觉察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南宫严很能编谎话, 何况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娘根本来不及发现他的根底。后来,从临沂来了封书信。南宫严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后, 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湘潭。” “你娘没有问他去往何处吗?” “他是半夜走的, 都没有和我娘亲话别。他们当了数月眷侣, 最后南宫严只留了一叠银叶子, 一张写着‘勿念’二字的纸,就此人间蒸发。” 有女修嗟叹道:“唉,这些乐坊歌女啊,梨园小倌的,最难求的就是个真心人。也是可怜。” 她感叹完之后,又禁不住好奇,继续问:“那后来呢?你娘是不是不甘心被情郎抛弃,托人去找他了?” 墨燃摇了摇头:“我娘性子和柔温良,有些怯懦。被人抛弃,也只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并不会去寻事。……但没过多久,她却发现她有了身孕。” 王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地“啊”了一声,眼神竟是颇为凄楚,看着墨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乐坊愿意继续收留她。但前提是,她不得把孩子生出来。生过孩子的女人,跳舞便不再那样好看了,他们不做赔本生意。” 墨燃闭上眼睛。 “我娘不肯,管事的嬷娘便要她付上一大笔赎身费。于是她把所有的积蓄,浑身的细软首饰,连同脚上的绣鞋都偿给了坊里,赚的了自由身,打算去临沂找我爹。” 王夫人轻声道:“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怎么从湘潭走到临沂去?” 墨燃道:“有个人帮她。” “是谁?” “荀风弱。”墨燃道,“荀姐姐知道我娘离开了乐坊,星夜追出城来,她把自己的余钱全都给了我阿娘,并告诉我娘——若是找不到我爹,不妨来醉玉楼寻她,姐妹俩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玄镜大师叹道:“有此等义气,倒是小瞧了这些羸弱女子。” 姜曦问:“那后来呢?你母亲找到南宫严了吗?” 墨燃静了片刻,嗤笑一声:“找到了。虽然南宫严留的身份和名字都是假的,但我娘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有人惊讶道:“咦?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吗?” “通天的本事倒是没有,只是因为巧合。” 人们相互顾盼,彼此脸上都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儒风门的城主一般都很少抛头露面的。” “他们确实很少露面……”墨燃脸上笼一层阴郁,“不过,大婚和孩子满月,儒风门都会开席设宴,在城楼上接受祝贺。不是么?” 众人闻之愕然:“南宫严当初接到的书信,难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忆起来:“啊,想起来了,南宫严的结发妻子好像是个大户富豪的女儿。他该不会是迫于无奈,所以才抛下了与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亲的吧……” 墨燃神情极其淡漠:“没有迫于无奈。也不是回去成亲。他当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实是一封佳讯——是儒风门的掌门告诉他,他妻子即将临盆,让他回去相陪。” 这下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正雍都色变了,他道:“所以南宫严在湘潭游玩的时候,其实已是有妇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帘,也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讲来,脸上居然已没有了太过苦痛的神情,他平静道,“南宫严因为妻子怀孕,身体又不好,容易小产,所以就来外头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欢,就谎称自己从未婚娶,赚得我娘欢心。” 有人气的直跺脚道:“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家里老婆怀着身孕,自己却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在外头又搞出个孩子,唉。” “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霉了,南宫严能认她吗?”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众人激昂愤慨一番,对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但墨燃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是继续把母亲的遭遇讲了下去。 一个秘密怀揣了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几分释然。 墨燃道:“当时临沂大摆流水席,庆贺儒风门城主喜得麟儿。我娘来到第九城的角楼前,看到张红结彩的角楼上,南宫严搂着妻儿,向下头的百姓致意,抛洒吉果喜饼。我娘后来……没有再去找他。她那时候余钱已经用尽了,连回湘的过路财都付不起,过了大半年,就在临沂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问:“那你们后来回了湘潭醉玉楼吗?” 墨燃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场病,根本无力奔波。她为了给我看病,求遍了城内医馆的大夫,没有人乐意帮她……她后来逼不得已,终于抱着我,想办法进了儒风门,找到了南宫严。” 那一年,羸弱的母亲抱着小猫儿一般的新生婴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情郎面前。 那个男人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惊愕与惶恐,甚至还有愤怒。 他有娇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户人家女儿,生下来的儿子白胖可爱,一家和睦美满——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坏掉他的好名声,坏掉他阖家团圆。 她不安好心。 他凭什么要认他们? 怕她把事情闹大,南宫严给了她足够的钱财,让她带着孩子赶紧滚出儒风门,段衣寒抱着最后的希望,含着泪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视,面青如铁:“滚!赶紧滚!这不是我孩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滚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门。 没有时间伤心,怀里的小婴儿连哭声都是那么微弱,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蜷缩在她怀里。 她唤他,他也就睁开一线漆黑的眼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点都不顽皮,很乖,也很安静。 她忍着泪,抱他到了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吼她:“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济世堂,怎么可能白给你孩子看病?没钱就——” 她忙把南宫严施舍给她,打发给她的铜臭钱两掏出来,手忙脚乱的,生怕别人惊吓到她怀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闪着凄惶,不住地低头哈腰:“有钱的,大夫,有钱的。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还那么小……” 医馆也并非全无善心,只是头前被这女人磨得烦了,给小儿看病的膏方草药又不便宜,所以才这样粗暴地拒绝她。既然这女人能付出足够钱两,他们的态度便又好了起来。 草药,针灸。 病的太重,还得住在医馆里头。  墨燃的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月,才终于恢复了康健。而这个时候,段衣寒身上的银两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谢过了大夫,抱着孩子离去。眼见着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冻坏,于是去裁了一件小袄,一床小被。 做完这些,钱财就都散尽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废弃的柴房里,看着含着手指,咯咯朝着自己笑的小家伙,却觉得很开心,很平和。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 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春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日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 她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和五年多前一样,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极俊美的长相。他一点都没有老,岁月在他脸上留不下痕迹。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五年前娇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满面风霜,姿色全无,令人望之生厌。 但南宫严看她的眼神,端的却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听闻了他昔日情史,虽不敢明言,却也百般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摆架子,儿子也顽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怜惜来。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帘,不唱了。 “阿娘?”旁边墨燃疑惑不解,转头瞧着她。 段衣寒说:“今天阿娘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听话地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们回去休息,晚饭我想办法。” 母子俩相携欲走。 南宫严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这个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很懂事,脸长得也漂亮。 南宫严忽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 墨燃不知他是谁,眯着眼睛,任由这个男人揉乱他的黑发:“唔……” 南宫严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着小猫儿似的婴儿,来他府上求他相救。 那时候她说:“他还没有名字。” “你叫什么?”南宫严问。 “燃儿。” “姓呢?” “我没有姓。” 南宫严就颇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样的冲动,他说:“要不然,你们就——” 话未说完,忽见得街角有一群儒风门的道士走过。 南宫严的恍神被打断了。 他一个激灵,似乎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重新对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双曾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眸,如今却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闺少女的幻梦,哪怕在他刚刚几欲与他们相认时,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这个男人看透。 南宫严因此显得有些狼狈,也有些赧然。为了掩盖自己的这种情绪,他轻咳一声,慷慨解囊,将钱袋里的金银宝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里。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头:“你娘唱的好听,这些珠宝金银,才该配她。” 一只纤细的手却从墨燃那里,拿过了钱袋。 段衣寒只从袋子里取了一枚铜板,放到墨燃手捧着的破碗里,而后把那沉甸甸的珠宝银钱,全都递还给了南宫严。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个福,一如对任何一个施舍了她钱两的路人。 她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多谢老爷心善。” 言罢,转身离去。 她是湘潭乐仙,也曾众星捧月,一曲一舞。万人为她空巷的时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华衣褪色,朱颜凋敝,只能在路边卖艺乞怜,但她也不会自卑。 也就是那天,从段衣寒微妙的态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后来旁敲侧击,百般央问,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这些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骗你。但是小燃儿,你得记住,不要去恼恨。”段衣寒说,“也不要求他。” 她说着,戳了戳墨燃的小脑瓜。 “等下修界灾劫平复,临沂允许普通百姓进出往来了,我们就回湘潭去。” 墨燃静了好久,而后点了点头:“我不求他,我和阿娘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着说:“也不知道荀妹妹还认不认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着急:“阿娘好看。” “嗯?” “阿娘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灿烂,眉眼之间,倒当真复苏了当年绝色佳人的风情,她逗他:“嘴这么甜,以后谁嫁给你,你可得好好哄着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过了一会儿,却还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长大了,要找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儿,然后一起陪在阿娘身边。” “哎呀,你想得好美,谁家天仙嫁给你哟。” 母子俩笑闹一番,柴房内篝火噼啪,很暖。仿佛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平静地一直过下去。火与夜给予了穷人虚幻的慰藉,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其实段衣寒,已经时日无多了。 “就是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刚过。儒风门因为长期对外封闭,临沂粮食已供给不足。他们就调整了货价,说到底,也就是让下头的穷人节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抢食。” 薛正雍已是听得百感交集,心中乱成一团,但墨燃说了这句话,他还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是,我记得那次调价,临沂后头都饥民□□了,儒风门才终于又把价给降了回去。持续了大约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记得是半年。” 墨燃闭了闭眼,说道:“没有那么久。是一个月零五日。只持续了短短三十五天。” 下卷 同归 第259章【天音阁】与子同袍 有人问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记忆里, 是平淡无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记忆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记忆里, 却是渐趋绝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犹在炼狱。 当年, 调价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饭,就只能靠捡烂菜叶子、发霉腐烂的米面垫饥。后来,食不果腹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连菜叶子也捡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对段衣寒说:“阿娘,我们去儒风门找他,讨些吃的吧?” 段衣寒却喃喃道:“求谁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讨卖艺, 点头哈腰,赔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营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宫严, 意味就不一样了。 段衣寒虽穷困潦倒, 却也不想破这最后一层底线。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调价令颁布的第九天, 他终于在地里偷来一根白萝卜。 段衣寒把白萝卜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每天只煮拳头那么大的一点,两人分着吃。吃到第八顿的时候,萝卜已经烂了,但因为许久见不到能果腹的东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点烂萝卜又对切,勉强再多应对几日。 到了调价令的第二十一天,他们吃光了最后一点萝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钻出,墨燃把它们笼在了一起,接了点雨水,煮着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墨燃跟这些瘦不拉几的小动物嘟哝着对不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要是熬过这阵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见可怜,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这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发了烧。 小孩子哪怕天赋异禀,灵气极高,但也经不住这样的饥饿与折腾。 段衣寒也早已没有了气力,眼神空洞。 这天,趁着墨燃睡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栖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风门高耸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线,宁愿死也不向南宫严乞食。 但稚子无辜,他还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离开人间。 大殿内的人此时已都面露恻隐,墨微雨有罪无罪权且不说,但当年旧事,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有人放缓了语调,叹息着问:“讨到了吗?” “没有。”墨燃说,“运气不好,去的时候,南宫严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城主夫人一见到我娘,就大发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没有给我阿娘一星半点的食物,还将她乱棍逐出了儒风门。” “那南宫严呢?” “不知道。”墨燃说,“我娘没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过,也可能只是站在旁边,爱莫能助的样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娘回来时,浑身都是伤疤。她蜷在柴房里抱着他不说话,后来就开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经快不行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流泪。 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苏醒,竟恢复了些气力。看到墨燃缩在她身边,试图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轻很轻,很温柔地对他说:“小燃儿,要有办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报恩。”段衣寒抚摸着墨燃的头发,“要去湘潭报恩,不要留在临沂寻仇……听阿娘的话,好好地……当初阿娘来临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钱两,还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讨她开心。往后的日子,别人若是给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记着。” 墨燃含着眼泪,仰头望着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脸。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发亮,甚至带些葡萄般的紫。 “然后去报答。” 那是段衣寒临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计较。 她生怕自己走后,孩子会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人若是有奔头,就不会胡思乱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给了他奔头——报恩吧。 不要复仇。 第三十五日。 这荒谬的调价令终于在暴动中废止,持续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月零五天。 对于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了。临沂满城乌烟瘴气,而他们在软衾暖帐中伸着懒腰醒来,接过侍女端上的八宝香露漱口,剔牙,听到调价令作废的消息,也不过发几句牢骚,打了个哈欠。 一切无关痛痒。 但对于墨燃而言,却是再激动不过的事情。 自己不用忧心口粮了,于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来,墨燃讨来了一个饼,甚至还有一碗稀到可怜的肉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他想快些赶回去,捧给病重的娘亲。 肉粥这么好的东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复过来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碗粥救母亲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这粥碗是裂的,旁边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泼出来该多可惜。 他就这样又是雀跃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双手捧着破碗,用脏兮兮的脑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开破败的柴扉,脸上带着笑,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多好啊,有肉粥喝了,阿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终于春暖花开了,他们要一起上路,回临沂去。那里歌舞升平,不会饿肚子,有一个姓荀的姐姐,他们终于不用再流离失所乞讨为生。 多好啊,他们一起回家。 “吱呀”一声。 门开了。 “她躺在里面。”丹心殿里,墨燃安静寡淡地说。 旁人或惊讶于他的冷淡,或齿寒于他的冷血。 这个人,提起母亲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什么温度,也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眼泪。 但却没有人想过,要多少年的魂牵梦萦,寸断肝肠,才能把伤疤磨平,得到这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 “我唤她,她不醒。”墨燃说,“她再也不会睁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 良久寂静。 王夫人颤声说:“那……后来,你……你就一个人,回了临沂?” 墨燃摇了摇头:“我去了儒风门。” 有人“啊!”了一声,说:“你、你是去寻仇?” “我娘说,报恩吧,不要寻仇。”墨燃淡淡的,“我没有想去寻仇,我只是想将母亲安葬。但我没有钱,来也来不及筹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给些钱两。” “他给了吗?” 墨燃几乎是笑了一下,说道:“没有。” “没、没有?可是按你之前说的,南宫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你娘亲的身影的,怎么连个发丧的钱都……” 墨燃道:“因为他发妻也在不久前寻了短见,去世了。” “什么?!” 姜曦眯起眼睛:“……南宫严的妻子确实走的很早,而且还是自杀……” “那个妇人当初怀有身孕,丈夫却在外头与人纠缠,生下孩子之后,也总是争吵不断,日子过得极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们,被她撞见之后,她便愈发狂怒,据说她那时候拿刀子刺了南宫严,把南宫严惹急了,说要休妻。” 墨燃微作停顿,而后说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里,就自缢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亲其实还早几天。” 听到这里,众人已不知说什么好,当初风流浪荡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缘,最后闹得佳人香消玉殒,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环,大抵如此。 “我出现的时候,南宫严正在被掌门训斥,他妻子的家人也来了,是临沂赫赫有名的商贾巨擘。”墨燃道,“南宫严早已被骂的狗血淋头,心中恼恨不已。陡然见到我,哪里还有什么好脾气。” 王夫人最是心软,虽已知墨燃并非血亲,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泪道:“燃儿……” 这段往事,墨燃实是不愿多提。 南宫严当时的嘴脸,在场凭吊的那些人的嘴脸。 还有南宫夫人的灵堂——金纸银花,纸扎小童,堆成山的灵器用具,锦绣招魂幡,漆黑发亮的金丝楠木棺椁,太多的东西。 几百个人跪在两旁为那个自寻短见的女人守灵,哀哭。 长明灯添着抹香鲸油,九十九卷心字盘香默默燃烧,风吹烟散,香粉簌簌。 太热闹的场面。 而他母亲呢? 湘潭乐仙段衣寒,只有一件脱下了或许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个骨瘦嶙峋的幼子。 她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那是南宫严愤怒至极,绝望至极下,对墨燃说的话。 然后这个男人在掌门的注视下,在岳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门,拒而不认。 南宫夫人死了,当配描金漆红的彩棺,玛瑙香珠,雪寒寿衣保尸身不腐,丝帛覆面,绸缎遮眼,驾鹤登极。 段衣寒死了,一具尸身,一人倾泪,阴阳两隔,再无其他。按南宫严的意思,她连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该奢求。 所以,谁又敢说,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呢? 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后。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乱葬岗,落了葬。”墨燃寥寥数字,轻描淡写。 他没有细说自己是怎样哀求过路君子载他们一程,又是怎样将那腐烂发臭的尸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没说自己是怎么用手拨开乱石,碎土,将母亲瘦小的身体埋葬。 墨燃不习惯在人前诉苦。 他一直都是个把过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几年里,受尽了屈辱,恶意,白眼,毁谤。他一颗心坚硬如铁,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他根本不屑于有人同情他。 “然后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临沂这个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车后头,箩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开始按母亲叮嘱的,往湘边走去,走了半年时间,从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着脚走,到后来脚底都生出了厚厚的茧。 就这样一路走着,问着,当他走到无悲寺外的时候,他终于因为冻饿交加,扑通一声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凌乱的乌发下是一双涣散的眼。他望着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来见你啦……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雪花轻盈落下,叹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间有脚步声临近,窸窸窣窣,紧接着一双手扒开草丛,他听到一个青稚的嗓音:“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芒鞋走近,有个男人在说话:“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没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少年亲近,而那个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虚弱地拽住了眼前那个年轻人的衣角。 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淌了下来。 “饭……” 好饿,求求你,我想吃饭。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当日与怀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宁,楚晚宁怔住了:“什么?” 墨燃勉强抬起一张污脏到不行的小脸,颤巍巍地做了个扒饭的姿势,喉头吞咽着苦涩。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晕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鸣。 他流着泪,哀哀乞求着眼前人。他知道如果这个小哥哥和曾经他遇过的许多老爷少爷一样,弃他于不顾,那么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会咽气。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后来,楚晚宁喂给了他一壶米汤。 一壶汤,救了一个濒临饿死的人。 喝了米汤后,墨燃就离开了无悲寺,他那时候脑子昏昏沉沉,对于“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记得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睫毛很密很长,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从无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着恩公哥哥脱给他的那件斗篷。他那时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显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后,帽檐几乎能遮住他整张脸。 路上总有衣食无忧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边,笑嚷道:“爹,娘,看那个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么呀,真好笑!” 墨燃也并不生气。 旁人的冷嘲热讽对他而言算什么呢?他只感激于这件不合身的斗篷能给他遮风避雨,能给他方寸温柔。 他披着它,下雪的时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时候,黑暗进不到他心里。 而每当夜幕降临,他就生一从火,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取暖,他把斗篷罩于头顶,整个人缩进去,自温柔的绒边下望着融融橙焰。 斗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怀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双温柔凤眼……小小的孩子就这样蜷缩着睡过去,睡梦里甚至能闻到些斗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着一株开至荼蘼的海棠花树。 此时回头去看,无怪乎自己总觉得楚晚宁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只要枕榻间有他的气息,自己就总能睡得安心无比。 也无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长老,就觉得那双垂落的凤目极温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与楚晚宁……原来那么早就说过话,有过体温的接触,他甚至还舔过楚晚宁的手心。原来那么早,他就闻过了楚晚宁衣服上的花香,原来他一直寻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边,死生不曾远离。 墨燃垂落眼眸,在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丝暖意。 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着,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这个秘密揣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也不会说与众人听。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到了湘潭之后,我依照阿娘的遗嘱,找到了荀风弱。” 那时只有五岁的小燃儿,裹着厚厚的、属于少年楚晚宁的斗篷。 斗篷的衣摆拖在地上,早已脏了,小孩子从绒毛里探出一颗脏兮兮的鸟窝脑袋,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轻声问:“请问……荀风弱姐姐,在这里吗?” “荀风弱?”被他拉住的那个伶人笑出声来,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乐坊花魁?虽说咱们这里卖艺不卖身吧,但冲着荀姑娘风头来的,几个不是喜欢她的相貌多过喜欢她的歌声?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睁着眼睛,眉目疏朗,压根没有听懂她的话。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却是赤露的,墨燃因此显得很赧然,他紧紧揪着自己斗篷的领襟,涨红着脸:“拜托你,我想见荀姐姐。我,我娘让我来找她……” “咦?你娘是谁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变,退后一步,以帕掩口,连原本疏懒的桃花眼都蓦地睁圆,“你,你是段乐仙的孩子?” 段衣寒当年名动四方时,从不作威作福,还时常把多余的首饰钱两分给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复从前的姐妹们。因此这个伶人听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换了态度,忙将他带去花阁暖房,见到了在房中高卧的荀风弱。 掩上门,墨燃便朝荀风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风弱心下大恸,泪湿罗裳。 她当即找到嬷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边,嬷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几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觉得这孩子好歹能替楼里做些事情,于是便勉勉强强地答允下来。叫花子入楼怕惹晦气,按规矩要把曾经的一身行头都烧掉,再彻彻底底涮洗干净。 洗澡没问题,可说要烧衣服的时候,墨燃却哭了。 “哭什么!往后又不是不给你买新的!”嬷娘拿水烟枪不耐地敲着墨燃的头,“识趣点,老娘给吃给住,旁人笑还来不及呢,瞧你这穷酸样!” 墨燃怕连累荀姐姐,她已经为他说尽了好话。 于是他就咬着嘴唇死命忍着,揉一双红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声地抽噎。 他那时候真的很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留下一件旧衣而已,可因为他微弱,因为他卑贱,因为他是个臭要饭的,为了不给人招惹晦气和麻烦,他就只能地由着别人把它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他不能挣扎,不能说“不”,甚至连掉眼泪的权力都没有。 它曾经给了他那么多温暖,寄托、依靠。为了给他遮风挡雨,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如今他有落脚的地方了,或许再也用不到它。他只是想将它小心翼翼地洗干净,叠整齐,哪怕从此不再穿,压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旧衣。 可万事不由他。 轰地一声,脏兮兮的斗篷被投入了烈焰里,丢它的人不过信手弃物,末了还嫌手脏。可对墨燃而言,那却是一场火化,一场葬礼。 他眼睁睁看着。 火舌轰然上窜,尘世壮丽模糊。 —— “慢点喝……不够还有……” “你是哪里人啊……” 耳边犹有那个少年的温和声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这样拜了醉玉楼的嬷娘为干娘,他还随干娘得了一个义姓,姓墨。从此就成了楼里的打杂小厮,总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不过,好景不长。当时荀风弱年岁已经不小,按楼里的规矩,乐坊虽不比青楼,但到了年纪的,若是没有赚足一笔“自怜费”,那么姑娘们的初夜,将交由嬷娘卖给那些公子富商。 荀风弱不愁,她早已为醉玉楼赚得盆满钵满。 “还差十五万金。”荀风弱当时笑吟吟地对墨燃说,“小燃儿,待你姐姐我赚够了钱,就可以赎身啦。姐姐带你过好日子去。” 墨燃被发配在伙房,平时很少能见到她,嬷娘存了心不让楼里的人拉帮结派,因此荀风弱和墨燃见面,总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塞给了他一把糖果:“嘘,拿去吃。可惜我不能给你钱,会被发现的。干娘眼睛多毒啊,嘿嘿。”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谢谢荀姐姐。” 但是,荀风弱还差十五万金就能赎身,这件事嬷娘心里能不清楚? 她面上虽八风不动,心里却十万火急。 失了荀风弱,就失了醉玉楼的大半钱财来源,那嬷娘便盘算着,在荀风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赚一把。 当时垂涎荀风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户,开出的都是天价,足以让嬷娘坐躺吃一辈子。嬷娘最终动了歪心思,背着荀风弱,与一个财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两人趁着上元节,荀风弱坐楼弹曲,给她送一盏添了迷药的茶,然后带到房间里…… 墨燃那天煮了汤圆,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阁,送给荀姐姐吃。 他还没进去,就听到屋内浓重的喘息声,墨燃一惊,推开门扉,一股浓重的瑞脑熏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呕吐。 昏沉沉的光晕里,他看到一个油腻腻宛如五花肉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无力挣扎,浑身酸软的荀风弱身上耸动着。 “当啷!” 汤圆瓷碗碎在地上,墨燃冲进屋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自幼禀赋便很惊人——他将那富商一通怒殴,然后紧摁着那个胖子,朝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惊得不知所措的荀风弱大喊: “姐姐,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着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嬷娘来了,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马上就逃!” 荀风弱是他的恩人。 墨燃让她远走高飞,逃离越州,从此别再回来。 那天,他终于做了一回英雄。 荀风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楼去。但墨燃却没有来得及离开。嬷娘听到动静,很快就带了人上来,而一上来,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贵客,又放走了花魁,气的面目扭曲,几欲呕血。 嬷娘有个儿子,年岁和墨燃相仿,那儿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坏水,见娘亲气的厉害,便心了个主意——小孩的恶毒有时候是那么天真又可怖。那个男孩子用惩罚牲畜的方式来惩罚这个惹怒了自己母亲的同龄人。 他找来一个狗笼子,让人把墨燃关在里面。笼子里狭窄逼仄,墨燃在里面只能蹲着,不能躺,不能站,他们像喂狗一样喂他残渣冷饭,就这样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风弱的旧屋里,屋内熏香的气息和男人体/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着,佝偻着。 闻着这昏昏沉沉,甜甜腻腻的味道。 想吐。 七天。 从此他闻到熏香就恶心,从骨头缝里漫出恐惧与怖意。 下卷 同归 第260章 【天音阁】生如熔炉 丹心殿里, 一众修士也不知当作何评价,好多人都低着头, 愀然不语。 玄镜大师道:“唉……冤孽,尽是冤孽啊。” 天音阁阁主木烟离道:“冤有头, 债有主,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因果报应, 环环相扣。”她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可是墨燃, 你要知道,受苦受难,并不是你发泄仇恨, 草菅人命的理由。” “是啊。” 火凰阁的一位长老也叹了口气, 说道:“墨仙君,你受了委屈, 固然可怜。但那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 命运捉弄。人各有命,你总不能因为自己被欺负了,回头就去欺负不相干的人啊。” “你确实做过善事, 也受过委屈,可是按我们所知道的, 你后来也杀过人……一码归一码, 都是要算清楚的。” 墨燃没有说话。 姜曦却忽然问:“怎么算。” “这……” “谁能算得清?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谁能做那把最公正的尺子。”姜曦任性妄为,并没有将天音阁奉为神祇,“我倒是没有偏袒墨燃的意思,但我就想问一句,今日,我们站在这里,说要和墨燃一一算账,让他偿还。那么——墨燃受过的屈辱呢?他受过的不公呢?” “……”谁都没有想到,在前些日子血案中损失最大的姜曦,竟然会站出来,替墨微雨出头,一时都愣住了。 木烟离道:“姜掌门,天音阁向来公正。我族世代守护秤神法器,到时候,自会以法器来秤量墨公子的是非功过,以定刑罚。你不必忧心。” “奇怪了,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忧心?” 姜曦看天音阁不爽很久了,他一门修的是药道,说白了就是只要药炼的好,凡人之躯也能红尘逍遥,因此孤月夜对神明后裔最不迷信。 他眯着一双杏眼,冷冷淡淡地说:“不过姜某很是好奇,敢请问天音阁诸位,审讯完墨燃之后,诸位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这些旧事株连的其他人?是不是该刨地三尺,看看南宫严还有没有在世上苟活着?是不是该去湘潭,找一找当年非礼荀姑娘的那个富贾?墨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他被关狗笼,被毒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恩公被客人凌/辱,母亲活活饿死——找谁来论?” 玄镜大师讷讷地:“姜掌门,缘何忽然为罪人声辩?” “声辩谈不上。”姜曦薄薄的嘴唇启合,“我不过是想到了先前我们在凰山时,是怎样对待南宫驷与叶忘昔的。姜某不是很愿意看见旧事重演。” 有人说道:“那是两码情况,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曦说,“如今南宫驷死了,叶忘昔至今在孤月夜缠绵病榻,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可当初,难道不是我们逼迫着他们,说儒风门的血债,要他们二位的性命来血偿?” 他倏地转身,褐色眼睛如鹰隼。 “那时候呢?天音阁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碧潭庄的人因剑谱一事,和儒风门结怨颇深,李无心的徒弟甄琮明说道:“姜掌门所言有失偏颇。南宫驷是儒风门的传人,冤有头债有主,除非儒风门的人死光了,不然旧债还是要追究下去。谁都不想做冤大头。” 姜曦冷笑:“是啊,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懂这个道理吗?谁都不想做最后一个被扇巴掌,却不能还手的人。” 甄琮明:“……” “你是这么想的,徐霜林是这么想的,墨燃也可以这么想。”姜曦振袖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可是不公与残暴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只会觉得,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恶人,但受苦的,偏偏是我。” 甄琮明道:“听姜掌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对待叶忘昔南宫驷,太过残暴不公,碧潭庄剑谱谱一事,就此作罢了吗?” 姜曦道:“南宫驷都已不在了,你还想与谁追究?” 甄琮明陡然怒了:“那我师尊就枉死了吗?!南宫驷不在了,不是还有叶忘昔?她是儒风门的暗城统领,剑谱一事,她难道就没有丝毫下落?!” 一众死寂。 谁都知道姜曦是阴冷脾性,甄琮明与他的名字可实在太不相符了,居然当众与姜曦这样对峙。 姜曦盯着甄琮明看了片刻,说道:“当初,在蛟山上,南宫驷与南宫长英交手,身负重伤。……他那时候,以唇语,跟我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姜曦闭目阖实,眼前仿佛又闪过南宫驷血战弥留之际,在结界内,在南宫长英的剑下,对着自己慢慢说出的一番话。 “望能散尽儒风门百年珍宝,广济寒士,不存余饷。” “这……”众修士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无悲寺的和尚们更是垂落眼眸,双手合十,低念佛号。 甄琮明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咬牙切齿道:“他如今尸骨都没有了,儒风门珍宝都在密室里,谁能打得开?他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惺惺作态。” 姜曦道:“南宫驷原本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尸骨无存。更何况,我宁愿相信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甄琮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驳斥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才道:“这就是姜掌门今日袒护墨微雨的原因?想要求个宽容,以免重蹈南宫驷覆辙?” 姜曦道:“姜某只是觉得,求个公平公正本就是件极为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望诸位斥责他人时,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别觉得自己浑然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天道。” 他看了一眼神明后嗣天音阁:“哪怕公审殿堂,也未必就是全对的。” 他说到这里,薛正雍也发话了。 薛正雍显得很疲惫,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墨燃,但他沉吟许久,还是沙哑叹道:“姜掌门说的是。这么多年,修真界动荡不安,风风雨雨的,出过不少乱子,每个门派或多或少也都做过糊涂事,谁能判个绝对的公平公正?唉,其实……” 他叹了口气,阖上双目。 “其实,草菅人命一定就是亲手杀人吗?儒风门当年的调价令,刀不见血害死了多少无辜黎民。薛某尺寸之身,立于尘世四十余年,无多建树,所行所为,不为修身成仙,不图名垂青史。只想让这乱世的苦难少一些。” 他说着,眼神有些发直。 死生之巅的尊主,哪怕再作镇定,知道养育多年的孩子并非亲侄,也终是怔忡茫然的。 薛正雍喃喃:“我只想让受苦的人少一些,少一个也好。” 这时候,一旁的木烟离清清冷冷道:“薛掌门宅心仁厚,但你可曾想过,你对罪人宽容,便是不敬重无辜死难的百姓,不敬重饱受牵连的凡人。天音阁力薄,确实没有办法将每个人犯下的过错都一一清算,将每一个人都绳之以法,但杀鸡儆猴——既然墨燃这件事情我阁管了,就不会草草了结。望掌门知悉。” 薛正雍:“……” 木烟离说完这番话,转头重新望着墨燃。 “墨公子,你如今已侃侃说完了自己的身世之苦,怜悯也博得差不多了。不如来谈谈别的吧。” 墨燃淡淡望着她:“阁主想谈什么。” “之前你说,豆腐坊那个姑娘被凌/辱致死一案,非你所为。”木烟离道,“这个我信你。可是还有一个人的死,和你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墨燃闭目道:“阁主查的当真清楚。” 木烟离冷淡道:“那你就来好好说罢,当初,你是怎么杀掉墨念的——那才是薛尊主,真正的侄子。”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薛蒙眼里泪光和恨意,他咬牙低喝道:“住口。别再说了!” 木烟离瞥他一眼,评价道:“……逃而避之,所谓天之骄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回应她的是龙城争鸣,犹如警告。弯刀擦着木烟离的脸颊刺过,没入梁柱,木屑四溅。 木烟离没有躲闪,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双漂亮的眼眸冰如霜雪,望着薛蒙。 薛蒙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肌肉都恨得颤抖:“什么亲侄子,什么鸠占鹊巢阴阳倒错……你说够没有。” 他蓦地拔回龙城,胸膛起伏。 他不再去看墨燃,也不去看任何人。他像个困兽,在原处被逼疯被逼到崩溃。 “你们说完了吗?!闹够了吗?!这一出热闹,看得开心吗?” 王夫人道:“蒙儿……” 薛蒙不理会母亲的轻语,他眼眶赤红,举着龙城,环顾四周,似是自嘲似是轻蔑:“看一代宗师变为杀人狂魔,看死生之巅兄弟反目,看亲人变成仇敌——是不是觉得好不快活?” 嗓音嘶哑如破埙,尾音如翎羽颤抖。 “你们来,真的是为了求一个公道?是为了求一个真相?”他顿了顿,咬牙道,“不是来滋事寻仇的吗?!” 姜曦眯起眼睛:“薛少主,你太过失态了。” 薛蒙蓦地回头,目如焰电:“轮得到你来管我?” “蒙儿!” 薛正雍起身去拽薛蒙的肩膀,可一触之下,他愣住了。薛蒙虽然愤然怒嗥,可是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近乎破碎。 “我不想听。”他一字一顿,字字恨愈深,“都是假话。谎言。……一群骗子!” 薛正雍待要劝住他,但薛蒙已推开众人,转身出了丹心殿。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墨燃。 其实谁在说谎,真相如何,薛蒙心里已一清二楚,但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清楚容易,接受难。 薛蒙二十余年顺风顺水,除了楚晚宁身死,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劫。正是因为这种顺遂,让他至今仍犹如一个赤子。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赤子有赤子之心,但也有赤子的莽撞,无知,冲动以及尖锐。 薛正雍看着他离去的地方,呆呆立了很久,才缓慢地座下来。 他早已不年轻了,快近半百的人,细看鬓发都有好几缕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他只得坐下。 这样至少能从容些。 木烟离脸上仿佛凝着一层薄冰,没有半点温度,她只就事论事,所以她说:“墨微雨,那件事,你是打算自己说,还是我再请证人来言?” 墨燃很平静。 死囚般的平静。 “不用劳烦他人了。”墨燃道,“那件事,若还有相关证人活着,我也一个都不想瞧见。” 他慢慢抬起头来。 熹微的阳光,照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我自己说。” 木烟离抬了抬手,立刻有天音阁的人搬来空着的座椅,她施然落座,单手支颐,一副打算听个长故事的模样:“请。” 墨燃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此事,原系一个生意人。” “什么生意人?” “……诸位应当知道,在修真界有一种营生,叫做‘包打听’。” 马芸庄主对此最为熟悉,举手道:“对对对,我们山庄跟这些人最熟悉啦,他们往往游走于各个巷陌,打听一些坊间旧闻什么的,由此来谋些利好。” 墨燃道:“嗯,所以当初伯父四处打听亡兄的遗腹子,找的也是一位包打听先生。” 薛正雍:“……” 这件事情薛正雍当然记得,墨燃正是由那位包打听先生提供线索找到的,当时醉玉楼一片火海,据说只幸存了这一个孩子。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位包打听先生激动的脸,不住地感叹着——真是上苍保佑啊,令兄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年那位包打听先生接了委派,几番查探,终于有了眉目,便前往醉玉楼寻人。找一个姓墨的女人。” 有人好奇道:“那是谁?” “是薛掌门兄长的眷侣,人称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楼嬷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听她的所做所为,好像是个恶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来就为恶。听我娘说,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时有过一个情郎,是个一穷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说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创立个赫赫威名的大门派,墨娘子便将自己的全部钱财首饰都赠给了他,决心帮助他实现野心抱负。”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继续道:“那散修临别时,曾对墨娘子发誓,等自己大业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为此,他还赠了墨娘子一句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后来成了包打听先生用来与她辨认的佐证。” 这种男女之事,最讨得众人耳目。 有女修问道:“难不成死生之巅的前掌门,也和南宫严一样,做下了抛弃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圆睁,立刻叱道:“胡言乱语!我哥哥岂是那种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墨姑娘……” 提到亡兄,这个男人禁不住难过,眼眶微微红了。 璇玑长老也在旁边说道:“这位仙姑请慎言。前代掌门是因建派不久后,于一场鏖战中不幸牺牲的,并非是刻意食言。他辞世前,还常与尊主论起那个女子,总是说等门派稍稳,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宫严根本不是一回事。” “确实如此。”墨燃轻声说,“她终究还是比我阿娘幸运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却还有人惦记着把她接回去。南宫严还活着,却从来不敢认我和我母亲。”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心生嫉妒,所以狸猫换太子,杀了墨娘子,烧掉醉玉楼,冒名顶替!” 听到这样恶意的猜测,墨燃看了这位“聪明至极”的修士一眼,而后道:“我从来没有主动想过要冒名顶替。” 那修士并不服气,冷笑道:“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逼你当这死生之巅的公子不成?” 是怎么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都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动了翅膀,于是,风起云涌,沧海也变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顶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从前也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乐坊嬷娘。 她也有过温和心善的青葱岁月,也曾立在轩窗边,盼着郎君早日来归。她也曾在得知腹内有子时,开心得写信告知远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笺,当了父亲的男人激动之情溢于纸面。 这些美好的岁月,她都有过。 是庶女又怎样,旁人讥嘲她情郎是个无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样。总有一天,他会兑现诺言,风光无限地接她和孩子过门。她是这样笃信着。 可是后来,时日一天天过去,渐渐的,书信从三日一封,变为了七日一封,又从七日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最后了无音讯。墨娘子最终心灰意冷,她性子野,这段感情原本就瞒着父母,生下孩子之后,她几番犹豫才抱着稚子回家。结果父亲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骂。墨娘子一气之下愤然离去。后来几番辗转,当年的大户闺女,竟终成了醉玉楼的嬷娘掌柜。 人生起伏如此,命运就像一口熔炉,你不知所措地进去了,再出来,或许已面目全非。 墨燃是这样,墨娘子当年亦是如此。 包打听先生找到她的时候,距她天真无邪的闺阁岁月,已然过去了十四年。 那位怀揣着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们这儿的嬷娘呢?叫她过来。” 嬷娘来了,她穿着桃花小袄,臂挽鹅黄披帛,扭着腰身,提着杆水烟袋,撩起叮咚珠帘,娇笑道:“哟,这位公子,清早上就来听小曲呢?喜欢琵琶还是扬琴?我这里的伶人,金石丝竹,样样精通,开门生意,奴家给你便宜些。” 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时,她倚在珠帘边,神情凄楚,容颜清丽,目送着他远去。 十四年后,情郎的弟弟终于寻到她,岁月的珠帘隔了茫茫人生,复又卷起。她拂开朱红翠绿,已是沧桑饱经。曾经那个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楼里呼风唤雨的,是一个抽着水烟,媚眼如丝的半老徐娘。 包打听先生没有那么多感慨,他眼里只有钱财。他摇着扇子,笑道:“倒是不用听曲啦,我来这里,是想向嬷娘打听个人。” 嬷娘脸上的笑容一僵,语气凉了下来:“打听人?打听谁?” 那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嬷娘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当他把整一句说完,她已是了无人色,嘴唇颤抖,一双修的尖细、甚至颇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动,拿手绢摁着胸脯半天,这才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包打听先生笑道:“要是我没弄错的话,那我可算替薛仙长找到人啦。墨娘子,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啊?” 墨娘子晃荡一下,没有站稳,跌坐在桐木圆凳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了包打听先生一个在厅内。她死死盯着那生意人的脸,眼中狂喜、悲凉、种种神色错综复杂。 包打听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壶给她满了一盏半冷不热的茶水,递过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干了,仍然空抿了好几下,这才抬起头来。 “是薛……薛郎让你来找我的?” 包打听先生叹息道:“说句实话,嬷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辞世了。” “什么?!”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处寻找兄长当年的红颜知己。当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门派,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当年漂泊无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长忙于门派建树,暂时脱不开身,后来他斩妖时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还没听完,就立刻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包打听先生劝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继续说:“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谈及过嬷娘的事情,他弟弟这些年便一直在找寻嬷娘下落,希望能寻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听先生的手,说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这是这笔生意最要紧的一个句子,他当然倒背如流,当即又重复一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墨娘子“啊”的低低惊呼一声,泪水又瞬间盈满了眼眶“他,他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为,我还以为……我还怨他……” 包打听先生叹道:“都过去许多年了,嬷娘,节哀顺变吧。对了,嬷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抹泪,而后朝楼上暖阁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来!” 暖阁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墨念,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捧着一堆换洗衣物,瘦小的脸庞从衣服后面探出去,脸颊上还有些青紫伤疤,瞧上去怯怯的。 包打听先生有些犹豫:“这是……令郎吗?” “啊,不是不是。”墨娘子揩着眼泪,说道,“这是我楼里烧火的小厮。” 先生立刻松了口气,舒心笑道:“哦,原来如此。” 墨娘子扭头问那孩子:“墨燃,公子哪里去了?” 下卷 同归 第261章 【天音阁】罪名污身 听到这里, 无悲寺的玄镜大师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墨公子果然并非是薛掌门的亲侄, 孽缘啊。” 另有人反应过来:“啊……是他?” 周围修士不解道:“什么是他?” “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出主意把墨燃关狗笼子的孩子嘛。”那人说道, “年岁与墨燃相仿,又是墨娘子的儿子。”他这样思忖着,忽然醍醐灌顶, 一拍脑袋恍然道,“我懂了, 原来你杀害他们母子,鸠占鹊巢,并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仇恨!” 一些人听到这样的分析,觉得很在理, 纷纷朝墨燃投向又是鄙夷, 又是怜悯的目光。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这一片议论嗟叹声中, 木烟离清了清喉咙,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她说道:“墨公子,我听说,你在醉玉楼常年吃不饱饭, 还饱受虐待, 嬷娘对你从来都是非打即骂, 是也不是?” 墨燃道:“……是。” “那个嬷娘的儿子, 就是当年出主意把你关狗笼的孩子,错也没错?” “没错。” 众人见方才的猜测纷纷落实,便叹息愈盛,左右点头:“唉,你们看,果然是因为仇恨而萌生的杀机。他想必恨惨了那母子二人啊。” 他们说的对,怎么能不恨呢?墨念与他同岁,却比他健壮的多,由于是嬷娘的儿子,楼里根本没人敢惹他。这孩子从小凶恶顽劣,没事就爱拿墨燃撒气,捅了篓子,也常常栽赃陷害到墨燃身上。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都让墨燃去顶罪。 但墨燃很是老实,即使受了委屈,也根本不敢去报复阿念公子。 那个时候,他每天只有一个饼子吃,如果敢多话,恐怕连这最后一口粮都会被克扣,所以被打骂也好,被冤枉也罢,他都不吭声,要是真的受不了了,也只会在夜深人静时,蜷缩在睡觉的柴房里,小声地哭一会儿。 声音也不敢响,要是吵醒了别人,讨来的又是一顿毒打。 木烟离问:“你是不是很怨恨他们?” 墨燃抬起眼,那眸子里几乎都有些冷笑了:“……不然呢。” 木烟离道:“但你的姓,还是跟着她的,你那么恨她,后来就没有想过要改?” 墨燃道:“墨这个姓,是醉玉楼的义姓,许多卖身在此的仆从都拿这个做姓,我们称墨娘子为“干娘”或者“阿妈”,大家都这样,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好改的。” “她待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差?” “……没有。”墨燃说,“只是她从来就不太喜欢我,后来我放走了荀风弱,她就愈发厌憎我。” “那墨娘子待你差到什么地步?” 其实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墨燃在楼里过了那么多年,只有除夕晚上能吃到一片月牙肉,也就是客人啃过一半的肥肉,除此之外,每天都只有一张饼吃,要做最重的活儿,稍有不慎,就会讨来一顿鞭笞。 但他实在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简单道:“我不想谈这个。” “好。无伤大雅,那换一个。”木烟离又问,“因为她待你极差,所以当时,她问你墨念的去向,你是不是说谎了?你是不是心里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计较?” 墨燃道:“没有。” 他当时哪里敢说谎?他的身家性命、衣物饱暖都捏在嬷娘的手掌心里。所以听到嬷娘的询问,小墨燃犹如被打骂惯了的狗,先是瑟缩一下,然后才小声道:“念公子去私塾了……” 墨娘子对自己的儿子最是清楚,心道怎么可能?那小子平时最不爱读书,八成又是去哪里疯玩了。但包打听先生还坐在旁边,她就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唉,我那孩子就是认真懂事,先生你看,这不,又出去听课了。” 包打听先生就笑道:“啊,勤快好学是好事啊。这样,我先修书去给死生之巅的尊主,到时候他们叔侄自会相认,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墨娘子便起身,激动地拜将下去:“多谢先生。他日富贵荣华,绝不会忘记先生牵线之恩。” 待那包打听先生离开之后,墨娘子坐在原处呆愣了许久,无限遐思与感慨,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 如此发了半天的怔,眼角才发现墨燃正有些畏惧地站在角落里瞅着她。 她大概是在段衣寒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太过相似的经历,或许又是因为墨燃之前胆大妄为,竟然放走了她的摇钱树。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像墨燃回忆的那样,她不喜欢这个崽子,而且越来越不喜欢。 她瞪他道:“你瞧什么?” 小墨燃忙垂落纤长的睫毛:“对不起。” “你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又哭又笑的,很荒唐?” “……” 见他不吭声,只乖顺地低着头,墨娘子便来回扫了他一圈,嫌憎道:“算了,不与你计较,你能懂什么?一个吃里扒外、不知感恩的狗东西。” 墨燃早已习惯了嬷娘喊他狗东西,垂着脑袋,也不说话。 墨娘子道:“别杵在这里了,今日心情好,不打你。你去把念公子找回来——不用诳我,我知道他不在私塾——把他领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快去。” 听到让自己去找公子,墨燃下意识地就抖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驯顺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是,干娘。” “往后别叫我干娘了。”墨娘子皱了皱鼻子,“这醉玉楼,我很快也就……罢了,不跟你多说,你先去吧。” 那天黄昏,墨燃按着嬷娘的吩咐,在醉玉楼附近忐忑不安地去寻找念公子的身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快些找到这个人,还是慢些找到这个人。因为找到了,无疑会被念公子一顿臭骂,嫌他败坏自己雅兴。但是没找到,回去墨娘子也会对他百般责难,嫌他无用。 小小的身影在残阳之下无助地走着。 那时候的墨燃,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念公子倒错互换。 他一处一处,老老实实地找着。 去所有念公子常去的地方——河滩、赌场、青楼、斗鸡院子……然后都被奚落着赶了出来。 最后他几经打听,得知念公子下午和一帮狐朋狗友去了城郊的磨坊,据说还拎着一个硕大的麻袋。 墨燃没有多想,便匆匆地往磨坊赶。 那个磨坊早已废弃,周围又都是坟场,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烟,墨燃一路小跑,还没近前,就听到磨坊里传来一阵骚动,一群衣冠不整的少年从里头哄地涌出来,为首的正是在系着裤带的念公子。 墨燃忙道:“公子,干娘喊你回去,说是——” 他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发现那群少年脸上都溢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惧,有几个人甚至都已经吓哭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墨燃愣了一下,多年来备受欺凌已让他养成了一种警觉,他看到念公子眼眶血红,紧盯住自己,立刻不寒而栗,掉头就跑。 念公子反应极快,喝道:“抓住他!” 墨燃哪里是这些孩子们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摁在地上,扭送到了念公子跟前。 有人低声说:“怎么办啊,阿念,这下祸事儿了。” “逃也来不及了,被这小子看见了。” “要不连他一起也……” 墨燃浑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却狰狞凶煞,那是他对于“厉鬼”二字,最初的印象。 念公子眯起眼睛,他是这些人里最冷静,也最阴沉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别杀他。” 墨燃悚然抬头。 杀? 这些人从前打他骂他,欺辱他,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杀”这个字,能从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 他一时有些茫然,甚至无法反应过来。 念公子道:“把他关到磨坊里去。” “……”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首先反应了过来,他眼睛发亮,鼻孔还流着浓涕,脸涨得通红,尖声道:“好,好!好主意啊!” 陆续又有人明白过来:“啊!原来是这个意思!还是阿念厉害!” 这些人原本盯着墨燃,像是盯着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但此刻一双双眼睛落下来,却犹如快要饿死的狼群盯着一匹肥美的羔羊。 墨燃被不由分说地推进了磨坊里。 他先是锤门,挣扎,可是门很快被堵死了,磨坊里也没有窗,只有褴褛的阳光从破漏的木板缝间透进来。 墨燃喊道:“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外头有人在嚷道:“去报官!快去报官!” “快,快!我们在这里看着,走几个脚程快的,快去报官!” 墨燃喊了一会儿,锤了一会儿门,发现怎么也喊不开锤不开,便放弃了,他呆呆地回过身,借着昏暗的几缕暮光,看到了屋里横躺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 有些面善,后来想起是东街卖豆腐那户人家的闺女,念公子这段时日一直在纠缠人家。 这个女孩子衣服已经都被撕碎了,青涩赤·裸的胴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手脚都是摊开的,身上青紫斑驳,私密处更是一片狼藉…… 她是被这群畜生凌·辱至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滚圆,脸颊泪痕未干,双目空洞无神,紧紧盯着墨燃的方向,盯着门口。 墨燃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猛地惨叫出声,背脊砰地撞在门板上,他瞳孔收拢——终于明白外面的那些人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了。 原来,念公子对着姑娘多次示好不得,便心生歹念,他知道这姑娘是个软柿子,家里头没什么背景,好捏。就和几个伙伴把人赚到磨坊里,轮番玷污了她。这姑娘身子羸弱,那伙混账又十分粗暴,结果做到一半,姑娘就死了。 墨燃喃喃道:“不……不!!”他反身,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开门!开门!不是我!开门!” 仿佛听到他的哀求,磨坊的门蓦地开了。 墨燃想要冲出去,可是双手却被这群少年粗暴地摁住。 为首的是念公子,他心狠手辣,说道:“差点忘了,做的像一点。” 便指使着伙伴,把墨燃的衣服扒光,又在那姑娘身上沾了些血迹和粘液,抹在了墨燃身上。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哭,在挣扎,可是这群少年的力道太大了,求生的渴望更是压过了一切,他们眼里闪动着野兽般的幽光,这个孩子的哀求也好,哭诉也罢,他们统统充耳不闻,甚至有个人在被墨燃咬了一口之后,还抬起手猛地扇了他好几个巴掌,恶狠狠道:“你他妈的闭嘴,你就是杀人犯!强·暴犯!这么多人佐证,你还能说得清?!” “不……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再怎么反抗又能如何?他们把他身上抓的青一道紫一道,丢到磨坊里,和那个死去的姑娘赤身裸·体地锁在一起,然后贼喊捉贼,上报官府。 墨燃有口难辩,在衙门里被当庭重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然后收押监牢,等待最终宣判。 同监牢的犯人都讥笑,谩骂他,有女儿的几个囚犯听说了他的行径,还不由分手地殴打他——有人甚至想要□□他——还是牢头不想让事情闹大,他们这才作罢。 墨娘子当夜就来了,她心里早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本也恼恨儿子不争气。 但那又怎样? 她这个当娘的,永远袒护自己的孩子。 她生怕开堂审理时,官差会秉公详查,万一查到了她家墨念头上,他们母子俩还怎么跃上枝头成为凤凰?包打听先生的函书都已送出去了,死生之巅就要派人来接他们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熬白了鬓发。 荣华也好,地位也好,都是她和她的孩子应得的。 她不允许出任何的差错。 所以,她披星戴月赶来,给牢头和官差都塞足了钱两,央求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揽在墨燃一个人身上就得了。 但大抵是因为良心不安,墨娘子贿赂完之后,又来了监牢看望了墨燃。还给墨燃带了一碗红烧肉。 “没有毒,我不会下毒害你。” 墨燃缩在角落里望着他,一双黑到发紫的眼眸里闪着困顿与无助,哀伤和痛苦。那种即将被屠杀的牛羊猪狗,都是这样的神情。 害怕,难过。 但却也有着绝望之后的驯顺。 墨娘子忽然觉得心脏有些战栗,有些抽拧。 她为自己这种情绪感到惊愕与畏惧,她倏忽起身,压低声音,狠了很心,说道:“反正,你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是你死了,没有人会伤心的。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也该到你还我恩情的时候了。” “……”墨燃没有吭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墨娘子咬牙道:“这一碗烧肉,就当是给你践行了,你吃了,九泉之下,就不要怨我……我也没得选择。” 言罢,裙裾翻飞,转身远去。 墨燃这辈子没有吃过红烧肉。 如今面前有一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没有吃。他把碗倒扣在地上,卤汁横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那个姑娘身下流淌的血液,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便背过身,扶着墙剧烈呕吐。 他吐不出什么。 他是个一天只有一张饼吃的人。 饼早已消化殆尽了,他呕出来的只有酸水。 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眠。他浑身的鲜血结成了壳,血壳子又渐渐变得脆硬,一碰就像铁锈粉末一样,蜕落在地。 他在牢房里,不和其他犯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他就一个人,蜷缩着,一个人,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情。 在那个昏暗肮脏的牢房里,在那个弥漫着酸臭味和红烧肉香味的一方囚室里,老实巴交的墨燃死了。活过来的,是令整个凡修界闻风丧胆的踏仙帝君——最初的样子。 后来八苦长恨花催生的滔天仇恨,缘即于此。 第263章 【天音阁】旧梦重演 墨燃的自白结束了。丹心殿里一时无人出声, 俱是寂静。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个人心中虽自有计较,却也无法再说个绝对。 墨燃没有去看薛正雍一家的脸, 他垂着睫毛,半晌道:“当年,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火海里了。但是醒过来, 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死生之巅。那个包打听先生坐在我床头,见我醒来, 就按住我的肩膀,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是死生之巅的公子了。” 他顿了顿, 轻笑道:“是伯父的侄子。” 丹心殿地上绣着杜若繁灿, 墨燃望着那姹紫嫣红开遍,神情淡然。 “那个包打听先生, 怕没有赏钱拿。所以当伯父从失火的醉玉楼把我救出来, 焦急地问他, 这个是不是他要找的孩子时,他点了头。”墨燃道, “他这一点头,就改换了我的命运。” 玄镜大师叹息道:“阿弥陀佛,墨施主, 你能心安吗?这么多年,你从未想过要与薛尊主坦白吗?” “怎么没想过, 刚醒来的那段日子, 我很不安, 很想坦白。” 墨燃的目光有些朦胧,似乎望到了那隔世的岁月。 “但是,听到我醒了,伯父……就来看我,伯母亲手给我煮了挂面,我记得卧了三个荷包蛋,都是糖心的,还有满满的肉沫盖在上面。她跟我说……怕我刚醒,不消化,切碎了才容易下咽。薛蒙也过来,送了我一整盒的糕点。” 缓缓阖眸。 “我吃了那碗面条,那些花糕。真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们这样对我笑,待我好……我若是说,醉玉楼的火是我放的,我杀了你们的侄子,你们的弟妹……那会怎么样?”墨燃轻声道,“我说不出口。这句话在喉咙里咽着,越到后面……我就越不知道该怎么说。” 玄镜大师轻叹:“唉……” “我知道墨念是个怎样的人,他性子懒散做事轻浮,我初时不清楚伯父对他究竟有没有太多了解,所以一举一动便也尽力学着他。后来发现伯父不知道,我也就不再事事以他为准。”墨燃说停了一会儿,缓声继续,“……说到底,我与墨念一家有深仇血债。但最后,我却占了他们的亲人。” 死生之巅诸人皆是怔忡茫然,不少与墨燃有过接触的弟子或是长老都呆立着,心头交集百感。薛正雍和王夫人则没有说话,他们怔怔望着墨燃的身影。 这个孩子,从少不更事到一代宗师,他们一路看着他长大。 可现在却告诉他们,这一切,从开始便是错的。 墨燃不是他们的侄子,更有甚者,他们之间甚至隔着人命,隔着血仇。 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薛正雍不知道,王夫人亦不清楚。 他们没有见过“墨念”,对于亡兄所有的亏欠与思慕,都寄托在了这个叫墨燃的孩子身上,他们不知道墨念是谁,却摸过墨燃的头发,牵过墨燃的手,被墨燃唤了一声又一声的“伯父”,“伯母”。 薛正雍心乱如麻。 沉寂中,木烟离说道:“墨燃,你虽可怜,但罪行累累,不可轻饶。枚数下来,你知你犯了多少大孽?” 墨燃素来不喜天音阁,他闭目不答。 木烟离睥睨着他,声如钟罄,其音郎朗:“你滥杀凡人,纵火烧楼,骗取身份,谎冒公子——蛟山之上,你明知自己身上流着南宫家的血,却冷眼旁观,居心难测,孤月夜你大开杀戒,血溅厅堂——你所求究竟为何?” “我再说一遍,孤月夜的人不是我杀的,是生死门开启之后两世交错,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生死门是第一禁术,几千年没开了,你不觉得你的托词太过荒谬?”木烟离冷冷道,“怕不是你身为南宫后嗣,留有不甘,野心膨胀,想要设计颠覆上下修界?” “木阁主言辞太过。”姜曦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在我看来,墨燃没有任何想要颠覆上下修界的动机,如果他要做这些事情,在蛟山随意使些手段,恐怕十大门派便会损失惨重。这些地方疑点重重,未明晰前,慎言。” 木烟离冷眼乜他:“姜掌门不必替他说话。哪怕他无意颠覆修真界,以他之前所造罪孽,也足以押至天音阁问审。” 她言毕,抬了抬手,指挥身后随扈:“将墨燃缉拿,带走。” “等一下!” 木烟离侧目,看着薛正雍:“薛尊主有话要说?” 薛正雍脸上青红交加,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叫住木烟离,这么多年来视墨燃为己出,已成他的习惯。 他无法坐视着让天音阁就这样带人走。 可是他又该说什么呢?挽留吗? 薛正雍闭上眼睛,牙齿细密地打着颤,他只觉得冷,觉得心底空洞,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剜去了。 他将脸埋入掌心,他从来精神矍铄,这一刻却惊现衰老与佝偻。 “薛尊主是想与自己的侄子话别么?” 木烟离为人刻薄,有意无意用了“侄子”二字,更让薛正雍如风中之絮,觳觫颤抖。 “我……”薛正雍喉头喑哑,“燃儿……墨燃……”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墨燃却不再让他为难,他闭了闭眼睛,走上前几步,一言不发地朝着薛正雍跪拜磕落。 三跪九叩。 有人在嘀咕:“磨磨蹭蹭的,做些什么。” “惺惺作态……” 墨燃对此充耳不闻,大礼毕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薛蒙却忽地冲进了丹心殿,他龙城上满是黑血,极为震愕,他喊道:“外面——” “怎么回事?” “外面有大批珍珑棋子杀至,还有许多是蛟山儒风门的死士!!” 众人悚然!冲出殿去——只见死生之巅,百丈云天外,无数修士腾空御剑,袍袖猎猎翻飞。这些人有一半身着制式统一的黑袍,戴覆面,另一半则鹤麾羽衣,帛带遮目,正是儒风门英雄冢的尸群。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尸体南宫驷不都已经沉下去了吗?怎的又都冒了出来!是谁解开的禁制?” 话方出口,心中却已有答案。 是谁解开的禁制,还有谁能解开南宫世家的禁制? 不少出离愤怒的目光已向墨燃身上汇了过去。 墨燃此时虽已知幕后黑手为谁,但却百口莫辩。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灵力尽失,根本不能阻止棋子进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的死士降临。 死生之巅一如前世。 刹那间鱼龙翻波,顷刻间将成血海。 ——原来师昧所说的“惊喜”竟还没有结束…… “先迎战!” “把这波棋子都击退!先击退!” 众人出殿相迎,但因他们对此异变毫无预判,而这些珍珑棋子来者汹汹,毫无征兆,所以霎时乱作一团。 墨燃站在殿前,看棋子纷纷降落,他们和死生之巅的弟子短兵相接,与迎战的修士术法相抗。 银蓝轻铠与黑斗篷厮杀一处,混作一团。 他立在玉阶上,眉角阵阵抽疼,眼前这一切近乎是前世记忆的重演—— 上辈子,正是他操控着由死人和活人汇聚成的棋子大军,杀尽死生之巅所有敢跟他说“不”的人。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习惯杀人如麻。习惯了人命如草芥,肝脑涂重山。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亦是这样立在丹心殿前,叛门弟子墨微雨微笑着俯瞰莽莽群雄,戚戚众生。他的靴边,躺着的是薛正雍与王夫人未寒的尸体。 “从死生之巅起,用你们的血,为我铺路吧。” 前世的冷笑犹在耳边,墨燃眼皮突突直跳,他朝薛蒙大喊:“别打,打不过的!快走,你们都快走!” 人声嘈杂,薛蒙离他太远了,没有听到。 墨燃四下环顾,周遭刀剑争鸣,战乱一片。 他看到姜曦与十余枚棋子缠斗厮杀,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上辈子姜曦是怎样倒在自己的刀下—— “你不跪本座?” “不跪。” “不承认本座是帝君?” “不认。” 鲜血飞溅,手起刀落。 打不过的…… 墨燃看到踏雪宫宫主低眸吹埙,声透九霄,滞得棋子神识模糊,摆摇不定,可他想到的前世这个宫主最后是怎样十指俱毁,筋骨俱裂—— “为何负隅顽抗?” “我既为一宫之主,虽无力保踏雪宫平安,但也绝不言逃。” 陶埙破碎,终成绝响。 打不过的。 乱象丛生,墨燃看到王夫人与薛正雍在远处携手御敌,他眼前闪过的却是前世他二人不曾瞑目的脸,凄切和愤怒都凝固在眼底。 透过两辈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怨恨他。 冷。 真冷。 墨燃浑身肌骨都在战栗,指端冰凉,师昧做到这一步……他竟做到这一步! 之前他就觉得师昧带走楚晚宁前的要挟不可轻视,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返回死生之巅。此时他不禁头皮发麻—— 要是他当日一时冲动,没有听师昧的威胁,坚持着去追回楚晚宁,会怎么样? 修真界的半壁英杰都在此处,这些人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死生之巅,又会怎么样? 师昧布置的环环相扣,竟是不给他半分喘息。墨燃举目望去,满山遍野的珍珑棋局……不怕死不怕痛的活死人……尸山血海魑魅魍魉白骨横生……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 师昧说过这是给他的“惊喜”,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地铺设。既然他回来了,他顺从了,就一定有可解之法的!他不能看着旧梦重演,不能看着死生之巅就此覆灭,不能看着伯父伯母再在他面前死去。 如果往事复又重现,他怎么面对自己……又该怎么面对楚晚宁? 墨燃猛地回神,分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朝自己的伯母伯母奔去。 “别打了!先撤离这里,先离开这里,别打了!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他嗓音嘶哑,目眦尽裂。他像沉陷汪洋的人,竭尽全力地挣向彼端。他像死人挣向活人,像飞蛾挣向火,一生挣向另一生。 “别打了!快走,都快走!你们打不过的!” 打不过的。 我早已亲眼见过你们的死亡。 走吧,求你们了。 忽地一柄剑横绝去路,剑光森寒。 望去,是木烟离冰冷的脸。 “你是想趁乱而逃吗?” 墨燃怒道:“你让开!” “你已是修真界重犯,我理应——” 话断齿间,木烟离感到背后生凉,一回头,见一个戴着覆面的棋子劈剑挥落,她忙回身应战,眉目间尽是杀意。她喝道:“墨燃!果然是你在捣鬼!” 这女人声色清朗,犹如冰泉,极易辨识。 这一声,引得周围一圈修士纷纷侧目,果见那棋子与木烟离打得如火如荼,却不曾动墨燃分毫。 众人这才发现,几乎所有降临死生之巅的棋子都仿佛将墨燃视为党羽,全都避开他,不伤他。 有人怒喝道:“当真是墨燃那狗贼在作祟!” “他与这些棋子是一伙儿的!” 一张张怒火中烧的面目在缠绕盘扭,一只只耳朵里灌入这样的私语与低吼,一双双杀到血红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重叠,重叠。 在这样愤怒的目光里,他又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他好像又变成那个踏尽诸仙为尊天下的帝君,他横刀立马破尽千戒他视这尘世为粪土他疯魔! 有人厉声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让他逃了!” “瞧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耳中嗡嗡作响,一模一样的愤懑,一模一样的指责,一模一样的讨伐。 两世的场景太过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当年自己与楚晚宁的生死对决。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样,墨燃手握珍珑棋子,操控了死人活人走兽飞禽,大军如黑云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浅笑,看天地颠覆,白昼也变得昏黄。 最后是楚晚宁阻止了他。 是楚晚宁,拼尽全力与他的百万棋子对抗,武器从天问换至九歌,从九歌换至怀沙。 怀沙。 墨燃永远都忘不掉楚晚宁最后召唤出怀沙时,眼里那种悲冷和痛楚。 “传闻这是师尊的杀伐之刃,今日总算得见了。” 楚晚宁那时候问他:“墨燃,要怎样你才能放下?” 他只是灿笑:“放不下啦,师尊,我已经满手是血了。我亲手杀了伯父伯母,杀了同门师兄弟……如今只要再祭上你的人头,我就是空前绝后的霸主了——再没有谁能阻拦我。” 楚晚宁的神情极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却觉得好不爽快,心里横冲直撞一股报复的恶意,他咬着后槽牙,字句碾出。 “杀了你。这世上就再没有谁,是我不能杀的。” 第264章 【天音阁】帝君如他 昔日师徒, 终究反目成仇。 那是一场巅峰之战。 最终楚晚宁因为灵核薄弱,不敌墨燃气吞山河, 年轻凶悍。 “别再垂死挣扎了。”年轻的恶魔越战气焰越盛,他咧嘴恣意笑着, 不归与怀沙短兵相接, 刀剑碰撞。 金色的光芒时明时暗。 而幽碧的火焰却映满了师徒二人的眼眸。 墨燃瞥一眼楚晚宁苍白的脸,而后眼珠一转, 望向怀沙渐渐涣散的灵流,眼底满是嘲讽。 “你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与我打下去, 你的灵核就会破碎。师尊, 你这么骄傲,死也不会甘心做个凡人的, 对不对?” 楚晚宁咬牙不答, 薄唇已无血色。 最后, 怀沙的光辉彻底消殇,墨燃便知楚晚宁灵力已经耗竭, 他纵情长笑,声如兀鹫。 “你还能拿什么反抗我?晚夜玉衡……我高高在上的师尊?” 楚晚宁拄剑半跪在地上,白衣已染斑驳血迹。 他抬起眼眸, 那时候,墨燃的恨意太深了, 只看到他眼里的决绝, 却瞧不见决绝之下深埋的悲伤。 多年之后, 踏仙君服下剧毒自尽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这一场生平第一酣战。 他忍不住想,楚晚宁当时,的确是报了必死的决心阻止自己的…… 众生为首,已为末。 他曾骂他是小人,只会嘴上说得好听。 但楚晚宁确实言出必行。 ——“念善吧。” 他的师尊说。 “不要存恶。” 金光闪过。 墨燃只来得及看清楚晚宁眼底最后的平静,就见他掌心光芒大炽,这个北斗仙尊,这个在修真界无亲无友的男人,就这样以牺牲自己的灵核为代价,重新召出了三把神武。 九歌天问怀沙。 屈子之傲骨,楚晚宁得了多少? 墨燃制成的浩荡雄兵终于被楚晚宁以灵核之力镇压,一枚枚黑子白子在神武的光辉涤荡下破碎成灰。 说来奇怪,那时候墨燃就立在楚晚宁对面,咫尺远的地方。他看着这个负隅顽抗,呕尽心血的人,居然没有出手阻止。 他就这样有些诧异,又有些好奇地看着。 他想知道眼前这个薄情人,可以为自己所谓的“众生”,做到什么地步。 他就那样看着。 看楚晚宁耗尽最后一寸灵力。 汹涌的江潮平息了,蔽日的雅雀散去了。 受控的活人一个一个地恢复了神识,受控的死人重新阖眸,长眠地下。 墨燃就那样看着。 他看到北斗仙尊灵核破碎,看到楚晚宁光华陨落,看到自己的师尊跪在自己面前,最终颓然跌入尘埃。 墨燃当时没有太多的表情,脸庞微侧,耳畔隐约响起母亲临死前的喃喃叮嘱。那个心善的女人抚摸着他的脸颊,对他说:“报恩吧,不要寻仇。” 过了那么多年,他又听到了这样熟悉的句子。楚晚宁自献灵核前,对他说:“念善吧,不要存恶。” 可是他没有做到。 他心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怨恨,只有血能令他得到片刻喘息—— 他灭死生之巅、屠儒风门、杀了伯父伯母千万修士断送数位掌门、让天池染红,满山白骨。 到最后,义军围山,他自殁塔前。 这些事情都是他亲历的,那滔天的罪行都是他铸下的。在骇人听闻的惨案里,他是债主,不归上沾染过千人血,珍珑棋局要了万人命。 是他。 墨燃眼前阵阵发晕,他被逼得喘不过起气来。 忽地,他听到一声闷哼,将他从回忆的泥淖中拔出,他回神,看到木烟离的肩膀被棋子刺中,热血溅上他的脸庞。 “阁主!” “阁主小心!” 天音阁的人立刻拥上来,护住木烟离。 木烟离喘了口气,她咬牙道:“无妨。” 她面前的珍珑棋子将手中长剑挽出一个剑花,众目睽睽之下,那棋子利落地朝墨燃跪拜下来。他覆着面具,低首道:“属下护救不利,令主人受扰,罪该万死。” 众人悚然。 “是墨燃操控的棋子!” “他叫他主人!” 墨燃道:“不……不是的……” 可是谁信他? 谁会信他! 墨燃在绝望中摇头后退,他望着那一张张写满了仇恨与质疑的脸。 不是的。 他去看薛蒙,但薛蒙离得太远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然后他看到了王夫人和薛正雍。 他们两人倒是瞧见了这一切的变化,脸色都极为难看。 墨燃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辩解。 忽地,他瞥见王夫人身后涌出一群棋子,电光火石之间,他喝道:“伯母!当心!!” 这一声暴喝惊得众人回头,薛正雍立刻警醒,但却因左右有棋子交困,已来不及回寰。 “伯母!” “娘——!” “砰!” 金属脆响,竟是姜曦掠出人群,一柄雪凰剑气逼人,一举将逼近王夫人的珍珑棋子击退数丈。 王夫人惊愕道:“师弟……” “……”姜曦回眸冷冷瞥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长点眼睛。” 这时候,玄镜大师忽地发现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浓云覆压,直逼死生之巅。他最初看不清,后来看清了,却又不敢相信。 直到周围已有许多人注意到这滚滚黑云时,他才终于确认,吹着胡须喊道:“怎么可能?!这些棋子究竟有多少?!!!” 黑色的棋子滚滚江潮,一望无际。 有的是死人,有的是活人,这些人统统被某种法术烧熔了面目,拔去了口舌,哪怕恢复神识也不能言说。 他们身后,更有被珍珑棋子操控的飞禽异兽,走狗龙蛇。 “墨微雨!!” “墨燃……” 这时候这些人再回头瞪他,却已是恐惧多过了恼恨,原本向他逼近的一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疯子……墨燃你疯了吗……” “你到底炼制了多少棋子?!” 墨燃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是的,不是我。 可是不是他,又还能是谁呢? 时空生死门再度打开,踏仙君率着百万雄兵降临于世。 他与踏仙君有什么分别? 他们有一样的记忆,施展一样的术法,踏仙君会的珍珑棋局,墨宗师也同样擅长。踏仙君做的棋子,若不加特意命令,同样会认墨宗师为主人。 所以,杀亲屠城,参炼禁术。 千军万马,撒豆成兵。 颠覆尘世,众生刍狗。 这些全都是他所为,谁都不曾冤枉他。 越来越多的棋子压境,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黑色的墨汁迅速在宣纸上洇开,步步逼近。 有人已经惊慌起来:“该怎么办啊!” 木烟离则怒道:“墨燃!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我只恨天音阁没有早些介入此事,将你扼杀!”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满山萧瑟腥风,这数以万计的死尸棋子犹如巨大的钟罄悬在九天之上,随时会轰然落地,震碎五湖四海,人命如蝼蚁。 墨燃瞳孔紧收,他望着天幕。 众人不想束手就擒,或是御剑或是近身,已与那些棋子混战在一起,这一次的战况比先前激烈得多,到处都是鲜血和惨叫。 人头滚落。 肚肠流出。 但天际线还有源源不断的黑潮奔涌而来,无穷无止,令人毛骨悚然。 忽听得远处薛蒙的喊声:“爹!娘!” 墨燃倏地回头,见薛正雍,姜曦二人均已浑身染血,那鲜红喷溅地太厉害,早已分不清是他们自己受的伤,还是杀敌时染上的血迹。 薛蒙奋力朝自己父母那边挤去,一路厮杀,却寡不敌众。 “薛蒙——!” 墨燃想去帮他,可是薛蒙看到他就显得很矛盾,薛蒙在避他。 猛地一个儒风门死士提剑,刺中了薛蒙的肩膀,立刻血流如注,轻铠染透。 “薛蒙……薛蒙!” 墨燃心急如焚地朝他挤去,可是混战的人那么多,他们离得那么远,他过不去……他过不去…… 负伤之后,便有更多棋子朝着薛蒙涌来,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吞没在了一群杀红了眼的珍珑傀儡之中。 “蒙儿!” “蒙儿——!” 凄声惨叫。 是王夫人的声音与薛正雍的声音。 墨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令他筋骨俱碎的嘶喊。 他头皮都在发麻。 薛蒙……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华碧楠既然让他过来,且布下了这样的局面,绝不是为了让他看到死生之巅被毁,华碧楠要他怎么做? 要他怎么做??!华碧楠究竟想要他做什么?!!!这个“惊喜”是为了什么?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怎样才能放过他…… 忽然。 他想到了,他明白了。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心跳怦怦。 他终于明白了。 华碧楠做的狠绝,非但要他身败名裂,还要让他无可回头……他懂了。 这件事,南宫驷在蛟山做过。 楚晚宁,前世在对决之中做过。 他如今是没有灵力了……但是灵核尚在。 他能感到胸臆中流淌着的光华,与心跳同起同伏。 前世踏仙君狰狞而癫狂的冷笑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了—— “你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与我打下去,你的灵核就会破碎。师尊,你这么骄傲,死也不会甘心做个凡人的,对不对?”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眼眶温热,战火纷飞中,墨燃心境却陡地平静下来。 上辈子,楚晚宁以身殉道,亲自告诉了他,所谓众生为首,己为末,并非一句虚言。 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楚晚宁把灵核透支之前,那一张苍白的脸。 他的师尊当时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死之前,他对墨燃说: “念善吧,不要为恶。” 大地轰然。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众人怔愣,一面避闪,一面寻着动静的源泉。 其实并不需要寻找。 在墨燃站立的地方,蓦地爆发出熊熊火光——那并不是真的火焰,而是火系灵核透支燃烧时强盛的灵流,将墨燃整个裹在其中。 墨微雨。 前世的踏仙帝君,如今的一代宗师。 他……他在大灾面前,他竟……竟为阻这一切…… 生生碎了自己的灵核! 和南宫驷楚晚宁一样,灵核的破碎令他在骤然间获得了自身最大的灵力,他双目被火焰染得赤红,一张英俊挺拔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痛楚的神情。 这一刻他是谁呢? 他能不能别再是万人唾骂的踏仙君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做楚晚宁。 灵核在胸腔里慢慢碎裂,融化。 火焰越烧越炽,穿云透雾,照彻霄汉。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幼年时那些纯澈的,干净的梦都纷纷扬扬落回了心底,他站在火焰之中,他看到了段衣寒,看到了楚晚宁。 看到她在柴房里摸着他的脸颊,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看到无悲寺外那个少年,捧着米浆,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喝。 “喝慢一点,不够还有……” 他这两辈子,原都是想做一个善人的。 他上辈子没有做到。 这辈子回首前尘,扪心自问,便难过了近十年。 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日夜煎熬,也得不到一个结果。 如果他告诉别人,他也曾有过大庇天下寒士的旧梦,谁会信他? 只有嘲笑,谩骂,讥谑。 因为他是墨微雨,他是踏仙帝君。 他错过,杀过人,所以做什么弥补,都是无济于事的。 都是错的。 谁都原谅不了他。 或许只有在这火光里,只有在灵核破碎,以身殉道,走向楚晚宁前世道路的这一刻,他才可以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 他才能小心翼翼地说一句: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楚晚宁。” 求求你们,听到这个愿望,不要笑我。 不要唾弃我。 我很笨,很长一段日子里,也没有人相陪。 我就这样走了两辈子,走了二十年的歧路。 太笨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后会走到一片无止尽的黑暗里,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回首望去,都是错的。 我找不到阿娘了。 也找不到师尊。 求求你们,地狱太冷了。 让我回去好吗…… 我想回家。 第265章 【天音阁】师昧成双 蜡燃尽了, 便剩黑暗。 火熄灭了, 唯有余烬。 但黑暗也曾亮过,灰烬也曾热过,他也有过光与热的岁月,此时此刻都无人知晓, 不会再被提及。 墨燃已倾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灵力。 他看着雅雀散去,阴兵沉土, 看着活人不再受控,棋子纷纷皲裂,他看着即将吞没死生之巅的黑潮茫然退散,看着地狱灾劫就此将息。 人都道他十恶不赦,他自己也那么觉得。但这个恶魔终于做了与天神一模一样的事情, 楚晚宁是他的蜡炬, 他跟在那光芒之后,亦步亦趋地走。 “哥!” “燃儿!”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余光看见薛蒙踉跄着向他奔来,看见薛正雍与王夫人破出重围向他奔来。 他因得了他们的呼唤而倍感宽慰,他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笑, 可泪水却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潸然滚落。 他想说:“对不起, 是我做的不好。” 可是喉头哽咽, 到最后, 他却哀求着:“别恨我。” 我是真的…… 真的很喜欢你们。 喜欢伯父伯母, 喜欢死生之巅, 喜欢这一段偷来的温情,盗来的亲人。 伯父,伯母,薛蒙。 别恨我。 百万兵退,墨燃重重倒在了地上,满身泥尘。 前世楚晚宁重伤昏迷时,白衣染着血,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干净。他与墨燃不一样,墨燃从来都是脏的。 意识涣散时,他感到王夫人伸手揽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臂弯,不无心疼地唤他:“燃儿。” 他听到薛正雍与木烟离在争执,怒喝着:“奸计?还能有什么奸计!如果是他召来的棋子,他又为何能为了退兵做到这个地步!” 他听到薛蒙在大喊:“别动他!你们别动他!别带他走!” 一片混乱。 墨燃有心解释,再多叮嘱,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惫。 他闭上了眼睛。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师昧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他面前摊着一方施有幻术的帛布,上面龙蛇飞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点。 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珑棋局所创的“沙盘”,黑色的点是珍珑黑子,银色的点是白子,红色的是已经阵亡的弃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块则代表着敌对势力——只要有这张沙盘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战局。 师昧把帛布摊在案前,却不曾细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终会做的选择,摆着这块布,不过也就图个有趣。踏仙君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摆脱困境,但墨宗师只有一条路能走,所以,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洞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师昧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男子开口,嗓音清雅,但语气低沉:“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师昧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说:“是啊,他没得选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师昧便笑:“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还按老计划。”师昧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师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是笑吟吟地,十指交叠,垫在颚下,温柔地问来人:“墨燃做的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宁像不像?” 男子沉默一会儿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问你,前世楚晚宁被踏仙君软禁强占,修真界最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记得他?” “……” 见他不答,师昧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高深莫测:“几乎没有,对不对?我都跟你说过的。那些年,薛蒙东奔西跑,最初还有人落两滴同情的眼泪,许诺他会给予援手,去死生之巅救人。但是后来呢?在踏仙君的积威下,那些许诺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随着时光流逝,最初的感动散去,人们就越觉得薛蒙厌烦。他再跑去请求别人的时候,大家就跟他说——楚晚宁在宫内那么久,没准都已经死了。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赔进其他活生生的性命呢?” 那神秘男子摇了摇头:“楚晚宁当时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现在墨燃却还好端端地在他们身边。哪怕再是狠心,他们恐怕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刚刚为修真界流过血的人。” 听他这样反驳,师昧不由叹息:“你啊,比起我来,就是少活了那么几年,所以还太天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案几上的绢帛收起,那上面的棋子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也就意味着都失效了。他浑不在意,将绢帛放回了乾坤袋。 “人在不牵扯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损及自身了,就会渐渐地露出畜生性。” 细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个结,师昧抬头道:“如今在他们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误伤好人固然可惜,但错放恶人就可能酿成整个修真界的血雨腥风。” “……” 见对方沉默聆听,师昧便施然继续:“所以,纵使他碎裂灵核,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但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太多了,人性多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会选择斩草除根。这一点小变数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那个神秘的男人问:“所以,你觉得天音阁还能顺利擒下墨燃?” 师昧笑了笑:“天音阁是我们这边的人,一切都在计划内,这是必然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得到墨燃的灵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可在另一个世界,你已操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么?” 师昧微怔,似乎被男子诘问般的语气所刺到,脸色慢慢沉下来,半晌后他才眯着眼问:“这话什么意思,你质疑我?” “……不,我没有质疑你。”男子叹了口气,“你与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师昧寒凉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旧紧盯着阶下那个男子的脸,似乎在审视男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后他抿了抿薄唇,说道:“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嗯。” “你说的很对,最懂我的人莫过于你。”师昧轻轻地,“我在这两世之间,活的步步为营,胆战心惊。除了你,我几乎无人可以信赖。” “……” “你不要让我失望。” 师昧话音落了,悠悠如蝶盘桓,在一阵复杂的沉默过后,那个神秘男子开口了,他语气平和,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蛟山外阴云密布,起风了,草木萧瑟跌伏。仿佛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在恸哭——呜呜的风声。 男子道:“我很想知道,上辈子,为了我们的事情,牺牲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师昧眉宇间蹙得腾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会死一些无辜的人,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们从前受过的践踏,就会——” “一些是多少?” 男子温和而坚决的嗓音打断了师昧的话,师昧一瞬间像是哑了。 他面色开始明显地郁沉起来。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师昧一向是个喜怒不轻言表的人,但在这个神秘男子面前,他似乎无所谓自己的张牙舞爪,就好像此刻他脸上的杀机,这个男子根本看不到一样。 “一些就是一些,难道我还要把无辜死难之人登记造册,送与你过目吗?” 男子却淡淡笑了,他轻声说:“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再也看不见了。” “……” “我一直很配合你,从你来找到我,告诉我前世真相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帮你。你在孤月夜潜伏着,我便在死生之巅做着每一件你交代我去做的事情。”男子说道,“尽管有一些不解,偶尔也有困惑,但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一件事,我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样的,所以我无所谓牺牲我自己,只要我们能够成功。” 师昧蓦地起身,来回踱步。 “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死生置之度外了,意思就是我苟且偷安?” 他拂袖回首,盯着白衣男子,面色霜冷。 “你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我知道。”神秘男子说,“但我在想,上辈子你诈死之后,以华碧楠的身份躲在幕后,操控着墨燃内心的蛊虫——十年。” “八年。”师昧打断他,“后来楚晚宁把自己的地魂一分为二,打入他体内,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本性。八年,他就自杀了,没有十年。” “好,八年。”男子说,“这八年里,你扩张他心中仇恨,令他犯下这样那样的滔天罪孽,可是却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你见他这样,为什么不及时阻止他?” 师昧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炼一朵八苦长恨花有多难炼?”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中过花蛊的人,一旦解了蛊,就再也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了?” “我知道。” 师昧不笑了,他眼中闪着愤怒:“那你还问什么。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男子静默,良久后叹了口气:“你不是都已替我做了选择?” 师昧蓦地失语。 男子道:“我没有亲自做过这样的事情,走过你走的路,所以即使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同样的局面,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我……” 师昧眯起眼,一步一步地,走下长阶,停在男子面前:“但你?” “……但我还是问心有愧。” 死寂。 忽然,师昧揪住那男子的袍襟。那样漂亮的一只手,戴着蛇纹指环,极其优雅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眼前人,手背经络暴突。 他咬牙道:“好一个问心有愧,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们两人一同谋划的?你过去不是理解的很,明白的很吗?你不是心狠手辣得厉害吗?你现在有愧了?——为什么?” “……” “因为你觉得徐霜林视你为友,但一直以来你欺骗了他,告诉他假的重生之术,让他替我们打开时空生死门,你惭愧了?” 男子轻声说:“他到死都没有出卖我。” 师昧愣了一下,眼中闪动着困顿与悲愤:“好、好——我就说你当时怎么那样不甘心——还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棋子,你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责?” 男子却很平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自责吗?” “你……”师昧咬牙,他的目光几乎有些疯狂与讥嘲了,他盯着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个莫大的笑话,又像在看一个令他齿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措辞,他冷笑起来,露出毒螯,狠扎进了那个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自责啊,惭愧的。但说到底,你还是在痛惜吧?” 看着对方眉宇间笼起的一缕茫然,师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扑食的兀鹫,翱翔着,盘旋着,等着猎物咽气的瞬间,扑杀而落。 “你忽然向我兴师问罪,你大概觉得是自己因为看到百万珍珑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触动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自责和惭愧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样冷血,薄情寡信。” 兀鹫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往下,越来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忏悔。别骗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体地笑起来。 捏住别人七寸的师明净,永远都是优雅又从容的。 他一字一顿。 “依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毕,师昧刷的抽出腰间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开男子低垂的白色斗篷帽檐,一点一点,蓦地揭落。 斗篷落下,白绒帽兜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绝世之姿,眉目优雅。 他们两人,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个披着斗篷的师昧,双目已渺,遮着一道雪白绷带,几缕额发垂落于帛带前。 师昧看着被掀开了斗篷的男子,冷笑道:“师明净,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无非就是你的牺牲比我多。当日蛟山上情况走到了极差的局面。为了扰乱楚晚宁的心绪,我们只好出了商量过的最后一招——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自然不能做做戏。所以最终你失去了眼睛,但我还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这个计划,不会做好牺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实对我而言,我们两个任何一个活着,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话音未结,却被打断。 “谁?!” 匕首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师昧回眸,阴阴冷冷道:“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师昧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 师昧眯起眼睛:“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师昧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师昧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 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另一个师昧看了片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两辈子了,世人多的是黄啸月这样的禽兽,你看到了吧?所以这修真界的牌早该重洗。另外,你也别多想,我跟你说过的,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等事情了结,我就想办法来治好你的眼睛。” “……” 见裹着斗篷的白衣师昧仍不做声,他转动眼珠,又淡淡地说道:“别犟了。……算了,我答应你,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再累及无辜。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衣师昧一直紧绷着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动,似乎想与另一个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经此一闹,那个来自前世的师昧心情变得极差,并没有打算再听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贤祠正殿。 第266章 【天音阁】为你取暖 蛟山的后麓有一条幽僻小径, 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所遮掩, 从这条小径上去,便是南宫家祭祖时用于休憩的清潭宫。宫殿不大,但曲廊回合, 步移景变,花园内生长着一种在夜色中会散发出荧光的龙血花, 此时花期已过,只有零散几丛还盛开着,远看便如星子碎落, 缀饰着夜空。 师昧走到花丛深处,那里有一方温泉。他脱去衣袍, 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岸边,垂眸望向池中的自己。 温泉池水很烫,但他的眼睛很冷。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心口—— 那里因为曾经的禁术反噬而溃烂了一大片,但现在他不再需要担心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走, 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踏进泉水里, 蛟山的温泉混着魔龙之息,泡起来很舒服。师昧靠在池边,阖着眼睛。 忽然,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师昧未曾睁眼, 只淡淡地开口:“是谁?” 南宫柳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发鬓间还簪着一朵龙血花。 他见到师昧, 笑得很开心:“挚友哥哥在洗澡呀?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师昧道:“没有。” 南宫柳便挠了挠头:“那、那我不站在这里了,我先走啦。不然你光着身子,我穿着衣裳,你好亏的。” 蒸腾水雾中,师昧笑了一下,他的面庞在泉水滋润下愈发剔透,宛如江南初冬的薄冰,既是晶莹易碎,又是清寒砭骨。 他舒开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南宫柳一眼:“怎么我就亏了?” 南宫柳倒是很耿直:“因为你好看呀。” “哦……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美丑吗?” 南宫柳就有些气呼呼地:“我已经五岁啦,不是小孩子。” 师昧像是来了兴趣,笑容愈深:“好,那便算哥哥错了。来,哥哥问问你。我和踏仙君,你更喜欢哪个?” “当然是挚友哥哥了。”南宫柳不假思索道,“踏仙君是谁?我不认得他。” “那就换个说法。”师昧道,“我和那个墨燃……你记得的吧?他跟你打过招呼的。” 南宫柳噙着手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和他,你更喜欢谁?不要因为和你熟不熟而选择,我其实就想问问你眼里的美丑。” 这回南宫柳倒没有立刻回答了,他歪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更喜欢挚友哥哥。” 师昧像是被取悦到了:“哦?你倒说说,他有哪里不好?” “……我说不出来。” “那你为何更喜欢我?” 南宫柳竟显得有些委屈了:“我也不知道啊……觉得好看就是好看嘛。” 师昧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忽从温泉深处走出来,到水雾稍浅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池边,露出弧度柔美的背脊,笑吟吟地:“你过来。”他说着,朝南宫柳招了招湿漉漉的手,待南宫柳走近了,师昧便从热泉深处站直了身子。 “啊呀——” 师昧好笑道:“你叫什么?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羞?” 南宫柳拿手胡乱抹着眼睛,嘟哝道:“才不是害羞,你把水弄到我眼睛里去啦。” 师昧却没心思管他什么眼睛不眼睛的,他拉着南宫柳的手腕,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于是胸口那狰狞的伤疤,便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浮现在了南宫柳眼皮子底下。 “你看看这里。怕吗?” 那个疤口溃烂地厉害,还往外流着脓。南宫柳只瞥了一眼,就嫌恶地把头转了开去,他到底是童言无忌,说道:“好恶心。” 师昧笑容不改,但眼神却有些凉了:“现在你还觉得我好看吗?” “……”南宫柳努力地试图挣开他的钳制,但是师昧的力道太大了,他怎么试都没有用,最后他眼睛里竟笼上一层水汽,有些害怕,又有些瑟缩地,“你、你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你好生看仔细。” “我不要——哎唷!” 咔嚓一声脆响,因为太用力,所以师昧竟生生将南宫柳的手骨捏到脱臼。他眼里闪动的光芒说不出是恼恨还是不甘,近乎是偏执地:“刚才不是还说我好看吗?怎么着,一点小伤烂口,就从美变成丑的了?” “不是……” “是不是美人只要稍有瑕疵,就会遭人嫌恶?”师昧逼近他,“昔日缠绵,就会变成望之生厌,昔日憧憬,就会变成喉中鲠刺。” 南宫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啦。” 他的吵嚷令师昧原本就有些躁郁的心情变得愈发昏暗,他眼中似有黑云翻波,忽地抬手,一个耳光扇在南宫柳颊上。 他终是松开了南宫柳,冷冷道:“废物东西,滚罢。” 待南宫柳哭着远去了,师昧重新潜回温泉深处。周遭依旧是景致怡人,龙血花芳华吐露,空气中弥漫着浅淡馨香,但他初时的欢欣却消失殆尽,他心口只有怒气,无边无际的怒气。 他蓦地锤了一下水面,水花四溅,复归平静。 涟漪散了,重新照出那张温柔依旧,却胸口溃烂的倒影。 师昧的愤怒里就又陡生出一股茫然与无力。他重新靠回池边,睫毛帘子抬起,望着天幕。 “人都会变的。” 他喃喃着。 就像种子会发芽,嫩芽会变的碧绿,绿叶中会绽出鲜花,花朵会凋敝零落,落花会碾碎成泥。 时光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一个人都在被它悄悄地消磨,有人被磨尖了爪牙,有人被磨去了棱角。 “都是会变的……” 他疲惫地掬了捧水,抹净自己的脸庞。 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就知道了,可他到底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走上歧途,从此不可回头的呢? 沐浴更衣毕,师昧将墨黑的发髻松松笼起,自那条馥郁幽香的小路回到了蛟山密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 此时夜已深浓,密室里的灯烛几乎都熄灭了,只留了一豆孤火,在罗帷之后燃烧着。 师昧不动声色地进了室内,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唯独带入了沐浴后特有的皂角清香。可也就是这个香味,惊动了躺在床帷深处的男人。 踏仙君沉缓沙哑的嗓音响起:“谁?” 师昧阴郁道:“……我。” 罗帐里沉默须臾,传来翻身时的衣料綷綵声,踏仙君冷笑:“……主人当真风雅。深更半夜不寐,来本座寝处偷听壁角?……您不热吗?” 师昧的脸色更凉了:“你也适可而止点。把他弄死了谁都没得玩。” 踏仙君的嗓音懒洋洋的,低沉里透着丝慵倦:“主人您大可放心,本座在床上也没什么变态癖好。一贯只爱务实,对于闲磨嘴皮子、拿蛇蛰人、绑着眼睛玩猜谜一概都无兴趣。弄不死什么人。” “……” 闲磨嘴皮,拿蛇蛰人,绑眼玩猜谜——就算心再大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师昧心中怒焰蒸腾,上前哗地撩开罗帷,仿佛刀剑相碰,花火四溅,师明净阴柔的脸对上踏仙君英俊的面庞。 “你——!”话还没说完,他蓦地顿住。 他原以为踏仙君与楚晚宁久别重逢,必然会如饥似渴,百般狎昵。 但撩开的帘幕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令他意外。 他看到楚晚宁睡得昏沉,脸颊烧烫微红,正发着烧。而踏仙君则衣襟微敞,露出大片光洁匀称的胸膛,把人抱在怀里,沉着脸,大手却摸着怀中人的头发。一副又嫌弃又绝不可能放手的模样。 师昧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踏仙君一脸鄙夷:“你以为本座能在做什么?” “……” 罢,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师昧闭了闭眼睛,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是胸口处那小火苗腾腾腾烧着,竟一时无法熄灭,终是忍不住冷嘲还口道:“想不到踏仙帝君这么大岁数,睡个觉还要师父陪。我想这如果不是因为怕黑,那大概就是想和师父发嗲吧。” 不得不说师昧这句话很奏效,踏仙君立刻危险地眯起眼,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把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推开,或者干脆一脚踹到床下,这样看起来大概会非常有气势。 可是看着师昧走近,他最后做的,却是将怀里的男人拥得更紧,宽大的袍袖一挥,遮住楚晚宁的脸庞。 做完这些,踏仙君才郁沉地抬起眼眸:“本座之事,与你何干。” 师昧咬牙道:“顶嘴也当有个度,你也不想想是谁造了你?” “寒鳞圣手张口闭口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来胁迫本座。”踏仙君冷冷道,“当真是好大的出息。” “你——!” 师昧被他接连顶撞,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凌厉抬手,一戳踏仙君额前,渡去些灵力。 “魂聚。” 咒诀从形状饱满的唇齿间念出,但踏仙君的眼眸还是硬劲狠戾地坚持了很久,久到师昧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他额头沁出细汗,和踏仙君胶着,末了又耗尽了几乎全身的灵力,低喝道:“魂聚!!” 这一次,踏仙君的身形微震,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师昧收去灵力,喘了口气,捂着隐痛的前胸,眼前阵阵晕眩。 他因为体质原因,灵核和灵力都是下等,哪怕再是勤修苦练也无法和别人比肩。平时用药自然厉害,可一旦牵扯到需要灵力的,他的身体就根本不能支撑。 师昧闭了闭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踏仙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因为□□/控了,所以踏仙君便无甚感情地说:“他发烧了,畏冷。” “……所以呢?” 这个只剩一缕前世识魂,行尸走肉的偶人淡淡地说道:“有本座抱着,他会暖和些。” “……”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良久。 “取暖?”他淡色的嘴唇动了动,蓦地笑出声来,虽然桃花眼瞳中毫无笑意,“墨燃,你疯了吧?你摸摸看你自己身上的温度——你算什么东西?你浑身上下和冰块一样冷,你早就已经死了,没心没肺没有体温,你连自己都冰冰凉的,你还想要暖他?” 踏仙君空洞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痛楚,但那痛楚转瞬即逝,他终究是一具尸体。 师昧道:“起来。” 踏仙君闻令并没有立即起身,他黑眉紧拧,似乎在自己的意志和师昧的控制之间挣扎。 “你给我起来!” 命令更强,在这样凶狠的口吻之下,踏仙君终于听话。 他慢慢从床上起身,衣袍仍敞开着,楚晚宁的体温兀自留在他早已不会起伏的胸膛。 师昧阴沉道:“出去。” 踏仙君就那样迟缓地走了几步,忽地又停了下来,低声说了句:“有的。” “……什么?” 踏仙君木僵地重复:“有的。” 师昧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问:“有什么?” “温度。”这个男人迟钝地抬起手,抚摸上自己的胸口,抚摸着楚晚宁留给他的余温,“这里,是热的。” 师昧仿佛被针尖所刺,陡怒,没有什么比掌中傀儡不乖顺更令他懊恼的,他低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踏仙君就又走了两步,但这次真的只是两步,他的神情就蓦地苦痛起来。 “不……”他抱着头,掌上经络根根暴突,浑身都在打颤发抖,喉中发出低沉的喘息,“本座……不甘……怎能、怎能如此……如此……” 他双目紧阖,他的意志或强或弱,记忆或远或近。他在挣扎,在纠结,几番浮沉,两世折磨。 “…由…你……放肆……!!” 呢喃忽地顿住,战栗戛然而止。 师昧闷哼一声,捂住心口——踏仙君挣脱钳制时反噬给了他一股强悍余力。他几乎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他看到踏仙君蓦地睁了眼,眸中血腥凶煞如雾气弥散。 “……” 那双鹰隼般的黑眸,那里面再无迷茫,倒影着自己一张清冷冷的脸。 师昧脸色煞白,慢慢道:“你倒是恢复得越来越快了。” 踏仙君不作声,眼底掠起雪亮的光辉,他微微喘着气,抬手召出了不归。 师昧微抬起下巴,视线顺着刀柄上移,落到墨燃虎狼般豹变的面目上:“怎么,生气了?想杀我?” 漆黑无光的刀刃刷地抬起,眨眼已悬在师昧雪白的脖颈间,用力极狠,甚至擦破了皮肉,洇出细细血丝。 师昧没退,冷笑道:“帝君陛下,你如今能走能动,全靠我的灵力维系着,要是杀了我,你也得死。这点你不会不明白。” “……” 师昧继续道:“论实力,我确实打不过你。但你自己想清楚,你是要鱼死网破,还是想要继续活在这世上。” 踏仙君的手极稳,没有抖。 但过了片刻,却蓦地反手收回了不归,别过头去。 师昧见他收刀,便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摸过脖间血痕,而后道:“好在你还不算太笨。” “……” “以后别再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其实咱们俩的关系,你心里也很清楚。”师昧看了一眼踏仙君,“你就像生了锈的刀,我想要将你恢复成从前那般好用。继续做我的利刃。而你呢,你恐怕是打算恢复之后,彻底摆脱我的控制,要了我的脑袋。” 踏仙君的黑眼珠转动,侧过来,冷冰冰地瞧着他。 “这些年,你在另一个红尘里继续替我做事。生死门的残缝十分窄小,难以过人,通常我都是以信鸽传书于你。但我们偶尔也会以蛊虫互通有无,关联内心。所以我当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没必要吃惊。” 踏仙君终于开口,冷然道:“看你离瞎也不远了,你哪只眼睛瞧见了本座吃惊?” “……”师昧抿了抿唇,面色更沉,而后他说:“好。既然你清楚事情利弊,那就更应该忍到那个时候。我们齐心合力,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再看看,究竟是你能反杀了我,还是我将得到一件战无不胜的利器。” 踏仙君道:“拭目以待。” 师昧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床榻上的楚晚宁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只是这如昙花瞬世的轻轻一声,正在唇枪舌剑的两个男人却都立刻转头。 “晚宁?” “师尊——” “……”昔日师兄弟互相对视,踏仙君阴鸷地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眼珠转动,从师昧身上,移到昏沉不醒的楚晚宁身上。 片刻后,他用一种似是不甚在意的口吻道:“这人已经发热很多天了。怎么也不见好,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 话断在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这个杀人如麻的踏仙帝君在说到某个字的时候,便停落了。他的长睫毛动了动,闭上眼睛。 师昧倒是无所谓:“想问什么?想问他会不会死?” 不知是不是错觉,踏仙君原本就很苍白的脸愈发了无人色。他抿了抿唇,似乎很厌弃“死”这个字,只言简意赅道:“会不会?” “当然死不了。你也太小看了北斗仙尊。但这件事你还好意思问我?”师昧挑起眉峰,“他发烧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如狼似虎干的太狠。” 踏仙君脸色就更差了,简直臭到了极致,他阴沉道:“他不是我,别把我和那个废物混为一谈。” 听他这么说,师昧盯着他来回打量一番,最后道:“巧了,我也觉得他是个废物。你也很清楚,我费尽心机,在这个时空撕开一个巨大的时空裂口请你过来,为的就是让那个废物消失,让你重登人极。” “陛下。”他忽然带着玩味,这般称呼踏仙君,“还差最后一点,我们的目的就能达成了。你其实也很想要完整的力量,要汹涌澎湃的灵核,对不对?” “……” 师昧像是捕猎的蛇,丝丝吐着舌尖猩红,蛊惑着,诱惑着。 他看到了踏仙君眼底的渴望。 于是他展颜笑了,势在必得,成竹在胸。 “如果你想恢复全部实力,那就听话些。”他皓齿淬毒,眸有精光,“你听话了,我们才好办事。” 踏仙君沉默片刻,拂袖道:“先别谈这个。” 接着他指了指楚晚宁,“谈这个。” “他么,他也就是灵魂融合加上身体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已。”师昧淡淡的,“没什么好谈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让他舒服些,那不如先出去。” 踏仙君眼神立刻警惕:“你想做什么?” 师昧似笑非笑地:“替他疗伤啊。” “本座也要在这里。” “那可不行。”师昧说,“寒鳞圣手施术救人,概不予他人观瞻。” “……” 见踏仙君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师昧就说道:“你不走也可以。那我出去,你留下。反正帝君你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能照顾得好他。” 听师昧这样一说,踏仙君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灵力凶狠霸道,最不适合的就是疗愈之术,前世宫人那么多,更是不缺医官,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学过。 师昧恢复了从容,笑吟吟地瞧着他。 踏仙君显然是被他的笑容恶心到了,倏忽扭头,银牙紧咬,根本不愿意再看师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行。本座出去,你给他疗伤。”顿了顿,又凶狠道,“但本座就在门口,你若是敢……” 他话还没有说完,想面上的寒凉就几乎能逼死人。 “你若是敢对他做些什么,本座立刻就要了你的狗命。” 这种威胁对师昧并没有太大的效力,他又笑了笑,对踏仙君做了个“请走”的手势。 踏仙君出去了,临走前还在门口阴着脸盘桓了很久。师昧站在这终于安静的密室里,看着那终于关上的石门,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到床榻上那个白衣男人身边。 “……”师昧脸上那种嘲讽的笑容消失了,换作一种极为宁和,又极为疯狂的神色。他轻轻道,“师尊。” 一步一步走过去。 现在楚晚宁终于躺在他的掌心里了,踏仙君站在外头又怎样?他有的是不让楚晚宁发出声音的方法。 等人界帝君进来的时候,再气恼再凶煞也都无能为力了。要怪就怪自己太天真太无能,只得拱手将爱人留在蛇窟里,与寒鳞相伴。 纤细白皙的手指撩开帐帘,师昧几乎是温柔又贪餍地凝视着床上发着高烧的男子:“这次,谁都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他慢慢坐下来,抬手抚上楚晚宁的脸颊。 “…来吧,楚妃,让我在与你夫君一墙之隔的地方,好好调·教你。嗯?” 第267章 【天音阁】金龙盘柱 师昧先是喂了楚晚宁一颗疗伤圣药, 而后俯身, 柔腻的细指犹如十只蛊惑人心的白蛇,潜入墨发之间。他将楚晚宁的后脑托起来, 与自己额头相抵。 “庄周梦, 蝶化身,终夜常相伴……” 口中咒诀轻念,可念着念着,忽又停了呢喃。 他原本是想施咒革除楚晚宁的一些回忆,这是他最擅长的法咒之一,之前他就对墨燃用过。 可是大约因为楚晚宁体内的灵魂十分紊乱,记忆也正出于恢复期,对外界的排斥很大,他发现这一招对楚晚宁并不奏效。 “这可真是个麻烦事。”师昧叹道,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一双桃花眸里萦绕着妖异的光华。他用这样一双眼紧盯着楚晚宁, 而后再次念道:“庄周梦,蝶化身,终夜常相伴,昨日如流水, 长醉此山中……” 这次倒是有些效果了, 可也并不是完美的。 他的咒法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池中,尽管此刻溅起了万层波浪, 但很快也会归于原状。 不过没关系, 能忘记掉一时半会儿也好。 他可不希望自己与楚晚宁共赴欲海的时候, 楚晚宁脑袋里还一直都是重重杀机。 那样太倒胃口了。 “师尊,睡了好久,你也该醒了吧。” 这一声轻唤仿佛蛊咒,半晌之后,楚晚宁睫毛微动,慢慢地舒开了眼睛。 因为师昧咒诀的原因,他的意识暂时变得模糊,暂停在了前世,停在了师昧身死之后。 曾经,楚晚宁被痛失挚爱的墨燃伤的太深了,他潜意识的,总想着要是能改变就好了。所以神识就溯回到了那些岁月。 ——不过,人的三魂六魄本就十分精妙,楚晚宁体内此时又承载了两世的灵魂,所以即使被师昧施了法咒,头脑也是混乱的,整个人都有些做梦般的神情。 他有些记忆错乱,梦醒不分。 “……师明净?” “嗯。”师昧的嗓音很温柔,压抑住某种扭曲情愫的温柔,“是我。” 楚晚宁似乎很疲惫,高热让他浑身不适,他只是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就又把眼眸阖上了。 师昧知道他正在适应,也不急,在旁边从容不迫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楚晚宁闭着眼睛低声叹了句:“我怕是在做梦了。……真好,你还活着。” 知他记忆停在了前世天裂之后,但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慨。师昧心中一动,竟有些久违的涩然。 “你舍不得我死吗?” “……你还那么年轻……有那么多人喜欢你……”楚晚宁轻声地,“不应该是你。对不起……” “……” “如果是我就好了。至少没有人会太伤心。” 心中的那股涩然愈发鲜明,在他死气沉沉的心脏里鼓动着。这种感觉当年第一次和楚晚宁同撑一把伞回家的时候就曾有过,后来阴谋阳谋那么多年,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他在暗处蛰伏着,把自己当做一块无情的顽石。 后来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块石头了,直到今天,他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心脏的存在。 酸甜苦涩皆有,又痒。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酸涩的雨会腐蚀巨石,柔软的青苔会让他分崩离析。 但他还是忍不住捉住了楚晚宁的手,心脏怦怦地跳动着。 他张了张嘴,喉中干涩,于是又咽了口唾沫,才复又问:“那你呢?我死了,你伤心吗?” “……” “你伤心过吗?” 楚晚宁凤目半开,春絮般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承载了太多心事的眼。师昧努力地往里头张看,试图捕捞到一丝棱角分明的情绪。 可是没有。 就像水单独放着是水,麦谷单独放着是麦谷,一种感情单纯地放在那里,才能一直是那种感情。 可惜人的情绪永远不会是单一的,师昧的死,令他有过伤心,有过痛苦,有过自责,后来又成了懊悔。那么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就像麦谷混合了水囤放着,早已发酵质变,不复当年模样。 师昧执念极深地追问:“师尊,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像愿意救他一样——舍弃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楚晚宁眼里空濛濛的。 “会不会?” “师明净……”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三个字,忽地嘴唇就被粗暴地堵上了。 等了那么久的回答,真的到揭晓的那一刻,却不敢听,不想听。 师昧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答案的。 胸中的怨气在横冲直撞,他几乎是报复性地在亲吻着床上的男人,贪婪地吮吸着,楚晚宁最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师昧的舌头试图撬开牙关探进去,他才如梦初醒,蓦地睁大了眼睛。 “唔——!” “嘘,别出声。”师昧喘了口气,在楚晚宁喉间一点,施落噤声诀,“这个咒诀是你之前教我们的,说可以让我们在危险处不发出声音。你有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被我派上这个用处?” 他说着,根本不去看楚晚宁眼中的迷茫与愤恨,他的嫉妒与渴切几乎使他有些失态:“师尊,你知道吗?两辈子了。我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我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他把楚晚宁的手脚捆缚,绑在床头,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咬牙切齿道:“我确实不是个正常人,我要做的事情也不允许我当个正常人,但那又怎样?!踏仙帝君那个傀儡都能为所欲为,我凭什么要瞻前顾后?” 师昧这样说着,看着楚晚宁在他身下怒不可遏地挣扎。 他觉得痛苦又愉悦。 “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得意还是不得意,都是要尽欢的……师尊。”他直起身子,有些急促地开始脱楚晚宁的衣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该让我尝一尝你的滋味。算是对徒儿的奖赏,嗯?” 病重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可以反抗,师昧轻而易举地就脱掉了他的衣袍。空气微凉,灯火朦胧,那具线条凌厉,肌肉紧实的男性躯体上青青紫紫都是墨燃之前留下的痕迹。 师昧的眼眸暗了暗,轻声自呓道:“他也真是的,这么狠。” 说完,抬起手,捏住楚晚宁的下巴,端详着那双眼睛。 那双凤目此刻犹如蒙着一层雾,楚晚宁想必是在梦境与真实之间分不清,大概既觉得眼前这一切荒谬不像真的,又觉得触感真实不像假的。 加上前世今生两世记忆的错乱,要他立时反应过来,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和他不一样。”师昧盯着楚晚宁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又温柔下来,只不过那温柔里终归带着丝诡异,“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你上瘾。你试过我,就知道他根本不算什么了。” 言毕,他开始替自己宽衣解带。 他刚刚洗完澡,身上只穿着一件浴袍,轻而易举地就滑落在地,露出昆山美玉般细腻精致的躯体。 “师尊……” 他呢喃着,欺身压上去。 不管这是梦里还是真实,楚晚宁都被恶心地受不了,浑身都在细细战栗,脸色更是铁青。 “你身上好热。” “……” 知道此刻若是松开对楚晚宁的禁咒,这个男人恐怕会破口大骂,煞气逼人。但师昧还是忍不住一边抚摸着,一边喃喃道:“里面会更热吗?” “师……明净!” 师昧闻声,蓦地一怔。 “……自己挣开了噤声诀?”他抬起眼眸,盯着楚晚宁的脸庞,“你这个人,真是……” 楚晚宁唇齿微颤,咳出血来,嘶哑道:“你放肆!给我滚!” 师昧沉默了,低头看着身下的男人。 这个人是太凶狠? 太固执? 还是太不知认命,不肯服输? 有太多想说的,所以到嘴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昧最后干脆只是笑了笑,而后在楚晚宁即将怒喝着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蓦地捂住了他的嘴,迅速拆下发带,勒绑在他的唇齿之间。 “既然法术你能挣脱,那么我就只好用绑的了。抱歉了师尊。” 对上那双带着惊愕迷茫,却又愤怒屈辱至极的眼,师昧只觉得热血翻沸,他俯身在楚晚宁耳边说:“一会儿被我弄的再爽,也要记得叫的小声点,你那位帝君陛下就在外面。要是让他听到你在我身下也这么浪,你猜猜,他会不会高兴?” 师昧的手指一点点地往下滑,在每一个斑驳青紫的吻痕上逗留,再往下的时候,楚晚宁只觉得自己要被耻辱钉穿。 他的记忆紊乱,停在前世,他还没有发现墨燃中咒秘密的时候,因此他是恨极了墨燃的。 可是他更恨自己的全无羞耻之心。 即便那么屈辱,那么厌弃,对墨微雨那么失望。可是被墨燃抱的时候,听着墨燃喘息的时候,那人的汗水汇聚在腹部滴落于自己身上的时候,还会身不由己的感到刺激与舒爽。 甚至在几次最疯狂的欢爱时,他甚至能感到自己隐秘地渴望着墨燃不要停,就这样撕裂自己,贯穿魂灵。 疾风骤雨般的缠绵让他会产生一种安宁的错觉。 躺在墨燃怀里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不停地纠缠着自己的人,或许也是爱他的。 但师昧却不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掉入这样光怪陆离的一个梦魇中,但在师昧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愤怒与栗然,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关系…… 他根本不喜欢。 师昧的身体与印象里的并不一样,很高大,但是依旧滑腻白皙,线条柔软优雅,像是用羊脂凝刻而成的,身上的气味清新芬芳。 并不是他所习惯的硬劲雄浑—— 他只习惯墨燃的身躯。那人皮肤虽然苍白,底下却翻涌着猛兽般的血,野得厉害。那最纯澈的男子气息像是炎炎烈日,煎灼心脏。 虽然有时还会淬着血腥气,铁腥气。 很硬,很冷。 但结实的胸膛却极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他被捆缚的双手不住挣扎着,把腕子都勒出鲜血痕迹,眼尾亦因屈辱泛起两抹红痕。 可他的挣扎起不到效用,床铺绵软铺着厚厚的兽皮,也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师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作困兽之斗,最后笑了笑:“师尊又何必白费力气?是不信我会让你舒服吗?” 他说着,抬起楚晚宁修长而紧实的腿,腰身楔进,目光幽暗,就要像之前痴想了无数遍的那样进去。 楚晚宁蓦地闭了眼睛,嘴唇都已咬破,指甲也尽数没入掌心——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并不是因为畏惧随后会侵入的疼痛。 而是因为耻辱。 真的太耻辱了,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么他替会做这种幻梦的自己而耻辱。若是真的,那么他耻于自己竟如此愚蠢,收了三个徒弟,两个竟有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一贯是个习惯先反省自己的人。 如果说墨燃对他的欲念,还可以说是墨燃的问题。那么师昧和墨燃加在一起呢?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做的不对,不是个为人师表的样子,才会让自己的徒弟一个两个地动了这种在床上的狼子野心。 他到底是哪里错了,才要遭这样的罪。 “……” 僵持着,绷紧着。 良久之后,却不见动静。 楚晚宁慢慢睁开眼睛,暗褐色的眼珠转动,却见师昧不知为何僵于原处,脸上那种春色荡然无存,反倒黑的像个锅底。 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师昧为何会有这种表情,目光下移几寸,却看见了一个让他无言至极的画面—— …… 什么……东西…… 之前情韵深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楚晚宁一时有些被雷击中的感觉。 咳咳咳,师昧的身下那物居然是金、金色的???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荒唐,楚晚宁僵硬着把头转开,不想伤眼。 但须臾过后,又觉得不对——哪个正常人会有这种颜色的事物? 于是又硬着头皮再把脸转回来,青着脸,又看了一眼。 这回他看清楚了,不是师昧是金灿灿,而是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金色小魔龙整个盘踞在了师昧的那个位置。那小龙勒得很紧,并昂起龙首,怒气冲天地与师明净大眼瞪小眼,大有一种师昧如果敢妄动,它就发狠将卷住的那物直接勒成碎末的意思。 楚晚宁:“……” 师昧:“……” 小魔龙凶狠龇牙,朝被自己勒住的那个倒霉蛋吼道:“哇,咩呀——!!” 如果不是手被捆着,楚晚宁此刻很想抬手扶额。他真的没眼看。 “……”师昧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就听到石门隆隆洞开的声音,踏仙君阴鸷的面容出现在门洞后面,嗓音大有黑云欲催城的杀意。 踏仙君一步跨进门,双手抱臂。他的目光自“金龙盘玉柱”这个画面扫过,杀意里有染上几分冷嘲,接着薄唇启合,冰冷道:“这位小姐,请您下床。” 师昧正是恼羞成怒,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愠道:“什么小姐?谁?” “不好意思。”踏仙君又颇为仔细地鉴别了一番被小龙攀绕住的物件,“原来是位公子。公子太小,本座一时不曾发觉。” 小金龙攀绕在柱上,胡须一翘一翘,龇牙咧嘴地附和着召唤出自己的主人:“咩呀呀!!” 对一个男人的羞辱,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就是极致了。饶是师昧再镇定从容,此刻也不禁青筋暴突,脸涨通红。无奈他衣衫凌乱,还被一条不知哪里来的见了鬼的魔龙捆缚,发怒起来也显得没气势,干脆就不说话。 踏仙帝君朝他走过去。在床柱旁站定,双手抱臂,斜靠着。 “华碧楠,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没折腾出声音,本座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他眯起眼睛,英挺的脸庞满是鄙薄,“你真当本座今年三岁。嗯?” 第268章 【天音阁】如归巫山 说完这番话, 踏仙君动了动手指,那小魔龙立刻将身子缠得更紧。师昧脸色一变,很显然是疼到了,但他一贯爱惜颜面,即便这种时候,还竭力维持着他的处变不惊。 “墨燃, 你竟敢窥伺我?” 踏仙君嗤笑道:“有意思, 你倒说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本座不敢做的?” “……” “介绍一下。这是蛟山魔龙惘离的分体,只听南宫家族的命令。”踏仙君斜睨了他一眼, “你在本座的地盘上还如此不知收敛, 本座看你是真的活腻歪了。” 师昧额角筋脉突突, 显是被气的不轻。但他没有想到蛟山血契竟还能被这样用, 一时被拿捏着, 也不敢太过气焰嚣张, 便只道:“你把这恶心东西给我撤了。” 踏仙君没吭声,毫不掩饰地盯着魔龙缠绕的地方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冷笑道:“那你得先保证再也不会把你这恶心东西给本座拿出来。” 床笫之事被打搅了原本就恼怒,师昧阴着脸:“你说谁恶心?” “谁被绑着就是谁。” 楚晚宁:“……” 看了一眼被绑着的楚晚宁,踏仙君皱了皱眉,又改口道:“谁没穿衣服就是谁。” 楚晚宁:“……” 误会太多, 踏仙君干脆摆手:“……本座没有说你。” 师昧道:“墨燃, 你真太可笑了。” 但话说归这么说, 他还是沉着面庞将浴袍披上,而后抬眼对墨燃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解开了吧?” “不急,你先出门,走远些,走到差不多后山,它自己就会开的。”踏仙君懒洋洋的,“不过本座提醒你一句,要是下回你再有心思对本座的人动手动脚……它已经熟悉你的味道了,哪怕你在蛟山外头,它都会追过来勒死你。” 人至贱则无敌,踏仙君高处不胜寒,十分无敌。 师昧怫然离去。 屋里就又只剩下帝君和北斗仙尊两个人了。 踏仙君走过去,伸出手—— 然后他看到了楚晚宁那双明显带着锋芒与敌意,却又有些湿润的眼睛。他把手伸过去,大概是那些年的囚禁让楚晚宁立时想到了他的暴虐,几乎是在瞬息间绷紧。 “……”踏仙君在心里微微叹息,却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丝心软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把手触上了楚晚宁的额头。 “没刚才那么烫了。”踏仙君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他人是废了点,药倒真是不错。” 顿了顿,又冷然道:“以后不会让那孽畜欺辱你了,本座的人,谁都不让碰。你大可以放心。” 他根本还不知道楚晚宁此刻的记忆已被师昧清洗,暂时又回到了前世,因此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给了楚晚宁多大的惊骇。 墨燃竟然称师昧为孽畜…… 踏仙君没有留心楚晚宁的神情,事实上他一直在避免直视他。他了解自己,眼前这种景象若是多看几眼,怕是就会失控,可是以楚晚宁此刻的状态,再做肯定会更加难以承受。 如果换成以前,他大概不会有所怜惜。 可是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孤苦伶仃那么久,死生都不能做主,只能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 再一次见到楚晚宁,他这颗冷冰冰的心里似乎生出了一抹模糊的暖意。正是这种暖意让他没有如从前那样暴躁。 他替楚晚宁解开绳索,看到那手腕上鲜红的勒痕时,甚至还下意识地揉搓安抚了两下。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再过一会儿,师昧的记忆紊乱法咒渐渐变弱,所以楚晚宁的眼神开始有些错乱,但他在这光怪陆离的晕眩中,还是苍白着脸色,忍着颅中的痛楚,说道:“墨燃……” “……” “他回来了。” 是醒是梦都不再重要,只是心里多年的一个夙愿得偿。 楚晚宁几乎是沙哑地:“所以……不要再恨了。” 踏仙君望着他。 大约是觉得此梦将央,楚晚宁阖了阖眼眸,抬起红痕犹在的手,摸了摸踏仙君的脸庞:“回头吧。”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坍圮塌陷,踏仙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茫然也在他脸上浮起,薄薄的似一层烟云。 楚晚宁蹙起眉,竟是有些哽咽的。 “前头没有路,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他捧着他的脸颊,浮沉在两次人生里的北斗仙尊,望着早已是活死人一具的踏仙帝君,两生过去,他们皆已残破。楚晚宁的嗓音是喑哑的,“墨燃,你的脸怎么那么冷……” 冷得像是冰。 如果可以,我愿意当蜡炬,在凛冬长夜的岔路口等你回头。我愿意燃尽一生,照你回家的路。 可是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燃烧多久,万一等我力竭了,烧尽了,万一等我熄灭了,你还是走在黑夜里不肯回首,那该怎么办。 楚晚宁手指微微颤抖,合上眼眸。 他一生茕茕孑立,无亲无友,倒也不怕离去。 只是想到或许他烧尽了毕生的热,也无法暖墨燃已经寒凉的心,他就觉得很愧疚。想到他要是熄灭了,那个青年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浪子回头,却已找不到来时方向,他就觉得自己应当活下去。 多等一天也好。 也许明天,冰就化了。 那个男人就会回头,从无极长夜里行出,朝灯火阑珊处走来。 接下来的几天,受到师昧法咒的残余影响,再加上楚晚宁自己两世记忆的波动,这些天他都是醒的时候少,睡得时候多,而且每次睡醒,精神都很涣散,知道的东西也都零零碎碎的,并不完整。 踏仙君明白过原委之后,也觉得这样颇为挺省心,楚晚宁现在是糊涂人,好哄。头天欺负狠了,第二天睁眼未必就能记得之前的事情。而且因为记忆破碎的原因,楚晚宁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比平日里就少去许多戒备—— 指爪锋锐的猫儿固然有滋味,但睡成奶团子的大白猫也实属难得。 不得不说,他觉得华碧楠做了件好事。 “今天的你,记起了多少东西?”这成了他这几日早上醒来必然会问楚晚宁的一句话。 而楚晚宁则往往皱着眉,问他一句:“什么。” 他就难得耐心且不厌其烦地答:“你的记忆是依旧只停在上辈子咱们俩成亲后,还是变成了别的日子?” 这个时候,他多半又会等到楚晚宁难堪的脸色,还有低沉的一句:“墨微雨,你又发什么疯。” 不是什么好话,换作以前,势必要一掌掴上去。 踏仙君现在也是一掌掴了上去,只不过尾势轻缓,继而另一只手又跟上,瞧起来就完全不像是扇巴掌,而是捧了对方的面庞。 他嗤笑一声,眼里却有着一丝心满意足:“很好。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真的很不希望楚晚宁想起这辈子的事情,不希望他想起那个成了宗师的墨微雨。仿佛只要楚晚宁一直这么糊涂着,他们就能回到那一年的巫山殿,不管楚晚宁有多恨他,他们俩都能日夜厮磨在一起。 他的师尊,他的晚宁,都是他一个人的。 华碧楠讽嘲他:“连自己的醋都吃,心胸不如妇人。” 吃醋? 踏仙君想,不存在的。只是哪怕一条牲畜,一件事物伴随自己久了,也会生出些类似于“习惯”的感情。 仅此罢了。 这日蛟山晴好,踏仙君硬逼着楚晚宁和自己在橘子花树下午憩,他看着满枝细碎芬芳的白色小花,懒洋洋地叹口气:“就是缺了些味道,要是海棠就好了。” 楚晚宁神识模糊,依旧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一夜梦境。 所以他说:“你这个人,为何连在梦里都会这么挑三拣四的?” 踏仙君在草坪上翻了个身,又靠过去,把脑袋枕在他膝头。四目相对,踏仙君道:“一贯的。对了,本座饿了,一会儿回去,你给本座煮碗粥吧。” “……” “要蛋花瘦肉粥,蛋花不要太熟,粥不能太稠,肉放一点点就好了。你会做的吧?教你很多次了。” 楚晚宁原不想去,却被他生拉硬拽软硬兼施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只得跟他一起去了祭祀殿的后堂伙房。 柴生上了,米淘干净,水也开始沸煮。踏仙君坐在小桌旁,托腮看着楚晚宁在炤台前烦躁又无奈的模样。 不过好在楚晚宁以为这是梦,所以不打算费太多精力反抗。 而踏仙君呢,他知道这梦终究会碎,所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珍惜。 水滚了,木盖下头飘出米和肉的香味。 踏仙君换了姿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处,他觉得自己有挺多话想跟楚晚宁说的,但是又觉得说了也没意义,说了也都是枉然。 到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低沉慵懒道出的,也只不过一句:“喂。” “嗯?” 要说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于是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记得要放盐。” “……放了。” “那记得尝尝咸淡。” “……” 踏仙君黑到发紫的眼瞳潋着一丝捉弄与轻松:“别指望着把本座咸死。”他说着,起身走到楚晚宁身后,朝锅子里望了一眼,然后忽地抬手,自后面拥住了那个身体温暖的男人。 他蹭了蹭楚晚宁的耳鬓,垂落眼睫:“本座还想折磨你一辈子。” “墨微雨——” 觉察到那人的僵硬,他却抱得更紧了,甚至没有忍住,侧过脸在颈侧一吻,长睫毛轻动:“干什么?本座教了你那么久煮粥的手艺,你还不愿意给本座煮一碗粥吗?” 楚晚宁被这强盗匪徒般的逻辑堵得竟无话可言,好不容易想到一些可以驳斥的严词厉句,但才开口,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被踏仙君凑过来的嘴唇堵得严严实实。 他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火,回到春暖花开的人间。 在柴米油盐的烟火味里,已是一具活死人之身的他,纵情而深情地与楚晚宁接吻,冰冷的唇齿缠上温热的。 他的师尊,他的晚宁,他的楚妃。 谁都抢不走,谁都不给。 吻到激烈处,踏仙君头脑昏沉,把人按在桌边,一边时不时地凑过去再亲吻两下已经红肿的嘴唇,一边伸出手去脱楚晚宁的衣服。 他以前常做这样的混账事,兴致来了,哪怕有人急事求见,他也不会顾及。 曾经最疯狂的一次,他白日里忽起欲念,在巫山殿议事厅与刚刚被敕封贵妃的楚晚宁欢爱,外头无悲寺来了和尚,因黄河水怪之灾不住请求觐见。他最后被惹烦了,干脆命人放下隔帘,让那几个和尚进来。 他就隔着那一层薄纱,璁珑脆响的珠帘,在小叶紫檀雕琢的夏榻上继续侵占着自己的师尊。 “别出声……我对外头可是说,我正召着楚贵妃宠幸呢,给你留了面子。”那时候,他一边压在楚晚宁身上驰骋,一边沉声喘息道,“你要是喊出声了,等会儿那些秃驴可就都知道跟我上床的人是你。” “墨微雨……”身下之人耻辱到了极处,双目都是红的,“你混账!” 【此处爬过一只小螃蟹,老地方见】 此时此刻,蛟山深处,踏仙君凝视着楚晚宁那张清癯的脸庞。 他不出声地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心中却隐约升起一丝狭蹙的好奇——他不知道当年楚晚宁究竟有没有过疑问,为什么自己精力旺盛至此,宋秋桐却无一所出。 其实他虽也曾宠幸过那个女人,可总是食不对味,且他也并不希望自己与宋秋桐有孩子,哪怕寻欢作乐,也都会避免让她有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他总觉得两个没有笃深情谊能够厮守一生的人,是不该有孩子的。 但说来也怪,他那么厌憎楚晚宁,却总是肖想着,要是他的楚妃被自己这样日夜宠幸,能怀上他的骨血就好了。 征服欲? 报复欲? 占有欲?还是比被强占更令人受辱的惩罚。 他不知道。 他就在这样的自我麻痹中,一次又一次地拽着楚晚宁与他一起共赴罪恶与□□的深渊。 第269章 【天音阁】君莫相离 意乱情迷间, 踏仙君扯落身下之人的腰封,衣袍散乱,露出下面青青紫紫的痕迹。他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又是晦暗又是炙热,犹如灰烬中压着两丛幽火。 过了一会儿, 踏仙君闭了闭眼睛, 叹了口气:“罢了……”他也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做,楚晚宁怕是能被他拆的骨肉分离。 “今日就且……饶过你……” 这一片隔世的岑静中,他终于松开怀里的人,没有再做什么太过份的事情。但还是低下头, 喉结攒动, 亲吻着恋人的眉眼, 一路向下……最后落到脖颈间, 森森白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才直起身子, 顺带拉起了被压在桌边的男人。 粥煨熟了, 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 踏仙君粗手笨脚地替楚晚宁整理好衣冠,轻咳一声,嗓音依旧低沉,犹有余温:“粥好了,去,盛一碗。” 楚晚宁虽被他弄得云里雾里, 但因他平日就喜怒无常, 何况又觉得是梦, 所以也没有太深究。何况好好吃饭总比寻欢荒唐要舒适得多,于是没再多说话,去揭开榉木锅盖。 “多盛些。” “……撑死你?” 踏仙君似笑非笑:“你试试。” 说着在桌边坐下。 虽然他很想凑过去看看楚晚宁这锅粥煮成了什么模样,但帝君的架子还是要端的,于是人模狗样地在桌边坐的端正,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不过,当粥真的端上来时,踏仙君也就没法儿漫不经心了—— 这粥煮的过了头,水也放的有些多,滋味咸淡都欠妥,哪怕还未动勺,他也清楚是自己后来再也没有尝到过的熟悉味道。 “吃吧。” “……” 踏仙君对着面前这只小碗出了很久的神,汤勺在其中搅动,却并没有把粥汤送入口中。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你再不吃,就都冷了。” “……哦。” 粥舀起来了,凑到唇边,又犹豫着放落。 楚晚宁终于觉出了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踏仙君笑了笑,依旧是邪气而轻蔑的,“煮的真差劲,不喝了。” “……” “这里太闷,本座出去透透气。” 他说完,将那纹丝未动的粥碗推远了,自己起身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外时,楚晚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若不喝。”楚晚宁的声音很平静,是被他折辱过很多次而淬炼出的平静,“我就整锅都倒了。” 反正他做给他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被糟践掉的。 从最初被打落在地的抄手开始,就一直这样。 踏仙君一下子回过头来:“放着别动!……我是说……”他咳嗽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先放着。” “放着做什么?” “……不用你管。” 他撩开门帘出去了,到了屋檐下,便合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已是尸体一具,再怎么像活人,也终究是活人不同的——他早已无法进食了。 当年在巫山殿自尽,又被寒鳞圣手制成活死人利用。寒鳞圣手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他则被留在了那个残破不堪的旧红尘里按着命令做事,就这样,近十年。 在这行尸走肉的十年里,他什么都没有再吃过。但他本也不贪食,所以从来不因此而感到任何的遗憾。 直到今天,坐在那一碗色香味俱差的蛋花瘦肉粥前,他才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他再也不是活人。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么几天,得到一个彻彻底底属于他的楚晚宁。 可他却连那人亲手做的一碗粥都不能再喝了。 楚晚宁煮的粥是什么味道的呢? 他就站在瓦甍下阖着眼帘回忆着,良久之后,他忽然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睫,没有人看得清他此时脸上是怎样的神情,他露出来的,只有抿着的淡色嘴唇,还有线条伶仃的下巴。 后来他放下胳膊,睁开眼,眼尾微红。 他的记性不好,也不算太聪明。如果舌尖还能感知到一点点酸甜苦咸,他或许还能重拾回忆。可他骨血冰凉,唇齿无味。所以即使那碗粥就在面前,他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他再也不会知道。 夜深的时候,他去找了师昧。 祭祀天宫前的寒潭边,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赤着晶莹的足,足尖拨弄着泠泠流泉,撩起星芒般的水光。 见他来了,师昧眉梢微扬,似是知道他的来意,神色冷嘲:“如此良辰美景,想不到帝君陛下不在密室陪着楚宗师,倒有闲情逸致来找我。” 踏仙君不愿与他绕弯,开口直接问:“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本座暂且变得和生前一样。” “……”师昧来回扫了他两眼,“尽管你是个活死人,但床笫之事应当是不受影响。” “没跟你说这个。” “哦?那你是说哪个?” “……吃饭。”踏仙君硬冷冷的,“本座想吃东西。” 师昧的眼色幽暗,若有所思地问道:“帝君莫不是想吃那一碗龙抄手?” “抄手除了我师哥,世上没有人能够做的好。” 师昧笑了一下:“难得啊,你今天居然能想起他。” 踏仙君对于师昧的记忆凌乱不稳,时而能回忆起来,时而又没有印象,但总而言之没有印象的时候居多,所以今日听他提起“师哥”二字,师昧不由地有些新鲜。 他问道:“嗳,你整天在蛟山和楚晚宁厮混着,怎么不想想你的明净师兄?” “……” 所谓对面不相识,大抵就是如此。 踏仙君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过的,本座这具身躯阴气太重,在没有得到新的灵核彻底重生前,不应当去见我师哥。他是水属性,本座会伤及他。” 师昧半点没有说谎的羞赧:“确实如此。” “所以你问龙抄手做什么。”踏仙君冷眼看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师昧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这世上除了龙抄手,还有什么吃食会让尝遍珍馐的踏仙帝君念念不忘。” “……” “怎么,不愿意说么?” “……” “那让我猜猜,是楚宗师给你下厨了吧?” 见踏仙帝君的神色略变,嘴唇微抿,师昧就微笑道:“听说死生之巅的楚宗师做菜乃是一绝,最擅烹饪焦炭,你也真是有意思,这都能咽的下口。” 踏仙君的脸色愈沉:“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其他不必啰嗦。” “办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也早就和你讲过了。” 踏仙君皱起眉头:“是什么?” “老法子啊。”师昧柔声道,“早日取得墨宗师的灵核,把他的灵核换给你,你就能如生前一模一样了。” 一朵橘子花顺水飘了过来,师昧的足尖一掠一点,将洁白芬芳的花朵夹在脚趾缝隙里,芳菲虽白,却不如师昧的皮肤来得剔透细腻。 师昧笑吟吟地瞧着这朵困囿于他足尖,无法继续飘浮的花朵,说道:“我们两人一同努力,早一天拿到灵核,我就早一天得到你完整的力量,你呢,也可以早一天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顿了顿,抬起柔若绒羽的睫毛:“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 “所以多跟我配合些吧,帝君陛下。” “之前你要本座去孤月夜杀人,后来又要本座召唤珍珑大军进攻死生之巅,这些本座都做了。你还要本座怎么配合你,干脆一次都说了罢。” 师昧抚掌笑道:“好,真痛快。其实接下来也没有太多事情要请你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你说。” “跟我一起去天音阁,我们的这一盘棋已经下到最后了,收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踏仙君才注意到师昧身后栖着一只金色尾羽的鸽子,正是天音阁传讯的灵鸟。 “天音阁给你来消息了?” “是啊。”师昧伸出两根颀长的手指,夹着张薄纸,“都是好消息,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走。好人当起来不痛快啊,墨宗师倾尽灵核也要护修真界安平,但却没人给他将功折罪。” 他笑了笑,手指一捻,已咒法将信函瞬间叠成纸蝴蝶,抛给踏仙君。 “你自己看看。” “不必看了。”踏仙君接过纸蝶,却没有展开,他一双黑眼睛望着师昧,“你就说罢,何时动手。” “三日后审讯。再过三日后行刑。” “六天?” 师昧抚摸着金尾信鸽的翅膀,神情很温柔,可忽然间他的袖中窜出一条斑斓三角蛇,闪电般咬住了鸽子的颈脖,又在瞬间将那柔顺的鸟儿吞吃入腹。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师昧脸上毫无波动,像是早已习惯。 他笑了笑,拂开飘零的一朵残羽,抬头道:“不错,所以我们再在蛟山待三天,然后就去天音阁等着吧。” 羽毛落进了潭水里,涟漪温柔散开,打碎了岸上两个男人的倒影。 “他的灵核,会给你所向披靡的力量。这样一来,你想要的一切,就很快都能有了。” 这番对话完后,踏仙君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蛟山密室。 楚晚宁精神不济,原本好像是在看书的,但此刻却伏在桌上睡着了,一幅洁白衣袖像是初雪覆落招展。 他站在他身旁看了一会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男人,一盏孤灯,一卷青书而已,他历遍人间繁华,阅过花团锦簇,什么美人美景不曾见过。 楚晚宁算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郁躁地想着,却喉结攒动,不可遏制地俯身拥住了男人,把脸颊埋进男人的脖颈间细嗅磨蹭。 “……”楚晚宁被他扰醒了,睁开眼。凤目中先是迷茫与温和,随后记起了眼前这个踏仙帝君的残暴,目光又蓦地森寒凌厉。 这些变化都尽数落入了踏仙君眼中。他心里头的烦闷与不甘愈发像野草疯长,最后他无法忍受,一把将楚晚宁抱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唔!” 一声闷哼,人已被抵在了墙上。 踏仙君炽热又绝望地亲吻着他,从脖颈到嘴唇,从嘴唇到下巴,他一边低沉地喘息着,一边问:“你喜欢我吗?” “……” “楚晚宁,你喜欢我吗?” “你干什么?为什么忽然……” 可是踏仙君似乎并不想知道他的答案,他只是单纯地想问这个问题而已,至于回答是什么,跟他也无关。 又或者是因为无论回答是什么,归路渺渺,都不能再回头,所以怎样都无济于事了吧。 “如果我不是踏仙帝君,我与你一样,成了一代宗师,你会不会心甘情愿与我在一起?会不会愿意待我好一点?” 他最后一口咬住楚晚宁的颈侧,吸血般的占有着。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怀里这个人是属于他的,而不是属于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墨微雨。 可是垂落眼睫的一瞬,嗓音却沙哑了。 “你是不是终归喜欢那样的他,多过喜欢这样的我呢……” “墨微雨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楚晚宁此时记忆错乱,只有前世的回忆,没有今生的印象。自然不会明白他的胡言乱语。 也大概只有这个时候,他是完全属于踏仙帝君一个人的吧。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甚至有些骄傲的悲惨。 踏仙君与自己的恋人交颈缠绵,到最后,他轻声地问了句:“如果我夺了他的灵核……你会更恨我吗?” 没有什么比被自己否定更无解的了。 踏仙君拥着怀里的人。 “可你本就是本座的人……” “不要背叛我。” 喃喃私欲的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凄凉了。 大概孤独久了,再锋利刀也会被磨钝的。 “八年了。他重生之后拥有了你多久,我就一个人,在另一个红尘等了多久。” 寂寞巫山殿,飘零无故人。 “别再离开我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还能一死了之。但你要是走了第二次……我连死亡都无法选择了。”踏仙君蹙起了眉,眉目间阴郁与疯狂,悲伤与偏执共生,“我会受不了的……” 第270章 【天音阁】罪罚将判 三日期限转瞬即逝, 第三天黎明破晓时,师昧来到了密室前。 踏仙君已经穿戴毕, 依旧是一身黑衣战甲,腰肢劲瘦系着银光熠熠的暗器盒, 腿修长, 肩宽匀,双手戴着龙鳞皮套, 腕上绑着千机匣。 他抬起眼, 目光很冷:“你来了。” “准备一下,我们去天音阁。” “不用准备了,走。” 师昧打量他一番:“那么楚晚宁呢?” “喂他吃了药,睡了。” 师昧点了点头,但为防万一, 他还是与踏仙君再重新进了密室一次。诊了脉之后, 师昧道:“他的精力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会完全恢复了, 得小心些。” 踏仙君对楚晚宁的战斗力倒是不怕,反而问:“记忆呢?” 师昧瞥了他一眼:“也一样。” “……” 无视踏仙君脸上的阴郁不悦, 师昧起身,在密室内设下了蛊阵迷香, 以确保楚晚宁不会忽然醒来, 坏他谋划。最后又在出门时, 于门上落了一个高级禁咒。 踏仙君蹙眉:“落这个咒做什么?这座山也没有别人, 南宫柳也就是毛头小鬼的心智, 没谁能进去救他。” 师昧面色不变, 淡淡道:“家贼难防。” “谁?” “你不认识。”师昧叹了口气,“是一个我最亲近的人。不说了,走吧。” 两人离开了。 清冷冷的石室内,就只剩了楚晚宁自己。他仍在昏迷,两世记忆在盘绕恢复。 但是不止,就连师昧都没有觉察到,楚晚宁之所以缠绵反复了那么久,神识和回忆都还没有完全复原,并不只是因为他身体状况不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要想起的,竟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回忆! 大约是因为一半地魂在墨燃身体里待久了,和墨燃的灵魂终日纠缠厮磨,地魂回归的时候,竟也给他带了些墨燃灵魂深处的记忆。 ——此时此刻,这些记忆成了最后涌入他脑颅的画面。他在做梦,梦到的尽是一些破碎不堪的往事。 他先是梦到了乱葬岗上,蓬头垢面的孩子伏在一个腐烂的女尸身上哀哭,涕泗纵横,泪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吗?有人吗……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后梦到湘潭醉玉楼,墨燃浑身被打得青紫,蜷缩在一个狗笼里,暖阁内瑞脑金兽,香雾迷蒙,那个孩子被关在笼中,没有得吃,也没有得喝,他甚至无法转身。 有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孩童咧着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还想当个英雄?我看你就是个笑话!呸!你这辈子都是个笑话!” 唾沫吐过来。 小墨燃闭上眼睛。 楚晚宁的睫毛也在颤抖。 墨燃…… 接着,他又梦到熊熊火舌犹如吊死厉鬼在楼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处都是哭喊,燃烧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浓烟滚滚。 少年墨燃坐在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极冷,眼神平静,他低着头,膝上搁一柄血迹斑驳的刀,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剥着紫皮。 “都结束了,阿娘。” 墨燃显得很安宁。 “可是我见不到你啦……我杀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后要去地狱的,再也见不到你。”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个女子温柔的脸庞,眼尾微微上挑。 是谁? 楚晚宁觉得那个女子眉宇之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低头认真做事的时候,格外鲜明。 她细细缝着手中的粗衣。 “阿娘……”有孩子的声音,在轻若蚊吟地唤着。 女子闻声抬头,便冲着他笑了:“怎么醒了?” “我做噩梦了……肚子好饿……” 女子便搁下衣衫,张开臂膀,温柔笑着说:“又做噩梦了?好啦,别怕,燃儿来阿娘怀里。” 燃儿……墨燃…… 楚晚宁闭着眼眸,心中也不知是怎样苦涩的滋味。 太苦了。 只是看着,都觉得这日子是干瘪皱缩的,每一日每一夜都那样难熬。 阿娘……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墨燃娘亲的长相,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当年无悲寺外,小墨燃会本能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相信自己祈求自己,也忽然明白通天塔前,那个少年为何会朝自己走过来,执着地央求自己,收他为徒。 少年灿笑着说:“因为你看起来最好看,最温柔。” 当时,所有人都在背后笑墨燃眼瞎,嘲墨燃会拍马屁。 其实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是瞎,也不是拍马屁,是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哭闹,不能拉着楚晚宁说:“仙君,你低头的时候,其实有些像这世上曾经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 我好想她。 墨燃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忍着心中莫大的苦涩,忍着上涌的泪。忍着楚晚宁的冷漠与忽视。追在后面,故作从容地嬉笑,骗过所有人。 谁都不必知道他的过往,谁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 他只能如此灿笑着,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热切,太渴慕,偷藏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就这样将楚晚宁灼伤。 墨燃睁开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巅了,他在一间极其狭窄的囚室。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来源于玄铁大门底下的一个送饭小口。 囚室的顶端镌刻着秤砣的纹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审圣殿,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阁。 他躺在里面,喉咙烧疼,嘴唇皲裂。 周围很静,静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荡荡的风声,能听到魂灵的呓语。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涣散的意识聚拢—— 他其实觉得自己上辈子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但命运待他终究还是厚道的,让他苟且两世,到这一生才与他将罪孽清算。 “墨燃,吃饭了。” 不知躺了多久,在这里,时光都是模糊的。 他听到有人走过来,把饭食从洞里推给他,一块油旋饼,一碗汤。 他没有起身去接,那个天音阁的侍从也没有与他再说话,脚步嗒嗒,很快便行远了。 楚晚宁怎么样了? 死生之巅怎么样了? 那些摧毁的棋子最后都何去何从了? 他昏沉沉地,一直在疲倦地想着这三个问题,想了很久,才愿意认命,知道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来。 胸口一阵阵地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曾经汹涌澎湃的灵流已然不知所踪。他靠着墙壁发了会儿呆—— 原来灵核破碎之后,竟是这种感受。 召唤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术,好像乘风破浪的鲲失去了尾,腾云驾雾的鹏没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着前方。 墨燃忽然很难过,但那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宁,天道轮回,他终于也切肤体会到了楚晚宁当时的无助与痛苦。 他很想和那时的楚晚宁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迟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饼和一碗汤从热到冷,从冷到冰凉。后来他开始吃饭,吃完了这一点东西,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时那个被关在狗笼子里的墨燃了,但这屋子的待遇比狗笼子好了实在太多,他居然能舒舒服服地躺着。 他就躺在这片黑暗里,时醒时寐,但醒与睡都不是那么重要,在这个屋子里,他像是死去了。 墨燃昏沉地想,或许他就是已经死去了呢? 或许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椁里,魂魄未散间,做的一场好梦。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戏晃过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欢,最后都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丝笑。 他竟觉得若事实当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狱还是人间,他都已不那么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实从楚晚宁殒身时,就已经彻底地坍圮下去,苍老下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弥补,他在找寻能医好这种衰老的药。 可是他找不到。 他斗了那么久,不屈不挠厚颜无耻地求了那么久,如今他斗累了,求累了。这辈子,他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师尊,失去了挚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偷来的亲眷,失去了虚妄的英名。 现在,他连灵核也失去了。可他依旧被带到了天音阁,依旧无法逃脱修真界最严厉的责难。 他终于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宽恕。 他墨微雨是一座丑陋畸形的残山,浩渺冬雪遮去了他的疮痍。 但是雪化了。 他的黑暗也好,他的可怖也罢,都无处匿藏。 他做不了墨宗师,从他沾染第一个无辜之人的鲜血时,他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踏仙帝君——他焚琴煮鹤他磨牙吮血他面目狰狞他禽兽不如——他该死。 他死了,天下欢呼。 不知是他被困在禁室的第几天,门开了。 天音阁的弟子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用捆仙索将他绑缚住,而后一左一右拽起他,将他拖到外面。 他们带着他,穿过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 墨燃沙哑着,昏沉沉地开口,说了这些日子来的第一句话:“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扭送着,走到尽头。天光乍起,墨燃像是在暗黑里蜷缩太久的恶龙,早已瞎目烂爪,在这样刺眼的强光中显得那样困顿和不安。他根本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芒,他想捂住眼睛,可是手被反绑着,于是他只能低头,浓密的黑睫毛下浸出泪水—— 他耳目昏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嗅觉是鲜明的。 他闻到风的气息,人海的气息,花草树木的气息,他被推了一下,于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 慢慢地,耳朵能适应这里的嘈杂了。 他听到许多人在说话,窃窃私语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江潮。潮水是能涤尽污垢的,但潮水也能将人溺死。 墨燃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很虚弱。 此刻已虚弱到了极致。 “跪下。” 押解他的人在推搡他,他跪下来,日光在高天明晃晃地照耀着,照着他憔悴枯槁的脸。 没有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就是那个墨宗师……”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天音阁看到他被公审,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墨燃耳中嗡嗡的,眼睛逐渐能看到些东西,但依旧很不清晰,他只能借着睫毛的浓荫,微阖着眸子,张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记忆里那个天音阁的公审台。 他年少时,曾经和薛正雍薛蒙一同看过审判的地方。 但他已从看客,成为了众目之下受审的人。 台下人潮如鲫,拥挤湍急,这些是前来天音阁围观审讯的普通百姓,四海散修。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也看不到那些人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只觉得那些交头接耳的脑袋凑在一起,成了高低起伏的麦浪。 然后,他又抬头望去。 四壁高台耸立,台上坐着各个门派的来客。 碧色的是碧潭庄,红色的是火凰阁,黄色的是无悲寺……然后他的心蓦地揪拢,真奇怪,他竟还会觉得疼。 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银蓝色,整个看台上最安静,也是人最多的门派。 死生之巅。 他眨了眨眼,不管不顾眼睛的刺痛,极力向那个方向望去——可他看不到,他看不到薛正雍在哪里,看不清谁是薛蒙谁是贪狼长老谁是璇玑,他找不到王夫人。 到最后,审判台上,他依旧望不见那些他最挂心的人。 “死生之巅墨燃,系儒风门第九城城主,南宫严私生子……”高台上,木烟离清清朗朗地以扩音术在陈述着,声遏流云,“……故当严加审讯,不可错放,不可错判……” 墨燃没有听进她的言语。 这样明锐的嗓音对于一个幽闭已久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刺耳了。 木烟离不疾不徐讲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飘入墨燃耳中的,断断续续都是“杀人偿命”“居心叵测”“修炼禁术”这般残缺不全的词藻。 最后他听到她说:“扫除重犯,还施公道,此天音阁立命之责也。” 木烟离说完了话,旁边走来了一个天音阁弟子,那弟子来到墨燃跟前,逆着炫目阳光,投下墨一般漆黑的影。 “张嘴。” “……” 见墨燃没反应,那人便“啧”了一声,粗暴地掐起他的下巴,往他口中灌入了一壶苦咸的药汁。 “咳咳咳——” 墨燃不住咳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胃陡然接触到这样浓烈的浆水,刺激得几近痉挛,竟似要干呕而出。 那人捏着他的咽喉,不让他动弹,逼迫他把那一壶药水全都吞下去。冰凉的液体像是蛇滑入肚肠,翻江倒海,要把五脏六腑撕裂掏穿。 墨燃脸色铁青,他想吐,真的想吐。 可是他不吭服软,不肯求饶,他甚至不愿意自己眼角有泪淌落。他半生倥偬,卑贱日子过得太多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尊严。 药水被尽数灌落,那人松开他,他重重喘息着。 羽翼颓丧,疲态俱现。 却依旧有着孤鹰濒死前的凶狠。 天音阁的人在向五湖四海而来的看客在照例解释着—— “此乃诉罪水。” 墨燃唇齿苍白,垂眸竟笑。 诉罪水……呵,诉罪水,他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药水,无罪之人绝不可喝,只有成了天音阁的审判犯人,才会被灌下这种汤剂,而后就会意识昏沉,尽述生平所犯大罪大错。 那个天音阁弟子解释完了,便走过来,在墨燃唇边轻点,以扩音之术,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他的话语。 墨燃闭目蹙眉,胃里头似有刀绞。 他在忍,因为忍得太辛苦,浑身都在发抖,镣铐叮当作响。他脸色苍白,眼白慢慢往上翻,他匍匐在刑台上痉挛着……抽搐着…… 他仍有意识,可那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毅力去与药性对抗,但仍是摆脱不了—— “我……杀过人。”到最后,仍是痛苦不堪地闭着眼睛,沙哑开口。 他褴褛不堪的嗓音,踉跄走过每一个角落。 众人都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望着台上的人。 木烟离在高台上睥睨垂眸。 “杀过多少人?” “……太多了……不记得了……” 下面已有百姓变了脸色。 “第一次杀人时,你几岁?” “十五。” “杀的是修士,还是凡人?” “凡人。” “杀人为复仇,还是为自保?” “两者皆有。” 他二人一问一答,那些看客有许多都是聚过来看热闹的,先前并不清楚之前的事情。他们一听墨燃居然为了复仇,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杀了人,而且越杀越多,居然记不清具体数目,都是又惊又怒。 “真想不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墨宗师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可怕……这人真是太险恶了。” “十五岁的时候我连鸡都不敢杀,但他居然已经开始杀人了!真是变态……” 木烟离恍若不闻,冷冷道:“接着陈罪。” “我……”忍到筋骨暴突,却已经无法忍耐,墨燃哑声道,“我……冒名顶替,我冒充死生之巅尊主的侄子……” “多久?” “八年……” “继续陈罪。” 墨燃便缓缓道:“我……修炼……三大禁术……珍珑……珍珑……棋局……” 看台上的许多人都在这一瞬间愀然无言。 有人阴阳怪气地朝着死生之巅那边看,嘴里冷嘲道:“薛正雍不是还要给这个禽兽开脱吗?我就说一杯诉罪水喂下,他肯定说真话——薛正雍之前居然还不让天音阁依律审讯墨燃,我看这老东西是被猪油蒙了心啦,杀侄之仇都不想报了。死生之巅居然有弟子修炼禁术,这门派可以散了吧?还留着做什么?接着培育魔头?” “我也早说是他干的了!在死生之巅,他废掉自己的灵核来救我们,无非就是苦肉计,幸好当时没有放过他!” “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当时肯定是那么想的,他那么大本事,灵核被废了又怎么样,没准还能想出什么歪门邪道来恢复自己。这样看来真是好险,要不是天音阁主一力坚持,没准我们就错放了这个歹毒东西!” 公审台上有一只庞硕的天秤,通体流淌着金色光华——那是一柄极其特殊的神武,重有百吨,自天音阁开阁起,几千年了,一直矗立在这里,代代相承。 据说这天秤能是神明所留于世,可以明断人间所有的罪与罚,给出最为公正的裁决。 墨燃没开口承认一件罪责,木烟离命门徒将金色灵力凝成的砝码投入秤盘,那些玲珑砝码落入秤盘当中迅速变大,沉甸甸地压下来,将秤砣的另一边顶上,对着相应的责罚。 在他自述第一宗罪的时候,天秤便已指向了“生挖灵核。” 而他说完珍珑棋局之后,天秤则指向了最极之刑—— “粉碎魂魄。” 看台上,薛蒙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他喃喃着:“粉碎魂魄……?” 从此天上人间,就再也没有墨微雨,再也没有墨燃。 他的这个兄长,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哪怕轮回转世,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都是木僵的。 薛正雍站了起来,肃然对木烟离道:“粉碎魂魄这一刑罚自天音阁立阁以来,从未有人遭受过。木阁主,恐是你审判有失公正。” 第271章 【天音阁】最终之审 听薛正雍开口, 旁边有别的门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巅能不能闭嘴?!你们弟子修炼珍珑棋局,已经触犯了修真界大忌, 按理你们这破门派应当立马散派滚蛋的!现在暂且没功夫与你们计较,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还替他说话?你和他别该是一伙儿的吧!” 周围是嗡嗡人语。 门派也好, 家族也好, 往往就是这样。一人成神,鸡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 整个门派或者家族就都会被看作是诡谲魔窟。 “此乃量罪, 并非定刑。”木烟离倒是淡淡的,就事论事,没去评判死生之巅,“薛掌门不必着急。量罪之后,还会折功。功过相抵, 才是最终定论。” 她说完, 转过头复又遥望着墨燃, 嗓音清冷:“继续陈罪。” “我……曾经……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这话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却觉得心如火焚。 欺师灭祖,陈的是他前世之罪——这诉罪水, 竟会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从喉咙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难道要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说出自己前世是怎样凌/辱楚晚宁的吗? 囚其为禁脔, 娶其为妃妾。 辱其一身傲骨, 最后还害死了他。 他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但楚晚宁的岁月还很漫长。 楚晚宁是神木之灵, 拥有最纯粹的灵气, 天赋异禀。他希望楚晚宁可以好好走下去, 到最后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情爱之痛。 他的师尊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想护着他…… 绝不能让众人觉得他们有所瓜葛,有所牵连。 绝不能让大家觉得楚晚宁是脏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与腥甜。 他要护着他。 护着他…… 腹腔内犹烧一捧火,痛至断肠。耳边隐约听到木烟离在冰冷地逼问:“什么叫做欺师灭祖?” 他不说,他不说。 指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额前碾得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他不说。 抵御诉罪水和抵御天问是一样的,只要死咬牙关,最后总能忍过去。 他就在天音阁的诘问,众人的侧目中挣扎着,困兽般嚎啕着。这折磨太深了,寻常人连天问都不能忍耐,而这比天问审讯的滋味痛过百倍千倍。 他觉得肠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撕扯,绞烂,血肉斑驳的疮口被盐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钻心的疼。 木烟离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海洋传来。 “所谓欺师灭祖,究竟为何事?!” 他不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却不流泪。 和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七日一样。 他不哭。 他的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他也不稀罕这些人的怜悯。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肠寸断,也要忍着。 木烟离还在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你对楚晚宁,究竟做过什么?” 太痛了,到最后眼前竟生幻觉。 他恍惚看到楚晚宁百年之后飞升成仙的模样。依旧是皓白如雪的衣冠,眉眼英俊,气华神流,不笑的时候目有锋芒,笑的时候锋芒便化了,成了一湖一海的温柔。 “不曾……” 木烟离愣了一下,朱唇轻启:“什么?” 墨燃喉咙里格格碾碎,沙哑至极:“我说错了,我不曾……我没有……欺师……” 抬起眸子,血丝纵横,瞳仁却亮。 “灭祖!” 字句咬碎。 “……”木烟离脸上也不知是怎样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惊愕,又似乎有一丝茫然,但她生的太冷了,惊愕和茫然很快都被凝冻成冰,她顿了顿,说道,“继续陈罪。” 墨燃咳着血,肺部像是被搅碎了,呼吸时都带着混浊的腥味。 他躺在地上,等诉罪水巨大的疼痛过后,浑身都已湿透,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发丝沾染在面颊上,喘息着。 木烟离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 她盯着他:“继续陈罪。” “无罪……”墨燃阖上眼眸,哑声道,“可陈。” 木烟离便命一名弟子前去取了墨燃的一点鲜血,而后抹在玲珑砝码上,那砝码阳刻了“功善德”三个小篆,是用来测量此人功德的。 她把砝码掷入天秤中。 天秤在缓缓浮移,除了墨燃,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一杆金色的指针—— “粉碎魂魄”……依旧是“粉碎魂魄”…… 指针在踽踽挪动着。 粉碎魂魄。 却出不了粉碎魂魄的圈子。 薛蒙握着膝头搁着的龙城弯刀,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天秤看。他尽量让自己腰杆挺直,因为知道若是垮落了,只怕再难直起。 他微微发着抖,此刻他的掌心竟比龙城玄铁更冰冷。 木烟离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望着金色法秤,那指针移动得越来越慢,在“粉碎魂魄”那片领域挪动着,几乎趋于禁止。 她拂开衣袖,淡淡道:“好了,看来大局已……” “还在动。” “薛公子……” 薛蒙瞪着她,他在说话了,尽管嗓音也颤抖得厉害,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指针还在动。” 木烟离道:“快停了。” “那就等它停。” 木烟离与他视线相对。 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浮起一丝清冷而嘲讽的笑意:“好,那就等它停。” 日头毒烈,烤的砂石地面蒙蒙浮起一层灰烟。 他们等着,所有人都望着那指针,等着它停落。可奇怪的是那指针过了很久也没有安定—— 它似乎也拿捏不准对于墨微雨应当如何决断,它在摆晃,犹豫不决地往减罪的地方倾斜,慢慢地,一点一点。 木烟离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不再吭声,鹅黄衣摆委地,静静等待着神武天秤的判决。 薛蒙的指节泛白,他紧紧盯着那一根针,似乎即将仲裁的不是墨微雨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仲裁他与墨燃认识的这些年。 从轻慢到嫌恶,从嫌恶到接受,从接受到认同。 究竟是一开始的疏冷错了,还是到后来的那一声“哥”,错到离谱? 他不知道。 他盯着那一根针,茫茫无依的心里,只有盯着这根针的时候还有个盼头。 别停落。 求你了。 继续往前走一些吧,你看,还差一点…… 那家伙再怎么错,但也碎去了灵核,退了万马千军。 怎么能处极刑呢? 怎么能粉碎他的魂灵呢…… 一点。再一点。 到最后。 —— “生挖灵核。” 木烟离面无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极是公正也极是冷血,与她身上潋滟着金色暖光的华袍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针停了。 尖端颤悠悠地指着“生挖灵核”四个字。 那是对墨宗师最后的审判。 木烟离对下面浩浩荡荡的看客,以及台上十大门派—— 确实是十大门派,天音阁依旧留有儒风门的旧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是一身黑衣的叶忘昔。 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 什么是命? 他因为命,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养大。 他给了这个孩子家人,师父,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家。可这个孩子原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私生弃子,从小吃不饱饭,跟着母亲乞讨卖艺为生。 母亲死了,他一个瘦弱伶仃的幼童,拖着渐渐腐烂的尸体,在乱葬岗,将自己童年唯一的温暖,亲手埋葬。 他挨过无数次打,无数责骂,他被关过狗笼,被诬陷入狱。 谁都期望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从降生的一刻起,命运原本就不公—— 为什么这边世家公子香车宝马,千金换取美人笑。 那边穷苦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以虫蚁为食,天地为席。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纵情无忧地对母亲撒娇。 有的人却要带着母亲的尸骨,去豪门巨擘面前,讨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为什么有人卑微入土。 有人天生富贵。 这不公平。 当命运把不公倾倒在那些最底层的人身上,一个调价令就可以夺去他们身边亲人的性命的时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脱释然。 这个孩子纵使做错过,纵使不是他的骨肉血亲,纵使命运捉弄……思及如此,也还是心疼的。 薛正雍闭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太残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没有把灵核破碎这种情况考量进去……几百次,木烟离。” 他掀起眼帘,声音在发抖。 “你要拿锥子,剜刺他的心脏,几百次。” “……” 天地间清朗一片,天音阁的一切都是严谨的,公正的,一丝不苟的。 薛正雍仰起脸,望着叆叇云层缓缓流曳而过。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偿了,他欠这世道的,总该还清了罢。” 起风了。 薛正雍蓦地哽咽。 “可是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还给他吗……有人还给他吗……” 第272章 【天音阁】人言可畏 公审最终还是结束了。 即使有人发声, 有人申辩,结果依旧改变不了。 遵循天音阁神武之秤的审判, 已是修真界千年来的古制,没有谁能够逃脱, 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场, 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阁外的忏罪台。 法器捆缚,结界笼罩, 侍卫伫立。他将跪在这里, 三日三夜,接受过路之人的讥嘲,唾骂,直到生挖灵核的那一天。 是谓公示。 “爹,娘, 我想去看他。” 天音阁宾客厢房内, 薛蒙坐不住, 他倏忽起身,却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别去。” 她难得坚定, 此刻却不容置否。 “不要去忏罪台,不要去看他。” “为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摇了摇头。 “死生之巅目下自身难保, 今日有多少人在责令我们散派?你父子二人需当冷静, 千万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巅有恙, 玉衡也好, 燃儿也好, 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断绝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会有人去斗他, 围着骂他吗?我不知道那个珍珑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解开……可是……” 他把脸埋入掌心中,嗓音湿润。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们啊……为什么有些人没经历过那天的灾劫,没看到过那天的情况,只凭一面之词,就要这样待他。” 为什么? 薛蒙不懂,他太纯澈。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 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 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松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磐石,心大概与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 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他不解气,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边几块石头,朝着墨燃身上砸过去。 天音阁的小弟子们对此司空见惯。 他们私下里常常笑嘻嘻地说:“人嘛,只要还分得清善恶,就都会仇视那种重刑犯,打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很体谅百姓的情绪。 于是不常拦着。 几块石子砸在脸上身上,并不疼。 但墨燃却微微地在颤抖。 见他颤抖,见他痛苦,小贩似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与凄楚便不再算什么了,他心里的恶气多少出了一些,他拖着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车走去,盖上油布,行远了。 天地间一片夜雾苍茫,大雨将小贩啐落的浓痰冲去,亦将许许多多的污渍冲刷殆尽。 雨越下越大,尘世好干净。 天亮了。 天音阁的修士陆续有人出城门,路过墨燃身边,或视若无睹,或嫌弃鄙夷。 忽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伞倾落,遮住淅淅沥沥。 墨燃在寐,没有觉察。 直到听见有人在争执。 一个温雅沉和的嗓音,语气却很坚持:“给他施个避雨的结界。” “没有阁主命令,不可动忏罪台分毫。” “只是个结界而已。” “爱莫能助。” 墨燃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叶忘昔,叶忘昔态度坚决:“行刑日还没到,你们不该如此对他。” “我们怎么对他了?”有人皱起眉,“叶姑娘,你讲话要负责任,天音阁按规矩办事,是上苍看不过他,要下这场雨,这不是我们加给他的惩罚。” 叶忘昔眼中闪着愠怒:“这还不是惩罚吗?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们就让他这样淋着?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庄的人路过,是甄琮明带着一群师弟。 听到动静,甄琮明侧目,冷笑:“哎哟,儒风门的暗城首领又在多管闲事啦?” “替罪人撑伞,呵呵。” 周围有人围过来,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几个女修翻着叶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语状—— 可惜声音并不低。 “听说当初在儒风门,替叶忘昔出头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居然是这个恶鬼帮的她?” “墨燃连养大自己的干娘都杀,怎么对叶忘昔这么好。” 静默一会儿,而后有人睁大眼睛,以帕掩口,变了颜色:“天啊,他们俩该不会是……” 是什么? 很聪明,没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说。但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又是恶心又是激动的神情。不负责的猜测太舒适了,仿佛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这高潮在人群中弥漫,在烟雨中扩散。 他们盯着台上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为什么一个女的愿意帮一个落魄颓丧的男子?她有没有和他睡过?她肯定和他睡过,她肯定爱死了他,爱极了他在床上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好脏。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叶忘昔一眼。他想说话,但第一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后才沙哑道:“叶姑娘……” “你醒了?” 叶忘昔低下头,依旧是当年温和而端正的模样。 “……你走吧……别站在这里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里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里。”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 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 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里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 那被顶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悦:“段衣寒是乐伶,又不是娼,她立身乐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过任何花客——” “你觉得她没接过那是因为你穷啊,这种女人,只要钱两到位,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这时候有人慨然出声:“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昨天那个抱着孩子来的教书先生。 今日他倒是没有抱着自己孩子,而是捧着一摞书籍,身后跟着一群学堂里的书童。教书先生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极其清高。 有人认出他来,客气道:“马先生今日下课倒是早。” “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学,为的就是特意带学生来亲声受教,见见世面。” 他说罢,横了一眼那个替段衣寒说话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没想到居然能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令马某大开眼界,也当真为我上修界的风气深感忧心。” “对,马先生说的不错,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为人师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于替段衣寒辩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脸涨作猪肝色,也不好说什么,拂袖愤愤去了。 这些话,墨燃听来初时怒极,后又无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早已去世的母亲在众人唇齿之间变得腥臊不堪。 只能由着那个临死之前,还叮嘱他“要记恩,不要报仇”的女人,被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嚼烂,嚼成妓/女,淫/妇,生出贱种的败类。 堵不住悠悠之口。 叶忘昔忍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与台下之人争论。 但墨燃低沉地唤住她:“别说了。” “……” “没用的。” 叶忘昔回到他身边,这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但她的伞依旧没有收,好像这一把单薄的油纸伞能挡住什么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哑道:“别站在这里陪我了,叶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阁内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巅的人……跟他们说……” 他缓了一会儿。 此刻他便连说话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们说,听我的话,设法……尽快找到华碧楠……找到我师尊……” 提到楚晚宁,他的心便又是一阵绞痛。 楚晚宁在哪里? 听师昧的语气,并不会伤害于他,可是他会被师昧带去哪里,会被强迫着做些什么?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术是真的被解开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挡了不了第二次进攻……但一定还会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没有别的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停下来。”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见到楚晚宁召出怀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以死难,补穹天。 第273章 【天音阁】行道不同 蛟山大殿内, 一豆孤灯亮着。 南宫柳蜷在宝座旁呼呼大睡,手边还搁着两只没有吃完的橘子。 忽然, 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影子投落在南宫柳身上, 缓慢地走近。那人脚步极缓, 点着芒杖,柔腻的鼻梁上端佩着雪白绢布, 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眸。 “唔……”许是竹杖点地的声音打搅到了南宫离, 他自浅寐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啊,是挚友哥哥呀……你的眼睛怎么了?” 出现在殿内的正是之前一直神出鬼没,尽量不现身于众人前的盲眼师昧。 南宫柳怔怔地:“你不是去天音阁了吗?” 师昧摇了摇头:“说来话长, 就不与你细讲了。”略微一顿, 又道, “阿柳,我应当在桌上落了一张珍珑兵谱, 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南宫柳立刻在案几上翻翻找找,很快就寻到了那张绢帛制成的兵谱, “给。” “多谢。” 师昧纤长细瘦的手指在绢帛上慢慢挪移, 他眼睛已经盲了, 看不到上头的文字, 但是这种兵谱都不仅仅是使用字符记载, 为防万一, 用灵力也能读知。他就立在空寂的大殿内,一点一点地解读着其中内容,那上头写的,是华碧楠此前为逼墨燃自毁灵核,调用的所有珍珑棋局兵力。 调用,前世霖铃屿属民,四万六千人。 无悲寺属民,一万三千人。 …… 凡此种种。 前世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师昧捏着那一方柔软细腻的绢帛,初时尚觉麻木,脑中只是木钝地想着:原来前世的自己所说的必要牺牲,是这样的尸山血海吗? 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全部都被做成了珍珑棋子,为踏仙帝君驱策,除了薛蒙,无一幸免? 可他明明记得,华碧楠曾与他温和地说过:“你知道,我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人间多苦,唯愿诸恶莫做。我希望这条路上死去的人能够少之又少,否则,我也良心难安。” 那是华碧楠刚刚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他面前,对他说的一番话。 ——人间多苦,诸恶莫做,情非得已,惟愿少殇。 这与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太多的偏差,他心狠手辣,但并非自己所愿的,他也是迫不得已。 “良心难安……”当时,恳求真挚地对他说出这一番话语的华碧楠,却早已在另一个尘世杀尽了天下人。 而他竟到此刻才知晓。 “挚友哥哥,你、你怎么了?”颅内嗡嗡充血,耳边模糊传来南宫柳焦急的声音,“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怎么在抖?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冷吗?” 孩子般的絮絮叨叨,忽地一阵温热裹住他,是南宫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手忙脚乱地披在了他身上。 “来,我不冷,我把我的衣服给你。” 那个曾经绵里藏针,机关算尽的罪人,在失去神识之后变得如此单纯。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年少真挚的时候吧?只是在岁月的雕琢之下,心脏也和面目一样生出皱纹。 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师昧裹着南宫柳的衣裳,他是冷,彻骨地冷。 眼前一阵阵地晕眩,白布下渗出血泪……他颓然跌于座上,把自己的身子蜷得其小。 “他不是我……”师昧不住地喃喃,“他不是我……” 南宫柳自是在旁边听得迷茫:“什么?” 师昧把脸蜷进臂弯里,那细小的战栗从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一张绢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牺牲在所难免,我知道会有很多算计,会辜负许多真心,我早已准备万劫不复,他与我商量说或许要我捐出双目的时候,我也不曾犹豫。可我……” “挚友哥哥……” 南宫柳把手覆上他的发间,犹如稚子间的安抚,笨拙地劝慰着他。 师昧蓦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杀了这么多人啊……” 绢帛飘落在地,那上面历历记载的,是另一个红尘里几乎所有的修士,平民。 都成白骨。 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 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 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师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败了,所以通过楚晚宁遗留的生死门裂缝,来到这里,想要从头来过。但你要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目的,与你合谋。” 华碧楠闭了闭眼:“你想多了,没谁把你当一枚棋子。” 师昧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算了吧,从你感知到墨燃重生开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着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着他体内休眠的八苦长恨花!是我!” “……” “从无常镇他第一次出现,你就急着让我前去‘偶遇’他,到后头你让我端着小菜去探他口风,更别说那些你让我蓄意离间他与楚晚宁的事情。”师昧一双桃花眸眼紧盯着华碧楠越来越难堪的脸色,“我演戏演的都快吐了!” “这些事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去做的。”华碧楠咬牙道,“你别觉得是我逼你,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样没差可都做过。墨燃是八苦长恨花的宿主,只有反复确认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体内花蛊的情况,你以为你受的这些委屈,我就没有受过?” 见师昧没有立刻反驳,华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几乎与你相同,我也一直在伪装,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后我才以华碧楠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 “我忍了那么久,你为何才过这短短一年半载就已经承受不了?” 师昧蓦地抬头:“这还用问吗?你是在为自己搏。我呢?” 华碧楠:“……你我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左右。”师昧盯着他,半晌吐出后半句话来,“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难,即使内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争执爆发后,师昧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他毕竟太年轻了,许多变故都不曾经历过,而他又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终会向前世的自己妥协。 他这些年,处处听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摆布,活的比珍珑棋子更像一个傀儡。若说没有厌倦,那是假的。可每当心中躁郁蓄积到极处,他又会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所谋大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出戏。”这成了他最常问华碧楠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天裂。” 而华碧楠给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驴子面前钓了根萝卜:“快了,会比前世更快。”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的不厌其烦。 后来鬼界之门终于洞开,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样,假死以解脱。却不曾料楚晚宁却在这一战中身殒。 那一夜,他与华碧楠的矛盾爆发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地步。在紧闭的弟子房内,师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盏,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让我还怎么故作从容地装下去?师尊死了,你算来算去,你算到了这一出吗?” 华碧楠的面色也极其难看:“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应当去怪墨燃,是他贸然行事。”他搁在桌几上的手指紧捏成拳,几乎陷入掌中,嗓音蓦地凌厉,“是他害死了楚晚宁。” “……对,是他。”师昧的眼眶通红,却极力不掉眼泪。他从小就被母亲告诫,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不能哭。 华碧楠也是一样的。 “是他害死了师尊,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华碧楠蓦地抬头:“你疯了?!” “哦?”师昧喘着气,颔首,眼中满是挑衅,“你还知道疯了两个字?” 华碧楠咬牙道:“……保护好墨燃,淬炼他,控制他,这是我们做事的关键。至于其他,不是你该想的。” “看,就是这样。”师昧嗤地扶额冷笑,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泽,“你是寒鳞圣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随着众修士遥祭楚宗师,甚至随心所欲地唾骂墨燃几句——但我呢?你跟我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 “……” 师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鄙薄:“你今天来,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尽快确认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还能挽救。” 他喃喃着,慢慢抬起几寸目光,落到华碧楠灰白的脸上。 讥嘲地:“你竟让我在这会儿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说,绝不能让楚晚宁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华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来:“咱们俩之间,疯了的究竟是谁啊。” 华碧楠蓦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滚动,而后他说:“我无法可施。因为楚晚宁前世所做牺牲,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彻底被摧毁了,到时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给我去完成,是吗?!”师昧再也忍受不住,蓦地拍案起身,“师尊他才刚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 师昧说完这句话,嗓音都不禁颤抖了。 屋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坐下来,以手加额,纤长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发战。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吭声,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这电闪雷鸣中如洪荒时皲裂。 良久之后,才听到华碧楠轻声叹息:“……阿楠,我对你不起。” 而师昧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别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样。叫我师昧,或者师明净。” 第274章 【天音阁】千钧一发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 哪怕是同一个人, 最初是相同的模样,但因为种种因缘际会, 变数扭转,过了十年,二十年,性情与境遇都不会再全然相同。 其实, 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 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 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 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 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 他扪心叩问, 忽然就很想知道, 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 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 恶心到了骨子里, 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 什么表里不一, 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 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现一把陌刀。 他侧过脸瞧着教书先生:“你猜?” “不要杀我!!!”马先生惨叫起来,不停地往后面挪退,“不要杀我!!!” 退着退着,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一扭头,正对上自己老婆睁眼张死不瞑目的脸,更是失声哀嚎:“不不不!!!不不——别,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眯起眼睛,笑容和气又甜蜜:“敢问先生……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 “什、什么?”马先生一愣,痛的哪里有头脑思考,只哀哭着,“什么……” “你自己说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阁前说。乐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着教书先生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老神在在。 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侧过一张俊脸来。 “背的还算熟么,先生?” 马先生痛吓之间总算有了些模糊意识,想起这是自己抨击墨微雨母亲时说过的话,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不不不,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个……”他吞了口唾沫,满脸是汗,“娼是娼,乐伶是乐伶……不,不一样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本座倒觉得先生讲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又举起了陌刀,“话说起来,本座脑子不太好使,身边总缺个人指点。先生有这般灵巧舌头,不如赠与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师饶命!!道爷饶命!!”马先生语无伦次大汗浃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义……” 踏仙君笑眯眯地:“什么宗师道爷的。长没长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着,叫爹都可以。随即一迭声的,“陛下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开恩!” 踏仙君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笑着说:“嗳。道德楷模,问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鲜耻,还是先生寡廉鲜耻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饶命又有什么用呢。 踏仙君掌心发力,已经在他的告饶与哭喊声中,灿笑着,将他的整个喉管捏断。 做完这些,黑袍男人环顾屋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没一个人活着,这才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推门走出院外。 外头华碧楠正等着他。 “发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阁准备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华碧楠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点小仇都要计较,不就说了你娘几句,你至于——” “那要不本座也说你娘几句?” “……” 华碧楠神情微变,最后侧过脸,不再答话了。 “走了。你不是说明天取到墨宗师的心脏,就放回本座身体里吗?那还愣着做什么,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说着,衣袍一掠,朝着天音阁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云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着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马先生全家的尸体被早起的邻居发现。这样的凶案照理应该能在齐地掀起一场大波澜,可惜并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 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 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 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 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他微微发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开口,念出的就是这个纠缠了两世的名字。而后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有些发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强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为何惊悚得厉害。 “……” 在榻上坐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渐渐凉透了,他才缓过神来。 眼前不停有记忆清晰地闪现,但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体内留的太久,以至于重归于他时,居然也一并带来了许多属于墨燃的记忆。那些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掉的,被抛却的。 甚至连墨燃自己都不再记得的重要回忆。 楚晚宁都看到了…… 第275章 【天音阁】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时的墨燃在冲母亲灿笑, 他看到段衣寒摸着墨燃的头, 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他看到墨燃抱着薛蒙给他的一盒子糕点,小心翼翼地啃着吃,一点碎末都不愿浪费。 他看到墨燃站在无常镇的酒铺子前, 穿着一身新入门的弟子服,将兜里的碎银双手奉给老板,然后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能拿个好看些的酒壶盛着吗?我想送给我师尊尝尝。” 所有的记忆都接二连三地浮现。 那些曾经在墨燃心中,最温暖、最清澈的美好过往——就这样如走马灯, 五光十色地闪过。 画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 从饥寒交迫的幼年, 到八苦长恨花发作前的那些青稚岁月。但这些回忆并不多, 墨燃这一生拥有过的纯粹时光实在是太少了,能纵情欢笑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晚宁看着那急闪而过的桩桩件件。 然后,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两人的灵魂纠缠了实在太久,所以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长恨花种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样喜欢自己,敬重他,依恋他,热爱他, 尽管他不爱笑, 教法术的时候, 甚至有些苛严。 可就是喜欢,觉得熟悉又温暖。 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师尊,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欢过他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热烈而纯真地喜欢过他。 眼前的记忆接着流转,楚晚宁顺着墨燃的回忆,身陷入起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巅的弟子房亮着盏孤灯,墨燃坐在桌边,对着摊开的书卷,小心翼翼地缝着手中的一方白帕。 才缝了几道线,便笨手笨脚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睁大了眼睛,随即显得很沮丧,叹了口气:“好难。” 白帕被团着,扔到了一边。 又取来一方新的,再缝。 一夜烛火不熄,丢了无数块帕子,总算手脚灵便了些,慢慢的,淡红色的花瓣绽开了,一瓣,两瓣……五瓣。 每一瓣都绣的细致,每一瓣都绣的真诚。 少年笨拙地缝制一块洁白的帕子,一针一线,开一朵终年不败的海棠花。 他望着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绣好了,其实也难看的厉害,阵脚大有不平齐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为,但墨燃却喜不自胜,他兴奋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抛起来,轻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飘落,落于他的脸庞。 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声,吹了口气,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温柔的眼。顾盼流光。 “送这个给师尊,他定会喜欢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暖,是后来种下的蛊花所无法容忍,必须吞噬的暖。 “以后每次用手帕,都会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怀里,心中想过无数遍楚晚宁会夸赞他,会开心的模样,只觉得草长莺飞,抑制不住的快乐。当夜,他兴冲冲地跑去了楚晚宁的寝居,找到那个正站在池边观鱼的男人。 “师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满脸的光辉。 楚晚宁回头,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阿嚏——” 天寒,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大氅,少年话未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楚晚宁道:“……何事那么急,都不记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样东西,再不给师尊,就要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 “补给师尊的拜师礼。”他说着,便将叠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掏出,临到馈赠时,却又忽地情怯,脸竟然红了:“其实……其实不值几个钱的。也不,不是很好。” 想了想,干脆团巴团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后面,足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楚晚宁:“……” “你买了什么?” 少年的耳根便都红透了,赧然地答:“不是买的,我没有钱……” 楚晚宁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 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 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 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 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 罪人…… 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 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时?” 午时……午时……他看向晒场旁的日晷,蓦地色变! 升龙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风惊浪中,楚晚宁喝令纸龙带他乘奔御风,去往赶往齐地。纸龙初时还想与主人饶舌拌嘴,却惊觉楚晚宁眼中竟有水汽。 小纸龙惊呆了:“……你怎么了?” “帮我。” 从未见过楚晚宁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从来都没有不帮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狠戾的,却已是个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虫,将他的脊骨咬断。 “我没有哭,带我去天音阁,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救人。”颤抖停不下来,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从来不愿意哭的,但泪水却终究淌了下来,楚晚宁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 “救一个被错判了的人。” “……” “如果这世上有人应当被生挖灵核,受万人唾骂,那不该是他。”楚晚宁沙哑道,“我要替他沉冤。” 纸龙没有再问,它载着他,化作通天彻地头角峥嵘的巨龙,破空吟啸,冲天奔翔,风动群岗,一时间耆须飘摆,寒雾击碎,在湿润的云海中腾飞。 楚晚宁坐在它的龙角旁。 强劲的气流拂过他的面庞,九天之上冷的惊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冻僵。他看着前方,看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层峦叠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间种种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过。 其实自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疯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离的。 此时缓下来,他才彻彻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悲楚所浸没。他蜷在龙身上,慢慢蜷缩起来,慢慢将脸埋入手掌。 风很急,猎猎吹过耳边。 他们要审墨燃,他们要剖他的心,碎他的灵核—— 十恶不赦,罪当万死。 不是的。 风声那么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伤悲。 天高云阔,楚晚宁终于在这朔风之中失声痛哭,这两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 原都不当如此。 墨燃有句话说的对。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日头渐高,天音阁外铜壶滴漏到了某个刻度,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午时至——” 雅雀惊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缚,除落外袍,敞开衣襟。 木烟离神情冰冷,持着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过。” 唇齿启合,念天音阁古老之吟。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礼——是送别意。 而后,拔刃出鞘,花火飞溅,神器嗡鸣,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泽映亮她的双眼,那里头没有丝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长了脖,有人闭目长叹,有人拍手叫好。 众生百态,不过尔尔。 “行,灵核生剖之天罚。”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继而台上有人失声而喝,声震九天:“哥——!!!” 红色的,鲜红色的血液滚烫流出,神武没入他的胸膛。墨燃睁着眼,初时竟无知觉,而后才木僵地低头,望着血肉狰狞的心脏。 他嘴唇翕动,剧痛开始像烟花炸开,眼前是光与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 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 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 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师的那一天,他依旧是假的死生之巅公子,母亲也已活活饿死,那幸福依旧是镜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时柴房,那段只有他与段衣寒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又怕阴错阳差,从此遇不到楚晚宁,这幸福亦会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无法从那两辈子的人生当中找寻到一个真正可以心安理得从头再来的节点,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衣食饱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这两次人生,四十余年,竟无一夕安宁。 木烟离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灵魂腥臊肮脏罪无可赦,天道往复,判决总会来到。 可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想要母亲,想要师父,想要弟弟,想要伯父伯母,他想要一个家。 但是,大概他实在太贪心了,想要的那么多。 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 他已知的幸福,既得的温存,到头来都是假的,斗不过篮中水,掌中沙。 他用尽了所有去弥补,却什么都得不到。 他在人生的长河旁,抱着他小小的,湿漉漉的篮子,他蹲下来,篮子是空的,他呆呆望着江潮奔涌,逝者如斯。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一只小破篮,他拿着它。 网一场注定会碎的梦。 第276章 【天音阁】我来殉你 刑场庄严。墨燃的灵核残片被不断地掏出, 挖尽。 一片又一片。 他死死忍耐着, 发了狠地忍着,偿罪是一回事,示弱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愿在木烟离面前唤痛, 他如磐石。 痛楚太深,苦海浮沉。 忽然间,惊闻一个声音,春雷般在颅内炸响。 “墨燃!” 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一定是自己太痛苦, 心生幻觉, 神识迷离。 “墨燃!!” 周围渐起喧嚣, 似乎有人在惊呼, 在嚷嚷,天空起疾风,木烟离的手也停了下来。 墨燃颤抖着,尽了最大的力气抬头—— 他看到他的神祇御龙奔策, 自高天俯冲而落。 他看到他的神祇白衣招展,恍若谪仙。 离得近了,峥嵘龙角旁的那张面容变得清晰,墨燃的心骤然抽疼,比刀子戳他更让他痛楚。 他看到他的神祇在哭, 楚晚宁……在哭啊。 “师……尊……” 胸腔的创口血流如注, 墨燃挣扎起来, 环扣叮咚。 楚晚宁跃下巨龙,在落到刑台结界前的一瞬,纸烛龙便化作一道夺目金光,回到符咒中。 “玉衡!” “师尊!” “玉衡长老!” 死生之巅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其余几个门派的人也纷纷惊起,就连布衣百姓也惊愕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北斗仙尊吗?” “是墨燃的师父!” “他们不是说一刀两断了吗?” 楚晚宁的眼眶原本就是红的,在看到银盘里的鲜血与灵核碎片时,更是崩溃。 他喉间沙哑,想说话,可还没开口,便已哽咽。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四下哗然。 “他在说什么?” “他疯了吗?墨燃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啊!” 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在割楚晚宁的心,每一声指责都像锥子没入楚晚宁的胸膛。 痛极了。 楚晚宁看着天音阁结界里,那个黑眸润湿,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被开腔剖心,灵核俱损的男人。 那个到千夫所指时,竟还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么傻。 楚晚宁嘴唇翕动,浑身颤抖。 他的手贴上天音阁的透明结界,他哽咽着:“判错了……判错了……” 别拿匕首扎他,扎我吧。 扎我吧……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 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 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 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抱着,还是该分离。 一双手颤了那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墨燃哭了。 他说:“师尊……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楚晚宁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再也顾不得周遭目光,众人注视,千言万语,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我那么脏……会把你也弄脏的……”墨燃低声地,字句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伤心,在他人面前从不示弱的这个男人,在楚晚宁怀里却再无铠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灵核,刺的是墨燃的心。 可这个时候,楚晚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凌迟撕碎,血肉模糊。 原来一筋一骨,都已紧密相连。 周围天音阁的大批修士围拢,重重裹挟着他们,步步紧逼。 楚晚宁白衣染血,一手提着天问,一手抱着墨燃。 人世间许多的黑白是非,其实并不容易说清道明。 自以为是的正义太多了。 居心叵测的算计也不少。 所以,屈子怀沙,汨罗水泣。武穆含冤,风波遗恨。 他们还能被还与清白,可更多的少年丹心呢?不是每一笔冤罪都能被吐露,还有一黑到底,永无翻案之机的人。 楚晚宁抱着墨燃,他轻声说:“别怕,我不会不要你。” “师尊……”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带你回家。” 失去了疗愈咒术,墨燃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是一震,继而嘴唇翕动,眼泪滚落,却笑了。 “你待我那么好,我的篮子是满的……我很高兴……”他顿了顿,声音渐渐轻落下去。 “师尊,我好困……我冷……” 楚晚宁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抱着墨燃的那只手更用力,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送进去,可是没有用。 就和前世,昆仑山巅,踏仙君抱着将死的自己,试图救他性命一样。 没有用。 楚晚宁很心焦,凤目湿红,眼泪无声地滚落,却还摸着他的头发,侧过脸,亲吻了他湿冷的额角,沙哑道:“别睡,你跟我说说,什么篮子?” 那些围近的人脸上满是警惕,鄙薄,森寒,戒备,厌憎,恶心。 但那又怎样。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声名,尊严,性命。 两辈子了,他都眼见着墨燃堕入深渊,却束手无策。他只觉得那么痛苦,觉得自己是那样失败。 是他来迟了。 墨燃轻轻地,意识已渐涣散,血越流越多,身子也越来越冷,他轻轻地说:“我只有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有洞……是空的……捞了很久……”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青白的嘴唇嗫嚅着,呜咽。 “师尊……心好疼……” “你抱抱我,求求你。” 楚晚宁心痛如绞,只不住地说道:“我抱着你,不疼了,不疼了。” 可是墨燃已经听不到了,墨燃的意识已经混乱。 都是乱的。 像多年前柴房里那个无依无靠,衣食不足的孩子,像乱葬岗上,那个母亲腐烂尸首旁跪地嚎啕,失声痛哭的孩子。 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踏仙帝君。 像通天塔下,那个孑然孤寂的身影。 像仗剑独行等他回魂的墨宗师。 像大雨夜里,那个蜷在卧榻上湿润了枕的男人。 “我好痛……真的痛……” “师尊,我是不是都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越来越模糊。 “师尊。” 最后,那个赤子,少年,恶魔,暴君,那个小小的徒弟,哽咽着,慢慢的,声若云烟。 “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楚晚宁一直听他说着,此时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墨燃,墨燃,你为什么那么傻? 什么还清,什么干净…… 是我欠的你啊。 谁都不知道真相,连你自己的记忆也被抹去。 可我却终于知道—— 我终于知道,你只当了我几个月的徒弟,却用了两辈子,在保护我。 背着所有骂名、罪名、误解、诬蔑。 被迫变得疯狂、疯魔、嗜血、污脏。 若是没有你,今日跪在这忏罪台上的人,就应当是我,被挖心的人……也会是我。 是踏仙帝君用自己的魂,护住了晚夜玉衡。 从此他永堕黑暗。 而他长留光明。 都错了。 而就在此时,天音阁的精锐犹如兜兜转转许久的猎豹,终于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气,百余人朝他们扑杀来! 天问金光烈至苍白,白到刺目。 “杀了他们!” “拦下他们!” 楚晚宁闭目。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 周围人群起而攻之,剑影血光里,楚晚宁蓦地睁眼!而后他单手一沉,五指张开,刹那罡风卷起,他厉声喝道:“怀沙,召来!!” 第277章 【天音阁】本座孤寒 随着这一声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杀伐凶刃应召而出, 煞气欺天! 众人纷纷色变, 天音阁的高阶弟子也被慑得往后退了一步, 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喊道:“不许后退, 不能错放!” “此等祸患怎能留着!必须斩草除根!” 双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空气绷到了极致—— “动手!” 声如水滴,落入油锅,刹那喧嚣一片!只见法咒和利刃从四方向刑场中央劈斩,而楚晚宁手擎怀沙,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着潮水一般从涌袭而来的修士,凤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脸犹如修罗。 他护着墨燃,以一柄剑, 以血肉躯,以一条命,和从此之后所有的清白。 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愿意放两个绝境中的困兽一条归路。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信任,没有光芒。 他们最后所有的东西, 只剩下彼此。 “墨燃, 再忍忍, 我带你走。” 忽然一道厉咒猛地击中了楚晚宁的胳膊, 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楚晚宁只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剑挥出—— “快闪开!”法场上的修士惊呼道,“闪开!!” 怀沙有惊天之势,这一剑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漫天,剑气交错纵横,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木烟离嗓音尖利:“楚晚宁!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道!” “……” 见他不理,木烟离愈发震怒,厉喝:“你难道想公然与神嗣作对,违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斗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吗?” 怀沙的爆裂煞气下,周遭竟无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宁终于侧过半张脸来,看了天音阁的修士们一眼,然后说:“……我已经是了。” 说罢,他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头,哑声道:“别怕,都结束了。我们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面前的此刻已是一条尸骨纵横的血路。他杀了天音阁的修士,那些残肢断躯后面还有更多红了眼的死士蔓延上来。 家在哪里呢? 他们无处可去了,只有地狱能投。 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才终于得以脱身。带着墨燃御剑腾出九霄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从来没有夺去过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他身上此刻染着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阁死士的血。 脏了。 脏到了骨子里,再也洗不掉。 云气在眼前聚散,天地间茫然一片。 该去哪里? 蛟山是断不可能的,龙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巅……他怎有颜面再拖累死生之巅。 “师尊……” 听到耳畔这一声喑哑呻/吟,楚晚宁蓦地回头,对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纸的脸:“你……把我送回去吧。” “说什么胡话!” 墨燃却只是摇了摇头:“你已经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强,也十分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涣散了,“这就够了……我是有家的……够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还有退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睫毛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可是他仍攥着楚晚宁的衣袖,不住地呢喃着重复,“你还有退路的……” “没有。”楚晚宁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没有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 “我陪着你。” 