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运之子的炮灰师兄(穿书)作者:杯影藏身 文案: 本文又名《我以为我穿到了修真种田文,其实是复仇少年漫》 桃花落的天才弟子宋凝清本来以为自己的随身法宝是个日记本,只能记录过去发生过的事。 某日在迎来自己的小师弟萧恒后,宋凝清爱他护他,把这只悲情小胖崽努力奶大。本以为这一世就这样,修行,除妖,看着师弟成亲生子,也就是幸福快乐的一生了。 可这本日记本,在萧恒父亲死后,呈现了第一则预言:萧磊云之子萧恒,三百年后,成灭世妖邪。 剑尊宋凝清,灭之。 宋凝清把那几行字从头数到尾,再从尾数到头,发现确实没看错。 宋凝清当机立断!烧!这破书立刻就烧! 《天机观想》:住手——这不是预言!这是主线剧情!你注定和那清冷高傲的魔尊萧恒相杀至死! 老父亲·宋凝清·感觉疲惫:清冷?高傲?你说的是小时候动不动就发脾气,耍赖,不许我跟别人玩,长大以后动不动就壁咚,求亲,还想哔————的熊孩子吗? 阅读指南: 1、架空修仙,升级随意,心境一到自然境界提升。 2、中魔位面,有妖怪却并没有神仙。斩妖除魔还是得靠咱自己人啊! 3、非全部甜宠养成,有会成长的熊孩子出没,有修罗场,最喜欢师兄了! 喜欢请按个爪爪吧~><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凝清 ┃ 配角:萧恒 ┃ 其它:穿书,养成,甜文,万人迷,苏受,萌,老父亲的疲惫你懂么 作品简评: 桃花落的天才弟子宋凝清本来以为自己的随身法宝是个日记本,只能记录过去发生过的事。在迎来自己的小师弟萧恒后,宋凝清爱他护他,把这只悲情小胖崽努力奶大。可这本日记本,在萧恒父亲死后,呈现了第一则预言:“萧磊云之子萧恒,三百年后,成灭世妖邪。剑尊宋凝清,灭之。”迷迷糊糊的宋凝清想了想,把书烧了。 这是一本穿书文,讲述了迷迷糊糊的炮灰师兄养大气运之子的故事。本文节奏明快,设定新颖,语言幽默诙谐,文笔细腻温柔。作者善于塑造人物群像,并以天马行空的想象,紧张悬疑的剧情,丰沛的人物情感,构筑了一个真实可信的充满侠气、仙气的桃源世界。 ==================================================================== 第一章 小师弟   宋凝清是白老祖在外游历时带回的,他看见路边一个两岁孩童坐在树墩下咿呀咿呀地背诗,模样玉雪可爱。白老祖一时爱得不行,就领着孩童回村,寻到那孩童的父母讨了来做徒弟。   “这孩子叫什么啊?”白老祖问。   “宋凝清。”宋凝清的娘揉着通红的眼睛回答。   之后白老祖让宋凝清给爹娘磕了头,就带着宋凝清走了。一路上白老祖抱着宋凝清逗弄,宋凝清也不哭不闹,只知呆呆看着这个白胡子老爷爷。   白老祖这才反省,因为长得好,也没好好摸摸根骨,不会脑子有点问题吧。可摸摸头,扫了扫神识,又是个通了窍的样子。   直到晚上宋凝清哭着喊爹娘,白老祖才知道这孩子是反应慢。   “等你再大些,带你回去看爹娘好不好?”白老祖哄他。   宋凝清伸着肥手擦擦眼泪,点头应了。   “你不要骗我哦。”   白老祖被噎得说不出话,不服输地说:“那你自己走回去嘛。”   等回到桃花落,见到那么多师兄弟们,甜点心也顿顿有得吃,宋凝清才终于相信白老祖不是拐子。他像白老祖预想的那样是个潜力股,小时可爱,大了也长得秀美温文,嘴角天生带笑,一表人才。   因为天资好,白老祖总是紧着他念经修炼,成效也很显著。   宋凝清刚满十五,已结了丹。   只是长久不与人交际,宋凝清和其他师兄弟比,显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大伙说的笑话,他永远最后一个明白。流行的话本没看过,对姑娘没有向往之情,也不会弹琴吹箫之类的风雅事。画画只会画肥肥的小山雀,雪中红梅图能分得清是梅花不是血就很不错了。   哎呀呀,宋师弟还没开窍呢。   年长的师兄们,也就放弃了要和宋凝清做知心好友的打算。   白老祖敲敲宋凝清的脑袋,喜忧参半,觉得徒弟现在一根筋的也好,又怕他突然有了牵挂,坏了修行。   而这牵挂很快便来了。   白老祖晨起时,闻到风中有血腥之气。一只白尾灵雀落在他肩头,张嘴便是人言。   “百川君怕是不行了,他那八岁的小儿子,您可愿接来照拂?”   白老祖原地踱步,踱到那只灵雀都飞到树上啄了几只虫子吃了,他才拍手点头。   “我不照顾,还有谁敢接手?”   灵雀又道:“因是百川君三千岁那年才得的老来子,因此特别宠爱。据说已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噫——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白老祖有点嫌弃。   “来不及了。”   灵雀呼啦啦一声,欢快地飞走了。   于是在宋凝清十八岁这年,来了个小师弟。   小师弟萧恒八岁,长得比当年宋凝清还秀气,白白嫩嫩的皮肤,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清凌凌的矜贵凤目,小嘴嫩红,眉间一道赤色仙印,大抵仙界的仙童就是这个长相。   宋凝清第一眼看见萧恒时,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这孩子独自来这,一定吓坏了,我得照顾他。宋凝清想。   他第一次开口说要照顾小师弟,白老祖和一众师兄弟都吓了一下跳。   “你会教功法吗?”   “能懂得带师弟回家吗?”   “分得清师弟和熊的区别吗?”   各路质疑井喷而出。   宋凝清也头一次反应及时,一一答了。   “会。”   “懂。”   “分得清。”   白老祖拍板,行。   萧恒是白老祖的好友百川君·萧磊云之子。   好友将要渡劫,却被人坏了气运,三月后若能突破飞升自是万事大吉,如有不测,也只能请白老祖照拂幼子。白老祖应了,既为全朋友之义,也因修真界子嗣存续艰难,能帮便帮罢。   宋凝清走到萧恒面前,有些忐忑地伸出手:“师兄牵着你吧?”   萧恒看着宋凝清,那张仙童似的小脸上的表情依然古井无波,只是嘴里却说出了挺讨人厌的话。   “蹲下来背我。”   拽个屁啊死小孩。围观的师兄们纷纷摇头。   “好啊,”宋凝清完全不在意,他觉得这孩子果然很需要人陪伴,他笑眯眯地蹲下身,还转头朝萧恒招招手,“来。”   萧恒看着宋凝清微笑的侧脸,突然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越过他往前走。   宋凝清急急追上去,掂着萧恒的小肥屁股一把将萧恒抓到背上。   “别乱跑,师兄在这。”   萧恒愣了一下,抓住宋凝清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宋凝清的头发又长又黑,发质柔滑,触手摸上去像摸到一匹上好的丝缎。萧恒捏了捏手里的头发,猛地往下一拉。   “背高点。”萧恒说。   “哎。”宋凝清应道。   白老祖看着宋凝清越走越远,挥袖让围观的都散了。   萧恒是个特别难搞的小孩,吃饭挑食,睡觉踢被,见人就哼,踹动物,拔花草,他好像巴不得被人赶出去,尽做些恼人的事。   宋凝清一天要收到三十次投诉,全是萧恒又捣乱了。   “呀……我教教他吧。”宋凝清颇伤脑筋。   他去找萧恒的时候,萧恒正在拿石头砸荷塘里的鱼,桃花落里池塘多,大部分都养着观赏用的灵鱼,大家赏景的时候也会喂食,偶尔坐在池塘边念念功法,灵鱼都会凑过来听一听,亲亲众人垂落水面的衣角,从水底带点灵植上来交个束脩。   看得久了,也觉得亲切。现在这些身姿优美的银鱼,被一块接一块的石头砸得遍体鳞伤,缩到它们平时觉得最安全的荷叶下,也安不了身。萧恒转头看见宋凝清来了,手里扛着的石头往旁边地上一扔,扭头就走。   宋凝清拉住萧恒,萧恒戾气十足的甩开。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我要回家。”   “那我就带你回去。”宋凝清干脆道。   萧恒看着宋凝清温柔的笑容,一口气噎在喉咙吐不出来,要是能回去,他早就自己回去了。   萧恒往前走两步,被宋凝清勾着衣领拉回去,又走又拉,萧恒气呼呼地转头,宋凝清一把抱起他。   “到底走不走?”宋凝清有点烦恼。   “不走!不走!”萧恒抬手就要打人。   宋凝清一把攥住萧恒的手,说着“再不乖就真的要打手心了”。随后宋凝清又把萧恒抱得紧紧,笑了笑:“和我回屋,今天可不能再淘气了。”   宋凝清笑眯眯的模样,在萧恒眼中看起来很蠢。他的怒气就像打在棉花上,怪没趣的。   之后宋凝清打坐一晚,萧恒也打坐一晚,早上起来的时候,也乖乖洗脸刷牙,不打猫也不砸鱼了,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南方发呆。   宋凝清也不烦他,每天准点给他讲心经,演术法,喂他吃甜点心,直到三月后,萧恒才第一次在夜里躺下睡了。   睡觉的时候还十分嫌弃地牵着宋凝清的衣角。宋凝清抱着萧恒,给他轻轻唱起了歌。   萧恒举起肥手生气地猛推宋凝清的脸:“这就多余了!”   宋凝清连说是多余是多余。   等晚上萧恒睡着,宋凝清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本书。   封面上写着《天机观想》。   这本书自动翻页,在第十八页停住了。原本雪白的书页上,渐渐显露出几行字。   【花序年六月初七,萧磊云之子萧恒,拜师桃花落。】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趁宋凝清没注意,自己偷偷写日记。   这个师兄,好笨!老子一点也不喜欢他!   ……   ……   看他可怜!就一点点喜欢吧!   ——————   这里也更新一下,欢迎关注微博:杯杯杯里放呱呱 第二章 养崽崽   宋凝清什么时候有的这本书,已不太记得。   好像是他某天修行时,听到扑通一声,那本书就从头上掉了下来。   看着封面写的是《天机观想》,打开一看,里边写的是:   【三叶年九月初三,宋凝清,两岁,入桃花落。】   【升龙年七月初二,宋凝清,三岁,学引气入体。】   【素风年五月十五,宋凝清,四岁,习斩风剑法。】   ……   呀!这本书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宋凝清当时还小,看到这个突然掉出来的东西,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点兴奋。小孩有了什么新鲜事物,第一反应是向人炫耀,宋凝清也不例外。   宋凝清捧着书啪嗒啪嗒跑去找白老祖,谁知刚跑到白老祖面前,那本书就凭空消失了。   白老祖还以为宋凝清肚子饿了,笑呵呵地把桌上的点心分给他吃。   “我不饿啊。”宋凝清捧着点心,一脸困惑。   “我觉得你饿就是饿了。”   白老祖不罗嗦,给宋凝清塞了一肚子点心,直到宋凝清肚子圆鼓鼓,他才反应过来要说什么。   “有本书!扑通!嗨呀!这样掉下来!”   宋凝清挺着小肚子表演一遍,白老祖依然笑眯眯地,拿着桌上的一杯酒水。   食指和拇指合起,在酒杯里沾了酒,往空中弹指两次,先敬天,再敬地,随后沾着酒水的食指点在宋凝清额头上。   “让我瞧瞧,是好东西咱就收下,坏东西……师父就烧了它。”   随后宋凝清只觉神识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窜来窜去,随后又缓缓撤了出去。   白老祖摸摸下巴的胡子,难得有些困惑。   “好像……就是个没什么用的东西。”   “昂?”   宋凝清看着师父拿出一本脏脏破破的本子,往桌上一摊,随手打开一页。   【青卯年,老子在村口白捡一徒弟,哎哟哟好乖哦!】   “呐,这就是日记,记载以前发生过的事。”   宋凝清下巴磕在石桌上,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你那本书,跟这东西差不多,我还以为天降机缘,给了你什么厉害的法宝呢。这个,这个书嘛,大概……是为了让你不忘事吧。”   白老祖勉强解释,宋凝清却依然高高兴兴。   “好的呀!”   “修士一人只能有一件法宝!有了这本日记本,就没别的了哦!”白老祖提醒。   “好的呀!”   宋凝清这一好,就好到了十八岁。他已是金丹,手中有剑,有这本不让他忘事的书,一切尽够了。   这本《天机观想》,如今又记载了萧恒的事,是除了宋凝清外,唯二记载在书上的人。想来……是因为萧恒跟他离得近吧,宋凝清这么想。   宋凝清成就金丹后,已有段时间不用休眠,于是晚上便能边看经书,边看着萧恒,以防他踢被子掉床底下。   第二日萧恒醒来,宋凝清已在桌上放了一碗滚烫的粟米粥,一木碗白豆浆,一碟切好的油条,和宋凝清自己腌制的酱瓜。   萧恒摸上一旁的脸盆,里边的水还是温热的。他自己洗了脸,漱了口,嫌弃地擦了那盒的香膏,免得宋凝清担心他被风吹裂了脸。   你才裂脸呢!萧恒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吃起早饭。粥熬得软糯入口,豆浆醇香,油条酥脆,酱瓜也鲜爽入味。   一不留神……又全吃了。   萧恒吃了饭,便往门外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在院中坐在石墩上,长衫垂地的宋凝清。   宋凝清今日一大早就对着两只坐在树墩上的小山雀精讲经。   桃花落的伙食很好,山雀精原本以灵巧纤瘦为美,这两只日日在宋凝清这吃点心,把个身体吃的圆滚滚,毛毛又密又厚,头颈相连,看起来就像两只小细爪撑着个绿灰色的大毛团子。   两个毛团在树墩上迈着小细爪,随着宋凝清念经的声音,颠着肥肚子不住点头。宋凝清瞧着可爱,两根手指轻轻点在它们头顶。   “听懂了吗?”宋凝清笑问。   “叽喳叽喳,叽叽!”两小山雀精挥起小翅膀,看架势像是要和宋凝清辩经。   宋凝清笑出声,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挑起一旁竹篮的遮布,要拿白糖糕给它们吃。   “像是懂了。”   宋凝清手一顿,像脑后长了眼睛,转而把拿到手的那块白糖糕,递给了来到身后的萧恒。   “吃吧,厨房刚蒸好的。”   “……哼。”   萧恒接过白糖糕,他确实没吃饱。   山雀精们不甘寂寞,在一旁叽叽喳喳,宋凝清又撕了一些白糖糕撒在树墩上,两只山雀精瞬间化作啄木鸟,对着树墩上的点心渣一顿猛啄!   “不是都给我的吗?”萧恒嘟起嘴,来到桃花落后,这位小仙童着实长胖了不少。   “你哪吃得下那么多,”宋凝清点点萧恒的肚子,“都鼓起来罗。”   萧恒恼羞成怒,嗨呀一下跳起来,谁知谁都没吓到,宋凝清撑着下巴看他,山雀精只顾埋头吃点心。   小仙童一时抹不开脸,气哼哼地转头就走。   “我走啦!再也不回来了!”   宋凝清并没有看出萧恒在生气,突然想起厨房师傅的嘱咐,便对着萧恒的背影叫道。   “中午吃八宝鸭。”   萧恒停顿了一会,随后头也不转,一脸硬气叫道。   “都是我的!”   只是到了中午,宋凝清把八宝鸭带回,像吸引猎物一般,把鸭子切开,鸭肉已经烂熟,轻轻一碰,骨肉便散了架,露出里边软糯的糯米板栗,和闷得滴油的火腿。   令人口舌生涎的肉香扑鼻而来,两只小山雀精鼓成两个小气球,在旁边叽喳个不停,想要讨点糯米吃。   宋凝清用空着的碟子把八宝鸭盖起来,用指头揉揉小山雀的额头。   “人怎么还没回来?饭点他可准了。”   宋凝清坐在一边守了一会,又按捺不住他那颗焦急的心,总担忧着萧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番薯,胖土豆,拜托你们,帮我一起找好吗?”   “叽叽叽!”   名叫小番薯和胖土豆的小山雀挥着翅膀拍胸脯,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拍倒。   宋凝清将它们抱起,往空中抛去,便见这两只胖胖的小山雀,呼啦一下飞的老远,一下便失了踪影。   宋凝清也急忙抬步走去,半途那本《天机观想》竟突然自己跳了出来,落到宋凝清掌心,打开了一页。   雪白的纸业上缓缓浮现字迹:   【花序年八月初十,萧恒于桃花落后山,摘桃吃!】   【谁知竟遇偷桃猴,把桃偷了!萧恒大怒,竟!】   这墨迹突然停下,同说书先生一样,开始营造气氛。宋凝清也屏气凝神,不由紧张起来。   纸上墨迹再现:   【与那偷桃猴大战三十回合!】   【在萧恒弯腰捡石头时,被偷桃猴狠狠一推!】   【摔了个狗吃屎!】   墨迹到此终止,宋凝清此时心情怪异,不知说什么好。   这书会记录以前发生过的事,所以萧恒现在是……狗吃屎的状态吗?   呀,可怪心疼的。   宋凝清这么想,可又觉着,萧恒明明也是炼气期圆满的修士,打架居然输给猴子,也……有点丢脸啊。   超·丢脸的萧恒坐在山腰处的大石头上,身上全是脏泥巴,怒瞪着躲在树丛草丛里偷窥他的各路兔子精仓鼠精。   偷桃猴早就跑了,萧恒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   日正当空,已是饭点,他想回去吃饭,腿脚又没有力气。   万念俱灰的萧恒晒着烈日,呆呆望天,直到一把青翠的莲叶遮盖到他头上。   宋凝清举着荷叶,在一旁探出头来,朝萧恒笑着。   “你在这啊。”   萧恒立时跳起,拍打着身上的脏污,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尘土越拍越多,最后萧恒恼羞成怒。   “你怎么才来哇!”   “是是是,是我错了。”   宋凝清好脾气地让萧恒在石头上坐下,他也放下食盒。从食盒里取出还热着的八宝鸭,冬瓜汤,粳米饭。   萧恒饿得不行,正想吃,可看见自己的手也脏脏的。   宋凝清又从袖兜里拿出帕子,他四处看着有没有水,便有小兔精捧着装了水的叶子跳了过来。   小兔精挥着毛爪爪,指着萧恒,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   “啊,你想送水给萧恒,因为他太凶,有点害怕是吗?”   宋凝清像是听懂了小兔精在说什么,朝它道谢,小兔精便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帕子沾了水,宋凝清给萧恒擦手擦脸,外衣太脏便脱下来,萧恒总算能呼啦啦吃饭啦。   看萧恒吃得香,宋凝清也松了口气,好像……并没有被偷桃猴欺负得太厉害。   等吃完了饭,萧恒又站起身,在里衣的袖兜里掏出了一个桃子。   “给你,我摘的。”   这还是萧恒第一次给宋凝清送东西,宋凝清大为感动。   “你自己不吃?”   “哼,早就吃腻了!”   看过《天机观想》,知道萧恒撒谎的宋凝清,心照不宣地笑了。   “笑什么!难看!”   萧恒耳朵通红,气呼呼地往前走,路边再看到那只送水的兔子精时,宋凝清将他拉住。   萧恒这段时间被好好教养了,此时虽然不耐,但也知道朝那小兔招招手。   “谢谢。”   听着萧恒道谢,小兔精高兴地拍着两只小短手,啾咪啾咪地跑掉了。   等回到宋凝清的院落里,宋凝清烧水,让萧恒洗澡。萧恒自诩是大孩子,并不让宋凝清给他洗澡,宋凝清只好坐在澡房外,时刻注意萧恒的动静。   这时那本《天机观想》又跳了出来,徐徐展开书页。   【花序年八月初十,萧恒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洗澡!】   【他自恃聪颖!然而……并不会洗!】   “……”   把书合上的宋凝清站起身,思量着好几个说法,最后对着澡房内喊。   “萧师弟,师兄一个人不敢洗澡,你能和我一起洗吗?”   良久,澡房内才传来趾高气昂的声音。   “行吧,你笨的不行,总得人照顾。”   好赖宋凝清反应慢,不太明白这反讽的意思,只想着今天照顾的任务总算要结束了。   好好泡了个热水澡后,萧恒一出门,就又是那个白白嫩嫩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了。   晚上宋凝清与萧恒念了一遍《太上忘情经》,直念得萧恒睡着,宋凝清才止了声。   夜晚风凉,宋凝清下床到窗边关窗,却见一道赤色流星自南边划过,于夜空中拖出一道不详的红痕。   身后本已熟睡的萧恒,在睡梦中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喊,眉间赤色仙印鲜红似血。小小孩童深陷梦魇,即使宋凝清将他抱住,默念《静心经》,萧恒也只知挣扎吼叫着。   “父亲!父亲!”   微光亮起,《天机观想》再次从虚空中现世,缓缓掀开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想爸爸。   回家的时候,能顺路把笨师兄也打包走吗? 第三章 渡劫   【花序年八月初十,百川君萧磊云洞府,天劫至。】   宋凝清收起《天机观想》,再看萧恒的情状,便什么都知道了。   宋凝清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萧恒抱在怀里,轻拍他的背。   “不怕,不怕啊……”   萧恒做了一夜噩梦,只觉被人扔入不见天日的海底,又冰又寒,在他快喘不过气时,有人将他拉起,放入温暖柔软的被褥中。有洋洋盈耳之声响起,念诵着“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既无其无,无无亦无”。   那清亮的声音护佑着他,直至天光大亮。   萧恒醒来时,周身汗湿的衣物已被换过,周身干爽,嘴里有着清爽甘甜的药味,额前的高热也退去了。宋凝清握着他的手,见萧恒终于醒来,不由露出个笑来。   “饿不饿?”   萧恒捂着额前还有些发热的仙印,先是摇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   宋凝清怕萧恒吃不动,便用勺子喂他喝粥,萧恒也乖乖地吃了。等吃完后,宋凝清看他连眨几次眼,看来是又困了,便让萧恒躺下。   宋凝清收拾碗筷起身,身后一滞,宋凝清转头看去,是萧恒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   萧恒把脸埋到被子里轻声道。   “谢谢。”   “哎。”   听到宋凝清的回应,萧恒便把手缩到被子里,不再吭声。   宋凝清刷了碗,刚走到院子里,院门外便见白老祖带着一个青衣小道童走了进来。   “师父?”   白老祖往宋凝清身后看去,见着没什么动静,才点头回应。   “昨晚闹腾吗?”   “晚上起烧,说了会胡话,换了衣服擦身,喂了点药就好了。”   白老祖沉吟一会,看向南方。远处依然积蓄着大片赤色如血的火烧云,云层间隐见金紫闪雷交加,不绝于耳。   “这劫什么时候能渡过去?”宋凝清问。   “渡劫,”白老祖摸着自己的白胡子,“看人,看天,看命。谁说得准呢?”   白老祖看了一眼青衣小童,小童子举起手中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黄铜香炉,炉身上刻着一支桃花。   “晚上要是他再睡不好,就给他点静心香吧。可怜这娃娃,来这几月都瘦罗。”   宋凝清接过香炉,等白老祖一摇三晃地走了,才想起要回句话。   “没瘦啊,胖着呢?”   有了静心香的帮助,萧恒晚上睡得好些了。只是他这几天都不肯再看书习字,只坐在院子中,静静看着南边的天空。   宋凝清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申请了不去上早课,能多陪着萧恒一些。   院子里常来听宋凝清讲经的小山雀精小番薯和胖土豆,也像是知道这新来的胖娃娃心情不好。时常叼了树上的小花,地上的蚂蚱,有一次还抓了只仓鼠精来解闷。   仓鼠抱着葵花籽瑟瑟发抖,让萧恒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   三日后,宋凝清外出上厨房,想取些蜜枣糖糕,好哄着近来食欲不振的萧恒多吃点。谁知刚拿了食盒,就听到空中传来一阵吓人的惊雷声。   宋凝清急急往回赶,刚走入自己的院中,便见到今天大好的日光,被浓浓黑云遮掩,突起狂风后,四方天都被这仿佛无边无际的黑云覆盖,似要将这天地劈开的赤红巨雷不断从云间落下,片刻后更下起暴雨来。   萧恒一个人静静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   雨势骤大,宋凝清赶紧上前牵萧恒的手要回屋,萧恒却落地生根般,死死站在原地。   宋凝清愣了愣,急急取了把伞,替萧恒挡住冰冷的雨水。   厚重的钟声响起,桃花落山顶的大钟被人敲了十下,下一刻,无数飞剑载着人凌空而起,朝着落雷之处飞去。   宋凝清抬起那画着淡粉桃花的纸伞,看了片刻才喃喃道:“劫难过了。”   宋凝清突然觉得左手有点疼,低下头看去,才发现萧恒狠狠捏着他的手,那双漂亮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氤氲出了一点水汽,额上仙印此刻真的流下一滴血来。   “我要见我父亲。”   见着萧恒的泪,宋凝清立刻把萧恒抱起来,招来飞剑追了上去。   “别哭,马上就到了。”   宋凝清到的时候,落雷声已经停了,劫云散去,天光落下。渡劫处的山峰上,除了桃花落的人,还有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白老祖和一众师兄弟们站在其中一处山坡上,烈烈狂风吹着他们身上的青衣广袖,没人发出声音。   萧恒一步一步走上前,白老祖让开身,把手放在萧恒背后推了推,萧恒看见山坡下盘腿坐着一个白发垂地的俊美男子,他抬头看着萧恒,笑了笑。往常光华内敛的漂亮凤目虚虚落在萧恒身上,眼睛显然已坏了。   萧恒从坡上跑下去,他跑得太快,一下滚倒在地,宋凝清仿若没听到白老祖的叫喊,也追着萧恒下去,将他抱起来放到萧磊云面前。   萧磊云抬手摸着萧恒柔软的脸颊,再摸了摸头顶,他的喉头动了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牙齿磕磕作响,唇舌颤抖着张开,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长高了。”   宋凝清红了眼,萧恒却直直看着萧磊云,神色不动,不敢眨眼。   萧磊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冰冷的手指在萧恒手心画了画,但连这点微末的动作,他也无力做完。   萧恒像是懂了他未竟的话,用力握了握萧磊云的手。   “你放心,父亲。”   萧磊云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那根写画的手指突然一滞,就在萧恒小小的掌心中,化作沙砾散了。   宋凝清将萧恒紧紧抱在怀里,却不敢蒙他的眼。   萧恒与宋凝清就这样看着萧磊云的身体,在温暖的天光下,一寸一寸,化为飞灰散去。   宋凝清扶着萧恒跪下,道:“磕头。”   萧恒头抵着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下,再抬起时,发现宋凝清也跪在一旁头抵着地,磕了三下。   “我照顾他。”宋凝清直起身,看着那烂漫天光轻声道。   桃花落的师兄弟们,跟着白老祖一起作揖,神色肃穆,长袖捶地。   百川君是修真界闻名的君子,谁家没受过他的恩惠?   大德大善,可惜。   一声叹息响起,宋凝清刚拉着萧恒起身,就见几个身着白衣的和尚走来。走在当先的那一个,姿容极美,肤色白皙,五官高鼻深目,双眸若水,他还留着发,但并不束起就这样垂在身后,白色僧鞋踏在地上,让人见了都怕那泥脏了他的脚。   宋凝清正想这是什么人,那漂亮和尚就突然开口,声音如春水般温柔。   “小恒。”   宋凝清望去,不知该不该让萧恒和他说话,便见萧恒朝那名和尚恭敬道:“大师……”   “若是在桃花落住不惯,便到我这来。”   和尚又说,萧恒听了摇摇头,抱紧宋凝清的脖子。   “我要跟着师兄。”   和尚便不多言语,点点头带着其他人,对萧磊云渡劫之处,念诵起往生咒来。   宋凝清带着萧恒走到白老祖身边,才低声问那些和尚的来历。   白老祖摸摸下巴的胡子,看着那些和尚拈指结往生印:“神戒莲峰,招提上师。”   修真界的佛修,唯莲峰独尊。   锻体修心,普度众生,曾有莲峰佛修以大功德白日飞升,成为修真界千年传说。   这位招提大师,年纪不过两千来岁,已是佛修里数一数二的强者。平日绝不下莲峰,这次为了百川君渡劫,竟肯亲来。   “招提上师也是磊云的好友,怕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当和尚,还是送到咱们这来了。”白老祖叹息。   萧恒抱着宋凝清的脖子,他从刚才到现在,一滴泪都没流。宋凝清知他许是伤得厉害,哭也哭不出来。在周围人说着“可怜的娃娃”时,宋凝清在萧恒耳边低声说“还有师兄呐”。   宋凝清拍拍他的背,桃花落众人与周围的门派告辞后,齐齐登上飞剑离开。   悠长悦耳的佛音响彻天地,宋凝清往回望,见神戒莲峰的和尚们,虔诚地求告天地,大风吹起他们白色的僧衣,那位姿容出众的招提大师手握念珠静立其中,结往生印。   “我要找到那个害死父亲的人。”   “父亲让我好好的,莫管其他,可我……怎能不管呢!”   萧恒抬起头,双手紧紧扣在宋凝清颈后,在宋凝清耳边低语,凤目里渐渐漫上红色的血丝,瞧着神情有些可怖。   直到一双温软的手盖在他的眼上,给他揉了揉。   “嗯,师兄帮你。”   萧恒听到宋凝清肯定的答复,闻着宋凝清身上的体香,干净,清冽,像雨后清凉的空气,他想起宋凝清之前说的那句“我照顾他”,语调和平时一样温柔,有力。   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眼泪全漏在宋凝清的指缝里,像是他人生的苦闷和憎恨,终于找到了出口。   宋凝清以为萧恒又想起了爹,不免抱他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安慰。   “回去给你吃糖糕。”   只是回去的时候,宋凝清刚把萧恒送进屋子,便见《天机观想》徐徐现身,雪白书页随即展开。   【萧磊云之子萧恒,其父过世后,心性混沌,三百年后,成灭世妖邪。】   【飘渺剑尊宋凝清,灭之。】   宋凝清看着这本书,膝盖一软,立刻抄起放在院子墙边的柴火。   手一扬点起火,竟是要烧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机观想:书生第一次的生命危机。 第四章 修行   妖书!妖书!   原来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法宝,竟是本妖书!   宋凝清手里点着灵火,一手扣住《天机观想》要烧,可那书便像活了一般,从宋凝清手里立时脱出,再次隐去身形。   这次无论宋凝清如何灵气引动,那本书都不肯再出来了。   宋凝清气得不行,他养得好好的师弟,就这么空口说成是妖邪了!宋凝清身后有脚步声,宋凝清转过头,前来送饭的小童子正趴在门边,眼神闪烁地盯着宋凝清。   “宋师兄,这是厨房的胖师傅给萧师兄加餐的汤和点心。”   “哦,谢谢。”   两人规规矩矩地互相道了声谢,小童子躬身告退,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院子,然后以自以为小声的声音一派天真道:“宋师兄好像疯了嗨呀。”   “好像疯了”的宋凝清,有些尴尬地提着食盒进了里间,萧恒坐在望着烛火发呆。见宋凝清进来了,抬头看他,眼睛还红着,还流了点鼻涕。   宋凝清给他打水洗脸,把白嫩的小胖脸洗得干干净净,又擦了香膏后,萧恒板着小脸一脸严肃。   “我以后都不哭了。”   宋凝清给他把鸡汤,面条与点心摆好,摸摸萧恒的头。   “好乖。”   瞧瞧,这么乖的师弟,怎么会变成妖邪?那日记本好好记着以前的事就好,谈什么真的像是“天机”的话呢?   萧恒今天胃口不佳,宋凝清也不勉强他,收拾之后,便带着萧恒洗了澡。萧恒还记得宋凝清是个不能自己洗澡的大人,便让宋凝清与他一起洗。   “……好吧。”   撒了一个谎,可要再用无数个谎去圆话呢。   待都收拾妥当后,宋凝清将萧恒送入房中,萧恒便盘腿打坐,修行起来。   “我若再不用功,如何报仇,如何对得起祖上传下的仙印呢?”   萧恒摸着额头的赤色仙印,萧家数代单传,每人额上都有这样的印记,祖上留书,说是仙人离界前,给萧家人留下的。有耳聪目明,积蓄功力之效。   “我以前不爱修行。”   萧恒摇摇头,再能积蓄功力,不去修行也是不行的。萧磊云宠爱萧恒,随他做什么,凡人也好,修士也罢,百年死去也好,飞升上界也行,总归萧恒自己乐意。   可若是他再有用些,父亲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萧恒眼里血丝渐起,周身灵气不稳,宋凝清急忙将一指按在他的额上。   “定心。”   一点凉意入神识,萧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后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宋凝清,有些扭捏地道了声谢。   “明日若是得空,便与师兄一起去上早课吧?”   宋凝清问,得到萧恒肯定的答复后,宋凝清笑了起来,一点小小的梨涡点在颊边,显得更为秀美。   萧恒揉揉突然通红发痒的耳朵,又撅起嘴,低头打坐。   待宋凝清站着在书房抄了一遍《道德经》后,月上中天,他回到房中便看到萧恒抱着书在床上睡着了。   宋凝清把书拿开放好,又伸手在萧恒的胖手腕上搭脉,感到充沛灵气在其中运转,面上便带了笑。   “你这么聪明,过几天就能向偷桃猴报仇啦。”   萧恒闭着眼,拉着宋凝清的衣袖,眼角有泪流下。   萧恒再如何骄傲早熟,也只是个八岁孩童。疼宠他的父亲离世,能保持冷静至今,便是成人也不一定能做到。   宋凝清见状,吹灭了灯,替他拉好被子,轻轻拍拍他的背。   “师兄在呢。”   桃花落的景色,在修真界颇有名。   因着先人立下的结界,桃花落上下四季如春。   绵延数百里的桃林,桃花齐放的时候,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深深浅浅的粉红。花瓣柔软,随风一吹,落在地上一层又一层,因为没人打理,人踩上去,花瓣差不多能把鞋面全陷到里边。桃花林旁的清澈溪流里,也照例将这些绮艳的花瓣随水送到下游,以供山下的凡人赏玩。   温顺的山精小妖很喜欢在桃花落做窝,只要它们不害人,这些修仙的弟子也不会伤害它们。偶尔得闲时,这些长得精神,穿得也漂亮的弟子们,还会带几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精小兔子精小雀精回去,当当灵宠,听听经,这出路瞧着也很好。   因此时常有各种娇柔可爱的精怪们,缩在桃花树下,朝来往的行人挥着毛爪爪小声叫唤,盼着谁把它带走。   可惜今天路过的宋凝清早已养了小山雀,而萧恒现在看到长毛的动物就想起偷桃猴,对小动物毫无喜爱之心。   宋凝清牵着萧恒,一步一步踩着悠长的的石阶,朝望月怀远楼而去。   路上还有其他同门师兄弟们,纷纷朝宋凝清与萧恒打招呼。大家都知道这坏脾气的小胖团,家里出了事,都忘了过去萧恒的不好。想起这小胖团似乎喜欢吃点心,便把自己课间要吃的零食递给萧恒。   按萧恒平常的性子,早就全拿了。而他知道这些人像是在同情他,此时便憋了一股劲,就是不拿,宋凝清便朝众位同门解释。   “早上刚吃了两斤白糖糕,现下怕是吃不下了。”   惊人食量就这么被宋凝清暴露,萧恒气呼呼地把那些人手里的点心零食全塞到嘴里,边吃边说:“谁说哒!谁说哒!我都没吃饱!”   众人忍不住鼓掌,哎呀,这么能吃,难怪胖乎乎呢。   与宋凝清同岁数的叶芒,在楼里已经占好了位置,看到宋凝清来了忙起身叫他。   “来来来,” 叶芒身量中等,左边脸颊有个深深的小酒窝,笑得十分喜庆。“萧师弟也来啦。”   宋凝清与萧恒在蒲团上坐下,叶芒好奇地盯着萧恒,他肩膀上还立着只仓鼠精,手上抱着本米粒大小的经书,也探出半个头看着萧恒。   “看什么看。”对别人视线十分敏感的萧恒,这就怼上了。   幸好叶芒是个十分开朗的年轻人,和肩上的仓鼠嘻嘻笑着。   “小师弟来桃花落那么久,我们还没见过,当然得看看呀。”   宋凝清也笑着给萧恒桌上摆了经书与笔墨纸砚,边听边点头。   “叶芒师兄经书学得很好,有什么不懂的问他。”   课室里陆陆续续来人,有几个年纪比萧恒还小的道童也在其他师兄的带领下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坐在蒲团上。   萧恒疑惑地看着课室里的人,有比宋凝清还大的中年人,也有比他还小的奶娃娃,这课是怎么上的?   “每天的早课,都由讲经的曲怀远曲先生来上,不分年龄,想听就来。”   叶芒像是看出萧恒的疑惑,便低头与他解释起来。他肩上的那只仓鼠精也叽叽叽地跳到桌上,举起爪子上的经书。   “桃花落立派万年,每天早上的早课都会讲《道德经》呐。”   宋凝清给萧恒打开经书第一页,萧恒看到这本书不由心神俱震。全天下修士谁都看过的经书,还有什么好学?   “不学剑术吗?”   “师父还没起呐。”   “那术法?”   “师兄教你呀。”   宋凝清笑吟吟的一一解答,桃花落的特点就是“自学”与“随便”。想学的人怎样都会学,不想学的人按着头也不会看书。   课室突然安静下来,拄着拐杖,下巴上的白胡子几乎垂地的曲怀远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他垂着眼皮看了课室一眼,随后便在堂上的蒲团坐下。   课室外也有些飞禽走兽,妖灵精怪聚集过来,立在窗前,坐在廊下,准备听课。   “昨天说到哪了?”曲怀远问。   “您昨天睡着了,什么都没说。”   堂下有弟子回答。   “哦。”   曲怀远点点头,翻开《道德经》第一页,又慢慢翻到最后一页,才开口道。   “要修行,首先,要做个好人。”   “有德,方才懂修道。”   “至于道,我还未曾修得,不然也可白日飞升。”   堂下众人与妖精们纷纷点头,年岁小的童子,已经趴在桌上补眠了。   “我听过的道有,桃花落祖师爷,斩妖除魔积攒功德飞升。”   “神戒莲峰的大师参悟天命,得以飞升。”   “还有凡人……去海外蓬莱吃了仙丹飞升。”   “他们到底是什么道,谁知道啊,”曲怀远一拍大腿,拿起案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大方向总归是没做坏事,一心向善吧。”   堂下众人继续附和地点头,有的开始自行抄经,喂廊道边的小动物吃葵花籽。   萧恒在听到做好人的时候,已经忍不住趴在宋凝清怀里睡了。   叶芒朝宋凝清笑道:“倒是比我们当年熬的时间久了点。”   宋凝清用自己宽大的衣袖盖在萧恒身上,点了点头。   等这悠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劝人向善的早课结束,已是中午。宋凝清叫醒萧恒,与叶芒一同往放饭的食堂走去。   宋凝清有心问问萧恒课听得如何,灵台中的那本《天机观想》又突然跳了出来。   新展开的书页上写着:   【花序年八月初九,萧恒上第一堂桃花落早课,觉得可笑。】   【萧恒仙印中藏着许多萧家搜罗来的功法,其中一本乃嗜血逆天的《九龄心法》。】   【习之三年可得元婴。】   【比听那老头絮叨不知好到哪去了。】   宋凝清一惊,不由扣住一旁打哈欠的小胖团。   “你可不能学坏啊!”   萧恒眯起眼,脸颊两边的胖肉往上鼓起,满脸困惑。   “昂?”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第五章 决意   宋凝清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中邪了。怎么那妖书说什么他都信呢,萧恒说不定不是这么想的……   谁知萧恒胖脚丫在地上扭了两下,强装的疑惑表情没一会就崩塌,露出一副被人说中心事的心虚表情。   “昂?昂……我,我哪学坏了!我只是不想去听课,想自己练功而已!”   练功?练的什么功?   不是那什么《九龄心法》吧?宋凝清眼神闪烁,这话却含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   叶芒则将他肩头的小仓鼠精放到地上,推推它肥糯的屁股。   “桂花糕,去,给咱到饭堂领食盒去。”   桂花糕噗叽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叶芒手搭在宋凝清肩上,笑意盈盈劝他。   “得了,当年我进桃花落,连着五年早课都睡过去了,不上就不上嘛。那些大道理,年纪大点听,才够味呢!”   萧恒点头附和,宋凝清则拉住萧恒的手,一脸纸糊的微笑。   “吃,吃饭去吧。”   可怜宋凝清长到十八岁,从未撒谎,也不懂瞒骗人,微笑哆哆嗦嗦如风中飘零的落花。   萧恒一眼便瞧出他神思不属来,不由低声说道:“笨。”   等他们到了放饭的地方,便见前方有两个垒在一起的食盒,往他们这飘了过来。细看倒也不是飘,而是食盒的最底下,名叫桂花糕的仓鼠精正举着两只爪子,还用头顶着食盒过来。   见着自己的主人,桂花糕叽叽叽跑得可快,一下便跑到众人面前,把食盒放下。桂花糕抱着叶芒的裤腿,三两下窜上了肩头,抱着两个小爪子像是在邀功。   宋凝清也忍不住摸摸桂花糕的脑袋,夸它“好乖”。   “哼!”   萧恒冷哼一声,主动伸手把地上的食盒捡起来,侧身对着宋凝清。   “走吧。”   宋凝清便与叶芒告别,跟在萧恒后边,都走到快到自己的院落了,宋凝清才反应过来,也摸摸萧恒的发顶。   “好乖。”   萧恒涨红了脸,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又不要你夸我!”   宋凝清说着是是是,把食盒里的菜拿出来放好,汤水肉食点心一样不少,桃花落的伙食从来不差。窝在一旁桃花树上的打盹的两只肥山雀,闻到味便立时醒了过来,扑扇着小翅膀飞到桌上来讨食。   见宋凝清和善地把鱼肉用筷子夹碎剃了刺,放到小碟子里,又夹了些蔬果放好,将那陶瓷的小碟子放到一旁的树墩上,萧恒手支着下巴,下巴上的肥肉嘟了起来。   “你怎么对这些小妖精这么好。”   宋凝清笑笑:“胖土豆和小番薯从小就跟着我呀。”   胖土豆和小番薯随即叽喳着表示肯定。   “不急,也给你夹啊。”   宋凝清照样也给萧恒剃鱼刺,知道萧恒爱漂亮齐整,还特别小心不把鱼肉碰碎,才摆到萧恒面前的空盘子里。   萧恒早就饿了,立刻就着喷香的米饭吃了好几口,嘴里嘟囔着。   “我又不是要跟它们比,你本来就该紧着我!”   “是是是。”   “我就是觉着奇怪,你们,你们桃花落明明最爱斩妖除魔,为什么……还养着这么多妖精?”   萧恒话音刚落,胖土豆和小番薯都缩成个胖团子,生怕萧恒把它们怎么了。   “万物有灵,它们本就世居于此,既不作恶,为何要斩?世间若是有妖邪祸世……我等修士自然替天行道。”   宋凝清历来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看着面前这小胖团子,又想起《天机观想》中的话,这听得烂熟的话也有些难脱口。   宋凝清不再说了,低头给萧恒一直喂饭,萧恒呼噜呼噜吃着,桌上大部分的菜都被他吃了,吃得小肚子滚圆。   萧恒饭后便要午睡,宋凝清给他洗脸擦脚,送到床上,直看到他睡着了,才缓缓出门,往白老祖的静室走去。   刘仁表是两百年前拜入桃花落的弟子,生性惫懒,修行到金丹就觉得差不多了。现在挂了个管事的职,有时也管管白老祖静室前的洒扫。   他用手帕捂着鼻子不停打喷嚏,谁知道有严重花粉症的他,当年是怎么想着拜入桃花落的。   更可恨的是,明明都叫桃花落这么香艳的名字了,这里居然是个只收男修的门派。连洒扫奉茶,洗衣做饭的,都是些男童和大叔。   “还俗算了。”   刘仁表今天又絮叨着,抬眼时看到石阶上,白老祖的心肝肉宋凝清正往这走来,连忙让出路来。   “哟,凝清,来找师父啊?”   “啊……是。”   宋凝清点点头,刘仁表便站在门外大声喊着。   “师父!凝清来了!”   “听到啦!我又没聋!”   白老祖在里边回以同样的音量,震得四周的山壁都往下掉了些碎石。   宋凝清便推开静室门往里走,绕过垂地的竹帘与屏风后,宋凝清看到了正依靠在栏杆上,边听风边望着山下的白老祖。   “怎么?”   宋凝清坐在白老祖面前,一路上的杂思乱想一时静了下来,他思索着要怎么与白老祖说那本妖书的事,却发现每当他想开口,那嘴便像被谁封住一般,一点也张不开。   “修闭口禅啊?你又不是和尚。”   宋凝清试图用肢体语言,可居然连行动都被封住,他保持着刚坐下的姿势,微低着头,双手放于膝上,从外表来看,竟是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白老祖上了年纪,就算没人回话他也能絮叨一天。   “你就是太静了,十八岁又不是八十岁,活泼点不行么。”   宋凝清一边听着白老祖絮叨,一边调动还能动用的神识,怒吼着找出那本妖书。   【妖书!妖书!】   连叫了好几声后,《天机观想》才自灵台浮出,慢慢掀开书页。   【叫什么叫?你不识字是不?来,跟我一起念天~机~观~想~】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宋凝清呵问。   【我是什么?我想想……说来怪不好意思,我大约是这天,这地,这世间主宰?】   《天机观想》翻了几页,浮现了这行字。   “……果然是妖书!”   宋凝清意欲切断神识,书页又在浮现了几行字。   【你这脑壳出错的笨娃娃,要不是我修养十八年才恢复到能制住你,我怕你都忘了自己的使命。】   【你那师弟萧恒,三百年后注定成为灭世妖邪。】   【而你宋凝清,在那一天,记着,一定要对他挥出那一剑。】   【这样,你的天命才算终结,他的天命才算开始。】   “住口!”   宋凝清开口怒喝,他面前滔滔不绝的白老祖边说话边吃着枣子,这枣子一下卡在他的喉咙里,差点没卡死他。   “哎哟!咳咳咳!你!咳咳咳!现在话都不让人说啦!”   白老祖把枣子吐了出来,宋凝清这才发现自己周身禁制已解,连忙拿了茶水给白老祖喝。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宋凝清摇摇头,神识中那本书在灵台时隐时现,他知道若是他说出某些特定字眼,这本妖书又会再起。   “没什么,我只是近来有些心神不宁。”   “为了萧恒么?”   白老祖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目光深远。   “他想着报仇吧。”   “师父可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磊云只早些日子传信告诉我,被人坏了气运,被谁害的,如何害的,都不知道。他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功德,如何顷刻间烟消云散?若我知道害他的人是谁……必诛之!”   白老祖生得再和善,也改不了他斩妖除魔数千年带来的凶性,他手边松风剑微微颤动,似是只要找到那害人妖邪,无论上天入地,必被他一剑斩杀。   “让萧恒安生在桃花落修行吧,学他萧家的功法也好,学咱们的仙术也罢,总归让他成才,才不负百川君所托。”   白老祖说了萧磊云的尊称,右手食指和拇指圈起,点了茶水,敬献天地后,一口喝干,以表决意。   “我明白了。”   宋凝清坐在原地沉吟片刻,随后朝白老祖微微躬身,便起身离开。   白老祖满脸困惑,明白了啥?倒是观宋凝清身上气机,方才似乎周身窍穴有些松动,像是境界突破的前兆。   “哈,天资啊。”白老祖摸着胡子笑道。   宋凝清回到院落时,便见萧恒已经起来,在院中练剑。   剑法他没见过,许是萧家的剑术。宋凝清等在一边,直到萧恒练完一套,踮起胖脚丫要拿桌上的茶水喝,宋凝清已先倒好一杯给他。   “你回来了?”   萧恒斜着眼看宋凝清,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他醒来见不着人,还怪……生气的。   “嗯,师弟这套剑法,练得很好。”宋凝清闭眼吹。   “那是!我还会变得更厉害!”萧恒得意一笑。   “师兄……也会帮你,”宋凝清摸着萧恒顺滑的发丝,“帮你变得更厉害,帮你成才,让你成为人人赞颂的君子……”   如此,必不会让那妖书所言实现。   萧恒看着宋凝清,觉着今天这傻师兄,好像特别认真,但无论如何……   “我饿了,要吃糖糕!”萧恒叫道。   “三斤够不够?”   宋凝清立刻变戏法般拿出装满点心的食盒。   胖土豆和小番薯蹲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上,见着萧恒狼吞虎咽的动作,摇了摇胖乎乎的身子,叽叽喳喳地笑了。   再这么吃下去,做什么君子,当胖子好啦!叽叽!   作者有话要说:胖土豆小番薯:叽叽叽!谢谢收藏的各位大大!啾! 第六章 下山   萧恒一天的作息是这样的。   鸡鸣时先被宋凝清轻柔地叫起床,然后自己洗脸刷牙,到外间吃三到六碗半个脸盆大的粥粉面,吃完了饭能被奖励一块糖糕。   “我还要一块!”萧恒举起手,想要抓糖糕篮子。   “不行,晚上又吃不下饭了。”   宋凝清坚决不同意,把篮子放到柜顶,想了一会还加了个禁制。   “你怎么这么闲!”   吃不上糖糕的小胖子萧恒,气得决定到饭点再跟这讨厌的师兄说话。   修士修行,炼气期是最好过的。便是不修行的山下武人,练上十年八年,也能有炼气期的体魄与修为。修士之所以称之为修士,便是因为他们还需修炼心境。   宋凝清端坐一旁,看着在树下蒲团打坐锤炼灵气的萧恒,隐约能看到其丹田内灵气成团,上下浮动,渐渐变得如液体般凝实。   按理来说,练到这样的程度,早就可以开始准备筑基,可萧恒总是跨不过这道坎,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若是被报仇之事乱了心神,坏了修行,便本末倒置了。”   宋凝清曾劝萧恒,萧恒却斜着眼,他又不知道害死他爹的到底是谁,恨也落不到实处。   “我知道的,我还有别的……”   说完这话后,萧恒就不搭理宋凝清了。宋凝清寻思着八岁男童还能有什么烦心事时,萧恒练完了功,说要出去。   “去哪呀?”宋凝清问。   “不告诉你!”   萧恒转身出门,见宋凝清居然没拦着他,又气呼呼地转头。   “别跟着我,我就是去后山一趟。”   看着那小胖团跑掉,宋凝清依然坐在原地,慢悠悠地喝了杯茶。   “啊?我不跟着呀。”   待萧恒走后,宋凝清立刻放出神识,搜索灵台中的《天机观想》。他并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会乖乖等着的人。   只是今天的《天机观想》一样静静沉睡着,或者假装睡着,无论宋凝清如何叫唤,它也不肯吭声。看来只有它自己出声的份,没有宋凝清使唤的余地。   宋凝清收回神识,在院子外挂着的木牌上写了午饭的菜单,请路过的道童帮忙送去厨房。   “您对萧师兄可真好啊。”   小道童看了眼菜名,不由流了口水。桃花落厨房通常做大锅饭,若要点不在份例里的饭食,需要另外补钱。   “你萧师兄还在长身体嘛。”   宋凝清笑笑,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让小道童稍等一会。   宋凝清转身往房内走去,一会拿着几块包了油纸的糖糕递给道童。   “这是你萧师兄的,我拿一些给你,对了,咱别告诉他。”   宋凝清笑眯眯地摸摸小道童的头,小道童欢天喜地地接过,还怪不好意思的。   “哎呀,难怪叶芒师兄说,您就是话本里的书生,随便做点什么,就迷得妖精们不要不要的。不管是北青萝的师姐,还是那病秧子少主……”   “啊?”宋凝清一脸疑惑。   “说您讨人喜欢呢。”   小道童欢欢喜喜地抱着点心走了。   宋凝清蹲在自家院落门口,依然迷迷糊糊。   “那怎么下山玩的时候,不叫我呢。”   然而宋凝清发呆的时间并没能持续多久,桃花落里专爱八卦的云雀,叽叽喳喳地飞到他面前,口吐人言。   “你家萧师弟,正打架呢。”   宋凝清吓得站起,听了个地点便往后山跑去。今天神神秘秘的,其实是与人约架了么?   宋凝清脑子里,满是那小胖团被打得漫山滚动的画面,这么短的路,他还是御剑过去了。谁知一到后山,山雀狐狸和兔子,都围着嗑瓜子看戏呢。   中间的空地里,尘沙飞扬,萧恒正与偷桃猴扭打成一团。   “确实……没说是跟‘人’打架。”   宋凝清苦笑着,也坐在一旁的石墩上,有狐狸给他分瓜子,宋凝清婉拒。   萧恒年轻气盛,八岁的孩子被猴子打了,到他八十岁也不会忘记。萧恒潜心修炼这么多天,就是为了一雪前耻。   萧恒一个“胖腿前踢”,偷桃猴起初还觉得可笑,但随即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它急忙蹲下闪避,仍是被扫到头顶,头上的毫毛就像被剪刀剪过,变成了一整块平地。   “呱?呱呱!”   偷桃猴还有些难以置信,今天瞧见这小胖子又来摘桃,当然要趁着他没注意,把桃子都偷走啊 。可谁知前些日子还被它摁到地上打的小胖子,今天居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可恶!本猴讨厌修士!   偷桃猴朝萧恒扔树枝,萧恒抬手接过,将灵气灌注至树枝上,树枝轻挑朝偷桃猴的左脚打去!脆弱的树枝立刻硬如钢铁,偷桃猴的呱呱一声,直接痛倒在地。   围观的小动物们纷纷拍着小爪子鼓掌,偷桃猴也低头作揖道歉。   萧恒将树枝扔到偷桃猴颈边,白嫩的小胖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道歉就够了?桃子呢,都还回来!”   偷桃猴无奈哼唧一声,把包在叶子里的桃都还了回去。   萧恒一脸得意,抱着桃子转头,便看到了朝他招手的宋凝清。   “我不是说了不许跟着嘛!你怎么又来了!”   宋凝清不好说是八卦的云雀告诉他的,只好认了。   “……担心,担心你嘛。”   萧恒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向上,小声嘟囔。   “就知道,你特别喜欢我。”   萧恒把怀里抱着的桃子全部放到宋凝清手上,抬着胖下巴。   “拿去吃吧,或者你想洗干净剥皮放点盐腌渍了给我吃。”   就算是宋凝清,也很快领悟了应该选后者比较好。   “回去做好盐桃子给你。”   萧恒点点头,有些满意,正想问宋凝清有没有看到他刚才多威风,便见一只传讯的云雀落到宋凝清肩上。   “老祖在静室等您。”   宋凝清应了,便吩咐萧恒到了饭点自己回去,便急忙离开。   萧恒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踢着脚下的石头,面前的桃树结再多桃子,他也没什么心情去摘。   “什么啊,这烂法术,一边开桃花,一边结桃子,瞧着真难看。”   宋凝清到静室时,叶芒也到了,另外有两个穿着桃花落衣衫的眼生同门,大约是在桃花落山下的城镇驻守的弟子。   宋凝清在一旁坐下,叶芒便立刻蹭了过来,指着白老祖面前摆放的一个木匣。   “山下弟子送来的,说是有点厉害,他们处理不来。”   白老祖漫不经心地把木匣打开,里边竟放着一颗通红鲜艳,布满血管,还在扑扑跳动的……心脏。   那心脏骤然跳起,朝白老祖扑去,被白老祖反手摁在木匣里,木匣发出一道刺目的黄光,那颗心便缓缓停住了跳动,仿佛死去。   “这心是我们在一只刚化形不久的狐狸身上取下的,一取下,那只被寄生的狐狸便顷刻化作尘土。”   “而无论火烧还是刀砍,这颗心都能复原,我们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那两名弟子拜倒于地,眼睛周围青黑一片,显然已很久不得休息。   白老祖不答,反而看向宋凝清。   “你觉得这是什么?”   宋凝清先走近看了一会,又伸手去触碰,闻了闻味道。   “没有妖气,也没有尸气,有一股莲花香,像是术法造出来的。”   白老祖点点头,合上木匣扔到宋凝清怀里。   “这事交给你,明天下山去吧。”   叶芒大惊失色:“我还以为这事是交给我呢?凝清脚尖都没踏出过桃花落一步,您叫他下山?迷路怎么办?”   白老祖挠挠头,有些伤脑筋。   “你有别的事要办,迷路……凝清,你迷路吗?”   “没试过,不知道啊。”宋凝清老实回答。   静室内一片安静,一旁的两个弟子瞧着气氛,连忙说道。   “我们带路。”   白老祖满意点头,这事就这么定了。随后他示意叶芒与他进内室去。   宋凝清抱着木匣,与那名叫赵有偿和赵思无的两个弟子,约定明早在桃花落山门见面。   “如此,明日再见了,宋师弟。”   赵有偿和赵思无抱拳离开,宋凝清望着回家的路,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能轻松下山。   家里……可还有个小胖子要安置啊。   萧恒回到院落里时,家中还空无一人。他气哼哼地在院里的石墩上坐下,等着宋凝清一回来,就能一眼看见他。   此时忽有清风吹起,在萧恒耳边缭绕,萧恒沉下脸,仔细聆听这清风密语,面上的表情由原本的满心期待到最后的失望。   宋凝清回去时,路上落了雨,宋凝清急忙往回赶,却见院落中萧恒盘膝而坐,周身气息圆融,落在宋凝清嘴边的雨水微甜,竟是跨境的灵雨。   “……筑基了?”   沉眠的《天机观想》此时再次有了动静,雪白的书页上浮现了几行字。   【……仍是没有从萧家仆从传来的风信处听到有用的消息,萧恒十分失望。】   【还是要靠自己啊。】   【原本微弱的希望也付之东流,萧恒彻底放下,心结随之打开。】   【天降灵雨,今日筑基。】   所以……是心结解开,而不是打赢偷桃猴太开心才筑基吗?   宋凝清一脸茫然,便见萧恒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宋凝清,一开口竟是一句叱问。   “我糖糕呢?少了三块!怎么肥事!”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你给谁吃了?!我的! 第七章 春雷   怎么肥事?看这娃娃,没了糖糕急得话都说不圆了。   少了的糖糕去哪了?   宋凝清当然不能说是给了其他的小道童,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总有种如实说来,会让事情无法挽回的预感。   宋凝清沉静了一会,缓缓启唇。   “我……我给吃了。”   萧恒一惊,凤眼眯起。他默不作声起身,跑进房里,再出来时手上便拿着个糖糕篮子。   宋凝清还想着这贪吃的小胖团是不是要一一核对,却见他指着还封着禁制的篮子。   “哼……你比腊肉还瘦,想吃就多吃吧,给我留……两,不,三块糖糕吧。”   宋凝清有些惊讶,瞧着萧恒强撑大方的表情,便抬手摸摸萧恒的发顶。   “谢谢。”   只是宋凝清把手收回来时,看到手心上沾着的黑色胶质,不由失笑。   “还是先洗澡吧?”   萧恒后知后觉地挽起袖子,如藕节般白胖的胳膊上沾满了因筑基排出的脏物。虽然贪吃但十分注重仪表的小胖团,登时窜进了澡房。   边跑边喊着“你什么都没看到”,宋凝清自然点头说着是是是,可没过一会,萧恒又探出头来。   “……我怕你晚上自己不会洗澡,现在先帮你吧。”萧恒道。   “好。”   为了照顾小胖子骄傲的自尊心,宋凝清从善如流地进了澡房。   待清理完毕后,宋凝清与萧恒回到房内,宋凝清打开书桌上的木匣,取出一把翡翠玉梳,与萧恒一起坐到可看到山边桃花林的雕花窗格前,与萧恒梳发。   萧恒的头发还很细软,但足够黑亮,玉梳在发上徐徐而下,衬得玉色更为水润。许是宋凝清的手又软又暖,萧恒右手支着下巴,看着窗格外的艳红桃花。   “……我爹,以前每到春日,桃花盛开时,便会抚琴。”   “风雅。”   宋凝清将萧恒头发放下,取来一边薰烫着的闭口薰炉,给萧恒烘头发。   “倒不是兴致,我爹是为了依附于他的凡人才去抚琴的。”   百川君能向天借雨,每到春日抚琴,他治下的凡人城镇,便得春耕春雨,绵绵洒洒,享天之福泽。   萧恒更小一些时,不明白父亲在做什么,只觉得叮叮咚咚敲得还挺好听。   “你会抚琴吗?”   萧恒侧头看着宋凝清,宋凝清正拿着一条绣着红鲤鱼的蓝色发带,给萧恒束发,听到萧恒的问话,宋凝清想了想。   “师父说我不懂风雅之事,书画也好,抚琴也好,都只是虚费光阴。”   宋凝清想起,七八岁时,有段时间白老祖似乎是想把他好好培养培养,谁知宋凝清看着白老祖画的金雕捉蛇图,却说成是“毛乎乎的小黄鸡吃肥肥的蚯蚓哇”。   白老祖自尊心受创,也不再要求宋凝清有什么艺术上的追求。虽然宋凝清的各位师兄们,都是修真界里数得上名号,既有才学,又识风雅的人物。   听到宋凝清的回答,萧恒嘟起小胖脸,十分得意。   “我就知道你不会,没办法,让你瞧瞧我的厉害好了!”   萧恒爬下窗格,在卧房中他自带的木箱中翻找,将木箱底的一个黑漆琴匣提了出来。   萧恒也不要宋凝清帮,自己将琴匣放到窗格的长几上打开。   萧恒的琴制式古朴,琴身像是梧桐木,漆面底下像是参了磨成粉状的白玉,白玉点缀着漆黑琴身,瞧着颇有金石之趣。   萧恒将琴摆好,宋凝清还看到琴身一侧,用朱漆写着小小的“春雷”二字。   “你听吧。”   萧恒把肉球手放在琴上,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   宋凝清听过许多人抚琴,就算是他听来,也觉得萧恒的琴不比他的诸位师兄们差。   桃花落里已有同门下课,听着这稚童琴曲,不由停下脚步。手中握扇的,便将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掌心,与之音律相合。   “颇有几分野趣。”   众位同门们纷纷点头,有的一时兴起,便差自己身边的灵宠,去去琴或阮来,趁兴奏上一曲。   叶芒从白老祖那听完话,与白老祖走出静室时,听着声却不由笑了。   “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这样的曲子,能求来春雨吗?”   白老祖抚着下巴的胡子,仰头看天,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还小呢。”   待窗外的小山雀们来回飞了五趟,吃了树上的小虫子,互相用小嘴给对方梳理羽毛后,这琴曲结束了。   萧恒把手收回来,指尖有些泛红,但他假做无事,仿佛一点也不知道疼。   “听到了吧?我厉不厉害!”   宋凝清十分识相地鼓掌喝彩:“比我厉害呀!”   随后宋凝清抓起萧恒的手,给他吹气呼呼。他想着,幸好这小胖团没问他听琴时有什么感想。按照惯例,每次师父或者师兄弟们问他,他总会说出些让他们勃然大怒的话。   “那……你觉得怎么样?”萧恒又问。   面对这无法规避的问题,宋凝清踌躇一会,便道。   “像小狮子。”   “威风么。”   萧恒一脸得意,宋凝清呐呐点头。   他实在不敢说,看萧恒奏曲,就像看到年幼的小狮子,肉球爪子下按踩着新得来的玩具彩球,玩得还挺开心的。   见萧恒已收拾好了,宋凝清便在茶几上放好了糖糕与茶,还有今天新得来的桃子。桃子已经按照萧恒的口味,切好去皮,放了一些盐与蜜糖。   萧恒动作迅速地吃起来,吃得小脸滚圆。宋凝清便喝了一口茶,慢慢开口。   “我明日便要下山,将你送到叶芒师兄那住一段时间可好?”   第二块糖糕刚吃到一半,小胖团便如气炸的河豚,将糖糕全部塞到嘴里咽下后,才气呼呼地跳起来。   “凭什么!你不许去!”   宋凝清怕他噎着,连忙上前拍背。   “就一会就一会。”   小狮子萧恒扭糖似的,不许宋凝清拍他。   “我不要我不要!你明明说好的,说好……”萧恒语焉不详。   听到巴掌声飞来的小山雀——小番薯与胖土豆,落在茶几上,毛绒绒的脸蛋瞧着有些忧心,挥舞着小翅膀,叽叽喳喳叫着。   “若带你下山,师兄担心照顾不好你,小番薯和胖土豆也会陪你啊。”   宋凝清赶紧道,萧恒则一扭圆乎乎的身体,根本不吃他这套。   “不!”   宋凝清彻底没法子,只好蹲下身,与萧恒视线齐平,一字一句慢慢道。   “你是乖孩子,懂得许多事了。”   “山下的镇民,是信赖桃花落,才肯举族聚居于此。”   “我们食水与衣衫,都多亏他们送与。若是连求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与那居于云端上的仙宫之人又有何区别?”   桃花落原也是天外云海仙宫上的一个门派,只是祖师爷开派本就是为了降妖除魔,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只是他的志向自然被一心修仙飞升的其他派别嘲笑,甚至在数万年前魔域魔物破开封印裂隙,涌入人间为祸众生时,亦不肯多施援手。   桃花落祖师爷大怒,和与他志向相同的门派,从天外云海脱身,一剑斩断通天云梯。如此,要做高高在上仙人的,自去做仙人,仍记得自己凡人出身的,便无视生死,以身为剑,修正德仁善之心去吧!   据说桃花落等门派下降凡间后,有的仙宫之人像是后悔了,只是通天云梯已断,他们唯有修复云梯,才能回到凡间。   “既来了桃花落,我们便不做仙人,”宋凝清摸摸萧恒的发顶,“你父亲为渡劫真君,也依然记得每年春日为凡人抚琴祈雨。”   “他教了你这首琴曲,便望你有怜贫惜弱之心,该如何做,仍不明白吗?”   萧恒瘪起嘴,又缓缓放平,似乎是终于平静了。宋凝清发现,除了百川君离世那日,他从未见萧恒哭过,甚至连笑也少。大多是赌气或者发怒,也许……是为了表达不安吧。   “因为师兄走了,有些害怕吗?”宋凝清安慰道。   谁知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萧恒立刻推开宋凝清。   “我最讨厌师兄!才不要你陪!今晚也不帮你洗澡了!”   萧恒跳下椅子,自己跑到房门外,还小气地把门关上,不许宋凝清出来。   宋凝清站在原地,一脸困惑。   “不是才帮你洗过嘛,今晚不用洗啦。”   到了夜里,萧恒也没与宋凝清说话,反而自己抱着小被子和小枕头,到隔壁房间去睡。宋凝清担心他惊夜,谁知萧恒睡得都打起小呼噜了。   宋凝清失笑,自己回了房中,拿出一本《太上忘情经》在灯下看起来。   直到天光大亮,宋凝清合上经书。他走出房门时,萧恒房中还没有动静,像是还在睡。他洗漱后便去了山腰厨房,给萧恒带了早饭,轻轻放在萧恒门外。   “今日早食有烧饼和豆浆,起身后便吃吧。”   房内依然没有动静,宋凝清又说了一句“师兄走了”,便转身离开。   宋凝清是初次下山,但也学着收拾了一个包袱,里边装着换洗衣服,与一些银钱。他身后背着剑,踩着悠长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一路向下,路上只有山雀和狐狸为他送行。   路上偶尔碰到师兄弟,问他去哪,便说要下山。人人都是一副“你可不要迷路哦”的表情,有些担忧地目送宋凝清。   然而当事人宋凝清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临近山门,宋凝清回头望了一眼,担忧起萧恒起了没有,隔壁院子里的师兄有没有好好照顾他。   灵台中沉静已久的《天机观想》此时却又再次跳起,翻开的书页里浮现一行墨字。   【用不着对他太好,等最后捅他一剑,不是徒惹伤心?】   宋凝清不答话,常年带笑的唇角往下放平,道了一声。   “滚。”   宋凝清身后灵剑发出嗡嗡剑鸣,带着锋锐利气。   我的师弟,谁敢伤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的大大!   开熏!   合同已经录入,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啦!   谢谢大家看我的故事!O(∩_∩)O   今天也一起和师兄养小胖吧! 第八章 不甜   那日抱着木匣,前来桃花落求援的赵有偿和赵思无,正站在山门处等着。   赵有偿眼尖,宋凝清刚走上下山石阶时便看到了他,他立刻扬手露出两排大白牙笑着迎接。只是那笑容在赵思无眼中,却渐渐凝固,变得有些……惊慌起来?   “你干嘛呢?宋师弟来了不是?”   “啊……大早上就杀气腾腾,看来年轻人第一次下山就是兴奋啊。”   赵有偿打着哈哈,赵思无见着走到跟前的宋凝清时,才知道赵有偿刚才惊着是怎么回事。   灵气引动,身后灵剑蓄势待发,像是刚才发了火似的。   “宋师弟,我们走吧。”   赵思无也没多问,朝山门外跨出一步,见宋凝清跟上,便扯着赵有偿的袖子走了。   赵有偿和赵思无都是山下望峰镇上商人家的孩子,自小学的便是笑脸迎人。因为修仙的缘故,三十岁也依然生着一张白软的娃娃脸,瞧着人畜无害,但与生俱来的识相与谨慎,却从未落下。   然而宋凝清并不知道自己有些心绪不稳的事,被两位师兄发现了。跟着他们身后一会后,便看到了一条平整的马路,直通远处的城镇。   宋凝清极少出桃花落,虽然每月桃花落都会发些银钱,让想下山或者外出游历的弟子都用得着。可宋凝清不下山,因此这钱也只是积攒着。   到了镇上,给萧恒买点零嘴吧。宋凝清想着,便见赵有偿和赵思无牵了马来。   “御剑不是不行,只是镇上的孩子玩得疯。”   “见着我们御剑就要追,你落到镇子上,力气大点的孩子,能把你从剑上扯下来。”   赵有偿和赵思无说着伤脑筋伤脑筋,脸上却带着笑。   宋凝清会意,骑上马时突然问道。   “镇上孩子们喜欢吃什么?我想给我家的……”   “呀!宋师弟竟然成亲有孩子了么?”   “看不出来啊!娃娃几岁了?会叫爹么,孝顺么?”   赵有偿和赵思无一惊一乍,连连追问,宋凝清几乎没有喘气的空间,最后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是我带着的师弟,八岁,八岁的孩子要怎么孝顺呀。”   赵有偿和赵思无白嫩的娃娃脸上明显带了失望的神色。   “啊,原来如此。”   这有什么好失望的呢?宋凝清一脸不解,在赵有偿和赵思无的相声戏中,望峰镇很快便到了。   受桃花落影响,望峰镇也爱侍弄花鸟,街道上便种了一长街的玉兰与迎春花。因着时常有修真者在此处落脚的缘故,每家每户的房子都建得又高又结实。   商贩游人也多,因为知道这里历来有桃花落罩着,特别安全。赵有偿与赵思无进入镇子时,认识他们的镇民都纷纷朝他们打招呼。   “回来啦?吃饭了吗?”   “我家娃娃说想看你们飞天呐。”   “哎哟,这俊俏后生是谁啊?要不要吃脆米花?”   宋凝清跟在赵有偿与赵思无身后,手里接过街边商贩老爷爷给的零食,一边温温柔柔地笑着回答。   “谢谢您。”   “我叫宋凝清,也是桃花落的弟子。”   “嗯,第一次下山。”   ……   待走到桃花落在望峰镇的驻地时,宋凝清手上零零碎碎的玩意已经多得双手抱不住了。   门口的各位师兄弟们纷纷与宋凝清见礼,个个瞧着都是一脸少年稚气的模样,虽说是修真门派,但看起来与凡人武馆差不多。   赵有偿和赵思无乐呵呵地替宋凝清接过,将他送入厅堂,给他斟了茶水喝。   “这便是……各位师兄在此地的积累。”   宋凝清夸赞,赵氏兄弟也毫不客气地领受了。   “祖师爷遗训,护佑苍生,不敢惜身。”   虽然这镇子大大小小不过六千人,也还用不上“苍生” 这么大的词。   宋凝清点点头,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那装着心脏的木匣。   赵思无面色凝重,身体微微后仰,做出防御的姿态。宋凝清则抬手,示意不必惊慌。   “昨夜我念了一夜经,已调伏了。”   木匣打开,里边那颗诡异的心脏,静静趴伏在那,不再动弹。   “之前有割开看看吗?”   宋凝清问,赵有偿点头。   “只是割开也没什么用,里边除了一些像血管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   宋凝清又请赵思无带他去看看被这颗心脏寄生过的狐狸,赵有偿等人也将那狐狸尸身化作的尘土给他看了。   宋凝清捻起尘土揉了揉,放在鼻尖嗅闻。   “……‘魂’‘命’‘体’皆被抽走,这土也有莲香。”   赵有偿神色凝重:“我们也查了,可就是没办法把那怪心销毁,宋师弟如何看?”   “既是人造的,还当找到源头才是。”   毕竟不是真正的活物……   “师兄!不好了!”   在外边看门的小师弟白元急急忙忙跑进来,宋凝清抬头去看,白元的眼睛竟是有些红肿。   “怎么了?!”   “住在河边的陈伯伯……我和师兄巡视的时候,看见他……”   赵思无迎上去,便见白元让开身,屋外平地上,有一名须发皆白的干瘦老人,正躺在地上的镇魔法阵中,老者发出低沉的痛苦呻|吟,他的胸口衣襟已解开,只见一颗通红的心脏正紧贴在皮肤上,数条如尾指粗细的血管深深扎入他的胸口,像是在用力抽吸着血液。   “我就是怕……除了动物,会不会有人遇害,才急着上山求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思无蹲在地上,手指试图接近那颗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心脏。一条细小的血管自心脏深处缓缓抽起,正要缠上赵思无的指尖,被宋凝清两指粘住。   “诸位师兄弟们若是还未曾习得护体真气,还是先不要碰它,先靠阵法调伏吧。”   宋凝清指尖发出一道真气,瞬间将那诡异的血管震碎,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也在周围的师兄弟们注入更多法阵灵力后,平息下来。   宋凝清在众位师兄弟们赞叹的眼神中站起身,白元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白元瞧着也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在凡人身边长大的时间,远比他修仙的时间长。也许随着他的寿命越长,他也许会渐渐忘了过去的情谊,但他现在只想让这从小陪他长大的伯伯,快些好起来。   “伯伯……昨天晚上钓了两条青鱼,说要蒸给我吃。”   白元有些委屈,宋凝清点点头,像安抚萧恒一样摸摸白元的发顶。   “放心吧。”   “宋师弟,按之前那狐狸的样子,七天左右便化作尘土了。”   “我先写一道追踪符吧。”   宋凝清一脸沉静地回房,打开包袱。他想起以前白老祖与他说过,桃花落有许多弟子不愿待在山中修行,学了一些术法便要到红尘中去。   “自然是能力不足,但那份心却没什么可耻笑的。”   “因此,他们不足的地方,有我们补足,桃花落的弟子便心怀侠义,随心所欲仗剑天下吧。”   宋凝清挽起袖子,决定要再努力些,将朱砂与毛笔拿出来后,他沉默了一会,又走出房门。   “抱歉,各位可有黄纸或……洒金笺?”   没什么收拾经验的宋凝清,带了笔墨,却没有带纸。   “我们……平日不画符。”   白元摇摇头,不过又指着门外。   “我带宋师兄去买黄纸吧。”   宋凝清便从善如流地也跟了出去,临走前嘱咐各位师兄弟大门闭紧,以免生变。   “稍后最好再派一个人,与镇上的人通报一声,七天内不可出门。七天后,就无事了。”   宋凝清离开后,赵有偿伸手点了点赵思无肩膀。   “一直在门派里修行的弟子,底气都这么足吗?”   “他是老祖的亲传弟子嘛,听说四岁就学会斩风剑法了……”   白元带着宋凝清在巷道里走着,前方不远便有店家在卖黄纸。宋凝清看了看,发现隔壁还有一家点心铺子,炒芝麻花生酥的香气十分浓烈,想着回程的时候就在这里买一些糕点给萧恒吧。   不知他现在乖不乖……   店家在宋凝清愣神时,已包好了黄纸,宋凝清取出银钱,却见店老板有些为难。   “哎哟,您这银子这么重,现下可找不开啊,您可有铜板?”   “铜板?”   宋凝清有钱,但长久不下山,对一般物品价值几何已不太了解。   “铜板,铜板啊……”   宋凝清身上没有铜板,看向白元,白元也只是一个没有零花钱的青少年。   正当宋凝清有些无措时,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   “叽喳!叽叽喳喳!”   宋凝清回头,天下山雀何其多,胖成这样的一定是小番薯和胖土豆!   “你们怎么来了?”   宋凝清笑着抬手,两只飞在半空的小山雀立刻落到他的手指上叽喳叫唤,小翅膀指着门外。   宋凝清向外看去,店门外,穿着桃花落蓝色道童服,梳着马尾,头上还绑着一条红鲤鱼发带的小胖团,双手抱胸气鼓鼓地看着他。   “这个人是谁啊!不许你跟他玩!”   “萧恒?!”   宋凝清大惊失色,连忙跑到店外,拉住萧恒的胖手,萧恒也十分自然地抱住宋凝清的腰。   “你怎么自己下山了?!”   “不还有它们陪着吗?”   萧恒抬头,小番薯和胖土豆骄傲地挺起滚圆的胸脯,用小翅膀扇了扇。   “叽喳!”   “不是,你下山得跟大人说一声,怎么也……”   宋凝清挣扎着,想着怎么把萧恒送回去,小番薯和胖土豆顶什么事呢?真遇到危险怕是飞得还没萧恒跑得快。   萧恒却鼓起小胖脸:“师父说可以下山嘛,他还送我到镇子门口呢!”   “……”   师父今天也挺闲……宋凝清一脸无奈,白元好奇地走出来,看着这比他还小的桃花落弟子。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道童呢,你几岁,叫什么名?”   萧恒撇过头不答,宋凝清摸摸他的头。   “叫萧恒,八岁了。”   “你不许和他说话,你不是最喜欢我吗!”   萧恒大叫,像个护食的娃娃。宋凝清初次感觉有些疲惫,默默点头。   “……行吧。”   白元便看到那胖墩墩名叫萧恒的孩子,把埋在宋凝清腰间的头抬起,朝他微弯唇角,露出了邪恶的微笑。   ……宋师兄,这孩子感觉不单纯啊喂!   “这几日我还要去办事,你就先住在镇上的驻地好吗?”   “不好。”   萧恒坚定地摇摇头,抓着宋凝清的腰。   “我要跟着你!你看你才想着要走,今早上给我的豆浆……”   萧恒深吸一口气,大喊。   “就没兑糖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   早上喝了豆浆。   不甜。   悲从中来。   ——————   谢谢各位收藏和评论的大大,好开心呀嗨呀! 第九章 静桃   萧恒表达喜欢的办法很简单,就是霸占。   不喜欢便是发怒。   而安抚他的方法也很简单。   在萧恒发怒的时候,熟知萧恒特性的宋凝清迅速给他买了点心,以补充这娃娃的糖分不足。   现下宋凝清手上拿着两个点心盒子,小山雀和胖土豆半空中飞着,用小爪爪勾着一盒点心,萧恒手上拿着一个刚出炉的蛋黄酥吃着。   白元摇摇头,在宋凝清耳边低声道:“也太宠孩子了吧。”   “点心罢了,而且……他还是很懂事的。”   宋凝清笑眯眯地递给白元一块芝麻酥,白元接过,便见萧恒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喂,这是我的点心”“师兄给你你就拿么”“不知廉耻”的意味。   白元震惊于这小胖子丰富的微表情,不由把芝麻酥放了回去。   “我……我不爱吃甜。”   “这样啊。”宋凝清有些遗憾。   萧恒满意地伸手握住宋凝清手腕,宋凝清用买点心找回来的铜板买了符纸,也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白元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宋凝清对萧恒又劝又哄,萧恒不答话,只紧紧抓着宋凝清的手,不由叹气,这胖娃娃真缺爱啊真缺爱。   待回到驻地,在门边等候的赵有偿与赵思无想着怎么宋凝清和白元出去没一会,就领回一个胖娃娃,仔细一看这娃娃还生得如仙宫小仙童似的玉雪可爱。   赵有偿赵思无顿时父性大发,面露微笑上前想与萧恒说几句,便见萧恒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扭。   “我累了。”   宋凝清则摁住萧恒肩膀,让他面向赵有偿与赵思无。   “向众位师兄问好。”   萧恒低头看看脚尖,又抬头看看宋凝清。   “什么呀,你抛下我自己下山,还管这么多。”   “不明礼,如何修行?”   宋凝清认真看着萧恒,举起手里的点心盒子。   “不听话,我就送给师兄了。”   萧恒一时瞳孔地震,随后强自镇定,朝众位同门见礼。   “……诸位师兄,我名叫萧恒,今年春刚入的桃花落。”   赵有偿等人也纷纷拱手,与萧恒见礼。赵思无听过萧恒的名字,知道他父亲百川君的事,怕其他年轻的弟子们多问,见礼之后便起身。   “萧师弟年岁小,也是念着宋师弟,一路赶来怕是累了,宋师弟先将他送回房吧。”   宋凝清点点头,牵着萧恒的手往前走。   白元看着萧恒的背影,有些疑惑地询问赵思无。   “这娃娃什么来路?他姓萧……”   “瞎打听什么,看着法阵去!”   白元被赵思无驱走,赵思无叹了口气,抬起头时却与在拐角处突然回头的萧恒视线相对。   “应该……没听到吧?”   萧恒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赵思无有些尴尬,赵有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往法阵处去。   “现在有点后悔之前不多学点东西再下山了。”   赵有偿悠悠叹气,他突然抽抽鼻子,拍拍赵思无的肩膀。   “那狐狸我们是在哪抓到的?河边?”   萧恒刚踏进房门,宋凝清便开始整理朱砂与黄纸。   “既然来了,便先等着,知道你念着师兄,可师兄也得把事办完,才能回去。”   “谁念着你!你走后一刻钟我就不想你,不害怕了!”   这大约是句反话,宋凝清调动了一下智商。   萧恒绷着小胖脸,看着还是有些不高兴,他看着桌上放着一个木匣,正要抬手打开。   宋凝清掐住萧恒的小胖手,抿起嘴摇摇头。   “这东西不能碰,若是沾到身上,你的精体魂都会被吸走。”   萧恒歪歪头,抬手摸上自己额前的赤色仙印,印记亮起一丝红光,随后迅速消散。   “术式造的,不是妖魔。”   “哦?你竟看得出来?”   宋凝清有些惊讶,萧恒便有些得意。   “父亲说我额上仙印除了能积蓄功力,强身健体,还能辟邪破障。寻常妖物见我,逃都来不及。若是将来我与父亲一同历世,便能派上用场……”   可惜父亲……已不在了。   萧恒皱眉,宋凝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起桌上的蛋黄酥递给他。   “要不要再吃一块?”   “要!”   看着萧恒小猪般的吃相,宋凝清就低头用毛笔沾了朱砂,在黄纸上画起符来。待符画成后,只要折成雀鸟的形状,注入灵力一吹,它便能活过来,由宋凝清将那颗怪心上气息导入纸雀身上,它便会前去追踪源头。   萧恒吃完了蛋黄酥,两只胖手撑着下巴看宋凝清折纸。小番薯和胖土豆更是好奇地用尖嘴轻轻触碰着那些纸雀。   “要一起折吗?”宋凝清问。   “……我不会呀。”   萧恒拿着这张纸,抬头看着宋凝清,圆咕噜的眼中透着困惑。   宋凝清便伸手拉他过来,按着萧恒的小胖手,一点一点的折纸。宋凝清的手指修长,明明常年练剑,却一点茧子都没有,掌心柔滑温暖。   萧恒在宋凝清的引领下,折好了一只纸雀,形貌与小番薯和胖土豆一样,肚子圆鼓鼓,是只胖雀。   萧恒得意起来,把纸雀放到小番薯旁边。   “和你一模一样。”   “叽喳?叽叽喳!”   小番薯看了看,挺起胸脯,觉着还是自己更胖。   宋凝清笑了笑,抬手将数张黄纸平放铺成一整块,用朱砂笔照着客房中墙上挂着的望峰镇地图,画起微缩的地形图来。   待画好后,宋凝清纤长的食指轻轻点在装着怪心的木匣上,便有数道轻气缓缓升起,随着宋凝清的指尖落到静立在桌面的纸雀身上。   纸雀先是小巧的头部突然伸展扭动,贴在身侧的翅膀也开始振翅,随后“叽呀”一声从桌上飞起,往门外飞去,转瞬消失在院墙外。   宋凝清刚才画的地图上,出现了数个墨点,在朱砂图上缓缓移动。   “这样若是在哪遇到要找的东西,我们便知道了。”   望峰镇上,几个在长街上玩捡石子的孩童耳边突有清风吹过,其中一个女童好奇地抬起头,便见到一只黄色身子朱色眼睛的小鸟在她头上飞过。   “呀!是小鸟!”   女童叫着,却被其他孩子拉着手让她继续投石。   “有什么好看的,哪没有啊!”   “这只……就是没有嘛……”   女童瘪起嘴,只见那只小黄鸟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眨眼便飞出长街,绕过卖豆浆的商贩,与编灯笼的老翁,窜过草丛与稀薄的树林,正要再往前飞时,一道利风将它撕成两半,随即掉落在地。   宋凝清房中的地图上,其中一个墨点骤然消失。   “被毁了么?”   萧恒仰头看着地图,宋凝清把指尖点在那处正要开口,门外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赵有偿与赵思无敲了敲门,扯着嗓子叫着。   “宋师弟,我们突然想起陈伯伯和那狐狸出事的时候好像都是在……”   “河边。”   宋凝清打开门,仰头看着院墙上落下了数只纸雀,独独少了一只。   “赵师兄,我们这便到河边走一趟吧。”   宋凝清手上拿着一把剑,萧恒咚咚咚跟在他身后。   赵有偿和赵思无对视一眼,便立刻点了人跟着宋凝清走。   “带上家伙,走罗!”   桃花落的修仙者常常出门,对镇子上的人来说,没什么特别。只是今日一队十来个人上了街,有些晓事的老人不由有些担忧。   “镇子上可是出了什么妖邪?”   “您别担心,很快便好。”   赵思无安慰着路边的老者,宋凝清还在烦恼带着萧恒这么小的孩子去好不好。   “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要靠我救。”   萧恒指着额上仙印,宋凝清无奈叹气,趁萧恒不注意时在他背后贴了张符。   众人在巷道中穿行,赵有偿先拨开遮挡视线的枝叶,便看到外边有阳光透出。   流经望峰镇的河叫鹿水,水质极好,便有众多游鱼栖息。河边渔家也多,除了打渔的,鹿水上也有许多泛舟的年轻女子。   宋凝清站在那看了一会,便往上游走去,越走人烟越稀少,直到宋凝清见到那只被刮破的纸雀。   萧恒弯腰捡起,递给宋凝清。   “上边好像有点……魔气?”   萧恒额上仙印有些发热,宋凝清点点头,还要往上走。   跟在他身后的赵思无出声:“前边是孙家小姐的住处。”   “孙家小姐?”   宋凝清回过头,赵思无便继续说道。   “孙家小姐爹娘前年落水死了,便剩她一个姑娘和一个看顾的老婆子。镇长说女孩家家一个人住得太静不好,想让她住到镇上,她还不肯。”   “如此。男女授受不亲,我站在门外看看也可。”   “你是说……她那有点不对?”   宋凝清将那只刮碎的纸雀放到赵思无手里。   “嗯,有魔气。”   “……在这镇上我还有几分薄面,便觍颜进去一问吧。”赵有偿道。   宋凝清谢过,就继续往前走去,那座带着氤氲水汽的宅院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座宅院很大,即使大门紧闭,宋凝清也能从风中闻到一丝淡雅的莲香。   赵有偿上前敲了敲门,喊道:“孙小姐,我是桃花落的赵有偿,想问问您近来可遇见过什么怪事?”   等了一会,门后才传来脚步声,宅院大门缓缓打开,面相苍老的妇人疑惑地看着众人。   “怪事?我老婆子不懂,小姐听到仙长叫唤,便让老婆子出来接一接。”   “如此,打扰。”   赵有偿抱拳,身后的桃花落弟子们次第进入了这所宅院。   宋凝清牵着萧恒的手,走过悠长的游廊,见到此处居然圈了活水,造了一个小湖,湖里种着或白或粉的莲花,瞧着极为雅致。   带路的老婆子在前厅处掀开帘子,朝内叫着。   “小姐,镇上的仙长来了。”   “知道了。”   轻柔的女声响起,宋凝清进入前厅时,便看到一个穿着藕色春衫的少女。她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样貌清丽,右眼眼角生着一颗红痣。   “小女孙静桃,见过诸位仙长。”   孙静桃福身,与桃花落众人见礼,再抬起头时,眼波流转,盈盈如水。   “镇上出了点事,我们查到似乎有些不好的东西,往这边来了。故而担忧小姐安危,前来查看。”   赵有偿道清原委,孙静桃便展颜一笑。   “镇子多年安稳,多亏各位仙长。若要追查什么,静桃没有阻挠之理。”   孙静桃让开身,这便是随意查看的意思了。   赵有偿与宋凝清对视一眼,随即带着人离开前厅,到各处拿着符纸与仪表查看起来。   “二位……也是仙长吗?以前像是没见过?”   孙静桃有些犹豫地看着面前秀美温文的宋凝清,与胖嘟嘟的萧恒。   宋凝清点点头,对孙静桃拱了拱手。   “是,我初次下山,第一次到望峰镇来。”   “如此。”   孙静桃以手帕掩唇轻笑,萧恒见前厅墙上挂着一把琴,张口问。   “你弹琴么?”   “弹呀,不过……只弹给我家郎君。”   孙静桃悠悠叹了口气。   “只是他去了天涯,不肯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嘴硬的小胖团。   嘴里说着不寂寞,不要人陪,手却紧紧抓着宋凝清的袖子。   双十二啦!继续剁手买买买! 第十章 必斩之心   少女一诉衷肠的情状,十足可怜可叹。   只是宋凝清天生反射弧长,正在解析那些话的意思,而萧恒并不屑于去理解。   “如此。”   宋凝清憋出一句话,孙静桃捂嘴轻笑,捡了桌上的枇杷膏与核桃酥饼递给萧恒。   “小仙长也辛苦了,今年多大,叫什么,要不要吃点心?”   萧恒不动,看了那点心两眼,摇了摇头。   “我叫萧恒,师兄不让我吃点心。”   师兄·宋凝清表情困惑,但又觉得萧恒说的没什么错。这时候快饭点,确实不该吃,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哦……仙长瞧着这么斯文,竟是个严厉的师兄么。”   孙静桃把点心放回桌上,便只微笑不作声了。   “姑娘独居于此,诸事不便,为何不搬到镇上呢?”   宋凝清问,孙静桃低垂眼睫,玉兰花般漂亮的手指勾着绣着莲花的帕子,食指指节敲在桌上,宋凝清听着“咚咚咚”的声音,见孙静桃终是摇摇头。   “我走了,郎君回来找不到我可如何是好。”   明明还做少女打扮,孙静桃说话的口气却像妇人。   宋凝清身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赵思无在前厅门外喊宋凝清。   “宋师弟,我等已查了一遍。”   宋凝清等人步出前厅,赵思无给宋凝清看了仪表与符纸,仪表没有动静,符纸也未曾有烧焦的痕迹。   “是不是不在这附近?”   赵思无问,宋凝清低头沉吟,纸雀确实是在这附近被毁的。宅院中没有魔气,孙静桃与那婆子身上也没有魔气……   宋凝清抬头,正要自己再去检视一遍,便听见一声炸响,望峰镇那头的空中,有一道白烟升起。   “镇子出事了?”   赵思无神色一紧,连忙呼喊四周的师兄弟们。   “回去!”   宋凝清也带着萧恒跟着赵思无等人急匆匆离开,孙静桃只好在众人身后一福身。   守在门口的老婆子见诸位仙长走了,便把孙家大门关上。   望峰镇上,留在驻地的桃花落弟子拿着剑,对峙着突然发狂的陈伯。他身上的那颗心脏不知为何大了许多,还能操控陈伯的身躯,陈伯突然自调伏阵法中爬起,裸|露的肌肤上满是暴涨的青筋,面容扭曲如妖如魔,朝镇守阵法的弟子袭来。   “啊啊啊啊啊啊————”   “小心!别让他逃出去!”   镇守弟子们大声呼呵,白元立时抽剑防御。剑锋扫过陈伯的手腕,陈伯的手却依然如人类的手臂一样柔软,一下就被白元的长剑划出一条血痕。   温热的血溅到白元的脸上,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握剑的手不由一滞。   他看着陈伯青筋暴起,眼球翻白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日街上,不过与陈伯偶遇,这热心的老人家便让他到家里去吃饭。   “阿元开始修仙啦,伯伯想着能多见你一日,便是一日,以后可不要忘了伯伯呀。”   陈伯笑呵呵的,这年月的凡人,已经十分明白仙凡之别。他百年后,对白元来说,不过是从少年长成青年吧。   “啊……啊……我不想伤您……放下剑!放下剑!”   白元缓缓倒退,阵法空出一个缺位,他手指颤抖地将自己的长剑扔到地上,生怕再划伤了这个从小将他带大的伯伯。   “他还是凡人,还是凡人!”   白元看着周围仍举剑戒备的同门,登时红了眼眶。   站在白元身后的王同,比白元早十年拜入桃花落,见过的阵仗也多些,历来坚毅果敢。与周围同门眼神交汇后,并指成刀在白元颈侧一挥,白元立时应声倒下。   王同将白元扔到一边,自己拿剑补上白元的空位。   “将他赶回阵法继续调伏。若调伏不成……”   王同剑尖指向陈伯心口,剑身雪亮,剑身反光落在王同微垂的眼上,王同眼皮微微抽动。   “我年幼时您带我逛过花灯,家中长辈不在,您照顾我饭食,十八岁生辰您给我祝词……我会记得您。”   剑尖高高抬起,空中响起一道锐利剑风,那把剑终于就此落下。   赵有偿与赵思无等人一路狂奔,踏入镇子时,跟在后边的一个师弟,有些犹豫地问。   “宋师弟他们呢?怎么不见了?”   宋凝清抬脚离开孙家大院,再抬头,仍在孙家大院之内。身边除了与他牵着手的萧恒,原本跑在前边的其他师兄弟,已不见踪影。   “……我背上有些热。”   萧恒试图反手把背上的什么东西拽下来,但因为藕节似的胳膊实在太胖,这动作他做起来有些困难。   宋凝清低头,原本贴在萧恒背上的辟邪符,烧得只剩下一点余灰。宋凝清抬手替萧恒把背上的灰烬拍掉,握紧萧恒的手。   “我们入阵了,小恒,跟紧师兄。”   萧恒额前仙印开始发热,他反手握住宋凝清,绷着小胖脸严肃地往前站了一步。   “我保护你!”   “哎呀,你可真勇敢。”   宋凝清照着白老祖以前夸奖他的话,也对萧恒说了。便见萧恒紧抿着唇,像是要努力压抑扬起的嘴角。   宋凝清不太明白萧恒在忍什么,转头往四处看去,孙家大院还是那个孙家大院。只是安静无声,连看门的婆子也不见了。   宋凝清拉着萧恒往前走,穿过长长的游廊,直到前厅。但前厅也一样空无一人,那位孙静桃小姐也不在此处。   “我就说她有问题!”萧恒道。   “哦?”宋凝清低头看着萧恒。   “给我的点心,闻着有股腥味!一点也好不吃!”   萧恒皱起小鼻子,宋凝清不由失笑,伸手戳戳他胖乎乎的小脸。   “原来如此。”   所以才能忍住不吃啊。   门外突有琴声响起,这琴声婉约柔美,像少女用柔软的指尖轻轻一点一点勾挑的曲调。萧恒指着前厅的墙面,上边的琴已被取下。   少女的歌声也随着琴声响起,她唱着:   【那年春日初见,郎君捡起小女掉落的手帕,送小女回家,一路深情款款互诉衷肠。   郎君乃是翩翩佳公子,小女蒲柳之姿竟得垂青。   如此真叫人,羞呀,羞呀,羞如晚霞。   只是好景不长,郎君说要浪迹天涯。   小女穿着春衫日日等啊,却不见他……他……他还家……】   宋凝清站在原地闭目倾听,再睁开眼时道。   “我们走吧。”   宋凝清牵着萧恒,往琴声传来之处行去。   “抱歉,小恒,本不该让你也卷进来。到时若有危险,师兄无论如何也会将你送出去。”   “你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   宋凝清弯起嘴角笑了笑,萧恒板着脸,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   “笨啊。”   孙家宅院的莲池今日刚进来的时候,瞧着觉得不大。等从挂着朱红灯笼的游廊走过去时,便见这游廊越来越曲折,一直延伸至这湖水的尽头。   萧恒捂着额头,宋凝清担忧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萧恒眨眨眼,他额前仙印已鲜红如血,在他眼中……这片莲池与刚才所见已截然不同。清透的池水一片血色,生于血池上的莲花舒展着花叶,幼白的花瓣染上血色,取代嫩黄花蕊的是一颗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莲池……不对。”   萧恒慢慢说道,便见宋凝清左手食指和拇指微微扣起,如白老祖一般在空中虚晃两下,先敬天,再敬地,一点白色灵光聚引于此。   “如此,破开障境罢!”   宋凝清将那点灵光甩入莲池,灵光本是轻柔地落到水中,却如□□炸开般掀起漫天水雾。水花如倾盆大雨落下,遮蔽视线的水幕消失后,宋凝清眼前便出现了透着不详气息的血池与血莲……还有那些怪异的心脏。   莲湖里还有一个湖心亭,白色轻纱垂挂在屋檐上,轻纱飞舞,露出坐在里边弹奏琴曲的孙静桃。   见着宋凝清和萧恒来了,她弯起嘴角笑起来。   “两位仙长,请上船吧。”   孙静桃话音刚落,血池上便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朝宋凝清游来。   宋凝清看着身前的乌篷船,便也直接踏了上去。萧恒紧紧跟在宋凝清身侧,宋凝清皱起眉头,依然没有从孙静桃身上感觉到魔气。   宋凝清觉得疑惑,便也直接问了。   孙静桃吃吃笑起来,指着池中血莲。   “啊……这些莲花……便是用郎君的一滴血养的。”   孙静桃以手支着下颚,满眼迷醉地看着眼前盛景。   “郎君喜欢人的精血,我便给他寻来。等这些莲花开得足够多,我就顺着河一路放下去,这样郎君总会开心了吧。”   宋凝清沉默一会,仰首问她。   “望峰镇的人,似乎都很关心你。你并不在意他们的安危吗?”   孙静桃沉默一会,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她将脸埋入绣着莲花的手帕里,嚎啕大哭。   “……可是郎君不回来,他不回来啊啊啊啊啊!”   血池中的莲花随着孙静桃凄厉的嚎叫,骤然自池中拔起,朝萧恒袭去!   宋凝清登时一惊,便见那哭哭啼啼的孙静桃指着萧恒。   “我今日……本想……放过你们的……”   “只是我记起郎君说,他要去找一个名叫‘萧恒’的孩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雪莲中的心脏登时射出那诡异的血管触手,那触手即将触碰到萧恒时,萧恒被宋凝清用力拉到身后。   宋凝清的手掌温暖,背影挺直。他反手握住剑柄,灵剑发出清越剑鸣。   剑鸣一起,那凶悍的血莲都被震得退了一尺。   十年前的春日里,宋凝清在白老祖身边听课。白老祖演示了一遍剑法,宋凝清也好奇地想用自己新得的灵剑试试,却被以手按住剑柄,不许他随意拔出。   “凝清,你不可用剑。”   “几时可用?”   “五年后吧。”   五年后的春日,宋凝清拔剑与白老祖试招。   结束之后,白老祖又道:“凝清,你不可以剑杀生。”   “几时可用?”   “当你有必斩之心时。今日……便先给你的剑取名吧。”   宋凝清看着放在膝上的灵剑,剑身雪白,触手寒冷如冰,漆黑的剑柄上扣着一条红色的剑穗。   如此,便叫它……   “白虹——”   宋凝清抽剑回斩,那气势汹汹的血莲随即从花瓣处开始被锋锐剑气劈成两半,随即绞碎!   细碎的血莲如雨落在湖中,白色的凌厉剑气仍盘桓在湖面上,真如天上白虹。   孙静桃怔愣起身,在漫天碎花下看着那少年仙长缓缓放下剑,抬手摸摸萧恒的发顶。   “别怕。”   “师兄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宋凝清:……吓了一跳。   ————————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的大大!   继续努力嗨呀! 第十一章 少女与莲   萧恒没有感动,反而在宋凝清护在他身前时差点怒吼出声。   用不着你护着我!我怕什么啊,我怕,我怕……要是你不小心……   萧恒抿着唇,看宋凝清笑得春意融融的样子,指着他身后。   “那些莲花……又长起来了。”   宋凝清点点头,回头看去时,那些本掉落在水面的碎花,在水面上抽搐粘合,如长虫般蠕动聚拢,在花蕊中的心脏重新粘合时,那些血莲便又卷土重来。   “我知道,术式未解。”   宋凝清看向湖心亭中的孙静桃,她仍流着泪,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你要杀了我吗?”孙静桃问。   宋凝清不语,扬手将再次围攻过来的血莲斩碎,驱使脚下乌篷船从血莲之中往湖心亭而去。   “修士也可杀凡人吗?”孙静桃又问。   乌篷船头轻轻碰到亭边,宋凝清与萧恒轻轻踩上木质的地板,孙静桃连连抱琴退了几步。   “我还要等郎君!我还要等郎君啊!”   孙静桃看着萧恒,柳眉皱起,泪珠儿如落雨般流个不停。   “你把这孩子留下,郎君回来了,我便不会再做恶事……”   她像是知道如何才能惹人怜,眼泪也不擦,只抽抽噎噎地看人。   萧恒鼓起了包子脸:“说得我会信似的!”   而宋凝清手指轻揉眉心,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是什么让你觉得……还能与我谈条件?”   孙静桃瞪大了眼,有些无措的绞着手里的帕子。   “就算以凡人律法来说,你亦有罪。”   宋凝清边说,边将剑指向孙静桃。   “解开术式,趁现在尚且没有闹出人命,回头未晚。”   孙静桃紧紧抱着琴,见四周血莲再起,将整座湖心亭团团围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回头?我……没有错处。”   孙静桃点着自己雪白的眉心,知道哭也无用,便不哭了。   “术式便刻在我眉心之处,有本事,便先杀了我。”   萧恒已然生气了,虽然他也十分任性,但还不至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什么啊!别太……”   宋凝清抬手,止住萧恒的话头。