若是从前,墨燃能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会狂喜,会开怀,可是此刻他听到这句话,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抬了抬手,可他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是抬了抬手而已。 大滩大滩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终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抱着怀里越来越虚弱的躯体,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甩离身后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后会赶至,他带着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拨了几次才胡乱拨开了墨燃的衣襟。 ——心脏处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脑内嗡地一声炸开,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脸庞。 他忽然想到,前世,墨燃守了自己的尸骨两年。 那两年里的日日夜夜,他会是什么心情? “你别走,墨燃……”双手交叠覆在他伤口前,将源源不断的灵流输送给他,浑身浴血的楚晚宁守着同样浑身浴血的墨燃,像被猎人活剥了皮肉但还未死透的野兽。 在末日的余晖里,血融了血,肉缠上肉。 “你不能走,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 墨燃墨燃,墨是黑暗,燃是光明。他一生寻求光明,却终难逃夜色深浓。楚晚宁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墨燃的脸,只一眼,就近乎崩溃。 那张脸已经一点活人的影子都不再有,白得可怕,尽是鲜血,眉骨处甚至还有斑驳旧疤——那是曾经被人砸过石块的痕迹。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墨燃身前失声痛哭,锥心地疼。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通天塔下,灿烂而蓬勃地缠着他,跟他说“仙君仙君,你理理我”的那个少年吗? 为什么……都是血……为什么……再也没有生气,眉眼处不剩半点笑痕。 都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 所以墨微雨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的一生,竟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与折磨。 可能是因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连命运也欺辱他。他在生活的夹缝中,那样努力折叠出的笑容,最终仍被世人看作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谁知阶前朽泥尘,也曾芳菲四月中。 “……楚晚宁。”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咫尺远的地方冷冷响起。 “你为了救他,竟不惜损去自己的好声名么?” 楚晚宁一僵,蓦地抬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朝他缓步踱来。 踏仙帝君站在林木之间,眯着眼睛,正盯着他们细看。 “我原以为这世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的一身清白。”他慢条斯理地说,“想不到,你最后会为他脏了自己。” 他步步走近,玄色绣暗龙纹在阳光下潋着幽光,刺着黑金虬波的赤舃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 几乎是本能地,楚晚宁蓦地起身,掌中金光骤起,天问随召而出——他立在墨燃的前世与今生之间。 踏仙君眼瞳转动,视线先是在金光鼎沸的柳藤上逡巡,而后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回了楚晚宁身上。 这个男人此刻就像是从鲜血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没有半块衣料是干净的,一双凤目眼尾湿润,正复杂地迎向自己的目光。 踏仙君嗤地笑了:“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 见楚晚宁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让开。” 楚晚宁没有动,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可他依然清楚眼前这个“墨燃”不过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躯壳。 这具躯壳嘴角的冷笑愈发残酷:“怎么,你以为你这样杵着,本座就会拿你没办法?” “……我要带他走。” “去哪里?” 只一句,就如尖刀入蚌壳。 踏仙帝君眼底闪着讥嘲:“楚晚宁,你扪心自问,这茫茫红尘间,除了本座愿意收留你,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带他走?别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电,蓦地捏住楚晚宁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后一点没拔干净的灵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话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时收手后掠,但脸颊仍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随意一抹,耳鬓边已被天问抽开一道狰狞疮口,黑色的血水顺着面庞淌落。 “……”踏仙君沉默半晌,阴鸷地抬起眼皮,脸上的神情竟说不出是狂怒还是欣喜,他鼻梁上皱,情绪和面目几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恻恻地笑出声来,一挥衣袖,黑袍猎猎如云。 “想不到隔了那么久,本座还能再与天问一战。”抬起修长手指,自脸颊摸过,揩去血污,踏仙君瞳色幽暗,紧盯着楚晚宁的脸,“本座,甚为怀念。” 身后墨燃命悬一线,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术。楚晚宁纵使心绪再乱,也知不可与踏仙君多言。 “天问——万人棺!” 踏仙君暗骂一声,足尖刚掠起,地面就已裂开千道口子,无数粗遒的柳藤从大地深处涌出,朝着他直刺而来。而另一些细软的藤蔓则将昏迷不醒的墨宗师裹挟入腹,密密实实地护于柳枝深处。 踏仙君看着站在阵法中央的楚晚宁,几乎要气笑了:“你就这么差别对待?” “天问,风。” “……” 自己的质问却只换来了更猛烈的攻势,刀刃般的狂风铺天卷地,要说没有怨怼,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着地上那个衣冠狼狈的男子,忽觉心中一阵久违的酸楚。也就是这么一瞬走神,风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头瞧见汩汩黑血从那狰狞的伤处流出。 他又伤他……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 喉间陡起涩然,踏仙君那故作从容的笑容蓦地拧紧,抬手低喝:“不归召来!”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可是君归了,又怎样?君归了,还不是与他刀剑相向,还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极。 不归与天问相碰,两把神武都发出龙吟虎啸。 两辈子了。 离上一次这两把武器的生死一战,已过去两辈子了。不归刃柄上的镌刻早已磨损,如同踏仙君和北斗仙尊的昨日过往,都已残破不堪。 金色的辉煌与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着,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缠绵。在这明灭不断的光影中,踏仙君紧紧盯着眼前那张脸。 血迹斑驳的,神情复杂的。 活着的。 心中暴虐得厉害,烧痛的厉害。 他咬着牙槽,忽然极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明明都是我……你却要为了他,与本座再行一战。” “……”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对着一具躯壳,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觉,他竟有一瞬,觉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湿润了。 “他伤成这样,你会难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哑地,竭力阴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些不甘尽数焚成灰,可是火烧起来,烈焰却熏得他红了眼眶。 “楚晚宁。你知道本座复生之后,看到红莲水榭里,你连尸骨都不剩了……是什么感受吗?” 楚晚宁一怔。而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来的踏仙君则合上了眼眸,脸上肌肉紧绷。愤懑与羞辱,苦痛与痴狂令他近乎发疯,他忽地将全部灵力灌注入不归当中—— 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岩峦崩裂,地动山摇。周遭的草木在刹那间被凶悍的灵流碾成齑粉,柳藤也经受不住不归的狂暴,纷纷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这飞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双疯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红。 “十年,楚晚宁。他重生在了过去,留本座被唤醒在死生之巅,在巫山殿。这十年本座在信函里知晓你们的种种快活,知晓他的件件丰功伟绩——我呢?我呢!!” 刀刃蓦地劈落,飞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从头来过的时候,我连一抔骨灰都没有!” 陌刀劈斩,楚晚宁撤回天问,以怀沙相迎。 可就是这柄杀伐之刃,让踏仙君愈发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狱归来的厉鬼,怨恨至深。 他那种眼神,让楚晚宁都不由地心惊。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具尸体,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着林木,四下飘落的叶子还染着火光,边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袭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后拂掠,立在这万叶萧瑟,草木枯荣中。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突然撤后,就看到他闭上眼睛,那两卷浓深睫毛镇在过于苍白的脸庞上。踏仙君喃喃地说: “凭什么如此待我。” 话音落,地面隐约发出隆隆震动。 楚晚宁蓦地色变,他立刻回头—— “墨燃!” 待要返身挡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却已听到森寒入骨的五个字。 踏仙君道:“见鬼。万人棺。” 石破天惊! 楚晚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个人,墨微雨能召唤得了不归,踏仙君也能召唤得了见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缠住楚晚宁躯体手脚。而另一部分柳藤则剖开已经受损的天问,将被天问保护在柳叶深处的墨燃缠绕着勾出。 楚晚宁见状心急如焚:“你停手!” 没有人理他,踏仙君飘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着藤蔓深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宁厉声喝道:“天问——!” 可是天问与见鬼是同一品级的神武,踏仙君头也不抬,只伸手凌空一点,重新浮出的金色柳藤就和火红的见鬼扑杀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决不出成败胜负。 楚晚宁嘴唇青白,手上经脉纷纷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躯,挣开见鬼的捆缚。 “……”踏仙君终于转过眼珠,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薄唇启合,低声叹息,“楚晚宁。你真是好心疼他。” 言毕,蓦地抬手,直刺墨燃胸腔! 只要最后一点灵核残片,他就能恢复正常。他才是真正的踏仙帝君,是真正的墨微雨,是忍受了十年孤独,理应得偿所愿的那个人。 他才该活着。 “唦——!”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金光闪过,径直洞穿了踏仙君的掌心。 黑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踏仙君盯着自己被天问之藤穿透的手掌,脸上竟一时半会儿没有任何表情。 疼? 失望? 愤恨? 一生尝过太多次,大概早已习惯了。 他最后做的,只是慢慢回过头,古井无波地望向被见鬼捆得重重叠叠,却仍喘着气,眼神狠倔的那个男人。 踏仙君由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就这么深邃而幽淡地望了他一会儿,而后,忽然笑了。 “楚晚宁。” “……” “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我的心呢?” 楚晚宁在颤抖,见鬼仿佛生出了千万道细小的刺,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着剑眉,睫毛之下,那一双凤目里载满痛苦。 踏仙君望着他,将灵力灌注入掌心,断去那一截柳藤。 此刻,他忽然倒也不急着将墨燃的心脏连血带肉地挖出来了,他一步一步朝楚晚宁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着血的手,抚摸楚晚宁苍白的脸庞。 “问你呢。”他似是轻描淡写,又似恨生入骨地,“你这么狠,为什么不干脆掏了本座的心脏。” “……” “本座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 踏仙君轻轻叹息着,阖落眼眸。 楚晚宁自是不会答他的。踏仙君正欲再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裹挟着楚晚宁的柳藤发出灼灼耀眼的火红光辉。他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审讯?” 既然见鬼与天问一样,那么天问有的审讯之能,见鬼也当一样。 踏仙君黑紫色的眼底忽地一亮,他极想用见鬼审一审楚晚宁嘴里的真话。他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又抿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酌情尝试道:“咳……如果……” “本座是说如果。” 要问的问题似乎太损颜面,但如此天赐良机,不问的话,恐怕又会后悔终生。 他又踌躇良久,才沉冷着脸,也不去看楚晚宁的眼睛,慢慢把话讲完:“如果,上辈子……本座走的早,走在你之前。” 见鬼的光芒越来越盛,逼迫着被裹挟住的人,随时准备吐露真言。 踏仙君抬眼。 “你……也会记得本座吗?” 这男人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太过迫切,所以楚晚宁竟觉得千万道钢针扎入体内,痛断肝肠,每一根针都试图在逼问出他心里的实话,他颤抖着,肌骨发寒,脸色青败。 踏仙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薄唇轻启,心事深厚。 “你会吗?” “我……”痛入骨髓,似要把脏腑都撕烂,被逼到绝处的楚晚宁抬起眸子,昏沉沉地看了踏仙君一眼。 湿润的水汽里,那张英俊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带着渴切,甚至恍惚有深情。 竟像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夜,在飞花岛的潮汐之上,墨燃与他乘着飞剑,他握着他的手,说:“我喜欢你,你呢?” 眼眶蓦地濡湿了。 楚晚宁几乎是涣散地,沙哑地呢喃:“……一样的……” 或许是他回答的声音太轻,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踏仙君将自己靠的更近,几乎贴着楚晚宁已经汗湿,了无人色的脸。 “什么一样的?” “一样的……”睫毛垂落,交叠时,尽是温热模糊,“我一样不会……让你走在我之前……” “……” “对不起。”声音沙哑不成调,犹如残破的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踏仙君蓦地怔住了。 他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惊雷滚过,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天山天池边,那个人倒在自己怀里时,用血迹斑驳的手,轻轻戳过额前。 那个人说,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心脏蓦地剧痛,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 “……晚宁……”他僵硬地立在原处,犹如一尊木雕泥塑。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并非狭蹙,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就这样把手伸过去,想要去抚摸那张与前世如此相似的脸庞。 冰凉的,染血的脸庞。 忽然间,一声尖锐哨响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将触碰到他面颊的手指僵住了。 对于尸体而言,那双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这尖哨过后,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识,缓慢地往后退,然后挥了挥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归也好,今生的见鬼也罢,都消失了。 楚晚宁跌落到泥尘里,抬眼却瞧见遥远处正立着一个衣冠洁白的男子,那男子戴着假面,手指间拿着一管玉笛,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尽头,纷落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安静地立着,引着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带墨宗师走吧。”男子轻叹一声,嗓音是明显用换音咒扭曲过的,“我支撑不了太久,他很快会恢复意识。” “……” “快走吧。”男人说,“天音阁和华碧楠很快就会追过来。若是被他们擒住,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楚晚宁咬牙起身,将墨燃架起来,催动升龙符,唤来苍龙载他们离开。 在龙腾跃起前,他转头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要芒杖点着地面,才能摩挲着前行。 他脑海中隐约有些往事相互勾连,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谢你。” 男子只是摇了摇头,又催促道:“快走。” 纸龙知晓楚晚宁的内心,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问问你姓名,往后有缘,也可前来答谢。” “……”男人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么?” 林木簌簌响动,万籁声中,他的嗓音显得很空寂。 “我只是个终于自由了的人而已。” 纸龙还欲再问,楚晚宁却以知此人是决计不会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礼,拍了拍龙身,说道:“走吧。” 既然他发话了,纸龙也知轻重缓急,便不多言,蓦地腾云升空,扶摇直上,顷刻消失于白云苍狗中,杳无踪迹。 大地风动,那个戴着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静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直到风波渐弱,四下归于寂静,他才望着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见了的苍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声道: “弟子师昧,恭送师尊。” 阳光洒下来,落到他素净的衣冠上。 “江湖道远,师尊,一路保重。” 第278章 【死生之巅】从来未负君 这些天,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屹立数千年之久的天音阁法场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 他杀天音阁精锐十一人,伤百人, 携重罪囚犯墨微雨离去。 有人说楚晚宁疯了,有人说楚晚宁和墨微雨一样, 都是衣冠禽兽。还有一些人因为当时离得近,所以看清了细枝末节,便愤然道——楚晚宁与墨燃的关系不对劲,他们之间有猫腻, 很脏。 但无论外头如何议论,楚晚宁和墨微雨都没再出现于江湖上, 无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师,带走了天下最危险的恶鬼。 而后, 销声匿迹。 木窗半敞开, 细雪如酥, 帘栊外苔痕新碧,落四五点残花。 天音阁风波已经过去了四天, 外头早已乱作了一锅粥,评判什么的都有,而只有这空山之中, 才有些许安静。 忽然, 有人自这空寂的林木深处行来, 走进窗牖框出的彩墨画卷间, 他掌一把宽大油纸伞,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内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边,往炉膛内添了几块劈柴,将烧到有气无力的火舌拨亮。 这地方年久失修,许久没住人用了,虽大致收拾过,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霉味。为此,他特意从外头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带回来搁在床头。 楚晚宁坐下,看着窄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第四天了,还是没有醒。 自那日从踏仙君手下脱身后,他用前世所习得的法术加上今生未曾损耗的灵力,总算将墨燃这一口气吊住。但过了那么久,墨燃依旧昏昏沉沉,命悬一线,灵核也再不能被修复。 “这屋子还是我师尊当初游历时所造的,太久没人住,总有些味道。”楚晚宁望着他的脸,神情专注,“知道你不喜欢熏香,但你不讨厌花。我带了一枝腊梅,应该可以开很久。” 墨燃躺着,睫毛垂落。 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宁静。 这几天,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而他在旁边听。 没想到,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 “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楚晚宁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 顿了顿,叹息道:“你啊,怎么还是不肯醒?”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 塘火摇曳。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 楚晚宁合落睫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你还想睡,那就睡吧……我接着昨天跟你讲的故事,继续讲给你听。” “对不起,你说过你喜欢听睡前故事,可我什么都不会讲……所以,也只能说一说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会儿,温声道,“嗯……昨天讲到哪里了?……让我想想。对了,讲到上辈子发现你中了蛊咒,就一直想替你解开。” 楚晚宁说:“但八苦长恨扎根太深,我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这辈子总算解了,却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摸了摸墨燃冰凉的手背。 总也是那么冷。 他就这样握着墨燃的手,轻声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 从前他们俩因为阴谋,也因为性格,许多话从来都不摊到台面上来说,以至于阴错阳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宁很后悔。 如果多一些坦诚会怎么样?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自己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墨燃已经中了蛊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头。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赎罪。”楚晚宁闭上眼,叹息,到最后,嗓音凝绝,几不能言,“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长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 从一开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来吧。 你若能醒来,你若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你就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我闭关的那个雨夜。 —— 那是他与墨燃命运改换的节点。是他人生中曾经并不重视的一天。那一天,红莲水榭风雨飘摇,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过,雷鸣电闪,但他却听不见。 楚晚宁灵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复的时候。 为了能让随侍在身边的弟子心安,他在闭关前就对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后静静盘坐于凉亭中,神识入太虚。 所以他瞧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风声中,在红莲水榭里,墨燃和师昧对立盯伺着,墨燃的脸色苍白,而师昧的神情阴鸷。 一个楚晚宁从前并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缓缓展开。 那次闭关,拜入师门不久的墨燃因为“摘花”事件觉得委屈,放言说侍奉不好师尊,不想前来陪护。 可是少年人的气话哪里能当真? 辗转两夜,墨燃还是记恩不记仇,将心中的苦闷压下,独自去了红莲水榭,想要替师昧的班。 却没想到因为这场阴错阳差,他撞见了那就此改变了一生的阴谋—— 师昧在对楚晚宁施蛊。 茫然,惊愕,恐惧,愤怒,失望。顷刻将五脏六腑内烧穿。 他冲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师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兽呼嗥:“你做什么?!” 师明净只用了须臾惊讶,而后一双温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细细眯了起来。 他微笑:“我道是谁,现如今这红莲水榭结界重重,只能进我们三个徒弟,还有这死生之巅的掌门。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谁来了都麻烦,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着,单薄的身子拦在楚晚宁跟前,夜风吹着衣摆和碎发。 他紧紧盯着师昧的脸。 “你要趁师尊闭关干什么?你……你……”彼时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个温声细语的明净师兄会有第二张凶神恶煞的魔鬼脸庞,“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昧笑出了声:“阿燃好可爱,我自然是你的明净师兄。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他瞧着墨燃护着楚晚宁的样子。 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那么渺小,不自量力。 像个蹩脚的玩笑。 “你不是说,你讨厌师尊,再也不想见到他吗?” 师昧因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给你端抄手过去的时候,你可跟我说你恨死了师尊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没过两天就改了主意,竟又来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谁知你今日会做出什么来!”墨燃又是愤懑又是悲伤,“师明净,枉我那时觉得你好,枉我那时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这么好哄,怪谁呢?”师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几句温言,就把你骗的死心塌地。其实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谁给你一根骨头,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这样瞪着我,怎么样,抄手好吃吗?” 墨燃已是齿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又湿又冷,半晌后,喉结攒动:“师明净……你心竟是黑的。” 师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蛊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没病没痛,自然与此刻的你,此刻的师尊一样,都是红的。” 他顿了顿,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现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还未打开,黑色的瓣叶,边沿闪动银光。 师昧执着那一朵花,凑在鼻尖轻嗅。 鲜花美人,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着:“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昧掀起眼帘,睫毛纤长,桃花眼含波,漾着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我只要施一个咒,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黑色的花朵镇着他水葱般的手指。 “不过,看在同门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师昧说,“这是我母亲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长恨花,若是无人欣赏,便要消失于世,我觉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长恨?” “师弟,生有八苦,死亦长恨。这世上有一种魔族留下的花种,凡人极难培育,名为八苦长恨。”师昧嗓音温雅,“这种花,幼时要喝人血,盛开后,便需扎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与温情,滋长险恶与仇恨。” 他说着,亲昵地抚摸过黑色的瓣叶。 “这尘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不满,都能被八苦长恨催生,渐渐的……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眼中闪着蛇鳞般的幽光。 桃花眼转动,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尘的楚晚宁。 墨燃栗然:“你想把长恨花种到师尊心里去?!!” “何必那么惊讶。”师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师,你说,要是他变成了魔头,力量会有多大?” “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说的?”师昧淡淡的,“我把他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师弟,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岂不两全其美。” 墨燃的头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阵阵发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时气话,我,我没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别这样害他……” 师昧饶有兴趣地:“为什么?” 为什么? 他那么好,红莲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绘制的图纸,造的机甲也好,武器也罢,从不是为了自己,都是忧心他人的性命安稳。 他纯澈,干净,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场新雪。 他虽然很严厉,有时不近人情,可却会一遍一遍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识文断字。 会陪着自己习武,从白昼到黑夜漫长。 他愿意收下自己,从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亲人与幸福。 从此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份。 ——楚晚宁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唤醒师尊,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执拗地立在楚晚宁跟前,“他不能变成恶鬼,他那么好,如果你让他杀人……他会难过的。” 胸臆中强烈的悲怒不知当如何表达,只能用最简单最质朴,甚至语无伦次的句子苦苦劝着。 就好像什么法术都还没来得及学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挡着。 让一个善人杀人是极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楼的大火中,他就已经刻骨地感受到。 师昧打量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难过?到时候他成了那样的人,就不会难过了。阿燃,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非要伤他?!” 师昧这次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垂落睫毛,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因为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强的力量,为我所用。”师昧抿了抿唇,“你不会懂的。” 少年墨燃几乎是在尽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力量,竭力说服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师兄。 “师尊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哪怕……哪怕你这样对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让他变成一个杀人魔头,他也不会只听你的话,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师昧轻笑,“哦,忘了告诉你,这朵八苦长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残魂。只要花开心中,便会慢慢喜爱上我,一生一世,无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简直是疯了!!” 师昧施施然朝他们逼近。夜幕被雷电擦亮,轰鸣震响,映照着师昧倾国倾城的容颜。 “就像你说的,他那么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变成恶魔又怎样。到时候他只对我一人言听计从,痴恋于我,岂不绝妙。” 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浑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说:“师弟,让到旁边去吧。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能对抗得了我吗?” 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不让。” 师昧只是笑,而后一个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 他压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 “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花落下。 命将改。 忽听得少年厉声,一力相阻。 “别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师昧渐渐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换我吧。” 剩下的话就此断在唇齿间,天边一声惊雷破空,焰电撕裂夜幕。 师昧眯起眼瞳,问:“什么?” 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 他手无寸铁,更无所长。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说:“换我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才一声嗤笑:“你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 “八苦长恨花,是我母亲呕心沥血、是我揉碎魂灵才培育出来的。”师昧直起身子,盯着墨燃的脸,“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蓦地将脸庞抬起,“我或许不配,但却比师尊合适的多。” 师昧眼神中有一点点光斑闪动:“……此话怎讲?” “你说这朵花会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个人心里干干净净,不怀丝毫怨怼呢?” 师昧静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会例外。” 但他的手却摩挲着长恨花的花瓣,渐生一股躁郁。 墨燃说的没有错,其实他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宁是否可以成为长恨花的温床——万一这个人心底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费时间心血,更何况灵魂分裂实在太痛苦了,他并不想经历第二次。 墨燃见他犹豫,便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师尊恨过任何人吗?” “……” “你说长恨花会吞噬心里的善和暖……这些东西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是全部,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师尊。” 雨越下越大,万木萧瑟。 “师明净,你就不怕他渐渐地失去所有记忆,什么好的都不再记得,你就不怕被人发现端倪吗?” 师昧蓦地眯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过。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非要一个人献祭,换我吧。”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没有太多纯粹好的回忆,哪怕渐渐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墨燃在极力说服着刽子手把刀刃转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还什么都不行,但是师尊与伯父都说过我禀赋高,灵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细细战栗着,指甲没入掌中,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要的利刃和凶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造出的杀人恶魔。” “师昧。”他最后在师明净面前站定,闪电惊鸿,骤风涌起,吹得雨幕倾斜,斜打入亭。 一阵又一阵冷意。 “换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许因为师昧原本就不确定楚晚宁是否能让八苦长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当年表现出的灵力实在空前绝后,他结出灵核的时间甚至比天之骄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红。 总之,师昧几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那一朵即将盛开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这一切,师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墨燃为什么会替楚晚宁挡下这命中一劫?以生命、灵魂、未来与尊严。 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师昧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怜悯。 只不过他的怜悯也好,有趣也罢,都是淡淡的,什么都进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后走过去,掰起墨燃的脸颊,盯着墨燃逐渐混沌的双目,轻声问道:“来,师弟,告诉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临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宁低眸。 乐坊的荀风弱姐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中闪着热切而激动的光泽,她对他说:“阿燃,我很快就赚够赎身的钱两啦,我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姐姐带你去过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却仍是极力捕捉着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忆。 他喃喃着:“所求报恩……不为……记仇。” 师昧便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 再问:“所求为何?” 墨燃沙哑而执着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师尊之手。” 师昧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死于师尊之手?” “我不要当魔头……我不要去地狱……”他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要只记得恨,师尊……” 他竟挣开师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宁跟前,近乎是嚎啕着。他的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杀了我。” 到最后,唯一重复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在我作恶的第一天……求你,就请你……杀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尽了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兽般嘶哑的哀哭。雷鸣电闪,竹林萧瑟,红莲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这一夕之间残落,坠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长恨。 意识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宁的衣角,他仰起头,呢喃着:“师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与遗恨,都被湍急的风雨遮去了呢? 过了两辈子,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宁再回首往事,依稀记得第二天,自己一个周天结束,自冥思中苏醒。 金色的光辉洒入竹亭,水榭内海棠和红莲都要已残花落尽,昔日枝头的芳菲,很快就将碾作泥尘。 雨已经停了,楚晚宁眨了眨眼,转头看到师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袅袅水雾升起,师昧的眉眼是那样温和秀美,见他醒了,师昧便笑。 “师尊。” “怎么还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换墨燃吧。” 茶盏斟上,琥珀色的烫水像满满心事。 师昧奉茶于他,微笑道:“今日还是我守着师尊罢,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师尊责罚了,心里那口气还是过不去。” 楚晚宁便怔了一下:“他不来了?” 师昧垂睫,浓黑柔软的睫毛帘子拂落,像是早春枝头的两簇嫩蕊,他“嗯”了一声,说道:“不来了,去藏书阁,帮着尊主整理书册了。” 楚晚宁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与怅然。 他原本打算借着两人独处的机会,与墨燃好好说一说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终是太过苛严…… 他从没有遇过徒弟犯戒,事后想想,也觉得罚得太狠。 可是墨燃却连见都不想见他,闭关也不愿来陪他。 楚晚宁阖落眼眸。 “师尊,喝茶吧。” 良久,他应了,从师昧纤长白皙的手中,接过那一盏满满的香茶,吹开丝丝缕缕的雾气,喝了一口。 茶太满了,接过来的时候有点滴洒在了衣袍上。 师昧心细如发,瞧见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宁取出一方绣着海棠的白帕巾,低头拭去了未干的茶渍。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镇里买的最好的那一款。”师昧温柔道,“师尊自己去买的么?” 有那么须臾,楚晚宁想说,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绣的。 给我的拜师礼。 可是心情不好,并不想说,且又觉得自己这样言语,莫名有些羞耻。 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楚晚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将帕子叠好,收回了襟内。 收好帕子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阳光灿烂,昨晚的凄风楚雨只留下了落红拂阑干,荷叶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吗?” 师昧侍弄着茶具,闻言指尖凝顿,瞳色幽深:“嗯?” 楚晚宁把目光投向满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谢尽了。” 师昧便又笑了,把茶盏摆的仔细,然后云淡风轻道:“昨夜下了场雷雨,喧闹一阵,就停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一会儿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扫掉。” 楚晚宁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空朝霞绚烂,艳若织锦,再往远处看,万里长空如洗,旭日东升时,金羽纷飞。 确实。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第279章 【死生之巅】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 茅屋外簌簌落着新雪。 这几天,墨燃的伤势越转越重,哪怕楚晚宁用花魂献祭术给他疗伤, 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醒来过一次,但意识仍是不清醒的,眯缝着眼,瞧见楚晚宁,他就只是哭,他说对不起,又说不要走,一句话翻翻覆覆颠三倒四,最后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己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穿梭。 他一会儿以为自己刚刚被薛正雍捡回来,一会儿又以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宁的那五年间。 他唯一梦不到的, 是被八苦长恨花已夺去的记忆。梦不到他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保护,所有的纯真。 “墨燃……”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楚晚宁来到他的床榻边。 粥煮的勉强能入口,是属于前世的手艺。 他在榻边坐下, 抬起手, 摸了摸墨燃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唤他, 但怎么也唤不醒, 楚晚宁便等着, 等到粥渐渐温凉,渐渐冰冷,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就又把粥隔水温着。 他不知道墨燃什么时候会醒,但若醒了,总可以马上吃到东西。 “是用鸡汤熬的,你最喜欢。”楚晚宁轻声跟他说着,维系着墨燃心脏跳动的那些灵力法术一直没有断过,可墨燃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是说灵力一断,或许他就再不会睁眼。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墨燃还活着,他还有气息尽管是那么微弱。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宁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觉得还有希望,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都还来得及。 楚晚宁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当时屋子里没有亮着灯火,墨燃就直愣愣地望着烛台,干涸的嘴唇一直在轻微地翕动。 他当时很激动,忙握着墨燃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灯……” “什么?” “……灯……想要灯……”墨燃望着那自己注定无法点亮的烛台,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想要灯亮……” 那一瞬间,时光重叠。 仿佛又回到当年,刚拜师的时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 楚晚宁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小声呜咽着在唤着阿娘。 不知道该怎么哄,楚晚宁就坐在少年的床榻边,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说:“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后,是楚晚宁点燃了烛台,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宁的脸庞。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温热,发着高烧的孩子睁开了一双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师尊……” 楚晚宁应了,替他捻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墨燃,灯亮了……你不要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巍巍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敝舍茅屋,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 楚晚宁抚着他的鬓发,沙哑地唤着他:“墨燃,灯亮了。” 他想继续说,你不要怕。 可是喉咙哽咽,竟是再也说不出口,楚晚宁忍着不落泪,却终究是抵着墨燃额头,破碎低泣着:“……灯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灯花烛泪一潭幽梦,这一盏灯一直燃着,从华光明澈,到油尽灯枯。 后来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鱼腹白,墨燃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用一盏灯,就能唤醒沉睡少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头。 又过三晚。 这些天楚晚宁每日都守在他床榻边,照顾他,陪着他,输给他灵力,也讲与他听那些他淡忘的事情。 这一天黄昏,暮雪已经停了,窗外一轮红日,残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自覆着积雪的枝头腾跃而过,惹得白梨簌簌,晶莹舞落。 躺在榻上的男人被这宽仁的暮光照耀着,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血色。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转——而后,当暮色即将四合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眸。 在连绵几天的重病昏沉后,墨燃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仍是茫然而空洞的,直到他瞧见楚晚宁正疲惫地伏在他榻边浅寐。 墨燃沙哑而怔忡地呢喃:“师尊……” 他躺在被褥深处,意识缓慢回笼,慢慢地,他隐约回想起半醒半睡之间,楚晚宁反反复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中秋一杯酒,海棠手帕……还有那一年红莲水榭,他舍身替他种下的八苦长恨花。 是梦吗? 是不是他太渴望救赎,才会梦到楚晚宁跟他讲了这些故事,是不是他太希望回头,才会梦到楚晚宁愿意宽恕他,愿意原谅他。 他侧过脸,伸出手,想去触摸榻边熟睡的那个男人,可是指尖未曾碰到,却又缩了回来。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他依然在天音阁,依然跪在忏罪台,下面是山呼海唤的看客。他孤零零地跪在万人面前,那些人在他眼里最终都成了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成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尖叫着惨笑着向他索命。 没有人要他,没有人救他。 是他厚颜无耻,是他狼子野心,是他疯魔成狂,是他幻象着楚晚宁会来——是他在挖心的剧痛中,幻象着人间的最后一捧火。 假的。 从来就没有人斩断铁锁,从来就没有人拥抱住他,从来就没有人御风而来,从来就没有人带他回家。 睫毛颤抖着,他含着泪,凝望着楚晚宁的睡颜,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眼泪终落下。 楚晚宁的倒影碎成了千万点华光,他仓皇又去看他的好梦。 梦还在。 墨燃脱力地躺在床上,睫羽湿润,喉头哽咽,眼角不断有泪水淌下……心口很痛,血一直在往外渗,他怕吵醒好不容易浅眠片刻的楚晚宁,便咬着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哭泣着。 他醒了,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是回光返照。 也是上天对自己最后的垂怜。 他墨微雨惴惴了大半生,疯狂了一辈子。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直到最后他才被宣判冤罪。因此他觉得很茫然,甚至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两生倥偬荒谬。 幸运的是余生终可安宁。 可是他的余生还有多久呢?一天?两天? 那是他以命换来的好日子啊。 ——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宁时光。 后来他听到楚晚宁苏醒的动静,他慌忙擦去了眼泪,他不想让师尊瞧见他在哭。 墨燃转过头,望着榻边的人睫毛轻颤,望着榻边的人凤目舒展,望着榻边的人眼中照见自己。 窗外金鸦沉,北斗星转。 他听到楚晚宁喑哑地轻唤了一声:“墨……燃?” 那声音低缓而温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小红泥炉上的酒水温至了第三道,丝丝缕缕水汽蒸腾弥漫,烫的人心暖。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天籁。墨燃于是静了一会儿,而后展颜笑了。 “师尊,我醒了。” 清夜无风雪,余生好漫长。 这一天夜晚,南屏山的深谷里,墨燃终于等来了他两辈子人生里最轻松最柔软的时光。他醒了,楚晚宁眉梢眼角的惊喜和悲伤他都看得见。他醒了,他靠在榻上,由着楚晚宁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由着楚晚宁与他讲这样与那样的经历和误解。 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想撑久一些,再久一些。 “伤口我再看看。” “不看啦。”墨燃笑着把楚晚宁的手握住,牵过来轻轻吻落,“我没事了。” 几次拒绝后,楚晚宁便望着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下去。 墨燃强自安定地温柔道:“真的没事了。” 楚晚宁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炉膛前。那里面的柴木已渐熄灭,他留给墨燃一个背影,在火塘前慢慢拨弄着。 火生起来了,又亮起来,整个屋子后来都是暖的,但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依然拿火钳拨弄着那些并不需要再拨弄的柴火。 “粥……” 最后,他沙哑着开口。 “粥一直温着,等你醒了喝。” 墨燃沉寂片刻,低眸笑了:“……好久没有喝到晚宁煮的粥了,上辈子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喝过。” “没有煮好。”楚晚宁说,“我还是不会,大概……也就是勉强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楚晚宁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给你打一碗。” 墨燃说:“……好。” 屋子里很暖,夜转深浓时,外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 墨燃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喝着,喝几口,就看楚晚宁一眼,然后再低头喝几口,再看楚晚宁一眼。 楚晚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墨燃轻声说,“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宁没吭声,拿银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鱼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鱼,但刺还是有的,他把刺挑出来,雪白的鱼肉细细分好。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墨燃总是照顾他。 现在倒过来也一样。 他把切好的鱼肉递给了墨燃,说:“趁热吃吧。” 墨燃就很乖顺地吃。 这个男人靠在榻上裹着棉被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橙色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很年轻的模样。 这个时候楚晚宁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载。 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墨燃喝完了粥,却把最肥美的那一块鱼肉戳起来,想递给楚晚宁吃,却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低着头,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偶感风寒而已。” 他怕再坐着,会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围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等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死生之巅去。”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不过回光返照,所有的温存已是时日无多。 却都在说着明天,说着将来。像是要把过后的几十年都急促地塞到这一个夜晚里,把今后全部的星移斗转,都在这一个雪夜过掉。 楚晚宁离去之后,墨燃在炉火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狰狞疮疤。 然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头的飘絮越来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急剧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就是尽头。他趴在床边,看着外头的飘雪,过耳都是呼啸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风,昨日种种都流逝掉。 其实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总有这样那样聪明的人在谋划,在博弈。 师尊也好,师昧也好,他们一个想保他,一个想害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后阴错阳差未能成功,但他们都有远谋。 墨燃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蠢得要死的犬类,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步步为营,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可见骨,也执拗地立在那个人面前,不离开。 这种人说好听了是勇敢。 说难听了,是笨。 这个很笨的人伏在窗棂边,睫毛颤动,忽瞧见原处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楚晚宁并没有去巡视,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站在花树下,距离太远,风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里孑然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他冷不冷? 他…… “师尊。” 在雪地里出神的楚晚宁回过头,瞧见黑夜里,霜雪中,那个黑衣青年顶着被褥,竟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楚晚宁一惊,立即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你快回——” “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温暖就包裹了他。 顶着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来,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暖,他把楚晚宁也笼进了棉被里面。 两个人立在老梅树下,立在许久未用,怎么晒都有些霉味的厚棉被里。外面雪再大,风再湍急都与他二人无关。 墨燃在这片温暖和漆黑中拥住他:“你别想了,虽然师尊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先是亲吻上了楚晚宁的额头,而后才小声道:“但如果再让我现在回去重新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 “而且。”他顶着棉被,摩挲着捉住楚晚宁冻得冰冷的手,“师尊也不必觉得难过。其实我觉得师昧说的没错,八苦长恨花只是把我心里的那些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着实现了而已。” 十指交扣。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我本来心里头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时候没有发泄出来。屠戮儒风门……我想过的。主宰天下,我也想过的。说起来也挺可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躲在破屋子里,我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头,谁都没有强加给我。” 他抚摸着楚晚宁的脸:“所以说,如果当初中了蛊的人是师尊你,说不准你并不会变成我那样十恶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会被利用,更加不会被天音阁诛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来,额头磨蹭着安慰,“你没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觉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着他。 该来的那一刻,总是会越来越近,总是逃不过的。 墨燃意识又开始模糊而涣散,心脏的绞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回光返照不会持续太久,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垂着浓密的睫毛,炉膛里的火此刻已经有些黯淡了,那种昏黄的光映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宁眼神里的痛楚,因此忍着自己的难受,说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宁果然愣了一下:“什么?” “疤呀。”墨燃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才有味道。”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掴了他一个巴掌,掴得太轻了,反而像是抚摸。 过了片刻,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他埋在墨燃温热的胸怀里,没有吭声,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很清楚。 楚晚宁都知道。 墨燃怔了片刻,搂住他,亲吻他的额角与头发。 “这么丑啊。”劫后余生的他比往日都要温存,他轻轻叹了口气,“都把晚宁都丑哭了吗?” 他若叫师尊倒还好。 一声晚宁,两世交替。 楚晚宁在被褥深处拥抱着这个男人炽热而鲜活的身体——他一直厌弃并且羞耻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任何激烈情绪,但他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紧绷与羞耻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唐。 于是在这肢体交缠的相拥中,在这被褥紧裹的窄榻上,在四壁空空的茅舍中,在风雪交加的长夜里。 楚晚宁轻声说:“怎么会丑?你有疤也好,没有疤也好。都好看。” 墨燃一怔。 他从来没有听过楚晚宁这样直白的表露。 哪怕御剑告白那天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最后一点点炉火的余晖,很安静,也很温柔。 晚来的安宁与温柔。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喜欢你,都愿意与你在一起。以后也愿意。” 墨燃就听他在自己怀里一句一句地说着,他看不清楚晚宁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到楚晚宁此刻的模样。 怕是眼睛红红的,连耳尖也是红红的。 “曾经知道你被蛊惑,但却不能表露,只能恨你……现在终于都能补给你。”楚晚宁的脸颊烧烫,眼尾也潮,“我喜欢你,愿意与你结发,愿意为你剖魂,愿意臣服于你。” 听到愿意臣服于你,墨燃的心犹如被烈火灼烫,整个身子都是一颤。 他既是感动,又是悲伤,既是痛苦,又是缱绻。 他几乎是颤抖地:“师尊……” 楚晚宁抬手止住他:“你听我说完。” 但等了好一会儿,楚晚宁却终究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想了很多,却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觉得不够。 有一瞬间,楚晚宁其实很想说:“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背负了太多。” 又想说:“前世直到我离开,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真相,是我误你。” 他还想说:“那一年红莲水榭,谢谢你愿意护我。” 他甚至想什么尊严此刻都不要了,他想跟墨燃哭,想抱着此刻尚且温热的这具躯体,说:“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 可是喉咙哽咽,心中苦涩。 最后,楚晚宁俯首,亲吻着墨燃心口的伤疤,睫毛簌簌,他低哑地开口。 “墨燃,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羞耻烧透了他浑身的血。 但言语却是那样的庄严。 “一生都是踏仙君的人,也是墨宗师的人。” 太烫了。 墨燃只觉得怀里的那一捧隔世之火再一次亮起,眼前是烟花璀璨,所有痛楚与悲伤都在此刻远去。 “两辈子,都属于你。” “不后悔。” 墨燃倏地合上了眸,尽是湿润。 他最后亲吻了楚晚宁的嘴唇,他叹息道:“……师尊……谢谢你。”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浓。 他们相拥而眠,他们都在想,原来,这就是余生了。 墨燃知道自己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了,但他不说。他从小就奢望自己的余生能有诸多欢喜,这种时候,总该是快乐的。 他拥抱着楚晚宁,他说:“睡吧,晚宁。睡吧,我抱着你。你怕冷,我替你暖着。”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死生之巅,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请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抚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嗓音轻轻的。 喉间尽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来越窒缓。 但他还是笑着,他此刻的神情很宁静:“师尊,我会给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在他怀里,已是哽咽不成声。 “夏师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逗他,“师哥……讲故事给你听……以后每个晚上,都讲给你听……你不要嫌弃师哥嘴笨,讲来讲去,就只会讲牛吃草……” 最后的最后,墨燃抬起眼眸,望着窗棂上覆着的一层莹莹积雪。 天地一片浩然洁白。 “晚宁。”他拥着他,心跳回荡在楚晚宁的耳畔,他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阖落眼帘,梨涡浅浅,浸着两池梨花白。 心跳一点一点缓慢,一点一点断续。 忽然,窗外一枝梅树枝丫被积雪覆压,雪太沉重,枝丫折断了,发出突兀的动静。雪团与树枝一同跌落,噼啪脆响。 这一阵喧闹之后,楚晚宁,却再也听不到耳畔心跳的声音。 他等了须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会儿,他等了良久。 再也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静。 是令人一生绝望的可怖沉默。 终。 停。 歇。 屋内死寂,静的可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楚晚宁也没有动,楚晚宁依旧躺在墨燃怀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没有起身,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师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说会替他撑一辈子伞,讲一生故事,余生都会爱他。 墨燃说,外头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宁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热度尚未消的胸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与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宁伸出手,环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说:“好,我听你的话,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记得醒来。” 他贴着那再也没有起伏的胸膛,眼泪浸湿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赖床。” 晚安,墨燃。 这一夜很长,但我会陪着你,愿你有好梦,有火,有灯。 还有家。 第280章 【死生之巅】善恶口舌中 第二日清晨, 阳光洒进了轩窗。 楚晚宁睁开眼, 被褥是暖的, 一个人的温度可以暖两个人的躯体。他安静地看着墨燃的脸庞, 在他眼里这就是世上最俊的人了, 是最好的人。 他没有动,他在想,今天当烹什么粥好? 昨天的已经喝完了, 墨燃饿死鬼投胎一般喝了整整四碗, 一点都没有剩落。 他亲了亲墨燃的脸颊,问:“再给你做一些, 好不好?” 男人睡得很沉,漆黑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两卷蒲草般温柔, 温柔地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眸,笑吟吟地拉过他, 对他说:“饿啦,晚宁去给本座煮一碗粥。” 又好像会深情而缱绻地告诉他:“师尊做的什么都好, 我都会喜欢。” 尸体早已冰冷了,脸颊吻上去是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楚晚宁没有哭。 他起身, 给墨燃盖好被子, 然后他去院子里拾柴生火, 他认认真真地烹煮, 好好地做饭。 水开了, 雾气弥漫上来,米粥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冒着细小的泡泡。他用漏勺撇去浮沫,加了些盐,又盖上木盖焖煮着。 已经重生过一次的人,是不能再被重生术救回第二次的。 楚晚宁茫茫然立在灶台边,他神识里有那么一刻的清明,这一刻的清明就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忙遏制着指尖的颤抖,抬手去揭盖—— 粥煮了,总会有人喝的。 他如今有着墨燃的零碎记忆,墨燃孩提时很穷困,吃不饱饭,得一只热气腾腾的饼都是能开心一整天的事情。 墨燃不会浪费的,所以也总会醒来。 粥煮好了,他又去院里清扫积雪,而后折了一枝新的腊梅,带回去剪掉枝梢,浸在陶土小瓶里养着。 梅花香十里,这样墨燃走在路上,还能闻见人间。 不,他的意识又混乱了。 什么走在路上,什么闻见人间……墨燃分明还好好地躺在这里,和昨日和前日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只是面庞更清癯消瘦,脸色更苍白。 他还会醒的。 两辈子了,无论是怨是憎,是爱是怜,自他们相遇后,墨燃就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自己。所以渐渐地,墨燃浸透了他的生命,成了风,成了时辰,成了流过指隙的泉,披于长发的光。 他是他的日夜晨昏,是他的一世红尘。 楚晚宁漫步在这红尘里。这个尘世,雪还会落,蝉还会鸣,秋荷还会死,夏花还会生,一切如旧,所以墨燃怎么会离开呢? 他愿意守着他,伴着他,一天又一天,等着他醒来。就像前世的墨燃与楚晚宁的尸身定下了契约,这一生阴阳倒错,楚晚宁也做了与踏仙君相同的事情。 “只有我走的那一天,你才会离去。” 曾经站在红莲水榭里,墨燃一身黑袍,这样对长眠的楚晚宁说道。 “陪着我。” 而今,南屏深谷中,楚晚宁一袭白衣,竟与当年的帝君重叠。 他伸出手,抚上墨燃毫无血色的脸庞:“……陪着我。” 金光起,他的灵力流转到那具尸身体内,从此之后,哪怕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世上仍有楚晚宁在,墨微雨的尸身便不会腐朽烂去。唯有多年之后,楚晚宁离世,灵力的流转终止,他们才会一起消亡。 化成灰,散作齑粉,零落成泥碾作尘。 他与他一起离去。 天音阁圣殿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在墙壁上透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木烟离独自立在大殿中央,负着手,闭目阖实。 忽然,殿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木烟离没有回头,淡淡地:“你来了?” “来了。”那人摘落斗篷帽兜,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正是师昧,“木姐姐不去后殿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木烟离道,“不过就是你给人开胸膛剖脑子的事情。血腥气太重,我受不了。” “那有什么办法,药宗一道,本就如此。”师昧笑了笑,“哪怕是孤月夜的姜曦,给死人动起刀子来也不会满室清香啊。” 木烟离皱了皱眉头,并不打算和他多谈论剖尸体割活人这种事情,于是问道:“说起来,你这术法施展了也有几天了,踏仙帝君究竟什么时候能彻底重生?” “重生算不上,他体内也只有一片识魂了,顶多就是个活死人。” 木烟离乜过美目,说道:“我们要的也就是个活死人。越听话的越好。……那些灵核碎片怎么样,都还派的上用场吗?” “差不多,虽然不是完整的,但力量一样大的可怕。”师昧说,“墨燃确实不愧是禀赋第一的修士,足够为我们开道了。” 木烟离叹了口气:“希望这次莫要再生意外。” “生不生意外还很难说。”师昧道,“我正在施法把灵核在踏仙君的体内复原,最起码还要十天,这十天里,我希望木姐姐去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吧。” “第一,等踏仙君完全复原后,我们就要去做那件大事。届时这些修士再傻,也会知道墨燃说的是真话,恐怕会携手来阻止我们。”师昧顿了顿,“虽说虾兵蟹将不足为题,但人多了,总是头疼的。” “所以呢?” “上修界战力虽强,但经验不足。关键是死生之巅。我希望木姐姐放出些消息,先挑起死生之巅和众门派的争端,把这个门派提前瓦解掉。” 木烟离道:“楚晚宁劫囚,墨微雨逃跑,这两个原本都是死生之巅的人,要做文章也不难。何况死生之巅之前就已经备受攻讦,不少人都想要逼迫他们散派。这个好说。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师昧叹了口气,似是惋惜,“替我杀一个人。” “谁?” “我自己。” 木烟离倏地回头瞪他,火焰的光芒照亮师昧眉目温柔的脸庞:“前世的你?” “嗯。” “你疯了?你认真的?他再怎么说也是……”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到师昧抬起蒲草般柔软浓密的睫毛,露出下面一双黑瞳,杀机已盛。 “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师昧笑了,“这话是没错。可他也是个叛徒。” “……” “如果不是他把楚晚宁放走,会有人来劫囚吗?” “……” “如果不是他后来扰乱踏仙君的神识,楚晚宁能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墨燃带走吗?”说到这里,师昧眼中闪过一丝森寒,“也亏他背着我学了些术法,一个瞎子,隐匿踪迹跑的倒快,没让我活剐了他。” 木烟离忍不住道:“我知道他这件事做的不地道,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族人。” “他就是我,这两个红尘最终注定会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我就足够了。”师昧步上台阶,站在木烟离身旁,“就像你,前世的你已病故。但有如今的木姐姐助我,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也不至于非要杀他,我们一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木烟离有些焦急地盯着师昧的眼,“阿楠,我们发过誓的,只要是族中的人,便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残杀。” 师昧将目光转开去了,他没有说话,望着龙蛇腾舞的火苗,半晌才道:“我之前在蛟山也是这么想的,我疑心谁都没有疑心过他,所以到最后才给了他可乘之机。说到底,他跟我已经不一样了。” “……” “我依旧是华碧楠与师明净。”师昧淡淡的,最后合上眸子,叹息,“但他呢?他只是记得自己是师明净,早就不记得华碧楠是谁了。” 火焰噼啪,有橙色的星火爆溅出来。 木烟离最终摇了摇头:“你说的第二点我做不到。他已经为了我们失去了一双眼睛,如今我们不再容得下他,楚晚宁他们也不会再接受他——他哪里都去不了了,什么都做不成,你又何必急着要把他赶尽杀绝,就因为他背叛了你?就因为他和你最后选择的路不一样?” 师昧不语,良久,微笑:“你一向杀伐果断,怎么忽然心软了?” 木烟离蓦地抬起头来,她眼中闪动着痛苦:“因为他也是我弟弟,他也是你啊。” 她的脸庞因这俗世里的情绪而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冰冷,不再宛若一尊石像,一座冰雕。 “阿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做不到。” 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窜,舞成交错的红绸。 师昧叹了口气:“……算了,这件是私事,你要不愿意也就随你。但第一件事情,事关成败,请木姐姐务必办的妥当。” 木烟离闭上眼,此时此刻恰好晚钟响起,自阁顶的角楼庄严栖落。这口天音阁的老钟自建派起已历千百年,音色依旧浑宏。在这袅袅不散的钟声里,木烟离缓声开口。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天音阁这番对话后的第二个夜晚,上修界碧潭庄忽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血案。此事尚未彻查,火凰阁、无悲寺、孤月夜等门派就接二连三地也出现了类似的案子。 很快地,单一的恐怖事件变成了循环的,人们很快发觉了问题的关键—— 珍珑棋。 到处都是珍珑棋。 乡镇巷陌,华都仙门,无一幸免。 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来越多,到处杀人放火,修真界各门自顾不暇,再没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地,鲜血染红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为荒城,这场灾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来得更为可怖。 因为人们甚至都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不知道该如何终结这突如其来的大杀戮。但大部分修士都认为这场灾难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宁与墨燃一手策划的。不过也有人心存怀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庙里的一群流民,他们议论道:“若说是墨燃捣鬼,倒也可信。但楚晚宁为何要帮着他?”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分一杯羹?” 又有人说:“我觉得并不止分一杯羹那么简单。那天劫法场,你们也都瞧见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师徒,至于会那样情绪激动?依我看来,楚晚宁和墨燃的关系根本就不正常。” “啊……你是说?” “龙阳之好,师徒相/奸。” 上下唇齿一碰,不吝秽语污言。 围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纷纷露出了极为惊愕又极为厌恶的神情,喃喃道:“不会吧?他可是北斗仙尊……” “那你们别忘了当年楚晚宁补天裂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他徒弟墨燃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地狱救他的。虽说师徒情深,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换你,你做的到吗?” 对方便沉默了。 篝火堆里有一个豆荚烧裂,发出了脆硬声响。 “还有蛟山那一次,你们听说了吗?师明净被掳走之前,曾经讲了一段话。” “什么?” “具体不太记得了。当时情况危急,许多人都没有细细咀嚼,后来仔细一想,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暧昧。” 有人皱眉道:“但听说师明净就是华碧楠,他的话能信吗?” “一派胡言!” 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转头见一个男子怒目圆睁:“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分明是墨燃在给师明净泼脏水!” “李兄何必如此激动……” 那男子道:“我缘何不激动?我这性命就是师明净救的!” “啊……” “当时我就在蛟山,华碧楠给我们下了一种叫做钻心虫的蛊毒,如果不是师明净用瞳疗术给我解开,我早就命殒当场了!如果师恩公就是华碧楠,他何苦要替我们解咒?” 这彪形大汉越说越激动,最后眼眶竟然都湿润了。 “恩公为了救我们,被华碧楠伤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却还要被墨燃污蔑,我……我替他不值。”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了起来。破庙内的其他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面面相顾—— 一边是师明净和天音阁,一边是墨微雨和楚晚宁,两边都有疑点,但显然后者疑点更多,更值得怀疑。 人群中有个女修,这时候望着明暗跃动的火塘,忽然低声说了句:“其实……那天在蛟山上对抗徐霜林时,我也在队伍里。师明净做的事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们俩都不像是坏人。” “但他们俩之中,总有个人在说谎吧?” 女修摇了摇头:“谁在说谎这个事关重大,我不敢妄断。但我想说我亲眼瞧见的一件事情。” 瞧见众人纷纷把目光向她转来,她有些赧然,轻咳一声,说道:“那个时候大家都受伤了,墨燃和楚宗……楚晚宁的状态也不好,坐在旁边休息。我无意中瞧见,墨燃偷偷伸出手……去摸了楚晚宁的脸。” 第281章 【死生之巅】我欲多为善 “啊……” 许多上了年纪的受不了这种师徒暧昧, 立刻以袖掩口,大皱眉头。 “这还成何体统!” 女修捧着手中的茶碗, 低着头道:“我当时觉得古怪, 愣了一下。但是他们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宗师, 我说什么也不敢往有悖人伦的地方去想。不过此时回头再看, 他们两个人确实不太对劲。”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是诸位刚刚提及的, 师明净被抓走前说的那番话。那个时候他言辞模糊, 我只觉得别扭,不曾细细琢磨,现在想来,他的意思是应该是墨燃曾经心悦于他, 后来改了心意,又爱上了楚晚宁。”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 很多从前不起眼的细节,都在此时一一变得清晰。 突然有人轻声道:“天音阁劫囚那次,你们都去了吧?当时楚晚宁安慰他的时候, 我好像看到他亲了他的额头。” “啊!”细节的描述更令人厌恶,但却愈发勾人好奇, “谁亲了谁?” 那人挠着头解释道:“楚晚宁亲了墨燃。” “……” “你们都没瞧见吗?” 众人纷纷表示并没有看清,那人便摊手道:“好吧,那就当我没说。或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但很多时候“就当我没说”其实是一句废话,和“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异曲同工之妙。 泼出去的水能再收回来吗?于是这种恶心愈发鲜明。师徒两人在一起, 若是徒弟主动, 多少还好一些, 但若是师父主动,这层禁忌里就更蒙上一层腥臭,显得格外居心叵测和为师不尊。 这种私底下的议论和揣测当然不仅局限于这破庙之内。作为最大的嫌疑人,墨燃和楚晚宁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师慈徒孝”这种话题会让人昏昏欲睡,而“师徒偷情”则能让整张饭桌上的目光都聚拢在一张滔滔不绝的嘴上。哪怕有人怀疑、有人不满,但也不妨碍流言的四散。 所以一时间揣测什么都有——说墨燃爬床上位的,说薛蒙与楚晚宁也有染的,说师昧和楚晚宁恐怕也不干净的。这样一来,原本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朝夕之间就成了个喜欢猥亵英俊少年的变态老男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你们看他的三个徒弟,哪个不是个顶个的好看,要说他没这个心思,你们信吗?” “墨燃刚刚拜入门派的时候,楚晚宁不是不肯收他吗?我在死生之巅里头有认识的友人,他跟我说,墨燃后来去红莲水榭过了一夜,然后楚晚宁就收他了——为什么?这还用问,睡过了呗,墨燃床上功夫好嘛。” 这些细节勾的人们心里痒痒,愈发津津乐道地谈论着。 “墨燃那时候才刚弱冠成年吧,楚晚宁也真下得去手。” “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去偷看他洗澡的女修会被打个半死,恐怕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哟。” 几许暧昧沉默,然后有个地痞流氓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哎,其实我还真有点好奇,你们说,他俩睡觉的时候,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肯定是墨燃在下面吧,楚晚宁那种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他那么傲,总不至于找个徒弟来睡自己。” “这样想想,墨燃还真的挺可怜的……被强迫跟一个大了自己那么多岁的老男人上床,性子又烈又难伺候,长得还并不是最好看的,一定很恶心吧。” “唉……” 而这些碎语闲言还不是最骏烈的,随着时日的推移,有几枚珍珑棋子被人认出了身份,都是死生之巅的弟子。 如果说一个两个还是巧合,那么每次被抓住的线索都指向死生之巅,便是再清白的门派都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引起莫大恐慌了。 这几天,陆续有人找上死生之巅来论理,却都吃了闭门羹。 “薛掌门不在,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 “薛正雍去了哪里?” 见对方直呼尊主姓名,守门的小弟子来了脾气:“异变以来,我家掌门日夜奔波,忙着摆平棋子,处处亲力亲为,哪里有苦难他就在哪里,你自己找去!” 那些寻衅滋事的人便冷笑:“忙着摆平棋子?我看是忙着操控棋子,和罪犯墨燃楚晚宁串通一气才是。”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那人道,“墨燃修炼禁术,楚晚宁劫囚逃离,结合之前薛正雍不断为墨燃求情,这些天又处处有死生之巅的弟子被做成了珍珑棋。说你们这门派后头没有猫腻,谁信啊?” 面对这些零零碎碎的寻事者,薛正雍听禀后,总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清者自清,如今这世道,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别再理会他们讲些什么,由着他们去吧。” 这一天,又有人寻上山门来,还带了几具尸体,说要让死生之巅偿命。 薛正雍回来已是深夜,他浑身是血,更有几处受了伤。他一边听着王夫人跟他讲这些事情,一边洗净自己脸上的污泥,喘了口气,没有立刻吭声。 王夫人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是不是该去和天音阁求助……” “和天音阁求助?”薛正雍乜过眼睛,颊上有一道僵尸留下的抓痕,“我看天音阁这地方就不对劲。那个木烟离就跟个泥塑菩萨似的,浑浑噩噩,简直混账。” 王夫人忙去掩他的嘴:“你可别乱说。” “……”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王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可是有什么办法。那是神祇后裔,是天神立下的千岁大派,他们素有威仪。所以就连三百年前,平王之灾那次都没有人敢质疑他们,你又有什么力气去撼动它?” 薛正雍眼神愤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他将擦洗伤处的毛巾一扔,一个人去了窗边,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的一轮弯月。 “你说燃儿此刻怎样了。”过了良久,他嗓音沙哑,如是问道。 王夫人拖着迤逦长裙,走到他身边:“夫君……”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那张一贯嘻嘻哈哈的脸庞此刻敛去笑容,竟显得那么疲惫,甚至有些老态俱现。 “虽说他并非我兄长亲生,甚至还动手杀害了我的亲侄。但是这么多年……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我都把他……我……” “我明白。你不必再说了,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我也是一样的。” 薛正雍将脸埋进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着,忽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手挪开,却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时心急如焚:“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快躺下,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薛正雍用帕巾将血拭干,“受了点内伤而已,将养几日就好。” “明天你就别再往外头跑了,你看别家的掌门,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的?” 薛正雍似乎是想挤出个笑,但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那笑容到一半就堕了下来:“燃儿和玉衡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前些天连山脚的无常镇都出命案了,死了九个人。这时候让我坐着?” “……”王夫人睁着一双美目,无声地望着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你这内伤已至呕血,不可轻怠,你难道忘了兄长是怎么去的?” 薛正雍脸上最后一丝笑痕也凝住了。 他看到王夫人垂落眼睫,柔软的睫毛帘子下头隐约有水光潋滟,不由地心下恸然,说道:“你,你别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那我明天就待在门派里,哪儿也不去了,我休息一天,然后再出门,这样总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随你去哪里。” “哪能呢。”薛正雍苦笑道,“好了,别担心了。你看我这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事的。你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薛正雍果然就没有出门,但他也没有闲着,在藏书阁梳理着脉络,苦思冥想。 “尊主,少主给你炖了药,要趁热喝。” 薛正雍道:“放着吧。” 他正思忖到重要处,也没什么心思起身离开,一直忙碌到下午。后来因腹肋内伤发作,才想起来把已经冷透的药给慢慢喝了。 步出藏书阁,薛正雍问一旁守门的弟子:“夫人和薛蒙呢?” “少主刚刚从山脚回来,夫人在宗祠焚香祈福,要去叫他们来吗?” 薛正雍原本确是想与他们说说话,歇息片刻。但正要开口时,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他毕竟是年纪大了,不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受了伤睡一觉就能恢复得很好。 他不得不服老。 “算了,别去打扰他们。”薛正雍忍着疼痛,勉强笑了笑,“我去静修室打坐一会儿,若是有事,来那里找我就好。” “是,尊主。” 薛正雍抬手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聚变陡生,他整个心境都有些苍凉,这时候瞧着眼前的小弟子,不由地心中暗叹,真是最青葱的大好年华。 而他呢,如果能为了这些青年们的大好年华,再多做一点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走啦,那些被我翻乱的书籍,劳烦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人匆忙跑来,见到薛正雍就跪了下来,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禀奏道:“尊主!不好了!” 这一通咋呼激得薛正雍腹肋更痛。唉,真是的,早知道应当先让贪狼诊治一番再说。 他脸色微白,但还是忍着疼问:“急急慌慌的,怎么了?” 那名弟子心焦道:“丹心殿前来了上修界所有的门派,甚至包括了天下第一大派孤月夜。” 薛正雍心中咯噔一声,隐约已猜出了缘由,但还是道:“……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这段时日,有关死生之巅的状告和疑点实在太多。他们说再不能坐视不管了,要来逼问尊主,向尊主讨个说法。”那弟子越说越惶然,几乎要落下泪来,“尊主,看他们那个架势,恐怕是要逼得咱们散派啊。” “……”薛正雍脸色铁青,咬着槽牙,抬手在腹肋处几个穴位点过,忍着不适说道,“当真是非不分,欺人太甚。” 他扭头,对藏书阁的看守道:“此事先别与夫人言明,免得她太过担心。” “是。” 吩咐完之后,薛正雍一把将跪在地上瑟瑟无措的那个传讯小弟子拎将起来,沉着脸说:“随我到前殿去。” 第282章 【死生之巅】孤狼入绝境 丹心殿内, 薛正雍与众位弟子长老阴沉着脸, 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这些大门派的人几乎都齐活了, 就连还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虽并不想针对某个门派,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连日来指向死生之巅的线索实在太多了,他作为仙门魁首,也不得不率众前来。 而死生之巅的门徒这些天被接二连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 今天忽然便被指着鼻子骂“早有祸心”“藏匿罪犯”, 就更是一肚子火。何况上修界来势汹汹,言语间又多质疑鄙薄,谈着谈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浓重的火/药味。 “薛某再说一遍,死生之巅从来没有故意将禁术卷轴透露给墨燃,也没有纵容墨燃修炼此道, 没有偷炼珍珑棋子,更没打算靠此禁术一统修真界。还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请诸位讲理。” 上修界门派中, 以碧潭庄、江东堂和死生之巅结怨最深。 江东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与黄啸月划清界限的, 但骨子里却未必。他们互相看了看, 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门, 空口无凭。你虽说死生之巅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种疑团都指向贵派。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 “这些天闹得修真界血雨腥风的那些珍珑棋,被抓到的都跟你们死生之巅有关,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牵强。” 碧潭庄则有人出头道:“不知诸位是否了解过,死生之巅替下修界斩妖除魔,经常分毫不取,长达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们都抢着做,做完了还不求回报,一次两次大概是出于好心,但是二十年,诸位不觉得太荒谬了些吗?” 薛正雍怒道:“我与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个偷学禁术的侄子,养出了一个杀人劫狱的宗师。如今这两个最大的魔头都出自你死生之巅,薛掌门有什么颜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帮腔道:“不错。薛掌门话说的可真好听,哈哈,为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这世上谁都不傻,没有谁会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图回报。这背后定有阴谋!” “还有之前那么多来路不明的棋子,绝不会是一夕制成的。说不定死生之巅这些年,明面上打着除魔卫道的招牌,私底下却偷偷养出一波珍珑棋……” 薛蒙也在大殿内,他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蓦地立起,抽刀断案,杯盏哗啦倾倒,霎时满地狼藉。 “你们编够没有。” “……” 薛蒙抬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谣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巅撒野,谁给你们的胆子?!” 江东堂是强弩之末,接连死了那么多前辈之后,推举掌门已经有些胡来了。新代掌门职的是个瞧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就这样居然还靠着派中几位师兄的拥蹙与疼爱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规矩,二没吃过苦头,大概觉得天下人都会和她那几位倒霉师兄一样,为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娇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气嘛。” 薛蒙:“……” “你一生气,就不俊俏了哟。” “噗!”立刻有人笑出声来。 饶是殿内气氛紧张,听她这么一开口,不少修士脸上都有些绷不住。像火凰阁踏雪宫这样的大门派,弟子都用看痴呆一般的眼神看着这位“一派之主。” 这姑娘愈发觉得世上男人都为她倾倒,抬了抬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么委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一讲呢?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以我为首,上修界十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还佯作庄重的掌门们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庄的马芸是商人,对数字反应最快,他一愣:“啥?上修界几大门派?十大?” 踏雪宫宫主明月楼面无表情道:“她算错了。你当没听见就好。” 马芸是个和善人,立刻“哦哦”两声,笑嘻嘻地不插话了。 但无悲寺的玄镜长老、火凰阁上清阁的那几位道长脸色可不好看。不过,所有掌门的脸色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阴沉。 姜曦虽然没说话,但他显然被那女孩子的“以为我首”给冒犯了,正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掌门指环,一边郁沉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还在大出风头:“我们这都是在就事论事,大家各自表达一下想法,讲一讲猜测,那也没有错呀。” 薛蒙语气里星火四溅:“要讲故事回家讲去。在蜀中没你丫头片子说话的位置!” “?” 小姑娘一愣,居然刹那间泪水盈眶,转头对身后几位江东堂的大师兄大师叔抽噎道,“他、他不讲道理——他骂我……呜呜呜嘤嘤嘤,我不就说句话嘛,他怎么这么凶啊……” 姜曦:“……” 明月楼:“……” 玄镜长老:“……” 在场有人小声嘀咕道:“江东堂算是完了。” “这小女孩谁啊?还不如黄啸月呢……” 梅含雪也在人群中,他闻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这么说,比黄啸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长得不错。” 这丫头片子一哭,江东堂立刻有她的师兄急了。有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物先是给她掏手帕擦脸,随即扭头,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这不是楚宗师的徒儿,墨宗师的堂弟。” 如今楚晚宁和墨燃对于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龙的逆鳞,哪里能提? 薛蒙危险地眯起眼睛。 偏生那家伙还不知道,唇齿一碰,讥讽道:“你一个罪犯之徒,魔头之弟,哪来的脸面威风凛凛?” 话音未落,龙城光寒,蓦地指向那人脖颈!四座皆寂。 那人没有想到薛蒙居然会直接动手,隔着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见薛蒙眼神极冷,理智难存,不由地小脸更白,张了张嘴却也不敢再吭声。 “是啊,我是威风。难道我不能威风吗?” 薛蒙用刀尖戳着那人的脖颈,他气的连手都在颤抖,力道难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肤,白刃见血。 “倒是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死生之巅,对我出言不逊?” 薛正雍见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蒙儿,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头:“我难道要由着他们说?!” 薛正雍:“……” 薛蒙将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开,虎狼般的目光逼视过每一个胆敢瞧着他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开口,哪怕竭力维持着镇定,嗓音里仍有一丝愤怒的颤抖。 “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死生之巅未行不义,弟子门徒四处奔波——为的是什么?名利?钱财?禁术?” 龙城高悬,雪光潋滟。 “诸位仙长,义士,豪杰,掌门。”一字一顿,字句破空,划破众人颜面,薛蒙赤红着眼,“我来问问你们……” “二十年前,无常镇即将沦为鬼镇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三年前,彩蝶镇结界又损,鬼魅横行,饥民流离失所,你们又在哪里?”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潋起,声嗓却兀自狠倔着,沉冷着。 “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们恳求援手,求你们怜悯相助,有用吗?儒风门当年除魔要付多少钱两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请的动诸位大佛。” 众人被说的有些赧然,有人确实在低头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试图把污水全都往儒风门一个门派身上揽:“不错,儒风门当年确实黑心了点,但那与我们没有关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钱财也不过几百银,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几百银。”薛蒙忽地嗤笑,“道长,你去蜀中的乡镇看过吗?” “……” “你去看看蜀南边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脚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们‘只’收几百银。” 玄镜大师叹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顿了顿,却话锋一转。 “然而,不论如何,死生之巅确实出了弟子修炼禁术一事。且还有长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阁法场,甚至为了脱难,杀害天音阁十一名修士。就这两宗罪,死生之巅也是难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犹如黑云覆压眉间:“大师,天音阁当时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是想要了我师尊和墨燃的命!我师尊不走,还要坐在原处等死吗?!” 他性子猛烈,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立刻给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这话的意思,薛少主竟认为楚晚宁和墨燃做的没错?” “杀了人还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观念,令人齿冷,我看这死生之巅,是当真不能再留了。” 听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气血上涌,伤处疼痛更是剧烈。他十指暗自捏紧,忍过这阵疼痛,而后盯着说话的那个人看,面目变得极其阴沉:“这位仙长恐怕是在说笑。” “他们没有说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寻着声,缓缓转过头来,他喃喃道:“姜曦……” 从开始到现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没有开口相帮。他一身淡青色绣银线杜若华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实并不想趟这滩子浑水,但再不开口,恐怕场面会愈发焦灼,所以他才动了动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规矩,若有弟子修习禁术,无论该门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属教官不利,监察无方。” 薛正雍脸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为杜绝后患,一经发现,此类门派当立时遣散门徒,强令锁闭。这一点,薛掌门不会不清楚。” 确实不会不清楚。 但是,这一条规矩虽然拟定,百年来修真界却没有真正遵循过。 一个门派有多少弟子?每个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回首前尘,无论儒风门、孤月夜、甚至无悲寺、上清阁,哪一家没有出过几个修习三大禁术的人?譬如怀罪生前就以重生之术而闻名——谁会因此去围攻无悲寺,要让方丈闭寺? 这条规矩说白了只是为了约束,却从来不去兑现。只有今日这种情形,墙倒众人推,他们害怕死生之巅藏有阴谋,才会抬出这一纸空文,逼着死生之巅倒派。 薛正雍没有答话,只是形容灰败,盯着姜曦,似是被围到绝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问姜曦:“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姜曦答:“我觉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无法可替贵派辨。” “令文……”薛正雍蓦地笑了,指节摩挲着座椅边缘的兽首浮雕,闭目长叹,“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还是说严便严,说宽便宽,一点也没变。” 姜曦似乎本身对这件事便心有抵触,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倒是旁边其他几个门派的尊主开始出头,说道:“请薛掌门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巅。” “触罪当罚,薛掌门心中有数。” “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啊,你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难道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声中,有人转头又对姜曦道:“姜掌门,我们来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镇的状诉,死生之巅这次是难逃其咎,你是众门仙首,好歹再表个态吧。” 姜曦:“……”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过了一会儿,缓声开口:“贵派确实存疑甚多,而今时局动荡,不可轻纵。薛掌门,死生之巅依律当作散派处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证的证据,那也可以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来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恶劣,此时居然还被一个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说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绪更差。他额角青筋微动,继而眯起眼睛,“跟你讲过很多次了,长辈说话,晚辈要学会闭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样是少主出身的南宫驷,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听他言辞刻薄,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自己面前立着的那个修士踹开,径直朝着姜曦扑掠过去,猛地拽紧了姜曦衣襟,将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无恨生的:“姜曦!!你还好意思拿我和南宫驷比较?你自己怎么不与南宫柳比试比试?”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发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点你一句。放手。” 薛蒙浑然不加理会,他已被逼得有些疯狂,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在我看来,你比南宫柳更不配做众门之首这个位置!你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你……你……” 众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从来不信有人会对一派尊主无礼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银牙咬碎。 “姜曦,你个畜生。” 这还了得,丹心殿瞬间炸了锅。 “薛蒙!你放肆!你一个晚辈,怎么和尊长说话的!” “什么天之骄子,修养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错骨的脆响。 “唔!” “蒙儿!” 姜曦犹如弃置残渣,冷冷将薛蒙甩到一边,仔细抚平了自己衣冠褶皱,而后才开口。 不是对着薛蒙,是对着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脱臼,却仍怒嗥着要冲上来,但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会让他如愿,纷纷拔剑阻拦。 姜曦终于没了耐心,眉宇间簇一团火,厌烦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巅必须散派!” 黑压压的人群逼过来,没什么比恐惧一样事物能让人更团结,不同的嘴里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意思—— 死生之巅今日必须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第283章 【死生之巅】烽火终燃起 丹心殿内的气氛绷到极致, 一点即燃。死生之巅的弟子与上修界诸派弟子对峙而立, 互不相让。 弓弦已满,再拉下去,要么弦断,要么箭出。 这时候,人群中忽有一人站出来, 却是踏雪宫的宫主,明月楼。 明月楼嗓音温和悦耳, 打破了这危险的死寂:“烦请诸位稍等, 令文是死的, 人是活的。诸位将心比心, 想想看,如今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死生之巅炼制棋子,硬作散派也确实有些过火。我看要不这样, 暂且收掉死生之巅的禁术残卷,谨慎审夺再做决断吧。” 玄镜大师摇了摇头:“明宫主与薛掌门私教笃深, 未免有所偏颇。死生之巅已经触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哪里还需要再谨慎审夺?” “方丈此言差矣,这条规则许多门派都触犯过。”明月楼和声细语的, 态度却很坚定,她温声道,“若要盘算, 我还没有忘记贵派的怀罪大师。” “你——!”玄镜脸色一暗, 随即一拂衣袖, 重新收拾好面上庄严,双手合十道,“救人之术,岂可与珍珑棋局相提并论。” “那救人之术算不算三大禁术?”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这时候,离他近的几个人已经觉察了薛正雍的不对劲,这个平日里威风棣棣的男人气息略急,嘴唇的颜色更是青白。 玄镜道:“……自然是算的。” 薛正雍闭着眼睛,喘了口气,然后才重新盯伺着玄镜方丈,沙哑道:“既然如此,大师怎可因为重生术能救人,就将之排除于规矩外呢?” 玄镜踟蹰半晌,不知如何辩解,生硬道:“这不是一码事。” 死生之巅的弟子则怒而上前,责问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上修界修炼禁术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如果因为这个规矩要严惩我派,是不是也该一并将你们都关了?” 贪狼长老阴森森道:“无悲寺有怀罪,孤月夜有华碧楠,为什么只拿死生之巅说事?姜掌门要让死生之巅关门,不如先以身作则,就此宣布孤月夜解散。” 不成想被这样反将一军,众门派都有些心虚,方才叫嚣厉害的那些人此刻也都纷纷安静下来,不想把祸水往自家门前引。 薛正雍轻咳数声,睫毛下垂,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迹,抬眸强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并且所谓死生之巅偷炼棋子,企图颠覆上下修界的无稽之谈也无法坐实,那么恕薛某无礼——请各位即刻离开。” “这……” 煞气腾腾地来,本一心以为能遣散这个异类门派,却没想到闹到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众人的脸色一时都有些难看。 姜曦本就没有逼迫死生之巅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此时见众人默默,他就闭了闭眼,干脆道:“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薛正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轻缓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但肋间忽地一疼,他眼眸扫落,见深蓝色的衣袍腰侧已有斑驳血迹渗了出来。 昨天受的伤当真是太重了。一会儿一定要找贪狼长老好好看看…… 他还没有想说完,外头忽有天音阁弟子持剑闯入殿中。他们个个面目冰冷,来势汹汹,一进门就朗声道: “薛正雍,你可真有脸面。死生之巅不曾私炼珍珑棋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没有想到天音阁会来人,都是一惊,纷纷回头。但见他们身后跟来了数十名唯唯诺诺的布衣百姓,其中还有几张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几个小村落的村长。 “怎么回事……” 天音阁一师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证据吗?带来的这些够不够?” 更有门徒对众人说:“死生之巅污脏之地,掌门狼子野心,这些年一直在蜀中广撒渔网,逼迫寻常百姓献祭童男童女来修炼珍珑棋局——这些都是人证,还有什么可辨的?!” 薛正雍蓦地站了起来,眼中焰电凶煞,喉中却血腥上涌:“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自己问问他们。” 那数十个村民犹如受了惊吓的鸭群,摇摇摆摆地簇拥在一起,瑟缩着,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先开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认出里头的一张熟面孔,愕然道:“刘村长?” 那刘姓村长猛地打了个哆嗦,余光颤巍巍地扫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鱼,游曳开去。 “你来做什么?”薛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有些天真可爱的,尽管这种天真此刻显得那么可怜。 “我……”刘村长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着袍角,他一直盯着地面,双脚打摆。 天音阁的人语气强势,提点道:“说实话,你若说假话,天音阁一贯秉公,绝不姑息。” 刘村长打了个寒噤,猛地跪下去,以头抢地:“我……我,我说!死生之巅这些年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说是分文不取,其实,其实一直在要挟我们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给他们……”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阁的嗓音却比薛正雍更响:“说下去。他们要童男童女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 “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含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 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 还是以性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龙城刀尖淌落,一滴,两滴。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 深渊坠入,凤雏难逃。 “啊!”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杀、杀人了……” “薛蒙滥杀证人!薛蒙疯了!!” 殿内霎时更乱,不知是谁先动的粗,压抑已久的怒焰喷薄崩裂。弓弦断裂,死生之巅诸人与上修界终于大打出手—— 私仇、恐惧、排除异己。 这一战包含的私心太多了,场面顷刻失了控。 一片刀光剑影中,薛正雍忍着创口剧痛,低吼咆哮道:“别打了,都住手!” 可死生之巅的人听他,上修界的却不停手。既然这样,争斗便还是停不下来,薛蒙的内心已经揉碎,稀里哗啦的不像样子,这种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湿红,他一边持着弯刀劈尽恶鬼,一边却不住地哽咽,不住地在哭泣。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凤凰儿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时的感受。 在醉玉楼里,一把柴刀屠尽全楼性命时,那种绝望、恶心、刺激、还有自我厌弃。什么都不再重要,怒火烧了他的心,唯血可熄。 忽地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进攻,那柄剑周身散发着莹莹蓝光,瞧上去极是眼熟——可薛蒙此刻想不起来,他只是对那个相貌丑陋的踏雪宫宫人嘶吼道:“滚开!!别拦我!” “别打了,再打真的会闯祸的,你冷静点。” 入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薛蒙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 痛苦与仇恨摧折着他的内心,一个人的隐忍终有极限,过了那一道坎,神亦为鬼,圣人也化作修罗。 一念佛,一念魔。 他的眼瞳烧红了,此刻只有恨,无尽的恨,从天音阁起就烧起来的恨,终于铺天盖地爆裂而出,顷刻将他吞噬。 “滚!” 龙城与那柄蓝剑铿锵碰撞,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逊色,与他缠斗对抗,一双碧色眼瞳紧盯着薛蒙的脸。 “你若再不冷静,只会害得死生之巅更惨。”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管?!!” 刀越劈越狠,剑却从容不迫,招招对撞。 碧色的眼瞳望着黑色的,那样熟稔的一双眼。 ……是谁…… “子明,别打了。” 低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感情不多,却仍能听出一丝焦虑与怜悯。 薛蒙疯狂而纷乱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线灵明,他猛烈凶煞的攻势稍停,胸膛却还在激烈地起伏着。 此刻已满面是血,发髻纷乱,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丑陋的陌生男子:“你……” 话未说话,就感到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起。 薛蒙蓦然回头,要抬龙城相架已经来不及,胳膊被划开一道狰狞血口,直见白骨!! “蒙儿!!” 薛正雍见爱子受伤,便从长阶上急掠过来相救。 天音阁那十余名精锐都是木烟离的心腹死士,此时目光一对,便纷纷朝着薛蒙扑杀而去。 这些人单兵实力皆与死生之巅长老相仿,他们一齐朝已经负伤的薛蒙祭出杀招,几可要了凤凰儿的性命。 “蒙儿……蒙儿!” 但是隔得太远,薛正雍根本过不来,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围将过去,将他团团困囿。薛正雍护子心切,强袭之下,亦是身负创伤,鲜血染透。 薛蒙咬牙挥刀欲上,一击,退了两人,但自己胳膊却血流如注,整个臂腕都在发抖。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当心!”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个碧眼男子替他挡住了一击杀招。 天音阁弟子眯起眼睛:“踏雪宫出叛徒了?要和死生之巅站在一起?” 那碧眼男子不答,佩剑凛然如霜,回头对脸色煞白而目光凶狠的薛蒙道:“去伯父那边。快点。” “我……”薛蒙捂着胳膊的刀口,事实上他根本捂不住,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气里,整条臂膀都被热血染湿。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目光往薛正雍处投去。 只这一眼,薛蒙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 他几乎是惨叫着,不顾危险踉跄着朝薛正雍奔去,嘶吼着:“爹!!!” 薛正雍眼神一凛,立时反应过来,他刷地抬手,以精钢护腕架住身后之人的攻势,紧接着一个反撂,将那人猛地摔击在地。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气,再不要命了似的挤到父亲身边。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又悲又喜:“太好了,爹,你没事……你没事……”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他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我要报仇,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没的命去,我——” “咳咳……” 话音蓦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 “爹……?”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爹,你怎么了?你……”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哑道:“停手。” “……什么……”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场激战,是他想要的吗? 到处都是呼喊,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幕后黑手还未揪出,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薛正雍道:“让死生之巅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们——” “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薛正雍面色灰败,“谁能得偿所愿?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 薛蒙不吭声了,只是双目赤红,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去……”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站在父亲身前,厉声喝吼道: “停战!都别打了!” 第284章 【死生之巅】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 薛蒙蓦地闭上了眼, 颊上湿热。 “别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烧起来容易, 熄灭却很难。