另一只手缓缓举起剑,平举眉前,手臂轻扬,剑尖指向孙静桃的眉心。   “放心,”宋凝清微垂眼睫,视线落在雪亮的剑尖上,“我的剑,很快。”   孙静桃正想着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便觉眉心一凉,一点赤红自眉心喷溅而出。宋凝清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前,雪亮的剑尖上,挑着一块指尖大小的术式符文。   “如此……”   孙静桃轻声呢喃着,随后抱着琴身上一软,穿过身后飘舞的轻纱,往满是血莲的湖中倒去。在她倒下的瞬间,那些张牙舞爪的血莲如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从枝叶开始发黄枯萎,最终花蕊处的心脏如被烧融般迅速化作了腐水,就此消融。   孙静桃的身体被冰冷的湖水包围,明明是春日……却没有一丝暖意。   就如那年春日,她与爹娘一起在鹿水上泛舟,她侍奉爹娘历来恭敬,斟了茶与他们,正要饮时,却不知哪来的狂风卷起了浪,让那艘只是游玩的乌篷船,一下翻了跟头。   她落到水中拼命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才抓到了水上的一块浮板。只是抓到浮板的,除了她,还有爹娘。   浮板太小了……一个浪头打来,不过是三人再次沉入水中罢了。若是……若是爹娘松手的话……   孙静桃心中浮起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那可是她生她养她的爹娘啊,她怎敢如此做想!   只是越想,这念头便越挥之不去,最终孙静桃看向身侧单手抓着浮板的娘亲,朝她伸出了手。   傍晚时,孙静桃被鹿水上打渔的陈伯所救,孙静桃醒来后,哭着说爹娘为救她落水已死。陈伯则看着孙静桃白细手臂上的抓痕,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声是吗?   随后是葬礼,孙静桃蒙着面纱不愿见人,拒绝镇长迁居镇上的提议,独居在孙家宅院里,并将仆从驱散,只留下资历最老的孙婆婆。   因为……孙婆婆会与她讲故事,讲爹娘如何疼爱她的故事。   只是过了一年,两年,每到梦里,孙静桃总会屡屡惊醒。脑海中总是回响着陈伯的那句“是吗?”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孙静桃漏夜来到爹娘的衣冠冢,那日水太急,这两人的尸体都已找不到了。孙静桃看着墓碑上的慈父慈母二字,终是忍不住当场吐了出来。   那日她伸手去推,谁知孙静桃的爹娘既不惊慌也不生气,只是仅仅扣住孙静桃的手腕,要说话。   “别哭,静桃……”   “今日之后,独自活下去吧。”   话说完后,孙静桃的爹娘轻易地松开了手,被湍急的水流冲入了河底。   孙静桃捂着嘴,眼前竟似出现了爹娘的幻影,只是他们依然笑着,面上毫无责备之色。   “什么爱……什么爱……什么爱啊啊啊!”   孙静桃用手帕狠狠擦着脸颊,却见墓地前方的土坡上,像是……真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回头,孙静桃便被那满眼的丽色堵得心头一滞。耳边如同响起数百人的呢喃,轻声说着,就是他,能带你脱离无间,永享极乐。   “你,你是谁?”   那郎君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桃花落的方向,半晌后抬脚从坡上下来,眼尾也未曾扫孙静桃一眼。   孙静桃不知为何,像着了迷一样,忍不住追上去,可夜里阴湿路滑,她在郎君身后摔到了。那条绣着莲花的帕子落到了郎君脚边。   郎君停住脚,毫不在意地将那帕子踩在泥里。他回头望了孙静桃一眼,无情无欲的眼里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如此,你想成魔啊。”   孙静桃怔愣着,只知仰头看着那位郎君,只见他伸手在孙静桃眉间一点,然后拿出一只玉瓶往里滴了一滴赤红的鲜血。   “养育它,操纵它,杀孽造得越多……哈。”   郎君嘴角微弯,转头便走,孙静桃匆忙起身,心中无限苍凉。   “这样做便能再见到你?你去哪!”   郎君走得太快,孙静桃话一出口,他便没了踪影,只风中隐隐传来他的轻笑。   “嗯……想办法……杀了萧恒那孩子吧。”   孙静桃站在原地,以诡异的角度扭转着脖子,盯着手中的玉瓶。   “那第一个,选谁呢……”   孙静桃甜甜地笑了起来,草丛里突然钻出了一只红毛狐狸,正警惕地看着孙静桃。孙静桃歪歪头,朝那只狐狸走了过去。   ……   孙静桃再醒来时,便躺在望峰镇,桃花落的驻地里。她的手脚都被捆绑着,白元正坐在房内的床前,看着她。   见她醒了,白元站起身,打开窗户对外喊人。   等喊完了,便转过头,缓缓坐下,与孙静桃视线平齐。   “我今天……伤了陈伯。王同打晕了我,听说后来好不容易把陈伯赶回阵法中,却依然无法调伏。他们真的要动手杀人时,那颗心腐烂了,陈伯活了下来。”   白元紧紧盯着孙静桃,孙静桃眉眼不动,像是在听他人的事。   “我恨你,”白元闭上眼,缓缓呼气,“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望峰镇上的孩子都互相认识,一起逛过花灯,一起吃过糖画,虽然孙静桃爱干净,但每次白元他们泥里打滚时,却会站在田埂边上,秀气地喊着加油,分点心与他们。   “我是什么样?你又怎么知道?”   孙静桃缓缓闭上眼。   “宋师兄待会会来,问你那……术式之事。”   “我没有什么可说。”   片刻后,孙静桃听到有房内有走动的脚步声,随后停在她身前。   “孙姑娘不想见我也可,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宋凝清站在孙静桃面前,他青色的衣衫依然干净挺拔,没有溅上一点污渍。光风霁月,如春日暖阳,孙静桃即使不睁开眼,也知道那桃花落的弟子是怎样一番模样。   “那术式书画极为精妙,可据我所知,却不像当世哪家门派用的画法。请问,是何人给你?”   孙静桃不答话,宋凝清想了想又问。   “不想答也可,只是关于我师弟萧恒一事,你之前说的‘郎君在找他’,是何意?”   孙静桃仍不答话,白元已有些恼了。   “灌两剂符水下去,什么都能说。连萧师弟这么小的孩子都要害,难怪他现在吓得在前厅直吃点心呢!”   不……萧恒本来就想回来吃点心。宋凝清内心虚弱地辩解着,但最终没说出口。   宋凝清还想再问时,便听到萧恒叫他的声音,宋凝清回过头,萧恒与王同搀扶着还伤势未愈的陈伯,缓步走了进来。   “怎么说那么久啊!”   萧恒嘟着胖脸,嘴边还有点心渣,宋凝清忍不住用衣袖给他擦了擦。   “孙姑娘,什么都不肯说。”   萧恒皱起眉头,模仿着今日宋凝清出剑的动作。   “都说了,我才不在乎谁来找我!有本事打上门,我一剑挑了他!”   然而这么个小胖团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白元见着,不由转头忍笑。   “不如……我来问问吧。”   陈伯咳嗽了两声,在王同搀扶下,坐在孙静桃床前的矮凳上。   孙静桃这时睁开了眼,看着陈伯苍老消瘦的面容,紧紧抿住了唇。可陈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悠悠叹气。   “你犯了错,该受罚。”   “罚过之后,陈伯给你……做鱼汤吃。”   陈伯眼里没有责备,在孙静桃的眼中,竟与她爹娘的眼神重合了。遗忘已久的记忆再次袭来,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为什么……我还活着!”   众人便看着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许久,白元替她松绑,先将陈伯带出去休息。萧恒也被宋凝清赶了出去。   待房中还剩下宋凝清与王同时,孙静桃缓缓开口。   “我不知他姓名与年龄,只知……他生成什么样子……他身上有……”   孙静桃突然停住,宋凝清疑惑望去,却见她捂住喉咙,脖子上青筋暴起,她那小小的檀口中……生出了一朵血莲。   望峰镇万里之外,一人伸手掐断了一朵池中的莲花,轻怜蜜爱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与柔嫩的花蕊,随后白皙如玉的手指用力一收,将手中莲花揉了个粉碎!   “说得对,犯了错,该受罚。”   他低声轻吟,像是十分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人一生要做多少选择,做多少错事,多少次犹豫,多少次放弃。   最后一次想要修正错误,却再也无法说出口呢。   ————————————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的大大!今天也超开熏!   O(∩_∩)O 第十二章 学剑   孙静桃已不能再动了。   王同告了一声“罪过”,上前掀开孙静桃的衣裳,便见那血莲枝蔓延伸至她的胸口。王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下用力。   “拔|出|来了……”   血莲脱离尸身,失去养分后很快便在王同手上枯萎凋谢。   “许是给她术式之人,留下的后手。”   王同叹了口气,却见宋凝清怔怔地看着孙静桃。王同想起宋凝清是初次下山,怕是没见过死人,便侧身挡住宋凝清的视线。   “凡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宋凝清轻轻点头,王同便朝外叫人,几个驻地的弟子近来看到孙静桃尸身,均不由发出轻呼。这里的弟子有些便在望峰镇长大,谁都认识孙静桃。本来听到她就是那作恶之人,还觉得难以置信。如今更被妖邪手段所害,青春年华便没了性命。   “莫要声张……免得他人惊慌。”   王同嘱咐,弟子们纷纷点头说是,便找来木板担架,将孙静桃搬出去。那担架离开房中后,宋凝清朝着前方躬身,直到听不到脚步声,才缓缓起身。   “王师兄,孙姑娘的尸身会送到哪去?”   “……送回孙家,由那孙婆婆操办后事吧。”   “如此。”   宋凝清与王同道别,先行回到自己暂居的客房。他一进入客房,萧恒就醒了。   虽然被宋凝清赶回来休息,但依然保持着警惕,待宋凝清进来,他一咕噜在床上爬起身,小脸睡得红扑扑。   “问出什么了?”   宋凝清摇头,萧恒便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你能问出什么呀。”   宋凝清则不答话,坐在书桌前,拿起毛笔写起信来。待写完后,他将信纸折成纸雀,打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   宋凝清意外地安静,萧恒便蹬蹬蹬跑到宋凝清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在伤心?”   宋凝清低头,见萧恒一脸担忧,便摸了摸这小胖团的头发。   “我没想过她会死。我只想在她没闹出人命时赶紧拿下,然后……由凡人律法裁决。只是……”   萧恒则突然朝宋凝清张开双手,这是要抱起来的姿势。宋凝清便弯腰,把这体重惊人的娃娃抱起来,还以为有什么话说,或是又在撒娇。   “怎么?”   萧恒却学着宋凝清的样子,伸手摸摸宋凝清的发顶。   “别伤心。”   宋凝清一时惊讶,良久后才呐呐点头,心中突然又酸又涩,他还不太习惯,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老父亲的欣慰”。   桃花落,白老祖正在听道山上的静室内雕刻牌匾,便听到窗边有翅膀扑扇之声。他放下手中凿子,抬手接过一只纸雀。   打开后,仔仔细细把这份信看了一遍,白老祖呵呵笑起来,抚着下巴的长胡子。   “这傻孩子,写什么谢罪信啊。”   白老祖把信纸放下,对着牌匾吹了口气,看着上边气势汹汹的“思道陵”三字,满意地点点头。   “在我眼皮底子下弄死人,说到底,是看我老了,敢欺负我嘛。”   白老祖抬手用食指指节往地板上轻轻敲了一下,自听道山始便有一阵慑人威压自上而下如水波般扩散出去。在桃花落内栖息的蛇虫飞鸟,纷纷钻入草丛,躲回树上,躲在窝里不肯探头。   习剑,修习术法的桃花落弟子们,尚且年幼地已然吓得哭了,几个不服气想挺直腰杆的,便被压得跪在地上叩头。   年长的弟子们,一边说着“老祖脾气真坏啊”,一边看书的看书,下棋的下棋,只是面上都带了一丝忧虑。   叶芒则带了一队弟子下山,见那股威压如烈风如暴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往山下望峰镇袭去。只是到达望峰镇时,又如春风如细雨,将这座小小的城镇温柔地包裹起来。   叶芒眯着眼,看着那如蛋壳般密不透风地包裹,露出两排大白牙。   “哦豁,宝刀未老啊。对吧,桂花糕?”   站在叶芒肩膀上的小仓鼠桂花糕,叽叽叫了两声,便躲到叶芒的头发里去了。   “叶师兄,该赶路了。”   一旁的师弟催促,叶芒点点头,这一队青衫弟子便御剑往北方而去。   望峰镇驻地里的弟子们忽有所感,纷纷步出房门。   宋凝清知道是白老祖护佑,但萧恒不懂,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罩住了望峰镇。   “什么东西,暖暖的……”   萧恒努力形容着,宋凝清便点点他的小鼻头。   “是师父……如此,这里便不必担心邪祟入侵了。”   萧恒点点头,挥着两只胖手。   “父亲说过,白老……师父,是当世最强者。”   宋凝清笑着:“自然。”   事算是办完了,宋凝清却没有回去,他在望峰镇上与驻地的弟子们一起巡视,与望峰镇的人交谈,因为身后总跟着个小仙童似的胖娃娃,还有两只很会卖乖要吃的小山雀,宋凝清手里的零嘴点心,比初来那天要多。   萧恒有时会与驻地内的弟子们比剑,弟子们有爱幼之心,还想让着萧恒。谁知这小胖子身子虽然滚圆,但居然十分敏捷,用起桃花落的剑术来,竟比一些弟子还扎实。   王同不由称赞,白老祖与宋凝清一定十分认真教导萧恒。   并没有教过什么的宋凝清怔愣了一会,傻乎乎地点头,想来是平日他练剑,萧恒在旁看着学会的。   在萧恒以为是不是要在望峰镇长住时,七日后,宋凝清收拾了包裹,带着萧恒与其他弟子前往孙家宅院。   孙静桃停灵七日,今日下葬。镇子上的人都只以为孙静桃是染了急病去世的,纷纷叹着这家人如何命苦,并不知道若是有了差池,他们会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孙婆婆已哭不出来,看着棺木下葬,看着这一家三口的坟地。镇上的人请她回镇上定居,因无人继承家产,孙家宅院大约会被移平,做镇上的田地。   孙婆婆则摆摆手,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孙静桃墓前。   “我给小姐再说一段故事罢。”   “小姐出生那年,老爷夫人高兴得摆了三天流水席。别人笑话孙家,不过生个女娃,摆什么席。老爷夫人听了不开心,说小姐就是他们心尖上宝,便是命也能给她……”   在一旁看着的桃花落弟子里,白元转过头,不忍再看。   赵有偿与赵思无则叹息一声,那日离开孙家宅院,他们急着赶路回望峰镇,竟是没有发现宋凝清与萧恒被关在孙家的阵法里。   所幸宋凝清有本事脱身,还带着孙静桃一同回来。   “……各位师兄弟们,还请固守本心,莫要像她,被妖邪所诱。”   赵思无悠悠叹了口气,身后诸位弟子纷纷应是。   空中突有鹤鸣响起,萧恒抬头望天,见一生着两条赤色尾羽的雀鸟自空中飞过,便抓着宋凝清的袖子问。   “那是什么?”   “……赤鸪,若有人去世……有时会见到它。”   萧恒点点头,随后皱起眉头。   “那妖邪真是太坏了。”   宋凝清刚要说话,灵台中的《天机观想》便又跳了出来。像是回答萧恒的话似的,书页上浮现了几行字。   【可惜,你之后比这妖邪还更坏。】   【啧啧啧~】   宋凝清皱眉,刻意不搭理它,拉着萧恒手道。   “今日,便回桃花落吧。”   宋凝清萧恒与诸位师兄弟们拜别,便踏上返程的路。赵有偿还让宋凝清与萧恒,得空常来,他们一定会热情招待。   宋凝清带着萧恒御剑,没一会便回到了桃花落。   “小恒,你先回去,我还有事找师父。”   “我也要找他。”   “昂?”   宋凝清一脸疑惑,但也只好带着萧恒往听道山去。   静室里,白老祖正欣赏着自己雕刻的牌匾,便见宋凝清与萧恒敲门进来。   “我都没说请进呢。”白老祖抱怨。   宋凝清想了想,又带着萧恒出去,敲了敲门。   “拜见师父。”   “……哎呀,这笨娃娃!进来吧!”   没听懂白老祖开玩笑的宋凝清,又带着萧恒进来了。   白老祖笑眯眯地看着萧恒,将茶几上摆着的红豆酥递给萧恒。   “看这孩子饿的,吃吧。”   不饿·但就是想吃的·萧恒道了声谢,拿起红豆酥吃起来。   “嗯嗯,这才对,比你师兄吃得好啊。”   白老祖又把红豆酥递给宋凝清,宋凝清推辞,白老祖直接把红豆酥塞到宋凝清手里。   “我说你饿就是饿了。”   听着这熟悉的话,宋凝清只好闷头吃饼。   “好啦,找我什么事?”   宋凝清咽下嘴里的点心,对白老祖道。   “想借您静室一用。”   “干啥?”   “……静心。”   听完宋凝清的回答,白老祖吹了吹胡子,摆摆手。   “不借不借。虽说你第一次下山,遇到那样的事,我该说些‘生死有命,自然之理’之类的话。但……我实在说不出口。”   白老祖看着宋凝清,再给萧恒递了一块红豆酥。   “你觉得如果自己再机灵点,那女子就不必死。这想法不算错。我们虽然修仙,但到底修的还是人。你只是想求全罢了。”   “师父……”   宋凝清抬头,白老祖止住他的话头。   “你尚且年轻,到时下山游历,会遇到什么也未可知。若是尸山血海,你待如何?”   白老祖点点宋凝清胸口。   “但求无愧于心吧。”   萧恒吞下嘴里的红豆酥,喝了一口茶,在宋凝清沉默的当口道。   “您原来也能说出有道理的话。”   “哈哈哈哈,就当你夸我啦!”   在萧恒和白老祖一搭一唱里,宋凝清也微微笑了起来。随后他像是想起什么,将一个小小的木匣递给白老祖。   “里边是那妖邪给孙小姐的术式。”   “知道啦。还有什么事没有?”   宋凝清摇摇头,白老祖便挥袖赶人。   “走吧。”   宋凝清起身,而萧恒一动不动,小大人似的说话。   “我还有事要与师父说,师兄先走吧。”   宋凝清失笑,爽快地起身离开。   萧恒则与白老祖面对面坐着,随后萧恒伏地叩头。   “师父,请教我剑术。”   “哦?总算要学了,为你爹报仇么?”   “不,”萧恒微微抬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白老祖,“师兄在山下护我,我却一无是处。”   萧恒想起宋凝清挡在他身前,差点被那些诡异血莲打到的情景,忍不住鼓起脸颊。   “我快……气死啦!”   白老祖打量着萧恒,抚着胡子点了点头。   “行吧。”   萧恒再次叩头,想起父亲萧磊云决定送他离开萧家那日。   萧磊云抱起萧恒,将他放上云车。   “桃花落的白斩风,乃当世最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比我磊落。你若学了他的剑法,很好。”   桃花落,宋凝清宅院。   宋凝清在床上打坐,只是调动起灵力,叫起灵台中的《天机观想》。   【干嘛呀?刚才不是不搭理我么。】   “你可知道……那害了孙小姐,还要找小恒的妖邪是谁?”宋凝清问。   【嗯?哦,这种作弊的事就想着我了么?】   《天机观想》上冒出几行字。   【可你师父不是让你别求全了?】   “……是,”宋凝清点头,“不求全,但求无愧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   能吃完点心再练剑吗?   白老祖:   核桃酥要不要?   ——————————   回归桃花落日常!小胖子和师兄都要实力升级一下!   不然打反派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打不过~   谢谢收藏和评论的大大!嗨呀! 第十三章 超凶   宋凝清一番肺腑之言,却被《天机观想》用几十个“哈”字嘲笑。   【太真情实感了吧?】   【你也用不着知道那人是谁。】   【想知道剧透提前收拾人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萧恒比你聪明,知道那人都追到过桃花落山脚下。】   【必定还会来找他,这不努力跟你那师父学剑法了?】   宋凝清没听明白《天机观想》在讥讽他,反而替萧恒高兴起来。   “师父的剑术可是很好的。”   【你可别被比下去,到时连个胖子都打不过可丢人啦。】   《天机观想》的书页上浮现最后一行墨字后,便缓缓合上,隐入灵台,无论宋凝清如何引动,也不理睬。   “唉。”   宋凝清轻叹一声,随后却拿起白虹,到院中练剑。   “要掂量自己的能耐……意思是我如今,还远远不如他么?”   宋凝清呢喃着,随后朝前狠狠挥出一剑,没有附上灵力的白虹,挥出的也只是寻常武人也能使出的剑风。   只是这剑风极快极利,将前方飘落的青叶,摇曳的嫩草,坚固的灌木,一并削了个干净。那剑风依然不止,撞上院落的青璃砖墙时,发出金石铿锵之声,划出一道深深剑痕。   仔细一看,那墙上全是这样斑驳的痕迹。这是宋凝清从年幼到现在,习剑的剑痕。一千次,一万次,十万次,百万,坚固的青璃也不知换了多少次。   直至现在宋凝清的剑法,能被白老祖称一声“能用”。   院外传来脚步声,与一般孩童不同,这脚步有些沉重,自然与主人的体重有些关系。   萧恒拍着院落的大门喊着“我回来啦”,然后便推开门进来。   “你在做什么呀?”   萧恒走到宋凝清身边,歪头看着他手中的剑。   “又练剑?”   宋凝清点点头,将白虹收剑回鞘。萧恒双手抱胸,一脸得意。   “哼,我以后也会像你这么厉害,师父答应教我练剑啦。”   “这可难得,你可一定要努力啊。”   宋凝清摸摸萧恒的头,春意融融的眼睛都笑得眯起。   萧恒瞧着宋凝清的笑脸,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胖乎乎的小脸有点泛红。   “那当然!到时我就可以保护你啦!”   “哦?不是为了变厉害报仇么?”宋凝清问。   “连你都保护不了,还报什么仇啊!”   萧恒双手叉腰,十分自然地回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腰间吊着的红鲤鱼荷包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小令牌。   令牌是红色的,上边有墨字,笔锋凌厉写着“绝杀”二字。   萧恒肉手把令牌高高举起,给宋凝清看。   “师父在地上放了三块令牌,让我选一块。”   刚才白老祖答应萧恒后,便在静室地上,萧恒膝前放了一个木质的雕花漆盘。黑色的长条盘子上,放着一白,一蓝,一红三块令牌。   “呐,自己选吧,选上哪块,咱就学什么。”   唔……呜?萧恒捂着脑袋,一脸困惑,最后伸手拿起了红色的那块。   “这块令牌的颜色我喜欢。”   “哦豁,好的呀。”   白老祖摸着下巴的胡子,十分高兴地点头。   “师父为什么这么高兴?”萧恒不解地问宋凝清。   宋凝清则牵起萧恒的手,走到卧房里。他转身在墙角的杂物箱子里翻找,随后捡出了一块红色的令牌,与萧恒的令牌一起放在书桌上。   “我们果真是师兄弟呐。”   宋凝清点了点两块令牌,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墨迹,只是一块写着“绝杀”,一块写着“不容”。   “师父的剑法主杀,这两种剑道与他相合。多一个人继承衣钵,自然高兴。”   “唔,你的令牌上的打了穗子,我也要一样的,明天挂在腰上!”   萧恒胖手拍着令牌,宋凝清便打开箱笼找了东西出来,十分贤惠地给他编起穗子来。   “师父告诉我,回来后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要你以后每天傍晚过来接我。”   宋凝清编织的手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目光有些放空。   “啊,啊,是是,小恒今晚想吃什么呀?”   “荷叶鸡!糖醋鱼!”萧恒举起双手。   “不吃青菜吗?”   “不吃不吃!”   “嗯,胡萝卜和青菜都来点吧。”   “师兄这么喜欢吃素!当和尚好啦!”   “哎,我们是修道人。”   ……   宋凝清与萧恒一答一合,在院子中树上窝着的小番薯和胖土豆,用小嘴互相梳理着对方身上细碎的羽毛,浅浅打了个哈欠。   陪玩那几天可真累啊~   晚上萧恒吃了晚饭,打坐运转了几周天的灵气后,便抱着枕头睡着了。宋凝清给萧恒盖上被子,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就抽到这块令牌了,师父可真坏啊。”   第二日,萧恒不要人叫,便在被子里一拱一拱地起身,看起来练剑的精神头很足。   宋凝清让他自去洗漱,自己给他晾凉了粥,放好酱瓜,油条也撕成小块,当然豆浆宋凝清尝过,是甜的。   萧恒期间耍赖撒娇,要喂,不肯吃粥,喝着豆浆又想吃酥皮点心,宋凝清也一一由他了。萧恒今早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自从来了桃花落,他有段时间没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啦。   别看宋凝清温温柔柔脾气好,最近连洗澡也开始锻炼萧恒了。担心洗不到背?没关系啊,师兄学人晒了个丝瓜瓤,还有葫芦瓤,以后自己搓吧。   现在宋凝清给萧恒喂点心,用手帕擦嘴边的油渣,连萧恒闹着要背着去听道山的事,也应了。   萧恒趴在宋凝清的背上,像个大老爷似的看宋凝清一路向上,听道山本来就在桃花落深处,体型大些的飞禽走兽不太敢靠近,听说是白老祖圈养了一条龙。那龙平日就睡在山头上,虽常年沉眠,但气势威压仍在。   只是萧恒来到这里,昨日还不是如此万籁俱静的模样,连偶尔探头的小鸟都没有。   随着宋凝清慢慢靠近白老祖的静室,一步一步踏着石阶而上,萧恒也感受到了那股……杀气?   萧恒本来就聪明,这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抓住宋凝清肩上的衣服。   “师父……师父很严厉吗?!”   宋凝清将萧恒放下来,将他推入白老祖静室门口,嘴角带笑,右手轻挥。   “……要坚强。”   宋凝清话音刚落,静室大门便突然自动关上,将萧恒与宋凝清分隔两地。   萧恒咽了一口口水,回头看去,便见白老祖坐在静室内的屏风前。屏风上画的是他被年幼的宋凝清称为“小黄鸟吃肥虫”的金雕捉蛇图,白老祖用丝绢轻轻擦着爱剑松风的剑身,擦好后才抬起头。   “萧恒来啦?”   白老祖笑眯眯地看着萧恒,只是这次他没像爷爷对孙辈一样,让萧恒过来吃点心喝茶。反而平举右手,指着静室墙边放着的一排数百只木剑。   “自己选一把吧。”   萧恒点点头,板着脸走到墙边,拿起一把木剑。   白老祖便拿着自己的松风剑站起身,走到萧恒面前,示意他看好。   白老祖便朝前轻轻巧巧地往前一刺,这是桃花落斩风剑法的起手式“悠悠”。不似对敌之招,更像是向自己对手打招呼,他……要亮剑了。   “你便练这一招,直到我满意为止。”   白老祖收剑回鞘,便盘膝坐下,让萧恒站到静室外的一小块空地里去。   “怎样您才会满意?”   “不知道。”   听得白老祖这句话,萧恒便一声不吭地握着剑,演练着剑招“悠悠”。   静室一片宁静,无虫鸣鸟叫,连身后白老祖的存在都仿佛消失了,这片方圆不过一里的天地,只有萧恒一人。   他不停往前挥刺,速度却越来越慢,即使他是筑基修士,但到底没有修炼到脱离肉身的境界。八岁的萧恒已觉得累了,额头背后手心里,都是热烫的汗。   然后白老祖依然没有说他满意了。   再一次往前挥剑时,萧恒手心湿滑,让手中剑往地上滑落而去。剑尖插入地面的声音,在萧恒听来不知为何如此刺耳,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白老祖的怒喝!   “捡起来!你是什么人!也敢让剑离手吗!”   萧恒一个激灵,立时弯腰去捡,余光看到白老祖的脸色,竟然冰冷一片。   萧恒捡起剑,便又继续练着“悠悠”。   萧恒顶上空中的太阳从东缓缓向西移,然而其间无论是午饭还是午休,白老祖都没让他停下。只不断地提醒他握好剑!握紧剑!不许脱手!   最后萧恒像是没有知觉般,只知不停往前挥刺,千次,万次,十万次?萧恒心中只觉……若是这手臂还挥得动便挥吧,若是这身体还动得了便动吧,若是还看得见……这剑便永远往前挥去吧!   “扑通。”   萧恒摔到地上,他几次想用手臂支撑站起身,那早已无力的手臂却再也支不起来了。   萧恒侧头看着天,轻缓地呼吸着,已是傍晚,落日熔金。   静室外有人敲门,大门缓缓打开,有人轻巧地踏进来,一个黑影盖在萧恒身上,随后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小恒习剑可认真?”   “不曾喊累。”   “呀?”   “他知道该对谁撒娇。”   萧恒听着头顶上一来一回的答话,待离开静室,宋凝清用沾了清水的手帕给萧恒擦脸时,萧恒抬手握住宋凝清的手腕。   “我要吃……板栗鸡。”   “好。”   宋凝清答完,便见萧恒呼呼睡去。   宋凝清缓步向下,想着这才刚开始呐。   作者有话要说:白老祖:超凶!   宋凝清:师弟辛苦了。   萧恒:师父那个臭老头———   ————————   嗷嗷嗷嗷,多了好多收藏!感谢!   还有各位留评的大大啾咪!   白天会修一下错别字,看到更新不用点~   一般都是晚上更新啦~   以及!万分感谢两位大大给手榴弹和地雷!   发你一朵小红花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8-12-15 00:43:20   小笨呆呆熊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12-15 09:22:41 第十四章 我名潮生   萧恒去学剑前七天,每天早上都有点难被叫醒。在白老祖那太累,又没东西吃,肥嫩的小脸脱水太多,瞧着都瘦了。   但萧恒只要一睁眼,就立刻爬起来,迅速洗漱,坐在饭桌前呼噜噜吃起饭来。边吃边拍桌子,叫着“今天一定要让他说满意”。   萧恒临出门,已能自己穿衣服,只是头发还不太会绑,宋凝清便帮他把红鲤鱼的发带绑上,见萧恒收拾利落了,就要带他去听道山。   “今天不用你送,晚上也不用来接我,以后都不用啦。”   萧恒摇摇头,视线右移,看到院落中青璃墙上的剑痕,抿起唇。   “师父说,你当年比我还小,都能自己上下课,我也能!”   萧恒一声怒吼,便跳出门槛,啪嗒啪嗒跑走了。路上的几个穿着同样蓝色衣衫的小道童,见着萧恒跑得飞快,还以为早课要赶不及了,连忙追上去。   宋凝清站在门口,后知后觉地挥了挥手,便见前方一串矮墩墩的萝卜头,隐入了拐角的石阶。   “自己上下课啊,”宋凝清微笑,“那是因为我当年跟师父一起住在静室啊。”   想起白老祖喜好玩笑的性子,宋凝清轻叹一声,转身锁上大门,自己往望月怀远楼去听早课。   早课依然是曲怀远上《道德经》。宋凝清身边没了萧恒,同桌也没了叶芒。   新坐在宋凝清身边的,现年三百六十岁,正在努力冲击元婴的程柳枝程师兄。程柳枝是个爱八卦的人,时不时爱引宋凝清说话。   “宋师弟,知道叶芒上哪去了吗?”   “不知。”宋凝清道。   “咱们这一百年不是就轮换一次守魔域边界的宗门嘛,今年轮到咱们桃花落,知不知道?”程柳枝又问。   宋凝清不说一百年,就是二十年前,他都没出生。来了桃花落,白老祖便紧着他修行,不让他俗事扰身。这事自然还是不知道。   程柳枝便有点激动起来,抓着宋凝清的肩膀呐喊。   “我跟你说!我今年可想去了!可惜抽签没抽着我!魔域啊!跟传说中天外云海的仙宫一样难见!我要是……”   手指敲击案几的声音响起,曲怀远指着程柳枝。   “搞什么,喂雀雀就喂雀雀,不爱听就不来,来了又这么爱讲,你来讲嘛。”   程柳枝便急忙摇头,把桌上那本翻了数万遍的《道德经》翻开挡脸。   “不了不了,《道德经》还是您最熟。”   曲怀远哼了一声,拿起小玉梳继续边梳理自己垂地的胡子,边说着“仁善”“天道”与“责任”一事。   程柳枝松了一口气,宋凝清则右手撑着下巴,想着叶芒竟去了魔域边界,不知他现下如何。   因着程柳枝的打断,今日的早课又被曲怀远拖了半个时辰,课堂上还醒着的人,已不多了。宋凝清便收拾课本要出课堂,在门口的时候被曲怀远叫住。   “凝清啊,你来一下。”   宋凝清便说好,在门口等着所有师兄弟们都睡醒下课,曲怀远才缓步走了出来。他拄着拐杖,胡子因为太长,雇了几只兔子精帮托着胡子。原本找的是仓鼠精,因着它们喜欢躺在软绵绵的东西上,托了没多久就团在胡子上睡了。   曲怀远被弄得好几次都只得坐在路边石头上,等这些仓鼠精睡醒了,才能走。   如今还是兔子好,曲怀远十分满意,见宋凝清乖乖等在门口,便笑呵呵地从袖口里抽出一根喂兔子的胡萝卜。   “凝清啊,吃吗?”   “哎,谢谢您。”   宋凝清接过,放回自己的袖口里。曲怀远便带着宋凝清往楼上走,宋凝清很少上楼,更不知道顶楼这么高。   等在望月怀远楼上登顶后,宋凝清甚至能在左近望到听道山的静室。   一个豆大的人影正在练剑,不敢稍停。   “你当年也在那练,一晃眼都这么大啦。”   曲怀远也往那边看了看,呵呵笑着,抓着宋凝清的手腕走到顶楼的大门前。   “未到元婴的弟子不知道,这望月怀远楼的顶楼,有藏书室。”   曲怀远用拐杖敲了敲门,大门应声打开。明明是白日,天光大亮,却照不进这间内室。里边浓黑一片,仿佛……是另一个空间。   “我看你整日只练剑,白斩风也没什么可教你的。既然已金丹圆满,还是多看些书,历练历练才好。”   宋凝清有些惊讶,不由拱手道谢。   “多谢您。”   “谢什么,学到多少,是你自己事。”   曲怀远用拐杖敲敲宋凝清的肩膀,示意他进去。   宋凝清点点头,在迈入内室前,转头向曲怀远借纸笔一用,好好折成两只纸雀,送了出去。   见纸雀飞远,宋凝清便转头进入内室,大门猛地关上。   曲怀远又拄着拐杖慢慢下楼,兔子精们啾咪啾咪地叫着,想要今天的报酬。   曲怀远一拍脑门:“哎呀,给了凝清一根,今天的帐先赊着行吗?”   他转头看了顶楼一眼,便寻了个过道坐下,又翻开《道德经》看了起来。   宋凝清走在那一片黑暗的内室里。脚下不停,直到走了五百步,依然没有探到前路尽头。想来此处另成空间。   宋凝清正疑惑时,便见天光大亮,水声潺潺,他站在一处水上楼阁,周围皆是嵌在墙上的书架。   宋凝清绕着这些书架走了一圈,忽然心有所感,在写着“百战图谱”的书架前停下。他抬手抽出一本书,书名叫《鲸海潮生》。   书页在翻开的那一刻,巨变骤生。   宋凝清眼前景象刹时一改,他眼前已不再是水是湖。他面前的是海是云,数万头比楼阁,比高山还要巨大的云鲸发出恢弘的鸣叫,在云海中翻涌穿梭,巨大的尾鳍重重击打在云海之上,掀起漫天云雾。   宋凝清静静看着从未看过的景象,那些云鲸不曾停下,不曾回头,一往无前,向着不可知的前方而去。   轻软的脚步声响起,一直到宋凝清左侧停下。   宋凝清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头上绑着绣着百花图头带的青年男子站在他身边。   那面容清俊,风姿甚美,双眼眼尾都生着一颗红痣的男子,朝宋凝清一笑。   “你是桃花落的弟子?”   宋凝清点头,那男子又一笑。   “正巧,我也是。已很久没有桃花落的弟子选我的书。”   那男子缓缓拔出背负在身后的长剑,剑身漆黑,剑尖赤红,像是杀戮过多染上的血色。   “当年我在桃花落已觉无甚可学,便来到此处与这些庞然大物相搏。”   “一百年后才觉得自己有了些进展。”   “此处用不着你与它们相搏,只要胜我一剑,便放你出去。”   男子身后有云鲸高高跃起,又重重摔落云海之中,厚重的云潮一波又一波地朝他们涌来。宋凝清想,原本还想看书有何历练可言……原是如此。   “我名宋凝清,阁下是?”   “……潮生。”   潮生话音刚落,赤色剑尖便毫无喘息之机地朝宋凝清杀去!   剑尖怦然落地,只是这次不是因为萧恒手累握不住剑,而是因为手中木剑已经不能承受他附着在剑身上的灵气。   萧恒心想,这可不怪他。他悄悄回头看了白老祖一眼,白老祖正好与他视线相对。   白老祖吹吹胡子,示意萧恒把剑扔到一旁的木桶去。   “明天换一把新剑,回去吧。”   萧恒重重舒了口气,朝白老祖恭敬行礼。   “徒儿告退。”   待出了门,萧恒才喘着气,坐在石阶上休息。虽说过了这几天,他不至于再累倒,但一天下来可真够呛。   小胖团看了会长长的石阶,想起今天起就没有师兄来接,便自己鼓劲缓缓往下走去。   出了听道山,再往前走一段路,便能回家。   家……萧恒已把那座小小的院落当做自己的家了。父亲去后,他心有惶惶,是那瞧着傻乎乎的师兄带着他,护着他,让他心有归处。   萧恒轻轻推门,门居然锁着,萧恒便用荷包里的钥匙打开了门。   院落中一个人也没有,萧恒原本雀跃的心绪瞬间放平,小胖团面无表情地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狠狠喝了一大口。   去哪了嘛!萧恒气呼呼地,却觉脑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啄他,他转头一看,是一只眼熟的纸雀。   “师兄给的?”萧恒拿起纸雀,轻轻打开。   纸上写着一行字:【师兄去看书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饭让小番薯和胖土豆去领,不怕饿。】   “什么啊!我是一个怕饿的人吗!我就尽想着吃吗!”   小胖团一蹦三尺高,一边气一边把石桌上放在盘子里的白糖糕吃了个精光。   远处有翅膀扑扇声响起,小番薯和胖土豆脚下小爪子抓着一个食盒,上上下下飞舞着,直到把食盒放到石桌上,才一咕噜滚倒,累得只叽喳叽喳叫。   萧恒用小茶杯给它们倒了水喝,小番薯和胖土豆这才缓过劲来,小翅膀指着食盒。   “叽叽喳!”   “……先不吃。”   “叽喳?”   萧恒双手放在石桌上,一脸严肃。   “我就在这等着!看他这么大个人了,什么时候才知道回来!”   “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摇摇头,今早上还说要自立自强呢,啧啧啧,娃娃的话就是不能信啊。   萧恒期间自去洗澡,用宋凝清给他的葫芦瓤刷背,折腾了好久才算洗好了。等他出来便将食盒里的菜拿出来,自己找了小茶炉,把菜热了。   只是他等啊等啊,等到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宋凝清也没回来。   小番薯和胖土豆驮不动这胖娃娃,便从房中叼了一条薄毯子披到萧恒身上。   云海之中,宋凝清单膝下跪,左手捂着右肩,握剑的右手以不自然的形状垂下,像是前臂尺骨已碎。   “看在你至今仍握着剑的份上,先放过你。只是下一剑你若是再胜不了我,便削了你持剑的右手。”   潮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凝清,黑色的剑身上满是血迹,赤色剑尖上滚圆的血珠,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着。   作者有话要说:斯巴达教育·白老祖:   桃花落的教学宗旨是这样的,不想学的就随便放羊。但一旦开口说要学了,不好意思,就有把命留下的觉悟吧!哦嚯嚯嚯嚯——   ————————   谢谢各位留评收藏的大大!我超有动力啊啊啊啊!?(^?^*) 第十五章 悸动   宋凝清与潮生,使的是桃花落的斩风剑法。   只是这剑法,每人有每人的领悟,宋凝清乃是“不容”,潮生的剑法乃是“饕餮”。无论何种剑势,只要宋凝清朝潮生挥剑,必会被他那无边无际的凶煞之气所吞噬。   长剑相交,潮生再次将宋凝清击退。宋凝清紧紧咬着唇,终是放弃右手剑,改用左手拿剑。   “你拿的也是老头的红色令牌吧,他必将你当做心肝宝贝来照看。只是……”   潮生一笑,轻佻地用剑尖指着宋凝清的下颚。   “不和人打架怎么变厉害?对吗,心肝宝贝?”   “我不是心肝宝贝。”   宋凝清静静看着潮生,见潮生身上灵气一动,他便立时往后一退,左手白虹抬起刺向潮生持剑的手腕。   白虹冰冷的剑气刺向潮生的手背,潮生不退反进,以剑相接,从白虹的剑尖一路向上划去,直刺宋凝清咽喉!   萧恒睡醒时,天已蒙蒙亮。   他身上盖着毯子,因桃花落四季如春,他没冷着。小番薯和胖土豆一个睡在他头上,一个躺在他垂落在石桌上的毯子里,小胸脯一起一伏,睡得正香。   萧恒把它们抓住放到石桌上,用毯子堆好。他跳下石凳,在院落,两间卧室,澡房,书房都逛了一圈,便自己用毛巾沾了点井水洗脸,不太熟练地把牙刷好。   宋凝清没回来,萧恒也不要吃早饭,一个人出门。出门后他又蹬蹬蹬跑回来,往一个木盆里装了水,顺着梯子放在大门顶上。   只要有人进来一推门,就会被淋个满头水。萧恒呼呼呼地笑了,但没一会又气哼哼地木盆拿下来,把水泼掉,只往里放了些浅粉桃红的桃花瓣。   等一切安置好,萧恒便悄悄出了门。   待萧恒走后,在毛毯里睡得呼呼响的小番薯和胖土豆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但眼前的石桌上,却没了萧恒的身影。   两只胖山雀一咕噜跳起来,四处查找叫唤。   “叽喳?”恒小胖呢?   “叽叽喳喳!”水盆用过,牙刷用过!   “叽叽喳?”他去上学了?   “渣渣叽……”没给他带早饭……   “叽叽……”他晚饭也没吃……   两只小山雀愁眉苦脸地看着石桌上的饭菜,把毛绒绒的脑袋塞到了翅膀底下。   活了这么多年,连个娃娃都照顾不好,真羞愧啊~   听道山静室,白老祖耳朵一动,便见萧恒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萧恒朝那这么多天也不知换没换过座位的白老祖一拱手,喊了声“师父”,便自去拿新的木剑。   白老祖抬手一勾他的后衣领子,将他拖到身前,上下打量。   “比昨日又轻了三斤六两,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回应他的是萧恒肚子发出的咕噜噜腹鸣声。   白老祖一笑,让萧恒坐下,自行到屏风后鼓捣着杯碗盘碟,片刻后端出了两大碗肉丝面和两碗豆花。   “吃吧,豆花有甜的咸的,你要吃哪个啊?”   “我都要!”   萧恒举手,然后捧起肉丝面呼噜噜吃起来,边吃边如老鹰盯着猎物一般,看着托盘里两碗豆花。   “你就把你师父饿死吧。”   白老祖气呼呼地端起另一碗肉丝面,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昨晚晚饭没吃,早饭也没吃,萧恒全靠愤愤的心情顶着,被白老祖叫破后,他才觉饿得狠了,把面和豆花都吃掉后,才算缓过劲来。   “为什么不吃饭啊?”白老祖问。   “……”萧恒不答。   “凝清还短你饭吃?”   “他都不在,”萧恒肉手一拍地板,“他昨晚到现在都没回来!”   白老祖也吃惊了,他这不爱出门的小徒弟,还有出去玩的时候?   “他干什么去了?”   “师兄说……他去看书了。”   萧恒已认定宋凝清撒谎,不情不愿地说道。   “哦?书?”   白老祖往一旁的望月怀远楼看去,抚着下巴的胡子。   “他也到能看书的年纪啦,”见萧恒仍有些不解,“不只昨晚,怕是今天明天后天都回不来呢。”   “昂?!”   萧恒大惊,但已经喂饱娃娃饭的白老祖神色一肃,指着一旁的木架。   “练剑去吧。”   萧恒抿唇,知道这时已不是他能闲话的时候。萧恒转身走过去,拿起一把木剑,穿好鞋,跳入静室前方的空地里,在昨日练剑的地方站定。   空地前方的墙壁上,萧恒使出数万次“悠悠”一剑之处,已有一道小小的凹痕。   那算是萧恒练剑至今的,一点小小奖励。   静室外的大树上,小番薯和胖土豆叼着一个食盒,在树杈上看着下方的静室。   “叽喳叽喳嘎!”恒小胖居然有饭吃!   “叽叽……”谁让我们来晚了呢……   “叽喳,叽叽。”没办法,回去吧。   小番薯和胖土豆相□□头,圆滚滚的身体滴溜溜滚上食盒,准备叼起食盒离开。小番薯眼尖,用翅膀捅捅胖土豆。   “喳喳?”山顶上是不是有什么动了?   小番薯小翅膀往山上一指,胖土豆立刻惊慌失措,一翅膀朝小番薯毛脸打去!   “叽叽叽叽喳!”大不敬!不要乱指!那里是龙的住处!   小番薯立刻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胖土豆又打了小番薯一翅膀,两只胖山雀便磕磕绊绊地飞走了。   不知是白老祖这的伙食好,还是萧恒今天气炸了,挥剑特别有力,空地墙上的凹痕也渐渐多起来,可白老祖还是不满意。   不时用细小的石头弹指击打萧恒持剑的右手,上臂,手肘,前臂,手腕,一次次把萧恒的剑导正。   “对准一点!”   白老祖怒喝,看到萧恒再次掉剑,白胡子都快气飞了。   “这么多天了,连剑都拿不稳吗!”   “拿得稳!”萧恒大声回答。   “还敢刺偏吗!”   “不敢!”   “是不是要练一整年的‘悠悠’!”   “我不————”   萧恒真情实感地向前怒吼,手中剑气直直撞到了第一次留下凹痕的位置。   “如此,才算摸到了一点‘绝杀’的边。”   白老祖望了一眼,便低头擦拭自己的松风剑,银亮的剑身倒映着静室上方的山顶。山顶上栽种的迎客松,微微抖了抖枝干,往山壁上缩了缩。   “唔?缩什么啊?难道……”   白老祖正想着,便见天外有一只传讯的云雀飞来,轻巧地落在白老祖肩上。   “过不久北青萝的人要来桃花落,您还记着吧?”   “啊,记着,我顶上那老龙,现在就闻着味了。”   白老祖和云雀嘿嘿笑着,北青萝养着一只青凤,每次来桃花落都会带着,而那青凤最爱找桃花落的赤龙打架,赤龙每次都被打得狗爬兔子喘,怕得不得了。   “不过她们说过不久,也不知得几年,姑娘嘛,出门总是比较讲究。”   白老祖在后边说着话,萧恒在前边练剑,眼神虚虚看天,想着怎么还没傍晚啊。   萧恒再次把一柄剑用断后,白老祖准他先走。萧恒挺着背出了门,再弓着背回家。   到了家门口,还有些期待地看着大门,但从门缝看去,那木盆还顶在上边,动也没动。   “哼。”   萧恒哼了一声,用脚把门勾开,看那木盆掉了下去,自己再慢悠悠地走进去。   小番薯和胖土豆这次学乖了,早早把晚饭带了回来,还自己叼着小扇子,给小茶炉生火,免得菜凉。   “叽喳?”小番薯招呼着。   萧恒这次没闹什么别扭,认认真真把饭都吃了,一点也没给宋凝清留。   待吃好饭,萧恒又往木盆里装上花瓣,架到门上,在自行洗漱去。   晚上在卧房里自己打坐,修行灵力后,便气呼呼地睡了。   只是今夜不知怎么他都睡不好,萧恒摸索着起身,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便听到了脚步声。   “啊!”   萧恒轻呼一声,一咕噜爬下床,光脚跑了出去。   一出卧房门,他便看到一只细软白皙的手轻轻推开了大门,门上木盆应声倒下,撒了进门那人一头一脸的艳色桃花。   宋凝清疑惑地将头上木盆拿下,看着沾了一身的桃花瓣,歪歪头。   “这是……”   随后像是察觉到萧恒的视线,宋凝清抬起头,朝萧恒绽出一朵笑花。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萧恒站在原地,看着宋凝清,看他牵起自己的手。看那白皙的手上沾着艳红的花瓣,便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百年后,今夜的景象,亦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总算回来了。   宋凝清:之后还要来几回。   萧恒:啥!不许去!!!   ——————————   谢谢留评收藏的大大!嘿嘿嘿!开熏!?(^?^*) 第十六章 蚀把米   宋凝清在《鲸海潮生》中已临绝境时,那道刺向潮生手背的剑气,突然扭转了。   他以诡异的柔软身姿,在潮生的长剑临近额头时突然侧身,回手将手中白虹直刺潮生脖颈!   潮生不得不退,但他的右脸仍是被白虹剑尖划出一道血痕。   赤色血珠顺着瓷白的脸颊缓缓流下,宋凝清拄着剑气喘吁吁看着潮生。潮生用食指将血珠拭去,轻轻点了点头。   “你确实胜了我一剑。只是……”   潮生看着宋凝清垂落的右手,与因强行转势而伤及的左手腕。   “幸好只是历练。否则,太难看了。”   宋凝清的身体在云海上渐渐消散,潮生却突然举起剑,对着宋凝清的额头刺去。   “我给你印记,下次来藏书室,仍会见到我。”   宋凝清额前流下一点血珠,在眉心凝聚不散,最后缓缓沁入雪白的皮肤之下。一声冰碎雪裂之声响起,宋凝清如春日融化的一捧新雪,失了踪迹。   潮生站在原地,以指轻弹着剑身,长剑发出好听的剑鸣,与这云海之上的鲸声相应。   “看着还小呢。”   宋凝清睁开眼,便站在藏书室外,身后大门猛地关上。被这声音一震,宋凝清才像是缓过劲来,低头伸出双手,双手上毫无伤痕,握拳有力。   如此……只是幻境吗?   宋凝清想着,只是潮生长剑击打他的右手前臂时,瞬间尺骨碎裂的痛楚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下次……必要堂堂正正,还他一剑。”   宋凝清喃喃自语,心里发了个小小的誓。   只是等宋凝清快回到家时,才发现天已擦黑,萧恒许是睡了。他也没料到,看一本书,就看了一天一夜。   宋凝清轻轻推开门,门上却有个木盆应声落下。漫天浅粉桃红的桃花花瓣,瞬间落到了宋凝清身上。他轻叹一声,将木盆拿起,便看到了站在卧房门口看着他的萧恒。   宋凝清下意识地笑了,朝萧恒打了个招呼,便见萧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便急匆匆地上前抱着他的腰,扭捏又实在地表达了想念。   “小孩都知道!天黑就不能出门了!”   宋凝清弯腰将萧恒抱起来,怕他冷又捏捏他的手,热乎乎的。   “师兄也没想到会这么晚,你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没有!我一点都吃不下!”   萧恒说道,宋凝清正好看到石桌上几个空掉的碗碟。   “也一点睡不好!”   宋凝清带萧恒进了卧室,床铺杂乱,显然是睡过一阵了。   不拆穿恒小胖历来口不对心的话,宋凝清把萧恒放回去,盖上被子,摸摸他的头。   “都怪师兄。”   先认错就好啦。宋凝清想,谁知萧恒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宋凝清的额头,突然伸手在他眉间狠狠搓弄起来!   “你额头上是什么?!谁给你的印记!”   萧恒的仙印既有破障之能,那么一个小小的传唤印记,也不是看不到了。   宋凝清的皮肤本就白,常年宅着作息又好,皮肤更是细嫩。萧恒有时候想,这笨师兄稍微打扮打扮一定挺好看。   萧家便有好看的鲛人织造的衣裳,也有编入宝石璎珞的发带,是了,他家里还有赤色的凤凰泪,若是这笨师兄额前戴上这个坠饰,一定很好看。   他百般设想,可没想过……他这笨师兄今日就被别人盖了戳!   “哎呀,这是传唤的印记,下次再去看书,就能找那位桃花落的师兄练剑啦。”   “不听!师父找我练剑,怎么不给我盖呢!他就给我吃肉丝面和豆花,排骨都不给吃!”   萧恒就如被人翻看了他藏于肚皮下最珍爱之物的小龙,气得当场在床上打滚。宋凝清无奈地用被子将这小胖团起来,按在床中央,下最后通牒。   “再不乖,今晚师兄就去隔壁睡。”   萧恒身上的发条就像被人抽了,一时精气神全萎。   “你也太坏了……明明是你不回来……”   萧恒小声抱怨,看着宋凝清找了衣服外出梳洗,再缓步进来,伸手摸摸萧恒的头发。   “好了,睡吧,明日还要练剑呢。”   “知道……你明日还要去看书吗?”   “要啊。”   “你又不回来!”   萧恒蹬脚,却不太敢大闹。   宋凝清转头,伸手点点萧恒的鼻尖。   “师兄很弱,要更努力啊。”   萧恒一时有点分不清这是宋凝清过分自谦,还是他的真心话。   “人外有人。”   宋凝清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萧恒见他鼻息平缓,像是真的睡着了,便挣开被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宋凝清的发顶,又把手指点在他的额间,过了一会萧恒便把头埋在宋凝清的脖颈里睡了。   “我觉得师兄厉害啊,”萧恒小声道,“比师父差一点吧。”   宋凝清嘴角勾起笑,不一会,房内也传来了萧恒小猪似的鼻息。   这繁忙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隔日萧恒吃了早饭后,自行去上课,只是临走前,捡了庭院里的一枝枯枝,将这几日所得演练给宋凝清看。   他手中剑气朝前击去,在宋凝清的剑痕旁,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哼哼哼,怎么样?”萧恒仰起头,露出肥嫩的双下巴。   “比师兄当年厉害。”   宋凝清惯例闭眼吹鼓掌,萧恒便得意地出门,在门边对宋凝清道。   “你看我练几天就这么厉害,一定很快就能保护你。书什么的……你要看不是不行,但别看太久啦……”   萧恒说完,自觉有种过于明目张胆撒娇的羞耻感,便吧嗒吧嗒地跑走了。   宋凝清笑着挥挥手,随后与落到他肩上撒娇的小番薯和胖土豆交待。   “我尽量早些回来,若是晚了,便拜托你们照顾他。”   小番薯和胖土豆毛绒绒的脸一红,虚张声势地翅膀拍拍胸脯。   “叽喳~~~”照顾得可好啦~~   宋凝清给它们喂了一点葵花籽,便推门出去。   曲怀远在一群兔子精的带领下,往望月怀远楼走去,宋凝清在另一处岔路走来,向曲怀远躬身行礼。   “曲先生。”   “哦?这么快就出来了。他们让你了么?”   曲怀远哈哈笑着,见宋凝清乖乖点头,又道。   “你若没点本事,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你看的是哪一本?”   “《鲸海潮生》。”   宋凝清刚说完,便见曲怀远微微挑眉。   “哦~那可是个天之骄子,打遍天下无敌手,北青萝的姑娘过来下战书,他一个不落地全打了回去。因此成名。”   “如此,真是青年才俊……那怎会年纪轻轻……”宋凝清叹息,昨日他看藏书室里的书上,写的都是有德的飞升或陨落的前辈。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曲怀远摆摆手,见宋凝清一脸迷茫。   “书里留下影像的人,可不是都死了。这个潮生,就还活着。如今不知找了什么地方,去战天斗地吧。若你已领悟了自己的剑意,自然也可写一本书,造福后人。”   宋凝清点点头,这下对潮生是十足敬佩了。   他与曲怀远道别,自己缓步上了望月怀远的顶楼,轻轻推开藏书室的大门,走了进去。   只是这一次进去,他没有站在那处水中亭里,反而……掉到了一座水晶龙宫中?   确实是水晶龙宫没错吧?   宋凝清揉揉眼,面前这座巨大的水晶宫殿足有几百丈高,一只冰凉的鳍碰了碰他。宋凝清低头,脚下竟卧着一只戴着学士帽的龟丞相。   “哟?你是桃花落的弟子吗?我也是,竟然有人选我的书么?”   “您……您是?我应该是来找潮生师兄的……”   龟丞相眯起眼看着宋凝清,哼了一声。   “不知谁给你擦的印记,胡乱标了地方,低下头来我给你擦了。”   冰凉的前肢碰了碰宋凝清的额头,宋凝清觉得额头一凉,那牵引神魂的感觉便消失了。   “既来了我的水晶宫,便听我讲经吧。”   “我名海藻儿,别看我这样,讲经的速度可比其他龟快得多。”   宋凝清见这海藻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掏出了一本《道德真经》,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念了起来。   宋凝清摸摸额头的印记,想着……家里那小胖团,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这一次,不知要几天才能回去啊。   听道山,静室中,萧恒气势汹汹的挥剑,连白老祖都瞧出了他的喜气。   “凝清回来啦?”   萧恒大声回答:“是!”   好开心什么的,我才不会说!傍晚回去又能见着师兄啦!   作者有话要说:宋凝清:并不能。   ————————————   再过几章,就让恒小胖稍微长大一些~   北青萝的师姐师妹们要来进行红娘牵线啦~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的大大!   以及灌溉营养液的清蒸鳜鱼大大!收下我的啾咪吧! 第十七章 过年   宋凝清回家的时候,已是二十天后。   海藻儿前辈修行只修真意,连文字该怎么念都忘了。但海藻儿前辈十分好强,并不许宋凝清走,将他请到水晶宫内,让他的徒子徒孙小海龟们,弹琴吹箫。   海藻儿自己查字典注音去了。等他注好音,已过了十天。   再等他慢悠悠地把《道德经》从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又过了十天。   海藻儿还要与宋凝清辩经,在这二十天中宋凝清也没闲着,将水晶宫中的藏书翻了个遍。就是《道德经》也翻来覆去看了五百回。   毕竟是曲怀远先生的早课,他听了十来年,不懂也懂了。   “有德,才有道也。”   宋凝清道,便见海藻儿前辈笑得豆豆眼都眯起来。   “是极,是极,对啦……”   海藻儿前辈勾住宋凝清衣角,似乎还不想放他走,可谁让海藻儿龟心大悦,已应了宋凝清。宋凝清符合条件后,终于能被放出去了。   宋凝清重新站在藏书室外,恍如隔世。   就如他年幼时连上了一年曲怀远的早课一样,脑子里除了“德德德”,已不太认得其他字了。   待宋凝清下了楼,与正要来上早课的曲怀远碰了面。   “哟?久见,看你精神饱满,仿佛醍醐灌顶,竟不是学剑去吗?”   宋凝清摇摇头,与曲怀远拱手后,从他身边走过时,才缓缓道。   “去听《道德经》。”   曲怀远愣了一会,转身对着宋凝清的背影大喊。   “我的《道德经》才说得好呢!你听谁的——”   远处隐隐传来宋凝清温润的声音。   “海藻儿————”   宋凝清走到家门口时,想着这时候萧恒许是去白老祖那了。   “唉,幸好他不在,不然可怎么办呢?”   宋凝清边说,边把门推开。门一开,便看到萧恒大马金刀地坐在庭院里,正抓着一个稻草人,在它脸上贴了纸写字。   听到门响,萧恒眯起凤眼,往门口看去。   “你是谁啊?干嘛到我家来?”萧恒语气冷淡。   宋凝清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萧恒撒娇打滚七件套没送上,这下直接不认人了。   “小恒,师兄回来啦。”宋凝清温声道。   “我师兄在这!你谁啊!”   萧恒怒喝,把毛笔往地上一摔,把那稻草人往宋凝清面前一举。那绑得歪瓜裂枣的稻草人,脸上正贴着一个“宋”字。   “……呀,小恒这字真好看。”   宋凝清沉默了一会,不由鼓掌。   萧恒气得把稻草人往地上又一摔,如一颗炮弹一样撞到宋凝清怀里。   “对不起都不会说呀!都说了别去那么久,你一去就大半月!”   饶是宋凝清已结了丹,都觉得萧恒这力道实在厉害。   宋凝清轻咳一声:“抱歉,是师兄错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   萧恒抓着宋凝清的手左看右看,又盯着宋凝清的脸,垫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没再带什么印记回来吧!”   宋凝清想了想,怕萧恒又动什么手脚,便把这乌龙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如此。”   萧恒愣愣地看着宋凝清,随后一步一个脚印转身,自己进入卧房把大门关上。   随后房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响彻云霄的呐喊:“气死我啦——”   一会之后,萧恒又慢慢走出来,站到宋凝清面前,捂嘴轻咳,一脸庄重。   “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   既是自己的错,实在怪不了别人。   这娃娃可别自己憋气憋出病来啊。宋凝清摸摸萧恒的头,蹲下身问起这段时间他的饮食起居,做了什么,玩了什么。   萧恒则牵着宋凝清的手,指着院落的青璃墙,上边除了凹痕,已出现了一道向上斜劈的剑痕。   “师父说了满意,准我练第二式‘不鸣’。”   宋凝清看着那道剑痕,不由感叹,他这小师弟确实天纵奇才。   “如此,很好。只是今日怎么没去静室练剑呢?”   “师父说今天要去给老龙松松筋骨。桃花落也有龙吗?”   萧恒仰头,宋凝清看向听道山的方向,那里没有动静,许是布下了术式。   “是,那是师父的朋友。”   “不是坐骑?”   萧恒好奇,他在萧家时见到的伪龙,都匍匐在修仙者的脚下,身上没有半点威风。   宋凝清用手指点住自己唇,示意不可言。   “它是师父的朋友,桃花落的恩人,不可妄言。”   桃花落自天外云海来到凡间后,遇过不少劫难。除了本派的弟子,还有其他门派或隐世者相助,才能年年月月岁岁平安。   这尾住在听道山顶的赤龙,便曾在一次大战中襄助了桃花落,与白老祖交了朋友。许是觉得桃花落粉嫩嫩的挺好看,便在此处留下,一住就是数千年。   萧恒听懂了,便不再多话。宋凝清抬脚要进卧室去拿换洗衣服,腰上便驮着个恒小胖。   “你这是做什么呀?”   “没干嘛。”   萧恒若无其事,但手依然抓得紧紧的,怕这笨师兄一转眼又不见了。   因此,宋凝清今日入澡房,萧恒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着。宋凝清去食堂拿饭,萧恒也牵着宋凝清的手。宋凝清吃饭,萧恒也坐在一旁看着。   真是让师兄……压力很大啊。   知道萧恒怕是这段时日十分寂寞,宋凝清便好好陪了他一天。   练剑,看书,闲听落花,也坐在一旁看萧恒显摆弹琴。   至夜里,萧恒也紧紧抓着宋凝清的衣角,不肯稍松。第二日起床的时候,难得撒娇让宋凝清帮他洗脸刷牙。   今日可要去静室练剑了。站在门口时,萧恒一步三回头,宋凝清不免失笑。   “师兄送你去吧。”   “可师父说……”   萧恒虚伪表态,宋凝清便走上前牵起萧恒的手。   “那便让师父笑话我吧。”   宋凝清带着萧恒,一步步走上了悠长的石梯。那轻缓的脚步声,一步步踏在萧恒心里,这声音如果能听一辈子就好啦。   之后萧恒没再拦着宋凝清去看书,怕宋凝清再出差错,一去好几年。   虽然萧恒知道,修道人入定修行,便是十年百年,他会慢慢习惯。可……不想是现在呀。   三日后,云雀再次来到白老祖的静室,只是这次给他送了封信。   白老祖便嘱咐萧恒自行练剑,他便展信看了起来。   “噢哟?还真收拾好东西,启程过来了?”   云雀用嘴理了理自己翅膀的羽毛,点点头。   “说是已经开始装行李了。”   “不过她们自崇明界来,既要破界,又要渡河,大约得……三、四年?”   白老祖抚着下巴的胡子,看着眼前正勤练“不鸣”的萧恒。   “这套剑法大约也学完了,到时便试试吧。”   白老祖呵呵笑着,萧恒莫名打了个哆嗦。   专心修炼的日子过得很快,宋凝清又开始到《鲸海潮生》里去,潮生还以为宋凝清被打怕,不肯来了。   再见到他时,潮生不由笑了。   “今天要输几剑?”   宋凝清想了想,道:“家里有人等我,请您快些吧。”   哦豁。潮生轻笑一声,手下败将这是瞧不起谁呢。   他抽出长剑,随手挽了个亮眼的剑花,剑尖笔直指向宋凝清。   “试试。”   长剑相接,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远处有一只云鲸看了他们一眼,便转头甩着巨大的尾鳍走了。   萧恒练完剑返回家中,便见宋凝清像是很累的样子,右手支着额头,坐在石桌前。   石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菜品,比平日丰盛得多。   “回来啦。”宋凝清笑道,朝萧恒招招手。   “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恒跑过去,挨着宋凝清,往石桌上看。   宋凝清抬头看着四季如春的桃花落,在那层散发着浅浅光晕的结界外,有点点莹白的雪花飘落。   宋凝清将萧恒抱起,放到石凳上,给他递了一块糖酥。   “过年啦,小恒长大一岁,甜甜嘴吧。”   萧恒咬了一口,也望着天,看着结界外缓缓飘散的雪花,想着山中不知岁月,这就是一年啦。   他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宋凝清的衣袖。   “师兄,你也吃。”   崇明界,仙宫北青萝。   一群穿着紫色轻纱衣衫的少女们,嬉笑着手牵手走上灵舟。   一旁有云雀彩凤等各类灵鸟给她们背负行李,也有雪马灵蛇一类的灵宠,在云海上咬着纤绳,缓缓朝北青萝仙宫前的停泊处,牵来几艘灵舟。   白秀站在其中一艘灵舟的船头上,四处张望着。直到她看见北青萝大门那,有一身穿紫色长衫,披着白披风,面容美艳难言的女子缓缓走下阶梯,便朝她大喊。   “阿妙!快来!”   那名为阿妙的女子便抬头,朝白秀弯唇一笑。那模样便是同是女子的白秀看了,也不由心驰神怡。   “这就来。”阿妙回道。   “再快点!过不久,你就能见到你宋师弟啦!”   白秀大喊,周围知情的师姐妹们,都不由用帕子掩唇轻笑。   阿妙也不由羞红了脸,白如冰雪的脸颊上染上如胭脂般艳秀的红晕。   她用手背压了压脸颊。   “哎呀,怎好如此嚷嚷,这可羞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一股恶寒!   ——————————   换榜后更新啦~谢谢收藏留评的大大!嗨呀! 第十八章 成长   浮翠与姚涵是桃花落前两年,提起来看山门的。   桃花落里道童多,管吃管住,但不太给零花。   “想要多多的银钱,那自己去赚呀。等你们长得有师兄们那么大,有需要用得着钱的地方,就给你们。”   管银钱的总管是祖上据说有貔貅血统,钱进了账里,再出来就有点难了。好赖食堂不由他管,弟子们吃得丰盛,对于没零花钱这事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只是最近山下流行起话本和小图册故事这种东西,十岁往下的道童谁不喜欢啊。可是在床底下,桌底下翻来覆去的找,也凑不够多少铜板。   桃花落按齿龄来发银钱,年纪越小得的越少。   因此小道童们没有师兄或师父关照的,便会自己干点送东西,帮人登记之类力所能及的活,赚点零花。   而看山门这种又清闲又有零花的好事,被浮翠、姚涵用可爱的圆脸蛋抢到了手。   “等再看完这月的山门,我就能托师兄去买《金刚人参娃》来看啦!”   浮翠理了理身上蓝色的道童服,把背脊挺直,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同是六岁,姚涵比他老成得多。坐在山门边的石阶上,静静翻着手里的《兔子精拳打笨笨熊》的画册。   “现在没人,你这么站不累么?”   姚涵叹了口气,他脸极白,跟山下的童子一样,在眉间用红胭点了一颗眉心痣,更衬得他玉雪可爱。   “我不累!”   浮翠笑着,脸颊两边露出两点梨涡,瞧着甜极了。   看着浮翠傻乎乎的笑,姚涵把书翻完,小心地把书放到袖兜里,才像是想起什么提醒浮翠。   “对了,今天萧师兄下山回来,记得别跟上次一样看傻眼,惹人生气啊。”姚涵警告。   浮翠“切”了一声:“我才没有看傻眼!我只是觉得他好看,多看两眼罢了!”   “……有什么区别吗?”   姚涵摇摇头,正要开口辩驳两句,眼角余光却扫到一角青衫,他赶紧住嘴,转头弯腰作揖。   “萧师兄。”   浮翠还呆呆站着,姚涵抬脚踹他,他才急忙低下头。   只是刚才瞧着萧师兄的那一会,浮翠还是忍不住有点看傻眼。   四年过去,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小仙童,长大了。虽才十三岁,但个子已与大多数师兄弟们差不多高。   背脊总是挺得很直,因时常动武,衣服做得修身,袖子也是窄袖,显出有力的身体曲线,黑亮长发单用一条绣着红鲤鱼的发带绑成高马尾。   原本肥嫩的脸颊瘦了一些,虽还有婴儿肥,但已长出了线条优美的面部轮廓,五官极像他父亲,鲜红的仙印缀在眉心,真如化形的精怪一般,怎么好看怎么长。   性格还是挺糟,小时候蛮横,长大后又像变得傲慢。因为气质瞧着冷淡,看人总是面无表情,没点笑模样,桃花落里只肯与宋凝清亲近。   萧恒看了浮翠一眼,浮翠就跟被人泼了雪水一样,不由打了个冷颤,退后一步让出道来。   “萧师兄除妖辛苦了。”   “嗯。”   萧恒应了一声,少年敏捷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又突然停下。萧恒从袖兜里掏出了两本画册,递给浮翠与姚涵。   “是《金刚人参娃》呀!”浮翠一下跳起来,抱着画册嘿嘿笑起来。   “谢谢师兄。”   姚涵拿着他之前看的那本画册续集《笨笨熊的反击》,淡定地向萧恒道谢。   萧恒矜贵地一点头,便转身登上石阶回去了。   直到看不见人,浮翠便拉着姚涵的手。   “萧师兄也就瞧着难亲近,其实可好啦!”   姚涵则歪歪头,他也曾给他们院落送过饭。若是没有那位宋师兄的教养,现下萧恒是什么样子,还不好说。   “嗯,果然得有人好好教导才能成才啊。”   姚涵摇头晃脑,说着挺有道理的话。然而浮翠并不理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画册。   萧恒站在山道上,看了一眼家的方向,仍是转身往听道山行去。   白老祖在静室里正拿小梳子梳胡子,见着萧恒进来,笑眯眯地把梳子放下。   “回来啦。”   萧恒上前将这次下山带回的灵泉奉上,靠近桌边时,看见上边还随意摆放着一封染了檀香的信。   白老祖接过灵泉,打开瓶盖嗅闻,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这次打狐狸精怎么样,难不难?”   少年萧恒皱起眉头,脸颊的软肉鼓起,与以前的小胖团时期的表情还是十分相似。   “太臭了,还想魇媚我,被我一剑削了。”   白老祖伸手,要看他的剑。萧恒将剑奉上,白老祖缓缓将剑拔出,看到剑身透亮,剑尖锋锐,显是下山这段时间也有好好养护。   “一念即斩,一剑即破,一往无前……”   “乃是‘绝杀’。”   萧恒接下白老祖的话,便见白老祖点点头。   “剑身还未染赤红,你杀的还不够。继续练着吧。”   听完白老祖训话,萧恒点头,往宋凝清的居所,也是他的居所走去。   宋凝清穿着松软的青色春衫,坐在院中石凳上。   小番薯和胖土豆叽喳叽喳叫着,正向宋凝清报告今日看经的想法。   “嗯,嗯。如此,看来近日是有认真看经了。”   宋凝清边听边点头,低声夸赞,笑着掀开一旁的竹篮,里边码放着一篮子整整齐齐的白糖糕。   “吃白糖糕吧。”   两只圆滚滚的山雀立刻叽喳叫起来,往宋凝清脖子上蹭去。   “那是我的。”   一声冷喝,两只小山雀吓得毛都炸了,奋力挥动小翅膀朝树上躲去。再在树叶缝隙间一探头,呀,院子里站着的那个,不就是身高拉长了的小胖团嘛!   小番薯和胖土豆又叽喳叽喳地飞了下来。   宋凝清转过头,萧恒站在院门口,满脸不虞。   “我还以为你后天才回来。”   宋凝清这下可真开心了,朝萧恒挥挥手。   萧恒直直走到宋凝清身旁,挨着他坐下,握着他的手腕,把那块白糖糕塞到自己嘴里。   “不就是个狐狸精罢了。”   萧恒吃完了糕,侧头瞥了一眼那两只朝他挥舞翅膀的肥团子,意思意思地点点头。   “我一不在,就只跟这两胖鸟说话么。”   宋凝清轻笑:“什么胖鸟,你小时候还和胖土豆、小番薯一起听我讲经呐。”   “我比它们聪明。”   萧恒轻哼,在宋凝清面前便卸下了在外的生人勿进的样子,和小番薯胖土豆较起劲来。   宋凝清看着萧恒的样子,倒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十二岁那年萧恒习完了剑,便时常被白老祖送下山去历练。   今日打狐狸,后日打鬼。因他练的剑法需走绝杀之路,也因他十二岁时,萧家来了信。   信上自然是让萧恒返回萧家,即使百川君萧磊云不在,萧家依然在。依附着萧家的修真者与凡人也在。   “公子十八岁时若已学好了本领,还请归家吧。”   信上最后一页这么写着,萧恒与宋凝清在白老祖的静室听了。   萧恒一脸平静地摇摇头:“我来桃花落,是父亲让我来避祸,他们也是知道的。如今想让我成年便回去,怕是受了欺负吧。”   之后萧恒练剑便更加勤快,白老祖让他下山历练,他也不会赖着宋凝清不走。只是……纸雀传书什么的,是日日要的。   若是纸雀有灵,怕是要叽喳叽喳闹着不肯再飞。   萧恒累了,苦了,渐渐脸上的表情也少了。除了在宋凝清面前还带着以前的样子,在他人面前竟如冰雪雕塑一般。   “萧师弟如今真是高岭之花般的人品,除了还有点胖。”   桃花落的师兄们称赞,宋凝清却更心疼了。   当年与萧恒一起过年,吃糖酥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而这软软的胖娃娃,却要开始长大。   如今萧恒回来了,宋凝清便絮絮叨叨地说着萧恒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在藏书室看了什么书,也有师兄私底下偷画春宫被发现,打得可惨……   萧恒静静听着,随手勾了宋凝清的头发把玩,柔顺的黑色发丝从他指缝如流水划过,有着清淡的果木香气。   “宋师兄!”【願卿獨家付費小說不賣同行,版權歸作者所有】   来送衣裳的道童像只小兔似的,一路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他最爱来宋师兄的院子,时常能吃到点心。抬头看见萧恒也在,小童立时挺直了背,谨慎小心地把衣裳递给萧恒。   “萧师兄,这是新裁的衣裳。”   萧恒接过,宋凝清便盯着萧恒愤愤的目光,从篮子里捡了一些白糖糕送给小童。   “分给朋友吧。”   道童连连点头,抱着白糖糕出了院门,才松了口气。不管来几次,他在萧恒面前连声音都不敢大点。   宋凝清把青色衣裳叠在萧恒身上比了比,桃花落成年弟子的衣衫历来是青色,常服是广袖,武服是窄袖,腰身裤脚都会收得更紧些,方便行动。   萧恒已和宋凝清高一样高了,虽未成年,但穿着一样的衣服。他看着这小娃娃从小小一点,慢慢长大成人,心中的满足难以言表。   “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宋凝清把衣裳重新叠好,放到萧恒手上。   萧恒站在原地没动。   “我扫过地了。”宋凝清道。   “也熏过香。”   “枕头拍过。”   萧恒还是没动。   “你呢?”萧恒问。   “我?”宋凝清指着自己,随后温柔地笑笑,“你已经长大了,该学会一个人睡。”   萧恒站在原地与宋凝清对视片刻,看着宋凝清温柔如慈父般的表情,忿忿地扭头往自个房里去了。   宋凝清还站在他后边喊:“睡觉记得别踢被子,小心着凉!”   回答他的是萧恒重重的关门声,可叛逆了。   自从萧恒满了十二,宋凝清就给萧恒收拾了新房间,萧恒那时还有点不高兴。可不高兴归不高兴,这么大的人了,总跟师兄住在一个房就跟没长大似的,就是山雀也晓得各住各窝。   宋凝清转头招呼胖土豆和小番薯下来,两只山雀叽叽喳喳地落到他手心里,挥舞着小翅膀,似乎在说什么。   “小恒回来啦,是好。嗯?你们说让他帮我洗衣服?好的呀。”   宋凝清耐心地与山雀们说话,却不知萧恒进了房后,就直直站在窗口,透过窗户静静看着他。   这次下山,那赤狐居然幻化成了宋凝清的样子,对着萧恒道。   “师兄最喜欢你。”   萧恒当时手一抖,差点把自己大拇指给削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胖团长大一点啦~><   ————————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的大大!!   嘿嘿!   第十九章 隐水   师兄最喜欢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萧恒看着面前的赤狐,突然生起气来。他抬手把赤狐卸了灵力,一手捆了吊在树上。   “你再重说一次。”   萧恒用剑指着面前顶着师兄脸的赤狐,冷喝。   “……师兄,最喜欢你?”   赤狐瑟瑟发抖,没想到它鱼肉乡里多年,自恃美貌,连前来收拾他的修士也成功的吸干阳气,迷惑吃了。   这次怎么就不灵了?   它的幻术应该展现的……是眼前人最想见到的场景啊。   可谁知话音刚落,萧恒面上不显,却突然抽剑前刺,冰冷的剑尖压在赤狐喉间。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   “我错了我错了!”   赤狐连连告饶,软着声音,眼中带着魅意轻声再说。   “师兄最喜欢你。”   萧恒嘴角勾起冷笑,手下用力,剑尖往前一顶!赤色血珠在赤狐雪白的脖颈上缓缓流下。   赤狐瞪大眼,不知怎么又错了。   “……不三不四!”   萧恒怒喝,瞪着眼前赤狐,便是要他再说一次了。   赤狐觉着眼前这少年修士怕不是疯子,只是脖子上冰冷的剑尖却不是假的,它只好继续不停重复着那句话。   “师兄最喜欢你。”   “再轻一点!”   “师兄最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要重音!”   “师兄最·喜·欢你!”   “神态不要贼眉鼠眼!”   ……   赤狐万万没想到,它还有说话说到口干的一天。它想着,若是再不对,它便自爆妖丹吧。   而这一次它说完后,萧恒静静地看了它许久,才缓缓张口回应。   “我……很想你。”   这仙姿秀逸的少年修士说完后,转身便拿出乾坤玉瓶,走到赤狐身后的灵泉处,取水去了。   等萧恒取了泉水,放入袋中后,他又缓缓从赤狐身边走过。   赤狐听着这少年修士的脚步声,就像听到地府判官的投掷令牌之声,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可萧恒却从赤狐身边走过,没再看它一眼。   “仙长……您这是放过小的了?”   赤狐轻声问道,见萧恒停下,转过头时又惊得低下头。   “若你没杀过人,我也许会放过你。”   萧恒目光冰冷,就像看一件死物。   赤狐正想着这少年修士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觉自己怎么视线倒错……那少年修士怎么颠倒着站着呢?   直到赤狐头颅整个落地,它的脖颈上暴起如瀑血花,人身化为狐身后,它才反应过来。   “你……何时竟出剑斩了我的头!!!”   赤狐狐眼发红,狐嘴大张露出尖利兽齿。   萧恒没有答复,看着赤狐丹田处同样被剖开掉出的妖丹,大拇指轻顶剑柄,剑身微微出鞘一寸,便见那妖丹登时被一道剑气碎成齑粉。   那正要用最后一丝力气上前撕咬的赤狐头颅,也没了生息。   萧恒缓步离开此处,在灵泉入口,将那覆着赤狐气息的占地石碑化去。   如此,此处灵泉无论凡人修士皆可前来。   不必惧怕。   萧恒睁眼时,天还黑着。他想起那赤狐幻化的师兄,不由嗤笑。   “谁能像他三分。”   萧恒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院落里一片安静,山雀都在窝里睡了,只剩几只不甘的蟋蟀偶尔叫一两嗓子。   宋凝清卧室的房门紧闭,萧恒站在门口,伸手去推。   门上有宋凝清下的禁制,只是从不防备萧恒。萧恒把门推开,绕过画着桃花山水的屏风,便见到宋凝清正在卧床上打坐。   萧恒也不出声,看着宋凝清的脸庞好一会,也才抓了个蒲团,就地打坐。   宋凝清早上刚睁眼,又看见萧恒静静地坐在他床头。   萧恒低头看着经书,门窗闭得很牢,只透着点些微的晨光。   自从分房睡后,萧恒偶尔会过来,也不要宋凝清陪,只是静坐,翻翻书,有时会找出筝来,随便勾挑几弦。   好在宋凝清心宽,时间长了,竟也能在这野音杂声中入定。   看见宋凝清醒了,萧恒把书合上,起身递衣服给他,宋凝清把外衣穿上,束好腰带,动作利落地打水洗漱。   “睡不着么?”   宋凝清把布巾洗了放好,便凑过去看萧恒脸色。   见他像是精神饱满的样子,便放下心来。打开房门,宋凝清见天色还早,便招呼萧恒一块去吃早饭。   “不知你早回来,我便未吩咐道童送饭来,”宋凝清道。   萧恒点点头,走前几步,替宋凝清把房门打开。   桃花落的师兄弟们都起得早,四周院门一开,大伙正好碰上,相互拱手作揖打了个招呼。宋凝清对门是新搬来的程柳枝,他笑眯眯地上前搂住宋凝清的肩膀。   “早啊,宋师弟,睡得好吗?”   “挺好。”   “那就好,别像我,夜夜大战,肉贴肉啊……”   萧恒把宋凝清一把扯出来,狠狠瞪了程柳枝一眼。   “程师兄在说什么?”   程柳枝无辜地看向萧恒,挠挠脸。   “打蚊子也不让说?”   “下次房里多薰点艾草吧。”   宋凝清呵呵一笑,用肘弯把萧恒往后隔了隔,这孩子大清早火气怎么这么大呢?   好在程柳枝并不在意,反而追着萧恒问。   “听说这次打的是狐狸精?会变身的那种?”   “嗯。”萧恒轻应一声,不太明白程柳枝要问什么。   程柳枝嘿嘿嘿笑着,从袖兜里拿出一本山下买来的话本。封面上是一名面容美艳的女子,披着轻纱,身姿卓越,只是裙底下竟露出一条蓬松的白色狐尾。   “狐狸精与凡人,狐狸精与修士的话本,最近卖得可好了。师兄呢……嘿嘿,也是想取点材,稍微润色一下。”   是了,程柳枝最近冲击元婴依然瓶颈,干脆顺着本心,写起话本消磨时光来。   听着程柳枝这么说,萧恒不知想到了什么,婴儿肥的脸颊突然有些泛红,随后抿唇说道。   “并没什么可说的。”   程柳枝悠悠叹了口气,摇头晃脑。   “怎么我修仙这么多年,收拾的妖怪里就没遇上什么狐狸精呢?桃花落里的狐狸嘛……能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红袖添香的美事是不指望了。”   程柳枝边说边往山下走去,萧恒则与宋凝清往另一条山道走。   清晨桃花落的食堂人挺多,各类兔子狐狸猴子仓鼠也不少,纷纷提着食盒给自家主人送去。   一队仓鼠精步伐整齐划一地抬着食盒往前走,像是不会拐弯,见着面前有人,便只好一直原地踏步。   宋凝清一笑,轻轻将萧恒拉过来,让出一条小路,仓鼠们便“嘿哈嘿哈”地抬着食盒走了。落在最后一个的仓鼠回过头,朝宋凝清与萧恒挥挥小爪子,算是道谢。   “今天想吃什么?在山下是不是吃不好?像是有些瘦了。”   宋凝清则伸手摸摸萧恒的脸颊,萧恒不闪不避,仰起头。   “你不在,是吃不好。”   听着萧恒的话,宋凝清叹了口气,便请食堂的胖师傅多给些点心杂粮和粥面。   这桃花落的弟子,哪个不是胖师傅喂大的,见着萧恒来了。立时换上脸盆大的碗,往里满满放了一大盆牛肉汤面,上边整齐码放着鲜嫩的青江菜与煎得焦香的鸡蛋。   “吃吧,不够再添!”   萧恒接过,便与宋凝清一起提着食盒往外走。   待回了院落,宋凝清拿出小番薯和胖土豆专用的小碟子,往里放了点面条和点心,招呼了山雀来。   两人两鸟便低头唏哩呼噜吃起早饭来。宋凝清见萧恒吃得快,便停下筷子,给萧恒剥蒸好的番薯和玉米,小心地掰成块放到萧恒手边,才继续低头吃起来。   等都吃好了,碗碟也干干净净,像是没放过东西似的。   宋凝清便把食盒放到门口,等路过的道童,或其他想干活的灵宠去收拾。   萧恒又自己转身进房,拿了春雷出来,在院中弹琴。   如今他的琴声开始有些春意,变得柔软起来,听过的师兄们道,这像是开了窍,终于懂了点人情。   宋凝清则依然听不出什么,他只觉得这春雷放在萧恒膝上,终于能放稳啦。   小番薯和胖土豆叽喳叫着,想与琴声相合,只是这琴曲太美,它们渐渐不好出声,远处便听到像是凤吟鸾吹之声。何时它们这些山雀也能有这样的声音就好啦。   小番薯和胖土豆艳羡着,过了一会便见一只云雀飞来,轻轻落在屋檐上。   “北青萝的船来了。”   萧恒琴曲一停,便缓缓抬头。他知道这个门派,不在凡间,而在临近之处辟了一界,将门派建立在那。门派上下皆为女子,据说连灵宠都没个公的。   宋凝清起身,朝萧恒招手。   “如此,师父怕是要叫我们,先去听道山吧。”   萧恒便与宋凝清去听道山,只是不知为何,路上心跳总有些急,总有什么不妙的预感。   听道山,静室外。   白老祖仰头看天,远处有一片赤色霞云正往这边移来。他摸着下巴胡子,呵呵笑着。   “哎呀,还以为要等到过年呢。”   见宋凝清与萧恒来了,便朝他们招手。   “北青萝的人讲究,非得掌门对掌门,亲传弟子对亲传弟子的接待。其他师兄出门了,你俩有空便去吧。”   宋凝清与萧恒点头称是,宋凝清便跟着白老祖进入静室取让北青萝弟子们居住的门牌,萧恒便坐在静室外的廊道上休息。   负责洒扫的刘仁表给宋凝清递上一个朱漆雕花盒子,里边放着各色门牌。基本将桃花落景致最好,近林靠水的房子都腾了出来。   “就这些了。”刘仁表道。   宋凝清点头,只是拿着盒子,又转身进了白老祖待着的房间里。   白老祖见到他也不惊讶,按照惯例说道。   “我布在萧恒身上剑意并未触动,想来这次下山,那想要他命的妖邪还未找来。”   “是不来了,还是……看出您的剑意?”宋凝清问。   “若是看得出来,那这妖邪不仅聪明,还十分厉害。”   白老祖哈哈一笑,抬手让宋凝清出去。   “只是担忧这些做什么,若真的来了,无论何处,你我瞬间即到,一剑斩了便是。”   白老祖看着宋凝清眉间隐而不发的剑气,点了点头。   “毕竟这几年来,你已赢过潮生,今非昔比。”   宋凝清失笑:“如此便好。”   他缓缓退了出去,与站在门口的萧恒往山门走去。   浮翠与姚涵一脸吃惊地望着天空,他们在山门捡石子玩,突然听到一声凤鸣,便见脚下身上,大半个山门都被一片黑影笼罩。   两个娃娃抬起头,竟看到一只遮挡了半边天空的青色鸾凤停在半空。鸾凤身后拖着一艘足有桃花落半山高的宝船,如龙宫造物金碧辉煌,那硕大甲板上还停着数十艘灵舟,上边都站着人。   浮翠与姚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正觉得不知所措时,身后便有许多年长的师兄来了。其中一个举起令牌开了界,让龙宫宝船进入,其他灵舟便缓缓往桃花落驶来,停在桃花落专给腾出的浮空码头上。   一群身着紫衫身姿曼妙的女子缓缓下船,朝桃花落的众位弟子见礼。   “北青萝共两百七十名弟子来访,劳烦桃花落的诸位师兄弟了。”   “哪里哪里。”   浮翠看着诸位师兄们拱手行礼,随后让出道来。宋凝清与萧恒慢步上前,北青萝的列队里登时有些骚动,随后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美目的阿妙便上前来。   “凝清,久违了。”   宋凝清将手中漆盒递给阿妙,拱手见礼。   “阿妙师姐,久违。”   萧恒眼神闪动,见着眼前那阿妙师姐,闪动秋水美目,眼中盈满笑意,不由心中一窒。   “师兄,她是谁,为何这样唤你。”萧恒道。   阿妙便看向宋凝清身侧容色惊人的少年修士。见着他的神色,阿妙轻笑,曼声说道。   “我是北青萝的阿妙,上一回与桃花落的剑比与凝清对上了。”   “他之剑如天如海,如桃花覆水。”   “让我见之心折。”   作者有话要说:萧恒:……我刀呢?   阿妙:哎嘿!   问题来了,谁是修真界第一凝清吹!   ——————————————   谢谢各位留评收藏的大大!好多评论都变长了啊啊啊啊啊啊————开熏!O(∩_∩)O   第二十章 拔剑   不知廉耻!   这女子真是不知廉耻!!!   萧恒听着这话,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脚下灵力震得地面都出现了龟裂。   只是他仍有理智强自压抑着,竟难得没马上爆炸,而是沉默了一会。   宋凝清反射弧超长地对阿妙说着“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丝毫未听出其中的绵绵情意。   待宋凝清行完礼再抬起头时,便见萧恒的唇紧抿着,凤眼微微眯起,像是生气了。   “心折?你懂什么是心折?”   萧恒手掌轻轻放在剑柄上,脚尖微转,面向阿妙。   阿妙轻笑,看着萧恒:“你是何人?”   宋凝清上前一步,虽不知萧恒气什么,但他依然挡在萧恒面前。   “这是我师弟,萧恒,他年岁尚小……”   “急什么?”阿妙笑了,将手中漆盒放去给一旁等候的师妹,“你竟以为我会生气么?”   阿妙莲步轻移,让出一条路来,这便是要让宋凝轻领路的意思。   “请吧。”   萧恒却又上前一步,看着面前这美艳女子。   “当年剑比,你可是输了?”   “是。”   “如此,手下败将,谈何师兄之剑?”   萧恒肃着脸,身后的其他师兄弟们都有些傻眼。做啥呢,这娃娃。不知道这北青萝桃花落剑比,实际是……让修仙界的宅男宅女们,有点机会认识认识么?   萧恒自然不知道,也不搭理身后年长的师兄们快哽咽的呼声,又看着阿妙道。   “师姐还是莫要说那语义含糊的话为好。”   阿妙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恒,笑意盈盈。   “几年不见,凝清身边竟多出了个护食的小老虎,”阿妙点着自己的红唇,“只是……大人的事,你如何管得过来?”   阿妙身后的师姐妹们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萧恒登时瞪大了眼,还要上前继续说。   宋凝清轻叹一声,拉着萧恒往后退,青色长袖一扬,指着前方的路。   “各位北青萝的师姐师妹们,请吧。”   宋凝清牵着萧恒的手往前,萧恒感到手里柔软的掌心,呼吸也终于渐渐平稳下来。他回头望了跟在后头的阿妙一眼,只是那女子却依然笑盈盈,并不当做一回事。   ……怎么觉得,有些不同呢?   萧恒这些年来,赶走过无数宋凝清身边的人,兔子,仓鼠,山雀,每次都是他大获全胜。可是这一次,师兄明明也牵着他的手,他却依然没觉得心没落到实处?   身后隐隐传来女子曼妙的笑声,依稀说着“不过是个娃娃,不足为虑”。   听道山,静室中。   一名身着黑色长衫,面容清丽,彷如少女的女子,姿态悠闲地斜靠在静室的栏杆上,往山下望去。因神魂强大,山中动静一丝一毫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何?便让你的徒弟,与我家阿妙成亲吧。”   白老祖吃着红豆馅饼,摇了摇头。   “这年头,谁还摁头成亲啊。”   白老祖看着面前这北青萝的素江仙,忍不住摇了摇头。她瞧着年轻,到底也活了三千七百多年,门派上下谁不听她的,弄得现在张口就是一句决断。   别人听了,还以为她要指挥着做什么事,听了多不好啊。   “不摁头就行?”   素江仙像是知道白老祖在腹诽什么,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木质栏杆,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若是凝清自己愿意……”白老祖道。   “他会愿意的,”素江仙信心满满,“阿妙……身上可流着鲛人血呢。”   “那女子是个狐狸精。”   萧恒站在自家院门口,与小番薯和胖土豆说起阿妙。   “叽喳?”   小番薯晃晃脑袋,并不知道狐狸精有什么特别,桃花落山上多得是呢!   “不是普通的那种,是程师兄书里的那种。”   萧恒重复,脸紧紧绷着,便见对门突然打开,程柳枝兴奋地探出头。   “哪呢?哪呢?”   萧恒便不说话了,身后院子里的宋凝清摆好了碗筷,抬头喊他。   “小恒吃饭了。”   萧恒转头便走,并不搭理身后程柳枝的叫喊。毕竟……偶尔私下说小话,被人发现什么的,实在太丢脸了!   宋凝清觉得怎么就去接了一趟人,萧恒就变得粘人起来。   吃饭要挨着,吃东西喜欢吃他碗里的,有时还要张嘴等喂。   “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今天怎么回事啊?”   宋凝清问萧恒,自己吃了一口碗里的笋丝,并没觉得比往日的好吃多少。   确实·长大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萧恒强行把自己粘糕一样的手,从宋凝清腰上放下来。   “没什么。”萧恒道。   萧恒低头喝了鸡汤,再把一碟子笋丝炒肉给吃了后,用宋凝清的手帕擦了擦嘴,喝了一口茶,才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位阿妙师姐,与师兄关系很好么?”   “嗯?阿妙师姐啊……”   宋凝清一脸回忆的神色,最后摇摇头。   “师姐这些年倒是给我寄了些信,可是我并不太知道该如何回复。”   萧恒握紧手中筷子,强笑:“写的什么?”   “一些凡人……嫁娶的诗词罢了。”   宋凝清话音刚落,萧恒手中的筷子已被捏碎了。   “师兄,下次阿妙师姐再叫你,你万不可独自一人前去见他。”   萧恒额头青筋跳起,额头仙印随着情绪波动而忍不住热烫起来。   宋凝清不知萧恒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就像气极了,赶紧拿了凉茶给他喝。   “一定带着你。”   这时宋凝清灵台中,久未动弹的《天机观想》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刷刷翻开书页。   雪白书页上出现了几行墨字。   【哎哟,正经的总算来了。】   【这几年尽看着你们练剑修行,可烦死我了。】   【好赖那叫阿妙的姑娘来了。】   “什么?”宋凝清于灵识中询问。   【你那师弟萧恒的老婆啊。】   “……老、老婆?师弟不过十三,便要成亲了么?”   【成什么亲,不过被翻红浪,第二日便翻脸不认人的老婆罢了。】   【之后人间的,崇明界的,天外云海的,零零总总九百九十九个吧。】   宋凝清已惊得不知要说什么,《天机观想》发完一通感想后,便合上书页,又去休眠了。   宋凝清看着眼前这十三岁,便生得仙姿秀逸的小师弟,久违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小恒!你可不能学坏啊!”   宋凝清认真叮嘱,萧恒刚喝了凉茶,便听到这句话,差点呛了水。   “我干什么了?悄悄把师姐叫出来教训什么的,不过是想想,还什么都没干呢!”   “总、总之,”宋凝清思考着措辞,“若你之后有了喜欢的人,总该一心一意的好。”   宋凝清见萧恒听了这话,突然耳根发红,像是生气又像是欢喜地瞪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自然,是一心一意的。”   之后院落内便一片安静,只剩碗筷碰撞之声。   只是黄昏时分,传信的云雀飞到了宋凝清肩上,轻声啾叫着。   “剑比与术比的名单出来了,宋凝清第一回 轮空,萧恒第一回也轮空。若是手痒,自己去擂台抽签打擂吧。”   宋凝清与萧恒听完,宋凝清便给云雀装了一小袋葵花籽,让它传讯路上饿了有东西吃。   萧恒则有些满意,这次那阿妙师姐,总不能再借着剑比,来找宋凝清了。   谁知院落大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门外传来如鲛人般曼妙动听的声音。   “凝清在吗?”   是那阿妙师姐!萧恒登时跳起,却见宋凝清已去开门了。   大门打开,便见阿妙侧身站着,露出好看的身体曲线,头微微抬高,露出雪白漂亮的脖颈。   “阿妙师姐。”   宋凝清拱手,阿妙便噗哧笑了。   “不必多礼,我现下来……”   阿妙从袖兜中掏出一只红色荷包,她将荷包平放于掌心,露出荷包上刺绣的图样——一对鸳鸯。   “你……愿收下吗?”   阿妙双目含情,静静看着宋凝清。萧恒轻叹一声,已要上前将那女子扔出去,却见宋凝清赞叹。   “师姐这两只小鸭子绣得真好看,只是我的荷包已够多,便不好夺人所爱了。”   “……啊,如此。”   萧恒与阿妙都没想到宋凝清竟然有这样的应对,不由齐齐沉默。   阿妙笑了笑,将荷包又收回袖兜里。   “凝清仍如当年,呆呆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宋凝清满脸疑惑,显然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   阿妙想了想,看着一旁的桃花树。当年她也来了桃花落,因是第一次剑比,不免慌张。只是她惯会装相,师父与师姐妹们,还以为她成竹在胸。   临近比赛,阿妙慌得跑到擂台外边的树林里,想着缓缓气,谁知脚下竟出现了一大排她最害怕的蚂蚁!   修仙者怕蚂蚁实在有些可笑,便是凡人也不怕这东西,但阿妙当年还是小娃娃鲛人的时候,尾巴便差点被蚂蚁当做食物咬走,弄得她至今见着都有心理阴影。   阿妙原地转圈,无论如何都不敢跨过去。   眼见剑比要开始,阿妙急得哭了出来,便听到身边有少年温润之声响起。   “这位师姐怎么哭了?”   阿妙睁开眼,便见到眼前站着一个秀雅标志的少年,正歪头看她。   “我……怕蚂蚁……”   阿妙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与这少年说了。少年低头看着脚下,便转身走到另一棵树下,跳起摘了几片叶子。   回来之后,用这几片叶子搭了桥,让蚂蚁顺着叶子桥爬出去。   “因着地上湿滑,有水,它们怕不敢过去,这样便好了。”   少年神色温柔地看着那一队蚂蚁返巢,随后便与阿妙道别,抬脚离开。阿妙看着他俊雅飘逸的背影,不由看得呆了。   待阿妙回到擂台进行剑比,却看到那少年竟是她的对手。   名叫宋凝清。   阿妙朝已长大的宋凝清笑了笑,伸了个懒腰。   “你不懂,没关系,我等你。”   阿妙转身要走,却被萧恒叫住。   “阿妙师姐,您明日有剑比吗?”   “没有。”   “如此,”萧恒与阿妙心照不宣地对视,“明日可要上擂台一比?”   “好啊。”阿妙应道。   萧恒嘴角微微扬起笑,手掌紧紧握着躁动不安的灵剑。   “明日,拔剑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妙:就这么沦陷了……   萧恒:明天看我怎么扎你!   第二十一章 微尘   宋凝清不明白,这阿妙师姐像是来聊天的,怎么一转眼便与萧恒订下了剑比?   “那个……”   宋凝清刚出声,阿妙便浅浅一福身,甩着袖子,夹带一阵香风走了。   “哼!”   萧恒冷哼一声,扯着宋凝清的袖子回屋。   “这身带妖物之血的女子,有什么可看。”   “妖物?”   宋凝清满脸疑惑,萧恒便抚着额上仙印,那里仍有些发烫。鼻尖闻到的不是阿妙身上的香风,而是某种水气。   “许是鲛人吧,那类妖物最爱勾引人类男子。”   “……这从何得知,我怎未曾看过?”   宋凝清想着,他看过的方志,看过师兄们的游记,上边也只写鲛人是海中妖。只与本族通婚,若爱上别族,那便是一生一世的情意。   “我说是,便是了。”   萧恒一语决断,将腰间灵剑抽出,手指摩挲着黑亮的剑鞘。   “虽说你这年纪参加剑比的人也有,只是……”   宋凝清看着眼前依然脸带婴儿肥,晚上还忍不住想找点心和酥糖甜嘴的少年,不由摸了摸他的头。   “你像是还小呢。”   “那也比她厉害。”   萧恒看像院中的青璃墙,上边除了宋凝清的剑痕,旁边还有许多剑势凌厉的剑痕,那些剑痕一天一点的琢磨,隐隐看去像一只即将腾云飞升的龙。   “明日你来看吧,”萧恒转头看向宋凝清,“看我如何赢她。”   宋凝清轻轻点了点头:“好。”   阿妙回到桃花落分与她的住房时,同屋的白秀已洗了身,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正用玉梳一点一点着。   “回来了?荷包给出去了么?”白秀问。   阿妙摇摇头,将自己的荷包递给白秀看。   “这鸳鸯绣得真的很像小黄鸭吗?”   “这……”   白秀一下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不由大笑。   “师父说桃花落的男人大多是木头,看来不是假的。”   阿妙软软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这四季如春,桃花开遍的春日景色,就如看到那青衫男子浅浅一笑。   “你知道吗,”阿妙看着白秀,“凝清身边有个可讨厌的师弟。”   “你说今日白天见到的那个,生得特别好看的?”白秀道。   “嗯。”   阿妙踢了绣鞋,除掉鞋袜,将雪白纤秀的双脚放入院中引来的泉水里。在透亮的月光照耀下,阿妙的双腿渐渐并起,皮肉粘连,随后银光一闪,她的双腿变为了一条生着银白鳞片的悠长鱼尾。   “可讨厌……”   阿妙重复着,鱼尾轻轻在水面上抽打,便是白秀已经看惯了,也觉阿妙幻为鲛人身后,生得实在妖异迷人。   “明日我要与他剑比,阿秀,替我把剑拿来。”   阿妙回头朝白秀招手,白秀便入房中将一把轻巧的红色剑鞘的长剑送到阿妙手中。   “我这几年……可不是在玩。”   阿妙将剑缓缓抽出,雪亮剑影刹时照亮了水面。   剑气骤发,将水面划开,连底下湿润的泥土与白亮的鹅卵石,都被这道剑气砍出深深沟壑。   “我之‘鲛月’,本是为了打败凝清而做,这次便先让那小子试试吧。”   听道山,静室。   素江仙正与白老祖下棋。白老祖喜欢下棋,喜欢书画,棋逢对手是人生一大乐事,可素江仙是臭棋篓子。   “我能……去拿点点心吃吗?”   “不能。”   素江仙看着棋盘,冷淡回应。   白老祖屁股原本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   “好吧。”   白老祖斜靠在栏杆上,隐约看见空中飞过一只青色鸾凤,往山顶上飞去。   “这一龙一凤,不会晚上打起来吧。”   “不会。”   素江仙沉思已久,终于下了一子,然后自断生路。   果然如此。白老祖心中嘿嘿一笑,随后下了一子,将腹地的黑棋都提了起来。   素江仙手指微微颤动,面上有些震惊。   “我还以为我下了一手绝妙好棋。”   “……啊,各有所长。”   白老祖安慰道,挥袖将棋盘棋子都放了回去。   素江仙悠悠叹气,突然往山下西边的院落看去。   “阿妙竟晚上练剑,稀奇。”   “明日要与谁剑比么?”   “大约是你那好徒儿吧,她在北青萝也总叨叨着,若是胜了就要当场成亲。”   这师徒俩真是一个德性。   白老祖腹诽着,便听素江仙问他。   “百川君之子,便在你这吧。”   白老祖点头,素江仙又道。   “我那日乘青凤过仙山·幽独卧,见山下百业萧条,人烟渐少。没了萧家依靠,依附他们的凡人也活不成。待他大了,还是送回幽独卧吧。”   “那边已来信了,”白老祖悠悠叹气,“可我如何敢就这样送他回去。”   素江仙见白老祖一脸正色,望着天地,口中轻语,却同誓言。   “只要我白斩风还活着一天,我答应百川君要护他,就一定做到。”   “萧家有难,我亦会施以援手,不忘百川君之恩惠。”   素江仙沉默了一会,随后双手拢于袖中,双手指尖并起,平举于眉,朝白老祖施了一礼。   “你如天,而我如微尘。”   今日天亮得早,在桃花落叫早的公鸡精打鸣时,萧恒便起了。同时起来的还有宋凝清,他便如同送家中子侄上京赶考的长辈,比萧恒还紧张。   宋凝清一早不停地查看萧恒的佩剑,又盯着萧恒的衣衫与鞋子,生怕有什么遗漏。   萧恒自己开了院门,便见一队捧着食盒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停在各家门前,用兔子脚“蹬蹬蹬”地踹门。待人来了,便把食盒放下,又去另一家。   到了萧恒面前,兔子们将食盒放下,萧恒左看右看,将自己袖兜里放着的桂花糖分给它们。   “啾咪!”   收到跑路费的兔子精,便欢欢喜喜地往其他人家送早点去。   “今日怎么都是兔子?”萧恒疑惑。   “北青萝的姑娘……像是特别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上次叶芒师兄的桂花糕帮忙送早点,就差点被抱断气。因此今日大约便让全部道童去那边送早点吧。”   宋凝清解释着,萧恒点点头,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今日食堂的胖师傅知道这些弟子们都要去剑比,便准备了分量够,也不腻味的东西。   浓稠的小米粥,滚烫的牛肉汤面,满满的豆浆和新炸的新脆油条,发得足有人巴掌大的白面馒头,还有点了麻油的脆酱瓜。萧恒见着就低头吃个不停,在剑比开始的半个时辰前,全部光盘吃完。   宋凝清给他递了帕子,萧恒擦嘴之后,精神满满地提剑出门。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直到宋凝清跟上他,才又继续往前走。   在擂台处,北青萝与桃花落的弟子们已混在了一起,青衫与紫衣相映,少年少女们正窃窃私语着。   萧恒与宋凝清走到擂台边,认识他们的师兄弟们纷纷打招呼。   “你们轮空么?”   “我们拿了兰花签,你们可别拿重啦。”   “萧师弟也要试试么?那可好呀。”   “凝清别抽了,抽到我,要把我打输,姑娘看了多丢人啊。”   ……   众人热闹哄哄地闲聊着,萧恒站在抽签台前,神色慎重地朝坐着发签的程柳枝伸手。   “我要红鲤鱼的签,两根。”   “哟?萧师弟也找到一起打擂台的人啦?”   萧恒接过签,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不是人,是狐狸精。”   程柳枝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四处观望。可狐狸精没见着,却看见萧恒站在擂台上,台下拥挤的人群突然让出一条道来。   阿妙今日除了面纱,露出美艳绝伦的面孔,黑亮长发用紫色发带高高绑起,手中拿着鲛月剑,缓缓朝擂台走去。   “师兄,你等着看。”   萧恒瞧不上阿妙那阵仗,转头看着台下的宋凝清。宋凝清朝他笑了笑,萧恒正要扬起嘴角,却见阿妙没有先上擂台,而是先去了宋凝清那。   “凝清,你来看我剑比,我好高兴。”   “哪里哪里。”   宋凝清在阿妙炽热的目光下,虚弱地回应着。   阿妙盈盈一笑,用手指轻点宋凝清柔软的脸颊,随后迅速将手抽回。   “便当做……给我鼓劲吧。”   阿妙脑后突闻风声,她头也不回立时抬手,掌心稳稳接住了一枚签。   “离我师兄远点。”   萧恒大拇指将长剑轻推一寸,露出一道雪亮的剑身。   “还是……你想败于擂台之下。”   阿妙轻笑一声,瞬息便跃上擂台,抬手抽剑便朝萧恒砍去!萧恒立刻拔剑,与鲛月相撞,两人以相持之势在擂台上直接打了起来!   “你的剑……叫什么?”阿妙问。   “凭你也配知道?”   萧恒回身,阿妙长剑登时错位,萧恒则登时抽剑回刺!   可这本该万无一失之剑,却被阿妙料到一般,长剑微微换了方位,从萧恒剑上轻巧划过。   阿妙竟完全避过萧恒之剑气,而无法斩她。   阿妙一边扬剑,一边朝萧恒走去。   “北青萝祖师师从佛门,她看《楞严经》而悟剑道,经中言‘人在世间,直微尘耳’。因此,北青萝之剑,便如微尘,不可斩也。”   阿妙朝萧恒挑衅一笑。   “你的师兄,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机观想》:……这发展不对啊喂!   宋凝清吃瓜:小恒加油啊! 第二十二章 分化   北青萝之修行,乃是将自己当做三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   绝小,无形,无意。   阿妙轻巧地用鲛月格挡着萧恒的攻势,她如轻纱,如水雾,萧恒那把威风凛凛的长剑,无法搅动半点风云。   “呀……萧师弟还是上台早了。”   程柳枝抛下抽签台的事,跑到擂台下围观,见萧恒情势一时胶着,不免叹气。只是他看着身边的宋凝清,却见他神色平静,像是并不担忧。   “平日看你照顾他,如护着眼珠子,怎么这次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程柳枝问,宋凝清才缓缓回过头,朝程柳枝笑了笑。   “小恒很厉害啊。”   宋凝清伸出右手食指,粘上萧恒的剑势,看那剑尖朝前刺去,阿妙便顺势后退一步。剑尖朝下挑起,阿妙便往一侧跳去,如同逗猫一般,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战到了擂台一角。   “微尘难定,便……帮她定。”   萧恒在听了阿妙那句话后,久久不曾开口,却见阿妙又笑道。   “这次剑比我胜了,便要向凝清提亲。”   萧恒徒然剑气翻转,这次阿妙同样以长剑相接,试图将剑气挑起滑开,只是这道剑气走势太快太利,竟将阿妙左脸垂落的头发削了一寸。   那寸黑亮发丝缓缓从空中落地,在落地的刹那,萧恒与阿妙同时出剑!   簌簌风声响起,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于空中拉出一道悠长的声线,雪亮剑尖抢先一步落在白皙的脖颈上,剑气划破了那脖颈的皮肉,流下一道血线。   “我看你……还能怎么跑。”   萧恒低下头,手中稳稳握着剑,剑尖点在阿妙的脖颈上,而阿妙的鲛月在离萧恒心口三寸处,遥遥止住。   阿妙身后便是擂台围栏,在她想借势翻身离开时,竟无路可退。   呀……当他是孩子,如猫逗弄,结果自己却输了?   阿妙抬手将剑尖挥开,手指在脖颈上一抹,那点皮肉伤瞬间合拢。   “你输了。”   萧恒收剑回鞘,看着阿妙,神情冷淡。   “若是不在擂台上,你我谁赢?”   阿妙问道,却见萧恒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等我再长大一些,你就不敢再问这句话了。”   萧恒下台之后,便走到宋凝清身边,程柳枝在一旁咋咋呼呼恭喜他,又说对姑娘需温柔些,但萧恒都没搭理。   他看着宋凝清,直到宋凝清伸手摸摸他的发顶,温声说。   “小恒胜了。”   萧恒才浅浅勾起唇角,微微仰头,头上红鲤鱼发带随风微微飘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阿妙站在擂台上,看着宋凝清朝萧恒温柔浅笑的样子,握紧了手中剑,手背青筋暴起,连剑柄都发出了哀鸣。   可笑我当他是个孩子,现在瞧着……倒像个男人了。   阿妙想着,若她刚才速战速决,不曾留手……   下一组人要上来了,阿妙便下了擂台,跟着宋凝清与萧恒走出去。   “你还有什么事?”   萧恒走了几步,回头瞪向阿妙。   阿妙则浅浅一福,朝宋凝清笑道。   “我想与你说说话。”   “不是说了赢了你才……”   萧恒止住话,觉着说出那个词都污耳朵。   宋凝清想了想,便让萧恒在一旁的石亭上等,自己与阿妙下了石阶,站在浅浅的池塘边。池塘中圈养的灵鱼以为这两个弟子,是过来讲经的,便叼了几朵灵花过来,放在池塘边的石头上。   如春日桃花的青衫男子,与如水中皎月的女子两两对望,池边还放着几朵艳极盛开的鲜花,这光景怎么看怎么可疑。   萧恒并不是宋凝清说什么,就会做什么的人。他十分自然地跟在他们后头下来,在能看得到他们的石阶上坐下。   “这鲛人女!”   萧恒握着剑柄,决定若是那阿妙师姐心怀不轨,他立时上前斩了她。   “阿妙师姐……”   宋凝清踌躇着,反射弧过长的他今日才明白阿妙昨日的举动,这时不免有些忐忑。   “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如今并不想谈男女之事……”   “你喜欢男人吧。”   阿妙定定看着宋凝清,见他微微张口,像是惊着了,心下更为笃定。   “所以你才不喜欢我。”   “咦?这话怎讲?你怕是误会……我……”   宋凝清一着急就容易说不出话,他正试图开口,便见阿妙竟开始解起腰带来!   “阿妙师姐——”   宋凝清脱口喊道,这嗓子都快破音了,池塘的灵鱼也大惊失色,今日没经听就算了,竟还要现场观摩这种事么!   宋凝清身侧有凉风吹起,他一转头,便被抱人抱入怀中,炽热的掌心紧紧遮住宋凝清的双眼。随后宋凝清便听到熟悉的怒骂声。   “你这鲛人女!你要做什么!不知廉耻————”   被遮挡视线的宋凝清登时耳根发红,连忙也伸手摸索着萧恒的脸。   “小恒!非礼勿视!”   然而随着轻软的衣衫掉落地面之声响起,萧恒怒喝的声音却渐渐变了声调。   萧恒手指缓缓松开,宋凝清睁开眼,看到的是……那位阿妙师姐……竟像是变成了师兄?   “鲛人在未分化前,本就能选择性别。”   阿妙身形徒然拔高,雪白的脖颈上生出了喉结,他脱了衣物,露出平坦而结实的赤|裸上身。   男性的阿妙面容稍改,虽依然貌美,鼻梁却变得更高,轮廓更粗犷些,原本妩媚的猫儿眼,从眼尾往后拉长,眼形变得狭长上挑,带上了男子锋锐之气。   “如此,我可有一争之力?”   萧恒将宋凝清挡在身后,低头冷笑。   “妖物就是妖物。”   阿妙冷哼一声,他如今生得比宋凝清高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凝清。   “是我错了,我光听话本子说,人间男子喜欢的是鲛女,便强自压抑,学凡人女子的做派。”   “本来若让你喝了我鲛人血,成亲也不是难事。”   “只是今日见你,小鸟依人,柔软可亲,我恨不得将你抱入怀里,还做什么女子呢。”   宋凝清一时怀疑自己耳鸣,等听明白了,又觉得这阿妙师姐……不,师兄,真是疯魔了。   而萧恒已听不下去,长剑一扬,朝他杀了过去。   什么玩意!   宋凝清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北青萝是女修门派,阿妙之后去哪呢?   萧恒:我特么连夜给他挖坑埋了!   ——————————————————   谢谢各位留评收藏的大大!啾咪!   和编编商量过,文在本周日,12月30号入V!   希望还能跟大大们一起写文,看文。   如果不喜欢,那希望我之后写出更好的故事,再相遇吧~   ^_^ 第二十三章 钟情   萧恒十岁的时候, 程柳枝已经搬了过来。   这位师兄既不修仙,也不习武, 每天舞文弄墨, 连小番薯和胖土豆都是他的画中物。   一日, 程柳枝见着穿着青色长衫, 将绸缎长发高高束起的宋凝清,不由叫住了他。   “宋师弟,有空来我屋里坐坐吗?”   宋凝清挺有空,就去了。而宋凝清去哪,萧恒自然是要跟去的。   然而没发生什么萧恒误以为的,程柳枝要抢师兄的事。   程柳枝让宋凝清在他院子里, 最好坐在那颗盛开艳极的桃花树下, 看也好,练剑也罢, 只要待一个时辰就好。   萧恒便走到程柳枝桌前,看他毛笔沾了墨水,飞快在宣纸上描绘起来。   那浅粉艳红的桃花,青色长衫的秀雅青年, 与他绸缎般黑色的长发, 就在程柳枝笔下一点一点画出, 萧恒微微张着嘴,又转头去看乖乖坐在桃花树下看的师兄。   “好看吗?”程柳枝问。   萧恒点点头, 师兄自然是好看的。   萧恒又摸摸自己的胸口, 觉得心口莫名升起热意, 便朝程柳枝看去。   “你的画,看起来怪怪的。”   程柳枝嘿嘿笑了,手指轻点这画上的秀雅青年。   “你师兄啊,生着妖精最喜欢的样貌,性格又温柔可亲。而他又总是一副呆样,对他有意的人,就觉得自己加把劲就有机会了。”   程柳枝又说,你师兄画在画上,就是值得珍藏的画中仙,站在人群里,就是他人心中的良辰美景。   “你画这画做什么?”萧恒问。   “给我的话本做插画啊,这次就写个呆头鹅生与狐媚妖精的故事吧。”   程柳枝摇头晃脑,却见手下的得意画作被萧恒一把拿了,塞到袖中转身就跑。   “哎呀,你这胖娃娃!你干嘛呢!”   程柳枝急忙追上去,可萧恒敏捷得很,三两下便跑到宋凝清背后躲着。   萧恒气呼呼说着:“我的师兄,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如今萧恒长成少年,他像是稍微明白了自己以前无理取闹的理由。   我的师兄……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若他成了别人的画中仙,别人的良辰美景,那萧恒呢?萧恒去哪?   萧恒知人言时,身边就只有父亲。父亲溺爱他,他那时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切。父亲一朝去世,他心中凄惶,身边只有宋凝清。   父亲让他来桃花落修行,足有自保之力。可若这“力”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又有何用?   当日父亲灰飞烟灭前,在萧恒耳边轻言“不需为我报仇”。萧恒点头应是,翻身便想把那害了父亲的人找出来杀了。   修仙人时常爱说放下。桃花落的人却说,应当。   桃花落实在不像修仙门派,人人至真至诚。比萧恒小时在萧家见过的,那些张嘴就让父亲给予好处,不给便背地使坏的叔伯好得多。   白老祖教他剑法,只要不用上邪道,随意他去做什么。宋凝清要他当好孩子,却从不阻拦他为父报仇,并说“师兄帮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萧恒睁眼抬头,永远有那温温柔柔的师兄相伴。   徒然听到宋凝清有可能与他人在一起,年幼的萧恒恼怒非常。这人明明要伴着他,他们之间怎能跳出个别人?   这念头随着萧恒长大而越演越烈,他心中时而担忧时而愤怒,直至今日,那可男可女的鲛人,让萧恒心中的忧虑落到实处,让他瞬间亮了剑。   萧恒之剑至今未曾取名,无名之剑纵有锋锐,而不具剑神。可在萧恒使来,只要他有一往无前,一斩即杀之念,便是凡铁亦能绝杀!   阿妙见着眼前这剑与擂台上的不同,带着汹涌杀意,不由瞳孔一缩,正要纵身躲避,在他身前却有另一柄雪白长剑,与萧恒之剑相接!   然这把剑不为退敌,只为安抚。宋凝清手持白虹,将萧恒之剑轻轻往后挑去,萧恒见着身前突然出现的宋凝清,手掌连忙用力握剑往回一收!   锋锐剑气将萧恒身后的桃花树,劈成两半,大树轰然倒塌之声,引得桃花落众人围观。   白秀也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见那桃花池塘边,站着宋凝清与他的美人师弟,还有一个……穿着北青萝弟子服的男人?   白秀揉揉眼,用力去望,那赤|裸的上身确确实实是个男人的样子。   “这位师妹,你们北青萝也有男修吗?你看我怎么样?”   桃花落的一位弟子问道,脸上荡漾着春笑。   “我也是第一次见,不好说啊。”   白秀自己也如风中落叶,飘飘簌簌,连忙顺着石阶走了下去。谁知刚下去,便见那紫衫男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微笑。   “阿秀。”   白秀脚下一个踉跄,见着这熟悉的脸,心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她的好姐妹女变男,而是……以后还能借阿妙的水粉胭脂吗?   不好办啊……   白秀深沉地想,便见那美人师弟似乎对着宋凝清生气了。   宋凝清想正色与萧恒说,见萧恒气鼓鼓的脸,声气又软了下来。   “有话好好说,既已下了擂台,就不该对人拔剑。”   萧恒一把将宋凝清拉过来,指着在一旁嘿嘿笑的阿妙。   “你听明白没有!这女……男的这样说你,你竟不生气?!”   宋凝清想了想,便朝萧恒附耳道。   “这阿妙……师兄,怕是有些疯魔,才尽说胡话。我请熟识的师兄弄些符水给他喝,怕是就好了。”   听着宋凝清这话,萧恒知道他未把阿妙放在心上,可心中仍是憋着一股气。   “你再这样!再这样迷迷糊糊……”   “这样?”   宋凝清歪头重复,一派天真纯然。   “再这样你就要嫁到这妖精家去了!”萧恒怒吼。   此话一出,站在人群里围观的程柳枝举起手中话本,悄声道。   “萧师弟是看了我的话本。”   听着萧恒的话,阿妙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   “不错,嫁到我家来吧。”   宋凝清看着阿妙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心想这魔怔符水大约不够,可能还得挨雷劈。   见着萧恒似乎要气成个球的模样,宋凝清便安抚道。   “师兄哪也不去,陪着你呐。”   随后宋凝清朝各位围观的同门,与北青萝的师姐妹们躬身。   “一些小事,各位散了吧。”   其他人能散,白秀是不能散的,她跑到阿妙身边,又因对方赤|裸的上身,而捂住眼睛。   “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这瞧着多不好啊!”   白秀从乾坤袋中扯出一件斗篷,虽仍是女式的,但到底遮掩起来,瞧着还能看了。   阿妙转头看向朝他走来的宋凝清与萧恒,萧恒将宋凝清隔开,连道别都不许他说。   “阿妙……师兄,告辞。”   宋凝清仍朝阿妙拱手道别,萧恒则冷哼了一声。   阿妙则在萧恒与他擦肩而过时,轻声道。   “知道为何你说什么,凝清都不当一回事吗?”   萧恒转头看他,阿妙垂下纤长的睫毛。   “因为你想扒住他,却只会当个孩子。”   宋凝清已走到石阶之上,看萧恒还未回来,担忧他们又吵起来,便挥手叫萧恒过来。   萧恒静静上前去,宋凝清如他年幼时,一样去牵他的手,萧恒掌心一滞,仍是顺着宋凝清往前走去。   见那二人走远了,白秀才缓步上前,神色有些忧虑。   “我虽知你未分化前,能选择性别。可你已过了三百岁,如今再变,是真要做男子了吗?”   “嗯。”阿妙点头。   “师父那如何分说?”   “若要将我逐出门派,也是应该。”   白秀想着怎么可能,摇摇头正要开口,便见石阶上缓步走来一个稚龄女童。   穿着雪白绣着青色莲叶的春衫,朝她二人行礼。   “师父请阿妙师姐去见她。”   白秀则走到石阶上,摸摸女童的包包头。   “奉雪,阿妙师姐还要换身衣裳,你回去回话的时候,回得慢些好吗?”   “好的呀。”   奉雪点点头,便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慢悠悠地往回走,路上见着蝴蝶和仓鼠,还跑去追赶,想来不会太快。   阿妙则披着斗篷与白秀同行,边走边道。   “来之前我为凝清做了衣裳,想寻个机会送他。只是现下想来,那衣裳未免也做得太大太宽了些,凝清穿不上,与我如今正合适。”   白秀微张檀口:“你竟是早有预感?”   “……谁知道呢。”   阿妙与白秀踩过一地浅粉落花,往前走去。   萧恒与宋凝清往家里走时,萧恒一路无话。宋凝清习惯了,便指着路边的花草,与飞过的灵雀逗萧恒说话。   有路过的师兄弟们笑话宋凝清,萧恒都这么大了,还当娃娃呢。   宋凝清笑着不答话,萧恒则越发深沉,只顾低头看路。   待回了家中,萧恒便放开宋凝清的手,自己进了卧房。   “小恒?又生气了?阿妙……师兄,应当没有恶意。”   “我知道。”   萧恒在房中回答,随后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师兄今日陪我辛苦了,”萧恒声音顿了顿,“请歇息去吧。”   “……哦,哦。”   瞧着萧恒没闹着要宋凝清哄他,耍赖地牵着他的手,还有些不习惯。   宋凝清想了想,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打坐。   待到夜里,宋凝清睁眼时,萧恒已把兔子送来的食盒在石桌上摆好。   两人安静地吃了饭,萧恒手指拈着落在手里的一片落花,轻声叫宋凝清。   “师兄。”   “嗯?”   宋凝清抬头,夜风忽起,摇散了一树桃花,宋凝清肩膀与发上,都沾了艳色的桃花。   萧恒抬头替他将沾在发上的落花取了,攥在手心里。   “我明年就十四岁了,”萧恒手中的落花被他捏出了花汁,“山下人家里,十四岁结亲的人亦不少。”   “我知我平日确实不好。”   “小恒?”   宋凝清听着萧恒突然这么说,眉间微微皱起,不知他为何说这些话,让人平白有些难受。   “因为师兄对我太好,我便想着,若我一直是个娃娃,师兄是不是会像以前一样哄着我,护着我,只看着我。”   “可我到底贪心,这样仍是不足。”   萧恒将手中已被捏烂的落花扔到地上,气息短促又紧张。   “我今日生气,是那鲛人说了我想说的话。”   “我大了……我想护着师兄。”   萧恒透过宋凝清的肩膀,看向自己的卧房。   “我知我还小,师兄已见过许多人。他们……也许比我好,可我,我……”   萧恒深吸一口气。   “我今日在卧房里翻出了一样东西,可我现在还没有资格给你。”   萧恒抬起头,对着宋凝清一脸希冀,少年琉璃般透亮的眼睛里,像藏了万千星辰。   “师兄,你能不能……等我长大?”   院落外,程柳枝写完了今日的话本,心情舒爽地拿起一旁的月琴,随手弹拨,嘴里荒腔野板地唱着。   “少年他知慕少艾,少年他知情相许。”   “只是钟情,他之钟情……”   “谁人听他,谁人有情,谁人与他共看秋水,接他一支并蒂连理花……” 第二十四章 风雨来   《天机观想如果能化形, 现在已经二话不说替了宋凝清,一剑扎了萧恒的心窝。   谈什么恋爱!   谈什么恋爱!   《天机观想在宋凝清灵台跳起, 页翻得哗哗作响。雪白页上墨字一行接一行的出来, 可惜它现在只能制住宋凝清不动, 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凝清也十分慌张,在神识中回复。   “小恒真是这意思吗?我,我没弄错?”   《天机观想页翻飞震颤,大约这就是表达苦与疲惫和想哭的意思了。   雪白页上, 墨字出现得飞快, 并且越写越大,最后笔锋几乎要跃出纸面。   “……我只想吐你唾沫。”   宋凝清皱起眉头, 他怎会对他护着哄着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   “不管你胡思乱想小恒将来会做什么,小恒都不会去做,他是好孩子。”   “我……小恒,小恒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桃花落里都是师兄弟, 怕是……”   “……”   宋凝清诡异地沉默了, 《天机观想页立时瑟瑟发抖。   “阿妙师姐……变成男人了。”   宋凝清难以启齿,连他亦有些难以接受, 何况这自以为执掌天地的《天机观想?   宋凝清看着页上出现的一行行他看不明白的墨字,有些没耐心地用手指点了点它。   “我想出去了。”   《天机观想跳出一行大字,随后猛烈的翻动页。   《天机观想用整整一页页,写了宋凝清的名字,以示他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   宋凝清沉默了一会,抬手就试着撕。   “这东西,怕也是疯魔了。”   《天机观想页一扇,一股炽热的气流吹过,宋凝清再睁眼时,萧恒已站了起来。   漫长的等待里,他一直盯着宋凝清,但宋凝清只微垂着眼睫,看着地面。这是萧恒熟悉的姿势,每当宋凝清不太想同意他做什么的时候,都会摆出这样的姿势。   大约……是在思量如何回绝吧。   少年眼中星辰之光渐熄,嘴角微微下撇,但随后又撑起了笑。   “……我很快就长大了。”   萧恒抬脚要走,宋凝清连忙站起,拉着萧恒的衣袖。   “小恒!我觉着,你是不是误会……”   “师兄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萧恒强笑着,背脊挺直,“我知师兄只爱练剑与看,怕是比我还晚开窍。”   萧恒转身回了房,宋凝清一人静静站在树下。树上早该睡了的小番薯和胖土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地看着下边的情景。   “叽叽喳……”   小番薯犹豫地用小翅膀扇扇胖土豆的毛毛背,胖土豆叹了口气,用嘴顶着小番薯回窝睡觉。   萧恒这胖娃娃,像是伤心啦。   然而让萧恒伤心的时间不多,隔日白老祖的云雀便飞来传讯。   “看你们干的好事,好好一个姑娘变成男人了。过来挨她们师父训吧!”   云雀原声原样地模仿着白老祖的语气,宋凝清便轻叹一声,叫了萧恒一起前往听道山。   “不是师兄的错,”萧恒与宋凝清走在漫长石阶上时,萧恒出声安慰,“那人也不是什么三岁娃娃,怎么做他定是拿好主意的。”   宋凝清听到萧恒开口,便想萧恒昨晚的事怕是好了,不由露出个春意融融的笑来。   “嗯。”   萧恒见着宋凝清的笑,先是一滞,然后转过头去,黑亮长发下的雪白耳根,有些泛红。   ……怪怪的。   宋凝清也不好做声,生怕又引动了萧恒的什么心思,宋凝清心想,还小呢。   待两人走到静室跟前时,静室大门敞开着。   一个穿着白色绣红梅长衫的年轻男子背对他们站着,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阿妙那张霞明玉映的面容。   “来了?”   宋凝清朝阿妙拱手行礼:“阿妙师兄。”   萧恒不动,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亦朝阿妙行礼。   “阿妙师兄。”   阿妙微挑眉,像是有些意外,但也同样向他们回礼。   “我师父与白老祖,都在里边,不是什么大事。莫慌。”   阿妙安慰着,随后朝宋凝清伸出手,想拉他上来。宋凝清则自己上了木台后,才发现阿妙伸出的手,道了声谢。   萧恒在后边冷笑一声,阿妙也不在意,转身进入内室。   素江仙正坐在软塌上与白老祖下棋,白老祖第一次觉得时间难挨,见着宋凝清和萧恒进来,赶忙把棋子放下。   “你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是是是,是我的错。”   “当然都是你的错!”   宋凝清与白老祖一答一合,像提前演练过般熟悉。素江仙冷眼看着,也把手中棋子放回棋盒里。   “行了,你们这样,弄得我像是很不讲道理似的。”   素江仙招手让阿妙过来,抬手拍拍阿妙的背,心下一酸,她娇软可亲的女徒弟,现在背脊肌肉隆起,硬得跟做过十年码头包身工似的,这叫什么事啊。   “宋凝清,阿妙心悦你,你呢?”   素江仙问,宋凝清则停顿了一会拱手道。   “我与阿妙……师兄,确无男女之情,”宋凝清停顿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也无男男之情。”   萧恒站在宋凝清身后忍笑,忍得牙根都快咬碎,见着白老祖瞪他,连忙低下头。   “师父这说的什么话,我要做什么,还要谁准许不成?”   阿妙笑起来,仍带着一点女子的柔意,只是他目光坚定的看着宋凝清。   “不过是想清楚,重新化形罢了。”   “如此,”素江仙手指轻轻敲击着软塌上的矮几,“我虽爱重你,但北青萝祖宗门规不可坏,这次剑比之后,你是不能与我返回崇明界的。”   “怎会如此?!”   宋凝清惊讶,看着朝他安抚微笑的阿妙,实在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变故。   “那您想如何?”   萧恒突然出声问道,素江仙便抬眼仔细打量他。   “你就是百川君的儿子?”   “是。”萧恒应道。   “想是与他一般难缠,难怪我家阿妙心急。”   素江仙看着这身量虽胖了些,但依然仙姿秀逸的少年。她转头看向白老祖,白老祖胡子一颤,想着来了。   “虽然不能回去,但阿妙仍是我爱徒。你是我多年好友,既能留下百川君的儿子,那我的徒弟呢?”   白老祖想了想道:“我们这住得糙啊。”   “我不在意。”阿妙回道。   “我们这都是男人啊。”白老祖又道。   “我也是。”阿妙回道。   白老祖来回说了好些婉拒的话,都被阿妙挡了回来。想来他是铁定心思,要近水楼台新得月了。   素江仙一拍手,不让桃花落的人再说话。   “就这么定了。阿妙便是我派在桃花落的修习弟子,还请诸位多多照拂。”   就这么一句话,阿妙绽放了今日最美的笑容,朝宋凝清拱手。   “凝清,日后便能常常见面了。”   萧恒一时晃神,正想上前拉宋凝清离开,便听到静室外有人叫唤。   刘仁表苍白着脸,身边立着一个如臂长的黑色漆盒。   “师父,弟子请见。”   听到这话,素江仙便站起身,带着阿妙袅袅娜娜地离开静室。   “不扰你办事。”   见着素江仙与阿妙二人出来,刘仁表躬身行礼,随后带着那个黑色漆盒往静室里去。   “什么事?”   白老祖问,宋凝清微皱眉,从那盒子里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刘仁表不言,抬手敲敲那黑色漆盒,便见漆盒下有一只黄毛白肚的仓鼠精探出头来。   宋凝清与萧恒一看,都觉着眼熟,像是……叶芒身边的那只叫桂花糕的小仓鼠。   桂花糕豆大的眼里盈满泪花,它伸出小爪子将漆盒摆平放好,将搭扣解开,里边放着一只……从腕口处就被斩断的手。   手指修长,指尖与手心都有硬茧,原本应是小麦的肤色,如今失了血色,冰白一片。盒子里还有一点碎裂的布料,青色的棉布,上边绣着几片青翠的绿叶。   “……叶芒……”   宋凝清轻声道,便见桂花糕扑通跪到地上,小爪子学着人放在地上,小脑袋一下又一下用力叩到地上,发出砰砰响声,它的眼泪也一颗又一颗地落到地上。   “叽叽……叽……叽!” 第二十五章 真凶   桂花糕话未说完, 白老祖已瞬息而动,不在静室之内。   “师兄……”   萧恒拍了拍宋凝清的肩, 宋凝清摇摇头, 闭眼深吸一口气。他蹲下身, 将那还在兀自叩头的小仓鼠包到掌心来。   “桂花糕莫哭, 没事的。师父已亲去了。”   桂花糕用小爪子抹着眼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那么多人,还能有人偷袭。叶芒平日总是笑眯眯的,临到头第一个冲上去的永远是他。   素江仙与阿妙在山脚时,便见听道山上有雷霆乍起。   白老祖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越桃花落结界,瞬间在界外消失。   骤然听到这蕴含怒意的真雷, 阿妙不由以灵力抵挡, 满脸苦笑。   “真如传闻一般,动如疾风, 怒如雷霆。”   “许是桃花落出了事。”   素江仙也不免有许多猜测,又转头看着毫无所感的阿妙,抬手弹他额头。   “你刚才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一两句勉强他徒弟的话, 你现在的头怕是已被摘下来了。”   阿妙低头轻笑, 随着素江仙往前走。   “呀, 不过谈情罢了。”   “那孩子瞧着根本还没通窍,他身边那百川君的儿子, 似乎还比他聪敏。”   “通窍?”阿妙将手拢到袖子里, 抬头望着桃花落粉红艳极的桃花, “他都懂,只是不爱重的,便不肯放在心上。”   “却不知……温柔如刀。”   静室里,宋凝清把桂花糕的眼泪擦了,萧恒则轻声与他说。   “师兄,你也莫难过。”   宋凝清点点头,刘仁表盘腿坐在地上,将那盒子重新合上,抱在怀里。   “我将这手带去找酌饮四座的师兄,等叶芒回来,应当还能接上。”   刘仁表躬身离开,宋凝清也点了点头。   他们从未想过,这世上有白老祖办不了的事。   静室大门关上,桂花糕像是已好了,握着两个小爪子朝宋凝清作揖,随后跳下地来,歪头看了看萧恒。   “这是萧师弟,还记得吗?以前与你一道上早课,现在已长大了。”   “叽叽……”   桂花糕点了点头,黑色的豆豆眼定定看着萧恒。萧恒正觉奇怪,却见静室突然一定,像被什么东西笼到了一个罩子里。宋凝清遍体生寒,木质的地板上,天顶上不知从何时爬满了触手冰寒的寒霜!   “小恒!过来!”   宋凝清厉声大喝,将萧恒一把抓住,却见那在地上的桂花糕身上,徒然升起足以充斥整间静室的黑雾!   宋凝清将白虹一展,将朝他们袭来的黑雾击退,便见那黑雾渐渐凝固,在那暗无天日的中心,像是有人形徐徐聚拢,一只黑色的手从黑色漩涡中缓缓伸出。   那手伸得极长,几如长蛇,差点就要穿透白虹屏障,触碰萧恒。   “呵……你已长得……像你父亲了。”   静室内响起像是男性又像是女性嗓音的杂糅之声,语调微扬,带着诡异的沙甜。   不是妖物,也不似阴间邪鬼,宋凝清与萧恒悚然而惊。   这浓重得似乎要把所有可见之物都吞噬殆尽的气息,竟像是传说中的魔气。   萧恒额上仙印烫得像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一压!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弯下腰来。   “过来让我看看……然后……”   磅礴杀意锁定萧恒,萧恒眉头一皱,身上白老祖留下的剑意不受控制地朝那些黑雾袭去!   如疾雷,如电光,剑光如万千坠星落下,将那一团黑雾全部打散!   剑气透天,惊醒山中生众。   “吼——————”   听道山上一声咆哮龙吟,天摇地动,在听道山头沉睡的赤龙将压在身上的山石顶开,栖息在一旁梧桐树上的青凤振翅飞起,见那赤龙抬起巨大龙首,直要把天顶的结界顶开。   赤龙低头乘风而下,如银河,如天梯般蜿蜒无尽的身躯将整座听道山团团圈起,巨大龙首靠在静室外,金色瞳孔猛然睁开,瞪着内里正在消散的黑雾。   “妖邪——退下!”   龙吼怒喝,这正气之音响彻天地,桃花落中人纷纷往听道山看去,年长的师兄们安抚着年幼的师弟,将他们耳朵捂住,轻声安慰。   “那是师父的朋友,赤龙翻身罢了。”   师兄们这么说,面上还是带出了一丝犹豫与惊疑。   妖邪?   静室之中,被剑光打散,又被龙吼神威震慑的黑雾,在静室中终于渐渐散去。   只是那沙甜之声仍有些不甘的在静室中回响。   “差点……就碰到你了……”   “无妨,我们总会再见。”   在最后一点黑雾消散前,萧恒挣脱宋凝清的手,往前追了一步。   “是你吗!是你害了父亲!我杀了你,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   猖狂笑声在静室中响起,最后消散。   宋凝清上前捂住萧恒的眼睛,果然觉出一点湿气。   “师兄,无妨……真找到了,我……还得高兴。”   萧恒深吸一口气,将宋凝清的手拿下,紧紧握在手中。   宋凝清便转头看向还在静室外盘桓的赤龙,与萧恒一起躬身行礼。   “多谢前辈。”   赤龙喷出厚重鼻息,皱起眉头。   “谢什么!白斩风这家伙,越活越笨!这么容易的调虎离山竟都看不穿么!”   赤龙骂完,便又飞回听道山顶,将自己盘起来躺下。   “闻着像是魔息?”青凤问道。   “管他什么,有本事再来一次。”赤龙把头埋起,这便是不想再说的意思。   听到动静,素江仙已来了,看到静室内宋凝清与萧恒还全须全尾站着,不由松了口气。白老祖不在,若是有事,她于情于理都得护着。   可谁知白斩风那只暴脾气的赤龙已腾空而起,闹出偌大阵仗,现下其他人不知如何做想。   “……像是魔气。”   素江仙皱起眉头,见宋凝清蹲下身,将一只仓鼠精抱起,手指轻触心口,发现还在微微跳动时,他松了口气。   “藏在这小鼠身上进来的,瞧着声势大,现在想来只是一点魔息。”   素江仙还要再说,耳边就听到雷霆之声,再抬眼,白老祖已坐在静室的软塌上,旁边还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还活着,将他带去酌饮四座诊治吧。”   宋凝清与萧恒点头应是,萧恒在临出门前,又听到白老祖道。   “我已知道了,是师父不好,没替你留下他。”   萧恒惶惶转身,摇了摇头。   “是我无用,若我已修成了,他走不了。”   宋凝清与萧恒出了静室,便带着叶芒和桂花糕,御剑而行,转眼便没了踪影。   素江仙还想说白老祖几句,便见他面色凝重。   “我在界缝处,看到了一条口子。不是近来的,有些年头了。”   “……已有魔来了人界?”   白老祖手指轻抚剑鞘,点了点头。   “百川君之死怕也是与之相关。好在那口子不大,被我封禁了。我在界缝又走了一遍,没有看到其他的裂痕。”   连素江仙都忍不住松了口气,便见白老祖抬头看她。   “但不知有多少魔来了人间,这事总要叫人知道。”   “叫人狩魔吧。”   酌饮四座里,四处都是浓重药香。叶芒被沉入药桶中,药师师兄们正在火上炙烤长针,一人拿着叶芒被砍断的右手,一人穿针引线,在透明药水中缝合。   “若是还有南海沟底的葵丹,缝合也不必,放上去就自己粘起来了。”   酌饮四座的首席药师——秋画屏朝宋凝清道,宋凝清这才将提起的心放下。   “有劳师兄。”   “哪的话,应该的。这么多年来,叶芒还是第一个差点丢了性命的桃花落弟子,他啊,唉。”   秋画屏摇摇头,因他年长,桃花落多少弟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叶芒自小就跳脱,又因为聪明,学什么都快。因时常下山,懂得人情世故,这次白老祖才派他去边界守着。   本以为十年一换,人就回来了。谁知竟闹出这样的事来。   “……是啊。”   宋凝清轻叹,回身看向站在屋外峰顶,看着云海翻腾的萧恒。狂风吹起他的长发,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山巅,像是一错眼便会跳下去。   宋凝清不由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秋画屏的声音。   “那是百川君的儿子萧恒吧。”   宋凝清点点头,便见秋画屏折了几朵生在盆栽中,生得像是绿色铃铛的灵花,包在纸里递给宋凝清。   “我观他心神激荡,像是余怒在心。这释心花你拿回去种了,让他多闻闻。年纪还小,不必背负太多。”   秋画屏说完,便挑开帘子进去看叶芒的缝合如何了。   宋凝清将纸包放入袖兜中,便走到萧恒身边。   “师兄,我想下山。”   萧恒出声道,他看着面前翻涌的云海,又想起那团黑雾。   “他总会来找我的。”   “好。”   宋凝清缓声道,他并不阻挠。   “师兄陪你。”   “只是师兄并不想你死,今日他不过小小化身,便让我等颤栗而不知所措,你寻到他又如何杀他?”   萧恒沉默许久,随后双手紧紧握拳,紧抿着唇。   “我知道……我只是……”   萧恒无言以对,宋凝清则轻轻牵起他的手,转头看他。   “以前你发脾气,师兄是怎么做的?”   “先静心,数三下,然后闭上眼,脑子里想好了。”   “再睁眼,师兄就答应你一件事。”   萧恒被宋凝清引导着,缓缓闭上眼,他鼻尖闻到了清雅的香味,听着宋凝清春风般温柔的声音,他再睁眼时,让他脑子抽痛的念头便也渐渐平息了。   萧恒再睁眼时,却看到宋凝清正往他领口上别一朵花。   “这是秋师兄给你的,能静心呐。”   “……行吧。”   萧恒把这么别有点难看的话咽到肚子里,转头看着永远安宁的宋凝清时,缓缓舒了口气。   “想好了吗?”宋凝清问。   萧恒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我先不与你说。”   萧恒紧紧牵着宋凝清的手,若是师兄一直在,他便能固守本心,仍是自己。   叶芒的治疗已差不多,秋画屏说隔日叶芒便醒了。   宋凝清就与萧恒回了家。宋凝清去门外领食盒时,听到如急雨般的振翅声,空中无数传讯云雀往桃花落外飞去。   萧恒坐在房中,摊开手心,灵力缓缓凝聚,将手心中的一点针尖大的黑色雾气牵引而出,被萧恒放到桌上的一只纸雀里。   他咬破食指,在纸雀上画了一道符。这不是桃花落的术法,而是萧恒仙印中,承继萧家的法术。 第二十六章 提示修罗场   第二日, 宋凝清与萧恒看到空中有数百名桃花落的弟子御剑离开。宋凝清心想应是昨日闹出之事,宋凝清便折了纸雀去问白老祖。   白老祖回得很快, 纸雀在宋凝清面前化作一封信, 上边写着:狩魔是大人做的事, 你才几岁什么水平, 好好修行去!   下边又另有一行小字叮嘱:莫要告诉你师弟,若抓到了自会告诉他,由他处置。若到他成年还抓不到,便由他。   看完之后,宋凝清就将纸碎了,乖乖准备吃早饭, 修行去了。   宋凝清与萧恒坐在石桌前, 一碟一碟地把饭菜拿出来。萧恒用筷子点了点一盘水晶虾饺,抬头问宋凝清。   “这不像是平常吃的菜, 师兄加的?”   饺子皮蒸得澄亮,能看到里边整个的虾仁,揉碎的桃花瓣和满溢的汤汁,瞧着新鲜粉嫩得很。   宋凝清摇摇头, 随后夹起饺子放到萧恒碗里。   “你每年生辰, 胖师傅不是都给你加一碗长生面吗?”   看萧恒还有些茫然的样子, 宋凝清笑了笑。   “你昨日受了惊,胖师傅许是知道了, 便给你做了饺子。师兄小时候也吃过一回, 可好吃啦。”   萧恒便伸筷子夹起来吃了。看着萧恒像是吃得很香, 宋凝清便轻轻舒了口气。   昨夜萧恒房里的灯亮了一整夜,宋凝清担忧他只是面上安稳,实际要连夜跑出去,便敛息坐在萧恒房门口。在今早萧恒出门时,便假做早起,左右糊弄了过去。   两人碗筷响动了一会,便听到院子里有敲门声响起。   程柳枝站在宋凝清家门扣,抬手敲了三下,朗声叫道。   “凝清,起了吧。”   “程师兄?”   萧恒把门打开,便见程柳枝招呼都不打一声,像只兔子似的窜了进来。哦……后边确实还跟着一只浑身雪白,背着蓝色布袋袋,给程柳枝奉笔背的兔童。   “程师兄早啊,要一起吃早饭吗?”   宋凝清在石桌前站起身,像往常一样朝程柳枝拱手行礼。两只肥嘟嘟的山雀也朝程柳枝“叽喳”叫了两声。   程柳枝连忙挥挥手,坐到宋凝清身边,伸出右手,兔童便将毛笔和宣纸铺在石桌上。   “哪还有闲工夫吃啊,来来,师兄有话问你。”   “啾咪啾咪!”兔童兔子腿快速地蹬了两下石桌,示意已准备好。   “北青萝的阿妙之后便要在桃花落住下的事,你知道吧。”程柳枝问。   宋凝清一滞,又想起昨日那令人目不暇接之事,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是我的错。”宋凝清下意识道。   “你又不懂鲛人的事,上赶着认错做什么,雪抱。”   程柳枝又伸手,那命唤雪抱的兔童便从袋里掏出一本方志,封皮上写的是《春生海志。   “我已替你打听过,阿妙祖上出自春生海,不是南海东海。”   “程师兄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萧恒走过来坐下,继续埋头吃胖师傅给做的桃花虾饺。   “因为北青萝的师姐妹们,生气了啊。”   程柳枝单手托着下巴,有些打趣地看着宋凝清。   “她们那如珠似玉的美人儿,一朝变成了男儿身,付出了这么多,对方还不认,当然要恼火啊。”   “可她们师父倒像是很看得开?”萧恒道。   程柳枝则摇摇头,毛笔在宣纸上写起来。   “那位知道底细嘛,春生海的鲛人比其他鲛人活的更长,三百岁才算成年,成年才决定性别。依我看,那阿妙也是这会才想通,要做个男人还是女人。不过他既然喜欢你,为何变做了男人?”   程柳枝嘿嘿笑着,自那日看到他就抓心挠肝,想来卦一番。谁知宋凝清和萧恒总是很忙,今日大早上总算被他堵上了。   只是宋凝清一脸难以启齿,萧恒则把饺子吃完了才甩筷子。   “因为他觉得师兄喜欢男人!”   “咦?竟不喜欢吗?”   程柳枝奇道,见着宋凝清惊讶看着他,他又挠了挠头,被雪抱踹了一脚,意思是让他庄重些。   “我们平日里说的姑娘,下山看的话本,你像是并不感兴趣。”   “……是你们从未与我谈过吧。”   宋凝清答道,程柳枝则只顾低头在宣纸上写着:兰亭年,六月二十九日,桃花落宋凝清与北青萝亲传弟子阿妙,缘尽。真可谓郎心如铁,落花情意皆付了流水,到底还要给出些什么,才能撼动这仙人般不近人情的修士呢?   叹啊啊啊……   “师兄,你不要乱编行吗?我们从未谈情,说这个这个……”   宋凝清指着宣纸,程柳枝则用手挡着宣纸,摇头晃脑。   “我下个话本要用上呢,这事多传奇啊。师弟,要知道这世道,还有人能对你情深义重,是多难得的事。”   “哼,”萧恒转头看向程柳枝,“若是谁喜欢得多,就能与师兄在一起。我更喜欢师兄!”   萧恒掷地有声道,程柳枝则哈哈一笑,宽容地以长辈看待顽皮晚辈的神情看着萧恒。   “这我倒是看不出来,等你也为你师兄做出点厉害的事,我就认啦。”   程柳枝把宣纸卷好,将纸卷插入雪抱背着的布袋袋里,一手捏了石桌上的一块南瓜饼,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过临出门前,程柳枝回头叮嘱道。   “我说北青萝的姑娘们生气,不是开玩笑的。就是桃花落的弟子里,也有些人不满呢。不过只要我喜欢的姑娘没突然改了样子,我倒是还能原谅你的。”   程柳枝走了,雪抱在外边把大门关上,也跟着程柳枝回了院子里。   程柳枝听到空中传来振翅声,那传讯剑比的云雀倒是一只都没飞到他的院子里,全落到了宋凝清那边。   “北青萝上下四百号人,修为从筑基到化神的都有,这要打到何年何月呢?”   程柳枝叹息,不过那只是他人的烟火,他还是嘿嘿嘿……让雪抱铺好宣纸,写今日的吧。   宋凝清和萧恒已被雪花般的战淹没,随手拿起一封,便是北青萝某某某,今日请战剑比。   “我原以为……因着昨日之事,剑比便会没了。”   萧恒看着手中战,宋凝清将这些信收起,进房取剑。   “出了事,更要照常。若收了势,便是露怯,谁肯呢。”   萧恒见宋凝清将剑取出,朝他招手。   “走吧。”   一路上两人听着路过的师兄弟们窃窃私语。   有说昨日赤龙翻身,许是白老祖和它吵架了,也有说那赤龙像是在驱邪。   有的发散得强些,便道是赤龙向北青萝的青凤求偶,他在某本里看过,确是要彰显威能的。   待宋凝清来到擂台时,像是来到了山下小镇的某处脂粉店。   女子们柔软芬芳的香气盈满了整个擂台,不过才隔了一日,北青萝的师姐妹们不知为何打扮上更上心了起来。   宋凝清抬头看去,见满台莺莺燕燕中,有一身着红梅白衣的男子坐在群芳环绕之中,一脸闲适地喝茶吃点心。   宋凝清近旁的桃花落师兄,不由气得直咬手绢。   “什么玩意,都化形了,还往师妹那扎。以为自己是人间的皇帝么,要不要脸!”   这声音大了些,阿妙就放下茶盏,往那边看去。不过那位师兄如何叫嚣亦与他无关,在看到宋凝清那刻,他不由笑了起来,原本就艳丽的面容变得荣光更盛。   “凝清。”   而那些同样看到宋凝清的少女们,则怒目而视,有的以用手指顶剑出鞘。   宋凝清和萧恒则像是完全没察觉这险恶的气氛,走到签台前,将今日收到的战按时间顺序一件件摆好。   “太多了,便不抽签吧,”宋凝清抬手推开签台师弟递给来的签筒,“我便在上边等着,谁想来就来吧。”   宋凝清一派洒脱,与萧恒往擂台走去。只是他们还没上去时,便有一个北青萝的貌美师妹,提着一把红伞上了擂台。   “我名宫红音,那个与阿妙相争的狐媚子,上来吧!”   四下皆静,在宫红音气势汹汹地注视下,狐媚子·萧恒走上擂台,朝宫红音一躬身。   “宫师姐还是叫我名字,萧恒吧。”   宫红音看着这传闻中的“狐媚子”,竟是个小小少年,虽生得高些,仙姿秀逸,但瞧着到底还稚气未脱。   再过几年应生得比……阿妙还好看。   看宫红音不出声,萧恒以为她看低他,便顶剑出鞘。   “时间不多,师姐请吧。若你看过我昨日剑比,当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萧恒话音刚落,便立时拔剑刺来,宫红音仓促之下开伞遮挡,便见这少年灵猴般一脚踩上伞面,长剑从上而下,朝宫红音杀去!   宫红音急忙转动伞柄,意图将萧恒抛飞出去,萧恒却一手捏着伞边,在即将坠落地面时,一手将红伞掀翻!   宫红音被这怪力一把掀上半空,红伞脱手,正自惊讶时勉强稳住身形,只是脚尖初初碰地,萧恒的剑已瞬息追了上来,冰冷剑尖点在宫红音的喉间。   “承让。”   萧恒顺着剑尖往上看,神色平静无波。   宫红音微微张开檀口,道了声:“我输了。”   场下没看过萧恒剑比的弟子都叹了一声,没想到当年那个蛮横的小仙童,如今竟真学了几分本事。   “红音平日只喜欢绣花,难为她想为我出气上台了。”   阿妙摇摇头,见前方有其他师妹站起身,便轻声叮嘱。   “他的剑已见过血,尚未习得剑意的便算了吧。”   其中一个师妹奇道:“原先你还不许我们找他们麻烦,怎么现下听你这句话,像是允了?”   阿妙仰头看着擂台下,一脸欣喜地看着萧恒的宋凝清,手掌轻轻附到胸口按压。   “我也觉得奇怪,但化为男身后,平日未曾察觉之事似乎渐渐涌上心头。竟比女身时更为冲动,易怒,不思量。”   “嫉妒便嫉妒了,花里胡哨地说这些做什么?”   少女们都掩嘴轻笑,但阿妙眼中只映着浅笑的宋凝清。   擂台下,还有一些桃花落的弟子跃跃欲试。   若是有个万一,他们再把哪个姑娘家变成男的怎么办?还是先打服再说。   听道山,静室中。   白老祖与素江仙正看着茶几上的一张地图。地图上显示着他们派出去的云雀,到达的地点。在最后一个墨点落到最南方的海上时,白老祖抚着下巴上的胡子。   “这样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万法伏魔,”素江仙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他们真的都会做吗?”   “咦?竟有门派不肯吗?”白老祖奇道。   “跟你一样修行修坏了脑子的门派可不少呢。”   素江仙毫不客气地吐槽,便见静室栏杆外青凤上下飞舞着,又在跳给那赤龙看。   在最南方的海上,海水徒然受巨力一分两半,一座生在海龙背上的岛屿缓缓升起。岛屿之上遍布氤氲着水气的朱红楼阁,远远看去像在白纸上泼洒的红梅。   一只云雀在空中盘旋了几下,往其中最高最大,顶部嵌着一颗白色宝珠的楼阁飞去。   下人们打开窗,让云雀落到铺着金色锦缎的托盘上,便开始一层一层地由人传入最深处的房内。   由龙王鲸的骸骨与赤蚌壳做成的大门缓缓开启,仍有豪奢的鲛珠制成的珠帘从数十丈高的顶部垂落,遮挡了云雀的视线。   而将云雀呈到此处,便是极限了。   下人朝云雀一点头,云雀便朗声开口。   “我乃桃花落白斩风白掌门座下信使,老祖日前在魔域界缝发现有裂口,猜测有魔物潜入人间,望诸修真门派众志成城,使万法伏魔,暂定人间。事成之后,降魔之事,若诸门派无暇,桃花落一肩承下。”   云雀说完,等了好一会,这冰冷的房间才有传话的女子回道。   “知道了,少主还要再想想,你回去吧。”   下人便拿着托盘,又一层层地传了出去。   待云雀再能飞到天上时,已从午时到了黄昏,所幸它身上的布袋袋里还有坚果点心,不然要饿死它。   “来了几次都不习惯,这门派规矩真多啊。”   云雀飞到半空,又回头望去,见那靠近海边的黑色牌匾上,用金漆铁画银钩地写着四个大字:   落雨成诗。 第二十七章 不容   北青萝的姑娘上去又下来, 擂台之上,唯有萧恒还站在那里。   擂台下的仰慕北青萝姑娘的桃花落弟子们, 大声叫唤着。   “他累了他累了!再上一个就行!我来我来!”   其中一个桃花落的师兄兴冲冲地想上前, 站在台下的宋凝清便上前一步, 一派春风细雨的笑模样。   “这位师兄瞧着兴致很高, 那边擂台还空着,不如我们上去聊聊?”   ……聊什么?   眼见着宋凝清手掌往背后伸去,手掌轻握背上斜背的白虹剑柄,平日喜好炼丹,从不练剑的师兄退了。   “我说你们这些人,整天打打杀杀!受了伤记得跟师兄拿药啊!”   宋凝清看着师兄退去, 不由笑了, 随后转头看向擂台。   北青萝的师姐妹们也不欺负小孩,不是给萧恒吃灵药, 就是在一旁等他调息,有境界高过他的,则会压低修为,与之一战。   萧恒则越战越勇, 对敌厮杀与他剑道相合。宋凝清看着他的剑招一开始总会有片刻凝滞, 但在战胜第三个人之后, 渐渐大开大合,剑招圆融。长剑如生在他手中, 挥洒自如, 随着萧恒剑势加快, 原本想要稍微教训的北青萝等人也不由正了脸色。   “当他是孩子,就会像我那天一样输了。”   阿妙提醒,白秀则惊讶看着阿妙,那日她没在擂台下观望,而是去厨房找莲藕炖排骨吃,竟然没看到。   而好不容易回来了,就现场观摩了阿妙性转的那一幕。让人心神俱震,无法再思量其他。   “咦?你竟输了?”   “……想笑就笑吧。”   白秀立刻就捂着嘴噗噗笑了,随后她咽下最后一口蛋黄酥,把手上沾着的酥皮渣拍了拍,拿起茶几上的茶水一口饮干。   “我去会会他。”   《天机观想在宋凝清看得正起兴时,又不甘寂寞地在宋凝清脑中刷刷几页。   宋凝清嫌弃皱眉:“你这话本子写得太差了,小恒才不会这样自吹自擂。”   《天机观想反驳,宋凝清不搭理它。   宋凝清再抬头时,有些惊讶,上边不知何时又站上了一个北青萝的弟子,细看好像前几天也见过,时常跟在阿妙身边的……叫……   “我叫白秀,萧师弟休息好了吗?没好咱也不急呀。”   白秀笑眯眯地朝萧恒招招手,随后自在地盘腿在擂台一角坐下,手里抱着一把长剑。   ……应该是长剑。   宋凝清眯眼看去,那剑与寻常女修喜爱的灵剑不同,没有好看的剑穗与璎珞装饰,甚至连剑鞘都没有,裸|露出一整块冰冷的寒铁。   剑尖像是极利,只是轻轻触碰擂台的地面,就将地面戳了个洞。   ……上一次剑比,宋凝清不曾见过她出招。   萧恒调息完毕,像吃糖豆一样把调息丹吃了一颗,自觉没问题后,便抬手挽了个剑花,朝白秀走去。   “哟,你好啦。”   白秀站起身,手一扬将手中长剑抽起,剑风在擂台上绕了一圈,萧恒觉得被那剑风扫过之处,像被冰雪冻住一般。   萧恒停下脚步,不像之前几战一样,一眼看出深浅,便急急攻过去。   白秀见状,不由掩嘴轻笑。   “是啦,谨慎些好。你可不要以为,北青萝的弟子,只爱绣花和修习术法。练剑的弟子,也是有的。”   白秀将剑尖放到身后,左脚往后踏了一步,做出预备攻击的动作。   “北青萝的剑修分两种,巡视崇明界的,以及喜欢打架的。”   “我是前一种,因为崇明界云海之上,打架的地方更多。”   “你的意思是你很厉害?”萧恒捏紧剑柄,一脸警惕。   “那当然,”白秀一脸得意,“你阿妙师……兄的本事,也就够在我身后捡渣渣。”   “她撒谎。”   白秀身后传来阿妙的声音,白秀则皱皱鼻子。   “是有点夸口,不过厉害这点是真的。”   “……多厉害?”   萧恒脚尖微微用力,正要趁她多话时上前,便突然觉得鼻尖一凉,他赶紧后退一步,就见一柄寒铁剑从他鼻尖前方,由下而上瞬间猛刺!   白秀近身一刺,靠得萧恒极近,几乎快贴到他身上,如果不是萧恒反应快,他的鼻子许就被削下来了。   “就是……这么厉害罗。”   白秀手指微动,刚刚躲过一击的萧恒登时觉得要糟,果然那柄寒铁剑又以出乎意料的角度,从萧恒肋旁刺去。   萧恒仓惶抵挡,又见那剑朝面门刺来,干脆以剑相击,用力将剑压到地上,便一脚踏上长剑,以身体压制一分,瞬时抬手,将手中剑送入白秀脖颈。   谁知白秀不闪不避,反而朝萧恒笑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白秀手下一用力,竟将萧恒连人带剑狠狠一掀,直如击球般扔到擂台栏杆之上!   听着这轰隆倒塌之声,白秀长剑平举,做出冲刺动作,脚下微微使力,便如游龙般朝前飞去!   “萧师弟,小心啦。”   宋凝清直直看着擂台,不管灵台中《天机观想如何喧闹“不会输的”“他可是气运之子”“马上这叫白秀的姑娘就会被他折服”。   “……小恒输了。”宋凝清道。   擂台之上,因萧恒坠落而造成的烟雾散去,白秀长剑顶住萧恒脖颈,萧恒如玉般的脖颈上便缓缓流下血来。   “可认输?”白秀问。   萧恒沉默良久,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我输了。”   白秀就满意地将剑收回,伸手在萧恒脖子上一抹,灵力发出,那道浅浅的伤口就完全愈合,仿佛不曾出现过。   “哼哼,知道北青萝的弟子也不是好惹的吧。”   白秀转过身,伸了个懒腰,却觉身后气机引动,惊讶回头,就见萧恒竟像是……顿悟了?   宋凝清充耳不闻,一下跳上擂台,与白秀点头致意。   “辛苦了。”   “哪里,你这师弟年纪小小,还挺厉害的么。”   白秀答道,看着萧恒入定的姿态,不由感叹。   “这该不会是他第一次输吧?”   宋凝清点点头:“山上不过练习,山下却是一次都没输过的。”   “难怪特别神气呢。”   白秀从宋凝清身边擦身而过,跳下擂台 ,就见阿妙站起身,正往擂台走。   “散了散了,人入定呢,不知要多久。下次不修剑的,就不许上去了,免得给人送菜,又让人顿悟,太不划算了。”   白秀轻扯阿妙的衣角,却见阿妙不动,就只好自己与其他弟子离开。   擂台之上,宋凝清盘腿坐在离萧恒身边不远,与他护法。   “小恒像是说过这些,”因着《天机观想太吵,宋凝清无奈答了,“只是他忙着赶路回家,并未让那些人报恩。他也不是那等,挟恩求报之人。”   灵台之上《天机观想再次页震荡,哗哗翻动。   “……前两个还好,仇敌就更不需要了吧。”   宋凝清看着因入定而闭着眼,眉眼平和的萧恒。   “他的心事已够多了。”   宋凝清身后突然传来响动,见一位在望月怀远楼一起上过早课的楚明远楚师兄,正拿着剑上来,见着萧恒不由满脸困惑。   “听说今日打擂台来着,不打了?”   “嗯,这边暂且不打,楚师兄若是技痒,”宋凝清站起身,举起手中之剑,“待小恒事了,我来奉陪吧。”   “好啊!”楚明远笑呵呵,“好像有几年没见着你拔剑了,我们还觉得怪呢。”   宋凝清则笑了笑:“之前都在与一位前辈剑比,不赢一次,实在没脸拔剑。”   楚明远还在想桃花落里厉害的前辈有哪些,宋凝清便低头看着手中白虹,想起在《鲸海潮生中无数次的剑比。   一年前,《鲸海潮生之中。   “你啊你。”   潮生站在伤痕累累的宋凝清面前,直接抓着宋凝清的手腕,将他的长剑怼到自己胸口。   “就这,给我刺下去!不会死的,你不是知道吗?”   然而任由潮生手下使多大劲,宋凝清硬是将腕骨扭了一个方向,不让剑尖触碰到他,腕骨发出骨折的咔啦声。谁知潮生更为生气,一把松开宋凝清的手。   “你将来对阵也这样吗?啊!”潮生怒喝。   “对阵是对阵,你是……同门。”   宋凝清道,潮生不由又骂了几句真是顽固!   “你之剑为‘不容’,不容不容,你却处处容情。”   “你杀过人吗?”潮生突然问道。   “不曾,但有人是因我疏忽而死……”宋凝清缓缓开口。   “我问的是,你的剑,取过谁的性命?”   宋凝清摇头,潮生则拉着宋凝清一起盘腿坐下,看着云海之上游动跳跃的庞大鲸群。   “你既不知杀生,出剑又害怕什么?”潮生道。   “我……师父也曾让我,有必斩之心时再拔剑。”   宋凝清看着朝他们游来的一只小鲸,在他身前鸣叫,见着宋凝清没有反应,又愤愤地甩尾,溅了宋凝清一身云雾,缓缓游走。   “在山下时,为了保护小恒,我拔剑,妖邪即退。”   “我以为,这就是‘不容’,这就是全部。”   “而我以为的‘不容’,乃是你剑一出,任他何剑何刀,何种兵器,甚至,”潮生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何种意念,皆以你为尊,为天,为地,尽数退避,俯首称臣。”   “我……我……”   宋凝清踌躇着,手中白虹却嗡嗡响动,像是十分满意潮生之意。   “若不是你魂魄俱全,”潮生伸手点在宋凝清眉心,“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你怎会像是毫无欲求?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安稳?”   “错。”   “……行侠仗义?”   “也错。”   “我不知道。”   宋凝清答道,潮生则站起身,抽出自己的长剑,凝神一剑将这漫天云海一剑斩出一道巨大的缝隙。   正要往前游动的云鲸急急停在裂缝前,齐齐发出响彻天地的长鸣。   “我拿到我之剑道‘饕餮’,是因为我想取代师父,成为当世最强者。”   “然而我打遍五湖四海,地府天海,见到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又觉自身远远不足。”   “如何才是最强?心?剑?身?”   “若都不明白,我便全都要!这就是贴合我剑道的命数!”   狂风吹起,吹起潮生头上的百花发带,他两边眼角的两只赤色红痣,显得越发鲜红,他转身看向宋凝清。   “我记得你前几回来时曾说,你有一个师弟,名叫萧恒?”   “是。”   “若我如今自云海瞬息而至桃花落,将他揪出杀了,你待如何?”   宋凝清站起身,将雪亮白虹指向潮生,已经是黄昏,白虹剑尖上也像是染上了浓艳的血色。   宋凝清微垂眼睫,随后抬起,直视着与之相对的潮生。   “我将……一试杀生。” 第二十八章 金丹   白虹在宋凝清手中动了一下, 宋凝清才自沉思中回神。   只是手中白虹隐隐在问:拔剑,拔剑, 拔剑?   宋凝清失笑, 将白虹收回背上, 以剑带扣住。   “不是现在。”宋凝清安抚着。   宋凝清盘腿坐在萧恒附近, 看着萧恒入定。有巡场帮送食盒的兔子猴子与仓鼠,见着宋凝清便打开食盒,拿了一个炸糕给他。   “我没有要买啊?”   “啾咪!”   背着布袋袋的兔子先是无奈摇摇头,随后十分大方的挥挥手,三瓣嘴吧唧一动,意思就是“送你啦”!   “哎, 谢谢, 下次一定关照你的生意。”   宋凝清浅笑,就见那群小动物蹦蹦跳跳地跑走, 看谁路过就立刻拦路,让对方消费一把。   《天机观想猜测萧恒会入定三天,果然就是三天。   只是宋凝清没想到,三天后……萧恒要结丹了。   不管《天机观想如何叫嚣它早就说过, 宋凝清只想着怎么安置萧恒。   搬回家中或某处山洞里是来不及了, 宋凝清以白虹划下界阵, 请周围或参悟或围观或单纯没事做的,各位师兄弟们往后退退, 免得被劫雷打到。   可仍有一个人站在近处, 宋凝清想了想, 还是走了过去。   “阿妙师……兄。”   阿妙双手拢在袖里,仰头看着还在入定中的萧恒。   此处空中已开始隐有阴云,远处有更多黑沉的乌云向这边聚拢,想必三刻后,就会开始响雷阵阵。若是成功渡劫,就会引动灵雨,若是失败,轻则重回筑基,重则丢去性命。   “他还小吧,这么早能行?”阿妙淡淡问。   “……我也觉得早了些,只是他一年前便筑基圆满,他又历来聪颖,山下历练有所感悟也未可知。”   宋凝清站在阿妙身前,转身让开一条路,朝阿妙礼貌一笑。   “师兄往后边一些吧,一会劫雷就来了。”   阿妙便从善如流地从宋凝清让开的道上走,只是经过他身前时,刻意停了一会。   “我是故意站在那,等你过来与我说话的。”   看宋凝清不知如何回话的模样,阿妙又笑着往前走去。   “可爱。”   宋凝清这下是彻底听明白了,他想起以前与师兄们一起看话本,话本故事里有些欺男霸女的恶霸,就是这么说的。   “小娘子真可爱,与我家去吧。”   宋凝清打了个寒颤,继续请周围围观的诸位同门再远些。   小番薯与胖土豆因着两人几天没回家,有点担心地飞来看看,果然看到那不省心的小胖居然……要结丹了?!   “叽叽喳~”比凝清当年还早吧~   “叽喳!”是的呀!   两只肥肥的小山雀便落到宋凝清肩头,朝宋凝清叽叽喳喳叫了一通。   “嗯,是啊,小恒要结丹了。嗯?我没给他吃什么不对的,是他境界到了,心境也到了,自然渡劫啊。”   宋凝清一点一点与两只小山雀解释,小番薯才叽喳叽喳地点头,看着远处的萧恒,与胖土豆一起挥舞着翅膀。   这就是“加油啊加油啊”的意思了。   宋凝清面上平静,被长袖掩盖的手却都紧握了起来。怎么竟比他第一次结丹还慌张,他十五岁那年是怎么结丹的?   时间有些长,他竟有些忘了……   隐约像是他在桃花落后山的一处涌泉,见一仙鹤与爬蛇相斗,他对这生灵之苦突有所感。   人在修仙,不就如仙鹤与爬蛇,一个试图将它踩到土里,一个挣扎着要蜿蜒而上,扳回一局。   宋凝清心中一念,再睁眼时周围平地全被电闪雷劈,化为焦土。   白老祖坐在不远处的大石上,手中捧着那只仙鹤与爬蛇,摊开与宋凝清看。   “你一唤雷,这两小东西就吓坏了。山间生众众多,聪明的早就跑了,就它两还想看看你被劈死没有。”   “师父。”   宋凝清朝白老祖拱手,便见白老祖把那仙鹤与爬蛇放下,离了大能的掌控,它们又忍不住立时相争起来。   “天理如此,但你愿去争,未必不可为。”   白老祖走到宋凝清身前,看着这天资聪颖的少年,拍拍他的肩膀。   “过了金丹,就是大人了,今天就搬离静室,到山中自寻一处住下吧。”   “是,”宋凝清想了想,“我会想您的。”   “哎呀!你这笨娃娃!话都不会说!”白老祖气呼呼地拍拍宋凝清的头顶,“想师父不会来看看嘛!我还没死呢!”   宋凝清看着白老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到底怎么渡过去的呢?”   宋凝清喃喃自语,还是没想起来啊。感觉……就很快。   他抬头望天,天上早已乌云密布,隐约有紫色雷电在云层中穿梭。风呼呼吹起,将宋凝清白色的发带高高吹起,小番薯和胖土豆赶紧一咕噜钻到宋凝清的衣襟,免得被刮走。   闷雷阵阵,远在听道山上也看得到。   白老祖探出头去,嚯嚯笑了一声。   “你看我这徒弟真是资质上佳,十三岁就金丹啦。”   “还没开始渡劫呢,话说这么满干嘛。”   素江仙点着棋盘,示意白老祖快下。   白老祖一看又是这难言的臭棋,一时无言望天。   “大不了我把雷打回去。”   他手下一落子,又抬手哗啦啦捡了素江仙一共十五颗棋子。   素江仙想掀棋盘。   “天下门派发了回信的已有十分之九,剩下的十分之一……”   见势不妙,白老祖连忙岔开话题,指着在一旁的窝里睡觉的云雀。   “剩下的那些,说要派人去界缝看过,再派人来我这说说话,才能决定怎么做。”   “哼!想找事吧!那些人要不是脑子不好,就是怕你桃花落如当年抗魔,号令天下。这样的威风,贪恋权欲之人自然也想要。”   “……唉,”白老祖无奈挥挥手,“想帮就帮吧,就算没他们,要做万法伏魔的人数也尽够了。大不了我叫那些出门不回家的浪荡子回来,一起帮帮忙吧。”   素江仙静静听着,手下轻轻一挪,被白老祖打手。   “不许作弊!”   “我还没动呢!”   素江仙瞪眼,不过几句话工夫,山下乌云密布之处,已落下了第一道雷。   宋凝清第一次旁观他人渡雷劫,竟不知居然是这样阵仗。   紫色的雷电如龙如蛇一道道打到萧恒小小的身体上,身上的衣服并非什么防御的法宝,即使有护体灵气,很快就被雷电打得焦黑一片。   只是萧恒十分硬气,不管有多疼,他也只紧紧咬着下唇,连一声闷哼都不肯发出,更别提向谁求救了。   宋凝清皱起眉头,细细数着次数,在一旁看着的师兄都有些受不了。   “哎哟,宋师弟别数了,这数着就跟劈到我身上一样。”   宋凝清想,可不就是跟劈到自己身上一样吗?到底还有多少道雷啊,也不看看这还是个孩子,少劈一点?   在宋凝清焦心时,落下的雷电突然停了。空中乌云翻涌,看过许多雷劫的师兄们嚷嚷着“最后一道来了”!   宋凝清不由往前走了两步,便见当空一道落雷如利剑般朝萧恒射去!四方天与大地都被这最后一道惊雷照得大亮,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宋凝清听到了那道雷落到实处的声音。   “小恒!”   宋凝清不由叫道,却见那白光中隐隐有道人影朝宋凝清走来。他生得极高,穿着一身龙纹黑衣,矜贵非常。黑亮长发被红色发带高高束起,脸上带着半边面具,将眼睛鼻子遮住,只是露出的下半脸,已觉轮廓俊美,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轻抿着。   这冷峻犹如君王般的男人缓缓走到宋凝清眼前,因着白光实在太亮,宋凝清只能微眯着眼,看那虚影向他伸出手来,往他头上……绑了一根红色的发带。   “你掉了东西。”   男子的声音低沉,音色优雅如旧时古琴。他伸出手虚虚捋了捋宋凝清垂落于肩的长发,轻声叹息。   “……你是谁?”宋凝清问。   那男子轻声笑起来,像是定定又看了宋凝清好一会,随后那道人影就在那耀眼的白光中渐行渐远,直到消逝。   白光骤然散去,宋凝清发现自己已走到了擂台之上,空中有甘甜微涩的气味,一点冰冷的雨水落到他眉心。   ……下灵雨了。   宋凝清无暇顾及刚才的幻影是谁,连忙低头看去,萧恒倒在地上,身上龟裂焦黑的皮肤被灵雨一浇,已开始缓缓愈合。   “小恒!小恒!”   宋凝清跪到地上,伏下身轻轻拍打萧恒的脸颊。   萧恒缓缓睁开眼,伸手握住宋凝清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柔软而温暖。   “我找不到你,吓得雷劫都差点渡不过。”   “后来我听到你叫我,我就醒啦。”   “师兄在呢。”宋凝清轻声道。   小番薯和胖土豆也从宋凝清衣襟跳出来,挤到萧恒的脖颈里,给他取暖,叽叽喳喳叫着,像是在夸奖萧恒做得好。   萧恒立时不耐烦地挥手。   “哎呀,痒啊!都说痒了,还来?!”   站在不远处的阿妙看着那两师兄弟相亲相爱的情景,干脆转身挥袖离去,低声轻叹。   “……这叫什么事啊。” 第二十九章 我意   萧恒撑着回到家里时, 勉强洗漱一番,就扑通倒在床上睡了。   身上的伤虽被灵雨治愈, 但他的心神似乎依然疲惫。   宋凝清也不吵他, 退出了房间, 小番薯和胖土豆就团在萧恒枕边, 自己叼了软布堆了个窝窝,也陪着萧恒睡了。   宋凝清刚到院子里要关门,就见来往的师兄弟们朝他拱手。   “比你还早结丹哪,是不是偷摸喝了龙王血啊。”   师兄们开着玩笑,随后真心实意地把手中的礼盒送与宋凝清。   “他十分勤勉,之前懒散度日的弟子, 有的年岁比萧恒大的, 还在筑基。这次都说要努力呐。”   宋凝清接过盒子,就闻到一股扑鼻醒脑的药香, 知道是修养神魂的药材,便向诸位师兄弟们谢过。   其中一个师兄指着前方的几所房子和一处空地。   “萧师弟已经金丹,虽说还小些,也能自己住一间啦。你家前边的终南望就有几间空房, 是下山在外定居的弟子留下的。空着也是空着, 该住进人罗。”   “……是啊, ”宋凝清笑了笑,“过得真快啊。”   送完了礼, 师兄们也就告辞了。宋凝清拿着礼盒进了院里, 把院门关上, 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垂落在肩上的长发,随后把发带一把扯下,缎子般的长发便如瀑布倾泻而下,那条握在手里的发带是白色的。   而在那阵白光中,那人给他系上的发带是红色的。   他到底是谁呢?宋凝清想着,视线游移到萧恒的房中。听说有些人渡劫时,能引动天道,逆转时光。所以那人……会是长大了的萧恒么?   “可是怎么长成那样呢?”   宋凝清悠悠叹气,瘦了好多呀,是不是以后不爱吃饭了?   老父亲·宋凝清·进行毫无用处的猜测时,突然听到空中有雀鸟振翅之声。   宋凝清抬起头,一只背着蓝色布袋的雪白云雀落到石桌上,朝宋凝清伸出翅膀。   “秋师兄让我来传话,叶芒师兄在酌饮四座醒了。你要不要来见见?”   “自然要的。”   宋凝清回房装了一小袋瓜子给云雀,自己就往酌饮四座走去。   云雀一路飞在宋凝清身边叽叽喳喳说话。   “还是咱桃花落的弟子大方,落雨成诗那边连口水都不给喝!果然是越有钱越小气啊!”   “落雨成诗?”宋凝清抬头看向那只云雀,“你去了暮南海?”   “怎么?”云雀卦地落在宋凝清肩头,把头凑过去,“你认识那边的人?朋友?”   “也不算朋友吧,”宋凝清摇头轻笑,“那人每次见着我,都像是很生气。”   宋凝清不说话了,云雀知道这人是个无知的蚌壳,就算能撬开,里边也可能一无所有。   酌酒四座很快就到了,长长的山道石阶上都是穿着雪白长衫,宽袍大袖形容狂放的师兄弟们。人人背上都背着药篓,腰间挂着个药葫芦。   宋凝清一边走,一边拱手,年长的师兄们父性大发,抓着宋凝清的手就是一把脉,摇头晃脑着,从葫芦里抓了一把药给他。   “你这病,得治。”   “什么病啊?”   宋凝清茫然询问,却见对方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宋凝清抬手闻了闻,闻到了里边像是有甘菊花子岑一类的降□□材味,不由看向肩头云雀。   “我这是要下火吗?”   “谁知道啊!”云雀翻了个白眼,“这群疯疯癫癫的药师,上次还偷摸着把我的瓜子袋换成金银花,说我要下火呢!”   宋凝清失笑,用食指揉了揉云雀的脑袋,继续往上走。   行至山顶时,秋画屏已等在了那。   “叶芒在里边。”   “他怎么样?”   宋凝清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秋画屏自得一笑。   “断一月都能接回来,那算什么。”   “那就好。”   宋凝清点点头,只是秋画屏有些无奈地指指自己的脑子。   “只是不小心多给他吃了点菇,他现在精神过于……”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豪放的笑声打断了秋画屏的话,宋凝清掀开屋外的纱帘,往里一看。叶芒已经穿着寝衣在床上坐起来了,正用自制的钓竿,钓着药池里养的小银鱼。   “那是给病人吃的!”   秋画屏气呼呼地上前,一把把钓竿拿走,藏到墙角去。   “我也是病人啊!”叶芒嘟囔。   “你已经好了!”秋画屏看向宋凝清,“把他领走吧!”   叶芒这才看到宋凝清,朝他嘿嘿招手。   “哎呀,凝清,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你呢?桂花糕呢?”   叶芒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声音轰轰响。   “我好得很!桂花糕啊……桂花糕在吃桂花糕啊!”   “啊?!”   宋凝清顺着叶芒的视线,低头看去,在那病床前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瓷碟,碟子上放着三块颜色淡黄的桂花糕,和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桂花糕,吃个不停的小仓鼠。   像是察觉到宋凝清的视线,小仓鼠扭过毛绒绒的身子,朝宋凝清挥挥小爪子。   “叽叽!嘿哈!”   宋凝清点头示意,却见叶芒又跳起身,想去捞池子里的银鱼。   ……叶芒到底是什么菇吃多了啊?   宋凝清一脸茫然,与秋画屏一起,让叶芒把衣服穿好,带上自己的剑,桂花糕也拎起来放在叶芒肩上。   “走吧走吧。”   “这么快?我真大好了?”叶芒不住回头。   “好得很!”   秋画屏怒喝,一把将纱帘拉下。叶芒轻笑,拍拍宋凝清的肩膀。   “你看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上火。”   宋凝清想了想,把自己刚得来的下□□塞到叶芒手里。   “你也吃点。”   叶芒就像吃糖豆一样,把药丸塞到嘴里,然后与宋凝清一起下山,只是走路的时候也没个正形,一摇三晃。   “听说桂花糕身上带了邪魔回来,是你们把那东西击退的。”叶芒轻声问。   “不是我们,是师父的剑意和山上的赤龙前辈……”   “也多谢你们没当场立杀了它。”   叶芒手指点点趴在他肩头的桂花糕,桂花糕也立刻起身,朝宋凝清作揖鞠躬。   “错的不是桂花糕呀……”   “错的是我,”叶芒敛去之前的浪荡笑意,将背上长剑紧了紧,“我要离开桃花落,再去边界了。”   “啊?可你才回来……”宋凝清挽留。   “是,可其他师兄弟还在那,不能独我一个走。”   叶芒单手抓起桂花糕,桂花糕像是知道叶芒的意图,死死抱住叶芒的大拇指,绒毛气得倒竖。   “叽叽叽!”   宋凝清见状摇摇头:“桂花糕跟你最久,怎肯离你一步?”   “唉,你这粘人精。”   叶芒无奈松手,就见桂花糕立刻跳到叶芒头上,用发带把自己缠成个球球,一动不动地卧着。   “这次多亏它一路回来求救,不肯轻易让你死了。”宋凝清道。   “我知道……只是再去边界,若那魔物再出,我想我认得出来。”   “嗯?”   “我也与师父说过,那魔物披着人皮,一身人气我就没察觉出不对来,等他突然发难,那时就迟了。”   叶芒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朝宋凝清拱手。   “我走了。”   宋凝清也朝他拱手,再抬起头时,便见叶芒已御剑腾空,一脸洒脱地往桃花落外去了。   空中传来青年清朗的歌声:   “谁曾做梦,谁曾狂言,谁曾一游一天一地。”   “吾曾做梦,吾曾狂言,吾却败于一魔一剑。”   “狂徒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春夏秋冬,不知人间红尘。”   “一朝梦醒,左右四顾……他,他,他,竟是个凡夫呀……”   路上有其他师兄经过,觉得十分难听,而把耳朵捂住。   “音律启蒙学过没有,唱的这什么玩意。”   跟在师兄身后奉琴的小猴童,也立刻把琴夹在腋下,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要说唱……不如说更像是气坏了,发牢骚吧。   宋凝清一笑,便抬脚往家中走去。   然而在宋凝清回到家门口时,却见有两个穿着蓝色道童服,梳着包包头的小道童躲在他家的石阶上。   “你们是?”   浮翠与姚涵见着来人,立刻站起来,朝宋凝清躬身行礼。   “宋师兄。”   “哦……像是在山门见过,是叫浮翠……姚涵吧?”   浮翠与姚涵点点头,便见宋凝清蹲下身,与他们视线齐平,笑道。   “有什么事吗?”   “唔……”   浮翠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姚涵则将身后扣着的小篮子递给宋凝清。   “这是我与浮翠在山上采的桃子和养身的药草,还有跟其他师兄买的话本,给……给萧师兄。”   “呀。”   宋凝清小声惊叹,从姚涵手里接过。浮翠也像是聚集了一些勇气,朝宋凝清道。   “萧师兄每次历练回来,都会给我们带点心和画册,这是我们给他的。希望他快些好些起来,我……我也会像他一样十三岁就结丹哦!”   “不可能。”   姚涵毫不留情地吐槽,浮翠气得用肉拳打他,可是姚涵十分敏捷,根本不是浮翠能打得到的。   见着这两个小童子嘻嘻哈哈地往山下跑去,宋凝清也温柔了神色,轻轻推门进去。   萧恒已经醒了,正坐在院中喝茶。   “你听见了?为何不开门?”宋凝清问。   “……之前,顺手罢了。”   萧恒不以为意地说着,白玉般的耳根却有些泛红。   宋凝清则将篮子递到萧恒手里。   “收下吧,人的好意比什么都珍贵。”   “……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都不像师兄了。”   萧恒说着,便见宋凝清笑了笑。萧恒见着宋凝清的笑,胃里像是有蝴蝶翅膀拍打,觉得有些热痒。   “师兄,你……”   萧恒话没说完,空中就又有一只脖子上绑着红丝带的云雀飞来,张口就是一连串的话。   “落雨成诗的人在百里外的明月城住下了,要人去接呢!”   “谁去接?”宋凝清问。   “师父说,那边的少主指名让你去呢!”   云雀掷地有声答道,却不知萧恒的脸已沉下来了。 第三十章 落雨成诗   落雨成诗是个什么门派?知道得浅的, 只知道对方很有钱,知道得多一点的, 还知道他们不只修仙, 还喜欢, 有的还去考科举, 去凡间当一当宰相。   知根知底的,就唯有桃花落与北青萝这样,当年与桃花落祖师爷斩断天梯,共赴红尘的老门派。   起初桃花落的祖师爷,请落雨成诗的溪别卷·溪真君,一同占个山头, 反正溪别卷孤家寡人又不收徒, 大家挨着多热闹啊。溪别卷左看看右看看当时还光秃秃的山头,又掐指一算, 说,丑,还是不了。   于是溪真君就满凡间的游历,左右他活得长, 飞得快, 几年时间天上天下也就看完了。   可是溪别卷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 他多了,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坐着想些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之事。这次被迫动了这么久, 他可真累啊。   溪别卷坐在最南边的一处高山上, 看着飞来飞去的仙鹤,与偶尔在高高的树梢跳来跳去的山猫,见那夕阳西下,映照大地如撒了一地碎金。   他突然有感而发,席地画起画来。一轮红日之下,有青碧波澜,浩瀚无尽的沧海,海中有各色灵怪游鱼,神妙仙物。   在那沧海之下,有一座如神仙宫殿般的精巧细致,高低错落,如同海底城池般广大的朱红色楼阁。   溪别卷画完后,轻轻一笑,将画卷抛到山下。那画卷落到地面,竟突然涌出无尽海水,原本贫瘠干涸,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被这海水一层又一层地浸染。海水滋润土壤,层层升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发了一片如画中的碧海。   而那碧海之变化还未停止,游鱼海虾,赤蚌巨蟹,于这翻涌海水中骤然涌出,随后被潜伏在低的龙王鲸与各色凶兽吞噬殆尽。   凡间生新海,促生机,天道降甘霖于溪别卷。   溪别卷见这漫天灵雨落于海中,注入真力,原本他笔下灵力不过聚海,如今天道予生,他见海雾漂浮,生无数琼楼玉宇海市蜃楼。有飞鸟野猿于林间长啸,鲛人捧明珠放歌,沧海一分为二,有一条海龙背负着如海底城池般的朱红楼阁缓缓升起。   溪别卷朗声大笑,此时凡间生众不多,他之传音人人可闻。   “我于凡间最南端画卷成海,天道降甘霖于碧海,如诗如画,我观之甚美。故而决意于此建一门派,名为——落雨成诗。”   桃花落祖师爷还蹲在那山头等桃花花树发芽,就听到溪别卷连海都造完,不由抚掌叹息。   “人本事就是多啊。”   虽然两派隔得实在有些远,但他们之间的情谊又岂会因此减淡。随着两派的弟子越来越多,总会互相派人来往,因落雨成诗坐拥暮南海,海中珍珠鲛纱数不胜数,这财富日积月累,便变得越来越阔。   有人间帝王误以为落雨成诗便是传说中的长生之地,不停派人到那边去寻仙问药,而每次那些人回来之后,都一言难尽地说,在海上游来荡去数月,期间被妖兽海怪追赶,茫茫然中听仙音道:烦不烦呐,我都不会长生呢,没药。   帝王一叹,说着仙人也无甚本事。   这话说出的隔天,就是殿试,头名状元深得帝王喜爱,赞他才高斗,有经天纬地之才。然后这状元一路高升,官至宰相,助那帝王成就霸业。   帝王醉后夸赞宰相乃千古第一有本事之人,宰相轻言:那你之前又说人没本事。   帝王一惊,酒醒后那才智神鬼莫测的宰相已失了踪影。   桃花落的祖师爷道:他们那的人气性都大嘛。   气性大也有气性大的好,溪别卷即使在人间,也比天外云海之上的人早飞升。   临行前他到桃花落与那祖师爷相见。   “溯桃,按修为与心境,你当是我们之中第一个飞升上界的。”   桃花落祖师爷·溯桃君哈哈一笑。   “可我贪恋人间,不肯飞升啊。”   两人就此别过,五年后溪别卷渡劫飞升。三百年后,溯桃君喝了酒,到魔域边界杀了逃出来的魔物,以指弹剑,剑鸣直上九霄。   一报多年恩仇后,天地兵解。   桃花落与落雨成诗的联络自那时起就不太频繁,但情谊仍在。只是人多了,想法自然与桃花落的人不太一样。   年轻的弟子们就有些互相看不惯。到了白老祖这辈,对琴棋画的钻研也不比落雨成诗少,瞧对方总是一副,我乃翘楚的样子,更是气不过。   我们还会打架呢!桃花落弟子辩驳,吵来吵去,就有点不爱搭理对方。   只是时不时有点什么事,双方还会相互联络。   宋凝清岁时,白老祖带他前往暮南海的落雨成诗住过一阵。   落雨成诗的第二代主子,是溪别卷当年与凡人女子所生的孩子,这孩子很出息,在他爹溪别卷飞升一千年后,也飞升了。   不过也留下了孩子。   这子子孙孙的传下来,到宋凝清这会到底是多少代,白老祖已记不清了。   “反正都姓溪。也都麻烦,听说这代的小少主,很不爱见生人。”   白老祖带着宋凝清到了落雨成诗,宋凝清见到这瑰丽奇观,不由目瞪口呆。被白老祖强行捂嘴,轻声教训。   “没见过世面也要装装相嘛。”   宋凝清就闭了嘴,只是圆咕噜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左右张望。   师父与落雨成诗的城主,这一代的溪怀古去商议事情,大体上也就是相互问问对方有什么为难处没有,各家的特产互相送送,然后得闲的话就较量一下画吧。   宋凝清坐着有些犯困,这时候已经是他午睡的时间。白老祖没发觉,那俊美雍容的溪城主便笑着让侍女带他下去歇息。   宋凝清乖乖跟着侍女姐姐走,可侍女姐姐临时要走两步去取香炉,好让宋凝清睡得安慰些。   “您能稍等一会吗?奴婢立刻就回。”   侍女姐姐急匆匆地走了,宋凝清待她走后,才想起要回话。   “嗯,可以,我其实不用香炉也能睡啦。”   可那侍女已走远,根本听不到宋凝清的声音。   宋凝清就吹了吹路边的石阶,再用手掸一下,就乖乖坐在石阶上等人了。石阶旁还生着一些花草,地上还落着一些翠绿的叶子。宋凝清左看看右看看,就将那落叶捡起来,试着卷和折成什么小动物,可他历来手笨,根本折不会,只好拿着叶子吹啊吹。   叶子一动一动,就落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半大少年脚下。   这少年生得如雪堆成,眉目精致笔墨难描,天然一副冷脸,身姿端正,脊背挺直,穿着绣着仙鹤与灵草的缎面白衣,瞧着贵气十足。   “你在做什么?”少年问。   “……吹叶子玩哇。”   宋凝清把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回答。   那少年听到回答沉默了一会,又问。   “你是桃花落的弟子?”   “是啊!”宋凝清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哥哥是谁哇?”   少年不答话,瞧着宋凝清一会,就上前将宋凝清牵起来。   “谁带你到这的?”   “我困了,姐姐说带我去歇息。可她要拿香,让我等等。”   少年听了脸色变得更沉,将宋凝清拉起,往另一条游廊走。宋凝清边走边回头,还想挣开那少年的手,他已答应了那侍女姐姐,说好要留在那等的。   “快走。”   少年沉声道,见宋凝清依然面带犹豫。   “我乃此处少主,在这还没人敢不听我的话!”   啊……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那个不爱见生人的少主啊。   少主将宋凝清带到一间房里,宋凝清已看花了眼,无数孩童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过的奇珍异宝,就这么随意的摆在屋内。而进屋前,还有一整副像是鱼骨与流光溢彩的蚌壳做的大门。   “……是龙宫吗?”宋凝清问。   少年摇摇头,让宋凝清睡到里边那张不知从何处采集的云雾织就的云床,宋凝清好奇地四处张望,用手到处摸摸。   觉着虽然很像棉花,可又比那轻软得多,宋凝清还想顺着云雾爬到顶上看看,被少年瞪视。   宋凝清就乖乖躺下,还自己把被被盖好了。   之后宋凝清就与那少年大眼看小眼,最后宋凝清挠挠头。   “哥哥,我睡觉不用人看着。”   少年便站起身,将鲛纱放下,自行出了房门。   等宋凝清睡醒时,白老祖已经抱着他在御剑返回桃花落的路上。见宋凝清醒了,不由大笑。   “哎哟,你可真大胆。”   “师父,我们回家了?”宋凝清问。   “你还想留在落雨成诗,当他们的弟子不成?”   “不是,我都没和那个……哥哥,那个少主说再见。”   宋凝清想了想,总觉得这样不对。   “合着让人照顾你,连人家叫什么名都不知道?”   “不知道。”   宋凝清乖乖回答,就见白老祖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   “他叫……溪千重。”   宋凝清听了,抬手笔画了一下,见白老祖确定了,就认真地点头。   “下次见了,我要道谢。”   “乖啦。”白老祖赞叹。   只是之后宋凝清再去落雨成诗,溪千重溪少主就不是那么有空见他,虽然没空,不过倒是喜欢给宋凝清送点机巧玩具。   听说上次宋凝清回去之后,溪千重与他父亲说:桃花落可真穷,娃娃只能玩树叶。   宋凝清就这么被溪千重关照着,直到宋凝清十二岁少年时又见了一面。   溪千重穿着下人进贡的雪白狐裘,缓缓漫步在悠长的步道上。宋凝清被师父吩咐出去玩,他就乖乖拿着剑出来,寻了处空地练剑。   十二岁的宋凝清,已经是个十分标志秀雅的少年,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就转过头去,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时,便如幼年那般喊着。   “哥哥!”   溪千重手中握着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似是回忆。   “原来是你啊,竟是长大了。”   见宋凝清走过来,溪千重不知为何退了一步,张开折扇,遮住半边面容,只露出水墨描画的眉眼。   “定住,不许过来。”   宋凝清就不过去,溪千重转身离开。之后溪千重却偶尔还会给宋凝清传些请柬,说是邀请品鉴画,或者一同作诗。   但宋凝清对这些兴趣不大,一概回答:谢谢,不去。   这似乎惹恼了溪千重,之后宋凝清每到落雨成诗,必会被溪千重甩脸子,想些事情为难,然而宋凝清看不懂眼色,也不在意。   只是称呼从以前的“哥哥”变为了“少主”。   最后一次溪千重派人送了一片翠玉雕的叶子过来,说是一起来赏花,而宋凝清要与白老祖回桃花落去,就仍是推拒了。   那好像彻底惹怒了溪千重,于是直到现在,他们也不再有任何联络。   “所以师兄与那位少主,就是这么认识的。”   宋凝清喝了口茶,一派春意融融地笑着,朝萧恒道。   ……这竟是没什么?!   萧恒冷笑,若是程柳枝在这,怕是两个话本子的痴男怨女的故事都写完了!   “师兄,这次我与你同去如何。”   “好啊,人多好办事。”   宋凝清笑眯眯道,想了想干脆就拿了白虹起来。   “明月城有些远,我们这就出发吧。” 第三十一章 修罗前奏   今日又是浮翠和姚涵守门, 姚涵双手拢于袖中,姿态端正, 很有一副门童的样子, 垂眼看着山下。   浮翠拿着《兔兔拳打红鲤鱼的画册, 正看到精彩之处, 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浮翠立刻把画册塞到袖子里……塞不进,又掀起衣摆,把画册塞到腹部。   ……就算远看也觉得很怪异啊。姚涵腹诽,转身朝正下山来的宋凝清与萧恒躬身行礼。   “宋师兄,萧师兄。”   浮翠转身看到这两人,登时松了一口气, 同样躬身行礼, 只是藏在肚肚那块的画册就直接滑落了下来,掉到石阶上。   浮翠一时尴尬无言, 宋凝清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放到浮翠手里。   “来,放好。”   浮翠就乖乖把放到旁边的石头下压好,站起身嘿嘿笑。   “嗯, 知道啦!宋师兄与萧师兄是又要下山?萧师兄身体好了吗?”   “好了。”萧恒回了一句, 瞄了一眼那画册的封面, 就抬脚出了山门,“走了。”   宋凝清也与两个小童笑笑, 跟在萧恒身后离开。   两个玉雪可爱的小童站在山门处, 一直到两位师兄走了, 他们才直起身。   浮翠拍拍胸口,朝姚涵嬉笑。   “幸好是宋师兄和萧师兄,要是被巡山的师兄看到我看画册,可不知道怎么办呢!”   姚涵不作声,对着浮翠身后又是拱手行礼。   浮翠背脊登时发寒,他脖子像被人卡住一样,转头看去。   今日正好轮到巡山的刘仁表蹲在上三格的阶梯上,朝两名童子笑了笑。   “我看见了。”   山上登时传来孩童的哀嚎,宋凝清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心想难道在山门处没站稳,摔了不成。   萧恒抬手召出了灵剑,脚尖轻踩,特意站到了剑尖上,他酝酿着“师兄与我共乘一剑吧”“师兄来我剑上如何”,好不容易想到了满意的话正要开口,便见师兄踩着白虹如箭般极快地飞了出去。   “快来,小恒!”   宋凝清叫着,萧恒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也气呼呼地跟上去了。   百里的路程,只要飞得快些,并不远。宋凝清与萧恒低头看去,前几年去过的望峰镇,眨眼就被他们甩在身后。   一路上途径鹿水,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看着脚下的游船如蚂蚁般在碧色的长河中缓缓游动,再穿过一块满是冰冷水气的云雾,就见下方出现了一座被一条碧水环绕的城池。   宋凝清与萧恒缓缓下落,看着面前这高高的城池,不由想着……真白啊。   明月城的城主喜欢白,因此城池外墙就用大理石与白玉铺就,阳光一照还有点刺眼。一些装饰华丽的云车由灵兽拉着,缓步进入高耸的大门。   城里有修仙者,也有依附于他们生存的凡人。因世代居住于此,对那种种仙家手段已不再惊讶。   见着宋凝清与萧恒上前来,看门的凡人便朝他们行礼,然后指向一旁的竹篮。   “入城费一小粒灵玉,或三十文铜板。”   萧恒下山次数比较多,身上铜板有得是,他便放了铜板,与宋凝清进入城中。   等两人走了,看门的凡人才窃窃私语着。   “看他们的服色……像是桃花落的弟子?”   “听说他们门派今年有大事要办。”   “难怪那么多修仙的都到我们这来住……”   宋凝清与萧恒不知身后的议论,宋凝清只低头看着手中信卷,确认方位。   只是才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声铜板坠地之声,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滴溜溜地滚到了宋凝清脚下。   宋凝清低头看了看脚下,又转头看向铜板来时的方向。一名穿着黄色道士袍,坐在算命摊后的算命师傅,笑眯眯地看着宋凝清。   这是江湖算命师常用的勾搭手段,平常没生意时就会盯着来往的路人,看谁像是好忽悠的样子,就往人脚下扔一枚铜板。   那人如果秉着好心,捡起来还给他,他就能说出那句“小友善心,贫道与您算上一卦吧”。若那人再耳根子软,听他一言……那么今日口袋里的银钱多少要交出来一些。   黄妙山摸着下巴的胡子,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宋凝清,见这面软的青年果然弯下腰捡起了铜板,不由心中一喜。   只是宋凝清手一扬,就把铜板准确无误地抛到了黄妙山的桌上。铜板在他桌上打了个两个转,很快就稳稳地停住了。   “您的铜板。”   宋凝清笑了笑,就与萧恒继续往前走。   套路被破了!难道我竟看走了眼?!黄妙山慌张站起身,朝着宋凝清背后大喊。   “小友!小友善心!贫道与你算上一卦吧!我看你像是身有桃花劫,不如坐下我们聊聊嘛!”   黄妙山还待再说,就被宋凝清身边的萧恒转头瞪了一眼,虽然这少年脸蛋还有些婴儿肥,但那见过血的眼神已很能唬人了。   黄妙山立时像咱们从没见过一样,乖顺地坐下,自己玩着桌上的铜板。   一旁卖冰糖豆花的小贩笑话他:“他们背着灵剑,一身中正灵气,一看就是好的修仙人家,哪还会信命啊。”   “我也修仙!我信啊!”黄妙山不服。   “是是是,您修了一百五十年,至今还是筑基呢。”小贩拱手,便转头谄媚地招呼起周围的客人来。   黄妙山气呼呼地把脚往桌上一放,一抖一抖。   “……就是我不去求那童子罢了。”   宋凝清按照图示,来到明月城最大最奢华的客栈前,向门口的迎宾出示信物后,原本还挺着背,维持一副仙家气象的迎宾,立时点头哈腰如龟丞相般请宋凝清与萧恒进去。   萧恒瞧着对方情状,十分不客气地问。   “看来这人在你这是个贵宾?”   迎宾听到这话,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连连摇头。   “贵宾?是主子呢!”迎宾笑得十分谄媚,“七天前,少主已把这里买下了。”   宋凝清也不由轻轻啊了一声,他素来知道落雨成诗有钱,没想到话本子里的,心念一动就置下产业这种事,竟是真的。   “师兄,你若想要,我也给你买。”   仙二代·爹是渡劫真君·家里产业丰厚·萧恒财大气粗地说。   宋凝清赶紧摇头,摸摸萧恒发顶。   “知道你乖,可咱们每天吃豆浆油条都觉得很不错了,要这些做什么?”   宋凝清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冷哼。   只是他抬头望去,这朱红色的客栈除了迎宾,并无其他人影。   迎宾突然肃手站在原地,一时一下的点头,应是。大约是有人与他耳语传话,听完后,迎宾就站在庭院处止步。   “二位自行进去吧,我只能到这了。”   宋凝清与萧恒就进去了,庭院开阔,名贵兰草丛生,有全身雪白的白鹿在其中悠闲游玩。其中一只见着生人来了,便一脚踏上通往庭院另一边的池水,身躯却未下沉,反而踏水如履平地一般,三两下就跳到了庭院的另一头。   宋凝清抬眼望去,这里只是赏景的地方,真正住人的怕也是要踏水过去。宋凝清往那边走,刚要抬脚,就见萧恒抢先上去。   这时萧恒就十足像个大人,对宋凝清沉声道。   “我先行,若无异状,师兄再来吧。”   宋凝清连拉都拉不住他,就见萧恒踩在水面上,如踩在覆水的玻璃之上,鞋底漾出一圈又一圈的痕迹。萧恒本就生得格外好,这时从后望去,真有种少年涉江采芙蓉的丽色。   萧恒走到了那边的平地上,就朝宋凝清招手,宋凝清点点头,往水上走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水像是与宋凝清开玩笑,他一踩上去,脚就往水里陷。然而宋凝清还来不及抬脚,水中便出现了界阵术式。   萧恒眼角一跳,就见那术式亮起,光芒灭去后,原本在水上的宋凝清失了踪影。   “咦?”   通过界阵瞬移的宋凝清,脚尖轻轻落到了厚实毛绒的毯子上。他望着这楼阁四周的布置,龙王鲸的骸骨,赤蚌的壳,墙上的烛台放的不是蜡烛,而是鲛人珠。   地上的毯子像是云雾又像是什么动物的毛皮,铺满了宋凝清目之所及之处。   宋凝清觉得这布置有些眼熟,便缓缓走上二楼,见重重叠叠的鲛纱垂挂在楼阁之上,遮挡了后方的视线,而鲛纱之前有一名身着红衣的侍女静立与此。   宋凝清认得她,她是溪千重的贴身侍女,像是叫梦中逢。   “梦姑娘。”   宋凝清朝她拱手,梦中逢连忙侧身避让,朝宋凝清一福。   “少主在里边等您。”   宋凝清这便挽起鲛纱进去,这鲛纱之后,一片光明。已长成青年体格的溪千重,披着白狐裘,因皮肤极白,眉发眼珠又极黑,五官生得更为男子气,少了几分少年时笔墨难描的精致。   瞧着变得更为威严冷凝起来。   溪千重坐在茶几前看,那茶几前有一扇圆形的雕花窗格,正能看到楼下的池水。听到宋凝清喊他“少主”,溪千重又看了一会,才将缓缓放下,指着在下边正要拔剑出鞘的萧恒。   “听说,你有了一个师弟。不仅日日陪伴他,晚上还看他睡觉?”   “小恒确是我师弟,不过看他睡觉,那是小时候的事,我担心他怕黑嘛。”   宋凝清笑眯眯地看着溪千重,即使对方面无表情,他也习惯了。   因为少主……是从来不爱笑的。   溪千重站起身,走到宋凝清跟前。他比宋凝清高许多,宋凝清大约只到他肩下,因此仰头看着,觉得少主近年来越发有压迫感。   “你长大了。”   溪千重如墨般的双眼沉沉看着宋凝清,他抬起手隔着一寸的距离在宋凝清脸上轻轻描画。   宋凝清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正要退后。   “少主,我是来接你的……师父说……”   “你就是落雨成诗的少主?”   宋凝清与溪千重转过头,萧恒不知何时已找到了地方,跳上了二楼的窗台。他看着溪千重与宋凝清亲密的模样,额角青筋暴起。   “不成想,竟将我师兄偷到这来了。”   溪千重冷笑:“你是百川君的儿子?”   “是。”