丹心殿内一番乱战,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 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 薛正雍的叹息也罢, 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 哪怕听进去了, 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连三的血案, 天漏,珍珑棋局,孤月夜死了人, 江东堂乱作一团,碧潭庄无主多日,无悲寺佛门染血,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谁是主谋?谁在说谎? 没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 覆水难收。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胸膛起伏, 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 事情到了这一步, 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忍着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赶紧走。” “爹?!” “赶紧给我出去!!到你娘那边去,快些!” 可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各个杀红了眼:“薛蒙,你杀我师兄,我要你偿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处——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什么时候……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他从来没有……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混乱间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然后是…… 他记不清了。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他满手满脸都是血,满手满脸……满手满脸…… “啊!!!”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犹如濒死之兽,额角筋络凸起,目眦俱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杀人了……爹……我杀人了……” 他惶惶然转身,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后,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 “走。” 摇摇欲坠的男人,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 “蒙儿,快走。” 薛蒙僵立着没动,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刹那间血流如注,直可见骨。薛正雍暗骂一声,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猛然扎入那人脾腹。 热血喷涌!! “走啊!!” 薛正雍怒喝着,忽地瞥见一人,他厉声道:“含雪!带他出去!带他离开这里!”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此时终破重围,飘然而至,来到薛蒙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隐痛,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沉声道:“跟我来。” 他说罢,带着已经僵麻失神的薛蒙,往丹心殿的后门厮杀出去。或许是踏雪宫的倒戈让众人一时没有回神,梅含雪一直带薛蒙杀到殿门口,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两人扑袭,口中喊道:“杀了人就想跑?谁来偿命?!” 梅含雪单手拂动悬空的箜篌,铮铮数声,如金石破空,斥退前方敌人。正松口气,忽听得薛正雍喝道:“当心后面!” 猛地回首,但见一人满面血污,狞笑着挥刀斩落,要阻挡已经来不及——这时,忽然一把铁扇凌空飞袭,淬满灵力,它在半空打了个飞旋,径直朝着那个男人刺去,霎时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伯父……” “爹……” 那两个青年回头,薛正雍喘息不止,显然这一击已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那柄铁扇也在命中目标后铮然落地。 鲜血染满了扇面,无论是薛郎甚美,还是世人甚丑,那扇面上的字,都不再能看得清。 薛正雍朝两人勉强做了个手势,轻声道:“快……” 走还未说出,薛蒙促然收缩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满了灵力的重剑。一个江东堂的举着凶刃站在薛正雍背后,在薛蒙还未及出声之前,就朝着他的父亲—— 一劈而落!!! 失声。 薛蒙张大眼睛,忽然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响动。 就像沉寂在万里深的汪洋海底,没有风,没有热气,没有光。 黑的。 薛蒙浑身的血流都像是冻住又像是炸开,毛骨悚然,一双眼目眦俱裂,盯着眼前的那个人。 薛正雍因为前番看到儿子得救,脸上还带着一丝一缕的放松与欣慰,都定格在此刻。 竟生一丝安详错觉。 海很深,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水很冷,砭入肌骨,一生难除。 很静,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没有。 直到血水顺着裂去的天灵盖淌落,顺着眼睛,顺着脸颊。 两行,似红色的泪,滴落。 在这一瞬间,薛蒙似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或者这是一场梦境,亦或者这一切都还可以回头,都来得及。 可是不是的。 太迟了。人有关切,便有软肋。 战神亦会身死。 “爹!!!!!!” 一声嘶吼,山峦入海。 所有的寂静自此碎了——浪卷起,千堆雪,但见石破天惊,洪流倒灌,沧海翻波,惊涛裂天! 薛蒙疯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他濒死野兽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断去所有人手下的动作,众人闻声纷纷悚然回头—— 海浪分波,他从人潮中跌跌撞撞朝着薛正雍夺路奔来。 薛正雍一直站着,连脊柱都没有弯一下。他就那样盯着薛蒙,一双虎目睁着,一直睁着。那双眼睛让薛蒙觉得他还活着,还可以救回来,还…… 咫尺远的时候,薛正雍倒下。 噗通一声,几乎是直挺挺地栽倒。四下人散落,再无兵戈声。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他再也没有往前。 他就那样站住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从细小的战栗,变为剧烈的颤动,嘴唇,手指,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 他喃喃地,询问地,小心翼翼地。 他沙哑道:“爹?” 满殿血腥。 再也无人回答。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薛蒙慢慢后退,后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来。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无论是否阴错阳差,是否痛断肝肠,只要走落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丹心殿寂静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剧烈摇摆,而后跪坐于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他抬起手,试图擦拭,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泪珠成串淌下来。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呜咽犹如纸上墨,渲染开来——后来满纸荒唐,都是墨渍。 “爹……爹!!” 呜咽终成嚎啕。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无法站起来,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便在此刻真正结束。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不是…你听我说…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着薛蒙,紧张地咽着唾沫。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死。 “快去请王夫人过来。”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还没有站起,还在恸哭。他低声吩咐弟子,“要快,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脸上满是泪水:“可是师尊,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夫人从来不插手大事,她……”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有的没的。”璇玑道,“快去!”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泪,点头往后山奔去。 有掌门死了,一切才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殿内有人因伤口疼痛而不住□□,有人脸色铁青,有人抿唇一语不发。还有人轻声说:“怎么回事,薛正雍的能耐应当不止这么一点,怎么会躲不过去呢?” 他们并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无常镇诛魔伏邪,被珍珑棋子刺中,要害处受了伤。他们只是叹息着: “唉,掌门位坐久了罢,人都是会老的,英雄迟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语,薛蒙并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和仇恨渐渐被血色所覆盖,他哽咽着,啜泣着,恸哭着,最后,眸中一片红枫如海。 他抬起眼,盯着所有来犯者,那双眼里此刻烧尽了纯澈与真挚,唯有血与恨,仇与怨。 一声怒嗥!龙城暴起!! 杀! 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变得那么可怕,没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谁能拦着他?谁都拦不住他。 无悲寺孤月夜江东堂火凰阁……呸!他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张张厉鬼的脸,一个个扭曲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在炼狱在无间在漫漫无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为什么? 为什么二十年丹心可鉴,逃不过一朝算计,四五闲言? 为什么一辈子鞠躬尽瘁,终只是真诚错付,热血东流? 为什么斗米养恩,升米养仇。 为什么那么傻。 血流成河。 谁的话都听不见,谁的劝都成泡影。 薛蒙疯了,凤凰欲血,血烧做火,火里破空而出的是双目赤红的凶兽,满齿血腥,将每个试图阻挡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蝉鸣。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头,问:“吾儿以后想做什么?” “跟爹爹一样。”凤凰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说道,“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汉,惩恶扬善,不愧于心。” 血喷在他脸上,有人在凄声惨叫。 他杀了谁? 好像是谁的姐姐谁的妻子。 无所谓。 死吧,杀了就杀了吧,反正他已经不干净了,反正是他们自找的……是他们逼他的!! 他疯了一般屠戮着,人群聚散。他听不到……听不到……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响起。 “蒙儿。” 如掐七寸。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颤抖的声音。 柔弱犹如盘香袅袅升起,指端一掐烟雾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别让他再发疯!” 四下有人扑来。 “蒙儿……” 薛蒙是被群狼围攻的虎豹,他浑身都是血,胳膊已经抖得不像话了,这一战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只手臂握刀。他眯着眼,有血水从眼瞳处淌过。他木僵地转过头。 丹心殿后门大开,茫茫天光洒进来。 王夫人出现在门口,一袭素白衣衫,她身体羸弱,性情温和,从不插手殿前事,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此刻她才闻讯赶至,昔日云鬓佳人,已是泪湿袄裙。 薛蒙沙哑地,嗓音破碎支离:“娘?” 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行礼跪落:“夫人。” 长老们亦行礼:“王夫人。” 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唯一的艳丽是耳坠上的珊瑚红珠。她没有吭声,先是看到丈夫的尸体,身形猛地一晃,而后又见薛蒙被人趁机压制跌跪在地面,脸色更白。 门人都忧心于她如此柔弱之躯,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可是王夫人只是微微颤抖着,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成功说出话来。 但第二次,她开口了。声音喑哑得厉害,却极力平稳着自己。 “放开他。” 三个字,是轻轻对着那些粗暴压制着薛蒙的人说的。 那些人许多都没有直接见过王夫人的面容,此刻瞧到,只觉得是个软弱不堪的女子,便极尽凶狠地对她说:“你儿子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放?!” “必须带去天音阁羁押审判!” 王夫人眼中含着泪,却依旧一字一顿地:“放开他。” “……” 没有人放手,都在僵持着。 王夫人微微仰起头,似乎想把泪水忍住,但却没有成功,苦咸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然滑落。她闭上眼,纤细的身子在微微战栗,弱如风中飘絮。 有人说:“死生之巅今日拒不闭派,且伤及上修界修士无数。墨燃和楚晚宁的事情更是存疑,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讨个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夫人,对不住了。” 王夫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再去看丈夫的尸身一眼,她默默地在自觉散开的众人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走上丹心殿高阶,立在尊主之位前。 站定。 下面嗡嗡的皆是人语响:“薛掌门的死纯熟意外巧合,但薛蒙却是故意屠杀。” “没错,必须要带走他。” 声如潮汐,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有风吹进殿,帘帷飘拂,罗幕清寒。 “薛蒙罪无——” “砰!”地一声响! 满殿皆惊。 拍桌子的竟然是这个蒲草般软弱的女人。王夫人双目已睁,一张芙蓉般的俏丽面庞涨得通红。 她不知当怎么发火,可怒意却已烧了她的心。 她立于殿前,目光掠过所有人—— “蒙儿是我的孩子,燃儿是我的侄子,正雍是我的丈夫。” 她嗓门不响,但字句清晰且决绝。 “你们,挖去我侄儿的灵核,伤及我丈夫的性命。如今,还想当着我的面,带走我儿子不成?” 江东堂女子最多,却反而最不能理解王夫人的心情。 立时有女修冷然道:“王氏,你讲点道理。” “不错,若非你侄儿修炼禁术,我们何必要挖他灵核?若非你丈夫不听劝告,何至于酿成如此惨剧?若非你儿子杀人无数,我们又怎会带他走?王氏,你护短也要有个度。” 众门派此时已与死生之巅仇怨骤深,都不愿轻易放过他们。 “闭派关门!” “把刚才动手的人都带走!必须严惩严审!这些杀人魔头,难道都要放过吗?” “一个都不能放过,都抓起来!” 王夫人立在殿堂之上,面对这一片乱象,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未亡人在此,若我活着,便不允许你们再动死生之巅分毫,再动我儿子分毫。” 下面的人听了只觉得她好笑,唯有姜曦微微变了脸色。梁柱边,江东堂一女修首先出声:“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王夫人慢慢走下殿堂台阶,她不理睬那个女修,只是对所有盯伺着她的人说:“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又算什么本事?” 走下最后一阶,她在绣着杜若纹的暗红色地毯上站定,抬起一双秀美的眼,面容仍柔婉,目光却坚决。 她抬起手,动了动,摘下了腕子上的一道银镯。 那个嘲讽她的女修眯起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王夫人抬手,不知为何掌心中忽然起了一道耀眼红光。她指间一合,那纤细手指竟生生将银镯捏成齑粉!! 许多人都骇得猛退一步,就连死生之巅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薛蒙亦是满目愕然。人群中唯有姜曦——只有姜曦。 他盯着她,面色极其难看,但却没有半点惊讶。 “死生之巅,死生不改。在场诸位,若要本门闭派,上前——” 王夫人将那银镯的残粉拂落,抬眸,说了一句让众人为之悚然色变的话。 “与我一战。” 第285章 【死生之巅】凤凰燎天日 随着银镯破裂, 响起一声遥遥凤啼,火舌在王夫人身后笼成莹莹雀羽,刹那间红光迭起, 烈焰冲天!那凶煞暴躁的灵流犹如熔岩奔,涌吞噬万物。 她站在火里, 抬起素手纤纤,那只手中立即有大片流火聚集涌入,盘斡掌中,嘶嘶作响。 “怎么回事?!她不是灵力薄弱吗?”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个学不来法术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蒙几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 厉声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王夫人闺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很快便消殇不见,她看着姜曦:“姜掌门, 我若不做到这一步,你们会退吗?” “……” “会放过死生之巅, 放过薛蒙吗?”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 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说。” 王夫人摇了摇头:“我已被你们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 没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门,到此为止了。” 凤凰长啸,王夫人的衣摆猛地翻飞乱舞, 眼瞳渐渐爬上血红颜色。有眼尖的人发现她腰际处开始散发出橙红色的强光, 透衣而出, 不由惊呼道:“那是什么?!” 姜曦暗骂一声,回头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还没有了结,薛蒙还……” “想死你就留着!”姜曦怒道,“这是孤月夜的凤凰天火!!你们要不要命了?!!” 一听凤凰天火四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阶女弟子在腰际刺下凤凰文身,于危难时可引爆凤凰天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归知道,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邪火。 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少则毕生修为,多则性命堪忧。 一众修士急急慌慌如丧家之犬,涌出丹心殿,争先恐后地朝着山脚下御剑而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内霎时不剩几个人留着。 姜曦还没走,他束发的帛带在风中猎猎翻飞,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灵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几乎是有些不解的,眯着褐色的眼瞳。 似是愤怒,又似悲伤。 “你那种暴虐灵核,点凤凰天火?你护得了你儿子今天,但之后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连我儿今日安平都无法相护。”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积越烈,这种邪火一旦点燃,势必爆发,无法熄灭。 她走上玉阶,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赤红的眼眸扫过殿内死生之巅的所有弟子与长老。 “诸位同门。”她敛衽一礼,“正雍生前与我,都已信燃儿临别时所说真相。今日众门相逼,天音阁行事诸多蹊跷。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众门人愀然,一双双眼睛都望着这个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溅落华光璀璨,斑驳碎影。 “死生之巅立派二十余年,未伤无辜,未行不义,哪怕遭毁谤诬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单薄,不能申明真相,还归公道。今日别去,所托有三,望诸君念在昔日情谊,不吝相助。” 众弟子纷纷垂眸含泪道:“悉听夫人吩咐。” 薛蒙则哽咽着喃喃道:“娘……” “凤凰天火爆裂后,至少三日不熄,旁人无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诸君保全生息,暂离死生之巅,各自谋生。” “这……” 贪狼摇头道:“宁守门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闻言笑了笑,说:“这不是走狗散。昔闻儒风门南宫长英仙长有一句话,所言甚是。” 她看过殿内的所有门徒与长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那赤红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温柔流水,潋滟流光。 “南宫长英曾言,无论儒风门立派与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着‘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其门不亡。”王夫人顿了顿,说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说的,也是一样。” “夫人……” “诸君离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论时,若仍有心,亦可归于此地。” 殿内一时无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们悲伤饮泣,泪湿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请诸君莫要与燃儿、与玉衡为难。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儿所言并未虚假。” 以长老为首,众门徒纷纷低头,沉声道:“死生之巅门人,绝不与墨公子,玉衡长老为敌。” “那,第三件。”王夫人叹了口气,“我恐时空生死门如燃儿所说,不日后将会开启,届时……”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但还是慢慢说了下去:“届时还望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贪狼脾气骏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护的?!” “夫人方才不在,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脸有多恶心!” “下修界那么多人,走狗有,恶人有,善意未必终会得到回报。”王夫人轻声说,“可是正雍当年立派,并非是为了得到赞誉与感激,而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一颗真心。” 她的眼瞳越来越猩红,腰际的凤凰文身也越来越明亮。 王夫人站在冲天炽烈的火光里:“诸位,这红尘何其广大,公平二字实在太过虚渺。但即便如此,行我仗义,端我丹心,仍是我辈尺寸之身可行之小事。”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所以,如果死生之巅因为那数十个叛徒、因为蒙受了不公,变得一蹶不振,自此视众人性命于不顾,成为第二个儒风门……那才是正雍最痛惜的事情。” “我们改变不了恶,也没有一双看破人心的眼。但至少可以做到,别让恶意和仇恨改变我们。” 王夫人最后微微笑道:“愿诸君此生,一片丹心,永志不改。” 话音落,焰欺天。 凤凰天火的封印终于彻底解开了,王夫人看似羸瘦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淌出强悍力量,霎时间一股热浪焰流如同山洪决堤,自丹心殿砰地奔出,浩浩汤汤汹涌向前—— 青天殿,舞剑坪,孟婆堂,奈何桥……两座山峰,一池江流,霜天殿,红莲水榭…… 刹那间,尽数被灵火所笼罩。 这些火焰能识主人意志,对于死生之巅一草一木,皆是裹挟而不烧,就像此刻还立在殿内的那些长老和弟子,虽陷于火海中,却并未被天火灼伤。 王夫人道:“走吧。” 没有人动弹。 她便叹气,又催促众人:“走吧,还傻站着做什么?快都走吧。” 反复多次,才陆陆续续有人低着头,慢慢离去。丹心殿渐渐空旷,到了最后,唯剩薛蒙与姜曦二人。 姜曦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去,王夫人却唤住了他:“等一下。” “……你还有身后事要交代?” 火光中,王夫人脸上的神色瞧起来并不那么真切,时明时暗,时冷时暖。她踌躇良久,似乎在受着某种心底的煎熬,最后她闭上眼,把心一横,轻声道:“师弟,你近前来,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此言一出,薛蒙和姜曦都是怔愣。 薛蒙实在想不到王夫人究竟有什么话,竟需在这个时候单独告诉姜曦的。而姜曦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微微眯起眼瞳,不曾动弹。 他与王夫人虽是同门师姐弟,但后来分道扬镳,已是多年没过私下会面。再加上薛正雍新丧,自己亦是声讨死生之巅的一员——要说提防,他不是没有。 姜曦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 “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给别人听的。” 王夫人见劝不动姜曦,便转头对薛蒙说:“蒙儿,你先下山去。娘有几句话,只能说与姜掌门一个人知道。” “娘……?” “快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薛蒙脸上脏兮兮的全是血污,眼泪流下来,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他狼狈地抹着面颊,哽咽道:“我不想走……你们都在这里……我哪儿都不想走!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你若不想走,便去霜天殿等着。”王夫人叹息着,“待娘把事情与姜掌门说完了,就带着你爹过去。” “……” 王夫人此刻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嘴角亦有血迹渗出,她颦眉轻咳,轻声道:“蒙儿听话……” 薛蒙不住地摇头,以手抹泪,却也知道母亲此刻爆了凤凰天火,亦是命不久长,自己不该违逆她的心意,糟践她最后的时间。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偌大的丹心殿内,到头只剩了孤月夜这同门师姐弟两人。 薛蒙走后,支持着王夫人的那最后一口气就此散去,她颓然跌坐于华座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强自镇定的模样。 她望着眼前的台几,愣了很久很久,泪水顺着羊脂软玉般的面颊簌簌淌落,而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呕血。 姜曦立在原处,他见王夫人咯血,似乎想上前,但最后仍是没有动弹。再过一会儿,他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想说什么。” 王夫人咳得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 姜曦见状,眉心紧蹙,阴郁着脸道:“你因当年修炼一事,灵核日趋暴虐,后来连继续修习法术都困难,何况引爆凤凰天火?这会要了你的命。” 王夫人缓过气来,睫毛濡湿,看着台几,眼神有些茫然:“是,我知道。” 火海如潮,淹及了他们却烧不到他们。她与姜曦之间,宛如隔着一重猩红色的海。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姜曦等了片刻,见她仍垂目不言,终失耐心。 他转身欲走,却听到轻轻的一声。 “师弟。” 烈焰飞舞,如红尘滚滚。 “你是很瞧不上蒙儿吗?” 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姜曦心中竟隐有不安:“什么?” “你在儒风门第一次见他,就与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随后来了,只怕你就要与他动手。”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他性子确实不算太好,但请你看在他与你年轻时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姜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脸,问:“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这片岑寂如滚滚雷云覆压在二人上端,仿佛随时都会暴雨滂沱,天地色变。 在这沉默中,姜曦蓦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冷。他不吭声,指捏成拳,等着王夫人开口。 “薛蒙……” 王夫人轻声叹息,却如紫电裂天,惊雷破空—— “薛蒙,他其实与你很像。师弟,你明白吗?” 哪怕心里有那么些预知,但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姜曦脑内还是嗡的一声,思绪霎时一片空白。 谁与他像? 薛蒙?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暴躁无礼,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后生? 荒唐…… 大殿内死寂,姜曦咀嚼着她的意思,那些尘封的真相犹如玄冰皲裂,层层破开。姜曦面上纹丝不动,但血却已凉透。 他几乎是有些栗然,又觉得极荒谬。 他蓦地回身,紧盯着王夫人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他知道绝无可能。那句话虽轻,可是一字一顿,清晰如水,透过熊熊烈火向他奔袭而来。 在他眼前,成了骇浪惊涛。 “姜夜沉。”王夫人慢慢地,抬起湿润的睫毛,一双黑瞳望着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 第286章 【死生之巅】郎薄郎情深 “……”几许沉默, 姜曦近乎是嗤笑, 但眼底却闪着悚然,“王初晴,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华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 颅内似有山石崩裂,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姜曦态度虽硬,但王夫人的这句话已令他由惊到惧,由惧到疑,由疑到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自己孑然独立, 于尘世间再无亲眷——子嗣?这个时候告诉他薛蒙是他的儿子?简直……荒唐至极! 王夫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喘了口气, 似乎觉得耻辱,却仍坚持着说:“当初的事情, 师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儿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决计不会骗你。” “……” 姜曦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笑了, 他极少有这样纵情大笑的时候, 笑着笑着眼底满是嘲讽与狂怒。 银牙咬碎,字句森寒。 “我儿子?师姐想要托孤, 与我说一说情未必不可, 何苦编这样可笑的故事!令郎性情模样, 身形脾气, 何曾与我有半分相似?” 大抵是因为心里强烈的不安, 他极力不认,张牙舞爪。 “你与薛正雍丢下的摊子,竟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赚我来收拾?薛蒙薛子明怎么可能是我儿子!!” 心中却颤抖得厉害,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对他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岁,想一想当初王师姐是如何离开孤月夜的,你叩问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 有何可想! 他几乎是困兽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齑粉。 凭什么想? 独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生的是一副他极其讨厌的模样,还认他人做父那么久。 好荒唐。 他姜曦又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滥好人,绝不去做那没头没脑的傻子。他绝不会上当,绝不会听信这一通笑话,绝不会…… “雪凰。” 万籁收声。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灭,姜曦如置漆黑长夜,四顾茫然。 他第一次这样茫然。 王夫人望着他,说:“雪凰。” “……你什么意思。”嘴唇嗫嚅,已渐苍白。 王夫人轻声地说:“师弟,你不会不懂。” “……” 他确实不可能不懂。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虽然也能动用,但却无法发挥出神武强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亲,才可能令雪凰心悦诚服。 姜曦霎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都不需要去尝试,王夫人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绝路。 他哑然了。 “……这件事……” 过了很久,姜曦才脸色煞白,沙哑着开口。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是疲惫的:“这件事,薛正雍他……也知道?” 王夫人道:“他一直都知道。” “……”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温柔又痛苦的。 ——薛正雍见她的时候,她十七岁,正是芙蕖初开的好岁月。 那天,他骑着小毛驴,叼着根狗尾巴草路过扬州,正巧见到了来口岸采购布料的王初晴。孤月夜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他谁都没有瞧上,唯独瞧中了人群里的王姑娘。 薛正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笑嘻嘻地去跟她打招呼。 其他女修嘲他轻薄,王初晴则性子温柔,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劝了他几句,便低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姑娘温柔又好看,薛正雍对之一见钟情,便隔三差五地去孤月夜寻她,一年两年三年,中秋端午上元,都来找她。寻到最后孤月夜都在传她与一个小混混有染,饶是王初晴脾气再好也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赶他走。 薛正雍那会儿也是个小无赖,不走。 王姑娘就说,你走吧,你这样我很为难。 薛正雍就说,你没有相好,我也没有,我就来看看你,要是你哪天嫁人了,我就马上消失。 王姑娘无语。 薛正雍就笑,真的,保准消失的比闪电还快。 他顿了顿,又颇有些在意地问她:“你……你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王姑娘的脸霎时就红了,她低下头,娇花照水,轻声道:“没有。” 却不是一句实话。 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那人非但是她的心上人,还是孤月夜众多女修的梦中情郎——她很喜欢姜曦师弟。 但孤月夜的每一个弟子都知道,姜曦是个人渣。 他在同辈中,有着最英俊的相貌,最凌厉的身手,最动听的声音。 以及最油盐不进的心。 这个人性子孤僻,言辞刻薄,但能力强,手腕狠,长得又极其好看——这种俊杰很容易收割少女的芳心,但姜曦只把芳心当猪心,他从来不会去珍视任何人,女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嫌人家叽歪,男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骂对方变态。 姜夜沉就这样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向来伤人而不自知。 和许多师姐妹一样,王初晴也一直暗自喜欢姜曦,但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绝色,年纪也比姜曦大,所以根本不敢大胆表白,毕竟姜曦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好意。别人夸他,他听不见,别人捧他,他不领情,别人若是胆敢与他示爱,他就会把对方骂到连亲娘都不认识哭着跑开。总而言之,能与姜曦袒露心事的,都是豪杰。 王夫人不觉得自己是豪杰,所以她原以为这份情意最终会与她的岁月时光一同消磨到老,最后带入棺中封存。但是,有一天,掌门找到了他们俩。 掌门说道:“孤月夜是最擅修寿数养元神的门派,弟子大多都能活至百岁以上。且历代掌门都在苦修延年益寿之法,希望找到能长生不老的途径,不飞升也可逍遥人间。” 的确,为了长生不老术,孤月夜掌门做了这样那样的尝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九天玄女留下的双修之法。 她与姜曦一个是至纯的水系,一个是至纯的火系,两人又都未经人事,最适合在一起修炼。当时掌门找到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二人结伴修行。王初晴因爱慕姜曦已久,心中极是喜悦。但姜曦却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这个人专心向道,极其厌恶情爱琐事,认为那既麻烦、又无用。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谈情说爱是病。有病早治。” ——这话出自孤月夜第一美男姜曦之口,不知伤透了多少女修的芳心。 在姜曦眼里,哪怕是玄女房中术也不该带上任何感情,双修就是双修。既然掌门请求了,那么他也不多啰嗦,便与师姐按宗卷秘籍所述,闭关修行。 可是,少女眼中的爱意是藏不住的,一来二去,姜曦渐渐也明白了这位师姐对自己的心意。 这让他很烦躁,也很不安。 他与她修行,只因命令,毫无私心。更何况这双修秘术本身要求的就是不动凡念,男女结合时亦是为了灵流相融,决不可有情爱旖欲。 因为这个缘故,姜曦与师姐严肃地提了很多次,让她收心静思,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 “你若心怀杂念,如此双修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灵核暴虐。” 可王姑娘哪里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呢?终于有一次,在修行结束之后,她因心绪不稳而灵流大乱,神识亦不清。姜曦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她的炎阳灵核压制住,他为此大怒,问她为何屡不听劝,成日胡思。 “若再这样下去,别修了,会害死你的。” 她那时也是难过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含着泪,豁出去问他:“夜沉,你修行,只是为了掌门的命令吗?” 姜曦脸色极为难看,反问:“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虽然早已知道姜曦冰如冷泉,心如铁石。但真的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她仍是忍受不住,眼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她觉得丢人,抬手胡乱抹去了,可泪痕不绝,令她愈发难堪,她匆忙起身,哽咽道:“对不起。” 而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姜曦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寻她,路上瞧见她,也不再和她说话。 孤月夜的一些年纪小的貌美女修看出了端倪,都聚在背地里笑话她:“当初眼巴巴地凑上去,还以为自己就此能攀上姜师哥呢,怎么可能。” “双修就双修呗,她偏偏自作多情。要是修到走火入魔,平白还要连累我们夜沉师兄,真是害人不浅。” “算了吧,什么双修呀。师兄和她做这些事情,是为公。她与师兄做这些事情,是为私。她怀着的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呵,我看她就是想白白占师兄的便宜。” “王师姐岁数比我们大,脸皮也比我们厚哟。” 这些话,传着传着,传到了照例又赶来寻王姑娘过中秋的薛正雍耳朵里。 薛少侠憨直但并不蠢笨,一来二去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立时怒气冲冲地收拾了那几个饶舌的小丫头片子,而后跑去寻到了王姑娘。可见到她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瞧着她:“你……” 王初晴抬起眼眸,通红红的,刚刚哭过。 薛正雍手忙脚乱地:“你别哭啦,你别停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我……” 王初晴立在柳树旁,将目光转向粼粼湖水:“以前没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 “……嗯。” “那你怎么还不走?” 薛正雍就挠挠头:“可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我……我总还能跟你说说话吧,他又管不到。” “……” 见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犹豫了:“他管得到吗?” 王姑娘低下头,轻声说:“他不会管。” 姜曦与她而言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师门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派中人人都说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只因不愿接受别人的爱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的感情,从来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希望,是她们如飞蛾扑火,明知他冷酷无情,却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去。 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堪,想放下了。 但是,阴错阳差的,大抵是因为负责药膳的弟子糊里糊涂,之前某一天调配药剂时出了错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姑娘发现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觉得慌张又无助,不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师姐妹们又会怎样议论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会是怎样的态度。她左右无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去找掌门。 可来到掌门屋外,还未敲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姜曦在说话。 “师姐凡心不定,灵核越来越暴虐,如今一点小法术施展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流,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她身。恳请掌门收回双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炼。” “唉,曦儿,不如你再与她说一说,或许能……” “不用再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多次,但她并不适合这一道。”姜曦说,“初晴心思太容易动摇,没用的。” 掌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姜曦道:“若无人可清净断念,便不修了。” 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净断念是双修之道里最难过的一关,也不知道孤月夜这数十年内,还能不能有一个像你一般心无旁骛之人。” 姜曦倒是没有立刻离开,他原处站了一会儿,问道:“这很难吗?” “难极了。”掌门看了他一眼,“你与王初晴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姜曦几乎是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动摇?” 掌门盯着姜曦看了一会儿,从这个青年的眼中,他没有看到半寸虚伪,这于是令他倍感惊讶,他斟酌了片刻,问:“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么?” “大师姐。” “双修的时候呢?” “……双修的对象。” “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 见掌门有些复杂的神色,姜曦皱了皱眉:“难道该有其他吗?” “不是。”半晌之后,华发已斑的老掌门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弟子双修一直过不了情关。你是第一个。……但可惜,也不知谁能与你完成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门也罢,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对话已尽数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说,前番王姑娘还怀有一丝幻想,半点希望。那么这一番对白,却令她遍体生寒,颜面尽失。 太难堪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门派立足,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经要被师姐妹们戳断,若是让人知道她还不慎和姜师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门派。星夜逃离了霖铃屿。 “……你不是与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蓦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个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没有接触过任何女色,而当年对这个大师姐,他也觉得自己毫无感情可言。可后来听说王夫人与薛正雍私奔离岛,他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长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这个对自己饱含深情的师姐,还不是说和别人走就和别人走了。 自此,他对情爱之事愈发厌弃,甚至有些齿冷。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终于从大师姐口中听到了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当时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华,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很久,姜曦才极为生硬地说:“那你……你又何至于要离开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于一个屋檐下了,师弟。”二十年之后,王夫人终于能这样平静地望着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有颜面再立足于师门。” “……” “我想要把蒙儿扼杀于腹中,却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蒙儿都已经一岁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咳血。 当年走火入魔,修至灵核暴虐,这些年一直在压抑着,从来也不动用法术。如今,凤凰火起,烈焰冲天,她的性命也已至尽头。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乱了,她说:“师弟,所谓的正雍掳掠我回死生之巅成亲,是他对外放出的话。他从来都怕我难堪……也怕蒙儿难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尸身上。 却只是须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对她说:“好啦,从今以后,往事都别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个坏家伙尽让你丢脸。我可不会。” “你跟我在一起,这辈子我都要让你风风光光的。” “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王夫人将脸转开去,她在细细地颤抖。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时候,她从不必抛头露面,也从不会被人为难。她流的眼泪,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后。 “这么多年,他不在意我身体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儿并非他的亲生骨肉,他将他视为己出。薛蒙……薛蒙长到那么大,没有受过什么苦……” 她阖目,脸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们都已再不能护他了。” 姜曦麻木地立着。 “师弟,你便将这二十年,算作我对你的报复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恶……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来越轻渺。 “求你帮帮他……莫要让旁人,加害于他……” 到最后,她喃喃的声音轻若飘絮:“夜沉……求求你……” 凤凰天火遮天蔽日,姜曦站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样炽烈的猩红色。他看着高座上的那个女人。她闭着眼,垂着眸,就像是睡着了。他觉得她大概还有话要说,更何况她刚刚分明还答应过薛蒙,说母子俩要在霜天殿见——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他等她站起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话,一场闹剧。 他沉着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脸色越来越阴鸷,心跳越来越沉闷,血越来越冷。 她却再也没有说话。 王夫人与薛正雍一同归寂了。 她曾是名门高阶女修,温柔贤淑,后来人们说她是被薛正雍掳掠去当了夫人的,也有人说她是与薛正雍私奔后成的亲,众多纷纭,谁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死生之巅的许多人都觉得王夫人可能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胆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殒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殉情还是殉别的什么。这个女人的心思,或许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那么明白。她这一生,对丈夫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意?对姜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灭?她其实窥不破。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案。 到最后,她其实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边读到的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生平未展眉。” 那时候她与薛正雍新婚,恍惚也会想起少女时在孤月夜度过的岁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雾总是那么大,聚散离合,像是满地白云无人扫。 不知天上人间。 有人走过来,她出神间,依稀尚以为是姜曦。但当一件寒衣披上肩头。梦便醒了。 因为她清楚,姜曦永远不会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过头,西窗烛正亮,巴山夜雨时。 年轻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挠了挠头:“天凉啦,当心不要冻着。” 丹心殿内铺着厚厚的杜若纹地毯,是王夫人最喜爱的花卉纹饰。姜曦从这满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 他准备离开这里,却在开门的瞬间,看到了面色尸白一动不动的薛蒙。 第287章 【死生之巅】宿命难逃离 姜曦没有吭声。薛蒙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 姜曦才郁沉着脸,神情极不自在地生硬开口:“你既然都听到了。就不用我再说。” “……” “你去安顿后事吧,按死生之巅的规矩。”姜曦把目光转开,他甚至不愿再多看薛蒙两眼,“你母亲托孤于我。我会在山下等你。” 薛蒙动了动,但也只是毫无意义地动了动而已。 他浑身的热血都像是被抽空了, 只是手指关节的两三下活动,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薛蒙直突突地向幽深的丹心殿望去。地毯上的血迹在火焰的映衬下已不再那样清晰了,但薛正雍还伏在地上。他不笑的时候,容貌就显得有些苍老, 皱纹都很鲜明, 鬓角也已生了白发。 而姜曦却只有三十岁不到的模样, 永远风华正茂。 薛蒙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 “你走吧。” 姜曦回过头, 看到的是薛蒙孤零零的背影。 薛蒙说:“我不认你, 你不是我父亲。” 言毕, 反手砰的一声合了殿门。过了一会儿, 姜曦听到里面传来薛蒙喑哑悲恸断断续续的痛哭声,撕心裂肺。 “……” 姜曦在寒凉的风里站了很久,直至手脚冰凉,然后慢慢步下山去。 山脚下, 一众修士都畏凤凰天火, 大多散了。唯踏雪宫尚留了几名弟子在, 其中就有梅含雪。 见姜曦出来, 因循礼数,这些踏雪宫小辈向他敛目行礼,低声道:“姜掌门。” 姜曦觉得面上肌肉僵得厉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转动,落到了为首的梅含雪身上:“还不走?” 梅含雪温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姜曦明白他指的是谁,说道:“他一时半会下不来。” 梅含雪道:“一时半会儿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无事,就在此留着。”他顿了顿,继续说,“另外,姜掌门。宫主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满心躁郁无从发泄,姜曦压抑着问:“什么?” 梅含雪作了一礼:“宫主决意不再盲从神祇后嗣天音阁,也不再与上修界众门协同一致。姜掌门为众仙门之首,从今往后拟票行事,不必再考虑我踏雪宫一门。” 姜曦静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神情:“你们是打算就此独立于众仙门之外?” “孤立无援固然可怕。”梅含雪目光依旧春波盈盈,带着微笑,但神情却有些冷,“不过,盲从与所谓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姜曦盯着他。 他没来由地觉得愤怒,觉得气闷,觉得齿冷。 昔日他见南宫柳坐在这个位置,他只觉得南宫柳许多决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当他自己真的走到这一步,他才发现许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处置墨燃,是他本意吗? 盲目听信天音阁,是他真心吗? 这一次讨伐死生之巅,他曾一力劝阻,但众门反驳,他为众仙之首,最后又能如何?从前他还可以率领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态度。而当他步上尊位,当孤月夜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他却发现自己已无处可以回寰。 他终究要成为下一个南宫柳。 姜曦闭了闭眼睛,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梅含雪知书达礼,便在他身后又作一礼,淡淡道:“恭送姜掌门,江湖再会。” 他不回应,一身绣着金丝暗纹的青衣,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走去。 昔日他于灵山即位,替代南宫柳昨日荣光,下面掌声鼎沸,欢腾热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定会与前任不同,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换日月天地。那时候他有野心、有热血、亦有抱负。 可此刻他才明白。 原来那一日的掌声,并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伟略的仙首。而是在为一个自由自在的魂灵送葬。 从此,江湖渺远,天地浩大,容易相会姜尊主,再难寻觅是姜曦。 薛蒙将父母落葬之后,一直没有离开死生之巅。后来天火熄灭了,梅含雪奉命上山寻他,最后在霜天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将他带回了昆仑踏雪宫。 与此同时,踏雪宫宫主昭告天下,从此诸门决议,不必再支会昆仑,昆仑从此也不愿再受修真界法例约束。就此,一刀两断。 再后来,姜曦召众人于灵山,商议近日大事。会上,姜曦提议重大要案应经三审而定,即“公堂审”“众仙门同审”“百姓审”,而不应听信一家之言。 他虽尚未点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众人已明白他是对天音阁的地位有所不满。因此姜曦此举遭到了强烈反驳—— “天音阁是神明所创,木阁主审讯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没有什么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姜掌门如此任性妄为,恐遭天谴。” 更有一些笃信天音阁,将木烟离一言一行奉作教条圭臬的保守派情绪激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会上拍案而起。 “天音阁乃是修真界数千年来的光辉,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们洗清。整个修真界正是因为有天音阁在,许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会犹豫再三。姜掌门,你是要熄灭修真界的这一捧圣火吗?” 姜曦森然道:“依诸位之见,天音阁竟是个洁白无垢不会犯错的地方?” “天音阁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创,自然不会有错。” “我们修仙,都为死后可尸解飞升。姜掌门若觉得天上的神仙也会有错,修真的信仰又在哪里?” 持保守意见的人太多了,他们群情激奋,争相为秤神留下来的天音阁辩护。到最后,姜曦面色铁青,却也无力与之抗衡。 终是不了了之。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究要浮出水面。死生之巅流散之后,乱象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后,蜀中开始大暴/乱。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是无常镇,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阁前辱骂抗议。 “死生之巅什么时候收受过童男童女?” “天音阁哪里找来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巅为贼!你们良心能安吗?!” “修仙修仙,闭着眼睛修仙!无常镇就在山脚下,你们兴师问罪时为什么不敢来山下我们对簿公堂?你们找来的那帮没心没肺的叛徒,恩将仇报的走狗,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暴行和丑恶找一个下手的理由!一群杀人犯!” “请陈薛掌门清白!!” 之前在临沂劫火中被救出来的上修界旧民,更是泪湿眼眶,满目愤怒,嘶吼道:“栽赃陷害,居心叵测,你们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剑怒道:“说够了吗?天音阁乃神明所立,满口污言秽语,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 诸人沉默几许,忽有说书先生拿着纸扇子,点着那天音阁门匾冷笑一声:“下地狱?……那各位仙君且听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抑扬顿挫道,“天音阁,不如猪圈!” 诸人哈哈大笑,抚掌称快。 有公子叹道:“先生,这可是你说书十余年,在下听过最精彩的一段。” “不错!天音阁不如猪圈!!”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了起来,那修士气的面色如猪肝,打也不是,骂也骂不过,原地僵立半晌,脸色铁青地拂袖离去。 由于这些人都是毫无灵力的百姓,天音阁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由着他们吵嚷。但没想到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二天,阁中弟子终于忍不住禀奏木烟离—— “阁主,广场上已全是来替死生之巅鸣冤的百姓。您看,是不是该出去说些什么?” 木烟离神色寡淡:“没必要和他们解释,这种人喊两声就会觉得自讨没趣,会离开的。” “可是现在已经有……”那弟子嗫嚅,“有上千余人堵在门口了……” 木烟离微怔:“上千人?” 她从红酸枝烟榻上娉婷起身,踩着厚厚的兽皮地毯,来到窗前。 眼珠往下,自镂花轩窗向外看去,天音阁正门广场俱是一片白茫茫。那些布衣百姓披麻戴孝,咸集于此。有的在破口大骂,有的则端坐于地,一副打算在此生根发芽的固执模样。 一痕褶皱在木烟离眉心凝起。 那亲传弟子在旁边小心翼翼道:“两天了,一个人都没少,反而还越来越多。蜀中大大小小城镇乡村的百姓都开始往天音阁赶来。再这样下去,我们找人做伪证的事情或许真的就兜不住,要暴露了。” 木烟离:“……” “阁主,怎么办?” 木烟离抿了抿唇,尚未回答,就听到背后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兜不住了就不要兜了。” 珠帘璁珑,师昧信步走进了暖阁,那弟子见了他,忙低头行礼:“圣手前辈。” 木烟离则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在踏仙君那边守着?” “灵核碎片已经全部融进他心脏里了。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师昧走到窗边,淡淡往下看了一眼,“瞧上去是有挺多人的,他们可真闲。” 木烟离面色微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如今都是靠天音阁声望支撑着才没有局面失控,但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那些修士里是有很多傻子,但也有不傻的。底下这群百姓再接着闹下去,恐怕踏仙君还没醒,情况就会发生巨变。” 师昧却笑了笑:“木姐姐不用担心。再怎么巨变,天音阁也是稳当的。” “怎么说?” “修仙,最终是想飞升成仙。总不至于在地上就得罪了天神后嗣。”师昧道,“其实死生之巅有罪没罪,那些修士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是不是伪证,难道不明白吗?” “……” “当时他们选择了相信,是因为他们畏惧死生之巅有阴谋,畏惧墨燃的珍珑局。是他们自己想铲除这个门派,所以才会愿意相信那么数十个人的证词。”师昧的手指抚上窗棂,淡淡地,“他们心里门清。” 旁边那名亲传弟子道:“可、可就由这些百姓在这里嚷着,总也不是办法,总也需要个交代吧。” “所以我刚刚说了。兜不住,就不要兜了。” 木烟离问:“你什么意思?” “干脆点,赶走他们。” 木烟离道:“……天音阁从不禁人直言,也不会无故赶人离去,你这样做恐怕会引来非议。” 师昧淡淡地:“我刚刚不都已经说明白了?天音阁是对是错,其实他们都已经很清楚。但他们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揭竿而起。而等他们转过磨来的时候——我们的踏仙君就已经醒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木烟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有些矛盾,最后还是闭了闭眼,回头对弟子道,“去驱散他们。” 那名最忠心不二的弟子离去了,暖阁内就只剩下了木烟离和师明净二人。 他们俩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情形。 有天音阁的弟子鱼贯而出,白金色的衣冠在阳光下涟涟生辉。那些白麻加身的百姓看到他们走出来,以为是终于要有了说法,纷纷起身。朝那群弟子围了过去。 由于距离相隔甚远,师昧和木烟离并不能够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那种愤怒却肉眼可见。 忽然,不知是缘何而起,一个百姓冲上去拽住天音阁弟子,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 场面暴/乱! 木烟离倏地睁大了眼睛,下面人潮涌动,你推我挤,那十余名天音弟子在围在其中好一通拳脚相加。 这还了得?饶是木烟离再镇定,见自己门徒被公然辱骂殴打,亦是无法袖手。她正欲推开窗户,令那些弟子可用法术自保,可手却被捉住了。 师昧道:“让他们打。” 木烟离道:“天音阁有规矩,若无命令,修士不可回击百姓。我再不出声,拳脚无情,他们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师昧平静地说:“那就死一个。” 木烟离:“!”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尤其一群人聚在一起殴打少数人的时候,下手其实并不会那么有轻重。 很快的,木烟离就看到人群凝顿了。 他们慢慢散开一个小圈,圈内倒着一个新入门的天音阁弟子,木烟离甚至都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那个弟子趴在地上,逐渐有一滩血迹在他身下洇染开来。 师昧松开木烟离的手,说道:“好了,现在有理由把这些蝼蚁都碾死了。动手吧。” 暴/力/镇/压难的是找一个借口。 只要找到借口,暴/力与镇/压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天音阁门户洞开,很快有大批弟子出来,各个披荆执锐,朝那群毫无灵力的百姓冲去—— 人群霎时乱作一团。 他们先是驱赶,再是挥剑刺杀。尖叫声,怒骂声,斥责声交织一片。人们躲闪,喝吼,拥蹙,唯不见人掉头就逃。 “若尔等再纠缠不清,休怪天音阁冷酷无情!” “天音阁何时有过情义了?”人群中忽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竟是玉凉村的村长,“老头子今日就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哪怕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后悔的。” 村里的菱儿丫头更是伤心愤怒,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站一块儿,亦是不退:“你们要杀要剐就来吧,姑奶奶今天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能耐杀死所有蜀中百姓,堵住悠悠之口!” 为首的天音精锐咬牙切齿道:“一群蛮狠刁民,排着队找死。”眼见着群起而攻,法咒光闪。 忽然“嗖”地一声,羽箭刺入地面,爆开一地金光!紧接着明黄结界腾空飞起,轰然阻断两方。 天音精锐怒喝道:“什么人?!” 一道白光凌空闪跃,眨眼间角弓穿云,狼啸破空!在这惊人的强悍灵力中,一个英气勃发面目秀美的修士纵身跃下,持弓冷冷立在蜀中百姓之前,周身风烟萦绕。而她身后,一头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的狼妖临风而立,它雪毛金爪,目光赤红,正龇着牙,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师昧于楼上眯起了眼瞳:“叶忘昔……” 叶忘昔抬手,利落收了弓,另一手召来长剑,单枪匹马立在风里,目光坚韧而狠硬。 “又是你?!”有天音阁的人认出她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这个儒风门的余孽。” 叶忘昔没有吭声,一双长腿往前迈了一步。 “上回瞧你坚持着要给墨燃送水喝,就知道你不对劲!”那个天音阁精锐说道,“你果然和墨燃是一伙儿的!都是祸首魔头!” 长剑出鞘,如水横流。 叶忘昔眯起眼睛道:“祸首魔头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有一句话,诸位说的不错。” 她顿了顿,复又开口: “叶某,确实是站在墨宗师一边的人。” 为首的那个天音精锐冷笑道:“叶忘昔,你一介女流,也要与我们单打独斗吗?” 叶忘昔显然已因死生之巅一事而极为愤慨,眸子里闪着火焰般的光,她猛地把剑往面前一掷,悍劲的灵流竟将那柄并不是神武的长刃径直刺入石板,地上裂开一道骇然长缝! 她咬牙道:“我忍你们很久了。别整天把女流女流两个字挂在嘴上!” “……” 众修士从前见叶忘昔,她基本都是一副隐忍退让,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暴怒。 “都给我听好了。”叶忘昔劲厉的身子每一寸都绷得极紧,犹如猎豹,她毫不退让地盯着那些男人们看,“昔日,死生之巅不曾对我儒风门落井下石,更护临沂百姓于火海之中——今日死生之巅虽已不在,但叶某于此,也不会让你们再伤蜀中遗民分毫!” 天音阁从未有人与叶忘昔正面交过手,因此并不知她实力,只觉得她不过就是个衬在她家少公子身边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因此有人忍不住冷笑出声来:“小丫头片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你一个人,想护你身后的一群掉毛鹌鹑?你好大的口气。你哪儿来的能耐啊?” “那你就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掷鞘于旁,剑锋如霜。 叶忘昔不再与他们废话,一个响指,长腿一跃,身轻如燕跨上妖狼。紧接着她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剑,朝那一群或是鄙薄或是轻蔑的天音阁修士扑杀而去。 暖阁内,师昧不动声色地望着下头这热闹乱象,水色嘴唇一开一合,冷笑道:“哼,原以为再也瞧不见前世的女战神了呢。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战神?” 师昧没有回答,只是略有怜悯,又略带讽刺地望着叶忘昔:“姐姐你看。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或许会走很多歧路。可是到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前世是怎样的人,这辈子也注定逃不掉。” 鲜血喷涌,焰电相撞,刹那间杀声震天,她竟一人出没在无数刀光剑影中,背后结界挡住所有不通法术的百姓。 这个女人黑衣劲装,腰细腿长——持剑的时候,她是叶忘昔。 可瑙白金与她配合得全无罅隙,容夫人所绣的箭囊在她腰际飘摆晃荡。 擎弓的那一刻,她又是南宫驷了。 这一生,她比前世经历得更多,她有过无助,有过迷茫,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云开雾霁,儿女情长。 南宫驷赠与她玉佩的那一个傍晚,奈何桥上云霞正好,她以为从此可以放松绷紧的侠骨,终于可以做回那个肆意哭笑的温柔姑娘。 但是南宫驷死了。 他的死毫无预兆,他临走之前甚至还对当时留下杀敌的叶忘昔说:“知你怕黑,很快便回来。” 可他再没有回来。 所以,叶忘昔,终究还是与前世一样,失去了她的软肋,也失去了她的盔甲。她慢慢地消化把那些仅剩的柔情蜜意消化掉,她慢慢地接受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办了两场葬礼—— 徐长老死了,带走了小叶子。她亲手掩埋了她与义父的桃李春风一杯酒。 南宫驷死了,带走了叶姑娘。她亲手熄灭了她与阿驷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战神封掉了女孩与女人的墓。 她转身,单枪匹马来到天音阁前,与众修士甲兵相向。 师昧望着下头激战的情形,对木烟离说:“调出天音阁所有的高阶弟子下去迎战。这个女人不能留。” 木烟离微吃惊:“所有高阶弟子?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姑娘……” 师昧侧目微笑:“偏生这姑娘上辈子让踏仙君都吃尽了苦头。你若是小看她,以后可就要领教她的骨头有多硬了。” 阀门洞开,高阶天音弟子倾巢而出,叶忘昔一面维系着结界不灭,一面与众人激战。 她仍戴着儒风门的青鹤发带,闪避进退间,发带猎猎拂动。木烟离下了死令,所以那些天音弟子对她步步杀招,一人之力原本难敌群攻,但叶忘昔仍咬牙不退,加上瑙白金骁勇,一时间竟没有处于下风。 “再加人。”师昧犹如在池边观鱼,瞧着下头情形,淡淡地,“总之今日她送上门来,就不能让她活着回——” “阿楠,你看那边!” 忽地木烟离打断了师昧的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师昧见到天际处远远漫起一层蓝银烟云。 竟是死生之巅的诸位长老率弟子抵达! 那些因为王夫人相护而存留下来的战力,依旧身着死生之巅的战甲,踩着银光熠熠的佩剑,自云幕深处覆压而至,雄伟展开,为首的是贪狼与璇玑二人,他们吴带当风,衣袍翻飞。 身后千余弟子,俱是怒目圆睁,甲光映天! 璇玑长老朗声道:“天音阁所谓神明后嗣,就是这样以多欺少的吗?” 贪狼则性子阴沉暴烈,一双褐目紧盯下方,他可不来那么多文绉绉的,五个字言简意赅,其愤怒清晰可见:“去死吧你们!!!” “……”面对这暴风骤雨般奔踏而来的滚滚雄兵,师昧面色微郁,唇角的弧度也不知是笑还是嘲。 “真是孽缘。每一次的大战,都要先与死生之巅的人决一胜负。”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看向滚滚人潮。 人群中没有楚晚宁的身影……劫了天音法场之后,楚晚宁和墨燃去了哪里?那个墨燃被挖心那么多次,决计是活不成了,那么楚晚宁呢? 是守在墨燃的新冢旁,还是干脆和上辈子一样,与墨燃一同死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他烦躁,师昧心里有一种影影绰绰的不安。他转身,向里屋走去。 木烟离关忧道:“你去哪里?” “去看看踏仙君那边的状况。”师昧顿了顿,“想想办法,让他早点醒来。等他醒了,时空生死门便可再一次开启——谁都拦不住我们了。” 纤长的手指抚过天音阁符文,密室轰隆洞开。师昧步下长长的台阶,沿着纹刻着精致上古咒符的走道,经过三道门卡结界,来到石室最深处。 那里结着满地寒冰,薄雾弥漫,青灰色的拱顶上镶嵌着一块玉石,正流淌着圣洁的光芒。这块玉石下方有一方泛着冷气的水晶棺椁,师昧在那棺椁前停落,低头,看着里面合衣躺着的那个男人。 “踏仙帝君墨微雨……”他沉声道,目光落在男人胸口光阵上,“睡了好久,你也该起来了吧?” 他的话显然并没有什么成效,踏仙君依旧双目紧闭,唇无血色。 “灵流这么紊乱。”师昧将手覆在踏仙君的额前,细细感知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英俊立挺的脸,“你是做噩梦了吗?” 昏沉中的人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师昧捋了捋他额前碎发,神情很温柔,犹如看着一柄即将铸成的不世神兵,他缓声道:“虽然夺来的是你自己的灵核,但是灵核这种东西,和心脏息息相关,融为一体的时候多少会让你觉得不适。” 他的嗓音带着蛊惑,施加了催眠意志的法咒。 “踏仙君,无论梦到什么都不要信,都是假的。……来,醒过来吧。醒过来,你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身子低伏下去,几乎贴在耳畔,柔腻至极诱惑至极。 “师明净也好,楚晚宁也好,甚至你阿娘,都会回来的。” “快醒来吧。”他对梦里的帝君喃喃着,“我等你。” 第288章 【死生之巅】宗师与帝君 是梦。 踏仙君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 云是猩红色的, 压得很低,触手可及。四周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飘絮浮沉, 苇丛中回荡着喁喁人声,有人在笑, 有人在哭, 那些声音都很轻,像是纱帐拂过指端, 水一般的触感。 他往前走, 惊起芦花深处深蓝色的流萤, 然后他看到一条壮阔而宁静的河流,比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条大江大河都来得恢宏,流速却极其缓慢。 那河面上远远飘着几叶扁舟, 摆渡人的歌声渺远飘来:“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 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唯魂来归, 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来过这里, 什么时候? 踏仙君左右张看着,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但仔细想下去, 脑内又是空空荡荡的。 “喂,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他蓦地回头,却除了流萤什么都没有见到。 那个声音很朦胧,很虚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尽管被人指点着做事很讨厌,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沉着脸往萤火虫飞舞的芦花深处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个破败的磨坊,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丢着一地断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望着天穹。 “你是谁?”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我或许是个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显躁郁地问,“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说道,“你看到那条河了吗?坐上竹筏,一路随波,就会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进门会有个肚肠流出的守卫丈量你的一生功过。罪过深的,会直接押解十八层地狱。”说起这些死后事,男人的语气依旧和缓温柔,似乎在重温着某些旧事。 “第一层叫南柯乡,里头有个卖画的穷书生,不过他现在应当不穷了,我后来给他烧了好多纸钱。还有卖云吞的老头子,再往里面走,会遇到一座宫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爷建的,对了,还有一座顺风楼……” “乱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静了一会儿,忽然问:“踏仙君,你怕死吗?”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惧。” “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男人说,“所以,我选择过服毒自尽。我曾以为我在人间别无所求,我不惧死亡。” 顿了顿,男人低下头。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还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轻轻从石墨上跃落,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变:“……是你?” 墨燃朝他走来,心脏处空荡荡的,是一个漏风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显得那样英气勃发。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显得坦然多了,再也没有当时的茫然与畏惧。 “你怎么……” “如你所见,我并非活人。” “……”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样,头七已过,却没有黑白无常索我进地府。我一直在这里游荡。” 踏仙君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必紧张。我的灵核在你身体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将目光投向浩荡魂河,轻声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听他这么说,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几许沉默后,忽然盘扭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你的灵核在本座这里了?也就是说……华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来去,就可以——” 他话未说完,就被墨燃打断。 墨燃转过头,淡淡望着他:“你知道华碧楠是谁吗?” “……” 他朝着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虚无散着白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间。 “其实跟你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你这里被他动过手脚了,很多不利他操纵你的东西,他都会革除。但是,你既然还存留着一缕识魂,好歹也该记得一些吧……不要这样茫然无知地令人摆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墨燃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踏仙君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似乎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庞,很是安静,又有些悲伤地望着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这样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本座放手!”他一面说着,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挣脱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气像是都挥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脚都穿过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躯体。 墨燃阖上眼眸,轻轻叹息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到我重生以来的经历,很想让你得到我所有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我的灵魂才没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他说着,倾身向前,额头贴住了踏仙君的前额。 “回头吧。”他轻声喃喃,“放过你自己。” 听到这句与前世楚晚宁临死前太多相似的话,踏仙君浑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来得及发泄,眼前就闪过一片血污纵横。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场改变了他人生的大灾劫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飘飘荡荡犹如纸鸢,游荡于半空中,脚下是哭喊着的人群,是腥臭的鲜血与断肢。他张望着,师昧呢?师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寻不见,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烟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动。踏仙君飞掠过去,他惊诧地看到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了? 犹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画面一变,有人背起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尸山血海之中艰难地爬行着。 是谁?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是谁的。 那个自己都已经爬不动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拽着他的人,是谁? 踏仙君低飞掠地,他在那两个人身边盘绕着,他盯着那个浑身浴血,面目难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却如遭雷殁。 “楚晚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边似有人在怒嗥,声音虽然渺远,但那人的怒意却像刺刀直没肺腑。吼喝着:“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伤,他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遍体生寒。 踏仙君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给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对上的那双眼却让他蓦地一怔。 墨燃凝视着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竟是湿润的:“我已尽力把我的记忆都交给你了。” “谁要看你与他的事情?!谁要知道你重生以来的事情!你苟且偷生,你辜负师昧……你与本座根本不一样!”他几乎是暴怒的,“谁要你自作主张?滚开!” 那无数人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墨燃望着他,那眼神甚至是怜悯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从袍角处,忽然燃起一丛金色的火焰,他虚无的身躯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融,化作点点流萤。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该走了。” “我用自己的灵魂之力,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了你。此道逆天而为,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怎么样。”说到这里,墨燃顿了顿,笑了,“或许会被六道轮回所不容,也或许会直接被判入无间地狱。” “……” “想过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许我的魂魄可以跟着灵核,一起融到你的身体里。” 他之前说些什么踏仙君并不在意,但听到此处,蓦地长眉拧起:“你想都别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在怕么?”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眯起眼睛,“但这具躯体是本座的,你休想鸠占鹊巢!” 墨燃叹了口气:“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实。”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经承认,而你却视而不见的真相。” “你闭嘴!” 墨燃平静地看着他,虚影越消越快,顷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抬起手,试图去触摸踏仙君的鬓发。但踏仙君宛如被什么剧毒之物黏惹上,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样,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体中的点点金光却如飞蛾趋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涌去——踏仙君但觉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复苏,那力量是如此炽烈而火热,像是岩石下的熔流。 这力量令他倍感亲切,却又极度厌恶。 “你休想与本座融魂……” “谁都不想走,我也要尽力最后一试。” 踏仙君趋于狂怒:“给本座滚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视着他:“对不起。到最后还是要与你争夺这具躯体。” “……” “要是你的本性能恢复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烧到了他的指端,而后,吞没了那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别做踏仙君。” 话音落了。 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天音阁的密室刹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昼,刺得师昧一时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袍袖遮住脸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师昧之前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蓦地挥落衣袖,苍白着脸朝冰棺内望去—— 蓦对上一双黑到发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椁中缓缓坐起,他脸庞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复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连黑色绣金丝的衣袍都洇着丝丝寒雾,光辉洒在他身上也像是冻住了。 踏仙君抬起手,细长苍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边沿,接着他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师昧身上。 “……” 饶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这样森寒的目光注视下,师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喉结攒动,师昧强自镇定,“总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话,他面目极其阴鸷,甚至比之前更为桀骜莫测。 他喘息着,背后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动着墨宗师最后的笑容——他闭上眼睛,试图感知自己体内究竟有没有多出那不必要的三魂六魄,可这显然不是靠感觉就能得到答案的。 师昧立在旁边,见他神情有异,忙伸出手覆在他额头,口中默念法咒,抚平踏仙君内心的躁动不安。 “怎么样?”镇灵咒念了一轮,师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 踏仙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后,他抬起手,动了动五指,那修剪匀称的指甲盖犹如凝冰,不透半点血色。 他从棺材里站起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踏仙君开口,嗓音嘶哑地说了这第一句话。 师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云,金丝如水,他迈出棺椁,神情有些阴霾:“我想也是。” 他盯着师昧,师昧也紧盯着他。半晌之后,师昧低声试探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 几许沉默。 那个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薄唇启合:“怎么不记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顿,垂落睫帘,对绷到极致的师昧行了个懒洋洋的礼:“愿为主人效力。” 师昧眼中似闪过一丝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颗晶石。那东西闪着青碧光辉,模样诡谲,正是用来测试修士灵力的最强晶石。 他喉结攒动,怀着某种殷切期待,走过去将晶石递到踏仙君手里。 “能点亮它吗?” “……”踏仙君眼波流转,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块石头,慢条斯理道,“这有何难。”话音方落,已是双指捏紧,手上经络暴突。 只在瞬间,世上最强悍的灵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华且不说,表面竟还出现了丝丝裂痕。 师昧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块石头,半刻不曾挪移。 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碧顽石竟在踏仙君苍白修狭的手指间爆裂粉碎,继而被悍猛的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成灰!! “这算什么?”踏仙君随意一撮指间粉末,冷笑一声,“不经把玩。” 师昧蓦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几步,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便是人间最强的战力……此时此刻,终于重新归他所有了吗? 师昧按捺不住,颤抖从细微变得剧烈,石室内的幽光映照着他风华绝代的脸,是狂喜?亦或是释然?光线摇摆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诡谲的。 良久之后,才见得师昧将面庞埋入双手之中,低哑地喃喃了句:“母亲,你瞧见了吗?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疯狂,倏忽起身,朝着这空荡荡的四壁,朝着这除了他与踏仙君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石室,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见了吗?就快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没有人应和他,他在这空寂的密室内纵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泪水。 和曾经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样。 第289章 【死生之巅】访旧半为鬼 修真界的梦魇在这几日愈发张狂。珍珑棋局犹如瘟疫般在尘世间蔓延, 幕后之人像是疯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 尽数收于帐中。 这样广撒网地布子, 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阁求助, 但天音阁主忽然称病不出, 哪怕有人逃难饿死于阁前, 亦是大门不开。渐渐地, 这些人终于极不甘心地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 他们就错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墨宗师死了,楚晚宁下落不明,死生之巅垮了,各大门派自顾不暇, 越来越多失去神识的珍珑棋子在人间游走, 杀人纵火, 战势犹如枯草烧灼, 已经以极惊人的速度弥漫了整个修真界。 江都、扬州、蜀中、雷州……雕梁画栋, 楼船夜雪,都在炽热枯焦的火焰中发出沉闷悲叹, 墙垣坍圮,多少人间风月, 都在这劫火纷飞中庄严地大去。 天音阁的观星台上, 师昧望着远山近水一片混沌,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女人的丝履踩着细细积雪,一双手覆上,木烟离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发了。” “……你已经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烟离微微错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等的,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他的。” 师昧说完这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素来冷静地嗓音里有一丝颤抖。 “姐姐。”他对木烟离低喃,“那么多年了,两辈子了,我终于做到……” 木烟离侧过脸,见他桃花眸眼里闪着湿润水汽,似极是激动,又似极委屈。 师昧闭了闭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走吧。” 他低沉道:“时空生死门就快开了。我们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带上,都送到那边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么多人……”木烟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瞧见了师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动的神情,她便仍是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去,即将步下观星台边缘的时候,师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头,看到昏黄的天幕之下,师昧侧着身子,大风猎猎吹拂着他的斗篷,他望着木烟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眶红红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木烟离就这样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木烟离道:“你放心,就算残忍,我也不会背叛你。” 师昧蓦地闭上了眼睛,人在紧要关头似乎总是这样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发抖:“这一世的我都叛离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烟离道,“他是背叛了整个蝶骨族,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从此把我们判入了地狱。” “……” “我明白你的无奈。”木烟离对师明净说,“阿楠,无论这世上的人怎么说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离去了。 师昧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行远,而后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冰冷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师昧仰头,瞧着空中郁沉沉的阴云,半晌叹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没有哪个英雄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华碧楠费尽心机两辈子,与天争与地斗,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这些禁术皆已在我掌中,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指节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讨个出路。” 三个字,散入风中。 “为我们。” 苍茫昆仑雪域上,疾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疾风劲雪像刀子般刮着他的面颊,但他眯着黑到发紫的眼瞳,似乎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砭骨的寒意。 他像峭壁上的兀鹰在翱翔盘飞着。跃上碧瓦飞甍,脚步轻盈,身手迅敏。昆仑踏雪宫那么多巡逻的高手,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走过的雪面,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很快这个男人就掠到了踏雪宫的最高顶,从这里可以眺望见风雪中的天池,朦胧岑静,水雾弥漫。 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停了下来。 男人立在昆仑之巅,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柄刺刀,黑眼睛望着天池湖面。风起了,很急,吹落了他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俊脸。 是踏仙帝君。 经历过师昧第二次淬炼的他,拥有了墨宗师的灵核,恢复了一如从前强大的力量。并且不再忤逆“主人”的命令。 他终于成了令师明净满意的杀伐凶刃,以及灵力源泉。 但是,自天音阁醒来之后,踏仙君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零落散乱的碎片——之前他一直都认为他恨楚晚宁,他爱师明净,他的喜怒爱憎都与这两个人有关。 可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 最近他时常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看到楚晚宁在孟婆堂里细细包着抄手,听到自己对楚晚宁说:“师尊,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看到海崖一轮月,唯照两人心,自己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而楚晚宁一直低着头,那素来凌厉的凤眸眼尾竟似湿红。他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我不好的。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他看到他与楚晚宁在客栈的床榻上抵死缠绵,外头风雨交加,皆与他们无关。 他瞧见红莲水榭楚晚宁抬起睫帘,朝着自己看过来——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睁眼。 这些都是什么? 他看到楚晚宁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是曾经情药折磨囚禁凌/辱软磨硬泡却死都换不回来的那种眼神。 踏仙君觉得自己头很疼,他抬起手,白昼光晕照着他护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咒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儿呆。昆仑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满肩冰霜。他隐约觉得有些吃惊,因为他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场好梦,而自己竟会因为梦里楚晚宁温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宁。 “……本座真是疯了。” 他眨了眨眼,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让他去昆仑灵力最盛处,彻底打开通往前世的时空生死门。所以他照理该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还是不由自主地绕了圈。 那是他永远失去楚晚宁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鬼迷心窍地往那边走,可就在掠过踏雪宫宫闱游廊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阿娘……” 那声音很是耳熟,他蓦地停落脚步,匿身暗处,露一双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后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中,只有薛蒙一个人。薛蒙抱着一壶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杀的了。”踏仙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薛蒙的醉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难过,本座就很高兴。本座还没忘了之前是被谁在胸口开了个窟窿。” “怎么样,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静,并无旁人。 踏仙君又盯着下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意,黑影拂动,他已来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凤凰儿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伸手摩挲着酒壶,想把里头的琼浆玉露往口中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捏住了红泥壶身,止住他的动作。 “你……谁……?” “你猜啊。” 薛蒙勉强掀开一只哭到肿胀的眼,困顿地沿着那只手,往上瞧去。对上踏仙帝君那张英俊却写满了讥嘲的脸庞。 踏仙君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薛蒙,尽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后偷偷崩溃了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 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 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抬起脸,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庄严,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起身,仿佛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一语不发拂过斗篷黑袍,朝着昆仑山灵气最丰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无人可挡。师明净没有选错,他有着人间至强的剽悍灵力,也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雄浑修为。 时空生死门,将开。 第290章 【死生之巅】寒梅并蒂生 薛蒙在地上躺着, 他一醉起来就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已与这天地间最大的魔头见了一面。他依旧仰面倒在雪地里, 昆仑之巅的皓雪纷纷扬扬飘落,如同春日柳絮, 秋日苇花, 将他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撑着一把鲜红色的纸伞, 自大雪里走近。薛蒙眯蒙着眼, 而后他瞧见一张清冷冷的脸庞。 “梅……” 薛蒙咕哝一声,含雪两个字不曾说出口, 他太疲惫了。 “嗯,是我。”梅含雪话不多,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头, 却不走,反而问:“有酒没有?” 梅含雪道:“没有。” 薛蒙浑当没有听见:“好好好, 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 薛蒙静了一会儿, 嗤地笑了:“你看你这狗东西, 之前我不喝,你拽着灌我酒, 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说没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 薛蒙又嘟囔几句, 听上去好像是在骂人。然后他一把推开梅含雪, 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苍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着伞, 望着他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 没有追上去,只是问:“你去哪里?” 他也不知自己当去哪里,他只恨酒还不够多,未能将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来,前头无路了。” 薛蒙蓦地站住了脚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哭起来:“我他妈就是想喝点酒!你都不让我喝!不喝就不喝,你还骗我说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没骗你。” 薛蒙根本听不进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们?” “……” “老子心里不痛快,你看不出来吗?!” 梅含雪道:“看出来了。” 薛蒙一愣,随即更委屈了,连鼻尖都是通红的:“好……好好好,看出来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给你钱?我跟你说,其实我没那么穷……” 他说着竟真的咕咕哝哝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铜板来回点了几遍,点着点着就更难过了:“啊,怎么就这么点儿?” 梅含雪扶了扶额角,显然头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应当先去歇息。” 薛蒙还未答,身后却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另一个温雅的嗓音响了起来:“大哥,你与一个喝醉的人论什么道理?” 话音落,一只戴着绡纱护套的手伸出来,拎着羊皮袋子,腕上银铃璁珑。梅含雪斜睨眸子,回过头—— 他身后,站着一个与他生的一模一样,只是脸上笑意浓深,眉眼极是温柔的男子。 “其实遇到醉鬼呢,只有两个办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晕他,或者打昏他。” 梅含雪:“………………” 那个男子说着,冲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 淡青色薄烟袅袅升起,曼舞柔间,深情款款,却又迷离扑朔。 踏雪宫的大师兄寝屋弥漫着浓烈昂贵的龙涎香味,这里到处都铺满了洁白的绒毛地毯,一脚踩上去直没脚踝,轻纱幔帐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风吹罗帷起,风落苏幕遮。 梅含雪赤着脚,支颐脑袋,就躺在白绒地毯上,莹白如玉的脚趾随意搓了搓,一双碧玉眼眸望着盘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过三旬,梅含雪笑着问:“嗳,子明,你不惊讶?” “惊讶什么?” “我们有两个人。” 薛蒙:“……哦。” 梅含雪摇了摇头:“我倒忘了你酒量极差,醉了之后,脑袋大约与常人也不同,没什么惊讶不惊讶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那天在死生之巅,替你挡剑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来了。” 梅含雪道:“你见过他的武器,朔风。一把银玄铁铸造的剑。” 薛蒙皱着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挡架的人很丑。武器也不是银的,是……是……” “是蓝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因为那天他生气了,他很着急,所以他注了灵流。平时他都不怎么注灵的,我哥他其实不太喜欢下狠手。” “……” “那把剑其实我们俩会换着用,我是木水灵核,他是水火灵核。有机会你会瞧见绿红蓝三种灵流,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薛蒙看上去对此没有太大兴趣,薛蒙听了一半就开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眯起眼睛。 他忽然觉得薛蒙这幅样子,并不似平日里飞扬跋扈,反倒透着一丝冷意。这种冷意让薛蒙变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个人。 但像谁呢? 梅含雪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他也懒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这瑞脑金兽吐出的细细流烟,懒洋洋的,飘到哪里算哪里,浑若无骨。 薛蒙又喝尽一羊皮袋子,而后问梅含雪:“这酒还有吗?” “有,但你已经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吗?”但还是把酒递给了他,给之前又温声道:“这是最后一壶了,若再给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剐了我。”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着喝着,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 “啊。”梅含雪笑道,“不然呢,说了半天了,而且方才你也瞧见了。” 薛蒙的眼神有些飘忽,睫毛长长的,像是蝴蝶栖落,他又喃喃着说:“我也有哥哥。” “嗯,我知道。” 薛蒙靠在梁柱上,盘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条腿伸直了,盯着梅含雪看了一会儿。 忽然,他脸上那种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转而眉目间披戴上灿然光华,但这种光华笼罩之下,薛蒙依旧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问:“哎,你哥待你怎么样?” 梅含雪有些讶异于他的转变,难道这人喝醉是这种表现?但依旧道:“……挺好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么个好法?他是会替你熔铸武器,还是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煮一碗面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会,但他会替我挡女人。” 薛蒙:“……” “我不太爱看旧情人哭闹。”梅含雪说,“应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挡。他做事比我干脆多了,没什么感情,也不拖泥带水。但他就是没什么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薛蒙皱了皱鼻子:“你哥叫什么?” “梅寒雪。” “跟你一样?” “字不一样。”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实至名归。” 薛蒙叨叨道:“你们为啥要整这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两个人做没什么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会觉得很是高深莫测。宫主有意让我们这么做,所以从小就这样带我和哥哥。” 他说着,揭开熏炉炉盖,拿起银勺拨弄里头余烬,又填进些宁神驱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随身带着人皮·面具。他换上的时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换上的时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们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过我哥大概觉得累吧,他总说我在外面欠的风流债太多,搞得他连出门都要绕着那些女修走。” 薛蒙没有体会过被女修环绕的滋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台情况也差不多,一把年纪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他于是干巴巴地喝酒,沉默着,不吭声。 梅含雪当他醉醺醺的,脑子也不太正常,却不想这个时候,薛蒙忽然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救我?” 语调又变了,这一次竟变得很温柔。 这种温柔出现在薛蒙脸上实在是太违和了,比之前的灿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为刺目。 梅含雪终于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来,抬起系着银铃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转着看,边看边道:“奇怪,是本人没错,怎么回事?” 薛蒙也不挣扎,由着他掰着自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望着梅含雪,过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帮着死生之巅?我跟你很熟吗?” “不算太熟。”梅含雪道,“小时候与你玩过,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实我自己也就只跟你处了十来天。” “那为什么愿意收留我?” 梅含雪叹了口气,他伸出一根纤长手指,戳了错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过我母亲的命。……她是碎叶城的人,碎叶你知道的,厉鬼很多。她生下我们兄弟之后,就把我们送到昆仑踏雪宫来了,后来城内闹邪祟,死伤惨重,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断了一条腿。”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种雪松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颠沛流离,没有银两,来到昆仑山脚的时候,已经快咽气了。” 他眉目依旧很柔和,额间红色的水滴额坠在熠熠生辉。 “那时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来昆仑踏雪宫拜访。他们见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亲,没有问她身世,没有收她钱财,拿最好的药医治她,在得知她是来寻子的之后,还背着她上了昆仑山。” 薛蒙一时无言,愣愣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你娘后来呢?” “病的太重了。”梅含雪摇头道,“回天乏术,还是走了。……不过托伯父伯母的福,我们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外头一点风吹进来,屋内烟雾散,檐角风铃响。 泠泠如水声。 “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说不必言恩,只是举手之劳。到了后头,他们甚至自己都已经淡忘了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还记得。”梅含雪抬起碧色眼眸,安宁地看了他一眼。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伤痛是瞧不见的,只有温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着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边掌着伞,他们怕我娘再受风寒。伯父伯母进了殿,说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巅的公事,也不是想要与踏雪宫结盟或是交好。他们问,这里有没有一对碎叶城来的双胞胎。”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说实话,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出色的掌门与掌门夫人。”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声,道:“你爹娘。” 薛蒙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又在哭了,这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在这分崩离析的几个月里流尽。 他哭了,他终于又变回了薛蒙的模样。 而这个时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才,他冷淡地说“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宁。 他灿然地问“你也有哥哥吗?”,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说“为什么救我。”,那是师明净。 他在努力而笨拙地回忆着他们的模样,回忆着他们的一点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恼。 昔日他习惯了有楚晚宁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热,师明净的温柔,昔日他有师尊,有堂哥,还有挚友。 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风飘絮。 雨停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原处。 他们都消失了。 薛蒙一个人,提着一壶浊酒,饮下,一个人成了三人。 他哭着,笑着,冷淡着,炙热着,温柔着,他喜欢他们,恭敬地表达着喜欢,桀骜地表达着喜欢,别扭地表达着喜欢。 他想他或许是没有表达好,他对师尊的喜爱,总是很显得很愚钝。对堂哥的喜爱,总是显得很尖锐。对师昧的喜爱,总是显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来,他把自己缩得那么小,眼眶通红红的。 他说:“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对……” 你们回来吧。 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张狂,再也不犹豫,再也不漠视。 薛蒙呜咽着,额头贴着膝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抖,他哭着,他说:“回来吧……不要留我一个人。” 如果能故人能归来,如果一切能从头。他不要什么天之骄子的声名,不要什么死生之巅少主的威严。 他只想直白而热烈地告诉他们—— 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们,不能没有你们,一生都与你们有关。 愿用灵核,愿以千金。 愿倾其所有。换故人济济一堂,一晌贪欢。 梅含雪见他哀恸,低叹了口气,抬手拂上他的耳鬓,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宫外一声轰隆闷响,似雷霆碾过重云,大地震颤。 这种震颤持续了好一会儿,仿佛雪原深处有某个巨兽正在苏醒,随时要吐息喷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顿好薛蒙,正欲出门,就见得兄长握着佩剑,撩开纱帐,大步走了进来。 当大哥的面色沉凝,极其阴郁:“马上到大殿去。” 梅含雪愕然道:“怎么了?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他这个素来清冷的兄长抿了抿唇,说道:“东北方向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阵,恐怕墨宗师先前说的没错,时空生死门要开了。” 第291章 【死生之巅】两世终交错 踏仙君立在万仞高空中,黑袍犹如泼墨翻涌。 他眯起眼睛, 襥黼繁冗的广袖被吹得纷乱, 掌中灵力犹如磐龙吞日, 猛然撕开看得见的寒雾与看不见的时空—— “轰!” 忽地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犹如利刃劈斩, 刹那震碎苍穹! 几许死寂,紧接着,天池水狂涌倒灌, 昆仑雪分崩怒涌,黄云卷地,朔风漫天……曾经, 楚晚宁来到这个红尘,只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痕迹, 再后来师昧煞费苦心修复了那道痕迹,也跟着来此尘世。 但那两次时空裂开,都只是轻微的创伤, 很快就会被鸿蒙之力恢复原状。哪怕后来蛟山上, 徐霜林借助五大神兵打开了一道大天裂, 那也只是暂时击破了两个红尘之间的壁垒而已。 可是这一次,由墨燃亲手撕开的裂缝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天空中霎时猩红弥漫,同时有两个太阳与两个月亮冉冉升起, 泛着尸白色的虚弱光亮, 高悬穹庐之上。 从江南到漠北, 从海角至天涯。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仰头看着这奇诡可怖的天象。 无常镇。有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啼哭,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母亲吻着他的脸低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宝宝乖,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 扬州城。有鹤发鸡皮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喑哑着声嗓:“这……这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还有两个太阳……天、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花岛。孙三娘竖着浓眉,叉腰立在岸边,她厉声勒令所有人都进屋熄灯躲避,又让家仆把岛上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统统接到府上安顿。 她紧盯着天空中的异象,眼中溅着火光。 更别提孤月夜,火凰阁,无悲寺这些大门派,不管愿不愿意接受,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时空生死门,真的开了。 墨燃御气凭虚,眼中布满血腥之气,瞳眸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 他被师明净前前后后催心惑意了好几回,生而又死,死而又活,记忆更是抹的支离破碎,体内又仅仅只有一缕识魂在做支持。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疯狂的,比从前更加不可理喻。 毁天灭地。 很快的,半壁江山都被这黑色流云所覆盖,踏仙君仰起头来,哈哈长笑——但他在笑什么? 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 头脑乱做一团,胸臆中只不断地有主人所下的命令在盘旋环绕。 他眯起眼睛,看着滚滚黑云之下那一层晶莹剔透的结界,唇齿之间拧出一痕冷笑,而后抬起手,低沉道:“不归。” 不归立现。 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节一节地擦过,擦亮。 紧接着,他朝着两个红尘的相阻结界,狠戾劈落!! 须臾死寂—— 忽然间,腹地轰鸣,万象奔踏。 时空生死门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打开,斩断,绞碎。 霎时间,山河变色。 他凶狠霸道的灵力与不归的神武之息,让这个裂口扩得那么彻底,百年之内都绝无可能封合! 任务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风狂涌的天裂裂口,眯着眼睛瞧了片刻,而后回头看了这个红尘一眼,顿了顿,转身迈进了真正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当耳边呼啸的风声停息时,他抬起眼帘。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自己称帝称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昆仑踏雪宫。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归来。”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拥蹙朝他奔来,在雪地上接二连三犹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头。 踏仙君没有吭声,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扫过那一排排修士,一个个裹着黑斗篷的人。 看不到尽头,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去。 为首的是个颤巍巍的老人,朔风吹着他花白的额发,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刘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刘公也和其他宫人一样,被遣散回乡了。原以为一切会就此结束,可没过多久,一个叫华碧楠的药宗圣手横空出世,露出青面獠牙,竟将踏仙君的尸骨做成了活死人来把控。 不过这个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绪和意志,对华碧楠派来服侍他的哑仆诸多不满,直到华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旧时宫人寻回,他才善罢甘休。 