萧恒答道。   “不像。”   溪千重此话一出,已十分诛心,然而萧恒还未发难,宋凝清已生气了。   他扯着溪千重昂贵的白狐裘衣领道:“少主说的什么话!你快,快……”   溪千重看着宋凝清憋红的脸,轻轻抿唇。   “好吧,我道歉。”   溪千重想,不过是个孩子。   “可我若道了歉,桃花落,我就不去了。” 第三十二章 点金童   萧恒, 今年十三岁。   岁前在仙山·幽独卧过着养尊处优,无法无天的日子, 盖因他是百川君萧磊云的心肝宝贝, 和璧隋珠。据说萧磊云三千岁时没想过有孩子, 一日去北地·阴秀山望余雪。   不知哪里来的魑魅魍魉突然袭向萧磊云, 他避之不及,指尖一滴红珠赤血落到了身边的雪莲之中。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瑰丽雪莲受了真君一滴血,骤然生发,几如参天大树,莲下枝叶异常凶猛, 将那纠缠真君之宵小瞬杀灭之。   萧磊云朝那雪莲一拱手, 对这救了他性命之物,设下结界。只是他觉得万事俱备, 正待要走时,脚下却被一枝幼嫩细小的枝叶缠住,如孩童的手一般哀哀挽留。   ……如此。   萧磊云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掸了掸身旁的一块大石, 就此盘腿坐下。   冬去春来, 余雪早已消融, 幼细脆草生发,直至春日。那株雪莲整整顶过了三个寒暑, 才又在一个夏日花瓣凋谢, 顶端结出一颗大大的绿如翡翠的硕果。   萧磊云缓缓睁开优雅纤长的眼睫, 走到那颗硕果之下,他微微张开手,那硕果底部就裂了开来,掉出一个雪团般的婴儿。   萧磊云手心一沉,他掂了掂这沉甸甸的婴儿,见他刚出生不哭,只对着他笑,花瓣般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一根手指,仿佛萧磊云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萧磊云轻轻将婴孩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听着他咿呀之声,已觉心中软如春水。   他把这婴孩带回幽独卧,依附的下属与亲人不由大感惊讶。   “本以为是株雪莲,不想却是株明珠果。”   萧磊云抱着这婴孩,将他微微举起,与他人看貌。   “想来天命之中,我该有此子。”   “我飞升后……就奉他为主吧。”   依附与萧磊云的宗族纷纷弯腰躬身恭贺,宫殿外大钟鸣响,方圆五百里都能听到这清音回响。   明珠果胎质剔透,灵力超绝,天地所钟,又有真君之血护佑,这孩子生来就是真正的仙宫太子。   仙宫太子萧恒就在萧磊云的溺爱中长大了,人人顺着他,不想惹这未来之主不快。加上萧恒又生得十分可爱,惹祸后总让人在怒气达到顶点时,又瞬间消气。   “您还小呢,再大些就好了吧。”   从上到下如此宠溺着,因此萧恒在无理取闹这方面的造诣,是十分深厚的。   今日见到这落雨成诗的少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连他也觉得惊讶。   “你,你都这么大了,竟还好意思说这种话?!”萧恒指责。   溪千重没有回答萧恒,只定睛看着宋凝清。好在宋凝清如今对无理取闹之人,已算是身经百战。   宋凝清正了脸色,朝溪千重一拱手。   “如此,还请少主道歉,我自会向师父谢罪。”   溪千重闻言,则微垂眼睫,往身后茶桌旁坐下。他一坐下,梦中逢就立时掀开鲛纱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托盘之上放着一只雕着仙鹤衔灵芝的白玉壶,与溪千重奉茶。   梦中逢再取了两个玉杯,往其中点了茶水,放在茶桌两侧,朝宋凝清与萧恒微福身。   “两位请用茶吧。”   梦中逢便端着托盘,姿态袅娜地出去,又立于鲛纱之后,等候传唤。   溪千重饮茶如饮酒,一干而尽,随后他抬手捂嘴轻轻咳嗽了两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见溪千重如此情状,宋凝清不免有些焦急。   “少主的身体仍未好?是这边气候不宜吗?”   溪千重摇摇头,玉瓶一抖,落出一颗赤色红丹,他服下后,缓缓调息了一阵,脸色像是比之前苍白了一分。   “后日我去桃花落。”溪千重道。   看着溪千重的样子,宋凝清一时觉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在一旁看着的萧恒,差点没把桌子掀了,这人分明在装相!瞧他说的这话,笨师兄一听哪还好意思让这人道歉!   萧恒这辈子还未退过。   “如此,桃花落之中正与北青萝剑比,”萧恒握剑朝溪千重一拱手,满脸挑衅,“届时领教少主高招。”   溪千重一哂,抬眼看向这意气风发的半大少年。   “我听说你输了北青萝的白秀,”溪千重停了一会,又道,“当年我与白秀剑比,百招后她断了手中之剑认输。你呢?”   萧恒未被这话吓倒,他手中灵剑甚至因兴奋而隐隐颤动。   “请赐教。”   宋凝清欣慰地看着萧恒,只是他又像是想起什么,看着溪千重。   “少主……”   溪千重轻叹一声,像是服了这笨娃娃,轻声道。   “你若不喜欢,我之后不说就是。”   对溪千重来说,这便是道歉了。他站起身,拾起桌上之,看向宋凝清。   “我乏了,为我念吧。”   以前宋凝清与溪千重还没闹那么僵的时候,溪千重会让宋凝清给他念,美其名曰多识点字。   见着溪千重像以前一样开口,宋凝清不由上前一步,就听萧恒叫道。   “我乏了,师兄带我去歇息吧。”   这……这并没什么为难之处。   宋凝清朝溪千重一拱手:“下次我再与少主念吧。”   宋凝清就领着萧恒掀开鲛纱往外走,溪千重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捏着册的手指指尖都发白了。   梦中逢与宋凝清和萧恒指了路,就又进了内室,看着溪千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少主不必生气,宋仙师不过仍是原来的样子。”   “他像是……开始懂情了。”溪千重道。   “同门友爱罢了。”   梦中逢安慰,看溪千重低头看,就去摸香炉,掀开盖子放了两三片安神香片。   “当年宋仙师还小呢,不明白您的情意也说得过,您就不要一气这几年了。”   “情意?”   溪千重反问,以手支着额角,透过圆形的雕花窗格,看向楼下。   宋凝清与萧恒两人踏于水上,衣袂飘飘,宋凝清侧头看着萧恒,脸上挂着微笑。   溪千重将要化神,即使耳语也是听得清的。   “师兄……他坏……不要信他……”   “不可这样……少主……好人……”   溪千重闭去神识,指向一旁的琴。   “你去弹一曲吧。”   梦中逢领命,就正襟跪坐在琴前,十指纤纤弹起琴曲来。   宋凝清与萧恒听到这琴曲,只觉此曲缠缠绵绵,如女子轻诉,如桃花落入心间。   “师兄不能听。”   萧恒抬手捂住宋凝清的耳朵,一路往前,直至出了客栈。   客栈之外,宋凝清看着街上的门牌与挂帘,定下去那边的栖霞居住下。   “这样离得近,也要一起回去。”   宋凝清带着萧恒入门,只是这次还是不等宋凝清掏钱,萧恒已付了银子与灵玉。   “你何时攒下了那么多银子?”   宋凝清惊讶,萧恒自得一笑。   “来桃花路之前,父亲就给我装了三十三个放银钱与灵玉的袋子。”   那到底是多少啊?宋凝清思索着,一时觉得萧恒竟深不可测起来。   两人入了天字一号房,里边收拾得干净齐整,还是套间,宋凝清与萧恒能各睡一边。中间的客厅里,摆放着大大的盆栽,上边有以白雾捏造的一队吹拉弹唱的乐师,弹奏着清幽宁神之曲。   两人各自放好行李,就下楼叫了些饭食。不知是桃花落的胖师傅太会做饭,还是外边客栈的师傅手艺不行,两人都觉着没家里的饭好吃。   宋凝清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突见那像是早上见过的算命道士,急匆匆地往前跑。随后他在一扇朱色大门前停下,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大门随即打开,他才毕恭毕敬地走了进去。   “那里是何处?道士叩头……是三清宫不成?”   萧恒出声询问与他们上菜的小二,小二立刻脸色恭敬起来。   “那是仙童住所——不眠宫,仙童才来明月城两年,已办成了不少大事。听说像观音菩萨一样,有求必应,应则必成……听说连增长修为,死者复生之事都能做到。”   “与古时候化石为金的仙人一样,被人称做‘点金童’呢。”   小二竹筒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全都说了,然后就听到有其他客人叫他,连忙转身离去。   “哦?增加修为还能说是给了丹药,死者复生……是障眼法吗?”   萧恒犹疑着,宋凝清则点点头。   “有些意思。”   不眠宫中,黄妙山跪在重重帘幕之外,虔诚叩头。   “某困于筑基已五十年,眼看寿数将尽,请仙童救我一救吧。”   黄妙山说完,久久听不见回音,心想果然只是路过,一时兴起来求就不成么?回去宰了鸡羊来供奉呢?   “可。”   帘幕后传来孩童清澈稚嫩之声,声音听着虽年幼,语气却像个成人。   “只是你知道,来我这求东西的,必要用东西来换。”   “是是是!只要某有的,这就双手奉上!”   黄妙山急切回应,开始掏袖兜里的钱包。   “哈,”那孩童轻笑,“我不要你什么,只请你找一人与我说说话。”   “他额间生着一道赤色仙印,着桃花落青色弟子服,名叫萧恒。” 第三十三章 来人   宋凝清一早睡醒, 稍作洗漱,转头看着对面的门还关着, 想是萧恒仍在睡。他便独自下了楼, 小二殷勤地给他上了早点。   宋凝清小口吃着包子, 就见门外有人喊他。   “哟, 小友!小友!”   宋凝清转头看去,黄妙山看了他的脸,觉着自己没看错,就嘿嘿笑着从阶梯处跑了上来。   小二瞧着眼生,向他拱手:“这位是?”   “认识认识!”   黄妙山指着宋凝清,呲溜一下就滑到了宋凝清桌前。   “你好啊, 小友, 又见面啦!”   “……啊,您是那个算命的道士。”   宋凝清回忆了一下, 朝黄妙山点点头。黄妙山立时摸着嘴上的两撇胡子,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   “正是正是!哎呀,真是巧啊!您今天有事没有?”黄妙山问。   “……大约无事。”宋凝清回答。   “正好!您像是初来明月城,大约是没见过这里边好吃好玩的地方!我带您逛逛吧!不要钱!”   黄妙山过于热络地把头往宋凝清身前探去, 宋凝清微微后仰。   “不用了。”   “客气什么!我昨日看, 您身边好像还有个凶神恶煞的, 脸蛋儿比你大一圈的孩子,额头这像是很时髦的画了个印子的……”   黄妙山笑眯眯地比划着额头的位置。   “哦, 那是我师弟。”   宋凝清把手里的豆浆碗往桌上一放, 里边怕是已经溅上了不少唾沫。   并……并不是嫌弃的意思, 宋凝清犹豫着想。   “那他人呢?也请那位一起玩吧!”黄妙山指着不远处的不眠宫,“实不相瞒,是那位点金童,想与他说说话呢!您师弟可有大运道啦!”   宋凝清则嘴角微微下撇,不知想到了什么。   “师弟还在歇息,”宋凝清站起身,看着一脸怔愣的黄妙山,“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这是一样的吗?   黄妙山脑中混沌,突然见着这面软的青年突然定睛看着他,那柔如春水的眼睛竟让他一时不敢造次了。   只是说说话,不会惹上什么吧?   黄妙山想着自己也就只剩几十年好活,又一时硬气起来。他与宋凝清一起走出栖霞居时,还与门口迎宾嘱咐。   “我与这位仙长出去逛逛,若仙长的师弟醒了,就告诉他我们去了点金童那。”   迎宾连连应是,见着两人走远,才捅捅身边打瞌睡的另一个人。   “点金童……真那么好?”   “可不是,有求必应呢。”   那人应道,又打了个哈欠。   不眠宫中,仙童无需他人侍奉,因此硕大宫殿里只有他一人独坐。   重重帘幕遮挡了外人的视线,来人叩头向他诉说心愿,仙童清澈宁远之声自帘幕后传来。   “可。”   “可。”   “可。”   真个是有求必应。来人欢天喜地,还要再说话,就见身后朱红大门次第打开。   “我今日有客,你先出去,三日后再来吧。”   那人只好惴惴不安地缓步离开,等他一直走到大门处时,就见一黄衣道士和一身着青衣,品貌秀雅的青年,走了进来。   宋凝清见着有人,便往一旁侧了侧身,让人先过去。等他与黄妙山双脚都进了那朱红大门后,大门猛地关上了。   “哎呀,忘了在外边叩头……”   假信徒黄妙山这才想起似乎是有事没做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无事。”   宋凝清说道,他抬脚往前走,见这宫中四地落白,只有宫柱漆成了红色,在每一支宫柱边都立着一尊仙人捧花像。   宋凝清边走边数,共有七十二尊。等到了那帘幕前,黄妙山赶紧在蒲团上跪下叩头。   “您要找的人还在歇息,这位……这位师兄自己来了。”   帘幕中沉静片刻,才传来仙童的声音。   “如此,你上前来。”   黄妙山心中一喜,立刻起身掸掸衣服就要掀开帘幕,却被宋凝清一把按住肩。   “去了,你就变成这殿中第七十三尊仙人像。”   “啊?”   黄妙山一脸困惑,就见这秀雅青年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不知他如何动手的,那厚重的不透光的白色帘幕就这样从中拦腰折断。   白色帘幕缓缓坠地,露出其后坐在蒲团上身着白衣的仙童。   这孩子年纪大约七、岁,生得静雅端秀,可他生得再好看也没什么奇怪的,黄妙山却指着他的头发与皮肤。   “你,你是白子?”   仙童头发与皮肤皆如白雪,唯有一点红唇有色,那双眼睛紧紧闭着,听到黄妙山的话才慢慢睁开,露出一双翻白之眼。   “是。”   仙童微笑,那双眼睛像是看不见,却又能准确将视线落在宋凝清身上。   “仙师如何看出来的?”   宋凝清静静看着那点金童,抬手指向最靠近此处的一尊石像。   “前边数十尊已真的化石,唯有最后一尊许是修为深厚,在我经过时发出一声吐息。”   “啊……”仙童点点头,看向那尊石像,轻轻抬起右手,右手指尖伸出,“我说近日总觉得有些吵……”   剑光亮起,白虹斩断了那道仙童手中放出的术法。   “幸好今日来的是我,”宋凝清缓步上前,“这位仙童,你杀了这么多人,还要找我师弟做什么?”   不等仙童回答,黄妙山已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凄厉喊道。   “仙师莫与他再说了!快走吧!走吧!白子不详,本该一生下就被溺死的!”   那朱红大门紧紧闭着,任由黄妙山如何踢打抠拉,都无动于衷。   仙童像是欣赏够了黄妙山挣扎的样子,才微微笑起来。   “萧恒乃是妖邪,我想于此处,诛杀他。”   宋凝清大惊,灵台中的《天机观想却立时跳了出来,雪白页哗哗作响。   栖霞居中,宋凝清以为睡着的萧恒,早已醒了。他身前跪着一名身着黑衣的下仆,那人衣袖上绣着细小的金色龙纹。   “请您回幽独卧吧。”   萧九将头磕到地上,萧恒静静看了他一眼,站起身。   “我被害了父亲的魔物追杀,你们也要迎我回幽独卧吗?”   “是。”   “即使我尚未成年,你们也要迎我回幽独卧吗?”   “是。”   萧恒自萧九身边离开,打开房间大门,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居所,心中一片幽寒。   “师兄不见了,我去寻他。” 第三十四章 魔踪   宋凝清宁心静气, 看着眼前稳如泰山的仙童,白虹缓缓抬起, 这动作瞧着极慢, 然而转瞬间剑尖却已破空点在仙童额头。   而这剑尖却也只能止在这步, 剑尖像是被什么无形屏障阻隔, 宋凝清顺着剑尖往前看去,一点黑色魔气如扇般在仙童额头轻展。   宋凝清心中一叹,视线与那仙童的瞳孔相对,诡异的翻白眼中竟似有点点红光闪动,宋凝清心道不好,耳边明明还回响着《天机观想哗哗的翻页声, 眼前却已换了景色。   静谧江边的一处渔家里, 有产妇凄厉的惨叫声,这惨叫足足叫了一刻, 才缓缓平息。随后是一声男子的怒喝。   “不详!妖物!”   渔家大门打开,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抓着一个襁褓往门外跑,随后作势将那襁褓要抛到河里。只是最后那刻,男子停手捡起岸边的一个木盆, 将襁褓放了进去, 推入河中。   直到看那小小的木盆随着江水的波浪远走, 渔家里有一名穿着宽袍的妇女哭嚎着推门爬出来,看着江水伸出手去抓挠。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男子闭上眼, 转身将那妇人扯回屋内, 粗声安慰。   “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   江水之上,木盆之上,一个皮肤苍白的婴儿握着两只小小的拳头哀哀哭叫,只是他的声音太小,在这涛涛浪声中,谁人听闻呢。   不知过了多久,有老樵夫唱歌山歌缓步下山。   天之将阴,江水滔滔,老樵夫想着家中等待的老婆子,不由停下脚步,想给她捞条鱼回去,只是长棍一勾,将那小小的木盆的捞了起来。   “呀,谁这么没良心啊?”   老樵夫将木盆抱起,看里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不由大惊失色,他急急将这娃娃带回家中。正在家里点灯的老妇人,见到樵夫还想调笑两句,便见樵夫将那木盆递给她。   “你看看这娃娃,还有救没有?”   老妇人眼神比老樵夫好些,即使在这样的亮光下,也看得出这婴儿是个白子。她将这孩子抱出来,只敢用热水擦头脸身体,然后用细软棉布细细包裹,再用一层厚布裹起,见那婴儿又开始哭,就知道他暖和起来了。   老樵夫烧了水后,又去隔壁借了碗米汤,给这可怜的娃娃喂了一点。见他能吨吨吨喝下去,才放下心来。   “幸好我今日想起捞鱼哟。”   老樵夫摸摸娃娃的嫩脸蛋,又觉得自己手糙会伤了他。   “我们养他吧,那些话……我是不信的。”   老妇人说,见老樵夫点了头,老妇人才笑起来。她婚后无子,一直活到六十,想着老头不嫌弃她,就这么过下去吧。而今日突然来了个娃娃,哪是什么不详,是天予他们的大礼。   这白子就这样在这小小的村落长大,一开始邻居还担心他不详,会坏了大家气运。可见这娃娃年纪小小就很快懂了说话,能走路就会帮着奶奶倒水,不由觉着是个好孩子。   娃娃三岁时,他的爷爷奶奶觉着这孩子终于养住了,就要给他取个名字。   “就叫你水生好不好?”   “好!”   水生应了,睁开在旁人面前轻易不肯睁开的眼睛,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水生不敢告诉爷爷奶奶,虽然他们总说水生就是普通的娃娃,可水生在与其他孩子玩耍时问过,没人能入梦。   水生在夜里逛过许多人的梦,知道谁做了好梦,做了噩梦,知道谁是好人,谁有坏心。他甚至还能改梦,让人梦醒后,觉得自己真的做过这些事。   他本能地觉得这事不能告诉人,不然他的亲爹娘怎么就把他扔了呢?   只是在水生长到七岁时,人间闹了战乱。即使是这座小小的村落,也遭了战火。老夫妇将水生藏于水缸中,自己往山上跑,却被官兵追上,乱刀砍死。   水生看得见,都看得见,他哭着爬出水缸,要去找爷奶,却在门口遇见了官兵。   那些官兵见他通体雪白,连刀都不想动,怕惹上晦气。   “既只剩这一个,就算了。”   官兵们粗声说,就将刀上血迹一甩,溅了水生一头一脸,骑着高头大马走了。水生静静看着,看他们离开了村子,就连滚带爬地跑去找爷奶。   只是找到的时候,那总是慈爱地抱着他,与他说话,带他江上玩耍,将最好吃的饭食给他的爷奶,早已血肉模糊,头身分离了。   “爷……奶奶……”   水生睁着眼,翻白眼中吧嗒吧嗒流着眼泪,他趴在爷奶身上,就当做他们还抱着他。只是就这么一直哭到黄昏,这小娃娃又坐起来,将爷爷奶奶一点一点背回村子。   水生没喝水也没吃东西,他竟不觉得饿,他只是不停地在地里挖着挖着,将村子里的人都一个个埋好,在上边压上石头,又翻了出来,以仅认识的字,给村里人都在小小的木板上刻上名字。   等这些事都做好后,水生就静静坐在爷奶的墓前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寒暑,这个村子永远安静寂静,直到有一日,轻缓的脚步声在村中响起,有人坐在他身边,轻柔说着。   “你真可怜。”   “想不想让他们活过来?”   水生不知多少年没动过,听到这话,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那人面目不清,似乎被一团白雾笼罩。   “怎……么……做……”   那人轻笑一声,以指尖点上水生的胸口。   “天生白子,乃是修仙的好材料。不用人教就已筑基。”   “只是你恨啊,已入魔了。”   水生觉得胸口如被利剑刺入般疼痛,随后仿佛滚水烫入胸口,他疼得倒在地上翻滚,小小的手指死死扣抓着地面。   “啊啊啊啊啊啊————”   宋凝清站在一旁,像是要伸出手去,只是他的掌心已被一只小小的冰凉手掌握住。   “哥哥,那人说……我杀够百年就能让爷奶回来,”水生站在宋凝清身前,静雅微笑,“你也去死好不好?”   水生身上蔓延出无边血气,与黑色魔气,两股粘稠之气缠绕于身,将他撑得如巨怪妖兽般丑陋。   “你,杀了多少人?”   宋凝清轻声问,水生扭着可怖的脸,但仍看得出他在笑。   “管他呢。”   “是那些人要求我啊,梦里心想事成,再把命给我,不是应该的?”   这话带着孩童天真的笑意,宋凝清则闭上眼,不再言语。   不眠宫外,从小二那探听到消息的萧恒站在门口。   他进不去。一股奇诡之力阻拦了他,而这气息让他感觉熟悉……像是那日在静室,桂花糕身上的魔气。   吃了大亏之后,萧恒夜里也会翻,并偶尔询问其他师兄。   “魔气?最怕雷法,不过要学可慢啦。需摒心静气,有必杀之心……”   萧恒看着面前屏障,往后退了一步,以极快的动作骤然拔剑,长剑出鞘,一声清亮剑鸣响起,将周围屋檐上的铜铃引得同时发响,一旁正要走过来的民众,不由被震得往后一退。   “此处有要事,”萧恒将剑缓缓举起,剑尖直指于天,“诸位且退十丈之地吧。”   萧恒长剑隐隐震动,以他为圆心,上至空中,竟有乌云隐隐聚来,数道金色闪电如游龙般于其中穿行。   溪千重在客室中看,听得外边有雷,微抬眼睫。   “有人使雷法?”   梦中逢弯腰与溪千重倒茶,轻轻点头。   “不知是谁……”   只是她未说话,茶未满茶盏,溪千重已不在软塌之上。   清风拂过她落在肩上的发丝,她转头看去,正好看到高空之中,有一道金色闪雷以毁天灭地之势朝明月城杀来!   “五雷正法,破一切魔煞。”   溪千重披着白狐裘,双手兜于袖中,看着长剑指向不眠宫,剑气借着雷法将不眠宫朱色的三十三扇大门全部劈开。   地上碎石翻滚,一道长长的焦黑痕迹从萧恒剑前一直延伸到不眠宫深处。   “有些本事。”溪千重又道。   萧恒则猛地收剑回鞘,脚步有些缓慢地往不眠宫中走,等他已完全走进去了,才听得这傲气少年的声音。   “师兄在里边。”   溪千重眼角一跳,心念一动已站在了不眠宫的宫室之中。   黄妙山已被眼前景象吓得尿了,他看着那静雅仙童突然变成浑身缠满血气与魔气的怪物,张开大口要吞吃宋凝清,只是那年轻人果然有两把刷子,明明像是被魇着了,居然还能闭眼出剑,把那怪物一臂削了下来。   “咦?咦!救命!救命啊!仙长!”   黄妙山余光一扫,竟看到大厅内来了两个仙师,不由感激涕零。是了是了,刚刚还听见雷劈呢!这种怪物就该被雷劈死!   溪千重与萧恒却不动,看宋凝清已睁开眼,像是已从桎梏中脱身,他看着面前那哀嚎而毫无人样的怪物,先是以剑下了界。   “那让你成魔之人,是谁?”宋凝清问。   “去死去死去死——”   水生怒吼着,朝宋凝清袭去!萧恒脚尖微动,却见这几年都不曾用剑的宋凝清,往前一挥。   古时曰白虹贯日,乃不详也。   如今白虹一剑,如冰如刺,如雷霆万钧,如不可回首,乃一展杀生之剑!   磅礴剑气将水生身周浓稠魔气全数打散!无数血气魔气如碎裂的黑泥往宋凝清设下的障界砸去,而这一剑仍未止,仍摧枯拉朽,突破层层屏障向水生刺去,直至露出他苍白的身体,在心脏处有一块火红的疮疤。   宋凝清之剑穿胸而过,又以极快地速度抽回,水生只看到宋凝清长剑似是往他挥来,下一刻那长剑剑尖之上已刺了一滴红中带黑的魔血。   “若是你爷奶……也许望你如人一般活下去。”   宋凝清微垂眼睫,如佛陀座下童子,神情悲悯,那魔血挑出后,水生的身体已如崩毁的沙子,于晨光中渐渐消散。   水生看着宋凝清,抬手指着自己的蒲团。   “那里有爷奶给我的,烧了与我。”   “渡我成魔之人……我看不清,只是他颈后……有封印……”   水生彻底消散于晨光之中,在那微微晨光里,似有一点白光隐隐闪动。   宋凝清挥袖与那白光开了窗,从袖兜中取出一张黄符,咬破手指以血画了一道遥请判官符。   “此人大奸大恶,闯下无数恶事,十层地狱自有其归处。”   “只是念他年幼入魔,思念亲人,恳请府君允他与亲魂一见。”   黄符烧化,在空中飘出淡淡白烟。宋凝清知这是允了,便轻叹一声。转头看到萧恒与溪千重,宋凝清朝他们点点头,从那蒲团下抽出了一本极为破旧的《三字经。   地府之中,渡河之上,水生被重重枷锁加身,鬼卒不停朝他背上抽鞭,也打不散他身上血气。鬼卒骂骂咧咧,水生突然转头,看着对面奈何桥之上,似有熟悉的人影。   他缓缓跪下,朝那边磕了三个响头。   栖霞居中,宋凝清正被萧恒数落,溪千重则在一旁悠悠叹了口气。   “莽撞。若那人留着后手,或是比你强,你待如何?”   栖霞居楼下,已有明月城的护城修士去了那不眠宫,将一尊尊石像抬出来,最后一尊用了化石水后,居然还能救回来,人群中爆出阵阵喝彩声。   “……总归,不能逃。”宋凝清道。   “师兄在界阵中,问了那人什么?”   萧恒突然问道,宋凝清则磕磕巴巴道。   “没、没什么。”   只是刚换了一身衣服的黄妙山走过来,听到时嘴快。   “那怪物原是找你的!你师兄替你去了!”   萧恒登时沉了脸,胸口一起一伏,他气得狠了,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见萧恒这样,宋凝清自是不停道歉,溪千重见状一声冷哼。   “若是你去,怕是要丢半条命。”   萧恒拍桌,被宋凝清急急按住。   “别急,别急啊……”   而萧恒猛地转过头去,起身离开,宋凝清像是看到萧恒眼角微红……像是伤心了。   明月城万里之外,一人缓缓起身,摸了摸胸膛,上边白净一片,肌理细腻,没有任何外伤痕迹。内里魂体也如往常,毫无异常。   上次他送了一分神如桃花落,被白斩风留于萧恒身上的三道剑意所伤,那剑意能创神魂,即使他在此处也不能幸免。   如今不过几日,已经全好了。   “白斩风……老了。”那人轻哂。 第三十五章 逝光阴   虽然宋凝清扯着萧恒的手说“别急”, 但萧恒还是转身上楼,回了房。   宋凝清看着萧恒的背影, 就想追上去。   “他多大了。”溪千重问。   “……十三。”   宋凝清回答, 然后溪千重缓缓起身, 从宋凝清身边走过, 轻言一句。   “怎么被你顾得像岁的孩子。”   宋凝清站在原地怔愣一会,看溪千重已离开栖霞居,自己就转身上了楼。   萧恒伤心离开后,就站在自己房门口等着。   听到宋凝清的脚步声时,就知道他那秀雅温文的师兄,这时一定皱起了眉, 正站在门外, 抬起手又放下,不知该不该敲门。   再然后, 会语带犹豫地……   “小恒,是师兄没不好,没有提前告诉你……”   看,果然如此。明明不是师兄的错, 他却总是要道歉。   萧恒低头看着门缝, 从那可以窥见门外宋凝清身上一点青色的衣袍。他小时候也帮过宋凝清收衣服, 明明是一样的皂角,一样的衣料, 他就是觉得宋凝清的衣服更柔软更香。   宋凝清行路时总比他往前一步, 因他习惯了要伸手拉着萧恒, 也怕路上有什么乱伸的枝叶刮着他。   萧恒自然知道宋凝清是十分疼爱他的,无论他年幼时多么蛮横不成样,宋凝清总是一遍遍轻声软语地与他说话,他日日听着,从开始不耐烦,到希望师兄能再与他说多些话。   别人总说宋凝清呆,但萧恒是知道他师兄是很聪明的。他能背下桃花落的所有经文,剑法也一看便知。他做对的事,却不太能懂别人的情。   许是白老祖担心他坏了修行,又或者桃花落上下都不觉得一个人自由生长的样子有什么奇怪。自然便好,管他懂什么,又不懂什么。   万事皆通的是西方的如来佛,不是他们。   原本萧恒也是今日见他被困于那魔物宫中,虽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惊怒不已,而又从那黄衣道士口中得知宋凝清是替他去的……   “往后,师兄又能替我几次呢?”   萧恒的声音从房门后传来,宋凝清一时有些无措。   “那下次和你一起去?”   宋凝清说话这句话,就见萧恒开了房门,像是有些无奈的样子。   “师兄该说我的事,就交由我来办,我已不是孩子了。”   宋凝清歪歪头,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他确实比刚来桃花落时大了不少,可到底不是个大人,怎么会就不是孩子了?萧恒说自己不是,溪千重也说他不是孩子。   萧恒听到身后的窗檐上似有雀鸟鸣叫,他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轻轻掩门。   “我想默经,师兄也请回去歇息吧。”   宋凝清点头说好,就从善如流回了自己房里。他坐在软榻上,自己也拿出一本《劝善经,只是着着,又想起萧恒与溪千重的话来。   与萧恒同龄时,宋凝清在做什么呢?十三岁的宋凝清已是桃花落中有名的清心寡欲的修士,话本子与画册虽然也看,但总要师兄们问他好不好看,他才会“哈哈”笑两声,怪打击人的。   而宋凝清早早来了桃花落,早年曾跟白老祖回过自己的家乡,在那棵榕树下坐了一会。就看到本该他唤作爹娘的人,正带着两个年幼的孩童玩耍。   “你们大哥哥去做了仙人,你们大了也要去啊。”   宋凝清看着他爹娘这么与自己的弟妹说话,在抬头看到宋凝清时,却满眼陌生。   “小公子来找谁啊?”   宋凝清摇摇头,他转头看白老祖,他老人家已到了村口,与村民买了个瓜吃。   “我来买瓜。”宋凝清说。   宋凝清爹娘就热情地给他指路,见宋凝清走了,还在背后说着。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呐。”   浑然没认出这就是他们那去做了“仙人”的大哥哥。   白老祖看宋凝清出来了,就把手中的瓜递给他一片,与宋凝清边走边吃。   “如何?”白老祖问。   “没认出我。”宋凝清答。   “……你长大了嘛。”   白老祖把瓜吃了,找了个地方用木棍捅出个小洞,把瓜皮放进去埋了。   “现在就是把你一个人抛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能独自活下去。”   宋凝清也学着白老祖把瓜皮埋到地里,仰头看着白老祖。   “师父要把我扔去哪啊?”   看着宋凝清一本正经的样子,白老祖忍不住抬手一打他的额头。   “谁舍得啊,笨。”   宋凝清就笑了起来,心中又想,为什么自己的爹娘又舍得呢?   像是知道宋凝清在想什么,白老祖又道。   “盼你好啊。”   宋凝清手中《劝善经扑嗒一下掉到地上时,天色已晚。许是今天真的累着了,他竟久违地睡着了,他身上还不知被谁帮披了一件衣裳。   宋凝清拿着衣裳起身,走出房门。萧恒正坐在客厅的雕花窗格边,望着楼下次第点起的红灯笼。红灯笼连点成片地照亮了大街小巷,有一群孩童点着兔子灯与龙灯在街上跑来跑去。   摊贩们觉得今儿是好时机,街上的摊子不比白天少,在下边煮汤炒食,热火朝天的叫喊着。   “师兄醒了?”   萧恒回头,不由念叨起来。   “就这么睡着了,也不知披件衣裳。”   宋凝清也一起坐在窗格边,与萧恒一起看着楼下的街景。   “小恒如今倒比我更像师兄。”   “若我比你出生得早些,是想当你的师兄。”萧恒道。   宋凝清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   “我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事,”宋凝清转头看着萧恒,“你之前不是问我,我在界阵中问了什么?”   “什么?”   “我觉他身上魔气,与之前潜入桃花落的那只一样。在那点金童织造的梦中,看到他被人诱惑为魔的记忆。隐约……与之前望峰镇孙静桃的情形相似……”   宋凝清停顿了一会,将垂落在自己肩后的长发撩起,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手指轻点自己的后颈。因刚刚睡醒,宋凝清的肤色还有些白中带粉,那点淡淡的粉色在他后颈如桃花绽开。   “点金童也看不清那人的样子,许是用了障眼法,只是说那人脖子后有封印……”   宋凝清说了好一番话,都没有听到萧恒回音,不由转过头去看他,却见萧恒捂着鼻子,头高高仰起,脸蛋儿也有些红。   “呀!小恒怎么了!”   宋凝清立时站起身,焦急地朝萧恒凑过去。   “是不是上火了?”   “……是,是上火,是上火!”   萧恒立刻后退,连宋凝清的脸都不敢看,立时起身返回房中,宋凝清就听到里边有扑面的水声响起。   过了一会,萧恒才走出来,捂嘴清咳。   “这地方的东西就是不大好,吃什么都不对。”   宋凝清担忧地点点头,还想凑近一看,萧恒立时说道。   “师兄说的我都记下了,之后必会小心。”   “这就好。”   窗外突有烟火燃起,火树银花不夜天,映照得夜空如同白昼。空中还有扮作仙子的少女在夜空中,挥着轻纱跳舞,姿态曼妙美不胜收。   明明白日才出了点金童之事,到了夜里这座城中的人就像全忘了。   明月明月,不夜之城。   若是一味恐惧,还修什么仙呢。修仙日久,放下,放下,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在这漫天盛放的烟火中,萧恒悄悄看了一眼宋凝清。   你可要记得等我长大,不可轻易喜欢了别人去。萧恒心中默念,这话若是真的说出口,宋凝清又会向以往一样,当做孩子撒娇吧。   明月城的烟火放了一夜,第二天满地红色的灯纸落在雪白的大理石街道上,像哪位神仙在此处摆了一夜婚宴。   宋凝清与萧恒的客房大门,一早就被人轻轻敲了三声。   宋凝清打开门,就见梦中逢在外轻轻一福身。   “两位仙师,是时候前往桃花落了。请两位随我上船吧。”   宋凝清顺着梦中逢身后看去,见一艘遮天蔽日的琉璃宝船,稳稳停在栖霞居之上。一条鲛纱从宝船上如桥般一路铺设至栖霞居二楼。   萧恒眯着眼,跟在宋凝清身后往前走去。梦中逢等在桥边,见宋凝清与萧恒都上去了,就拿出一个钱袋,扔到在一旁观望的掌柜手中。   “多有叨扰。”   梦中逢微微颔首,便也转身踏上鲛纱,随着梦中逢的脚步,那鲛纱也随之腾空而起。   掌柜打开钱袋,发现里边都是足料的灵珠宝玉,不由瞪大了眼,朝天上呐喊。   “您以后想把这当码头也没关系!东家也不会介意的————”   这话说得十分实在了,梦中逢弯唇一笑,跳起落在宝船之上,不见宋凝清与萧恒,就知他们应与少主相见了。   “唉,这次少主能和软些就好了。”梦中逢祈祷着。   “我已腻了,你们自便吧。”   宝船如龙宫般,宽广的宫室内,溪千重半倚靠在灵貂软榻上,面前的圆桌上摆着各色龙肝凤髓,以及修仙界的,凡人界的点心灵露。   “少主客气,我们已用过了。”   宋凝清回答,萧恒斜眯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吃这些不怕上火?”   溪千重懒得搭理,身后就有人上前把东西收拾了。   宋凝清灵台中的《天机观想这时又蹦哒起来。   没有搭理勾搭的话,宋凝清奇道。   “少主拜倒于……小恒脚下?”   这是越来越疯了。   宋凝清安静微笑,就见这宝船腾空而起,往桃花落缓缓飞去。   一路上,宝船上有少女与少年弹琴奏曲,真如神仙般快活。   桃花落不远处,突有霞光万丈,一群身着白衣的僧人,从天边凌虚踏空徐徐行来。   “桃花落诸位,神戒莲峰叨扰了。”   一头长发,双眸若水,容姿极美的招提大师,带着身后十僧众立于山门之前,静待来人。 第三十六章 三人修罗   白老祖听闻神戒莲峰来了, 与素江仙对视一眼,就放下手中棋子。不叫弟子, 也不叫其他座师, 只肩上站了只背蓝色布袋的云雀, 自行去了山门迎接。   “招提大师。”   白老祖拱手, 招提随即颔首回礼。白老祖让开一条路,招提就与十僧众踩着石阶层层向上。   桃花落与北青萝的弟子已听到了动静,纷纷躲在隐蔽之处围观。   只是再隐蔽,又如何骗得过大能的耳目,招提春水般的双眼在四周转了一圈,轻笑。   “不想除了我, 北青萝的弟子也来了。”   “恰逢桃花落与北青萝约定的剑比呐。”   白老祖回答, 招提点点头,顺着白老祖的指引, 往听道山而去。   待他们走远了,桃花落与北青萝的弟子们才淅淅索索地说起话来。   “那就是神戒莲峰的人?”   “我曾在论道会上见过招提大师。”   “现在和尚也得生得好的才能当了?”   ……   无论这些弟子们私下如何议论,对神戒莲峰总是崇敬的。   神戒莲峰的位置在西方菩提明心崖上。   传说数万年前,人间修真门派约定集体搬到云外天海, 构筑仙宫, 唯有神戒莲峰仍未答复。   当时的佛首座乃一言师, 他神识于会,听那数万门派说着兴衰, 说着天下, 说着因隔凡尘, 才好破界飞升。众人拱手问他嘱意如何,他说要再想想。   一言师神识归身后,他下了菩提明心崖,以肉身走了一遍人间。他去更西方的沙漠,又去望东方的峻岭,去了南方看水墨山水,又去北方见了延绵不断的冰川。   路上有人礼让他,也有人鄙夷他,也有人见一言师孤身一人,想要趁火打劫,反倒被度化,做了他身后的捧钵的僧人。   待一言师看完一遍,人间已过了三十年。诸大修仙门派再次问他有何打算?   一言师坐在人间闹市之中,看眼前孩童跌倒,爹娘疼惜,有老人垂死街头,有青壮嫁娶。人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于他耳畔久久不息。   一只怨鬼披着人皮旁若无人地走在闹市之中。平日她是绝不敢这样的,可近些年那些修仙门派通通封了山门,不知躲起来做什么。   无论他们做什么,对妖邪来说,人间就如敞开了口子的粮袋,任由它们钻进去吃得血肉横飞。   如此……真叫它快活啊——   听着耳边尖利的笑声,一言师闭上眼,喝了一口钵中凡人赠与他的泉水,慢悠悠道。   “天上景哪有人间好看,不去。”   随后一指点向那怨鬼,就见它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就此在天光下烟消云散。   于是神戒莲峰就成了那时候,少之又少地没有登上云梯前往天外云海的大派。   彼时人间见修士如流星阵阵划过高空,那原本时常见得到的仙师们不见踪影,无数高山,琼楼玉宇平地拔起,穿过高山峻岭,隐入空中那遥不可及的厚重云雾之上。   “人间可是有大难?”   有凡人一路叩首西行,前往神戒莲峰问信。   守门的小沙弥赶紧将人扶起来,好好照料一番。   “那些人只是想换个地方住罢了。”   凡间得了信,除了还没入派的人,不想屈就留下的小门派,又不肯去做和尚,成天哭天抢地之外。其他凡人倒是很无所谓,神仙日子是神仙的日子,与凡人无关。   而大部分门派去了天外云海,能镇住人间妖邪的就只剩下神戒莲峰与少数几个门派。   “如此,你们都下山去吧。”   一言师开了菩提明心崖所有通路,随便僧众们去东南西北哪一遭。   “总窝着念经也不是个事,还是先懂了人,再想飞升吧。”   这话听着十分有道理,于是僧众们便纷纷下山,做起以前剑修道修的行侠仗义之事。   只是一言师翻过头来,与给他捧钵的僧人道。   “说了那么多,到底是不能舍下人间。”   那被一言师度化的僧人赞同点头。   “若人间无妖邪……”   “就如人间无爱恨。”一言师道。   此后万年神戒莲峰就这么默默守着人间,有人参悟了得道飞升,有人死于妖邪之手。但好歹光景与那些修仙门派们在时一样,直到魔域有魔侵入人间。   神戒莲峰第一次朝天外云海发了讯,也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后来有些人看事态难以控制,又回了天外云海。   之后不知天上闹腾了什么,就见那直达云海的天梯被人以惊天一剑凌空斩断,数万名修士重回下界,而天上的其他修士却不能再下来了。   “嗯,我斩的,怕死的就不必来了。”   彼时还十分年轻,意气风发的溯桃君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长剑,立于菩提明心崖之上。   “你们本该出世,却入了红尘,我等问心有愧。”   “搬到云海之上时,你们才几岁,做得了什么主。”   此时一言师早已坐化,他的继任者·宝杵大师指着崖下如熔岩翻滚,无数火焰冲天而起的凄惨人间。   “诸位既不能回去了,就请舍去性命,力挽狂澜罢。”   那惨烈之战延续了大约百年,修士凡人不知死了多少,最终将魔域重新封印。   与神戒莲峰并肩作战过的,都觉得对方实在很不像普通和尚了,个个都是巨力金刚,惹不得,惹不得。   如今桃花落白斩风向天下修仙门派发了信,说人间早已混入了魔物,神戒莲峰在收到信时就立时动身了。   “万法伏魔自是应该设下的。”   静室之中,招提与白老祖和素江仙道,身后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在榻上放了一个木盒。木盒打开后,里边是一颗流光溢彩的透明宝珠。宝珠之中,隐约可见池水莲台,莲台之上有佛祖拈花一笑。   “渡障身?”   素江仙道,就见招提点头。   “若要设下万法伏魔,需有阵眼。白掌门信中虽不言明,但想来是要以自身为引。我想来肉身引阵实在于你有损,就向佛首座借了它来。”   “渡障身乃神戒莲峰神物,已镇了菩提明心崖界阵数万年,如今借来做阵眼,大师……”   也太够意思了吧。   白老祖心中惊诧,但话到嘴边又是一转,不住道谢起来。   “应当的,”招提将木盒合上,笑着看向白老祖,“我此来也想看看小恒,他如今可好?”   “好得很,”白老祖在徒弟面前轻易不夸,在外人面前倒不吝啬赞赏,“学得快,懂得多,前几日还晋了金丹。”   “倒是与百川君一模一样。”   招提说着,只是一提起百川君的名号,在场众人不由都沉默了。   所幸外边有云雀嘻闹,倒也不至于空气凝固,只是它们却突然大声叫喊着:“有钱人来啦!有钱人来啦!”   白老祖这时想让云雀闭嘴也来不及了,朝素江仙与招提呵呵一笑。   “我早前让我徒儿去接落雨成诗的少主,萧恒想必也一同回来了。”   桃花落界阵一开,落雨成诗的宝船便驶入了藏于桃花落山后的江水之中。硕大的码头上,还有另一艘北青萝的宝船停着。   那时宋凝清看到北青萝的宝船,已觉得如同龙宫宝物,可和落雨成诗的宝船一比,倒像是在巨大游舫旁驶过的小舟。   宋凝清与萧恒回了桃花落,身上都松快了一些。   “少主,我先带你去面见师父,给你预备的院子还和以前一样,在桃花落的九尺琼林里。”   宋凝清转身朝刚刚下船的溪千重说,溪千重不置可否,宋凝清便微微一笑,便前行一步带路。萧恒实在懒得去看溪千重摆架子,也领头往前走。   “如此,我等便先行去九尺琼林。”   梦中逢朝溪千重福身,就带着一众仆从从另一条路走去。   溪千重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童,抱着一把比他人都高的,包裹在蓝色锦缎中的长剑。   “阿昭,把剑给我,跟他们去吧。”   溪千重伸手,阿昭就立刻把长剑放到溪千重手上,朝溪千重恭敬一行礼,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溪千重拿着剑,看着在前方的宋凝清的背影,觉着他像是又瘦了些。   阿妙这几日闲得几乎没出过门,宋凝清不在,他又没心思剑比,还不如在院子里泡水晒太阳。只是今日他突然看到有艘宝船驶入,知道宋凝清应该回来了,便立刻换了衣裳到听道山前的路上堵人。   然而宋凝清是见着了,粘糕似的萧恒也见着了,还有他们身后那瞧着像是很有钱的男人,也见着了。   不过……与他无关。阿妙笑着上前,抬手抓起宋凝清一只手。   “凝清回来了?可累着了?”   萧恒抬手就在阿妙手上一拍,将宋凝清的手抢回来。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情不自禁。”   阿妙是不会廉耻与羞涩这种情绪的,这话一出宋凝清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萧恒则气红了脸。   溪千重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才缓缓开口。   “你是哪一族的鲛人?今年要进献的鲛纱可贡上了?”   阿妙没想有人竟能一眼识破他的身份,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落雨成诗的少主,今年是没衣裳穿了?竟还管到春生海,北青萝来不成?”   阿妙讥讽,溪千重则上前一步拉起宋凝清的手,举到唇边吹了吹,狭长眼尾微微扬起,那姿态十足地冷傲。   “瞧你那贪吃狼狈佝偻相,我还以为是我忘发工钱的下人了。”   萧恒无话,萧恒觉得新鲜,萧恒今日算是学着新的骂人话了。他以前怎么除了哼!哈!无理取闹之外,就没学会这些词呢?   萧恒仍是一把将宋凝清扯了过来,抓着宋凝清的手擦了又擦。   “要打架,你们随意,别带着师兄。”   萧恒冷哼,只是听道山上有白老祖的传音传下。   “打什么打,上来吧,神戒莲峰的招提大师也在。”   听得这人的名号,在场众人都不由噤声。   招提从雕花窗格往山下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萧恒,那身形样貌再过几年,活脱脱是百川君萧磊云再世。 第三十七章 议事   听道山上的云雀, 喉间横骨早就炼化了,平常用人言说话唠嗑比常人都顺溜。只是若它们想说悄悄话, 就会说回雀语。   几只浑身雪白的云雀站在看得见静室的一棵大树上, 正交头接耳。   “啾啾叽呀!”今天桃花落可真热闹啊!   “啾叽啾叽!”我们这又要办大事了嘛!   “啾啾啾啾……啾叽?”所以落雨成诗和神戒莲峰的人……都是来办事的?   “啾叽!”这不废话嘛!   其中一只云雀伸出右翅, 一翅膀扇了一只呆头呆脑的云雀, 转头挑开自己身上的零食袋。   “啾叽啾叽啾!”咱们吃零食,不给这笨瓜!   宋凝清等人走到静室门外等候,萧恒侧头看去,觉得今日山上的雀鸟真是特别吵。静室大门打开,刚才还在山下吵闹的四人,都屏声静气地缓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 打开最里间的房门, 就看到三名渡劫期修为的大能正在里边饮茶聊天。   素江仙这人,溪千重以前也是见过的, 只是那坐在雕花窗格前,一头长发,高鼻深目面容俊美难言的和尚,倒是不曾见过。   “你们四个都来啦?坐吧, 这位是神戒莲峰的招提大师。”   宋凝清四人连忙拱手行礼, 招提也不摆架子, 朝他们温和的点点头,随后看向肃手站在一旁的萧恒。   “小恒, ”招提叫道, “许久不见, 你已长大了。”   “五年过去了,大师。”   萧恒回答,就又听到招提问他“在这里可还住得惯”“学了些什么”等琐碎事体,萧恒也不敢不耐烦,一一答了。   招提这才点点头,看向白老祖,白老祖则朝溪千重招手。   “你父亲如何说?”   “父亲已派了人去界缝处,几日前与我传话,让我留在桃花落行万法伏魔。”溪千重回道。   所以……其实早就决定来桃花落了吗?   宋凝清想着日前溪千重的做派,果然是做出来为难他的么?这人……可真累啊。   宋凝清用一点也不隐秘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溪千重。溪千重皱眉,不知宋凝清都胡想了些什么。   “正好大师带了宝器过来,待过几日我们便去中部的渔翁原,等各大门派的人齐齐来,就布下万法伏魔。”   素江仙笑道,见自己的爱徒阿妙又一双眼在宋凝清身上流转,那神情已渐渐有些放浪得不成体统,不由悄悄伸脚踩了他一下。   阿妙便又正襟危坐,素江仙不由翻了个白眼。所以她讨厌男人嘛,你看看,一点矜持都没有。   白老祖听到落雨成诗也应了,不禁松了口气,抬手摸摸自己的胡子。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自去忙吧,打架别私下里,上擂台去。”   溪千重点头,萧恒则不等阿妙说话,便抢先一步道。   “少主可要记得还欠我一战。”   溪千重微垂眼睫,微微弯起唇角,往静室外走去,边走边道。   “刀剑无眼。”   “哈,他竟觉得自己赢定了,你被小瞧了啊,萧师弟。”   阿妙也站起身,路过宋凝清身边时轻扯他的袖子,宋凝清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萧恒急忙追上去。   “不许牵我师兄的衣袖!”   这四人“打情骂俏”竟一点也不知避嫌,当这三位大能如无物一般。   “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用扇子遮脸,在缝隙间瞧一眼俊俏郎君,都十分羞涩了。”素江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一通闹腾,轻声感叹。   “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喜欢谁就要绑谁呢?”   白老祖道,就见素江仙拿了棋盘出来,放在茶几上。   “再下一盘吧。”   招提默默转头看着窗外,他一个和尚能对这些发表什么意见呢?他看着窗外意气风发的少年们,露出了个笑。   “既然要办事了,那剑比总要赶早的好,明日擂台上一见!”   萧恒等人站在山下的小径上,萧恒与溪千重道。   “明日等着就是。”   溪千重这一说,就是应下了,随后看了宋凝清一眼,宋凝清正蹲在路旁,递给一只斜背着红色布袋的过路小兔塞灵玉。   “那是桃花落的客人,落雨成诗的少主,烦请你帮忙引去九尺琼林可好?”   小兔接了灵玉,谨慎地放入袋中后,才一脸得意地抬爪拍拍自己的胸口。   宋凝清便站起身,朝溪千重笑着。   “少主,我与师弟还要先回家中整顿,请吧。”   看着宋凝清的小脸,溪千重沉默片刻,仍是转身跟着那小兔走了。只是一路上,溪千重面上不显,看着这肥短可爱的小兔,心中叹了口气。   桃花落就是这样,就算没人手,也不必找些山野精怪来招待客人。   小兔并不知道溪千重在腹诽,一路“啾咪啾咪”地指着路边的鲜花野草与亭台楼阁,这就是尽职尽责给客人介绍景点的意思了。   “……嗯,知道了。”   听着小兔的叫声,溪千重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路边不知被人踩过几次的花草,淡淡回了句话。   “那位金贵少主大约在腹诽吧,想来他一出行就有数百人拥前呼后,寻常妖物在他看来都不可近身。”   阿妙笑眯眯地跟在萧恒与宋凝清身后,趁溪千重不在,赶紧说些狠话。   萧恒则淡淡回望他:“你被那人这样说,竟不拔剑?”   “拔啊,不过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既然萧师弟要先比试,我时间多得很,倒也不急。”阿妙笑吟吟,话说得不疾不徐。   “你是想借此摸摸他的底细吧。那少主倒是说他百招内就打赢了白秀师姐。”萧恒道。   “……哦?所以白秀自己跑出去比斗,又灰心丧气地回来,就是输了他么?”   阿妙想了想,有段时间白秀自以为学成了剑,就时常爱跑出去,还请示了师父,得以前往人间游历。所以……是在那时候踢到铁板了?   “那又如何?擂台上比的,不只是剑。”   萧恒听阿妙说,想着难道下一句是最俗的话本子也不写的“比的是剑心”吗?   但阿妙果然是阿妙,话本子也不知看得比萧恒多多少,他瞧着宋凝清含情脉脉道。   “还有对凝清的情啊。”   宋凝清全身鸡皮骤然暴起,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这话如何说……”   “放肆!下流!不要脸!”   萧恒与宋凝清已走到了自家门口,萧恒反手就将宋凝清推入门中,自己也入了门中,猛地把门关上,在还剩下一条缝隙时,看着还站在门外朝里边挥手道别的阿妙,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气来。   “师兄!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大门猛地关上了,阿妙听得里边的怒吼,不由笑出声来。他边往山下走,边听着身后两人依稀露出的对话,悠悠叹气。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哪里懂情啊。”   宋凝清这样的人,过于清白,谁也难沾他的身。他就该被人护着藏着,由人一点点教他什么是情,是爱……   阿妙眼中渐渐变得黝黑阴沉,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   “我也是急了,差点钻到死胡同里。”   见着宋凝清今日领回来的少主,他就有些焦急,那少主毕竟不同于一团孩子的萧恒,是个大人了。   “唉,还是问问阿秀,”阿妙转身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是怎么输得这么惨的吧。”   可瞧着今日情景,被憋坏的又不只他,那少主瞧着也憋了很久似的。就是萧恒……他再大一些,又时时身在宋凝清身边,又会做出什么事呢?   宋凝清则还站在院子里,十分疲惫地重复着:“师兄最喜欢你。”   萧恒这才放过他,让宋凝清回房整顿休息。   “小恒,明日剑比虽少主按惯例会压低修为与你比斗,但仍要小心。”   宋凝清打开房门,但仍有些担忧,又退出来叮嘱萧恒。   “师兄可曾与那少主剑比?”   萧恒问,却见宋凝清摇摇头。   “少主的剑,我是从未见过的。我甚至……不知他也会剑。”   “……那明日不就正大光明地看到了。”   萧恒推门入房,宋凝清心想也是,便也进入房中,打了水来洗漱。他经过自己的桌前时,看到上边放着一张图纸。   正是萧恒结金丹那日,师兄们提醒他,萧恒已结了金丹,应独自居住。他就得空回房歇息时,勾了终南望的几块地,和空余的房子。   “有空便让小恒去选吧,”宋凝清喃喃自语着,“他近来像是越来越粘我了。”   宋凝清的窗台有笃笃笃地敲击声,宋凝清转头看去,就见两只胖毛团飞了过来。   小山雀和胖土豆一左一右站在宋凝清肩膀上,用毛绒绒的头顶磨蹭着宋凝清的脖颈。   “叽喳叽喳!叽叽!”   听着这两只从小陪伴宋凝清长大的山雀叫声,宋凝清不由笑着摸摸它们的脸颊。   “是,我回来了,我也想念你们。”   小山雀和胖土豆在宋凝清这撒了娇,就又飞到萧恒房中。   听着隔壁房里传来萧恒不耐烦的,却又无可奈何,给山雀们蹭蹭抱抱的声音,宋凝清便淡淡地笑了。   还是回家好,等万法伏魔阵法设下,天地之间那魔再无去处可逃,到时他会与萧恒一同斩了那魔物,然后萧恒再报了仇,一切便重归静好,再无艰险。 第三十八章 急雨   萧恒起了个大早, 在院中磨剑。剑刃被他磨得透亮,剑身上的尘土污渍也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萧恒抬剑轻轻一吹, 就能听到悦耳的剑鸣。   “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睡醒了, 见着萧恒在下边, 就叽叽喳喳地往他那飞。萧恒眼瞅着两只肥山雀似是要站在他的剑上, 淡淡地出声提醒。   “落下来爪子就没了。”   “叽喳!!!”   哎哟!可吓死雀了!两只肥山雀拿出毕生功力来了个急停,扑扇着小翅膀往萧恒的肩膀上落下,等爪子抓住恒小胖的肩膀后,它们才安心地用小翅膀拍拍胸脯。   不过……大清早萧恒就在这磨剑,看起来劲头很足啊。两只小山雀又开始叽喳叽喳地询问。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与这两只山雀一同长大的萧恒, 已能像宋凝清一样听懂它们的话了。   “……嗯, 我要去剑比。”   萧恒懒洋洋地回了句,就听得两边的山雀叫得更厉害, 他立时一手一个抓了,放到石桌上,摆出气势汹汹的脸。   “问那么多干嘛!”   小番薯和胖土豆则叽喳地笑了,豆豆眼弯成了小月亮。   宋凝清听到这吵闹声, 边走边拿着发带绑头发, 萧恒转头看到了, 就让宋凝清坐到石桌边。   “师兄,我帮你束发吧。”   宋凝清点点头, 坐到石凳上, 把手中的青色绣白羽的发带递给萧恒。   “多谢。”   萧恒就站在宋凝清身后, 先用梳子给宋凝清梳头发,然后再把那缎子般丰厚柔顺的秀发拢到手中。   “你小时候不高兴,还会扯我头发呐。”   萧恒的手指在宋凝清头上轻轻抚过时,宋凝清不由想起以前萧恒小时候的事。   “……以前,不懂事,师兄讨厌我吗?”   “有点。”   宋凝清话一出口,立时觉得背后涌起了一股寒气,不由笑起来。   “说笑罢了,我知你聪明,那时闹腾是为了回家吧。”   “……父亲不让我回去,我就不回去。我也只是在发脾气。”   萧恒给宋凝清绑好了发带,看那青色发带垂落在肩头,更衬得宋凝清发色乌黑,雪肤玉面。   “桃花落……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宋凝清听得这话,转过头去,萧恒已放开了他的头发,如放开一只蹁跹的蝴蝶,转而坐在另一只石凳上,将剑收回剑鞘之中。   “我要去擂台了。”   萧恒站起身,宋凝清自然也站起身,只是边走边看着萧恒束在背后的长剑,出声问道。   “你的剑取名没有?”   “……没有。”萧恒答。   “灵剑得名,才更与你心意相通。”   宋凝清缓缓道,萧恒则像是心有犹豫,看着前方的山路。   “我只是……尚未决定。”   萧恒摇摇头,随后加快脚步,往擂台而去。若是那溪千重比他早到,萧恒会觉得自己又输了什么。   可惜,落雨成诗的少主,早到是不可能早到的。   擂台依然热闹,但因为剑比已渐到尾声,擂台边的红绸榜上,已密密麻麻写了排名,因此人少了许多。   可惜宋凝清今年也想比一比,但不知为何事情接二连三地来,早前要找他剑比的师兄也不知去了哪,好好一个剑修奇才,就这么坐了冷板凳。   宋凝清与萧恒坐在擂台下的板凳上等着,因着今日出来得实在早,两人都没有吃早点。好在认真干活赚钱的小兔、猴童与仓鼠们,起得比鸡还早。   一早就头顶着食盒,背上的背包里挎着烧饼油条豆浆,围场叫卖了。   “呀,是你啊。”   宋凝清招手,把一只小兔招了过来,细看像是那日给他白送了东西的兔子。   “啾咪?啾咪!”   小兔也认出了宋凝清,这次它扑闪着大眼睛,歪着头把身上的布袋敞开给宋凝清看。   宋凝清就捡了烧饼油条,又在仓鼠头顶的食盒里取了两碗牛肉拉面,再在猴童的手里接过两碗豆浆。   “先给你们灵玉,我们一会吃完就把碗筷放在那边的树下,你们一会来取吧。”   宋凝清把灵玉放在小兔掌心里,小兔立刻啾咪啾咪地应了,带着身后的随从找下一个客人去。   萧恒端着碗,唏哩呼噜地吃起来。刚来桃花落的时候,他还十分矜持,吃饭是绝不在家里,食堂之外的地方吃的。总觉得别人看着挺怪,但发现这的人都这么随便,又很忙,并没有空搭理一个孩子礼仪如何,他便也彻底放下心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抬手有人背,张嘴有人喂的仙宫太子,来了桃花落一朝变成了朴实的孩子。   可等这两人吃了饭,又把碗筷放好,还是没等着溪千重。   “那人是怎么回事?”萧恒冷哼。   宋凝清则想起之前有几回住在落雨成诗,与溪千重一起用早饭的情景。   溪千重一起身,必要焚香沐浴。等饭摆上来之后,他也不急着吃,而是先看一百页。等看完了,又让得闲的童子吹笛,或少女弹琴。   他就边听边吃一些,然后又放下筷子,等人取水漱口,再吃一些灵果或冰皮点心。等吃完了,再看一百页消食,然后就皱着眉头把今日的汤药喝了。   如果之后有什么事,才会换好衣裳出门。   林林总总,大约也要一个多时辰吧。   看着萧恒鼓着劲的模样,一时忘了溪千重习性的宋凝清,这时也不好出声。生怕萧恒跑到九尺琼林去,把溪千重的饭桌掀了。   幸好没等多久,就见梦中逢急匆匆地赶来,朝宋凝清与萧恒一福身。   “少主今日有事,怕是不能前来与仙师剑比了。”   萧恒一下泄了气,只见宋凝清上前一步,颇有些忧心。   “可是又病了?”   梦中逢咬着唇,与宋凝清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悄声传音。   “您知落雨成诗一脉,历来能纸上作画,化虚为真。少主昨夜起兴,照着天上星斗作画,只是不知为何……”   梦中逢轻叹了一口气,紧紧攥着拳头。   “少主突然停笔,那画中星子便从画卷之中腾空而起,少主一看当即就吐了一口血,让我将那画卷烧了。然后……连夜去找了白掌门,至今未归。”   宋凝清沉了脸,朝梦中逢道了声知道了。梦中逢便急急回身,返回九尺琼林等待少主归来。   “他出什么事了?”   看梦中逢走了,萧恒才走近宋凝清,宋凝清则摇摇头,看向听道山的方向。   “像是出了不好的事。”   听道山,静室之中。   素江仙,白老祖,招提与溪千重,正临听着从各处飞回的云雀报讯。   “金雀门掌门,亡。”   “啸天宗掌门,亡。”   “商渺行尊者,亡。”   ……   数十个名字报下来,白老祖抬手抚了抚胡子。   “都是应了要与我等万法伏魔的门派。”   “看来,那魔物也不想就这么等死。”   素江仙素手一挥,桃花落天上白云便徐徐让开,她能看到隐于白日之下的星子,果然见着了一道天裂之相。   “幸好昨夜得小少主通报,不然我等怕是也不知竟然生变。”   溪千重拱手,淡淡道:“应当的。”   招提看着天空,不由念了声佛号,他站起身看向众人。   “如此,等不得了。”   白老祖也同意地点点头,带着众人走出静室。   “派得上用场的亲传弟子,想带去长见识的弟子,就都带上吧。其他门派不回应的,就不管了。再等下去,人都要被那东西屠光。”   白老祖摸索着腰间的松风剑,面上带了一丝杀意。   “无论如何,都得把它揪出来,杀了!”   素江仙等人轻叹一声,纷纷抬手叫来云雀传讯去了。   宋凝清与萧恒接到了云雀传讯,那云雀许是飞了许多地方,看起来十分累了。宋凝清赶紧给它喝了水,就见它强打起精神来急急报信。   “收拾东西!老祖要带着你们去渔翁原,行万法伏魔啦!”   “果然……出了变故吗?”宋凝清问。   “唉,好多修仙门派的掌门都死啦!原都是答应来行万法伏魔的!”   云雀说完这话,便立时振翅离开,要去别的地方传讯。   宋凝清与萧恒对视一眼,宋凝清连忙按着萧恒的肩膀。   “没事,小恒,没事的。”   “……嗯,”萧恒应了,随后转身往自己的房内走去,“师兄也赶紧收拾东西吧。”   萧恒回到房中,翻箱倒柜,随后拿起了桌上,那一直充当摆设的纸雀。   纸雀之中,封着早前萧恒从那突然袭击他的魔物身上,留下的一点魔息。   “若用不上……就是天意。”   萧恒将纸雀放入自己的乾坤袋中,背上包袱,静静走出房门。在院中,宋凝清也已经收拾好,等在那。   “那么,我们如何去?”萧恒问。   宋凝清就指向听道山,听道山顶有熟悉的龙吼声响起,那条巨大的,铺天盖日的赤龙腾空而起,身后那只青凤虽然想追上去,但被赤龙转头喷了一口鼻息,无奈地往后退了退。   桃花落的界阵突然展开,在赤龙头上露出一条巨大的缝隙来。云海翻涌,水汽升腾,桃花落内的桃树如藤蔓般骤然生长,相互纠缠,从地面到空中,生出了一条曼妙的桃花行路。   白老祖站在赤龙头顶,看着桃花落中惊叫的弟子们。   “北青萝与落雨成诗的弟子,自与自己的掌门走。”   “招提大师已先行一步去渔翁原布置。”   白老祖缓缓拔出松风剑,此剑一出,则天上地下万剑轰鸣。桃花落周围云海被这剑气一震,纷纷溃散,露出一片朗朗青天!   白老祖望着站在桃花行路上的弟子们,他的声音响彻天地。   “我桃花落的弟子!与我乘龙去!杀妖邪!” 第三十九章 万法伏魔   听得白老祖之令, 桃花落弟子莫敢不从!   “是——”   他们齐声喊道,立时拔剑, 御剑乘风而去。宋凝清与萧恒也紧随其后, 桃花落上空亮起数百道明亮剑光, 如长虹, 如流星,如百首长龙朝那赤龙巨首齐聚而去。   众人纷纷落在赤龙绵延如山的背脊上,白老祖拍拍赤龙坚硬如神兵的龙角,轻声道。   “啸离,走吧。”   “你这么大年纪,还这样发脾气, 小心短命。”   赤龙传音自白老祖耳边响起, 白老祖哈哈一笑。   “可惜,地府的阎罗也不肯收我, 说我命中带火,怕我蒸干忘川水。”   赤龙随即腾空而起,自桃花落上空分开半边的界阵缺口飞出。龙尾一甩,它身后的桃花行路随即化作漫天落花, 重新落到桃花落湿润的土壤之上, 落地生根。   白秀捅了捅阿妙的腰, 无限神往地看着那威风凛凛的巨龙。   “厉害啊!我们这的青凤虽漂亮,但就没那么威风。”   “让青凤听见, 把你脑浆子啄出来。”   阿妙抬脚往桃花落停靠灵舟的码头走去, 回头催促那些看呆了的北青萝弟子们。   “快走, 师父要是比他们慢了,一准发火。”   北青萝的姑娘们才纷纷抬脚赶路,边走边带起一阵香风,让留在桃花落的男弟子们一阵小鹿乱撞。   数万里的高空之上,赤龙凌驾于厚重的云层之上,在空中飞快穿行着。   初次乘龙的弟子也是有的,正把龙背当做山道,来回奔跑,被赤龙当空一吼“臭小子,给我坐下”!   众人于是就乖乖跑到龙尾坐下,看着眼前飞速倒退的景色。   宋凝清与萧恒在赤龙的第二只龙爪旁坐下,附近无人,倒也清净。   宋凝清看着脚下是滚滚白云,头上是无遮无掩的一轮明日,不由抬手遮了遮眼。   “师兄,可要喝水?”   宋凝清点点头,就见萧恒打开包袱,正要取出竹筒,却见里边还团着两只肥肥的小山雀。   “叽喳~”我们也想去玩~   小番薯和胖土豆从包袱中扑扇着小翅膀,一边一只落在宋凝清与萧恒的肩头。   “你们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宋凝清捂着头,一副实在没办法的样子。   小番薯和胖土豆则一脸得意,叽叽喳喳地说着,看恒小胖把包袱背在背上时,它们就很努力很努力地拍着小翅膀飞进去啦。   后来萧恒御剑太快,它们害怕被吹飞,用嘴巴紧紧叼着包袱皮呢!   “我们这次是去做正事。”宋凝清正色道。   “惹出事就吃红烧山雀。”萧恒补充。   “叽喳!叽叽!”   小番薯和胖土豆吓得用小翅膀捂脸,身体缩成了一团毛茸茸的圆球,被宋凝清挨着用手指摸摸后,它们才缓过劲来。   只是那豆豆眼往下一看,自己居然在这么高的地方!两只自出生起,最高只飞到过桃花落山顶的小雀,两眼一翻,爪爪翘起立时倒在了宋凝清和萧恒的肩膀上。   萧恒嫌弃地拎起它们,将它们放回包袱里。   “明明是只鸟,居然晕高。”   宋凝清轻笑,就与萧恒盘腿坐在龙背上,看着远方的景色。只是两人心中都有事,便不曾开口。   此去万法伏魔,若成功将那魔困于人间,有阵法指引魔息所在,捉到只是早晚。若那魔运气差些,藏身之处就在渔翁原左近,当场被阵法立时毙命也未可知。   萧恒的仇就这么报了,也可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师兄。”   萧恒突然开口,宋凝清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把话说出来了。   “什、什么?”   “那日在明月城,萧家人其实来找我了,”萧恒摸着放在膝上的剑,“他们想让我回幽独卧。”   “……那你的意思呢?”   宋凝清沉默了一会,轻声问。   “我想听师兄的。”   萧恒静静看着宋凝清,宋凝清看着萧恒亮如星子的眼睛,脑中竟想起过去萧恒第一次来桃花落的景象。   那样初见只到他腿高的娃娃,这就要归家了吗?   《天机观想自宋凝清灵台中浮现,这次这本疯居然没与过去一样,宋凝清要做什么都喊着不不不,别别别。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宋凝清不由问道。   《天机观想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话,就立刻合上页,隐没于灵台之中。   宋凝清想,这本许久不敢以实体现身于世,大约是因为知道只要它一出来,就会被宋凝清再烧一次吧。   宋凝清想了想,伸手握住萧恒的手。   “小恒若是走了,师兄会很想你,你……要不再长大一些吧,”宋凝清抿唇,又说,“幽、幽独卧远吗?”   萧恒听着宋凝清的话,眼角悄悄漫上桃花瓣浅粉的红晕。   “不远,只要师兄唤我,我眨眼便到了。”   宋凝清呐呐着点头,就听身后有熟悉的月琴声响起。   程柳枝坐在龙尾,在师兄弟们的起哄声中弹了一曲他自谱的《洞庭酒。   这曲子说的是,洞庭湖下有龙王,一日登岸见着了游湖的凡女,便知此乃一见钟情。龙王随着凡女归家,第二日请龙宫丞相上门提亲。   可凡女将聘礼扔出门外,一脸愤怒。   “你家龙王莫非将我当做待价而沽之物?我连他面都不曾见过,如何愿意嫁他!”   “如此,我就请我家龙王与你一见。”   丞相摇头晃脑离开。   隔日,凡女家门口便来了一名丰神俊朗的伟男子。   “吾乃洞庭龙王。”   龙王说完这句话就闭嘴了,凡女从上到下打量他,随后叹了口气。   “这就没话啦?难怪讨不上媳妇。”   没本事讨媳妇的龙王,就开始日日来凡女家。看她织布,看她绣花,看她随意做饭,还给他吃一碗玉米粥。   “那你想要什么呀?”龙王问。   “……你酿一壶酒给我吧。”   这么来往了几年,有一日凡女背上了包袱出门去。龙王在洞庭之中刚爬起来,手中捧着一瓶刚酿好的酒。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酒酿好了啊。”   凡女从龙王手中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又递给龙王示意他喝一口。   龙王喝了,凡女便道:“这就是交杯酒了。”   听着曲子的弟子们纷纷笑起来,说着这龙王糊涂。   “是聪明吧,”萧恒轻声道,“若他不是日日前去,一表诚心,那女子也不会嫁他。”   宋凝清赞同地点头,身子突然倾斜,就见座下赤龙突然一个俯冲,如离弦之箭穿过厚重云层,水气如空中散雨在四周荡开,宋凝清与萧恒的身上都沾了水。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之声,赤龙落在了渔翁原之上。龙首高高昂起,发出一声震慑天地的怒吼。   渔翁原附近已有其他门派来到,年轻的弟子们神往地看着眼前这威风巨龙,低声议论。   “桃花落的人来了。”   白老祖抢先下了龙首,一些收到信,住得近一些掌门们已经先到了,众人纷纷互相见礼,那些掌门就像见着寿星公一样,纷纷上前,像是想沾沾喜气。   宋凝清等人也下了来,赤龙扭扭身体,觉着没有哪个臭小子敢趴着不下来后,就扭头往最近的一处山上飞去,就如金龙盘柱一般,将那座山当做自己的临时居所,头一歪就开始呼噜噜睡觉。   “你们自去找地方歇息,待我与诸位掌门设下阵法,你们再来。”   白老祖一挥手,桃花落的弟子们就如鸟兽散。   渔翁原被叫做渔翁原,自然是因为这里水产丰富,灵鱼众多,没事干随便折根柳枝钓鱼也挺好的嘛。   宋凝清与萧恒相识一眼,便也往渔翁原深处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眼前来了几名僧众,瞧着像是神戒莲峰的人。   僧众们一抬手:“招提大师正在此处,诸位还请回避。”   宋凝清与萧恒也不多话,轻轻颔首便立刻转身离开。   前边有其他桃花落的弟子,正与什么清净阁,落英宫的弟子们搭讪。   “什么!好多门派的掌门都死了?!”   宋凝清听得这话,不由停下脚步。   “就是那魔物杀的!听说个个死得凄惨,身上血肉都被吸干了!”   落英宫的弟子绘声绘色地比划着。   “所以才这么急么?”阿妙道。   在桃花落弟子到达渔翁原后,北青萝与落雨成诗的弟子也到了。   阿妙走到宋凝清身后,双手兜于袖中。听得阿妙的话,宋凝清与萧恒转过头来,宋凝清点头示意,萧恒则老大不客气。   “阴魂不散。”   “不只我呢。”   阿妙笑得弯起眼睛,在他身后不远处,溪千重正披着白狐裘,苍白着脸缓步走来。   宋凝清见他脸色不对,不由问道。   “少主身体如何?梦姑娘来说时,我还有些担忧。”   “……担忧?”溪千重摇摇头,“我无事,等设下阵法,烦心事少了,就无碍了。”   宋凝清正还要说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就听身后一道雄厚佛音响起。   渔翁原上众人抬头看去,在那中心之处,有一道白亮佛光冲天而起,天上地下全被白光笼罩。   招提看着阵眼中的渡障身,转身与白老祖与其他掌门道。   “阵眼已成。”   “待诸位与各弟子,自阵眼中注入灵力。”   “万法伏魔即成。” 第四十章 星散   万法伏魔, 起先是几个弱小的门派自己发明的。   彼时魔物猖獗,一人之灵力不足以对抗, 便找了其他人, 做了一个聚灵阵法, 或束缚魔物或攻击魔物。   这法子渐渐传扬开去, 有精通阵法者就做了改良。只要阵眼镇得住,不管往里灌多少灵力都成。这样阵法小则护己身,大则可镇一方城池。   而如今像桃花落这样,聚集了如此多的门派,又有神戒莲峰圣物渡障身为阵眼,想来这阵法能笼罩整块大陆。   只要那魔还藏于这块大陆之中, 不管躲到哪里, 都会被阵法牵引显形。   招提先一步在阵眼中注入自己的灵力。精纯灵力夹带浩瀚佛气,与渡障身相融, 空中竟隐隐响起佛音。   招提让开身,之后的白老祖素江仙等人,逐一上前往渡障身中注入灵气,渡障身之中的拈花佛手中之莲花, 也渐渐从花苞状转为盛开之状。   素江仙之灵力, 冷傲孤傲, 形如洛水神女。白老祖之灵力,则是一柄金剑, 剑尖直直插入渡障身之中。   宋凝清等人站在外围旁观, 看那些掌门一个又一个地把灵力注入阵眼之中。那渡障身吃下许多灵力, 如今光华流转。招提看了片刻,抬手一拍阵眼之上的转轮纹印,就见无数道金光自渡障身之中如万箭齐发,往空中射去。   那金光到了空中,又立时如烟火绽开,从东南西北四方散去。长长金光在空中拖出一道又一道圆滑的弧线。但招提看了看,与诸位掌门道。   “怕是仍有不足。”   诸位掌门传了灵力,也有些累了,便招了身后亲近的弟子来。宋凝清与萧恒等人,也上前对着阵眼注入灵力,宋凝清往其中注入灵力时,还听招提大师提点着,不需太多。   在弟子们也往阵眼中注入灵力之后,空中散逸的金光越发多起来,招提再摁转轮纹印。就见那渡障身之下延绵出许多金线与银线交织的纹路,这纹路足有百丈之宽,众人提气而起,从高处看,这纹路像是整块大陆的地图。   那地图之上,只见一道又一道金光飞速地落在大陆边缘,海中,高山之上,平原之中。金光落地生长,直生得十丈、百丈、千丈、万丈之高,才缓缓停下,与周围的金光相互连接,如倒扣之碗,如鸟笼一般将整块大陆徐徐覆盖。   宋凝清看着空中若隐若现的金光,便听白老祖道。   “如此,大师动手吧。”   招提点点头,便见那渡障身之中的拈花佛,手指微动,将手中莲花轻轻一甩,无数强悍灵力自它身上流出,地图上的金光登时大亮,而地图上……隐隐出现了许多黑色的魔气。   “怎会如此!”   “不是说界缝只裂了一道口子吗!”   众人惊讶怒喝,指着地图上的魔气,有的坐落在他们的宗门附近,有的则是一些弟子们凡人的家,有的则是一地望城。   听得众人惊怒,白老祖大喝。   “催动阵法!若是弱些的,当场以金箭格杀!”   诸位掌门纷纷点头,就见渡障身中的拈花佛,撕下一片花瓣,轻轻吹气。而地图上的金笼之中,就有无数金箭如流星般往地上轰去!   萧恒则抬头看着头顶金笼,看那金光纷飞,如仙人宝瓶倾泻,无数甘露如密雨落入人间。只是这金光是杀器,是仙家雷霆,落入人间之后,地图上的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人间一阵骚乱,凡人集市中突有金箭射下,那平日看着如常人一般的邻居,居然立时化作黑色脓水消散。   从东至西,再由南至北,无数套着人皮的魔物,或被引诱入魔的人,皆被金箭命中,弱些的就地消散,强一些的也被驻守在各地的仙家弟子一剑斩杀。   “小恒,太好了。”   宋凝清朝萧恒笑道,萧恒轻轻点头,心中却越感不安。只见一轮金箭急雨后,渡障身之中的光芒也渐渐暗淡,可那地图之上,北边之地·阴秀山之处,仍有一团浓重的魔气残存。   “……看来,是逃到那去了。”   白老祖与诸位掌门对视,手掌轻轻摩挲着腰上的松风剑柄。   “我去一趟,诸位化神期以上的道友,也请与我同来。”   “以防那魔物……再逃了。”   这“逃”字自白老祖齿间蹦出,像要嚼碎一般,仍有余力之人则立时召剑,升上半空。白老祖临走前,看了萧恒一眼,看那半大少年希冀地望着他,只轻轻摇头。   “走吧。”   白老祖领着一队人离开,剩下的弟子们则自然是守在渔翁原,等候佳音。所幸渔翁原自来有人,河边竹屋,临近村镇是不少的。   “小恒……”   宋凝清轻拍萧恒的肩膀,萧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派不上用场。”   宋凝清便带着萧恒转身离开,往那静谧的河边走去。   阿妙冷眼看着宋凝清与萧恒的背影,轻声说道。   “萧恒的父亲百川君……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人坏了气运。”白秀伸了个懒腰,蹲在地上有些无趣。   “渡劫真君都能被坏了气运……难不成是魔?可魔又是怎么?”   阿妙看着地图之上的那团黑气。即使剑比那日他没在静室,但看着那赤龙腾空而起,对着静室怒吼,又见师父对那日静室神神秘秘之状,大约也猜到了七、分。   溪千重则在梦中逢的带领下,要前往停靠在渔翁原的宝船上歇息,他回想着昨夜见到的星象,想着若这次除魔成功,那天裂之相自然也就消失了。   宋凝清折了一根柳枝,在已醒来的小番薯和胖土豆帮助下,抓了一些蚯蚓来,将那蚯蚓绑在柳条枝叶间,如姜太公一般坐在河边大石上垂钓。   渔翁原中的灵鱼种类繁多,有手指大小的碧水鱼,也有十丈长的笑罗鱼。河岸边生着石螺,有生着尖嘴的白鹭,将长嘴将里边的螺肉叼出,吃得可欢。   萧恒则蹲在河边,用树枝轻画着地图,萧恒继承了百川君的手艺,琴棋画都不错。他很快就勾勒出了山川图样,瞧着就是阴秀山的样子。   “我待会钓上银鱼,可拿到附近村镇,请人料理。”   “你可喜欢?”   宋凝清不停说着话,试图引刚才就安静不言的萧恒说几句,实在是怕他胡思乱想。因听不到回音,宋凝清转过头去,就见萧恒蹲在地上发愣。   宋凝清放下柳枝,小番薯和胖土豆立时用小翅膀接住。宋凝清走到萧恒身边,也同样蹲下,看着地上的画。   “……像是山?”无艺术鉴赏能力·图画双盲的宋凝清犹豫道。   “阴秀山,我出生之处。”   萧恒转头看着宋凝清,看他这迷糊师兄就这么直直蹲下,发尾都扫到地上了也不知道。   “我没有娘,是明珠果生的我。”   “呀。”   宋凝清实在有些惊讶,就见萧恒替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发尾,先是拍拍,又放到嘴边去吹灰尘。   “爹说他的血落到路边的一株雪莲里,那雪莲就是明珠果。他在那等了我三年,然后我就出生了。”   宋凝清静静听着,萧恒把宋凝清的发尾弄干净后,小心地垂放在宋凝清的肩头后,就不说话,只用树枝轻轻戳着地上的图画。   “爹会怪我吗?”萧恒问。   “不会,他只会欢喜……你活着。”宋凝清肯定道。   萧恒抬手捂着眼,清风吹过,河边水声潺潺,他肩上突感暖意,有人将他轻轻环住。他熟悉这淡雅的香气,是宋凝清。   河边的巨石上,小番薯和胖土豆为了不打扰他们,拼着小翅膀要断了,还死死勾着柳条枝。   “叽喳?”可以叫他们了吗?   小番薯眯着豆豆眼,都快哭出来了。   胖土豆摇摇头,小翅膀紧紧夹着柳条,毛绒绒的脸上表情十分坚毅。   “叽叽喳!”要坚强!   北地·阴秀山。   白老祖等人已赶到了山脚之下。只见这座赏雪名山,已被厚重魔气笼罩,形成了一道屏障。   “白斩风别忙着出剑,”素江仙上前一步,手指拈花般朝那屏障伸出,“待我结下界阵,免得魔气散逸。”   “魔又生魔。”   素江仙看着山下无遮无挡的大片平原与繁华热闹的大城,白老祖心领神会,只是腰间松风剑不停鸣响。此声如凤鸣,急着见血开刃。   素江仙素手轻点,在阴秀山四角落下四盏素白灯笼,灯笼轻转,就见白雾飞起,将这座山密密实实遮盖。   在界阵结成那刻,白老祖立时挥剑,那剑气磅礴浩大,夹带毁天灭地之势,将那如粘稠脓水般的屏障挥剑斩开!   “进去吧。”   白老祖身前,一切魔气屏障如灰尘般灰飞烟灭,跟在白老祖身后的诸位掌门大能,不由一笑。   “您威风不减当年。”   众人不知白老祖发过的誓,素江仙是知道的。她上前一步,与白老祖传音。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我怕你报了百川君的仇后,誓言一应,心结一解,便要飞升。”   白老祖将手兜在袖中,摇摇头。   “还早。”   天已黑了,小番薯和胖土豆如望夫石一样立着已许久许久。河中那尾灵鱼不知是吃什么大的,居然持久力这么强,硬是跟它们一起拔河了一下午!   “叽叽喳!”我要是早点修成人形就好啦!   “叽喳……”快不行了……   小番薯摇摇欲坠,小翅膀松了又松,两只肥山雀在石上被拖行。   好在天不亡鸟,在小番薯和胖土豆要跟着柳条枝一起掉入河中时,只见身上一轻,萧恒一手拿着柳条枝,一手把小番薯和胖土豆抓起,扔到宋凝清怀里。   “干嘛不叫人?”   “叽喳~”还不是为你好~   小番薯和胖土豆拍拍胸口,累得在宋凝清的肩上挤成一团趴下。   “叽叽喳喳!”   听着两只肥山雀的话,萧恒哼了一声,抬手将杨柳枝勾起,一尾足有三丈的灵鱼被他抽到岸上,噗噜噗噜地扭动着。   “呀,真钓到大鱼了!”   宋凝清轻笑,他看着渔翁原前不远处万家灯火,还有一些修真者御剑往前飞,猜测那里便是临近的村镇。   “走吧,你也饿了一日。”   宋凝清与萧恒到达临安县时,已有许多修仙者到了。因认得宋凝清与萧恒身上校服,有不少弟子朝他们拱手,两人也客气回礼。   “哎呀,桃花落果然都是青年才俊,连钓的鱼都比我们大。”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萧恒听着宋凝清寒暄,已有些不耐烦,找了一家人不太多的客栈走了进去。   “住店,然后那尾鱼可能料理?”   萧恒与掌柜的说话,掌柜探头看了看,连连点头。   “不说这么大的,就是更大的本店都能料理!您请安心!”   看萧恒一身贵气,掌柜将最好最大的上房递给萧恒,萧恒便拉了宋凝清,留下那些还想与宋凝清搭话的别派弟子。   “还未与他们道别呐。”宋凝清微微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想勾搭你,问过我没有?”   萧恒冷哼,那些人用什么眼神看宋凝清,当他瞎了?   两人在客房中洗漱,再换了衣裳,便到楼下去用饭。不知是不是自己钓上来的鱼特别好吃,两人两雀都觉得这鱼实在汤鲜味美,客栈又是烤鱼蒸鱼又是做汤,还搭配了清爽小菜。萧恒心情再差,也不由自主地吃了又吃,不过比平时少吃两碗饭。   不过这也让宋凝清够担心的。   不知师父……何时归来?   宋凝清用了饭后,就见萧恒说要回房,小番薯叽喳叽喳地跳在萧恒肩上,也说要去歇息。宋凝清想着不去打扰他,则与胖土豆一起下了客栈,在外散步。   萧恒回到房中,本想要立时躺下,却想着还是先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免得明日换洗不便。只是他一打开包袱,就见那只蕴藏着,当日袭击萧恒的魔物魔气的纸雀,轻轻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纸雀顺着撒入房内的月光,落到窗前,转头看了看萧恒。   “叽喳?”   真·山雀小番薯疑惑地看着那只纸雀,询问萧恒是在玩什么?却见萧恒脖子上青筋突然爆起,牙根紧咬,神情黑如罗刹,朝那边缓步走去。   纸雀一振翅,便轻巧地飞了出去。而萧恒,也跟着那纸雀立时跳上房顶,以极快的速度追去。   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有的也只是三三两两的修仙者,正在屋顶上喝酒,卧房里弹琴。宋凝清不曾来过此处,他听着这野音也颇觉有趣,他先是沿着大路走,再沿着小路走。   越往前走,路越深,宋凝清本是走在竹林之中,转眼竟听到水声,绕过竹林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座瀑布。   在那瀑布之前,有一名身着白色僧衣,长发及地的俊美僧人,正临水照影。听得宋凝清的脚步声,招提转过头来,宋凝清立时行礼。   “招提大师。”   “是你啊,”招提看着宋凝清,像是记起来是谁,“斩风剑的徒弟,小恒的……师兄?”   宋凝清点点头,便见招提朝他招手,宋凝清缓缓走过去,看着河中月影。   招提实在生得美,在水中的倒影也比旁人好看些。   “小恒可乖?” 招提轻笑。   想来萧恒小时候嚣张跋扈的个性,熟悉一些的人都是知道的。   宋凝清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已是大人了。”   “是啊,他长大了。”   招提轻叹一声,像是喟叹,像是满足。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宋凝清垂落在肩头的头发,这举动实在过于亲昵,宋凝清一惊,不由想要后退,可他却动不了。   招提白皙如玉的指尖揉捻着宋凝清的头发,像在玩弄掌中之物。   “如此,帮我个忙吧。”   在宋凝清的瞪视中,招提轻轻柔柔笑了,春水盈盈的眼中那春风温柔已不见了,瞬间变得如蛇般冰冷无情。   萧恒追着纸雀一路奔跑,小番薯紧紧勾着萧恒的肩上的衣服,挥舞着小翅膀保持平衡。纸雀却越飞越快,萧恒不由立时御剑,以追上那纸雀。   在离镇上大约九百里之处,纸雀缓缓停下,朝下方的山中飞去。   萧恒跟上后,就见纸雀在山中飞来转去,最后在山顶处停下。那是一块极为宽广的山崖,在萧恒脚边还立着一块石碑,上“自在峰”。   萧恒进握着剑,小番薯已被萧恒惊得缩到萧恒的衣襟里。   萧恒的脚步声轻缓,但踩在满是落叶的草地上,还是不免发出一些响声。他身上有些沉重,他知许是入了某处界阵。   在那山崖之上,有一道披散着头发背对着萧恒的人影。   “是你吗?”   萧恒轻问,话音刚落他已跳上巨石,长剑横于那人颈边,那人动也不动,萧恒转头去看,却不由惊诧万分。   “……师、兄?”   这长发披肩之人果然是宋凝清,他的发带不知去了何处,又逆着月光,让萧恒也一时没看出他是谁。   “师兄怎会在此!我,我明明是追着那纸雀……”   萧恒颇有些语无伦次,可却见宋凝清一声不吭,眼中满是焦急忧虑,他忽然心有所感,转头挥剑,将一块朝他扔来的岩石击碎。   “我原以为……你会立时杀了他。”   萧恒朝传声处看去,见那山崖之上,还有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一块岩石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藏着魔气的那只纸雀,在空中不停盘旋,最终轻轻落到招提肩上,化作尘土消散,其中内藏的一点魔气落于招提手心,被招提捏在指尖,如吃糖豆般张口吞了下去。   “你看起来,像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也是当然的。”   “谁让我的封印……实在太好。”   招提轻笑,如每一次萧恒见到他时那样。   萧恒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震颤,他的左手立时握住右手手腕,试图止住这无法克制的反应。   “你……明明是父亲的朋友……”   “那要问问你父,为何与魔交朋友。”   “今日的地图之上!明明没有你的魔气!若、若你是魔,师父怎会不知!其他仙者怎么不知!怎会……”   萧恒额上冷汗直冒,却见招提手中轻轻转动着一串佛珠,那佛珠晶莹剔透,浸透佛气,庄严圣洁。   “渡障身,”招提手中现出那尊圣物,“原是神戒莲峰圣物,只是它到底没有灵性,若先被人放入同源的魔气。”   招提指尖凝出一点黑气,往这圣物中一送,那尊拈花佛也无知无觉地将这魔气收入莲花之中。   “瞧,它误以为这是它的本源之物,自然无法鉴别。说来,今日也可将它改称为魔器。就是仙者大能,也不会想到。”   清风吹起招提的长发,露出他颈后的佛门无赦封印。   “我身上封印将我与这具肉身彻底融合,我明明是魔物,也只能修佛,不泄一丝魔气,还多亏了你父亲的‘好意’。”   招提说着话,依然如平常一般圣洁无暇。萧恒心跳却一阵快过一阵,最终他缓缓举起剑,对着招提。   “父亲,是你动手杀的吗?”   出乎意料的,招提居然摇了摇头。   “我不杀人。”   招提抬手,他之手精致秀美,白皙如玉。   “这具肉身乃琉璃净体,不可杀生。”   萧恒看着招提,那华美的脸上骤然出现了恶意扭曲的笑容。   “只是你父亲与神戒莲峰的佛首座未想过,虽然我不能亲自动手,但我还能动杀念。人心易变,随意引动几个人的恶念,还有什么不能做?”   萧恒已不想在听,什么大师,对方如何强大,都与他无关!   他只要现在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高高跳起来,往前挥剑!   一声剑尖入肉之声响起,招提高高扬起嘴角,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最美的景色。   萧恒的胸口处出现了一点雪亮的剑尖,他如断翼苍鹰坠落于地,在他身后是拿着长剑,泪流满面的宋凝清。   “小恒……小恒!”宋凝清嘶声喊道,因强行突破闭口障,嘴边流下一条血线,“你快跑……快跑!”   宋凝清的手上绑缚着一根细细的细线,那细线连接着招提的手指。   招提捂着脸不由笑起来,在萧恒身下缓缓出现了一道撕裂的黑色缝隙。   “实在有趣!”   “只是,你还不能就这么死了。”   “人类如何说的?父债子偿……”   招提看着试图朝宋凝清伸出手去的萧恒,手指微动,萧恒身下的黑色裂缝越开越大。   “你可曾去过魔域?”   话音刚落,那道黑色裂缝骤然展开成圆,萧恒顺着那裂缝直直掉了下去!   “记住!这是你父欠我的!”   招提看着萧恒坠落的身影,却觉指尖一绷,指尖的丝线断裂。   宋凝清跟着跳入那通往魔域的通道。   “蠢物。”   招提手一合,那道裂缝骤然消失,地面重新合拢无痕无迹。   只是他看着那块地面,嘴角下撇,这常年带笑的脸上,初显怒容。   在那黑暗的通道中,萧恒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他脑中出现无数画面挥之不去,父亲的,师父的,仇人的,最后是宋凝清含泪的面容。   “师兄……师兄!如果,如果!”   萧恒嘶吼着,手掌紧紧抓着胸口的伤口。他好疼,好疼啊!师兄——   他这么想着,就见上方突然有什么东西同样掉了下来,那速度极快,萧恒却一眼看出了是谁。   追下来的宋凝清与萧恒错身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在萧恒难以置信的神色里,宋凝清笑了笑。   “对不起,小恒。”   宋凝清抽出白虹,一剑斩向一旁的通道!   在聚集宋凝清毕生剑意的一剑中,这黑暗的通道中亮起了如白昼般的亮光!   不容,不容,此剑一出则万物臣服!   无论神鬼妖魔,天上地下,此时此刻听我号令!   那黑暗的仿佛无边的通道,被这光如磨刀石般一点一点地刻出一道小小的裂缝。   随着那裂缝渐渐展开,白虹……剑断。   “……去哪都好,别去魔域。”   宋凝清笑着,手上一用力,将萧恒抛入其中。猎猎风声响起,而他……就此落入那无边黑暗之中。   “师兄!!!”   萧恒怒吼着,他在最后想起宋凝清的脸时,那未竟之言是什么?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当师兄的师兄,照顾你,爱惜你。   绝不……抛下你! 第四十一章 记忆   宋凝清坠落在那无尽黑暗的通道里, 他闭着眼,胸口轻微起伏着, 似是昏迷似是入梦。   像是听到一声铃响, 宋凝清睁开眼, 竟站在一条马路之上。   他身后是一群欢笑的少年少女, 正背着包从校门中走出。宋凝清行于他们之中,呆呆地看着前路,耳边隐约有人低声议论。   “那就是宋凝清,听说是个孤儿。”   “孤儿也能上学吗?”   “……能吧?”   年轻的孩子们随口议论完了别人,便当做没事发生过,就如从手上甩下洗手的水珠般随意。   宋凝清看着那些人从他面前欢笑着奔跑, 瞬间没入前方白色的光芒之中。宋凝清站在路上, 看着情侣,家人, 朋友在他面前一一走过,他依然独自一人,身边谁也没有。   宋凝清闭上眼,走到那道光芒前, 他停顿了一会, 才伸手去触碰它。   那白色的光芒没有温度, 在宋凝清触碰它的瞬间,宋凝清又被送到了另一个场景里。   一个秀美的少女站在宋凝清面前, 一脸娇羞地仰头看他。   “喂, 你想好了吗?”   宋凝清没有答话, 下意识地摇摇头。少女的脸登时苍白起来,她瞪了宋凝清一眼,转身跑开。   “你去死算了!”   宋凝清看着少女往前奔跑,看着前方的情景,他不由追了过去。   马路之上有凄厉的鸣笛声响起,宋凝清抬手将那少女的背往前一推,自己却被那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撞飞在路边。   “啊啊啊啊啊啊——”少女尖叫着。   宋凝清耳边便不停回荡着尖叫声,哭声,救护车的响声,病床急速推动声,急促的脚步声,关门声……然后是心电监测仪停止运转的警告声。   “宋凝清,17岁,2020年6月18日抢救无效死亡。”   宋凝清看着医生们逐个离开手术室,他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想着,这就是死亡吗?   “要跟我来吗?”   宋凝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颗发着白光的小球,它贴上宋凝清的额头,与他信息分享。   “有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可是没有足够的灵魂到那里去,成为那个新世界的住民。”   “我正在四处寻找愿意到那里生存的灵魂,如果你答应,我会让你再活一次。”   “……为什么选我?”   小球在宋凝清心口处轻轻撞击了两下,才有些狡黠地回答。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不需要的人。”   “你……很孤独。”   宋凝清怔愣了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那光球就将他装入自己的体内,瞬间将他带到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光球说,这里就是地球里说的修□□。   “妖怪,魔物,修真者,凡人,灵兽,应有尽有~”   光球将宋凝清带到一户农家面前,指着那对年轻的夫妇。   “你就做他们的孩子吧。”   “只是,你能重生,并非全无代价。”   “代价?”宋凝清问。   “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规划好的未来,有已经发生的过去,你就是这本中世界里,筑造那未来的一颗小小的螺丝。”   光球在农家的围墙上,在那斑驳的石柱上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每个世界都有气运所钟之子诞生,但他们要有所成长,必要经历许多磨难,才能成为驾驭这个世界的强者。”   “……我是那个绊脚石吗?”宋凝清轻声问。   “你还挺聪明~当然啦,在这个世界里,你的地位大概就是炮灰吧。我们给那气运之子的套餐,可是从小就机遇不断,遇到危险时总有厉害的老爷爷帮忙。长大之后九百九十个老婆是基本款,他看人一眼,对方就立刻被王霸之气震慑变成小弟……”   “好,我会帮忙。”   宋凝清打断了光球的滔滔不迭。   “忘了问,你叫什么?”   光球在石柱上滚来滚去,最后蹦起来。   “天机观想,我的代号,也是这个世界的名字。”   宋凝清被送入轮回井中时,天机观想还叮嘱着。   “你会带着记忆出生,到时我去找你给你发任务啊!”   “嗯。”   宋凝清轻声应了,然后他进了井中,过往的一切如被水洗烟尘,压在了心底。   人间,宋家村,一对年轻的夫妇迎来了孩子的降生。   年轻的父亲过于开心,抱着孩子要去给自己老娘看时,一下绊到了门槛,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他怀里的胖娃娃,也滴溜溜地滚到地上,还未生长好的柔软的头颅轻轻磕到了地。   “孩子要磕傻了!”   院中一声怒喝,年轻的父亲立刻把孩子抱起来,任由他老娘打背。   “瞧着是轻轻的!轻轻的!”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仍然很忧心,实在担心这生下来只哭了两声,就立时乖乖闭嘴的娃娃出什么事。   幸好娃娃一天天长大,能吃能睡能玩能认人。   到了娃娃一岁时,这父亲想了想,翻遍家里的,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   “叫宋凝清吧。”   宋凝清坐在厅堂的小凳凳上,手里捧着一颗果果,呆呆地点了点头。   总觉得这名字挺熟悉的。   是的,娃娃刚出生那一摔,人虽然没摔傻,但前尘往事尽忘了。   宋凝清说话说得早,学字很快,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于是他成了宋家村少有的神童,因着生得玉雪可爱,村长爷爷时常领着他到村口背,让过往的路人看看,他们这有个聪明娃娃。   结果两岁的时候,白老祖听说这附近的瓜好吃,就寻摸到附近,一走到村口,就见着了那雪团般的娃娃。这瞧着天资聪颖,根骨清奇,见着生人也不哭不闹,白老祖十分不要脸地抬手将宋凝清抱起来。   “你家在哪啊?带爷爷去找你爹娘好吗?”   “好的呀。”宋凝清答。   于是白老祖就登堂入室,与宋氏夫妇言明来意。   “我想带他回桃花落修仙。”   宋娘子当即就哭了,边哭边抱着自家孩子亲了又亲,宋父也不由背过身去擦眼泪,随后抬头看着白老祖。   “您何时动身?”   “今日。”白老祖道。   宋娘子便把宋凝清放下,进门收拾东西。宋凝清跟着跑进房门,扯着他娘的裙角。   “娘,莫哭,莫哭。”   “娘是欢喜。”   宋娘子将宋凝清的小衣裳一件又一件地叠好,又将一些拨浪鼓等玩具放到包袱里。她蹲下身,摸着宋凝清额前的碎发。   “凝清要去过上好日子啦。”   宋凝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只觉心口有些憋闷。等在家中吃了饭,宋氏夫妇便将包袱递给白老祖,白老祖哈哈笑着,把这只比他膝盖高一点的宋凝清抱起,在宋家人的注视下御剑而去。   宋凝清抱着白老祖的脖子,一直不停往回看,心口憋闷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夜里,他才哭着要爹娘。   白老祖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嘴里轻声说着“娃娃害怕自己一个人啊”。   等到了桃花落,宋凝清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弟,有了一同长大的肥山雀,心中的憋闷终于散去了。   一日他的梦中,有一本命叫天机观想的跳到了他的耳边叽叽呱呱地说着话。   “这个世界总算自己运转起来了,不用再去找新的灵魂填充啦!我的能量都快耗尽啦!嗯~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世界呢?还真挺好玩的!喂!宋凝清,我来找你啦!任务时间在过个十来年就要开始啦!”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死命欺负天运之子!”   “我就先睡一觉……直到那天到来……”   宋凝清在梦中,只觉得耳边真是嗡嗡响,转身抬手啪嗒打了天机观想一巴掌。   世界安静了。   而宋凝清第二天发现了这本,与白老祖献宝。   一直到宋凝清十岁,他在桃花落见到了人群之中,茕茕孑立的孩童。   他一个人。   宋凝清心中莫名升起了这个念头,不由上前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从前他也是一个人,如今……不是了。   宋凝清忐忑地朝那孩子伸出手:“师兄牵着你吧?”   牵着你,你就不是孤单一个人,就不怕了。   宋凝清在一片炽热之中醒来,四周是一片翻滚的熔岩海,他躺在这海中仅有的几块漂浮的巨岩中,《天机观想正躺在他的胸口上。   见着宋凝清醒来,《天机观想立时跳起来。   宋凝清默不作声地看着《天机观想,《天机观想哗哗翻着页。   宋凝清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脸颊一片湿润冰凉。   “……小恒,就是气运之子吗?”   看着《天机观想上一行又一行的墨字,宋凝清抬手揪着胸口的衣裳,紧咬着下唇,似是这样能稍微缓解一些他撕心裂肺之痛。   “我伤他,也是定好的?”   “住口!”宋凝清揪着胸口衣裳的指尖发白,嘴唇颤抖,他定定看着《天机观想,“我在这里,是活着的。”   “桃花落是我的家。”   “小恒,是我的家人。”   宋凝清微微仰起脖子,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对着《天机观想。   “在那边,你因为我孤独而选了我,如今我在这里重活了一回,尽够了。”   “你要我去伤我的家人,我做不到。”   “出尔反尔,是我不对。”   “将我的命取去吧。”   宋凝清闭上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天机观想大约是气着了,它翻来覆去地翻动着页,上边却一行字也没有显出来。   直到过了许久,这块巨大的岩石撞击到了熔岩海的一处岸边,《天机观想才蹦出了一行字。   《天机观想随后隐入宋凝清灵台之中,再也没有动静。   宋凝清看着面前这浩瀚无垠的不毛之地,空中是一片赤红的云层,地面泥土焦黑无水,四处是龟裂的痕迹。   远处他像是能看见三尊轮转的烈日,在那烈日之下,生着一棵直通赤色云海的大树。   许是树吧……宋凝清眨眨眼,抬脚离开那块岩石,踏到岸上。   他边走边检视着身上的还剩下什么,乾坤袋还在,被招提定住时,胖土豆自己缩到了乾坤袋中,如今在里边睡得正香。   宋凝清嘴角微微扬起笑,抬手揉了揉它的头顶,这让他有片刻仍在桃花落的记忆。   他只拿了一条发带,将长发束起,便合上乾坤袋。宋凝清下意识地伸手到背后,想要抽出白虹来,却发现那伴他长大的灵剑,已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宋凝清身边无人,手中无剑,心中却不觉凄惶,他还有要回去的地方。   魔域闷热,偶有风吹起,也夹带着巨量的尘土。   宋凝清的身影在这狂风之中,越行越远,他总算打起精神,询问那藏于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   “我该如何出去?”   《天机观想虽想晾着宋凝清,但又似乎到底不想就这样让他死了,就摊开页甩下一句话。   “多谢。”   宋凝清又想了想,垂落在腿边的双手紧握成拳。   “小恒,现在何处?”   这一次宋凝清本以为《天机观想不会搭理,谁知这翻动着页,像是很欢快似的,雪白页上出现了一行又一行的墨字。   “……什么?”   宋凝清心中渐起不好的预感。   《天机观想缓缓合上。   宋凝清则慌张地抬头望着这四方天,此地是广大亦或窄小,有人或无人,凶险或荒凉,他要去哪里寻人呢?   赤焰魔域,千年无梦谷。   萧恒落到此处已过了三天,他用木棍掏着地上的草根,将泥沙稍稍去掉后,就扔到一边的叶子上。   “吃吧。”   小番薯眼中含泪看着萧恒,叽叽喳喳地挥着小翅膀。   “我已金丹,不是你这连人形都未修出的肥鸟。”   “不吃,就是死。”   “谁让你躲在衣服里,跟着我来了。”   “叽叽喳喳!叽喳!”   小番薯停顿了一会,立时边叫边低头把这些草根都吃了。   “照顾我?你别被那些东西吃了就不错了。”   “我会活着……去找师兄。我一定会,找到他。”   找到之后,就再不松手了。   萧恒看着前方,这谷中四面环山,唯有一条通路在前。但他却不能出谷,因为这谷中漫山遍野……俱是食人白骨。   他初初落到此处时,便被这漫山遍野的白骨围攻,要撕下他身上的血肉来披到自己身上。谁知这初来乍到之人不是善茬,用一把灵剑愣是斩了两天两夜,有些白骨被削成了灰,再也无法就地复活。   那些白骨才安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小兄弟,小兄弟……”   萧恒背靠着一块山岩,离他三丈远,有一具男性骸骨自草丛之中缓缓爬起来,朝萧恒招招手。   “我今日要去瞧热闹,你去不去?”   “不去。”   萧恒冷声拒绝。这具白骨自名“御衣寒”,是萧恒落入此处时,唯一没有攻击他的白骨。他自称也是人界的修士,与这些毫无人性的骨魔不同。他原是鬼修,一时打瞌睡,不慎掉入忘川,顺着水一路游啊游,就游到了此处。   御衣寒到了这里,却就算是灵体的自己也出不去,还要整日被那些能看见灵体的骨魔骚扰。只好随便捡了点看起来不错的骨头,自己拼了一副身体,附身上去,取得世界大同后,过起了无所事事的日子。   “来嘛来嘛,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不对,是这里的骨魔都想出去,但它们为什么不出去,你不想知道?”   御衣寒勾搭着,见萧恒没反应,只好自己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萧恒还是一动不动。他立刻一个滑跪到萧恒面前,涕泪横流地祈求。   “我一个人去害怕,你带带我吧!”   “……”   萧恒皱着眉,看着御衣寒捡了点草贴脸上,就当自己哭了,觉得十分不耐。   小番薯则叽喳叫着,落到萧恒耳边耳语,萧恒皱起眉,随后拿着剑站起身,朝御衣寒道。   “带我去。”   御衣寒立刻蹦了起来,欢快地走在前边,边走边招呼萧恒。真不知道他一把骨头,怎么动作这么灵活。   骨魔们今日见萧恒动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试探着上来攻击,而是成群结队地往谷中退去。待他们快要走到谷口时,居然连一只骨魔都没看见。   萧恒心知有异,手掌紧紧握着剑柄,等着随时出剑。而御衣寒在临近谷口还有一线时,突然不走了,而是招呼着萧恒一起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   “快开始了快开始了!”   萧恒莫名地蹲在另一块岩石之后,看着谷口外的一大片宽广的白色平原。那平原在天上的三尊烈日照耀下,闪耀着白玉般的光泽。   萧恒正想这有何可看,不如趁着这时出去时,就见那平原上的白玉开始淅淅索索响动起来。那白玉一块接一块地迅速拼接起来,如这赤色空中突然落下细雪,那雪花连点成片的黏连起来。   在萧恒惊讶的目光中,白玉拼接出足有数百丈长的尾巴,凶悍的利爪,堪比天上银河的悠长身躯,以及无论经过千年万年,依然不减神威的巨大的龙首!   这平原上的白玉原来是一块块细碎的白骨,而这白骨竟组合成了两尾凶悍神俊的五爪骨龙!若它们披上血肉鳞片,瞧着竟比桃花落的赤龙还要大上数倍!   “这是……什么?”萧恒震惊道。   “我来此一百二十年,每隔三日,这两位巨龙就会化形一战,战则数月半年,直到它们再次化为骨粉。”   御衣寒指着前边两位巨龙,即使身已化骨,龙威依然不减当年!一个甩尾,就将身后巨山劈成两半,一声怒吼,地面就被震出百丈龟裂!   “所以骨中才这么多骨魔,我猜它们原来也是活着的,只是不知怎么牵连入这千古战场之中,做了那两位巨龙的足下亡魂……”   “有骨魔趁这两尾巨龙化为骨粉时出去过吗?”萧恒看着眼前壮丽雄浑之景,问道。   “有啊!一出去就被那骨粉融了!可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御衣寒打了个寒颤,他摸了摸身上雪白雪白的骨头,依附得久了,都生出感情来。   “那么……要离开这里,就只能趁这两尾巨龙争战之时,才能趁隙逃出去了。”   萧恒淡淡道,御衣寒大惊失色。   “哎哎哎,我只是带你看热闹,不是要你找死啊!”   萧恒站起身,御衣寒想着要是这娃娃冲动,他立时动手敲晕。   谁知萧恒收剑回鞘,转身往谷内走去。   “我会走,但不是现在。”   “我还太弱……但幸好,这里还有骨魔。”   御衣寒看着萧恒的背影,明明是个娃娃,这时瞧着却像个伟丈夫了。   “你加油。”   御衣寒喊道,看萧恒进了谷中,就又转头去那两尾征战不休,引得此方天地动荡不已的骨龙。   “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名乃神龙,死无安生。”   御衣寒摇着头,手指敲击着膝盖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想要弹出什么曲调来。   “我徒儿,去了何处。”   白老祖站在渔翁原之上,他脚下是在阴秀山被他一剑斩首的魔物首级。   这人被魔附身前,应也是一方大能,似是叫“露微尊”。白老祖等人刚入阴秀山,就被这魔物疯狂攻击,幸好来得人多,个个修为都数得出来。   白老祖不必分心,松风剑出,毫不留情,剑剑逼命,直到寻到破绽,将那魔物斩杀。从他身体中飞出的魔气,也被素江仙以灯笼收回,放入百世明火,日日焚烧,不出三日就会化为青烟消散了。   众人都觉此间事了,欢欢喜喜回去时,白老祖却突然皱眉,瞬息往渔翁原赶。他手心浮起两枝忽明忽暗的桃花暗影。桃花枝的形态却都从盛放,变得干枯萎靡起来。   这是白老祖为自己弟子所种之桃花,可观其安危……   “趁我不在,做什么去了!”   白老祖有点生气,到了渔翁原一阵神识扫视,却发现宋凝清与萧恒居然不在此处。   白老祖抬手叫来一人,正是程柳枝。   “宋师弟和萧师弟?咦?说来昨日之后,就未曾见过他们……”   白老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随后他怒极反笑,一脚将那魔物头颅踩爆!   “……骗我?”   招提站在自在峰之上,白老祖一怒,灵气冲天而起之势,就连此处也看得见。   只是这庄严圣洁的高僧轻轻一笑,抬手挥去布于此处的界阵,雪白僧鞋踏于地上,姿态曼妙优雅地,一步一步往渔翁原走去。   高僧唇齿轻启念佛,眉眼低垂,一副慈悲之相,他天生琉璃净体,这世间没有比他之皮囊更纯粹干净的事物。   招提手中转着那浸染佛气,纯粹正气的佛珠,口中发出极为动听的玉石之声。   “呵,能奈我何?” 第四十二章 寻他   白老祖的两名爱徒昨夜丢了。   这消息在渔翁原上迅速传遍。任谁都能感到那渡劫大能如何愤怒, 导致身上灵力外泄,震得修行浅些的弟子都快吐了。   “发脾气管什么用!”   素江仙大骂, 抬手作势要打, 白老祖才敛息, 将周身灵力尽量调伏。   “你忧是调虎离山, 那魔未死,而是来杀萧恒了?”   素江仙轻轻叹了口气,指着那才关上不久的万法伏魔阵。   “那魔有多少,在何处,昨日你我都是见过的,绝不会有遗漏。”   跟随在白老祖身边的诸位掌门们, 也纷纷附和。   “是极是极。”   “万法伏魔之下, 一切魔物妖邪无所遁形,如何会有遗漏。”   “白掌门莫要忧心, 弟子贪玩也未可知……”   白老祖听着众人之言,紧皱的眉头缓缓放松,只是他在周围人群中一扫,缓缓开口问道。   “招提大师何在?”   白老祖话音刚落, 就听远处有人念佛, 招提领着身后十僧众, 一步步朝此处走来。   “白掌门雷霆之怒,我远在渔翁原外都已听闻, 这是为何?除魔之事可还顺利?”   招提一开口, 语调柔如春风, 周围之人不由觉得身上一轻,心口暖融起来。   众人纷纷让开通路,让这得道高僧往前走去。   “魔,已除了,”白老祖淡淡道,“只是我徒宋凝清与萧恒,在渔翁原失了踪迹。我观其命枝岌岌可危,故而在此相询诸位。”   “哦?”   招提想了想,便从袖中取出那尊渡障身。   “您是担忧有魔未除,在此处兴风作浪?”   “大师剔透。”白老祖道。   招提也敛了笑,将那渡障身置于阵眼之中,渡障身之上立时浮现了一轮转轮纹印。   “若昨夜真有魔物在渔翁原附近,可再探一次。这次便无需太多灵力,探查千里……”   白老祖上前一步,将手按在那转轮纹印之上。   “千里不足,需得万里。我一人即可。”   白老祖灵力往那渡障身之中注入,磅礴灵力如银河倒灌冲入其中。站在素江仙身后的一位掌门不由低声轻呼。   “与那魔物一战后,竟仍有余力……此前不过用了五分功夫么?”   有脚步声轻缓响起,在素江仙身边停下。   阿妙满面愁容在素江仙耳边低声询问。   “凝清与那胖……萧恒不见了?”   素江仙微微点头,只用食指在唇边一按,示意噤声。白老祖最是护短,宋凝清是他捧在心尖的娃娃,而萧恒除了是他的徒弟,更是百川君交与他的。   如今两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如何不让白老祖气急。   渡障身之中拈花佛手中莲花瞬间张开,白老祖脚下一跺,便见那山河堪舆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展开,以渔翁原为中心,半径万里之内的图样都浮现在这图上。   众人细细看去,只见那山川河流,小溪平原之上,雪白碧绿交织,干干净净毫无魔气。众人不由叹息,果然与魔物不相关呀。   白老祖自己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将灵力撤回,抽起渡障身,还与招提。   “白掌门莫急,”招提将渡障身收回袖中,柔声道,“我听闻这附近时常有游离秘境,说不定……他们另有机缘也未可知。”   “告辞。”   招提朝白老祖颔首,便带着身后僧众,缓缓退开。   白老祖则点点头,嘴角扬起笑来,拱手朝诸位被惊扰的掌门弟子行礼。   “抱歉,惊扰诸位。”   “哪里哪里,道友之间相帮是应该的。”   众人互相话别,既然魔物已死,他们心头大患一解,自然要回他们的仙宫门派去。   “再这样聚集各大门派相见,怕是要三百年后,同道论法会了吧。”   其中一位掌门朝素江仙话别时,笑道。   素江仙颔首,看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站在原地的白老祖面前。   “你……”   “我不信。”   白老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如流星般散去的诸位同道,与那踏在云端,如履平地的神戒莲峰之人,轻轻摇头。   “贪玩,机缘……其他弟子也许会这样,但凝清绝不会。”   “他守规矩,太守规矩了。”   白老祖传讯于所有在渔翁原的桃花落弟子,吩咐若有不急着回去的,可以找找宋凝清与萧恒的踪迹。   “我也不急着回去。”   阿妙轻声道,在素江仙不赞同的神色下,朝自己的师父与白老祖躬身行礼。   “我去寻凝清。”   阿妙转身离开,往水路便走去。   水边码头上,落雨成诗的宝船正在那缓缓起矛。溪千重靠在软塌之上,静静看着手中的。只是那本《公孙龙子看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翻动一页。   “梦中逢。”   溪千重叫了一声,便见梦中逢从室外走入,朝溪千重福身。   “少主有何吩咐?”   溪千重将合上,扔到桌上,像是头疼似的,以指尖轻揉着额角。   “传讯于落雨成诗在外的弟子,找一找……宋凝清的下落。”   “是。”   “不,应是何处这两日有什么怪异之处,也一并报与我。”   “是。”   梦中逢再福身,缓缓退了出去。她叫来下人写了近千封信,将信绑缚于灵箭之上。灵箭由下人们一一发出,羽箭破空之声急雨阵阵,待事了之后,梦中逢回到房中复命。   溪千重又在看那本,这次仍是一页未动。   “宋仙师应无大恙。”梦中逢安慰道。   溪千重听了这话,却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桌前习字。   “出去吧。”   “是。”   阿妙站在水中,鲛人懂鱼语,他皙白的手指放于水中,便见无数灵鱼纷纷前来,在阿妙身边轻摆鱼尾。   “如此,拜托诸位。”   那些灵鱼来了又散去,顺着水流不知去向何方,阿妙看着这清澈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容,不由抬手将那平静的水面打散。   “……尽叫人担心。”   “如此,在外的桃花落弟子,有空的就多留意一些吧。”   白老祖天地传音,无论是在渔翁原的弟子,还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弟子,都能听到他的吩咐。话说完了,他便召来赤龙,唤来其他弟子一同回去。   “这便对了,你不能一直在外边,你是宋凝清和萧恒的师父,但更是桃花落的掌门。”   素江仙点头,看白老祖坐上赤龙腾空而起后,也才带着自己的弟子,踏上宝船返回桃花落。   “阿妙呢?”白秀问。   “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不管他了。”素江仙淡淡道。   高空之上,一尾赤龙在云层中快速穿行着。来时这赤龙背上坐得满满当当,走时竟空了一半。白老祖站在龙角之上,听赤龙传音与他。   “你发脾气,发得我都听到了。你不必太过忧心,命枝还在。”   “活到这岁数,到了这修为,”白老祖拍拍赤龙的龙角,“啸离,你当知若我心有所感,必不是好事。”   “别让我发笑了!”赤龙打了个响鼻,“哪个修行一路顺遂?你干脆找个仙丹来,让他们吃了坐地飞升好啦!”   白老祖听了不由发笑:“听着有理。”   话是这么说,白老祖说完后却不在吭声,只静静打坐恢复灵力。   天上鲸海之处,潮生正坐在云边,用长剑钓起一只小鲸鱼。这小鲸鱼很是活泼,也不怕生人,许是觉得这没见过的人类有些可爱,便日日来此用额头撞他。   潮生便用长剑撩着这小鲸鱼的下巴,看它一下翻倒在云海之中,又立时游过来,把这当做游戏。   一片浅粉的桃花瓣随着清风悄悄落到潮生手心里,潮生低头看去,那花瓣便骤然碎裂,从那闪着星光的粉末中传来白老祖之言。   “桃花落弟子,宋凝清,萧恒,昨日于渔翁原失去踪迹。在外的桃花落弟子,若有得闲的,请……去寻一寻。”   潮生听完,将那离散的花粉吹去,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赤色长剑。   “你昨日突然剑鸣,是知道那与你交手千次的对手,出事了吗?”   长剑剑身微微震动,似是回应。   潮生静坐片刻,便收剑回鞘,他抬脚往那云海之中走去,小鲸鱼又再次游到他脚边,想与他玩耍。   潮生伸手摸摸小鲸鱼滑润的头顶,笑了笑。   “来此一百二十年,也该回家看看了。”   桃花落之中,驻守的弟子们看赤龙回归,惊讶于这事这么快就解决了,卦的弟子便想上前与白老祖问问,却见白老祖并不从赤龙上下来,而是直接回到听道山,返回静室。   “宋师弟与萧师弟丢了,师父心里难受呢。”   知情的弟子把消息一说,众人便齐齐担忧起来。   “……怎么就丢了呢?”   山下弟子们的耳语,白老祖都听得见。他按照惯例坐在雕花窗格前,看着眼前深红浅粉的景色,又转头看着这一片安宁的静室。   他像是能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手里捧着桂花糕,自己吃一口,想了想又递给白老祖吃一口。   “师父,你也吃哇。”   “徒儿照顾你。”   白老祖便伸手摸摸那娃娃的头顶,笑道。   “凝清真乖。”   没一会静室外便像是传来萧恒中气十足的叫声,他喊着。   “我今天就学会这一剑了!明天师父教我下一剑!对了,我还要吃豆腐脑!”   而再眨眼,静室一片安静,眼前什么也没有。几只云雀担忧地落在窗格上,啾啾叫着,用脑袋顶了一杯茶给白老祖。   “多谢,没事。我徒弟不会就这么死了。”   赤焰魔域之中,宋凝清靠在一块巨石之后,不敢出声。   巨石之前是一群正趴伏在地上四处嗅闻气息的,生得如鬣狗一般,身上长满连串水泡疙瘩的魔物。   宋凝清看着自己衣衫上沾满的魔物鲜血,不由失笑。   他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刚开始平静无波,随后一些小型魔物便渐次出现。好在他手中虽无剑,但术法本事也不差。以灵力击杀了前来袭击的魔物后,捡了他们的刀来使。   但不知是闻到人类的气味,还是因为宋凝清使了灵力,前来袭击的魔物越来越多,体型也越来越大。他浑身沾满了魔物的黑血,似是能稍微遮挡一下气味。   宋凝清转头看去,距离那棵大树,似是还有千里之遥。   宋凝清站起身,在那些鬣狗转头前,迅速滚下一处斜坡,沿着边路悄无声息地潜行。   天意若要他命丧于此……   “则万不敢听命。”   宋凝清弯起唇角,迎难而去。 第四十三章 神恶鬼厌台   宋凝清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在这平原上游荡了多久。每当他想记时的时候,就会有新的魔物纷拥而上。   胖土豆还缩在乾坤袋里, 它有一次想探头出来, 一出来豆豆眼就对上了一只正对着它流口水, 生着三只头的长蛇。   “叽……喳……”   胖土豆两眼一翻, 重新倒在了乾坤袋里, 并没有看见宋凝清机械般的挥刀,将那魔物斩杀的情景。   一日, 两日,三日,与他又有什么相关?宋凝清只知往前走, 不能回头。若不是夜里偶尔还能与胖土豆说说话,天长日久也许他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魔物。   宋凝清抱着已被砍出许多豁口的刀, 靠在两块巨岩之间的夹缝里,嘴里含着一小块乾坤袋中剩下的尾指指甲大小的冰糖。这位置虽不太好,但多少不必担心背后有魔偷袭。   他已许多日不曾梳洗, 面上也蒙了一层晦暗的飞灰, 额头到鼻梁处有其他魔物飞溅的血渍。宋凝清一开始还会擦一擦,但没过一会又会染上新的脏污, 他便也放弃了。   期间宋凝清会不时问着《天机观想, 萧恒如何了。《天机观想则会十分不耐烦地回答, 管好你自己吧!   宋凝清就当做自己得到了对方无恙的答案,继续前进。   “呼……”   宋凝清靠在巨岩上轻轻叹了口气, 打算今日就宿在这里, 明日再走时, 却突然听到铁链贴地拖行之声。   不只是铁链,似乎还有什么重物,顺着他的方向缓缓走来。宋凝清立刻敛息,以极轻极慢的动作轻缓转头,透过那石头的窄小缝隙往外看去。   空旷无人的黑色平原之上,唯有空中赤色的红云与三尊烈日有些色彩。在那视野极差的范围内,宋凝清清晰地看到在平原远处,有一名身披黑斗篷身形类人,手中拿着两条染着铁锈血迹的粗长铁链,铁链拖行于地,铁链之上绑缚着三头蛇、鬣狗、骨鸟等宋凝清见过或没见过的魔物尸体。   那些尸体都还新鲜,身上被撕裂的创口处有鲜血潺潺流出,汇聚于地倾泻而出一条长长的红河。   然而这样的光景之下,往日那些嗜血的魔物应早就将那处围得水泄不通。   平原上仍是十分安静,嗅觉灵敏的鬣狗没有出现,空中时常盘旋的骨鸟,甚至土壤之中会趁隙拖走一些碎肉腐尸的虫子也不见踪影。   随着那黑斗篷越走越近,宋凝清手指紧握刀柄,背脊冷汗潺潺,若是那些魔物不敢出来……便说明这黑斗篷比之前见过的所有魔物都强。   宋凝清抬手轻点左胸,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放得极慢,眉眼不动,直到与空中时不时吹过的风声节奏相合,在外看来,那两块岩石之后大约也只放着一块岩石,而没有什么躲藏的魔物。   黑斗篷扯着铁链越走越近,风吹起那斗篷,露出下边如枯枝般干瘦的身体,那单薄的身躯之上,只覆着一层干瘪的皮肉,整张脸都被削掉了,脸上一片整平,辨不清五官。   他就这么往前缓缓拖行,都不知到底他还活着,还是一具会走动的腐尸。   黑斗篷突然在宋凝清所在的岩石前停下脚步,宋凝清强自镇定,便听那铁链之声与脚步声又开始动起来,听起来像是要绕过这岩石,往前走。   宋凝清将长刀攥起,微垂眼睫,在余光瞄到那只干瘦的脚掌正要往前跨出时,正要抬手挥刀!却听空中一声尖利鸟鸣,一只足有千丈如同山峦般的巨大骨鸟从空中俯冲而下,将那黑斗篷用利爪一把抓起!   宋凝清被这疾风一刮,差点没被掀飞,他将长刀狠狠扎入泥土之中,仍被那烈风吹得往后刮行了好几步。   高空之声,巨大的鹰形骨鸟将那黑斗篷一个俯冲扔到地上,再以尖嘴啄击那黑斗篷干瘦的身体,只见那黑斗篷之中有一只枯瘦的手缓缓伸出,一掌便将那来势汹汹足有千钧之重的骨鸟止住!   那枯爪张开,将那长嘴狠狠抠住,白骨上骤然多了数个爪孔!骨鸟惊叫着要腾空而飞,却被那只干瘦的手一把从空中猛然扯到地上!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宋凝清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与骨鸟相比身形小如蚂蚁的黑斗篷,对上那锋利如钢刀的白骨,却如撕裂什么柔软的皮肉,动作机械却轻松地,一下一下地将那只如山峦般巨大的骨鸟全数拆解。   哗啦啦如急雨之声,那些碎裂的白骨就此撒了一地,将宋凝清目之所见的平原全数覆盖。   黑斗篷站起身,他盖在头上的斗篷在刚才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自己扁平而可怖的面容。他微微侧过头,就发现了刚刚拔刀而起,想要离开的宋凝清。   “呼……啊……啊……”   黑斗篷对着宋凝清发出毫无意义的诡异单音节。   宋凝清额头豆大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握着刀,以往斩杀魔物无往不利之刀,如今却不知到底该攻向何处。头?身体?四肢?这黑斗篷……有何空门?   黑斗篷往前走了一步,就如踩在宋凝清心尖,沉甸甸几乎要把那狂跳的心脏立时踩破。   宋凝清却不敢闭眼,只见那黑斗篷缓缓抬起手,这起手式与他刚才将那骨鸟当空扯下的动作相似!   宋凝清举刀,脚下微动,就这么往前跃去!   一声轻微的皮肉撕裂声响起,宋凝清睁大眼,黑斗篷身后那骨鸟竟未死,还剩半副的头骨高高扬起,利齿咬住黑斗篷,头一扬起竟将他半身咬下!   浓稠如墨的鲜血撒了一地,黑斗篷仅剩右手右脚与一半身躯仍在,在他胸腹之间噗通掉出了一颗黑色的圆珠。   那圆珠极小,如同珍珠,如同一滴黑墨,若不留意,只会当它是一滴飞溅的鲜血。   圆珠即将落于地上的瞬间,宋凝清原本要杀向黑斗篷头颅之刀,蓦然往下一劈!将那颗圆珠当空斩碎!   “呼呼……啊啊啊啊啊啊————”   黑斗篷右手本要去接那颗圆珠,宋凝清之刀到底比他快了一息,在圆珠被斩碎的瞬间,黑斗篷发出惊天怒吼,那咬着他半身的骨鸟在这股冲击中彻底化作齑粉消散!   宋凝清也被这诡异音浪震飞,重重摔落于地!他双耳俱留下一条血线,眼冒金星,喉咙尽是腥甜,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只隐约看到那黑斗篷倒在地上,依然要向他爬来的景象。   宋凝清再醒来时,他看到的仍是空中赤色的红云。只是三尊烈日已经西下,再过不久,这块平原就将迎来黑夜。   像是想起了什么,宋凝清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抓着手边的刀爬起,却看到面前仍是那片惨状。   化为齑粉的骨鸟,倒下的黑斗篷,地上的铁链,与铁链上碎成小块的尸体。   宋凝清站在原地一会,随即趁其他魔物还未赶来之前,将那黑斗篷身上的衣服剥了,忍着欲呕的气味披到自己身上。然后再拾起地上铁链,连同那些尸体一起带走。   走着走着,宋凝清开始模仿起那黑斗篷木人般的走路姿势,敛息静气,朝那通天之树走去。   “虽然你们大抵碰不上什么厉害的魔物,但如果倒霉催的真碰上了。”   “就在自己被打死之前,找到那魔物体内元珠何在。”   “元珠灭,则魔亡。”   ……   宋凝清微垂着眼睫,回忆起过去白老祖偶尔与他的闲话,他轻轻点了点头,嘴中轻声呢喃。   “您说的是,师父。”   风吹起,卷起一路热风狂沙,将那道瘦弱的人影掩盖于这苍凉无望的平原之上。   赤焰魔域,神恶鬼厌台。   看门的两只骨魔正在门口点着烛台,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卷轴。   卷轴之上记载着出城而去之魔,离开与归来的日期。   枯骨的指尖顺着明细一行一行往下数,然后在一名写着“捡骨”之名的那行停下。   十七月三十三日离神恶鬼厌台,十九月五日将归。   然而在预定归来的日期之上,没有画圈。   两只骨魔颌骨轻响,刺耳的摩骨声响起,随后一同看向城门外的平原,空洞的眼中亮起两团幽绿鬼火。   宋凝清的预想没有错。   他初次见到那黑斗篷时,就见没有魔物胆敢近身。他走前就模仿那黑斗篷样貌行事,加之身上气息掩盖,在这平原之上连走数十天,也没有一只魔物胆敢现身拦路。   这路程与宋凝清预想般大大缩短,他抬起头,前方那巍峨大树已出现在眼前。只是近前一看,他才发现,那并非什么大树,而是雕刻生长如同大树般的通天巨塔。   那巨塔以黑色巨岩铺就,层层叠叠蜿蜒而上,在那巨塔之上有无数洞穴府邸,充满浓郁魔气。然而宋凝清依然抬脚往前走去,他已不能退,退则无生。   那巨塔之下有一扇高约百丈的石门,石门就这么敞开着,里边黑洞洞一片,暗不透光。门口有两只身上长满骨刺,身后拖着长尾,高约三米的骨魔,手持卷轴站在那。   宋凝清抓紧手中铁链,将那黑斗篷再次往下一拉,彻底遮住面孔,只在眼睛处有一点破孔,能看清外边的动静。   宋凝清以木人般的动作往前走去,呼吸与心跳皆被压至最低,直至他走到那两尊骨魔身边。一只骨手拦住宋凝清,宋凝清呼吸一窒,就见一张卷轴递到他跟前。   宋凝清反应在这时极快,竟对着上边的排序与画圈的方式,瞬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他伸出沾满血迹的手,移到卷轴之上。   只是……他并不知他扮演的这魔物……叫什么。   宋凝清久久不动,两只骨魔将头凑到他身上,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宋凝清想着何时先发制人时,就见那卷轴往上一拉,宋凝清的手就点在其中一行。   宋凝清错眼一看,那行写着“捡骨”二字。   所以刚才动来动去的,并不是发现了什么异状……纯粹是……不耐烦吗?   宋凝清松了一口气,在骨魔让开的缝隙中往前走,手上铁链却被骨魔一把扯住!   宋凝清呆愣于地,就见手中铁链被抽走,连同铁链上丰盛的战利品一起,被骨魔卷起,打开大门旁的黑幽通道,直接滚了下去。   其中一个推了推宋凝清,所幸宋凝清站得极稳没有就此栽一跟头,他稳住身形,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他身后那推他的骨魔,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着宋凝清的背影,随后歪着头转过身去继续守门。   宋凝清穿过那条极长极黑的通道后,面前竟然豁然开朗,里边白色的灯笼与红色的灯笼交错,挂在挑高的房檐之上,高大的房子一概涂成朱色,长长的红色廊道在塔中巨石之上蜿蜒而上,直至最顶端。   身姿纤细,妙丽妖娆的雌性妖魔就站在那红色廊道上轻声娇笑,朝这下方熙熙攘攘地妖魔挥手,金粉银纸、淫|靡温香彷如人间不夜天。   只是宋凝清一走入这大道之上,一个瞧见他的牛头魔物捂着鼻子怒喝。   “捡骨的脏东西!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还不快回你的腌臜地去!”   宋凝清转头看了那牛头魔物,便顺着他蹄子指着的方向,往那些朱红色的房子下方走去。那路便越走越窄,宋凝清眼前便出现了一排排窄小恶臭的洞穴。   在那里,所有魔物都披着黑斗篷,见着宋凝清来了,也无魔搭理,纷纷进入自己的洞穴之中,或用捡来的木门,或巨石堵住洞穴。   宋凝清在那处站了一会,确认哪些地方有魔居住后,才缓缓走入最后一个洞穴,拖动门口的巨石,将那处挡了起来。   宋凝清进入之后,却发现这洞穴石壁上,有一块缺口,像是用来通风与透光之用。   宋凝清将身上的斗篷等物迅速除下,仍在墙角,自己坐在那缺口处,嗅闻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这洞穴中空荡荡一片,宋凝清完全能猜想到,原本那捡骨魔若回来了,就会像木人一样躺下。直到再次出城去,对城外的魔物进行狩猎。   “所以……‘捡骨’一职,在这里竟是十分低贱?可他明明那么厉害……”   宋凝清托腮看着外边,从缺口处能看到其上那连点成片的朱红楼阁,绮丽而妖艳。   断更居中,几个娇笑的女魔正一个接一个地往里间送上血酒。只是里间的垂帘至今没有打开,那血酒就只能摆放在外间。   “尊者是不行了么?”   “来这居然不寻欢作乐,居然只喝酒呢。”   女魔们在透光的垂帘外,展示着丰满成熟的躯体,在里间的那尊魔物却眉眼不动。   他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窗格上挂着的红灯笼,映照着他苍白俊美的面容,与相貌丑陋的一般魔物不同,他生着一头卷曲红发,发顶生着两只如卷曲的角。他的相貌极似人间西域的人类,高鼻深目,唇极薄,唇舌开启时,能看到里边不似人类的满口利牙。   他将头探出窗格,身上那件宽松的红色长衫便更敞了开来,露出结识的胸肌,与其上诡异的太阳纹身。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他问。   “什么味道?可是我等今日新用的骨鸟香?”   女魔们娇笑着,觉得有趣,这就要不顾禁令,抬手掀起垂帘就进去。   然而在纤纤玉手碰到那垂帘的瞬间,那只女魔就如被什么东西瞬间重压!在其他女魔面前化成了一滩碎渣血水。   “……是桃花,”那魔伸出长舌舔了舔嘴边流出的口涎,赤色的眼珠红得发亮,“找他出来。”   门外登时有魔物轻声的嘶吼声与振翅之声,那红发魔物站起身,往窗格外的廊道走去,临走前还回头望了那外间一眼。   所有女魔已跪在地上,头贴着地,不敢吱声。   “我下次还来。”   听得那红发魔物像是真的走了,那几个女魔才颤声道。   “冥昭尊者再临,我等……不胜感激。”   宋凝清将胖土豆放了出来,胖土豆一直在乾坤袋中也并不是不知事。   宋凝清过得多苦,好几次差点命丧黄泉的事,它都是知道了。这小毛团一飞出来,就立刻用小翅膀抱着宋凝清的脖颈,叽叽喳喳叫着。   几滴湿热的水珠落在宋凝清脖颈之上,让他不由抬手将胖土豆拢在掌心里。   “我没事,没事。”   宋凝清安慰着,可胖土豆则哭得更厉害。   宋凝清只好让这小胖鸟哭够了,才见它又飞回乾坤袋中,又飞出来,嘴里叼着一块冰糖给宋凝清吃。   宋凝清接过来吃了,就见胖土豆十分欣慰似的,将头贴在宋凝清脏污的衣衫上,也不嫌弃,小翅膀轻轻拍着宋凝清的胸口,像是在说“给你吃糖,吃了糖就不苦啦”。   宋凝清嘴里含着糖,轻笑着点头,只是他突然抬手将胖土豆塞回了乾坤袋中,在洞穴里静坐。直到两炷香后,他门口有魔大喊。   “捡骨的,你今天带回来的骨鸟尸身里,有颗不错的元珠。”   “尊者高兴,要赏你。”   “呼……啊……啊……”   门口穿着一身黑衣,生着两颗人头的光头魔物听着里边传来的声音,边捂着鼻子,边皱眉。   “你的话我听不懂!赶紧出来!臭死了!”   然而里边却依然没有动静。   那魔物像是想起某种可能,抬脚将那巨石踢碎,烟尘消散后,那空旷的石室内连个人影也没有,只在墙角看到随意丢弃的黑斗篷。   双头魔物立时冲到那缺口处探头去看,就见有道人影在那上空处踩着石块往那朱红楼阁跑去,眨眼便失去了踪影。   “给我追!”   魔物大声叫喊,就见四面方有黑色的魔气如蜂团般追了过去。   九会殿上,一只守门的骨魔正跪在堂下,他身上白骨尽碎,只剩一颗头颅尚且完好。他因守门不利,刚被施以碎骨刑罚。   在那高高的殿堂之上,冥昭尊者的手下沙无门正坐在上首看他。   “你说……那捡骨的不仅回来晚了,摸上去,还是温的。”   “啊……”   骨魔低声回应,沙无门便立刻起身回去汇报。   “你做得很好,去死吧。”   话音刚落,随即有其他魔物上前以铁杵将骨魔的头颅彻底碎去。   宋凝清慌不择路,不知到底哪里露了马脚。若不是那魔物说了“元珠”,说不定他就傻乎乎地走了出去。   所幸他为了好好扮演那捡骨魔物,将自己的战利品一一轻点过,里边绝没有“元珠”这种东西。   宋凝清三两下攀到了那些朱红楼阁之下,也无时间挑选,直接闯入一座朱红楼阁之中,为防身后魔气追上,他也不管里边到底有什么,直接纵身跃了进去。   然而这一落,他眼前便出现无数白色水雾,宋凝清扑通一声掉入了热烫的池水中。   宋凝清从池中探出头来,却见此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像是一处浴池。   在浴池边,有许多狡童丽女,正惊慌地看着他。   “莫、莫要吃我……”   “不是说好了只要听话,就不会早死吗?”   ……   宋凝清听着耳边纷杂的叫声,眼珠微颤,他立时抬手用池水把脸上脏污洗掉,露出那张秀雅温文,如三月桃花的面容。   在场众人不由一窒,便见那桃花般春意温柔的青年朝他们拱手行礼。   “诸位……是人?”   宋凝清洗干净身上脏污,接过一名秀丽少年递给他的白色衣衫后穿上,与那些身上衣衫轻薄的少女们隔着一道屏风谈话。   “所以……你们是早前界缝被拉了道口子时,被偷跑出去的魔物掳来魔域的?”   “仙长快救救我们吧!”   少女们捂脸痛哭,就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少年也不由背过身去擦去眼角的泪珠。   “恕在下……暂时还没有办法,”宋凝清朝众人躬身,“我现下独自一人前来,不明情况,在魔域之中还有师弟流落在此……”   而久在魔域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哪里管宋凝清有什么苦衷,他们时时处在要被杀掉的恐惧之中,好不容易见到了仙师,就如握着救命稻草,只管哭嚎着让宋凝清救命。   “别哭了!”   其中一个名为周柏瑞的少年大喝,他在这群人中应是很有威信,他一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哭了。   “抱歉,”周柏瑞朝宋凝清躬身,“他们都还小,吓坏了。”   “无妨,”宋凝清轻声回道,“只是我想知道,那些魔物将你们带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听得宋凝清的话,周柏瑞不由嫩脸一红,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   “这、这神恶鬼厌台里,有一名冥昭尊者,他……很好色。”   周柏瑞便不说话了,宋凝清则歪着头,一副不甚明白的模样。   “好色?”   “就是!我们都是被抓来伺候他的啦!”   一名少女看周柏瑞半天憋不出屁来,大声说道。   宋凝清这才恍然大悟,看着这满室足有二十五人的少年少女,不由惊讶。   那魔可真坏啊。   “我知道仙长一人也救不了我们!但我早前偷听到一个消息!”周柏瑞神神秘秘道。   “在那冥昭尊者的九会殿中,有前往人界的路!”   听到这则消息,宋凝清也不由挺直了脊背,他低头沉吟片刻,轻声询问。   “你们何时前往九会殿?”   “明日。”   “可还能再加一个人?”宋凝清问,“若那处真有通路,我助你等返回人界。”   这浴池中的少年少女们不由笑起来,仿佛得这仙长一句话,他们就如身在人间一般。   “可、可您这么好看,”周柏瑞咽了口口水,“被那妖魔一眼看上,抓去伺候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应把事都办完了。”   宋凝清一脸茫然,却见那满室少年少女惋惜地摇摇头。   生得如宋凝清这般,虽不说容貌绝世,但这轻轻软软的模样,在这魔域可是比人间更得魔喜欢。   这仙长竟是比凡俗的孩子还不太通世故啊。 第四十四章 潜行无用   宋凝清就在此处名为“客愁新”的伶馆住下。他夹在这一众少年少女之间,看他们脚步轻盈地走过那长长的朱红廊道。   宋凝清耳边听到有魔物轻微的呼吸声, 之前宋凝清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那赤云平原之上, 他对魔物的动静已很敏感。   他微微侧头看去, 便见空中漂浮着一团又一团的黑色魔气, 发出轻微的轰鸣。宋凝清微垂眼睫, 便当做没见过它们,学着那些年轻的孩子们, 有些瑟缩有些紧张地迅速穿过廊道,返回馆中。   馆内的大堂之中,挂满了各色垂帘, 每块垂帘都隔开了一个新的空间,那里便或坐或卧着貌美的雄性或雌性魔物。   人类是不能坐在那里的, 他们是紧俏货色,好东西当然要先给尊者。若尊者玩腻味了,有什么东西剩下, 那就再说。   因此见着那一群穿着轻软白衣, 刚刚沐浴过,在垂帘后急促穿行而过的人类时, 大堂中的魔物并不会费事去多看一眼。   宋凝清就这么跟着这群孩子们一同入了他们暂住的房间。这房间极大, 地上铺着艳红的毛毯, 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毛皮,踩上去便觉脚底生温。两张与地毯同色的茶几, 柔软的白色轻纱与一块屏风将整个巨大的房间一分为二, 这样便分了男子与女子的住所。   “大家, 大家吃了东西,就快睡吧。”   周柏瑞等几人最后进来,手上都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又一碗的灵米。   宋凝清闻了闻味道,又观其形状,确是人间灵米的样子。   之前周柏瑞说此处有地方能通往人界,看来是真的。   “仙长,你吃吧。”   周柏瑞分发了灵米后,便把最后一碗递给宋凝清。他们人数是定好的,因此就这么多饭食,不会多一碗。   宋凝清笑着摇摇头,自进了魔域,他已许久没有进食。金丹修士本就可以辟谷,只是桃花落等门派,总还是希望自己活得像个人,而不是餐风饮露的仙人。   “我用不着,只是若有剩的话……”   宋凝清从袖子里掏出乾坤袋,再从乾坤袋中放出肥乎乎圆滚滚的胖土豆。   “便给这小雀,吃几粒吧。”   胖土豆一咕噜滚到柔软的毯子上,一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它很快记起了事,叽喳叽喳叫着扑到宋凝清身上,豆豆眼从上到下看着宋凝清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呀!好肥的山雀!”   “像个球!”   许久没见过人间事物的少年少女们都激动起来,纷纷聚到宋凝清身边。胖土豆第一次这么招人喜欢,来魔域担惊受怕这么久,不免有些飘。   “叽叽喳喳~叽喳!”哪里哪里~我还不够胖!   当下便有人捡了些灵米,搓成小团递给胖土豆,胖土豆回头看了宋凝清一眼,见他微笑点头,这才张嘴囫囵吃起来。   宋凝清靠在这房中的雕花窗格旁,见外边重又换上新的红灯笼,灯笼里的蜡烛挑得很亮,照得此处如映照暖阳。   胖土豆叽叽喳喳地与那些人类的孩子玩耍,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然而外间突然传来三声木棍敲击铜铃之声,周柏瑞等人便不笑了。   “大家,大家吃了饭后便睡吧。”   周柏瑞立时将吃干净的空碗收好,放在托盘之上。他转身打开木门,将托盘放到门外,便见一条红色长蛇在地板上游动,将那托盘卷起,往楼下带去。   周柏瑞打了个寒颤,立时把门关上。虽说因他们是献给冥昭尊者的东西,那些魔都很守规矩,可每次看到那些魔物眼中看他们,彷如看食物的眼神,仍是遍体生寒。   宋凝清便见他们穿过屏风,一分两边的躺下睡了。年纪大的照顾年纪小的,替他们盖上被子,然后再给他们捂住耳朵。   捂住……耳朵?宋凝清正觉诧异,便听得周边似乎隐隐传来一些雌性魔物娇喘之声。宋凝清再看那些少年少女们面红耳赤的模样,便走到茶几前,寻摸了纸笔。   宋凝清闭上眼听着空中的叫声,风声,魔气流动之向,在众多魔气交汇,导致气息驳杂之时,立时调动些微灵力在那张纸上画下一张如飞鸟衔枝的静音符来。   宋凝清再动笔,折出了几只纸雀。随后宋凝清将符贴在墙上,纸雀放于自己的袖兜中,那些声音便渐渐小了,随后整个房间安静无声。   周柏瑞惊讶地转头看着宋凝清,宋凝清便做了个嘘声的姿势,一把捞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胖土豆。   “此处魔物众多,为防暴露,我只能用些微灵力,暂且给你们止声吧。”   宋凝清便重新坐在那雕花窗格前,胖土豆躺在宋凝清馨香柔软的怀里,已经睡得吹泡泡了。   “仙长不睡吗?”周柏瑞问。   “……我守夜吧。”   宋凝清摇摇头,对着周柏瑞轻笑,随后便转头看向窗外。周柏瑞被那一笑笑得脸都热了,睡在他身边的少年也轻声说着“仙长笑得真好看”。   这人又岂止是笑得好看?他全身上下都好。无论是头发还是皮肤,还是秀雅的五官,连光裸的脚也生得细致。   他就那么磊磊落落地坐着,姿态闲适,他说“守夜”,就让人觉得安心,仿佛此处不是什么可怕的魔域,而是那天上云海,如此安宁。   周柏瑞不由有些担忧,明日这仙长到了九会殿上,被那好色尊者一眼瞧上可怎么好。   “仙长,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师弟在这吗?”   屏风那一头,有一样没睡着的女孩轻声问道。   “嗯……”宋凝清点点头,望着窗外红火妖艳之景,“他许是十分生气吧。”   “若这次他无恙,以后他要做什么,我都听他。”   众人听着宋凝清云淡风轻的话,不知为何却从中听出了几许惆怅,不由纷纷宽慰道。   “仙长这么厉害,仙长的师弟一样也很厉害!”   “仙长莫要担心!”   ……   宋凝清听着这吵杂声,怀中胖土豆也翻了个身,他笑着点点头。   “如此最好。”   赤焰魔域,千年无梦谷。   萧恒站在谷中,手中握着灵剑,在他身周的骨魔已化为齑粉。剩下的骨魔感到恐惧,而全数退到了峡谷的另一边。   萧恒遍体鳞伤,左手上臂为了抵挡一个刚才偷袭他的骨魔,被骨刺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痕,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然而萧恒血肉再芬芳甜美,那些骨魔也不敢轻易靠近。它们十分清楚,那人类手中的剑是魔物的克星。   空中隐约有几只报死鸟飞过,看着谷中一片狼藉,便振翅飞得更高。然而它们飞得快,追在它们身后的剑气更快。   只听报死鸟一声哀鸣,便有两只被削了翅膀掉到谷中,被萧恒抬手接住。   “……你可真像个大魔王啊。”   御衣寒夸张地抖了抖,浑身骨头便如重组一般,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动。   “难得魔域也有乌鸦。”   萧恒动作麻利地去毛削皮,然后将那魔域名叫报死鸟,人间名叫乌鸦的鸟烤了。   “这里虽说是魔域,但魔气不重,这附近还有些天地灵气嘛。不然怎么生出这谷里的野草,野树,和那些嘎嘎叫的乌鸦。”   御衣寒蹲在篝火边,看着那乌鸦很快就烤出焦黄的颜色,散发阵阵扑鼻肉香。   “吃吗?”   萧恒扯下一只鸟腿递给御衣寒,御衣寒则十分颓丧地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胸腹与肋骨。   “我怎么吃?直接掉出去罗。”   萧恒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又转头看向蹲在一旁石头上的小番薯。   “吃吗?”   小番薯毛都炸起来,浑身毛绒绒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意思大约是“鸟不吃鸟啦”!   萧恒听完后,便一声不吭,把那两只乌鸦吃了个干干净净。   “柴。”   萧恒吃完后,把骨头丢到一边的坑里,又填好。   “都吃完了还嫌弃。”   御衣寒虽没有白眼,但实在很想翻一个白眼给萧恒看看。   萧恒不搭理,他用早已脏污的衣袖擦擦嘴,这仙宫太子此时也没办法挑剔衣食住行,只想尽快离开这无死无生的峡谷。   御衣寒看萧恒又往谷口走,连忙连滚带爬地追上去。   “外边两神龙还打架呢!你干嘛去啊!”   “……我修为精进,想去一试。”   萧恒挣开御衣寒的骷髅手,身后小番薯急得也追上前,用小嘴叽喳叫着。   然而宋凝清不在,萧恒是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的。   “哎哟!小番薯,待会收尸你去!我不去啦!”御衣寒气呼呼道。   萧恒站在谷口,看着那两尾巨龙相互咆哮甩尾,口中喷出冰寒的吐息。坚硬的巨石被那长尾一甩,瞬间击碎,几粒细小的石子落到谷口处。   萧恒看着眼前景象,左脚微抬,这一次,他的脚跨出了谷口。   一瞬停顿之后,萧恒脚尖微动发力奔去,一往无前。   赤焰魔域,神恶鬼厌台。   隔日一早,宋凝清估摸着这群少年大约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陆陆续续起身。周柏瑞叫着宋凝清,他们又去浴室盥洗了一次。   虽没有魔物跟在他们身边,但也许早前已被恐吓过,他们依然乖乖按规矩办事。   “早前其实还有几个人,”周柏瑞咬着唇,“因为不听话,就……”   宋凝清点点头,便也顺从地跟着洗了一次,再次换上轻软的白衫。而这一次离开浴室,那长长的朱红廊道之上,便有一个裹着黑色长衫,面上蒙眼的类人雄性魔物,嘴里叼着烟斗靠在墙上等待。   “都好了?跟我来。”   喉奴身为神恶鬼厌台最大伶馆·客愁新的掌事,这次为讨冥昭尊者欢心,特意趁早前界缝出现口子时,到人间遴选了相貌娇美的少年少女。   抓了来就精心养着,实在不乖的就吃了。要是有一两个让冥昭尊者喜欢,那尽够了。   喉奴舔着嘴唇,在那廊道上快步走着,时而叹气时而发笑,让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少年男女不由发抖。   喉奴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做出嗅闻的动作。   “总觉得多了点人味。”   周柏瑞紧张起来,宋凝清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便轻轻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心跳,便见那喉奴左闻闻,右嗅嗅,随后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跟上!”   众人如释重负,便急急跟在喉奴身后走了过去。   九会殿在众多伶馆的最上方,这长长的廊道也顺着岩石与房顶,一路搭建至最高处。路上时常有人腿软,宋凝清便帮扶一把。不知走了多久,那廊道之下又开始人声鼎沸之后,他们总算是到了九会殿前。   “客愁新,喉奴。”   喉奴递给大殿前的骨魔一枚令牌,宋凝清看了一眼,令牌上刻着一只像是用朱砂画的眼睛。骨魔看了一眼,便抬手让人进去。   这九会殿仿佛参照着人间的形制建造,有宽广的前殿,九转十弯的回廊,回廊之上挂着妖艳的红灯笼,回廊之外有池塘与栽着紫藤花的庭院。这静雅之处,浑不似魔域。   “难道……也是人间来的?”有少女轻声发问。   “抓了人间的工匠建造的还差不多。”   其他人摇头,喉奴转过头来,众人安静无声,喉奴便又转过头去。   “猜得不错,这里却是被抓来的人类建造的。”   “那……那他们呢?”   有人大着胆子询问,喉奴发出一声嗤笑。   “死了。”   不知绕过多少回廊,喉奴站在一间偏殿前,打开大门让这些新鲜货色进去。   “晚上尊者想起你们会派魔来叫人。”   喉奴说完这句话,便用力关上门,一路哼着人类听不懂的诡异歌声,往外走去。   只是他却未说,若那尊者想不起来,这些人类会如何?   “莫怕。”   宋凝清从袖兜中拿出昨夜造好的几只纸雀,将它们从窗口放了出去。   “在那尊者未看过你们之前,应是无恙。”   宋凝清安慰着,便见那些少年少女们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便抱着膝盖锁在墙角不动了。   宋凝清看着此处,明明在魔域中心,却有着一些天地灵气,想来确实与人界应有些通道联通。宋凝清将胖土豆放出来,让它去与那些孩子说说话,莫要过于慌张。   宋凝清手指在掌心微微滑动,确认着那几只纸雀的去处。这九会殿实在太过广大,真要全部看完,许要半夜了。   而众人这一等,果然就等了许久。虽然他们大早上就被送入九会殿,但尊者手边稀奇事物不少,人类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稀罕物。   就看那冥昭尊者因为好色,就让自己的属地开满伶馆便知,此魔不仅好色,还喜新厌旧。放在他殿中的好东西,怕是一时半会还看不完。   九会殿里的魔物都习惯伺候还未被冥昭尊者检阅过的稀罕物,午饭与晚饭也按人头给了足够的灵米。   宋凝清这下也分得一碗,这次便也不推让,一点一点地吃起来。   直到夜里,冥昭尊者依然没有,有撑不住的已睡了。众人便有些泄了精气神,或坐或卧在那偏殿之中。   宋凝清看着窗外,手指终于微微一动,点在掌心之处。他便站起身,朝周柏瑞轻声道。   “似是有些眉目,我出去一趟。”   “仙长!仙长小心!”   周柏瑞抓着宋凝清的衣袖,宋凝清便抬头摸摸他的发顶。   “知道了。”   宋凝清说完,就自那半掩的窗户出去,不知是那些魔物太自信,还是觉得人类都是无胆鼠类,在外边的长廊之上,是没有魔物看守的。   但以防有监视的魔气在附近,宋凝清便踩到道旁的树上,在茂密的林间缓缓前行。   一只小纸雀在西边的一处楼阁处停下,在那里它就无法进前了,仿佛空中有何屏障。宋凝清估摸着那纸雀的去向,便也往西边走去。   九会殿大殿之上,冥昭尊者喝光了三十坛酒,正觉得得趣,便叫身边伺候的魔物,带一队会舞的上来看看。   沙无门从一旁的角门进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话。   “哦……还没找到他?”   那红发魔物微眯着眼听了,随后骤然突起一掌将沙无门打到殿上的宫门之上。   “果然是废物。”   冥昭尊者摇摇晃晃站起身,抬脚将可见的案几踹了,独自往后殿走去。   “还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路上就有魔物说着哪里又上供了相貌娇柔的人类,形貌绮丽的女魔,或者可增进修为的元珠。冥昭尊者听了,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你们自尽吧。”   此话一出,跟在他身后的魔物纷纷跪地,额头贴在地上,不敢动弹。   魔域已入夜,这白日看来像是人间皇室宫殿之所,到了夜间便起了诡异的变化。   清澈的池塘之中渐渐化为血水,那修剪得整齐干净的花枝,渐渐生出了黑色的鳞片。冥昭尊者踩着池塘水往前走去,在某株树下时,突然抬手将那垂落的枝条全数扯了下来。   冥昭尊者将那些枝条贴到鼻尖,深深嗅闻了一口。随后他高高扬起嘴角,嘴中尖利牙齿若隐若现,赤色眼睛闪着红光,朝西边而去。   宋凝清一路算是轻松地到达了西边角楼处,因宋凝清到来,那小纸雀也有所感应,扑扇着小翅膀飞回宋凝清身边。   宋凝清将纸雀收回袖兜之中,仰头看向这座精巧的小小角楼。   宋凝清先是往那边扔了石子,再将一些灵力附着在石子上,再扔了一遍。直至那角楼东南西北四角都没有动静,确定此处没有设下什么陷阱之后,宋凝清才跳下树枝,往那边走去。   宋凝清颇有些紧张,但时间不容人,他仍是抬手将那扇木门轻轻推开,然后迅速往门边一靠。然而那门推开后,却并无什么动静,宋凝清小心地跨入门中,再反手将木门重新关上,闸好。   此处……像是一座藏阁。宋凝清在里边放低了呼吸与心跳,彷如无形的幽魂一般,在架间穿行。   在藏阁中,宋凝清再次放出纸雀,纸雀在此处上下翻飞,如同蝴蝶一般轻盈地落在每个架之上,随后转了个弯落在最后的一台架间。   宋凝清跟着走过去,最后的架上,只零星放着几本,放得更多的是一些形如水滴宝石一般东西。   那宝石之中像蕴含着无尽灵力,宋凝清依稀记得这像是人间某处地矿里的上品灵石。宋凝清抬手在这架上四处摸索,直到摸到了一块紧紧黏在隔层里的灵石。宋凝清试探着左右扭动,却见这灵石微动,果然是能转动的。   宋凝清心下一喜,正要转动,却听到角楼外有一道黏稠冰冷,如蛇低吟的声音响起。   “你喜欢看吗?”   冥昭尊者站在角楼外,在他身后是他拖行了一路,落了一地的落枝。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撩得他心头发痒的浅淡的桃花香确实就在此处。   角楼中安静无声,仿佛里边只有那些死物。   “我想你大约不知道,夜里……才是魔醒来的时候。”   冥昭尊者伸出舌头舔着嘴边口涎,似乎这样就能暂时止住他的饥渴。   “出来,让我看看你。”   宋凝清手指紧握着那块灵石,他在平原之上游历,为躲避魔物,已自学了敛息之法,便是在一群鬣狗之间穿行,也不会引起它们的注意。   为何……   然而不待宋凝清多想,那角楼的大门已开始轻轻响动。他闸上的门条,又能起什么作用?   千年无梦谷之中,萧恒终于醒了。他觉得额头沉重,勉力睁开眼,却发现是小番薯正卧在他额头上,给他取暖。   萧恒坐起身,周身疼痛,肋骨大约断了两根,他便不敢大声呼吸。   小番薯自他额头掉落,叽喳问着他的身体情况。   “肋骨已给你接上了。”   御衣寒靠在一块石头上把玩着一块碎骨,见萧恒醒了,就把那块碎骨扔给萧恒。   “本来见你被龙尾扫到是死定了,没成想你居然还能临时抽剑回护,还能削下一点龙骨来。”   萧恒看着掌心的这块龙骨,触手冰凉,却没有他想象中坚硬。   “我梦到师兄了。”萧恒道。   “然后?”   “没了。”   萧恒摇摇头,手掌紧握龙骨,剩下的话只能咽在肚子里。   梦是相反的,萧恒想,师兄应当无恙。 第四十五章 猫与老鼠   在角楼外听不到回音,冥昭尊者嗤笑, 抬手附上那扇薄薄的木门。   他早前闻到这股清淡香味时, 就觉得对方应是魔域难见的美人。那人大约常年生活在桃花遍野之处, 身上即使染了这股香氛也不自知。   然而魔域何处有桃花?唯有人间。   “你若是生得普通, 我说不定就放过你了。”   冥昭尊者手下微微用力, 那扇轻薄的木门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但冥昭尊者想了想,又转而说道。   “若你生得丑, 坏了我的念想,我就杀了你。”   冥昭尊者嘴角微微下撇,那张俊美风流的脸上罩上一丝寒霜。   “……你不要进来。”   角楼内突然传出青年柔软温润的嗓音, 那音质极清,像是人间话本子里说的, 那些一开口就把小姐迷倒的生。令人如沐春风,透着一股斯文气。   “哦?为何?”   冥昭尊者对美人向来宽容,哪怕是想象中的美人, 只要还没得到手, 那就是最好的。   “因为……因为,我很害羞。”   冥昭尊者听着这话, 就觉心尖像是掉了一片桃花瓣, 又轻又软。人类他不是没睡过, 起初那些人都是害怕,之后就变得纠缠, 然后让魔烦闷。   这种, 这种的……哈。   冥昭尊者兴趣颇浓, 就真的如角楼中那人所言,将手放下。   “那你要如何才愿出来?”   宋凝清蹲坐在角楼中,侧头看着门外,眉间微微皱起,又低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名叫《秋鸣啭的话本子。   天知道这藏阁里什么都有,竟连人间的话本子都有。宋凝清惶急之下并不懂如何应对,这掉到他怀中的艳|情话本,可真帮了大忙。   但冥昭尊者这“你要如何才愿出来”一出,宋凝清又不知该如何说。他倒是想逃跑,可现在立时逃走是为不智,大约还没跳出窗台就会被抓住。   宋凝清快速阅览着眼前的话本子,果然见着里边那朝雀精一诉衷肠的生,也同样问着“你要如何才愿出来”。   “我念诗与你听吧。”   宋凝清跟着那话本子上写的,一字字念着。   冥昭尊者听着这轻软的声音,与听着歌女吟唱也差不了多少。   “你是不是住在生满桃花之处?”冥昭尊者出声打断。   “咦?我……”   宋凝清这一迟疑,对冥昭尊者来说已是个肯定的答复。他微微仰头,闭眼嗅闻着自角楼中丝丝缕缕传出的香气。   “所以你身上沁着桃花香。”   宋凝清听得这话,自己闻了闻自己的手,并没有闻出什么,但对这魔物不由更为忌惮。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虚无缥缈之事让他露了踪迹。   但宋凝清想了想,仍是把那诗念了下去。   冥昭尊者站在外边听着,却不解那文辞优美,而是想着里边那人生得何种样貌,皮肤是否娇软,是否合他的意罢了。   “你喜欢做什么?”   冥昭尊者又问,宋凝清又念不下去。他只好又看着这话本子,寻着中人的喜好。   “我,我喜欢蝴蝶。”   “嗯?”冥昭尊者挑眉。   “……因为漂亮。”   “人间的俗物,随意取了来便是。”   冥昭尊者道,而里边沉默了一会,竟又开始念诗。   听得里边念诗的声音像是停不下来,冥昭尊者便立时忘了里边的人说的“害羞”之事,抬手将那大门打开。   “我不爱听人话,”冥昭尊者走入内室,往里边看去,“让我看看……”   那优美的念诗之声仍然在室内响起,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月移花影约重来”。然而那发出声音的,是一只站在架上的一只小纸雀。   冥昭尊者抬手将那纸雀撕碎,走到那大开的窗台之前,那股清淡的桃花香像是被什么隔绝了一般,失了踪影。   “看来是个丑怪。”   冥昭尊者酒意上头,转身离了角楼。风吹云动,树影轻斜,过了一会角楼中再次出现了一道魔影。   冥昭尊者未走,他轻啧了一声,面上辨不清神色。   “也算新鲜。我便不用神识找你,明日之内我若再找不到,就不管了。”   冥昭尊者这次便真的走了,只是边走边叫来跟在身边的魔物,让他们四处把守关隘,不让人轻易逃了。   “您今日瞧着心情可算好了。”魔物们讨好地笑着。   “……也就是近来没新鲜的。”   冥昭尊者抬手折了路边的花枝塞到嘴里咀嚼,仿佛在嚼着那与他做游戏的美人。   “要是等太久,新鲜劲过了,连点嚼头都没有。小·蝴·蝶。”   魔物们纷纷点头,就此在冥昭尊者身边散去。   西边角楼处,外间的血色池塘里,有一点水泡轻轻浮起。接着是两颗、三颗,无数水泡自那血池中升起,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搭靠在池边,宋凝清自那池水中浮出,深深吸了口气。   宋凝清拿自己身上那魔物闻得出,自己闻不出的所谓香气没办法,只好给纸雀下了术式,让它不停重复自己之前说的话,便立时潜行到外间,落入池水中。   术法他不能用,但用水隔绝气味的笨办法总该一试。   在彻底沉入池中前,他隐约看到了那红发魔物推开门的身影,宋凝清也不管闭不闭气,直接沉入水中。这像是真的骗着了那魔物,宋凝清之后虽很想出来,但心中总觉有些不安。   果然那魔物去而复返,在那角楼中莫名其妙下了一个赌约,便施施然离去。   宋凝清在池水中又等了片刻,才自那处起身,一身白衣也被这池水染成了红色。   “……回去再看。”   那些四处搜查的魔物大约也没想到,他们的尊者刚从角楼那处来,而他们要寻的人就又回了角楼。   宋凝清摸到最后那架前,抬手将那颗有异的灵石扭开。   灵石向右转动,架也同时向右转动,露出其后的一条长长的阶梯来。   宋凝清站在那,右手拇指与中指轻扣,心中默念退魔的术式,往下走去。而越往下走,却越觉光明,在这阶梯底部,宋凝清见到了一座阵法。   这像是传送阵,然而灵石不足,并未亮起。宋凝清想着那架上如杂物般随意摆放的灵石,心中有了计较,便转身上了阶梯,将这架重新合上。   那只红发魔物瞧着狂傲,显然并不将此处放在心上,那么这里也许是其他魔物用来通行之用。   宋凝清将此处记好,又在藏阁中寻了纸笔,重新造了几只小纸雀,让它们前去查探情况。纸雀应声飞走,宋凝清便手指轻点掌心,确定它们飞往的方位。   宋凝清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突然抬手拿起一块刻刀刻画起来。   纸雀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回来。有些纸雀已飞不远了,像是被其他魔物发现斩下。宋凝清便立刻离开藏阁,向着仅存的那几只纸雀的方向跑去。   “呼……”   宋凝清趴伏在树上,以敛息之法小心避过那些巡视的魔物。等千辛万苦地到达原先住着周柏瑞等少年的偏殿时,那里光是长廊上就站了一列大约十个魔物。   去不得。   宋凝清心下一思量,转头便又看到前殿与庭院中,又出现了新的魔物。宋凝清眼神微动,终是朝一个方向潜行而去。   九会殿,大门前,骨魔们正交接换班。一只骨魔见一身着血色红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从门后走出,像是要往殿下的长廊走去。   骨魔朝那男子伸出手,那男子便往骨魔放了一物。   骨魔眼中有绿色幽火亮起,随后将那东西抛回男子手心,让开了通路。   男子摇摇晃晃往下走,直到走到骨魔看不到的拐角,才变走为跑,夜风吹起他的长发,露出宋凝清秀雅的面容。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物,正是一枚令牌。与今早喉奴送他们进入九会殿时,给骨魔看的信物一模一样。   宋凝清在房处见到了相似的木板,便徒然记起今早看到的东西,修士记忆绝强,让宋凝清在极短的时间内复刻了那枚印信。   宋凝清现下只对客愁新伶馆较为熟悉,他打算今夜先回那里,等第二日一早再借着令牌进去一次。如此,带着那些孩子归家。   九会殿,偏殿之中。   周柏瑞等人苦等不到宋凝清,正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偏殿的大门打开了。   沙无门以手捂着额头的血洞,面目狰狞地走入偏殿中,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看着那些见他进来便如鸟兽散的人类少年。   “聊聊吧,”沙无门轻声道,“九会殿有个人类修士进来了,你们认识吗?”   沙无门此话一出,周柏瑞勉强保持镇定摇头,而他身后到底有几个年岁小的,不由发出一声轻呼,被沙无门看到。   沙无门朝他们招手,他们不敢动,沙无门便露出口中利齿。   “我没尊上有耐心,吃几个人他还是不会管的。”   “那个人类修士,你们认识吗?”   “叫什么?”   少年们瑟瑟发抖,便见周柏瑞上前一步。   “不认识。”   沙无门将捂着额头的手放下,他头上的鲜血已结痂。这生得桀骜不驯的魔物,对周柏瑞粲然一笑。   “那就先从你开始吃吧。” 第四十六章 被擒   宋凝清一路潜行回客愁新时, 之前住着少年们的房间还是原样,未曾收拾。宋凝清在外查看一番, 便翻身进去。   见着身上血衣凌乱,宋凝清又落到下边的浴室悄悄洗漱,间中还洗了衣服, 用些微灵力蒸干。等宋凝清回到那房中时,便探头在窗格处,遥望九会殿。   宋凝清心中隐感不安,但又觉得那魔物若是言而有信,明日找不到他的话,此事便了结了。然后他再入九会殿, 将那些少年救出, 送到人界。   然而宋凝清不知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事不是想当然的。   第二日一早,宋凝清依然警惕地望着窗外,谨防有魔听从号令,到这九会殿之下的伶馆处四处巡查他的踪迹。   这房中的推门突然响动,宋凝清立时翻身躲到屏风之后。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昨日领他们去九会殿的魔物。   喉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进入房中,将地上红毯卷起, 抽起茶几,放到门外去。   “人走了,总算能腾出点地方, 让新来的魔住进来。”   宋凝清听着对方的响动,脚轻轻后挪,那喉奴突然止了动作,便走到廊道上,听着脚步声是下楼去了。   宋凝清转头看着对面的雕花窗格,正打算出去,便见屏风外,不知何时有一条红色长蛇悄无声息地爬了进来。   宋凝清并指成刀,点住那红蛇七寸,将之杀灭。随后宋凝清也不转身,右手猛抬将那正要偷袭的喉奴脖子掐住,就地按倒。   喉奴试图挣扎,却被宋凝清聚在指尖的灵气压住,修士的灵气是魔物的克星,那点散逸的灵力一出,骤然将喉奴的脖子烧出赤红的印记来。   “你莫乱动乱喊,我就放手。”宋凝清道。   喉奴忙不迭点头,宋凝清便缓缓放手,喉奴捂着喉咙咳嗽几声,脚尖微微一动,宋凝清的手便迅速地按在喉奴肩上。   “我不动,不动。”   喉奴沙哑着嗓音道,他刚进房门时就闻到熟悉的人味,假意离开后,便叫了赤蛇潜行进去看看。自己则从廊道外摸进来,谁知这人类修士这么厉害,居然头也不转就摁住了他。   “我今日需要待在这,不能被其他魔物发现,劳烦你今日也留在这。”   宋凝清与喉奴轻声道,喉奴却呆了呆,头自然抬起望着天上九会殿之处。   “这位仙长,昨日是不是与我一道入了九会殿?我鼻子最灵,闻过一次就记得味道。”   宋凝清想着怎么又是气味,听喉奴这么一问,就点了点头。   “可你是怎么从九会殿逃出来的?是了,我隐约听闻尊者好像说要找个什么人,是你?”   喉奴略加联想,就见宋凝清眼神有些游移,伸出手中的令牌。   “我昨日见你出示了令牌,便记住了。”   喉奴即使蒙着眼,也不由张开嘴,伸出舌头,让舌头上的那只眼睛替他看。   “一模一样……”   喉奴惊讶道,随即吓得跳起来。   “你用这个出来,那魔尊不就知道你是我客愁新带上去的!”   宋凝清抿起唇:“即便知道,他自说了赌约,只要今日没找到我……”   喉奴无奈摇头:“魔域之中,有三者不可信。赤云平原上的鬣狗,魔物的好意,与冥昭尊者的话。”   天亮的时候,九会殿之上,冥昭尊者慢悠悠地从卧房中走出,到这殿上继续饮酒。他看着沙无门带进来的一名人类少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不是我要找的人。”   沙无门扯着周柏瑞,胖土豆担忧地自周柏瑞的胸口探出头来,却不慎与冥昭尊者打了个照面。   “哦?把那小东西给我看看。”   冥昭尊者一勾手指,胖土豆便像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一样,被一下自周柏瑞胸口抽出,周柏瑞回护不及,立刻抬手去拉,却被沙无门往后推了一步。   “知道为什么当时没吃你吗?”   沙无门低下头,凑近那明明紧张得要命,却逞强站直的少年。   “魔越说不知道,就知道得越多,人也一样。”   “我说要吃你,你也不怕,是因为你觉得……一定会有人救你们出去。”   “所以死你一个也不打紧。”   周柏瑞嘴唇微微颤抖,沙无门看向殿堂上,正用手指弹着那只肥山雀的冥昭尊者。   “这人是昨日客愁新伶馆送上来的,他认识那个修士。”   冥昭尊者将胖土豆肚皮朝上,摊开放在自己的茶几上,用两只酒杯压着胖土豆的翅膀。   “你身上也有桃花香呐。”   胖土豆叽叽喳喳地叫着,而能听懂它话的人,并不在此处。   “说说吧,”冥昭尊者以手撑着下颚,歪头看着周柏瑞,“不肯说的话……”   冥昭尊者恶意地笑了起来。   “就把与他一起来的人都杀了。”   周柏瑞额上缓缓流下一滴冷汗。明明此处灯火通明,还贯通了塔顶,天上三轮烈日阳光直射,周柏瑞却只觉周身冰寒。   周柏瑞生于人间望乡都,周家在望乡都中乃名门望族。周柏瑞乃家中长子长孙,阖家上下尊孔孟之道,家风刚正。父亲教导周柏瑞,学识是学不尽的,若不知如何做人,读再多书也无用。   “人无信不立。”   周柏瑞脑中回响着父亲的那句话,保守宋凝清秘密的承诺与那些人命相比,又让周柏瑞根本无从选择。   “我……我……”   周柏瑞因紧张而急促呼吸着,他眼角突然飞过一只雪白的纸雀。冥昭尊者手更快,他立时抽了那只纸雀,这次挺有兴致地展开一看。   “这叫你如实说来呐。”   冥昭尊者朝周柏瑞扔下那张纸,周柏瑞看着纸上字迹,正是那几个字。   周柏瑞有些脚软,缓缓喘了口气,看着四周。   “应该不在此处,”冥昭尊者也往外看去,“看来他挺认真与我做游戏的。”   可周柏瑞并没什么可说的,便只好从初次见到宋凝清时说起。   冥昭尊者边听边点头,看向九会殿外。   “果然我那时闻到的气味就是他,会画符,懂潜行,还是昨日刚刚进来,替了捡骨的身份。这样听来,他还挺厉害。”   捡骨在魔域虽是低贱的职业,但要能当捡骨,没点斤两可不行。捡骨比普通魔物要强,可是虽天生魔力高强,但无论过了千年万年,依然不开智,就只好成为其他魔物驱使之物。   “他来魔域做什么?”   冥昭尊者站起身,漫步走向周柏瑞。   “寻……寻人。”   周柏瑞轻声道,冥昭尊者便点了点头。   “难怪呢,一般人类修士不敢也不会来魔域。”   冥昭尊者突然抬手拍向周柏瑞,那掌气几乎将周柏瑞吹飞。   “可我今日找不到他,便是赌输了。”   在冥昭尊者出手那刻,一道凌厉剑气也瞬间朝他击去。冥昭尊者则立刻回身,将那剑气打散,朝那剑气发来方向袭去。   九会殿外,可望见九会殿的高处巨石之上,被宋凝清强行带来的喉奴,惊慌失措地看着手持长剑的宋凝清。   “笨蛋!尊者会发现的……”   喉奴话未说完,耳边便有炽热的烈风吹过,那身着红衣极为耀眼的魔物落到了巨石之上。   宋凝清不退,依然举着那把让喉奴让给他的剑。   冥昭尊者则瞪着眼,嘴唇微张,心口似被人用力狠狠一锤,在见到宋凝清时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冥昭尊者才用一种眼里长出舌头般的视线,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宋凝清。   “我本来想,说得出那样的话,你许是生得妖艳……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冥昭尊者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朝宋凝清伸出手。   “你很好!比那偏殿里的所有人类都要好!肌肤白皙,发如锦缎,面貌秀雅,就连身段也好。”   “与我回去,你喜欢念诗,以后就在我的床头念吧。”   宋凝清的回答是,右手抬起,当空劈剑!   喉奴吓得一咕噜滚下巨石,就此缩在廊道之上。他只擅长拉皮条,相看魔物,战力在魔物中并不强。   宋凝清未动时,在冥昭尊者眼里只是一尊好看的玉雕,等他一动,这剑上带着杀气朝他袭来。他感觉眉间隐有凉意,知这剑极快,但他不闪不避,抬手夹住那柄长剑,长剑在他指尖却顺势向下一削,将冥昭尊者的一缕红发削了下来。   红发落地便化为灰烬,而冥昭尊者的发尾又重新生了回来。   看着面容坚定,直视前方的宋凝清,清风吹起宋凝清的长发,几缕不乖的发丝轻抚过那柄冰冷的长剑,冥昭尊者不由看得痴了。   “原来不是玉雕,是一柄缠着桃花的剑啊。”   冥昭尊者朝前一步,动作快得久经历练的宋凝清都没能及时回护时,他手中长剑已被冥昭尊者一指弹断。   “这剑不适合你,我寻一把好的给你。”   宋凝清瞳孔紧缩,脚尖往后微动,就见冥昭尊者一指点上他的灵台,宋凝清已不能动了。   “你若就看着那人被杀,也许我还不会这么早就找到你,今日找不到,你不就赢了?”   冥昭尊者低下头,靠近宋凝清,凑近一看,宋凝清紧抿着唇,那桃花瓣般粉色的唇,已被他抿得白了。   “你,能不能放过那些孩子?”   身体被定住不动,好歹还能开口,冥昭尊者故意留下的空门,本是想看这春风翠竹般的青年向他求饶,可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行啊,”冥昭尊者点头,“我让他们回人界。”   “……我要亲眼看到。”宋凝清道。   “哦?你竟不信我?”   冥昭尊者看着廊道上欲跑的喉奴,不禁摇摇头。   “话多的魔,不只眼睛,舌头也不必要了。”   喉奴立刻跪地求饶,额头重重磕在那朱红的长廊上。   “是我的错!我的错!这位仙长太厉害!我贪生怕死!贪生怕死!”   冥昭尊者朗声大笑,单手将宋凝清抱了起来,朝九会殿走去。   “我今日心情好。”   冥昭尊者眨眼便在喉奴面前失了踪迹,喉奴欢喜地站起身,正要回客愁新去,却只觉视线倒错,他的头颅已落到了地上。   “明明说今日心情好……所以,就让我死得痛快吗?”   喉奴恨声道,头颅骤然炸裂,连藏在里边的元珠也不能幸免。   冥昭尊者回到九会殿时,周柏瑞觉得一炷香时间都未到。他看到冥昭尊者带着宋凝清进来,不由往前跑了几步。   “仙长!”   “无事。”   宋凝清轻声道,朝周柏瑞眨眨眼,然而他眼前视线被一只画着火焰纹身的手挡住。   “你再看他,我就要杀人了。”   冥昭尊者微扬嘴角,似笑非笑,将宋凝清放到大殿的软塌上。宋凝清看着软塌的案几上,有一只翻着肚皮的小山雀。   “胖土豆!”   胖土豆听得宋凝清的声音,不由挣扎得更厉害,可那两杯酒实在太重。冥昭尊者便抬手将胖土豆抽出来,扔给宋凝清。胖土豆在空中一个急转,便落到了宋凝清肩头,满脸心疼地用小翅膀抱着宋凝清。   “沙无门。”   冥昭尊者叫道,就见沙无门上前一步。   “去把偏殿里的人都领来。”   沙无门领命而去,周柏瑞一脸惊慌地看着沙无门的背影。   “放心,是好事,”冥昭尊者以手支着下颚,笑得十分风流,“你们的仙长,求来的。”   没一会,沙无门就领着一群少年进入殿上。孩子们吓坏了,见着周柏瑞就立刻冲上前围住,几个转头看到宋凝清的,不由发出尖叫。   “仙长!是仙长!”   “仙长被抓住了吗?!”   ……   听得这些少年吵闹的声音,冥昭尊者皱起眉,转头与宋凝清道。   “人类的声音里,也许就你的好听,桃花。”   冥昭尊者没问宋凝清的名字,径直给他取了一个。这人原先叫什么有什么重要,以后在他身边,成为他的所有物,由他取名,尽够了。   冥昭尊者手一扬,就见大殿中划开了一道口子。   “从这里出去,就能回到人间。”   少年们惊呆了,梦寐以求的事居然就这么实现,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呆站在原地。   “我不耐烦等。”   冥昭尊者话一出,沙无门就立刻推着那些少年掉入裂缝中,只是少年们在掉进裂缝时,还喊着“仙长呢?仙长怎么办?”   周柏瑞最后一个被推进去,他回头朝宋凝清大喊。   “我一定会寻人救你!仙长!”   在裂缝关闭前,周柏瑞只看到宋凝清眨眼微笑的模样。   “哼……看来他们都挺喜欢你。”   冥昭尊者挑起宋凝清的一缕发丝,含在嘴间恶意地笑了。   “不过你虽留下来了,可要让我高兴,不然……我再去抓几个人类来也可。” 第四十七章 风起云涌   “搞吧。”冥昭尊者道。   见宋凝清怔愣地看着他, 冥昭尊者便抬手解了宋凝清定身,思量着文雅些的说法。   “上榻吧。”   宋凝清这下听懂了, 不由觉着面前这魔物疯了,登时往后退去。   “尊者说笑吧。”   “那你以为我抓你回来做什么?”冥昭尊者奇道。   “魔物要抓人,”宋凝清斟酌着, “需要理由吗?”   冥昭尊者朗声大笑,随后抬手伸向宋凝清的衣领。   “确实不用。”   冥昭尊者的手却在触到宋凝清衣领时,似是被闪雷劈了一般。冥昭尊者一惊,想了想又伸手,结果再次被雷击了一次。   冥昭尊者入古蟾境后,还是第一次感受彷如雷劈一般的感觉。他魔生一万两千年, 度过六次雷劫, 每一次渡劫都像刚才一样,仿佛要劈裂肉身般痛楚不堪。   “……早前你身上像是并没有这样的雷击。”   冥昭尊者看着宋凝清,随后右手轻轻弯起,从食指到掌心处已满是焦黑的痕迹。   宋凝清也十分惊讶,不过他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又再跳起来,雪白书页哗哗扇动。   【笨蛋!这样就被抓起来了!】   【幸好我还有点能量!】   宋凝清便在冥昭尊者的盯视下, 沉默了。而冥昭尊者并不信邪,他抓来在半空中飞舞的胖土豆,朝宋凝清身上扔去。胖土豆便轻飘飘落到宋凝清掌心, 一点事都没有。   这次冥昭尊者再伸手,手指在靠近宋凝清脸颊一寸处就被雷劈了。   “……你是怎么回事?”   冥昭尊者想了想,站起身在大殿上布下界阵, 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去。   见着冥昭尊者走了,宋凝清在灵台中朝《天机观想》道谢。   “……多谢你,我还以为你并不想管我了。”   【当然不管啊!谁让我现在倒霉地住你身上呢!】   【我总要找到新的宿主再说!】   《天机观想》气呼呼地翻动着书页,宋凝清刚要笑,就见那书页上再起了一行墨字。   【不过我只能帮你到这了,雷还剩下一发!】   【你自己看着办吧!】   《天机观想》隐去身形,宋凝清睁开眼时,便见冥昭尊者带着一名脊背弯曲,须发皆白,头快贴到地上,手里抱着一本厚重书籍的枯瘦老者走上前来。   “说说吧。”   冥昭尊者低头看着他殿内的书翁,书翁闻言点头,如枯枝般的手指轻轻翻开书。就见那诡异的魔文如活蛇般自那书页中蹿出,顺着书翁苍老的手臂,一路蜿蜒攀爬至书翁的脖子上,再探头爬入书翁的耳朵里。   胖土豆见着这诡异情景,不由缩头躲到宋凝清衣襟里。   待那本书里的魔文都入了书翁的脑,书翁喘着粗气,原本就弯折的背部仿佛又背上了几千斤重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后,书翁才缓缓抬起右手,右手手上长如细针的指甲探入脑中,取出了一小段文字。   “饮中……寒……景楼……”   书翁说的话,宋凝清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他还在思索着如何脱身,便见冥昭尊者皱起眉。   “所以这世上就是有一些灵族,非得成亲才行?”   书翁点点头,冥昭尊者看着坐在那的宋凝清,宋凝清神情紧张,冥昭尊者便挥手散去界阵,抬脚往殿下走去。   “行。”   冥昭尊者道,站在殿外的沙无门一脸震惊地看着冥昭尊者,冥昭尊者嗤笑。   “我还没试过到嘴的肉不吃的,以后不喜欢了……”   冥昭尊者靠在沙无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听了这话,沙无门才觉得这才是那喜怒无常的尊者。   而宋凝清坐在那软塌之上,就见有人开始张灯结彩,他也被几个雌性魔物满含嫉妒瞪视着,让宋凝清往殿后走。   成亲,如何成亲,都是尊者的意思。没人问宋凝清要不要。   不过……宋凝清看着这来来往往的魔物,倒是觉得若找准时机,说不定……   【哦?你要逃走?】   【那魔物不是说你若惹他不开心,就去抓些人吗?】   《天机观想》于宋凝清灵台问道。   “纵是他开心,他也会去抓人。”   宋凝清眼睫微垂,转头看着身后那道被撕开裂缝的地方。   “我不信魔物,我信桃花落。”   人界,魔域边界之处。   桃花落的弟子正在附近巡守,叶芒手掌按在剑柄上,望着眼前这彷如沙漠般的景象。人间与魔域之间的边界历来如此,一边如生,遍地花木灵兽,一边是死,只有无尽黄沙。   桂花糕头顶着一支装水的竹筒,扭着肥糯的小屁股一颠一颠地走过来。   “叽叽叽!叽叽!”   叶芒见状笑着抬手,将竹筒和桂花糕一起拎起来。   “谢啦。”   桂花糕蹲在叶芒肩头,看着叶芒打开竹筒喝水,老怀甚慰地用小爪子拍拍胸口。   “叽叽!”   “哈,放心吧,我不莽撞,再说了也没那么多魔啊。”   叶芒抬手揉揉桂花糕柔软的头顶,随后他嘴角的笑僵住,动作迅猛地扔了竹筒,将桂花糕塞到怀里,手中长剑已出。   “都过来!有裂缝!”   叶芒长剑高鸣,周围闲逛的桃花落弟子们立刻往叶芒身边赶去。而赶到的那一刻,裂缝已经打开,叶芒屏息凝神,正待里边的魔物探头时就一剑刺去!   “唔……呜呜呜呜!我要回家!”   谁知这剑还未刺出,裂缝中已有几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女哭哭啼啼地掉了出来,而这还不够,那裂缝越来越大,还有人接二连三地调出来。   叶芒数了数,足足掉了二十五个。   “……是人?”   周柏瑞脸朝下掉在草地上,恍惚抬头看着这久违的天日,也不由眼眶含泪。而再看到周柏瑞时,周柏瑞急急上前。   “我们,我们是之前被抓到魔域去的!仙长,是仙长救了我们!”   叶芒听着周柏瑞的话,越听越心惊,不由惊愕起来。他转头看向周围的桃花落弟子,朝他们伸出手来。   “去取纸笔来,我去信桃花落。”   几日后,桃花落中,白老祖喝着茶,便见一只云雀慌慌张张地飞了进来,厉声大喊。   “有你徒弟的消息啦!”   白老祖坐直身,抬手将那云雀招到茶几上。   “细细说来。”   云雀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叶芒见到了被掳走的人,那些人还是宋凝清救的,如今宋凝清在魔域一处叫神恶鬼厌台的地方……   “哎哎哎,您可不能亲去啊。”   云雀扇着翅膀,看白老祖下意识摩挲剑柄的动作,急道。   “魔域里边,不是界缝处,您这一渡劫真君去了,魔域里的大魔谁不知道?您就算当世最强,我也怕……”   云雀咳嗽两声,用翅膀掩了嘴。   “那谁能去?”白老祖沉声道。   “那地方我熟,我去。”   静室外传来一声青年透亮的嗓音,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头上绑着绣着百花图头带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朝白老祖躬身行礼,再抬起头时,露出那张清俊面容,左右眼角各点着一颗红痣。   正是潮生。   “你何时回来的?”   白老祖看着潮生,他有将近百年不曾见过他这浪荡子徒弟,徒然见了他,竟不知是生气多些,还是欢喜多些。   “您发了凝清师弟失踪的消息后,我便动身回来了。”   潮生从怀里掏出一只食指大小的玻璃小瓶扔到白老祖手里。   “见面礼。”   白老祖看着那玻璃小瓶,里边装着一片白云,云上还睡着一只打着呼呼的小鲸鱼。   “是想让桃花落替你养着吧。”   白老祖抚着胡须,看潮生弯起嘴角,既不辩驳也不说是,便将那小瓶往窗外扔去。   小瓶在落地前骤然溶解碎裂,那片白云越撑越大,连着云上的小鲸鱼也变回了原有的体型。它睁眼看到自己在这满山遍野尽是浅粉桃花之处,不由兴奋地发出长鸣。   白云越升越高,将那小鲸鱼托到了既能看景,又不会打扰旁人的高处。   “多谢师父。”   潮生笑道,便见他举剑过额。   “如此,便让我报答一番,前往魔界寻凝清师弟吧。”   “……听说这几年,是你教他学的剑?”白老祖问。   “是,”潮生笑着,“想来比您教得好。”   “你小子可真不要脸啊。”   “哪里哪里。”   潮生笑嘻嘻地抬手招来那只报信的云雀,让那云雀把地点再细细说来。   白老祖抬手又拿起茶来喝,既不问潮生这些年去做了什么,也不问潮生何时去过魔域。他只看潮生周身气势,便知他剑意内敛,待爆发时不知会变得如何强横。   已与当年那屡屡败于他剑下,就气得扭头就走的少年截然不同了。   “魔域广大,你要去多久?”白老祖问。   “百年,千年,只要活着总带得回来。”   “师父,”潮生从云雀那问完话,便抬起头看着白老祖,“待我从魔域回来,想与您比一场。”   白老祖点头应允,潮生便站起身往外走。   “如此,我才能过了化神心劫。”   潮生扬手御剑而去,在经过那小鲸鱼栖息之处时,小鲸鱼甩动尾巴,掂着胖肚子要跟着潮生。   潮生则转头,朝小鲸鱼比了个止步的手势。   “不跟来,在这交朋友吧。”   小鲸鱼虽有些委屈,但见着天上飞过的云雀,便又觉得有趣,呼哧呼哧地追去了。   在那云下,有几个小道童抱着食盒缓缓走过,抬头见着那小鲸鱼不由大呼小叫起来。   “这么大的鱼鱼!让胖师傅抓了今晚烤了吃!”   潮生听着身后孩童的笑闹,不由弯起嘴角,随后迅速地朝魔域边界而去。   “大师!招提大师!”   神戒莲峰之上,一个小沙弥抱着扫帚呼喊着正在菩提树下打坐的招提。   “佛首座让我唤您过去。”   “好。”   招提应了声是,便起身往神戒莲峰最高处的菩提树走去。佛首座三千年前便搬出了大殿,只在菩提树下打坐,轻易不下峰。   招提知道佛首座找他过去做什么,在那占地广袤而葱郁的菩提树下,招提见着那宝相庄严,身形内敛,几如如来的佛首座·迦叶大师。   招提在那人面前,将身后长发撩起,露出脖子后的无赦封印。   迦叶缓缓睁眼,看了那封印一眼,便又垂下眼睫。   “可有何想问?”   招提听着迦叶的话,面上无悲无喜的神情。   “首座……三百年内将飞升?”   迦叶点头,便见招提微微躬身,往后退去。   “如此,我已无话。”   招提离开此处,迦叶抬眼望着天穹,朝天顶处看了一会,随后又再闭上眼。   招提下山时依然不疾不徐,路上小沙弥们朝他问好,他也一一应了。待回到自己的禅房之中,他站在庭院处看着那满池白莲,随后躬下身,触碰了其中一朵。   那白莲便从池水中隐没,不知沉潜去何处。   赤焰魔域之中,红莲血池。   一只娇美的手接起了那朵从血池中升上来的血莲。莲花徐徐盛开,从中传来招提轻柔的话语。   “神戒莲峰首座即将飞升,在飞升前也许会杀了我,也许不会。”   此话终结,莲花就此凋谢,一名肌肤雪白,白发红瞳的美貌少女赤脚悬浮在血池之上,将那已谢了的莲花放到鼻尖嗅闻。   “若我让那萧恒入了魔,你可要记得……喜欢我,若不喜欢我,就将你半身血肉予我啊。”   赤焰魔域,千年无梦谷。   萧恒站在谷口,这已经是他一百二十次闯关,仍是败了。御衣寒从一开始担忧,到后来的震惊,再到悠闲地吹口哨。   “算啦,小兄弟。寿尽之前我教你鬼修之法吧,你看那边的骨头,随便你挑点好看的。”   萧恒回了御衣寒一个鄙视的眼神,只是听到“骨头”二字时,他看着面前那两尾咆哮的巨龙,又转头看着身后仅存的那些骨魔。   “你在此处这么久,知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在此缠斗?”   “我倒是想问,可那些骨魔那么凶,根本不搭理我嘛。”御衣寒摇摇头。   萧恒则瞪向那些骨魔,这段时间被骨魔们被萧恒劈砍殴打,即使无心,也莫名感到了恐惧。   “我想……你现在再去问,它们不敢不说。”   御衣寒一拍手,说着有道理有道理,便跳下睡觉的岩石,挤到骨头堆里,用骨魔的声音说起话来。   过了好一会,只见御衣寒时不时发出“哎哟!不得了!啊呀!原来如此!”的声音,御衣寒身边的骨魔们都走了,御衣寒才恋恋不舍地朝萧恒走来。   “哦哦!原来如此!”   “说。”萧恒没耐性道。   “这里原是那其中一条魔龙的巢穴,那些人是住在谷里的魔物。有一日另一条魔龙飞来,像是看上了这里,便相争起来。打架的时候没个准头,因此其中一尾龙的颌下龙珠,就被打碎了!”   “龙珠碎则龙死,那不想死的就咬了一半另一条龙的龙珠,这不,一颗龙珠哪里够两条魔龙用,只好化作白骨,日日争斗,望着把另一条龙弄死,吃掉剩下的半颗龙珠,恢复龙身罗。”   “可它们战了成千上万年,都没出个胜负,谷里的魔物出不去便渐渐化作骨魔,在这连个蘑菇都不能种,可怜呐。”   御衣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故事都说了,便见萧恒沉默了一会,又往谷口而去。这一次他未出谷,而是以绝强的眼力,观察着那两条骨龙,果然在骨龙的颌下,发现了两半白色的圆珠。   因蒙着灰,不细看还以为是多出的骨头。   “怎么?你有什么办法?”御衣寒问。   “一,帮其中一条胜了另一条。”   “二,碎龙珠。”   萧恒盯着眼前的两尾巨龙,眼中迸射出惊人的亮光。御衣寒不知为何心下觉得有些不好,便见萧恒一把攥住他的骨头手。   “你应该还有些本事没用吧?”   赤焰魔域,神恶鬼厌台,九会殿。   冥昭尊者虽要成婚,但依然夜夜笙歌,花天酒地。   待得一切事宜准备好后,沙无门在冥昭尊者耳边轻声汇报。冥昭尊者喝了最后一杯酒,便站起身。   “我先回去看看人,待会再出来喝。”   冥昭尊者进了那仿照人间婚礼装饰的新房,房中窗户打开,窗外站着值夜的魔物。他见着在里边的软塌上穿着红衣的宋凝清,不由扬起嘴角,朝宋凝清伸出手。   然后被雷劈。   “……行。”   冥昭尊者往后退了一步,他并不想被这雷劈得在渡一次雷劫。   “待我喝够了酒,就来拜天地吧。当然,你若是不愿……也是不能的。”   冥昭尊者转头前,又在深深看了一眼宋凝清,往外走去。   【喂喂喂!最后一次电他了啊!没次数啦!】   《天机观想》在宋凝清灵台中呐喊,宋凝清则沉静地坐在原处,直到冥昭尊者的气息彻底远去后,才站起身,将外衣脱下,堆到被子里后,二话不说翻身出了窗台。   窗台外,本守在那的魔物,早被宋凝清以灵力击伤脑骨,昏迷了过去。只是靠在窗台边,做出把守的姿势罢了。   冥昭尊者已吸取了教训,九会殿外边都放满了魔物,戒备森严,包管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可宋凝清并不需出去,他去的是……西边角楼,灵石传送阵之处。   宋凝清潜行其中,他不敢走得太快,怕惹出什么动静。   冥昭尊者与手下们吃喝,并赏过歌舞后,沙无门便将刻着魔域诞魔天池的画像送了上来。魔域的魔,除了部分有天地后,便有他们的天魔,大部分魔物都出自天池。   魔自天池中而生,无法资质与阶级高低,均拜天池为母为父。   “尊者已准备好了。”   “不急,我再玩一会……”   冥昭尊者朝沙无门挥挥手,见殿下有送酒的魔物,因大门处醉倒的魔物太多,而无法进来,便怒吼着开了一边的窗格,将酒坛子递进去,随后便迅速退下。   冥昭尊者皱起眉,脑中有些什么一闪而过。新房,宋凝清,打开的窗格,值夜的魔物……   “哈,他真的学不乖。”   冥昭尊者皱起眉,神念一动,便已回到了新房内。新房中,宋凝清果然已不见了,那值夜的魔物直挺挺地站在窗外,已被击昏。   “我说怎么今夜开着窗,还有魔物没眼色,敢靠得这么近呢。”   冥昭尊者食指轻按眉头,魔尊的神念极其强大,瞬间便覆盖了整个九会殿。然而他的猎物并没有往外跑,而是在……西边的角楼处。   “又去看书?”   冥昭尊者嗤笑,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瞬息赶到角楼。他不耐烦地一挥袖,整座角楼被他连地拔起,如扔碎木烂枝一般往后甩去!   角楼重重落地,将冥昭尊者身后的宫殿撞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然而那空荡荡的角楼地面上依然没有宋凝清的身影,冥昭尊者摊开右手,再紧握成拳,做出一个抓挠的动作,角楼的地面也被他轻易抬起!   而在那地下,终于露出了那穿着白色中衣的宋凝清。他正站在地下的传送阵中,阵中摆满灵石,灵光大亮,宋凝清只来得及抬头看了冥昭尊者一眼,便在传送阵中失了踪影。   “……蠢货!蠢货!”   冥昭尊者怒发冲冠地落到地上,被他抬起的巨石泥土与草木失了托力,全都接二连三地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值夜的魔物已赶来了,沙无门看着冥昭尊者在夜风中翻飞的红发,不由心中一惊。   冥昭尊者转过头,指着那传送者,对着沙无门冷笑。   “他以为这阵法去的是人界?”   “可笑!”   “魔域十八重!这不过是从我这第九重,前往第十重的阵法罢了!”   冥昭尊者抬手将那阵法挥去,价值连城的灵石也如砂砾般在风中化作齑粉消散,冥昭尊者转头朝众魔物们身边走去,沙无门见状不好,早已避得远远的。   而那些还站在那等候吩咐,有的说要去第十重找人的魔物们,已在冥昭尊者脚步过处,全数化为了凌乱的肉泥。   “……我现在有点后悔,没问他的名字。”   冥昭尊者脱下身上红衣,朝前殿走去,眼中闪着嗜血的红光。   “无人敢骗我两次,他可要好好活下去,等我再寻到他……这肉我就不吃了。”   魔域的传送阵强度,远远超过宋凝清的想象。他在《天机观想》几乎可以称做是弹幕的墨字中,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那红发魔物的居所。   在传送阵中,宋凝清心头一跳,倒不是害怕,他熟悉这种感觉……许是在这段日子的生死磨难中,他终可突破元婴了。   可魔域之中魔物重重,他又如何敢突破?   宋凝清脚尖落到地上时,面前却不是他熟悉的人界。   举目看去一片黄沙,黄沙之后有一座宽广无比的海洋。在宋凝清脚下,立着一块石碑,上书“阐提海”。   佛经有云,阐提,乃永远不得成佛之根机。   宋凝清心生疑惑,却听《天机观想》在灵台中写出墨字。   【你站在黄沙这里做什么都行,不能去海里。】   宋凝清正想再问,却听心中鼓动,他不由自行盘膝坐下,口中默念《太上忘情经》。   魔域之中无修士之劫云,要破障修行,唯有度心劫。   一片黑暗之中,宋凝清眼前出现了旧日桃花落的景色,他坐在院子中,听院门轻轻推开,那身着青衫武装,额间生着赤色仙印,眉眼精致难言的少年迈步走了进来。   “师兄,你去了何处,为何不归家?”   萧恒走到宋凝清跟前,伸出历来炽热的手握住宋凝清的指尖。   宋凝清抬手,手指有些颤抖地轻抚萧恒额间仙印,语气极轻极柔。   “师兄有多久……没见着你啦。”   “小恒。” 第四十八章 原本的轨迹   萧恒一脸困惑, 他少见宋凝清露出这样的表情,对方也不是十分喜欢亲昵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恒克制住欢喜的神色, 嘴角微微上扬,有些骄矜地握住宋凝清的手。   “不是今早才见过么?”   “……是,是。”   宋凝清点点头, 就见萧恒放下他的手,往自己卧房中去。没一会萧恒又再出来,手中捧着他父亲百川君给他的春雷琴。   “今早说好的,我回来就给你弹琴。”   萧恒把春雷琴放在石桌上,手指按弦,便开始弹奏起来。这些年萧恒除了练剑, 琴也没有放下。住对门的程柳枝不仅会写话本子, 也精通乐理。   桃花落旁的师兄师弟们,也多少会一两样乐器。因此每每听到萧恒弹琴时,得闲的会过来指点一下。有道理的话,萧恒多少也会听,弹琴的技艺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宋凝清听着琴,树上的小番薯和胖土豆叽喳叽喳地合鸣, 他不由有些困意。直到门外有女子娇柔的嗓音叫着“萧恒”,萧恒才停下弹奏。   “阿妙师姐。”   萧恒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那位北青萝的鲛人师姐。   宋凝清有些诧异地看着萧恒与阿妙相谈甚欢, 阿妙最后还递了一个荷包给萧恒,而萧恒收下了。   “小恒,你与阿妙……”   宋凝清轻声问道, 就见萧恒转过头,不以为意地把荷包放到袖兜里。   “师姐的好意罢了。”   萧恒便继续弹起琴来,而宋凝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来。   萧恒竟敢,萧恒竟然……   “啊,早前听说师兄与阿妙师姐走得近,”萧恒抬起头,笑道,“我是不会喜欢她的,师兄放心吧。”   萧恒弹完了琴,便坐得靠近宋凝清一些。   “明日师兄要来为我授剑,我很欢喜。”   宋凝清心中却依然被那股诡异的怒火侵袭,过了一会,才僵硬地点点头。   “是,我会为你授剑。”   萧恒便甜甜蜜蜜地笑起来,而宋凝清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浮现了一行墨字。   【明天,就动手吧。】   好。宋凝清于心底轻声回应,便见萧恒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门外的师兄弟们在叫他,说是有新鲜玩意一起玩。   看着萧恒出去,宋凝清突然捂着头,额角蔓上丝丝缕缕的疼痛。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答应了什么?   萧恒……像是有些不同了。   宋凝清握手成拳打在石桌之上,平日最爱跟着宋凝清亲亲蹭蹭的小番薯和胖土豆,不知为何十分害怕地缩在树上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宋凝清才微微睁开眼,古井无波地抽出背上的白虹,以布巾擦拭剑身。   第二日,宋凝清走出房门,就见那仙姿秀逸的少年站在院中,挥舞手中木剑,练着桃花落的斩风剑法。   不过几年,萧恒就已经把这剑法练得圆融,连白老祖也挑不出什么破绽。   “师兄。”   见着宋凝清出门,萧恒便停了手,待宋凝清走近,萧恒就把木剑扔了。   “今日开始,我便不用木剑了,对吗?”   “……是。”   宋凝清微微点头,与萧恒一起走出大门。两人一路无话,沿着长长的山道往听道山而去。   “师兄,你说……我会变得像师兄一样厉害吗?”   宋凝清看着萧恒难得的,有些不自信的表情,紧抿着唇。   “你会,这是……注定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萧恒听不清,在听到宋凝清的肯定答复时,他已经又变得欢喜起来。   听道山,静室之中,宋凝清自白老祖手中接过一把灵剑,放在手举过额的萧恒手中。   “授剑已毕,”宋凝清看着缓缓抬起头来的萧恒,“今日下山除妖去吧。”   “师兄与我同去吗?”萧恒问。   “……是,”宋凝清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我与你同去。”   桃花落山下九百里处的村庄里,来了几只狐妖。宋凝清与萧恒联手除妖,其中一只却往深山逃了。   “别跑——”   萧恒叫道,提剑追了上去,只是他没发觉,宋凝清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可恶!可恶!你明明是只狐妖,为什么身上会有魔气!”   深山之中,萧恒捂着肩膀的伤口,对着面前散发着魔气的狐尸呐喊,他仓惶地看向四周,却不见宋凝清的身影。   不知是他跑得太快,还是宋凝清在村中善后,少年萧恒想了想,抬手将那狐尸烧了,拄剑站了起来,即使现在被魔气侵体……   “反正……回到桃花落,找师父就没事了。”   萧恒自我安慰,却不知那点原本只残存于肩上的魔气,有一丝钻到了他的心口处。   宋凝清则站在那山林的高处,看着一切发生。他灵台中的《天机观想》轻轻震动。   【第一步完成啦。】   【如此,只要等萧恒自己控制不住的时候……你的事就完了。】   宋凝清点头,下去接起受到肩伤的萧恒,将他带回桃花落。   萧恒一路上担惊受怕,不停询问着宋凝清肩上伤势之事。   “都是师兄不好,”宋凝清安慰萧恒,“这些魔气,师父一定会替你驱散的。”   待回了桃花落,宋凝清被白老祖狠狠呵斥,随后替萧恒祛除了魔气。   那北青萝来的阿妙师姐,听闻消息便赶到了宋凝清与萧恒居住的院中,见着宋凝清的那刻当面就甩了他巴掌!   “我知你是嫉恨萧恒!所以才见死不救!”   阿妙流着泪,宋凝清微微撇过头,却一言不发。而原本躺在卧房中的萧恒跑了出来,轻声细语地与阿妙说着话。   “师姐……什么也不明白,误会师兄了。”   萧恒有些担忧地看着宋凝清,宋凝清则摇摇头,自行返回房中。   【对啦,不用对他有太多感情。】   【你们是完全不同的命运。】   【再活个几百年,你啊,也就死了。】   【他呢,还要继续走向巅峰呢。】   宋凝清闭上眼,再睁眼时,已经一百年后。   萧恒因身上魔气无法压抑,心性扭曲而叛离桃花落。   宋凝清追着萧恒而去,口中说着仁义道德,而已长大成人的萧恒不屑地发出冷哼。   “我知你早就嫉妒我……当年,你就在那一旁看着吧。”   听着萧恒冰冷的言语,宋凝清胸口一痛,最后仍是朝萧恒挥出一剑,将他打落魔域界缝之中。   “明明是个奸佞小人……”   萧恒在坠落界缝前无悲无喜地看着宋凝清。   “扮起好人来,倒是天衣无缝,这时候……还哭呢。”   眼前场景一片漆黑,宋凝清跪坐于地,有人与他耳畔轻言。   “看,你将萧恒害了,你啊……心狠。”   宋凝清紧紧捂着头,头痛欲裂,他将头狠狠撞到地上,试图止住疼痛,却毫无用处。那耳语依然不停地响起。   “若你什么也没忘记……这就是你会做的事,你已做下的事……”   阐提海,黄沙之上。   宋凝清端坐于地,额上遍布豆大汗珠,神色晦暗难明。 第四十九章 放下与执念   同样的事情不停地重复着, 萧恒在那一天推门进来,第二天宋凝清给他授剑, 随后陪着萧恒下山。   然后在《天机观想》的指引下,袖手旁观。   这样的日子不停地循环往复,每当萧恒被宋凝清一剑刺入魔域时, 宋凝清就会在黑暗空间醒来。   “已……够了吧。”   宋凝清喘着粗气,虽眼前一片漆黑,空无一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会了,下一次我一定会控制住,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我一定会……”   宋凝清耳畔依然有人轻笑, 那笑声一起,就如天外魔物伸出枝蔓将宋凝清细密包裹。   “你想说,你一定会保护他?”   “可你试过啊,你对萧恒好,最后还是袖手旁观。”   “你冷着萧恒,萧恒还是贴上来。”   “萧恒……恨你啊。”   宋凝清捂着耳朵, 额角的疼痛几乎让他欲死。   “那人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此起彼伏,随后那黑暗空间骤然炸裂,宋凝清再次坐在桃花落的院中, 而院门再次打开,那骄矜的俊美少年走了进来。   “若真不是你,那便证明吧。”   那笑声散去, 宋凝清看着缓缓走近的萧恒,宋凝清今日的脸色苍白得难以置信,萧恒面露担忧。   “师兄可是病了?可要去酌饮四座瞧瞧?”   “没事……没事……”   宋凝清轻声说道,却见萧恒低头将宋凝清单手抱起,送到房中。   “师兄还是好好歇息吧,我守着师兄。”   萧恒坐在宋凝清床边,给宋凝清盖上被子。瞧着宋凝清还是不想睡的模样,萧恒便拿起宋凝清桌前的《太上忘情经》,翻开第一页细细念起来。   萧恒变声期已过,少年清透的嗓音渐渐变得低沉有力,宋凝清听着这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萧恒站在宋凝清门外,敲了三下门。   “师兄可好些了?今日……师兄还要给我授剑呢。”   过了许久,萧恒正要推门进去时,门内传来宋凝清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我……还是有些不好,恐无法下山,小恒请师父再寻他人吧。”   听着宋凝清的话,萧恒不由有些失落,可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他能握上真剑,能下山降妖除魔。于是萧恒又很快打起精神来。   “如此,待我自山下回来,给师兄带些好玩的,师兄的病立时便会好了。”   “……嗯。”   萧恒转身离去,浑然不知在他身后的房间中,宋凝清以白虹刺入自己的脚掌,以让这具不受控制的身体,无法走出门去。   白虹刺得很深,将脚掌与地面扎实地钉在一起,鲜红的血液在地上蜿蜒而下,如同细长的红蛇。   《天机观想》疯了一般在他灵台之中翻动,所有的墨字都是“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宋凝清将白虹抬手拔起,溅出一道血雾,“因为,我是我。”   第三日,萧恒与陪同他下山的师兄一起回来了。白老祖雷霆震怒,因萧恒被狐妖所伤,还被魔气侵体。   宋凝清听闻消息时,额头又开始剧痛起来。   【剧情就是剧情。】   《天机观想》洋洋得意,却见宋凝清迅速起身,前去迎接被送回来的萧恒。   “师父已经祛除了魔气,应无大碍。”   将萧恒送回来的师兄,面露愧色地将还在昏睡的萧恒交到宋凝清手中。   宋凝清点头,将萧恒送回房内。看着萧恒沉静的睡脸,宋凝清想了想,抬手按在萧恒胸口。   【你若敢动什么手脚,就算你再往脚上刺剑,我也不会让你自由行动了。】   《天机观想》警告,宋凝清将手收起,便拿起一旁的经书看起来。期间给萧恒喂水擦身,直到萧恒醒来。   “师兄,”萧恒睁着眼,却只盯着房顶,“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   宋凝清摇摇头,抬手轻抚萧恒的额头。   “你会很厉害。”   “师兄这是什么宽慰人的话?”   萧恒听着这木呆呆的师兄的话,不由笑起来。   “是真的,你会很厉害,谁都比不过。”   宋凝清认真地再次重复,萧恒的笑脸也渐渐收敛,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嗯,我会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恒总是早出晚归,每次下山回来身上的灵力都变得更强。他长大了,比宋凝清高出整整一头。那张少年时精致难描的脸,也带上了男人的锐气,那双矜贵的凤目里潋滟着整个桃花落的丽色,已是个让女子见之心折的男子。   “师兄等在这做什么?看我有没有干坏事?”   萧恒走入山门,便见那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如翠竹青松,如柔柔春风的宋凝清。他走上前,与宋凝清擦肩而过时,忽然抬手将宋凝清按到石阶道旁的桃花树下。   这一撞将这满树浅粉艳红的桃花撞得纷纷扬扬,如大雨落下。在这漫天花雨之中,萧恒与宋凝清贴得极近,他凑近宋凝清耳边轻声说道。   “放心,什么都没干。”   萧恒抬起头,微弯唇角,眉眼压低,脸上便突然有一股邪气肆意蔓延。   “平日里师兄总是偷偷摸摸看我,如今还光明正大的等了,难道……如那仙宫仙子一般,钟情于我?师兄生得这般好,便是男人我眼睛一闭,说不得……”   萧恒肆无忌惮地对着自己的师兄说着堪称调戏的话,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宋凝清缓缓道,却见萧恒从宋凝清肩上收回手,嘴角下撇,一脸不耐。   “我已不是那时候的废物!用不着你虚情假意!”   萧恒转头离开,宋凝清微微拧眉,隐约可见萧恒身上一闪即逝的邪气。   魔气入心……非大彻大悟不得脱身。   剧情还是与宋凝清之前千百回一般见过的一样,萧恒无法压抑身上魔气时,伤了同门之后,叛离桃花落。一路上仙家宗门拦截追杀,他也不留情面当斩即斩。   “凝清,你去吧。”   宋凝清站在桃花落山门处,再次领受了那追杀萧恒的命令。   他不能拒绝。   宋凝清召出白虹,踏上那走过千百条的路。   阐提海,黄沙之上,本盘腿而坐的宋凝清突然站起身,他仍闭着眼,显然仍在渡那心劫。然而脚下,却如提线木偶,缓慢而规律地往前走去。   魔域边界外,叶芒盘腿坐在边界之处,看着对面的魔域之景。肩头上的桂花糕叽叽叫着,叶芒边听边点头。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是潮生师兄亲来。”   叶芒想起在他发出信件的五个月后,那名留桃花落书册的潮生师兄带着自己的剑来了。只是他来的时候,叶芒正在烦恼如何与北青萝的阿妙,和落雨成诗的溪千重说话。   “你们想进魔域……我觉着还是不要吧。”   叶芒有些无奈,但阿妙和溪千重并不是对方说一句话,便会乖乖离开的人。   “好不容易打听到凝清在里边,我怎么好干等着。”   阿妙这话一出,整得宋凝清跟他有什么十分亲密的关系似的。   叶芒一脸茫然,站他肩头的桂花糕不知脑补了什么,整只仓鼠小爪爪捧着胖脸又是尖叫又是打滚。   潮生站在一旁看了一会,便往叶芒那走去。叶芒一开始还没认出潮生是谁,直到看到他那把散发着诡异杀伐之气的灵剑,才估摸着问。   “是潮生师兄?”   潮生点头,便站在界缝之处。   “嗯,我去做了些准备,这才来晚了。”   潮生把手放在腰上扣着的黑色剑柄之上,随后又放下。在这短短一瞬间,潮生面前的界缝就裂出了一道极大的口子。   “……我可未邀请二位与我同去。”   潮生微侧头,便见阿妙与溪千重跟在他身后。   “这位师兄,顺路罢了。”阿妙笑道。   “知道为何界缝易开,却无大魔敢轻易来此吗?”   听着阿妙的话,潮生说着像是全然无关的话。   “……因界缝通道内有天罚,”溪千重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元婴之上修为过道,必被天惩。”   “哦,落雨成诗的读书人就是懂得多。”   潮生笑着点点头,便见他捏碎胸前戴着的玉符,玉符碎裂,潮生身上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直到瞧着只有金丹修为为止。   “魔在魔域,人在人界,天道之理。”   潮生一脚踏入那界缝之中。   “只是不怕死的人与魔太多,绕过天道的法子也多。”   潮生回头看着阿妙与溪千重,阿妙已是元婴,溪千重更是已将化神。   “就算你们压抑境界,直到金丹,到了那边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潮生抬手,将阿妙与溪千重上下一比划。   “诸位灵气周正,恐怕一进魔域就被群魔吞吃干净。”   “不试试怎么知道?”   阿妙笑道,丝毫不介意潮生挑衅之语。   “若试死了?”潮生又问。   “我自找的。”阿妙回答。   潮生闻言一笑,便头也不回地走入裂缝之中,在那黑暗缝隙里遥遥传来他的声音。   “一入魔域,不知会落到第几重。若不幸掉到哪位天魔巢穴,诸位不悔就好。”   “我本就想一探魔域。” 潮生话音刚落,溪千重已服下抑制境界的丹药走入裂缝。   “如此,诸位告辞了。”   阿妙进入裂缝前,朝叶芒等人拱手,手放在口边,吐出鲛珠,放于腰间乾坤袋中,就隐入了那快要合并的裂缝之中。   “虽说此去为了救人,但能一领魔域风采,谁人不喜?”   直到裂缝合上,驻守的桃花落弟子听得阿妙那话,不由纷纷点头。   遇战不逃,临危不惧,方乃……修士。   “若落雨成诗和北青萝的人来追究,便说我们都是被潮生师兄打晕的,不知发生什么好了。”   叶芒转瞬便想出了搪塞的好方法。   “哎呀,你竟卖师兄?”桃花落弟子笑道。   “潮生师兄比我们会逃么。”叶芒不以为意。   自那日起,已过了许久,边界毫无动静。想来魔域宽广无垠,就是潮生师兄也无法立时找到宋凝清与萧恒吧。   叶芒站起身,又叫来桃花落的弟子们,开始新一天的巡视。   赤焰魔域,阐提海,黄沙之上。   宋凝清依然缓步前行,身后的黄沙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脚印。宋凝清突然止住步伐,紧紧皱眉,似是在忍受什么剧痛。   接到追杀萧恒命令的宋凝清,按照早已走过千百遍的路线,在北地阴秀山上见到了那坐在树下休憩的萧恒。   萧恒身上已受了许多伤,只是就算这样,在宋凝清站在远处观望时,他还是立刻发现了。只见他手指微动,一道魔气被压得极轻极薄,如利刃般地往宋凝清所在袭去。   宋凝清白虹出鞘,将那魔气斩断,随后脚尖微动,便落在了萧恒面前。   “……小恒。”   萧恒抬眼看着宋凝清,发出一声嗤笑。   “我就猜到会是你。师兄,你要杀我?”   宋凝清摇头。   “那要放我?”   宋凝清再次摇头。   “我想让你变回来。”   听得宋凝清这句话,萧恒不由大笑,连牵扯身上伤痕的痛楚都顾不得了。   “我魔气入体,还能如何变回去?”   “斩我。”   宋凝清轻声道,这二字一出,萧恒则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想要我自陨?没门!为何连师兄也这样?我没有错!我不过是想变强,想报仇而已!”   宋凝清缓缓靠近萧恒,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眼中水光潋滟。   “你没有错。”   宋凝清肯定道,见萧恒一时怔愣,他微微一笑。   “我信你。斩我,乃斩过去,斩是非,斩一切神思迷惑。”   “可我……还是不懂。”   萧恒摇头,宋凝清便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白虹高举,在天光下亮出一道耀眼剑光。   “师兄教你。”   宋凝清说完,萧恒就见那从来连话也不会大声说的宋凝清,将白虹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师兄……师兄!师兄——”   萧恒大叫着,急急上前抱住就此掉落的宋凝清。   宋凝清如轻薄柳叶一般落在萧恒臂弯,却见宋凝清脸庞苍白如雪,抬手轻抚萧恒的脸庞。   “除你自己,无人逼你入绝境。”   “若再有迷惑,便查本心。”   宋凝清轻咳一声,望着此处地动山摇,天穹如碎裂的玻璃般接二连三掉落。   “我记起前尘,依然如此行事。”   “如此……可算自证,我是谁?”   话音刚落,困锁宋凝清的此处空间便如棱镜碎裂,天光大亮,一切妖邪心魔尽皆退去,露出了眼前那苍茫大海。   宋凝清的右脚抬起,虚虚悬浮在海面上,只差一步,就要落入这无边无尽的阐提海中。   宋凝清收脚,回头望着身后无尽黄沙长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轻抚胸口。体内灵气翻涌不绝,丹田之中,一个形如宋凝清的白胖婴儿正盘腿坐在其中。   心魔劫过,元婴已成。   只是魔域之中,修士无雷劫,劫毕也无灵雨相贺。   若在人间,成就元婴,八方震动,而在魔域,无声无息,天道无视。   “我……被困在那心劫之中,到底过了多久?”宋凝清问。   【你猜?】   《天机观想》突然自半空中掉出,竟是久违的凝成了实体。   “一年?两年?我不知道,”宋凝清摇头,“在里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时间,刚开始我还会去记,时间长了……”   【所以说,时间长了。】   《天机观想》打开书页,上边显示了几行墨字。   【三十年。】   【三十年过去了。】   【幸好你及时醒来,不然在心魔劫中,被拉入这阐提海,你就完了。】   【到时或变成魔物,或变成行尸,谁都救不回你。】   “我在心劫之中,见到了若我听命于你,对小恒做下错事的情景。”   宋凝清望着这平静无波的阐提海,水质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部的泥沙石头。   【哼……就算在心劫里,你也不肯帮我啊。】   “帮不了。”   宋凝清微闭眼,因境界提升,而五感变得比过去更为敏锐。他像是隐约自那海面上,听到了歌声。   “我已斩断前尘,如此,我便是此间的宋凝清。”   赤焰魔域,第十二重,泊罗云城。   一片漆黑的大殿之上,门内门外站着的守卫皆是骨魔。   大殿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那里趴卧着一尾如山峦般大小的骨龙。   大殿之中,被三道黑玉珠帘掩盖的王座之上,有一名身穿黑色龙纹长衫的男人端坐其上,他身形高大,头系红色发带,脸上戴着半边面具,露出的下半脸轮廓优美,两片薄唇轻抿。自那面具中隐约可见一双冰冷的双眼,冷峻如同君王。   殿上黑压压一群魔物,慑于这无边威势,两股战战地跪伏于地。   “拜见龙主!”群魔朗声道。   龙主不言,直到门外有一只穿着锦缎袍子的骨魔无形无状地走进来,那被称为龙主的男人,才朝他望了一眼。   “北边回来的人,说没消息。”御衣寒道,“我说,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再去找。”那男人沉声道。   “你执念可真深啊,”御衣寒挠挠头,“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了……”   御衣寒转身离开大殿,望着此处赤色一片的天空。   “早知道,那时就不帮你打龙。”   “萧恒。” 第五十章 龙主   三十年前, 千年无梦谷之中。   自那日有了决断之后,萧恒便日日站在谷口, 观察两条骨龙的攻击、与行动模式。而御衣寒则被萧恒逼着修炼,一想偷懒就被萧恒用剑柄敲骨头。   御衣寒现在对自己附身的这具骨身很有感情,有点裂纹都要哭天抢地, 更不用说萧恒这么粗暴地敲打。   “行行行,我服了你了!臭小鬼!等我回了忘川,拿回官印,到时你家道士求我干这干那,我都不搭理!”   御衣寒气哼哼说着,就见萧恒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试试。”   这段时间因没有进食, 纯靠吸收灵气度日, 萧恒已瘦了许多,面上轮廓更为突出,那双矜贵凤目微眯,就有无边威势骤然压下。   “你啊,到底在人界是什么身份?”御衣寒问。   “……桃花落弟子,萧恒。”萧恒沉默了一会, 转过头道。   “普通弟子哪有这样的,就是你们师父白斩风,也整天笑嘻嘻。”   “师父本来就爱笑。”   萧恒想起一向宽容的白老祖, 不禁又想起宋凝清。他诡异地沉默了一会,便见御衣寒像是用十分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想家了吧,到底还小呢。”   明明是具骨架, 可到底是怎么表现出慈爱来的,萧恒避过那让他浑身暴起鸡皮疙瘩的骷髅脸,又看向那两尾争战不休的骨龙。   “你练你的,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萧恒将自己背上的灵剑抽出,置于膝上。   “你还没给自己的剑取名字吧?”御衣寒看着萧恒的动作,挠挠头,“若我准备好了,你却无力……这可不行。”   萧恒低头看着膝上的灵剑,他修的“绝杀”剑道,早前剑身之上,剑尖已染上赤红。如今来了魔域,虽只砍杀骨魔,但杀伐之气也依然日盛。   只是……名字。   萧恒想起早前在明月城时,萧九前来寻他,他无法立时给出答案。他想当桃花落的弟子,可最终仍要回幽独卧。   幽独卧历代仙宫之主继位之后,都会继承百川君的名号,而他们的佩剑……自然也叫“百川”。   若萧恒真定下了佩剑之名,他总担心在桃花落的日子,就如一场幻梦。   萧恒手指轻弹剑身,于心中默问。   【你想要……什么名字?】   在两尾巨龙战了一年,再次化为碎骨落在那苍茫平原之上时,萧恒自入定中醒来。   御衣寒觉得挺新奇,身后的骨魔已许久没有上前滋扰,似乎是知道萧恒与御衣寒要做什么,都乖乖坐在地上,看着他们。   因伙食不好,小番薯瘦了点。为着不吃东西也能活,这懒洋洋的肥山雀,终于也开始修行起来。   “叽叽叽喳!”我才不要变成骨鸟!   萧恒长舒了一口气,从入定的那块巨石之上跳下来。   “你准备得如何?”   “应该可行,不过时机转瞬即逝,你呢?”御衣寒反问。   萧恒看着手中灵剑,轻缓点头。   “我已决定了。”   “好,三日之后,我们就动手。”   御衣寒两只骨手相拍,发出如骨牌相击的脆响。   三日转瞬即逝,在那平原之上的白骨又在轻轻浮动时,萧恒传音于御衣寒。   “右边那只,数日观来,它更强。”   御衣寒则盯着对面,在第一块魔龙头骨拼接之时,他眼中燃起赤火,在这具雪白骨架之上,有什么东西瞬间从里迸发而出,肉眼不可见,神识难去辨,空中隐有一丝清风拂过,然后……那空洞的龙首眼中猛然燃起赤火!   巨大龙首混不畏死,朝对面那头魔龙张口咬去!长长骨身将对方从龙腹处朝上紧紧缠住!然对方同时反应,将额上龙角朝那魔龙嘴中捅去!   两只魔龙就此呈僵持之势!   萧恒长剑出鞘,瞬息便到达数百丈高空之中,立于两位恶龙头颈之处!他高举长剑,对着恶龙颌下龙珠袭去!   “千秋……不伏!”   历经数年,终于自主人处获得姓名的灵剑·不伏,与萧恒灵力相合,这聚集萧恒全身灵力的一剑,迸射出照亮整座平原的剑光!   赤色剑尖升起如熔岩般的高热,在魔龙正要分神的瞬间,那把长剑便刺入了龙珠之中!   在这赫赫威势之下,本就一分为二的脆弱龙珠就如琉璃碎珠,当场迸裂!萧恒却不收剑,剑锋逆转!   御衣寒附身的那只魔龙颌下龙珠同样被碎!魔龙眼中赤色幽火就此消散,谷口的那具骸骨喘着粗气摸着咽喉爬起,小番薯落在他头顶上。   “呼呼呼呼呼!你他吗真杀过来啊!要是我跑不快,我就真死定了!”   御衣寒看着半空,却大惊失色,那些碎裂的龙珠无所依靠,竟朝着最接近他们的活物……萧恒身上钻去!   “萧恒!萧恒快跑——”   御衣寒大声叫道,却见使出那剑的萧恒早已无力再战,如折翼苍鹰,骤然从空中坠落,而那些龙珠也隐入了他的头颅,胸口,丹田等处。   空中巨大的龙骨如落雪般纷纷落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巨响。御衣寒连滚带爬朝那边跑去,失了龙珠的龙骨,也只是死物,再也不会将骨魔之身吸去作为自己的养分。   御衣寒在那平原正中,见到了浑身青筋暴起,正伏跪于地的萧恒。   “啊啊啊啊啊啊————”   萧恒惨叫着,在看到御衣寒时,口中呕出一口朱红,随后砰然倒地。   “叽喳!”   小番薯尖叫着朝萧恒扑去,半途却被御衣寒一手抓住,登时往后退了一射之地。   “别过去!”   御衣寒看着前方,只见萧恒体□□出万丈白光,将萧恒层层包裹,白光过处无论是泥土还是白骨,尽皆消散,极为霸道。   待那白光将萧恒包裹得犹如蚕茧一般时,那些白光终于停了。   小番薯已吓得哭了,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叽喳!叽喳!”   御衣寒抬手轻抚小番薯的头顶,就此在这平原之上坐了下来。   “我原先听说,若龙珠无主,则会寻寄主,”御衣寒手撑着头,似是十分伤脑筋,“可我以为它们要找也会找龙……可竟会落到萧恒身上。”   “叽喳!”   小番薯挥着小翅膀,哭得更厉害了。   “莫哭,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若他撑得过去,将那龙珠精纯灵力尽数吸收,再出来时,修为恐怕惊人。”   “可若是他撑不过去……”   小番薯紧张地盯着御衣寒,御衣寒摇摇头。   “死倒是好事,最怕……他被龙珠吞了神智,化为龙妖,无知无识地活下去。”   不远处,千年无梦谷谷口之中,剩下的骨魔缓缓自谷口而出,朝那蚕茧走去。   蚕茧之中,萧恒被白光所制,不知生死地悬浮其中。   萧恒只觉浑身炽热,胸中憋闷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若他不挣扎,不拼命,最终将死于这囚笼之中。   他抬手敲打着这白壁,用身子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他撞出了一道窟窿,些微白光自那处落下,萧恒连忙顺着那处窟窿爬了出去。   一落地,他就掉在了草地之上。   “昂?”   萧恒说着“这是何处”,口中却发出了像是幼兽的□□。他连忙低头,却见自己的手变成了如蜥蜴般的爪子,身上黝黑一片,其上附着龙鳞。   萧恒一惊,见着前方有水声响起,连忙跑到那水边,见着水中倒影时,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竟变成了一只……幼龙。   萧恒还记得他之前斩龙珠之事,也记得龙珠入体一事,却不曾想过如今怎会是这幅模样。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龙鸣,一尾赤色红龙自云层之间穿过,那尾红龙傲视天地,便是朗朗晴空都似容不下它巨大的身躯。   它像是发现了那遥远的地面之上,有一只刚孵化的幼龙正直视着它,红龙登时一怒,怒喝之声响彻天地!   “尔乃龙身!岂可如蛇匍匐于地!”   萧恒心中一惊,便见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上升,随后如飞箭一般朝空中射去。直到他落在一块绵软的云朵之上,萧恒才止住了身形。   “昂?昂昂昂!”   萧恒惊叫,便见那红龙巨大龙首自万丈高空穿越云层探下,龙须垂落云上,金色眼珠足有地上山峦大小,其中映照着萧恒小小的龙身。   “五百年后,生得有吾一半大小,便速速离去!”   龙领地意识极强,让这小龙在此生长已是看在它无父无母尚且年幼的份上。   红龙甩尾离去,尾巴扇起的狂风,差点将萧恒自那云朵之上翻下去,幸好他用爪子勾住了那轻飘飘的水雾。   长大……如何长大?长大之后,他就能出去吗?   萧恒正思索着,体内就突然涌出一股几乎将他烧化的热意,他惨叫一声,就此在那云上又晕了过去。   萧恒再醒来时,他已不在那云上,他翱翔于天际,身子已长得有数十丈长,他看着云中突有黑影掠过。抬起头一看,果又是那尾红龙。   红龙微低头,仍是那副睥睨众生之色。   “既已长成,便给吾速速离去!”   此话一出,萧恒便被那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龙尾狠狠一击!在察觉到身上剧痛时,他已飞出数万里地。萧恒慌不择路地落到了一处界缝之中,自半空之中摔落至一处谷中。   萧恒艰难爬起,摇摇晃晃的龙首之中,还回响着那振聋发聩之声。   “若无霸道,不能称龙!上至云海,下至地府,龙目所至,皆为吾土!”   萧恒眼神恍惚,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句话,龙首之上的黑色眼珠变得越来越黑沉。周围听到响动的妖类魔物,自四面八法而至,试图驱除这外来者。   只是他们错估了那尾黑龙之威……   不过一个吐息,一次踏步,那些妄图挑战龙威之物,尽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吾乃神龙……吾乃神龙……”   萧恒轻声呢喃着,眼神混沌不明,他高高昂起龙首,朝这赤色天空发出一声咆哮!好叫这天地知道,他们新主已至,速速臣服!   那尾黑龙就此在这扎根,此地的原主纷纷前来挑战,却全都死于黑龙之手。久而久之,此处除了臣服于黑龙者,再无叛逆。   龙五百年便生角,千年长成。那尾原先瞧着身形还小的黑龙,已成了盘踞一方的霸王。   只是这黑龙却依然焦躁不安,似乎仍有什么东西没有握在爪中。十分重要,仅此一件,他便是上天入地都要寻得!   黑龙自沉眠中醒来,再次开拓领地。   不知越过多少重魔域,飞了多少年,他终于在某处遭到阻碍。在那里……也有一尾白色神龙驻守,见那黑龙来到,白龙亦不警告,直接朝黑龙袭去!   “不过刚刚长成,小小黑龙也敢冒犯于吾!”   两尾神龙就此在这魔域之中争战,期间生灵涂炭,高山变为平原,大海被龟裂的大地吞咽,赤色天空惧于神龙威势,已显天裂之相。   然而千年过去,神龙之战仍未终结,黑龙在这千年之中居然还在成长,在他生得终于比那白龙更大一圈时,他寻得机会将对方龙珠咬碎!   随后白龙不敢示弱,拼尽全力将黑龙龙珠咬下!至此……两尾神龙身上血肉鳞片如飞灰消散,骨龙自空中坠落于地,神威已逝。   白骨遍地,荒无人烟,赤云天坠,成……千年无梦谷。   御衣寒打着瞌睡,却听岛一声破壳声响起。   他猛然抬头,见那二十来年都无动静的蚕茧突然出现龟裂的痕迹。御衣寒来了精神,赶紧戳醒在他肩上打坐的小番薯。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醒了?!诸天神佛保佑,千万别变成龙妖啊!”   御衣寒双手捂脸,自指缝间偷看,只见那蚕茧自下部碎裂之后,白光亮起将那巨大蚕茧从内到外蚕食,直至它们如漫天星辉散去。   在那光芒之后,有一名身材高大,长腿宽肩,肌肉紧实的男子裸|身站在那。御衣寒上下打量着,生怕在哪看到长出一条尾巴,或者龙角来。   现下看来……这如天神般俊美的男子,仍保持着人类的外形。   御衣寒轻拍拍胸口,有些嫉妒。   “这小子运气好!有了修为,长大了还长成这幅模样!哪个女子见了不喜欢?”   御衣寒站起身,朝萧恒缓缓走去。   “哟!萧恒你可醒啦!怎么样……”   话音未落,御衣寒已面朝下被一只大手按在地上。虽说他只是一副骨头,感觉不到疼,但这足够吓着他。   他明明……没看到萧恒出手……   “你……是谁?”萧恒声音嘶哑着问。   “啥?才睡几年就忘记我了?我……”   御衣寒艰难侧过头,正要玩笑,却见那本俊美如仙人的萧恒脸上,从额角到眼角处都生出了龙鳞,徒然在仙姿秀逸的面容上,徒然破出了一股诡异妖艳之感。   御衣寒顿时不敢轻易回答,他想了想,便轻声道。   “我名御衣寒,是这千年无梦谷中,第一个与你说话之人,还记得吗,萧恒?”   萧恒皱眉,却没有反驳,似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只是他朝御衣寒伸出手,一副讨要东西的模样。   “我的……我要找的东西呢!”   御衣寒沉默了一会,颤抖地将躲在他胸腔里的小番薯放到萧恒掌上。   “这、这个?”   “不是!”   萧恒立时做出要把小番薯扔飞的动作,却在听到那莫名熟悉的叽喳声时,又粗暴地将小番薯放到地上。   “不是这个!是更重要的!更重要!我只有他,只有他了——”   御衣寒脖子上受力越来越重,他求生本能爆棚,连忙大声叫道。   “宋凝清!你师兄!我们这就去找!”   “师兄……师兄……”   萧恒住了手,他缓缓站起身,看向身后那群同样蹲坐于地的骨魔。感受到久违的龙威,这群骨魔似是想起了原主,纷纷伏地。   早前萧恒化茧时,他们便走出谷,静静等在一旁。如今新主已醒,是时候重现当年荣光。   一只骨魔抬起手,指着萧恒前方,嘴里发出刺耳骨鸣。   那语言枯涩难明,萧恒却像是懂了,他抬脚往前走,手往后一伸,那落在地上的不伏便立刻飞到萧恒手中。   御衣寒看萧恒真走了,连忙抱起已吓得呆若木鸡的小番薯追上去。   “萧恒!穿衣服!穿衣服吧我求求你哎!咱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光溜溜哟!”   回答御衣寒的,是一道将御衣寒就地打飞的气劲。   御衣寒与萧恒走了许多地方,那些魔物嗅到萧恒身上龙威,便以为是龙主复归,将萧恒供奉起来。   直至如今,萧恒已成了这魔域十二重,泊罗云城的龙主。   御衣寒以鬼修之法窥伺过萧恒一次,发现他胸口丹田之处龙珠碎片已全部消融吸收,唯有头颅之中还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龙珠碎片仍在。   想来……待这碎片化去,萧恒就能想起一起。   只是,就算神智混沌,他也依然想着要找自己的师兄。   “宋凝清,”御衣寒以手抚着下巴,一副神往的模样,“生得什么样啊?”   “叽叽喳喳!”小番薯上下翻飞比划着,随后一拍胸脯,似是在做一个保证的动作。   “你说长得漂亮?行,咱就把这十八重里的长得好看的青年,都搜罗来,让咱龙主大人看看呗。”御衣寒无所谓道。   近日萧恒像是有些焦躁,若无什么安抚他,御衣寒担忧萧恒做下什么错事。   赤焰魔域,第十重,阐提海。   宋凝清听着那歌声越来越近,这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徒然出现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   乌篷船头之上,一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直立着身子,手握船桨的黑猫,正将船缓缓划向岸边。   “这是什么?”   宋凝清在灵台之中,询问《天机观想》。   【阐提海上的摆渡人,会与你交换东西,若他满意,就会带你到阐提海的了然城中……】【願卿獨家の所有 になります】   【不对啊!喂喂喂,你让人剧透的态度也太自然了吧!】   【我不会跟你说了!】   然而已经得到答案的宋凝清在心中说了声谢,便静等那乌篷船靠岸。   摆渡人将船桨插在岸边,乌篷船头轻巧靠岸,这黑猫微微抬起斗笠,上下打量着宋凝清。   “哦?竟是个人类修士?喵啊~不过也不打紧,阐提海什么东西都可收留喵~”   黑猫伸舌舔舔自己的爪子,随后歪头看着宋凝清。   “本来今天的船资,我想让你给我一块你的生肝,可我改了主意~你啊,觉自己漂亮吗喵?”   宋凝清听闻这问话,先是犹豫着摇头,看黑猫尾巴悄然炸起,他又犹豫地点点头。   “什么意思啊喵!”黑猫拿起船桨咚咚敲着船头。   “我,我自己不知道……只是有的凡人说我……好看。”   黑猫身后蓬松尾巴登时一炸,随后左右摇摆,他眼中闪起一道绿光,似是在向谁通报,随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宋凝清上船来。   “喵~那这可是你说的喵~人类好不好看,只有人类才知道~”   黑猫滑动船桨,那乌篷船就如离弦之箭往前方飞去。   “我名叫小鱼干喵,我这就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吧喵~”   名叫小鱼干的黑猫摇动船桨,宋凝清坐在船尾,看着这赤红一片的天空,与平静无波的海面。他低头看去,只见这海水之下隐隐出现了数百条白色的骨鱼,在那骨鱼之下,是一片细碎的骨片。   “那是撒谎的家伙,敢骗我……就沉海~”   看宋凝清盯着水里瞧,小鱼干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小鱼干猫爪指着前方,在那海面尽头,隐约可见一处高高的楼阁。   “那里就是了然城,抓紧,一会就到!”   小鱼干扭着腰,船桨抽动得更快,他张开嘴,在这海面上大声放歌。   “喵呼呼,喵呼呼,喵呼呼!”   “今天的活儿~小鱼干~都干完啦~”   “小鱼干~真聪明~小鱼干~真勤快~”   宋凝清听着小鱼干欢快的歌声,胖土豆自宋凝清乾坤袋中挣脱而出,朝宋凝清叽叽喳喳叫着。   “嗯,我已渡劫了。放心吧。”   宋凝清心中忽有所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似乎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 第五十一章   小鱼干划着船儿, 在海面上疾驰。   宋凝清低头看着海面,朝那清凉水面静静伸出手, 前方却传来尖利的猫叫。   “喵喵喵!要是把手放到海里,被吃得只剩骨头可不赖我没提醒你!”   宋凝清则指着这海水,询问小鱼干。   “这海水是什么?”   “哼喵~七情六欲之水, 断绝悟道参佛之机~”   小鱼干想了想,面前这人就是修士,要是平时他才不管那么多,不过货没送到之前,可不能损伤。   “坐稳啦!这就到喵喵喵!”   小鱼干一声大喊,乌篷船下的海水便将这小船轻轻撑起, 如法器宝船一般眨眼便落到了那了然城之下。   “下船吧!”   小鱼干扭着毛绒绒的屁股, 转头朝宋凝清挥爪。宋凝清跟在小鱼干身后,从船上下来,便见到前方巨大的城池。   了然城有些像人间西域之国。遍地黄沙,偶有绿植与饮用的泉水在不起眼处。地上是一间间用石块与黄泥造就狭小石屋。   沙地之上偶有生得如人间骆驼般的生物驮着货物走过,只是全身上下生着鳞甲利齿,瞧着就不好相与。   蹲在石屋外, 与躺在树下乘凉的魔物,身上都披着黑色的斗篷,不让人窥看到它们半点身形样貌。   而这一片荒凉之中, 偶尔几座巨大的以木头与石块造成的楼阁,就显得更为显眼。宋凝清跟在小鱼干身后,小鱼干一路喵喵叫着, 路上的骆驼与行人都纷纷让开。   宋凝清这才觉着,小鱼干虽是只小猫,但在此处威信居然很大。宋凝清在人群中走过,众魔的视线紧跟着他,低声讨论着。   “也是要送过去的吧?”   “人在这不难得,难得的是还是个修士。”   “你们说,他真的长得好吗?”   “别管了,随便挑一窝上去呗,反正人家要的是人。”   ……   宋凝清在进城之前便收敛气息,外人一看大约认为他也就是筑基期左右的小修士,并没什么可怕。   他听着众魔议论,越发疑惑起到底这小鱼干要他去做什么。说来惭愧……他大约是到了这城中,就要另寻机会离开,去寻萧恒的。   小鱼干在那了然城尽头,一座黑色的三层客栈前停下脚步。宋凝清抬头看去,客栈牌匾上写着“相照来”三字。   他抬起爪子轻轻叩门三次,那黑色的客栈大门便打开了。   这客栈既无迎宾,也无掌柜,所有酒水杯盘都悬浮在半空中,自斟了酒,自放了菜,便缓缓往楼上飘去。   小鱼干咚咚咚跑到二楼,二楼一共十六间房,他打开最后一间,让宋凝清进去。   “可算送到啦喵!你,乖乖进去,等着传召吧!”   宋凝清刚踏进去,身后的房门猛然关上,只听得小鱼干下楼并喊着要吃鱼汤的声音。而宋凝清眼前,则或坐或卧着一些人形的……男子。   虽然有些修行得好,但背后与额头,都有些魔物的行迹露出。见着宋凝清进来,那些男子先是上下打量他,随后一脸不屑地背过身去。   “还以为是什么大美人,原来生得跟那边的人一样丑。”   丑男·宋凝清见状,也不打招呼,顺着那些魔物撇头的方向,绕过屏风往里走去。便见到一穿着白衣,长发披肩,衣袖之上绣着兰草蝴蝶的人类修士在伏案写字。   “请问……”宋凝清轻声道。   那人也不回头,手下不停,宋凝清便坐在他身后的茶几之上,自己倒了杯茶水。他闻着居然像是人间东海之地的草雾茶。   等那人停了笔,把桌上的纸张都放好,才转过头来。   “哟,还真是个人,还是个修士。”   那人生得如人间狂士,周身一派潇洒气度,长发也不束起,任其披散。他脸色极白,像是久不照日光,但眉毛头发又极黑,高鼻深目如混了西域血统。   “我名宋凝清,请问尊驾是?”   宋凝清起身行礼,便见那人潇洒一挥手,一屁股坐到茶桌前,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   “用不着客气,这魔域之中,人可是见一个少一个!我没师父,散修一个,暮商容。”   “暮前辈。”   宋凝清又道,便见暮商容一拍胸口十分豪气。   “魔域我熟,来了我罩你!话说……你是怎么来的?”   宋凝清便把自己误入魔域,并要寻师弟的事说了。   暮商容抬起袖子把嘴角茶水擦去,以手撑着额角。   “寻人倒也不难,你应有些手段吧。”   “是,可到底身在魔域。”   宋凝清想着自己的纸雀与术式,一经施展,怕是立时会让魔物发现其上灵力。   “小事一桩!”   暮商容就沾着茶水,在茶桌上画起阵法来。宋凝清细看去,这确像是什么寻物的术式,只是上边还有几重像是藏匿气息的阵法堆叠。   “用这个术式,把你要寻之人的亲近之物放入其中,就是动用灵力那些笨魔也分辨不出来。”   暮商容哈哈笑着,屏风外的魔物登时一拍桌。   “当我们死的么!”   暮商容则缓缓挽起袖子,探头往外望去。   “还没被打服是不是?”   众魔闭嘴,躺下装睡。   暮商容则转头看着宋凝清,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也不是我非要搞暴力,是这些魔物就是要被揍才懂事。”   宋凝清恍惚听着,觉着这位暮商容前辈,真是深不可测。   宋凝清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条萧恒的红鲤鱼发带,放入阵法之中,微动灵力,便见那发带化成了一尾食指大小的红鲤鱼。   “你便将它带在身上,若你师弟就在附近,它便会带你去寻。”   “多谢前辈。”   宋凝清十分感激,便不由问道。   “前辈又是为何来魔域?”   这话一出,不知是哪里触到了暮商容的心事,他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将视线放在一旁的书桌上。   “我在人间卖的话本子,卖输了。”   “前二十年 ,坊间只知我容天真君的名号,谁知这几年,有个专爱写狐狸精话本的柳条仙横空出世。”   “那些凡人修士们,居然喜欢那种没脑子的艳|情书,说好的爱我一辈子呢!”   暮商容气哼哼地捶桌,宋凝清则越听越熟悉,他打开乾坤袋,从里边掏出一本封面画着一名狐女的话本子来。   “可是这书?”   暮商容目瞪口呆看着宋凝清。   “好啊!你竟也是那柳条仙的书粉不成?!我后悔了,我教你什么阵法!还来还来!”   “抱、抱歉,这乃门中师兄所做,这话本子是师兄赠与我的……”   宋凝清磕磕巴巴解释着,却见暮商容接过话本子却低头认真看起来,边看边骂。   “一段时间不看,还怪想念的!你那师兄叫什么,待我出去寻他!”   宋凝清便老实说了,瞧着暮商容认真看书,边看边露出淫|笑的样子,倒更像个书粉。   “不过,暮前辈,我们在这是要做什么?”宋凝清又问。   “你不知道?”暮商容讶异,“十二重天的龙主,近些年都来搜罗长得好看的人形男子,广开后宫呢!”   “呀……”宋凝清皱起眉头,“怎么这魔域的魔,都这么坏啊。”   这龙主,就与那冥昭尊者一样,真是不知廉耻。宋凝清想。 第五十二章 重逢   无论宋凝清如何想, 他都是要被那些魔物送到十二重天的。   宋凝清拿了红鲤鱼,就打算入夜告辞, 却见暮商容疑惑地看着他。   “你竟不知,阐提海不分昼夜么?”   宋凝清当然不知,他只想快些寻到人罢了。   “可我师弟……”   “放心, 这阐提海只有此处可住人。”   暮商容看完了书,便毫不客气地将书放到自己袖兜里。   “若在此处红鲤鱼没动,你师弟就不在这。而十一重无天无地,唯有骨鱼可活。”   暮商容手指往上一点,发出一声轻笑。   “你若真要寻人,不如去大些的城里, 要挟也好许利也好, 许多魔物不在乎种族之分,会替你上天入地寻人的。”   “可,可那十二重的龙主,您说他不是十分之……”   “淫|邪?”   暮商容毫不客气地说了,便见宋凝清紧抿着唇,一副雏鸡的样子。   “你啊, 哎?”暮商容眼珠子一转,“不会遇上什么了吧。”   “已、已过去了。”   宋凝清想起从冥昭尊者那逃亡的几日,不由觉得有些疲惫。只是这话一出, 暮商容则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拍宋凝清肩头,意味深长道。   “一回生,二回熟。”   宋凝清:“???”   “你生得嫩, 是招人喜欢些。我么,还遇过生得跟长虫似的,有二十对胸的魔物美人儿求亲!”   暮商容比手画脚地说着,屏风外的魔物们都竖起耳朵 ,一脸愤愤。   “生得这个丑样子!有美人儿求亲还不满足么!”   无论如何,遇到了一个人修,宋凝清来到魔域时刻紧张的心,总算轻轻放下。他想着到了十二重,能找到寻人的办法就好了。   赤焰魔域,第十四重,一醉绝壁。   潮生手中握着长剑,坐在足有百丈高的尸山之上。他脚下是无数魔物,魔蛇与巨型骨鸟构筑的尸山血海。   在潮生前方,溪千重与阿妙正执剑与一只千足蜈蚣相斗。   溪千重身上的白狐裘早已放入乾坤袋中,只着蓝色的外衫,而阿妙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偷袭,留下了三道狭长的爪印,伤口皮肉翻卷,不时有血水滴落。   潮生以指弹剑,悠长剑鸣在这空旷无垠的大地上回响,他口中轻哼,却是一首无人能懂的歌谣。   待他唱完,溪千重趁阿妙将千足蜈蚣的足爪削去时,瞬间跃起,举剑将那蜈蚣首级就地斩下。   “哦?这次还挺快。”   潮生说着这话,历来骄傲的溪千重与阿妙却没反驳一个字。   三十年前进入魔域之后,他们就落到了第十六重,差点被蜂拥而上的魔物就地蚕食殆尽。而那看起来满脸闲适地潮生,明明也压制到了金丹修为,却越战越强,谁被他剑之所指,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溪千重与阿妙并不是蠢人,见着潮生的动作,便也放弃过去以灵力御剑的方式,而纯以手中之剑与那些魔物相搏。   局势眼看就要逆转,潮生却突然止了步,满脸凝重地揪着那两个杀得兴起的家伙,与他突破魔物包围,往下跑去。   “……是什么要来了?”   溪千重修为将要化神,感知与潮生相近。而阿妙则纯粹因体内的妖类血统在叫嚣,让他尽速离开此处!   “魔域十八重,十六重开始,每往下一层……便有一只天魔。”   “当年我最远去过十七重,正要往十八重去,却在那轮转大门处驻足不前。”   “……我未感受任何强者之气,却忽然心生示警。若我往前踏上一步,也许今后将无死无生,再无潮生。”   潮生轻吟着,天上红色赤云缓缓褪去,他拔剑将挡在前方的岩石一斩为二,露出那巨石之中的阵法。   “凝清与萧恒不会在此处,以他们能为,若到了此处,早已死了。”   潮生抬手按在其上,那阵法登时一动,将在场三人尽数卷走。而就在三人离开的刹那,便有一团黑色魔气落在了阵法之前,魔气之中发出一声轻啧。   像是有些后悔放过了一些美味的点心。   见着溪千重与阿妙朝他找来,潮生自那尸山上跳下,手心一展,便有两枝桃花虚影现于其上。   “快要接近他们了么?”阿妙问。   潮生点头,他手中桃花一天比一天变得繁茂,像是从原先的创伤之中恢复了过来。因此三人才暂缓了心,顺着桃花枝指引的方向,前去寻人。   潮生抬手摸了摸两只桃枝,手下微微一顿,在其中一枝桃枝上像是看到了一点……黑色的痕迹。   被魔气熏染,还是……   潮生沉吟,看溪千重与阿妙的视线也往他手中看去,潮生立时收了桃枝。   “走吧,就快找到他们了。”   阿妙听了这话,就欢欢喜喜地笑了。   “你们啊,有这么喜欢我师弟么?”潮生问。   “那是。”阿妙道。   “不。”溪千重道。   “行吧,”潮生一笑,“进来一遭,提了修为与胆气,不亏。”   赤焰魔域,第十重,阐提海。   宋凝清等待的时间没有多久,与热心的暮商容学习了一些魔域行走的办法后,房门就敲响了。门外是熟悉的喵呜声,小鱼干吃了饭,饱饱地睡了一觉。想到事办完之后的赏金,就又爬起来叫人。   “都出来喵!都睡了一天!赶紧上船,咱们走罗喵!”   屏风外的众魔立刻起身,换上了花枝招展的艳色衣衫,姿态妖娆地往外走去。   宋凝清微微低头……觉着辣眼睛。   暮商容则把自己的宝贝书与纸笔都放入乾坤袋中,便施施然地跟着走出房门。   “暮前辈……似是游刃有余?”   看着暮商容一派潇洒的模样,宋凝清问道。   “我?”暮商容勾唇一笑,“那十二重的龙主的事,我打听过,不喜欢的就放回来了。”   暮商容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虽说他是个写书的,但体格健壮,他见过那些被龙主赶回来的男子,他这款的不受欢迎。   “对我来说,不过省了路费。待我游遍魔域,写出惊才绝世之书,便让那柳条仙看看!谁才是坊间书市的霸主!”   暮商容大声喝道,见其他魔物回头,又低头与宋凝清道。   “你这样的,魔物大约也不喜欢。魔物觉得是美人儿的,都是有二十对胸的家伙。”   宋凝清呐呐点头,便与暮商容一起走出客栈。   客栈外,已停了一只巨大的骨鸟,魔物们身手灵巧地跳上去,暮商容与宋凝清也同时上前。小鱼干坐在鸟头,回头看了一眼,一个个数数,直到全部数完后,才踢了一脚脚下的骨鸟。   “走啦喵!”   骨鸟狞叫一声,巨大骨翼舒展,往下一挥,这庞大的骨架便腾空而起,往空中闪现的巨大赤色阵法飞去。   骨鸟背上,修为不足的魔物早就在上边滚来滚去,用牙咬着骨鸟的背,才勉强趴住。宋凝清已元婴,此时站着只觉有些颠簸,见着暮商容也不动神色,不由发觉……他似是看不出这人的修为。   化神?宋凝清心中思量,便见骨鸟抬头探入阵法之中,一道赤光如圆球一般将骨鸟包裹,刹时失了踪影。   宋凝清睁眼看着这阵法周围的通道,只见赤色长柱之中,骨鸟振翅疾飞,长柱外是一片幽冥黑暗空间,只有几尾骨鱼在夜空中游动。   “我原先想拜入落雨成诗,”众人坐在鸟背上时,暮商容闲着无事,便又与宋凝清攀谈起来,“可是那些正经读书人,像是很瞧不起话本子。”   “……许是误会,我认识的落雨成诗之人,也会看些。”宋凝清轻声道。   “那怕是我没遇上,当年和落雨成诗的人理论了几句,我就走啦。”   暮商容见着眼前通道口将到,便微微闭眼。   “嘿,到啦。”   赤焰魔域,第十二重的高空之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缝骤然张开,一只骨鸟破界而出。骨鸟嚎叫着,缓缓停在那泊罗云城之外。   御衣寒已经等得打瞌睡,要不是为了让日渐暴躁的萧恒平静下来,他才不会日日守大门。   小番薯那肥山雀,在萧恒成为龙主之后,底下的魔物觉着它是龙主爱宠,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贡给它,弄得这肥山雀原本瘦了一些,这段时日也全补了回来,像个充气的球似的。   现下也不肯跟他出来看门,而是自己躺在殿里吃水果。   这肥鸟!御衣寒腹诽。   小鱼干从骨鸟身上下来,便等着众人也一同下地,他见着没少人,才带着人马往城门走去。   “御衣寒大人,这就是我今日带来的美青年喵!”   小鱼干前倨后恭,立时伸出两只猫爪,见着御衣寒身后的下人,往他手上放了个钱袋,小鱼干便乐呵呵地往后退了一步。   “您带走吧喵!”   御衣寒看着眼前那些难以言喻的“美青年”,不禁认真开始考虑,干脆下次让魔物找他们认为的丑男来算了。   直到见着了走在最后的暮商容与宋凝清,御衣寒不由眼睛一亮。   “你你你,你们两!是人啊!”   “是啊。”暮商容应道。   “行,别跟他们走了,来来来,我带你们插个队。”   御衣寒在前边走着,摇头晃脑有些开心,哎呀,这多少年才又见着人啦,难得难得。虽说一次就找到萧恒师兄的几率不高,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宋凝清跟在御衣寒身后,他踩在那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眼前延绵无尽的宫殿群,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   宋凝清低下头,就见一尾指头大小的红鲤鱼蹦了出来,在空中上下游动着。宋凝清眼皮一跳,便与身边暮商容对视一眼,暮商容微点头。   宋凝清看空中有落叶飘下,他抬指在一片落在他眼前的落叶上轻轻划过,眨眼间暮商容身边便出了一尊与宋凝清一模一样的借物化身。   而宋凝清本尊,则跟着那尾红鲤鱼,潜行而去。   宋凝清越走,越觉得前方威压越重,在绕过悠长回廊,便见前方似栽着一片桃花林。看似与人间桃花落也差不了多少,宋凝清渐渐放慢脚步,便听得一阵琴声传来。   那琴声单听的时候,向来是没什么情意的。唯有在见着宋凝清时,才会轻拢慢捻,试图让听到他的人,驻足停留。   这琴声越听越熟悉,宋凝清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人的名字,只是那琴声突然一停,宋凝清面前的红鲤鱼向上跳了一跳,便突然坠落,在宋凝清掌中化为了一条红鲤鱼发带。   宋凝清心生疑惑,便听到有枝叶分拨之声响起。   前方浅粉艳红的桃花枝叶被人抬手拂开,萧恒本在独自奏琴,想从这自己记得的琴曲中,忆起些什么,可谁知却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未见到来人时,龙主已怒,想着御衣寒胆大妄为,竟让生人进入此处。   反正不管他怎么等,怎么等,永远都等不来他要找的人!   萧恒抬手将那桃花枝叶抬手扬起,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在那花枝之后,萧恒见着了那手中攥着一条红发带,穿着一身青衫,怔愣望着他的秀雅青年。   一点被摇下的桃花花瓣落在那青年发间,像无边情丝落了他一身。   “你……”   萧恒的动作突然一停,他看着面前那青年,不知为何喉头有些干渴,又觉腹中饥饿。他周身升起一股热意,唯有……唯有如何才能止住这股热意?   萧恒不知。   萧恒顺从心意,朝那人缓缓伸出手,将那人发间的桃花瓣取下,缓缓张开嘴,将那花瓣点在口中咀嚼,才觉暂止了饥渴。   “你是……谁?我是来找我……”   宋凝清本以为那桃花林后是他所想的人,谁知却出现了一名全然陌生的男子。   这话不知哪里激怒了这穿着一身龙纹黑衣,面带半边面具,犹如君王般冷峻的男子。   那人立刻伸手将宋凝清紧紧梏到怀里,力道之强,如身披枷锁,就是宋凝清强横的元婴之身居然也动弹不得。   宋凝清心觉不好,却见那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低头狠狠咬在宋凝清唇上,直咬得那唇变得鲜红,那人唇间吐息炽热,几乎要把宋凝清烫化。   “不管你要找谁!你踏入泊罗云城便是吾的!”   “吾乃泊罗云城龙主!你之……君主!”   什么师兄!什么要等谁!他现在只想要这个人!更亲密些,更紧密些!萧恒心中躁动不堪,他紧紧抱着面前这人,才觉得这几十年间漂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萧恒心念一动,宋凝清便觉眼前一花,转瞬就到了一间巨大的宫室里。宋凝清背后触到柔软的云床。   宋凝清一惊,脑中回转无数画面,真觉得面前这龙主比冥昭尊者还要不堪了!   “你!你住手!”宋凝清气得手抖。   萧恒并不在意宋凝清说什么,他覆身将宋凝清密密实实压住,如龙卧着他的珍宝,不肯让宋凝清有一丝逃脱之机。   见着这面具男子又要低下头,行那不堪之举,宋凝清沉着以对,手伸向那男子腰间,要将那把刚才余光瞟到的长剑抽出……   可宋凝清的手一握上那剑柄,不由一愣。那剑柄漆黑,其上缠着一条早已脱色的红色穗子。   宋凝清知道……那是什么。   那面具男子再次低头,在宋凝清面上唇上烙下炽热亲吻,宋凝清却只觉眼眶一热,他看着那人形貌,脑中有一个画面隐约浮现。   那是萧恒当年金丹雷劫,宋凝清在白光之中,见到了那递与他一条红色发带的男子,便与眼前这人形貌……一模一样。   见着宋凝清眼眶像是红了,萧恒心中如被重锤击打,不由停下动作。   “你……哭什么?我会待你好的,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人……我只要你……只要你……”   萧恒脑中念头纷乱,却见宋凝清将他面上面具取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宋凝清轻软的手指在萧恒脸上一一抚过。他瘦了,唇变得薄了,轮廓生出了男人的样子,仙姿秀逸的面容上,妖异诡艳之感,如刀锋般破出。鼻子比以前更高了些,眼睛变得狭长,只是眼睛仍是如点漆般黑亮,睫毛还是如蝶翼般长,碰到手指时,会蹭起一股麻痒。   宋凝清不敢眨眼,手指停在萧恒鬓边生出的龙鳞印记时,嘴唇发白微微颤抖,他终是开口问道。   “你……吃了多少苦啊。”   萧恒做龙主做了这许多年,早已是个冷情冷心,不动声色的合格君主。今日骤然听到这让他心生爱怜之人,说出这样的话,他像是心中破了一道口子,从中落出一股滚烫的热流来。   萧恒一时又是心热,一时又觉得有股陌生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抬手将宋凝清紧紧抱住,让宋凝清靠在他心口处,两人十指交握,不肯稍离。   “你在我身边,我就不苦。”   萧恒在宋凝清耳边轻声说道,宋凝清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他抬手纠着萧恒最靠近心脏的一块衣物。   三十年未见,他终于找回了他那最珍重,最爱怜,最欢喜的……小小的师弟。 第五十三章 求亲   宋凝清只是哭了一会, 便觉得在师弟面前这样十分不成体统。宋凝清红着眼坐起来,萧恒抬手替他拭泪, 他看着宋凝清的泪,便觉自己心中像被人一手攥着,又沉又难受。   “我好啦, ”宋凝清怪不好意思,“小恒,我们,我们回家吧。”   萧恒听着宋凝清的话,又将宋凝清搂住,手指勾缠起宋凝清的发尾, 一副温柔缱绻的模样。   “这便是吾之巢穴, 亦是你的家。”   “……哎?”   宋凝清听着萧恒的话,萧恒正经地看着他。   “有何不妥?”   “小恒?”宋凝清疑问。   “你想这样唤我,就这样吧,”萧恒先是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只是下人面前, 与我几分颜面。”   宋凝清听着萧恒这话,这悠长的反射弧总算弹到了正确的轨迹上。   常人在桃林见到萧恒的第一眼,便会察觉那人警惕与犹豫的姿势, 而宋凝清当时只有惊愕,等到了这寝宫之中,才发觉萧恒的身份, 他欢喜还来不及,又哪里听得出,看得出萧恒身上的破绽。   宋凝清仰起头,直视着萧恒,他脸上并未有何迷茫之色,像是认真这么觉得,也就这么说了。   “小恒,我……是谁?”   萧恒缓缓拧眉,鬓边龙鳞纹印颜色变得更深。   “你不是御衣寒带来的人吗?我记得我一直在等谁,可如今有了你,我不等他也可!”   “……你还记得桃花落吗?”   宋凝清问,萧恒摇头,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冰冷地一把抓着宋凝清的手掌。   “那是你的家?不许你回去!此后你便留在这!”   宋凝清这才确认,娃娃……脑壳像是有问题。   “你脸上龙鳞纹印如何得来?”   宋凝清抬手抚着萧恒鬓边的印记,萧恒诧异看向宋凝清。   “吾乃龙主,天生神龙之体,生有龙鳞有何怪异?”   好吧,不仅忘了事,连自己是个人都忘了。宋凝清沉吟,跪坐起身,朝萧恒靠过去,手指从萧恒脖颈处擦过,试图以灵气试探萧恒的头颅。   可萧恒却一把抱住他,不许宋凝清再动弹。   “你,你若要碰我逆鳞之处……”   萧恒一时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常人从后靠近他,都被他立时撕碎,可对着这人,他却徒生了无限宽容与耐心。   “结亲……对,结亲再说!”   萧恒把话说完,像是觉着这主意很不错,又重复了一遍。   宋凝清则又缓缓引他说话,问着“你何时做了龙主”“身边有些什么人”“平时做些什么”。   萧恒看着这软如春花的青年,听他轻缓说话之声,便像听过无数遍般熟悉,他不知不觉放下戒心,连这人是否在窥伺龙主之秘,也不肯多想。   “吾三十年前就来到此处,杀了十二重的魔物,他们怕了,服了,便让出土地臣服于吾。”   “一只名叫御衣寒的骨魔,和一只叫……小番薯的山雀精。”   “平日,不做什么,今日……只在等你。”   萧恒面不改色地说着缱绻情话,宋凝清则好歹整理出了些头绪。   “所以,你广开后宫,是为了寻人?”   “吾未曾与他们近身。”   萧恒仰起头,露出傲慢不可一世的神色。这人当他是谁,神龙近侧,非他允许者,不可近。   “你可是醋了?我说了此后,只有你一人。”   宋凝清耳边一热,萧恒已伏下身轻吻他的耳廓,就如蝴蝶栖息,又热又痒。   “与我成亲吧。”   看着萧恒的模样,宋凝清眼前却浮现了当年萧恒让宋凝清“等他长大”的情景。   那时桃花落月光之下,萧恒与宋凝清对坐,少年紧抿着唇,却鼓起所有勇气,说着此生最珍重的话。   院墙外有人轻声唱着:   “少年他知慕少艾,少年他知情相许。”   “只是钟情,他之钟情……”   “谁人听他,谁人有情,谁人与他共看秋水,接他一支并蒂连理花……”   少年萧恒与如今宋凝清面前这冷凝威严的龙主面容重合,宋凝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宋凝清脸上漫上粉色飞雾。   “若你,若你记起来,还是如此想,便……回去禀告师父吧。”   “谁是师父,为何要禀告于他?”   萧恒皱起眉,听着“师父”二字,他不知为何心中情绪复杂,右手上臂莫名起了反应,有些隐痛,像是经过了什么严酷的锻炼似的。   “是对我们,很好很好的人。”宋凝清笑道。   见着宋凝清的笑,萧恒也不说些什么,他想着这人高兴就好,然后留在他身边,哪里都去不得。   “那么,我该去见见那位御衣寒和小番薯,我有许多话想问他们。”   宋凝清打开乾坤袋,从中放出了打瞌睡的胖土豆。   胖土豆叽叽喳喳地飞出来,好奇地左右张望,它看到了萧恒的脸,有些惊讶地缩到宋凝清肩上。随后又从宋凝清肩上的发间,探出毛绒绒的小脑袋偷看萧恒。   “叽叽喳?”这人怎么跟恒小胖有点像哇?   “这就是小恒呀。”   “叽喳!”   胖土豆听了宋凝清的话,登时眼睛发亮,扑扇着小翅膀往萧恒身上扑去,却被萧恒张嘴一吹,把它吹到了床上。   “莫要过来。”萧恒微垂眼睫,像是十分嫌弃。   胖土豆大受打击,浑身雀羽都炸起来了,却见宋凝清朝它摇摇头,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胖土豆也愣愣地用小翅膀点点自己的脑袋。   什么呀……好不容易找到,娃娃脑壳却坏了吗?   “叽叽叽喳!”小番薯呢!小番薯是怎么照顾恒小胖的呀!   胖土豆气呼呼地,殊不知被它怒斥的小番薯,正躺在大殿一角,那里被下人们用锦缎与丝绵做了一个窝,小番薯躺在里边,一张嘴就有一只骨魔给它喂樱桃吃。   “啧啧啧,骄奢淫逸啊。”   御衣寒坐在大殿之上,对小番薯这只肥山雀,十分瞧不上。身边正在吃点心的暮商容则觉得颇有趣味,比划着小番薯的身形。   “想当年在山里,我最喜欢吃烤山雀。”   “叽喳?”   这话一出,小番薯立时蹦起来,扑扇着小翅膀警惕地盯着暮商容。   暮商容言笑晏晏:“特别是这种个头滚圆的。”   小番薯将自己埋入了窝里,骨魔没听到停止的指令,将这窝洒满了樱桃,直到篮子空了,才带着篮子离开大殿。   御衣寒则再次摇动手中玉铃,想着萧恒要再不来,就明天再说时,就见那大殿之上的珠帘后,隐约出现了萧恒的身影。   “哟!龙主大人,您可来了!这是今天新上供的,您看看合不合眼缘啊?”御衣寒一套动作熟练得,仿佛人间怡红院的老鸨。   暮商容潇洒站起身,身边立着的宋凝清分|身,也动作僵硬地站起。   珠帘之后却有人冷哼一声,那尊宋凝清分|身就化作了一片翠叶。   “咦?什么换了人?”   御衣寒一惊,便见萧恒沉声道:“吾已寻到人,此后不必再找。”   “啊?你去哪找到的啊?”   御衣寒一阵疑惑,便见上方串着珍珠、玛瑙与碎玉石的珠帘微动,突然飞出了一只与小番薯相比,稍瘦一些的肥山雀。那山雀立时落到小番薯的窝里,当空就踹了小番薯一脚,动作利落熟练。   小番薯叽叽喳喳叫着,却没有发脾气,而是用小翅膀紧紧抱着对方。   “叽喳!”胖土豆啊!   “叽喳叽喳!”你这胖子!过得不错嘛!快把水果都给我吃!   两只肥山雀闹成一团,大殿上全是鸟叫。   御衣寒看那珠帘又动,露出一张春风秀雅的面孔,与早前暮商容身边的那个青年生得一个模样。   “您就是御衣寒前辈吗?我乃桃花落宋凝清,小恒的师兄。这些年,多劳您照顾他。”   “咦咦咦咦————”   御衣寒大惊,却见宋凝清被人一把拉了回去,珠帘重新落地,看不清后边的人影。只听到那傲慢的君主十分气恼似的说着话。   “你要与吾结亲,怎可被他人看去!吾答应你过来一观,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那我要如何与御衣寒前辈……说话?”宋凝清十分无奈。   “隔着珠帘与屏风便是!”   听着龙主怒喝,暮商容轻笑,与身边还一副无法进入状态的御衣寒拱手。   “我这小兄弟还真走运,一来便找到了自己的师弟。”   “都是自己人,这位……御衣寒前辈,请上前吧。”   “他应有许多话想问你,毕竟担忧了这几十年。”   御衣寒听着暮商容这话,不由也朝他弯腰拱手,便见暮商容又施施然地坐下,吃起桌上的点心。   御衣寒则缓步走上那三百三十级台阶,在那珠帘外坐下。   “抱歉,您应该知道……小恒似是不记得一些事了,因此脾气有些……”   宋凝清开口又是道歉,御衣寒听着十分新奇。   “你师弟当年初见,脾气也不好,如今这样我倒是习惯了。我本以为他师兄也是同样的脾性呢。”   “惭愧。”   宋凝清听着那话,猜也能猜到萧恒到底给御衣寒添了多少麻烦。   萧恒却压低了眉眼,周身寒气四溢,薄唇中迸出一句。   “你……是在编排我?”   殿上气氛登时冷凝,御衣寒不由闭口,这么些年,他也没估摸出萧恒修为到底到了何种程度,只知他还在日日变强,心情不好时,有山峦般大小的赤蛇进犯,都被他随意挥袖,破去神魂肉身。   御衣寒身上的骨头还是保养得十分不错的,为了不要骨头散架,他立刻想好了一百种道歉方法,然而珠帘之后,却传来些微衣物摩擦,与轻喃之声。   过了一会,珠帘后再次传来萧恒之声。   “饶你一次。”   御衣寒心中“哎哟”一声,这赤焰魔域中的凶兽,今日是来了个能降服他的仙人啊。   而那珠帘后,又再传来宋凝清的声音,他轻声问道。   “小恒四处搜罗俊俏青年,是您的主意,还是他的?” 第五十四章 不可窥视   御衣寒初到地府时, 拿了号牌等投胎。结果一等就是两百年,左右无事, 他就跟风去修鬼修之术。   也许天赋惊人,他很快就修成了凝魂境,这便是要投胎, 也去不成了。   有鬼卒劝他,不如来考地府试吧,工钱挺多的。   御衣寒想了想,考就考呗,又不会掉块肉。于是他一入场就超水平发挥,成功考上, 入了阎罗殿做了文书。   文书是个好工作, 因着轮岗的鬼修多,御衣寒一百年里只用上工十年,可以说是非常休闲了。   于是闲着没事的御衣寒,又迷上了喝酒,经常一醉就是十年。鬼卒们在地府的各个地方都捞起过他。   而最近那一次醉酒,御衣寒扑通一声掉入了忘川, 神魂不醒地一路游到了魔域。   他以骨头的身份孤孤单单地活着,没酒喝,也甚乐子。因轮岗时间长, 他失踪了怕是其他鬼都不知道。   真烦呐。   御衣寒这么想着的时候,萧恒出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交流的人物,御衣寒迅速将萧恒划做了自己人, 虽然人家像是不乐意。   如今浑浑噩噩的萧恒,他那心心念念的师兄终于寻到了,却问了御衣寒这么一问题。   御衣寒登时有种“哎呀不得了了,教坏孩子让人家里人骂啦”的微妙感。虽说这主意若萧恒没有默许,也不会成形。   但御衣寒……并不敢这么说。   虽然隔着珠帘,但已经万分熟悉萧恒目光的御衣寒,已觉自己背上骨架有些冰寒。但好赖御衣寒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无论鬼还是人都活了这么久,话还是会说的。   “这位师兄问得好,”御衣寒拱手,“我也是急着找人,按照早前龙主的三言两语,我也只知是个‘人间魔域人品相貌都万中无一的美青年’,便发了帖子四处寻人。”   御衣寒又侧头往下看了看暮商容。   “像这样瞧着不是的,我们便立刻送回去,绝不敢多做些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孩子还没真学坏,您快管管吧”。御衣寒的话说完,珠帘后过了一会,才传来宋凝清的声音。   “如此,御衣寒前辈实在辛苦。待我等回了人间,您……”   “我自回我的地府去,虽说这段时日他们有没有察觉我不在,还不知道呢!”   御衣寒哈哈一笑,就听到萧恒怒喝。   “怎么又说回去的事?你就在这!不许回去!”   珠帘后又传来一点帘动轻摇,珠玉碰撞之声,过了一会后,御衣寒便听到宋凝清传音。   “小恒失去记忆的事……前辈可知道缘由?”   御衣寒便轻轻点头,与宋凝清传音说着,当年他们被困千年无梦谷,萧恒让他附身于一条骨龙的身上,萧恒则趁机碎去龙珠。   可万万没想到,龙珠碎后居然融入了萧恒体内。因此萧恒虽获得了绝强的修为,脑中却仍有碎裂的龙珠未解,妨了他的记忆。   “前辈可知该如何化解?”宋凝清又问。   “能用灵力指引化去最好,”御衣寒犹犹豫豫回答,“只是当年我有一次想这么做,他当即就把我拆了,我花了数月才把自己重新拼好。”   也因为这事,御衣寒不敢对着萧恒轻举妄动,也与其他魔物一样,称呼萧恒为“龙主”。那样的情形下,还是续命更重要些。   “我明白了。”   宋凝清最后一次传音后,珠帘后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御衣寒知道……他们已走了。   “呼!这就走啦,我还有好多萧恒的坏话没说呢!”   御衣寒絮絮叨叨地往台阶下走,便见暮商容吃光了点心,拍拍手上的酥皮渣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人间来的,不知可否让我在此借住一段时日?”   “借住倒是可以,只是这魔域并不是久居之地,你这是?”   御衣寒奇道,就见暮商容从袖兜中掏出纸笔。   “灵感一来,哪还走得了呢?”   近日,泊罗云城之中,龙主那延绵无尽的宫殿上,开始陆陆续续地挂上了由竹片与翡翠编织的御帘。   因着这殿所之中来了贵客,乃龙主掌中珍宝,不肯与人窥看。这御帘一挂,人走在长廊之上,可看得外边景观,外边之人却看不到里边半分。   “生什么样啊?”   来泊罗云城讨生活的小魔物八卦询问,而那些骨魔虽回答了,可那种“咔咔咔咔咔”的声音,谁听得懂啊。   小魔物便寻了机会,一边假装扫地,一边偷摸站在御帘边,悄悄用手中笤帚掀开了御帘一角。   只听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在不远处有一身着青衫,犹如翠竹青松的青年缓步走来。他神知敏锐,霎时就发现了那窥看的小魔物。   小魔物一时有些惊慌,刚要张口,就见那青年右手食指轻按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那御帘拉下。   御帘拉下的瞬间,小魔物就听到龙主那熟悉的声音。   “你在与谁说话?”   “叫师兄。”这应是那位青年了。   “吾问你,你在与谁说话!”龙主像是在发怒。   “叫师兄。”那青年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   过了许久,小魔物又听到龙主轻声喊了一声。   “……师兄。”   “嗯。师兄方才没有与谁说话。”   那青年解释着,随后那脚步声就缓缓离去。   小魔物一直屏住的呼吸,才彻底放了开来。然而他到底放心得太早,他刚拿着笤帚要走,那冷峻的龙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   “龙、龙主!”   小魔物立时跪地,就见戴着半边面具的龙主低头看了他一眼。   “你看见他了?”   小魔物开口就要说“没有”,但本能地察觉若是撒谎,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是……那位,尊者与龙主,十分,十分般配。”   小魔物战战兢兢地回答,而这话一出口,龙主便失了踪影。   而那小魔物心口,破了一个大洞。他眼见着自己的心脏从那破口处掉出,急急忙忙伸手去捞,用魔气按了回去。   心知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小魔物立时跑出庭院外,此后有魔叫他进去洒扫,他也不肯去了。   “命只有一条,想省着点用。”   龙嘴中的珍宝,被人瞧上一眼,都会引来雷霆震怒。   就算那珍宝再好,也与他无关。   宋凝清坐在雕花窗格前,正翻阅着手中卷轴。人间的书他看得很多,魔域的书倒是一本也没看过。   这上边画着魔域十八重的地图,有山,有海,有黄沙,有一片浩瀚夜空。唯有十八重一个字也没写,所有魔物都认为那里是天魔的居所,凡物一入,十死无生。   萧恒不在此处,虽宋凝清来后,他便要时时黏着,但龙主到底已是龙主,掌管着这片广大的魔域,总有许多事在烦扰他。   宋凝清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毕竟……萧恒实在太缠人了。   虽说小时候的萧恒也爱一直跟着他,但大了之后再这样,就有些,有些……   宋凝清抬手用冰凉的手背压压额头,试图降温。他本寻思着趁夜里萧恒睡了,悄悄用灵力给萧恒化开脑中龙珠,可萧恒……竟是从不休息的。   明明小时候又要吃又要睡,跟只小猪似的,如今……到底不同了。   宋凝清察觉空中有熟悉的灵力波动,他站起身,自窗格往外看,就见到十二重的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羽蛇,作势往泊罗云城撞来。   而那羽蛇身后骨翅微微一动,就见一道剑光平地而起,将那羽蛇一刀两断。   黑色的魔血如骤雨落下,一时竟将一方天地染得赤黑。   过了一会之后,宋凝清身后珠帘有人轻轻撩起,发出碎石珠玉之声。他转过头,萧恒边走边用一条白色丝绢擦手,用过后就随意扔到了地上。   “无事了。”   萧恒贴近宋凝清,双手按在宋凝清身后的窗格上,将他牢牢锁在自己怀中。   “我像是一直忘了问,”宋凝清低头看着萧恒腰上的长剑,“你的剑已取了名字吗?”   “不伏。”   萧恒回答,他抬手轻抚着宋凝清的背,觉着入手柔滑,却觉那上边应该有些什么。   “你的剑呢?”萧恒鬼使神差问道。   “是我无用……它已碎了。”   听着萧恒的话,宋凝清微垂眼睫,轻声回答。   他转头望向窗外,突然有些心悸。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   萧恒却轻轻扣着宋凝清,在他耳边轻声道。   “不过一把剑,我寻更好的给你。”   宋凝清摇摇头,轻抿着唇。   “修士的剑,没有更好,只有……最合适的。”   泊罗云城之外,一名白发红瞳的美貌少女,身披白纱,赤脚走在路上。她边走,身上垂挂的金色铃铛,便发出阵阵悦耳的铃声。   道旁的魔物听着这声音,都微眯着眼,恍若无神地跟在她身后。   百里之外,她仰头看着远处那座巨大的城池,不由歪歪头,吃吃笑起来。   “难怪找不到,不过数十年,已生成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嗯……我该如何是好?”   “寻一件新衣裳穿上,再进城吧。”   少女转头看向一名跟在她身后,体格高大健壮的牛头魔物,朝他伸出手来。   “呐,把你的皮给我。”   那牛头魔物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头拧了下来,以无首之姿,恭敬地趴伏在地上。   “是,鹿桐尊者。” 第五十五章 天魔台   萧恒去屏风后换了衣裳, 虽然不太记得事,但在宋凝清面前不知为何, 还是很要脸面的。   待萧恒出来,他见宋凝清坐在雕花窗格前,有一枝桃花枝从窗外伸出, 浅浅探出头来,搭靠在窗台之上。   宋凝清右手拇指与中指交扣,将指尖放在一只淡粉的桃花之上。   “这是做什么?”   萧恒走过去,便见宋凝清在软塌上让出位子来,萧恒挨着宋凝清坐下,膝盖碰着膝盖, 萧恒手往软塌的靠背上一放, 虽然没揽着宋凝清的肩头,也像是将他圈在自己怀里了。   “还记得吗?这是你小时,常与我玩的游戏。”   宋凝清右手轻轻在桃花上点了两下,无名指与尾指翘起,萧恒瞧着竟有些像蝴蝶的形状。宋凝清以指成蝶,在那花上, 萧恒的手背上,手臂上,肩上, 脸颊上,最后落在萧恒眉间。   那手指轻软,力道极轻, 真像是被一日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春日蝴蝶,扑扇着柔软的翅膀,自那窗台上轻巧飞起,落在萧恒身上。   “你小时候晚上不肯睡,也不肯听我念经,我就向旁的师兄讨教了办法,学了凡间父母哄劝孩童的游戏。”   “说来也怪,我这么与你玩耍之后,你就肯睡了。”   萧恒听着宋凝清静静说着“他”以前的事,心中一时柔软,又有些酸痒。   凭什么啊……当他不知道么,那人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这么肆意撒娇耍赖。不过是为了……不过是为了让宋凝清,多陪陪他罢了!   萧恒越想越气,眉间皱出一条深深的刻痕来,他突然抓住宋凝清的右手,轻吻宋凝清的手背。   “呀。”   宋凝清轻呼,试图将手抽回来,萧恒却攥得紧紧的,随后萧恒才放开手,嘴角下撇,以一种复杂的语气说着。   “我不记得,你,你再做一次。”   宋凝清点点头,便又化指成蝶,自那窗台上,模仿着蝴蝶,一点一点地往萧恒身上飞去,开口轻吟:   “是谁家娃娃夜深露重不肯睡呀。”   “他哭着说要到家外去呀。”   “可家外无亲无友,亦无树上春雀呀——”   “可巧家外仍有一只白蝶未归,我等将那窗开呀——”   “白蝶落窗沿,飞灯台,见着娃娃拍拍手呀——”   “它便轻轻落在娃娃手边,肩头,眉心间呀——”   “蝴蝶翅膀扇啊扇,娃娃眼睛眨呀眨,待睡醒时,天就亮啦——”   ……   宋凝清轻哼着那凡间的歌谣,因着他实在不会唱,只好与萧恒幼时一样,轻轻念着。所幸娃娃时的萧恒听几遍就闭上了眼,龙主萧恒听着像是隐约还记得,也缓缓闭上了眼。   见萧恒像是入了神,宋凝清指尖凝起一点灵力,窗外亦恰好吹起一阵春风,宋凝清将那点灵力注入萧恒眉间,如一条柔软的丝线轻轻触碰了萧恒脑内的那颗龙珠,将那龙珠一点一点化消起来。   见萧恒眼睫颤动,宋凝清便收回手,萧恒缓缓睁开眼,他眼神有些迷蒙地看着宋凝清,缓声道。   “吾刚才,像是记起了一些。”   “……是什么?”宋凝清问。   “我像是要给你什么东西。”   萧恒抬手捂着头,随后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转而将头靠在宋凝清肩上。   “你对吾小时候,对他……也太好了。”   “嗯?”   “根本用不着对他好,反正那人偷奸耍滑,小小年纪就心怀不轨 ,实不像样!”   萧恒声音微微拔高,宋凝清听了又听,才算明白萧恒像是在骂小时候的自己。呀……刚才是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宋凝清心中有些担忧。   窗外桃花树上,小番薯和胖土豆吃饱了,就出来飞一飞消食。小番薯见着萧恒与宋凝清在屋子里,就想飞进去找宋凝清撒娇。   谁知却被胖土豆一翅膀扇到树枝上,让它乖乖站好!   “叽叽喳喳!叽喳!”一点都不懂看气氛!笨胖子!   “叽喳?叽喳!”什么气氛啊?你也胖啊!   两只圆球状的胖山雀立时在树梢上扭打起来,随后一起扑通一声落到了树下厚厚的花堆里,艰难爬起。   见着对方头顶身上都沾满了桃花瓣,两只山雀又都蹲在花窝窝里叽喳叽喳笑了,分别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再见,真是太好了呀!   泊罗云城这几日,新来了投靠的魔物,名叫“鹿桐”。原以为是只普通的牛头魔物,谁知不仅魔力高强,斧子也耍得好。   近来外出巡视,十二重内有不长眼的魔物想要冒犯的,都被鹿桐一斧子砍了。鹿桐吃得少,干得多,不管是哪,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不过仰慕龙主罢了,”鹿桐憨厚地用蹄子挠挠额头,“听说功劳越多,就能到龙主身边侍奉……”   “咔咔咔咔咔……咔!”   一只随行的骨魔有些惊讶地回复鹿桐,不待其他魔物翻译,鹿桐已经认真地点点头。   “是,我想到龙主身边,我特别耐打。”   “咔咔咔!”   骨魔点点头,随后朝鹿桐招手,意思让鹿桐随行。鹿桐便欢欢喜喜地跟在骨魔身后走,经过泊罗云城下城区时,见到无数在此安身立命的魔物,鹿桐颇感兴趣地盯着看了一路。   “龙主腹中饥饿时,这些魔物可是他的口粮?”   想来鹿桐这话过于惊悚,骨魔“咔咔咔”地解释了许多,鹿桐才声如洪钟笑道。   “开玩笑罢了。”   待鹿桐被那骨魔带入泊罗云城,便见有一名身穿锦袍的骨魔正坐在偏殿前的一棵樟树下,那边摆着一张案几,另有一名穿着山水墨画的男子在那奋笔疾书。   “哎呀,什么时候有下一章?正看到紧要关头呐!”御衣寒催促道。   “你自己出去玩两圈,回来就有了。”   暮商容不耐烦道,自来了泊罗云城借住,御衣寒这话痨就开始找他聊天。说是每天与骨魔们咔来咔去,害怕自己连人话都不会讲。   一人一鬼这才渐渐熟悉起来,可惜暮商容是个有自己正经事的人,和御衣寒这样胡混的鬼不同,不常有空搭理他。   御衣寒也不恼,就坐在一旁翻看暮商容丢给他的纸张,也渐渐看出趣味来。   “未曾想过人间百年,连口味都变了。这这这,夜御百女的事,无论是仙是人,都该马上风下黄泉了吧。”   “……我就爱这样!”   暮商容怒道,随后抬眼看着放在案头上的《狐仙报恩记》,又低头写起来。   “我连魔域都来了!届时在这书中写上各色风物与风情美人,怎会卖不出去!”   御衣寒哈哈笑着,便见一只骨魔趴在偏殿门口,在那红木门边探出头来,朝御衣寒招手。   “什么事啊?萧恒又拆哪打哪了?”御衣寒问。   “咔咔咔咔咔!”   骨魔摇摇头,将身后的鹿桐拉出来,比手画脚又是一顿咔咔咔。御衣寒噗哧一声笑了,抬眼朝鹿桐看去。   “这魔毛遂自荐,想去侍奉龙主?挺好的,去吧。”   御衣寒一挥手,骨魔就带着鹿桐离开,反倒是鹿桐转头看了御衣寒一眼。   “这位尊者……不怕我心怀不轨吗?”   御衣寒以手撑着下巴,摇摇头。   “不担心。”   这话一出,鹿桐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躬身,便跟着那骨魔离开。   “我瞧那牛头魔物……像是有些厉害。”   暮商容低头写书,眼角余光瞄着鹿桐的背影。   “你觉得,这座城里……谁最强?”御衣寒问。   “自然是那位龙主了。”暮商容挑眉。   “那不就对了。城中默认,若有强敌,一概交予龙主,以保平安呐。”   御衣寒又低头去看书,边看边发出淫|笑。   “没劲,”暮商容抬笔沾墨,“一点排场也没有。”   “排场这种东西,也得自己能立起来啊。”   御衣寒抬头望天,泊罗云城上空的赤云,已隐隐成飞龙之相。   “我们龙主独自一人,排场就够大啦。”   萧恒再次出去议事时,与萧恒说了许久以前的事的宋凝清,被萧恒按在软塌上休息。   瞧着萧恒不甚熟练地照顾,宋凝清从善如流躺下。待萧恒走远了,宋凝清才又坐起来。手掌放在窗台外轻轻一撑,随后脚尖轻蹬,就落到了房顶之上。   宋凝清在那些绵延的宫殿群上漫步行走,随后在一处灵气较为浓郁之处,盘腿坐下。   最近都是这样,萧恒不在,宋凝清便自己出来修行,在这魔域之中,修为能再高一些总是好的。   宋凝清默念经文,身上灵力周转,元婴期的灵力都往腹中元婴凝聚。一只白胖的,与宋凝清面容相似的娃娃,如鲸吞海吸般,将那些散逸的灵力全都吸到自己肚子里。不时拍拍自己的小肚子,显然是根本没吃饱。   可魔域之中灵气不多,不如人间,更不要说类似桃花落那样的洞天福地,有一些游离的灵气吸纳已是不错。   宋凝清微微睁开眼,看着面前延绵无尽的宫殿屋顶,突然问道。   “你是新来的?”   宋凝清后方三十里处,空中微起波纹震动,一只身形巨大的牛头魔物自那处撕裂的空间中,缓缓步出,朝宋凝清举起蹄子鞠躬。   “我……本以为我的潜行之术,练得算是不错。”   宋凝清站起身,转头看向那只魔物,微微一笑。   “只是恰巧,我初入魔域时,也学会了。”   牛头魔物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哈哈笑着盘腿坐下,两只大板斧放在房顶之上,压出重重的龟裂痕迹。   “哈哈哈哈!那我是叫那啥?班门弄斧?这位尊者,小的是刚来泊罗云城的鹿桐,今日刚被引荐来龙主身边护卫,正四处寻人呐!可这,这地方啊……太大啦!”   “哦,找小恒。”   宋凝清转头看向前方,随意一指。   “他在哪,我也不知道,总归不在这里。”   “好咧好咧!尊者,尊者像是与龙主十分熟悉?”   鹿桐怪不好意思地用蹄子挠挠脑子,轻声问道。   “借问一声,龙主可凶?我的意思是,龙主自有威严,那、那我等护卫在侧,若有何处冒犯龙主就不好了。”   “哦?”宋凝清歪歪头,“那你觉得龙主是什么样的?”   “听说一日要吃八百魔物,”鹿桐悄声道,“喜怒无常,抬手就把魔拍成肉饼,城外墙上还挂着惹龙主不快的魔物尸身呐。”   “……想来有些不尽不实。”   宋凝清摇摇头,随后他定睛朝鹿桐身侧的板斧看去,突然出声询问。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兵器?”   “哎?这,这是便宜货,随地捡的……”   “无妨。”   宋凝清这么说,鹿桐也不在意,他捡起板斧尽量以轻巧的力道朝宋凝清抛去。宋凝清毫不费力地接过,细细端详了一会,随后将板斧抛了回去。   “……想来,是错觉。”   “啥?”   鹿桐疑惑问道,宋凝清则转过身,往前走去。   “无事,你也快到小恒身边吧。”   “这位尊者,可千万莫要告诉龙主啊!我,我可不是偷懒!”   鹿桐在宋凝清身后大喊,宋凝清则轻笑回复。   “我不会。”   鹿桐看着宋凝清的气息已消失,便拿起地上板斧,有些女气地走了两步,随后肌肉抽紧,调整骨骼,再次隐入空中的波纹之中。   “什么啊,一点破绽都寻不到,还以为我被发现了。”   “……有点麻烦啊。”   宋凝清回到房中时,萧恒还未归来。他静等了一会,翻了翻书,萧恒仍是未归。   这段时日一来,萧恒最迟两个时辰后,都会回来粘在宋凝清身边,宋凝清这下都有些不习惯了。   天色渐黑,宋凝清想着要不要去前殿找找萧恒,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萧恒掀起珠帘,绕过屏风,朝宋凝清走来。只是这次他先到了里间换衣裳,随后坐在宋凝清身边。   宋凝清与他斟了一杯茶,推到萧恒手边。   萧恒抬手拿起来喝了,将那白玉杯放在手中把玩,随后他将杯子放下,转而握着宋凝清的手。   “下头的魔物说,第九重的魔物像是借道第十重,要往这里来了。”   “第九重?”   听得这熟悉的地名,宋凝清心中不由一跳,便见萧恒轻点头。   “每三百年一次,魔域会开‘天魔台’,诸魔争位,以胜败决生死。吾等……恰好赶上。”   “胜如何?败如何?”宋凝清沉声问。   “胜则成一方霸主,败则十二重全灭。”   萧恒将宋凝清缓缓拉近,脸上漫出一股邪气肆意之笑。   “届时吾将化龙,取得一胜,到时……便行成婚大典。”   “什么要禀告师父,吾才不听。”   “到时成了,再告知他便是。”   宋凝清听着萧恒这大不敬之言,想着还真就只有忘了事的,才有这样的胆气,说这样的话。   佩服。   “我能做些什么?”宋凝清问道。   “坐着……看?”萧恒不太确定。   “呵。”   宋凝清一声笑,萧恒却骤然像是察觉到他说错了什么,转而轻声道。   “你若觉着无趣,那便……护卫于吾吧。”   宋凝清这才轻轻点头,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还问萧恒吃不吃糖。   吃,当然吃。   萧恒吃着点心和糖,那张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面容,这下嘴角也终于缓缓上扬了一个弧度。   赤焰魔域,第十重,相照来客栈。   冥昭尊者坐在客栈之中,看着面前衣着暴露的雌性魔物们跳着妖艳|歌舞。颇有些享受地,一边敲桌,一边听曲。   他身后的客栈墙上,那名叫小鱼干的黑猫,已被剥了皮钉在墙上。   沙无门站在下方,抬头看着那只唯有头部还有毛皮覆盖的小黑猫,看着那猫身上坑坑洼洼全是血迹的赤|裸|肉身,面无表情道。   “记起了吗?那人身有桃花香的人类,送去哪了?”   小鱼干哀嚎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哭着哀求。   “尊者!尊者!把皮还给我!还给我吧!”   冥昭尊者不言,沙无门则再次举起手中的剔骨刀,朝小鱼干的头顶划去。   “放心,我的刀很快。”   小鱼干看着那将要贴到他脑门上的小刀,连最后一点毛坯都不要不保,终于声嘶力竭喊道。   “那人到底是谁我还是不知!不过近些年来过路的,我都送到十二重的泊罗云城去了!所有生得俊俏的青年,不管是人、魔物,还是妖兽!都送到龙主那去了!”   沙无门的刀停了,他转头看向兀自沉浸在歌女小曲中的冥昭尊者。   许久之后,冥昭尊者才轻轻叹息。   “一只爬虫,竟比我还风流。”   冥昭尊者识海之中,突现一道少女沙甜的嗓音,她如勾引似轻喘,缓声道。   “所以与我同上泊罗云城,开‘天魔台’如何?”   “不过可不许你杀了他,我啊……还是想看他失去神智,在泥里打滚的样子。”   “这才不负他人之托。”   ……   冥昭尊者睁开眼,挥手让下一队歌女上台,歌女们弹着人间时兴的歌谣,像是唱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冥昭尊者笑了,朝身后的沙无门抬手,笑着道。   “既已知道,那便给它个痛快。”   身后传来黑猫凄厉的叫声,与恶毒的诅咒,但那恶言听在冥昭尊者耳中,却和让人飘飘欲仙的仙乐差不多了。   “总会相见,争要相见……”   冥昭尊者符合着那歌谣,嘴角高高扬起,已是乐得不行了。 第五十六章 知你心   听闻“天魔台”将开, 并且若有魔邀战,萧恒是不会不应的。小魔物们纵使千军万马也动不了萧恒, 可那些与萧恒一样,同为一方霸主之魔,就不好说了。   宋凝清也曾问过萧恒如今修为几何, 但萧恒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归到如今,无人胜得了我。”萧恒吃完了嘴里的糖道。   宋凝清又默默展开早前在看的魔域地域卷轴,指着第十六重开始,往下的地方。画上一大半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   “那……比之‘天魔’如何?”   宋凝清刚开口,萧恒就抬手捂住宋凝清的嘴,低下头在宋凝清耳边轻声道。   “莫要喊它们, 会追上来的。”   宋凝清便点了点头, 然而萧恒放下手后,他贴近宋凝清的距离仍是没有拉远,反而更近一步朝宋凝清嘴角亲了一亲。   看宋凝清作势要生气,萧恒才又坐回位子上。   “吾不过觉着这糖不错,想分你一点罢了。往后你吾便是夫妻,亲密一些又如何?”   “不成体统!”   宋凝清站起身, 强行忽视嘴角烧起的热意,他背过身,试图往门外走。   “我今夜与小番薯它们一块睡。”   萧恒也不阻拦, 低头端起茶杯喝茶,这宫室内所有敞开的门窗便在他一念间次第关上。   “已是宵禁。”   宋凝清有些快气笑了,他转过头看向萧恒, 却见萧恒站起身,往软塌上走去,背对着宋凝清躺下。   “说笑罢了,吾不过……想让你多待一会。不过在你看来,还是以前的吾,更好一些吧。”   宋凝清听着萧恒的话,这要开门的手,怎么都推不出去了。他想了想,便掀开珠帘,转身进了里间。   萧恒听得他轻声换衣之声,随后是锦被掀起之声,就知宋凝清今夜不会走了。萧恒在软塌上翻了个身,嘴角勾起坏笑。   “小恒。”   宋凝清的声音突然响起,萧恒便止了笑,摆出一副不笑的模样。   “师兄能找到你,心里已够欢喜。你纵是忘了许多事,一开始连师兄都不认得。可你好好的,师兄便此生无憾了。”   宋凝清说完,就见身上徒然压了一个人,萧恒悄无声息地进了来,将宋凝清连同那床被子一起圈在自己怀里。   萧恒已生得足够高大,可以将宋凝清紧紧裹在怀里。   “睡吧。”萧恒说道。   宋凝清听着这话,觉着与他常对年幼的萧恒说的话一模一样。   宋凝清闻着萧恒身上的香气,像是御剑于天时拂过脸颊的清风,像是他在海边拾到龙涎的气味,又像他冲破无边无际的云海时,身上带上的清冷水汽。   宋凝清很快就睡了,萧恒则抬手轻抚着宋凝清的额头,一点灵光潜入宋凝清的额间。   ……   桃花落四季如春,只有天热的时候,万没有霜冻下雪的时节。   宋凝清去后山向诸位小兔精与猴童商量,从它们的地头要来了一筐新鲜桃子。宋凝清则给它们灵石做补偿,可小兔与猴子并不想要。   “啾咪啾咪!”小兔精朝宋凝清摆摆手,又抬爪指了指箩筐里的桃子。   “那……我做好了果酱与果脯,都分一些与你们好吗?”宋凝清道。   小兔与猴童就啾咪啾咪地拍掌高兴起来,转头将那箩筐桃子顶在头上,帮宋凝清运下山去。   可久没吃到甜甜啦!要放许多许多白糖与蜂蜜哟!   宋凝清便走便点头,向那些小兔猴童们承诺。   “那就给你们做特别甜的,只是我家小师弟正要换牙,他的就不太甜,你们莫要让他知道了。”   “啾啾~咪!”   小精怪们应承着,小兔腿脚快得很,在山路上顶着箩筐也一蹦一跳的,幸好小猴童跟在它身后,还能跳上半空接住被颠出箩筐的桃子,可惊险啦。   宋凝清路上又遇上了一队仓鼠精,这群身体圆滚滚如肥糯团子的精怪,一看小兔与猴童的样子,就觉得有好吃哒,于是又有一小队跟在宋凝清身后嘿哈嘿哈地走着。   待回到了宋凝清的院子里,萧恒已出门去听道山接受白老祖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训练去了。宋凝清便宽了心,一一分派起任务来。   “那劳烦各位帮忙洗桃子。”   “小兔与猴童与我一起剥皮切桃子可好?”   仓鼠抱着小爪爪,齐齐点头应好,随后动作一致地爬上箩筐将里边的个大皮薄红通通,比它们整只仓鼠都大的桃子都运了出来。   众仓鼠们再排成整齐的队列,将桃子放到庭院中的竹曲流水之处,先自己把爪爪都洗干净了,再将桃子放在竹筒流出的泉水下冲洗,洗干净后便一个传一个,像接力一般送到坐在石桌前的小兔、猴童与宋凝清手边。   幸好这三个手下动作也快,宋凝清听着耳边仓鼠不停响起的“嘿哈嘿哈”之声,便迅速将桃子削皮切块,放到一旁的坛子里。   等这些全部都料理完,已足足装满了十个足有人膝盖高的坛子。宋凝清便在精怪们的瞩目下,往其中五个坛子里放满了白糖与蜂蜜,再盖上盖子。   另外五坛就是给萧恒吃的,甜度便减半。   宋凝清把坛子放到院子的树根下,下了驱虫的符咒后,就转头看到一群小精怪抱着爪子,满脸渴慕地盯着宋凝清身后的坛子。   “唔……”宋凝清有些苦恼,他想了想便递出了手中的蜂蜜罐子,“现下还不行,若是馋嘴就先吃些蜂蜜吧。”   小精怪们便立时伸出爪子接了,小兔精想了想,就一蹦一跳地跳出院子,过了一会再回来时,身上便背着一个蓝色的布袋袋,里边是一株刚挖的灵芝。   “客气了。”   宋凝清知道小精怪们以物易物的习惯,便也接过,打开院门看着它们一条队列慢慢离开。路上遇到其他师兄弟们,就十分得意地举起手中的蜂蜜罐,非得别人夸夸才肯走。   宋凝清笑了笑,抬手将门关上,转过头时却不知萧恒何时竟回来了,就坐在那石桌边。   “小恒?”   “你对那些小妖精也这么好。”   包子样的萧恒歪歪头,皱起眉,明明还幼小,却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宋凝清心下觉着奇怪,便走过萧恒身边坐下,问道。   “我以为你今日去找师父学剑了。”   “……哦,我又回来了。”萧恒淡淡回应,“你还未答我,为何对那些小妖精也这么好。”   “什么呀?它们是与我们一同住在桃花落的朋友呀。”   宋凝清低头,与萧恒靠得近些,想知道萧恒是不是被白老祖打着哪了。   萧恒则有些想后退,却转念一想,朝宋凝清伸出手来。   “抱。”   “……啊?”宋凝清一时怔愣。   “怎么,我是你的师弟,撒个娇都不行么?”萧恒一脸坦然。   宋凝清虽觉得这话有理,但又不似是萧恒说得出来的,左右想了想,终是抬手将这滚圆的胖团子抱起,不太熟练地放在膝盖上。   “这样可行?”   “……行吧。”   这与萧恒想象中不太一样的姿势,他也没力气再多说些什么。   “我是你最喜欢的师弟吗?”萧恒又问。   “是呀。”宋凝清笑答。   “那……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萧恒再问。   宋凝清有些迟疑,萧恒转身抱住宋凝清的腰,仰起头。   “不是我?”   宋凝清又摇摇头,随后抬手抚摸萧恒的发顶。眼前不知为何浮现起萧恒初入桃花落,与他一同前往望峰镇,回桃花落,和北青萝与落雨成诗打照面,随后前往渔翁原进行万法伏魔,最后被招提打入魔域而分别的情景。   宋凝清心中揪痛,过了一会才平稳下来。   “我只是一时不知如何说,你不只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是我最重要的,最珍重的……”   宋凝清的话突然中断,他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萧恒。   “……你竟入我梦中么?”   孩童样的萧恒则露出了个笑,在宋凝清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生长,变成了那如同君王的龙主身姿。   “吾不过,想知你心。”   宋凝清睁开眼,天已大亮,而身侧的萧恒已不在了。身边的被窝里还有余热,怕是在宋凝清梦醒时便走了。   宋凝清无奈地摇摇头,从床上下来,自顾自洗漱一番,便踏出宫殿之外。那各处长长的廊道之上,又挂上了那些遮挡视线的御帘。   宋凝清走了一段路,便在一处拐角停下,对着御帘外问道。   “泊罗云城之中可有兵器阁?”   在御帘之外守卫的魔物认得宋凝清的声音,知道这人是龙主口中珍宝,立时态度恭谨认真起来。   “有的,您往前再走,在长廊尽头右拐,上阶梯,那最大的黑色偏殿就是。”   “多谢。”   宋凝清道谢后,便轻巧地往前走,按着指示到了那兵器阁中后,推门进去。   泊罗云城时有争战,因此替换的兵器种类也多。想着日后的“天魔台”之战,宋凝清也想暂找一把趁手的剑用一用。   他在这琳琅满目,堪比人间百兵楼的兵器阁中,一一查看。在放置长剑的楼层中,宋凝清站在那久久不动。   宋凝清朝一把形制常见的长剑伸出手去,却见随着他的靠近,那楼层中有些灵性的剑都动了起来。   非是靠近,而是试图后退。   【尔已身有灵剑,为何弃剑不用?】   宋凝清脑中灵剑之气交融错杂,却都纷纷透露出相同的意思。   “我……”宋凝清深吸一口气,连说出那句话都有些困难,但他最终仍是开口道,“白虹,为我碎了。”   在那黑暗的甬道之中,为了宋凝清一己之愿,烧尽身躯,抛弃一切灵力,破开虚空,只为达成剑主之愿。   【此剑恩义,此剑恩义无双……】   那些灵剑再次细细索索地传达着信息,宋凝清抬起头,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赤焰魔域,第十三重,“蓬莱”。   “此处也叫蓬莱?与人间海外仙岛蓬莱有何渊源?”   阿妙,溪千重,潮生三人坐在一艘渡船上,看着面前苍茫大海,与不远处肉眼可见的,蒙在一团白雾中彷如人间仙岛的岛屿。   “听说这里的岛主,是人间蓬莱岛主的双胞兄弟。因争权夺位输了,便立时入魔,来了魔域。”   潮生边说,边看着手中的两只桃花虚影,正直直朝前指着。   “看来等我们入了下一个传送阵,就能找到我那两贪玩的师弟了。”   “他们在十二重?”溪千重问。   “差不离,”潮生眨眨眼,随后将那桃花枝收起,手握剑柄看着前方,“过这一重挺容易,别被那千年都不出门的岛主碰上就行。”   “若是碰上了呢?”阿妙问。   “那就不是贿赂一下守门的门童,就能了事的。”   潮生眯起眼,看着远处仙岛上的白雾突然散去,彻底露出那金碧辉煌,岛上满是金殿的魔域蓬莱。   “那位岛主……最讨厌人啦。”   蓬莱之巅,本要出门的蓬莱之主·元白隐,骤然回过头,看着远处海面上,那艘小小的游船。   “等等,”元白隐抬手制止正要打开通道的仆从,“几只臭虫,先杀了。” 第五十七章 众魔   游船离蓬莱越近, 阿妙与溪千重正想渡水上岸,便见潮生突然脚下一使力, 脚下这条小船便立刻一分为三,骤然分了开去。   阿妙与溪千重站在残船的浮板上,分列左右, 潮生仍站在中间,脚尖轻点一条横木。   阿妙正想抱怨几句,却见那横木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穿得比溪千重还白,面上毫无血色,唯有眼尾有两抹薄红的病弱男子。   这人周身没有气息, 不像魔物, 也不似人,更像地府出游的白无常 ,周身气势森冷,连带着这附近的海面都蔓上了一层薄冰。   溪千重抬头看去,蓬莱之上已有魔物拿着兵器守在岸边。   “元白隐?”   潮生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抚到脑后,将头上那条百花头带再系得紧一些。   “我蓬莱, 不欢迎生人。”   元白隐抬脚往潮生处走去,瞧着也怪,这横木明明飘在海水之上, 若有人踏于横木之上,大抵会因为重量而向下沉浮。   可元白隐不知站了,他还走了, 这横木莫说下沉,连海水都不现一点涟漪。   “听说蓬莱岛主乃双胞兄弟,然却共用一魂。你当年离开,竟强自切了自己一半的魂体吗?”   