华碧楠后来因为某些老刘并不知道的原因,从这个红尘间销声匿迹了,只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弥留于世。 时间久了,饶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来都是被/操控的,老刘也不例外。可他一个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黄土,又能做什么呢? 他无亲无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只能把服侍踏仙帝君当作自己的最后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讷地操持着。 正是因为这份寄托,刘公再次见到他时,眼里既有欣喜又有忧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来真实的多。 踏仙君动了动嘴唇:“老刘。” “陛下。”刘公长磕而落,“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你知道吗?”踏仙君说这番话的时候,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竟像是个急着与长辈分享喜讯的稚子,“本座又见到他了。” 刘公一怔:“……楚宗师?” “嗯,见了好多次。本座的灵核也已恢复,等要事完成,本座就可以——” 许是从老人浑浊的眼底照见了自己兴奋不已的影子,踏仙君蓦地住了嘴,有些讪讪地扫了一圈周围跪着的人。 还好,没人胆敢笑话他。 他抿了抿唇,让自己重新变得森冷而威严,一拂衣袖,说道:“行了。别跪着了。都起来,随本座回巫山殿。” 一路御剑回蜀中,过眼处死气沉沉,十室九空。 这个红尘中已经不剩太多活人了,他早已习惯。只不过在另一个世界待了一阵子,重新见到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再回到这个人间地狱,还是会有些许的落寞。 当晚,他开了一坛陈年的梨花白,在空荡荡的巫山殿独酌。 自从得到了墨宗师的灵核,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许多活人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了。比如饮酒,比如吃饭。不过再怎么修补,尸体还是尸体,他舌尖能品尝出的滋味其实连生前的三成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为此而感到满意。 酒过三巡,略有些醺醉,他支着额,卧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回想一些往事。这些往事其实并不痛快,用来佐酒,总令人倍感惆怅。 他以前不愿意想,不过此刻他不怕了。 两个红尘已经打通,再多不痛快的过往也很快就能改变。他眯着眼睛,修狭手指绕着酒壶上的红穗,他喃喃道:“楚晚宁……” 起身,干脆去了尘封已久的红莲水榭。一到门口,却撞见刘公正从里头出来。见到彼此,两人都是一愣。 “陛下万安。” 踏仙君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话说着,视线落在了刘公提着的一篓子抹布鸡毛掸子等杂物上。 “在打扫?” 刘老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陛下哪日会想再来,怕东西长久不用就朽了坏了,所以每天都拾掇。”刘老顿了顿,“这里头还和以前一个模样,陛下进去吧。” 踏仙君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独自走到莲池边,这池子注了灵,因此芳菲常驻。藕花深处有不知春秋的蛙在鼓腮鸣叫,他偏着头听了会儿,慢慢想到曾经有个午后,也是在这座桥头,夏日熏风晒得人脑目昏沉,他忽然起了兴致,拉着楚晚宁,在桥上不由分说地亲了那人额头一下。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除了性·爱,似乎也没有太多温存,这突如其来的吻没有半点狎昵的意思,所以让楚晚宁略感错愕。 树上蝉鸣三两声,池中蛙叫不示弱。 他看着那双微微张大的凤目,愈发觉得有趣,便说:“左右无事,不如来玩个游戏消遣?” 未等楚晚宁拒绝,就把手指贴上对方嘴唇:“嘘。听本座说完。” “……” “我们来打个赌,等会儿本座数到十,若是院里的青蛙叫了,就算你输,你得去给本座端一壶酸梅汤来。若是树上的蝉声先鸣,就算本座输,本座……带你下山去散散心。” 下山确实是个天大的诱惑。楚晚宁原先不想搭理他,可是朝夕相处下来,踏仙君早已清楚地拿捏处了他的柔软处,提出的条件使得他根本无法拒绝。 俊美的男人笑了笑:“那,开始了?” “一、二、三……” 低缓沉炽的嗓音缓缓流淌着,两人都聆神听着蛙叫或者蝉鸣,可是人间帝君大概是运道欠佳,他一开始数,蝉叫的愈发热闹,蛙却懒洋洋地收了声,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八、九……”越往后数,越拖腔拖调。拖到最后耍无赖的程度也太明显了,惹得楚晚宁转头,冷冷看着他。 踏仙君也真是厚脸皮,被人这样看着,居然干脆停在“九”,不往下数了,反而问楚晚宁:“你说这青蛙是不是死了。” “……” “不然它怎么不叫。” “……” “你等下,本座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不然不公平。”他说着,从地上拾掇来一块石子,朝着那明显生龙活虎的绿皮青蛙掷了出去—— “十!” “呱!” 青蛙受了惊,扑腾一声跃入水塘,涟漪和蛙声一同浮开,踏仙君哈哈大笑,搓掉手指上的泥灰,朝楚晚宁道:“你输了。先叫的是青蛙。” 楚晚宁拂袖欲走,袖口却被拉住。得了便宜的踏仙君心情大好,荷塘暗香浮动,他不顾对方的怒意,笑道:“酸梅汤要冰的,特别特别冰的那种。” “你还要脸吗?”楚晚宁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那玩意儿不能解暑生津,要来有什么用。”踏仙君说着,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去吧,记得少放糖。”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实在很不错,在酷热艳阳下喝完一壶甜丝丝透心凉的冰镇酸梅糖,就连蛙鸣听起来也说不出的悦耳。 傍晚的时候,他忽然对楚晚宁说:“很快就满三年了。” “什么?” 见他的反应,帝君年轻的脸上略微笼上层不悦:“称帝。本座称帝,就快满三年了。” 踏仙君一边说着,一边竭力在楚晚宁眼睛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波澜,可惜结果很是令人挫败。他微微皱起鼻子,有些阴沉又有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说:“你跟了本座,也已经三年了。” “……” “看在这壶冰梅子汤滋味不错的份上,本座带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远,就在无常镇。” 车马备好,竹帘凉枕茶盏折扇一应俱全。 站在扩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巅正门前,踏仙君摸着白马佩着的嵌金丝翡翠额环,侧过脸对楚晚宁道:“眼熟吗?这是你从前出行喜欢坐的那辆马车,放着也不碍事,没教人扔掉。” 楚晚宁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但他已如从前一般踏上黄酸枝脚蹬,拂开竹帘进了厢内。 佣人目瞪口呆,扭头惶恐地看着夕阳下的踏仙帝君。 这个男人性格阴沉,不论缘由滥杀无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个楚宗师是有怎样的胆子,居然浑不知礼数,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进厢入座。 可令佣人们没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甚至还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瞧瞧,这人还当自己是玉衡长老呢。” 正打算跟着上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柔婉细腻的声嗓。 那女人柔声唤道:“阿燃。” 第292章 【死生之巅】君心深似海 踏仙君回过头,见宋秋桐衣冠华美, 楚楚动人, 正带着一行随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帘子的手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竹帘理得严实, 然后问道:“怎么了?” “妾身闲来无事,随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敛衽一礼,目光柔婉地朝那马车望去, “阿燃要出门吗?” “去无常镇逛个夜市。” 她粲然笑了, 神情恭顺却不失亲昵:“这么近的路途还坐马车。不是一个人吧?” 彼时他对她的耐心并不算差,于是报之一笑:“不是一个人。” 宋秋桐眼波流转,目光落在那黄酸枝踏脚蹬上,女子心思细腻, 只一转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随后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简直可以想象马车里楚晚宁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的脸色, 踏仙君忍着笑:“嗯。是他。” 女人脸上的神采便愈发明媚艳丽, 简直要让天边的云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 在宫里待了三年, 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楚妃妹妹,还是披着盖头的。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愿引我们姊妹二人相见?” 踏仙君摇了摇头:“他性子冷僻, 见到生人就不舒服。还是个哑巴。别见了。” 宋秋桐虽一贯对墨燃言听计从, 但此时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对这个楚妃可以说是积怨已久, 从成婚那日无故被丈夫抛下, 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黄昏才出来。 “一夜都没消停,那动静真的要了人命。” “听值夜的人说,他们掰着指头数了数,少说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宫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吗?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连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过最让宋秋桐难堪的还是诸如此类的私语,比如“皇后娘娘这么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会失宠”,“这根本不合礼制,陛下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 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那个连面目都不曾瞧见的楚贵妃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这三年只增不减。 到后来,连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怼,咬着牙发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转而又劝她:“娘娘别太难过,你看陛下几乎夜夜宿于她处,却不见得她有身孕,想来身子并骨不好,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迟早会腻味。” 宋秋桐勉强笑了笑,有些话,她怎么有脸面说呢? 她与他为数不多的欢爱,他都谨慎至极,从不愿让她有孕。唯一一次发泄于她的温柔乡内,还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后与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这里来。 她那时候已经熟睡,帘子蓦地被掀开时,对上的是那双猩红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过身子撕去内裳,粗暴地□□。那鲁莽疯狂的折磨中,她的发髻被狠狠揪住,她听到他在耳边粗喘:“你背着我偷偷地给谁写信?你就那么在乎他?” 云雨浓时,她被激地浑身发软,却听到他伏在自己身后呢喃:“你谁也见不到……哪儿也去不了了……你只能当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从这种令人耻辱的回忆中缓过神,她整理好神色,弯着盈盈美目笑道:“虽说陛下不介意礼数,但好歹也是姊妹,我总想见见她,赠她些薄礼呢。” 踏仙君搭在竹帘上的手却没有放落的意思:“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宋秋桐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又温声软玉地与帝君说了几句,便眼巴巴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狐狸精行远了。 竹帘深处,软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继续一本正经道:“本座身为帝君,太由着你专宠于前,恐怕不妥。” “……” 楚晚宁脸色阴郁,侧脸看着窗边,一声不吭。 熟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篾帘子照进来,在他薄到透明的脸庞上落下层层叠叠的光影。踏仙君盯着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干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宁绷着背脊,并不看他,而是问:“你不热吗?” “爱妃的声音这么冷,能消暑降温。” “……”楚晚宁终于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妃嫔,宋秋桐的那一声楚妃妹妹令他如鲠在咽,他连眼尾都是红的,因为耻辱。 踏仙君初时封他为妃,为的也就是让他尝尝这种连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斗仙尊,竟沦给一个晚辈做妾。 “生气了?” “……” “本座又没让她见着你,你这是又在委屈些什么?” 踏仙君原本还想逗逗这个男人,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帘理透进来,照亮了楚晚宁的脸。踏仙君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疏离,于是动了动嘴皮,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话。 来到无常镇,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东西。糖画,花糕,冰糖葫芦,灯笼,能买的都买了,装了一马车。但楚晚宁只是看着竹帘外的热闹,并不去理会竹帘里的琳琅满目。 怎样也不见楚晚宁高兴,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烦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镇子里。” 他命马夫找了家客栈,与披上斗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宁一同进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见了客人抖擞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眯眯地问道:“客官住店吗?” “要一间上房。” 虽然楚晚宁的脸隐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气度明显是个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来。 楚晚宁道:“……两间。” 听他这样说,踏仙君一直压着的怒意忍不住窜头:“你与我是什么关系,用得着开两间房掩人耳目?” 如果说刚刚小二的眼神还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对小二的这种眼神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恶毒的快慰。开了房,他一路拽着楚晚宁的胳膊上去,刚进屋里还没将门关严实,就密密实实地吻了下来,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纠缠。 葡萄缠枝纹的轩窗外,万家灯火正亮,但这些光明与他们都无关,他将楚晚宁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暧昧的声响中,他听到楚晚宁一声轻叹。 “墨燃,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 “我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太锋利了,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睁开眼。 他依旧站在红莲水榭,那些往事都已过去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眼前似乎总有个虚影在闪动,耳边似有瓢泼大雨声,他仿佛是个暗夜的幽魂,透过客栈的葡萄纹窗子往里窥探。 他看到了一样的屋子,一样的两个人,不一样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类似于爱恋的气氛。 他看到了自己与楚晚宁在那张床上抵死缠绵,屋内很暗,但他确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宁的脸——迷蒙着欲望,微阖着眼眸,与自己纠缠在一处,羞耻而热烈。 这个幻觉里,自己不无深情地凝视着身下的男人,恳求而坚决:“今晚,我只想让你舒服。” 他低头,去亲吻含吮楚晚宁的脆弱,如愿以偿听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宁的手指没入他的黑发:“啊……” 踏仙君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颅内疼的像是要裂开。 这两段回忆交错缠绕,互相撕咬,企图占据上风。哪段是真的?哪段是梦魇?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细想。 勉强平复内心,他夺路而去,离开了红莲水榭。 他来到舞剑坪,站在白玉雕栏前望着远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着。刚刚那段堪称香艳的记忆是什么?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墨燃经历过的人生吗……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宁湿润而柔和的那双眼,仰着脖颈在榻上低沉地喘息着。 踏仙君蓦地捏紧了护栏。 ——难道楚晚宁是心甘情愿与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上床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俩是一个人,踏仙君的怒火还是蓦地腾窜烧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这真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回忆,那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愤恨与不甘。 为什么?凭什么? 他被华碧楠复活之后,行尸走肉回到这人间,留给他的是满目疮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呕的烂摊子。 他仓皇跑去红莲水榭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是灵力散尽之后的枯荷,飘落一地的海棠,空空无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莲花塘。 他被华碧楠揪着从地狱复生,可是楚晚宁的尸体已经成了灰成了粉,什么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记得自己当时慢腾腾地走到荷塘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将手指没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彻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水从指缝中漏下,他颓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间的他,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厌恶活在这世上,可是他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从华碧楠的命令。 后来华碧楠摸索到一条时空生死门的裂缝,却不肯告诉他是谁留下的,那家伙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另一个红尘,留他在这里辛苦卖命。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为了让他做事心里有谱,华碧楠隔三差五会设法给他送些消息。 于是他得知了自己还有一部分魂灵重生在了那个时代,他得知了师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叶忘昔南宫驷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宁的消息。 华碧楠给他送的书信总是很短暂,惜字如金。他也极讨厌华碧楠的字迹,笔锋尖锐,犹如蝎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这个活死人最大的盼头,仿佛渡给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着,没有新的信函时,他就来来回回把那些令他恶心死了的字重复看上个几百遍。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入夜时分,佣人在进晚饭,他喜爱这份热闹。于是和重生以来一贯的那样勒令众人聚在殿前。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座里看他们吃,时不时问他们几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爱读书,但这些年,谁都不在他身边,漫漫长夜无处打发,只得翻阅竹简消遣。读着读着,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乐趣来。 比如他想让人啃个油炸锅巴了,他就会说:“来,替本座尝个平地一声雷”,他想让人嚼根菠菜了,他又会说,“你试一试碗里的红嘴绿鹦哥”。 要让一个文盲读书已经很难了,若是那文盲还觉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说一点:他的人生已毫无别的乐趣可言。 筵酣处,有人来报:“陛下,圣手前辈也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 “带着天音阁的木阁主,他们说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当后再来与陛下相会。” 踏仙君掐着银盘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让他们慢慢来,本座乐得清闲。” 来人又道:“另外,圣手前辈说有一句话要叮嘱陛下。” “什么?” “近日需当心,尘世已乱,‘他’肯定会来。”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过了一会儿,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数。” 他当然知道他会来。 两个红尘交错,百万灾民流离,墨宗师丧命,死生之巅沦陷——楚晚宁也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恐怕会怀着死志来找自己。 踏仙君并不畏惧,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夜深了,宫闱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踏仙君将刘公唤来,说:“你去教人,熄灭一半的烛火。” 灯太亮了,他怕楚晚宁潜入困难,于是自降警戒。 刘公按着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着,等刘公过来禀奏他说:“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着满庭昏黄华光,仍是不满,想了想说:“干脆全熄了吧。” 刘公:“……” 巫山殿的烛台一盏一盏熄灭,但踏仙君的心底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隐约觉得楚晚宁就快来了。那人估计还是一袭白衣,一脸愤恨,满口苍生道义令人厌烦,大概还会想替墨宗师报仇。 他想想都觉得很兴奋,舌尖舔过森森白齿与嘴唇。他只留了罗帷深处最后一台青铜缠枝落地灯,这是他给楚晚宁那只绝望的飞蛾留的火,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着他扑来赴死。 夜深了,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踏仙君换上了最庄重的金丝玄色正袍,亲手整理好了床褥软衾枕靠,在屋内转了一圈,仍觉得少了些什么,最后又命人拿了一坛子陈年的梨花白,隔水温着。 这个男人暖着好酒,穿着盛装,守着罗帐,立在窗边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从头至尾,他连不归的影子都没有召唤出来过。 可他偏偏还自欺欺人,一边守着美酒温床,一边凶神恶煞地想:哼,等楚晚宁来了,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情! 第293章 【死生之巅】帝君长门怨 但是等到夜半, 楚晚宁仍没有来。 踏仙君先是躁郁,后转阴沉,继而又成了担忧。 黑色的华袍曳过金砖地面,他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宁是怎么了? 时空生死门撕破,无论要问真相还是试图阻止, 都应该来巫山殿找他。依照北斗仙尊的性子, 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会来寻他麻烦。 为什么不来? 病了?——不可能, 那家伙病了也一定会来。 不知道?——之前或许不知道,但两界打通天地变色, 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 蓦地站住, 黑影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嶙峋森然, 极为可怖。 难不成是死了?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 指甲就已没入掌心。踏仙君咬着牙, 浑身肌肉都在细密地发颤。 八年巫山殿为伴,两年尸骨相依。他跟楚晚宁一起消磨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时光。以至于后来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宁连骨灰都不剩下, 他竟疯的变本加厉。 对于师昧的逝去, 他能接受,只是竭尽全力地希望能够将之复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宁的死。 夜幕更沉,他唯一留的那盏烛火快烧尽了, 灯花淌成潭影, 他的飞蛾还没有来。 心中那种怖惧越来越深, 犹如滴落宣纸的墨渍在不断晕染。他兀鹫般来来回回盘旋,反反复复游走。 最后他脱力般在软榻上坐落。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屋顶上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响。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热似乎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眼神亮的惊人,又带着仇恨。 如果这时候给他一面镜子照一照,他就该发现自己的神情和弹唱着长门怨的陈阿娇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种,坐等右等君不来,恼恨汹涌的怨妇模样。 他咬牙切齿,甚至不等对方先动手,就一脚踹开殿门于暴雨滂沱中掠上屋顶。 “楚晚宁!” 疯子般不可理喻。 “他死了你至于这么一蹶不振?他死了你是不是连你心心念念的人间都不想管了?” 人还没看清刀就劈上去,雨幕中铿锵拆了三四招,尽是金属武器碰撞的硬冷声响。 “不是说众生为首己为末吗?!消沉到现在才来与本座一决胜负,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也就这么点出息!” 对方说话了,嗓音在暴雨中显得很模糊:“什么乱七八糟的……”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并非是楚晚宁的,这让他的怒火中忽地闪过一丝清明,当对方再将利刃朝自己斩杀而来时,他眼神陡冷,不归碧光骤起,手起刀落。 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对方的武器自始至终没有亮起过神武光华,就在不归暴虐的攻势下断作两截,锵郎落在瓦檐上。 “……谁家的混账东西?”认错人之后的踏仙君愈发暴躁,“连把像样的兵刃都没有,也敢来暗杀本座。” 刷地抬手将陌刀指向那人头顶,字句幽寒:“抬脸。” “……”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惊雷在瞬间裂空,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庞。 踏仙君鼻梁上皱,神情极其危险:“又是你?” 薛蒙起身,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踏仙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湿润屋脊上闪着光泽的两截龙城断刃,心中慢慢明白过来。 他眯起眼睛,从睫毛缝里看着淋得透湿的青年。 “看来不应该说‘又’是你。”踏仙君森森然道,“而应该说……是你啊,本座的好弟弟。” 雷霆滚过,鼓膜似要被碾碎。 薛蒙闭上眼睛。 “第一次与本座过招吧。”踏仙君道,“真是稚嫩又天真的岁月。比后来的你可爱了不知多少。” “……你还我……”薛蒙一开口,嗓音就哽咽了,但他仍道,“你还我爹娘性命。” “这话你前世已经跟本座说过一遍了。” 蓦地睁眼,暴怒与痛楚并生:“你还我哥性命!” 这回踏仙君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当宗师就是好啊,一个两个的,都惦念着他呢。” “……” “可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就是我的转生?前世的所有罪孽与仇恨他全都记得。”眼里透着寒光,齿臼锋利,“他就是个骗子!” 薛蒙与踏仙君在屋脊上对峙着,犹如两座黑魆魆的角兽。 踏仙君越说越不忿,神情因此也愈发扭曲:“他那个混账,骗着现世安稳,骗着兄友弟恭,骗着亲朋环绕,骗了个墨宗师的好名声——他早该死。他与本座有什么不同?” 薛蒙咬牙切齿道:“你们根本不一样。” “哈!可笑!” 雨水顺着瓦缝汇成江潮自他们脚下湍急汹涌:“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以为他多干净?浸在雨里一百年都洗不掉他的脏!” 薛蒙的长睫毛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和你是两个人!!” “去你妈的两个人。”踏仙君轻描淡写又无比恶毒的,“你就装瞎吧。” 王夫人新丧,听到这样的句子自是极为刺耳,薛蒙怒喝着燃起掌中火,法咒向帝君劈落。 十年后的薛蒙都不是踏仙君的对手,又何况眼前这个崽子。 踏仙君面无表情地避过去,那灵火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有擦到,反倒是他一抬手,将薛蒙未及收回的胳膊一把扼住,一双黑紫色的眼珠慢慢下睨。 “檐角之下的那两位,立刻给本座滚出来。要是你们不动弹,当心本座捏碎这小雏鸟的爪子。” 梅含雪兄弟二人翻上角檐,一人抱琴,一人持剑。 踏仙君并不意外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冷笑道:“你们的人生还真是有趣。无论哪个尘世,都毫无条件地和薛蒙站在一起。” 当大哥的没说话,而弟弟梅含雪则笑吟吟地:“不然呢?帝君陛下难道以为谁都与您一样,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这句话多少触到了踏仙君的痛处,楚晚宁的脸、薛正雍的脸、王初晴的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他沉默片刻,在大雨之中挤出一丝冷嘲:“两位还真是不怕死。” 手臂青筋一暴,反揪住薛蒙的发髻,踏仙君接着道:“薛蒙好歹是北斗仙尊一力亲保的师弟。你二位与本座毫无瓜葛,就不怕本座将你们都剁馅儿了。” 提到楚晚宁,薛蒙愈发暴怒:“你还有脸提师尊?你这个孽畜!禽兽!” “本座怎么不敢提他?” 踏仙君说着,单手把薛蒙提起来,逼视着薛蒙淋得透湿的脸。 他蓦地想起那些属于墨宗师的零星记忆,想起飞花岛的月色,无常镇的夜雨,甚至想起妙音池的水雾……忽然嫉妒如野草横生。 他幽寒森冷道:“你倒说说,本座有什么不能提他的。” “……” “他是本座的什么人,难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没有跟你讲过?” 薛蒙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睛蓦地睁大了:“你、你胡说什么……” “你其实一直都有些感觉吧?”踏仙君盯着他的眼睛,竟有种把猎物逼到死角的快感,“从你与他们俩的相处中,从旁人的碎语闲言中。” 薛蒙先是僵硬,而后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让踏仙君兴奋极了。 对,就是这样。弄脏楚晚宁,玷污楚晚宁,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不是恭谨慎微,唯恐自己与楚晚宁的关系公之于众吗? 他偏偏不让那个伪君子如愿。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说。”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几乎是战栗的,头皮发麻:“不要说!” 踏仙君纵声大笑起来,眼神既凶狠又疯狂:“看来你心里头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宁是本座床上的人。” 蓦地失神,仿佛狂风骤雨就此都熄了声音。 踏仙君盯着双目空洞而颤抖未止的薛蒙,只觉得灭顶的痛快,于是他愈发张牙舞爪地啄食着这个青年的心脏,他冷笑道:“这辈子,上辈子,你师尊都趴在床褥里被本座干过了。无常镇的风崖客栈,死生之巅的妙音池,桃苞山庄的厢房,翻云覆雨无数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个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对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属于墨宗师的细节,他瞳眸中闪动着幽冷而怨毒的光泽,薄唇开合,“你袒护的那个兄长,当着你的面上过你师尊呢。” “……” “就在你们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宁的房间里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宁的额头,问他有没有发烧。” 薛蒙的脸色越来越白。 踏仙君无不狭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宁为什么当时脸颊泛红,眼尾含波吗?” “别说了!!” 怒喝自然是不会有用的,只会让踏仙君愈发残酷:“因为跟你一帘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含着你师尊,在搞他啊。” 薛蒙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来来回回几轮颜色换过,忽地扭过头,竟忍受不住恶心,痉挛着干呕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人间恶魔对他的反应满意至极,他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怎么样,还觉得你哥与本座不同吗?他做的这些风流下作事,只是没告诉你而已,你以为他有多——” “轰”的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踏仙君蓦地转过脸,但见西边通天塔火光四起,无数妖物化作道道金辉腾飞,于疾风骤雨里横空出世。 “……怎么回事?” 这话刚问出,就听得远处铮铮琴声响起,如凤凰抟啼,仙音如缕,那些妖物在这琴声中纷纷化形,竟似被琴声所动,朝着地面某个地方扑杀而去,其中以木系妖物最为骁勇无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间收拢,他喃喃道:“九歌……?” 顾不得薛蒙,甚至没空闲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双指一抬唤来不归,径直朝着通天塔方向飞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无数修为可观的珍珑棋子正在与群妖对抗,而战局的两断核心分别是两个同样都穿着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个是负手而立,操纵珍珑的华碧楠。 另一个则是眼神杀伐,抚琴催战的楚晚宁。 见到火海中衣袂飘飞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里竟先是一松——因为楚晚宁终于来了。而后又愠怒——因为虽然楚晚宁来了,却不先来找他对抗,而是直接去找了华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么久! “杵在那边做什么?”华碧楠的灵力天生低微,此刻与楚晚宁抗衡完全靠着那些珍珑棋,他斜眼乜见踏仙君,咬牙道,“还不快来帮我?” 踏仙君颅内隐痛,却也立刻应允。 他自空中跃下,挡在华碧楠跟前,手中幽光闪烁,已将陌刀紧握掌中。 “你先走,这里由本座阻挡。” 华碧楠早已被楚晚宁打得狼狈不堪,逃窜无门。此时见踏仙君出手,总算松了口气。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这个人锁起来,绝不能让他再坏我们大事。” 说罢虚影一匿,潜进了夜色里,不见了。 踏仙君重新回过头来:“楚晚宁,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宁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不可见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绪。 “为什么不先来找本座。嗯?” 楚晚宁并不作答,事实上他与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尸体的是他。北斗仙尊整个身子骨里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只有一层本能维系着他,让他为这尘世做最后一点事情。 踏仙君一跃而起,与楚晚宁相互拆招。手下动作极快,在火与雨里眯着眼睛瞧着他:“因为觉得打不过本座?” “……” 手上刀光劈斩,与琴音灵力相撞:“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薛蒙?” “……” 越来越痛楚,所以越来越恶毒。他的刀法极快,势头凶猛惊人,因为合了墨宗师的灵核,所以比先前愈发锐不可当,顷刻间已逼近楚晚宁琴前。 “还是因为……” 妒恨在齿臼间浸淫。 金色的光华与碧色的光辉在此刻交汇,陌刀劈落,九歌啸叫,楚晚宁指尖拂动,落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守护结界。 刹那间灵流嘶嘶喷涌,他的刀抵在他的结界之上。 隔着那一层海棠花瓣流转的薄膜,四目相对着。 “还是因为……”忽然踏仙君手中的光焰一弱,再亮起时,已然不是木属性的碧色,而是变成了火属性的红色。 那是墨宗师惯用的灵流颜色。 楚晚宁一怔。 火光和金光仍在胶着,溅起来的辉煌犹如此刻的大雨瓢泼。结界之后,踏仙君一张英俊的脸陡然温柔起来。 “还是因为,师尊……”浓密的睫毛之下,他的目光是深情而悲伤的,“你不忍心看我死第二次呢?” 铮的一声竟弹错了弦,楚晚宁结界的光晕倏忽一弱。不归便在此刻猛力劈落,刹那间金光四分五裂,散作纷纷扬扬的海棠花影。 强大的灵力将他整个斥弹在地,眼见着就要跌落在泥泞水洼中,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他的腰。楚晚宁自知上了他的圈套,不由低喝道:“墨微雨——!” 漫天雨幕中,踏仙君因诡计得逞而哈哈大笑起来,嘴角卷着终于得偿所愿的餍足与残忍。 他温柔不复,再开口,已是青面獠牙:“很好。你终于愿意搭理人了。” “……” 踏仙君一把掐住他的脸颊,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嘴唇碰着嘴唇。他森然道:“你若再不吭声,本座恐怕要当你是哑巴了呢。” 第294章 【死生之巅】痴缠风雨夜 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踏仙君挟着楚晚宁, 一路疾风骤雨,顷刻回了巫山殿。檐角上薛蒙他们已经不在了, 想来也是,梅含雪那般聪明的角色,知道什么叫暂退。 抬脚踹门, 他们裹着湿漉漉的风雨,进到温暖干燥的大殿内。 先前为了等楚晚宁而留的那盏灯已经熄了。 踏仙君不在意, 飞蛾既然不扑火,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当个捕猎的蜘蛛,八螯森森, 将猎物带到自己的巢穴里。 他猛地将楚晚宁推到在床上,自上而下睥睨着那个一言不发,面色青白的男人,眼神冰冷。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可动了动嘴皮子, 最后吐出来的却是不咸不淡, 幽幽森森的一句: “怎么着,难道本座非得成为他那样的人,你才愿意抬头再看本座一眼?” 他掰起楚晚宁的脸, 强迫那双漆黑的眸子与自己对望。触手之下,那张脸又湿又冷。 “楚晚宁, 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 “这世上已经没有墨宗师了。哪怕你再是不舍, 他也回不来。” 楚晚宁似乎被针刺中,一直麻木的神色竟有隐约的颤抖。这样的反应无疑让踏仙君愈发妒恨,他忽地心头火起,欺身堵住对方冰凉的嘴唇。 从接吻到宽衣都驾轻就熟,眼前的男人是个硬骨头没错,但他啃了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该怎样下口,将其拆吃入腹。 反抗的招式和前世如出一辙,踏仙君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他的攻势,而后拿过床头早已备好的丹药,不由分说地往他唇边送去。 “好歹是阔别重逢,本座不想看到你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来,吃下去。” 见楚晚宁蹙眉挣扎,他眼神发冷,手上的力道大的近乎残忍凶暴,把楚晚宁的嘴唇都弄得流血了,才勉强将丹药塞进口中,而后又立刻俯身,含吮住那两片薄薄的唇瓣。 他粗糙的舌头伸进去,抵着那颗化骨柔肠的药,湿润而强硬地推入楚晚宁喉中。 “唔……” 浓重的铁锈腥气在唇齿边化开,那柔软湿润的舌头将药丸抵到咽喉口,楚晚宁挣脱不能,终于将它整个吞入腹中。 墨燃松开他,他便一下子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恶心地阵阵干呕。 “喉咙这么浅?” “……” “你替他咬的时候,怎么没见得你要吐出来?” 楚晚宁蓦地色变,回头睁大眼睛,犹如白日见鬼,盯着踏仙君那张苍白的,带着讥谑的脸。 “怎么,你以为你和他的那些事情,会没有人知道吗。”踏仙君说着,神情又是得意又是恼恨,“其实你们做的那些勾当。本座比谁都清楚。” 他说着,脱去被大雨淋湿的衣袍,上了床。柔软的兽皮毡毯立刻陷落,他宽阔匀称的肩背微弓起,胳膊撑着,俯视躺在自己下方的那个男人。 湿漉漉的额发垂下来,雨水滴在楚晚宁脸颊上,映入踏仙君眼眸中。 踏仙君眼神幽暗,俯身,伸出舌尖,舔掉那晶莹的水珠。 他感到楚晚宁的身子蓦地绷紧了,于是轻笑:“你怎么还是这么敏感。” “……”如果说,昔日里楚晚宁还会怒斥,让人滚开,那么此刻的他哀莫大于心死,只是咬着下唇,不吭声也不辱骂。 只是手指尖也好,浑身的骨骼也好,仍是忍不住微微发颤。他恨极了这种身不由己。 见他难受了,踏仙君反倒开始从容不迫,看着身下之人因为怔愕与药性而逐渐涨红的脸,缓声缓语道:“说起来,他没怎么进过你后面吧?” 手往下游曳,附耳低语: “告诉我,你那里,还是和以前那样紧吗?” 明明长着张英俊的脸,却说着如此下作龌龊的言语。他的嗓音越来越蛊惑,指尖也抚摸地越来越肆意,药性在他的爱抚下被催发的愈加鲜明,踏仙君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喉结滚动,嗓音沉炽。 “你要不回答,我就自己进去试一试……让我看看,你里面有没有想我……” 那药是好药,生效极快,楚晚宁此刻已是背脊酸麻,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由着踏仙君嵌身进来,把自己的双腿架在肩头。 他蓦地阖了眼,睫毛颤动。 和曾经的墨燃并不一样,踏仙君从来懒得多做前戏,少有温存。楚晚宁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脱掉衣袍,紧接着灼热已抵住他,蓄势待发,亟待侵略。 这时候外头忽有人敲门:“陛下,圣手前辈请您——” “滚出去!” 与暴喝声一同响起的是瓷盏碎裂的声音,他在那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侍从进门前就抄起旁边的茶盏砰地砸了过去。 殿门立刻关上了,再也没有人胆敢进来搅扰。 踏仙君粗糙的拇指摩挲着楚晚宁的嘴唇:“你看,这里就只剩你和我了。也只能有你和我。” 外头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动静才逐渐平息。 重重放落的帘帷下面露出凌乱滑落的锦被,被窗外森然焰电照的明暗不一。这暴雨一直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楚晚宁在暗夜中睁开眼睛,身边的男人已经睡着。或许是因为那么多年的相伴成了习惯,又或许是因为踏仙君以为喂他吃了软筋散就很安全,总而言之,这个男人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的防备。半边健美匀称的身体还压在他身上,沉重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楚晚宁侧过了头,看着男人的脸。 时空生死门刚刚裂开的时候,他也与踏仙君接触过,还记得那种冰冷的触感与死寂的胸膛。 可是此时紧贴着他的人是有心跳的。 那颗被挖出来的灵核,重新在踏仙君体内聚成了心脏一般的物件。 ——不要多想,墨燃已经死了,不论哪个尘世,都已经死了。 楚晚宁在这缓慢有力的心跳声中,这样告诉自己。 墨燃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躯体。 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心硬如铁,手掌中聚起辉光,可是那光芒时明时暗,最后又熄灭掉。 楚晚宁无声地凝视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光线很昏沉,踏仙君阖着眼睛垂落睫毛的时候,就更加难以辨认是前世还是今生。 楚晚宁忽然觉得,此时其实像极了他们在无常镇第一次同眠的那个雨夜。那一天夜里,其实他也醒来过,他也曾经靠过去,轻轻吻过墨燃熟睡的脸。 不。……不不不。 墨燃已经死了……哪怕有心跳,也是一具尸体,哪怕会说话,也失去了魂灵。 死了。 可为什么他还会记得转生之后的事情,为什么他眼里的情绪如此真切饱满,为什么…… 楚晚宁栗然,不能再想下去。 咬牙,手中光芒迭起,怀沙召出,凝成一把寒光熠熠的金色短剑。翻身只在一瞬间,他闭上眼睛不管不顾用尽气力狠心朝着踏仙君胸口刺去!! “嗤”地一声,直没剑柄! 楚晚宁蓦地睁眼,身边已寥然无影。怀沙化成的利刃洞穿了床榻,削铁如泥的神武最终并没有刺到那个行尸走肉的帝君。 雨水太湍急,东边一扇窗年久失修,在这风雨飘摇夜里猛地弹开,倾盆大雨灌了进来,阴风一阵阵。 裂天的苍白闪电杀进屋内,雪亮的寒光映亮卧榻边一张瘆人的脸。 “本座还曾天真地以为,你大概是不会再动手了。” “……”楚晚宁慢慢回头。 踏仙君靠在床柱边,赤/裸的胸膛有一道浅浅划痕,那是方才闪避时擦伤的痕迹,他对此毫不在意,只冷淡地看着楚晚宁:“想不到你还是要杀我。” 他欺身过去,速度快得惊人,顷刻间就捉住了楚晚宁的腕子,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径直将楚晚宁的胳膊别到脱臼。 “是不是很意外,我好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厉害?”踏仙君盯着楚晚宁痛到苍白,但依旧一声不吭的面容,淡淡的,“这些拆招,你都没有见过吧。”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自嘲:“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如果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什么人你都不熟悉,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每天最有趣的事情就只剩下了练功。这样过个七八年,你也会大有精进。” 怀沙的光华失去了,湮灭成细碎的影子,重新融入楚晚宁的骨血之间。 踏仙君朝他微微一笑:“师尊,曾经,我的招数都是你交给我的。但现在不是了。” “……” “他重生了多久,我差不多就在这个世界煎熬了多久,如今我还获得了他的灵核。”他说着,生着厚茧的粗糙拇指揉了揉楚晚宁的眉心,“凭师尊的能耐要杀我,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道:“师尊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些年,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红尘里都做了些什么吧?” 他语气亲昵,始终都没有再称自己为本座。 “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他要带楚晚宁去的地方并不远,也就在死生之巅的后山,下修界结界薄膜最弱的地方。 之前那番打斗,他的衣衫都已湿透,楚晚宁的衣物更是被他撕得不能再穿。不过踏仙君对此并不担心,他双指一拈,以灵蝶传令,片刻之后刘公捧着一叠烘洗干净的衣物趋入殿来。 楚晚宁在帘幔后面透过缝隙看到多年未见的老仆,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陛下,衣裳送至了。” “这些旧衣服,也就只有你知道放在哪里,收拾得倒挺快。”踏仙君淡淡地,“搁着吧。你退下。” 知道此刻楚晚宁就在帐中,老仆的手因此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虽很想再看旧主一眼,但由于不合礼制,所以依旧低垂着头颅,在地上磕了,蹒跚着步出殿去。 衣服很合身,它们不可能不合身,因为那就是楚晚宁前世的旧物。 墨燃架着修长的腿坐在旁边,不做声地看着楚晚宁在帐后穿戴,他的眼神有些模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楚宗师死了那么多年了,恨透了他的踏仙帝君还是不肯将那些衣物焚烧掉。 明明是谁都再也用不着的东西。 雨还是很大,夜空中黑云翻滚,异象丛生,但踏仙君懒洋洋地撑开了一张防雨结界,将自己与楚晚宁笼罩其中。一路走过亭台楼阁,过眼处都是天昏地暗的暴雨,景致和仆人的面目都显得那样模糊不清。 “陛下,宗师。” “参见陛下,宗师。” 走过三生殿,在奈何桥上便已经能够看到后山浮起的不祥红光。踏仙君走在前面,这时候回头似笑非笑地瞥了楚晚宁一眼:“死生之巅立派于阴阳交汇处,结界最是微弱,以前你经常来补,不过,你有没有感到过除了鬼气之外的其他气息?” 楚晚宁不答,但手指在袍袖下已捏成拳。 他多少已经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师明净撕裂时空生死门,掌控珍珑棋局,纵横两个尘世,最后要做的事情定然不会太简单。 “……” “你既然到了这个红尘里,想必也经过了不少村落城镇。”踏仙君步子慢下来,与他肩并肩走着,语气平和地像在话家常,“是不是觉得那些村子也好,镇子也罢,都安静地可怕呢?” 两人一起经过通往后山的狭窄羊肠道,拂开垂落的茂盛藤罗花。 前方再一个转角,就是后山山崖了。 踏仙君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拐角处,崖壁后面仿佛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映得山石赤红。他侧过半张脸,那诡谲的红光蔓延到他眼底,他咧了咧嘴,朝楚晚宁绽开一个腥甜的灿笑。 “本座多年成就在此一展。师尊,请吧。” 第295章 【死生之巅】殉道难归乡 横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座桥。 桥身从悬崖边搭建出去,一直朝着天穹尽头延伸。在极远处, 有一座悬空的凌霄石门,肉眼根本无法估量它到底有多大,它就这样耸立在云雾里,雷电交加暴雨滂沱也熄灭不了它周遭散发出的猩红烈焰。 “师尊还记得么?从前你跟我们讲过, 很久很久以前,诸魔为乱,勾陈上宫襄助伏羲荡平魔寇后, 将魔族逐出人间,望他们就此收敛。” 踏仙君负手望着远处那座恢宏蔚然的石门,说道:“魔尊兵败, 卷甲而逃。回到魔域后, 因战败而倍感羞耻, 所以下令封死所有勾连人间的大门, 从此与俗世不相往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凡事没有绝对,为防万一,魔尊仍留下了最后一个通口……就是眼前这个。” 轰地一声雷鸣电闪。 “殉道之门。” 可楚晚宁的目光根本不在殉道之门上, 他自来到这里, 就几乎一直在盯着那座遥遥贯连了魔域和死生之巅后山的通天巨桥。 在看到那座桥的时候,他先是吃惊, 随即脸色煞白,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因此显得很破碎, 几乎要疯魔般的破碎。 他猛地扭头:“墨微雨,你疯了?!!这座桥……” “这座桥如此壮观。”明明将楚晚宁的反应尽收眼底,踏仙君仍是微微一笑,抬起眼皮,明知故问道,“你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 眼前这一座五尺宽的长桥未用半根木头,半颗钉针。从头至尾,它都是用人的躯体垒叠而成的! 那些尸身一具叠着一具,悬于高天,绵延覆压成了看不到头的死人桥。尸身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密密麻麻如蚁排衙,直通往那座宏丽状况的魔界之门。到底有几具?根本无可估量。 “既然是殉道之门,必然有殉道之路。” 踏仙君神情淡然,似乎这些死尸和路边捡来的石子,林中伐来的木桩没有任何区别。然后他吹了声哨,长桥远处忽然亮起一线耀眼的蓝光,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遥远的尽头朝他们奔来。 “其实有些关于魔界的秘闻,师尊并不清楚。”踏仙君做完这些,转头对楚晚宁笑了笑,“若不嫌弃,弟子就与师尊说叨说叨。” 楚晚宁:“……” “师尊只知道当年伏羲与魔尊大战时,勾陈上宫叛离,为伏羲打造了天地间第一把‘剑’。却不知道后来魔尊为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勾陈上宫。他虽拿万兵之主没有办法,却可以降罚到勾陈的族人身上。将他的母族统统逐出了魔界。” 踏仙君负着衣袖,望着远处的那一线幽蓝之光,嗓音低缓。 “魔族自古灵力霸道。正是因为这种强大的血脉,使得他们体能消耗巨大,只有源源不断地进食生长于魔界的谷物鱼肉,才能够供养他们的灵核正常流转。” “勾陈上宫的母族流落人间后,因为长期得不到合适的食物,灵核逐渐开始萎缩,异变,最后大部分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他们体内唯一保有的魔族特性,也就只是适宜修行与配种的肉体。” 说到这里,踏仙君顿了顿,回过头去看向楚晚宁:“师尊应当知道,那支勾陈母族是什么人种的由来了吧?” “……”纵使再不想回答,但事关重大,楚晚宁沉默片刻,咬牙道,“蝶骨美人席?” “不错。”踏仙君抚掌而笑,“正是蝶骨美人席。” “蝶骨美人席本也是极为强悍的魔族,魔为了传宗接代,在漫长的岁月里化生出了炉鼎体质。原本适宜双修的身体和强大的灵核相配,可以让他们子嗣延绵,一代强过一代。可是魔界之门关闭了,他们再也得不到灵力供给,于是强大的灵核不复存在,他们只剩下了灵性充沛的身体。” “当然了。”似乎是想起了谁,踏仙君的黑眸似有一瞬黯淡,“还有魔族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 这些不用他多说,楚晚宁也清楚。 修真界对于美人席的看法只有两种:可以吃的肉,拿来睡的双修炉鼎。 之前轩辕会拍卖,宋秋桐被拿来当做拍品,不就正因为此吗?连姜曦这样还算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把美人席当做活人来看,更别说其他那些品性本就不端的修士了。 “姣好的容颜与诱人的身躯,如果在强者身上,那是锦上添花。”踏仙君说着,似有似无地瞥了楚晚宁一眼。 过了片刻,又继续道:“但是这两样东西如果出现在弱者身上,那就是雪地里的雀羽,黑夜里的白狐。势必遭到侵犯与屠杀。” 远处的那一线蓝光还在慢慢地接近,接近…… 踏仙君说:“蝶骨族初时还保有魔族力量,能与凡人共生。但慢慢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最后几乎完全湮灭。结果如你我所见,在那个鸿蒙初开的年代,弱肉强食,纯粹的蝶骨美人席很快就灭族了。余下的那些为求自保,只能隐瞒身份。” “……怎么隐瞒。” “唔,这还是见面以来,你第一次问本座东西。”踏仙君转过眼珠,淡淡道,“其实很简单,你应当还记得宋秋桐哭的时候,泪水是金色的。这是魔族的特性,要想隐瞒身份,不掉眼泪就好了。” 楚晚宁没有吭声。 不掉眼泪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蝶骨美人席天生容姿惊艳,都是在人群里出挑的长相,若是引起怀疑,修士们有的是手段来逼得他们落泪。 “那些没有被发现的美人席得以存活,他们有的隐居山林,有的选择与凡人成婚……那些与凡人成婚的,生出来的孩子有时候随魔,有时候随人。若是随了魔,小孩子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受了委屈眼泪一掉,被人看到是金色的,那么大人和孩子都会灾祸临头。若是随了人,那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因为魔血依然存在于他们的身体里,说不准哪一代又会生出个蝶骨美人席来。” 听他说到这里,楚晚宁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微微皱起眉,道出了三个字来。 “宋星移……” “哦,几百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踏仙君点了点头,“没错,繁衍生子的过程中,偶尔也会有极幸运的孩子,他们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哭的时候留的不是金色的泪,身体也不会有明显的炉鼎特质,甚至因为血脉混合得恰到好处,能快速结出灵核,灵力霸道不输纯正魔族。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千年过去了,达到宗师能力的蝶骨美人席,伸一只手都能数的清楚。” 他说着,还伸出自己五根修狭的手指头,有些嘲讽又似乎是有趣地在眼前晃了晃。 过了一会儿,接着道:“所以,这样岌岌可危的态势,不少蝶骨美人席都想着要回到魔界去。只要回去了,他们就再也不用过着提心吊胆,一辈子绝不能落泪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卖作炉鼎或者拆了熬汤。在那种人们疯狂寻找美人席以谋生的战乱之年,他们也不用划破自己的脸,忧心漂亮皮囊会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他缓声缓语地讲了那么久,远处那一道蓝光终于模糊可以瞧见个影子了,似乎是五匹马拉着一辆车辕,从殉道之路疾驰而来。 踏仙君道:“不过,想要回魔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魔尊与勾陈上宫有血仇,在他眼里,勾陈上宫是叛徒,叛归了神界。所以勾陈一脉都该株连九族,世世代代不得翻身。他当然不愿意让落魄的美人席们返回故乡。” “……” 大雨还在湍急地下着,尘世间湿润潮腥。 踏仙君望着那马车由远及近,过了好久才继续:“直到初代魔尊湮灭,二代魔尊继位,新的帝君才略微松口。” 楚晚宁眼神微动:“他允许美人席回到魔界?” “允许。”踏仙君笑了笑,“但是,如师尊所见,他设下了非使用禁术不能逾越的天险屏障。如果那些美人席想要回家,就必须做到这件事。” 楚晚宁心中一紧,隐约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踏仙君散漫地拿手划拉指了一下面前的尸海之桥,说道:“你看这眼前的殉道之路。它是唯一能连接魔界入口与人间的一座桥,这座桥必须要由活人自愿献祭,才能慢慢往下搭下去。” 他嘿嘿笑了笑:“愿意牺牲自己性命为他人铺路的死士,找到一个已是幸运,找到五个就是大幸运,找到一百个那叫见鬼。活的好好的,谁会自愿为了魔族后嗣回家而死?” 楚晚宁抬起了眼:“所以,要会珍珑棋局。” 踏仙君没有想到他会接话,愣了一下,才露出森森贝齿:“不错。” 他转头看着这条绵延壮阔的殉道之路,眼瞳逐渐眯起:“这些人,便是本座在这些年里用珍珑棋局迷乱心智,让他们甘愿献祭的。” “……你杀了多少人。” 踏仙君转动眼珠,黑紫的瞳仁幽幽盯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所有。” “……!” “几乎所有。” 眼前的桥仿佛没有止境,无边无涯,暴雨之中好像一切都很安静,又好像到处都是厉鬼在尖叫在哭喊在嘶哑地怒吼在哀哀地求饶。 楚晚宁不寒而栗。 “你知道,这座桥有多长吗?”不等楚晚宁回答,踏仙君便平静地说,“本座几乎杀光了这个红尘间所有的人,活着的恐怕连一万都不到了。但这座桥,也才填满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哪怕把那最后一万人也杀了,都填补不上。” “……”楚晚宁几乎是齿寒地,“所以,要开启时空生死门?” “你总是能一下子想到最坏的答案。”踏仙君淡淡道,“不错,必须要开启时空生死门,再从另一个尘世获得足够的珍珑棋子,才能把这条路铺完。” 雨瀑激淌,在两人置身的结界上湍流不急,他们互相对视着,褐色的眼睛盯着紫黑的,最后惊雷破空伴着楚晚宁几乎狂怒的叱骂—— “你们简直是疯了!” 踏仙君在紫电雷光中只是卷起一丝冷笑:“本座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他说着,将目光转开去,车马正在驶近,渐渐的能辨认出细部模样。 “时空门,珍珑棋。”他顿了顿,“最好还要有重生术。当有人把这些全部做到,魔界之门就会再次打开。他们都可以重归故土。” “……”楚晚宁在颤抖,愤怒和悚然几乎让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非要破这些禁术,魔尊才允许他们回家吧?”踏仙君淡淡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车马,难得的善解人意,“其实很简单。三大禁术,是勾陈上宫所创,代表着魔族曾经通天彻地的能力,但最后却被勾陈视为灾难之源,请伏羲禁绝,将卷轴秘术拆的四分五裂。” 他略微停顿,然后继续:“美人席一族因勾陈获罪,自然也当表明他们与勾陈势不两立,一刀两断的决心。他们必须站在勾陈上宫对面,触犯伏羲天威,才能获得魔域的原谅。” 忽地一声马蹄长嘶,那五匹魔族天马自殉道之路的火焰中破出,迎着人间的凄风苦雨,威风棣棣地仰首挺胸,驻蹄桥前。 踏仙君黑袍飘飞,上前抚摸了一只骷髅脑颅的天马,侧目对楚晚宁道:“破禁术,违逆勾陈上宫,誓与伏羲为敌。方不愧魔族后嗣。华碧楠所谋一切,皆为美人席一族,师尊此刻明白了吗?” 第296章 【死生之巅】恰似当年梦 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师明净从一开始就对死生之巅隐瞒了真实身份。这么多年,他一直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避而不谈, 哪怕偶尔提及,也是寥寥数语便目露哀戚,令人不忍继续盘问。 谎言总有漏洞,言多必失, 这种浅显道理师昧不会不懂。 此时回过头去想,师昧从小到大,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 受到怎样的创伤,确实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上来,本座带你去殉道之路的尽头看看。” 马车是魔族的, 通体由鏐金铸造, 以银水融嵌着魔域诸像, 车辕衔接处雕着两个人像, 左边是个虬须男子,怒目圆睁,手持矩,也不知造像的人与他有什么冤仇, 此人形容被刻绘得极其丑陋, 令人望之生厌。右边则是个丰腴女子,低眉敛目, 手持矩, 这个稍微好一些, 丑则丑矣,但尚在能容忍的范畴。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在五匹拉车的魔马前,以灵力悬浮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四肢和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这些是假的,是木刻的,但楚晚宁在金成池底见过假勾陈的容貌,所以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其实是勾陈上宫的样子。 “魔界的所有车马一贯如此。”踏仙君瞥了一眼那颗纤毫毕现的脑袋,“千万年来一直这样。” 坐进厢内,魔马辔环上的小铃璁珑,踏仙君以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坐着,说道:“车辕上的那两个小像是谁,你应该也猜出了吧。” “……是伏羲和女娲。” “不错。”他笑了笑,“魔尊老儿是恨死了神界,巴不得始神一辈子替他拉车。” “……神农何以幸免?” “这个倒是没听华碧楠讲起过。不过传闻中神农温和宽厚,平日里也不爱管那打打杀杀的事情,与伏羲女娲的关系也并非十分紧密。想来当年神魔之战,那老滑头应该没参与多少。” 楚晚宁便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红色的殉道之路。 魔马脚程极快,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载着他们抵达了这座血腥长桥的尽头。 下了马车,脚下是累累白骨铸成的桥沿,面前是茫茫无涯的云海,而那座魔界之门比在死生之巅看起来大了数百圈,无论全貌还是细节都已经能瞧的很清楚。它是那样庞大,仿佛上接寰宇,下临无地,在雨夜中迸溅着魔域烈火。凡人立在它面前,就如蜉蝣之于巨木,粟米之于沧海。 楚晚宁看着这座通天巨门,过眼处俱是精美至极的浮雕绘刻,雕制着五界景象,其中以魔界居于上位,鬼、妖、人次之,神界反而居于最下方。这些浮雕恢宏则矣,但隐约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踏仙君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扇巨门,“本座第一次瞧见它的时候,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看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出问题来。” 不过他显然没打算再耗费时光让楚晚宁也盯着看半个时辰,所以他说道:“这门上的所有浮雕与石门都不是一个材质,而是后来熔铸上去的。是神仙骨。” 楚晚宁蓦地回首。 踏仙君的神态在魔火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晴不定:“洪荒时神魔一战,魔尊将俘虏的神仙全部扒皮去骨,制成浮雕,嵌在往来魔界的所有大门上。” 烈风吹得他的衣摆哗哗飘拂。 “从今往后,所有前往魔界的生灵,都会看到曾经有多少天神为魔所擒。也昭示着门后的魔族,将永生永世不与天神往来。” 又看了这惊世异象一会儿,踏仙君道:“差不多了,如今你已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还有没有那么多怨责?” “……杀尽两世的人,就为了铺这一条回家的路。”楚晚宁抬起眼,尽管知道踏仙君不过一具为人所控的傀儡,却依然忍不住齿冷,“没有怨责,你难道还希望我说,做的好吗?” 踏仙君正欲接话,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回过头去,但见木烟离引着浩浩汤汤数千余人从死生之巅后山行来,她没有想到这两人会在这里,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径直落在了楚晚宁身上。 “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她盯着楚晚宁,话却是对踏仙君说的,“也不怕闯祸。” 踏仙君冷冷道:“他一个眼神,本座都知道他接下来会想做什么。不劳你费心。” “此地乃是蝶骨族归乡的要地,你知不知道——” 他根本不愿听她多费口舌,径直打断道:“那么你们这群废物中,有谁能与他打成平手?” 木烟离一噎。 “他在本座身边,比在上了十重禁咒的笼子里更加插翅难逃。本座好心带着他与你们分忧,你啰里啰嗦的怎么还这么多废话。” “你——!” “怎么?”踏仙君掀起薄薄的眼皮,目光极冷,“不服气本座立刻就把他送回去,从此袖手不管。你自己想办法看住他。别一不小心让他又逼近华碧楠,轻而易举要了华碧楠性命。” 木烟离被他堵的一时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错开话题,眉含薄怒地说道:“……这件事就算了。我弄了些棋子来,把他们都填下去吧。另外,阿楠从现世拘了些人,都禁在死生之巅。你把眼前的事情收拾好了,就赶紧回去造些新棋。” 她说完便拂袖离去了,踏仙君看了楚晚宁一眼,露出白齿,斟一池梨涡深深。 “你运气着实不错,来了一批工料。要看看本座是怎样铸桥的么?” 活人献祭搭成浮桥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那天回去后,楚晚宁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踏仙君立在殉道之路的尽头,足下踩着支离破碎的尸骨,心肝脾胃肚肠,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碎肉都长出鲜红的嘴,在凄厉地哀嚎着。 “我不想死……”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他在这些尸体碎块里看到了薛蒙的半张脸,看到了薛正雍的眼睛,王夫人的身躯,怀罪生着细痣的手。 他极力地向他们奔去,喊着:“薛蒙!尊主!夫——” 话音断落。 他看到满天血色映照下,墨燃慢慢回过头来,还是旧时那身弟子服,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他说:“师尊,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救救我……” 蓦地惊醒,他喘息着,脸颊背心都是冷汗,他想要起身,可是手腕被踏仙君的禁咒所捆缚,他动弹不得。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滴漏在慢慢地淌着,像那些死者的泪汇聚成了川流。 “来人……” 这段时日来他已神销骨立,瘦的伶仃。此时他坐在床上,人太单薄了,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几乎没有起伏。 前世的回忆,今生的错过,堆积的尸海,无望的将来。 桩桩件件覆压在他肩上,把铁骨也碾成灰烬。 楚晚宁的目光空洞,他怔忡着,慢慢从梦魇里回神,可是现实比梦魇好不到哪儿去,他的神情于是显得格外破碎。 “来人……” 刘公蹒跚着进来了,比楚晚宁记忆中衰老的多。 毕竟这个世界,离他前世死去的那年相隔太远太远了。 “宗师,是做噩梦了?” 老仆是能一眼看出他内心的,楚晚宁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去给您热一壶姜茶来吧……” “不用。”楚晚宁抬起略显湿润的眼眸,在黑暗中望着他,“墨燃呢?还在殉道之路?” “……” “他又杀了多少人?” 刘老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宗师,别问了。” 滴漏漫漫长长地淌着,外头风雨萧瑟。 “老奴不懂法术修行。但也清楚,在生死门彻底打开的那一天,一切就都不可回头了。这些宗师心里其实也都明白。” 楚晚宁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儿,他蓦地合眼,手指握着自己腕上的那根火红的法咒链条——自他行刺未遂后,踏仙君就一直对他提防在心。闲暇无事时,踏仙君会亲自盯伺着他,而要去外头为魔族回归铺路时,楚晚宁就会被锁在巫山殿。 “宗师……算了吧,两辈子了,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刘公的声音苍老,像摇摇欲落的秋叶,“最后一点日子,和大家一样看开吧。” “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办法了。” “好好过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刘公后来端了一碗姜茶,照看着楚晚宁喝下。老人家从前谨言慎行,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也是他能在踏仙君身边留这么久的原因。 但这个雨夜里,他看着被逼入绝境,憔悴至极的楚晚宁,他看着楚晚宁的脸颊,甚至比瓷盏更白,他看着外面凄风楚雨的夜,忽然就有些心情复杂。 刘公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只能讷讷地:“再多喝一些,好歹这一碗总是要喝完的。……姜茶驱寒的,都说噩梦是因为体寒,喝了再睡,不会做噩梦。” 过了一会儿,怔怔地,呢喃低语:“我儿子以前也总是做噩梦,给他喝一些,他就睡得安稳……” 但这声嘟哝太轻了,楚晚宁没有听见。 老仆人服侍着他用完茶,就端着盘盏慢慢地出去了,迈出屋子前他揩了揩眼角。老头子心软,心软却做不了任何事情,于是他的背影就显得愈发佝偻。 他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其实刘老说的没错。要阻止师昧,在时空生死门开启前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局势也就几乎不可能再挽回。 楚晚宁坐在无人的巫山殿,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输给了师昧,前世发现真相太迟,他的牺牲与谋划,也只不过将这场灾劫推迟了十年左右。 最后一切都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尽力了,但终究还是一无所成。 不止一本书典上有记载,时空破裂,天罚必至,其实哪怕天罚不至,这两个尘世也已混乱的不成样子了。这是最后的岁月,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但踏仙君神识有残缺,所以他没有惴惴不安,他活的很自在。 这天他回来,带了一壶梨花白。 他一边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一边对楚晚宁道:“殉道之路已经铺的差不多了。” “……” “等帮华碧楠做完这件事,也就清闲了。”他喝了一口许久不得尝的梨花白,然后笑起来,“唔,还是那个滋味。” 言毕,复又抬眼看着楚晚宁:“等让他们回了魔界,你是想跟本座留在这个红尘住着,还是越过生死门,让本座跟你回之前那个世界?” 楚晚宁望了他一眼,问:“师昧呢。” “师……” 他愣了一下,然后黑眉慢慢皱起,神情显得有些茫然又有些痛苦,他放下酒盏,抬手揉压着额头。 楚晚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道华碧楠果然将他的思维混淆的厉害,对于踏仙君而言,“师昧”这件事现在是说不通的,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深想下去。 到最后,踏仙君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蓦地摔了杯子,烛光中,他用那双困顿微红的眼盯着面前的男人。 “我不知道。” 他阖眸,拉着楚晚宁站过来,他依旧坐在原处,过了一会儿,额头抵住了楚晚宁的腰身,鼻间细嗅着海棠花香。 “别再问我。” 之后的那些日子,踏仙君的做派几乎和前世一模一样,甚至变本加厉。 这具不该有感情的尸身,似乎很怕楚晚宁会再次消失或者死去,于是用尽了自己最高强的法术去困囿他。白日里,踏仙君去炼制珍珑棋子,铺设殉道之路,晚上回来,便会无休无止地与他纠缠厮磨在一起。仿佛只有最激烈的性·爱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不安定,仿佛只有深进楚晚宁的温热里,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是梦。 “晚宁……” 夜深人静时,在他身边熟睡的男人喃喃呓语。 “你理理我……” 明明知道并不可能,但这种时候,他仍是觉得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人是有灵魂的。胸膛下的心跳沉和有力,眉眼与死去的青年一模一样。 沙哑地唤着“晚宁”的时候,踏仙君的嗓音里,甚至会有类似于爱意的东西。 第297章 【死生之巅】蝶骨美人席 第六日的时候,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外头的暴雨仍在继续,有人收了湿漉漉的油纸伞, 一撩淋得透湿贴体的衣摆,步入殿来。 “师尊。” 来人一身藕白衣冠,束着一字巾,桃花眼斜飞含情, 但眼底有青晕。这是通天塔对战以来, 师昧第一次前往巫山殿找他。 “之前就想来探望师尊, 但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终于略有空闲。来得迟了, 师尊莫怪。” 楚晚宁只看了他一眼, 便将视线转开了。 师昧对此并不以为意, 他在楚晚宁面前坐下,或许是因为铺路铺的很顺利, 他瞧上去心情很好, 眼睛里透着明亮的光泽。 “你还在生气么?” “……” “魔界之门就要开了, 师尊就没有什么想再问问我的?” 楚晚宁依旧没有回答,侧着头看着窗外的雨。他的脆弱与茫然都只展露在深爱的人面前,师明净耗尽了他的热,所以他成了块顽石, 再多的执着都无法将之融化。 师昧叹了口气:“我来是想与你谈谈心的, 好歹理我一句吧。” 楚晚宁终于丢给了他一个字:“滚。” 与大战之前的躁郁不同, 离成功越近, 师昧的心态就越发平和。他并没有因为楚晚宁的疏冷而发怒, 反倒笑了笑:“倒也真的理了我一句。” 雨水敲击着早已湿润不堪的窗棂,时空生死门错乱了两个红尘,任何异象都是正常的,楚晚宁甚至觉得或许这暴雨永远也不会停了,就要这样一直滂沱落下,最后将两个时空双双淹没。 师昧对此不在意,他起身斟了两盏茶,一盏递到楚晚宁手边,说道:“既然你不理我,那有些话我就自己与你说吧。我不喜欢解释,但和师尊之间,我也不想存着太多误会。” 茶尚暖烫,他吹开青叶,垂睫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该怎么说呢,我从小到大,做了许多恶事,没说过几句真话,但我是真的不愿意滥杀无辜。” 楚晚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师尊看到那座殉道之路了吧,我原本只是想把世上禽兽不如的人填进去。反正那种人死不足惜。但后来我发现它竟然是那么漫长,长到要拿两个红尘的尸首才能将之填满。”师昧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 “我不喜欢手上沾血的滋味,所以我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我没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楚晚宁忽然说话了,“我信你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 师昧微微扬起眉,似乎有些诧异。 楚晚宁转过头来,眼神冷得像冰:“你仁善,你心软,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你不喜欢手上沾血。所以这些事情你从不亲手去做,你造了一个踏仙君,从此屠杀儒风门的疯子是他,血腥难洗的暴君是他——他替你把所有你必须要做,却又不愿去做的事情都做遍了。你高明。” “师尊这些话说的有失公正。”师昧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想过要屠杀儒风门。那是他的一己私仇。” “没有八苦长恨他何至于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 “没有八苦长恨,他就一定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吗?” 楚晚宁注视着师昧的眼睛:“他不会。” 师昧只是轻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就此多做纠缠,他道:“算了。没什么好争的。总之我曾经对徐霜林说过,希望这世道能人居之,庸人为奴,善恶得报,这些都是实话,我没有撒谎。”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蝶骨一族而言,给与他人良善,就是断送自己性命。我们回乡的路必须用鲜血铺成,我别无选择。”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师昧说着,又给自己喝空了的茶盏满上,叹了口气:“师尊或许不会理解,为什么我为了蝶骨族重归魔界,能牺牲两个时空里几乎所有人的性命。其实啊,这不难懂……” 他看着袅袅蒸腾的蒸汽。 屋里很静,只听到师昧沉和如初的嗓音。 “师尊见过被围狩的野牛群吗?” “杀红了眼,横冲直撞,恨不得把挡在面前的人也好,兽也好,统统都用两根犄角刺穿。这是求生的本能。” 楚晚宁知道他的意思,蝶骨美人席一族就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兽群。四周环绕着一张张贪婪的面目,要将他们扒皮去骨。 “对于美人席而言,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灭族,要么重回魔界。这就是一个生与死的选择。”师昧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然,“如果修真界没有将美人席视作商货,肆意凌/辱,如果我们在人间还能活下去,谁都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他沉默一会儿,思绪翻涌,目光渐渐从黯然变得混乱,从混乱变得冰冷,最后又变得疯狂。 像是他到今天为止经历过的人生。 “牛群无心杀戮。但屠刀落下,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地失去性命……师尊,你让我们怎么宽恕这个世道。” 师昧的嗓音有些颤抖:“修真界不会给蝶骨美人席造一部史书,因为这些人只把我们当作牲畜或者双修炉鼎。但我们族内却一直都铭记着——就在人魔之争结束的第十一年,几乎所有纯血美人席都被杀光。之后数千年,纵使我们百般小心不暴露身份,但依旧逃不过修士们的贪念。” “四千年前,两千五百年前,九百年前,七百年前,四场清缴。混迹在凡人中的美人席血脉被搜捕出来,吃肉喝血,软禁轮/奸……他们恨不能将我族赶尽杀绝。” 师昧的手指捏着茶盏,腕子上勾勒隐隐青筋。 “其实真要死绝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可那些修士怎会放弃如此修行良方?” 楚晚宁:“……” “师尊博览群书,应当知道为了避免美人席彻底殇灭,孤月夜的上上任掌门做过什么。”师昧抬眸,一双桃花眼此时竟泛着猩红。 这件事楚晚宁确实知道,任何一本介绍孤月夜的书籍里都会提及此事,并将之当做赫赫功勋—— 药宗孤月夜四处搜捕了二十名年轻的蝶骨美人席女人,广征精壮体猛的修士日夜交姌,令其怀上子嗣。怀孕后掌门以灵药催生引产,四个月就能诞下婴儿。刚刚分娩完的女性又再次被玷污,继续被迫怀孕,被迫催产……如此反复,使得美人席一族又得以延续。 但这种延续就像待宰的猪羊。 不,不是像。是他们确实成了待宰的猪羊。 生出的孩子,男孩立刻分割做成丹药,或者直接卖给儒风门一类的大户。女孩则圈养起来,发身之后即使之交/配,成为新的育种温床。 “交/配。” 楚晚宁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出现在《孤月夜仙丹妙药备急方》上时的震惊与恶心。 师昧笑了笑,那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青白与凄惨:“他们拿练蛊的方式在炼美人席。竟博得了修真界一片赞誉声。” “活人……都是活人。就因为曾经混过一点上古魔族的血,能够给修行带来裨益,他们就将活人判作牲畜。”为了掩饰自己的痛楚,师昧抬手又饮一杯茶,但指端却在微微颤抖。 “催长胚胎的药剂对母亲损耗极大,那些被豢养的美人席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的。不过活的短对她们而言倒也是件好事,可以趁早结束除了‘交/配’就是‘繁殖’的噩梦。” 他说□□与繁殖这两个词的时候,脸上有被扇了巴掌般仇恨的刺痛。师昧语止,有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落下的只有两个饱含着嘲讽的字。 “挺好。” 楚晚宁睁开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师昧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或是淡淡然,或是诡谲莫测的男人,此刻就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复仇之人,脸上镌刻着鲜明的仇恨。 师昧静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也忍受不了。他把茶盏放落,脸埋进掌心里揉搓,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时,眼圈是红的。 在楚晚宁的记忆里,师昧的情绪从未如此真实而具体过。 “师尊可还记得,孤月夜是如何停止饲养美人席一族的?” “……”楚晚宁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沙哑道,“出了命案。” 蝶骨美人席终究不是孽畜,蛊虫尚会反噬,何况活人。 在姜曦师父那一代,豢养的美人席里有一个少女不甘屈服且工于心计,她和曾经那些姐姐不同,既不寻死觅活,也不麻木空洞。 她以美色与甜言勾引了当时来孤月夜视货的一位天音阁高阶弟子,那弟子赶巧也是个好色之徒,当晚就忍不住上了这绝色佳人的床。第二天,她恳求情郎将自己赎出孤月夜,并发誓愿一生为他所驭,助他修行。 那名天音阁弟子一时色迷心窍,答允了她。结果姑娘不出数日就逃离了他身边,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劫火种子,星夜返回霖铃屿,一把火烧了孤月夜的偏院。 那一晚,曾经被软禁的美人席们在她的襄助下纷纷逃散,孤月夜百余名弟子被劫火烧死烧伤…… 其余门派看热闹不嫌腰疼,嘴上说着宽慰的话,暗地里却嘲笑孤月夜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药宗因此颜面大跌,掌门震怒,干脆从此结束了对于美人席的豢养—— “既然要笑,以后就别来求药。反正逃走了这么多人,诸君若有能耐,不妨自行狩猎。” 所以到了姜曦这一任掌门,孤月夜手里的美人席也就只剩下了宋秋桐一个,本来说是留下来服侍尊主的。但姜曦这人不近女色,他特别烦女人,更视美人席为灾祸,尽管门派内有诸多长老心存不满,他还是一意孤行决定把这女的拍卖掉了。 看楚晚宁能想得起这些往事记载,师昧终于笑了笑,他说:“插句话。” “……你说。” “那天在轩辕阁,对,就是宋姑娘被拍售的那次。我也去了。” 楚晚宁微微一怔。 师昧道:“我去了,我就在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了三千五百万的价格。” 听师昧这么一说,楚晚宁确实模糊有些印象。当时墨燃与他在一起,他见宋秋桐可怜,本想救她一命,但楼上有个落着纱帐的包厢,里头的客人出手就是三千五百万,他那时候还想着问墨燃拿钱压过此人的竞价…… “是你?” “嗯,是我。”师昧的神情渐渐地又平静下来,他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发过誓,要守护每一个我能相帮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是我的族人,我得了消息,想去赎她。……当然了,这辈子也想拿不归去试着勾一勾墨燃体内的煞气。结果谁知道你留在他身体里的一半地魂保护他保护得厉害,甚至还因此引起了你本身的共鸣……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可说的。” “反正师尊知道,最后是叶忘昔买走的她。” “既然她是你的族人,儒风门惊变那次,你为何……” “我为何袖手旁观,由着她死?”师昧笑了,“没办法,我需要掩藏自己的血统,其实当时对凰山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她只是个幌子而已。换作别的情况,我或许还能救她一命。但在徐霜林面前……师尊也知道我灵力薄弱,徐霜林是我当时的力量之源。他把我当做挚友看待,但是,我是以死生之巅师明净的身份与他结交的。” “……” “如果他知道我是蝶骨美人席,还会愿意与我合谋吗?”师昧平静道,“我早说过了,在大部分修士眼里,我们就是猪狗牛羊,徐霜林也不会例外。看他对宋姑娘的态度就知道了。” 楚晚宁心绪沉重,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师昧倒是有心与他多言,继续道:“我们回过来再讲讲吧,再讲那个逃出孤月夜的蝶骨美人席。” “……”楚晚宁垂着眼睫,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师昧容颜绝代的脸。他其实已从前头的叙述和师昧的神态瞧出了些端倪,他几乎是有些叹息地,“那是你母亲吧。那个姑娘。” 师昧先是一愣,随即背脊慢慢放松,五官也隐约柔和起来。 他最后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能猜对的。不错,她就是我的娘亲。” 第298章 【死生之巅】人算不如天 雨水敲击着檐瓦,岑寂中, 师昧喝了口茶,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面锈迹斑驳的铜镜, 镜缘刻绘着飞凤游龙,雕着日月乾坤。 “这面镜子叫昨日鉴,是我父亲的遗物。我父亲姓木……师尊想必多少也有些猜到了。我和木烟离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他说完,咬破手指滴血于镜面,镜子开始起雾, 待雾气散尽后, 镜面上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幻影。那些幻影逐渐凝聚成形, 生出清晰的场景与面目来—— 是天音阁的观景台, 画面中正值炎炎夏日,观景台下面的荷塘里芙蕖盛放,红蜻蜓低飞。 有位华服贵妇立在阑干边, 翘一尾摸着朱寇的小指,正拿碟子里的糕点碎喂鱼, 池里因此一片浮光踊跃。这女人生的虽然精致优雅,却极为清冷, 转过头与随侍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她长着一双瑞凤眼, 眼瞳略上浮, 有些恃美而骄的凶相。 楚晚宁微微皱眉, 看了看她, 又抬头看了一眼师昧。 “她不是我娘。”师昧像是看出了楚晚宁的疑虑,笑了笑,“她是木姐姐的生母林氏。” 不久后,一个穿着丝绣罗裙,梳着天音阁丫鬟髻的妙龄女子从铜镜边缘走进画卷里,她约摸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娇柔,温良贤淑。师昧轻抚镜面,说道:“这才是我娘。……她是化碧之尊宋星移的后人,孤月夜把她当牲畜养,没有给她名字。她逃出来后想给自己起个名字,但宋是蝶骨美人席的大姓,她不敢取,于是就用化碧之尊的化字,取了个谐音,从此称自己为华归。” “归是归乡的意思,我娘亲知道了蝶骨族还可以回到魔界后,就一直希望带着所有族人们回家。” 铜镜斑驳遮不住华归的倾城容颜,她正恭顺又温柔地与林氏说着话,楚晚宁注意到画面中林氏一直冷冰冰的,其他侍女都诚惶诚恐,唯有华归一人笑语嫣然,对女主人奉上十二分的真挚。 楚晚宁抬眼:“她是怎么进入天音阁的?” “是当初那个天音阁高阶弟子帮她的。其实书上记载的那些都不是真相。我娘在逃出孤月夜后,并没有从他身边离开。他们那时正是情浓,我娘就恳求他想办法把自己的同族放了。那弟子对她言听计从,于是设法盗来了天音阁的劫火,助了她一臂之力。” 楚晚宁眉心轧着浅浅一痕,心道竟是这样。 史册书籍上的记载并不总是对的,一些真相会慢慢被岁月的洪流侵蚀,等那个年代的人一一老去,芳华不再,就再也无人得知往事的真容。 师昧停顿须臾,继续道:“过了两年,修真界渐渐淡忘了孤月夜劫火一事。而正巧那时天音阁的林夫人诞下一女,而林氏性子古怪,不擅照管孩子,所以需要找几个手脚灵快的姑娘帮忙。那名弟子趁此机会将我娘亲引入了阁中。从此我母亲就成了林氏的侍女。” 听到这里,楚晚宁复又看向铜镜,不知何时镜面已经换了场景,林氏在轩窗边执卷读书,华归则守在她身边,抱着个襁褓里的孩子尽心尽责地哄着。 这场面乍一看很温柔,女主人雍容,婢女忠心,孩子娇憨。 但细思之下,却觉得暗潮汹涌。 “……她后来取代了林夫人的位置。” “……嗯。”师昧道,“在天音阁久了,我娘看出了这个门派在修真界的超然地位。她那时候毕竟还有些天真,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比回到魔界更好的主意。” “什么。” “成为天音阁的夫人。”师昧道,“神明后嗣,一言抵千金,她想着只要阁主能开尊口,以后修真界就没有人再残害——至少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去残害蝶骨美人席了。” 光影转变,镜面上的铜锈阴暗反驳,还是最初的那个观景台,但已到了不知哪一年的冬季。 台下荷花都枯了,零落凋敝。没有蜻蜓,池里也不见红鲤踊跃。那些明快的生灵和昔日那位冷美人林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雪连天,腊梅暗香,以及一位披着厚厚白狐裘的女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走近,她闻声回眸,那张风华绝代的俏脸笼在细软翻飞的狐狸皮毛之中。她朝他展颜灿笑,新雪失色。 这时的华归,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当时的天音阁主休掉了原配,林氏被休后不久就死了。与之离奇死亡的还有曾经帮助过她的那个高阶弟子。 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神明后嗣天音阁的阁主夫人。 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鹅毛大雪,华归走到丈夫面前,先是向他作福,继而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摸他身边小女孩的头发。 “……是木烟离?” 师昧笑道:“是啊。” “……” “师尊是不是不太明白,为何木姐姐身为林氏之女,却一心向着我母亲,反而弃自己的生母于不顾?” 楚晚宁没置是否,继续看着镜中情形。 木烟离那时候最多四五岁的模样,毫不反抗地被华归抱起怀中,甚至还搂着华归的秀颈哈哈大笑,似乎被这位后母逗得很开怀。 师昧道:“林氏天性悒郁,沉默寡言,也没什么孺慕之情。木姐姐出生后,她的病情就愈发严重,甚至到了要伤人或自残的地步。有一次我娘亲不在屋内看着,她就拿剪子扎木姐姐的手背,戳了四五个窟窿的时候,我娘回来了。是她救下了已经哭成泪人的木姐姐。” “一个会扎死自己的生母,和一个从小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嬷娘。木姐姐选择了后者。” 画面一转,窗外结着层薄薄冰霜,贴着万寿红福。应当是某一年的春节刚过,华归坐在紫檀小桌前写字。 她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生的孤高清冷,男孩子则眉眼温柔,正是孩提时的华碧楠和木烟离。 “好啦。”华归笑眯眯地拿起宣纸来吹了吹,莞尔道,“瞧你们娘亲描抄的药宗灵丹谱,写的不错吧?” 木烟离那时说话还奶声奶气地,尖着嗓子道:“娘亲写的当然好看啦。” 师昧岁数更低幼,连奶声奶气都不会,只坐在原处津津有味地砸吧手指头,瞧着她俩嬉笑热闹。 “我爹成天醉心法术修炼,平日里对我姐弟二人疏于管束,我与木姐姐的启蒙都是由她言传身教的。”望着镜子里的情形,师昧回忆道,“她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一些最基本的小法术。” “她会法术?” “只会一点。”师昧顿了顿,“吓唬普通老百姓的假把式,连最差劲的修士都恐怕打不过。” “……” “不过她愿意陪我们,与我们日夜相伴啊。”一声叹息,师昧的眼神有些发直,“不管她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对待外人。但她待我与木姐姐,却是挖心挖肺的好。” 镜面上的场景转的快起来,似乎光阴如梭如水,从指缝中一溜而过。在这匆匆闪过的许多情形里,木烟离和师昧渐渐长大。 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姐弟俩的每一步几乎都有华归守护着。 雷雨滂沱的夜晚,她哄着木烟离入睡。 仲夏晴芳的午后,她喂师昧喝赤豆薏仁汤。 凡此种种,一点一滴。 “后来,我到了术法启蒙的年纪,父亲亲自授我天音阁的法术,但我天资愚钝,实在学不会。他很失望,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庸才——毕竟木姐姐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顺利筑基了。而我下足了功夫,却连丝毫气感都没有。” 画面上的小师昧坐在池塘边发呆,小小的膝头搁着一把更小的剑。 华归拖曳着迤逦长裙,眉头紧锁,自浮木桥头走过。她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孤零零出神的孩子,焦急的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她走到他身边,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师昧抱在怀里,返身往花园尽头走去。 “因为曾经在孤月夜待过很长一段时光,她见过许多灵力微弱的人,能通过修习药宗在修真界得到一席之地。”师昧道,“她并没有因为孤月夜曾经虐待美人席就一棍子打翻所有。她说服了父亲,从此让我开始修行药蛊之道。” 之前师昧讲那些男女私情勾心斗角的内容时,楚晚宁大致知道华归这个人有手段,但具体厉害在哪里,他不太懂,说不上来。 而当他听到这里,他却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锋利—— 孤月夜对她来说就像地狱梦魇,吞噬了她的前半生。换作一般人,就算不恨之入骨,也当对药宗心怀芥蒂,不加认同。但她却很清楚药宗是什么,自己需要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她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哪怕仇深似海,也绝不意气用事。 “她的谋划一直都有条不紊。走一步,可能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一百步。所以除了照顾我和木姐姐,她还有余力四处搜集族人们的下落,然后瞒天过海,给他们提供荫蔽。” 但显然,蝶骨美人席后来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变。而且楚晚宁记得这位华夫人很早就过世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衷。 联系蝶骨族和神族后裔的种种传闻,楚晚宁心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他问:“……后来华夫人的身份……败露了?” 师昧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瞳里闪着些过于明亮的光泽,乍一看极为尖锐,像是刻骨的仇恨。但细瞧之下,却又像是海潮般的悲哀。 “原本不该败露的。”他说,“父亲没什么脑子,根本觉不出母亲的异样。……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天神后人,哪怕神族的血在他体内已微乎其微,还是会有些天赋感知。” 他垂眸看了眼镜子,画面已经转到了天音阁的阁主寝居,一个两鬓微斑的男人缠绵病榻。 “我九岁那年,这个男人生了场重病,病的离奇,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也没查出病因。” 师昧说着,冷笑一声:“其实知道内情后,道理就很清楚。他是神之后嗣,我娘是魔之后嗣。神魔之战后,魔尊下了个诅咒——从今往后千秋万代,不可有神魔结合,违者当死。” “父亲的怪病正是因为这个上古诅咒而生的,但因他并不知情。而神界呢,或许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想要让魔尊难堪。总之,有一天夜里,有神君托梦父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并且说……若要活命,需得和魔女一刀两断。” 楚晚宁看着师昧有些狰狞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他知道事情绝不是一刀两断那么简单。 师昧道:“梦醒之后,父亲暴怒。天音阁从来要风即风要雨即雨,他在修真界的地位超然,人人都把他当神明尊重。可是这个女人……这个猪狗般令人宰割的一滩烂肉,双修炉鼎,居然算计他,利用他,骗他。” “……” “她甚至还差点连累了他死。真是何其歹毒。所以……” 深吸了口气,哪怕压抑地再好,师昧的嗓音也还是透出了丝喑哑。 他紧捏着茶盏,那里头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喝完。一念之下,用力太猛,瓷杯竟“砰”的一声,生生爆裂。 茶汁四溅…… 镜面也被茶水泼到了,画面被琥珀色的茶汁浸得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瞧见病榻上的男人召来了华归。 他赤着脚走下床榻,佯作无事地与她聊了几句,笑吟吟地走向门口,背对着华归,咔哒一声将房门关合、落锁。 ——男人回过头来,朝向自己的妻子。扭曲的镜光与水渍中,浮出一张面目豹变的脸。 师昧蓦地抖了一下,猛地将镜子反转砸落,背过镜面不再去看。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犹如盘虬错龙的树木根系,每一根血管里涌动的都是恐惧与恨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埋入掌中。声音显得极为疲惫。 “他……” 开口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这个畜生……”似要有滔天洪水般的恨意要发泄似有千言万语要唾骂,但万马千军杀至喉咙口,你争我抢竟不知哪一句话当先出,于是又哑然。 师昧缓了又缓,他应当已经看过这面铜镜很多次了,可是过了那么久,隔了那么多年,还是恨。 他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最后,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我的神明之父,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 第299章 【死生之巅】一生难停歇 “!!” 看着楚晚宁瞬间白到极致的脸色, 师昧似是悲哀又似疯狂地笑出声来, 他重复:“是的,我父亲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活的……我那时候在附近, 听到叫声我跑过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急的直敲门我问娘亲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没有人回我。她一直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惨叫。” 薄唇轻启, 师昧说:“门开了。” 死寂。 大概就像当年大门开启后的死寂一样。 满嘴是血的父亲。手臂撕裂肉块模糊的母亲。 犹如魂灵被劈开的孩子。 九岁。 父亲已经疯魔, 蝶骨族的血肉能助长人的修为,他因她快要病死,这是她合该偿还给他的! 连同面前这个孽种!会让他遭到报应的孽种!孽种! 他把黏糊糊的手朝着浑身冰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宛如木雕泥塑的孩子伸过去, 眼神狂热而扭曲。 师昧那时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悲伤和害怕都没有,他像是在瞬间被抽干了,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戳在原处。 男人的手越伸越近,一滴温热的血落下来,正好落在他脸颊上, 像是泪痕。 他抬头,茫然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厉鬼。 “爹……?” “跑啊!”他身后, 华归的尖叫撕心裂肺穿云破霄, “阿楠, 跑啊!!!” 一条胳膊都被刀刃撕开, 腿脚的筋骨被打断, 女人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疯了般蠕动着, 丑陋至极的举止,却极力爬向自己的丈夫,想要拽住那个男人的腿脚。 “跑啊!!!快跑!!别回头!别回来!!!!啊——!!!!!!!” 回应她的是男人猛地回头一脚踩在她脸上狠命地往下碾。 华归侧过头来,眼角有一滴金色的泪水淌落。 她竭尽全力道:“跑……” 咔地一声。 喉管断裂…… 她说,跑。 于是从那天之后,师昧一直都在跑,每一天每一时辰每一昼每一夜,他都和当初发疯般跑出天音阁,跑在茫茫山原间一样地狂奔着,他奔逃,他受不了他要崩溃了。 他崩溃了。 无论逃到哪里,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能听见母亲尖锐可怖的嘶喊:“快跑!跑!!” 他从深巷阡陌跑至辽阔旷野,穿过金色的麦浪,从黑暗深处跑到黎明之箭撕裂寰宇,天地一片温柔绯红。 像血。 从她体内汩汩流出的血,从他嘴角缓缓滴落的血。 “啊……啊啊啊!!!!” 他无意识无意义地嚎啕出声,鞋子早已掉了,脚磨破,烂了,砾石扎进去,血泡子起来。 金色的泪痕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潸然不止,他像困兽般哀嚎着跑过衰草芦林,淌过荆棘灌丛,腿脚全部被划破。 他不敢停下来,他不敢去看哪条路是舒坦的他只竭力地往最近的那一条跑着,他不敢停下来,会死的。停下来会死的。 他没有停下来。 一晃十余年,从没有一天敢停下来过。 会死的,蝶骨族不回家会死的。 “我后来被薛尊主捡到……我怕极了,那时候天音阁主满天下在找我的下落,我不敢说真话,也不敢哭。他问我是哪里来的,我父母在哪里,我就骗他……”师昧轻声道,“后来,他带我回了死生之巅……又过了几年,有一个母亲曾经救过的蝶骨族人终于设法找到了我,她一直在天音阁里充当弟子,为了不被人起疑,当初进阁的时候她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脸……她逃过了我父亲的眼睛,转交给了我所有我母亲的遗物。” “我娘多年来搜罗的魔文记载,蝶骨美人席的名谱,八苦长恨花的蓓蕾,还有她曾经钻研过的打开魔界大门的方法,厚厚的一筐箧。” 楚晚宁缓然闭上眼睛:“……所以,你就走了她曾经想走的路。做了她从前要做的事。” “是,我继续修药宗之道,为了不引尊主怀疑,那些年我出山闯荡时用的全是义名华碧楠。” “华碧楠的声望越来越高,高得甚至连姜曦都留心到了我,他向我伸手——我便做了与我母亲当年一样的事情。哪怕这个门派曾经把美人席当牲畜,哪怕它曾经拘谨了我母亲那么久,但为了在修真界尽快有一席之地,得到所有回乡需要的东西,我答应了他。从此便有了两个身份,死生之巅的弟子,孤月夜的药师。”师昧顿了顿,“再后来,天音阁阁主死了,木姐姐继了他的位置。她一直在找当年杀害自己养母的凶手……一开始我不敢再亲信任何人,但在几次试探口风之后,我终于决定去天音阁见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 说到这里,师昧微微一笑,尽管眼底仍是凄冷的:“如师尊所见……我没有赌错,她是站在我这边的人。” “……” “她虽不是美人席,却视我母亲为生母,视美人席一族为自己的母族。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帮我。” 帮着华碧楠。帮着师昧。 帮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师昧讲完了,他把残瓷片碎片收掉,然后将镜子放回乾坤袋。 外头的雨像数万年来蝶骨美人席枉死的魂,淅淅沥沥敲着窗户,哀怨的,不甘的。那里头大概也有华归,有师昧的母亲。她在凄厉地喊着,跑啊……快跑……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没有出路。”师昧最后埋着脸疲惫地挼搓着,嗓音微哑,“师尊,我们没有出路。是人族灭还是我们灭,就只有这个选择。……我总不能选后者。” 仿佛末日,如同刺刀,闪电裂空。 哗地急雨声响,千军万马蹄声疾,树叶被浸地油亮,在明灭刺眼的华光中东倒西伏。 忽地大门砰然打开,强风裹着惊雨卷入。 惨白雷光映亮了殿内回首的两人,木烟离立在门槛前,她没有撑伞,浑身淋得透湿,眼神显得极乱。 “阿楠,还差最后三十个珍珑棋,我们已经到魔界之门入口了。” 她还没有说完,师昧就倏地站起来,手指尖不可遏制地微微发抖:“踏仙君呢?三十个珍珑棋对他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快让他做齐了然后……”他说到这里,蓦地住了嘴。 木烟离进屋了,此时方能看清她脸上除了喜之外覆盖的更多的是怖惧:“踏仙君不知怎么了,忽然昏了过去。而且他的心跳也……” “也?” “也极其不稳,灵核流正在崩溃,像是再也醒不过来——” 师昧陡地惊怒:“不可能!那是他自己的灵核,我调配过上千次,怎么会忽然崩溃,怎么……” 顿住了。 他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某一窍关卡打开,轰地一声雷霆辗过九霄,在尘世倾塌般的巨响中,他慢慢回过头,用仿佛见了鬼般的苍白脸庞,转向了榻上手脚皆缚的楚晚宁。 “难道……”嘴唇颤抖,启合,“难道……是你做的?” 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静得像坟茔,像黑沉沉的深渊。烛台的光影犹如招魂的幡帛,在幽怨而诡谲的舞动着。 在这片死寂中,楚晚宁闭了闭眼,而后睁开。 “……对。”他说,“是我。”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要将云霄炸成齑粉,地动山摇。大雨仿佛瀑布般狂涌而落。 师昧心下震颤,踉跄着行了一步。 “你……你竟还能……” “既然你跟我讲了你的事情。楚晚宁的嗓音很低缓,“那我也跟你讲一讲我的。” 师昧:“……” “前世,我灵核被废,只剩九歌之力,亦不知自己身世。所以我才会无力与踏仙君抗衡。”腕上金光骤起,只听得铮铮脆响,锁链尽断,灵符皆焚! 楚晚宁自榻上起身,抬一双凤目。 “但这辈子,他软禁我的这些天,足够我将咒法深埋他心底。”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晚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悲伤,痛苦,怜悯,悔恨,什么都没有,死一般的平静。 “法咒侵蚀得越来越深,最终会让他灵流紊乱、心脏止歇。你的这柄神兵利器,还是会毁在我手里。” “……” “……抱歉,华碧楠。我不能让你们回家。” 师昧似乎怎么也料不到这一步的转变,他脸色比玉石更白,比玄冰更冷,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楚晚宁,嘴唇在微微发颤。 “结束了。”楚晚宁说,掌心中光芒迭起。 “……你疯了!!!”师昧看着那金光,忽然痴狂了,眼中迸溅着兽一般的野性,“你要杀他?!你居然要杀他……你忍心——你竟忍心!!” 没人能瞧得见他漆黑的眼底流淌的是怎样的情绪。楚晚宁说:“我忍心。” “……” 金光越来越盛,楚晚宁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虽然只是炎帝木的一根断枝,但许多天赐神木的法咒,他都有些模糊印象。包括“天问万人棺”,也源自于脑颅中隐约有的轮廓。 他曾以为这是偶然,后来明白不是的。 作为神木本身,他曾被神农留下过许多符咒的印记,只要他竭力去回忆,就能想起许多上古秘术,比如时空生死门,比如此刻,他初次使用的裂尸诀。 裂尸诀,与洪荒时的神魔之战有关。相传那一战后,大陆上的人族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在尸海中挣扎,很快就罹患疫病,感染恶疾……而当时,伏羲一心要将魔寇赶尽杀绝,女娲则受了重伤陷入始神沉眠,能救世的只剩下了神农。 于是,神农将一株参天炎帝木插入东极之海,那神木上通九霄,下彻极渊,有万种枝条,上亿花果。 “神木,万人棺。” 话音落,炎帝神木的根系从东海海底蔓延,刹那遍布整个修真界!那些粗遒或纤细,或糙硬或柔软的根须拔地而起,泥沙落下。 “裂尸、收棺!” 根茎将地上一具具腐烂的尸体裹住,碎裂成灰……天地间的腐尸不见了,尸灰成了沃土,沃土上开出鲜花。炎帝木完成了它立足于人世间的第一件事,而后它的亿万根系收回了东海之极。 —— 这是史册上对炎帝神木的最古老记载。 楚晚宁的眼眸被手上的灼灼光华映亮。 这是神农的法术。他会,因为他是炎帝木的一部分。如今他催动法诀,那个人……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再剩。 不过是一具尸体。 楚晚宁痛楚至极地想,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楚晚宁,你……” 师昧盯着他,眼中惊怒与痴癫急促地闪过。两世所谋皆在此,他再也无法从容了。 “你给我停下!” 听到这个声音,楚晚宁抬起眸,安静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天,他看到那个站在死生之巅学堂檐下的孩子。 他那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师昧的身份竟会是逃出生天的蝶骨美人席。 他最初对师昧的印象,全都来自于别人的言语。他听说死生之巅新来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功课一直很用心,但无奈天生灵核太弱,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好。而且因为资质太差,没有长老愿意收他为徒,就连璇玑都在测了他的灵根之后委婉地拒绝了他。 那一年,雨水顺着黑瓦瓦檐滴落,芙蕖般的稚子有些无奈地仰头望着,怀里抱一摞厚书。 楚晚宁微怔:“……是你?” 他认出了这个不合群的孩子,于是掌着油纸伞,朝他走过去。 “啊,玉衡长老。”小家伙一惊,慌忙低头行礼,堆到下巴的书卷让他摇摇欲坠,“问长老安。” “……这么晚了,还在学堂?” “没、没办法,要看的东西多,没有来得及看完。” 楚晚宁垂眸,目光落在《孤月夜药宗百草集》上。 孩子因此显得有些尴尬,雪腮生绯:“我资质愚钝,只能瞧一瞧药宗的内容……我不是觉得孤月夜更好……” 楚晚宁略有不解,眉心蹙一道浅痕:“看本书而已,紧张什么。” 孩子就把头低的更往下了:“是弟子言错。” 纤细的身子拼命低伏,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显得很可怜,楚晚宁不由地想起长老之间曾经有过的对话—— “那个师昧乖巧是乖巧,就是太没天赋了些,可惜了。” “他其实不适合修真,唉,尊主也不知怎么想的,何苦收个没慧根的来修行呢。要是怜悯他,让他去孟婆堂谋个洗菜做饭的活儿也挺好。” “不过他好像对药宗有些兴趣,贪狼,你不考虑收下吗?” 贪狼长老懒洋洋地:“性子太软了,不喜欢,不收。” 一把伞探过去,雨水珍珠般噼里啪啦落在油纸纸面上。 玉色指节捏着伞柄,骨骼修匀。楚晚宁淡淡地对那孩子说:“走吧,太晚了。我送你。” 檐上一朵盛开的白色小野花在颤动,师昧愣了一下,先是躬身行了礼,然后躲进了油纸伞荫里。 斜风细雨中,他们远去。 师昧眼底血红,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犹如弓弦将断,他怒喝道:“楚晚宁!你为何要阻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阻我又有什么用!” “该杀的都已经杀了,不过只是最后三十条人命而已!只要三十条人命,那么多蝶骨族就可以活下去,上千年了!终于可以回魔域去,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风雷惊动,他犹如瞎目断爪的龙。那张脸上哪里还有昔日温柔的影。 “你毁去踏仙君,那些死掉的修士也没法儿活过来,你毁掉他,这个尘世也已经无药可救,你……你……” 楚晚宁道:“天罚未至前,终结时空生死门,这个尘世确实无法可救,但另一个尚能保全。” “我只是再要三十条人命而已!” “……一条都不该再少了。”楚晚宁闭了闭眼,掌中光华刹那亮到极致,“天问,万人棺——!” 犹如曾经神农缚尸,随着他的厉喝,远处传来大地的闷响。 掌心蓦地一合! 在遥遥后山,昏迷的踏仙君已被柳藤紧紧捆缚住。 师昧嘴唇发白,瞳孔缩得细小:“……你为什么……狠绝至此……” “……” “不给我们最后的活路。要杀掉你自己的徒弟……我只是……我只要三十条命而已……” 一个红尘遍地尸殍,另一片河山风雨飘摇。魔域洞开后更不知会有怎样的异变,自古魔族多好战嗜血,后勾陈叛变,伏羲鏖战,才将他们驱出人间。 楚晚宁很清楚,这不是三十条人命…… 哪怕只是三十条人命,谁又该死?谁又该为蝶骨族的归途铺路,谁又当牺牲。 掌中金光更炽,映在师昧眼里,师昧似乎要被这光芒掏心挖肺,他狂怒地想要上前,可是楚晚宁面前升起一道结界屏障。 他过不去。 没有了踏仙君,师昧就像失去了利刃的屠夫,只剩下一双肉掌……他与木烟离都绝不可能是楚晚宁的对手。 绝望之中,师昧的眼眶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 忽然,他猛地忆起一件事。这使得犹如面临猛兽的屠户,踉跄着扑向背囊,抽出最后的利器。他将这柄利器孤掷一注地指向那个决意毁掉他一生算计的人。 “好、好。师尊,是你狠。你……下手吧。” “……” “你下手吧。”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态度陡变,却见他忽地扶额仰头,哈哈哈笑出声来,继而猛地低头紧盯楚晚宁的脸,字句咬得粉碎:“你尽管动手,师尊。你尽管将他碎尸万段。大不了我们两个人,谁都得不到好处,谁都输得难看!” 木烟离瞧着他疯狂的样子,不由眸有隐痛,轻声道:“阿楠……” 师昧此时已听不进她任何的话语,他抱着那种斗兽濒死前最后一搏的疯劲,近乎是龇牙咧嘴地凶狠道: “你杀了他吧——杀了他。” “……” 毒液和血啐出,师昧一双死黑色的眼透过指缝,盯向楚晚宁。一字一顿。 “连同他身体里,最后一缕痴恋你的识魂一起!” 第300章 【死生之巅】君心如我心 雷霆电光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 将师昧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是黑沉沉的。 仿佛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将它们点亮。 楚晚宁神情微变, 但他没有开口去问。师昧此时任何的话都难测居心,但即使这样,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这一暗, 就被师昧捕捉到了。 他犹如在漩涡中抓住浮草,对楚晚宁道:“师尊, 你不会真的以为,墨燃已经死彻底了吧?” “你真的以为……”师昧微微喘息着, “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顿了顿,继续道:“……师尊, 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这世上哪有一具尸体能够这样具体地思考, 这样固执地行动……谁做的到?什么做得到?珍珑棋局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 “你知道吗。”师昧盯着楚晚宁的眼睛,缓缓吐出埋藏着的秘密,“踏仙君的体内, 尚有一片识魂未散。” “!!” 在这句话之前,楚晚宁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尸。而这句话之后, 师昧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眸里起了波澜, 他于是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轻慢。 “师尊也知道我灵核薄弱, 自己施展不了什么太厉害的法术。所以珍珑棋局, 我是无法掌控的。不过, 药宗有药宗的办法。” 师昧说这句话的时候, 眼前仿佛掠过当年踏仙君服毒自杀后的尸首。在通天塔的坟墓里安静地躺着……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战神兵,怎么会死? 墨燃的良知早该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殆尽了!还有什么能折磨他内心,让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瞧见墨燃的尸首后,那些人本来是要将他五马分尸的。”师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药宗之师的身份苦劝。最终得以将那身体保留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都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设法将他做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虽然他的能力会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暂时凑合着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为临死前他还在怀念着某个人,所以他内心深处有一丝执念太强,我怎么清空他的灵魂都清不干净。” 师昧慢慢地逼近:“无论我用怎样的法子逼魂,那缕魂魄都散不掉。那缕……”他字句清晰,“支撑着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执念于你的魂魄。” 脚步停下来,师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对方铁青的脸色,紧抿的嘴唇,还有手背上暴突的经络。 他看到了楚晚宁的痛楚与犹豫,他那口气便彻底松下来,慢慢地,重新变得镇定自若:“那缕魂魄并没有辗转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尸体里阴魂不散,所以他复活后对你极其固执,至于墨宗师……你也应该感觉的到,他刚重生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上心。他对你的情意是后面再次产生的。” 师昧一边说着这些尘封的真相,一边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踏仙君身体里有他前世对你最固执的爱意。” 他注意到楚晚宁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师尊,你看,现在我无非也就需要最后三十个人而已。用三十个人,就可以换墨燃的命。你愿不愿意?”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群魔乱舞之相。 他等着楚晚宁的回答,他想,这是桩多好的买卖。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冰冷出尘,但其实两辈子都毁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笃信他会答应。 等了一会儿,楚晚宁垂下眼眸,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说他身体里,还有一缕魂魄。” “嗯。” “献出最后三十个人,让他为你们铺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过他?” “是这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见到他之后,他说的那些话,许多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有了软肋的人是很好说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样。 师昧几乎是胜券在握,他愈发放松了,他说:“是,都是他的真心。他虽不是最初的那个完整的墨燃,但至少还有灵魂在,至少他还存有自己的意识。” “师尊,听我一次吧。”他温柔劝道,“不要动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楚晚宁依旧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师明净。” “嗯?” “你还记得你拜入师门时,拜师贴上最后写着的心愿是什么吗?” 被这样没头没脑冷不防地问了句,师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望蒙垂怜,得有家归。”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补道:“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师尊当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说美人席返乡一事……” 楚晚宁并不置否,又问:“那你知道当年墨燃拜师时,他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睛,他望着师昧,目光逐渐变得很凉薄,凉薄里甚至比一开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说,想要有一把像天问一样的神武。这样的话,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如话家常般的说完恋人昔日的心愿。紧接着在师昧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得大殿内金光暴起,悍强灵力犹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无法近身半步! 师昧猛地回神,厉声喝道: “楚晚宁!!!!!”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飞甍。 “楚晚宁!你疯了?!!你疯了!!!” 师昧绝望又狂怒,他在这刺得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中竭力朝着中心的那个白衣男子逼去,旁边木烟离在帮他,在搀扶他,在劝他。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裂、尸。收、棺!” “不要——!停手!!!你给我停手!!”听到金风狂流中楚晚宁的嗓音,师昧愈发疯狂,目眦决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骂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金光起了又灭,方才灼眼的辉煌刺在瞳孔里,晃着斑驳光点。一切都结束了。 大风止了。 死寂。 面色尸白的楚晚宁立着,形容枯槁的师明净跪着。 灵力渐渐缓熄。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听到远处后山方向,传来轰隆沉闷的地动之声——那,应当就是踏仙帝君的尸骸被裂成粉末的响动。 师昧盯着楚晚宁,诸多激烈的情绪在脸上厮杀征战后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惊怒都皲裂了,裂缝里,露出一丝怖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惧什么。怖惧能亲手杀掉墨燃的楚晚宁?怖惧未来的路途?怖惧……怖惧什么。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师昧终于喃喃着开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宁,你杀了他……他曾经在红莲水榭拦在你面前,求我对他动手吧,不要对你……但你竟狠心杀了他……你竟狠心……” 怖惧到最后又成了狂笑,尽管他并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木烟离在身边哭了,不住地劝他:“阿楠……够了……够了……” 师昧只是长笑,笑着笑着,眼泪淌落两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结束了。楚晚宁,你输得起,你绝情,你玩得起。” 楚晚宁站在原处,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尸体,他就是一具尸体。 “师尊,是我小看了你。” 师昧的嗓音颤抖着。 “你比我想象的要狠的多。” 楚晚宁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最后的热。 他曾以为墨燃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缕魂魄与一具身躯同在,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这个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绝情,他无可辩驳。 那个少年,那个青年,那个男人,那个会笑会恼,或完整或残破的爱人。那个世上唯一不惧他,尊重他,包容他的爱人,那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住灾劫的爱人。 那个代替他,被八苦长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残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 在十六岁未满的那年,就付出了仅有的一切,保护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来了。 “下雨的时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师尊,梨花白,请你喝。” “我给你的拜师礼很丑……很丑很丑很丑。” 晚宁。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学着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报恩,不要记仇。” 可是尸山血海里,他浮沉了两辈子。 不要记仇……不要记仇…… “我也没什么野心,学好了法术,等遇到事情,能多救点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时,认认真真对楚晚宁说过的心愿。 他那时候曾无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着就好了。 他在堕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样努力而执着地热爱着每一个美好的生命,甚至愿意付出灵魂去感恩、去保护善待过自己的每一个人。 “虽然我很笨,但我会尽力学的,尽力了,师尊就不会怪我蠢了吧,哈哈。” 记忆里那个少年挠头笑着,就这样与楚晚宁示软,那时候他灿烂的酒窝里仿佛载满了梨花白,一生从此醉。 楚晚宁闭上眼睛。 手,终于颤抖起来。 模糊与晕眩中,仿佛有一阵清风拂面,亲吻着他湿润的眼睫。他好像听到踏仙君的声嗓,难得的低缓又温柔,那声音抚过耳廓,在他鬓边轻叹: 名声,心愿,鲜血,骨肉,心脏,灵魂,尸首,残灰。 对不起,我有的只有那么多,都献祭了。 我尽力了。 晚宁,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蓦地睁眼抬头,凤目里已是氤氲一片,在这虚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踏仙君的那缕魂灵浮在眼前,眉目温柔英俊,笑容既是快乐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该如寒梅般纯澈的魂魄散发着莹莹辉光,他俯身拥住他,亲吻他,从他伸出的手掌里漏过,最后在他的怀里昙花般四散。 “不好了!!” 蓦地有天音阁冲进来,火烧眉毛地仓皇喊道,“不好了!!” 木烟离是这屋里唯一还算冷静的,她含泪回头,厉声道:“知道踏仙君那边出事了,别——” “什么?”那弟子一愣,随即不明所以地跺脚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脚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门派,一起攻上来了!!” 301.【死生之巅】往事再重叠 暴雨中一支刚刚纠集好的义军立在山前, 各个门派的修士都有。 时空生死门初开,一切尚是未知, 前方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因此这支初建的盟军内部人心不稳, 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 几乎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他们都担心蛰伏在死生之巅的珍珑棋子,担心会重新对上蛟山曾遇到过的虎狼之师。 他们望向远处,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胧的巫山殿内,会不会有一个恶魔阖目正端坐着, 等着群雄投鼠忌器, 好将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举着由法咒点燃的火把, 仰头看那巍峨山巅,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阁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此刻仍觉得和做梦一样。” “别再感叹了。”碧潭庄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有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该怎么攻上山去, 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另有人脸色阴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木烟离是神血之身,华碧楠是一代药宗,还有那个踏仙帝君……就是那个墨燃, 那厮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位修士的话语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这里, 那么他一定会觉得人生兜兜转转, 总会回到起点。 眼前的种种, 和曾经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踏仙君自尽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并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虽俊,面容却很憔悴,为了戴孝,他没有穿死生之巅的银蓝亮甲。他只穿着一件素净蓝衣,马尾用一根白发带绾好。 薛蒙开口道:“闲话都别说了,再闹下去局势更加挽回不了。什么为人阴毒谨慎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和当年一样,薛蒙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他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薛公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过分了,什么叫怕事?”那个江东堂的女修柳叶眉竖得极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顾头不顾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结果呢?” “……” “结果还不是你败北,还拖累梅师兄与你收拾残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堪堪挡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银铃叮当。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梅含雪则和颜悦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说着,转过头对那不分场合涨红了脸的女修笑了笑。 “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的话却不中听,当然要指点出来,好让姑娘知错就改。”他彬彬有礼道,“帮薛蒙是朋友相帮,并非是收拾残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还请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谁不知道梅师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时就说不出话了,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 见她这幅模样,这女修的道侣顿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发绿,于是站出来嘲讽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骁勇无敌,我们都只会畏首畏尾嘛,那要不还是您先上山探个路?反正死生之巅您是最熟悉的,听说上头的那位踏仙帝君还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您的性命,这样多稳当。”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当初墨宗师告诉过他们真相,那个时候他们当人家在打鬼主意,满口荒谬之词。但现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当初说的那样,许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捻须轻咳,开口道:“其实,我觉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还有待核验。”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验什么?” 那老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踏仙君长得虽然和墨燃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说的,是他的前世吧。毕竟□□啊,珍珑棋子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觉得孤月夜杀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么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坚信当初是墨宗师在说谎,他们没有冤枉他。 毕竟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天音阁的时候慷慨陈词,欺辱过他。有人曾在公审的那三日向他丢过石块菜叶,讥笑过他。而承认墨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等于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污蔑了好人,这对某些人而言,实在太丢脸了。 认错有时比犯错需要更多的勇气,而懦夫们显然缺乏这种勇气。他们为了坚持自己没有失误,便坚定绝不可以让墨燃沉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两生都不得安宁。这宗罪,他们还是想让他背下去。 对于这些“君子”而言,别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脸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梅含雪听到这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孙道长,您可真是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那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发觉梅含雪是在笑话他,不由大怒,冲上去就想与他动手,却被一位老和尚拦了下来。 玄镜大师劝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别吵了,先听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怎样分派兵力。” 他转过头,和声和气地问薛蒙:“薛公子,你是与那个踏仙君交过手的人,依你之见,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门之力,未必能赢。” “呵!”那位孙道长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骄子,可真会长他人力气,灭自己威风!” 玄镜大师则有些吃惊:“这么说,此人实力应胜过楚宗师不少,难怪楚宗师会被他掳去……” “掳去?楚晚宁和墨燃的那些肮脏破事现在谁还不知道。我看根本就不是掳去,踏仙君也不是什么前世,这整件事就是墨燃在幕后操纵的,楚晚宁和他也是一伙儿的!不信咱们上山走着瞧!” 薛蒙脸色骤白,换作以前他一定已经怒喝着扑过去打烂这个老匹夫的嘴,但不久前他才刚刚得知师尊和墨燃之间的事情真相,他自己都恶心到了极致,竟是僵立原处,神色倾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狼狈难堪之际,一个淡青色的高大身影轻描淡写地遮在了他面前。 姜曦冷冷道:“孙道长如此大胆妄断,若是上山之后,事情并非你所说的那样,那你这根妖言惑众的舌头,我看也不必留了。” 老道面部肌肉一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咕哝半天,面对姜曦还是没种啐出来,闭嘴了。 姜曦侧眸看了薛蒙一眼,没再多说,而是低头思忖一番,与其他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安排上山之后各自针对的决战对象,而后立即行动。”他的视线转向其他的掌门与长老,算是一种确认,“除去珍珑棋子不算,已知会在死生之巅的人有哪些?” 周围就陆续有人答道:“肯定会遇到木烟离。” 姜曦问:“有和她交手过的人吗?” 一个女修举了手:“内乱时我和她对过几招。” 姜曦又问:“身法如何?” 女修想了想道:“派出三位长老应该就足够拖住她了。” “好,哪三位长老愿意在交战开始后锁定木烟离?” 死生之巅的那些人早已视木烟离为眼中钉,此时立刻出来了三名长老,璇玑贪狼禄存。这三人是同门,功夫都极好,疗愈攻伐辅助各有擅长,姜曦不假思索地就应允了。 姜曦又问:“还有呢?” “还有天音阁的一批近侍,这批人数算不好。但至少有六七百,实力也难以估量。” 姜曦沉思道:“与天音阁武斗方式最接近的是无悲寺……”他抬眼看向玄镜大师:“大师可愿让贵寺弟子在战时盯准那些天音阁近侍?” “这……”玄镜大师暗自盘恒了一下利弊。 弊端很明显,天音阁那些弟子人数和实力都是未知,弱是最好,但强的话,恐怕会让无悲寺元气大伤。但利也很诱人,因为至少他们不需要去面对最可怕的踏仙帝君了。 他于是点了点头:“老衲自当为天下分忧。” “剩下来是华碧楠……”姜曦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这个不用说。孤月夜虽不能说熟知他的一招一式,但至少师出同源。大战之时,请我门下诸位长老盯住此人,不必手软心慈。” 这些都陆续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珑棋子与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扫过众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请愿之外,更多的却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颈椎病,一个个头脑低垂,还有些干脆伸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宫主?” 明月楼点头:“踏雪宫理应出力。” 姜曦又问上清阁的阁主,那位道长也颔首道:“责无旁贷。”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门派不是怕事,就是确实不适合战斗,那些当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人咕哝道:“那个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时空生死门,单凭这么些掌门的力量肯定不够。” “是啊,这不是敢死斥候么……” 有人则叹口气:“要是儒风门还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么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个江东堂修士提高嗓门,“那个叶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吗?实力恐怕堪比十个南宫柳,绝对是掌门级的战力。她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姜曦的脸都黑了。他阴云密布道:“我们出发之前安顿了一批避难百姓在孤月夜。当时说要留一个修士镇守、以防棋子大军压境——无人自动请缨。最后是她留下来了。” 那修士“啊”了一声,面露尴尬。 姜曦阴郁道:“诸君都是真豪杰。怎么处处需要一个小丫头?” “……” 又等一会儿,人群中还是没几个愿意身先士卒的。江东堂的那位年轻漂亮的新掌门甚至还支吾道:“我看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听“等”这个字,薛蒙顿时气得嘴唇发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问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多等一会儿又能多稳当?” “可是也不能贸然上山送死啊。” “成败在此一举,薛少主慎重。” 玄镜大师也劝道:“薛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门现世,谁都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变数。眼下整个修真界的翘楚眼下都云集于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谁能负责?”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门仙君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目光血红:“你们掌门还没死,就已经在想该怎么办了,那死生之巅呢?!” “……” 提到死生之巅,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门夫妇因被冤枉而双双殒命,不少人都眼神闪躲起来,更有人倍感内疚,低头不语。 “死生之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薛蒙嗓音微哑,“我没有了堂哥,没有了师兄,没有娘亲,没有了爹,现在连师尊都……” 薛蒙睫毛微颤,喉结攒动,似乎在极尽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终还是承受不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没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含雪在旁蹙眉低声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么会听呢。 这世上谁都不再能拦住他。 薛蒙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上前欲劝,但薛蒙去意已决,杀心已表。他转过身,把所有人都丢在后面,一直隐忍的怒意与委屈,都成了腮边泪水,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滚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着他的背影:“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 “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 冷。 骨头都冻成了冰。 他眯着浓深睫毛,望着远处宫殿森然,烛光晦暗。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巅,上次来行刺时,都未曾仔细瞧…… 忽然,他瞥见离得较近的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 这是他从未在自家门派见过的东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详,那三座坟,一座凿着“油爆皇后”,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边。 最后一座很老很旧。 那座坟前模糊有个虚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迹斑驳,宽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抬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 薛蒙猛地一惊,脑颅仿佛被羽箭穿刺,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涌上头,他厉喝:“墨燃!”欲拔龙城劈斩过去,但腰间是空的。 然后他才想起,龙城,已经碎了。碎在了与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锋中。 那个侧背对着他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来,仿佛一场极度疲惫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薛蒙看到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石面,轻轻蹭着。 薛蒙掌心里轰地燃起一从火,橙光四溅。 他不管不顾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过去,袭过去—— “砰!” 一声巨响,火光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有那块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惊,左右环顾,可是什么踏仙帝君,什么黑色身影,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他的周围雨如倾盆,万木萧瑟东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形影相吊。但树影婆娑风声唧唧,又好像千军万马都潜伏在暗林里、劲草中,卷甲衔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声音顷刻就被雷鸣碾成碎末齑粉。 看错了吗? 怎么可能会错,明明是那么清晰的背影,明明刚才就站在这里,明明那个人还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蓦地顿住。 薛蒙俯身,抬手将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离的碑身慢慢拾凑,拾了一半,霎时如坠冰窟! 那碑上赫然写着: 先师楚晚宁之墓 谁的墓?什么墓?!!! 薛蒙猛地弹起身,踉跄退后,闪电白光照着他惨然的脸,薛蒙摇头喃喃道:“不……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他吞着唾沫,极力让自己冷静。他蹲在原处喘息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眯缝着眼睛再去细看那块墓碑。 碑身已经很斑驳了,最起码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浅不一的凿刻痕迹,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迹磨掉,重新刻了这七个字。 先师。 楚晚宁之墓。 这是上辈子师尊的坟? 薛蒙嘴唇发青,浑身发抖,胸中翻滚的不知是悲伤、愤怒、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将湿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绪乱作丝麻。 所以,在那一场他所不知的未来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这块石碑上曾经刻过些什么,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改掉了题字。 都不知道了。 薛蒙原地缓了一会儿,但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那个黑金色的虚影又浮现了。这次离得更近,衣袍上金线绣着的峥嵘山河龙腾虎啸都那么清晰可见。 那个人像是某种介于魂魄与活人之间的身影,既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完全是魂魄。那人遥望着通天塔,薛蒙恍惚听到了他在轻声低语:“师尊,你……理理我。” 声音飘渺,犹如幻梦。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他说,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茫然和怔忡,“我回家……” “师尊……”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锤碎了大地,山河腹地都在隐隐震颤,五脏发麻。 “可我没有家啊……” 黑金身影忽地回首,在这骇浪惊涛般的急雨中,薛蒙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墨燃的脸。 墨燃仿佛瞧不见他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喃喃:“没有家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焦急而绝望地:“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雷鸣电闪中,那黑色的虚影腾空而起,薛蒙冷不防被这股阴冷暴烈的黑风所袭,那影子穿过他,带着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他被瞬间迷得睁不开眼来,跌在地上。 “我不能死……我要见他!” 薛蒙清清楚楚听到了墨燃的低喝,黑影犹如旋风飞向着死生之巅的后山。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什么鬼影潼潼都瞧不见了,而后山处则迸溅一道裂天红光! …… 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影子是什么? 鬼魂? 他面色尸白,僵坐原处——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此时薛蒙整个人都已绷到极致,这一碰他就猛地跃了起来,如疯如狂又极其无助地:“谁?!谁!!” 梅含雪按住他,忙道:“别怕,是我。”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走出一位相貌极丑的踏雪宫人,但有一双薛蒙熟悉的浅碧眼瞳。是梅含雪那位戴着□□、冷冷冰冰的大哥。 大哥梅寒雪从林中步出,手中握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神武朔风,一把则是…… “雪凰。” 梅寒雪走到不住战栗的薛蒙面前,把姜曦的佩剑交给了他。 “姜掌门让我代交于你的。他说你用的到,不必为了某些原因拒绝。” 当弟弟的还有些好奇:“能否过问一句,你和姜曦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了。”话头被大哥毫不容情地打断,“一起去巫山殿先看看楚宗师的情况如何。” 梅寒雪落下这句话,瞥了薛蒙一眼,以朔风剑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扎进了大雨深处。 而他的双胞胎兄弟则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薛蒙的头,也跟着哥哥向风雨飘摇的巫山殿掠去。 302.【死生之巅】魂断巫山殿 巫山殿也就是曾经的丹心殿。踏仙君继位后将格局做了调整, 分了前殿, 中庭,后殿三域。 梅家两位兄弟没有直接进去, 他们站在门口,等薛蒙跟来了,大哥便告诉他:“这宫殿不太对,里头有迷魂瘴。” “什么是迷魂瘴?” 梅含雪解释道:“是一种类似于奇门遁甲的香雾瘴气。踏雪宫的梅林里面就有,终年不散。” 薛蒙青着脸问:“能起什么作用?” “会让来犯者找不到路。”梅含雪道, “这种瘴气对于自己人没有什么效果,但对于闯入者就会扭曲场景乱象丛生,让人寻不着真正的出入口。你知道那些老百姓说的鬼打墙吧, 大概就是这种东西。” 薛蒙:“……” 梅寒雪冰冷冷道:“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后殿恐怕正有人在交战。” 梅含雪就问:“怎么办?绕得过去吗?” 梅寒雪瞥了他一眼:“你在踏雪宫住了二十多年, 你问我?” “……咳。”当弟弟的有些不好意思, 转头对薛蒙道,“没办法,只能进去摸索着找到瘴气源头, 进行驱散。”看了眼薛蒙脸色,又宽慰道,“不过你别担心, 这个我最擅长, 我经常借着踏雪宫后山的梅林迷障, 躲那些上门找麻烦的女修。给我一炷香时间, 应当能破。” 一提这个, 他大哥的脸就黑了, 声音简直掉冰渣。 “你还真有脸说。” 薛蒙此刻一点听他们闲话的心情都没有,他上前两步,“吱呀”一声推开了巫山殿前殿的大门。 犹如厉鬼张开腥臭的嘴,雕漆朱门缓缓洞开,里头灯烛明灭,空寂无声。薛蒙一步踏入,确实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花香。 他回过头,梅家兄弟已经不见了。想来瘴气未散之前,三个人看到的场景都会不太一样,且谁也瞧不见谁。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自大殿高立的宝座上传了出来。 “薛蒙……” 阴风阵阵,墨色纱帐飘拂。薛蒙一惊,喝道:“墨燃?!” 那个声音叹道:“是你吧?你来了么?” 薛蒙喉头攒动,绷紧了背脊,提剑朝灯火昏暗的大殿深处步去—— 剑尖挑开重重帘幕,然后他看见了。 高坐之上,一个面容英俊、脸色苍白的男子正双目紧闭。那个男子斜坐在熔金华椅上,戴着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脸色非常差,尸白里透着些微青,像是服了剧毒后毒发的模样。他面前摆着些果盘,盘中葡萄幽紫,苹果薄绯,姹紫嫣红的江山都装在银盘里,但帝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觉?真实? 分的并不是那么真切。薛蒙脑内嗡嗡,回神时他听到自己在说:“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并未从浅寐中醒来,依然阖着眼,不过却应了一声:“……什么?” 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虚弱了,又或许方才暴雨里,薛蒙已发泄了自己无尽的怒火。此时对着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惫胜过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会不会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着,问那些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重生归来的吗?你……你与师尊……你们真的……” 踏仙君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慢慢舒开睫帘子。 灯火阑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薛蒙愣了一下:“什么?” 踏仙君微笑着,自顾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吗?” 薛蒙猛地一怔,问:“什么昆仑踏雪宫,什么两年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这迷离幻象,其实正是上辈子墨燃服毒自尽时,和当年的薛蒙进行的最后一番对话,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席话。 迷障随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两人生离死别前的情形。 可此时的薛蒙并不知道。他茫然而愤懑,焦急而恐惧,他瞪着座上的男人,喝问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踏仙君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 好像是透过这个真实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个影子自顾自说着话:“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对……这是幻觉,哪怕自己不吭声,踏仙君也会不停地说下去。他在和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人对话。 他在讲什么? 耳中嗡嗡,踏仙君说出来的句子,薛蒙因为听不懂,所以也没有记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样疯狂而冰冷,偏执而矛盾,这让薛蒙遍体生寒——这不是他哥哥。他认不出来。 踏仙君还在兀自狰狞:“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这个暴/君像一条瞎目断爪的游龙,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凶狠。 他不住地念叨着,如疯如狂,如痴如魔。他看上去很恶毒,实则疲惫地厉害。 他说:“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又说:“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薛蒙步上长阶,雪凰紧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辈子,谁死了? 谁的尸首停在红莲水榭? 谁的尸身要靠踏仙帝君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谁? 其实从踏仙君的言语中,从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坟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脑海仿佛被冰渣灌满,他上下唇齿因为战栗而不住磕碰。 谁死了……谁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冲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径直从幻象中穿过。 踏仙君的脸浸在咫尺,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话音落了,这个男人颓然阖眸,毒已发作。 而薛蒙则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红尘究竟还发生过怎样的荒唐? “你杀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几欲摧折,“是你杀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来什么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还是问。 这世上有许多答案,知道了并不会让人愉悦,只会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却还要叩问。 残酷的真实与温柔的谎言,究竟哪个是爱,哪个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们?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眼前是对方近乎痉挛的脸,剧毒发作起来谁都不会好看。鲜血从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殿外蹒跚走去。 “你要去哪里?” 薛蒙朝那团虚影伸出手。 “你要——” 忽然,五指落入一团温热之中。 薛蒙一个激灵,鼻腔间的花香消失了,与之粉碎的是那个黑金色的、步向日暮黄昏的背影。 “墨燃?!” 没有墨燃了。 迷障消失了,薛蒙的眼神和表情很茫然也很破碎,梦境与虚幻,前世与今生,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时空生死门开裂,让曾经的红尘与他们的世界就此乱作一团,什么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哪个墨燃是真实的墨燃,哪个自己又是真实的自己? 他那张消瘦的脸上,破碎的神情显得那么可怜,连目光都是恍惚的。 过了很久,眼神在渐渐聚起。 褐色的瞳仁里,映照出了梅含雪的身影。 “醒一醒。”梅含雪松开他的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薛蒙吃痛。 “结束了。” “……” 薛蒙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他几乎是力竭地喃喃:“对不起……”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种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变出来的东西越吓人。” 薛蒙抬起眼,犹带些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其实很不喜欢和梅含雪说话,但此刻面前的人就像一场虚妄中唯一真实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哑开口:“你呢?你看见了什么?” 梅含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片刻,才展颜一笑:“十余年来祸害过的上千个姑娘。唉,好一场温柔乡肉帛阵啊,当真愁煞在下。” “……” 正当这时,他们忽然听得后殿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剑道:“走。” 薛蒙和梅含雪相继跟上,越过暴雨滂沱的中庭,他们来到后殿,先看到一个白金色的曼丽身影游上廊牙屋顶。那身影瞧见了闯入的三人,脚步一凝,眼珠垂下。轰隆隆一声惊雷照亮她的脸。 梅寒雪沉眉冷然道:“木烟离?” 前方传来一声厉喝:“木姐姐别理会他们,快逃!” 木烟离闻声,虽有不甘,但还是迅速掠走。当薛蒙他们抵达时,后殿已是一片破败颓唐,到处是残木碎瓦,烈火舔舐着断裂的房梁,丝帛罗幕都在熊熊燃烧,千丝万缕的红舌仰天吐信,黑烟翻滚如潮。 在这墟场中,两个疾掠白影劈杀对斩,罡风溅起,星火爆腾!两人的影子都快如闪电,疾速于空中对撞离分。 只听得铮铮金属锋鸣,金光蓝光相继闪过,轰地一声砖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卧龙苏醒,卷地高拔。另一边则哗地自破败金砖下涌出一道灵力凝成的蓝色浪头,汹涌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别立在了巨木之巅与浪潮顶端。 薛蒙陡然失色:“师尊!” 无论知道怎样的真相,在危难中挂心楚晚宁,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则眯起眼睛,迎着那丝丝缕缕喷溅的水雾,喃喃道:“师明净……” 那两个打的暴风迭起的人正是昔日师徒楚晚宁与师明净。 但蹊跷的是师明净浑身都被一层明显属于踏仙帝君的强大灵流所裹挟,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爬满了黑色咒文,经络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冲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师昧,师——” 砰的一声响,薛蒙被弹出决战圈外,他勉强爬起来,只见自己面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宁面色极差,森然道:“别过来。” 梅含雪上前几步,站在薛蒙旁边,他盯师昧那异样强悍的灵力流,皱起了眉头:“……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系的招数,但散发的却全是另一个人的力量。” 只是稍一凝顿,楚晚宁和师明净又疾电般铮铮交起了手,此刻他们俩的灵力都已完全释放,那强悍的气场逼得在场其余三人竟是喘不过气来。 北斗仙尊足下柳藤翻飞,手中擎着金剑怀沙,剑光闪过,照亮他比剑锋更厉的双眼,他身轻如燕,猛地持剑朝师昧劈落! “楚晚宁!!” 师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两世不曾杀你——你便这样待我?!” 言毕轰地一声,抬手结印,一道深蓝屏障在师昧面前陡然撑开,生生架住楚晚宁的攻击。 然而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那道屏障不是凭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无鞘陌刀格挡而生——是不归!师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灵流,以至于不归都认错了主人,竟听他的召唤,为他效力。 楚晚宁眼底晦暗,他说:“不,你两世都已杀我。” 金剑回抽,昳丽流光,师昧结出的屏障上已隐隐有了裂痕。但见楚晚宁凌空回翻,长腿朝裂痕处狠踹,借力后掠,紧接着将手中怀沙朝他掷去!只听得雷霆之声暴起,天空中正好滚过隆隆黑云,在这动乱九州的风雨雷光中,怀沙猛地贯/穿了师昧的结界! 师昧举起不归格挡,可他终究不是墨微雨。 他无法承载怀沙的力量,陌刀脱手而出,铮地一声反插在地上。紧接着,神武金剑直刺师昧胸膛! “唔……”师昧勉强避开,但避过了心脏要害,却避不过其他地方,只听得刷的声响,血光四溅,怀沙穿透了师昧肩背,鲜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宁掌中。 师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残砖碎瓦之中,却还竭力地捂住伤口爬起来。 他目光中闪着极度的愤怒与狰狞:“你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么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阻我你们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这两个尘世就能回到从前吗!!” 楚晚宁自高处掠下,足尖点地,而后立在碎片废墟中。 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伤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时候都不像是楚晚宁。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 八苦长恨花吞噬了他的爱人,所以他两世都已死在了师明净手里。两辈子。 “你做什么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么做就能阻止这一切吗?!”师昧近乎是疯了,他朝楚晚宁龇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两人身边浇落,却熄不灭恨火,“你原本就应该在前世打开生死门后,回到过去,杀了墨燃把他千刀万剐尸体撕成一片一片烧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该杀了他!” “……”楚晚宁眼神冰冷。 “什么从头来过什么救赎!笑话!就是因为你想救他,你不想杀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强大起来的灵核!我才能重铸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面!”师昧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神如蛇牙,如蝎螯,如蜂针,毒汁汩汩。 师昧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吗?要是你早些痛下杀手,那一切都结束了,还有我什么事?!” “是你连累了这两个尘世!” “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时空裂缝才掌握了第一禁术的奥秘,才重新打开生死门的,毁了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蛛网般粘腻,兀鹫般森然。 他颠来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纹正在一点点地褪去,但他不管,极力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面前的人,诅咒面前的人。 曾经的心动也好,喜爱也罢。 都在这暴雨中烟消云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宁,或者是看高了自己。从前自负满满,以为楚晚宁可以成为自己的掌中玩物,只要链子栓紧了,养来玩玩也没关系。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从头来过……”桃花眼中闪着怒恨与寒光,师昧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杀你。” 最后一点魔纹消了。 师昧身上的强悍灵流骤失。 躺坐在地上的,又变成了那再平凡不过的蝶骨美人席。 师昧微微喘息着,隔着雨幕,看着楚晚宁。 他方才已经用了最后一个杀招——借神。这招他曾经在重生后的墨燃面前,在霖铃屿客栈的晚上,他就用过。 说是招式,其实不如说是吞了一种灵药。那种药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炼的,可以让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内得到墨燃的力量。 虽然那力量并非是墨燃真正的实力,总会差了一截,但许多必要情况下,也都够用了。 这一次,他没能在短时内击败楚晚宁,就意味着自己已黔驴技穷。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边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所措,沙哑道:“师尊?……师昧?” 声音虽弱,但师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远处,他听到了,于是转过头。四目相对,薛蒙脑中愈发空白。 师昧看了他一会儿,眼底忽然精光一闪,紧接着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就慢慢展开一丝凄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间,师昧的眼神还是昔日的眼神,面目也还是曾经的面目,他是那么狼狈又那么柔弱,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结界边缘,只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够了,那么…… 然而就在这时,插在一旁的不归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华光!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落在不归之上,只见这把百战凶刃毫无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会儿猩红,一会儿幽碧,来回交错十余次,蓦地爆发出一阵强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将差点步出结界的薛蒙拽了回来。 紧接着他们看到不归裂地而出,升入暴风雨中,而后犹如一道璀璨流星,径直朝后山禁地处疾掠!! 这情形,那些开始攻山,正与满山棋子交手的修士们也都看到了,众人纷纷吃惊:“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师昧眯起眼睛,伏在地上看着后山处骤然弥漫的红光,那红光渗透了他的瞳仁,而后他掐起指尖闭目感知。片刻之后,师昧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睁眼,面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宁倏忽回头,脸色煞白。 师昧纵声长笑起来,眸中虎狼之光:“他没死……哈哈哈……他竟没有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地上爬起,在众人还未及反应时,点了自己好几处穴位止血,而后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间掠在了瓦檐之上,几步腾跃,扎身园林丛中。 “师尊……” 楚晚宁不能停留,他转头看了眼薛蒙,对梅含雪道:“请你照看他。”自己腾飞掠地,紧随师昧身影而去。 师昧身法轻盈,在轻功上并不输给师父,两人一前一后,师昧甩不掉楚晚宁,楚晚宁也一时擒不住他。两人转眼掠至了后山,但眼前的一切却足以令人蓦然驻步,惊骇滔天。 303.【死生之巅】前世之薛蒙 殉道之路前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正是楚晚宁先前使用裂尸之术留下的痕迹。此时雨水哗哗地往沟壑中倒灌,仿佛瀑流喧豗。 在鸿沟上方,一个黑金衣袍的男子背对着他们, 正单手握陌刀, 御气凌空。 听到动静, 男人指尖微动,慢慢回过头来。 是墨燃! 猎猎朔风中, 心脏犹如被斧石劈斩, 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轰隆隆—— 惨白的电光闪烁,而后雷鸣暴起。 那苍白的光芒照亮了踏仙帝君一张血污纵横的脸。那张脸实在太可怖了, 师昧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楚晚宁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血痕。 满面都是血痕, 除了脸上,裸露在外面的任何一寸皮肤也都纵横交错,血肉翻起。他简直就像是一具被肢解过, 却又因为刀刃不够锋利而肢解失败了的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裂痕, 唯眉目之间还尚存着昔日英俊容貌。 “……” 楚晚宁嘴唇青白,他立在倾盆大雨中, 看着那具被万剐千刀的活死人。 活死人也盯着他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积着血泪。 踏仙君的神识模糊不清,回忆和回忆在厮杀,魂灵和魂灵在激斗,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 他不由地用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扶着半张侧脸。 黑红色的血和着雨水从指缝中淌落。 他浓密的睫毛颤抖着, 有踏仙君的愤怒,也有墨宗师的迷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楚晚宁:“……” “为什么要杀我?”男人怔忡地,眼瞳里映着楚晚宁的倒影。慢慢的,他的神情变得无助又柔顺,他喃喃着:“师尊,我是不是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不……”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听着他的嗓音,楚晚宁脑中一片山河破碎,什么都是乱的。他想,雨幕里的是踏仙君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墨燃啊。 无论是踏仙帝君还是墨宗师,都是墨燃啊。 墨燃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纵横血迹下是尸白色的脸,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茫茫一片的悲伤。 “我这是又有哪里让你失望了。你要这样对我。” 雨水简直沁到楚晚宁的骨子里,冷的发颤。他就这样看着墨燃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墨燃在哭,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别再拿鞭子抽我了啊……我也会疼的……就算再笨,再迟钝……你打我……我也会疼的啊……师尊……” 颤抖从细微到剧烈,到站立不稳,楚晚宁近乎崩溃。 他跪了下来,暴雨中他蜷成一团,胃像是被尖爪撕破揉的粉碎,他此刻竟比眼前的墨燃更像一个死人。 “对不起……”楚晚宁沙哑悲恸,“……对不起……” 你的伤疤与我的痛苦等长。 你的恨血最终全噬在了我的身上。 他跪在墨燃面前,佝偻着,瑟缩着,几乎是用了余生残存的全部勇气抬起头,却因又看了一眼那具被自己凌迟的躯体,终究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大概是因为还存有一片灵魂的活死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尸体,所以裂尸法咒竟然没有彻底生效。 墨燃没死,但他趋于疯狂。那些他人生中或苦痛或疯狂,或迷茫或凄楚的记忆纷纷上涌。 他是墨微雨,是墨宗师,是踏仙君,是小燃儿。 无数的支离碎片,凑成了眼前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 “墨燃……” 听到他的声音,墨燃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停住脚步,雨水洇在他脚边都是红色的,一地都是血。 顿了一会儿,这个神识分裂的男人忽然暴躁,仿佛被另一个意识侵占,他开始来回踱步,阴鸷的神情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楚晚宁!你恨极了本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本座的命,是不是?” “本座也恨极了你!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掏吃肚肠恨不能让你殉上千世万世!你怨不得我,是你杀我——!” 袍袖猎猎,怒目圆睁。 他剑拔弩张怒发冲冠似乎下一刻就要腾地暴起扼住楚晚宁的喉管将他捏成碎片。 可就像弓未满而断,剑未出而折。 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蓝光打入踏仙君胸膛,踏仙君眼神一黯,蓦地沉默敛容。几许凝顿后,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个人极冷地立在殉道之路旁。 楚晚宁回头,见师昧摇摇晃晃地扶着山石,还维持着甩掷咒符的姿势,一双桃花眼狠戾凶辣,闪着激越的光泽。 “叙旧也叙的差不多了吧。”师昧咬着槽牙,抬起双指结印,他盯向血肉淋漓的踏仙帝君,“你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既然没死,就速去替我凑齐那最后三十枚棋!” “要快。”他说着,喘了口气,“不能再拖。” 在符咒的光焰下,踏仙君原本混乱不堪、善恶交织的脸庞逐渐变得如死水平静,如霜雪冰冷。 他眼睛里的疯狂也好,怨怼也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踏仙君朝师昧简洁地略一颔首,手中陌刀光焰亮起。他几乎是麻木地答道:“是。主人。” 他说完,手一抬,降下防护咒诀将师昧护住,而后黑袍如鹰掠起,欲朝前殿飞去。可方升至半空,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拦住他。 浑身都湿透了,一颗心早已揉碎踩烂,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尘埃,在暴风雨里粉身碎骨。 可是他还是得拦着。 “要是有更多人过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时与他说过的话,于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楚晚宁沙哑道:“怀沙,召来。” 踏仙君望着他掌中出现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隐有蹙动。 怀沙。 暴雨。 尘世倾颓。血海无涯。 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热血,倾尽了毕生的武力,打得天地变色,金鸦西沉。 没有想到前世的师徒之战,会隔着岁月洪荒,再次降临人间。 人活一世,或许总有注定,就像南宫驷注定躲不过盛年夭亡,叶忘昔注定要成为红颜君子,死生之巅注定在劫难逃。踏仙君与楚晚宁,注定要刀剑相向。 无论是恨,还是爱。 都逃不过。 “不归。召来。” 沉炽低缓的声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师昧施加了最强控制,眼睛里丝毫波澜都没有,他就像一面来自地狱的镜子,映照着雨中楚晚宁苍冷孤寂的身影。 剑气破云,横刀逆雨! 疾风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织相杀,灵流碰撞! 他们自风雨中疾速拆招,霎时间平沙走地,狂风怒卷,两人身周的水花四溅,犹如雪海腾沫,又似戈起尘烟。谁都没有懈怠,彼此倾力相搏,一路自后山打到通天塔前。 这一仗的阵势遏云撼地,一时间山上山下的人们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相望—— “是楚晚宁?” “他、他怎么和墨燃打起来了?他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雨点如万马狂踏,死生之巅顶峰处,楚晚宁手中金光贯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还未逼至,就听得轰的爆裂声响,赫赫炎阳以熔岩迸溅之势自踏仙君掌中涌出,似火山洪流将金光一气吞噬! “砰!” 刹那间碎瓦残砖四溅,周遭林木连根拔起。 姜曦此时正率众人与山门前与棋子们对抗,他反应极快,厉声喝道:“都小心!”言毕猛地撑开一道结界护住周围的人,那些走石飞沙、参天巨木,统统都砸在了他的结界上。 姜曦极难支持,霎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落,唇齿都是猩红的。 “快开结界!我挡不住第二次!” 许多修士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撑出结界伞。他们仰头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宁,这是怎样的实力啊…… 浮屠宝塔前,那师徒二人越战越烈,楚晚宁咬牙应对着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接下帝君那么多攻击了。 只有楚晚宁可以。 ——眼前这个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闪避,都与从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宁亲自教的。 就是在这死生之巅,有几次甚至就是在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调整着墨燃的动作姿态,反复叮嘱他口诀心法。从懵懂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这是北斗仙尊楚晚宁,与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巅峰对决。 当年那一场,楚晚宁抱剑而来,心中尚有希望。他以为他可以救回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为此他全力以赴。 但这一场,楚晚宁知道一切都无可回头,无论输赢胜负,他最想赎还的那个人都回不来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闪过少年墨燃练剑时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额头沁着细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着修竹腾空,挽出三个剑花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来,朝楚晚宁咧嘴一笑,梨涡深深:“师尊师尊,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横劈入胸肋。 楚晚宁闪开了,踏仙君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襟贴过。 可当初,墨燃在红莲水榭陪他切磋时,分明也是这一招,那时候青年的手掌还是修狭匀长的,什么伤疤也没有。 青年侧脸望着他的时候很温柔,后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不打啦,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了。” 刀在啸叫,剑在长吟。 楚晚宁忽想起玉凉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着他一同去看湖边社戏,铜桡响了,鼓弦嘈嘈切切。 耳边戏子吊着嗓子高唱:“霸王意气尽——” 台上斑斓油彩涂抹一张脸,台下墨燃聚精会神地看着,楚晚宁仰起头,墨燃就立刻从那千古哀戚中拔身,从童年的夙愿中抬眼。 他笑着问他:“好看吗?” 眼睛黑漆漆的,很温润。 楚晚宁曾觉得那些戏,戏文冗长,咿咿呀呀,一个字恨不能拆成三个字来唱,他不懂这究竟有什么好听的。但此刻他却极想回到玉凉村的社戏楼台前。 松油吹起烈火,武生鼓劲朝着河面一吹,江湖灿烂。那场戏,若唱足一辈子该多好。 “铮!” 忽然一个失神,怀沙被不归击落! 当年亦是如此,神剑落后,他立刻后掠,召了天问来暂挡。可是这一次,踏仙君的实力更近一层,所以楚晚宁还没来得及退后,那把无鞘黑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自己刀尖指着的是谁。只知道对手的意气尽了,犹如梁山上夜奔的人,一夜听苇管,四面楚歌声。 只剩下绝路里的负隅顽抗而已。 “碍事的东西。” 薄唇启合,一刀斩下!!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柄玄金折扇斜刺里飞来,朝着踏仙君迎头盖面直击!此扇来势极猛,力道惊人,踏仙君立刻回撤不归,架刀格挡,但依旧被这玄金扇逼得往后撤了一步。 紧接着,三道红蓝交织的光阵从高空覆压而下,势如雷霆,竟将踏仙君困囿其中! “谁?!”踏仙君一时间动弹不得,不由臼齿咬碎,厉声怒喝,“滚出来!” 黑云翻墨,三个模糊的影子立于通天塔巍峨塔顶,自暴雨瀑流中一跃而下,稳稳落于长阶前。这时候终于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了,他们三个人—— 一个狐裘额坠,眉眼轻浮。 一个金发束挽,目光冰寒。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约摸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银蓝轻铠,眼神锐炽,神情沉稳,一道刀疤自他左额斜着贯穿,这个人身上一点轻狂的锋芒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静,还有一种与薛正雍极其相似的载物之厚。 男子抬手,接住反旋回来的玄金折扇,抬起一双青春不复的眼。 是前世的梅家兄弟……还有…… 一声惊雷裂空。 楚晚宁看着那个男人—— 另一个红尘的薛蒙!!! 304.【死生之巅】他们的前生 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风劲雨里, 嗓音沙哑地厉害。他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喉结滚了好几番, 开口时却是一句再谨顺不过的:“弟子薛蒙,拜见师尊。” 简简单单八个字, 无人可诉十余年。 薛蒙道完这句话,但觉人生百味尽数泛上喉舌, 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在他身后,梅含雪道:“子明, 凝神。”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丝稳重,灵力也远胜当初。 “知你心绪动荡, 但灵流总不能跟着一起动荡啊。我刚刚瞧见青年时的你也来到这个世上了, 要是这一次再打输了,你的面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丢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无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含雪说的对,所以纵使有万般不舍, 他还是深吸了口气, 将目光从楚晚宁身上移开, 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边。 “你们是什么东西。”踏仙君在法阵之中极其危险地眯眼,“赶着找死?” 梅含雪一怔:“怎么回事, 他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楚晚宁在一旁调过息来, 说道:“他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现在谁都认不出来。” 薛蒙:“……” 如果说, 刚刚只是瞧见楚晚宁的人,他就已经心神激荡。那么此刻他再一次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这个后来只能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薛蒙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满了眼眶。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 他不敢回首张看那些岁月,他怕稍作回忆,眼泪就会没有出息地落下来。 其实光阴对他而言,过得很快也很慢,他还记得楚晚宁被俘的第一年,于死生之巅生死未卜。那时候,他一个人东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许是因为他往日里太过气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几乎无人理他。 后来,总算盼来了义军集结,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里的故人,可是众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对其冷嘲热讽。而那时候梅含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锋,他孤立无援,只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着他的是什么?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是行将就木的踏仙帝君,还有——红莲水榭,寒潭池边,随着踏仙君死亡而渐渐湮灭的楚晚宁的尸体。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尸首。那具尸首就在他面前碎成了灰烬。 支撑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只能像个无助无措的孩子,跪在纷纷扬扬的残灰里失声痛哭。 他来迟了,甚至连恩师的袖角都没有碰到。 甚至,再也听不着楚晚宁唤他一声:“薛蒙。” 再后来,事情变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复生,师明净露出青面獠牙,他们大开杀戒,人间彻底沦为鬼域。对于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变的变,少年时埋在桂树下的一坛子杜康酒,再掘出来时,又有谁能与他同饮? 所以其实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竟能将这十余年后的第一眼,自楚晚宁身上移开。 “这次终于没有来迟。”薛蒙道,“师尊,我来助你。”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尘世的薛蒙也与另外两个梅家兄弟一同赶到了——虽然清楚时空生死门撕裂后或许会见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见十多年后的自己,还是让那三个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惊。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羡艳,也有悲凉。而后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说道:“差点就忘了。原来,十多年前的我是这个样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没头没脑被自己盖了个傻子的戳,还没反应过来,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经朝他背心击落—— 薛蒙一个侧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却在此时反射性地掣出这柄神武,勉强招架过攻势,而后踉跄后退数步。好不容易立稳了,怒喝着要朝踏仙君冲去,却被一柄蓝光流淌的佩剑拦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们在此,自是不必你们动手。”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对十年前的自己说:“这个尘世捅的篓子,自然是这个尘世的人补上。不劳您大驾了,梅仙君风华正茂,正当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团团包围,后半辈子与我一样过得无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含雪:“……” 这个时候,三人困锁踏仙君的法阵忽然剧烈震颤,梅含雪停止了戏弄曾经的自己,立即转头严肃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上许多!” 楚晚宁道:“他体内重新融了一颗心脏。” “!” 薛蒙倾力施法,手上经脉突出,他咬牙道:“我们能支持的时间恐怕比预料的更短——师尊,你得尽快折回去,杀了华碧楠!” 楚晚宁还未答话,青年薛蒙就问道:“杀了华碧楠?为什么是杀华碧楠,不是杀这个……这个……” 他一时也不知该称踏仙帝君为墨燃好,还是别的什么。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这是尸身炼成的傀儡,杀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后的操纵者死了,他不久也会跟着灰飞烟灭。还有——”他顿了顿,勉强暂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脚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红色阵型。 “这里危险。你们还年轻,不该受此苦难。去,都回攻山大军里。” “不!我不要!你凭什么——喂!” 尽管青年薛蒙极力挣扎,却还是与梅家兄弟一样,迅速被光阵中腾出的灵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携着三个年轻人,朝着前殿方向飞去,顷刻消失不见。 才刚送走这三个小家伙,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喀!”,梅含雪变了脸色:“阵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蓦地把全身灵流都朝着踏仙帝君的方向涌献出去,他浑身发颤,像是竭力勒住一头亟欲破空的恶兽,而恶兽脖子上的绳索即将绷裂。 “师尊,走——!” 不用薛蒙再说,楚晚宁跃空而起,他剑眉紧拧,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伤。” “这句该是我对师尊说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撑得住。” 他撑得住。 他在这世上撑了那么多年了,支撑早已成了习惯,习惯又支撑着他继续往前。那么多不见天日的时光都熬过来了,如今又见到了恩师,他没有理由撑不住。 楚晚宁叹息道:“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君声犹在耳,人已行远去。 薛蒙的眼泪却终于淌了下来。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来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颤,眼眶的通红。 踏仙君在法阵中近乎狂暴,那阵光犹如天池冰裂,显出支离破碎的危痕!眼见着他就要破出重围,但这时一道红光朝他杀来,将他紧紧困缚,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抬起一双血红眼眸,朝红光袭来的方向盯去—— 薛蒙对上踏仙君的双眼:“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 他说着,用尽十成十的灵力,脖颈青筋突突搏动,眼神坚硬如铁。 “师弟,从前皆是你胜我一筹。今日,师尊在侧,我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赢我!” 梅寒雪反应尤快,已是一惊,长眉拧蹙喝道:“子明!做什么!?” 只听轰的一声响,薛蒙身后亮起腾腾烈焰红光。他厉喝一声,双掌一推,那火光顺着法阵直朝踏仙帝君扑去,刹那间似万箭穿心,枷锁四错,将踏仙君整个人架于其中! “唔——!” 踏仙君双目眦裂,仰头闷哼,周遭的灵力狂流霎时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怨鬼般无声地盯着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断续滴落。 他胸口左侧,逼近心脏的部位,有个疤。 曾经是被薛蒙的龙城一剑洞穿的地方。 如今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条又上百根扎进他身体里,最尖锐的一根正是从当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荡荡的血窟窿…… 梅含雪又惊又急:“你快停下,你这已经是在透灵核之力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的灵核就……” “啰嗦!”薛蒙厉声打断他。 他盯着踏仙君,昔日的师兄在盯着师弟,昔日的刺客在盯着暴君。 这对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对望着,多少年生死岁月一笔勾销,薛蒙脸色虽差,但眼睛里却竟又亮起了一丛属于当年凤凰儿的炽烈光华。 “我薛蒙毕生所学,皆为今日一战。” 梅含雪:“……” 这一句话音落,刹那间凤凰破云,只见得烈焰冲天!! 烈火中,仿佛得见很早很早之前,一个银蓝轻铠甲,马尾金发扣的少年郎,他吵吵嚷嚷,龇牙咧嘴地嚷道: “我要得灵山大会的第一!” “哼!神武这种东西,我迟早也会有的!有什么可稀罕!” “五十年后,不!只要三十年,我定能让死生之巅在我手里发扬光大,威震九州!” 眉眼青嫩如新芽,嗓音鲜脆如初桃,那少年人毫无顾忌,不畏天不为地不畏命运,大抒着胸中抱负。 火光几乎映透了死生之巅的半边天,多少昨日都被焚成焦灰,烧作残烬…… 万事沉淀,只剩如今的薛子明。 他目光沉炽坚定,说:“我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人如当年。” 305.【死生之巅】神躯殉魔道 与此同时, 死生之巅已是四面战起。冲上山巅的义军、与棋子交手的先锋、负责打开结界的卫队、奔走在乱战中的医兵……几千种法咒交织着,在这座犹如庞然黑兽的山峦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战火。 但即便如此,薛蒙这一击引发的洪流依旧抢眼, 那火光势如破竹,直冲霄汉!楚晚宁在夜风中回头一看, 心中恸然。他知道薛蒙已经开始燃烧灵核之力, 若自己不能速战速决, 薛蒙只怕会步上南宫驷的后尘。 “升龙——召来!” 他双指夹着升龙符,滴血甩出。但听得龙吟沧海,那条衔烛纸龙破雨腾空,声如钟罄。 “楚晚宁, 又唤本座何事?” 楚晚宁剑眉压低,凌厉道:“去殉道之路的尽头,要快。” 衔烛纸龙那一双龙眼往烽烟四起的九州一扫,没有再多问,只道:“上来。”一人一龙刹那穿风过雨, 如乘风破浪, 径直朝着那条由死人铺成的殉道之路飞去。楚晚宁自九霄高空下望, 连接神魔两界的那条路流淌着猩红光辉, 像是动脉里的血喷涌出来, 奔向未知的领域。 由于后山离魔界之门极近,受到魔族气息影响, 这一处的天穹淌着绯红淡紫的火烧云, 并没有被暴雨侵袭。 烛龙俯冲而落, 在坠地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咒符中。楚晚宁则稳稳地站在了殉道之路上,缓了口气,抬起眼—— “你来了?” 一个空幽的嗓音传来,师昧正立在道路尽头,身后是烈火喷烧的魔门。由于薛蒙与梅家兄弟暂控住了踏仙君,他周围的保护结界已经消失了。听到动静,师昧侧过半张姣好面目,眼珠侧逆,看了楚晚宁一眼。 “你可真有能耐。” 风吹着他的鬓发,师昧目光轮转,又落在了光影扭曲的魔界之门上。 “时空生死门大开,你不想着及时补上,却一心要阻我族归路……” 楚晚宁并不中计:“三大禁术曾为勾陈上宫所创,魔族气息会将其法力扩张数十成。非是我不愿让蝶骨族回乡,而是魔域一旦洞开,魔息涌入,生死门就会撕得更开。” “……”师昧沉默片刻,冷笑,“到底是骗不过你。” 楚晚宁不打算与他再多费唇舌,掌中金光暴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劈中师昧,忽然斜刺里闪过一道人影。竟是木烟离持剑而来,生生挡住这一击! “我是不会让你动他的。”木烟离抬起剑光照亮的眼,低喝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师昧:“……木姐姐……” 不知木烟离怎么做到的,在她身后,竟跟来了浩浩汤汤百余名来铺路殉道的珍珑棋子。楚晚宁见状危急,欲抢先阻止那棋子大军。可木烟离身手敏捷,闪电般拦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道:“让开!” 木烟离冷笑:“凭什么让开?修真界从不顾及美人席生死,那么美人席归乡,又何须顾及尔等性命?”她说着,剑尖一扬,迎身劈上。 于此同时,她周遭爆溅出极为可怖的白金色炎阳——这是孤注一掷,木烟离为获最强战力,也碎去了自己的灵核! 她本是神血之身,哪怕这种血脉再稀薄,自爆后也依旧有移山填海之势,短时内战力甚至竟能高过踏仙帝君。 “什么宗师大能,什么名门正道……”木烟离目光森冷决绝,“这几千年,喝人血吃人肉,你们为了得道飞升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剑气凌厉,楚晚宁不得不全力相抗。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并无一滴美人席血脉,甚至还能算是神明的遥远后嗣,却豁出性命要助魔族归乡。 一时间楚晚宁白袍飘飞,木烟离金袖招展,两人在空中犹如纸鸢轻盈,却招招杀意裂空。 铮地一声兵刃碰撞,迸溅的火花中,两人相互逼视。 木烟离啐道:“碍事之人!” 楚晚宁咬牙道:“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所言。” 纵使自长夜穿过,遍体霜寒,却仍能记得容夫人的一饭之恩,记得罗纤纤狂化之前也想着莫要害人,记得死生之巅的弟子不求分文只为扶道,记得楚洵剜心照亮归途…… 他仍能记得玉凉村乡民的灿笑,记得飞花岛主人的正良,记得南宫驷投熔龙池镇妖邪,记得李无心一把御剑载乾坤。 他仍能记得南宫长英微笑着淡去,化作金光点点,神情温和:“人间这么好,有花就够了,何必染上血。” 如今这些身影几乎都在这场灾劫中或病或死,或流离或消殇…… 甚至还有叶忘昔。 那一年轩辕阁上,是她不惜重金救了一个蝶骨孤女,给了一个素未平生的蝶骨美人席未来与自由。 “那又如何?”木烟离说,“我难道要因为那么几个人,就宽恕这个尘世的罪吗?!” 口诉深仇,剑势愈烈。 “我娘如此良善,可就因为她是蝶骨魔族,竟被我那禽兽父亲生吞活剥……她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 “……” “自幼以来,只有她一人疼我,将我当女儿来看待。除她之外从我爹到门派长老,还有你们这些修士,谁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对待过?”木烟离愤然道,“我身体里流着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当做公平之秤,让我灭绝人欲,让我修习绝念心法……凭什么?” 灵核之力已扩到极致,木烟离浑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华所笼罩,她的灵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连眼瞳和毛发都开始转为淡金色,每一击斩下,就仿佛有千钧重。 “是神裔就活该无心,是美人席就活该被吞食,千万年来都是这样……”剑身擦着剑身而过,神武相撞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要撕破耳膜。 但没有什么比木烟离的眼神更锋锐了,木烟离一字一顿道:“楚宗师。你没有翻过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吧?”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书……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炼药飞升,今日,美人席也不过拿你们铺路回家而已!” 轰的一声巨响,木烟离用尽毕生之力,举剑朝着楚晚宁猛劈过去。 楚晚宁蓦地掣肘喝道:“九歌,召来!” 怀沙敛,古琴现,琴声铮铮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汉,照彻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前撑开一张海棠飘飞的庞硕幕帐,他悬于空中,广袖猎猎,眼前是木烟离写满仇恨的一张脸。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亲惨死,恨生不能自由,恨从来囹圄将卿困。 “让他们回去。” 一击不破,她的灵力已逼到了极处,却依然没有能够毁灭楚晚宁的结界,嘴角反而有鲜血断续淌落。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举着剑的手在颤抖。 灵核就要碎了…… 木烟离倏忽抬眼看向楚晚宁,竟轻轻说了声:“求你……” 楚晚宁在她转为浅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谁的影子? 面目是混乱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残忍的。仁厚的。 “让他们回家吧……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蓦地消失了。 因为脑中太过混乱,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木烟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灵核也已经碎了,她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甲胄尽除,绝路无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冰冷高傲的神之后嗣了,此时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性。 为自己的弟弟,为与自己种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着。 “让他们走吧……” 她说着,手上的剑光蓦地消失了,因为承受不了先前这样激烈的斗战,在灵流熄灭的须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烟离自高空坠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后招展如莲。 她的腰际仍绣着天音阁的法秤图腾,那代表着正义与光明的纹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这一段唱吟词,她从小念到大,闭着眼睛睁着眼睛都像枷锁一般困禁着她。 她自降生起,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娘,而就是这唱词的开头四字,天音浩荡。 每日诵千遍万遍,跪在神明圣像前反复祝祷。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渎神……以敬众生。 她第一个有印象的诞辰日,那位毫无温情的父亲送给了她一盒捏的精致的泥人,绘着彩漆,落着金沙,锦盒一打开,眉眼弯弯都朝她笑着。 “哇——真好看!” 父亲淡淡地俯望着她:“喜欢吗?” “喜欢!”木烟离欣喜地仰起头,内心仿佛有万朵烟花绽开,“谢谢阿爹!” 那个被她称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从女孩手中将锦盒拿过—— 然后,当着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铿!”瓷泥落地是这样的声音。 泥人不会说话,还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笑痕皲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烟离原地呆愣一会儿,才惊恐万分地哭了出来,想扑过去抢自己的泥娃娃。 一只绣着公秤图腾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细响,毛骨悚然。 像是娃娃们的天灵盖就此碎裂…… 父亲挪开脚,女孩面前是一地支离破碎的灰屑。 明明之前,它们还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冲她憨态可掬地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是送给她的诞辰礼吗?她是哪里没有做对,哪里惹爹爹生气了,所以连累了这些泥塑的小生灵无辜死去。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男人在大哭的女孩面前,极尽冷漠,“喜欢就会失态。喜欢就会失公。你是天神后嗣,主宰人世正义……为父给你真正的礼物,是教会你,永远不该对任何一样东西,说出‘喜欢’二字。”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有私不可有情——邪咒般在她脑内撕裂!香炉出烟宝相庄严颂宏声起——天音——浩荡—— 多少长夜里她抱着脑袋近乎癫狂,她在锦被罗帐里无声地嘶叫。 找不到出路。 找不到答案…… 爹是什么?娘亲又是什么? 她曾经想去拥抱生母林夫人,可是林夫人是个疯子,拿剪子扎她,扎的她双手满是窟窿,甚至把剪子戳向她的咽喉…… 不可有私。 不可有私! 痛不欲生的暗夜里,她一个人跪在神像前,口中诵念不可渎神,心中却咒怨恨不能将这神像击碎做残渣粉末! 就这样从女孩变成少女,从少女变成女郎。 身后跟着跪了上千人,念着她早已烂熟于心刻入骨髓的唱吟词:“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有时候如疯如魔,肩背发颤,几乎要长身而起,挥剑将天音阁所有人斩做肉泥再一死了之。 可是这个时候,耳边却又好像忽然响起了一个温和柔美的声音,很甜,很年轻。那声音在轻轻地对她唱:“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她睁开眼睛,天光自神像之后洒落,斑驳照在地上。 那时候已经是天音阁主的她,怔忡望着这一地斑驳碎影,仿佛在这歌谣声里,看到了忘川芦蒿,花絮飘扬。 一个女人立在芦苇中央,朝她弯着眉眼微微笑着伸出手。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阿妈……”她喃喃着。 她称呼林夫人是娘亲,毕恭毕敬。只有对一个人,她才称阿妈。 那是她的继母,也是从小带大她的嬷娘。或许旁人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恨这个女人鸠占鹊巢。可是那些人永远不会明白—— 在她黑白如栅格的生命中,只有华归夫人在的那短短数年,她有过欢笑,也有过柔情,有过温暖的怀抱,也有过甜蜜的亲情。 说来也不会有人信。 华归哄她睡觉的这一曲芦苇谣,是她人生中,除了天音浩荡之外,唯一听过的唱吟曲。 只有这一曲,镇了她一生心魔,也成了她一生心魔。 “木姐姐!!!” 耳边好像听到弟弟华碧楠在惊叫。她从来也没有听过他这么失态的声音。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最后的一丝灵气,减弱了自己落地时的势头。不过这并不是为了求生。 她咬着牙,沿着殉道之路,一步一挪,蛆虫般爬到最边沿。 然后—— 在谁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凭着仅剩的气力,猛然投入了魔桥边沿! “木烟离,自愿殉道,愿尔等得偿夙愿,终能归乡。” 师昧见此状,竟是欲疯欲狂,他扑过去,可是已经迟了,木烟离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女人一直冷冷淡淡,神情并不多,连皮肤都透着股霜雪寒气。 可是这一刻,她却朝着这个同父异母,甚至种族相斥的弟弟嫣然一笑,竟是百媚纵生。 她眉眼弯弯的,仰面倒了下去。 “姐——!!!!!!” 木烟离笑了,目光望向天穹,这个不动声色不动情绪的女人,朝着叩拜了千万次的茫茫高天,说道:“去你妈的不可有私。” 那桥身瞬间又起一道红光,殉道之路的猩红色火焰迅速裹卷了她全身。被烈火吞噬之前,她极力望了一眼魔域大门的方向。 她好像听到那巨门之后传来的声音了,是温柔的,是阿妈在夏日的凉榻边给她摇着轻罗小扇,慵慵懒懒地唱——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 芦苇那边是汪洋…… “木阁主!!” “木姑娘!!” 忽然间殉道之路上的那些“棋子”们都失了控,一个又一个地奔过去,跪在那个用神血之躯,铺魔族之路的女人面前,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化作了牺牲之路的倒数第三十个台阶,尸体被裹缚着,浸没在魔焰里。 楚晚宁落回地面,他的手指尖极冰,眼前是晃动的人影。 他之前以为这些人是木烟离带来的棋子,但此刻才发现不是的。 这些人大多都穿着天音阁的亲随弟子袍,面容极其好看,他们流淌出的眼泪都是金色的…… 是蝶骨美人席! 天音阁在木烟离的统任下,竟以收亲随弟子之名,聚集了那么多幸存的蝶骨一族,这些人此时无不嚎啕痛哭,踉跄跪地。 她刚刚是带着他们从修士群里杀出来,准备铺好殉道之路后,他们可以随时回家…… “凶手!”忽然有人扭头,朝着楚晚宁怒喝,面目被仇恨扭曲得那样狰狞,“你这个凶手!” “为什么要处处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把木阁主逼到这条路上?!” 一面面都是绝色之姿,一眼眼都是入骨深仇。 不少美人席都朝着他冲过来,失去理智也不知轻重的扑过来,犹如飞蛾扑火。 楚晚宁立着,他眼前尽是昏暗,要阻挡这些灵力低微的美人席实在太容易了,他甚至连手都不用抬,只是指尖之力结起的屏障就足以让那些人无法穿过。 凶手…… 罪人。 宗师。 救世。 楚晚宁不禁阖上双眸。他在做什么?他还能做的了什么? 墨燃死了,时空裂了,天罚将至,木烟离以神躯祭魔途,薛蒙以灵核压制着踏仙君。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柄柄尖刀铸就的墙垣,柄柄寒光相对,而他要自其中穿过。 就像世人并非都是恶,蝶骨族也并非都有罪。 但他要阻绝他们所有人回家的路。 哪怕只剩最后二十九级台阶,二十九个尸体。 他也不能纵他们离去,让魔门洞开。因为只要魔门开了,天罚恐怕就会迅速降临,两个尘世会就此覆灭,九州之众甚至连喘息反抗的机会都难有。他该是有怎样的狠心,才能坐视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不能…… 他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尺寸的心软。 墨燃背负了两世罪名,薛蒙此刻还在以性命为他拖延时间,更别提曾经那些枉死的人,眼前这条血腥的路。 “凶手!” “你害死我们!你害死我们!” “无情冷血!你会有报应的!” 魂如火烹,却心硬如铁。 楚晚宁蓦地睁眼——他必须去当这个凶手。 他别无选择。 “师明净。” “……”师昧隔着攒动的人潮,遥遥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还沾着泪痕,眼神似有疯狂,又似空荡。 起风了,他的衣袂在风中飘摆,他似乎已经认命楚晚宁会来杀他了。楚晚宁的掌中也确实亮起金光,怀沙再次出现——砰的一声,他以剑气斥开面前拥挤着,试图阻拦他的美人席们。 点足一掠,他目光如雪夜刺刀,剑刃朝着师昧直刺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脚下的殉道之路忽然开始剧烈震颤,紧接着重重红色光柱拔地而起,其中数道光柱蓦地阻断了楚晚宁的去路。 有人喊了起来:“快看!快看前面!” “是魔门!怎么回事?” “桥在增长,桥要搭上魔门了!!” 到最后近乎成了尖叫:“门要开了!!!” 师昧一惊,回头望去,但见一道白金色光辉从木烟离死去的地方散射,由最后一级台阶延伸,以极其惊人的势头朝着魔界之门搭去! 楚晚宁脸色骤变,而师昧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脸上猛地涌上狂喜。 殉道之路要通了——人魔之界的桥终于要通了!! 一个疲倦而苍老的嗓音自魔门后面传来,回荡在天地之间,那声音似有褒赞,懒洋洋地:“殉道之路竟有神族献祭,尔等后生,折损神族性命,献于我道,其心可表。” 这个声音太响了,死生之巅方圆百里外都能清晰听到,整座山在大战的人此时都仰头望向后山那边。 姜曦的面色变得雪白,当然,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门怕是要开了…… 果然,那苍老的声音接下来就说了一句: “天罚俄顷将至,魔尊陛下见尔等后生杀神有功,宽仁大赦,免去最后二十九阶桥身。即刻,大开魔门,允准尔等归乡!” “什么?!” 山巅山道瞬间乱做一团。 桃苞山庄的马庄主甚至一下子坐在地上,竟大哭起来:“天啊!!怎么办啊!!” 更有人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天罚马上要来了?什么天罚……什么天罚!?” 正与踏仙君激战的薛蒙梅家兄弟三人也是一惊,薛蒙心念晃动,被踏仙君趁机挣裂困锁,腾空而起,而薛蒙一下子受到力量反斥,只觉得当胸一窒,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踏仙君听到动静,侧过猩红的眼,瞪了薛蒙片刻,他的神情很混乱,似乎脑中的记忆又开始错乱翻搅,体内的魂魄也开始相互折磨厮杀:“……薛蒙……?” 梅寒雪立刻掣起长剑朔风,将弟弟与薛蒙护在身后,沉声道:“小心。” 可踏仙君却并没有要继续攻击的意思,反倒是蓦地凝起长眉,额心成川,神情愈发痛苦。 “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茫然至极也愤怒至极地大吼一声,失去控制,迅速朝着后山密林扎去。梅寒雪这才稍松一口气,反身回到其余两人身边,问薛蒙道:“你怎么样?” “别管我,你去师尊那边!把之前我们布下的准备都跟他说!” 梅含雪搭着他的腕,摇了摇头:“你灵核已经濒临碎裂,得先疗伤。” 薛蒙怒道:“快去!!” “要不我先过去,你们都别动。”梅含雪知事态情急,刻不容缓,便指了指薛蒙,对自己哥哥道,“哥,你助他调息。我去找楚宗师。” 殉道之路前,随着最后一道台阶落成,魔界与人间的道路终于完全汇合贯通。那些美人席脸上都露出了做梦般的神情,几乎每个人都在发抖,甚至没有人敢抬脚先迈前一步,就连师昧都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或许只是一个转瞬,或许又漫长到令人透不过气来。 门前的魔域之门忽然轰隆震动,霎时间云流四起,八方风动,天地肺腑仿佛都在沉沉喘息,发出窒闷巨响—— 浮雕奢靡的魔门向左右分开,一道绯红光辉自缝隙中迸射而出! 楚晚宁只觉得一道从未感知过的可怖邪气与战气从那缝隙里狂涌奔流,那正是能助涨三大禁术力量的魔族之息…… 魔域开了!!! 306.【死生之巅】怜我异族身 天地瞬息变色,魔族之息犹如一支利箭破云, 朝着遥远处盘扭的时空生死门直射而去。 连绵十余日的暴雨骤然停歇。 方才还瓢泼倾盆, 转眼间一滴都没了。 有人嘴唇打颤, 怀着侥幸, 颤巍巍地问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谁都没有去回答他,每双眼睛都盯着时空生死门的方向, 可那几乎已布占了大半天际的黑色门洞一时却并无异状。 人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心跳怦怦搏动…… 没有异状,没有异状。 没有异状。 “雨停了……是不是没出变故?” “应该是虚惊一场,没事了吧……” 陆续有人舒了口气,紧绷的面颊松弛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们脚下的大地却猛然开始晃动。 “怎么了?!” 再仰头望, 但见时空生死门的黑洞以惊人之势开始扩张,吞噬着天空中未散的积雨云,紧接着一声尖锐哨响划破长空, 众人目瞪口呆!——但见一只烈红凤鸟自黑洞里破出, 划破穹庐, 那只凤鸟双翼一张,几可遮天蔽日。它目硕如天池,指爪如山岳,仅一根羽毛就有百余米长,一扇翅膀, 神州风烟滚动, 无数草木连根拔起, 离它最近的昆仑山更是积雪俱融, 冰凌皆碎。 “啁啾——!!” 转瞬间,这只神鸟已栖在昆山之上,引吭啼鸣,发出的声响正是时空生死门洞开和闭合时会出现的那种哨鸣声。 “这是……” 有修士惨呼起来:“是始凰!!” “是始祖凤凰!!” 这是连绘卷都没有的亘古神兽,后来归于勾陈上宫座下,始凰有移山填海之能,当它鼓动巨翼翱翔九天时,其速迅于疾电,远胜曦光。 楚晚宁喃喃道:“原来……生死门的镇守者一直是它?” 勾陈所创三大禁术之时空生死门,其实正是打开了囚禁始凰的虚空牢笼,当人们踏进裂缝的瞬间,始凰啼鸣发问,载着进入者乘奔御风,横越时光,回到过去或者奔向未来,但是它的身躯太庞大,速度太快,所以开启生死门的人往往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只来得及听到它的叫声,就已经被带到了想去的年代。 凤凰立在昆仑山上,金红火眼俯瞰大地,忽然发出低沉苍然的人语,如洪钟警响于人间:“红尘有序,尔等逆之,当受天罚。” 说完之后,腾空而起,只见它九盏金翅尾羽一一打开,拖曳于地。双翅一卷一合,人间山摇地动,丘陵土崩瓦解!那场面若非末日之景,实则壮阔无伦。 楚晚宁厉声道:“回撤!” 与他同时喊的不止一个人,几乎每个门派的掌门长老在此时都是同一个反应—— 回撤。 求生是本能,不需要再多提醒,那些在始凰面前渺若蝼蚁芥子的修士们纷纷御剑而起,朝着与始凰相反的方向逃窜纷飞。 梅含雪在此时赶到了楚晚宁身边,拂开眼前凌乱的额发,说道:“宗师,请让他们退到时空生死门边界。” 不等楚晚宁问,他又道:“这个尘世早就不行了。这八年以来,我们与薛蒙一直在想办法,为的就是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能够把灾劫压至最小。所以自两个红尘打通的那一天,我们就在生死门旁边,用玄武重甲布下了法阵结界。” 玄武重甲是与始凰同时期的玄武遗蜕,以它为根基,施展的守护结界能够增强千万倍。 只是这种甲蜕传闻在东极之海,九死一生之地。 这个红尘的梅家兄弟与薛蒙,是历经了怎样的艰险,才能将它带回来…… 梅含雪道:“请宗师让所有人都撤到那边,让他们全都回到自己的尘世里。” “……” “是这个红尘引生的灾难,就理当在此终结。” 他话音落,遥远处始凰已扑翅腾飞,金红尾雉一拍,卷起昆仑千堆雪,而后变化作天地间一道红光,它的速度快到谁都瞧不见,但眨眼间黄河倒灌,长江逆奔,浩浩沧海之水被激起万丈高,仿佛汪洋从海底被整个掀起,朝着大陆扑杀而来! 瀚海之水天上来,九州转眼作洪荒。 楚晚宁正欲退,却发现洪水噬地的速度比众人御剑而逃的速度还要快,眨眼间竟已朝他们所在的地方逼近,只怕转瞬就能追上回撤的大部分人。 他当机立断,对梅含雪道:“你与薛蒙先领着他们走,我留在这里,拖些时间。” 他说着,再次召出升龙符,腾于天际。 楚晚宁厉声道:“天问!万人棺!” 柳藤拔地而起,他咬破指尖,滴血其上,喝道:“筑墙!” 藤萝覆压着藤萝,柳枝盘绕着柳枝,重叠往复,层峦叠翠,刹那成了一道望去无垠的高墙。 “九歌召来!” 掌中光芒陡生,九歌已于膝头躺卧。楚晚宁拨动琴弦,流水华音间,金色的光辉包裹住柳藤筑起的阵墙,将其变得愈发牢不可摧。而当他做完这些,滚滚洪流已经扑至—— “哗——!” 一个水花打在了垣墙上,刹那翻起通天巨浪。 楚晚宁侧了半张脸对梅含雪道:“快走!” 此种情形梅含雪也是不曾料到,他虽心如火焚,却也无法可施,只得向楚晚宁施作一礼,返身消失在了榛榛莽莽的密林深处。 一时间,修士大军在撤退。楚晚宁在极力御抗。 奔腾洪水在咆哮,试图撕裂天问与九歌铸就的长堤。 而殉道之路上,蝶骨美人席眼前却缓然洞开了魔界之门。魔界绯红与深紫色的云霞安宁,与人间一片凄惶交织在一起。 门,彻底开了。 站在最前头的师昧是第一个被纯澈魔族气息包裹的。那种气息令他浑身战栗,通体舒泰,他情不自禁地贪婪呼吸着魔气,胸腔里那颗萎缩的灵核因为终于接触到魔息而膨大复苏。 一股属于魔族的力量此刻终于涌遍他全身。 原来,灵力强大是这样的滋味吗? 他终于感受到了……他终于感受到了! 狂喜让他眼神发亮,俊美的脸庞上甚至出现了些野兽般的精光。与他一样的还有他身后所有的蝶骨族族人。 那些曾经因为缺乏魔族气息,灵核委顿,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席,此时此刻终于获得了本就属于他们的强大力量。 一个佝偻着身子,须发净斑的老人缓缓出现在了魔域门口,赤色的眼眸扫过众人,而后鸡皮皱起,咧嘴一笑:“哎呦,老身在此已经候了四千年了,上头继任守门人都湮灭了,也没有瞧见能做到这一步的美人席们。” 他拄着拐杖,颇为满意地说道:“好啦,好啦,尔等与神界作对,功劳颇厚。不错,不错。” 他说完,望了一眼正在分崩离析的人间,笑着露出黑黄的牙齿。 这只老魔侧过身子,给蝶骨美人席们让出通路,悠悠颤颤地说道:“老身,恭迎诸君归乡。” 他们身后洪水滔天,但那已是人间之事,与魔何干? 师昧回头看了一眼在竭力与天灾相抗的楚晚宁,区区微薄人力,妄想只手回天。 这究竟是英勇,还是痴傻? 不过大概也就是楚晚宁的这份痴傻,曾经让他心绪难平。临到走了,师昧竟又忍不住想起来那年玉衡长老撑着伞带他一起回家的情形。那时,他们于奈何桥边,见到一只匍匐佝偻着的蚯蚓。 楚晚宁随意看了一眼,挥了挥衣袖,那蚯蚓被一道金光裹挟,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草木之中。 “长老这是做什么?” 楚晚宁面无表情:“它挡路了。” 这个理由自然蹩脚,师昧笑了:“长老真是好心。不过下雨的时候地里头闷,您把它放回土中,不一会儿它还是会钻出来,爬到外面,到时候又要挡着长老的路啦。” 楚晚宁的脚步就微微顿了一下,光洁的眉心似有一道浅痕皱起。 “……这倒是从来不知。”他又垂眸看了师昧一眼,“你懂的还挺多。” 师昧有些腼腆地笑道:“蚯蚓是地龙嘛,常拿来入药的。我就多少了解过一些他们的习性。我也只懂这些用不太着的东西。” 两人就继续往前走着,结果师昧发现楚晚宁懂虽懂了,却依然会去随手“收拾”那些挡路的小东西。最后他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也帮着一起。 楚晚宁看他怀里抱着一摞厚书,却还勉勉强强弯腰的样子,说道:“何必。” “它们挡长老的路了呀。”师昧在清冽的雨露中朝他回眸温柔道,“弟子让它们学乖一点。” 楚晚宁摇了摇头,走过去,再次把青骨纸伞端端正正地遮在师昧上方:“别跑来跑去,都淋湿了。” 回去的路不长不短,两人并肩走着,不聊些什么总有些尴尬。 师昧就温声问道:“长老,你总是这么好吗?” “……” 褐色眼珠下转,凤目威仪。 楚晚宁脸上没什么表情:“哪里好了。” 师昧冰雪聪明,此时也看出了玉衡长老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他笑道:“长老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无用的,却还是会去做……” 楚晚宁没答话,沉默地往前走着。 就在师昧以为他并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楚晚宁开口道:“路遇乞人,明知些许钱财并不一定能使其从此摆脱困境,就不给施舍了吗?” “……” “路遇屠杀灵兽,明知救下后放归山林,不久后依然可能重入罗网,就袖手不管了么?” 师昧落了柔软睫羽,温和道:“弟子明白长老的意思了,多谢长老教诲。” “……”他这么柔和,楚晚宁反而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不过蚯蚓这件事情。就真的只是挡路而已。” 师昧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侧着脸,明明很冷酷的模样,但耳朵边缘却有些红了。 忽然觉得好可爱。 于是师昧抿了抿唇,嗓音如水波:“长老真好。想必对其余生灵,也会有所怜惜。” “……” 顿了顿,忽又问:“对了,今日在书中读到一事,弟子有所不解,却也没有师尊可问。长老可替弟子释惑吗?” 总算不用再尴尬至极地聊救命不救命这种肉麻问题。楚晚宁如释重负,点头道:“你说。” “孤月夜药经包罗万象,许多修炼之法都令弟子瞠目结舌。其中最令人不解的,是一种迅速精进灵核的圣药,服用之后,可使——” 楚晚宁的脸色不知为何阴沉起来,他打断他:“你想要这种药?” “长老知道是哪种?” “这药早些年在修真界颇受推崇,大小门派都会去药宗求卖。”楚晚宁微眯着眼,“我又怎会不知。” 师昧察言观色,而后道:“弟子对那药物并无兴趣,不过见药引中所需材料有蝶骨美人席之血肉,心中多少有些不解。不知这美人席……当算人,还是算兽?” 楚晚宁没有片刻的迟疑,他剑眉颦蹙,神情肃穆地回答向他求问的弟子。 “是人。” 他甚至没有说“算人”,而是不假思索地说“是人”。 “……” 师昧还未接话,楚晚宁就扫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那本孤月夜药宗宗卷,一抬手执入掌心。 “长老?” “孤月夜药宗所涉内容正邪难分,不宜初学时参鉴。你明日可去藏书阁借阅贪狼长老的著述,或更合适。” 师昧低头道:“藏书阁的存书,弟子只能借外区的那些,里头的……里头的都需要有亲传师父的允准……” 楚晚宁怔了一下,想到这孩子入门也有段时日了,却因为资质卑弱,连最宽容的璇玑都不愿收他。 斜风细雨间,他解了自己腰间的琳琅佩玉:“拿着。” “……!” “藏书阁的人问起来,你把我的令牌给他们看就好。”楚晚宁叮嘱道,“阅书当有择,不要因为看错了书而走错道路。” 师昧想双手接过玉佩,可是怀里的经卷太多了。单手又实在大逆不道,正不知所措面红耳赤间,楚晚宁却单膝半跪下,瞬间变得只比青涩稚气的孩子高了一点点。他垂下长睫毛,亲手将玉佩系在了师昧腰间。 做这一切的时候,楚晚宁的神情都很寡淡,似乎也就是和抬手收拾“拦路”的蚯蚓一样。 换作别的长老是绝不可能把自己的藏书阁令牌借给任何一个不熟悉的弟子的。这是规矩。 但楚晚宁显然不是个活在规矩里的人。 “好了。”给师昧系好玉佩,他重新站起来,垂下那只因为常年修葺机甲而生出细茧的手,“走吧。” “……”青稚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深吸那一口气,但如果不吸的话,胸臆里霎时充满的某种情绪大概会让他痛哭。 其实很委屈。 无论是作为美人席,还是作为灵力缺乏的弟子,他一直都没怎么受到过公平的对待。往日里他也觉得无所谓,反正都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在他眼里一个个的也都不过是丑陋至极的屠夫而已。 可真的有个人停下来,告诉他“蝶骨美人席是人”,真的有个人停下来,就这样把亲传弟子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令牌交给他,只为了他不走歧路。那颗千锤百炼的心,不知为何竟忽然疼的厉害。 才终于觉得很委屈,一直以来,都忍得太辛苦。 师昧知道,其实自己看似温柔有礼,但那终究不过是他将危机看透后,给自己铸就的一张假面而已。 他躲在这张假面之后,用温和以自卫,用温和来退避,他看上去对谁都和蔼可亲,其实谁都浸不到他心底。他的心已经被蝶骨美人席的族群之仇给装满了,不会再有半点温情。 但是那天回去,写拜师帖的时候,他笔端勾勒,却多少总带了些难能可贵的真心。 信写完了,将毫毛破损的竹笔搁落,师昧望着流淌成潭的灯花。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除了复仇与归乡之外,似乎多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这种惊喜对他而言或许有些危险。但当时,他觉得有一点柔情或许无伤大雅,改变不了他心中最大的报负。 此时此刻,师昧回头望着自己曾经的那么点“柔情”,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 愤怒?悲伤? 好像又不止那么单纯。 道不同,终是不能为谋。 师昧停顿片刻,还是半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师尊,你看。无论是谁,在天命面前都是忍不住要争上一争的。你、我,人、魔,都一样。” 这句话说的很轻,楚晚宁立于高空,不可能听得到,但师昧说了,自己心里就觉得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率着千余名蝶骨美人席,转身向恢宏壮阔的魔域之门走去。 归乡。 看门的老魔头自然走在最前面的人,便是这群人的首领,因此对师昧十分客气尊敬,在他迈入域门后行了一礼。 “公子稍慢。” “怎么?” “魔界按家族血统化归高低品级,公子既归乡里,先需验测本源,归宗认祖。” 师昧面无表情道:“蝶骨美人席不都是勾陈上宫的母族?还有什么好测的。” 那守门老魔道:“勾陈母族早被取了魔籍,公子与身后诸位回了魔界后,要按血统中其余家族的混血安排籍户。” 师昧皱了皱眉头,虽嫌麻烦,但回头望见楚晚宁势力单薄,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而自己后面还有上千人等着进魔域,便点了点头:“那快些吧。” 老魔抬手一挥,掌中出现一柄兽首獠牙的权杖,他口中默念咒诀,但见兽首口中飘出百道红色光带,犹如锦缎将师昧重重包裹。 “白、程、谢、周……” 每道光带上都影影绰绰闪烁着一个字。 师昧问:“这是什么?” 老魔道:“宗族谱,哪个家族与公子的血统最符,哪个家族的光带就会环至公子手腕。” 师昧就不吭声了,低头看着那一道道溢彩流光的缎带。 “秦、费、欧阳、上官、钟离、洛、叶、段、楚……” 老魔口中念念不止,但过了许久依然不见有缎带栖落,他的眉心就不由地皱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师昧的面目。 师昧也平静地望着他。 对上目光,老魔讪讪地笑了笑,又继续加速了咒诀吟唱,吟着吟着,忽地一根红色缎带绕上了师昧手臂,师昧若有所思地抬手,细细端详:“是这根吗?哪个姓?” 他左右看了看,但还没来得及瞧清上面的字迹,那根缎带就迅速枯焦发黑,瞬间成了齑粉灰末。 师昧:“……” 守门老魔一时也没有说话,僵在原处,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师昧慢慢将目光抬起几寸,心中其实已隐约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幽森森而笑吟吟地问:“怎么了?” 老魔面目豹变,鼻梁上皱,厉喝道:“神裔!?!” “……”师昧凝顿片刻,嗤笑一声,随手将腕上沾染的灰黑拂去,淡淡道,“我父亲确实是神明后裔,但那又怎样,我一生未行半寸神族之事,处处以魔族归乡为己任。总不至于我身上带了那么点脏血,你就要给我扣上一定神裔的帽子吧。那也太——” 话未说话,就见得那守门老魔身周裹起一道黑色劲风,逼得师昧不由往后倒退一步。 风散了,那佝偻老魔消失了。 出现在魔界入口的,是一个獠牙交错,擒着巨斧的骷髅怪物。那怪物猛地将手中战斧往地上一劈,阻去蝶骨美人席们一众去路,仰天怒喝一声,嗓音粗嘎。 “自古神魔不可勾结,尔等族群混有神血,污脏至极!!殉道之路不可作效,速令尔等孽畜滚出魔域——魔门立闭!” 随着它这一声喝,左右魔门轰然惊动,就真的朝中央合拢,而原本搭建好的殉道之桥,也从远处的死生之巅方向起,以雪崩的可怖声势滚滚塌陷!! 307.【死生之巅】蝙蝠的黄昏 “怎么回事?” 后面的美人席瞧不清前面的变数, 还伸长脖子焦急张望着。 楚晚宁高筑的防堤虽然坚实,但在九州汪洋之前也不过一座土丘而已。眼见着九歌结界开始破碎,有水流从藤叶间淌出来, 那些美人席都不禁乱了手脚, 朝前嚷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还有人回头望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殉道之路坍塌了!” “什么?!” 如此一来,美人席一族内外交困,前方魔门紧闭,后方魔桥坍塌。而他们脚下是无尽深渊,能逃到哪里去? 刹那间一片粥粥乱象,师昧厉声道:“都到前面来,不要慌张!” “华宗师……” 扩音术将他的声音传至末尾:“我说过。我会带你们归乡。” 这是他两辈子都在求索的事情, 也是他母亲生前的夙愿。到了这一步, 他再也不会有丝毫退让。 “可是宗师, 我们又哪里有能力与魔使相抗?” 师昧侧过眼珠,浅褐色瞳仁映着末日景象。 “从前确实没有。但现在呢?” 他这么一说, 那些惊慌失措的美人席才猛地想起来, 因为魔域洞开后奔淌出的气息,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恢复了一些魔族的灵力。 师昧道:“你们退到我身后来,集在一起去减缓殉道之路的湮灭。” “那宗师你呢?” 师昧抬眼看向前方挥舞着斧盾的骷髅,说道:“我去击败他。” 话音落,魔骷髅已咆哮着扑了上来。 ——“宗师小心!” 师昧并不以为意, 他从未得到过如此澎湃汹涌的灵流, 这股魔息在他体内驰骋纵横, 令他一往无前。 其实蝶骨族本身就该是这样强悍的部族,只是因为一人之背叛,千万年来就要受此命运不公…… 眸中有恨,掌燃烈焰,二话不说朝着那骷髅掷去。 骷髅闪过了,火焰球撞在了魔门上,一个焦黑印记。 “叛徒安敢造次!” 师昧愤怒道:“我身体里流着怎样的血,难道是我的错吗?!因为勾陈母族的血,被流放人间,难结灵核。因为神明后嗣的血,被拒之门外,不得归家——我做了什么?蝶骨族做了什么?怎么就是叛徒了?” 那骷髅只是庄严又固执地重复着:“叛徒安敢造次……” 就像僧侣口中的佛号。 像是黄泥塑成的金身。 明明是那样缥缈无踪的东西,却如此地顺理成章。 天上,楚晚宁在极力御抗着滔滔洪流,远方,修真界诸人已大抵退至两个红尘的交汇处,在那里筑起了玄武结界。 眼前,师昧在与魔骷髅生死交战着。 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有着各自的选择。他们或许曾因利益交集戈矛相向,可是此刻都无力再与对方争个你死我活。 命运的罚判终于降临时,人们的面目都是如此相似—— 我或卑微。但不愿束手就擒。 “宗师!殉道之路快坍至尽头了!” “我们撑不住了……” 有些年幼的美人席禁不住濒死之绝望,掩面而泣。 他们在哭,哭声灌入烈风中,拥挤着塞入师昧的耳廓…… 仿佛那一年,他瘦小的身子狠命撞击着天音阁的冰冷石门。 门开了,他看到了嘴角滴血的父亲和骨肉支离的母亲,他听到母亲在惨叫着,血糊糊的躯体蹭着地面,她冲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跑啊!——快跑!” 跑吧,离开这里。 跑吧,去一个终究可以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带着所有备受欺凌的族人一起。那是娘亲出卖灵魂、出卖肉体、最后献祭生命也想实现的毕生之夙愿。 跑吧。 “所以,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魔族?” 这是他的最后一问,他也没有打算等一个回答。 但见师昧纵身跃起,避闪过魔骷髅的重斧攻击,紧接着身法轻盈如纸鸢,转瞬双膝一沉,跪于魔骷髅肩膀上,夹紧了那左右转动着的脑颅。 脚下的道路摇晃地越来越厉害,珍珑棋子堆砌而成的桥梁在迅速坍圮,尸骸纷纷掉入无尽深渊,甚至连落地的回声都听不到。 师昧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族人们已经挤做一团,这些人逼出体内方才获得的魔息,竭力减缓着这条归乡之路的殇灭。 他们是纯血的美人席,是相携归巢的众鸟——而自己呢? 深渊里有蝙蝠扑翅的声音。 师昧掌上亮起一道森然寒光,一根荆棘刺蓦地腾出,淬上魔族锋利的煞气。他将它高高举起,对准了魔骷髅的颅心—— 猛然刺落!! …… 蝙蝠究竟算什么呢? 是翱翔于天际的鸟?还是蜷伏于暗夜中的兽? 或许两边都不会认他。他的血是脏的,无论到哪里,他都只能做一个叛徒。 几许死寂。魔骷髅轰然倒地!刹那间化作万点灰黑,湮灭不见。但这个时候,魔门的关合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师昧跃地而起,一个腾空掠至高处,以血肉之躯暂撑住正在闭合的浮雕石门。 他转过头,朝着下面茫然失措,犹待泪痕的美人席们,没好气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跑啊…… “跑啊!”华归临死前的尖叫声透着韶光穿云而来,二十年了,依旧撕心裂肺,“阿楠,跑啊!!!” 他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胳膊被撕开,腿脚的筋骨被打断,在血泊中扭动着挣扎着,作困兽之斗,她往前扑拽住丈夫的腿脚,只为了给自己的孩子让出一条生路。 “跑啊!!!快跑!!别回头!别回来!!!啊——!!!!!” 男人一脚踩下,她的脸破碎模糊。 最后一刻,她竭尽全力道:“跑……” 咔地一声。 喉管断裂…… 师昧咬紧牙关,将魔息灌注全身,骨头格格作响,却还极力地撑在门与门之间,不让魔域就此关闭。 他看着下方,汗水渗出额前,嘴唇被噬破,鲜血流出。他浑身都在颤抖,筋骨都要被挤碎——魔门的关闭虽然变缓了,可是力道却半点不曾松弛,就这样威仪而冷漠地向这具血肉之躯施加着高压。 一寸,两寸……一尺……两尺…… 青筋暴突,面颊赤红。 却还是看着下面涌动慌乱的人潮,嘶哑道:“跑啊……” 快一些,再快些。 我说过要让我们回家的。哪怕满手血腥万人唾骂欺师灭祖众叛亲离。我历尽歹事,为了这一条路,我什么都做了。 但我不是叛徒。 骨骼仿佛都要错位,都要碾碎,却还是撑着那座硕大无朋的巨门——真可笑,蝼蚁擎天,蜉蝣撼树。 这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一声轰然巨响! 师昧勉强抬起汗湿的脸庞,从湿润的睫毛缝中向外张看。他看到楚晚宁被吞天之浪击中,天问与九歌铸成的墙垣本已破碎不堪,主人自高空坠落后,这座苦苦维系苦苦支撑的堤坝霎时土崩瓦解。 他亲眼看到了楚晚宁被一个巨浪打入水中。 “师尊……” 墙垣坍塌,洪水再无阻挡,以破竹之势向两界交汇处奔踏席卷,荡平山峦楼宇,填满沟壑空谷。只是转瞬,一切都沉于风浪。 人间不复昨天。 沧海已成桑田。 也就在这一须臾,魔门的重压竟又生生拔高了数成,师昧只觉得错骨分筋,灵力透支,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他低眸看向下方,还有最后十几个人没有来得及过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怒喝一声,目眦欲裂,脖颈经络暴突,手足并用竭力挡住就要关闭的大门。 “华宗师!!” 过了界的美人席们不曾远去,都聚在下方看着他,不过师昧此时已经瞧不清他们的面目了,他眼前昏昏沉沉,什么都是氤氲的。 最后八个……五个……三个…… 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报复性地绽开快意恩仇的灿笑,口中淌血,贝齿鲜红。 什么天地命运,人魔神鬼,什么阻我归途,前功尽废—— 还不是……敌不过…… 一颗心坚硬如铁。 此一身固执难移。 最后……一个…… “跑……” 师昧纵情笑了起来,莫说蜉蝣不可撼树,只要心硬,蚁穴亦可决堤。 他最后,不还是都做到了吗? “砰”的一声! 魔域之门轰然闭合,眼前霎时红黑交加,红的是血,黑的是天。这只夹缝中的蝙蝠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一声“咔嚓”脆响。 毛骨悚然。 是天灵盖的碎裂? 还是幼年时,母亲脖颈被踩断的回声呢…… “华宗师!宗师!”蝶骨族的哀哭随着轰然关闭的魔门一起,被阻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魔域之门鲜血淋漓,夹缝中,有华碧楠的碎肢跌落……但紧接着就一个惊天巨浪袭来,亿万骸骨累成的殉道之路被冲刷得再无痕迹。 待浪潮过去,魔门不见了。 唯剩死生之巅陷入瀚海水浪之中,通天塔倒伏,红莲水榭湮灭,丹心殿砖瓦翻飞刹那被吞噬殆尽。 楚晚宁呛咳了好几口水,几次欲唤怀沙御剑而出,却都因为灵力暂透而无法成功。 又是一个翻天浪头打来,强大的水压击中楚晚宁胸膛,裹挟着一段碎裂浮木,他猛地被击沉入海水深处,痛苦地蹙拢眉心,呼吸不过来……也抓不住任何救命的稻草…… 白衣招展,青丝散乱,他在水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眼前的光晕慢慢消失,他透不过气,渐渐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薛蒙他们……应该已经退到玄武结界处了。 之后的事情,他们会不会出差错? 还有墨燃…… 墨燃………… 他缓缓睁眼,冰冷的水中,天光渺远,几缕细碎的气泡自唇边浮出。他茫然空洞地仰面向上,大概是要快窒息而死了,他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一个墨色的身影人鱼般向他潜来,离得近了,能瞧见熟悉的眉眼,黑到发紫的瞳眸,甚至脸上细碎支离的疤痕。 那是被他裂尸未果之后留下的痕迹。 楚晚宁蓦地合眼,大抵真的是自己太过狠心。所以到最后,连死前的幻觉都在折磨他。 他沙哑道:“对不起……” 唇齿开合,却只有细碎的气泡。 忽然间,一只手用力拽住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具坚实宽阔的怀抱里。那个胸怀冷得厉害,没有一星半点的温暖,可是却连海水都好像要被这个男人身上强悍野性的气息蒸干。 “楚晚宁。”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 “晚宁!” 散乱的意识中,有人噙上了自己的嘴唇,微凉的唇瓣启合着,渡入一丝一缕的灵力。 “不归,召来!” 霎时一道幽碧光华自海水中掠近,男人一把抓住,陌刀载着他们以疾光之速向着水面飞去。只在转瞬间,“哗啦”一声,他们破水而出,楚晚宁浑身都湿透了,他天生畏冷,浸在冰凉的水里微微发抖,嘴唇都是青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口大口喘息着。 喘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蓦地抬起头,不偏不倚对上一双深邃湿润的眼睛,不再是混乱迷惑的,而是清冽明澈的。 墨燃也微微喘着气,嘴唇性感地微张着,有些湿润。他的黑衣裳也湿透了,贴着肌肉紧实的胸膛,他就这样低头盯着楚晚宁,没有说话。 这是谁? 是傀儡还是活人? 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 楚晚宁喉头阻鲠,一时也发不出声音,喉结攒动半晌,刚想开口,然而这时候恰好一滴苦咸海水顺着额头滑落,淌入眼眶。 他一下子闭上眼睛,眼尾通红。 也就是他闭眼的这一刻,男人在水中拥住他,微凉的嘴唇贴上了他的额头。 “是本座来迟了。” “……” “华碧楠施的枷锁解开了,没有人再能控制的了本座。”他亲吻着他的额头,眼睫,因为方才救人游得太快,依然有些喘。 踏仙君望着楚晚宁慢慢再次睁开的眼睛,抬手揉了楚晚宁的头发一下,而后举目望向这个洪水滔天的人间。 他的嗓音低缓沉炽,半晌道: “走。送你回你的世界。” 308.【死生之巅】协力御洪流 时空生死门前, 玄武结界已经打开, 这是最后的防线,一旦海潮突破此处, 后面就是另一个尘世。 “红尘有序,若序崩裂,天罚将至,皆归鸿蒙。” ——按古籍上的警世记载, 一旦生死门被撕裂到无可扭转的地步, 洪水就会淹没这两个世界, 万事万物归于始初。 这一切对于在场的那些修士而言都还太多突然, 他们被杀得措手不及, 不少人除了哭竟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也难怪,在突如其来的末日前,又有几人能泰然处之呢? 但是对于已经经历过踏仙君时代的梅家兄弟,以及青春不复的薛蒙而言, 他们却早已有所准备。 梅含雪道:“主修攻伐和疗愈的都回去,回到生死门的另一边。主修御守的都出来,跟我去玄武结界旁。” 有人问:“去做什么?” “固防。” 众人看了一眼那道通天贯地的玄武结界, 再看向远处滚滚奔来的灭世洪流, 不禁心中发憷。 有个女修战栗着问:“这……拦得住吗?” 梅含雪回头一看, 见此女容貌昳丽, 于是眯着眼睛微笑。他这家伙当真是游戏人间把生死看透, 都命悬一线了却依然有闲心逗人家:“唔, 拦不拦得说不好, 但是不拦肯定会死,姑娘怕不怕?” “……” 梅寒雪冷着脸走过来:“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聊。” “就因为这个时候了才要聊嘛,不然做了鬼,到地府去找鬼娘子吗?” 这是梅家兄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一齐出现——但见他二人,兄长冰冷如霜,弟弟温儒灿烂,那女修不禁吃了一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你……你们是?” 梅含雪笑着朝她眨了眨眼:“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我好看一些?” 女修嘴都合不拢了,只会呆呆地:“你们……” 正想再将两人打量清楚,那个冷藏冰窟般的男子已经背过了身去,衣袂飘飘行至时空生死门边沿,以扩音术对众人道: “攻伐退后,御守往前。请快。” 有人问:“就算我们用玄武结界暂阻了洪水,可那也是缓兵之计,总不能一直这样挡着吧?” “是啊,万一这洪流一直不退呢?” 梅寒雪摇头道:“一半人来挡着洪水,一半人在后面关闭生死门。” “……”明明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于此,却瞬间都鸦雀无声了。 关闭生死门? 如今几乎整个穹庐都已被撕破裂穿,放眼望去时空裂洞就如瀚海一般望不到尽头。两个时空已经完全融合交汇,怎么关? 仿佛看破了众人疑虑,梅寒雪道:“万涛回浪咒。” 人群中站着的青年薛蒙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咒诀说不出的耳熟,正思忖着,忽听得旁边璇玑长老道:“这不是玉衡曾经创过的……反咒吗?” 他这一提,碧潭庄的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 曾经彩蝶镇天裂,李无心带着一群弟子去死生之巅讨要说法。一番误会波折后,楚晚宁冷着脸告诉众人“万涛回浪咒”的创始者正是他自己。 梅寒雪道:“万涛回浪,可以逆转已经施展出来的法咒。” 有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也可以?” “以一人之力当然不行。”梅寒雪道,“所以要诸位勠力同心。”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之后,却有不少人犹豫着退到了时空生死门后面。 “我灵力不行,我抵御不了洪流。” “我也是,我最不擅长防御结界了。” 谁都不是傻子,都清楚去阻止玄武结界危险,而关门容易。一时间虽有死生之巅、踏雪宫诸人、以及其他门派的一些青年自告奋勇地出来,但也有不少修士都缩着脖子往裂痕后头挤。 梅寒雪盯着那些缩头乌龟,原本就不善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都想着躲在后方稳稳当当,前面谁来挡?” 很多时候便是如此,譬如两军对垒,一决死战。明知前锋沦陷后,自己也不可能独活,却还是渴望能被分至后部。 正僵持着,忽听姜曦道:“我来。” 孤月夜的修士见掌门行去,顾盼之后,亦有一大群人随之来到了玄武结界旁。药宗是十大门派里灵力最弱的一支,他们出去了,就好像抬手给了那些怕死王八们一个巴掌。 “……我也略懂御守,能出一份力。” 碧潭庄的甄琮明说完这句话,也走到了前列,沉默着抱剑站在一旁。 人陆陆续续多了不少,虽然还远不够数目,但眼见着第一波大潮即将袭近,他们也无暇再等。 “快些!子明,你去后方施万涛回浪咒。其他人跟我到玄武结界前准备抵御。”梅含雪说完这句话,一跃纵身起,来到了庞硕剔透的结界前,将手掌贴了上去。 “阵开!” 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人,很快地,一双双手掌都贴向了这道红尘间最后的壁垒,蓝色的灵流,碧色的灵流,红色的灵流……无数光芒汇向这横隔于天地的屏障。 慢慢地,一个蛇身龟甲的图腾在夜幕之中缓然亮起,它尾盘于地,首仰九霄,那正是合众人之力点燃的玄武守护咒印。 也就是在这时,始凰卷起的惊涛巨浪从前方涌来,气势远胜万马奔腾,黄河入海。 每个人都绷到了极致,双目紧盯着那不断逼近的泥黄色的水线。 “准备好,要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千尺高的浪头已吞天之势向他们劈砸下来!刹那间水花四溅! “撑住!” 这洪流愤怒如饕餮凶兽,即使有玄武结界作为抵御,也还是有水流击碎灵力薄弱处,箭镞般劲厉地喷洒进来。更有不少实力较弱的修士支撑不住这股悍劲的力量,只第一波浪头,数十个人就跪了下来,口呛鲜血。 姜曦回头厉声道:“再来些人!” 可是看到此番情形,敢上前的就愈发少了。 而这个时候薛蒙已绘完了万涛回浪咒的符文,他当空一击,数万雷霆之光在符咒后嘶嘶闪动,朝着时空生死门的八方散开。 和前锋阻挡洪水一样,后方的修士也开始向万涛回浪咒注力,竭力想要闭合这个横贯了两个时空的裂痕。可这裂痕实在太大了,一时也看不到究竟边缘有没有在回缩,不少人心中其实都忐忑至极。 后方进展缓慢,前头却已然捉襟见肘。 又是一道大浪拍至,更多修士倒地不起,无法支撑。而玄武结界的裂痕也越来越大,水柱湍急地涌溅其中,姜曦他们的衣服很快就都湿透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梅寒雪道,“支持不到生死门关闭,玄武结界就该破了。” “……” 正在这时,他们忽听得身后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转头,但见一群散修与平民自远处行来。修士御剑,平民纵马,为首的两个人,一个黑衣劲袍,眉眼极秀丽,正是叶忘昔。 还有一个徐娘半老,御剑歪歪扭扭,浑身披红带缕,簪着满头眼花缭乱的金饰,却是飞花岛的岛主孙三娘。 二人身后烟尘滚滚,也不知道带了多少人,或许是将避难的妇孺老幼都携上了。 叶忘昔自剑上轻盈跃下,蹙眉道:“大老远就看到动静,路上过来都听说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到那岌岌可危的玄武结界上。然后又扫了那些明明灵力高强,却不愿往前涉险的修士们一眼。 这世上有身姿羸弱的勇士,就会有体态强健的懦夫,人的躯壳和心灵并不一定是相配的。 叶忘昔恨铁不成钢,咬牙道:“……空有本事,一颗心竟不如庶民!”她丢下这句话,轻功一掠,来到姜曦身边,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除了她之外,一同跟来的散修也好,甚至是平民也罢,他们不管能力多微薄,都争相欲往前方赶——见此情形,饶是某些人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赧然了。 “我……我也去。” “算了,横竖不就是死吗?我也去!” “还有我还有我!” 聚集在玄武结界前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光芒黯淡下去的龟蛇法阵又重新变得透亮生辉。 第三波浪潮……第四波…… 人与天争,人与命斗。 忽然有个姑娘脆生生地喊道:“快看!!那边是生死门的边沿吗?!” 声如霹雳,众人一个激灵,纷纷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遥远的天穹边沿,隐隐能看到一线黑色在不断地回缩,虽然速度极缓,但确实是在收拢无疑。 霎时间有人激动至落泪:“快!再快些!是真的可以!是真的能关闭!” 看到了这鲜明的生机,几乎每双眼底都燃起了求生的光芒。他们双掌相合,源源不断地把力量汇聚到万涛回浪咒的中心,换来时空生死门一尺一寸缓慢地还原封闭。 但是,天地之力终究浩荡,纵然此时已有万人同仇敌忾,将浑身灵力灌注于守护结界,还是无法与神力抗衡。 人如微蚁,也实在太过渺小了…… 随着又一波翻雪浪头斩落,咔嚓一声脆响,玄武结界中央出现一道闪电状的裂痕。那裂痕自天顶一直贯落到地面,后面有丝丝缕缕的水珠渗进来。 所有的人脸都白了,他们都知道如果这一痕裂掉会是—— “轰!!!” 未及想完,地裂天崩! 一口缺口破了,后面万顷江河纷至沓来,愤怒的水浪声淹没了人们的失声尖叫,登时有不少人被冲得扑跌栽倒。 “啊!!” “救命!” 淹进来的水如同暴雨倾盆,薛蒙站在生死门面前,回头看了眼玄武结界前的景象,咬紧牙关对众人道:“再快些!” 正说着,忽见一人朝自己冲来,手中握着一把银光流溢的剑。不是别人,正是年少时的自己。 他一把扣住青年薛蒙的肩,长眉怒竖:“回去!你根本不会防御之阵。” 青年薛蒙咬牙道:“我要把剑还给那个人。” “谁?” 青年薛蒙抬手一指,点着的是缺少神武襄助,已经面无血色却还在竭尽全力的姜曦。 “……姜夜沉?你怎么有他的剑?” 青年薛蒙一愣:“你不知道?” 薛蒙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他。他在我们这个时代很早就去世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朦胧。他颠沛流离了那么久,对于那个众人都还活着,战乱初始的年代,其实都已记不太清了。 但薛蒙想了一会儿,还是看着姜曦的背影说:“当年踏仙君要他献上孤月夜的密卷,那里头记载的都是些药宗之术。厉害是厉害,不过很是邪门,比如拿蝶骨美人席炼药,比如阴阳双修长生术。” “……”注意到青年薛蒙听到那个双修长生术,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不由问,“你怎么了?” 青年道:“没什么。……然后呢?” “姜曦没肯。他说那本药宗密卷是邪魔歪道,自他接任掌门的那天起,已经付之一炬了。” “……” “踏仙君大怒,厉令他复写一本。他自然没有答应,最终还是被杀。”薛蒙闭了闭眼,“姜夜沉是个豪杰。我很高兴看到他在另一个世上还活着。” 见青年时的自己没有说话,薛蒙垂眸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青年薛蒙嘴唇嗫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之后,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后头又是一阵巨响,令人筋骨发麻寒毛倒竖。 他们蓦地回头,但见那个闪电裂痕已绷到极致,叶忘昔与梅含雪双双跪落,姜曦还在硬撑,但已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青年薛蒙失声道:“姜……” 姜什么? 还是叫他姜曦吗? 还是姜掌门? 一声断于唇齿间,他跑过去,把雪凰递给姜曦。 “……滚回去!”姜曦抬眼见是他,青白的面色愈发难看,他蹙着眉,把自己的神武连同薛蒙一起往回推,“回裂缝那边去,别来添乱!” 说完又是一口血水呛出。 “姜夜沉!!” 听到他唤自己的表字,姜曦重重咳嗽几声,喘息着回头,目光凶狠又复杂:“妈的……谁允许你这样叫我了?” “……” “我的名,我的字,都不是你该叫的。”唇齿凄红,姜曦经脉暴突,在灌注涌漏的暴雨中,倾尽全力维系着结界。 却还不忘如初见时般,骂他一句。 “好没规矩!” 巨响贯耳,可怖的破碎声噼里啪啦接踵而来。薛蒙甚至来不及说话,也来不及反应,就被雪凰猛地带往后方——紧接着他就看到那道闪电形的缝隙瞬息崩裂,这次不再是小裂口,而是整块整块崩塌破裂。 江河瞬间倒灌! 站在时空生死门之后的人们一瞬间从头皮麻至脚底。 都结束了。 末日……末日……皆归洪荒…… 有人甚至不再为万涛回浪咒出力,他们跪下来,在天罚前像最原始的仆奴叩首哭嗥,跪地求天神怜悯。 有人则仰天大喊不公,涕泗横流一地。 结束了。 然而此时!狂流涌逆中忽然一道碧色光华劈斩而落!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绝境中的人心生战栗,何况是这样惊天骇地的动静。他们举目望去,但见高天中一个黑金战甲的男人御剑行来,离得近了,能看到他浑身上下都是疮疤,似乎被千万道尖刀凌割过。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能看清他相貌里昔日英俊的残影。 “……是……墨……墨燃?” “是魔头!” “妈耶,什么魔头,分明是墨宗师啊!!”桃苞山庄的马芸立刻激动起来,因为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墨燃是来救他们的,而不是来火上浇油的。 而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久不见踪影的北斗仙尊楚晚宁。 “楚宗师!!!” 那位万涛回浪的始创之人,天下第一结界的宗师。 和自家掌门一样,桃苞山庄的修士们最是怕死,见状极为兴奋,他们率先狂喜难掩,手舞足蹈道:“有救了!有救了!” 墨燃凭虚御风,衣袍猎猎,一身修劲皮甲包裹全身。他径直飞至玄武结界前,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水浪之中。 “见鬼,万人棺!” 随着他一声暴喝,无数柳藤拔地而起,将那些被击落的,浸在水浪中的叶忘昔也好,孙三娘也罢,还有阴沉着脸的姜曦。他把这些重伤的人全部都裹在了藤叶之中,送至后方。而后回头厉令道: “换人滚上来!没受伤的御守呢?!”他扫了一眼姜曦,愈发狂怒暴躁,“怎么连疗愈宗师都来做这种事情了?!要你们是死的吗?!” 后方那些苟且偷生的御守修士被骂的灰头土脸,狗血淋头。 踏仙君猛地一击,但见一道刺目光华从他掌心迸溅而出,刹那传遍面前结界,他咬牙切齿道:“谁他妈再躲着,等回头收拾完了这场毛毛雨,本座挨个捏碎你们的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 “滚出来!!” 不知这人是有怎样可怖的威慑力,也或许是经历过一次濒死绝望,许多贪生怕死之辈在末日之前都想开了,就连曾经最为猥琐的江东堂残部也越过生死门边界,再无几人推脱。成群的修士来到踏仙君身后,一双双手覆压在了玄武结界上。 原本摇摇欲坠的结界刹那间又恢复了灵光,因为众人的齐心协力,也因为人界第一战力的注入,一时变得坚不可摧,散发着极其雄浑的气势。 “哗——” 眼见着一阵高有万仞的海潮,如旋风海啸奔踏而来,有人毕竟天生胆小,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唾沫狂咽,两股站站。 踏仙君阴沉道: “一个都别走。敢退你试试看。” “……” “谁若临阵脱逃。本座让你们瞧不见今夜之后的太阳。” 309.【死生之巅】墨燃未远离 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根本不是威胁, 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丢出来的条件。 一时竟真的无人敢撤离, 只得硬着头皮, 再害怕的也闭上眼睛全力注灵。 千米——百米…… 近了…… 轰! 浪打下,耳膜震颤, 天地擂鼓, 仿佛亿人掷锤, 日月都在这巨浪中被震碎。踏仙君修匀的手臂青筋直暴, 银牙咬断。 而他身后, 楚晚宁来到了时空生死门的交汇处,拍了拍那个一直在苦苦维系着万涛回浪的薛蒙。 薛蒙回过头来,很沉稳的一张脸。 虽然眼角有些皱纹了, 但他看着楚晚宁的时候, 神情还如少年时一般模样。 “师尊。” 楚晚宁望着他:“我来了。” 只见得一道碧光起, 九歌现于世,楚晚宁当风而立, 琴弦铮铮, 那时空生死门的边沿竟以肉眼可见的惊人之速自四海八荒收拢合愈。 “退回去。”他一边抚琴, 一边对众人说道,“都到我身后去。” 逃生这种事情, 自是不用再说第二遍的, 但这次大多的人, 甚至一些曾经贪生怕死的人, 他们都没有再争先恐后。有人搀扶起重伤的同伴,有人背起一些大概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伤员,慢慢地往后头走。 时空生死门的裂缝边缘是在昆仑山附近,他们走到昆仑山道上,许多人都不再退了。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楚晚宁立于皑皑雪原前的身影,广袖翻飞,琴音续续…… 谁说修仙就是要得万年不死之身,拥毁天灭地之力? 有的人哪怕活一万年,也不过就是块顽石。有的人哪怕只匆匆走过人间,却留下了一路繁花璀璨。 譬如此时此刻,在那道时空生死门前,不正有一位仙人,以他的血肉之躯,十指梵音,渡这一座红尘,证其本身仙道吗。 天空中渐渐有雪飘落,落在肩头。 有人注意到了什么,吃了一惊:“咦?这不是雪……” 是东极之海的炎帝神木受到感知,鸿蒙之初的那一株古老海棠开了花,它与其余花种不同,散发着极其馥郁的芬芳。那吹雪般的晶莹花瓣纷纷扬扬自天涯尽头飘遍人间。 花瓣扬起,浮云扫尽,那些发芳菲浅色犹如一道星流,涌向时空生死门的边缘,襄助着尘世的愈合…… 在这飞舞的花瓣中,不少修士都想起一个传说:上一次天地将倾时,是神农种下了炎帝神木,救回了零落人间。时光轮转,到如今,伏羲已弃世,女娲已沉眠,炎帝亦不见圣踪,但神木恒在。 身是垂暮残树,仍镇九州青天。 眼见得时空裂痕越缩越小,踏仙君回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人道:“回撤。趁生死门未关,都利索点,滚回去。” 竟不是所有人都立刻逃也般撤离,竟有人表示还能支持,有人表示想战至最后一刻。 谁骨子里没那么点英雄之血呢? 哪怕被岁月与生活埋没在内心深处,也总有沸腾迸溅的一天。 踏仙君倒是气笑了:“让你们来不来,让你们走不走,存心给本座找气受是不是?快滚!” 那些人才陆陆续续开始撤了。 忽听得一个颤然声嗓:“帝君……您呢……” 踏仙君愣了一下,慢慢转头。见到灭世雨水里,一个老人在远处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 “……刘公?” 或许是眼花了,他竟觉得那老人看自己的眼神包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与怜惜。就像一个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太荒唐了。 借那老奴一万个胆子,这老家伙也不该敢把残暴凶煞踏仙帝君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在这个时候,踏仙君忽然模糊地想起,老家伙在进自己帝宫服侍那一年,刚刚在战乱中失去了儿子。 如果那小子还活着,也应当跟他差不多大了。 踏仙君闭了闭眼睛,说道:“本座如此本事,自然最后一个离开。卿不必烦忧。” “帝君……” “走吧。”踏仙君把目光从老头子身上转开,“去另一个世上。” “……” “没准在那个世上,你儿子还没死呢。”他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犬牙与深深酒窝,“快滚吧老刘。好好陪他。” 时空生死门在不断缩小,玄武结界前的人也在依次回撤,每撤掉一个御守,踏仙君要施加在玄武结界上的力道就越大,到最后只剩百余人时,前方苍茫大海又起一波惊涛,从远处地平线滚滚逼近。 踏仙君眯起眼睛,估量之后厉声道:“所有人都收手,过生死门。” 这时候时空裂缝已经缩至一扇普通大门的高宽,眼见着新一轮巨浪将至,剩下的修士们终于撤手,一个个穿过裂缝,回到另一个世界,回到了昆仑雪原。 