潮生轻问,便见元白隐原就惨白的脸色,像被白漆又刷了一层,变得彷如假人一般。   “原是人间的修士……那么,更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   “这话说的,我们就算是凡人,你还会放我一马不成?”   潮生与元白隐同时勾起嘴角扬起笑,随后在海上冰面突然碎裂时,两人的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在那蓬莱半空之上,持剑相击!   阿妙与溪千重也同时动了起来,不是跳上半空帮助潮生,而是驱使脚下残船往蓬莱飞去!   “到了上边,记得替我向凝清师弟问好。”   潮生在半空中喊道,溪千重与阿妙点头。溪千重在见到元白隐的瞬间,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若是自爆也许拖得一时半刻,但又有何意义?   所幸在进入魔域时,潮生早与他们约法三章。   一,自己的事自己做。   二,自己的饭自己找。   三,听潮生的,打不过的,交给他。   在潮生与元白隐激战时,阿妙与溪千重已上了蓬莱。原本守在岸边的魔物还未看清两人的身影,便已头颈离身,抱着兵器成片地倒在地上。   溪千重与阿妙踩在蓬莱金殿的屋顶上,以极快的速度往山顶蹬去,身后即使有游蛇与羽魔追击,竟一时也追不上两人的速度。   待得上了山顶,溪千重一剑削了守在门边的门童,阿妙则回身将追上来的魔物杀了,便见那血河自蓬莱山顶之上往下倾落,将整座蓬莱金殿染得血红一片,瞧着倒有些像落雨成诗的样子。   “那个蓬莱主,不是潮生对手。”   溪千重在刚才奔逃时,也不忘注意潮生那边的战况。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潮生仿佛逗弄猫狗一样,只顾纠缠,不见杀招,想是在给他们留时间逃命。   “你倒是说说,有谁是他对手。”   阿妙摇头,与溪千重同时迈入那传送阵中。两人身影骤然消失,在消失前溪千重轻声道。   “桃花落,白斩风。”   元白隐见自己的仙岛蓬莱变了血岛,那长剑在削向潮生脖颈时,剑速突然变快,潮生都有些吓着了。   “对不起啊,我看那些孩子也不是故意的,逃起命来,也就不讲究了。”   “……无妨,若是人血铺就才更好看。”   元白隐轻笑,见溪千重与阿妙已入了传送阵中,便专心看向潮生。   “逃了也没关系,我总会找到他们。”   空中突闻裂帛之声,元白隐身下衣裳碎裂,自腰腹下竟生生抽出了一条足有百丈长的白色蛇尾,从半空中垂落于海面之上!   “拿出真本事与我看看,”元白隐吐着蛇信,露出蛇类冰冷的黄色竖瞳,“臭虫。”   潮生则手指抚着下巴,看着元白隐身下蛇尾,了然挑眉。   “你察觉到我在蓄力?可我的这股劲,是给那师父瞧的。你被我吓一吓就显了兽形,还不够格呢。”   回答潮生的是元白隐的怒吼,已经那如长鞭般扫到潮生身上的蛇尾,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海水被那蛇尾一分为二。   潮生站在海底,望着高空之上的元白隐,手中长剑缓缓指天。   “你的通缉令,元昭行五千年来从未撤去。”   “带你残魂,去真蓬莱讨个赏吧。”   元白隐口中兽吼嘶鸣,上古蓬莱有螣蛇居住,在那的人或多或少也遗传了一些螣蛇血脉,到了元白隐与元昭行这一代,这双胞兄弟更有返祖之姿,能以半身化出螣蛇之身来。   力量,速度,灵力与人身时自然大不相同,而那属于兽类的灵觉更是强了千百倍。   之前潮生说元白隐被吓着了,也不算错。那小小的人类修士身上,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令人恐惧之感。   像是在那人心中,时时刻刻有一柄利剑正在打磨,此剑一出便是仙人也要避其锋芒。   先下手为强!元白隐心中主意已定,朝海中扑去!   潮生则缓缓闭上眼,右手高举,剑尖向上,左手轻搭在右手臂上。   【我心灵火。】   潮生长剑一动,剑尖之上已点起豆大的幽蓝火焰,元白隐突然毛骨悚然,想要后退时已来不及!长尾垂落海面,便见那海面如被人用炭火岩浆焚烧炖煮,刹时烧成滚烫的沸水!   元白隐吃痛正要后退,却见那海底之下有一道冲天火光拔地而起!   整座十三重蓬莱仙岛连同附近所有的海面,皆为……   【周天火狱!】   萧恒听着底下魔物的汇报时,便听到空中隐有破界之声响起。   萧恒心念一动,已站在泊罗云城之上,却见那破界之处远在十二重万里之外。   要过来也是快的,萧恒便站在城墙之上,示意周边魔物全都退下。   “可您身边无魔守卫……”   其他魔物连骨魔都不肯老实退下,直到萧恒转头望了他们一眼,他们才闭上嘴默默下城,呼喝着其他在外游荡的魔物赶紧回到家中躲好。   萧恒则转头看着天际,袖手于兜,静等敌袭。   若他真的以身化龙,不知宋凝清可会害怕。应是不会,无论何时,那人与他说话,总是直视着他,从不后怕。   “您在这做什么?”   鹿桐拿着两个板斧,自长廊之上经过,在兵器阁处见到了坐在兵器阁外的宋凝清。   “本是想来寻剑……”   宋凝清轻声道,随后又止了声看向鹿桐。   鹿桐回头望了兵器阁一眼,用蹄子挠挠头顶。   “城外还有一处放着兵器,不然您去瞧瞧?”   宋凝清说了声“好”,便站起身等在原地。鹿桐心想这是要带路的意思吧,就从善如流的走在宋凝清身前。   宋凝清看着鹿桐的背影,不由开口问道。   “你不是小恒身边的护卫,此时为何离开?”   “龙主呀,他现在忙呢,都把魔赶走了。”鹿桐老实交待。   许是这举动十分符合萧恒平日的做法,宋凝清也没多问,而是一路跟着鹿桐穿过长长的廊道,顺着斜坡一路向下,不知绕过了几道小门,宋凝清眼前豁然一亮。   像是到了城外。   “我今日去兵器阁选剑,”宋凝清在城外跟着鹿桐,又突然说起刚才未竟的话,“兵器有灵,言到……”   “什么?”   鹿桐停下脚步转过头,此处均为巨石,遮挡视线与人际,似是张开了屏障,连半点风声也不闻。   “它们说,”宋凝清的身影猛然消失,再出现时已一手按在鹿桐头顶,“我灵剑尚在,不敢冒犯!”   宋凝清手下一使力,便将鹿桐身上那腐朽的牛头魔皮自头顶一把扯下!魔皮一分为二,露出掩藏其中,捂嘴娇笑的白发红瞳少女。   “哎呀,被发现啦。”   鹿桐歪了歪头,看着轻巧落地的宋凝清。   “那你的剑,在哪呢?”   宋凝清视线落在鹿桐扔在地上的两把斧子。   “初见你时,我觉你身上似有熟悉的灵气,只是观那斧子,大约是在某处捡来的。”   “今日再看,我想……我之灵剑白虹,在你身上。”   宋凝清转头看向鹿桐,鹿桐赞许的点点头。   “原来它叫白虹?那日它莫名从一道裂缝中掉出,落在我手上,还不停喊着 ‘主人主人,我要回去’‘他可伤了’‘他可哭了’。”   鹿桐笑眯眯地舔舔嘴。   “因它看起来太好吃,我就一下把那点残片全吞到肚子里啦。”   鹿桐一手拍拍自己白嫩纤细的小腹,一手在宋凝清面前张开,露出其上悠然生长的一株血色莲花。   “想要,自己来取呀。”   鹿桐话音刚落,宋凝清已一拳挥至鹿桐面门,将鹿桐的额头打出一圈仿佛墙皮暴裂的痕迹来。   “啧,把我脸打坏了,他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鹿桐撒娇般缓缓将头往前顶,抬手一拳朝宋凝清打去!宋凝清不退反进,侧身闪避后抬手指向鹿桐眉心念道。   “请天地正气,行雷法,驱幽厉!”   常年看宋凝清用剑之人,以为宋凝清是个纯粹的剑修,但他无论符法还是仙咒都用得好。萧恒早前以雷法破明月城点金童大宫时,去问的是别的师兄。   只是他问得太快,一问便走,那师兄还有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完,那便是“你宋师兄学得比我精”。   魔域之中,本无太多灵气,魔域上空亦被重重赤云笼罩。宋凝清元婴之前,觉得此地灵气不可借用,元婴之后,依然觉得此地灵气不可借用,却可强行引动!   空中散离的灵气骤然汇聚,乌云四聚,以风驰电掣之势霎时降下一道金色雷电!   雷法破一切邪祟妖魔,鹿桐久在魔域不知,见这威势亦不由退避,却躲不过那雷法之威,被那咆哮而下如金色龙形的闪雷钻入身上,猛然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受那爆炸余威影响,这块被巨石围起的空地满是碎石尘土,纷纷扬扬遮蔽了一方视线。   宋凝清站在原地,烈烈狂风吹起他身上青衫,头上发带,他面色冷淡,直如仙宫之中赏罚分明的仙人。   宋凝清再次抬手,向着自己右侧念道。   “凌云如火,一念天净。”   魔域十二重,泊罗云城万里之外。   溪千重与阿妙自那传送阵中离开,抬眼便见到了那灯红酒绿,人间红尘的阵仗。   一名红衣红发的魔物正斜躺在软塌之上,周围满是给他斟酒切肉的仆从。在那魔物堂下,还有一众貌美的雄性与雌性的魔物在弹琴歌舞。   像是察觉到来了两名意外的客人,那红发魔物抬起头看着溪千重与阿妙。   “两位生得不错,入我帐中坐坐吗?”冥昭尊者舔唇道。 春节番外   程柳枝篇   程柳枝大年初一早晨刚睁眼, 就察觉到门外有人排队。   他叹了口气,洗漱干净后, 就把昨晚准备好放在桌上的一个木盒带了出去。   院门一打开,外边站着一溜儿穿着蓝色道童服,身子滚圆的小道童。因着新年, 衣裳也是新的。   有的在领口,有的在袖口,或者衣摆处,绣着鲜活吉利的小鲤鱼小龙,亦或小兔蝙蝠等吉祥纹样。   “程师兄,新年好, 今年的话本子也大卖哇!”   小道童们嘻嘻哈哈地朝程柳枝作揖, 程柳枝也急忙回礼。随后他才慢悠悠的,在道童们渴求的目光中打开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叠红包。   “哇~”道童们都闪着星星眼,看着程柳枝手里的红包。   “知道谁是苏轼吗?”程柳枝冷不丁问。   道童们不由纷纷皱眉,窃窃私语起来。   “每年就程师兄这红包最难拿哇。”   “谁知道?”   “我昨夜翻过凡间的史记诗集!我会我会!”   人群中浮翠与姚涵蹦了出来,朝程柳枝举起手来。   “是你们啊。”   程柳枝见着浮翠与姚涵,便笑了, 让他们背一首苏轼的《守岁》来。待听得他们背到“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时,这位坊间的话本大家终于开始给人发红包了。   道童们欢欢喜喜地说着吉祥话, 拿着红包走了。在程柳枝看不到的拐角处打开了红包一看,不由纷纷惊叹。   “程师兄是多喜欢的狐狸精哇!人家给的灵玉雕的都是雀鸟兔子龙凤,只有程师兄雕的是狐狸哇!”   程柳枝这样的修为, 真要听哪会听不见。   他哼了一声,转头把门关上,自己往外走,打算去听道山讨红包。   “一群笨娃娃,等以后发现根本没有美貌女修喜欢你的时候,你们也会喜欢狐狸精的。”   白老祖、宋凝清、萧恒篇   大过年的,白老祖的静室也不静了。   若白老祖没闭关,听闻消息的弟子与精怪们,都一定会前往静室向白老祖拜年,并重点讨要红包。   来恭贺的人实在太多了,幸好白老祖身边人手也多,发红包的时候手脚快得很。   通常先上来五十个人磕头,说吉祥话,白老祖大手一挥发红包,人领着红包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但有些弟子,白老祖瞧着眼生,或者记着谁有哪些功课不太好的,就要当场展示一番。好的红包多给,不好的就公开处刑,让其他师兄弟笑话一阵。   小精怪们呢,白老祖也不好考什么,就双方互相问候问候身体状况,来年桃花落也请诸位多多关照。小弟子们也如它们的小朋友,请多照拂。   年纪大些的弟子呢,如有不好的,就告状嘛,总会处理的。   静室上下一时各类“啾啾啾”“叽喳叽喳”“啾咪啾咪”“噗哩噗哩”的声音此起彼伏,白老祖一一耐心听了,将自己准备的一些经法心得,送与它们。   小精怪们也把去年找到了的稀罕灵果灵草,送与白老祖,这下才算彼此拜了年。   等所有候在外边的弟子都拜年拿了红包离开,白老祖才向一直认真派发红包的宋凝清与萧恒招招手。   “累一天啦,今夜在师父这吃吧。”   “我闻到松子鱼的味道了。”萧恒道。   “……就你鼻子灵!”   白老祖哈哈笑着,却解下了手中松风剑。   “红包呢,我看你们也不想要。”   “我剑不出鞘与你们过过招吧。”   听着白老祖的话,宋凝清便笑着往前走去。这当年抱回来如雪团般的孩子,如今已生得如翠竹青松一般挺拔俊秀。   “师父,请。”   宋凝清拔剑,雪亮剑光映照在他瓷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冷厉。   萧恒静静看着宋凝清与白老祖过招的身影,眼睛都有些追不上,他揉揉眼,继续努力盯着,想着明天,不,后天他也要这么厉害!   待得白老祖把两名亲传弟子都教训过了,让他们去换洗衣裳之后,白老祖的静室内已经摆好了菜。   “来,吃吧。”   白老祖笑眯眯地让宋凝清与萧恒坐下,自拿起一杯酒,右手食指与拇指交扣,点了酒水,弹指敬献天地,随后就自己一口闷了剩下的。   宋凝清也照做了,而萧恒因年纪小,只能喝茶水。   “我看有些人十岁就喝酒了。”萧恒不服。   “谁让你在桃花落呢。”   白老祖给萧恒夹了一筷子松子鱼,三人就高高兴兴地吃起饭来。   “当年你们还没来桃花落的时候,是你们的师兄陪我。等他们大了,就外出游历,一晃几百年不见啦。”   白老祖看着窗外,突有几只云雀飞来,在桌上放了几个锦囊。白老祖随手挑开一只,里边放着的是一株雕成桃花枝模样的灵玉。   树枝上写着:万事如意。   白老祖嘿嘿一笑,拿起酒又是一口。   “也不知道弄个大点的,我插在门外边看着大气。”   宋凝清听着,不由低头轻声笑起来。   “师兄,给你。”   萧恒觉着面前这道炒虾仁不错,就把虾仁给宋凝清夹了。   “谢谢。”   宋凝清摸摸萧恒的头顶,觉着萧恒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又是一年啦。   北青萝篇   阿妙翘脚躺在软塌上看话本子,嘻嘻哈哈笑得很大声。   白秀嘴里嚼着点心进来,看着阿妙的模样,不由转身把门关了。   “你这样哪里像在外边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是给别人看的。”   阿妙不以为意,她手边堆满了各色话本子,皆是妖精报恩,与人相恋的故事。   白秀拿起一本看了,差点没当场把点心呕出来。   白秀把书默默放下,看着阿妙专心致志的模样,不由开口。   “准备去给师父拜年吧,你今年可又长一岁了。”   阿妙点点头,出了院门便又走得仪态万千,与众位师姐妹们见礼,前往大殿拜年拿压岁钱。   北青萝过年不仅给压岁钱,还给扯绸缎烟罗纱做衣裳与珍珠翠玉等物做搭配装饰,女孩们可高兴了。   “阿妙,你等等。”   素江仙叫住拿了东西要走的阿妙,阿妙听闻就站在原地。   素江仙坐在大殿之上,紫色的烟罗纱挡住了素江仙的面容。阿妙只隐约看得出素江仙似是在皱眉。   “我观你近日气息不稳,可是要最终分化了?”   “……什么最终分化啊,”阿妙打着哈哈,“我当女子不是挺好的。”   “要装才像的,哪是女子啊。”素江仙毫不客气。   “到时再说吧。”   阿妙朝素江仙拱手,转身大步离开大殿,像是想起了自己是个女子,又故意仪态万千地往前走去,步子小得连门槛都难迈。   “装!”   素江仙摇头。   “过了这年,你再嘴硬也没用啦,心里想啥都会照出原形的。”   落雨成诗篇   每年过年,落雨成诗都是很盛大的。   溪千重与城主溪怀古要在大殿里接受这南海之上所有水族妖类,以及门中弟子和客居修士们的拜贺。   溪千重虽不耐烦,但他知道此后落雨成诗要交到他手上,因此再烦也老实地坐在殿上。   只是今日有溪家旁支的人前来拜访,他们那听说出了个天才弟子,一直很想过继给溪怀古,做这落雨成诗之主。   “带上来见见吧。”   溪怀古不答,溪千重则主动叫道。   等来人上来,果然是个精气神十足的少年,他上来便一抱拳,声如洪钟地向溪怀古和溪千重道贺,溪怀古说了声好。   少年听了却不退下,而是站在殿上不动。   溪千重就站起身,掀开遮挡面容的珠帘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请吧。”   溪千重客气道,便见那少年立时拔剑冲了过来。   片刻后,等在殿外的溪家旁支,见着他们的天之骄子被横着抬了出来。   “不搭理他们就成了。”溪怀古对坐回他身边的溪千重道。   “我确实身上带病,”溪千重轻咳一声,“可我这带病之人都胜不过,来什么落雨成诗?”   溪怀古看着溪千重说着自嘲的话,却一副高傲神态,不由笑了。   “如此,今年散了吧。诸位,来年见。”   潮生篇   潮生在鲸海之上,静静看着四周翻腾跳跃的鲸鱼群。   他忽然心有所感,盘腿坐在面软的云层之上,从袖中抽出一张红纸,与一只笔来。   潮生先是写了“剑南春”,又揉碎了再写“竹叶青”,然后又揉碎了,写了一张“龙脑”。写完之后,潮生欣赏了一番,觉着这字很不错,便扔到脚下,给那围着他打转的小鲸鱼。   “胖宝,给我打酒去。”   胖宝就“昂昂”叫着,顶着脑门上的红纸往云海之上游去。   在这层层叠叠的云海中,还有一些隐藏的酒家客栈,专供来往修士休息。   胖宝游走之后,潮生就躺下睡觉。谁知一觉醒来,胖宝还没回来。   潮生说着“哎呀,伤脑筋”,还是整理衣衫,往胖宝离去的方向走去。   不知飞了多久,潮生闻到了酒香,还有一只扎在云层里追逐祥凤的小胖鲸鱼。   “哟,玩得都不着家啦。”   潮生蹲在一旁看胖宝,胖宝把头抬起来,嘴里叼着一只小祥凤,朝潮生游过来。   “昂!昂昂!”   胖宝一张嘴,将嘴里的酒坛子和祥凤吐到潮生手上。   “哦,这是给我带酒,还给我带下酒菜的意思?”   潮生这话一出,祥凤已吓得掉毛了。   潮生笑眯眯地拍拍胖宝的脑袋,一屁股做了上去,打开酒坛,依然沾了酒水,弹指敬献天地,自己才喝了一大口。   “不错不错!味道够冲!不过这下酒菜嘛……”   潮生张手将祥凤放走,与它挥手。   “我不爱吃带毛的,下次你再找别的给我吧。”   “昂————”   胖宝高兴点头,一甩鱼尾巴,就往下方云海滑去。   潮生看着这四周云起云落,不由叹了一声。   “明年过年,回桃花落过吧。”   “热闹。” 第五十八章 激斗   溪千重与阿妙听得冥昭尊者那话, 一时沉默。   阿妙侧头看了溪千重一眼,见他眼角微微一跳, 就知这人许是生气了。与溪千重、潮生两人入了魔域之后,这么长一段时间,阿妙对这两人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溪千重看着冷淡, 实则气性最大。有魔挑衅一句,他立刻拔剑就上。刚入魔域时,没有哪天身上不沾血的。潮生怕他真的就这么因为打架死了,警告溪千重,若是再这么下去,没到走出这一重, 就会死去。   “救人还是自救, 你自己选吧。”   潮生说完那句话,溪千重便渐渐消停,有段时间还闭着眼走路,想是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红发魔物见着溪千重与阿妙,立刻就来了这么一句,溪千重连静心的工夫都没有。   阿妙看着溪千重手已握剑, 不由轻叹一声。   说到底,他也不想拦着,毕竟被魔物当做随意挑拣的货物……佛都有火啊。   溪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的时候, 那些正在歌舞的魔物们齐齐被一道肉眼看不到的剑光斩断了头颅。   血河流淌,遍地魔尸,那曼妙红尘之景登时变得如同森罗地狱。守卫在冥昭尊者身边的魔物脚尖微动, 怒吼着要拔剑之时,喉咙处不知何时已被人刺出一道破口,正潺潺流着鲜血。   阿妙站在一名魔物身后,手指轻动,扯出那把插在魔物喉头的长剑,便见鲜血喷涌而出,而那些魔物纷纷捂着喉咙倒下,只能发出如蛇般的嘶鸣惨叫。   冥昭尊者坐在帐中,视眼前惨状如无物,将手中血酒一饮而尽后,身后沙无门才上前一步。   “这次没带什么用得上的魔。”沙无门惭愧道。   “随便选一个吧。”   冥昭尊者笑着,突然将手中酒杯往前掷去,便见抛在半空中的酒杯被剑光一分为二,他身后的沙无门已被一道清风夹裹,直接摔到了远处的一块巨石之上。   阿妙对着沙无门拔剑,沙无门立刻从石上抽身,从腰后拔出两把弯刀与阿妙对峙。   “又一个人类修士!”沙无门蔑视道。   “行,不必选了。”   冥昭尊者看着面前静立的溪千重,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扫到尾,摇了摇头。   “不够软和,差着那人一点。”   溪千重已经当做自己听不懂这魔物的话,将腰侧长剑缓缓拔出。   “若你如那十三重的蓬莱主一样强,我此时大约已逃了。”   冥昭尊者听着溪千重的挑衅之言,却不生气。   “哦?你们是从十三重来的,听着还像是元白隐输了,”冥昭尊者捂脸大笑,露出口中利齿,“太好了。”   溪千重拧起眉,不等冥昭尊者再言,已将剑横于他脖颈之上。冥昭尊者依然笑着,往后一蹬,错过那割喉利剑。   “本以为这次来天魔台,还得再打三场,才能将这几重的地盘都拿过来,给我省事了。”   冥昭尊者从腰间抽出一条红色长鞭,对着溪千重剑上挥去。   长鞭如跗骨之蛆,将溪千重长剑牢牢勾住,冥昭尊者手中用力,将溪千重从地上拔起抛向半空!   “魔域重主如同人间的王,只是这里的王若败了一次,即使活下来,也没有资格再成为重主。败者,不配称王!”   冥昭尊者猖狂大笑,对着半空中坠落的溪千重张口,可见那如兽嘴般的口中猛然迸发出了一道血色流光!   那流光之上还密密麻麻挤满着不知数万张哀嚎哭泣着的人脸,夹带无尽怨气恨意,对着上空齐齐张开口来!   “……你不去帮忙吗?尊者的‘血河冢’一出,什么都吃,被咬到的地方,纵是灵丹妙药神魔鲜血都再生不回来。”   原本还在蔑视阿妙,但片刻后便被阿妙砍断四肢,一脚踩着头摁在地上的沙无门虚弱问道。   “不必,”阿妙低头看着沙无门,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他若死了,便到我上。”   阿妙低下头,脚下再次用力,将沙无门踩到地里。   “好了,继续说吧,说那个……误入第九重的人类修士。”   冥昭尊者正好是成魔一千年时,学会了“血河冢”。那时他被众多魔物围攻,他杀之不尽,心生厌烦,便见这原本干涸的大地上不知何时已遍地鲜血。   魔物消亡后,那股对冥昭尊者的惧意似乎还在,冥昭尊者心念一动,那血海便随即翻涌,跟随他的指引朝那些魔物袭去。   血河过处,遍地荒芜,无论血肉还是白骨,黄沙巨石,全数被这无尽血河吞噬,不留半点痕迹。   冥昭尊者当下便把手中的剑放回身上,卸下下巴将那血河吞入腹中,从此将它作为自己的法宝。   时至今日,便是重主这血河也吃过,区区人类修士……又算什么?   冥昭尊者望着半空中的人影被那血河覆盖,不屑一笑,眼角余光瞄着身后,发现沙无门已被人削了,不由摇头。   “杀了也好,省得还要养。”   然而冥昭尊者眼角突然一跳,他仰头看着半空,那在空中的血河不知为何……停滞了。空中隐隐传来利齿咀嚼之声,那悠长的血河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半。   冥昭尊者脚尖轻提,跃上半空,便见那血河之上,一只通体漆黑,身长十丈,额上生角的黑犬正低头啃噬着那条由诅咒怨恨与魔物血肉组成的血河。   不远处同样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溪千重,一手持沾着墨水的毛笔,一手拿着一张张开的卷轴。   “天狗。”   溪千重微垂眼睫,看着其下正大快朵颐的画中天狗,随后抬头看着对面面无表情的冥昭尊者。   “上古天狗可食日,你这血河,比之烈阳如何?”   “你试试。”   冥昭尊者再张口,从中射出数千道血色流光,而溪千重再开卷轴,从中放出上古时期便封印在画中休憩的天狗。   血河哀嚎之声,天狗摄食之声在这十二重天际之上响起,直传到万里之外泊罗云城!   宋凝清在那一片灰尘飘飞的巨石阵中,再次施展术法时,那道火光自他指尖迸射而出,直向他右侧打去,本是万无一失之招,却被人半途拦下。   一身龙纹黑衣,戴着半边面具的萧恒站在那处,抬手将那道火光拢于掌中,如掐灭一灯烛火般,轻而易举地掐灭。   “……小恒?”   宋凝清微拧眉,却见萧恒将这遍地烟尘挥袖散去,露出那烟尘之后坐在巨石之上,一脸闲适的鹿桐。   “哎呀,你来得也太快了吧,”鹿桐摇了摇手里的莲花,“若再被一招打到……”   “你便可开天魔台。”萧恒沉声道。   对面鹿桐则捂嘴娇笑,看向还一头雾水的宋凝清。   “我乃赤焰魔域第八重,人形花坞之主,鹿桐。”   “天魔台规矩,重主与人交手三招,天魔台就当重主认定了对手。”   “天魔台一启,四方封禁,届时你我在台上,不杀个你死我活天魔台是不会开的。”   鹿桐悠悠笑着,赤裸双脚一下一下往前踢荡。   “龙主救了你啊,宋凝清。”   宋凝清心中登时一惊,却见萧恒转头朝他不太熟练地弯起嘴角一笑。   “莫怕,吾在此处。吾说过……会爱惜你,保护你……”   绝不抛弃你!   思及此,萧恒额角突突跳起,疑惑着他以前也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几时说过,但他确实应是发下过这样的誓言的……   看萧恒突然凝滞,鹿桐缓缓起身,宋凝清登时要冲到萧恒身前,却见萧恒已在原地失了踪影。   不远的鹿桐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拳打到了一旁巨石之上,那头及地白发也被人削了一半散落于地。   萧恒正静立在鹿桐身前,鹿桐缓缓抬起头,面上神色有些惊愕。   “你啊……光吃龙珠,有这么强吗?”   “小恒!”   宋凝清叫道,却见脚下大地剧烈震动,三面黑色如墙壁般的屏障从地下瞬间拔起,以迅雷不及掩耳将萧恒与鹿桐身影遮蔽。   宋凝清只来得及追到墙边,看到萧恒转头对宋凝清安抚一笑。   宋凝清抬头看着这高耸入云的黑色屏障,抬手触摸时,手臂能伸入其中,而手掌却在墙面的另一处伸了出来。   宋凝清抽回手,手臂依然完好无缺。   天魔台……是阵法。   宋凝清缓缓闭眼,知道此时再叫或想办法,已来不及。可他依然想进去,想看到,想知道萧恒遇到了什么。   “可我……刚才居然连小恒的动作……都没看清。”   宋凝清失笑,抬手捂住苍白的面容。   如今他才有实感,萧恒已是能独霸一方的龙主,不再是那跟在他身后,牵着他衣角的小师弟了。   “……你就这么进来了,不怕你的心头肉担心?”鹿桐轻笑。   “杀你,费工夫?”   萧恒嗤笑,在这漆黑一片的空间之中,朝鹿桐一步一步走过去。   “哎呀,本想帮个忙,我可没想过要把命也赔进去。重主,我还没当够呢。”   鹿桐静立原地,口中默念魔文,便见这漆黑空间之中生满了朵朵如成人般大小的血色莲花。   萧恒虽不知鹿桐在做什么,但心中莫名看到那莲花的形状就燃起一股怒火来。   “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鹿桐微微仰头,闻着这四周的莲花香,露出陶醉的神情。   “这是他给我,也许你不记得……”   一道带着龙气的灵力已朝鹿桐打来,而鹿桐不闪不避,身边的一株莲花却张开枝叶,将那道气劲吞噬,随后化为枯枝败叶倒在地上。   “你真是急躁,”鹿桐看着被数百枝莲花拦在外部的萧恒,朝他甜甜地笑起来,“不过这些还能玩一段时间。”   “第八重,漂亮吗?”萧恒突然问道。   虽不知萧恒用意,鹿桐依然点头,她脚踩莲花,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恒。   “我的家自然是漂亮的,万里花海,遍地莲池,无论神仙妖魔,谁看了都喜欢。”   “那好,”萧恒张开手,将放在腰侧的不伏拔出,“师兄往后,便有新的去处。”   听着萧恒之言,鹿桐面上的笑缓缓收起,她举起纤细的手往前一挥!数百枝血莲张开枝叶朝萧恒打去!   “我竟是被小辈小瞧了!”   “一枝莲花足有万斤重,你吃了龙珠,便是化龙,又能抗得了多久?”   “本来受招提请托,还想让你入魔玩玩,可你太放肆了……化成肉泥已是抬举!”   萧恒原本看着莲花的眼听着“招提”二字时突地瞪大,鹿桐看着被莲花压覆的萧恒,嘴角刚扬起轻笑,却觉脖颈一凉,她的头颅已被一剑削了下来。   地上那数百枝莲花化为如微尘般的花叶,凌乱于地。   萧恒脚尖轻点,提着剑落在地上,看着鹿桐一分为二的身体,那双玉宇无尘的双眼已不带半点情感。   “‘招提’……你最好快些说,我怕师兄在外边等急了。” 第五十九章 强弱   萧恒吞吃龙主, 自那茧中醒来后,许多事都忘了, 或模糊了。   唯有要找宋凝清这件事还记得十分清楚。   另外还有一件事,每次萧恒想起都会发怒,泊罗云城之上赤云翻滚, 连下百日赤雨。   “招提”。   这人的名字每每伴随着一道剑光,一抹冷笑,一道仿佛悲天悯人实则如同兽类般冰冷的目光,让萧恒额头剧痛不已。   是要杀了的,必须要杀,可那到底是什么?人?魔物?妖兽?还是这世间一切仇恨的聚合?   萧恒曾找御衣寒问过关于招提的事, 但御衣寒一脸茫然, 他在萧恒还清醒的那段时间,从未听他提过招提二字,偶尔说起的只有师兄,不然就是望着谷口发呆,或者教训骨魔。   总之瞧起来心事重重,但那些心事却从不与御衣寒说。   萧恒无奈, 只好勉力压抑自己。只觉得若他找到师兄,再记起招提之事,他此时要做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萧恒面前头身分离的鹿桐, 倒在地上却还能言语。她不是那些普通魔物,只是被切掉头,是不会死的。   “你还记得?在你身边那几日……我以为你什么都忘了……”   鹿桐说话又轻又缓, 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要笑,却见萧恒手中不伏突然向身后发了一道剑气。   一株血莲在那道剑气偷袭之下,登时粉身碎骨,化作细碎花尘。   鹿桐则当场咳了一口血,面色灰败,不可置信。   “你怎知……”   “这些血莲是你之分|身,心念一动便可寄身。”   萧恒抬手将覆面的半边面具取下,露出因神龙之力散逸,已隐隐透着金红色的眼瞳。   “我看得见。你若说了,我许会饶你一命。”   鹿桐则抬手将自己的头颅接回脖子上,细密的血管神经血肉将鹿桐的头颅轻缓拉扯黏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也不敢笑了。   “我说,他原是魔域的魔物,两千五百年前……逃出了魔域,去了人间。”   “他将我养育长大,他原是没有名字的,去了人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萧恒听着鹿桐的话,不知为何从鹿桐身上一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不是她说的话,那当是真的,那这魔物身上到底……   萧恒眼角一跳,他上前一步,视线落在鹿桐手上。   “你一直抓在手里的那朵莲花,去哪了。”   听着萧恒的问话,鹿桐诡异地裂嘴笑起来,她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朝萧恒状若撒娇般娇嗔。   “被你发现啦,早就扔在外边了。”   “刚才我又忍不住撒谎了,我真的想让你入魔。”   “所以……要把你最重要的人杀了。”   鹿桐话音刚落,萧恒的瞳孔已全然变成了金红色的竖瞳,眼角两边龙鳞缓缓浮现。   “去,死。”   天魔台外,宋凝清正静立在那阵法之前,闭目凝神。在他身后,有一枝血莲自那尘土之中悄无声息地生长,张开如魔物血口般的枝叶,朝宋凝清缓缓袭去。   阿妙站在那黑漆漆的天魔台外,心中默数着溪千重与那冥昭尊者被关进去后,过了多久。阿妙身后是一块宽十丈高十丈,如正方形般的水笼。   鲛人有控水之能,又是妖类,在魔域之中,灵力所限反倒不如纯粹的人类修士压制大。阿妙转头看着在那水笼之中捂着脖子挣扎,因无法呼吸而试图逃出水笼的沙无门。   “唯有一人死了,这天魔台才会打开吗?”   沙无门疯狂点头。他本以为以尊者之能,根本不必三招,就能收拾了那人类修士。谁知那修士居然有画形之能,从那墨卷中唤出的天狗居然连尊者血河冢都能吞噬。   一来二去,那天魔台便应运而生,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将正在缠斗的溪千重与冥昭尊者吞了进去。   “所以你也没有办法啊。”   阿妙轻叹,手掌微微一握,身后水笼登时收缩,将在其中的沙无门化为齑粉。   阿妙手掌轻动,那水笼从阿妙身后掠过,将整座天魔台密密覆盖。   若出来的是溪千重,他自然不会妄动,可出来的若是冥昭尊者……   “虽说来了魔域,谁也不管谁,但到底也认识一场,你若真死了,”阿妙轻轻摇头,“修行路断,岂不可惜?”   天魔台之中,冥昭尊者身边漂浮的血河已剩余不多,而溪千重那边的天狗,也随着血河在天狗体内爆开,而所剩不多。   “你应无余力再叫出几只小狗了吧。”冥昭尊者笑道。   “闭嘴。”溪千重回答。   溪千重冷眼看着冥昭尊者身边漂浮不定的血河,双方都明白,无论是血河冢还是天狗食日,损耗都过于巨大,接下来便是一决胜负之刻。   血河与天狗缓缓向前,在血河之中一滴血水落下之时,溪千重与冥昭尊者同时动了起来。血河如荆棘腹蛇紧紧缠裹着天狗,喘着粗气的天狗张开利齿撕咬着那会将它撑破的血肉。   溪千重额角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手中卷轴已消,但依然紧握长剑。他知对面那红发魔物正盯着他,等他力竭,等他分神,等那血河消散,天狗坠落之刻。   然而溪千重突觉胸口一阵疼痛,他轻咳一声,知道那跟着他数百年的病症,在这时犯了。   一条血线自溪千重嘴边流下,他不由身形摇晃了片刻。   冥昭尊者立时脚尖一动,避过那血河天狗,朝溪千重张开利口。对魔物来说,生死之斗乃是常事,冥昭尊者全不在乎,他的身体越累,精神则越兴奋。   无论对手强弱,可敬可畏,他只要能看到那鲜血飞溅之景,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奖赏吗?   “扑哧”一声响起,在这漆黑的天魔台中,一点动静都听得分明。   冥昭尊者利爪已穿过溪千重胸口,在溪千重身后那只血色利爪之上抓握着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可惜。”冥昭尊者高高扬起嘴角笑道。   溪千重垂下头颈,身上皮肤已是冰白一片。   然而冥昭尊者却觉似乎有些不对,他身后那激斗之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道利风响起,随后是利齿咬碎骨头与血肉之声。   一只天狗轻巧地落地,嘴里啃咬着冥昭尊者的半颗头颅。   溪千重缓缓抬起头,嘴角扯起一个细微的幅度。   “若是三十年前,我入魔域见你,必死无疑。”   若他这三十年未曾经过生死之战,若他不知魔物手段诡谲,若他败于恐惧,不知修炼己身……   冥昭尊者放在溪千重胸腔的手,突然被墨迹染黑,那被他穿心而过的溪千重竟化作了一滩墨迹。   冥昭尊者百步之外,真正的溪千重跪坐于地,抚摸着天狗的头颅,自它嘴中抠出了一颗小小的元珠。   溪千重朝冥昭尊者抬起手,手指用力一捏。   “不必再见。”   阿妙看到面前天魔台开始缓缓消解,便立时进入备战状态,然而片刻之后,他轻轻放开了握在手中的剑。   那片空地之上,唯一站立着的,是溪千重。   “你还挺行……”   阿妙正想夸两句,却见溪千重捂着胸口重重咳出一口血,身上仿佛被数千道利刃划过一般,迸射出漫天血花,就此倒地。   到底……损耗太多。   阿妙将乾坤袋中的药丸一个劲往溪千重嘴里塞去,转头看着那地上浓重的血迹,一时喟叹不已。   而阿妙上空,一道空间裂缝再开,阿妙登时拔剑回刺,那把长剑却被人以指弹开。   “哟哟哟,刚打完还这么精神啊。”   潮生朝阿妙挥挥手,见着阿妙身后的溪千重,面上笑意不由一凝,一番查探后,给溪千重吃了一颗红色丹药,潮生才松了口气。   “算是保住命了,就是他身上的病……”   “你已把那蓬莱主收拾了?”   虽然潮生之强,阿妙这些年已看过无数次,但那到底是一方重主……   潮生不答,笑着挽起袖子,潮生有力的手腕之上,圈着一尾像是已经昏迷的小小白蛇。   “放心,赏钱我拿到了。”   潮生转头看向前方,正是泊罗云城的方向。   “那边灵气魔力激荡,想来……也有一战结束了。”   在众人都未察觉之时,一滴血珠轻轻跃入了空中的裂缝之中。裂缝随即合上,那点残留的血气也失了踪影。   泊罗云城之外,天魔台。   蓄力。   潮生会用,桃花落弟子自幼也会修习。   桃花落大多是剑修,时常要以一剑应万敌,若在战斗中,一开始便拼尽全力,最后便会力竭而亡。   桃花落弟子或多或少都会蓄力,等着在战斗的最后使出来。   宋凝清也会蓄力,只是很少有师兄弟看他用过,应该说……从未有人见他用过蓄力之招。   那朵血莲朝宋凝清背后袭去之时,宋凝清便即刻回身用夹裹着所有桃花落弟子与萧恒都从未见过的狂暴灵力将那血莲一击打散!   血莲发出凄厉惨叫,它带着鹿桐四分之一魔力,本以为足可杀了那无剑在手的人间修士!   为何为何为何!   血莲不甘地化为飞灰,落入泥土之中。   宋凝清则看着那空中因一时解了禁制,而上下飞窜的灵气,张手将那灵气一把收回,纳入丹田之中。   “这还杀不了我。”   “我总是时时蓄力的。”   宋凝清抬眼看着面前的天魔台,他听闻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吼,那天魔台的屏障开始缓缓溶解了。 第六十章 互食   龙。   传言此界之龙, 乃是外来之物。它们四处游荡,见着此界灵气丰茂, 便就此住下,并四处称霸。其力之伟,其能之强, 无人能制约于它们。   所幸此间天道渐渐复苏,将那些绝强的龙族发配到人迹罕至之地,久而久之,那些龙要么陷入沉眠,要么渐渐离开。倒不是因寿命已尽,而是因为失了趣味。   龙天性霸道无情, 欲壑难填, 只追逐想要的事物,只保护想要的事物。在听到鹿桐说到已将那血莲扔出去一朵时,萧恒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发出铿然玉碎之声。   滚烫的如岩浆般的热度似乎从颅顶开始向下蔓延,萧恒一时都分不清他体内流淌的到底是血还是岩浆。   在鹿桐惊恐瞪大的目光中,萧恒全身登时被黑色鳞片覆盖,瞬息之间便生成了一尾将这座小小的天魔台全部塞满的黑龙。   而这并未结束, 萧恒的身躯还在不停的膨胀延长,他缓缓张开了那嵌在巨大龙首之上,被坚硬的黑色鳞片包裹的金红色瞳孔, 以傲睨万物之姿看着他足下的小小蝼蚁。   鹿桐想逃,而被那黑龙瞧了一眼,她就如触碰了天, 触碰了道,触碰了一切魔物看之灰飞烟灭之物。   臣服。   唯有臣服可活。   鹿桐膝盖微微颤抖,但心中仍有一团黑色的欲念支撑着她不可向任何人屈膝!   鹿桐手指刚刚抬起一厘,她便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被大卸八块,头颅高高抛起,藏在其中的元珠被一分两半的场景。   萧恒甚至依然保持着悬浮的姿态,鹿桐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天魔台屏障依次溶解,透出外界明亮的日光,萧恒却只觉头颅剧痛,他在那渐渐展开的破口中疯狂撞击,他要出去,他要找……   【吾乃神龙。】   振聋发聩之声猛然在萧恒脑中响起,那原本澄澈的金红色瞳孔中,居然隐隐有一滴墨迹般的墨点自那处缓缓散开。   天魔台溶解之时,狂风平地而起,宋凝清微眯眼,看到那天魔台中居然窜出了一尾彷如山峦般巨大的黑色神龙。   “……小恒?小恒——”   宋凝清惊讶地看着那尾黑龙越飞越高,而那藏于天魔台中的身躯在黑龙飞至千丈之时仍未抽尽。   黑色神龙在空中狂乱飞舞,不知撞碎搅弄了多少赤色红云,魔域天空第一次被狂风吹飞,露出了原本如夜空般,却轮转着三轮烈日的诡异景象。   宋凝清脚下微动,他已看出萧恒似是正处于痛苦之中,刚才的战斗到底……   “我劝你,先跑……”   一道残破的女声自宋凝清脚下传来。   宋凝清低下头,竟看到鹿桐只剩下半边头颅,她的手脚与身躯,已碎成肉片,元珠已裂,她已无力再接起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   宋凝清上前一步,将鹿桐仅剩的半边脸徒手抓了起来。   “讲点道理……明明是他对我做了什么。”   鹿桐半脸依然挂着笑,而宋凝清却笑不起来。   “魔气。”   宋凝清抬头看着那狂乱的黑龙,黑龙突然俯冲,撞向一旁高耸入云的高山,那座山峰登时碎裂,化为碎石崩塌,惊起一阵地动山摇。   “凡人吃了龙珠,可不会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身体里,那条龙的神魂,真的消失了吗?我猜……他们还在体内互食吧?”   宋凝清呼吸一滞,过了一会后,才转头看着鹿桐。   鹿桐做出喘气的动作,赤色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宋凝清的手背上,她朝宋凝清露出了一个恶意的微笑。   “我与他说,我放了血莲去杀你,他啊,就什么都顾不得,转瞬便化了龙!”   “我看到他身上的魔气,就知那神龙之魂仍在!”   “今日谁在体内彻底吃了对手,谁就胜了!人类神魂何等渺小,待那条黑龙震惊下来,便是新主降世!哈哈哈哈!”   鹿桐狂笑着,却见宋凝清缓缓将她放到了地上。   “你似是要激怒我……杀你?”   宋凝清看着鹿桐突然停滞的笑容,缓缓转身面向那尾将半个天空都塞满的黑色神龙。   “你来历诡谲,还害了小恒。我还有事问你,你就以这样的形态……活下去吧。”   宋凝清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   他心中像是猛然被针刺一般,隐隐疼痛,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低头在鹿桐的那堆肉片之中,翻找了一会,终于……捡起了两段已被胃液与早前的损伤,弄得伤痕累累的碎剑。   宋凝清以衣袖将那碎剑一点一点拭净,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的胸口。   “……白虹。”   那碎剑隐隐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似在说“你可要战?你可要战?”“我与你去”“我与你进退”!   “这次由我护你,你可还记得萧恒?他被你所救,已长大了。”   白虹碎剑再次发出一声剑鸣,似是回应。   宋凝清按了按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剑身寸寸染上温暖的热度。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鹿桐看着那人的背影,与空中巨龙相比,明明连蝼蚁都不如。但他站在那,无惊无惧,仿佛就让人凭生无尽勇气。   信念?正义?他以为萧恒还记得他?   可笑!找回了一点碎剑,就以为自己有了依仗?!   鹿桐怒视着宋凝清的背影,却见那空中翻滚的黑龙在接连撞碎几座山峰后,突然停止了动作,低头朝地面看去。   那一片狼藉的大地上,似乎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巨大的龙首自高处缓缓垂下,这尾神龙早已过了成年期太久太久,他生得已不输这世上还剩下的其他神龙。   黑龙只是一垂首,便将头探到了离宋凝清还有三丈远的距离,这段距离不远不近,足以让黑龙看清宋凝清,却无法让宋凝清对他立时展开攻击。   宋凝清不闪不避,直视着那条黑龙,朝他缓缓伸出手去,一如当年宋凝清站在听道山静室之外,等待下课的萧恒。   “与我回家吧。”宋凝清轻声道。   黑龙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一寸一寸地朝宋凝清靠近,龙首之上的鳞片亮如刀锋,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朝宋凝清张开大嘴咬来!   在黑龙即将将宋凝清吞吃入腹之时,一柄红色长剑横亘于那巨口之前,强势地阻挡了那凶恶的黑龙。   宋凝清脑后长发受那剑风一击,高高扬起,而在他面前,落下了一道身影。   黑色长衫,头上束着百花头带的男子。他游刃有余地一抬手,就将那黑龙当空击退百丈,他轻巧地转过头,朝宋凝清笑起来。   “你这趟玩得可够久啊?”   “潮生……师兄。”   宋凝清喃喃道,却见空中那尾黑龙像是察觉自己被人冒犯,龙首之上初显怒容。   “哎呀呀,没想到这里居然有条神龙,”潮生无奈挠挠头,“瞧着神智也不清醒的样子,我还是……”   “潮生师兄!”   宋凝清突然提高音量喊道,潮生也不由吓了一跳。   “怎么?你急什么呀?”   “那是萧恒。”   “你一直挂在心头的……那孩子?”   潮生这下是真的惊讶的,听到宋凝清说萧恒吃了龙珠后,这见过许多世面的潮生也不由摇摇头。   “这小子气运是有多好啊?”   黑龙突然低头朝两人飞来,潮生立刻拉着宋凝清跃上半空,在萧恒正要转头时,霎时闪身躲在山石之后。   “只是……他似是被魔气所扰。”   潮生展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株桃花枝,那桃花枝枝蔓蔓生得貌美丰茂,只是已有大半已染上了黑色的痕迹。   “我前不久在魔域查看时,便已看到这桃花枝虽生机勃勃,其上却似是沾染了什么不祥之气。”   虽有几十年不见,潮生依然如在那鲸海之上时,语气不急不缓对宋凝清说着可怖之言。   “若你去唤他,萧恒仍未恢复神智,而这花枝全然被魔气所吞的话……”   “我必斩他。”   桃花落弟子若要死,便以人身去死,若是活成一尾神智不清的魔龙,不如早早去死。   潮生话音刚落,便见宋凝清身上渐渐起了杀气,一如当年潮生说要瞬息而至桃花落,杀了萧恒一般,宋凝清拦在了潮生身前。   “小恒会回来的。”   “他体内的那尾神龙未必比得过他……”   “他从小就比别人贪吃啊。”   潮生听闻便笑了。他抬手将面前遮挡身形的山石击碎,将宋凝清推了出去。   “那你倒是快些,你惹的北青萝阿妙和落雨成诗的溪千重,可仍在外边等你呢。”   “阿妙……和少主也在魔域?!”宋凝清惊道。   潮生做了个伸懒腰的姿势,随后就地坐下,以手托着下巴,将长剑放置于膝盖之上。   “你惹的情债啊。不过现在一个半死不活,一个被我压着看家,左右还不会过来烦你。”   “去吧,让我看看,这三十年来,你长进了多少。”   宋凝清转头看着潮生,见他一脸闲适,手掌却紧握剑柄。   他像是非常肯定,且有信心,若宋凝清不慎失败,他也能收拾得了萧恒,一剑斩了他。   ……说笑罢了。   缠斗倒可,真要搏生死还不知谁死。   那尾萧恒所化黑龙,不详,暴烈,力量之强潮生见所未见。   让他……毛骨悚然。 第六十一章 记忆恢复   赤焰魔域十二重, 泊罗云城。   萧恒化龙的一番动静,早已引得城中震荡。熟悉萧恒气味的魔物们, 弱小的趴在窗边偷看,稍微胆大些的则探出屋外。   御衣寒一脸无奈地站在城墙之上,这可不是他自己要来的。他跑都来不及, 可却见两只肥山雀,小番薯和胖土豆焦急地叽喳叽喳地要往城外飞。   “哎哟!你们这体型连个豆苗苗都算不上呢!给谁吃!”   御衣寒一把跳起抓住两只肥山雀,却见小番薯一直用尖嘴啄他的骨头。无奈之下,御衣寒拉上在一旁看热闹的暮商容,与他一同壮胆,登了城墙。   一上那墙, 便见那巍峨神龙, 正在那空中兴风作浪,不时甩那神俊龙尾,将地上高山一一击碎。山峰一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御衣寒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副真骨架,不必面对这犹如末日之景。他低头点点小番薯和胖土豆,指着那尾狂躁神龙。   “懂了啊, 不是不让你们去,而是去了就真没命了。”   小番薯和胖土豆则虚弱地叽喳两声,又是害怕又要去看。两只肥鸟实在想不明白, 那是恒小胖啊?咋么长大以后就这么凶这么大啊?   “哦?倒是真有一个不要命的。”   袖手站在一旁的暮商容目力好,隔着老远也能看到那穿着一袭青衫之人正在那高峰间快速闪避。只是不像逃命,反而像是要往那黑龙身上去。   “那位……宋师兄?!”   御衣寒也用了灵力定睛去看, 果然看到了那平时软和的青年,正浑不怕死地向上冲去。   “不是吧!这萧恒化了龙,瞧着横冲直撞的样子,我怕他都认不出那豆大的人是他的师兄哟!”   这也敢上去硬怼?!师兄是真汉子,佩服佩服。   御衣寒心中敬佩,脚下依然稳如泰山地抠在地上。不是沉着,而是吓的。刚才萧恒又大发神威将空中飞过的一只巨大骨鸟一口咬碎,几片碎骨当空乱射,直接插在了御衣寒身前的一块城墙砖上。   暮商容则饶有兴致地盯着宋凝清与那萧恒化作的黑龙,心中默数,三,二,一。   在萧恒又一次甩尾之后,宋凝清终是落在了那与龙首同高之处的山崖上。萧恒侧头看他,硕大金红色的眼眸之中,仍有墨迹斑斑,透着一股诡异的邪气。   宋凝清心下明白,那许就是残留的神龙神魂映照。   硕大龙首朝宋凝清发出怒吼,龙尾一摆,这次却不是击碎那高峰,而是以自己仿佛无尽的身躯,将那山峰重重围起,宋凝清至此被困在这黑龙身躯之中逃脱不得。   宋凝清原也不想逃,他捡起地上一枝枯枝,灌注灵力,左手轻轻触碰藏在胸口的白虹碎剑。   “虽无形,但借我剑意吧。”   有你在,我当如往昔,所向披靡,万物臣服!   宋凝清高高举起枝条,如举着白虹剑,在萧恒朝宋凝清伸出龙爪与利口时,一头撞了上去!   枝条夹裹着白虹剑意与宋凝清的灵力,他放出蓄力,自陈“不容”剑道,便是神龙之躯,受此一剑,也要留下创伤!   潮生在地上站起,看着宋凝清的剑,按着腰间长剑的手指微微跳动。   “你也想……与之一战吗?”   潮生笑着,手指扣紧那欲要出鞘的长剑,仰起头看那当年不知剑道,不懂杀生,一世留手的青年,使出的那几乎照亮半个天际的璀璨一剑。   宋凝清之剑将那袭来的足有半山大的龙爪弹开,随后他手中枝条朝萧恒那金红色的龙眼打去!神龙之躯吃了那剑,也觉疼痛,那巨大龙首下意识地往下一压。   宋凝清则立刻趁此良机,手中长剑一甩,竟是弃剑不用,直接踩上了那巨大龙首之上!   神龙之顶被人如此冒犯,骤生雷霆万钧之怒火!这人就是被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也无法解气!   而那失去了武器,孑然一身的青衫青年,抬手轻轻覆在那龙首之上,无论对方如何气恼狂叫,他也一动不动。   “他是不是疯了?!”   潮生又惊又怒,二话不说已往那边蹬去,只盼望在宋凝清被拍成肉泥之前,能救出半身也好,活下命来!   宋凝清身后已有一只龙爪高高抬起,而他手中,则缓缓放出了一点柔和灵光,以万般柔软的姿态,如无形之水,落入了那龙首之中。   “我怎会真的打你?”宋凝清缓缓闭上眼,“你最怕疼啦。”   那点灵光落入脑中,萧恒突然发出一声满含真力的巨吼,四方天上赤云尽皆消散,柔弱的魔物闻得此生已霎时化为尘土。   纵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阿妙,也不由运起灵力,以屏障遮挡这神龙之威。   “凝清……到底在什么虎狼之地。”   萧恒脑中本就剧痛不已,更遑论还有那点外界灵光入脑,更是让他痛得恨不得一龙爪破开头颅,将那脑子抽出来一把绞碎!   可不行。   龙首识海之中,当真一片苍茫大海,却被浓浓白雾笼罩。萧恒站在海中央,身周已被他身上流下的血水染红。他遍体鳞伤,肩膀,右手上臂,甚至胸腹与大腿,都有被利齿撕咬,啃食血肉的痕迹。   萧恒对面的那尾黑色神龙,不如外间的巨大,但也如一条如人高的黑色蟒蛇,它的状态也不好。   龙尾断去一截,龙角也没了,便是头颈处,也少了二分之一的血肉,那龙首摇摇欲坠,欲掉不掉。   【吾说,你快死了……何必顽抗?】   黑龙嘴中咀嚼着萧恒身上的血肉,露出一个残冷的狞笑。   【化为吾之血肉,与吾一同成就神龙之身,何必再做孱弱人类?】   萧恒则轻轻喘着气,身受重伤居然还敢往前,就连那黑龙也不由动了动身躯,试图往后挪去。   “神龙如何?人类如何?你已是吾的东西,早被吾吞入腹中!被吃食反噬,吾可不做此等可笑之事!”   黑龙闻言大怒,正要朝萧恒冲去,萧恒则往后退了一步,那识海天顶之上,不知何时竟落下了一颗小小的灵光。   灵光入水,竟似烈阳入海,刹那间将这识海如煮沸一般,翻起滔天浪潮!黑龙被这滚烫海水一溅,身上满是连串水泡,惨嚎不已。   水花落下后,那本在它对面的萧恒却不见踪影。黑龙一时压抑,却觉脖颈一同,龙首仓然垂落于水中,看到了萧恒将要脖颈咬断的一幕。   【怎会……怎会!那沸水滔天,你如何过得来!】   “沸水?那灵光于我……却如暖阳,如甘泉,如那凡间树上……桃花春风。”   萧恒将口中龙肉咽下,看着那尾黑龙消散之前依然不甘诅咒。   “你前路艰难!生机断绝!吾看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萧恒轻笑,拨开了这识海之中的浓重白雾,他骤然听到耳边有一阵玉碎之声,像是那积压于他脑中的硬物,终于放弃抵抗,土崩瓦解。   那白雾散开,显露的,是萧恒视如珍宝,却忘记的往昔。   萧恒抬手,握住了那只向他伸来的,温软的手。   宋凝清早已被那龙爪死死攥住,他强以灵力抵抗,却知不是长久之计。那灵光到底送进去多久了?似是早已有一个时辰,又似不过一个呼吸。   潮生已追了上来,他红色长剑出鞘,这次剑尖已点上灵火,即使彻底惹怒这尾神龙,他也要救下宋凝清。   那龙爪将宋凝清缓缓抬起,龙首利口猛地打开,尖牙利齿朝宋凝清越靠越近。潮生长剑已指向龙首,待那龙再近些,他就……   “呲溜——”   潮生瞪大眼,以他之阅历竟也一时难言。他若是没瞎,应是看到了那尾黑龙,将宋凝清举起,放在嘴边舔舔。   现在龙吃人都这么讲究了吗?吃之前还要尝尝味道?   宋凝清倒是满身龙涎之后,才看到那龙首之上的金红色瞳孔之中,那黑色的墨迹斑点……已消散了。   “师兄可是吓着了?”黑色神龙口吐人言,语带笑意,“便是要吓你一吓,免得你再这样莽撞。”   不得了……萧恒竟训起宋凝清来了。   那黑龙转头看向潮生,身形缓缓缩小,霎时变回了人身。   萧恒朝潮生一拱手,随后接住从半空落下的宋凝清。   “这位师兄杀气腾腾,若我刚才反应慢些,怕是一只手已被削了下来。”   “哪里哪里,”潮生一笑,“萧恒小师弟,你可让我……十足惊怕。”   萧恒又抬头望向远处,指着那方。   “那边像是还有其他人修,我前去一接,待会便一起回城吧。”   赤焰魔域十二重,泊罗云城,大殿之中。   已恢复人身的萧恒,与坐在椅子上喝酒的潮生,还有被接来的阿妙和依然昏睡的溪千重。   阿妙不想说看到那尾黑龙时心中何等震撼,而得知那尾黑龙乃是萧恒所化时,心中又是如何波澜壮阔一番。   他只转头与潮生低语一句。   “这小子莫非是气运之子不成?”   潮生笑了笑,往嘴里灌了酒,擦了擦嘴。   “我当年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气运之子呢!”   萧恒却无话,他见着这许久未见的阿妙与溪千重,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桃花落师兄,虽觉怀念,但到底过了三十年,并无什么话可言。   萧恒抬头看着殿外,过了一会才听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宋凝清手中捧着一个水槽,水槽之中放着鹿桐的半颗头颅。   “凝清!”   见着宋凝清,阿妙登时眉开眼笑,那张本就貌美生辉的面容,更显瑰丽。   早前虽已说过话,但宋凝清见到阿妙仍是欢喜的。虽说,虽说阿妙说,他与溪千重是为了寻宋凝清而来,让宋凝清不知如何是好。   但如今宋凝清抬头望着注视他的萧恒,他已心知之后……要与阿妙他们说什么了。   宋凝清将水槽放在大殿的长桌之上,朝众人微微点头。   “适才路上,诸位一直想问我与小恒是如何来到魔域的……”   “我想,有此魔物在场,知道的会更多些。”   萧恒则冷了脸,走近宋凝清身边。   “三十年前,我找到了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也是将我与师兄打入魔域之人。”   “神戒莲峰,招提。”   人间,神戒莲峰,菩提树下。   招提盘腿坐在树下,面前的树墩上坐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沙弥。   小沙弥年约五六岁,正拍着胖手让招提讲故事。   招提轻轻一笑,拈起池边的一朵莲花。   “今日说什么呢?就说说……一只魔物的故事吧。” 第六十二章 “它”   那只魔物一开始只是一团小小的魔气。   它靠着吞噬空中游离的其他魔气, 经过漫长的岁月而开始渐渐化形。当然,它不是唯一化形的那个, 大部分魔物都是这么诞生的。   活下来的魔物便去寻找自己的猎物,吃了第一眼见到的东西之后,外形会与自己的猎物有一定程度的重合。   可是这只刚诞生的魔物实在太弱小, 它连抓到一只猎物都做不到,只能吸取周围的魔气维生。因此它一直都是干瘦犹如骷髅骨架的模样。   这样弱小的魔物是不会被当做魔来看待的,因此大量这样的魔物就被放去做猎物的诱饵,或者驯养坐骑的饲料,命好的就去做建城的苦力。   它命好,投入了一位强者麾下, 为他建造城墙。它看那强大的魔物在它头顶屡屡飞过, 与其他魔物战得天崩地裂,它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渴慕。   要怎么才能飞呢,要怎么变强呢,要怎么……才能变成他呢?   弱小的魔物每日每日观察着,它声带还未发育完全,因此无法口吐人言, 但它似乎比其他同类的魔物更聪明一些。   它很快学会了更快完成工作的方法,它就被安排进入城内建造城池。可是因为它生得丑陋,身有恶臭, 所有魔物都不许它再往前去。   但它不在乎,它只欣喜于自己可以更近地偷窥那位城主。   然后,这只弱小的魔物等到了机会。   那是一场攻城战, 为了抢占这座城池,所有魔物都疯了。城主亲自出城应战,那一重的地面不知被打破了多少次。   而城主还是败了。   他被对手砍成肉片,元珠被当场抠出,被对手吞入腹中。   没有魔物注意到它,它的魔气太过弱小,与战场上游离的魔气差不多。   它看那些魔物都走远了,才悄无声息地走到刚才激战之处,在那碎石堆里……找到了一小块肉片。   它立刻吃了下去,不属于它的魔气登时盈满了它全身,它突然跪地用沙哑的声音大笑起来。   它终于明白它一直看着城主是为了什么。   这只魔物,从那天开始,有了跟随强者的习惯。   无论对方多可怕,多残暴,它都不在乎。活下去,活下去,然后找到时机……吃了他们!   漫长的时间过去,它已经吃了许多魔物的肉,骨头,内脏,它似乎变强了一些,但外貌依然没有改变。   这对它来说是好事,这样在其他魔物看来,它还是那只弱小到可以忽视的魔物。   可是在它选择追随下一个主人时,那只魔物不仅强大,还十分聪慧。他看出了一直在远处窥视他的,不是什么强大的魔物,而是那只最低级的骷髅般的骨皮魔。   “吾若一直没有发现……你大约会像对待旧主一样,把我活吞了。”   它被强大的魔物一掌拍碎,之前吃下的魔气就此从它体内抽出,不复存在。   “啊……啊……啊啊啊啊!!!”   它哀嚎着,可是却无魔回应。   它在那连魔物都没有的荒漠里,它日复一日地吸取着四周游离的魔气,拼接着自己的身体,它又变回了那弱小的,不堪一击的魔物。   它反复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失败,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它需要变得聪明。   它经过漫长的时间,再次回到了魔聚居的地方。它开始捡拾被魔抛弃,或从人间带来的纸片,它偷听其他魔物的谈话,学习语言与文字。   它慢慢的,像是比过去更聪慧。它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权衡,它得以吞食更多肉片与……元珠。   是的,它设下陷阱,杀死了一只魔物,并找到了他腹内的元珠。然而这时却地动山摇,它被那近处突然传来的威压吓得趴伏在地,只顾先把元珠吃下,才敢偷偷抬头去看。   那是只知世间只有魔物的时候,它看到了来自人间的修士。那看起来是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俊美无俦的青年,即使面对那只巨大的骨鸟,也依然游刃有余。   青年抬手将骨鸟砍碎,轻巧地落在地上。整场战斗,不过是青年出剑,与收剑而已。   它看着青年向它走来,本能地跪在地上发抖,然而那青年却视它如无物,自它身边走了过去。青年身上带着魔物的血气,混杂着植物的气味,闻起来令魔恐惧。   等青年走远,它才站起身,朝那青年的方向跟去。   它找到了……新的主人。   可是这位主人并不在乎身后跟着一只魔物,他在魔域中游历,杀过许多魔物,也隐藏身份,与魔物相交。他看书,写字,作画,饮酒,今天拿到的宝物,隔天就扔掉了。   这青年一日夜里饮酒,突然抬手将它叫了过来。   “你跟着我十年,到底要做什么?吃掉我吗?”   它摇头,以魔物的诡诈做出一副无辜之感。   青年不以为意,笑起来,扔给它一壶酒。   “喝吗?”   这是它第一次……喝酒。   青年开始时不时与跟在他身后的小魔物说话,知道它无法说话,却会写字之后,还吃惊了一下。   于是路上,一个说,一个写,竟也能聊起来。   【为何……允我跟着?】它写字问着。   “你学了文字懂得读书,却还是一团混沌,”青年扬起笑,“实在有趣。”   【……尊者,我还能变聪明吗?】   “魔的生命漫长,谁敢说不会?”   “别尊者尊者的叫了,我名萧磊云,来自人间幽独卧。”   它记下了,并觉得名字实在是个好东西,也想取名,然而却不知道取什么好。   【你给我取一个?】   “那不行,名字是你自己的。”   萧磊云摇头,他耳朵尖,突闻附近传来仿佛婴儿的哭声,便立时往前方狂奔而去。   它缀在萧磊云身后,看到萧磊云在前方那曼妙莲池之中,捡起了一朵血色莲花。   莲花里,有一个浑身缠满魔气的小小女婴,正在嗷嗷大哭。   萧磊云看了,却将那女婴抛回池中,摇了摇头。   “原来哭声是为了吸引猎物。”   莲池之中那女婴朝萧磊云露出尖牙利齿,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   【不杀……她?】它写字发问。   “不必,我到底不是魔物,杀得多了,会忘了自己是谁。”   萧磊云转身离开,而它第一次思考起人与魔物的区别。   是不杀吗?   萧磊云在魔域之中足足待了一百年,它会趁萧磊云不在时,自行去寻找食物。它再次变强,并吞吃了无数元珠。   在一天空中赤云尽去,空中三轮烈日尽显的时候,萧磊云突然转头与那一直跟着他的魔物说。   “我要回人间去了。”   “这些年我与你,大约已是朋友了吧。”   “虽说你也许还不明白什么是朋友。”   “下次我若有机缘再来魔域,希望你还记得我,莫要上来就吃啊。”   萧磊云抬手在本就躁动不安的空间之中,扯出一道裂隙,吞了压制修为的丹药,抬脚走了过去。   他未曾回头,自然不知道在他身后一直咿呀叫着的魔物,正朝他一路追来。   它明白的,它已明白了,它已变得十分聪明!它知道这人要走了!   它在那裂隙未关上之前,挤了进去。然而它虽已变得聪慧,却不知道,过此裂隙要付出什么代价。   它的修为已足够引来这裂缝中的天雷降惩,它忍受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一路嗅闻着萧磊云的气味前行,不知走了几年,几十年,它终于破开裂隙,来到人间。   它落到了一个人间的城镇里,那里满是与萧磊云一样的人。而人类见着这突来的魔物,俱是惊叫奔逃,他们逃跑的姿态,让它知道……   啊,原来,他们如此弱小,是猎物啊。   它将那座城镇里一半的人都吃了,剩下的则圈养起来。是的,它学会了圈养。它还学会了更多人类的语言。它发现,如果它将人类的声带切下,放入自己的喉咙中,它也能发出如人一般的声音。   它高兴起来,决定要在这里养好伤,然后寻到萧磊云。   寻到之后做什么,是继续追随萧磊云,还是将他带回魔域,到时再说。   毕竟是……“朋友”嘛。   它用那张狰狞的脸尝试地露出了一个笑,觉得人间,真是美妙极了。   而它的计划并没有得以实施,一日天降佛音,神戒莲峰佛首座·迦叶与他那五岁的徒儿·招提,来到了这座城镇。   见那漫天魔气,城中无数生灵哀嚎,迦叶低头看向招提。   “你之劫难,就在此处。”   “我之天命,就在此处。”那年幼的孩童回答。   神戒莲峰,菩提树下。   小沙弥看招提突然不说了,不由急切起来,拉着招提的衣袖。   “还有呢?”   而赤焰魔域,十二重泊罗云城。   萧恒一把将水槽中的鹿桐头颅抓起,以极轻极缓的语调说道。   “你说,父亲与招提早在魔域相识?”   “是啊,”鹿桐笑道,“是萧磊云,将它带入人间,掀起劫难。”   而宋凝清等人在一旁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宋凝清才缓缓开口。   “那样的魔物,我许是见过。”   “在魔域,它有名字,名叫……捡骨。” 第六十三章 舍身   听闻宋凝清的话, 鹿桐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些许怀念之色。   “是了,那副骨皮魔的样子……若侥幸活下来, 就是各城之中捡垃圾的货色。谁能想到呢……”   那一年,萧磊云正在德江楼中看琴。他坐在楼上,连弹三台, 三台琴的琴弦俱都断了。   楼主不住向萧磊云弯腰恳请恕罪,萧磊云却道是他的错。   “许是我大难临头,琴自有灵,不肯陪我一程。”   萧磊云朗声大笑,随后站起身,要离开德江楼。谁知更要踏过门槛, 就见他的衣角似是被什么勾住了。   他回过身, 正好将那勾住他衣角的一把黑色的长琴带了下来。   萧磊云伸手去拿,看着那琴。这琴像是梧桐木所做,漆面底下参了磨成粉状的白玉。萧磊云看向正要过来接琴的楼主,他将琴拿起,抱在怀中,这琴也像得遇知音, 琴弦发出铮然之声。   “这把琴我要了。”   萧磊云再出德江楼时,背上已背了琴匣,装着他的琴。他抬头望着那突然乌云遍布的天空, 终是叹了口气。   近日他忽有所感,似是有何祸事临头。萧磊云已要突破大乘之境,他之心念, 不可忽视。   萧磊云起身往南方而去,空中突闻阵阵雷声,他拍拍身后琴匣笑道。   “你一入世,便引春雷。”   萧磊云行动极快,没一会便到了南方的一座小镇之外。他惊讶地看着这座小镇竟被魔气笼罩,四方天寂静无声,彷如死城。   怎会有魔物前来人间?瞧着还……挺强。   萧磊云凝了心神,人间与魔域不同,魔物来此,必诛之。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   迦叶大师带着招提进入城中,他边走边念《往生咒》,金色佛光自他身上悠悠散开,如江如海,抚平这满城冤魂厉鬼。   他取下手中琉璃念珠,脚下微一用力,那笼罩全城的魔氛登时烟消云散。   在那屋顶之上,它趴伏在侧。见着这从未见过的强敌,它久违地感到颤栗。不是魔物,也不是萧磊云那样的灵力,那到底是什么呢?   看起来满是让魔不快的气息……   它思索着,却见跟在那老者身边的孩童突然抬头看向它。明明隔着高墙屋檐,它也隐蔽了气息,却还是被那稚童发现了。   逃!现在就逃!它当机立断正要跃起,就听得后边有人说话。   “师父,它在那。”   迦叶大师听闻点点头,随后头也不抬,只抬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屋塌墙毁,它自那自认为隐蔽之处被一股灵力狠狠纠扯了下来!   它撞到地上,打出了一个深坑。它正想要逃,就见当空一只巨大的佛手印朝它狠狠盖下!   它连声哀嚎也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了肉泥。   “师父。”   看着眼前惨状,年幼的招提拉了拉迦叶的衣角。   “它还活着。”   那化作肉泥,理应连体内元珠也化为齑粉的魔物身上突然再次凝聚魔气。   魔气落到它体内,那肉泥般的身体……再次塑形。   它睁开眼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身躯,脑中像是记起了一些什么。   它应该不是第一次“死”。   久在魔域时,它跟随各任主人时,应该就死过许多次。可它每次都爬了起来,它想当时也许是它伤得还不够重……   可是这次被这彷如克星一般的灵力攻击,它还是“活”了过来。   见那魔物窃喜之姿,迦叶拧了拧眉。   “生为魔气,死为魔气,无形无体,无死无生。”   招提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迦叶低头看着招提,见那稚童无悲无喜面容,轻叹。   “……是你?”   萧磊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景象。他入城时除了感受到魔气,还察觉到人的气息。萧磊云便隐了踪迹,到那地下城地窖中救出了还活着的人类。   那些人哭嚎着,怒骂着,诉说着那天降魔物做了何等恶事。萧磊云越听越怒,神色反而平静下来。   “莫怕,我已来了……而且,上边似乎还有神戒莲峰的前辈在。”   萧磊云当空扯开一道缝隙,将残存的人送往千里之外的城镇之中。   看着缝隙关闭,萧磊云将腰间百川剑抽出,往这城中深处走去。他感到浓厚佛气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   那股魔气明明消失了,却又突然出现。待萧磊云站在那街道之上,看到了……他在魔域的朋友。   “吃了人的,是你?圈养他们的……是你?”   萧磊云出声问着,便听到那发不出人声的魔物欢喜地叫他。   “萧磊云,我来找你了。”   萧磊云心头巨震,空中春雷阵阵,他终于明白此乃天罚之像。罚他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原是你将它引来。”   清风吹起迦叶大师雪白的胡须,他看向萧磊云。   “你可愿斩魔?”   “……愿。”   萧磊云听着那魔物怒吼,我们不是“朋友”吗!   萧磊云握剑之手依然稳如泰山,心中却想……此战之后,他之天路便断了。   这一战不知持续了多久,无论是引动天雷,亦或灵力摧毁,或者佛光度化,这只魔物依然一次又一次地聚拢。   它没有元珠,它依存的就是那些魔气,它是纯粹的魔气聚合。   “只可封印,别无他法。”   在战况胶着之时,那站在迦叶大师与萧磊云身后的孩童招提说道。   迦叶大师难得有些焦躁地挥袖。   “不可。”   招提朝迦叶大师缓缓下跪,额头触碰尘土,他头上如银色流光般的长发垂落于地。   “我乃阿罗汉,从法化生,观得未来。”   “阻那天魔降世,乃我之天命。”   “我愿……舍身度它。”   此言一出,天道垂听,招提身上金色佛光如万千箭雨落下,在迦叶不忍的眼神之中,那金色佛光再次把那魔物轰散,空中弥漫着的魔气,被佛光一罩,如被万道枷锁加身,就此融入招提琉璃净体之中。   迦叶大师念了一声佛号,见那空中劫云散去,天象回转。   便知……舍身已成,大慈大悲。   萧磊云则看着那再次睁开眼的招提,虽仍是那清净无垢之姿,眼中却已有了魔性。   “回神戒莲峰,修行去吧。”   萧磊云看着迦叶大师要将招提带走,他举起手中百川剑,向天地立誓。   “若你还当我是朋友,不可再造杀孽……否则,我身死道消,再无来生。”   “招提”无言,他低下头,长发遮掩了他的表情,无人知道它当时在想什么。   神戒莲峰,菩提树下。   “故事说完了。”   招提看着小沙弥,小沙弥意犹未尽。   “如此……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招提笑道,“对了,有件事需你去办。”   “山下百里外,有一棵槐树,你去瞧一瞧吧。” 第六十四章 办法   泊罗云城的大殿之中, 一片寂静。   宋凝清拉着萧恒的手,却见他早先有些愤怒的神色, 此时已平静下来。   殿内最先开口的,是潮生。   “若你所说为真,待回得人间, 仍需禀明师父。待师父与神戒莲峰佛首座见面,再谈其他。”   潮生看向宋凝清与萧恒,似是解释,似是安抚。   “神戒莲峰,是不同的。你若报仇心切,自可前往菩提明心崖。只是, 到时你需卸下桃花落弟子身份, 以幽独卧仙宫之主的身份,一报父仇。”   潮生这番话是有道理的,当年魔入人间,大难滔天,是神戒莲峰挡在前方,拖了许多年, 不知死了多少门中弟子,才等来了斩断天梯的溯桃君等人。   纵是招提真的是魔,真的作恶, 也不能不问过佛首座迦叶。   便是问过了佛首座,其他受过神戒莲峰与招提恩惠的门派,又会默不作声吗?   毕竟这两千多年来, “它”扮演的招提,确确实实是个慈悲为怀,普度世人,大德大善的高僧。   就是桃花落也不免会犯众怒。白老祖护短也许不在乎,但潮生要护白老祖与桃花落一众师兄弟们。   另外……当年迦叶大师与百川君都杀不死的魔,如今,他们就杀得死?总得有更多线索才行……   潮生心中有了计较,抬头见萧恒听了他的话,像是已想通了关窍,他沉默了一会,似是强自压抑,随后他又再问鹿桐。   “你说,是他将你养大……他已被封印,又如何做到?再来,我在人间也曾见他将体内魔气抽出附身于人,这又是为何?”   鹿桐吃吃笑了,对萧恒眨了眨单眼。   “你恢复神智后,倒变得聪明了。”   “它被封印之后,一开始确实不能妄动魔气,可那具毕竟成了它的,天长日久……它就学会了灵力的用法。”   “修佛,说到底也不过是灵力的一种。”   “封印封魔气,却不封印灵力。”   “等他能彻底控制那具身体之后,就轻轻松开一丝桎梏,让那魔气逃出去一些。”   鹿桐说得轻松,但阿罗汉的封印岂是如此轻易就能松动。想来这千百年来,那魔物一边修佛行善,一边昼夜不停地松动封印,如行走于没有尽头的迷宫,终于在近些年来找到了一条通路……让它作恶。   “它啊,一能泄出魔气,就立刻开了往魔域的裂隙,将它的魔气放回魔域蕴养。”   鹿桐悠悠叹气,她这样的魔物,千年左右能从血莲中长出便是难得。谁知便被那有收集癖的魔物一把扣住,那魔物身边满是那些年它与萧磊云走过之处,萧磊云看过的物件。   而鹿桐,那个被萧磊云拾起过的女婴,它自然也不会放过。   “你像是长大了一些……”   它将那朵血莲扯下,看着花中女婴,将自己的一点魔气分与她。   “很好,让我……将你养大吧。”   它本来就没什么表情,鹿桐至今也不知道,被这魔物庇护着长大,是幸还是不幸。   对它来说,鹿桐也许只是一个纪念品,与用得着的物件。它会时常与鹿桐说起萧磊云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萧磊云提剑杀它。   “他发了誓啊,”魔物笑了起来,“若不让誓言应验,岂不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它久在人间,除了魔性,更学懂了人的恶。   等鹿桐长大,成为一方重主之后,那股魔气便翩然离去,重返人间。在招提的操控下,到底做下了多少恶事,谁数得清呢?   听到此处,萧恒微闭眼,似是不想再听到那魔物与自己的父亲还有什么瓜葛。   萧恒挥袖离开大殿,他站在殿外,朝宋凝清伸出手,宋凝清向殿内诸位说了声,便离开大殿,与萧恒离去。   “哦?看起来,像是尘埃落定了。”   潮生看向阿妙,阿妙不言不语,他身后躺在软塌上的溪千重此时则轻缓地睁开眼。   “招提之事,查证之后,落雨成诗自会相帮。”   说完这句,溪千重便又闭上眼。   殿外,御衣寒扒着门缝,朝里边几位师兄恭敬道。   “诸位好啊,房间已经备好了。”   “多谢。”   潮生道谢,他提着酒瓶,经过鹿桐身边时,则将那水槽拿起。   “还有酒吗?我还有些话,想与这小姑娘聊聊。”   御衣寒连说有,便引潮生离开。   “你还动得了吗?”   阿妙没有回头,但这句话显是问溪千重的。   身后没有回音,阿妙嗤笑一声,也往殿外走去,身后软塌之上,溪千重早已不在。   阿妙站在那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廊道之上,看着空中如血般的赤云,宋凝清从头到尾没有望他一眼,最后却牵起了萧恒的手。   不过三十年,一切……就已尘埃落定了吗。   “太狡猾了,”阿妙轻叹,“竟要我……把给出去的东西收回,我可不是小气的人啊。”   萧恒于寝殿之中,解下了面上半边面具。因彻底化消龙主,他脸上龙鳞印记已消,只剩额头那象征着萧家传人的赤色仙印。   “戴习惯了,倒是忘了取下。”   萧恒轻笑,便见宋凝清担忧地望着他。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头靠在宋凝清肩上。   “师兄,我那时什么都忘了,可见着镜中样貌,却还是戴上了面具,我隐约记得,这样不太好看,会让人害怕。”   褪掉龙鳞的萧恒,已与百川君萧磊云有六分相似,只是萧恒气势更冷淡高傲,眉眼也更细致一些。   “我不怕。”   宋凝清抬手捋着萧恒的长发,萧恒年幼时宋凝清觉得自己在给小兽梳毛,如今的萧恒,宋凝清的手像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鳞片,他掌下是一条天地都装不下的龙。   “我会杀了他,”萧恒轻声说道,他抬手扣紧宋凝清的腰身,“无论千次万次,我都会杀了他。”   宋凝清的回答一如既往:“嗯,师兄帮你。”   萧恒听了,则抬头亲吻着宋凝清的唇,像蝴蝶落在柔软的花瓣上,一点一点,直吻得他师兄那温软浅粉的唇,变得湿红起来。   “在我去桃花落之前,父亲像是已知道了些什么,”萧恒与宋凝清额头抵着额头,“他在幽独卧总说着他会飞升,但自我降生时,我便没见他修行过。”   “百川君那时就知道招提有问题?”   “应还不知道,只是周身气运既被牵引,总会查一查。可那魔物,始终没有露出破绽。”   萧磊云便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仇敌,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便四处请托,所幸桃花落白斩风,应下了。   分离前日,萧磊云抱着萧恒,带着他一步一步走遍了幽独卧的每个角落。   萧磊云站在山脚,指着这座巍巍高山,与萧恒道。   “爹年轻的时候也曾仗剑天下,叩天问路,后来啊……我在外边累了,就回了家。”   萧恒则抱着萧磊云的脖子,揉着哭肿的眼睛,说着不要走。   “你不是很喜欢我的琴吗?”萧磊云摸摸萧恒的发顶,“春雷陪我两千余年,我也舍不得它,便让它陪你吧。”   “我只要父亲!”   年幼的萧恒大声喊着,萧磊云则笑眯了眼说着。   “你说不定会遇到很喜欢的人呢?”   “才不会!”   萧恒十分生气,直到他被送到桃花落,被那满脸春风笑意的师兄,牵住了手。   萧恒再次抱紧了宋凝清,对宋凝清来说,他已找到了自己的师弟。而对刚恢复记忆的萧恒来说,今日才是久别重逢。   即便长大,萧恒也心知他到底做不成父亲那样的君子。   “你莫要再走,你若再不见,我定会发疯。”萧恒喃喃道。   宋凝清则抬起手,回抱着萧恒,轻轻点头。   “我想桃花落了。”萧恒道。   “那我们就回家。”宋凝清答。   只是宋凝清在灵台之中,叩起了那本许久未有动静的《天机观想》。   “我想知道……如何才能杀了那魔物。”   【哼!求我啊!】   《天机观想》书页上出现一行墨字,反正它对这走崩,快进,各种岔路的剧情,已经生无可恋了。   “求你。”宋凝清迅速回答。   【你你你,你这个人,记起以前的事之后,感觉变得很没廉耻心了啊!】   “那……你愿告诉我吗?”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反正以你们如今的实力,也是做不到的。】   “到底是什么办法?”   【如果有两个白斩风,那就没问题。】   “师父……那样的,怕是难有。”宋凝清摇摇头。   【那你们就死定了。】   《天机观想》又翻了一页,书页上出现许多墨字。   【按照一般规划来说,得萧恒去了人间蓬莱,娶了蓬莱圣女,通过她与上界仙人沟通,借仙人之力,才有可能灭了招提。】   【可萧恒现在断袖断成什么样了!还打个屁啊!】   【还是……你要让萧恒改邪归正?】   《天机观想》心存妄想,宋凝清则一脸坚定地摇头。   “降妖除魔乃修士天职,既如此,我等便亲上蓬莱,求见圣女。”   “而且,小恒,小恒……”   宋凝清不说话,微垂眼睫,竟似有些羞涩。   《天机观想》骂了声娘,合上书不肯再说话。   泊罗云城,偏殿。   潮生正坐在偏殿门槛上喝酒,与经过的骨魔愉快挥手。边喝酒边说“萧师弟这事业做得可真大啊”。   潮生把酒喝了一半,便放在身边,朝远处的屋檐方向招手。   “这位同道,是想与我饮酒吗?”   听得这话,暮商容自暗处走出来,轻巧地落在潮生身边,十分自来熟地也坐在门槛上。   “喝酒当然好,只是……还有些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潮生看着这穿着一身水墨山水衣衫的男子,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有些水气。   “在下暮商容,一介散修,”暮商容朝潮生拱手,“如今忝为蓬莱门客。”   “……哪个蓬莱?”潮生笑道。   暮商容视线落在潮生的手臂之上,那里蜷缩着一条小小的白蛇。   “自然是月明天籁·仙岛蓬莱。”   “岛主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兄弟·元白隐呐。” 第六十五章 天魔   魔域也是会下雨的, 只是不是如人间那般滋润大地的雨水,而是空中赤云积压的浓重瘴气。   雨水一落, 便没有魔物出门,连泊罗云城外游荡的魔物亦不见踪影。   泊罗云城有神龙灵力加护,无论是瘴气还是天灾, 都进不到这座城内。   潮生抱剑缓缓步于走廊之上,垂挂的御帘已拉起,能让人一眼望到廊道外的景色。只是魔物们还是谨守着早前龙主的吩咐,不敢轻易靠近。   潮生数着天数,大约已在泊罗云城修养一月有余。众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伤,好不容易寻得一地暂时休憩, 实属难得。   前方廊道之上, 宋凝清正坐在那,手边放着一个木制托盘,上边放着茶与点心。   潮生走过去,坐在宋凝清另一侧,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今日萧师弟肯放你出来了?”   “……是我今日想出来了。”   宋凝清朝潮生笑了笑,也喝了一口茶。魔域之中, 人间的食物珍贵,宋凝清也是来了泊罗云城,才开始有些东西吃。   “师父……桃花落如何了?”宋凝清问道。   “我走前一切都好, 只是你们不见了,师父急得抹眼泪。”   潮生一本正经地说,却见宋凝清一时不吭气, 眉头微皱,像是有些信了。   “……是不可能的。”   潮生补充着,他这宋师弟最是认真,随口一说的事也不知分辨。   “师父好着呢,我啊,回去与他还有一场比斗。”   “如此。”   宋凝清点点头,像是终于放心了。   “倒是我们何时返回人间?”   潮生做出一个抬手撕破虚空的动作,他侧头看着宋凝清。   “还要再看看阿妙师兄与少主的伤势才好。”宋凝清道。   “嗯……”   潮生仰首将手中那杯茶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放到托盘之上。   “你许会嫌我啰嗦,但报仇一事,还请你让萧师弟多多思量。”   宋凝清明白潮生这是怕萧恒回过劲来冲动,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懂的,他已很有自己的主意,”宋凝清轻道,“已知如何忍耐了。”   潮生则又说起,前些时日,那位客居在此的暮商容,是蓬莱门客之事。   宋凝清眼角一跳,默不作声地听着潮生的话,待完了才开口询问。   “若潮生师兄要将元白隐送回去……可否带上我与小恒?”   “哦?你想去蓬莱?”潮生奇道。   “蓬莱历来是仙人居所,也许,也许……如今也会残留对付那,那魔物的办法。”   宋凝清实在很不会撒谎,潮生虽不知宋凝清为何笃定蓬莱会有办法,但去看看也不会掉一块肉。   “那便去吧。”   潮生便不再多问了。   宋凝清如释重负轻呼了口气,他望着天穹之上不断落下的黑色瘴气雨水,有些担忧。   “少主的伤势比阿妙重,若要完全治好,还是得早些返回人间。”   宋凝清站起身,决定前往阿妙与溪千重的住所看一看。   潮生不动,又斟了一杯茶,便听身后有衣摆滑过地面的痕迹。   萧恒从廊道上漫步而来,他看宋凝清像是要走,就走到廊道之下,伸手扶着宋凝清下来。   宋凝清与萧恒道别,便抬脚离开。   萧恒注视着宋凝清离去的身影,直到宋凝清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我还以为你会跟过去。”潮生道。   “以前倒是会,”萧恒转身在廊道上坐下,“如今倒是不必。”   潮生看着萧恒一副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轻笑一声。   “我们回去,你这泊罗云城怎么办?还能做龙主吗?”   “若我走了,不出半刻此城便会内斗,直到决出最强者,成为新一任的城主为止。”   “我之居所不在此处,并不留恋。”   萧恒弯起嘴角笑了笑,那未竟之言潮生一看便知,“若他还想要,自会来取”。   这萧师弟啊,已全不是宋凝清当年嘴里的小娃娃。   嘴上说着不在意,实则他非常清楚,他之灵力在此处日盛,仿佛囚笼,寻常魔物根本不敢靠近。   他的东西,仍是他的东西。   “我有事要与你说。”潮生道。   萧恒抬起头来,露出那张褪去龙鳞后,仙姿秀逸,清极雅极的面容。   “待回了人间,我想试试……”   潮生的话淹没在这漫天雨声之中,只见萧恒微挑眉,向潮生轻轻拱手。   “……多谢师兄。”   宋凝清快要走到阿妙的居所时,便见一名身着红梅白衣,容色冶艳的男子,搬了张软榻在廊下,提着鱼竿在那垂钓。   可惜泊罗云城中的水池是钓不上活鱼的,只有一些魔物放置的小小骨鱼,和一些磨亮的石头。   “那日我听闻你与萧恒不见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阿妙轻声道,他未抬头,只低头看着池中钓钩。   “我问了水中灵鱼,他们说白日是有这么一对师兄弟在那垂钓,随后便走了。”   “之后我就循着水气,一路去寻。”   “可惜未曾寻得什么线索。”   宋凝清静静听着阿妙的话,这段时日以来,宋凝清向阿妙与溪千重道了几次谢,可他们的眼神幽深,似是并不需要他的谢意。   “后来我便放了一尾灵鱼至桃花落,若你有消息,也许桃花落会先知道。”   “然后……我就到了魔域。”   “魔域是修行的好地方,是寻人的坏地方。若不是潮生时常盯着桃花枝,我都怕你死了。”   “阿妙师兄……”   阿妙转头看向宋凝清,朝他勾唇一笑,容光艳艳。   “幸好你好好的,还长大了。”   阿妙朝宋凝清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宋凝清就听话地走得近些,只是在离阿妙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阿妙像是早就料到了,抬起右手做出一个从宋凝清身上拿取什么的动作,再慢慢摁在自己的心口上。   “给你的东西,我拿回来了。”   “溪千重大约醒了,就在后边,你去吧。”   阿妙便低头继续垂钓,他听着宋凝清柔软的衣袖擦过墙角的声音,终是忍不住又抬起头来。   “虽拿了回来,再给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宋凝清已走远,并未回复,自然也听不到阿妙呢喃着“我的胸怀常打开”。   宋凝清进入偏殿时,就看到溪千重已起来了。   因身上带伤,他披着厚重的狐裘,面色却依然青白。   “少主可好些了?”宋凝清站在门口,轻声问道。   溪千重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颔首。他手中捧着展开的卷轴,正是早前宋凝清也看过的魔域堪舆图。   “那……我等过两日便动身?”宋凝清问道。   溪千重低头看着卷轴,随后终是拧眉将卷轴放下,大步走向宋凝清。   宋凝清不闪不避,倒是有些担心溪千重这般扯着伤口。   溪千重却从袖兜里掏出一枚玉制的叶子,放在宋凝清面前。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沉默了一会,终是问道。   “你还要不要?”   宋凝清犹疑地看着那枚叶子,实在不知这是什么,看起来又十分贵重的样子,只好轻轻摇头。   “少主之物……少主留着吧。”   溪千重也不啰嗦,将叶子收回掌心,转身挥袖坐在榻上,冷言道。   “两日后便走。”   瞧着溪千重像是一个字都不肯再说的模样,宋凝清就悄悄退了出去。   宋凝清走后,溪千重摊开掌心,看着手中那片小小的叶子,隐约看到那年那名小小的孩童,坐在阶梯上吹叶子也吹的十分欢喜的样子。   “蠢。”   溪千重吐出一字,不知说的是谁。   两日后,泊罗云城大殿之上。   宋凝清等人,包括御衣寒与暮商容,还有两只叽喳叫的肥山雀都齐聚于此。   “那么,我们就回人间。”   潮生立时拔剑,将这空旷之处斩出一条缝隙来。   众人服下压制修为的丹药,次第进入缝隙之中,潮生留在最后,看着没有落下谁,才又入了缝隙。   只要越过缝隙,就能归家。   赤焰魔域,十七重,天障眼。   一滴小小的血珠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这幽暗的魔域深处。   一道强大的魔气漩涡在此处盘桓,那魔气浩瀚如海,将整个十七重彻底染黑,其威势强盛惊人,无魔胆敢靠近此处。   那血珠却义无反顾地投入那魔气怀中,许久之后传出一道熟悉的,属于冥昭尊者的声音。   “……上边有好吃的……天魔尊者不想尝尝吗?”   此话说完,那强撑了一路的血珠碎裂。这魔气却骤然爆涨,如一条通天巨蛇,自那如森罗地狱之处,蜿蜒而上。   它只轻轻呵气,便自空中撞开一道裂缝,从那轻巧地钻了进去。   那巨蛇刚入裂缝,便听天雷阵阵,但它浑然不怕,反而游走得更快,去寻它的……食物。   阿妙在前领头,潮生殿后,其他人则次序散乱地走在中间。   因着要回家,两只肥山雀倒是最高兴的,一直叽喳叫着,说着回去要吃什么,要回去与其他小精怪说它们的大冒险。   “你们整日除了吃就是睡,冒啥险?”   御衣寒毫不留情吐槽,获得两只肥山雀的啄击!   宋凝清笑看,萧恒瞧着漫不经心,却四处警觉。   行到中途,众人突然停下脚步,落在最后的潮生已拔出剑来。   天雷阵阵,伴随着魔物的嘶吼,御衣寒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什么魔物进了此处,连天雷都惊动了?!”   “你们先走。”   潮生背着身,往后轻轻挥手,即使这片裂隙一片黑暗,紧靠众人手中灵光照明,他也像是能看到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黑暗之中一路尾行。   “不可,”宋凝清拒绝,随后他又道,“我也留下,其他人先走……”   萧恒突然越众而出,朝空中打了一掌,便见那灵力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从空中掉下了一条长尾。   “来不及了。”   那尾行他们的东西,早已将这四面八方全数围起,等待享用它的血食。   在那尾黑蛇缓缓浮现时,周身依然天雷阵阵,可它长着巨口,口中正嚼着一道天雷,如同它的餐前点心。众人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这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面前这东西不是生物,也不是应存在于这世间之物。   邪恶,无尽,彷如深渊。   人如何与深渊相争?   御衣寒修行时日已不短,也早就化身为鬼,可此时……他仍想脱去躯壳,就此跪拜,以恳求它获得一线生机。   “……天魔。”   暮商容艰难地吐出这两字,像是连唇舌都冻结。   而潮生,萧恒两人,拔剑了。   宋凝清,阿妙与溪千重,则向前施了破障的术法。   那是萤火之光,却依然照亮了这被深渊吞噬之地,这摇摇欲坠之萤火,连天魔也似看入了迷。   然而宋凝清的术法落在那深渊之中,便立刻就被吞食得无影无踪,深渊仍是深渊,而他们的做法,如幼童往水中扔下一枚树叶,涟漪不起。   宋凝清身后传来萧恒与潮生惊天剑鸣,然而被压制了修为的他们,面对此等强敌,又有何办法?   “我要在此化龙。”   萧恒道,他脸上龙鳞又生,却被潮生一把向后推去。   “你真的想死吗!”潮生大怒。   眼见那黑色长尾越收越紧之时,宋凝清忽而想着……若天魔都是这般强横。   为何这些年来,它们不像过去那样撕开裂隙,前往人间?   天雷亦阻不了它们……还有什么能阻挡?   在宋凝清这样想时,他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一开始以为是新一轮的天雷,因着这亮光过于耀眼,宋凝清以为有一轮烈日破开无尽黑暗,沉入了缝隙之中。   等宋凝清真正适应了这刺眼的光线之后,他才看到……那是一柄剑。   一名身着青衫,衣袖衣角均绣着盛放桃花的青年,正举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巨剑,威风凛凛地悬浮于半空之中,与那天魔相对。   青年威严强横之声响起。   “深渊爬虫……给我滚回去!”   那青年怒吼一声,剑光一起,便听裂隙之中风雷怒吼,烈阳焚烧,那将天雷当做点心的天魔被那如烈阳般的剑光烧得无所遁形。   天魔惨叫嘶吼,说着人类不可知无法明了的语言,它恨这千百年来阻它之物,却依然毫无办法,在这几乎将它彻底蒸发的剑光之下……遁逃!   青年缓缓落地,将巨剑重新背到背上,转过身来,露出那张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孔。   潮生手指微微颤抖,终是朝着那青年缓缓下拜,额头触地,恭敬道。   “拜见祖师。”   宋凝清与萧恒看着那青年形貌,终是忆起在桃花落的课本之上,第一页便画着一名身着桃花青衫,总是眉眼带笑,一派潇洒的身背巨剑的青年。   曲怀远指着那画说:   “这便是我们桃花落的祖师爷。”   “溯桃君。” 第六十六章 桃花落   溯桃君袖手于兜, 昂首受了桃花落弟子一拜。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我的徒孙孙如今都是这般不怕死的吗?”   听得溯桃君这话, 宋凝清登时羞愧起来,满面愧色的一拱手。   见着宋凝清的姿态,溯桃君却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还是有老实人嘛!”   宋凝清抬头, 便见潮生与萧恒一副淡定的模样,像是知道这位祖师爷不过在说笑罢了。   不过溯桃君笑完,便抬手做了个驱赶的姿势。   “走吧,这地方你们不能待。”   “……我在桃花落,听闻祖师爷早已兵解,如今却为何在此?”   潮生问道, 却见溯桃君弯唇一笑。   “都说了, 我贪恋人间,不肯飞升啊。”   见宋凝清一副怔愣似是信了的模样,溯桃君又正色道。   “当年我在此杀了外逃的魔物,便已死了。不过想来是生前没杀尽兴,还有一缕神念残存罢了。”   众人身后的通往人间的裂隙开始颤动起来,想来再不走, 那里便要合上了。   这次不等溯桃君驱赶,众人便知该动身了。   只是萧恒留在最后,轻声问道。   “祖师爷, 两千五百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只魔物……”   似是知道萧恒要问什么,溯桃君摇摇头。   “我一缕神念, 可罩不住整个魔域边界。”   听得这句话,萧恒便朝溯桃君拱手,只是宋凝清仍脚底生根一般,不肯走动。   “您独自在此……”   “哦?徒孙孙竟要可怜我吗?”   溯桃君一笑,说不出的潇洒气派,他用右手大拇指摁在自己的胸口。   “我哪也不去,在此神念消散前,我当为人间太平,再护一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只桃花落弟子,纵是骄傲如阿妙与溪千重,也不由朝溯桃君躬身下拜。   为君高义。   一礼毕,溯桃君忍不住上前,抬手逐个摸了摸宋凝清,萧恒与潮生的头顶。明明外表仍是青年,溯桃君却做出了与白老祖一般的动作。   “去吧,我桃花落弟子不是那等扭捏不前之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自当回去好好修行。再遇天魔,自当将它斩于剑下!”   众人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往那缝隙而去。   在进入那透着亮光的出口之前,宋凝清回头望了一眼,那名气度潇洒的青年,依然站在那处,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岩石,沧海桑田之后,许是会有一日消失。   只是有他在一日,纵使大浪滔天……也无所畏惧。   “桃花落还好吗?”   宋凝清耳边似是有人轻声呢喃,他肯定地点点头,回道。   “一如往昔。”   裂缝合上,宋凝清脚尖触碰坚硬的地面,那里生着翠绿青草,抬头便是青天白云,不远处有一队桃花落的弟子在那惊愕地看着他们。   宋凝清朝他们笑道。   “我们回来了。”   红雨年,七月三日,桃花落弟子宋凝清,萧恒,潮生,与落雨成诗少主溪千重,北青萝阿妙,并蓬莱客卿暮商容,阎罗殿文书鬼修御衣寒,重返人间。   溪千重一出来,便被落雨成诗的人接走。   阿妙需亲回北青萝,为这些年渺无音讯,向师父素江仙请罪。   御衣寒则开了鬼界之路,拖着骨架返回阎罗殿,还邀约众人下地狱找他玩。   这邀约听着有些可怕,众人仍是笑着应了。   暮商容闲云野鹤一只,自有去处,只是经过潮生身边时,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莫要忘了约定啊,潮生兄。”   “自然。”   潮生颔首,在众人离散后,宋凝清轻轻呼了一口气。   “回……家吧。”   白老祖在听道山静室喝茶时,已听到山下的吵嚷声。莫不是各位师兄弟们,在欢喜宋凝清与萧恒终于回来了。   修道人再如何修行,也修不掉感情。那可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同门,这几十年门下弟子们只要在外就会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   直到他们真的被潮生师兄带回,心中大石才算落下。   “今晚来我这吃呗!给你们叫胖师傅的全席!”   “吃什么啊!也不让人休息休息!”   “我这有新做的灵丹三盒都拿去!”   “哎哟!这是萧师弟?!都长这么大了!也太俊了吧!”   ……   白老祖将杯中清茶喝完,就听到静室外传来那熟悉的清润嗓音。   “师父,我们回来了。”   “进来吧。”   白老祖说着,随后是拉门拉开,几个成年男子走在木板之上的脚步声。宋凝清绕过屏风,便见到了盘腿坐在雕花窗格边的白老祖。   那是白老祖平日里惯常歇息的位置,他抬头看着宋凝清,朝他露出一个笑,白胡子被白老祖笑得颤动起来。   “可回来了。”   见着白老祖,宋凝清不由鼻尖一酸,他与萧恒正正经经地跪坐在白老祖面前,额头触地。   “徒儿不孝,让师父担心了。”   白老祖受了他们一礼,不由仰头吹了吹胡子,随后才在一旁潮生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用力地眨了眨眼,低头让宋凝清与萧恒起来。   “师父年纪大了,你们在这样丢一次,他老人家指不定要伤心落泪的。”   潮生不客气地盘腿坐在白老祖身侧,然后被白老祖一拍后脑勺。   “就你懂得多!”   见着白老祖的样子,宋凝清与萧恒也不由笑起来。   “小恒也大了,”白老祖看着萧恒,“似乎别有一番际遇。”   白老祖依然如过去那般,摸了摸宋凝清与萧恒的发顶,这便是他这师父的安慰了。   “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都与我说说吧。”   宋凝清与萧恒对视一眼,便从那日渔翁原之事,开始说起。   日落月升,这长路漫漫的故事终于说完了。   “招提……出来的时候还见着了祖师爷啊,你们这一趟遇到了不少事么。”   白老祖神色不动,似在沉思。   潮生在白老祖身边,受他教导的时日更长些,他看了一眼便出声道。   “我劝您……还是不要立时杀上神戒莲峰的好。”   “哦?”   白老祖微挑眉,就看潮生以手弹剑道。   “您比迦叶大师强悍,我是知道的,只是……那魔物好不容易被封印起来,你若不慎将他的封印打破,岂不趁了他的意?”   