但是巨浪打来的速度太快了,多数人还没来得及过界,浪潮就已经猛地击拍在玄武结界上。 此时结界只靠着踏仙君一力支撑,饶是他禀赋再超群,此时已是千钧之力压顶,不由地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楚颜色。 大浪如豫章翻风,鲸鱼破浪,汪洋深处仿佛有龙女舞练,地动山摇。 有人在生死门交汇处犹豫回头:“墨宗师……” 踏仙君听了这称呼却忽然生气了,他破口大骂:“墨你个头!滚不滚?滚滚滚!” 对方也不知道是哪里触了他的痛处,顿时不敢再吭声,低头迈过了生死门槛。剩余的修士也跟着一一过界,生死门也越缩越小。然而玄武结界到此时已濒临破碎,踏仙君回头,见仍有十余个修士还没来得及进去。他不由暗骂一声,那双疤痕累累的手继续覆在结界膜上,手背筋脉俱现。 可他还是撑不住了。 他虽是人界第一战力,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渺渺一人,怎么与鸿蒙天地对抗。 格格脆响不绝于耳。 “结界要碎了!” 踏仙君立于滔天洪水前,头也不回地朝身后那些还没有撤离的人怒喝道。 “快点滚!” 唇齿间沁出黑色的血渍,两排长睫毛垂落,踏仙君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正在缓慢地被侵蚀,化作点点劫灰…… 他冷笑一声,并无畏惧。 他是师昧再造的活死人,只要师昧死了,他这具身子也支撑不了太久,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能在灰化之前再与命运争这一次,他觉得够了。 只是…… 侧眸回望,楚晚宁的身影在时空生死门之后模糊不清,裂痕仍在缩小,剩了最后四五个人正在往里挤。另外还有这个时代的薛蒙和梅家兄弟不曾越界。 死生之巅的人不由往前,心焦道:“少主!” 薛蒙咳嗽一声,指着青年时的自己:“你们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世界怎可以有两个薛蒙?岂不乱套了。”薛蒙笑了,眼角隐隐有皱,“我本来就不属于你们这个尘世,强留也不会自在。如今能为这两世红尘出最后一份力,心愿已了。更何况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过身去,朝着玄武结界的方向走。这时候结界已经裂的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皲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边,神色复杂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却还是说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后是死生之巅的人在唤着他,可那又怎样呢?哪怕是这个时代,他的父亲也好,母亲也罢,都不在了。 更何况他的人生原本就与另一个红尘无关,若是强行留下,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薛蒙叹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后颈,忽然咧嘴笑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有时会忽然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不过年纪大了也有年纪大的好处,比如说晕眩的时候,天地并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时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时的三个小家伙,围着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师尊,师尊。”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东西,谁都夺不走。 “我访故人半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众人未及反应的时候,就穿过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涛翻涌的海潮之中。 他属于这个红尘,哪怕支离破碎,人世飘零,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到这里。 他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其实这就像在一场酩酊酣醉里睡去。 愿增余寿与周公。 放君抱酒去又还。 痛快极了。他薛子明苦熬了十余年,终得一个成全与解脱。 众人死寂,片刻之后,死生之巅的弟子尽数跪落,愀然不语。而踏雪宫的宫人们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少人脸色骤变,望向梅家兄弟。 “大师兄!过来吧,别在那边……” “快回来吧……你们回来吧……” “哎呦,不回来啦不回来啦。”梅含雪笑容灿烂地在结界后面朝他们招了招手,“一个梅含雪就能祸害半个修真界的佳人。若是这世上有两个我,岂不是乱套了?为了怜惜这半壁江山的姑娘们,我走啦兄弟们。江湖再会。” 梅寒雪站在弟弟身边,望着许久不见的皑皑昆仑白雪,巍巍师门圣山,对在自己这个时代早已辞世的掌门明月楼行了端正一礼:“弟子梅寒雪,今日拜别师门。” 这两人看上去说的轻轻松松,但谁都知道他们的心思已是动摇不得。 明月楼闭上眼睛,一声叹息落入风中。 梅家兄弟支撑在玄武结界旁,看着最后一个御守修士挤进了生死门的裂缝里,弟弟粲然一笑,哥哥点了点头,两人肩头的重任已经完成,此一生不辜负恩情,不辜负挚友,不辜负人世。他们面对滔滔洪流,竟是如释重负,阖眸投身入沧澜大海——一个浪潮过,他们的身影就像水中的落梅花瓣一般消失无踪了。 至此,所有的人都或是退到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或是归寂于苍茫无涯的瀚海。 琴声在此时,铮然泯灭。 楚晚宁抬起眼,九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他的骨血之中。昆仑雪原上,他白衣猎猎,背对着众人。 一时无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点裂痕。”楚晚宁道,他微微侧过脸,起风了,吹拂他轻柔的衣袂与漆黑的碎发。 “我走之后,诸君将其合上,可保现世安平。” “……” 几许寂静,忽有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宗师!!” “楚宗师!” 薛蒙几乎是寒毛倒竖,踉跄着从昆仑积雪中奔来:“师尊!!师尊!!!!!”但雪道太湿滑,他跑的又急促,竟蓦地跌倒于地,一双黑润如小兽的眼眸惊慌失措地哀哀望向楚晚宁。 “师尊……” 听到他的声音,楚晚宁回过头。 他漆黑的眼眸遥遥望着他,最后楚晚宁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薛蒙的瞳孔恐惧地收缩着,天灵盖仿佛被钻开,有人在往他的颅内倒着皓雪寒冰。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是为了他与墨燃的关系?对不起是为了曾经的欺瞒?还是为了…… 喉头攒动,唾沫吞咽。 还是为了…… “不要!你不要走!”薛蒙终于崩溃了,他跪在皑皑雪原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不要走!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都要留我一个人啊……为什么只剩我一个人啊!!!” 眼泪不停地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淌落,冲刷出一道道的白印子。 那撕裂心扉的恸哭仿佛从喉咙里和着鲜血挖出,仿佛肝胆俱碎,血肉模糊。 “不要抛下我……回来啊!你们回来啊!” 他兽一般哀嗥着,弓着身子跪在雪地里,雪花在他周围无声寂落,他仿佛成了被飘雪碾成碎末的人。 再也站不起来。 “求你了……回来吧……” 我还有什么呢? 父亲。母亲。哥哥。朋友。 连龙城都碎了。 回来吧。 不要带走我最后的脊骨。 师尊……求求你…… 可是薛蒙不知道,楚晚宁已经死了。 一个人,被架在神坛上,因为太过强悍的实力,所以背负着沉重到无法喘息的责任。 他看着爱人在怀里合眼。 他亲手将恋人肢解碎尸。 他必须与故人拔剑相向。 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掏空心脏,何况他都经历了遍。他再也回不了头。 ——我尽力让你们活着了。 所以现在,你们能不能让我自私一回,让我陪着他一起死去。 楚晚宁终于一脚踏入了时空生死门,从即将迎来破晓的昆仑雪域,回到了洪流汹涌的破碎人间。 那里,天地都没有了颜色,山河湖海都成了汪洋。 那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只剩下最后一人。 楚晚宁白衣曳地,来到那个人身后,自背后拥住他。而后,抬起修细五指,覆住踏仙君疮痍支离的手掌。 踏仙君大震,蓦地回头:“你怎么——?!” 楚晚宁笑了,长睫毛下是一双柔黑的凤目。 “我说过的。” “……” “地狱太冷,我来殉你。” 温热的身躯拥着冰冷的躯骸。踏仙君的残躯已破碎得厉害,左腿几乎全部都散去了,成了残灰。 他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抿了抿唇,最后别过脸去。 “……本座最烦的就是你,何须你来相陪。” 然而心脏却像是爆开一般,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缱绻。他明不过尸体一具,此时却忽觉得烫的厉害。 几许沉默后,踏仙君忽地回头转身:“对了。其实有件事情。本座应当告诉你。” “是什么?” 他仰起头,忍着窒闷的心绪喘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般望着楚晚宁:“告诉你之前,你能不能先跟本座说句实话。” “……” “你是不是真的很恨这样的我?你舍不得的,是不是只是那个死在你怀里的墨宗师。” 他说完这些话,竟极屈辱地湿红了眼眶。 若非天地倾覆,生死不见,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用这样卑贱的口吻去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问了,只觉得羞辱难当,手指都不禁捏成拳——只是他忽然发现,他连左手的指尖都开始沙化了,慢慢的,一点点的成了灰……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楚晚宁的回答,他那颗炽热的心渐冷下去。 像是胸腔里那跳动的脏器被捏碎了,成了灰泥。 “算了。”踏仙君转过头,“本座知道答案了。没关系,反正本座也……” 话未说完,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脸颊。 楚晚宁望着他被凌割得破碎丑陋,英俊不复的面庞,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真挚、都热烈。 “你傻不傻。” “……” “都是你。”楚晚宁抱住他。玄武结界一闪一暗,终是熄灭了。 世上只剩黑暗,最后一波江潮以获胜的骄姿涌来,奔踏之声仿佛在讥嘲人力何其微薄,何敢与命争斗。 “这句话,我也对他说过。” 楚晚宁拥着正在消失的爱人,在滔天洪水之前,在末日倾颓之际,神情平静但目光庄严。 “墨宗师也好,踏仙君也好,都是你。” 沙化已蔓延到了胳膊,渐渐地往胸膛处侵袭。 黑色的眼睛凝望着对方。 楚晚宁道:“我也一直会是你的人。” “永不后悔。” 踏仙君神情一僵,蓦地阖了眼眸,纤长的睫毛下隐约有泪。 他终于摘下自己冷冰冰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他用剩下未散的那只手紧紧反拥住楚晚宁的后背,让爱人贴着自己的胸膛,他低头亲吻着楚晚宁的头发,脸颊缱绻地磨蹭着爱人的额前。 “你说的对。”他叹息道,“是我太傻……” 踏仙君呢喃着:“晚宁,对不起。” 多少年爱恨纠缠,大半生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声喟叹里尘埃落定了。 过了片刻,楚晚宁听到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炽,是踏仙君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好了,剩下的时候不多了……我该告诉你那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 踏仙君垂下眼帘:“与墨宗师有关。” “!” “其实,自从与他心脏融合之后,我就能感觉到。”他顿了顿,“墨宗师的灵魂融在我身体里。” “……”楚晚宁一怔,而后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踏仙君微笑的容颜。 “那些灵魂的碎片……一直在我体内。只是我心如顽石,觉得自己哪怕一具残躯,一缕识魂,也自有定夺。所以不愿意与那三魂五魄融为一体。” “可是到这份上,若是只有我一人能与你告白,那未免太过不公。” “……” “晚宁……” 踏仙君闭上眼睛,脸上浅淡的笑容逐渐凋零。 “别难过,他一直都在。” “!!” 在楚晚宁惊愕的目光中,须臾转瞬,踏仙君重新舒开眼眸,明明是同一双眼,却没有那种黑到发紫的感觉,而是纯澈的,温柔的。 “……墨燃?!!” 砰的一声,巨浪砸下,玄武结界终于完全溃散,在这鲸波纵横的骇浪中,墨燃什么话也没先说,而是紧紧抱住他,与他一同沉入了苍茫汪洋之中,灭世洪流深处。 水花与晶莹的泡沫在周遭翻起,碧海里,墨燃睁开眼。 海水很深,就像那双黑眼睛里的情意。 浪潮中,墨燃嘴唇翕动,无声地和楚晚宁说着什么。 —— 师尊,别担心,是我。 我一直都在。 以后也会。 所以……回去吧。别留在这里。 相信我,我会没事的,我会尽力去见你,去陪伴你。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唇齿启合,他最后唤来见鬼,见鬼裹缚住了楚晚宁全身,将他送至仅剩最后方寸的生死门裂口处。 “墨燃……墨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混账!你什么意思!!” 墨燃笑吟吟地浮沉于水中,他破碎不堪的身躯已经沙化到了脸庞,那张疯狂过、甜蜜的、纯真过、邪狞过的面容,那张亦正亦邪的脸,都在此时化作了斑驳尘埃,点点碎末。 渐渐远离。 回去吧。晚宁。 你要信我。 我会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到永远。 310.【死生之巅】最后一张牌 有光。 墨燃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他缓缓眨了眨眸子,慢慢转动脖颈, 然后他起身——他发现这并不是天空, 而是一座通体由紫水晶筑成的宫殿, 因为宫殿太大了, 一块砖堪比一辆马车,所以他才会误以为这是云端。 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立在远处, 倚窗看着外面。 那男人披着件瞧不出质地的衣袍, 赤着脚,手里端着一盏夜光琉璃杯, 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里头琥珀色的液体。窗外开着一树红艳欲滴的花, 心蕊里有点点银光滴落。 人间没有这样的服饰,没有这样子的花朵。 墨燃可以肯定,人间也没有这样一座宫殿。 “我在哪里?”他问。 男人指尖的动作一顿,微侧过半张脸来,不过因为逆着光,墨燃也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你倒是很冷静,英雄。” “……” 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盏随意搁在窗台边, 而后向他走来。 很快地,墨燃看清了。这个男人有一张与勾陈上宫略微相似的脸庞, 眼角下第一血红色的蜘蛛痣, 嘴唇很薄, 瞧上去脾气绝非太好。 “我是魔界的第二代尊主。”男人慢条斯理地说, 眼睛紧盯着墨燃的反应,“你如今身在魔宫。” 墨燃沉默片刻,说道:“……如果你不说,我会当你是阎罗大帝。” 男人轻笑:“你就这么笃信自己死了?” “不。”墨燃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觉得。但我也不觉得我还是个活人。” 魔尊的笑意变得更明显了:“你说的不错。” 他伸出手,戴着黑龙鳞手套的指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墨燃的胸膛,而墨燃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你确实不是一个活人。”魔尊道,“你只是一个聚拢了的魂魄而已。” 墨燃没有吭声。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我的先祖订下法则,凡间的蝶骨美人席除非与天神敌对,破坏伏羲禁术,否则不能返回魔域。……从珍珑棋局到时空生死门,你替他们做到了,我的英雄。” 墨燃阴郁道:“那不是我想做的。那是华碧楠——” “他是个神不神魔不魔的杂种。”魔尊眼里透着一股轻蔑,“他曾经发誓一生绝不戕害他的同类。但他没有做到。” “……你是说他害了宋秋桐?” “不。”魔尊道,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倒映出墨燃的虚影,他抬起手,轻轻抚摸过墨燃灵魂的脸庞,“你知道我在说谁。” “……” “从魔域之门打开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感知到了。”魔尊的目光像是尖刀般犀锐,“否则你最后不会这样答应你的那位小仙君,你自己心里其实都明白。” 墨燃没有吭声,两扇睫毛垂落。 魔尊缓缓直起身子,高大的身型在地上投落浓黑的影。他说:“墨微雨,你应当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极特殊的美人席。他们不会流金色的眼泪,不会有任何魔的气息,如果没有认祖的话,甚至连与美人席定契的凰山邪灵都无法觉察。所以有些人到死都不会发觉自己真正的身份……” 墨燃干巴巴地:“那又怎样。” 魔尊笑了笑:“那又怎样?……你该清楚,这种人能够继承上古魔族的霸道灵力,就和多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一样。” 他说着,指尖忽然亮起一道紫黑色的华光,他把这华光朝着墨燃一指,光晕立刻飘进了墨燃的魂魄内,于此同时,墨燃只觉得一股汹涌蓬勃的力量在三魂六魄中震荡驰骋,继而被自己完全地吸收。 魔尊看着眼前这一切,微笑道:“你看,你果然能吸收我族的气力。” “……” “我说的是你。”魔尊道,“你就是继宋星移之后的又一个特殊美人席。只是你自己从来没有发现。华碧楠也丝毫不曾觉察。” 墨燃抬起眸子。 魔尊负着手,重新看向窗外的飘花:“可怜他信誓旦旦,说着绝不伤害族人,说要守护每一个可以守护的蝶骨美人席。却害了你一辈子。” 墨燃从地上站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心情去听这些有的没的,被戕害也好,被利用也好,都过去了。 他如今挂心的只有一件事:“我还回的去吗?” “回哪里?”魔尊回头瞥他,“人间?” “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一群碌碌蝼蚁。你有能力也有气魄,何况你本就是我族族人。”魔尊淡淡道,“正因为你是魔。我才能唤来你的魂魄,召你返回魔宫——留在这里,你会有万年寿数,你用你的实力告诉了我,你可以为我族效力。” 墨燃却笑了:“抱歉,我从来只让别人为我效力,不效力于任何人。” 魔尊红幽幽的眼瞳盯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点审视与责难。 “……好吧。”墨燃说,“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愿意效力于他。” 魔尊嗤笑:“你效力于一截木头?” “他不是一截木头。” 魔尊翻了个白眼:“我叫他小仙君都是客气的。他连神都不是,也就是神农老儿种的一棵烂秧苗。”眼见墨燃越来越生气,魔尊住了口,侧过身来,劲瘦的腰部靠着窗台,“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魔尊道,“你若真的打算回去,就依然得不到魔族的供给。你只能活个数十年,最多百年。” 墨燃之前一直绷得很紧,听到这里,却反而笑了:“这么久?” “……” “在人间可真是算得上长命百岁了。” 魔族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是有些着恼:“人族不过蝼蚁一生,数十年能做什么?上百年又能做什么?你撕裂了时空生死门,掌握了珍珑棋局,伏羲老儿恐怕在天上都被你气的半死,你有此种才华,却甘心做一只曳尾涂中的王八。”他越说越不高兴,最后干脆道:“蠢货。” 墨燃低了眼帘,长睫毛在颤动,魔族初时以为他是愤怒,但过了一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在忍着笑。 魔尊:“………………” 墨燃抬起头来,笑容灿然:“你怎么知道?” “……” “在人间,许多人都说我笨。” 魔尊拿手揉摁着眉骨,他瞧上去似乎有些头疼,他几乎是在呻/吟了:“怎么会有这么丢脸的魔……”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魔。”墨燃道,“只有在魔门洞开的那一瞬间,我才隐约感知到的。” 魔尊瞪着他。 墨燃笑了一会儿,不笑了,他看着魔尊:“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护住我的魂魄。” “我惜才。” 墨燃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和魔尊继续讲这些。 他只是用那双曾经动过无数人心魄的眼睛,诚恳而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然后说:“但是对不起。我要回人间。” “……” 谁都没再说话。 “理由。”最后魔尊生硬地,“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墨燃说。 “我承诺过。会回到他身边。” 昆仑踏雪宫。 此时此刻,天山的雪已经停了,时空裂缝终于闭合,前世的洪流与生死,就像一场荒谬的梦境。 初霞渐透,天地间一片恢宏与安宁。 “楚宗师!” “宗师!宗师!” 耳边隐有人在唤他,意识慢慢回笼。 楚晚宁睁开双眼,目光一时空洞,两辈子的尘烟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飘落安歇。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在死生之巅,某个冬日的午后被徒弟们吵闹的声音叫醒。又好像在黑暗森冷的巫山殿,刘公立在榻边叹息着将他唤回人间。 过了很久,他的眼神才逐渐清明。褐瞳转动,他看着那些围在他周围的修士,天上在落雪,夜幕已经残喘苟延,云雾深处隐有红霞初现。 他微阖眼眸,沙哑地喃喃:“墨燃……” 仿佛是死去的青年在回应他的眷恋,亦或者是他执念太深,生出的幻觉——他忽然瞧见几缕金红色流光从生死门的残缝里飘然而出,从胭脂色的天幕滑过,向着远方飞去…… 那是什么?! 楚晚宁一下子睁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旁边人们的呼喊,而是因为那几缕金红。 ……那是什么东西?! 他恹恹熄灭的希望被那些奇妙的光芒所点燃,他于是挣扎着起身,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也没有再说任何话。楚晚宁跌跌撞撞地随着那几缕金光走去,身后是人们焦虑的声音。 “楚宗师……” 此刻终于泥沙洗尽,人们都知道墨微雨并非罪人,只是代价太大,这种身后的清白,不知又有多少意义。 但就像墨燃其实从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自清之,他自浊之,他自狂之,他自痴之。楚晚宁也一样,他们两个人所求的,只不过都是一个心中无憾而已。 “师尊!!” 薛蒙要来追他,可是没行几步,就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 孤月夜那边有弟子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掌门!掌门,你怎么了?!” 薛蒙一怔,猛地回头拨开人群,但见姜曦支持不住,已倒在了皑皑雪地里,身下是大滩大滩涌出的血水。 “怎么回事?!”孤月夜的长老在怒嗥道,“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 有弟子怯然指着姜曦腰腹的一道狰狞伤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里的利器击中了吧?掌门怕场面愈乱,所以一直都没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来前,姜曦倒在已经安定了的尘世中,闭目在了已经安平了的现世里。 “快疗伤啊!” “还愣着做什么!救他啊!” 薛蒙心绪大震,脑中乱作一团。他摇摇晃晃的,手中还握着姜曦给他的雪凰。他侧过头,想去追楚晚宁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脱力般扑通一声跪在原地,终究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这山河渺茫,何处不再有爱恨情仇?凡间举首,竟再无旧人相伴。那些骄纵得意,仗剑行侠的少年时光,已是一骑红尘,永不回头。 而茫茫的琼山雪道上,楚晚宁看着那金红色的光芒飞向天际,赴往遥远的山岳…… “相信我,我会尽力去见你。”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忽生战栗,但楚晚宁不敢多想,在亲眼瞧见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这个时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渊的黑暗,从昨夜的凄寒里拔地而起。万丈金辉洒在突兀横绝、跌宕奇诡的山道上。初阳升起来了,浅绯映照着茫茫人海,灿金庆贺着劫后余生。 楚晚宁望着旭日东升,指尖捻符,金光闪过。 “升龙——召来!” 一声长啸。他的衔烛纸龙在大雪中破风而出,庞躯盘绕,声如洪钟。 那小龙举目见红尘尚好,心中喜悦,不由又开始与主人说笑:“风平浪静啦?” “嗯。” “打完啦?” “嗯。” 纸龙更高兴了,它在空中腾飞翱翔了好一圈,才意犹未尽地落下来,然后和曾经每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戏谑道:“对了,楚晚宁,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楚晚宁安静地立在朔风里,雪籽簌簌落于他的长睫毛上。他不住回想着墨燃离别时与自己说过的话,只觉得心如鼓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对逆光盘卧的纸龙说:“带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楚晚宁翻身上了龙背,巨龙展虬而起,他迎着漫天风雪,俯瞰大地银装。旭日磅礴,越来越透亮,他在这终于来到的曙光晨曦中,对巨龙说:“去南屏山。我要去见他。” 苍龙一时想胡诌,但角须翘了翘,终是什么话都没再说。 其实它也很清楚主人想回的是哪里,想找的人又是谁。它发出一声沧海龙吟,在腾入九霄前,楚晚宁回眸望了一眼这壮丽河山。 悠悠长空,漫漫浮云。他自风雪空濛的昆仑道,逐那金光而去,终驰向——那微雨初落的遥远江湖。 墨燃答应过他的,说会回来。 所以他信他,他去他们最后分别的地方,与他相见。 “你说……那些金色的光芒,会是他回来的魂魄吗?” 烛龙在云海中翻腾着,哼唧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说那些魂魄会回到他的身体里吗?” 烛龙勉勉强强地:“大概吧……” 南屏山很快就到了,没有犹豫,没有怀疑,楚晚宁仿佛确定那几缕金红的光辉最终会归向哪里去,他驾着乘风烛龙,栖落在南屏深处的竹林外。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楚晚宁没有答话,他自龙身下来,只觉得胸口压着千钧重石,喘不过气来。 “我之前在此处存下了墨燃的身躯。”他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所以如果他的灵魂能回来,那就……” 他原本想说那就一定会在这里,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不在这里呢? 他还想给自己一个盼头,他不想把话说死。 纸烛龙有些草木之心,摇头晃脑地:“那要是他没回来呢?” “……” “要是那几道金光还没撑到这里就散了呢?” “……” “要是——” 楚晚宁蓦地回头,眼神狠戾但眼眶通红:“那我就烧了你给他陪葬。” “哎呀,我好害怕呀。” 烛龙哼哼唧唧化作一道金光,硕大无朋的身躯变作一条小蛇,栖在楚晚宁肩头。它拿脑袋撞了撞主人的脸颊。 它知道楚晚宁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把要烧了它当真,它叹了口气:“看你的神情,我怎么觉得你更想去给他陪葬。” 说着又用尾巴尖挠了挠楚晚宁的后脑。 “做什么?” “我怕再不挠挠你,你就要晕死过去了。”小龙叹了口气,拍打了一下尾巴,“你的脸色好难看。” “……” “就像那种怀揣着一生积蓄的赌徒,走进赌场最后一搏的模样。” 楚晚宁难得的没有驳斥它,他闭了闭眼睛。 小烛龙说那是他一生的积蓄,其实这是不对的。 那是他两世的弟子,是他两世的爱人,是两世用血肉之躯、不惜堕入泥潭,也要成全他浩荡洁白的傻瓜。 是他的余生。 山道漫漫,积雪咯吱。 遥远处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茅舍。楚晚宁立在那茅舍前,指尖颤抖,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小院柴扉,可却仿佛比魔域之门还要沉重还要难以企及,他喉结攒动,血液奔流。 他像一块木头般僵硬,手抬起来了好几次,却都在触上门扉的那一刻垂落。 小龙:“哎呀,你要是再不推门,那就我来,我——” 门开了。 不是楚晚宁推开的,也不是小龙撞开的。 那扇门原本就是虚掩着,大抵是清风怜离人,不忍君悲伤,于是风吱呀一声吹开了薄薄的柴扉。 楚晚宁站在屋外。 茅舍里一方空地尽收眼底,此时万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着薄薄雪花,风一吹,雪絮如海棠飘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后,覆在了一个男人的肩头。 听到动静,那人的身形微顿,继而缓然回身。 光影攒动,一瞬间仿佛大地回春,盛夏光炽。 楚晚宁之前听不到的风声,听不到的落雪声,听不到的树叶摩挲声,都在此刻复归耳廓,人间的万事万物,在此潮汐般涌回他的胸怀里。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犹如灌了铅水,竟是一步都动不了。这个时候,楚晚宁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蝉鸣。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树下的玉衡长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两个人交缠命运的开头。 “楚晚宁……” 小龙在旁边戳了戳他的腰际。 楚晚宁这才勉强回神,可却依旧喉头阻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着的那个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归宿,走向两世痛楚的终结,走向尘埃落定。 风吹林叶,萧萧瑟瑟,楚晚宁好像踏过了无数烽火狼烟的时光,最后站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风华正茂的楚晚宁面前站定。 抬起头,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声嗓犹在耳鬓,再相逢时已过两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 空谷幽静,霞光纯澈,天地间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再无其他。墨燃披着外袍。脸色依然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看着楚晚宁从朝霞中走来,来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渐透出再温柔不过的神情。 “师尊……” 风止了,云霭罅隙间,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迹斑驳的人间。 “我见到了一个魔。然后我有个有趣的经历,要和你说……” 末日的动乱过去了。 等多年过后,今朝血落处—— 或许会有梅花新开吧。 311.大结局 一个月后。 无常镇。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贩散漫的吆喝声在阳光下流淌, 他摇着手中花鼓,挑着竹扁担走街串巷而过。 “夜游神,夜游神——三十文一只, 昔日玉衡长老亲创机甲, 辟邪镇灾,童叟无欺。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破旧的草鞋踩过青石板路, 小贩的影子被拖得悠长, 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手中或是举着糖葫芦, 或是举着纸鸢。 忽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拉住小贩的衣角:“叔叔, 我要买一只夜游神。” 小贩放下担子, 挑了一只刷着桃红木漆的:“呐, 这只好不好看?” 女娃连连点头:“好看!就这只了!”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忙抱过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护身机甲,然后艰难地单手从兜兜里掏铜板。 铜板点来点去, 却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 是我跑的太急, 路上掉出来了吗?” 她说着又把兜翻了一遍,打着补丁的底儿都朝天了, 还是只有二十七文钱。小丫头不禁慌了,眼眶红彤彤的:“大哥哥, 掉啦, 统共就这么些, 能就这样卖给我吗?” 小贩也很为难,搓着脏兮兮的手:“丫头,我这夜游神从道士手里买进来就已经花了二十五文钱了,若是再折给你,那我不是只赚了两文?走了一天啦,这连个饭钱都不够付的。” “那怎么办呀。”女娃开始抹眼泪了,“回家爹又要骂我了,呜呜……” 正哭得起劲,忽然有人走过来,挡住了女孩儿身后的阳光。 “小哥,这些碎银您收好。” 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女娃闻声怔愣抬头,先是看到一只戴着雪绡护腕的手,然后目光再上移,对上了双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长发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柔顺。 梅含雪温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为三文钱落泪?”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来,尽量与她齐平,而后将刚刚被小贩收回去的桃红夜游神重新递到她怀里,眉眼弯弯地:“千金难买美人泪,姑娘们的泪水是最值钱的,下次别再因这点小事哭了,嗯?” 他旁边行来另一个男人,面目平庸,戴着蓑笠,那双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过也和翡翠一样冷,乍一看没什么温情。 男人皱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岁。” 梅含雪笑着起身:“大哥你真无趣,美人是不分年岁的。上至八旬老妇,下至五岁小儿,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学会夸赞她们。这样才会……哎,你怎么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转头就走。 梅家兄弟这次是奉了踏雪宫宫主明月楼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贺死生之巅复派。得亏王夫人当年护住了门派诸人,如今灾劫平息,众位长老与弟子皆无太大损耗,实力依旧得以保全。 这样一来,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巅竟一跃居于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穷酸、任人宰割的模样。 “梅公子,尊主在舞剑坪等候二位。” 此时正值死生之巅晨修时分,弟子大多在校场操练,舞剑坪空旷宁静,只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负手立在白玉雕栏前,望着山下云峰缭绕的榛莽红尘。 梅含雪与大哥走过去,脚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发出沙沙细响。 听到动静,那男人并没有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来了?” “来了。” “等你们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子明,你怎么这样讲话。”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确实是薛蒙没错,依旧是英俊到几乎有些骄奢的眉眼,面目间残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间的紧绷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丝属于昔日的茫然与天真。 “唉,你们不知道,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见四周无人,梅家兄弟也没有带其他随扈,立刻放松了身子,长吁了口气。 “璇玑长老每天叮嘱我十七八遍规矩和礼数,我以前哪里学这个。我现在是连人话都不会讲了,开口闭口都是三个字两个字的,璇玑长老跟我说,这叫言简意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边:“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你要笑就笑吧,别装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温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万别这么叫我。”薛蒙皱着鼻子,“我已经受够了。” 还是当大哥的沉稳,梅寒雪道:“忍着,从今往后,你是要忍一辈子的。” “……”薛蒙干脆又把头转过去看着山巅云雾了,“你可真成,这是我继位以来听到最丧气的一句话。” 梅寒雪:“……” 薛蒙又补了一句:“没有之一。” “哈哈哈。”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声,他笑了片刻,对薛蒙道,“其实当掌门就当掌门,也不一定要有这么多规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这不提还好,一提,薛蒙原本放松的背脊又绷紧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华贵的金丝绣线宽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紧,心中极不是滋味儿。 其实,他几天前刚刚到孤月夜去过。 大战时姜曦伤的很重,得亏他派中的灵丹妙药多,门徒又都是精于药理之辈,所以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但是命虽保住了,健康却不复从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经受到了魔气的侵扰,身体发生了些异变。 “会怎么样?”那时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门外,问孤月夜的侍药长老。 侍药长老答道:“说不好。魔门已经千万年不曾开过了,所以人间也没有关于修士如果染上魔气的记载,目前看来,尊主暂且无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后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薛蒙目光悒郁,往屋里又看一眼。 碧色纱帐一重又一重,往复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说姜曦此刻的模样了,就连孤月夜掌门卧房是什么布局,从外面都瞧不清楚。 “能医好吗?” 长老摇头道:“恐怕很难。” “……” 心中的焦躁愈发鲜明,薛蒙闭了闭眼睛,说道:“若有所需,可随时来死生之巅找我。” 那长老虽不知为何薛蒙和姜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觉察两人关系微妙,便从善如流地作了一礼:“如此,在下便先多谢薛掌门了。” 薛蒙摆了摆手,又将目光投向那幽深的帘帷罗帐。 他其实很想进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寝之地恐怕比深闺还要神秘,旁人哪能轻易踏入。何况姜曦还没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进去。薛蒙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便蹙着眉头道:“姜掌门的雪凰,我已送还于贵派的奉剑长老。到时候记得跟他说一声。” “是。”顿了顿,见薛蒙欲言又止,长老问道,“敢问薛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也没事。我走了。” 长老很客气:“多谢薛掌门亲自来这一趟。” 虽说薛蒙之前与姜曦多有龃龉,但那是当少主的时候。如今成了掌门,孤月夜的人自然不会无故怠慢。 几位长老与医官陪着他步下碧瓦飞甍的扶摇殿,孤月夜终年有灵力流转,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时节。薛蒙侧脸望去,见霖铃屿虽落着微雪,但清寒中依旧是一片锦绣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慢慢走下飞廊,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 忽地,檐角兽首铜铃璁珑,薛蒙抬起眼,见拐角处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带着两排佩刀随侍迎面走来。那青年眉目极俊,肩膀很宽,晨曦里一张面目散发着说不出的柔和朝气。 饶是薛蒙眼高于顶,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几遍。 “薛掌门。” 狭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个礼,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脚步,“这位是……” “哦,这位是尊主的近侍。这些年帮着尊主负责打理孤月夜大小内务,不常抛头露面,但很受掌门器重。”长老笑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个青年有些忌惮。 薛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青年行完礼,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打量,于是抬头笑了一下。 这个距离,他一抬头,薛蒙就能将他看得清晰仔细,虽然薛蒙从来不太过分关注别人的外貌,但依旧注意到了青年的出众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里头仿佛点着无数星辰。 真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薛蒙眯起眼睛,愈发苛刻地打量起对方的相貌来,甚至试图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来回审视多遍后,却依旧毫无结果。 他有种惊艳的英俊。年轻、内敛,眉眼温和,身材高大,皮肤非常细致,甚至像在散发淡淡的光芒—— 这般大好青年,应该上修真界青年俊杰榜,而不是备受压榨,在孤月夜深处卖命做苦力劳工。 薛蒙干巴巴地想。 明珠蒙尘,姜夜沉果然不是东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而温和地询问道:“薛掌门,有事?” 薛蒙回过神来:“……不,没什么。” 但还是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 近侍一级,虽受器重,却无地位。 若是薛蒙不开口相问,对方也不会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药长老灵活,见薛蒙对这个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绍道:“薛掌门别看他年纪轻,其实霖铃屿事无巨细,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时候让我们这些长辈都汗颜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轻微的脸红,不好意思道:“长老谬赞。” 薛蒙来回打量他,对这人愈发好奇。忽瞥见他身后的随从端着漆木托盘,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姜曦那里?” “嗯。”没有想到薛蒙会直呼自家掌门的名字,青年微怔,但还是很快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着过去看看,对方应当不会拒绝。这样也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姜曦卧房,瞧一眼那个白痴病成了什么鬼模样。 薛蒙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就听得青年温和道。 “我要去给义父送药。” 薛蒙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沉:“……什么?” 侍药长老忙道:“抱歉,差点忘说了,他还是姜掌门收的养子。” 薛蒙:“…………………” 几许过后,就看到扶摇殿飞廊下,几位长老跟在面色铁青的薛蒙身后,不明所以地紧张道: “唉?薛掌门?” “薛掌门您怎么了?”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新上任的死生之巅尊主一脸阴郁煞气,嵌着铁皮的靴底踱得木阶登登作响。他咬牙切齿面如泥灰——他当然不在意姜曦有没有养什么小猫小狗,关他什么事?他只是厌烦姜曦明明在派中有个得力干儿子,却还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来无伴”的虚伪模样赚人同情。 不要脸!!真是恶心透了! 梅含雪见他面有异状,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蒙道,“忽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不愿再提与姜曦有关的事情,岔开话题闲聊一会儿,便与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巅的宗祠,给历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进了祠堂内,梅含雪却发现祭台侧面有一尊灵牌十分特殊,被红巾帕遮着,看不到下面的字。 “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脸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别人都说他死了,但我不觉得。那天大战结束后,我看到师尊下了昆仑山……他明显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想带着旁人。” 他说着,抿了抿唇,睫毛垂下来:“总之我不信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薛蒙……” 薛蒙把头别过去,望着门外的天光:“墨燃那狗东西从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这次也是一样的。” 听他这样说,梅含雪不由地叹了口气,但也不打算反驳什么。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妇,薛蒙则站在旁边,闭着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礼毕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会是一个好掌门的。” 薛蒙舒开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灵牌。香燃起,灰飘零,在淡青色的烟霭中,薛蒙看着父亲的牌位,似是平静地说道:“不会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庄严肃穆的宗祠内,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没有按规矩写着亡人的谥号名讳,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跟上了薛蒙的脚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轻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乌亮的祭台却仍燃着他们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点后面,木牌斫着薛蒙的字迹: 父恩无可替, 丹心无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则另刻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铭文。不过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灵,瞧见这四个字,一定会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长明灯摇曳,照着那俊秀的草书,是薛正雍曾经的笔墨所拓,一笔一划都是那不经意的风流。 —— 薛郎甚美。 当天晚上,死生之巅设宴招待了踏雪宫的来使。 由于两派交情甚笃,这算是私筵,不与外人观瞻。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有传闻流了出来。 坊间传说,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两盏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着北。薛掌门醉后爱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内容有些多,一会儿在哭自己的爹娘,一会儿怨恨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哼哼唧唧地念着师尊,一会儿又将身边的随侍认作了师昧。 那天,他嘴里颠三倒四都是他们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谁都没有来。 醉深处,灯花里,他枕着胳膊伏在案上,从臂弯里去张看孟婆堂。 一时间,他看到觥筹交错,热闹欢欣。 人群中薛正雍与王夫人举杯致意,左右师昧和墨燃在包饺子——后来四周寂静下来,大家转过头去,见飘雪的屋外,玉衡长老披着鲜红的斗篷,簌簌抖落油纸伞上的雪花,朝他们走来。 “尊主,你醉了。” 耳边模糊有人在这样唤他,薛蒙没有应声。 后来有人叹息着,给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谁,璇玑长老还是贪狼长老,或是别的什么人。 再后来,那人摸了摸他的头,说:“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把脑袋蜷进臂弯里。此时夜已深了,杯盘狼藉,意兴阑珊,薛蒙后来没有再多说话,也没再拉着任何人哭闹嚷嚷——他正在尽力迅速成长为父亲的样子。 或许再过一年,他就不会那么轻易喝醉。又过几年,哪怕醉了也不会再胡言乱语。到了最后,大概谁都再不能轻易瞧见死生之巅薛子明的眼泪了。 慢慢地,他会成为支撑蜀中乃至整个修真界的树木。那些肆意痛哭,举酒畅怀的岁月,总有一天,都将成为薛尊主和后辈闲谈时一笑带过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这样过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时候,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前尘过往,后世会提及,但谁都不会再熟知。 那些芳华年岁,也许终究会轻描淡写地远去,最后也成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宫后,没过数日,修真界公布了一个要讯。 “昆仑踏雪宫自除夕之后,将与死生之巅结为盟友。两派勠力同心,无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门明月楼、掌门薛子明,共昭天下,以证丹心。” 昭文一出,浪卷千层。 有人击节称赞,有人不明所以,还有些人沉默着——他们看得出来,这一新的缔约或许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时光里,动摇整个天下的格局。所谓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这是好事吗?”茶余饭后,有人好奇地问。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里的雪地冷香,摇头道:“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从前南宫长英集结九大门派组成上修界,想要让这些门派统御的地方成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称赞么,结果却并不如人意啊。看来一个决定是否英明正确,到底还是要交给时间来佐证的……” “唉,也是。” “不过至少暂时不会再出现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应当敌不过踏雪宫和死生之巅两派合力。” “这也说不准,依照姜曦那个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这么多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唔,这蛇胆炒瓜子儿不错。”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帘外一声吆喝,“老板娘,再来一斤!” 冬去春来,神州大抵的疮痍慢慢愈合,曾经毁于战火的村舍城镇都在各大门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经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庆幸的是,人心并非一成不变的。 或许有一天,沉默里也会爆发呐喊,深渊里亦会迸溅火花。盲目鼓掌的人会停下,畏缩不语的人会开口,当威胁降临,温和的人会强硬,在谎言面前,反驳的人也会站出来。 一切都在变更轮回,废墟上建起新城。不过,是非善恶依旧不能分的那么清楚。 但这也没什么,人或许是从来不可能真正透彻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无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你有一双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过自己的脸吗? “好!!再来一段!!” 临沂旧地,老槐树下,一段评书又讲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妇听得直抹泪,“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里……”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头砸吧手里的糖葫芦串儿,眼睛乌溜溜地,听得满脸是泪。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同伴道:“呜呜,我不喜欢南宫哥哥和叶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为啥呀?” 女孩子抹泪道:“都死啦。” 男孩嘟哝:“叶忘昔又没死……” 女孩哭得更惨了:“你不懂,你们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难受,呜呜呜……”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旁边挠了半天的头,才道:“唉,你别哭了,这样吧,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南宫驷,你来当叶忘昔,故事我们自己编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为了哄小伙伴高兴,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遮住小女孩半张脸。 “那,拿好你的盖头,我们来拜堂成亲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来苦痛在稚子的眼里是可以改写的。一切都会逐渐轻松起来,他们的爱恨别离,慢慢地都会成为江湖传说,在老槐树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说书人娓娓道来。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荣辱,博看客两三眼泪,满堂喝彩。 小丫头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样地遮着树叶拜堂成亲,青梅竹马,彼此眼底都只有对方,甜丝丝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树下走过一个黑衣道长,面目秀丽,腰间配着一只早已褪色的旧箭囊,箭囊里没有箭。 仗打完了,尘世很安宁。 绣着花团锦簇的箭囊里,蜷着一只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呜呜嗷嗷地瞅着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长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小娃娃过家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过去,递给那小丫头一块红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这是什么?你又是谁?” 黑衣道长并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亲顶着一片树叶的,来,这个给你。” 手帕有些旧了,很柔软,上好的质地。 边角上绣着一个“驷”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有些破损,这还是当初她在幻境里被吓哭的时候,南宫驷掏出来给她擦眼泪的。 小女孩接过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靥如花。 她仰头道:“谢谢姐姐。” “……” 黑衣道长一怔,随着眼中闪着些星辰与光亮。 这么多年了,也没太多人能一眼认出她是个女儿身,何况还有永远解不掉的换音咒。 这小家伙真是眼睛毒。 她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绒脑袋:“走啦,还看什么?” 瑙白金:“嗷呜呜呜!” 起风了,槐树叶沙沙作响。 说书人在讲折子,正讲到蛟山一战,南宫驷投血池镇妖邪,众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没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独自向远山走去,身后响起小丫头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对拜——” 她恰好在此时走出槐树的树荫,刺目阳光拂面而来,不知为什么,她竟笑得弯了眼睛,心中充满着欢乐与清甜。 孩提时真是一生中极好的岁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走了一段,忽有小家伙急嚷嚷的脚步声:“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没有回头,释然般摆了摆手,豪杰模样。 瑙白金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询问她:“那是阿驷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她笑了起来,目光很温柔:“不要啦。” 说着,她转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场,春日万物初生,然后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宫驷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边,依旧是桀骜不驯的眉眼。 有些嚣张,又有些沉稳。 她说:“我知道你在。” 南宫驷的幻影也皱着眉头,仿佛在责备他。 她温和地说:“你不要生气。他们拜堂,缺了个盖头。” “……” “所以我给了他们你的手帕。” 南宫驷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块手帕换一场好姻缘,你就笑一下吧。” 阳光金灿灿的,南宫驷满不乐意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过比鬼脸更难看。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垂着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时候,南宫驷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但她知道他还会回来。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永远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会是最意气风发时的英俊模样。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规矩,父母孝丧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终于正式加冠死生之巅尊主位,四方来贺,蜀中大庆。 在那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里,薛蒙依璇玑长老所述礼制,戴玉华冠,佩掌门戒,丝帛绡纱里里外外九重华裳,加冠服侍精致到袖口腾龙细饰的眼睛都要用火炼珠镶绣。 他站在庄严恢宏的丹心殿里,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样。 那双眉眼里,若仔细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远也不会姓姜,也永远不愿和姜曦一样。 “恭贺,掌门仙君。” 璇玑长老率门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巅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潋滟,依次拜跪,其他来相贺的宾客也一一低眸行礼。 声音轰轰隆隆,如同雷霆,响彻云烟缭绕的山巅。 “恭贺——掌门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开,仿佛宣告属于死生之巅的金碧辉煌的岁月就此开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温馨也罢,都再也不会回头了。 薛蒙微笑着,黑眼睛很深,很沉静,却不那么亮。 他举杯,与众相饮。 极妥帖的举止,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闹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遥遥叹了口气,闭上了眸子:“这小子啊……终于要成为南宫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说他人有问题,我是说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该多嘴的。”大哥冷冷地,“还有,从晚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六个姑娘来找过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够了。” 梅含雪立刻苦恼地将脸皱成一团。 筵席散了,因宾客太多,死生之巅照顾难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级接待相应的掌门、长老、弟子。 众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换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里。 他今日果真没醉,贪狼长老的醒酒汤比什么都顶用。 他坐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饰物,可是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满身坠饰玉佩,也不知该从何摘起。 璇玑敲门进来。 “尊主。” 薛蒙恹恹地:“嗯?” “这是各门所赠礼单,戒律忘了给您送来。”璇玑将厚厚一沓金红册子递给他,“记得要仔细看,偿礼要想清楚。” 薛蒙只觉得愈发倦怠:“知道了。” “还有,姜掌门说想单独见见您。” “……不见。” 璇玑也不勉强,他一直是死生之巅所有长老里最后察言观色的。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一会儿去回绝他。” “还有别的事吗?” 璇玑道:“没有了。” 薛蒙其实是希望他说还有别的事,最好直接告诉他“外头忽然来了两个神秘宾客说要见你。”,可是并没有。 璇玑走了,合上了掌门卧房的雕漆朱门。 偌大的屋里,薛子明一个人孤独地站着,他站了很久,最后走到桌前,挑亮了灯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礼单。 礼单名录按照送礼丰简排了顺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单子上头都是“焰羽翎”“灵鲸珠”之类的奢靡宝物,有些东西以前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姜曦出手阔绰,也真是不差钱。 但对于这些华贵珍宝,薛蒙此刻并没有心情多看,他哗哗地翻着册子,试图在其中寻找到楚晚宁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没有来,礼物也会送到。这是薛蒙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没有死,如果楚晚宁仍在这个江湖,那么他们总会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宫、火凰阁、无悲寺…… 一页页翻过。 散修私人贺礼那几页更是来回翻了数十遍。 可是没有。 到最后,薛蒙才靠在铺着软垫的红木雕花座椅中,抬手疲惫地揉着眉骨。 没有。 他的师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彻底归隐了一般,在那日大战之后,自江湖中销声匿迹。 外头是一片笑语欢腾,礼炮鸣声,死生之巅的尊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湿润。 他确实是接受不了楚晚宁和墨燃对自己的欺瞒,无法再毫无芥蒂地与两人相处,但不管怎样,他内心深处还是挂念着他们。 建祭祀宗祠的时候,所有人都跟他说墨燃已经死了,可他固执己见,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确切的消息前,那灵牌上的红布如论如何他也不会取落。 其实他也知道,许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尝试着尽力去理解他们,但依旧无法释然,一想到他们瞒着他的事情,他就心头窒闷,五内纠结,甚至连一口气都上不来。 他也知道,因为这个原因,楚晚宁和墨燃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死生之巅——没有哪对师徒之间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宽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给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报他一声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气,抬手遮住自己颤抖的眼睑。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薛蒙一怔,猛地弹起身来冲过去,一把推开户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映照在他脸上,他左右相看,不见来人。但窗外一株桃树上却悬着一只狭长的锦盒。 薛蒙颤抖地伸手,浑身绷紧,将那锦盒打开。 此时“咻”地有一朵烟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开千万星辰。 晶莹流淌的光华里,薛蒙看到锦盒中躺着一柄新铸成的窄细弯刀,银柄长身,缀着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辉…… 是一把重新淬炼的龙城!! 薛蒙几乎是栗然地将那锦盒揣在怀中,而后竟径直破窗跃出,在后花园中一掠而起,喊道:“师尊!!” 空寂的掌门后院,回应他的是呜呜风声。 他疯了般地唤道:“师尊!!墨燃!!” “出来啊!” 夜风清爽,吹在脸颊上又湿又凉,他在锦簇花丛中没头没脑地疾奔着,衣袍和手臂被树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们出来啊!!” 声音到最后都有了呜咽。 哪里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脚步,慢慢地弯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着:“回来啊……” 耳畔隐约响起了吹叶声,薛蒙一凛,循着曲声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但那两个人已经行的太远,停在了渺远的通天塔檐旁。飞翘雕兽的庄严塔角后面,两个昔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倚一立。坐着的袖袂飘飞,膝头搁着神武九歌,倚着的夜衣修身,指尖执着枚竹叶在鸣奏。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这悠然琴哨声回荡于泠泠月色里,飘向浩浩长空中。 一曲恭贺终了,但见得一阵金光闪过,楚晚宁的衔烛纸龙应召而出,两人跃上龙脊背,就此乘风远去…… 后来,薛蒙在锦盒中发现了两封字迹相似的书信。一封是楚晚宁的,一封则属于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写的很长,讲了后来的种种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许多隐衷,并说明了他们之前因为还并不清楚世人对他们的看法,所以不愿贸然出现,拖累死生之巅。至于这把新的龙城弯刀,则是这几个月来他与楚晚宁想方设法取得材料淬炼而成的,或许能用的到。 而楚晚宁的书信则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几行楷书: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无颜与君相见。前路将长漫,望多珍重。龙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绵薄之力,尽凭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对着“尊主”两个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筹散乱,万籁俱寂,他也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从今往后或许再也听不到师尊叫他的名字,只能听到一声声尊主,他就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厌倦过这世上的繁多规矩。 但至少楚晚宁还在,墨燃也还在。他们或许今后会相隔千里远,或许好几年都未必能相见,不过这一片人间月色,他们终究还是能在天涯各一处共赏,这多少也算是宽慰了。 死生之巅山脚,无常镇。 两个披着帽兜斗篷的人自黑夜中走来,行至热闹欢腾的夜市,找了一家结彩张灯的宵夜摊子落座。 其中那个身材十分高大修长的男子开口道:“老板,要一清汤咕咚锅,脆笋、豆腐、千张、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叶、酥肉、水晶鱼片、芙蓉虾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够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个松子鳜鱼,再加两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别再点了。” 这两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给薛蒙送完了礼的楚晚宁和墨微雨。 “那最后再来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说完,笑了一下,“你们会做吗?” 跑堂的小二哥很热切:“原本是不会的,这是江淮一带的菜呀。不过死生之巅的孟婆堂经常做,所以我们山脚的也跟着学了些。啊对了,我们这里有大英雄菜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宁皱起了眉:“……什么菜谱?” “大英雄菜谱啊。二位不知道吗?”小二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前些日子闹大灾,摆平了灾劫的两位仙君都是咱们死生之巅的。嘿,无常镇如今的酒肆人人都会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着那两位仙君的口味来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两块竹斫牌子,热情地递给楚晚宁和墨燃看。 “这个呢,是楚仙君菜谱。”生怕他们看不懂,小二还眉飞色舞地解释,“相传楚仙君爱吃做的有些焦的东西,所以我们这里有焦溜丸子,炸焦锅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对,这个松鼠桂鱼也会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宁:“…………” 对面的墨燃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着。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块“墨仙君菜谱”,嘴里的茶就差点没“噗”地喷出来—— “咳咳咳!!” 小二有些惊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咳咳……”墨燃边呛边点着那块竹牌子问,“你们这是什么?为什么墨仙君菜谱上会有海棠甜心酥这种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 “相传墨仙君喜欢甜食嘛。” 墨燃:“………………” “他还喜欢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晓生,舌灿莲花地解释道,“所以我们老板娘就自创了这个海棠甜心酥。这里头搁的糖呀,比平常甜点的多足了三成,保准甜到舌头都麻!” “……那还能吃吗?” 小二笑道:“怎么不能吃,卖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来一份墨仙君菜谱,再来一份楚仙君菜谱?两位仙君都喜欢的吃食,尝一尝你不吃亏,尝一尝你不上当啊。” 楚晚宁头有些疼:“不。我不喜欢吃焦炭,谢谢。” 墨燃笑道:“我其实也不那么爱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颇为遗憾地挠了挠头,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这店里新出的菜肴,走远了都还能听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爱吃的菜呢……都不好奇想尝尝的嘛……” 楚晚宁:“……” 墨燃:“噗嗤。” “你笑什么。”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好笑?” “也没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开心而已,一开心,一点小事都能笑的起来。” 他说着,转头去看那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风波平歇后,凡尘烟火又燃出生机,女人们在挑拣着脂粉首饰,买些除夕的红纸年货,男人们则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摊子前喝酒闲聊,灯笼的光照那一张张闲适的脸,气氛和暖,连面颊上的油脂都没有那么惹人厌。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着跑过去,也不知在玩什么游戏,一个孩子戴着面具,另一群在前头兔子般地撒腿逃窜着,嘴里不停喊着:“别让他抓到,哈哈哈,别让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着下巴,这个动作他做起来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里甚至还透着一丝毫不违和的可爱。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好。” 说着又仰头望了望灯火璀璨的死生之巅,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楚晚宁道:“……也不算太好。你刚刚听到的,薛蒙在唤我们。” “……”墨燃果然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笑了笑,“可要是我们真的留下来,他又会为难。” 楚晚宁说:“我知道。” 菜端上了几碟,墨燃边吃边咕哝道:“薛蒙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实现在这样最好,如果我们回了死生之巅,麻烦事就会接踵而来。而且他可能会忍我一天两天,过一个月两个月咱们试试?” 嘎嘣咬了一颗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他肯定撵我走。” 楚晚宁忍着笑,背过筷子敲他的头:“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时候他赶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门令哎,吓死人了。” 楚晚宁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轻轻笑出声来:“你别胡闹。他哪里会赶你走。分明是我们自己不想留,就别把事情赖在他身上。” “好吧。”墨燃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梨涡深深,“恩公哥哥说什么都对。” 楚晚宁道:“吃饭。吃完饭我们回家。” 他们如今在南屏山深处归隐。自墨燃所有魂魄回归躯体后,两人就一直住在那里。倒也不是刻意避世,只是觉得人间走过半程,路过此处恰好,便就在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一切都是刚刚好。 夹了一块酥肉,墨燃黑眸弯弯的,笑道:“其实确实是我不对。” “嗯?”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你怕他怪你?” “不啊。”墨燃笑着摸了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师娘。” 楚晚宁:“…………” 墨燃的眼睛很温柔,墨黑墨黑的,光泽流淌时隐约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来也很和善,他叹息道:“硬生生长了一个辈分啊。” “吃饭!” 墨燃就乖乖低头吃饭了,乖得好像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犬类耳朵,柔软而驯顺地耷拉下来。 不过,事实上楚晚宁很清楚,墨燃并不是不愿意回死生之巅。其实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们都想着要团聚,但是时光在消磨着每个人,有的时候那段懵懂轻狂的岁月过去了,就是回不来的,谁都不能勉强。 他们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墨燃怕他难受,所以才会这般一揽全责,逗他发笑。 “说起来,一直没好好问你。”楚晚宁道,“大战那天……你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回来的?” 墨燃扒拉着饭粒,想了一会儿:“……如果我说我实话,你会怪我吗?” 楚晚宁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你说呢。” 墨燃就揉着自己的后颈,低头笑起来:“其实是魔界之门打开之后,我也感觉到了有一种灵力在身体里流窜……但我那时候还是踏仙君的意志,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有想太多。” “嗯。” “是在最后快消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一茬的。” “……” “我那时候在赌,或许我和宋星移一样,就是那种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书上说,魔族只要身躯不破碎,灵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么?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么只要我坚持着回到自己的躯壳里,那就应该能活过来。” 楚晚宁微蹙眉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魔族灵魂可以自己归体是个传说。”顿了顿,又问,“那宋秋桐当年为什么没有能够活过来?” 墨燃无奈道:“就算是魔想要复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强烈才行啊。” “……”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掉下悬崖前给了我一根救命的绳索。绳索上涂满了油,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我必须紧紧攥着绳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松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晚宁,我一直想着要来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着他,“所以我才能回来。” 头顶的灯笼摇曳,楚晚宁看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觉得胸腔里柔软的不行。他至今仍不习惯这种软弱的感觉,忙把脸转了开去。 墨燃笑了:“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门打开之前,这种重生之法对我们也不适用。”墨燃道,“是因为吸收了魔气,得了力量——不然我们也仍旧是肉体凡胎。而且我这具躯体的心脏本来已经毁了,得到了魔息之后,我觉得那种力量比灵核之力强大得多,才认为自己或许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宁道:“所以你让我走的时候,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些慌乱,轻咳着想岔开话题:“哎,这鱼不错。”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盯着他:“如果你最后没有回来。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听到他语气这样沉闷,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着头咬唇沉默一会儿,而后抬起脸,“对啊。” “……” “我舍不得你死。无论我是否活着。” 看楚晚宁眼尾微红,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发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着。 灯影浮华中,他微哑地说:“我知道那样做或许是骗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记恨,被你责怪,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他说着,蓦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颤动。 “我已经看了两世了。” 楚晚宁紧绷的背脊慢慢缓了下来,捏紧的指节也逐渐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红的,有些湿润。 咕咚锅的蒸汽氤氲浮起,炉子里的清汤冒着细小的泡。这一片来之不易的尘世烟火中,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他说:“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真的赌输了。我可以等你……十几年,几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几百年几千年也可以。” “……” “人间很好。晚宁,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锅里一个沸腾的泡泡破了,有些滚烫的水溅出来,恰好溅上楚晚宁的臂腕。这种星星点点的热水花当然烫不伤人,但他还是反射性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而低下了头。 低完头之后又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些,于是又硬着头皮抬起头,瞪着对面那个不知好歹任性妄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怎么了?一会儿瞪我,一会儿瞪桌子的。” 楚晚宁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通天塔的晚钟声响了起来,自巍峨山巅飘落山下,回荡在热闹的无常镇夜市。 “糟了。” 一算时辰,楚晚宁脸色微变。 时辰交替的节点到了…… 他蓦地盯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见那个刚刚还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阵焦躁—— 自从墨燃复活以来,每隔三日一到子时,踏仙君的意识就会重新占据这身体,要到第二日深夜才会消失。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属于踏仙君的那缕识魂与另外二魂七魄分离久了,意识上很难融为一体,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会隔三差五地在子时进行变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后,当墨燃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的光彩已然变幻。 踏仙帝君缓然抬起英俊的面庞,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体,可他神态里就是会少去那么几分正气,添上些危险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开嘴,唇齿森森,笑得张扬又肆意:“唔……三日未见,晚宁可有思念本座?” “………………”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筷,还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锅。最后,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烂烂的街边木椅和明显十分逼仄的油腻饭桌上。 ——那些对墨宗师而言是人间烟火的东西。 对他而言…… “小二!给本座滚过来!” “墨燃你坐下!” 这样一闹,忽地惊动了周围的食客,众人纷纷回头,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师?”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吗?……谁来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来:“啊!真的是墨仙君!!” 过大的动静惹来了路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目光朝他们投过来,甚至有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们,楚晚宁黑着脸,一把拽过还在嚷着“桌子这么破,怎么能吃饭?你有没有搞错!”的踏仙帝君,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涌过来,就一片鸡飞狗跳中召出御剑,仓皇逃离。 升入高空中时,楚晚宁才总算松了口气。 月色清朗,劫后余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还在他身后暴躁乖戾地哼唧着,不满地说:“墨仙君有什么好的?” “……” “一群刁民!为什么他们都只记得墨仙君?” “……” “修补玄武结界的是本座!” “……” “救他们一条狗命的也是本座!” “……” “挡下滔天洪水的还是本座!” 楚晚宁侧眸,看着那咬牙切齿又气的没办法的男人,忽然觉得这家伙也真是小心眼,连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么?!”忽然瞥见楚晚宁含着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眯起眼睛又是恼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着牙根道,“就连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搙过来,楚晚宁猝不及防,怒道:“你别乱动!”果然脚下御剑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随手一指就用魔息稳住了。 踏仙君将他裹进自己的黑金斗篷里,蛮不高兴地哼道:“你怕什么。有本座在,还能摔死你不成?” 说着催动御剑,高天月色中,剑影犹如一道黑色的旋风,往南屏山方向飞去…… 夜深了,犹如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眷侣。 他们回家。 后来,人们偶尔会在江湖上见到墨宗师与楚宗师的身影,但他们来去无踪迹,像是惊鸿照影。 再后来,修真界多了另一个传闻。传说中有个盲眼的医者,自江南漠北游历走过,他永远戴着斗笠,落着面纱,谁都不曾瞧过他真正的相貌。唯独知道这个盲者医术卓绝,他遍走穷山恶水,扶治万人而分文不取。 关于这个医者,最有名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无常镇曾有一群少年,幼时被修士拐卖,烫去皮肉,制成人熊,至今仍难治愈。那医者行医来到此地,听闻了这件事,竟以自己腕上肌肤为药引,割肉以换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镇民诸多感激,问之称呼。 那医者却说,他不过是个罪人而已。 再过了很多很多年,久到当年的大战都成了泛黄的书卷旧闻,久到曾经的稚子都已抽条,曾经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经的英杰许多已鬓生白发。 又一年冬去春来。 死生之巅的掌门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儿为亲传弟子,视如己出。这小家伙自来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面前也浑然不怕。整天缠着薛蒙问东问西。有一天,小家伙好奇地跑过来问过他:“师尊,我听大家说过许多关于师祖与师叔的往事,他们……如今都还与师尊有来往吗?” 那时候,一代圣尊薛子明立在轩窗边,望着窗外开的正灿的桃花,平和道:“偶尔。” 小家伙颇有些热切:“那为何不请他们回来?” “……” “红莲水榭和师叔的弟子房都空着呢,从来都没再住进过别人。”小弟子拉着薛子明的宽袖袖口,“师尊师尊,叫他们回来吧,评书我都听了好几段啦,都说师祖和师叔是举世难得的大英雄……” 薛蒙转过浅褐色的眼珠,春日阳光里,似笑非笑地望向那个小家伙:“你以后也想当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着腮帮,一副志气满满的模样,“师尊座下,怎会有没出息的徒弟?我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业。”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于弱者不欺,于强者不屈,于顺境中不骄,于逆境中不馁……还有,能谨慎而有所保留地评判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并常怀怜悯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说一句无愧本心,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 “怎么了?” 小家伙毕竟年纪小,薛蒙再扭头,发现他已经在打哈欠了。 一见师父盯着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两点困倦的泪光,却还努力绷直背脊,仿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要强的样子还真像年轻时的凤凰之雏。 薛蒙忍着笑,故作严肃地问:“记住了?” 忙道:“记住了。” 薛蒙又问:“听懂了?” “听……”语气一萎,“没听懂……” 又过一会儿,委屈巴巴地:“师尊,您说的太绕了……” 薛蒙倒没有责备,想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算了。确实是太多了。” “嘿嘿。” “要做英雄的话,先谨记一条吧。” 小弟子忙不迭地直着腰杆,专注地听着。他大概以为薛蒙要跟他讲什么特别厉害的招式或者要义,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睁得滚圆。 阳光流淌在薛蒙脸庞,花影流动间,薛蒙笑了。 —— “莫对他人妄行揣测,是人能给予自己的最高尊严。” 他说完,俯身将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抱起来,带他走出屋里,走到花园的尽头。从这里看过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耸矗,红莲水榭隐于云雾之中。透过满地浮云,可遥遥瞧见山下的繁华城镇,玉带江流。 风一吹,小弟子的困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毕竟还那么年幼稚气,一花一鸟都能博得他的青睐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栏边,与他一同望了会儿蜀中景致,问:“看到了什么?” 小家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还有雾……” 薛蒙微笑着聆听,他的性子如今已越来越沉和,轻易动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与弟子站在雕栏边,看着同样的红尘,小孩子瞧见的是房子,他瞧见的是山下无常镇的兴衰,从曾经破陋不堪的小镇,到如今车水马龙,俨然胜过了昔日上修界属地的热闹模样。 小孩子瞧见的是水,他瞧见的是滚滚忘川东流去,有时候还觉得有个和尚立在河边,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眉目庄肃地和他说:“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见的是雾,他瞧见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离合的亡魂,终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巅飘绕。 父亲和母亲也在其中,后来他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舞剑坪,在后花园,在孟婆堂,在奈何桥,哪怕闭上眼睛他都看得见。其实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还有一种灵魂,那种灵魂只生在挚爱至亲之人的心里——当你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薛蒙抱着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遥遥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许多亲人朋友都曾停棺于此。 说起来,去年戒律长老年纪大了,于早春的一场大雪里辞世。璇玑长老也在前两年就走了,人们都说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阎罗早些点名,他可尸解成仙。这些长辈的离世薛蒙一个接一个地看在眼里,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后来的平和——或者说无奈。 能从容打点璇玑长老丧葬的时候,薛蒙也会怀念从前的自己,不过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他并不会再沉溺于过去无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总要往前看的。 “师尊?”眼前一只粉嫩的小手在摇动,把薛蒙的意识唤回来,“师尊在想什么?” 薛蒙笑了笑,说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家伙就有些兴奋,又试图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师祖和师叔……” “其实他们每年除夕都会回来。”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见他们。” 小家伙撇撇嘴,有些不满足:“可是为什么只有除夕?为什么他们不留下呢?听说师叔特别厉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脑袋:“你的头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头,但并不怕。 薛蒙似乎很严肃:“真的。你师叔有点……怎么说……分裂。” “咦?分裂?” 薛蒙点了点头:“今年除夕带你见他。不过,你只能待到子时之前,子时一过,你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小孩子听得有紧张又刺激,好奇地睁圆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听得更迷茫了,这个刚入门的亲传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问,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干脆把他都放下来,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头疼得要死的样子。 自打入门起就没见过师尊这般苦恼,小家伙不禁对那个传说中有些“分裂”的师叔更有兴趣了,追着薛蒙直问: “师尊师尊,师叔他——” “别问了。” “那师祖他……” “不许问。” “那师祖和师叔……” “回去抄书!” “呜,师尊你好凶………” 晴空万里的蜀中,纯澈阳光透过枝梢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风吹着,吹过薛蒙的衣摆,吹过小徒弟稚嫩的脸颊,吹过恢宏壮丽的死生之巅,吹过英雄冢坟前幽碧的青草。 风吹过,一朝一夕行遍万里河山,它拂过悬壶济世的盲者,拂过雪原上赏梅的兄弟,拂过蛟山龙魂池边饮酒的女郎,拂过南屏幽谷归隐的眷侣。所过之处,江山依旧,海晏河清。 相逢相离,相知相遇,无数人的命运相互交织,虽不能停于某一场把酒相欢的夜宴,好梦永远不醒,但一个人身上,总会有亲人、挚友、爱人留下的碎影,无论生死与否,无论那些人有没有离去,而这些碎片会一直如影随形,与尔同归。 清风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树开得正是灿烂,和昨日并无不同。长夜过去了,天涯各处,各有归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宁。 薛蒙仰头望了一样巍峨浮屠,宝塔庄严。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拉着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时,那对师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响的曲声,那曲声穿过岁月的漫漫长河,在如今的薛掌门身后如雪吹散——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全文完—— 第312章 番外《归园田居》   ——该故事线发生于结局战的两年后——   小屋里弥漫米粥的清香。   一个耳朵尖尖, 头上顶着南瓜叶子的小孩凑在炉膛前,往火堆里添新柴。他旁边还坐了个红色头发的女孩, 一边吃蜜糖一边观望着火候。   “我觉得火可以再大一点。”   “我觉得不可以,再大就糊掉了。”   “我觉得糊不了。”   “呸, 你知道些什么, 你只会吃糖。”   楚晚宁带着猎来的野兔推扉而入, 身后跟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草团精,小花妖, 甚至还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小青苔妖精。   坐在火炉旁的那对树精兄妹立刻起身, 手忙脚乱地朝他行了一礼:“神木仙君。”   神木仙君是这些木灵对楚晚宁的称呼。   其实很多事情回头去看,都是早有端倪的。他前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天生自带一把九歌神武,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对草木有这样强大的掌控力, 甚至之前他还不明白金鼓塔内跑出的酒色葫芦为何会对他毕恭毕敬。   如今都懂了。   他是炎帝神木,而炎帝神木是世间所有植被的源泉。   生死门一战后,楚晚宁与墨燃归隐南屏幽谷, 那些凶狠暴虐的法术暂且是用不到了,但日子过的有些平淡无奇, 楚晚宁便琢磨出了木灵召唤术,把山谷里的小妖怪们全都聚在麾下。   “看起来很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墨燃笑着评价道,“就差个虎皮毯子铺地上了。”   但占山为王的楚仙君这些天很焦躁,因为前些日子薛蒙给他们传了音,别扭地表示了今年的中秋想来南屏山, 与他们聚一聚。   时隔两年, 师徒三人的关系总算被时光冲刷地不再那么尴尬, 楚晚宁自然很愿意重新见到昔日爱徒。所以在中秋前一个月,他就开始认真琢磨该准备些什么菜肴来招待薛子明。   “师尊在写什么?”   夜晚灯烛摇曳,墨燃凑过去,从背后抱着楚晚宁,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墨黑的眼睛看向桌上摊着的笔墨纸砚。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问,主要目的哄恩公哥哥早些上床。对于楚晚宁在写的东西他其实没太大兴趣。   这家伙还能在做什么?无非又是在琢磨些诸如夜游神之类的机甲,然后将图纸寄给桃苞山庄的马庄主,让人家依样造出来然后廉价售卖,末了还要诚恳地写上“盈余不必予我,皆归死生之巅”。   结果就是造价远高于卖价,马庄主回回亏本,拿着账单追着薛子明要钱。   “嗯?今天没有在画图纸?”   楚晚宁心不在焉地答道:“哪里会天天有灵感。”   墨燃蹭了蹭他的脸颊,在他耳垂亲了一下:“师尊……”   “怎么了?”   “……”   墨燃不由地直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不禁开始怀疑这归隐的日子是不是让楚晚宁腻味了,不然怎么这般亲昵的厮磨只换来一句刚硬如铁的“怎么了”,还没有任何音调起伏。   真活见了鬼。   直到这时候墨燃才终于开始仔细看楚晚宁摊在桌上写的东西,不看倒还好,这一看,却把他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在写什么?!”   刚刚是疑问,这次却是饱含惊恐的感叹了。   楚晚宁为他的语气感到不悦,终于搁了湖笔,缓然抬起一双极具侵略性的凤目,微微眯缝着,即使两帘长睫毛柔软如絮,也遮不住他眼神的锋利。   不过,再凶巴巴的眼神,也敌不过楚晚宁此刻说的话可怕。   “中秋菜谱啊。”   墨燃:“……”   没错,为了大战之后第一次团圆宴,北斗仙尊打算亲力亲为,为自己感到颇为对不住的徒弟洗手作羹汤。   墨燃瞪着烛台灯影里楚晚宁那张严肃而固执的脸,不由地心中战栗。   他不是认真的吧……???   但很可惜,楚仙君是个正经人,从来不开没必要的玩笑。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对着那张菜单子皱眉仔细研究,时不时删去几样菜——每当这时墨燃就会悄悄松一口气。或者再添入几样菜——每当这时候墨燃就会觉得自己的胃部在隐隐痉挛。   最后当楚晚宁轻咳两声把终于拟定的单子交给他看的时候,墨燃强作镇定地扫了眼上面的十冷十热二十道菜,然后将竹简合上。   “……怎么了?是不是品种少了些?”   “不。”墨燃觉得除非自己想看到死生之巅的新掌门在中秋夜暴毙身亡,否则就必须得做些什么来阻止自己的恩公哥哥。   他想了想,抬眸对楚晚宁笑道:“我只是觉得团圆宴若是只由师尊一人准备,未免不够心诚。”   楚晚宁微微皱眉:“是吗?”   “都说了要团圆了。”墨燃循循善诱,“那自然是一起准备才热闹。”   见对方不吭声,似有犹豫,墨燃灵光一闪,忽然想道晚宁平素要强,便继续道:“师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各自准备五道冷菜五道热菜,不过别告诉对方是什么。等到薛蒙来了,就把这二十道菜混在一起端上桌,最后再问他哪些烧的好,哪些他不喜欢,怎么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说话,但是眼底却微微一亮。   他的这些小心思小神情统统都落在了观察入微的墨燃眼睛里,墨燃忍着笑,又交扣着他的手,温声问道:“好不好?”   楚晚宁抬眼看他:“这算是烹饪竞赛?”   墨燃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说算就算。”   几许沉默后,楚晚宁忽然站起来,把墨燃另一只手压着的竹简抽走。墨燃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不会让你知道我做什么的。”楚晚宁神情竟是颇为严肃,“这上面写的都不算。我重拟。”   墨燃:“……”   楚晚宁眯起眼睛:“其实我做菜,并不比你差太多。”   “是是是。”墨燃忍笑都快忍不住了,“师尊说什么都对,那我就等着中秋宴上大饱口福了。”他说着,牵过楚晚宁的手,摩挲着那因为常年做机甲削木头而生了细茧的指腹,然后低头吻了吻。   烛火中,他看着楚晚宁因为并没有受到嘲笑而意外地微微张大的眼睛,注视着楚晚宁在亲吻中慢慢放松下来的绷紧的身子。   他温柔地弯起眼眸。   “恩公哥哥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如此轻而易举便解决了危机,自己真是日趋聪慧机智。墨燃在心理默默地给自己喝了个彩,然后在楚晚宁的注视下笑眯眯地起身,去收拾还摊在矮几上未洗的碗筷。   是夜,当墨燃收拾洗浴完回房的时候,楚晚宁正坐在窗边,看着他钻研了无数遍的菜谱。   听见推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把书卷掩上,看样子确实是正儿八经地把墨燃当做了竞争对手。但墨燃只觉得这家伙真是好笑,他书架上的闲书总共也就那么几本,与食物有关的就只得两部,一部是《巴蜀食记》,一部是《临安饮食注》,有什么好藏的。   不过楚晚宁显然觉得很有必要掩藏好自己的手段,于是他熄去了窗边的那一盏灯台,抬头看着青年:“你洗好了?”   墨燃笑着点了点头。   楚晚宁简略地颔首以示赞同,顺便以不经意的姿态把书籍放回木架上,然后道:“那好,那我去洗了。”   墨燃的笑容更明显了:“师尊。”   “嗯?”楚晚宁回头。   墨燃一时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道:“你在我之前已经洗过了……你忘了吗?”   “……”   人想要掩饰些什么的时候总会有些心不在焉,哪怕威名赫赫的北斗仙尊也不例外。   这一片尴尬中,墨燃有些好笑又有些纵容地瞧着他,然后靠过去。窗边的位置很狭小,摆着一张椅子和一排楠竹书柜,没有多余空间。墨燃一只手撑在了窗棱上,楚晚宁便没有退路了。   楚晚宁也没打算退,他那口是心非的毛病比几年前要好很多,不过他还是不习惯在这种地方亲热——尤其前几天踏仙君的人格出现的时候,他还和那个不可理喻的偏执狂在这里交缠过。   他如今想起那些画面脸颊就阵阵烧烫,因此愈发坚持。   楚晚宁说:“不行。到床上去。”   墨燃给予他的回应是凑过来,衔住了他微凉的嘴唇。   不得不说踏仙君和墨宗师心里头喜欢的东西其实很相似,只是踏仙君表达得专制,而墨宗师会比较委婉。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在还没有来得及反抗的时候,就被墨燃连哄带骗地摁在了灯挂椅上,并且和踏仙君一模一样的,墨宗师动了动手指,用魔息催动了神武见鬼,将楚晚宁的双手与腿脚绑缚在了椅子上。   “你就不能选个正常些的地方?”楚晚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墨燃长睫毛簌簌,有些无辜地模样,他低俯了身子,抬手摸了摸楚晚宁的脸,嗓音居然还很温柔:“我怕你会厌倦。”   “……”   明明在做那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可听上去他好像还成了一个生怕被遗弃的姑娘。   墨燃的眼神很认真:“师尊,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两年呢,以后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若是每晚都老老实实在床上,你或许会嫌我无趣的。”   “你很有趣。”楚晚宁瞪着他,“现在,把我松开。”   墨燃也半跪在他跟前,凝视着他。   “松开。”楚晚宁坚持道。   大抵是他的眼神太坚硬,把青年那颗本来就受过千刀万剐的脆弱心脏给伤着了,墨燃倏忽一下垂落了长睫毛,没有说话。他看起来有些伤心,但还是听话地嘟哝了一句:“见鬼,回来。”   柳藤乖顺地收回去了。   墨燃依然低着头,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   青年半跪在眼前的时候,就比楚晚宁矮了许多,没有那么高大挺拔的身形杵在面前时,楚晚宁其实很容易意识到这是个比自己小了十岁、却处处都选择包容自己的晚辈。   他揉着自己被柳藤捆得生疼的手腕,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   楚晚宁轻咳一声,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墨燃低着头,默默道:“虽然我不太记得自己变成踏仙君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多少总有些零碎的印象。”   楚晚宁揉着腕上红痕的手停了下来。   从上往下俯瞰,墨燃的睫毛会比其他角度显得更加浓密纤长,类似于某种忠心耿耿的动物,楚晚宁甚至觉得某一刻这个青年的长发里会忽地冒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然后沮丧地耷拉下来。   伴随着某条并不存在的毛绒尾巴一起。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样的。”墨燃道,“但我似乎弄错了。”   “……”你确实弄错了。   楚晚宁在心里默默地想。   但他还是伸手,摸了摸青年的头。   这种宽慰般的爱抚让墨燃终于抬起脸来,那张英俊到动人心魄的脸庞浸润着昏黄的烛光。灯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眼眸里,荧荧碎影像是有两道星河在闪动。这双眼睛很好看,只不过因为委屈,眼尾有稍许的薄红。   “对不起,师尊。我原本是想让你高兴的。”   “……”   “我又没做对。让你生气了。”   楚晚宁忽然就有些于心不忍。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力气微微加重,但青年受了搓,变得有些不解风情,竟梗着脖子在原处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楚晚宁又掰了他几下,还是没动静,不由地无奈道:“过来。”   青年微微一怔,然后才半跪着,乖顺地靠过去。楚晚宁揽住他的后脑,将他揽过来,靠在自己腰间,他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然后叹息道:“傻瓜。”   灯花还在默默地流曳着,静谧的屋内,楚晚宁将自己束发的帛带被拆下来,长发散落,他并不在意,而是抬手用藕白色的发带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眼不见大概就不会那么羞耻了。   墨燃有时候是真蠢,他愣了一下,问,“师尊这是做什么?”   “……”   饶是烛火昏黄,还是能清晰地看到楚晚宁初春冰雪般细剔的皮肤下有血色涨起,他咬了下唇,墨燃这个人啊,总有办法在瞬间让他心软,又瞬间心硬。   楚晚宁头顶几乎冒着青烟,若非丝帛遮目,多少减了些耻辱感,不然他怕是能将墨燃一推而后夺门而出。   他沉默片刻,咬牙道:“你要做就做,不做就滚。”   墨宗师是个老实人。   他用了须臾时光惊讶,又用了须臾时光惊喜。   剩下的大好时光,他就都很虔诚地用到了缠绵悱侧上去。   衣衫很快就披褪去,肌肤暴露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楚晚宁遮着眼眸,因瞧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而下意识地微抬着下巴。   这其实很要命,藕白色的丝帛下是一管笔挺的鼻梁,柔和的线条往下延伸,将人的视线引向他的嘴唇。   平日里,因为楚晚宁的眼睛太过明亮,也太过冷冽,所有看着他的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两池皓月冰雪里。   但此时他的眼睛被遮住了,失去了那种威严气场。于是墨燃顺理成章地发现他的下半张脸其实长得很柔和,有着线条细腻的面庞,还有瞧上去非常柔软的、淡粉色的嘴唇。   因为失去了视觉,此刻这嘴唇正无意识地微微张着,这姿势太像是在索吻。虽然墨燃确信自己的师尊绝对没有这个意识,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吻了上去。   唇齿间濡湿地交缠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他带警薄茧的手抚摸着楚晚宁的腰身与胸膛,一吻结束后,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促。   墨燃与他额头相抵会,嗓子音微哑:“可以吗?”   被蒙住了眼的男人低沉地喘息着,嘴唇的颜色显得愈发诱人,像初绽的海棠,极嫩的薄红色。   楚晓宁问:“什么?”   就在这里,可以吗?”   “……”   有时候楚晓宁会觉得,虽然墨宗师是个正人君子,处处行事为他考虑,从不勉强他做些不喜欢的事情,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征求意见”简直比踏仙君做的那些荒唐事加在一起还要令他倍感羞耻。   楚晚宁有些愠怒地:“你把我衣服都脱了再问我可不可以?”   “唔……”在楚晚宁看不到的地方,墨燃的脸有些红了。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问了旬多余的话,因此有些不好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凑过去在自己师尊的侧脸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回应他的一声冷哼。   墨燃没有再让他尴尬,他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微动,那个吻细细碎碎一路往下,从脸颊到脖颈,又到锁骨,到胸膛……   他能感受到楚晓宁的肌肉绷得很紧,手臂还不自觉地紧捏着椅子边——他知道楚晓宁不喜欢被人过度地玩弄胸口,那道疤痕虽然不会疼,可总归是他脆弱受伤过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在乳尖轻轻吻了一下,便俯下身,埋身在楚晓宁两腿之间。   他仰头看了一眼楚晓宁紧张而僵硬的模样,凑过去,炽热的呼吸拂在已经抬头的茎身处。   楚晓宁喉结攒动,哪怕被遮着眼,依旧耻辱般地侧过脸。   “啊……”   忽地性器被青年含住,温热湿润的口腔包裹着他,在这一片黑暗中那被人口交的刺激显得格外强烈,似乎所有的感官都涌到了下体,脊柱仿佛窜上火花细电,一路麻到脚趾尖。   楚晓宁微微后仰,咬住自己猝不及防喘出的气声。   但即使再压抑,他性器的勃起还是诚实地反映给了俯在他眸间的青年。墨燃于是愈发深入地含吮他,舌尖在他铃口与茎身灵活地打着圈,当他抽离的时候,口腔湿润的唾液已沾湿了怒昂的柱体。   “恩公哥哥……”   楚晚宁的脸顿时间红了个彻底,他低沉地恼怒道:“别那么叫我。”   墨燃温柔地笑了笑,他的嘴唇一直离楚晓宁的性器极近,说话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气流的拂动。   “好。”墨燃道,“我听师尊的。”   “……”   不如道是师尊这个称呼更羞耻,还是恩公哥哥更让他别扭。   但楚晚宁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思考,墨燃湿润的亲吻与舔吮又侵袭而来,他瞧不见眼前的一切,只能在帛带下微张着嘴喘着气,不过他几乎可以想象墨燃的姿势,可以想象到那舌尖是怎样舔过自己。   终于在一个深喉眉,他情不禁地伸手,指尖深入墨燃的墨发间,他微微战粟着:“行了,可以了。”   墨燃这一次却没有打算听他的。   楚晓宁是个很要强的人,哪怕在床上也是这样,所以他说“可以了”,其实离可以了还差得远。   他们归隐后头几次缠绵时墨燃就信了他的邪,结果楚晚宁披撕裂地厉害,事后墨燃盯着血迹斑驳的床单发了很久的呆。   从那之后,他就学会了把楚晚宁的“可以了”,当做一句耳旁风。   墨燃没有理他,而是伸手扣住了楚晓宁另一只试图过来阻止他的手,与他交握着,然后一路住下,在欲望处舔舐过,再往下。   他顿了顿,黑眼睛因情欲而湿润着:“师尊,你得再往前坐一些,你这样……我很难照顾到……”   他说的很委婉,但楚晚宁还是觉得自己头顶在冒烟。   墨燃见他没有动静,不过也没有反抗,便松开手他的手,将他抱到椅子的边缘来,而后跪下,将楚晚宁的腿分的更开。   “……啊!”   这一下舔过去,舔的却是后穴,这种刺激其实比前方还要大,楚晓宁不由地低喊出声,脖颈向后仰,店脑搁在了椅子边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到墨燃在舔舐着自己,润泽着,侵入着。   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让他坦然接受的事情,但是胸口却汩汩有暖流涌溢出来,那种全部被接受,每一寸都被人深爱与怜惜的暖意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浸润于世上最暖的泉流中。   被墨燃抱着起来的时候,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腿都因为过度的刺激而感到酸麻。他们交换了位置,墨燃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性器此时已经完全勃起,怒张的茎体尺寸骇人。   墨燃一手握着楚晚宁的腰,一手依旧在为怀里的男人做着扩张。在楚晚宁皱着眉头说了今晚第九次“可以了”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亲了亲楚晓宁的鬓角。   “好……”   哪怕润滑做的再充沛,被这样粗硬硕大的性器顶入的时候也还是疼的。   楚晓宁蹙着眉,背脊有些细微的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墨燃的欲望在自己体内一寸一寸深埋。   “……啊……”   当他们完全契合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地闷哼出声。   “师尊,疼吗?”   “……换你试试?”   墨燃没再说话,他轻轻地开始律动。无论激动深处会怎样失控,这个青年在欢爱之初是和踏仙君完全不一样的,他抽插得很隐忍,但英俊的脸庞因为这种欲望的克制,而显得愈发性感。   他的性器小幅地在楚晚宁柔软炙热的体内打着转,被肠壁吮吸包裹着,这种感觉令他疯狂,他不得下尽最大的力气去克制着,不让自己立刻将怀里的人摁着自下而上狂野地顶弄交欢。   他的胸膛起伏着,黑眼睛像是擦试过的宝石溢散著晶莹的光泽,情欲与热意烧灼着他,汗水顺着赤裸的肌肤流下来,室内满是淫靡的气息。   他喘息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种小幅度的撮弄几乎是隔靴搔痒,虽然他每一次进入的都极深,抵在他熟悉的楚晚宁的敏感点上,龟头在不断地亲呢地顶弄着。   “啊……啊……”   耳边是楚晓宁极力压抑着,却又低沉溢出的哼吟,很轻微的声音,但是沙哑而性感。   墨燃几乎是着迷地去寻觅他的嘴唇,湿润的唇瓣几乎是在碰到就如饥似渴地侵入进去吮吸着,一边下面地顶弄的频率也越来越急促。   楚晚宁坐在他腿上,被他这密密实实的抽插弄得几乎有些崩溃——墨燃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就像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墨燃太了解他了,他被不断顶着最酥麻的那个位置,湍急却不猛力,像是有个地方很痒,手指不断地在那周围掠过,羽毛般划着圈儿,但是就是不落下,就是让那种酥痒不断攀升而不得痛快。   他煎熬极了,在这样折磨人的撮弄中,他喉间发出含混的低嗨与呻吟,几乎像是一种乞求。   他能感受到自己后面越来越热,交合处逐渐变得极其湿润,这让他愈发面红耳赤,他湿润地包裹着他,后面吮含着他……   楚晓宁不愿也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好在墨燃并没有想踏仙君那样,总爱听他在床上失控哭喊的癖好,或者说他有,但不至子那么偏执。   墨燃显然也感觉到了楚晚宁逐渐的适应,他抽插的力道慢慢地变得刚猛,硬烫的阴茎自下而上地捅弄着,手缠绵而缱绻揉着楚晚宁的臀,他在椅子上凝望着自己的恋人,眼神显得神情而湿润。   “师尊,舒服吗?”   “……”   这种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墨燃能从他的战粟,他细碎的呻吟与喘息中感觉到楚晓宁的状态。   他于是愈发急促而发力地往上捅插着,两人的欢爱渐渐变得有些失控和狂热,从最初的温柔缠绵,慢慢演变成汗湿而激烈的性交。   椅子在身下发出不堪折腾的吱嘎吱嘎声,还有交合处撞击时湿润的啪啪粘腻水声,在这样越来越猛烈的操弄中,楚晚宁终于有些忍受不住,腰肢发软,身躯贴合着墨燃肌肉匀实的胸膛,微微摇着头,发丝遮垂于帛带前,喘息着:“慢、慢点……”   但这个时候,青年也己沉溺于其中,并不再那样听话了。   这样激烈的顶弄持续了很久,到后来楚晓宁竟这样直接被他狂热而痴迷的插入操到痉挛着释放,精液都弄在了墨燃紧实的小腹。   那时候墨燃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目己腿上的男人,帛带已经在这激烈的交欢中歪斜了,露出一只微阖着的湿润凤眸。   墨燃像是受了刺激,他忽然将还浸淫在射精余韵中的爱人抱着站起来。因为姿势的转变,他的性器一下子捅到深处,激得本身就已有些涣散的楚晚宁忍不住呻吟了出来:“啊……”   “师尊,晚宁……宝贝……”他抱着他,亲吻着他,两人一起往榻上倒去,这过程中墨燃的性器从楚晓宁已经湿润淫靡至极的后穴里滑了出来。   楚晓宁的目光几乎是空洞的,男人在释放时对刺激的感知会更大,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面竟在不知羞耻地收缩渴望着,因为性器的忽然滑出面感到不适应,他低沉地喘息着,抬起颤抖的手,扯去已经半松的帛带。   那双微挑而带着薄红的眼睛,就这样湿漉漉地看到墨燃的心底去。   墨燃暗骂一声,他抬起床榻上的男人的腿,硬热滚烫的性器抵着楚晚宁的后穴,往前只顶了一下,进了个前端,就听到身下人又是痛苦又是舒爽的闷哼。   他于是再也忍受不住,低声道了句“对不起”,就扶着楚晓宁的腰,整根性器凶狠而狂热地插了进去。   接下来的交合几乎是野性的。   在痴爱深处,踏仙君和墨宗师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不太会有理智,只沉溺于热切面急促的抽搐,迫切想要听到更多身下之人模糊破碎的呻吟与喘息,床榻上两具结实而匀称的躯体在炽热纠缠着,墨燃将楚晓宁的腿分地很开,臀部不住耸动,性器快速l地深入地在其中顶送著。   “啊……啊……”   一切都乱了,那密实的插入,疾风骤雨般的顶弄,让楚晓宁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河流里的魂灵,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把控不了。   只有眼前那个青年痴迷而沉浸于爱意中的脸庞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墨燃射精的之前会有格外凶狠而几近疯狂的抽送,最后那几下又狠又热,几乎要把囊袋都挤进去一般的痴迷,紧接着大股有力的精流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射在了楚晓宁体内。   他被刺激地连脚趾尖都在微微颤抖,眼神几乎失焦。   “还好吗?”   过了很久,墨燃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神来,细细亲吻着楚晓宁汗湿的眉眼,嘴唇,鼻尖。   “有弄疼你吗?”   “……”   “你喜欢这样吗?”   楚晓宁侧了侧脸,有些疲惫,但又觉得心脏极热,他看着青年那张诚挚而柔和的脸庞,那个他曾经失去过的男人,那个曾经为了他堕入地狱的男人,那个曾经在他身边冷透的男人。   如今这样鲜活生动地与他缠绵于枕榻之间。   在他眼前。   在他身边。   在他体内。   他蓦地合上眼眸,竟不知为何喉中生出酸楚,可心里的甜却破土而出,酸涩和甜蜜在此交汇着,令他喉间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   楚晓宁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别指望他在床上老老实实回答什么问题,所以墨燃这一次显然也得不到他那些蠢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舍得到别的。   更好的。   楚晓宁微抬起脸,额头还有一缕汗湿的黑发散乱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青年的脸庞,然后他凑过去,亲了亲青年的形状美好的嘴唇。   他把手贴在墨燃胸口,那个依然还有伤疤的地方。   他们俩心脏处都有道疤。   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疤痕仍在,却不会再疼了。   “……我爱你。”   楚晓宁低声说了句,然后似乎是为了不让墨燃看到自己的窘迫与脸红,他把人拉下来,两人再一次吻到一起。   这一夜和之前一样,他们不止做了一次,得到了魔族之力浸染的墨燃体力似乎也比从前更好,虽然他从前就有些好的不像话。   他们在南屏幽谷中热烈地纠缠欢爱,床铺在吱嘎作响,楚晓宁被他翻过身,跪伏在床上,而墨燃自后头捂住他的嘴,像是在交合中的野兽般从后面用力顶弄着他,两人激烈的律动中,前番留在楚晚宁体内的精液被插出白沫,更有一些粘腻地滑于腿间。   “晚宁……”狂热的性交中,几近失神的楚晚宁伏在榻上,眼前落著几缕黑发,他模糊听到身后墨燃在唤他,饱含着爱意,欲望、痴恋、依赖。   他想回应,但嗓音都在这一夜数次的交欢中喊的有些沙哑了,他发不出太多声音。   楚晚宁就这样侧着脸,被摁在席上侵入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墨燃的手伸过来,覆住了自己的手背。   耳边是低沉火真的呼吸,还有世上最性感动听的声音。   他蹙起眉头,清晰地感知到了墨燃粗喘着再一次把精液射在了自己体内,电火般的刺激。   他听到量燃贴在他耳鬓边,郑重其事的,就像这两年来这个青年时常会说的,也仿佛就要这样说足一辈子的那样。   不,不是仿佛。   是肯定。   墨燃说:“晚宁,我爱你。”   我爱你。   从黎明破晓,到日暮黄昏。   每一天。   一辈子。   一生。   至于中秋团圆宴……   楚晚宁虽然厨艺不佳,但味觉可没坏。   在研习良久而不得烹饪要领、且眼看着墨燃准备食材调配酱料腌制鱼肉一副顺利无碍的模样之后,于中秋前三天,楚晚宁总算放弃了自己动手的念头。   所以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数十个草木修炼而成的妖怪绕在楚晚宁身边,有的负责劈柴,有的负责烧火,有的在切菜,还有的在锅边掌勺。   楚晚宁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羹汤,色泽和香味都颇为诱人,不由对那两个煮粥的小妖道:“多谢你们。”   “不用谢呀,是我们自愿的。”树精姑娘笑道,“神木仙君唤我们来帮忙,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楚晚宁往屋外望了一眼,瞧见远处,墨燃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尽头,正认真地劈着一堆柴,他可没人帮忙,汗珠顺着小麦色的脸庞淌落,衣服遮挡不住紧实的胸肌和劲瘦的腰。   很不错,是个美人。   可惜楚晚宁不怜香惜玉。   虽然自己偷偷叫妖怪们来帮忙烧菜的行为确实有失公正,但谁让每天晚上都是墨燃无休无止地折腾人,他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晚宁这样想着,两手一合,把厨房门关紧,顺便施了个结界以防墨燃进来。做完这一切,他才返身,回到那些草木精魅中,然后从炤台上拿起写好的食谱——   “下一道,我们要做松鼠鳜鱼。”   北斗仙尊的声音从伙房里隐约传出来,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小妖们吱吱咕咕的奇怪咕哝。   “谁会抓鱼?”   炊烟袅袅散开,日落黄昏人家,茶米油盐香味。   在这样的宁静与温情中,南屏山那一年深冬的凄寒雨雪终究会慢慢地在记忆里淡去,或许总有一天,曾经经历过的痛苦都会成为一抹淡淡影子,就像衣服上的墨渍,一回两回或许涤不干净,但是随着岁月流逝,那团黑影最后总会变成一道温柔浅淡的痕迹。   以后他们的每一年,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最好人间。   ——番外《归园田居》完—— 第313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一   ——该番外设定为现代EG——   我原以为自己玩的是个多角色可攻略的恋爱养成游戏,没想到这游戏永远只能打出一个结局。   ——选自《一次失败的任务报告》by 薛蒙   薛蒙在吃盘子里的倒数第二块椰奶红豆糕。   他必须很小心,他用塑料勺沿着红豆糕的边沿切了一道,估算精确、下手稳准。他想尽可能多的保留这块糕的完整性,但很可惜,它的半边已经被装在同一个碟子里的芒果慕斯玷污过了。   他痛恨芒果就像痛恨他在修真界保护局的这份工作一样。   可惜他不得不做,这是二十一世纪,道爷家的傻儿子也必须出来工作养活自己。   “任务汇报,薛先生。”耳麦中传来干巴巴的机械女声。   薛蒙翻了个白眼,自从时空保护局调来了一个姓姜的新局长,任务汇报就成了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情。   “咳,我今天八点二十到达办公室,没有迟到,早上打包了一份李师傅生煎,味道不错啊建议诸位同事有空都去尝尝,关键是卖生煎的老爷爷长得慈祥还会夸人,六十岁的阿姨他都能面不该色地管人家叫小妹。吃完生煎之后我就开始盖章——”   这是薛蒙痛恨他这份工作的原因。   对,盖章。   这事儿说来话长,刨根到底得怪到他老子头上。薛蒙的爸爸薛正雍在国际修真总局当理事长,作为理事长唯一的宝贝儿子,薛蒙自小活得众星捧月无人胆敢得罪,吃的用的都是修真局特供的,就连尿不湿那都是深海鲛族织的,保证丝滑透气不生痱子,那啥邦宝适花王纸尿裤人家爹妈根本看不上。   这样的一个修真界小公子,日子自然是风调雨顺,毕业后直接进入修真界保护局工作,工作第一天就受到了局长的亲自接待。   当时的局长叫南宫柳,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爬两层楼都能淌虚汗的那种。   南宫柳亲切地握着小薛同志的手,抖着五花肉腮帮子寒暄:“哎呀,薛蒙吧?长得和你爸真像,一看就是亲儿子,俊俏!”   薛蒙道:“谢谢叔夸奖。”   南宫柳乐呵呵的:“我和你爸是老相识,闲话咱们就不说了,来,叔先来给你讲解讲解你需要做的工作。”   应届毕业生薛蒙同学彼时还充满了雄心抱负,立志要为建设和谐新修真界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于是爽快道:“您尽管说,我一定认真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瞧瞧,一点修二代的谱都没有,多好的孩子!   南宫局长深深看了他一眼,收敛起笑容,肃穆道:“小薛啊,组织上考虑到你出身于修真世家,各项条件都出类拔萃。所以,尽管你是薛理事长的掌上明珠,我们依然决定要把最艰难、最困苦的工作交给你。”   薛蒙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我打小就喜欢各种冒险的事情。以前大家总碍着我爸的面子,这个也不让我做,那个也不让我碰。”他眼睛闪着光,“总算熬出头了。”   南宫局长拍了拍他的肩,竖起大拇指:“有抱负。”   薛蒙问:“那我要做什么呢?”   “咳咳。”南宫柳清了清喉咙,“总的来说,这是一项本局无人可胜任的高难度工作。它需要负责人有着超凡的耐心、精准的判断力、果断的决策力。因为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主宰着千百条性命——有大量的生命会因为你而得救,但是,也会有不少的生灵,因为你而流血。”   他神情严肃,双目灼灼,仿佛有一轮圣光在他身后冉冉升起。   “这是冲在第一线的苦差事。当初你要来时空局工作,你爸爸千叮咛万嘱托,让我给你找个舒服安全的职位,但我看了你的简历后,觉得你是个充满了抱负的好孩子,我不能对不起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所以经过深思熟虑,才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你。”   局长说着,伸出一只手,在薛蒙的胸口戳了戳。   “你要对得起那千万条生命。”   薛蒙顿时热泪盈眶肃然起敬:“局长,感谢您不顾我爸爸的阻碍,给我这样一份重任!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南宫柳局长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鼓励道:“好好干!”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当天小薛同学回到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瞒着自己爸妈,悄悄在桃苞网夜猫修真商城订购了一批货,分别有:   暴力dps脆皮炸鸡(寒鳞制药厂生产):吃了可以获得一个时辰的十倍法力,不能在战斗中使用。   二狗续命丸(玉衡制药厂生产):死了再吃就没用了。   耀头丸(无悲寺佛药厂生产):能让自己的脑袋发出熠熠光辉,在黑暗中为同伴指路。   无极白疯丸(踏仙君制药厂生产):解除混乱状态。   祖传千年枣药丸(贪狼制药厂生产):仅限对敌方使用。   就这样,薛蒙小朋友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晚上做梦还梦到了自己穿越到了第二次世界修真大战时期,为了抵抗欧洲战场席卷而来的黑魔法而英勇牺牲,随着一声尖利的“阿瓦达索命!”,他倒在一道神秘的绿光之中……   可是第二天,当薛蒙壮志踌躇来到办公室,他惊呆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   甜蜜的长腿大胸秘书小姐姐给他倒了一杯香茶,温柔道:“是的,薛先生,这就是您的工作。”   薛蒙不敢置信地来到自己办公桌前,看着堆积如山的修真界项目批报表,嘴巴渐渐地张成了O型。   他颤抖地伸手拿起了最上面一叠批报书粗略查看,一行鲜红的大标题赫然映入眼帘,标题十分绕口,普通人一遍看不懂:《山东临沂凡人养猪场非法使用孤月夜仙猪饲料问责处理办法》   什么什么办法?   薛蒙不由一阵晕眩。   但他还是咬着牙接下去看。   “近期,药品监察小组接到一起报案,有修士将孤月夜生产的过期仙猪饲料通过非法渠道,售卖给凡人商人,导致八千余袋过期饲料流入市场,目前已有三个养猪场的猪食用过该饲料,涉案猪员截止发文时已达四百头,情况危急。”   薛蒙:“……”   再往后翻了一页。   修真界牲畜用药委员会处理意见:派人去把受污染猪肉购回全部销毁。   修真界凡人委员会处理意见:附议,并对涉案修士进行缉拿审讯。   修真界宣传委员会处理意见:附议,并请《新闻联播》栏目组进行后续公关处理。   修真界保护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意见:(空)   薛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他一手戳着那个“空”字,一边问旁边笑容可掬的小姐姐:“这里怎么没人写意见?”   小姐姐微笑着耐心解释:“正等着您盖章呀。”   “可我不是……”他低头看着报告书读道,“修真保护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   但当他再次抬头,看着秘书小姐姐慈爱的眼神时,他不禁犹豫且困惑了:“……我是吗?”   小姐姐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个胸针小牌,牌子上赫然印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薛蒙”,甚至还附带薛蒙最不满意的大头照一张。   她给薛蒙戴上,笑道:“现在您就是光荣的委员长啦,恭喜您!”   并且递上两个章,一个章印着圈儿,一个章印着叉。   “同意立案盖圈,否定立案盖叉。”小姐姐笑道,“请开始工作吧。”   薛蒙的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他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骂娘想喷出来,但最后他咽了咽口水,居然艰难地问了句:“我能不选吗?”   小姐姐笑弯了眼睛:“当然可以,那就两个都盖上去。”   “……”薛蒙觉得气若游丝,“我两个都不选最后会怎么处理?”   “交给局长秘书处理。”   薛蒙更加虚弱了:“那还要我干什么?”   小姐姐和善道:“所以,我个人建议您最好还是一次只盖一个章。”   薛蒙:“………………”   就这样,日子过得久了,薛蒙真的领悟到了南宫柳当时说话的艺术。这份天杀的、该死的工作,让他每天过得像一个打桩机,在不同的报告上面打圈圈或者打叉叉。这确实需要非人的耐心。   当然,这耐心不止是面对枯燥无聊的工作而不产生逆反心理。更大的耐心在于他必须得每天克制自己,这样才能说服自己不他妈的冲去南宫柳的办公室把局长的繁殖器官掐断掉!!   虽然南宫局长并没有骗他,他的确决定着成千上万的生命的去留。   看看这些报告书就知道了——   《暴力dps脆皮鸡专属养鸡场批建报告》   《建国后特批之葫芦娃成精报告书》   《建国后特批之黑猫警长成精报告书》   《孤月夜退休掌门老干部申请: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蝶骨美人席科研组:呼吁携带美人席基因的修士为人魔基因工程捐精倡议书》   可不是分分钟几亿性命的工作嘛。   薛蒙一脸煞气地举起了自己的小叉叉,啪地盖在了《捐精倡议书》上。他心中生起一种拯救了无数小生命的正义感,并冷酷地批注:“谁都不想被射在杯子里并冷冻起来。否决。”   他承认他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愤,但他希望这种胡闹会让局长无法容忍,最好给他调到一线去,让他去凡间降妖除魔什么的。   只可惜局长稳如磐石,丝毫没有因此而责备小薛委员长,反倒是在一次聚会中,薛蒙听说有阵子局长的秘书叶忘昔小姐因为这些恶作剧,不得不辛苦加班到凌晨才回家。   “你要是再让你儿媳妇加班,我明天就辞职不干了!!”   隔着半个走廊都能听到局长儿子南宫驷在里面拍桌子跳脚。   薛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发了会儿呆之后,他决定还是要认真面对这些报告书。   这样过了几个月,就在他盖章速度越来越快,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刚毕业时的初心抱负时,南宫柳却因为收受妖类贿赂被停职反思,失去了自己的铁饭碗。   新的局长来了。   姜曦局长雷厉风行,接手任何摊子都很快。唯独薛蒙这个岗位,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听懂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实在不能怪姜局长脑子不灵光,而是因为南宫柳给薛蒙包装的太唬人了,姜局长拆了半天的包装纸,一层接一层接一层,最后才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个屁。   总而言之,薛蒙这位置形同虚设,连食堂偷懒洗菜的小李子干的活儿都比他有意义。   姜局长不能忍受这种米虫岗位,他决定要取消这个“综合委员长”的官职,给薛蒙找点别的活儿做做。   他用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观察构思,最后做了个决定,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任务汇报,薛先生。”   “咳,我今天八点二十到达办公室,没有迟到,早上打包了一份李师傅生煎,味道不错建议啊诸位同事有空都去尝尝,关键是卖生煎的老爷爷长得慈祥还会夸人,六十岁的阿姨他都能面不该色地管人家叫小妹。吃完生煎之后我就开始盖章……”   耳麦里突然传出嘶嘶电流。   接着,姜曦的频道切了进来,冰冷的AI声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AI更不近人情的姜局长的声音。   “从今天起你不用盖章了。今天早点下班休息,明天来我办公室,有个重要工作交给你。”姜曦顿了顿,毫无波澜道,“记得给我带一份李师傅生煎,加醋。”   薛蒙:“……………………” 第314章番外 《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二   第二天,薛蒙到了姜局长办公室,在听完了整个任务事项之后,他琢磨过来了——自己这回是被安排了一个类似于皮条客的工作啊!   薛蒙很愤怒:“为什么我不是在给捐精报告盖章,就是在为新生命的诞生寻找出路?这种事情你应该交给世纪佳缘或者百合网,你找我干什么?!”   姜局长一口一个生煎包,吃相优美但速度惊人。   “我跟你说了第三遍了,你不是在拉皮条,你是在替修真科研组的基因工程发光发热。”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拿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唇,然后抬起眼:“你听好了,魔族这几百年的异动越来越明显,不出两个世纪,人魔之间恐怕就又会有一场鏖战。我们需要最强大的战力资源。”   “……说白了,你们就是需要特异美人席繁衍的后代。”薛蒙翻了个白眼。   姜曦不以为意:“对,就是这样。”   “但是特异美人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唯一有线索的是个叫墨燃的家伙。”   “没错。”   “你们需要那个家伙给你们生个孩子。”   “很对。”   薛蒙脸上的嫌弃清晰可见:“但那家伙是个基佬。”   姜曦淡淡的补充:“纯种基佬。”   薛蒙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花了十多年研制出了一个模拟游戏,叫做命运跳跳机——”   “跳跃机。”姜曦面无表情地纠正道,“而且严格的说,那不能叫一个游戏。”   “我管它是跳跃机还是跳跳机!”薛蒙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总之你们要我通过那个机器进行命运模拟,在墨燃的生命中寻找机会纠正一个基佬的性取向,就和那些能存档读档的角色养成游戏一样,给他介绍胸大腿长的女孩让他们生孩子——”   姜曦又打断了他,局座大人伸出手指摇了摇:“不需要胸大腿长,只需要臀大好生养。”   “……”   局长办公室传来薛蒙惊天动地的怒吼声:“这他妈不还是王婆该干的工作吗?!!!”   “你冷静点。命运跳跃机只是模拟各种可能,说白了就是个测试版本。”姜曦喝了口茶,“局里会收集你的测试结果,最后制定真正的实践方案。”   “我拒绝。”   “放轻松,年轻人。”姜局长无视了他的拒绝,“你把自己当做一个养成系游戏的测试员就好。”   “我说了我拒绝!您是不是需要去耳鼻咽喉科测一下听力,局座?”   可惜局座很固执,所以薛蒙最后依然不得不接受这个任务。当然姜局长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好心地给薛蒙安排了个游戏副手,那是一条会说话的小纸龙。   “助理、参谋、向导、玩具、召唤兽、狗头军师。”姜曦捧着汝瓷茶盏,悠闲道,“随你怎么称呼。它现在是你的了,将与你一起进入模拟游戏,为你出谋划策。”   说完,不顾薛蒙的大吵大闹,挥了挥手:“开始吧,应届毕业生。”   “你叫我什么???”   姜局长没打算再理会他。   局长大人挥了挥手,应届毕业生就被迫几个笑容可掬的小姐姐请进了操作室,戴上一系列设备,开始了他的任务。   一阵天旋地转后,薛蒙来到了第一个世界。   ……见过不让青少年玩游戏的,没见过硬逼着青少年打游戏的。   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姜曦说了这是任务,那么早点完成就好了。   薛蒙黑着脸一扭头,发现小纸龙趴在他肩头,短小的龙爪子攥着一份任务指南,边看边发出惊叹:“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闭嘴。”他恶声恶气道,“你是鹅吗?”   “我当然不是,我可是开天辟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衔烛之龙呀!”小纸龙说着,把龙尾巴往薛蒙的脸上甩,“往这边走。”   薛蒙看了一眼它指的方向,那是条破败幽深的小胡同,胡同外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牛皮癣,地上还有成分不明的积液,像是垃圾袋的漏水和痰盂罐泼出去的东西的混合。   薛蒙坚定抬脚,迈向了反方向。   “哎哎,你往哪里去?”   “往更干净的路走。”   小纸龙生气了:“你以为我想选这条路吗?”它说着呱唧一下把任务书拍在了薛蒙鼻尖上,“你自己看!这上面写着,往这个胡同走两百米,找到一家面店,你就可以见到正在上小学的墨燃!”   薛蒙接过任务指南,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还真是这样。   他只得脸色铁青地把指南还给小龙,一咬牙一屏气,大步踏进黑暗里。   虽然他觉得自己在发疯,但是他还是按着指南走出了这个胡同,往左拐,道路渐渐变得宽敞干净起来。   “对!就是前面!那个‘又来了面馆’。”小龙兴奋地手舞足蹈,薛蒙不禁庆幸因为法术的原因,这个虚拟世界的人们并不能瞧见他们,不然一定很丢人。   他们很快就在食客中搜寻到了小学生墨燃,不得不说墨燃长得很有辨识度,他背着破书包,趿拉着脱胶的劣质运动鞋,漆黑油腻的头发看上去好多天没洗了,蔫头耷脑地垂在眼前。   虽然薛蒙离他还很远,但却几乎可以确定墨燃身上有股很难闻的馊味,因为他周围一圈的座位都没有顾客愿意落座。   “好一只营养不良的小脏狗。”薛蒙摸着下巴点评道。   “长大之后可英俊的很。”小龙提醒他。   “那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找正在上小学的墨燃?”薛蒙道,“直接找成年后英俊的他,往他嘴里塞颗阴阳合和散,然后抓个姑娘丢小黑屋里不就搞定了么?”   小纸龙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大哥,我们是修真局的,又不是怡红院的。”   “……”   “再说了,修真局命令禁制这种不合规矩的用药行为。你必须要让墨燃心甘情愿地爱上一个姑娘并且和她结婚生孩子。那么从小培养感情一定是最好的。”   小龙一边说,一边还试图在任务指南上寻找佐证,更要命的是它居然还真的找到了。   “哈哈,我就说我自己是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衔烛之龙!你看,这上面真的有推荐攻略对象!”   “……姜曦塞给你的真的不是游戏作弊器?”   话虽这么说着,薛蒙还是一脸嫌恶地重新把指南抽回来。他抚平被小龙捏的皱巴巴的纸张,眯起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细看。   见鬼,还真的详细列举了对于目前的墨燃而言,十来个可攻略的女性对象。   “攻略对象一:王小咪。结交方法:请施法让面馆里的旺财突发狂犬病,上前咬伤正在吃面的墨燃。这个时候将会有一辆桑塔纳经过,车主会好心送墨燃去医院打针,王小咪是车主的女儿,她比墨燃小一岁,念小学三年级,他们将在车上认识并成为青梅竹马。”   薛蒙一脸“这他妈也行??”的表情,继续看下一个攻略对象。   “攻略对象二:李大咪。结交方法:请施法让面馆里的旺财忽然暴毙身亡——”   “这个不行。”长期给养猪场养鸡场盖章的薛蒙其实有些怜悯动物,良心令他行使了一票否决权,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看了下去,“旺财暴毙身亡后,面店老板的女儿会出来抚尸痛哭,她的哭声会引来她的小伙伴李大咪,而墨燃将在今晚和两位小姑娘认识。”   “那为什么不能直接攻略面馆老板的女儿?”   听到薛蒙的自言自语,小纸龙用尾巴甩了甩他的脸,又用尾巴尖指向前方,只见面馆老板的女儿块头足有墨燃三倍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穿着绿地红花大秋裤,正蹲在门口一边抠脚一边嚼蒜。   薛蒙:“……我懂了。”   如果是面馆老板的女儿,大概会把墨燃往死基佬的深渊推得更彻底吧。   行吧,工作虽然不讨喜,但既然接了这个活儿,就要把事情办稳妥,这才是人民的好道长,国家的好修士。   所以小薛同志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却还是认真地把那十来个可触发的女性对象都看了一遍。   编书的人估计是个闲到蛋疼的痴汉,把各位小女士的身高体重兴趣爱好全都写在了上面,甚至还每人附了张两寸大头照。   薛蒙以自己直男的审美,相中了一位叫做“赵无咪”的小姑娘。   “……哦,这名字一听就胜算渺茫。”小纸龙哀叹道。   “你懂什么,她长得可爱,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薛蒙对自己的审美很有信心,“选她,墨燃肯定弯不了。”   “这可是你说的。”   于是一人一龙就开始认真照着任务指南上的攻略提示操作起来。   “要触发“赵无咪结识事件”,需要等墨燃吃完拌面向前走两条街后,开始施法降雨。”小烛龙读道,“这样,墨燃就会因为没有带伞而顶着书包跑到最近的屋檐底下避雨,在这个时候,他会听见后街传来小女孩的哭声——”   “听起来像是个鬼故事。”   “胡扯,明明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小烛龙哼唧道,“你看,书上说墨燃听到哭声后会过去查看情况,发现赵无咪小朋友正在被一群校园霸凌女团‘有容奶·大’欺负,墨燃小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说干就干,小龙引雷触电,薛蒙去确保赵无咪小朋友被校园小流氓围攻,一切都非常顺利,直到“有容奶·大”女团中看起来最波涛汹涌的那个高年级女生抄起板砖,当头劈在了墨燃脑门上。   英雄少年墨小燃,扑街。   薛蒙:“…………”   小烛龙:“…………”   薛蒙:“说好的特异美人席呢?就这个战斗力??逗我?!”   小烛龙:“大概年龄太小还没激活吧……”   电闪雷鸣中,墨燃倒在雨水里,额头汩汩有血淌出。校园女霸王一看,哎呀我滴亲娘,闹出人命啦!慌忙率着狗腿们呼啦作鸟兽散,但最绝的还是赵无咪同学,她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见墨燃横尸暴雨中,吓得花容失色,竟尖叫一声丢下救命恩人绝尘而去。   其狂奔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薛蒙简直想不明白“有容奶·大”女团是怎么追上她的,兔子成精都没这个时速。   薛蒙和小龙蹲在昏迷的墨燃旁边,面面相觑。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救醒他?”   “但是我们不能直接对这个世界里的人进行操作……”   薛蒙震惊道:“那他岂不是要这样流血到死?”   “哎呀,反正是游戏模拟器啦,又不是真正的穿越时空,死就死了呗。”小龙瓮声瓮气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少侠请重新来过。”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薛蒙还是很生气,他举起那本指南,愤怒凸显在每一根睫毛每一条淡青色的血管上:“这本书是骗子吧?!我们都是按书上写的做的,怎么会出错?”   小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尖尖的龙爪子点在了指南封皮后的一行小字上:   本书提供的指导由大神棍命运测算算法则得出,具有不稳定性,如有意外,自行负责。   薛蒙顿了几秒,仰天怒吼:“姜曦,我操你大爷!!”   操姜曦大爷是一项代办事项,鉴于这个命运跳跃机是全仿真现实模拟,他们还需要采集各种突发情况的数据。   那么眼下当务之急的就是保住墨燃流血不止的小脑瓜子。   薛蒙和小龙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好心人注意到在这个阴暗的角落,有个小朋友需要120的温暖呵护。   他们推翻垃圾箱堵住行人去路,施法让野猫叼住路人裤管……但种种方案换来的只有路人咒骂垃圾桶和神经猫。夜已深了,人们都赶着回家,没人会去留心这种不起眼的荒僻小道。   “晚宁,你在这里等等。”   忽然,拐角处走来一对母子,母亲年轻貌美,裹着驼色羊绒长外套,儿子只到她的膝盖处,打着一把印着大头猫的白色雨伞,雨丝和夜色浸着他的长睫毛。起风了,这孩子似乎有些畏冷,把清秀白皙的小脸往羊绒围巾里缩了缩,只露出小半张面目。   “妈妈要去对面处理点工作上的事情,你站在这里,别乱跑。我马上就回来。”   小孩子安静且听话地点了点头,他脑袋上顶着的毛帽子斜斜地滑了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   “好好好!就这个小鬼了!再施法让野猫出去,去叼他的裤腿!”小龙激动不已道。   薛蒙不用它说第二遍,这回比之前都要顺利,小孩子很快就注意到了这里,他被野猫引着走了过来。   当他低头愕然看向倒在地上的墨燃,并上前唤道:“……喂,你还好吗?”的时候,杵在旁边的薛蒙和小龙(当然其他人瞧不见他们)不由地长吁了口气。   “谢天谢地有救了。”   “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俩擦了擦自己冒出的汗,薛蒙一边看着小男孩着急地跑到马路对面找自己的母亲,一边掏出那本坑爹的指南:“我倒想看看赵无咪事件的后续是怎么样的。”   指南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样,自动在他手里哗哗翻了好几页,最后停在了靠后的某一张上。   纸页透出金光,他们周围的场景发生扭曲变化,等一切恢复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二十年后了。   小烛龙在旁边冲着他大吼大叫:“嗷嗷嗷!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薛蒙也有些懵逼,“我没想到这本书会直接把我们送到二十年后看结果。”   小烛龙:“……”   薛蒙愣愣地:“不过既然这样的话,就说明我们刚才促成的赵无咪事件是对墨燃的未来有影响的,不然指南也不会带我们过来了吧。”   小烛龙愤怒地鼓了半天腮帮子,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这应该就是在这次模拟里我们造成的改变。走,看看结局去。”   他们往前走,发现还是那条二十年前的老路,除了周围的建筑更破败之外,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只不过沿途每一家店铺外面都用红漆涂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一路过来也没什么人,显得很萧条。   “下个月这里就要推平了。”忽然,薛蒙听见左边的窄巷里传来一个低缓温和的男性嗓音,带着笑的,“有点舍不得。”   “我也一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清淡淡,“毕竟是以前常来的地方。”   “哈哈,更重要的是,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   那个清淡的嗓音笑了:“你那时候满身都是泥巴,还好意思说。”   接下来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角落暗处传来的只剩下了亲吻时湿润缠绵的水声,还有男人们略显沉重的呼吸。   “……”薛蒙和小烛龙目瞪口呆地看向小路里拥抱接吻的两人英俊高大的帅男人,哪怕过了二十年,依稀还能辨认出两人童稚时的面目。   “所以……”小龙颤巍巍的。   “墨燃还是……”薛蒙吞咽困难地接话道。   “变成了一个死基佬!!!”一人一龙异口同声,接着扭头看向对方,都欲哭无泪地惨叫了起来。   “还是我们一手促成的!!!”   小烛龙不甘心,嚷道:“这主要怪你!谁叫你施法让小野猫去给这个‘晚宁’指路的!”   薛蒙没想到它会推卸责任,立刻怒气冲冲:“怪我?!还不是你整出的大风大雨,让墨燃打架时眼睛被糊住,脑袋才挨一板砖的!”   “怪你!是你选的赵无咪攻略线,看啊,你做了一个多英明的抉择啊!”   “怪你!是你没有把这本指南封尾的小字提前指给我看,你就是一条自私自利的小破龙!”   “怪你!你眼瞎!”   “怪你!你太烦!”   “怪你!怪你!怪你!”   这俩个时空局的工作人员吵作一团,而墨燃和楚晚宁已经从暗处走出来,十指交扣,回忆着他们认识的这二十年,走过这条即将拆迁的老街……   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薛蒙摁着小龙的头,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都怪你!!!!”   不过吵归吵,任务还是要继续的。   一个攻略不成,那就想别的办法攻略,世上那么多女孩子,总有一个可以介绍给墨燃结婚生孩子。   加油!养成类游戏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结局!   两位工作人员就这样怀着愤怒与抱负,在鼓舞自己后,切换了命运跳跃机的线路,来到了另一个游戏的分支点。   “这次不是那条该死的小路了……”   薛蒙在这个世界站稳之后,四下环顾。   “我们好像被传送到了一所学校的体育馆……” 第315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三   夕阳在场馆透亮的玻璃上抹一层焦糖色的辉光,外头红霞灿如织锦。   薛蒙和小龙在偌大的馆内绕着走了一圈,这个时候体育馆没什么人,训练已经结束了,只有器械室的白炽灯还亮着。   一人一龙对望一眼,朝器械室走去。   他们看到了初中时代的墨燃,大约因为他才念初一,贫寒的家境也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营养,所以自然,这孩子依然没有发身长高。他和面馆里看到的那个形象出入不大,墨燃瘦小的身子套在麻袋般的校服里,脏兮兮的黑头发垂在脸颊边,幽灵般不起眼的小鬼头。   小鬼头墨燃背对着他们,正盘腿坐在地上,整理同学们用完的羽毛球。   “怎么就他一个人?”薛蒙不解道,“其他人不帮忙吗?”   小龙翻了翻指南,皱起了眉头:“唔,他们下午刚刚和对班打了场羽毛球赛,结果输得很惨……其他队员一致觉得是墨燃拖了他们的后腿,所以丢他在这里给大伙儿整理器材……”   念完之后不由咋舌:“哇,这也太惨了吧。”   作为天之骄子薛蒙,这种背锅侠的滋味他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所以他先是愣了愣,过了半天,他才慢慢睁大眼睛,总算反应过来了。   “我靠!”他愤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输了比赛就在一个人身上找问题?这些人的脑袋是被门夹住了吗?!”   “我欣赏你的浩气凛然,小薛蒙。”小烛龙道,“不过我们眼下的任务好像是要给背锅侠墨燃开启女主邂逅主线?”   “我欣赏你的冷酷无情,四脚虫。”薛蒙翻了个白眼,还是凑过去和小龙一起研究起了这一次的可攻略女主。   这个游戏节点上,能选择激活的女性人物一共有三个。   “一个叫姚兰,是比墨燃高两届的学姐。”   “那快毕业了呀。”小烛龙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不稳定因素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薛蒙眯起眼睛看下一个,“第二个叫容嫣,这个……卧槽?这个是教导主任???”   小烛龙呆住:“墨燃还能攻略教导主任?”   “她36岁!他才13岁!这他妈不是姐弟恋,这是姨侄恋!”   在他们的大呼小叫中,指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紧接着浮现一行歪扭羞涩的小字:   “ORZ对不起,我计算错误了,这个不能攻略。”   小烛龙:“……”   薛蒙:“所以这本指南真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工智障吧?”   指南害羞而匆忙地把关于容嫣的那些文字迅速擦去了,因为擦的太急,甚至不小心还抹掉了半张姚兰的照片。   “只剩最后一个了。”薛蒙往下翻了一页,“这个,罗纤纤。”   指南上介绍,罗纤纤是墨燃他们班的班花,颇受诸位男生青睐,而且她性格温柔,品格高尚,从不恃美而骄,心地十分善良。   “好好好,那就这个了。”薛蒙道,“再夸下去我都要心动了,完美人·妻。”   “那是对你而言。”小烛龙见多识广,“有的男性口味别致,就喜欢变态辣的女士,10cm高跟少1cm都不行,烈焰红唇小皮鞭,墨镜军帽紧身衣,生气起来抽耳光都不抽半张脸,左右均匀对抽的那种。”   薛蒙评价道:“你说的恐怕是s(咳)m俱乐部的高级vip会员。”   墨燃是不是这种vip会员,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在罗纤纤比姚兰胜算更大这个观点上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攻略开始。   “想尽办法将墨燃在器械室拖延到六点钟晚自习开始时。”薛蒙念道,“并保证墨燃当时的形象十分凄惨。”   “还有呢?”   薛蒙仔细把指南看了三四遍:“没有了。”   “就这样?”小龙惊奇道。   “就这样。”薛蒙合上了书本。   龙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再拖他一个小时而已,好说好说。”   两人挽起袖子说干就干,拖时间这个不要太简单。他们盯着墨燃的动作,在墨燃好不容易把球拍擂好放到架子上去的时候略施法术,架子开始摇晃,紧接着以一种反人类的动静无理取闹地歪倒下来。   嘈嘈切切错杂弹,乒乓排球落地板。   墨燃:“…………”   看着小家伙不由自主睁大了的墨黑眼睛,犬类受伤时的眼神。薛蒙和小烛龙心中不由地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但他们还是坚信自己这么做是没有错的。   墨燃开始手忙脚乱地重新整理落了一地的体育器械——他手脚很利落,没过多久就差不多把那些东西都归位了,尽管他累的满头是汗,湿润的嘴唇微微开合着,还有些喘。   但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很有整理天赋。   薛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用这么快的速度把最后一只跌落的乒乓球放回球筒里,塞到角落,全部打扫过程只花了十五分钟。   “……”薛蒙咽了咽喉咙,拿胳膊撞了撞小龙,“你再来。”   于是墨燃眼睁睁地看着器械架和中了邪抽了风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倒了第二次。   “…………”   接着就是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看着墨燃疲惫弱小的身影追着球满场跑,浑身是汗,眼神茫然而无措,但还是一次次认真地把球理好,反复检查架子的四只脚是否稳妥,小心翼翼地将器材放回合适的位置。   可是球架仍然总在最后一刻坍塌。   到最后,墨燃呆呆站在架子前,眼神都有些湿漉委屈了——他恐怕是把这当成了哪个同学给他设置的高级玩笑在捉弄他。   他抱着篮球,瘦小孤单的身影显得狼狈又无助。   薛蒙的良心已经被摧折到了极点,他受不了了:“我们像是坏人。”   小烛龙拿胖胖的龙爪子捂住自己的绿豆眼,嚎嚷道:“不。只有你是坏人,我只是一条坏龙呜呜呜呜。”   六点差五分。   墨燃再次气喘吁吁地理好了比他高了足有四倍的器材架,从梯子上下来。   这一次,他犹豫地站在架子前,等了十几秒。   没动静。   没有倒。   十几秒过后他总算松了口气,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转身准备走出器材室。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薛蒙和小龙已经吵成了一团。   “你来!”   “不!刚刚就是我来的!”   “我推架子的次数比你多得多!”   “我不要!我良心过不去!我觉得我在欺负小同学!”   “那我就过得去吗?!”   六点差三分。眼见着墨燃就要走出去了,任务很快就要功亏一篑,还是薛蒙豁的出去,他以长期闭眼盖章的魄力,一咬牙一狠心,抬手猛地击中了器械架子。   轰隆隆——   满架子的东西,甚至连架子本身都轰然倒地,灯光下扬起一片尘埃。倒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   透明的薛蒙和小龙也好,在门口一缩脖子惶恐回头的小墨燃也好。   全都目瞪口呆。   “……不过总算拖过6点了不是么?”   事后,小龙花了很久时间来安抚薛蒙随着架子倒塌而四分五裂的内心。   “哎呀,这也不是你的本意,你看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薛蒙依然捂着脸,蹲坐在咬着嘴唇、默默理着器械的墨燃旁边:“闭嘴。”   小龙闭嘴了。   但没过一会儿,薛蒙又听到了它嚷嚷吵吵的嗓音:“哎!哎,你看——”   薛蒙:“你给我闭嘴!”   小龙:“罗纤纤来啦!!”   薛蒙猛地抬头,但见体育馆并不刺眼的黄色灯光中,罗纤纤饱满而不失绰约的身影出现在了微敞的大门外,她推开门,校服百褶裙下是一双修长白嫩的腿,运动鞋踩在塑胶地板上,脚步轻盈像是来自深海的人鱼。   圣。光。降。临!!   薛蒙脑袋里只有这四个字。   他热泪盈眶。太好了!他终于不用再昧着良心推器材架子了!!就冲这个原因他都要给罗纤纤的出场打十分!!   “墨燃?”罗纤纤一开口,嗓音温柔悦耳,宛如夏日橙花。   薛蒙和小烛龙相顾而泣,都觉得墨燃的基佬生涯总算有救了。   班花罗同学很快就循着灯光来到了器械室,侧身小心翼翼地探进了半张脸,一见墨燃还在忙碌,不由地睁大了漂亮的眼眸。   “哎……怎么这么乱?”   墨燃一回头,见是她,叹了口气道:“架子倒了。”   “老师让我来叫你回去晚自习。”罗纤纤走进器械室,环顾四周,“……我来帮你吧,两个人快些,理完一起回去。”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有汗珠从睫毛渗落,滴到眼睛里。   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感激地嘟哝道:“谢谢你。”   “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小烛龙十分感动。   “令人欣慰。”薛蒙万分感慨。   两个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在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忙忙碌碌地互帮互助起来,百褶裙随着脚步轻轻飞扬,男孩子的手捧着一个又一个排球,递给站在脚手架上整理器材的美丽姑娘。   “呜呜呜呜。”小烛龙热泪盈眶,“人类的爱情真是太可爱了。”   薛蒙难得地赞同,大约是因为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的确纯洁天真,使我动容。”   两个同班同学爬上爬下,但薛蒙最后那一下来的太狠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收拾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慢,他们卯足干劲收拾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收拾完。   于是,体育馆关门的时间到了。   当门外传来值周巡查同学的脚步声时,薛蒙和小烛龙都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直到他们回过头,看到抱着记录板,戴着值周章的英俊学长走进来。   薛蒙:“……”   小烛龙:“……”   他们发现他们的笑容像是太阳下暴晒过的狗屎一样僵住了,彼此的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张成了O型。   “这是那个……”薛蒙嗓子发干。   小烛龙则干脆尖叫道:“是那个楚晚宁!!”   楚晚宁走进乌烟瘴气地器材室,亏得他小小年纪就如此冷静,看到海啸过后的屋子只是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墨燃转头,一双眼睛很亮,带着过度运动后的湿润。   和罗纤纤一起整理东西让他变得轻松而快乐,他于是自然而然地朝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学长灿然一笑,颊边梨涡融融。   “东西倒了一地,正在理。学长如果要关门的话,得稍微再等一下。”   楚晚宁叹了口气,在薛蒙和小烛龙齐刷刷地摇头中放下了手中的记录板,走进本来只有一男一女的小屋子。   学长虽然扑克脸,心地却很好:“我帮你们。”   罗纤纤笑道:“那再好不过啦。谢谢学长。”   小龙和薛蒙齐齐咆哮道:“谢他个大头鬼啊!!!!!”   因为薛蒙最后那一肘子撞柜架撞得太狠,蝴蝶扇动了翅膀,命运再一次被改变。   当他们随着命运跳跃机来到二十年后看结果的时候,他们悲惨地发现,已经成为校方投资总裁的墨燃和现任教导主任(这就是指南为什么计算错误的原因,它把容教导主任和楚教导主任弄混了),正在当年的体育馆看台上聊天。   还是六点多,还是云霞如红枫之海的傍晚。   空荡荡的体育馆没有什么人,他们坐在看台上,只有两个值周学生在场内拖地,场馆早已扩建翻新过了,是他们上学时的几倍大。他们在这头,打扫的学生在另一头,距离太远,只剩两个面目不清的影子。   “罗纤纤呢?”小烛龙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颤巍巍地问。   薛蒙选择沉默。   因为他看到了墨先生在不起眼处握着楚老师的手。   后来甚至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墨燃凑过去飞快而温柔地亲了一下楚晚宁的脸颊。   妈的。   ……再重头来过!!!   老子不信就没救了!!!   于是他们再一次用跳跃机来到了游戏的又一个转折点。   “这一次是哪里?”   小烛龙还没站稳,就气呼呼且急不可耐地问道。   薛蒙跟它一样愤怒而不甘,他迅速环顾四周,作出了精准判断:“看起来年代比较早,估计这个节点墨燃才上幼儿园,恐怕性别意识都没有划分清楚,是个改变游戏结局的好机会。”   “……所以我们到底在哪里?”   薛蒙抬手指向左边三点钟方向,准确读出入场大门上的幼圆体字:“逗你玩儿童主题乐园。”   小烛龙摩拳擦爪,周身仿佛被斗志满满的金光所笼罩,眼中喷着火:“好!游乐场是甜蜜小女孩们的集中地,这次一定要给墨燃攻略个完美对象,绝不能失败!”   但是薛蒙却没有像之前那么冲动,从头两次的失败里,他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所以在开工之前,他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然后抬起头。   “我在想,我们这次要不要换种攻略方式。”   “咩?”小烛龙胡须一翘,“啥意思?”   薛蒙道:“之前我们都失败在了楚晚宁的出现上,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哪怕这一次我们依然触发了女主线路,但楚晚宁支线依然会在某个时间点被触发。他好像和墨燃特别有缘分,就像这个游戏里的bug。”   小龙不开心地甩着尾巴:“他们这哪里是缘分,简直就像超市里买一送一的洗发露。”   “没错。”薛蒙道,“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辛辛苦苦按着攻略引来了漂亮女孩,但是因为某些杀千刀的原因,楚晚宁又一次‘碰巧’路过……”   小龙翻着绿豆眼只想了一秒钟,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他妈就全完啦!”   薛蒙一拍大腿:“太对了!就是他妈的全完了!”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作为勇于撇弃书本开创新玩法的学霸,薛蒙壮志踌躇道:“所以我想,这一次我们不但要触发女主线,还要阻止楚晚宁这个npc的降临!”   小龙立刻很给面子地呱唧呱唧鼓起掌来,鼓了一会儿,它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发懵,于是它伸出自己的小短爪,试图挠头。可惜爪子太短,根本挠不到脑门。   薛蒙瞥了它一眼,大发善心地抬手帮小伙伴挠了挠它的脑瓜子。   得到抚慰的小烛龙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欢快哼唧,一边问道:“你的计划倒是很不错啦,不过有个问题,我们不是编程员,并不知道楚晚宁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会出现。”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薛蒙咧嘴一笑,“我们这次先按兵不动,任由墨燃自由活动,看看他会在怎样的情况下遇到楚晚宁,如果遇不到那最好,如果有任何他们相遇的可能,我们在真正攻略的时候就要万分注意,竭力规避这种情况的发生。”   小龙大约被薛蒙的按摩伺候的很舒服,又或者它是真的很欣赏这个主意,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反正最后它砸了砸嘴,由衷地赞叹道:“说得对,你真是太优秀了。”   于是两个小伙伴就这样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他们这一局决定按兵不动,先看看在这游乐场里,楚晚宁和墨燃是怎样相遇的。 第316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四   “卖冰激凌,巧克力冰激凌,香草味冰激凌,还有各种口味的沙冰,来看一看哟——”   年轻微胖的女孩戴着主题公园的兔耳朵,举着写在小木板上的招牌,笑嘻嘻地招徕着生意。   她应该是个趁着暑假来打工的学生,眉目间跳跃着青葱活泼的气息,脸庞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嘴唇润泽饱满像芝士蛋糕上点缀的糖浆樱桃,尽管额头有一两颗青春痘,却依然显得十分俏丽可爱。   一群戴着黄色幼儿园太阳帽的小学生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小麻雀般叫嚷着。   “阿姨!要一个草莓味的冰激凌!”   “我先来的!我要三根!”   “小姐姐你的兔子耳朵能让我摸一摸吗?”   那兔子女孩对每个人都保持着明快的灿笑,但薛蒙注意到,她给每个叫她姐姐的小朋友一大勺奶味十足的冰激凌,并且先递给他们。而那些叫她阿姨的则在等了好久之后,才被分到了明显小了一圈的冰激凌球。   薛蒙和小烛龙站在不远处看着,小烛龙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尊贵的龙嘴唇:“我也想吃冰激凌,要两个球,一个抹茶,一个巧克力。”   “别想了,我是不会买给你的。”薛蒙毫不容情地说,“而且这是在游戏里,他们都看不到我们,我们也吃不到这里的冰激凌,明白吗?”   小龙翻了个白眼,极力维护它在冰激凌面前掉了一地的龙威:“我只是说说而已。”   薛蒙不理它,一边在人群里搜索观察,一边道:“看上去这好像是幼儿园组织的一次春游。找找墨燃在哪里。”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   墨燃家境不好,小时候长相也不出挑,所以并没有什么好伙伴。他当然不会和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一样挤在冰激凌车旁,花上足够他吃一星期廉价早饭的钱去买那坨很快就会融化的冻奶油。   他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同学们看,因为很馋,他下意识地舔过自己的嘴唇,而后隐忍地咬住。   动作和想吃冰激凌的小烛龙如出一辙。   “……噗。”薛蒙忍笑。   小烛龙觉得自己有些脸红了,它恼怒道:“笑什么?不许笑!”   墨燃没有冰激凌,没有小伙伴,包里的零食也少的可怜。   他就孤零零地坐在大树下,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啃了块干巴巴的面包,然后把碎屑倒在树根旁,专心致志地盯着蚂蚁排着队来和分享他那点儿可怜的食物。   “不要抢不要急,大家都有份。”他小声嘟哝着,抱着膝盖认真地看着蚂蚁们。他大概是太无聊了,甚至还给它们起了名字。   “梁朝伟,你搬得这块太大了,会举不动的。要不要换块小的?”   “郭德纲,你应该谦让,那块面包明明就是林志颖先看中的,你不能以大欺小……哦不对,其实你俩岁数一样大……”   周围的欢闹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薛蒙和小龙两个透明的家伙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但是却让人觉得树下不止两个隐形生物,而是三个。   其他小朋友也好,老师也好,都当他不存在一般。但难得的是墨燃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沮丧或者变得心理阴暗,他和他的蚂蚁朋友玩的很开心。   墨燃上幼儿园的时候,两岸三地正流行一本你是疯儿我是傻的狗血爱情宫廷剧《还猪格格》,小家伙显然也沉溺于其中,他嘟哝道:   “小燕子,你不要和你的姐妹抢东西吃。我还有面包呢。”   “哎,紫薇你走错路了……蚂蚁洞在这边呀……”   大抵是因为他聚精会神的模样惹来了别人的好奇,幼儿园里最胖的那个小胖子抖着腮帮子上的两团软肉,朝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一听墨燃在指导“紫薇”走路,小胖子瞪大双眼:“你在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墨燃忙拦住他:“别往前再走,你要踩到我的紫禁城了。”   小胖子:“???”   墨燃指给他看那群蚂蚁,笑着把它们介绍给小胖子:“你看,这是梁朝伟,这是郭德纲,这是林志颖,这个是苏有朋,还有那个鼻孔特别大的,那个是尔康……”   小胖子忧心忡忡地:“……你是不是发烧了?蚂蚁是没有鼻孔的。”   “我没有,我很好。”墨燃耐心地道,“蚂蚁是有鼻孔的,你用心看就能看到。还有,你瞧那个带点红色的,那只是林心如。”   小胖子颤巍巍地:“……那你是谁?”   墨燃认真想了想,坚定道:“我是皇阿玛。”   薛蒙和小烛龙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薛蒙用墨燃并不能看到的透明的胳膊勾住这个小家伙,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简直要爱上这个宝贝了,等工作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去现实中找到墨燃,和他拜个把子哈哈哈哈!”   小烛龙也笑得吱哇乱窜:“那你就成了王爷了,皇上的拜把子兄弟,哈哈哈哈!”   可惜小胖子并不能感受到墨燃的有趣,他把墨燃当神经病,惊恐地看了人家一眼之后转身掉头就跑,像个身高不过一米体重却近八十斤的肉弹小战车,跑着跑着还被石子绊了一下,他提了提裤子继续夺路狂奔。   又过了一会儿,墨燃突发奇想要给蚂蚁们造一个公园。   薛蒙坐在旁边,看小家伙拿树枝搭桥,拿叶片当遮阳伞,甚至用石块堆起了一圈小小的护栏。但他依然觉得美中不足,他用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小坑洞,然后拍了拍灰不溜秋的手,转身往树林深处的小溪边走去。   “他去干嘛?”小烛龙一面端详着墨燃建造的蚂蚁公园,一面不解地问道。   薛蒙盯着那个坑洞:“我觉得他可能是想给蚂蚁们造个人工湖。”   “……他不知道水灌进土里会渗下去吗?”   这回轮到薛蒙翻白眼了:“大兄弟,他才上幼儿园,六岁不能再多了。”   一人一龙咕咕哝哝间,薛蒙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小石子路上走来一个孩子。他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拿手肘狂撞小烛龙:“快!快看时间!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   小烛龙被他撞得打了个跌,龇牙咧嘴地恼怒道:“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快快快!”但薛蒙的表情和撞鬼了一样,“快计时!Boss来了!”   “bo……什么bo……”小烛龙还没来得及把“ss”发出来,就在顺着薛蒙的视线看过去时猛地噎住了,“啊!!妈呀!!!”   他们疯狂地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手表或者其他什么计时工具。   小烛龙边翻还边惨叫道:“楚晚宁还真的在这个公园里啊?!”   “你不是说他俩是买一送一的洗发剂吗?有什么好奇怪的!”翻不到手表以及手机的薛蒙很狂躁。   “我收回!”小烛龙哇哇大嚎,“他们不是买一送一的洗发剂,那玩意儿到家还能拆开呢,他们是奥利奥的夹心和饼干片!”   不管他们是什么,童年时代的楚晚宁在路过大树时,被树下明显是被人摆弄过的树枝、石块和枯叶,还有那没有竣工的坑给吸引了。   他怔了一下,而后慢慢走到空无一人(薛蒙和小龙不算)的树下,树荫温柔地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个“蚂蚁公园”,然后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四下无人,这似乎是个荒废了的工程。   楚晚宁犹豫一会儿,然后就那样穿着他做工精致的白色小衬衫与淡蓝色背带裤,用意大利进口的柔软小皮鞋踩在脏兮兮的泥土坑旁,在薛蒙和小烛龙无声地抗议中,摆弄起了墨燃留下的“建筑遗迹”。   “……完了。”薛蒙道。   “全他妈完了。”小烛龙说。   “楚晚宁主线又要被触发了。”他俩异口同声道。   果然,墨燃用塑料水瓶装了一瓶子溪水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公园”旁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不要动!”   孩提时的楚晚宁被吓了一跳,站起来,一双猫似的眼睛圆滚滚地盯着远处气喘吁吁跑来的小脏孩。   “……我不是……”楚晚宁一手还拿着树枝,有些尴尬,他低头看了看公园,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孩子,“我只是……”   小脏孩焦急而紧张地挡在他的蚂蚁公园前:“这不是违规建筑……”   楚晚宁:“……”   小脏孩墨燃:“不能拆。”   楚晚宁:“……我也没打算拆啊。”   “?”   “我觉得很好看。”楚晚宁试探着问道,“我能和你一起玩吗?”   于是这俩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就玩到一起去了。   墨燃之前用石块垒起来的围墙,被楚晚宁建议用小树枝改建,他俩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楚晚宁在落叶堆里寻找合适的树枝,墨燃负责把它们按同样的距离扦到松软的泥土里去。   他们一起改建围墙,在挖好的坑洞里垫上塑料袋,灌入溪水造成人工湖。   楚晚宁不知道从哪里拾来几片海棠花瓣,飘洒在“湖”面上,他们甚至往花瓣上放了两只小蚂蚁,请它们体验带着淡淡芬芳的花瓣船。   墨燃刨土坑的时候力道大了些,带出的泥巴溅在了楚晚宁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上。楚晚宁毫不在意,他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小脏孩很有共同的爱好与审美,他们玩的不亦乐乎,丝毫不去理会衣服、手上的泥、脸上的汗。   只有两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还有两双小手造出的梦一般的蚂蚁乐园。   夕阳西下。   幼稚园的小朋友们要归队回去了,楚晚宁却是和父亲一起来的,时间仍充足。   “替我把高塔造完。”墨燃在跑上大巴车前,依依不舍地对小伙伴说。   楚晚宁表情不怎么多的一张小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笑道:“好的。我造完之后会让我爸爸过来拍照片。”   “下次有机会给我看。”   “嗯,下次有机会给你看。”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惊失色道:“啊!我、我们玩了这么久,我居然都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楚晚宁也愣了一下,随即眉目舒开,神情愈发明亮:“真的是……我也忘了……”   墨燃哈哈乐起来:“我总觉得咱俩已经认识很久了。”   楚晚宁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是带笑的。   “我叫墨燃,我在醉鱼幼儿园上中班。”墨燃想了想,学着电视剧里一样,小大人一般伸出满是泥巴的脏手,但是很快又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才重新把手递给楚晚宁,他咧嘴笑道,“很高兴认识你。”   楚晚宁没有嫌弃也没有犹豫,握住了小伙伴擦也擦不干净的泥爪子,细软的黑发在风里微微拂动:“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楚晚宁。”   “……我忽然觉得。”在旁边,小烛龙默默吐槽道,“……他们这样挺好的。”   “……你别说。”薛蒙头有些疼,“我觉得我也有点被打动了……”   小烛龙急吼吼的:“不能被打动不能被洗脑!我们要为基因工程做贡献!”   “说得对!”薛蒙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严厉道,“我记下楚晚宁大概会出现的时间和路线了,重新开启本轮攻略吧,这次我们有备无患,一定能够阻止楚晚宁主线的触发!” 第317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五   这一次的策划很成功。   薛蒙用事实证明世上没有拆不掉的cp,只有不努力拆cp的玩家。在这个名为“墨燃不是gay”(他自己在内心偷偷取的绰号)的游戏中, 玩家薛蒙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成功拆散了这对见了鬼的狗男男。   他和小龙翻看指南, 选择女主,制定计划,一人一龙分头行动, 一个人盯紧公园北部的小墨燃,一条龙盯紧公园南部的小楚晚宁, 最终确保在春游结束, 墨燃坐上校车扬尘而去时, 连楚晚宁的一片衣袖都没看见过。   简直激动人心。   “我们成功了!”   “我们让墨燃和女孩子建立了友情!”   “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等青春期来临他们就会背着家长偷偷在一起!”   “放学后穿着校服偷偷约会!”   “他们会在对方书包里藏一盒甜甜腻腻的巧克力!”   “高中晚自习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里, 他会背起她,以免让她的粉红色小皮鞋沾湿!”   薛蒙仰头大笑起来:“粉红色小皮鞋有点夸张了。”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继续道, “不过暴雨倾盆背女朋友回家是个好主意……高中时代的墨燃有一米几来着?”   小烛龙哗啦哗啦翻着指南攻略:“一米八六到一米八·九,看他造化,总之会在这个区间。”   “啧,那可真是……”薛蒙露出了个微妙的表情,像是有些羡慕又想尽力绷着, 这使得他最后生成的面部表情如同犯了牙疼。他撇了撇嘴, 不打算再继续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他不想让小烛龙注意到他还穿着内增高。   “总之他们的恋爱之路会很顺利。”薛蒙总结道,甚至有些偏执, “必须顺利。不然我没法儿和姜曦交差了。”   为了保证墨燃和女孩儿的情感稳固且不受干扰, 薛蒙他们准备继续观察一阵子——当然, 在这个模拟游戏里,时间的快慢是可以调整的,他们只需要对着指南说出日期就好。   “我们想看墨燃和女孩儿的第一次约会。”小烛龙道。   薛蒙也加进来说话:“单独的,没有第三者的,虽然他们这个年纪还不能称之为约会,不过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懂我们的意思。”   他俨然已经忘记了之前是谁管这本指南叫做“人工智障”。   “就是一起玩,一起做作业,或者一起干些别的事情,过家家什么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诸如此类的都可以。”   为了一血被称为人工智障的前耻,指南精准地把时间往后拨了一个星期零三天。   那是一个晚上,他们身处一个小区的居民楼下,从许多人家窗子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厨房里忙着收拾锅碗的主妇、小孩子的叫嚷和隐隐约约的新闻联播男主持嗓音中,他们可以确定目前是七点左右。   薛蒙和小烛龙等了一会儿,然而墨燃就出现了。   和期待中的一样,他背着小书包,拎着印着盗版卡通维·尼熊的饭盒袋子,维·尼的鼻子已经磨损了,这让这只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盗版熊瞧上去愈发面目狰狞而可笑。   不过所有的狰狞与可笑都能被他身边那个笑嘻嘻的,叽叽喳喳欢快说着话的女孩儿掩盖。   “我家住二楼,我爸爸出差去了,但是妈妈在家,你不要怕,她人很好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的,长睫毛跳跃着橘色灯光,“昨天我跟她说了你要来玩儿,她就跟我说今晚会有她炸的蛋黄鸡翅,还有门口那家要排队的糕点店里卖的芝士鲜奶油蛋糕。你喜欢吃芝士鲜奶油蛋糕吗?”   “我……”墨燃嗫嚅着,薛蒙注意到他的旧球鞋已经脱了胶,“我没吃过这种东西。”   女孩儿并没有笑话他,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爽快地笑起来:“你会喜欢的,如果你不喜欢,就全都让给我,不过千万别告诉我妈,她总担心我这么吃会长成一个大胖子。”   路灯下墨燃低着头,用脱了胶的球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和尘土。他这么做真的是在作死,原本就惨兮兮的球鞋愈发不能看了。   “你吃不胖。”过了一会儿,小墨燃闷声咕哝。   “你说什么?”女孩儿没听清。   “……我说你吃不胖。”尽管灯光昏黄,但薛蒙依然注意到小家伙的脸似乎有些红了,“如果你喜欢,蛋糕我都悄悄给你。”   他咬了咬嘴唇,别扭地转过脸,这下连迟钝的小烛龙都注意到他连耳根都红了:“我不会告诉你妈妈。”   小烛龙绕在两人身边上蹿下跳,尖声大叫道:“啊!!!我真是爱死这个小姑娘了!!!!”   “我也爱她。”薛蒙笑道,“我就说嘛,世上有这么多甜蜜的好女孩儿,怎么可能存在钢筋铁打的基佬。你看,照这样下去,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参加他们的婚礼——不,直接看到他们的孩子了。”小烛龙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我是不是单身龙有什么关系?”它手舞足蹈,用小爪子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只要我的cp能结婚,我单身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跟着墨燃与小女孩儿一起上楼。   他们看着俩个孩子一起吃晚饭,一起分享一块餐后的奶油蛋糕,一起看电视,一起做作业。   啊,多么令人愉快的竹马友谊。   去他妈的不能早恋,女朋友要从红领巾时期培育起,不然等大学毕业了通讯录里连个能唠嗑的姑娘都没有,是要去gay吧门口蹲对象吗?   八点半,一人一龙心满意足地随着墨燃一同告别女孩儿与女孩儿的母亲,小墨燃脚步轻快地去搭末班车,他俩跟在后面乐得眉飞色舞。   后来墨燃又来了女孩家几次,但是来得太频繁,他怕给对方父母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于是那几次他就绕到居民楼后头,用不那么锋锐的小石子去轻砸女孩儿卧室的窗户。   “躁动的青春期提前了。”薛蒙双手抱臂点评道,但神情却很雀跃。   “我觉得这次的攻略是万无一失的。”   但小烛龙或许不应该叫小烛龙,乌鸦嘴这个花名大概更适合它。   就在它说出“万无一失的”五个字之后,墨燃手上的力道跑了偏,石子没有砸中女孩儿的窗子,而是砰的一声打上了隔壁邻居的玻璃窗门。   两个还没有意识到命运即将扭转的修真局工作人员还在沾沾自喜:“墨燃真是个主动又热情的孩子。”   “而且还很浪漫。”   “以后他们成为男女朋友了,这可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正你一句我一句畅想未来夸得开心,忽然隔壁窗户传来扇页开合的声音,然后一个明显带着不耐烦与困意的嗓音响了起来,犹如氮气瞬间制冷凝出的冰水,哗啦一声当头泼在了薛蒙的小烛龙身上。   “这么晚了还在外头恶作剧,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还是熟悉的配方……不对,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语调。   薛蒙和小烛龙一脸撞了鬼的表情,咽了咽唾沫,而后颤巍巍地扭头看去——   “啊!!”   “啊!!!!!”   一个叫的比一个惨,仿佛末日的丧钟已经敲响。   他们俩对望着一齐哀嚎道:“卧槽?!!楚晚宁怎么住在那姑娘的隔壁???!!!”   不甘心。   怎么可以甘心!!怎么可以任由命运肆无忌惮地伸出魔爪抽他们的耳光!!!怎么可以让祖国的喇叭花变成一朵gay里gay气的大丽菊!!!   “至少这次他们的相见很不愉快。”薛蒙试图指出问题的关键,尽管他自己都很没底气。   “是的。”小烛龙也试图挖掘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这种初次见面的不愉快,应该还会导致他们之间并不能友好地相处。”   “我觉得这次攻略可以再抢救一下。”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至少先看看一年后的情况再做决定。”   他们再一次达成了共识,用攻略指南嗖嗖地来到了一年后的某一天晚上。   还是这个小区,还是夜里。   甚至墨燃站着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依然站在那只不怎么明亮,时而会因电压不稳而忽闪忽闪消极怠工的路灯下。   甚至墨燃还是在拿小石子轻砸着月色中泛着玻璃光泽的窗户。   …………可是他砸的不是女孩儿的窗,而是女孩儿隔壁楚晚宁卧室的窗。   “……告诉我这是个巧合。”小烛龙绝望道,“告诉我他只是手抖,没有砸稳,又砸偏了。”   薛蒙还是比较理智的,他没有说话,脸色铁青。   一次砸错是意外,十次砸错是真爱。   没有人会连续十次砸错窗户,所以墨燃敲的就是楚晚宁的窗,他想见的人就是女孩儿隔壁的小哥哥楚晚宁。   真他妈的活见了鬼!!   窗户开了,夏夜的风带着玉兰花的清香飘进来,拂动的透薄纱帘边,楚晚宁穿着白色的儿童毛绒睡衣,尽管一脸不耐和困倦,但依然搬来了一只凳子,站在凳子踮起脚往下看。   “你怎么又来了。”楚晚宁趴在窗口,打了个哈欠,声音不轻不响,懒洋洋地对墨燃说,“下午不才刚一起打完球?”   墨燃在路灯下不说话,笑眯眯地朝他挥手,他叠了好几只纸飞机朝他飞,最终总算有一只飞进了他的房间。   楚晚宁拆开纸飞机,上面画着蜡笔图的彩画,那上面画着一只白猫和一只小狗,还有一行奶黄色彩铅写的字:   忘了和你说晚安。   祝你做个好梦呀,我们明天去you(这个字我忘了怎么写)泳馆玩。   叫上我们的好朋友菱儿,如果她yuan(这个字我还没学过怎么写)意的话。   墨燃   ——“所以。”小烛龙几乎都有些抽搐了,“最后他和楚晚宁成了‘我们’,而隔壁那个可爱的女孩儿成了‘我们’的朋友。”   薛蒙沉默一会儿。   他其实很想从自己大脑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一些斯文而含蓄的句子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失望之情。甚至是唐诗宋词元曲欧洲歌剧这种文艺到让他平时直起鸡皮疙瘩的也可以。   但是没有。   他最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烧灼着他全身血液的那句脏话。   “死基佬,我·操·你二大爷的。”   “……你最后修改一下你的用词。”   “别管我的用词!!我现在气的要命!”   “不。”小烛龙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要操他二大爷的话,那么你也是基佬了。”   “……”   “还是爷孙恋。” 第318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终   在尝试改变了多种命运的分支后, 薛蒙和小烛龙终于认识到一点:   墨燃或许不是gay,但在他的漫漫人生中, 他一定会遇到一个叫楚晚宁的人, 然后爱上对方。   “所以, 我们与其费尽心思给墨燃介绍姑娘, 不如直接杀掉楚晚宁。”小烛龙给这任务做了个圆满的总结。   “或者干脆给楚晚宁变性。”薛蒙补充道。   “或者给墨燃变性。”   “反正造化弄人, 不管这个游戏怎么玩, 有多少女性角色可以选择, 墨燃最后还是会和楚晚宁走到一起去。”   面对这两个修真界工作人员的一唱一和,局长姜曦的脸色有些阴郁。他一手支着侧脸, 一手翻阅着面前厚厚一沓的任务汇报书。那上面详细罗列了墨燃的各种女主攻略支线,最后结局无一例外的,都是和楚晚宁终成眷属。   “我曾经以为这是个多结局恋爱养成游戏。”薛蒙的脸色也没比姜曦好看到哪儿去,“没想到这是个古早而无聊的rpg单结局游戏。姜局长,你玩过仙剑奇侠传一吗?连98年……或者01年,我记不清了, 总之连那一款上个世纪的电脑游戏都会有林月如隐藏结局。”   他说着,有些丧气地咬了咬下唇:“我觉得墨燃的人生还不如98年的仙剑一。他连个隐藏结局都没有。”   年轻人在姜局长的办公桌前双手抱臂喋喋不休地抱怨,而姜局长则一言不发, 目光扫过那些失败的攻略报告,眉头越蹙越紧。   “其实不用局限于墨燃的这辈子。”最后,姜曦抬起了他薄薄的眼皮, “试过他的其他转世线吗?”   “怎么没试过。”薛蒙道, “民国线。未来线……能试的全试了。你往后翻几页看看。”   果然, 在报告书的后半部分还附着其他轮回线路的女主攻略可能。   “民国线是最令人绝望的。”小烛龙插嘴道,“我们模拟穿越回了民国时期,墨燃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打小他爹就给他和同乡的某位大小姐定了门娃娃亲,只等着人家小姐及笄了就娶回家里。”   姜曦:“哦?这不是很好?”   小烛龙哭笑不得道:“好什么?还没等人家女孩成人,墨燃就离家出走加入了国·民·党,并宣布说他要自由不要包办婚姻。”   “……然后呢?”   “然后就打仗了,打完倭寇打内战。打内战的时候他被派去对家当间谍。”薛蒙叹了口气,结果话头,然后帮姜曦把厚厚的任务书翻到民国线那一页,“你看这里,看这张照片。这小子披起羊皮来像模像样的,一点军阀的尾巴都露不出来。是吧?所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姜曦差不多已经知道后续了。他没有半点意外,淡淡问:“所以这一次楚晚宁是怎么出现的?”   “别提了。”薛蒙厌烦地挥了挥手,“他是墨燃卧底的那个连的连长。有一次打伏击,墨燃给崩了枪子,流血不止昏迷不醒。是人家楚连长背着这位国党卧底从尸山血海里爬回安全战壕的。”   “……”   小烛龙叨咕道:“为了救这家伙,楚晚宁自己的命差点都搭进去。”   姜曦叹了口气:“所以墨燃醒了之后,就叛变了国党,卧底也不当了,彻底成了楚晚宁这边的人。”   他甚至都没有用任何疑问词,就仿佛他隔着岁月与硝烟,皮肤与脑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当年墨燃的转变。   “对。”薛蒙翻了个白眼,“他们后来又相爱了。他们拒绝了组织上热心介绍的优秀女同志,他们并肩作战过,躺在一个战壕里抱着枪看过星星。他们用子弹做过挂链贴衣戴着,解放后他们住在一个院儿里,成了两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单身汉’,这俩‘单身汉’会一起包饺子、一起骑着凤凰自行车去郊游、一起去影楼拍上了彩的合照、一起逛百货商店称一袋麦芽糖用褐色信封纸装着吃。”   这一桩桩一件件蜜糖色的琐碎老故事被薛蒙用连珠炮似的语速说出来,尽管他说的是那么快速,往事像流星瞬影匆匆闪过,但姜曦还是很容易想象到那些画面。   淡青色的硝烟,污脏破损的军服。   血与泥铸就的壕沟里,两个年轻人倒头靠在一起值夜。他们的黑眼睛上是振翅的睫毛,睫毛上洒着旷野里的星光,遥远的彼方有士兵在吹着口琴,琴声飘散于四面,在薄暮烟霭里寂灭。   今夜无战事,只有雾气里一点点的焦烟诉说着岁月动荡。   还有两位青年下巴上未及时剃去的暗青色胡渣。   “后来他们七老八十了。”薛蒙干巴巴道,恋爱的酸臭翻篇后,他的语速也就和缓了下来,“再后来,六六年开始的那场灾难也没能将两个固执的老家伙分开。”   他讲完了。   恋爱的酸臭弥漫到死,其实死亡也并不能将之翻篇。   姜曦良久没说话,最后他也不再看那份报告书了,他把报告合上,显得有些头疼,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太阳侧穴。   都说夫妻譬如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若是十年·浩劫也没能拆开两个老骨头,姜曦其实不知道还有多大可能硬塞给墨燃一个女孩儿让他不再当个gay。   又或许墨燃并不是个gay呢?   或许只是在他的人生里,在他的命运中,永远不能缺席一个叫做楚晚宁的人,仅此而已。   下班了,修真局的人在《回家》的背景音乐里(该曲目是前任南宫局长的挚爱)陆陆续续离开了办公大楼。   他们有的长期住在修真·世界,所以能逍遥自在地御剑回家,而有的则习惯融入凡间,和现代社会不再那么相信神鬼魔仙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这些人得藏匿起自己的非凡本事,或者坐着公交地铁,或者开着车,扎入华灯初上的夜。   “我不认为再这样耗下去能有什么结果。”姜曦背对着薛蒙与小烛龙,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大楼下的车水马龙。   最后他说:“算了。”   薛蒙一时没有领悟过来,他“嗯?”了一声。   姜曦双手抱臂,侧过半张脸回头看他:“我的意思是,你们的任务结束了。”   反正无论怎么测下去,游戏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在修真界研究出新方法之前,也没什么反复试验的必要。   “回家吧。”   这是薛蒙第一次任务失败。   他听到姜曦这么说,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但依然有些不安。   他用鞋尖下意识地蹭碾着地毯,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我仍然有个问题。”   姜曦这时候已经完全转过身来了,他靠在一尘不染的窗玻璃上,微微抬起睫毛:“你说。”   薛蒙深吸一口气:“我在模拟器中看到过他的小时候,我觉得他应该跟我差不多大。”   “所以?”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找到他,问问他愿不愿意配合试验?”   姜曦静了一会儿,而后嗤笑:“基因试验是很危险的。如今这个世道,你以为还和你在历史课上学的那样,是那个尚且混乱、蒙昧未开的修真界吗?……我们不会随意拿任何一个自由人做这种事情的。”   “……”   “哪怕那个人是蝶骨美人席。”姜曦道,“孩子,清醒点。人吃人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局长办公室冷白的灯光下,薛蒙的脸似乎有些红了。   他嘟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   姜曦开始着手收拾文件了,过程中这位新任的局长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有那种意思。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不管你爸是谁——小鬼,不管你曾经在学校多么优秀,拿过多少次奖学金,不管你有乖宝宝小奖杯被你妈妈擦的闪闪发亮摆在书柜里以供展示。”   薛蒙的脸越来越红了,之前是因为不好意思,但现在更多的原因则是气愤。   “我不管你在南宫局长那里干得多好,盖了多少章,批阅了多少工程。”   姜曦对他的气愤熟视无睹,他将文件锁进抽屉,细长的手指抬起,整了整自己深绿色的丝质领带,总结道:“在我这里,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霸道局长说完,迈着长腿,轻描淡写地与薛蒙错肩而过。   薛蒙气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爆炸:“姜曦!!!”   姜曦只是在办公室门前停了一下,然后他回头朝那青年抿了下嘴唇:“记得关灯。”   “……”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   修真局大楼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   最近没有战事,也没有巨大的工程需要赶时间,没有人会加班的。人们都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与朋友相聚,与恋人约会。妻子与丈夫窝在沙发上,吃着爆米花,看着闪动着蓝光的电视屏幕。个子挺拔的小伙子围起围裙,帮父母一道准备晚餐。   他们都有要去的地方。   姜曦虽然是个混账,但他说的没错,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世道会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洁白无垢,不过他们所处的今天,一切都比从前要好太多,距离那个动荡不安、秩序不断被推翻又重建的岁月,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久到许多事迹与人名都已在漫漫长河中褪色消失。久到无数灵魂涤荡在时空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轮回。   久到你早已不是曾经的你,而我也早已不是曾经的我。   但我们还在一起。   芳华会老去,肌骨会腐朽,生命会输给时间。但是,那些用灵魂彼此缠绕的人们,总会被时间馈赠以新的血肉。那些没有被轮回稀释的执着,总会在漫漫浮生中,得到爱人一次又一次的拥抱。   一生又一生的缠绵。   薛蒙告别小烛龙,走出大楼。   天空灰沉沉的,覆积着铅灰色的厚云。他看到夜空中有细微的雪花飘下来,纷纷扬扬洒向这金碧辉煌的人间。   他没有带伞,于是竖起衣领,急匆匆走向离得最近的车站,白雾随着他的呼吸在口鼻边飘散。   在他身边,在这天幕笼罩的城市里,在这个世上,零星有无数命运在交织着——   李师傅生煎店的老头儿算着今日的进账,这老头儿做生意厚道,得到的惠顾也越来越多,他笑眯眯地数着钞票,打算休息日的时候去书店里买那套他心仪了许久的《剑法古摘》,他喜欢读这种神秘莫测的书,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却出奇得好看。   罗家的闺女还有几个小时就满二十六了,刚刚从农林大学研究生毕业,她坐上一辆出租车,打算去市中心的夜店度过她第二十六个生日——她还不知道在这场闺蜜替她办的派对上,她会遇到青梅竹马又阔别多年的邻家大哥哥,她不知道她将获得她命中注定的爱意。   赌场灯红酒绿,抹着艳色指甲的孙老板娘笑嘻嘻地看着客人们在她场子里一掷千金,有钱真好。   姓叶的姑娘和她的未婚夫正在婚纱店里坐着,他们已经为了礼服上某一颗珍珠的位置认真争论了半个小时,好像全世界最要命的事情就是这颗珠子,只要这颗小珠子搞定了,所有令人头疼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样。多么该死的狗男女啊,婚纱上的珍珠不合心意竟是他们俩唯一的烦恼。   他们岂不该看看隔了三条街区的另外两个人?——是好端端活在这个时代的墨燃和楚晚宁。   他们不是模拟器里的假象,不是游戏,不是薛蒙的任务。   不过很显然,而且毫无悬念,他们这辈子依然在一起。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了。事情的起因是墨燃想去电影院看一本有当红影星荀风弱参演的爱情片,楚晚宁却更愿意选择功夫巨星甄琮明主演的动作片。   “你就不能看点热血沸腾的爷们电影?”当时楚晚宁眯着眼睛危险地盯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帅男友,气势上却一点都不输。   如果不是长睫毛一扇一扇在路灯下犹如花蕊,他会显得更凶。   “每次进电影不是选搞笑片就是选爱情片,听听这名字。”楚晚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粉碎那几个字,“《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你是脑残吗?这是动画片吧?海报上该不会还印了‘本片适合学龄前儿童观看’?”   墨燃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发怒的恋人,几次想替同样可怜巴巴的《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辩解说话,却都无奈地咽了回去。   “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剧审美了。”   “……”   “我上次就告诉你,《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和《美国队长大战巴拉巴拉小魔仙》已经突破了我的下限。我再也、再也、再也不会陪你去电影院看诸如此类的烂片。”楚晚宁似乎是憋了很久爆到了临界点,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甩出愤怒的谴责,那些谴责甚至因为头脑发热而显得毫无逻辑,“我是个警察,墨燃。哪怕脱了制服下班了也还是个警察,我不能陪你掉智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   “你以为你这样看着我,我就会陪你看《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吗?拜托了,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走到柜台前跟服务员小姐说‘请给我来两张《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的票’,你不觉得很丢人吗?”   墨燃的黑眼睛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就有些委屈了。   他难得地反抗道:“我同事跟我说了这不是动画片,虽然我不确定它好不好看,但我保证,这真的是本正经的爱情电影……”   楚晚宁终于彻底炸了:“没哪本正经电影会取这个傻瓜名字!”   “……”   撂下这句话楚晚宁就大步流星且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走了两步见墨燃没有跟上来,反而还站在原地瞪他,就愈发气噎于胸,又重重地重复道:“没有!”   墨燃咬着嘴唇,还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两人的矛盾就这样发生了。如果这一幕被修真局长姜曦看见,他一定会感叹,看啊,现代社会的人是该有多闲多无趣啊。这些陷在爱情中的傻逼们是多愚蠢多无药可救啊。看电影为什么非得两个人看,你们各买各的票进不同的放映厅,电影结束出来再汇合,这难道不行吗?你们难道是课间休息还要手牵手一起上厕所的小女生吗?   ——姜曦一定会这么想的,毕竟他是伟大又冷酷,机智又聪明的局长大人。   此刻楚晚宁正闷声不响、双手收在黑毛呢风衣的口袋里,酷酷地走在路上,任男朋友几次想拉他的手都不曾理睬。   “晚宁……”   “……”   “好了,别走这么快,我们再商量商量……”   “……”   “我跟你保证这次不会比《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更难看了。”墨燃讲完之后小声而含糊地咕哝一句,“而且我觉得《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难看……明年我还想看同系列《美少女海格》呢……”   可惜最后一句被楚晚宁听见了,楚晚宁震惊甚至有些恐慌地回头瞪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算了。”他摇了摇头试图挥去刚刚听到的那个噩梦般的标题,喉结攒动,“你别重复,我当没听见。”   “……哦。”墨燃继续委屈巴巴。   楚晚宁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风衣衣摆摆动。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真的。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墨燃可怕的剧审美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时,墨燃总能用一本更烂的片刷新他的底线。   墨燃一直跟着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走着。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又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墨燃鼓起勇气又试图劝服楚晚宁:“要不……要不我们石头剪刀布决定去看什么?……抓阄也行……或者摇色子……”   声音越来越轻,他停下脚步,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他灵机一动。   “……”   “喂,楚晚宁!”   最后,楚晚宁那位英俊高大的男朋友停在路旁边,昏黄的路灯下,他抬手指着右手侧边,那里有个卖红薯的摊子,摊主正吆喝着:“烤红薯,卖烤红薯咧……”   “喂,楚晚宁。”他重复。   “……”楚晚宁不理他。   “楚警官。”他咬了咬嘴唇,眼底泛着笑。   他了解楚晚宁,知道楚晚宁喜爱吃什么,愿意听别人叫他什么。   他们相识已经太久了。   楚晚宁果然回过头来,但他没有转身,只是侧着半张脸,手也依然收在风衣口袋里。他微抬着下巴,眯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就这样望着路灯下的男人。   那男人对上了他的目光,意料之中,却依然低头暗笑,接着又有些手足无措,他斟酌着措辞,最后只斟酌出了极为朴素的四个字。   他摘了帽子挠了挠头:“吃不吃啊。”   “……”   “冬天的烤红薯。”他笑着,“你的挚爱。”   “……”   “而且我看这有白芯的,你喜欢白芯的,这不好找。所以吃一个吧,别生气了。”   楚晚宁的面色总算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不再像北方冬季冻了一夜的冰块。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微微鼓着腮帮转过身来。他朝着墨燃走过去,以一种若无其事,仿佛根本不在乎,根本没有受到诱惑的语气,镇定说道:“不,我要吃四个。”   “好好好。”他的那位帅气男朋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真是的,从前还像个性子强硬野性未驯的豹子,这些年倒是被他惯得逐渐柔软起来,甚至偶尔还会像个龇牙咧嘴小白猫。他是真的有这种错觉。   墨燃笑道:“行,四个就四个,不过你这样还吃得下晚饭么……”   “别小看我的胃,这只是个开胃点心。”   “那行,那你先吃你的点心,吃完我们去吃饭,然后就去看甄琮明的那个片子……”   楚晚宁接过热气腾腾的白芯红薯,咬了一口,忍住嘴唇边那一点点要背叛他溜出来的笑意,无所谓地摇摇头:“看《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也可以。”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嗯。再陪你傻一次。”   墨燃的声音是瞬间变得那么明快,喜悦与清甜像是泡腾片落进了水里,蜜糖滋味嘶嘶地冒着泡窜出来将一汪水都染成甜的。   他要甜死了。   “你真好!!”   “……”   “那下次的《美少女海格》……”   “你想都别想……”   积雪逐渐覆起的街道上,两对脚印慢慢向前,靠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   一个十字路口,已经坐上了公交车的薛蒙戴着耳机,无意识地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浮浮华华的灯彩。   他很放松,额头贴着车窗微凉的玻璃,五光十色的霓彩都碎在他黑色的眼眸里,他打了个哈欠,并没有注意到一对拎着烤红薯的青年从旁边的人行道走过,并且那对青年正在因为《美少女海格》而吵作一团。   绿灯亮起,车启动了。   他们错肩而过,薛蒙小声哼着耳机里的歌,他五音不全,不过谁能因为他五音不全而不让他快乐地哼歌呢?   他可是刚收到了妈妈的消息,跟他说爸爸已经出差回来了,而且今晚有他最爱吃的水煮鱼和麻辣口水鸡。   没人能阻止他哼歌了,地球毁灭洪水滔天也不行,得让他把水煮鱼吃完。   就像这样,他们的生命有无数种可能,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籍贯,不同的成长轨迹,不同的喜厌爱憎,甚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许样貌上也会有细小的区别。但轮回改变不了薛蒙对水煮鱼的好感,就像改不了楚晚宁嗜甜,而墨燃爱死了那一碗红油抄手,这些并不会改变。   他们的故事终究只会走向一个结局。   那是茫茫天意对渺小的生命的妥协,对蜉蝣撼树的妥协,对夸父逐日的妥协。   在经历过那些苦难之后。   他们终会与爱的人在一起。   他们终会与爱的人重逢。   ——番外《唯一可能》完—— 第319章 番外《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论坛体)》一   [修真界第一论坛][生活区][水帖]   标题:【高亮】最近有没有人得到一盒形状奇异的甜点?   内容:气死我了!!!居然有人拿了我的点心!!!   发帖人:凤凰初啼   ……所以呢?不就一盒点心?   1楼:中山狼不贪心   只是被拿了一盒点心就需要高亮?楼主你是有多穷。   2楼:我们掌门有钱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3楼:我们庄主暴富   哈哈, lz这么穷, 是下修界来的吧?   4楼:真的很聪明   我是楼主,楼上几位你们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再回帖?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丢失了一盒形状奇异的甜点, 那点心是黑褐色的, 很硬,吃起来有点苦, 咬开来里面还会流出点酒来。它不是中原地区的食物, 在上下修界十分罕见,据我所知拥有它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我自己不那么喜欢甜食, 本来丢了也无所谓, 但问题是那盒点心吃完之后会产生对普通人有些危险的效果,所以希望各位朋友们互相转告, 无论是有人偷拿了, 还是不小心拿错了, 都请不要食用, 尽快私信与我联系,不然后果自负。   5楼:凤凰初啼   黑色的,很硬, 咬开来里面还有酒……确实闻所未闻。@中山狼不贪心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怎么看?   6楼:有教无类广招门徒   可是为什么甜点会有些苦?lz确定这是食物吗?   7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稀奇,世上居然还有我一生没吃过的食物。   8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一生?……总觉得这表达怪怪的, 楼上难道是鬼么……   9楼:我怕鬼   楼上别怕, 9楼应该是指他从出生到现在啦。不过话说, 难道就没有人好奇吃完这盒甜点之后会发生什么奇异的反应吗?   10楼:接客马   ……我知道lz是谁了。这盒点心我见过。@凤凰初啼 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本来存放点心的周围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11楼:中山狼不贪心   哇,楼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12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中山狼不贪心   是你?你从来没告诉我原来你在第一论坛的马甲是这个……   我具体也不知道点心是什么时候丢的,但最起码十天前它好端端地放在我房间的储藏盒里,昨天我需要服用它的时候却发现它不见了。储物盒周围没有什么明显痕迹,我屋里的其他东西也应该没有被挪动过。不过我当时急着出门,也没有仔细查看,我今晚回去再好好观察一下。   13楼:凤凰初啼   看来确实不是一盒普通点心,事情好像有点严重……向lz道歉,不该说你穷的。   14楼:我们掌门有钱   嗯。他不穷。   15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Lz能具体说一下服用点心之后会出现的反应吗?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担心拿到那盒点心的人已经把它吃了……   16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凤凰初啼 马甲的事情是我忘了跟你说,不是故意隐瞒。   我已经让人在本门查问线索了。   另外,以后这么重要的东西最好不要乱放。   17楼:中山狼不贪心   等等,楼上你到底知道了什么?Lz又是谁?   18楼:有教无类广收门徒   @有教无类广收门徒   看私信。   19楼:中山狼不贪心   咦,15楼好像也知道内情的样子,所以15楼怎么知道lz不穷的?   20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之前不确定那盒点心的效果能不能公开告诉大家,所以我去问了给我点心的人,他刚刚回复我说没关系,那我就摊开来讲了。   那盒点心其实是变身点心,不完全算是食物,而应该算是一种药剂,吃完之后会变成兽形态,这样可以方便去做一些任务。   不过很要命的是,变成兽形态之后,服用者是不可能自主变回原身的,必须再吃一种白色的硬糖果才能恢复。   问题是我房间的白色硬糖都还在,一颗都没少。   我担心有的人变成动物之后就再也回不去原型了……   21楼:凤凰初啼   卧槽……   22楼:我们庄主暴富   是我不够聪明,智商限制了我的想象。向lz道歉。   23楼:真的很聪明   啊啊啊啊我好激动!!!感觉这是种很有意思的甜点!@夜猫产品开发部快来看看,双十一之前能研制出来卖吗?   24楼:接客马   收到。爸爸,我们马上加班研究。   25楼:夜猫产品开发部   ……原来lz是……   唉,lz怎么总也不记得把自己的东西放妥善。   26楼:有教无类广收门徒   闲来无事翻墙过来上网溜溜,居然看到这种帖子。凤凰初啼确实不让人省心。   27楼:无人比我更俊美   儿孙自有儿孙福,担心也没有用啊。@无人比我更俊美别再操心了。   28楼:杜若繁花   既然后果这么严重,还是赶紧让各位掌门告知自己领辖内的修士和凡人吧,@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请您关注一下。   29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夜猫商城不可能研制出来配方的,早点死心。   30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孤月夜姜夜沉 @死生之巅薛子明 @踏雪宫明月楼 @碧潭庄李雪河 @无悲寺玄镜大师 @火凰阁卫非烟 @桃苞山庄马芸 @上清阁柳叶苏 @江东堂华若薇   请各位注意该帖,及时处理。   31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收到。   31楼:孤月夜姜夜沉   ……我早就已经在处理了好吗?!!不用再艾特我了,我担心自己门徒的安危,我很烦!!   32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薛施主不必着急。老衲有一言赠你:别人着急我不急,急出病来无人替,回头想想又何必,我若急死谁如意。   放平心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3楼:无悲寺玄镜大师   嗳?人家好像也有一个很像的东西,是一管绿色的半流质物,舔一口就能呛到升天,并不是什么甜品,但是效果却是一样的,还是孤月夜送我的呢……嗯……不过人家是不是不该说这么多的?   34楼:江东堂华若薇   你脑残就别当掌门。   35楼:孤月夜姜夜沉   ……我好像也有种类似的,但不完全一样,我收到的是一盒臭豆腐,脚丫子味浓郁,也是孤月夜送的。当时送货的小弟子还跟我说爱吃不吃,为了法术总要忍一忍……原来还有别的口味的???   36:碧潭庄李雪河   ……   37楼:孤月夜姜夜沉   啊!对不起姜掌门!我回完之后刷新了才看到你35楼的帖子!啊啊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说,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38楼:碧潭庄李雪河   你以为这是微信群?   39楼:孤月夜姜夜沉   收到,会立刻处理。   40楼:火凰阁卫非烟   踏雪宫目前没有人员报失,但会严加询问。   41楼:踏雪宫明月楼   知道了。   42楼:上清阁柳叶苏   等一等,李庄主和华堂主也收到这种变形点心了吗?是不是每个掌门都有一份啊?那为什么我没有?   43楼:桃苞山庄马芸   呃,其实不是每个掌门都有的,马庄主不要多想^_^   44楼:踏雪宫明月楼   感觉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呢……   45楼:我只是路人甲   是啊,有点不安……这几天大家还是注意一下,不明食物不要去碰,我得跟我爹妈说一声。   46楼:我只是路人乙   @凤凰初啼 Lz,麻烦你告知大家,如果误服了那盒甜点会变成什么动物?这样至少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误伤,如果真的有人不幸变成动物的话……我们也能想想办法留意排查一下。   47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楼上真的很善良。   48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我还是对‘一生’这种表达细思极恐,楼上你到底是人是鬼回我一句啊!不然我晚上要做噩梦啦!   49楼:我怕鬼   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可怕的。   50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大家好,我来了。谢谢@不知木兰是女郎提醒我。服用那盒点心之后会变成的动物是孔雀,会开屏的那种。   51楼:凤凰初啼   那叫雄孔雀。你会开屏是因为你本身就是男性。如果是女性吃了应该是变成雌性孔雀,不会开屏。   52楼:中山狼不贪心   哦哦哦!还好是这种动物!松了口气!如果是孔雀的话也不容易被误伤吧,幸好不是变成猪或者鸡鸭鹅什么的,被吃了都没地方哭去。   53楼:我只是路人甲   哈哈,忽然有点好奇变成孔雀是什么感受。   54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QAQ我师尊不见了,就在这两天……我刚刚看到了这个帖子,我现在整个人都吓呆了……   55楼:二狗子   卧槽!!!   56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天啦噜,不会是变成孔雀飞走了吧!   57楼:我只是路人甲   该不会就是你师父吃了那盒点心……   58楼:我们庄主暴富   我不知道啊!!!我整个山头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桌上没有留字条,衣柜里的衣服也都好好放着,不像是要出远门!啊!!怎么办啊!!!而且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可是我又觉得他不会随意去拿别人的东西吃……天啊,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59楼:二狗子   @二狗子你先冷静一下,事情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师尊家住的离lz家近吗?不近的话也不可能拿得到那盒点心吧。   60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QAQ说得对,@凤凰初啼 你家住哪里?   61楼:二狗子   @修真界动物研究会请关注一下最近的孔雀族群,如有表现出人类意志的孔雀,那么它很可能就是人变的。   6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不用观察孔雀族群了,据我所知这种药剂是因人而异的。Lz会变成孔雀,其他人则未必。   63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Ls什么意思……   64楼:接客马   63楼,讲话要负责的,什么叫据你所知?你难道很懂行吗?还是你知道的内幕比我还多?   另外@二狗子我家住蜀中。   65楼:凤凰初啼   意思就是猪狗牛羊猫马兔猴都有可能。吃了变什么看个人。   另外,楼上那位,关于这盒甜点,我确实知道的比你多。   66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呵,你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我是谁么?   67楼:凤凰初啼   闻到了火(咳)药味特意来提醒一下,本区禁止掐架,人身攻击封号三天。   68楼:第一论坛生活区管理员3号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亲爹是谁。   69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啊啊啊啊!那怎么办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玩猜谜了!!!LZ家住在蜀中啊!虽然我和师尊现在不住蜀中了,可是那地方我们的熟人多啊,那万一是被当做礼物寄过来了,被我师尊吃掉了怎么办啊QAQ,@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大仙,你真的知道内情吗?那你知不知道吃完点心之后变成什么动物到底取决于什么啊QAQ,我想赶紧去排查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命啊TAT   70楼:二狗子   真是个孝顺的徒弟,感动。   71楼:地府里卖糖葫芦   喵喵喵~   72楼:菜包   @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原来是你?   73楼:凤凰初啼   对,是我。   74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MLGB你披个马甲有意思吗?!   75楼:凤凰初啼   喂,你们能不能理我一下啊!!!不要这么冷血可以吗!!@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这位朋友,你和lz有什么私人恩怨之后再解决可以吗?我这里真的急死了,我师尊该怎么办啊QAQ   76楼:二狗子   注意措辞。没修养。   77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我错了QAQ   这位仙长,请您稍许关注一下我的留言,我的师尊正面临着危难,希望您能大发慈悲,给我指条明路,不胜感激。   谢谢您!   78楼:二狗子   噗,明明是那么悲催的事情,看到楼上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79楼:真的很聪明   哈哈哈哈 1   80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你们不要笑啊,真的是很要紧的事情。@二狗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惜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帮不到你,真的非常抱歉。   81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再苛责自己。   8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楼上那位朋友,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是……?   83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看着你就好。   84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哇……这是在表白吗?   85楼:江东堂华若薇   前排围观表白~~   86楼:我只是路人甲   能不能不要表白啊!!QAQ我真的急死了!谁来理理我QAQ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要被逼疯了,我被逼疯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87楼:二狗子   @收礼只收脑白金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但我早已有喜欢的人了。   另外我们能不能关注一下@二狗子?我觉得他的事情现在是最重要的。   88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好好好,听女郎的话。   89楼:我只是路人甲   插一句嘴,我觉得那个不差钱先生,就是77楼那位。他说的“注意措辞,没修养”不是针对二狗子的,而是针对lz,也就是小凤凰的。   90楼:我只是路人乙   哎?我也仔细回头看了一下,好像是这样哦。因为二狗子前面也就是说的急了点,没有一句脏话呀。   倒是lz回了不差钱先生一句mlgb……   91楼:玉凉村村花   哈哈哈哈破案了,二狗子真的好蠢萌啊,白道歉了。   92楼:我只是路人甲   @不知木兰是女郎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他也喜欢你。   这个月的上网时间用完了,我先下了,以后再来看你。   祝好。   93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不知为什么觉得93楼那位小哥哥有点可怜。   94楼:玉凉村村花   是不是没钱交网费?要不我吱付宝转你一点吧?这点钱不算什么,为年轻人做点小事。   95楼:接客马   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们这边限制翻墙时间。   96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翻墙……脑白金哥哥是外国人吗?如果是外国人的话,@梅含雪官方用号   梅含雪哥哥能帮他想想办法吗?   97楼:玉凉村村花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讲这些有的没的了QAQ求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98楼:二狗子   看二狗子一眼,请求大家。   能帮忙的就帮帮忙吧,聊天可以放在解决问题之后。   99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二狗子的事情就要等@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来解决了,人家ID都这么霸气,一定很可靠。可是这位不差钱先生怎么突然不冒泡了……   100楼:我只是路人甲   因为是个吹逼号,吹牛吹不下去了就跑了呗。   101楼:我们掌门有钱   梅含雪公子正有私事在忙,我是他的客服小二。   如想结识梅公子请确保自己的性别为“女”后,在后台回复1   如想解相思之苦,请后台回复2   如想咨询感情问题,请后台回复3   如想报名梅公子的哈萨克语兴趣班,请后台回复4(不收男弟子)   如想怒打负心汉,请转@梅寒雪官方用号   102楼:梅含雪官方用号   滚。   103楼:梅寒雪官方用号   ……老夫大概猜出脑白金小朋友是因为什么要翻墙了,应该也不是在国外。   @收礼只收脑白金   小兄弟看一下私信吧,老夫最近忙着做生意,也没太多时间上网,这个月还剩不少时间,可以额匀给你用。   104楼:地府里卖糖葫芦   ……!   谢谢您,李道长!   还有当年家父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105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不用谢^_^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没什么想不开的。   去玩吧好孩子,老夫要下线做生意了。   106楼:地府里卖糖葫芦   无意中逛见这个帖子,我对这种药物也略知一二,曾经参与过研制。@二狗子你别急,我整理一下相关文档,然后私信你。   107楼:盲人上网靠科技   101楼那名网友,我看了你的艾迪,你最好也注意一下措辞。没人跑路,也没人吹牛。   刚才我是去喝药了,@二狗子   那盒点心会依据服用者的性格、外貌、喜好三种因素,进行综合评判。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如果你师尊变成动物,你第一反应他会变成什么。如果你对他足够了解,那么你想的样子,差不多也就是他服用药剂后会变的样子。   108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哟,楼上真的知道啊?不会是为了面子瞎编的吧。   109楼:我们掌门有钱   ……   110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我们掌门有钱你好^_^,麻烦你去一下孤月夜戒罚台,掌门有请。   111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哦哦好的,三克油。   112楼:我们掌门有钱   不用谢^_^   113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112楼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114楼:预言家   哈哈,大概孤月夜掌门给人的印象太有压迫感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都过了这么久了,二狗子怎么还没有出来冒泡?@二狗子你家师尊到底像什么动物啊。你告诉我们,我们大家帮你留意呀。   115楼:玉凉村村花   区区一朵村花,也敢圈本座。但看在你心地与眼光都不算太差的份上,权且饶你这回。   至于本座的人究竟会变成什么动物,本座自会留意,无需他人多管闲事。   116楼:二狗子   咦?   117楼:我是路人甲   什么情况?   118楼:我是路人乙   二狗子的画风怎么突然变了?被盗号了?   119楼:接客马   此号原本就是本座的,一群愚民!   120楼:二狗子   等等!这熟悉的腔调……这种口吻……这个账号名……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121楼:凤凰初啼   是又如何?   122楼:二狗子   @二狗子   哎!你不要这么凶嘛,那我也是想帮你呀,真是的,好心没好报。   123楼:玉凉村村花   话说我觉得LZ在这层楼里认出了很多熟人的马甲呢,哈哈,世界真小。   124楼:有教无类广收门徒   Ls别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谁了,事情麻烦了。   125楼:凤凰初啼   急!请各位修士们注意!死生之巅因某种原因,将由自即日起广收各种白猫。请修士们将所有无主的白猫全部送来本门,每只五千金,给猫就赏!   126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一,一骑红尘掌门笑,无人知是白猫来?   127楼:我是路人甲   呀!好萌!我实名站薛蒙x白猫!   128楼:江东堂华若薇   有趣。江东堂想被灭门?   129楼:二狗子   江东堂的那个谁,你别他妈乱说话!有病没病啊你!   130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为什么突然要搜集白猫?我们门派已经有一只橘猫了,养不起别的猫了。   131楼:死生之巅璇玑长老   请长老看私信。   132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看了,没有私信呀。   133楼:死生之巅璇玑长老   他发你小号了。   134楼:死生之巅贪狼长老   干嘛啦,人家磕个cp而已,那个二狗子么凶干什么啦,跟抢了你相公似的,哼!讨厌!   135楼:江东堂华若薇   华姑娘,忍不住劝你一句,请你别再说了。   136楼:怜香惜玉雪域梅   哈哈,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一只猫500金,白猫又是这么普遍的动物,死生之巅不会破产吗?   137楼:我是路人乙   喵喵喵QAQ   138楼:菜包   你们看,菜包都哭了……你们怎么可以有了白猫就不顾及大橘的感受呢?大橘不再是死生之巅的团宠了吗?   139楼:玉凉村村花   不会破产,我们有赞助商。   @孤月夜姜夜沉   给钱。   140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   141楼:孤月夜姜夜沉   ???这又是什么展开?为什么姜掌门会赞助死生之巅干这种愚蠢的事情?是有我不知道是商机吗?白猫是可以拿来炼药吗?   142楼:接客马   不可以拿猫炼药!   桃苞山庄是想被灭门吗?!   143楼:二狗子   ……二狗子的画风真的变了好多……感觉像是精分了一样……动不动就威胁要灭人家的门派,好像自己是灭门熟练工一样……   144楼:我们庄主暴富   要多少。   145楼:孤月夜姜夜沉   卧槽!真给啊!!?   146楼:真的很聪明   孤月夜是人傻钱多吗?这种明显亏本的事情怎么会投资,什么赞助商啊,就是无偿给钱无私奉献的金主爸爸吧!   147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夕阳产业,虽然没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了解一下做个慈善……   148楼:夕阳红老年飙车俱乐部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楼盘,虽然没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考虑投资一下……   149楼:儒风门坟景房售楼部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项目,很有前途保证您赚得盆满钵满,就是违法了,但您看您要不要考虑跟我们一起下海……   150楼:修真界极品男色小电影制作商   哇!!!我不站薛蒙x白猫了!   我站薛蒙x姜曦!   151楼:江东堂华若薇   为什么不是姜曦x薛蒙?   152楼:玉凉村村花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把148楼到151楼的号全部封掉,封终生。   153楼: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门,原则上我们不能随意给会员终生封号的,请您见谅。   15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禁148到151。一层楼十万金。   155楼: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门,原则上我们不能收受用户钱帛,而且151楼是超级VIP掌门用户,原则上我们也不能禁封一派之主的账号。   156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管理员您好,我义父年纪大了,表达能力不是很好,说的不是很清楚。他的意思如果您禁掉148到151,那我们就按这个帖子的总楼层到解决问题之前的总楼层计数,每层十万金。比如到解决问题前,这个帖子一共回了200楼,那孤月夜就会给贵论坛200x10W=2000w金,如果到2000楼才解决问题,那就2000x10w=20000w金。   但我不得不说,@孤月夜姜夜沉义父,您这样很浪费钱,而且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给别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总是有必要的。   再考虑一下吧?   157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嗯,是要再考虑一下。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把157楼的号也禁掉   158楼:孤月夜姜夜沉 第320章 番外《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论坛体)》二   【系统通知】因违反相应版规, 用户“江东堂华若薇”, 用户“夕阳红老年飙车俱乐部”, 用户“儒风门坟景房售楼部”,用户“修真界极品男色小电影制作商”, 用户“义父说什么都对”已被终生禁号。以上用户从今起只能登陆论坛看帖,永远不得发言。   159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   160楼:我是路人甲   ………………   161楼:我们庄主暴富   哈哈,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服憋着”。   16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给“义父说什么都对”解封。小孩子而已,给点教训就好。不必真罚。   163楼:孤月夜姜夜沉   好的, 马上解。   16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当爹的对儿子就是不一样,别的号是真的终生禁了, 连女的都不留情,可“义父说什么都对”只被禁了一分钟不到。   165楼:玉凉村大婶土特产专营店   谢谢义父。但即使您会生气,我还是应该提醒您一句, 如果您继续这样做,孤月夜的财政总有一天会赤字的。   166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把他给我重新封起来。   167楼:孤月夜姜夜沉   好的, 马上封。   168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噗,我觉得166楼不应该叫“义父说什么都对”, 太打脸了, 应该叫“义父说什么都错”。   169楼:我们庄主暴富   超级管理员也不应该叫超级管理员, 应该叫马上封。   170楼:真的很聪明   啊!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姜掌门,金主爸爸!!   163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金主爸爸!!!您还缺儿子吗?   164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1   姜爹!求收我当儿子!!   165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2   爹!!您看我一眼!!我保证听话!您做什么都是正确的!想怎么花钱怎么花钱!我保证跟‘义父说什么都对’表现完全不一样!爹啊!!!我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呀!   166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3   现在的人真没骨气!可耻!   有钱就是爹?荒唐可笑!   你们看我!我就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167楼:姜曦是我爹   哈哈哈ls太调皮了!那我也来注册一个马甲~   168楼:我爹是姜曦   你们还要不要脸?   169楼:凤凰初啼   ……啊呀, 楼主出现了, lz再不出现我都要忘记这楼究竟是用来干嘛的了……我都要以为这是姜曦后援会了……   170楼:我是路人甲   抱歉, 我觉得这件事太荒唐了, 第一论坛是各大门派用来交流的地方,但是管理员却不由分说就封掉了一名掌门的账号,还是终生禁号。那以后是不是谁惹了姜曦,谁的号就要被封掉?方才你还口口声声说着原则,现在呢?原则成了废纸吗?   另外你的封号的理由是“违反版规”,我想问一下他们违反了什么版规,这个论坛我也曾经当过版主,版规不会没你清楚。希望你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171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版规十分钟前新增了一条,第131条:请尊重本论坛的最大投资人。望知悉。   172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这真是有意思了。@孤月夜姜夜沉你是想和南宫柳一样搞一言堂吗?儒风门的教训你不是不知道。   173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唉……你为什么总要做这第一个出头的人……   174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姜曦,请你说句话。   175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哎哟,那个什么女郎有病吧,人家有钱啊,人家是最大投资人,要点尊重怎么啦。   176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管理员也没‘不由分说’就封了他们的号吧,管理员是‘收了钱’然后封了他们的号的。我爹花钱买痛快,他招谁惹谁了?   177楼:我爹是姜曦   ……这楼的画风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178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你不懂的事情有很多。   另外,很多人来门派送猫了,掌门你去收一下吧,登记给钱,不要弄错。   180楼:死生之巅璇玑长老   无需多言,我合法花钱。   181楼:孤月夜姜夜沉   昔日儒风门仗势欺人,今日孤月夜倚财放肆。   姜掌门,你虽本性不坏,但若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也吃到苦头。   182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姜掌门,是否需要禁止@不知木兰是女郎的发言?   182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不知木兰是女郎,我还轮不到你来教。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不必封她。   @死生之巅薛子明,银票已寄出。   183楼:孤月夜姜夜沉   夭寿啦!!!谁他妈把橘猫染了白色送过来骗钱啊!!!   184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橘猫你都认不出来?染了色体型总不会变啊。   185楼:死生之巅女弟子   QAQ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我已经在门口摆了一盆水了,所有猫要洗个澡才能进来!!   186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嗯……刚刚看到这个楼,一路看下来,我就想问……你们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吗……   187楼:修真界福尔摩斯   嗯?什么事情?   188楼:玉凉村村花   哈哈!我也发现了一件事,但我一直都没说!那个福尔摩斯,你是不是想说姜曦只封了148到151楼,却独独放过了152楼?姜富婆大概觉得说他是攻就是在夸他吧~   189楼:小号不怕得罪姜富婆   ……姜,姜富婆?   噗哈哈哈哈!!   190楼:笑一笑也要用小号   【系统通知】用户“小号不怕得罪姜富婆”,用户“笑一笑也要用小号”已被注销账号,关键词“姜富婆”已成本论坛一级敏感词,所有包含该关键词的账户名不得注册,所有包含该关键词的发言均会被屏蔽。   为杜绝披马甲进行人身·攻击,本论坛自即日起必须实名注册。   191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你一定要狗腿到这个地步吗?姜曦自己都没有说话呢……   192楼:我是路人甲   不是,虽然152楼没被封这件事我也注意到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是死生之巅为什么突然要收集白猫啊,你们应该是没有用心去看,只当做水帖在玩,不然应该很容易注意到的。   稍等我整理一下,然后发上来。   193楼:修真界福尔摩斯   啦啦啦~坐等818~~   194楼:江东堂华若薇   ……管理员,194楼不是被封号了吗?是我瞎了还是你论坛抽了?   195楼:孤月夜姜夜沉   !!!是我的失误!我刚刚明明把她封掉的!可能是我操作不当,我再封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196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嘿嘿~想不到吧,我又出来冒泡啦~   197楼:江东堂华若薇   赶紧封掉,看着碍眼。   198楼:孤月夜姜夜沉   唉,无论过去多少年,不懂得呵护女士的男人依然不懂得呵护女士。其实和这种小姑娘说话,不必谈太多道理,只要以情动之,适当做出些让步,她总会明白你的意思的。何须那么暴躁。   199楼:怜香惜玉雪域梅   姜掌门,好像出故障了……刚刚被封号的那几个人,除了那个邀请您下海拍片的,全部都被解封了,而且无法再次封禁……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马上联系技术部要求紧急处理。   200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不用,我心里有数了。   @义父说什么都对   是你干的吗?   201楼:孤月夜姜夜沉   嗯,是我。   202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今非往日,你翅膀硬了,我根本就不在你眼里。   很好,你有能耐。   203楼:孤月夜姜夜沉   插个楼前排吃瓜   204楼:我是路人甲   蟹蟹@义父说什么都对   小哥哥~~救账号之恩没齿难忘哟~mua~   205楼:江东堂华若薇   我没有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很好,是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但您有些事情做错了,我不能站在旁边看着您犯错。   其实我知道,孰是孰非,义父自己心里也都清楚的,不然您也不会放过“不知木兰是女郎”。   206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OMG,我看到了什么???LS居然说姜曦是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是我瞎了还是论坛抽了还是那个‘义父说什么都对’疯了?   207楼:我是路人乙   ……@寒鳞圣手眼科急诊 大夫,这里有病人需要医治。   208楼:真的很聪明   可笑,206楼简直戴着八万米厚的滤镜。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甜蜜最善良的蠢货分明是本座的人!   209楼:二狗子   二狗子的发言散发着浓浓的中二病气息。   210楼:我是路人甲   我觉得,姜曦……和甜蜜……是两个不可共生的词。   211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排楼上,补充一下,我觉得姜曦不止和“甜蜜”不可共生,他和“善良”“温柔”“圣洁”“正直”“柔软”“深情”“恋爱”“亲密”“悲伤”“怜悯”“慈爱”等词汇也完全不兼容。姜曦和这些美好的词就像两个杀毒软件,会互相攻击直到电脑瘫痪。   212楼:我们庄主暴富   你们不懂他。请不要这样说他。   213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这种病不该艾特眼科,应该艾特精神卫生科。   但我觉得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放弃治疗吧。   214楼:中山狼不贪心 第321章 番外《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论坛体)》完   寒鳞眼科急诊为您服务。   青光眼请回复1   白内障请回复2   高度近视请回复3   老花眼请回复4   瞎了请直接拨打寒鳞圣手全球热线电话3838748   滤镜无法摘除请转精神卫生科   215楼:寒鳞眼科急诊   哈哈, 我就说要转精神卫生科吧。   216楼:中山狼不贪心   @义父说什么都对小哥哥,你是不是被姜曦逼迫着才这样说话的呀, 你好可怜……看在你替我解封的份上, 本掌门愿意接受你来江东堂, 你可以当我的护法, 如果面基之后我觉得你长得足够好看, 以后成为掌门夫君也不是没可能的~给你一次机会哦~   217楼:江东堂华若薇   大型征婚交友现场。   218楼:我是路人甲   谢谢关心, 没人逼迫我, 我也不想去江东堂。解封你只因为你是掌门,请姑娘别再艾特我, 我们不熟。   219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筒子们,我来啦!!!   我刚刚到家,之前用手机打字不方便~   请大家留心一下125楼和126楼的发言,你们注意看哦——   Ls别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谁了,事情麻烦了。   125楼:凤凰初啼   急!请各位修士们注意!死生之巅因某种原因, 将由自即日起广收各种白猫。请修士们将所有无主的白猫全部送来本门,每只五千金,给猫就赏!   126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这两层楼的回复时间相差不超过1分钟, 结合前面的事情,lz“凤凰初啼”发现自己的零食不翼而飞,这种零食吃完之后会变身成动物。然后二狗子来报案, 说自己的师尊不见了, 一开始凤凰初啼的反应都不咸不淡, 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大动静,可就是从这一层楼开始,凤凰初啼忽然说“事情麻烦了”。   大家不妨猜测一下,他说事情麻烦了,是因为他猜出了“二狗子”的身份,那么也就是说,他恐怕是知道了二狗身份之后,也立刻反应过来了二狗的师尊是谁——这证明二狗的师尊和“凤凰初啼”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密,凤凰初啼很可能是在担心二狗子师尊的安危。   那我们再看,“凤凰初啼”着急后,不到一分钟,“死生之巅薛子明”上线,莫名其妙开始高价搜罗各种白猫。朋友们,这也太巧了吧!说是偶然因素谁会信啊!   所以在下大胆猜测,“凤凰初啼”就是“死生之巅薛子明”的小号,而薛子明一贯对别人不那么上心,能让他急成这个样子、并且兽化形态又是一只猫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知大家眼前浮现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身影。   220楼:修真界福尔摩斯   Wow……有心了……我都在划水哈哈哈,一点都没有分析思考过……   221楼:我是路人甲   这样一说还真的是啊!   我立刻就想到了北斗仙尊楚宗师!   222楼:我是路人乙   楚晚宁+1   223楼:姜曦是我爹   我也觉得除了楚晚宁没谁了,这是一道送分题。   224楼:真的很聪明   可是……可是楚宗师看上去并不像会偷别人东西吃的那种人?   225楼:玉凉村村花   也不一定是偷吃的,可能是别人误寄送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啊。   226楼:真的很聪明   惊了!那如果按照福尔摩斯这个推论。“凤凰初啼”就是薛子明,失踪人口就是楚晚宁,那么二狗子应该就是……踏、踏……   227楼:我们庄主暴富   ……害怕,我下线了。   228楼:江东堂华若薇   我,我想起我这个月网费还没缴,我也下了。   229楼:姜曦是我爹   我电脑快没电了,大家再见。   230楼:我爹是姜曦   现在知道怕本座了?一群愚民。   @死生之巅薛子明   猫找得怎么样了?   231楼:二狗子   TAT陛下我们错了,请陛下不要生气,不要屠论坛……   232楼:我是路人甲   哇!真的猜对了吗?   可如果凤凰初啼就是薛蒙的话,总觉得深8下去,多分析分析他们的对话,挖掘出其他几个人的马甲是很容易的呢。   233楼:我是路人乙   本论坛严禁刻意扒马,请各位注意。   23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二狗子   毫无进展,那些猫就真的只是普通的猫而已。倒是之前菜包有点毛病,送来的同类多了,它可能觉得领地受到了侵占,一直很焦躁,围着我喵喵叫,怎么赶也赶不走。不过我半个时辰前已经令人将它带去安抚了,我还请了火凰阁的动物专家来解读菜包的猫语,现在正在等人过来。   235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对不起,请问菜包是……?   236楼:我们庄主暴富   死生之巅王夫人养的一只橘猫,因为吃的太胖,常年疑似怀孕。   237楼:真的很聪明   不知它是否依然爱吃后山溪水里的小银鱼,有些怀念。   238楼:杜若繁花   哈哈,橘猫自有橘猫福,别多想啦。   话说我们这里那位排行第四的兄台,正在府上开宴会,有许多好吃的。我们下线一块儿去吃吧~   239楼:无人比我更俊美   嗯,都听你的。   240楼:杜若繁花   各位不用再送猫来了!   @孤月夜姜夜沉   你也不用再给我寄银票了,没有用完的我都退还给你,不想占你便宜。   241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什么情况!!!你说不送就不送吗?那他的死活呢?你不管了?   242楼:二狗子   义父说他懒得理我们,已经下线了。不过我会转告他的,薛掌门放心。   243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薛子明你给本座滚出来!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忽然就不用再送猫了?   244楼:二狗子   ……我不过就是去终南深处采个矿石,你在脑补些什么?   @二狗子   我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   245楼:同款白衣我有上百套   !!!   你回来了!!?!   246楼:二狗子   前排围观一下玉衡长老的小号~   247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他可能还没有细看福尔摩斯的那个帖子,大概还觉得自己没有掉马。楼上又何必提醒他。   248楼:我只想看戏   刚才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急着和火凰阁的人处理些问题去了。   大家好,警报已经解除,没有人类误服我的点心,而是进了菜包的肚子……我家菜包晚上溜达的时候好奇,所以就偷偷吃掉了。动物吃了这种点心后,智商会大幅提升,菜包一直想告诉我东西是它吃的,它还因此变得聪明了。刚才火凰阁的人破译了它的喵喵喵,我们这才明白了它一直在念叨什么。   总之是虚惊一场,但是多谢各位的帮助。   另外,我掉马不掉马无所谓,反正我从来没有用小号干过什么不该干的事情,但是恐怕大家细查之后会推测出很多不相干人员的马甲,为了防止恶意人肉,我已经通知管理员在三分钟后删帖了。   再次感谢配合。   249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趁着关贴三分钟倒计时,多刷几楼让姜曦多付点钱,皮着一下我很开心~   250楼:我是路人甲   哈哈哈一起水~   251楼:我是路人乙   你们可出息点吧,哪怕你们能在三分钟内水出三千层,对姜掌门而言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钱。我看还是迅速保存这个网页,拿回去慢慢研究来得有趣。   252楼:真的很聪明   呃……不是我想打击楼上,但是这个帖子的内容不能复制了。管理员似乎早就有所准备。   253楼:玉凉村村花   呜呜呜我不管!!我要趁着删帖之前近距离表白玉衡长老!!!!   254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我也是!!!我也要表白玉衡长老!!!!   255楼:死生之巅女弟子   加我一个!!!!   256楼:我们庄主暴富   LS,你是桃苞山庄的叛徒么?   加我一个!   顺便@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新的图纸画好了吗?能授权我投入商用吗?一起发财怎么样?   257楼:接客马   ……到底发生了什么。   258楼: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没什么,薛蒙的智商又掉线了而已。   你到家了么?   259楼:二狗子   呵呵,258楼没有理我呢。   260楼:接客马   @二狗子   开门。   260楼: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谁愿意跟我一起发财……我想再赚一笔钱,建个桃苞山庄阿狸耙耙分舵,来个相信我眼光的人啊QAQ   261楼:接客马   没人信你啦,阿狸耙耙听上去就不赚钱。   262楼:真的很聪明   对,我宁愿投资我爹的江南药业。   @孤月夜姜夜沉   在危险边缘试探,爹,您看我一眼?   263楼:我爹是姜曦   滚。   264楼:孤月夜姜夜沉   ……奇怪,我记得姜掌门刚刚是已经下线休息了?那ls回帖的人难道是……   265楼:玉凉村村花   本楼已进入删帖倒计时,请诸位勿再回复,如有需要联系的人,请自行后台私信。感谢各位修士的积极参与。   266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请等一下,我想@玉凉村村花   这位姑娘,您真美丽,我能有荣幸加您为好友吗?   267楼:怜香惜玉雪域梅   楼上违规,封号一天以示警告。   我说了不允许再回复本楼。删帖倒计时三秒。   三、二……   268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啊啊啊啊!!等一下啊!!!我还想再看看玉衡长老!!!   269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你没机会的,死心吧。   对,本楼不是本人回的,你猜本座是谁。   270楼: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这还用猜吗……   271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你封吧,我早有准备,我还有这个亲情绑定号。   @玉凉村村花   姑娘,还是我,我真心希望您能成为我的好友。若您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过请加267楼那个号,因为现在这个一般不是我在用。等您^_^   272楼:本人不想再替兄弟背锅   一。   273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   ==========本帖已删除您已无法再进行查看==========   ==========页面将于10秒后自动跳转回主页==========   ==========如无跳转请按此链接===========   论坛体《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