白老祖不言,只闭上眼,手中握着松风剑。   潮生见状,则站起身,朝宋凝清与萧恒招招手。   “我们出去吧,师父……大约在试试吧。”   潮生抬指点点自己的额头。   “识海之中,诛杀招提。”   萧恒与宋凝清走到山下时,突然停下脚步。   潮生早就摸去厨房找酒喝了,此时只剩萧恒与宋凝清二人。   “刚才忘了与师父说了,”萧恒看着宋凝清一脸困惑,“我要与你成亲。”   “……啊,嗯……那之后,再,再说吧。”   宋凝清手指微微发颤,便见萧恒大手一握,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之中。   “不过也不碍事,缓几天罢了。”   夜里的桃花落比外界清净,但依然有一些师兄弟们,一时兴起,弹奏着古筝或月琴。树下有不睡的小精怪们,或拍掌或鸣叫地附和。   因着今日是宋凝清与萧恒回来,他们弹的多是喜庆的曲调,还有人放声唱道。   “喜鹊长鸣,叫醒满枝春花啊。”   “那浪荡在外的离人,今日终于归家啊。”   “真叫人着恼,真叫人恨哪——”   “却却却,也真叫人欢喜呀——”   听着这曲子,纵使路上无人,宋凝清也不觉得寂寥。他与萧恒牵着手,一步一步走着那高高的石阶,往家中走去。   一如当年,他带着年幼的萧恒,站在那小小的院落之前,推开大门,露出里边满院桃花,与那曲水流觞之处。   “这就是我们家。”宋凝清笑道。   数十年后,萧恒与宋凝清站在那院前,他抬手推开院门,见着与往昔一样的景色,树上小番薯与胖土豆早已与其他精怪聊过,早早回到自己的窝里睡下了。   “这就是我们家。”   萧恒说着数十年前宋凝清说过的话,与宋凝清迈入院落之中。   “师兄在此等一等。”   萧恒放开宋凝清的手,径自往自己的房中走去。屋里屋外均布置了防尘的法术,也有得空的师兄弟们会来帮忙打扫,因此房中并不脏乱。   萧恒在这房中看了一圈,依着记忆翻出了一旁箱笼里,被压在最下方的东西。   宋凝清正想着萧恒在干什么,便见那一身黑衣的昂扬男子走了出来。萧恒牵起宋凝清的手,在他掌心之中,放下一物。   宋凝清低头看去,那是一块如月下飘雪般的白玉。   玉上刻着一座巍峨高峰,高峰之上是一座隐于轻松白云间的仙宫。仙宫屋顶上,立着两只在月下交颈的仙鹤。   “这是父亲与我的,”萧恒一字一句地说着,“若我日后有了喜欢的人,便将这玉佩给他,以做定亲之用。”   “它是打开幽独卧仙宫的钥匙。”   “此后天上天下,仙宫地狱,我与你同往。”   萧恒说完,宋凝清突觉身边时间变得极慢,他脑中有无数片段回想,最后记起那日萧恒让宋凝清等他长大时,还有一句未竟之言。   【“我今日在卧房里翻出了一样东西,可我现在还没有资格给你。”】   宋凝清在抬头,看着如今的萧恒,他眼睛依然亮如星辰,一如当日直视着他。   “好,”宋凝清将那玉佩珍重地握在掌中,“我与你同往。” 第六十七章 蜜意   程柳枝虽在昨日就见着了回来的宋凝清与萧恒, 但今日一觉醒来,还是怪想念的。   “这些师弟啊, 就知道让大人担心。”   程柳枝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想再多看看这两师弟,生怕他们一夜过去, 又不知丢哪去了。   程柳枝敲响了对面的院门,过了一会,便见院门打开,门后站着个一身清冷,龙章凤姿的俊朗男子。   “……程师兄。”   萧恒看着这大清早就扰人清梦的程柳枝,一边嘴角微微翘起, 算是笑了。   “哟, 还,还没起呐?”   程柳枝不知为何,见着这已长大成人的萧恒,竟有些膝盖发软,有种面见君王的错觉。   “嗯,昨夜睡得晚了。”   萧恒侧头去看, 宋凝清的房门还关着,他朝程柳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   “程师兄有什么事?”   “就……我正要去拿早点, 要帮带点什么吗?”   “不必,”萧恒往后退了一步,“多谢。”   萧恒与程柳枝道了别, 便把院门轻轻合上。   程柳枝看着这关上的院门,突然抬手按了按自己猛跳的心脏。   刚才仿佛有种被兽类注视的微妙感,让他……莫名颤栗。   “数十年不见,竟……威严渐长啊。”   程柳枝笑着,顺着石阶往山下缓缓走去。不过,就算萧恒说不用,他多少还是要带点,给你带三斤糖糕吧萧师弟~   萧恒返回宋凝清房中时,宋凝清已在床上坐起来了。他只穿着雪白的里衣,披散着一头长发,抬头望着萧恒。   “程师兄来了?”宋凝清问道。   “嗯。”   萧恒坐在床沿,抬手轻抚宋凝清的脸颊,低头在宋凝清额上亲了亲。   “不再睡会?”   萧恒身上的龙涎香味霸道,昨晚宋凝清与他同床共枕,鼻尖就满是这样的气味。宋凝清不需多闻,也知自己身上怕是也沾染了这样的味道。   昨夜萧恒像以往一样搂着宋凝清,半夜却突然将背对他睡觉的宋凝清转了个身。   “不许背着我睡。”萧恒冷声道。   宋凝清则从善如流翻过身,抬手揉揉萧恒发顶,说着好好好。   萧恒又冷不丁问:“这也是我失忆时,那人让你这么做的?”   “不行?”宋凝清疑惑。   萧恒只不作声,将宋凝清抱得更紧些,手脚都紧紧缠着他,嘴里嘟囔着。   “便宜他了。”   宋凝清这才知,这是又醋上了。   前几月萧恒彻底恢复记忆,与宋凝清返回寝殿时。晚上宋凝清跟以往一样换了衣裳,让萧恒一同睡下时,萧恒却变得有些犹豫的模样。   嘴里反复说着“这怎么行”“虽说应该”“但到底还未成亲”“都怪我当时失忆失德”。   宋凝清想,哦,现在小恒记起了,也觉得之前行为不妥了。不过到底不是甚重要的事,宋凝清正要躺下,就见萧恒立时脱了衣衫缠了上来。   “便宜他了!”   萧恒嘴里骂着,手里紧紧搂着宋凝清,却是嫉妒起失忆的自己了。   之后非得要宋凝清说清楚,到底谁更得他喜欢。   “……不都是你吗?”   宋凝清实在无奈,亲了亲萧恒的额头,才见那一直唠叨个不停的师弟,住了嘴。   床帐放下,里边人影攒动,过了一会才平息下来。   如今过了这段时日,都回了桃花落,萧恒的醋还没喝完呀。   宋凝清起身,萧恒拾了箱笼里的青衫给他换上,衣裳穿好后,还要给他梳头。   宋凝清便坐在矮凳上,从镜中看着萧恒轻巧地给他梳发,最后用一根红色发带,给宋凝清束好头发。   这发带的颜色,与萧恒的一模一样。   萧恒把雕花梳放在桌上,抬手捋了捋面前那如缎子般的青丝,随后在那发尾上轻轻烙下一吻。   “快些成亲便好了。”   宋凝清转头看他,就见萧恒目光幽深地望着宋凝清雪白的脖颈,被青衫掩盖的衣领下,应有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   “有些事,唯有洞房花烛才能做。”   纵是宋凝清这样的反射弧,这时也迅速地明白了萧恒的意思。这向来一派淡定从容的师兄,立刻站起身,有些慌乱的夺门而出。   “我,我去拿早点吧。”   萧恒自宋凝清身后伸出一只手,按在门上,阻住宋凝清的去路,胸膛贴着宋凝清的脊背,在他耳边说道。   “我已叫了小番薯和胖土豆去。”   话音刚落,宋凝清便听到振翅之声,两只肥山雀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脚下吊着两个大大的食盒,摇摇欲坠地落到院中石桌上。   好不容易到了家,小番薯和胖土豆一咕噜滚到石桌之上,小翅膀拍着胸脯叽喳叫着。   “叽喳叽喳!叽喳——”   胖师傅知道你们回来了!做了好多菜菜给你们吃——   听闻这话,萧恒与宋凝清便走到院中,宋凝清一一掀开食盒,果然见着了久违的胖师傅的手艺。   澄皮的桃花蒸饺,两碗汤清色亮的薄皮馄饨,还有凉拌松花蛋、凉拌青瓜、凉拌三丝、凉拌蕨菜拼成的四件。   另一个食盒里放了半只切好的脆皮烧鹅,和半只切好的白切鸡。下边还有一整只写了福字的,捏成小猪形状的糖糕。   小番薯和胖土豆闻着扑鼻的香味,看着那菜色,嘴边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胖师傅,还记得你爱吃糖糕呢。”   宋凝清笑着,将那只小猪糖糕连碟子一起拿出来,放在萧恒面前。   “……嗯。”   萧恒与宋凝清一起将食盒里的碗筷全都拿出来,与宋凝清一起坐在石桌上。看着这满院盛开的桃花,与给他夹菜盛汤的宋凝清。   从昨日起还有些飘忽不定的心,才真落到了实处。   他回来了,一切如旧。   “吃吧。”   宋凝清把馄饨放在萧恒面前,另拿了两个小碟子,给小番薯和胖土豆放蒸饺和凉菜。   两只肥山雀叽喳叫着扑上前,埋头就吃。在魔域那种饮食单一的地方,它们可是天天想着回桃花落吃饭哦!   萧恒也低头吃起馄饨来,因久未进食,他一开始动作还有些慢,随后便一口一个,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嘴里满是弹牙的肉馅,与鲜香的骨汤。剩下的凉菜,烧鹅与切鸡他也没落下,一边看着宋凝清吃了没有,见着宋凝清吃了,他再把剩下的都包了。   小番薯看着萧恒的样子,心想刚才胖师傅还说娃娃们好不容易回来,就多吃点,吃撑也没关系。看这样子,哪里谈得上吃撑,变了龙吃得更多了叽喳!   宋凝清笑眯眯地看着萧恒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早点吃了,便把那只小猪福气糖糕放到石桌中央。   “吃吧。”   萧恒看了看,便用筷子把小猪一分为二,另一半放到宋凝清碗里。   “师兄也吃。”   吃了福气下去,再也不沾晦气。   两人便在这桃花春风之中,静静分食了这块糖糕。两只小山雀在旁叽喳叽喳说着,它们昨日回来,见了哪些小精怪,和它们说了魔域大冒险的故事。   现在小番薯和胖土豆,在桃花落地位可高啦!   “你们根本没做什么吧,”萧恒冷眼看着这肥了一圈的小山雀,“在魔域灵气不足就不说了,回了桃花落,合该在今年修成人身才是。”   “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垂头丧气,身上的绒毛毛都塌了下来。变成大人的恒小胖,可真严厉啊!   院门又再次被敲响,这次是宋凝清去开门。程柳枝手上提着糖糕,朝宋凝清笑笑,探头往里看去。   “哟,已吃了早饭了?我这还有三斤糖糕,要不要?”   过了一会,院中传来萧恒斩钉截铁的声音。   “要。”   程柳枝就笑嘻嘻地坐在院中,听着宋凝清与他说着魔域之事。一惊一乍自不必说,他喝了自带的竹筒茶,拿出了师兄的款来。   “你们啊,也太不小心了。以后万不可如此。”   虽然宋凝清说了很多,但他们如何跌入魔域,却不曾道来。程柳枝心知有异,却也不去问,应是有难言之隐。   但听得他们在魔域中几番遭遇凶险,已是心惊肉跳。   “啊,我在魔域之中,还遇到了蓬莱之人。他也写话本子,还生程师兄的气呐。”   听得宋凝清的话,程柳枝也不由觉得有些趣味。   “谁啊?”   “笔名倒是不知,只知真名叫暮商容。”   程柳枝嘴里念着“暮商容”,随后眼角一跳,说着“该不会是那位吧”,便急忙起身告辞回去了。   宋凝清看萧恒吃完了,便把碗筷收拾到食盒里,在食盒顶上压一颗灵珠,放在门外,等哪个过路的道童或精怪去收走。   “那,我得去绛都春引一趟。”宋凝清道。   “那是何处?”   “桃花落里锻铁的师兄弟们住的地方,因在桃花落的最深处,我未曾带你去过。”   宋凝清从袖兜里掏出一只木盒,里边放着白虹的断剑。宋凝清抬手轻抚这雕花木盒,眼中流露无限温柔。   “是时候,叫它起来了。”   萧恒则站起身,如大块粘糕一样粘在宋凝清身侧。   “我与你去。”   萧恒手掌按在身侧不伏剑柄上,他另一手牵着宋凝清,往院外走去。   “正好也请那些师兄,看看我的剑。”   听道山之上,沉眠已久的赤龙啸离缓缓睁眼。自北青萝那只青凤在三十年前离开桃花落后,无扁毛的打扰,它就一觉睡到现在。   昨夜却感到了一股陌生的龙气,今日醒来,那龙气变得更为浓重。   它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应着龙气的方向,五爪一蹬,鼻中喷出两道火星,朝空中飞去。   “哪来的龙,不知道……这里是老子的地盘吗?” 第六十八章 各自筹谋   桃花落中的弟子虽在修仙, 但日子总喜欢过得如同凡间。   除了有急事,在桃花落内少见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弟子。   宋凝清便也带着萧恒, 慢慢往桃花落深处走去。半途总会遇到各位师兄弟们,还有各位小精怪。   众人互相打招呼,师兄弟们的目光总会落在萧恒身上。   实在不是他们想看, 而是这数十年未见,便突然长大的萧师弟,生得太好看了。   修仙界什么美人没有,只是生得如同萧恒这般模样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精怪们则更直接,虽从小番薯和胖土豆那听了魔域大冒险, 到底不比见真人来得冲击力大。   “啾咪!”   小兔拔了路边的野花举高小爪子, 递给萧恒和宋凝清。萧恒自是不接的,小兔有些难过,大脚板踩了踩地。   宋凝清便低头接过,将之放在萧恒掌中。   “谢谢。”   小兔看了便拍着爪子啾咪啾咪地笑了,而一旁的松鼠猴童,也学着小兔的姿态, 给了灵草仙桃,宋凝清也一一收了。   “……以前他们见着我,可没这么热情。”萧恒道。   萧恒又似想到什么, 抬起自己的右手。   “因为……我此身已为龙身?”   “他们不过是欢迎我们回家。”   宋凝清抬手拍拍萧恒的背,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怔愣在原地的萧恒, 又朝他招招手。   “就快到了。”   走过一条架在溪流上的红色小桥,在绕过一丛树林,前方景色渐次开阔,露出了一座彷如熔炉般的山峰。   山峰之上流淌着滚滚岩浆,岩浆滑落山脚,被山下的术式收集,放入那巨大的剑炉之中。打铁锻造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闷头干活,只是挥舞锤子与绘制图纸,一身劲装短打的师兄弟们,萧恒是从未见过的。   “我说大早上一直听到白虹在叫唤呢,原是你回来了。”   绛都春引的掌事师兄·金陵渡放下手中铁锤,从那烟熏火燎之处走出,跨过溪水走到一桥之隔的宋凝清面前。   “金师兄。”   宋凝清将手中木盒呈上,他面有愧色,金陵渡则抬手接过,打开了木盒,看到里边的白虹断剑。   金陵渡指尖亮起如熔岩般的红光,手指轻轻触碰那雪亮的剑身,似是与之交谈,与之低语。   “我会修好的,”金陵渡笑了笑,“它说,‘此乃它之恩义,纵粉身碎骨也无妨’。”   听得此言,宋凝清朝金陵渡拱手下拜。   “一切,就拜托师兄了。”   金陵渡则看向一直站在宋凝清身后的萧恒,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长剑上。   “这位便是萧师弟吧,你之灵剑,可与我一观?”   “请。”   萧恒解剑,将手中灵剑放于金陵渡的掌上。金陵渡也不将剑拔出鞘,而是静静看了一会,再用指节敲了敲剑鞘。   “‘不伏’这是你的名字。你身染龙气,兼有萧家真意,再过数百年,你当可称得上是一柄仙剑。”   金陵渡将不伏还与萧恒,萧恒低头看着白虹,突然出声问道。   “要将白虹接起,剑材可还够?”   “自然是够的。”   金陵渡已活了四百余年,外出找过的剑材不知凡几,听得萧恒一问,他大约就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若萧师弟有好剑材……”   宋凝清转过头,便见萧恒从袖兜中取出一只乾坤袋,扔给金陵渡。   “里边有一整只骨龙的骸骨,若用得上……”   “自然自然!”   金陵渡立刻把乾坤袋收入袖里,已然当做宝贝了。   “过个三月,自来取吧!”   金陵渡说完,便欢欢喜喜地跳回了锻铁处,旁的师兄弟问他什么事,都被金陵渡推着脸赶开。说着“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宋凝清见状笑了,拉着萧恒的手往外走。   “绛都春引的师兄弟们,都只爱与铁器打交道,你今日给了金师兄一副龙骸骨,我想他大约会高兴许久。”   萧恒则沉默了一会,才低头说道。   “我是为了你。”   宋凝清呐呐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   “待会,我想回房再参详一会,”宋凝清抬手指着自己的额头,“我回到人间后总想着,我那三十年魔域修行。也许就是为了看到裂隙之中,祖师爷的那一剑。”   闻言萧恒点点头,手掌轻抚腰间不伏。   “……仙人之剑。”   在过桥时,宋凝清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曲怀远。那位拄着拐杖的白胡子长者,正坐在一块大石上,神色瞧着有些无奈。   “曲先生。”   宋凝清上前,便见曲怀远抬头见着他们,也开心地笑了。   “全须全尾回来就好。”   “您在这做什么?”   曲怀远悠悠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的胡子上。曲怀远丰沛的长胡子上,睡着几只仓鼠,想来是收了灵珠要给曲怀远托胡子的,不知为什么现下却抱着胡须,扭着肥糯的小屁股,团在胡子里呼呼睡了。   “我就说仓鼠精爱睡觉嘛,谁知那些小兔精领了厨房的活,今日没空帮我托胡子。我只好又找了这些仓鼠精,还没走到一半呢,就都睡了。”   宋凝清蹲下身,知道曲怀远虽要去上课,但也不想吵醒这些睡得呼呼响的小仓鼠,便帮着曲怀远连仓鼠带胡子的一起托了起来。   “那我来帮您。”   “就等你说这句话啦。”   曲怀远拄拐站起身,他侧头看了一眼萧恒。   “旷课这么久,今日与我去上早课吧。”   萧恒则抬头望着天空,过了一会才朝曲怀远道。   “明日就去,曲先生先行吧。”   曲怀远就哼了一声,说着今日没听我的《道德经》你可是大大吃亏。宋凝清边走边回头,萧恒站在那处对宋凝清挥挥手。   “我一会就去找你。”   能有什么事呢?   宋凝清犹疑着,便也打算尽快将曲怀远送到望月怀远楼上课,便赶回来。   待得两人走远之后,萧恒头顶之上才有一声龙吟发出。萧恒神念一动,便来到这百丈高空之中,与那卧于云中的赤龙啸离见面。   “……赤龙前辈。”   萧恒仍记得,那日招提用魔气附身于桂花糕身上,潜入桃花落,是赤龙醒来,将那魔气当场呵散。   “萧恒?”   赤龙眯起赤金色的瞳孔,从头到尾打量了萧恒,随后不满地从鼻孔里又喷出两道火星。   “我还以为是哪只龙偷溜进来,原来是你。这数十年,你做了什么,怎么一身龙气?”   “因缘际会,得了一颗龙珠罢了。”   萧恒看着赤龙仍是一副不悦的情状,心知龙族领地意识浓厚,能与他这样面对面的说两句话,已是难得。   “我虽得了龙身,但仍是桃花落弟子。”萧恒道。   “错,”赤龙哼了一声,“你得了龙身,便是龙,在此处,谁是头总得打一架!”   萧恒听闻,见得这云上似是已下了结界,便不再压抑自己的龙气,脸上黑色龙鳞渐渐浮起。   “如此,前辈请了。”   “若是输了,还请您乖乖回到听道山的山头上。”   “放肆!”   赤龙啸离已是大怒,面前这尾小小黑龙,竟敢如此猖狂!   “你若是断了龙角,白斩风发怒,我也是不管的!”   听道山,静室之中。   白老祖依然保持着闭眼的姿态。   在他的识海之中,他已与那名为招提的魔物,战了足足六十年。   前三十年,白老祖可以轻易斩杀那魔物。只是这魔物死而复生,仿佛没有尽头。   只要它想,它便可一直活着。   后三十年,白老祖尝试封印,而已懂得运用人间灵力的魔物,几番试探便能轻而易举地逃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这魔物还能看出白老祖的剑招,终是触到了白老祖的身体,让他手臂吃了一击。   识海迷雾消散,白老祖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对面仍是那名满脸慈悲的招提。   演武……再开。   “想来,我须亲上菩提明心崖,与迦叶一会。”   白老祖举剑将那魔物再次一分为二,看那魔气悠悠而起,再缓缓成形。   他却朗声大笑,心中战意……却更为强烈!   “祖师爷,如今我与你之境界,还差几步?”   “恨不能与您一较高下!” 第六十九章 磨剑   宋凝清将曲怀远送到望月怀远楼的时候, 小仓鼠们就已经醒了。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半路又睡着了,仓鼠精们“叽叽叽”叫着, 似乎在道歉。   它们也对自己这种,喜欢在软绵绵,蓬松松的东西上睡觉的习性毫无办法。仓鼠精看着曲怀远, 突然鼓起腮帮子,小爪子往嘴边一放,“噗哩”一声就从嘴里扒拉出了一颗灵珠。   它们把灵珠高高举起,意思是要还给曲怀远,好好道歉的意思了。   “好啦,你们也修行不易, 灵珠留着吧。”   曲怀远摇摇头, 小仓鼠们立马露出了十分不好意思的表情,腮帮子又鼓起,不停往外吐着诸如葵花籽、灵草、野花、师兄们的课业(?)一类的东西。   宋凝清不由失笑,到底这腮帮子里能藏多少啊。   曲怀远是个十分大方的先生,他站起身,朝小仓鼠们挥挥手, 自己往课室里走。   “好了,忙你们的去吧!”   宋凝清站在原地,他朝曲怀远一拱手。   “曲先生, 我找师弟还有事,改日再听您的早课。”   “哼!当我不知道么,”曲怀远火眼金睛地看着宋凝清, “你们啊,是不是好上了?”   “这……我,他,我……”   曲怀远这么一问,宋凝清面皮薄,也不由升起了几分尴尬,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是。”   “去吧去吧,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活到三百来岁,就定不下心呢。”   曲怀远拄着拐杖进入课室,里边齐整问候着“曲先生好”。   宋凝清站在门外,静静听着曲怀远又在念诵着《道德经》,随后他袖手于兜,缓缓下了楼,去寻萧恒。   桃花落百丈高空之中,由赤龙啸离所下的结界依然稳固。若有哪个桃花落弟子恰好御剑而过,又正好有足以透视这结界的修为,就能看到那升腾的云雾之中,有一红一黑两尾神龙正在其中,以尖牙,以利爪,以那坚硬龙角相争!   “臭小子!莫非吃的是万年龙珠!”   啸离活了将近万年,并不是没遇过龙。与它一般的神龙,它在天外云海也斗过,对方奄奄一息时,嘲笑啸离以大欺小。   “若你真遇上了别的万年神龙,指不定谁趴在地上当爬虫!”   啸离只当丧家犬叫唤,并不在乎。而那些失了神智,与其他物种混血而生的亚种龙,它更是见着一只就咬死一只。   而如今这尾黑色神龙,啸离感觉不对。萧恒似乎同它一样,压抑了身形,那长长的黑色龙躯坚硬无比,龙角之上似乎还蕴藏着一丝魔气。   “……魔域之龙?”   “正是。”   萧恒沉声道,面对赤龙啸离,他未出不伏,而是直接化为龙身,与之相斗。   他化龙时日尚短,若能从这赤龙身上学到一些诸如瞬杀,神行万里,龙息吐化之法,想来对他将大有裨益……   当然是这么说说罢了。   萧恒长大龙嘴,一甩龙尾将那朝他击来的龙爪甩开,登时往啸离的下颚咬去!   若他要战,自然要赢!   啸离喉间一凉,它登时吐出一口灼热龙息,试图将萧恒烧退。然而萧恒鳞甲强硬,根本不惧火焰,巨大龙首冲破壁障,朝啸离袭去!   “啧啧啧,一回来就打架,萧师弟啊萧师弟。”   更高处的云端之上,潮生坐在那处,手中拿着酒瓶,静静看着云海之上的一番缠斗。   身边小鲸鱼胖宝,不甘寂寞的“昂昂”叫着。   “是是是,我错了,我一走这么多年,你很寂寞。”   潮生抬手拍拍小鲸鱼的脑袋,便见胖宝笑得眯了眼。   “啊——昂——”   “你说你也跟那赤龙前辈打过招呼,不过人家只睡觉不理你?”   潮生笑起来,将酒瓶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   “你修为这么差,送到前辈跟前,没被当成食物吃掉就算不错了。”   “昂?昂!”   胖宝吓了一跳,连鲸鸣的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劲用自己的大头凑到潮生跟前,似乎想埋到他怀里,埋……埋不进去。   潮生则对胖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下方云海。   “快打完了,到底……也只是过过招,还算不上生死相搏。”   云海之中,萧恒冲破火焰张嘴去咬啸离下颌,却见啸离一个翻身,周身扬起如鞭子般的猛烈罡气,朝萧恒身上抽去!   萧恒却依然张开口,将那罡气全数吞入腹中,半点不留!随后萧恒在啸离惊讶的注视下,也同样龙尾一甩,朝啸离发出了一样的罡气!   “……算你精明!”   赤龙仰起龙首,将罡气吸入腹中,随即龙身自空中朝萧恒狠狠撞击而下!而这世上没有退避之龙,萧恒不退,正面抬起利爪受了这重重一击!   巨大气浪终是将这结界打破,桃花落周边天上云层尽被吹散,桃花落下狂风阵阵,弟子们一时没注意,差点被吹飞。   众人稳住身形抬头,这才发现空中竟有一红一黑两尾神龙相争。   “打架嘛,没见过啊,”潮生的声音自空中传来,“都散了吧。”   而那空中,啸离居高临下看着萧恒,往后退了一步。   “你再长百年,百年之后再战,到时……我也许会回到听道山上。”   “多谢前辈指教。”   萧恒褪去龙鳞,瞬息便化了人身,他朝啸离一拱手,便见啸离口中吐出了一点细微的赤色焰光。   “我之功法与你一些,没得说我以大欺小!”   萧恒毫不客气地接了,再朝啸离一躬身后,便低头看向下方。见着那熟悉的人影,萧恒微微一笑,落到地上,牵起了那青衫男子之手。   啸离哼了一声,鼻尖吹出两道火星,看着萧恒与白斩风的弟子宋凝清浓情蜜意的情状,十分瞧不上的说道。   “谈情说爱毁修行!”   啸离说完,就一扭高贵龙屁,往听道山方向去了。   潮生坐在胖宝头顶,拍拍小鲸鱼的脑壳,又拍拍自己的乾坤袋。   “走吧,去厨房,给你找点咸鱼吃。”   “昂昂!”   听着这话,胖宝便欢欢喜喜地游走了。   碧蓝天空之下,宋凝清朝萧恒叹了口气,又细细看了看萧恒,见着他身上没有受伤,他才安心下来。   “怎么一回来就打架?”   “不是打架,前辈得闲,指教我罢了。”   萧恒一脸傲然,在他心中到底谁指教谁,还不一定呢。他指尖拈着那点焰火,随即当着宋凝清的面吞了下去。   “倒是能学到些东西。”   宋凝清见着萧恒这样,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萧恒闭上眼,似乎将那功法吸收了,眉间赤色仙印越发鲜红。   萧恒睁眼之后,牵起宋凝清,往家中走去。   “师兄不是还要参悟剑意,我们这便先回去吧。”   宋凝清往前走了两步,又侧头看了看听道山的方向,手中握紧了那宽大炽热的手掌,终是朝前看去。   神戒莲峰,菩提明心崖。   招提在闪耀着金光的大殿上缓缓行走,他耳中听着其他僧众的耳语,说是有个小沙弥不知跑到哪去玩了,好些日子不见踪影。   “许是回家了吧,佛门修行艰苦,他学到些本事便要还家也不一定。”   “总要遣人去问问。”   “那是自然。”   招提经过那些耳语的僧众身边,便见僧人们齐齐朝他行礼。招提回了一礼,便往他的禅室走去。   见着招提离开,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僧人一脸艳羡。   “不知我何时才有招提师叔祖那样的修行?”   “你也活够两千年再说吧。”   一旁的僧人一拍他的光头,带着他往殿内走去。   “今日的经书还未诵完。”   招提走得很慢,等他回到自己的禅院中时,已看到那僧人嘴里的小沙弥跑了回来。   “师叔祖,我去了那边的槐树又回来啦!”   “哦?见着什么没有?”招提问。   小沙弥一脸困惑地挠挠头,望着招提。   “那里就只有一棵树啊,连雀雀和兔子都没一只。”   听得小沙弥的话,招提依然保持着春风笑意的模样。   “如此,你走吧。”   “今日不讲故事了?”   “不讲。”   小沙弥一步三回头,不舍地离开。   他走后,招提则笑着看向远处,渡劫期的修为神念,区区百里,一眼便望到了。   那棵槐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与一般凡树一样。   没什么特别。   “可惜,鹿桐办岔了事,还被人带到人间来了。”   “莫不是……想亲向我领罚?”   招提轻声呢喃着。   神戒莲峰,菩提树下。   迦叶大师识海之中,遍地繁花盛开,巨大的菩提树上,头顶佛陀悬浮于半空,四方天俱是华光,梵音阵阵。   这仿若西方佛国之地,突有不速之客。   安坐于菩提树下的迦叶大师,看向那朝他缓步走来,一身青衫,手持长剑,须发皆白,神光内敛,仿佛承载着河岳山川,天星地月之人。   “……白掌门。”迦叶大师道。   “千年未见,大师修为更为精进,想来离飞升不远。”白斩风笑道。   白斩风走到迦叶大师身前三步,随即盘腿坐下。   “今日冒昧前来,想问您一件事。”   “何事?”   迦叶眉眼不动,静静看着白斩风,这人虽笑着,但杀意凝在眉间,迦叶识海之中的繁花,见着白斩风坐下,俱纷纷卧在两边。   “您的弟子,招提,我能斩吗?” 第七十章 洞房   迦叶听了白斩风的话, 几乎拖到地上的两道白色长眉微微一动。   “白掌门这是何意?”   白斩风笑眯眯地手指轻抚松风剑柄,看着迦叶。   “大师果真什么也没察觉?”   白斩风敛了笑, 细细告知迦叶,招提所做之事。比如他早就可使魔气离体,在人间兴风作浪之事。   “百川君发誓的时候, 您是在场的。”   “……这魔物虽不能亲手杀人,却能让别人给他犯下杀孽。这杀孽也同样应在了百川君身上,让百川君气运流失,最后渡劫失败灰飞烟灭。”   白斩风腰间松风剑嗡嗡震动,与白斩风仍带三分笑意的面容不同,那灵剑随时可以出鞘, 斩了那罪恶滔天的魔物。   迦叶原本做拈花指的手缓缓放下, 他不过轻声说了一声“招提”。这识海佛国之中,便动荡不已,遍地繁花枯萎,天空骤暗,连那菩提树上的佛祖宝相都快不能维持。   “迦叶大师!”   白斩风一喝,迦叶轻轻呼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识海之中又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景。   “我来寻您,不是为了让您生出心魔。” 听着白斩风之言, 迦叶点了点头。   “多谢白掌门。我以为,我徒招提……已彻底封住了它。”   迦叶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握着一只小小的手。   当年招提初初降世, 迦叶便得佛谕,亲到东海诸岛之上,寻到了那刚降生的婴儿。   那婴儿生来便有大智慧,见着迦叶时,便抬起稚嫩的小手,抓住了迦叶的食指。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师父。   迦叶被这软如花瓣般的手轻轻一拈,就如在湖中踏水的行人,脚尖碰到了盛开的佛国莲花。   迦叶将这婴儿带回神戒莲峰,悉心照顾。婴儿一岁已懂得行走,说人言,与修行。   迦叶自让他选了名字。这婴儿就在名册之上,自找了“招提”二字。   “为何你要取这名字?”   “因我生来便是寺院。”   小小的招提老成回答,但到底为什么,他也暂时不知,他只是他身带佛谕而来。   迦叶则点着小招提肉肉的鼻头,将他抱起。   “桂花糕吃不吃?”   “要的!”   迦叶便带着小招提坐在大殿的门槛上,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座,一边吃桂花糕,一边讲小兔子钓红鲤鱼的故事。   “师父,我们不念经吗?”招提问。   “今天不了,你吃了点心还要睡觉呀。”   迦叶抬手摸摸小徒弟的光头,想着他像是又长大了,得请其他僧人帮忙做新衣裳。   小招提将手中桂花糕一分为二,递给迦叶。   “师父吃。”   迦叶便从那小小的掌心里,接过了一点桂花糕。   这短短五年,迦叶手把手地教导着小招提,空闲时也谢起佛祖来。没想到他这把年纪,还能有一个徒儿继承衣钵。   只是突有一日,正在午睡的招提突然醒来,他抓着一旁正在打坐的迦叶衣角说道。   “我已记起,我之天命是什么。”   所以他才自名招提,身为寺院,以作困魔之牢笼。   然后迦叶哪里能想到,他放在心尖上的徒儿,昨日还在与他背《法华经》的孩子,就要舍出命去,囚禁魔物?   “……天命并非不能改,我,去会会它。”   “它”来到人间之后,迦叶与招提,便也追着“它”的踪迹,来到了那座城中。   然后……迎来了注定的结局。   “我将要飞升,原还犹豫,是否要借雷劫杀它,”迦叶眉眼低垂,最终目光坚定地看向白斩风,“如今倒是不必多想。”   即便那是他的小徒弟,那魔物日复一日地长大,也仿佛让迦叶看到招提长大的模样。   迦叶闭上眼,终究是虚妄。   白斩风也悠悠叹了口气,看着菩提树上的佛祖,低了低头。   “如此,到时看看吧。”   三个月之后,桃花落忽起一阵大风,桃花树上花枝乱颤,扬起一地落花。   宋凝清与萧恒坐在静室里,与终于结束演武的白老祖轻声道。   “师父,我与师兄,想成亲。”   “我就知道你小子包藏祸心……不对,你们还小啊?”   白老祖先是笑了一声,随后又又认真地看了看宋凝清与萧恒。   特别是萧恒,早已生得高大健壮,眉宇间自带一股沉稳的气韵。   白老祖错眼看着,差点要喊他一声“百川君”。   当年那被他抱在手上的宋凝清,与只到他腰间的萧恒……已然不小了。   “你们相互喜欢,我为什么要说不?”   白老祖站起身,抬手拍拍宋凝清与萧恒的肩膀。   “岁月长河,得一知心人相伴,可比飞升还痛快。”   宋凝清与萧恒朝白老祖下拜,白老祖转过头看着他们。   “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吧,桃花落上次有人成亲,还是三百年前呢。”   于是今日桃花落之中,所有弟子都知道,宋凝清要与萧恒成亲的消息。   “早知道那小子包藏祸心!”   众人异口同声,随即都笑了起来,开始寻思送什么礼。   宋凝清与萧恒走在路上,何时成亲的日子,已由白老祖订下,就在十天后。而胖师傅也潜了小兔来问他们那日想吃什么喝什么。   擅手艺的师兄弟们已自发找上门来给他们量体裁衣,要做新郎官的衣裳。   程柳枝则已把祝词写好,正找其他音律专精的师兄弟们,一起合谱乐曲,到时在婚典上这么一吹,哎哟哟,可有排面了。   于是本该忙碌的宋凝清与萧恒,就这么被人放置在一旁,根本不用他们操心什么。   “难得热闹,还不许我们玩么!”   师兄弟们把试图帮忙的宋凝清和萧恒怼了回去,就连小番薯和胖土豆都忙着去采花。   宋凝清便与萧恒坐在庭院石桌边,静静喝茶。   “倒是,难得清闲。”   见这院中一片寂静,宋凝清不知为何觉得心跳有些急促,本是既定之事,等彻底定下之后,他再看萧恒,就觉有些面红耳赤。   萧恒则闭着眼,手指轻抚额上仙印,似是在看什么。   随后萧恒把手放下,目光有些闪烁地看着宋凝清,随后握着宋凝清的手。   “我要成婚之事,已与幽独卧之人说了。”   “之后,你与我一同回一趟幽独卧吧。”   宋凝清自然没有不应的。   而这院中大门突然敲响,就见程柳枝走了进来,叫走萧恒。   院墙之外,还隐隐听到程柳枝的声音。   “成婚前你们还是分住着,免得干柴烈火……哎?萧师弟,你做什么瞪我?我说的可都是实在话。”   十日后,桃花落。   桃花落平日本就是一片浅粉深红之景,今日更是张灯结彩,师兄弟们也都穿上了绣着祥瑞符文的衣物,或者身上带着一些红色的喜庆配饰。   众人见面就是一句“恭喜恭喜”,这么互相恭喜着一路走到桃花落的演武场上。   没办法,弟子多,酒席一开,总不能各吃各的,演武场最合适了。   不仅能看人打架,还能喂喂池边的灵鱼呢,这可真是十分桃花落的风格了。既然都是新郎官,便没有哪个在房里等的,宋凝清与萧恒便都穿着一身绣着龙凤纹的红衣,站在婚宴之上。   两人在那凑起的喜庆乐声中,先叩拜天地,随后是白老祖,再对拜。   礼成之后,所有的师兄弟们同时举起了手里的酒坛。   “来来来,来嘛!不醉不归嘛!”   “第一桌到最后一桌,每桌总得喝一坛子酒吧!”   “这倒不是嫉妒什么的……对!我们就是嫉妒!灌醉他们灌醉他们!”   ……   婚宴场上热闹非凡,萧恒今日高兴,也不摆着一张冷脸,谁给他敬酒,他就一坛子都喝了。宋凝清起初担忧他的酒量,后来发现萧恒有了龙身之后,也许酒量也变大了。   喝到半途,其他师兄弟们都晕了,正抱着胖师傅大展身手给雕刻的龙凤萝卜跳舞。   宋凝清便也不拦着,别人敬酒,他也喝,不过只能喝一杯。   因为萧恒见了,会立刻转头与那人一起喝一坛子,师兄弟们便知道,这萧师弟在护他师兄呢。   桃花落里的精怪们也都到了,齐声祝福着。而小番薯和胖土豆嘴里叼着小桃花,将花送到宋凝清和萧恒手上时,都哭得不行了。   “叽喳叽喳!”你们可真不容易啊!   喝到末尾时,绛都春引的师兄弟们都出来了,金陵渡把修好的白虹给宋凝清。   “一直没想到要送什么给你,就赶紧先把你的剑修好了。”   “多谢金师兄。”   宋凝清接过剑,发现白虹剑中已嵌入龙骨,缠着龙气了。   萧恒与宋凝清对望,随后轻轻一笑。   月上中天之时,萧恒与宋凝清再次拜了白老祖,才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中。   大门关上,外边尾随的师兄弟们则大声起哄要闹洞房。   这满室龙凤蜡烛,被子床帐俱换成红色的房中,萧恒拉下床帐,让宋凝清坐在里边。   “师兄今日辛苦了。”   萧恒一件件剥开宋凝清的衣裳,连宋凝清脚上的袜子也褪去,露出那玉雪般的肌肤。   “小、小恒!”   宋凝清有些紧张,随后轻声问道。   “你懂吗?”   “……懂,很久以前,就学了很多。”   萧恒笑着,也不灭那龙凤烛,在这透亮的灯光之下,他朝宋凝清吻了下去。   床帐之内一时被翻红浪,没一会,宋凝清那如猫儿般轻叫的声音响起。   一只细白的手伸出了红色的床帐,随后被一只更大的手十指交扣拉了回去。   “师兄……还未完。”   床帐内有男子粗喘之声响起。   “怎么会是这样的?”   “……呵,都是这样的。”   宋凝清再次发出一声哽咽,心中仍想,怎么会是这样的?   门外偷听的师兄弟们一拍大腿哀嚎。   弄什么界阵,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嘛! 第七十一章 浓情   程柳枝起身伸了个懒腰。洗漱过后, 他让院中云雀去食堂带点饭食回来,他则将自己庭院里种植的兰草又好好伺候了一番。   直到那些娇贵的兰草瞧着又生机勃勃起来, 程柳枝才满意起身,到竹筒流水处洗手。   待他洗好了手,便漫步打开院门, 门外云雀正好徐徐落下。   程柳枝接过食盒,道了声谢,再抬眼看了看对门,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这都十天了,还没动静。修行人,纵欲要不得。”   程柳枝说完这句话, 恰好与其他正偷窥宋凝清与萧恒院子的其他师兄弟们对了眼, 彼此心照不宣地嘿嘿嘿笑了几声。   有些年轻的弟子便半是嫉妒半是好奇地询问程柳枝。   “程师兄,一般是,是这么久的么?跟话本子说的不一样啊。”   “这种事的长短么,”程柳枝一拍自己的腰,“得看腰力。”   程柳枝突闻鸟叫,看着那日因婚礼趴在酒坛子里喝酒, 喝醉了的小番薯和胖土豆,正站在墙头望着对门十分惆怅的样子。   它们如今也回不了自己院中的窝里睡觉,正暂住在程柳枝家。   “腰力啊……”   小弟子们一时心驰神往, 连过路的猴童都学着拍了拍自己的腰。   “咳咳!不说了,免得说我教坏了人。”   程柳枝说完,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关上门, 不管外边的小弟子们发出多响亮的叹息。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自己都还是童子鸡呢!”   程柳枝愤愤地打开食盒,招呼小番薯和胖土豆过来吃早饭。   “你说他们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小番薯和胖土豆齐齐摇摇头,谁知道啊叽喳!   黄昏时分,因着天气炎热,桃花落里的桃花都被蒸腾出氤氲的香气来。   有些弟子们自己带了板凳凉席,月琴古筝,凉糕冷面,到那树下去乘凉。一些弟子轻轻勾挑筝弦,清幽犹如风吹竹林般的乐声便轻缓响起。   这乐声漫山遍野皆是,桃花落弟子懂音律的多,几乎山下刚弹完一曲,住在山腰的弟子便吹起了笛子。   这曼妙乐曲自然也传到了那间洒满桃花的院落里,那间贴着交颈仙鹤剪纸的房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   房门内隐隐传来啧啧水声,过了许久才平息。   宋凝清趴伏在床上,周身汗津津一片。玉色的柔软肌肤上,皆是如桃花花瓣被揉碎般的红痕。   一只手按在宋凝清腰上,他吓得腰腹跳了一下,结果不知抽到了哪,让他皱起眉头,发出一点呻|吟。   “莫怕,我给你擦身。”   萧恒掀开床帐,他只穿着一条宽松的雪白里裤,赤裸着精壮上身,手中拿着一块沾水的柔软丝巾,他动作轻柔地给宋凝清擦身,炽热手指所过之处,皆是他这几日孟浪的痕迹。   “师兄,若不弄出来,你会不舒服。”   萧恒连叫几声“师兄”,宋凝清都只把脸埋在那红色的锦被里,只那发间露出的耳根已红得快滴血。   萧恒半搂半抱着宋凝清,手掌缓缓向下。   宋凝清还有些挣扎,直到萧恒喊了他一声“凝清”,他便不动了。   直到体内的那些东西全都清理完毕,宋凝清才抬头看着萧恒。   萧恒看着宋凝清眼角微红的模样,不由抬手按在宋凝清眼上。   “凝清你再这么看我……”   萧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夙愿得偿,又或许是这具龙身惹得祸,他初初看到宋凝清解下衣衫,便停不住了。   宋凝清的反射弧也是慢,他觉得不对,也不知该如何说,最后便静静地哭了。按以前,萧恒哪里敢让宋凝清伤心呢。   可在这红帐中见他如此,萧恒心中未起怜惜,反而……更为亢奋。   最后他亲吻着宋凝清脸上的泪珠,愤愤道。   “都是师兄的错。”   宋凝清不明白怎么又变成他的错了,他还想问萧恒到底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的。   直至两日前,萧恒总算肯让他休息,今日更给他擦身。宋凝清想,成亲实在太辛苦了,难怪其他修道人不肯成亲呐。   萧恒烧了水,便带着宋凝清去沐浴。   只是沐浴时又见水声泛滥,待得天黑了,萧恒才抱着穿好了衣裳的宋凝清出来,将他放到院中,早前萧恒搬出的软榻之上。   “……我们是修道人。”宋凝清挣扎着说道。   “我们又不修无情道,”萧恒不以为然,“若我是真龙,交|尾百年的都有。”   宋凝清听得这话,不由把脸埋在掌心里,而萧恒抬手撤去界阵,起身往院门走去。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宵夜。”   看着萧恒出去,宋凝清试图下榻,却觉腰酸背痛,腿也软了。   幸好小番薯和胖土豆时刻注意着,看那界阵解开,便急忙飞回家,扑到宋凝清身上。   ……随后又扑打着翅膀,像逃命般迅速飞起,落在一旁的石桌上。   “叽喳?叽喳!”怎么肥事?都是龙气啊!   宋凝清雪色的脸颊上不由漫上胭脂般的红晕,他刚洗了头,一头绸缎般的长发垂在背后,只穿着雪白的寝衣,这副情状,就连山雀看了都害羞。   “成,成亲许都是这样的吧。”   宋凝清自我安慰,但他到底也没有别的参照,只觉得真的……太累了。   没一会,萧恒就提着食盒回来了。   食盒中是胖师傅给做的牛肉面,红豆粥,还有烤腰子,枸杞甲鱼汤。   萧恒先盛了汤,坐在榻边喂宋凝清喝汤。   “我自己喝。”宋凝清道。   “刚才还手抖呢,”萧恒把一碗汤都喂了下去后,附身将宋凝清嘴角的汤汁舔净,“胖师傅说这是百年的甲鱼,补肾。”   “啊……”   热汤早已下肚,宋凝清即使想吐,也没机会了。   萧恒随后又给宋凝清切了烤腰子,最后再给他喝了一碗甜粥,看宋凝清实在不想吃了,就把剩下的夜宵都吃了。   宋凝清看着萧恒的模样,他像是又长大了许多,以前是宋凝清照顾萧恒,如今无论大小事,都是萧恒在照顾宋凝清。   “待你好些,我们便回幽独卧吧。”   萧恒抬手将宋凝清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轻握着宋凝清的手。   “我想让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宋凝清点点头,就听在一旁石桌上的两只肥山雀也叽喳叽喳叫起来。   “你们不许去,在桃花落修行!”   萧恒回头看着两只肥山雀,直看得小番薯和胖土豆抽抽噎噎地飞回自己的窝里,翻找出以前誊抄的经书出来,叽喳叽喳地背诵着。   “它们实在太爱粘着师兄了。”   萧恒低下头,将这如绸缎般柔软的师兄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自己的稀世珍宝。龙有藏宝于腹的习性,在洞房时,他确实想将宋凝清藏于腹中,再不分开。   “师兄现在,是我的了。”萧恒缓缓舒了口气。   过了一会,萧恒听到宋凝清问他。   “你从哪学的那些?”   萧恒不答,他总不好说他额上仙印里,萧磊云怕他不懂,什么东西都放了一些吧。   “我……聪明。”   萧恒胡乱作答,最后也只得来宋凝清一声“哦”。   萧恒再抬头时,宋凝清已睡了。他不由失笑,将宋凝清打横抱起,往房内送去。   再过两日,旭日初升之时,宋凝清与萧恒便穿戴整齐,离开了院落。   宋凝清已换回了穿惯的青衫,萧恒则穿着他的龙纹黑衣,两人一路向下,往山门而去。早前他们已遣了云雀给白老祖送信,告知他们要去幽独卧。   白老祖的回信也简单,只三字:别丢了。   宋凝清与萧恒得了师父允许,今日便也下山了。只是路上碰到的师兄弟们,经常会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宋凝清,还有师兄已写了好几首缱绻情诗赠与他们。   宋凝清接了,因往前倾的动作,微微露出脖颈上的一点痕迹。   元婴之体如何强横自不必说,如今还有痕迹,应是那人彷如执念般吮|吸,才能留下的印记。   师兄哀嚎着他也好想成亲,随后踉跄着飘走了。   宋凝清不明所以,萧恒则抬手将宋凝清的衣领再拉高一些,这才满意地拍拍宋凝清的肩膀。   “走吧。”   仙山·幽独卧,在桃花落东南方。   昔年百川君萧磊云在时,便有许多依附于他的凡人与修真者,在那幽独卧之下建城群居。   只是百川君死后,不过数十年,因幽独卧无主,便有其他凡人国家,或是修真者想占据此处。好在萧家仆从十分忠诚,也有其他感念百川君恩德之人,出手相助幽独卧。   因此幽独卧虽有些衰败,但到底没有变成他人之物。   而今日萧家众人齐聚大殿之上,看着早前收到的传信。   “太子将归。”   众人互相道贺,望着那大殿之上的宝座,不由有些感怀。   “不知那孩子……如今生得什么模样,与百川君生得可像?”   空中突闻一阵电闪雷鸣,萧家众人走出殿外,便见一名穿着龙纹黑衣,额上生着赤色仙印,仙姿秀逸,一身冷凝气势的男子落到幽独卧之上。   他抬眼看了萧家众人一眼,便见他们怔愣了一会,随后纷纷下拜,喊着“太子”。   萧恒则侧过身,伸出右手,将那浮在半空之中的宋凝清拉了过来。   “此处便是幽独卧,我生长之处。” 第七十二章 不惧   宋凝清眼前的这座高峰, 巍峨雄壮,连绵不绝。在那中心之处, 有一座隐于青松白云间的仙宫。   萧家众人已有人上前,年纪最长的萧无寐,拄着拐杖, 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朝萧恒一躬身。   萧恒还记得这个老人,他似乎在父亲萧磊云继位前,就在幽独卧了。   “您回啦,”萧无寐笑起来,满脸褶子, 只是眼中的喜悦是真实的, “长大了,也瘦了。”   萧无寐转过身,往前慢慢引路。   “当年您还是个胖娃娃,连这山路都不肯走,非得百川君抱着才能上下山呢。”   宋凝清惊讶地看着萧恒,萧恒肃着脸, 只当自己忘了。   其他萧家仆从则陆续踏了飞剑,到各个山头传话。   “太子归家——”   宋凝清跟在萧恒身边,被其他萧家人不停打量着, 直到萧恒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才垂下头来。   “我已说过,会带道侣归来。”   萧恒在宋凝清身边淡淡道, 宋凝清点点头。片刻后,萧恒与宋凝清就被带入幽独卧的大殿中。   宋凝清在进殿之前,看了看牌匾上“幽独卧”三个大字。那三字笔走龙蛇,竟觉有千古高风,也许真是萧家那位仙人祖师留下的。   待上得殿上,宋凝清觉得此处竟与魔域泊罗云城相似,想来萧恒那时大约是按照一些隐约的影子造了熟悉的居所,无论是这大殿,还是那殿后的桃花林。   萧恒牵着宋凝清的手坐到那珠帘掩映的御座之上,便见各个山头赶来的萧家宗族之人已到了殿下。   宫殿外有大钟鸣响,无论是幽独卧,还是山下的城池,所有人都能听到这清音回响。   一如当日萧恒降生,萧磊云抱着他宣布他乃幽独卧的继任者。   殿下的宗族们吵吵嚷嚷,但都是喜悦的。   幽独卧无主,难免遭人欺负。如今萧恒归来,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如何不让人欣喜。   带回的道侣还是桃花落白掌门的爱徒,瞧着脾气又好,人又爱笑,又很能镇得住萧恒的样子。   宋凝清听着宗族们的窃窃私语,并不是他想要偷听,而是那声音到底也瞒不过他。   萧恒已走出珠帘,与众人见礼,说了些场面话。   不外乎是“回来了,住一段日子”“会继位,不必担心”“得先报了父亲的仇,再想别的”“巡视不必,一切照旧”。   直到萧恒沉下脸来,宗族们才住了嘴,一个个乖觉地让萧恒先去歇息。   只萧无寐仍站在那里,朝萧恒鞠了一躬。   “百川君的房间也收拾了,您可要去看看?”   萧恒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他回身将宋凝清带出来,便跟在萧无寐身后,去了百川君生前的住所·楚天阔。   萧磊云的居所并不奢华,不过在幽独卧的大殿之后,单建了一所院子。里边不用大殿里的白玉地板,黑玉墙,只用着凡间的石头木料造了院子。   萧恒习以为常地推开门进去,宋凝清则站在门外,看着萧恒站在那院落中,看着那院中郁郁葱葱的君子兰,桂花树,还有一座位于榕树下的琴台。   “太子是百川君带大的,”萧无寐对站在院外的宋凝清轻声道,“百川君年轻时时常往人间跑,回来时便也带了人间的喜好。”   萧无寐一一指着这座院子,和里边的草木摆设。   “百川君不爱灵草,也不喜奢华,总说天然最好。”   宋凝清轻轻点头,只见萧无寐看着萧恒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红。   “太子……与百川君可真像啊。”   这是萧无寐失去主人,亲人,朋友之后,那长久压抑的内心,时隔多年终有了些微的情绪波动。   萧恒转过头,朝宋凝清招手。   “师兄?”   宋凝清则轻扶萧无寐,与这老者一起进入这座院中。   萧恒推开了房门,露出里边的书案摆设,再进去萧无寐却是不肯了,宋凝清便与萧恒一同进去。   百川君的房里放了许多书籍,书卷,墙上均挂满了名家书画,与一些收集得来的刀剑。   宋凝清边走边看,发现那长长的书架之后,还有一个软塌,上边放着小老虎、小鲤鱼、还有小兔子娃娃。   一旁的柜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玉器,瞧着是盛放什么食物的。   “我当年爱粘着父亲,他来看书,我也要来。不过没一会我就跑到这来,自己吃点心,然后就睡着了。”   萧恒从宋凝清身后,伸手扣住宋凝清的腰,指着这小小的一角,这不过是他童年的小小缩影。   “百川君,很疼你。”   宋凝清看着那只红鲤鱼娃娃,发现它的肚腹上用绣线写着“赠吾和璧隋珠”。那绣字有些歪歪扭扭,不像是绣娘所做。   萧恒也才拿起那只红鲤鱼看了看,不由失笑。   “许是父亲给我绣的,我竟……现在才知。”   那样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手拿绣花针和布料,磕磕绊绊地给自家的小娃娃缝布偶,那是怎样的怜惜疼爱呢。   宋凝清回身握住萧恒的手,萧恒想了想,将这些娃娃都放到了自己储物袋里。   两人再在这所小小的房子中转了一圈,百川君极爱看书,几乎每本书上都有他的注释,不过并不都是正经话。   偶尔也会写些“买错了”“拿去垫桌脚算了”“小恒来看还差不多”“大笑三声拿去烧了吧”,诸如此类的话。   萧恒叹了口气,与宋凝清说了一声,便要出去,而宋凝清在屋中看到了一个单独的书架。上边放着一本册子。   宋凝清将那册子取下,缓缓翻开第一页,便想着……这册子,应给萧恒看看。   宋凝清探出头去,却见萧恒抬手接来一只云雀。   那是桃花落的云雀。   云雀开口朝萧恒说道:“潮生师兄说他休息够了,过一月,咱们一起在青冥镇碰个面吧。”   萧恒回道:“好。”   云雀接过萧恒给它的灵珠,珍惜地放到自己身上的布袋袋里,便立刻振翅飞走了。   宋凝清站在书房门口,与萧恒对视一眼。   “到时,便动身吧。”   去看看神戒莲峰,招提大师。   虽说他们想了无数计策,千般计谋,甚至还可先去蓬莱。可终究不如,时隔数十年后,与那魔物再会一次,看看以如今之能,是否能摸到那魔物脚尖,还是依然如隔天渊。   宋凝清想起他下桃花落前,曾与潮生一会。   潮生周身气息圆融,似是将要突破大乘,可他依然摇头。   “我此番回来,是为了与师父一战。”   “那战之后,再谈突破。”   潮生上下打量着宋凝清,眉毛微微一挑。   “你竟也有些突破之兆?也太快了吧?”   宋凝清则握着手中白虹,想了想。   “若不还‘它’一剑,我将生心魔。”   潮生拍掌笑道。   “如此,便看你的了,凝清师弟。”   “我桃花落弟子,还没听过谁生过心魔的。”   “若有,当下便斩了。” 第七十三章 战,退   幽独卧山下的八阵城里, 已开了三天流水席。都是为了庆贺太子归家,幽独卧有主了。   年纪大的几位城中老人, 前几日得以上仙宫一拜太子,看到萧恒那与百川君六七分像的面容,与不怒自威的气势, 感到十分心安。   待回了八阵城就哭哭啼啼地一边感动,一边与城主等人都说了。   “观太子气度,已与当年年幼时截然不同,比之百川君威势更盛也。”   城主大喜,这便预备着办酒席。城中上下忙碌着,突听幽独卧山上有熟悉的琴曲响起, 那是每年春日, 幽独卧便如约定般会响起的春曲。   随着琴曲之声,空中渐有乌云密布,在琴声从舒缓变得急促的同时,空中响雷,在那云层之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这场春雨绵绵洒洒,一直将依附着幽独卧的所有城镇全都笼罩在这天之福泽之下。   老人们望着这场春雨, 就像看着那许多年前,身后背着春雷,一身白色长衫, 自城中缓缓走过的翩翩君子。   “若是无处可去,就到幽独卧去吧,”萧磊云笑着, “我在一日,护你们一日。”   可惜,那样的人,怎么比他们几个老骨头走得还快呢?   八阵城中,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朝幽独卧轻轻一拜。拜那承继者,不忘约定。   幽独卧的书房里,萧恒一曲终,那春雨仍在下。大约下够了时辰,才会渐渐停下。   宋凝清坐在一旁的榻上看书,这曲子当年八岁的时候萧恒也给他弹过,那时只是弹,如今……   宋凝清伸手探出雕花窗格外,那微凉的雨水夹带着庭院里才开的白色玉兰花花瓣,落在他的玉白的手心,已能招来真正的春雨了。   “手凉。”   萧恒拿着丝绢帕子,将宋凝清的手拉回来,给他轻轻擦掉上边的雨水和残花。这眉目俊美如神的青年,把那掌心擦干后,就轻轻抬起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便见宋凝清果然耳根红了起来。   可宋凝清却不敢把手抽回去,成亲之后,萧恒与他定好了,已是道侣,就不许再逃避亲近之事。   若宋凝清在萧恒之前多知道一些人事,又或者有一些好心的师兄与他说过一些常识,他如今想必也不会如此乖软。   萧恒瞧着宋凝清红通通的耳根,嘴角微微抬起坏笑了一下。他抬手将宋凝清揽到自己怀里,轻声说道。   “我今日要去巡视下边的几个城镇,你在幽独卧等我。”   “不能同去?”宋凝清问。   萧恒抬手轻按宋凝清劲瘦的腰,斜飞入鬓的眉微微挑起看着宋凝清。   “有些人不听话,许要教训一番,再说……师兄不累?”   宋凝清这下红了脸,他撇过头不肯说话,但过了一会,他又习惯性地叮嘱。   “要小心些,若有事唤我一声。”   “知道了。”   萧恒说完这句话,便在这春日雨水掩映下,轻轻俯下身去。   雕花窗格外的玉兰花今日被雨水一冲,那厚重雨水积压在枝干上,将这一树轻花都压低了枝头,盖住了那透光的窗格。   片刻后,萧恒走出房门,一路往殿外走去。几名萧家仆从,萧九到萧十三等人,便见他们的太子站在殿门之上,袖手于兜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   萧九将手中描绘着仙鹤的纸伞打开,撑到萧恒头顶。   萧恒将那纸伞轻轻一推,就这么走到了雨里。   “走吧……免得我再,心猿意马。”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含在萧恒嘴里,萧九等人未听清,就只知道跟着萧恒前去。   萧恒先是去了八阵城,与城主喝了一杯酒,看他治下井然有序,繁华不减,便要起身离开。   城主则有些担忧地叫住萧恒。   “听闻您归来,我等都是欢喜的,只是有些人,比如,比如秋暝的人,他们像是有什么事要闹一闹。”   萧恒一脸无惧地往外走去,长长衣袖一挥,掀起一阵清风。   “无妨,就怕他们不敢。”   萧恒到达秋暝时,还真遇上了不怕死来偷袭的。按理说,这座城若不想依附幽独卧,大可脱离,萧恒也不在乎。   可他们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意思就不同了。   萧恒隐隐在偷袭他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些魔气,他不由笑出声来。   “我一回来没去找它麻烦,它倒是急了。”   那魔物还是这么善于操控人心。   萧恒也不在乎,不伏出鞘,将那些自以为有了魔气修为大进的修士斩于剑下。其中一个修士见势不妙,急忙往城外飞去,结果还没飞出百里,便被萧恒一剑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你……你别得意……”那人满怀恶意地看着萧恒,“幽独卧我们也派了人!你的道侣……也在那吧!”   萧恒沉默一会,看着那人得意大笑,问道。   “派去的人比你厉害吗?”   “……差不多!”   “哦。”   萧恒再次拔剑,将那人又捅了个对穿。他回望幽独卧的方向,脚下一动,往回赶去。   宋凝清听到喧哗时,便提剑站在了仙宫的大门口。   看着半山腰那群来势汹汹,身带魔气之徒,那些人看到宋凝清大喊着“就是他”“杀了他”。萧家仆从们急忙想让太子的道侣藏起来,而宋凝清摇了摇头。   “他们说,柿子挑软的捏?”   宋凝清抬手举剑,将那雪亮剑尖对准山腰处御剑而来的凶神恶煞们。   “那是什么意思?”   宋凝清往前跃去,白虹久违出剑,一声清亮剑鸣响彻半空,只见那雪亮剑光如新月,如浮云,如那深不可测之江河湖海,朝那群人当空袭去!   萧恒回到幽独卧时,萧无寐正让仆从们打扫前殿到山腰的石阶。   “您回来啦?”   萧无寐笑眯眯地看着萧恒,抬手就把手里的破布往外一扔,转身指着仙宫。   “宋仙师在书房看书呢。”   萧恒点了点头,他走入仙宫,绕过那长长的廊道之后,推开书房大门,便见到了那个一派悠然,坐在案几旁的青衫男子。   萧恒走到宋凝清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发现连衣角都没沾上一点血迹,才在宋凝清对面坐下。   “师兄无恙?”   “没事,”宋凝清摇摇头,他也抬眼打量了一下萧恒,“不过一些沾染魔气的修士。”   萧恒听后不作声,瞧着宋凝清云淡风轻的模样,想来那些没用的修士,连魔域中的低等魔物都比不过。   萧恒看着宋凝清正在看手中的地图,案几上还放着几块木板与刻刀,他膝边还放着一个蓝色的薄册,问道。   “你这几日看的那个蓝色的册子,是什么?”   “百川君……”宋凝清想了想,白皙的脸上染上一丝薄红,“父亲留的书册。”   萧恒心想不会是什么避火图吧,他生怕这东西教坏了师兄,立时将那书册拿过来,发现上边……居然是记录他小时候日常的日记。   江月年,三月二日,胖儿子会翻身了。   【配一张翻身图。】   江月年,六月二十日,胖儿子会坐了。   【配一张穿着红鲤鱼肚兜的娃娃坐着,抬手抓桃子的图。】   江月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胖儿子周岁。   愿你无忧无惧,一生顺遂。   【配图是戴着虎头帽的胖娃娃,被百川君抱在树下,看着远处孔明灯的图画。】   ……   “这图册到你八岁时就没有了,想来……是百川君空闲时画的。”   宋凝清看着怔愣的萧恒,萧恒一页一页翻着,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年幼的萧恒乘坐云车离去的图画。   萧恒指尖紧紧捏着那书册,过了一会才长出一口气,将头靠在宋凝清肩上。   “我原以为,那时父亲真的过一会就接我回去了。”   宋凝清拍拍萧恒的肩膀。   “今日来犯的那些修士……是它遣来看看的吧,”宋凝清转头看着窗外的春日景色,“我们走吧。”   萧恒点了点头,手指微微一动,整座幽独卧连同山下城镇,都被笼罩在他的灵力之中。   萧恒将那册薄本子放到宋凝清掌心之中,握紧了他的手。   青冥镇中,芙蓉客栈二楼,名为芙蓉的歌女正抱着琵琶在此弹唱。她是芙蓉客栈的老板,已很少再抱着琵琶来此弹唱。   一来她嫌弃事多钱少,二来她觉得已没什么值得听她一曲。   只是近日客栈中来了一名身着青衫,发束百花头带的修士。他要了一间房,每日只喝酒,有时三天见不着他的人影,过了三天却又出现在客栈里,叫人给他烧水擦洗。   芙蓉初见那修士时,一颗芳心便尽付了。   为了让这修士驻足,她将早已尘封的琵琶拭净,在那修士下楼喝酒时,弹奏乐曲。   芙蓉是江南人,自小在水上长大,她最早学的也是《逝水歌》。她轻轻弹奏着这乐曲,仿佛耳边有那小船在江面上划过之声,芙蓉自那琵琶后微微抬起画得冶艳的眉眼,看向那名修士,果然见他望了过来。   芙蓉便用贝齿轻咬下唇,又低下头去,对于懂风情的人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一曲毕,客栈里打赏的打赏,看痴的看痴。芙蓉一身艳丽红衫,莲步轻移,自那修士身边走过,便见那修士叫住了她。   “芙蓉姑娘再弹一曲?”   潮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他说完这句话就不看芙蓉,而是望着二楼栏杆外的景色。   “公子想听什么?”   “随意。”   听着这话,芙蓉就在潮生对面坐下,她望着对方的面容,一时有些失神,随后又低下头,弹起了一首清丽婉转的小调。   等这首也弹完了,潮生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拿出尾指指腹大小的东珠,想了想又问芙蓉要了一块帕子。   潮生把东珠放在帕子上,便将那装了东珠的帕子团起,递给芙蓉。   “公子……若说是赏钱,也太多了些。”   芙蓉轻咬下唇,轻轻接过那沉甸甸的珠子。   “芙蓉……芙蓉……只是想……”   潮生便看着芙蓉红了脸,他随即以食指按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不必说了,去吧。”   芙蓉的脸儿霎时白了,她看着面前这修士,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芙蓉下楼时,芙蓉的婢女正在下边吃瓜子,没想到芙蓉这么快就来了,连忙拍拍手跟了芙蓉出去。   “姑娘与那修士约好了吗?”婢女问。   芙蓉停住急促的脚步,转头瞪了婢女一眼,随后有些红了眼。   “原本以为他不解风情,谁知什么都知道。不是说修道人都是童子鸡吗,骗人的!”   芙蓉想起那青衣修士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想来这滚滚红尘,他是没少历练的。她又一跺脚,不知是气自己没本事,还是气潮生那副高洁不染尘的样子,让她弹了一曲一偿心愿,又那样推拒了她。   芙蓉抬头往前走,竟又看到了一名青衫修士,那人生得如春风桃花,嘴角时时带笑,察觉了芙蓉的视线,就对着她颔首。   然而那修士很快被一旁的俊美如神的黑衣修士扭过头去,低声说着什么。那青衣修士便红了脸,瞧着情意绵绵。   “回去吧,我今年再不弹琵琶了!”   芙蓉带着婢女快步离开,萧恒与宋凝清则站在客栈下,与客栈二楼的潮生打了个照面。   宋凝清与萧恒上去的时候,潮生已喝完了一壶酒。   “宋师弟这是怎么了?脸有点红,热么?”潮生问。   宋凝清急忙摇头,说着“不热不热”。萧恒则拉着宋凝清在潮生对面坐下,接过潮生给他的酒,一饮而尽。   “我和师兄在来的路上已看到了。”   萧恒将酒杯放在桌上,侧头看向东面,那里一片群山环绕,白云掩映。   “千里外,就是菩提明心崖。”   潮生点点头,这段时日他已跟着青冥镇的信众,去了神戒莲峰几趟。大抵摸清了莲峰上的方位,他虽知招提在何处,但并未鲁莽潜行。   只是最近一次他下神戒莲峰时,能察觉有人看他。无论是里边的和尚也好,招提也好,总归要快些。   宋凝清打开乾坤袋,从里边拿出了他新近刻的符板。   “每人身上带一块符板,到时捏碎便到蓬莱近海。”   “宋师弟真是妥帖人。”   潮生笑着接过一块,好好地放在自己的袖兜里。   萧恒也接过一块,见那符板上画着蓬莱近海的纹样。难怪最近他有时会看到宋凝清在看堪舆图,原是在做这个准备。   “到底……准备要完全才好。”   宋凝清轻声道,他转头看着潮生。   “潮生师兄,我们何时动身?”   潮生把桌上的最后一壶酒也喝了,缓缓站起。   “就今日。”   神戒莲峰的威名,所有信佛的凡人都是知道。因此无论他们住得多远,哪怕远在海那边,也是有信众会跋山涉水前来,就为了好好参拜一番。   宋凝清三人就跟着这些信众,一步步迈上了这长长的石阶。   凡人大约是看不见的,只觉神戒莲峰就是一座大些的寺院。而宋凝清抬头望去时,就见神戒莲峰之上盛开着一朵巨大的佛国莲花虚影,将整座寺院虚虚笼住。   金色的功德金光,照亮了整个天际。   萧恒面无表情,直到他进入寺院之中,有看门的小沙弥给他三支香,他才低下头,冷着脸接了。   “萧师弟,你也松快一些,别什么都没探到……”   潮生在一旁提点着,三人就这么进了神界莲峰,与其他信众一起在佛祖大殿上,上了三支香。   随后这三人就站在院中的一棵菩提树下,不动了。   因这三人瞧着就是修士,风度样貌也极好,就有曾去过桃花落的莲峰弟子,上前与三人搭话。   “我们只是路过,现下便要走了。”   宋凝清对那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笑道,随后轻轻颔首,便与萧恒潮生三人下了石阶。   三人在石阶上走动时,潮生眉眼不动,只传音道。   “又看过来了。”   宋凝清与萧恒不作声,等到了山脚下时,潮生朝两人拱手,随即召出飞剑,先行离开。宋凝清和萧恒则继续朝东行去,在经过一个凡人城镇,又到了那人迹罕至的山中时,两人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宋凝清与萧恒停住脚,转过头去看了一会,才见那茂密的枝叶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抬起,阳光之下露出了招提春水盈盈的柔美脸庞。   “小恒,怎么走得这么快?”   萧恒再见这魔物,喉头立刻哽上了一股气,只是他已懂得忍耐,这时便也不肯说话,只把手按在剑柄之上。   招提上下打量着萧恒,他从未见过长大成人的萧恒,看着他与萧磊云六七分相似的脸,忍不住笑了。   “你与磊云……生得真像。”   萧恒听得这句话,已拔了剑,朝招提刺去。这一剑实在极快,虽修士每日领悟与状态不同,出剑的速度都有可能不同。   但萧恒准备许久,他等待了这些时日,就是为了杀了招提。   可那快如雷光的一剑,却在招提面前三分远处,如遇到什么坚硬的壁障,停了下来。招提轻轻一笑,手指微动,就见萧恒被宋凝清勾着衣领,往后瞬时退了百里。   招提跟了上去,有些惊讶。虽然它现在被困在这壳子里,可它也是潜心修炼了两千多年,这壳子姿势上佳,这些年也让它的人身修到了渡劫期。   招提看着宋凝清,那个当年被它以丝线绑缚,刺了萧恒一剑的男子,如今像是变得稍强了些。   “我以为,你们今日是要来杀我,”招提转着手中琉璃佛珠,“当以命相搏才是。”   “自是要试试。”   空中传来一道清朗男声,招提抬起头,便见那早已离去的潮生正手持灵剑,自半空中夹带灵火朝他杀来!   招提正想动作,却见脚下不知何时竟踩在了一处界阵之上。   招提身周气机全被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夹带着非凡间该有的焰火剑气当空劈来。强大气劲震得正维持界阵的宋凝清都往后退了三步,萧恒往前握住宋凝清的手,替他稳住界阵。   宋凝清只专心看着前方,看那白尘散去,招提仍站在原地,只是头颅已被那剑一分为二,露出里边的颅脑来。   潮生的剑此时却无法再进,那串琉璃佛珠已如蛇般缠上了他的剑柄。   明明面前之人华光灿烂,佛气漫天,潮生近距离看着招提仍睁着的眼睛,依然从那彷如明珠的眼眸中,看到了无尽的恶意。   潮生想起当日在魔域,他与萧恒坐在廊下,看着那漫天雨水,他说他想去“试试”。试试这在佛首座与百川君联手之下,依然无法灭杀的魔物,到底如何强悍。   桃花落剑修历来强大,这强大有时会觉得有些可悲。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能过招的人也实在渐渐少了。   潮生想,那么他呢,如今的他除了师父白斩风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敌手吗?   他与众人回了人间,在白老祖进行演武时,他也在揣摩,甚至忙得连宋凝清和萧恒成亲的日子,都没法到场。   在识海之中,潮生是被招提灭杀的那个。   可他想,演武只是演武,总要一试才知。如今他试了,虽有所保留,但依然出了一剑。招提没有拦住,那剑太快,破开它的护体佛气,将它的额头刺破,只是它的佛珠也缠上了那剑柄,往下一拉,就以渡劫期的修为控住了。   在剑被控住的刹那,潮生望着招提的眼睛,总算明白,为何之前演武之时,他总会失败。   因为潮生还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斩的是个人形,而这魔物即使套着壳子,却以魔的方法战斗,不惧死亡,享受被刺杀的快感,无生无死。   让人见之……无法寻隙下手。【願卿獨家付費小說不賣同行,版權歸作者所有】   潮生手腕微转,将长剑自那佛珠中退出,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潮生神色不动,就见招提站在那,脚下界阵被他踩散了。   “把小恒留下,我就放你们走。”   招提的头颅已开始粘合,它的语气依然柔和,那姿态却彷如恩赐。   “我父已被你害死,你再找我……是为了什么?”萧恒问道。   招提看着萧恒与宋凝清交握的手,脸上荡出如莲般秀美的笑容。   “自是因为你还不够苦。”   招提是想要再折磨这萧家后人,与它想让萧恒入魔同理。如猫儿逗弄早已被撕成两段的老鼠,只要看着那老鼠还能爬,就会伸出爪子再去玩一会。   招提往前走了一步,朝萧恒伸出手。   “小恒,怪只怪,你是磊云的孩子……”   “听起来,你倒像是心中对父亲,还有些情谊,”萧恒冷笑,“实在令人作呕!”   “谁让他……那时朝我伸了手?”   招提话音刚落,却见一柄长剑自它脑后袭来,它面前的宋凝清已化作一张黄色的符纸落地。   真正的宋凝清以夹带着龙气的白虹,朝那尚未完全愈合的脑中刺去。   招提本觉得不屑,却不知为何看到那雪亮的剑尖时,觉得上边竟有一层如日光般的流光,它本能地抬手以佛珠格挡,却看那剑错锋而过,竟将它的左手就此斩断!   宋凝清一落地,他的脸色竟比招提还苍白。   “师兄!”   萧恒大喊一声,宋凝清与潮生在招提动作时,随即捏碎符牌,瞬息遁入通道之中,然而在他们三人身后,却见招提撕开空间,像是要尾随而来。   在招提即将踏入通道时,它眼角突然一跳,便见周身突然被一道宏大佛气笼罩,它仰头看去,便见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朝它压来。   “迦叶——”   招提的声音在那菩提树压下时,便彻底散去。   神戒莲峰佛首座·迦叶,轻轻落在那菩提树顶上,盘腿坐下。无数梵音符文在这四方天显现,随后隐没。   “你便在此……等我雷劫吧。”   迦叶闭上眼,身姿不动,如同人间石佛。   “本以为用不上,没想到早前与迦叶大师打的招呼,真的用上了。”   潮生叹了口气,他们三人毫发无损地站在蓬莱近海之上,看着那海上巨大的海船在这码头进进出出。   只是宋凝清与萧恒暂且无话,潮生便也等了一会,等到宋凝清缓过劲来,才听到萧恒强自压抑的声音。   “潮生师兄与它过招之时,我看到他虽被斩了头颅,那颅脑中却有一点魔气,将那颅脑拉扯愈合。”   “是。”   “那便是无论被斩杀多少遍,也无法杀灭的魔气。”   宋凝清低头思量着,那魔气形如流水气雾,剑斩不开……但若是祖师爷那一剑,宋凝清心中莫名笃定,若是那一剑,必能将那魔气打散。   “可惜我参详了这段时日,也只学到了一点的皮毛。”   宋凝清摇摇头,胸中气闷,萧恒抬手给他抚了抚背。   “你今日也忍得辛苦了,”宋凝清看着萧恒,“我原以为你会忍不住化龙。”   “好叫那魔物更好抓么?”   萧恒摇摇头,他已记住了那魔物的魔气,总觉得……与魔域中的天魔,有些不同。   潮生则亮出右臂,上边那尾细小的白蛇依然蜷曲在那。   “去蓬莱吧,虽有迦叶大师坐镇,可谁知……能镇它多久?”   三人抬起头,一艘巨大的海龙船正缓缓靠岸,船头之上站着一名熟人,正是蓬莱门客·暮商容。 第七十四章 蓬莱   宋凝清正在书桌前书写符纸, 看到萧恒站在门口,就朝他招招手。   萧恒走了过去, 就见宋凝清拉起萧恒的右手,用朱砂在其手腕处画了一点红。   “你知道,唯有你对招提才最重要。”   “明日与他一战, 你不可出手。”   “你自然强大,只是我担忧那魔物将你搅入局中,不可脱身。”   宋凝清按住那点朱砂,抬头望着萧恒。   “以此为约定。”   ……   萧恒从入定中醒来,鼻尖嗅到海水咸腥之气,耳边是海浪拍击之声。宋凝清还在床上, 萧恒自软榻上无声无息地起身, 给宋凝清安放了走到船舱之外。   昨日他们与暮商容碰面后,便上了这座翠云光,往蓬莱航行而去。   萧恒站在船沿,看着这船被船头的两只羽蛇牵着,这艘如鲸般大小的海龙船,在水面上行得又快又稳。   一人轻敲船壁, 萧恒侧头看去,暮商容拿了酒壶,朝他笑道。   “龙主可要来一杯?”   “……在人间, 我名萧恒。”   “如此,萧公子,请吧。”   暮商容往前走了一步, 萧恒跟在身后,掀开珠帘,就见潮生坐在染着红烛的船舱内,面前的酒桌上已放下了好几个空的酒坛子。   “萧师弟,你也来啦。”   潮生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朝萧恒扔去,萧恒接过,盘腿在蒲团上坐下,便也打开坛子喝起酒来。   “什么时候练的酒量?”暮商容问萧恒。   “在魔域无事便饮酒,反正也醉不了。”   萧恒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坛放下。   潮生手指指节敲在案几上,与船外浪潮之声相合。   “这船大约多久能到蓬莱?”   “明日吧。”   暮商容看着潮生的手腕,似是想从那窥见一点那尾白蛇的踪影。像是察觉了暮商容的动作,潮生坏心地将袖子垂下,杜绝了暮商容的视线。   “这人不是你们蓬莱叛徒?现在看来,倒像是十分珍重的样子。”   暮商容袖手于兜,微微一笑。   “那到底也只是家事,对我等门客弟子来说,元白隐仍是二岛主。”   “二岛主”三字一出,潮生袖子徒然动了起来,从里边探出一只小小的白色蛇头,上边两点红色的眼睛如红宝石一般,闪着冰冷的光泽。   “哟哟哟,你是故意的吧,”潮生看向暮商容,指了指手腕上的元白隐,“他不喜欢听二这个字。”   “是我失言。”   暮商容朝元白隐拱手,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厚实柔滑的,以金银丝线钩织祥云纹样的红色绸缎。   “……岛主辛苦了,不如在此歇息一夜?”   小白蛇伸出蛇信“滋”了暮商容,随后一扭身又缩到潮生的衣袖里了。   “哈,你还挺惹人烦。”   潮生看着暮商容叹了口气,他趴在案几上,如被人抽了骨头一般,毫无形状地翻看案几上的话本子。   “伺候人的活我就是不熟练啊,还是写话本子的好。”   说到话本子,暮商容立刻转头看向萧恒。   “萧公子,桃花落我这样的,能进去不?”   “去桃花落做什么?”   “跟你们那同样写话本子的柳条仙交流交流啊!”   “……啊,你说程师兄。”   萧恒沉默了一会,才想起那最喜欢写狐狸精话本的程柳枝。   “若正式到访也可,若不想,你每月初五到山下镇子等着,程师兄就去交稿子去了。”   “如此!”   暮商容谢了好几回,全然没有之前在宋凝清面前,说的要把程柳枝弄下去,看看谁才是坊间书市之王的嚣张劲。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魔域回来写的书,居然还是卖不过程柳枝,简直有病!   为了探得玄机,暮商容能屈能伸,干什么都干了。   “宋师弟呢?还在歇息?”潮生问道。   “嗯,维持界阵到底耗了不少灵力。”   潮生听着萧恒的话,以手撑着下颚,想起宋凝清朝招提挥出的那剑。既然斩下了招提一只手,那心魔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来了吧?   而且那剑上流光……竟有几分似祖师爷。   “还是一样,什么都学得很快。”   潮生轻笑一声,仰头喝酒。   “师兄当然是极聪明的。”萧恒正色道。   暮商容就看着萧恒突然吹起宋凝清来,真情实感,连他都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虽然听不懂刚才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大抵跟萧恒的仇人相关。   为防出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局面,暮商容站起身,往船舱外走去,说是要醒醒酒。   看着暮商容出去,潮生便问道。   “你有几分胜算?”   “……若化龙,许能杀他几次。”   萧恒静静思量,想起招提那诡异的复生能力,随后又摇摇头。   “在那之后,也许情势就不同了。”   潮生点点头,这与他预估的情形差不多。那样的能力,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知道此来蓬莱,是你宋师兄想来吗?”潮生问。   萧恒初次听闻,不免有些讶异,他本以为是潮生要去。   “因你宋师兄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说蓬莱都克杀那魔物之法。你知不知道?”   萧恒听后,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师兄从哪听来,我都信他。”   “果然是新婚啊,”潮生举起酒坛,“敬你。”   萧恒随即拿起酒坛子喝了,这次他一口气把坛子里的酒都喝光。   酒坛子放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如船舱外偶有海鲸与鲛人浮出水面,发出高亢而悠远的鸣叫。   一晃眼,这天便亮了。   宋凝清睁眼时,萧恒正坐在船舱的窗下,也不看书,只是手指放在窗台上弹动,节拍轻轻合着往外边的鸟鸣之声。   “想抚琴吗?”   宋凝清起身,将身上萧恒给他披的外衣放下。   “不必,我只是在等你。”   萧恒抬起头,手放在宋凝清腰上,将他带到窗边一同坐下。   “师兄,你看,我们快到了。”   窗外是一座被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岛屿。   宋凝清心知那岛屿与这近海,大约已布下了不下十二重界阵,以防外人窥视。   暮商容站在船头,从袖中掏出一枚赤色明珠,明珠一亮,便听一阵泼水之声,数十只百丈高的羽蛇,亚种龙,以及水生妖兽自那深海之底浮出水面。   它们低下头嗅闻那颗明珠,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后,才缓缓让出身后的路来。   海龙船就在这浪潮余波中,慢慢前行,拨开那浓重白雾之后,露出了那座悬浮于海面之上的岛屿。   遍地金殿,满地繁花。   无数狡童丽女穿着轻薄的白衫,在那白玉石阶上来回走动。他们手中捧着明珠,因成色不好,岛主不喜,他们便也将这价值连城的珠子全部倾泻于海中。   几个候在岸边的鲛人珠女,又领命到更深的海底,去寻更好的珍珠与珊瑚来。   蓬莱之上,歌舞不绝,随便哪个弟子都能弹奏一曲,甚至能学那鲛人之声,唱起歌来。   暮商容下了船,潮生尾随其后。过了一会,萧恒与宋凝清才从那船上下来。   蓬莱管事·元知行朝宋凝清等人躬身行礼,随后看向暮商容。   “二岛主呢?”   元白隐听闻这话,又立刻从潮生袖子里出来“滋滋”个不停。   那老态龙钟如同龟丞相一般的管事,见着元白隐,登时落下泪来。   “您也太淘气了!怎么一去就千年啊!”   潮生低头看着紧紧箍住他手腕的小白蛇,浑不在意地将它扯下,将它放到元知行掌心里。   “我自魔域找到了二岛主,特特将他送来,请给我赏钱吧。”   潮生一派坦荡,并不觉得向这豪富蓬莱要银钱有什么不对。   元知行立刻小心翼翼地将挣扎不休的元白隐放入自己袖中,身后便有仆从上前。   “您对蓬莱有恩,无论要什么都是应当的。”   宋凝清三人便先被仆从引去暂住之地,而元知行已急匆匆地往最高处的金殿处走去。   “那么我便忙我的去了。”   暮商容也一同将三人送到一所宅院里,送到门口后,这就退下了。   潮生怕打扰萧恒和宋凝清,自往最远的一间偏房住下,而萧恒和宋凝清则住了另一头的厢房。反正无论住哪都是一样的。   宋凝清看着这满室珠光宝气,就连写字的毛笔也是名家所做的珍品。   “倒是与落雨成诗有些相像。”   宋凝清道,他看着窗外,心想……那蓬莱圣女,该如何请见呢?   【今晚就能见到。】   宋凝清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懒洋洋地提点。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圣女身上便起芬芳。】   【她年幼时喝过仙人留下琼浆,因此遍体芳香。】   【加上生得花容月貌,没人见过她不喜欢的。】   “哦。”宋凝清轻声回应。   说了这么多,居然只换来一句不解风情的“哦”。   《天机观想》气呼呼地想,按照定律,只要萧恒今晚踏出这房门一步,一定会碰上圣女的事,它就不与这人说了。   蓬莱金殿之上,蓬莱主·元昭行手心里托着那只小小的白蛇,与元白隐一模一样的冰白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   只那双眼睛极冷,极静。   “这次回来,你哪也别想去。”   “敢逃,打断你的尾巴。” 第七十五章 圣女   元昭行说完这话, 就将元白隐放入自己的衣襟之内,不许别人看了。   “白隐重伤在身, 由我同气调伏,待恢复人身之后再出来与你等相见。”   殿上仆从,听到元昭行的吩咐, 自没有不应的。   只是元昭行衣襟内抖动了几番,小白蛇似是要探出头来,又被元昭行一指头摁了回去。   “桃花落的三名仙师,正居物华上院,主人可要与他们见一面?”有仆从问道。   “待他们来访再说,”元昭行垂下眼睫, “那个把白隐捉回来的修士, 他不来,我也是要去见一见的。”   “您是要……教训他?”仆从满脸困惑。   “我去谢谢他。”   元昭行站起身,往大殿后走去。   “不然这调皮的东西,何时归家。”   见着元昭行走入殿后,其中一个仆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今日正好十五,圣女可闭锁了天台?”   “已闭锁了。”   其中一人回道, 众人才松了口气。   “如此,就算有外客,也不必担心了。”   物华上院中, 已是晚饭时分。蓬莱待客历来大方,无论什么珍肴美酒,都一一呈上。   一开始宋凝清还是十分矜持的, 直到有一道用碎玉鲸的腮肉做的鱼羹端上桌。宋凝清用玉勺舀起一块,那鱼肉晶莹剔透如酪乳凉糕,一小块雪白的鱼肉在那绿色的玉勺上轻轻颤动。   宋凝清吃了一口,便觉那甘甜的鱼肉入口即化,如同乳脂一般顺滑。宋凝清勺子轻碰碗底时,才发现那碗鱼羹他竟不知不觉吃完了。   “师兄喜欢?”萧恒问道。   “嗯。”   宋凝清老实地点点头,这样的味道他第一次尝到。   萧恒弯起嘴角,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往外走去。   “我让那仆从再送一些来。”   “小恒,不必了,这实在叨扰……”宋凝清挣扎道。   “若他们没有了,倒也无妨,我去海中给你取来就是。”   萧恒说完这句,便不管身后宋凝清说什么,径自往门外走去。   “早些回来,今夜还要出去找……”   宋凝清住了口,为防蓬莱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机关在,他便不好说出圣女的名号。   萧恒出了门,顺着那长长的石阶往下走。才终于在那靠海之处,拦住了一名仆从,听着萧恒的话,仆从并不推却。   “自然是有的,只是料理的时辰有些长,我待会自会奉上。”   仆从客客气气地一躬身,便转身离开。   只是走了约摸三步,那仆从又转过身来。   “仙师,今夜蓬莱闭锁,请您早些回去,以免误会。”   误会?   萧恒在那仆从的注视下缓缓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天色已渐渐发暗发黑,蓬莱雾气浓重,太阳一下山,纵是黄昏也觉得光线不足。   对萧恒来说,这自然没有什么影响,他步入那雾气之中,鼻尖却嗅闻到了一丝如烛火,如红花,又似千年沉香的气味。   这气味清冷却又压抑,若再浓厚些,凡人嗅到一点,应早就昏过去了。   萧恒心生疑惑,顺着那气味的方向,踱步而去。   宋凝清坐在客房中,潮生已提着空酒壶来找他。   “宋师弟,你瞧着是不喝酒的,可还有酒?”   “有。”   宋凝清将桌上的一坛酒递给潮生,潮生毫不客气地接过。   “蓬莱这么好,早知道前些年游历,我就来了。”   “潮生师兄竟没有来过蓬莱?”   宋凝清以为潮生这三界之中,应哪里都已去过。   “月明天籁·仙岛蓬莱,若不得准许,无论仙凡都是难入的。”   潮生以手支着下颚,随手捻起一块羊肉丢进嘴里。   “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螣蛇血脉,别的不会,圈地的本事可大了。”   “如此。”   宋凝清看着殿门外彻底变黑的天色,微微皱眉。   “你萧师弟呢?他不是一天不粘着你就不舒服?”   潮生问道,却见宋凝清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我去寻他。”   “行吧,你这的酒就交给我,保证喝得一滴不剩。”   宋凝清推开房门,将潮生关在身后。他仰头看了看四周,与萧恒结成道侣之后,他已大略能靠那冥冥之中的感应,找到萧恒所在之地。   宋凝清站在原地一会,就毫不犹豫地朝东面近海之处走去。   蓬莱之上还种着苍翠的竹林,萧恒走在这竹林之中,手指抚过那些高大挺直的竹子,发出金石般铿锵之声。   这像是传说中的钟商竹,乃有价无市的炼器材料。   但萧恒意不在此,他继续往前走,便闻到那更为馥郁的香气。   云雾被风轻轻吹散,露出天上圆月。圆月洒下清冷月光,将这幽暗之地镀上一层银彩。   竹林之外,便是海岸边,萧恒站在岸上,望着脚下翻涌不休的海水。幽黑的海水之中,似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潜藏其中。   那翻涌不休的海水在萧恒的注视下,渐渐平息,随后有无数气泡自那海面上缓缓浮起。   海面之下终有什么东西自那处浮起,在萧恒眼中,那像是一个巨大的透明气泡,那气泡之内,睡着一名身着蓝色轻纱衣衫的少女,她披散着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身体纤细娇小,她似是察觉了萧恒的视线,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不施脂粉,依然貌美绝伦的脸。   少女看着萧恒,她抬手轻轻一触那水泡,水泡便应声而破。她落到萧恒面前,望着萧恒的脸,面上带着释然的微笑。   “你来了。”   “你认得我?”萧恒问。   少女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梦中可见天机,你已入我梦百余年。”   夜风吹起少女柔软的蓝色纱裙,那鲛纱织就的裙角轻轻飘到了萧恒的脚下。   少女含羞带怯地咬了咬唇,抬头望着萧恒。   “我乃蓬莱圣女元轻尘,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这话一出,萧恒便察觉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来到,他急忙回过头去,便见他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师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他。   刚才这什么……圣女说什么来着?   萧恒脑中一片混沌,天雷炸响,只知上前一把扣住宋凝清,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师兄!都是她混说的!我什么都没答应!”   宋凝清则安静了一会,听着萧恒急促的心跳,鼻尖闻着馥郁清冷的香气,朝那似是已吓着的元轻尘一拱手。   “我乃萧恒道侣宋凝清,此来蓬莱,正是为了请见圣女。”   月上中天,元轻尘又进入了那水泡之中,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她自五岁起便有天机指示,她长大后会遇到一名名叫萧恒的男子,他容貌俊美,风度翩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人将是她的夫君。   可那天机从未说过,她的夫君早已成婚,并且只喜欢男子。   《天机观想》:正宫娘娘,我实是尽力了。   宋凝清与萧恒不知元轻尘与《天机观想》如何腹诽,只等着元轻尘何时开口。   幸好元轻尘做了数百年圣女,心性见识非同一般,她强自按捺了一会,再开口时自然不会再说“生孩子”这样的话,而是庄重而高傲的。   “找我何事?”   “您可知,克杀天魔之法?”宋凝清问道。   元轻尘眼角微微一跳,竟不知这人如何得知她深藏于心的秘密。   “怎么?人间来了天魔?”   “类似,但气息总有些不同。”   萧恒开口,这时他的声音比之前向宋凝清解释时,低沉多了。   元轻尘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我为何要告诉你们?这秘密,我只告诉我的夫君。”   “可,可……”宋凝清面对元轻尘,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恒却冷哼一声。   “爱说不说,届时打上蓬莱,看你怎么死。”   元轻尘气得一拍那水泡,水泡往外扩散出刺耳的音波,潜藏于海底的妖兽海鱼,都因受不了这声音而跳上海面,发出凄厉的惨叫。   天上白云掩月,元轻尘轻轻低下头,月光一暗,连这圣女瞧着也有几分可怖起来。   “我到底是蓬莱圣女,身负螣蛇之血,你说这话……是找死吗?” 第七十六章 针锋相对   元昭行在蓬莱寝殿中, 刚沐浴过。   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衣,衣襟敞开, 露出比元白隐健壮许多的矫健身躯。   那尾小小的白蛇被迫蜷在元昭行的锁骨上,用小小的尖尾巴挡住自己的眼睛。   元昭行坐在软榻上,开始翻阅今日下边人呈上来的案卷。   看着元白隐恹恹的样子, 元昭行打开一旁书桌上的玉盒,露出里边照亮整座宫室的柔亮珍珠。   “你不是最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元昭行把元白隐拿起,放到那盒子里,就见那原本僵直着身躯的小白蛇,看着眼前又圆又润的珍珠,等了一会, 终是忍不住用尾巴圈起一颗珠子, 整个蛇瘫在了上边。   “明明娇生惯养,当年何必又气性大得跑走?二岛主。”   元昭行说着,就见小白蛇滋滋起来。他轻轻一笑,只是因元昭行是不爱笑的人,因此就连笑也不好看。   元白隐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睛只瞄了一眼,又低下头, 只顾着舔珠子玩。   元昭行看元白隐不搭理他,也不在意,他鼻尖微微一动, 转头往外看去。   虽然一闪即逝,但他鼻尖确实闻到了那股清冷馥郁的香气。不属于人间,乃仙人琼浆之气。   “闻到了吗?”   元昭行问, 那只小白蛇已把自己团到了珍珠底下,元昭行直接把珠子扒拉开,将那小白蛇放到自己的衣襟里。   元白隐气着了,张开小嘴啃咬着元昭行的皮肤,但一点用都没有。   “磕牙了。”   元昭行摁着小白蛇的头,试图让它乖乖待好。结果元白隐扭糖似的,就是不肯待着。元昭行火气上来,一把捏住元白隐。   “你在那人身上不是挺乖的,他还打了你,你不计较,倒恨起我来。”   元白隐又滋了元昭行,扭身不理他。   元昭行看元白隐这样子,到底还是穿上了外衣,把这小白蛇密密实实裹起来,不让它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窗外隐隐传来海妖与海兽的吼叫声,元昭行微微皱眉。   “走吧,看看蓬莱圣女,是不是……出来了。”   元昭行心念一动,便到了那东面近海之处。他四下望去,见那海水翻涌,只有平日闻惯了的潮湿海气。   元昭行微微张开口,吐出一点艳红舌尖,试探着空气中是否还有别的气味残留。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闭上嘴,抬手将那海面剖开,露出里边的气泡来。   元轻尘有些困惑,她悬浮于半空看着自己的兄长,曼声道。   “我今日闭锁天台,兄长此来有何要事?”   元昭行上下打量了一下元轻尘,元轻尘面色不变,反而朝在元昭行衣襟里探出头来的元白隐挥了挥手。   “二岛主。”   小白蛇听了这圣女妹妹的话,登时又扭头缩了回去。   元轻尘掩唇轻笑,元昭行站在原地,他再次看了元轻尘一眼,随后挥袖离开。   “天亮之前别出来,我在殿上都闻到你的气味了。”   “是。”   元轻尘对着元昭行福了福身。   直到元昭行的气息彻底远走,元轻尘才一挥柔软的轻纱衣袖,她脚下的海面再次剖开,只是她没有顺势沉下去,而是将那沉在底部的一个水泡捞了起来。   水泡之中,是萧恒与宋凝清。   待得出了水泡,两人重新落在岸边后,宋凝清朝元轻尘拱手道谢。   “多谢圣女。”   “……哼。”   元轻尘冷哼一声,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刚才她发怒时,不顾蓬莱禁令,就想掀起滔天巨浪,派遣海兽怪妖,将这胆敢冒犯她之人就地格杀。   谁知她眼前突然一黑,待回过神时,她已被萧恒侵入灵识。   在那识海之中,被萧恒杀了三次。   每一次都是在她反应之前,就已身首分离,她手中利刃甚至连萧恒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在元轻尘倒下前,她终于看到那人元神的模样。   一尾巨大的,冰冷无情的……黑色神龙。   “什么啊,原来你也是兽类。”   元轻尘再睁开眼时,萧恒看着她,代宋凝清又问了她一次“可有克杀天魔之法”。   元轻尘则说:“若是两位信我,还是先藏起来的好。”   她的这位哥哥,身上螣蛇之血比她重得多,她发怒不过伤筋动骨,元昭行心有不顺可是真的会杀人。   于是萧恒与宋凝清两人便进了水泡之中,萧恒用眼角余光瞄了元轻尘一眼,那姿态依然高傲,似是清楚她的打算。   ‘你想把里边的空气抽干,让我们葬身妖兽之腹,大可试试。’   ‘这天地间,能吃下我的东西,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元轻尘耳中听到传音,那袖中微微捏起的指诀就此散去。   之后便是元昭行来到,试探一番之后,就此离去。   “克杀天魔之法……”   元轻尘说着如今宋凝清最想听到的话,他不由希冀地看着元轻尘,那双春风桃花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元轻尘不由心中一跳。   哟,长得还挺好看的。   元轻尘心中想着,只是到底……   “克杀天魔之法我是不知道的。”   元轻尘说出这话,宋凝清不由诧异,便见元轻尘又道。   “若你们说的是神戒莲峰的招提,如何灭杀它的办法我倒是知道。”   “它……不是天魔?”宋凝清问。   “不是,”元轻尘摇头,“它倒是比天魔更棘手一些。”   元轻尘望着空中再次出现的圆月,浓厚的帝流浆借着月光,落到她身上,被她吸入腹中。   “我能在梦中上请仙人,借来几分仙力,只是……”   元轻尘冷笑一声,视线自萧恒身上滑过,落在宋凝清身上。   “不想把这仙力给杀过我之人。”   宋凝清听了这话一时困惑,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身看向萧恒。   “师弟……”   萧恒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宋凝清,随后败下阵来。   “我轻狂无知,请圣女原谅。”   萧恒道了歉,元轻尘则挥着水泡,缓缓往海下沉去。   “待我好好思量。”   “圣女!若那魔物……”宋凝清急道。   “它暂时还出不来,”元轻尘看着宋凝清,“若迦叶大师也不能镇压它,你去又有何用?”   元轻尘就此沉入深深的海底之中,宋凝清看着那平静的海面,明白也许明日才能再见到她。   “师兄,都怪我。”   萧恒低声道歉,在宋凝清面前,无论是道歉还是放低姿态,他都是愿意的。   宋凝清只摇摇头,指着那海面。   “若圣女明日仍是不快,你再道歉不迟。”   宋凝清往竹林间走去,萧恒跟在宋凝清身后,听到宋凝清轻声说道。   “我实在担心你,若是……唉。”   宋凝清一声轻叹,在夜风中散去,但萧恒却觉那屡忧思落到了他心尖,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神戒莲峰,八百里外。   迦叶依然盘腿坐在那菩提树上,菩提树粗壮的根茎依然不停往地底扎去,缠紧,那根系不断被外力扯断,又再次生出更强韧的根茎,将那魔物缠裹。   迦叶耳中不停响起招提的声音。   “师父,你将要飞升,就此抽身离去不好吗?”   “我只是想要萧恒,其他人我不杀。”   “如何?”   ……   迦叶依然神色不动,即使那哄劝的,威胁的,恶毒的言语在已在他耳边昼夜不歇地说了三月,他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这座小小的佛国依然盛开着圣洁庄严的莲花,在那之中的迦叶,眉心泛起一点金光,已是金身将成之兆。   在这界阵之外,白斩风站在那山巅之上,静静看着眼前景象。   周围鸟兽俱静,不敢惊扰。   偶有路过的兽类,在察觉到山巅之上的厚重杀气时,都纷纷逃开,不肯轻易越雷池一步。   “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白斩风从齿缝间撕扯出了这句话,却因迦叶已镇守在那,要应那天他们在识海中的约定,而只好静等雷劫来临那日。   我都还没试试斩它,居然被那三个傻徒弟抢先了。   白斩风哼了一声,腰间松风剑轻鸣,白斩风则按住它,轻声说道。   “安静蓄力吧,”白斩风微微一笑,“已有千年……没有使出全力。”   想当年,他也曾被世人赞颂过“剑出则天下太平”。   “啧啧,当年啊。”   白斩风负手而立,望着空中那忽明忽暗的天裂之相,再次静默。   天亮之时,蓬莱之上又有仆从开始来回走动。   潮生昨夜在殿中把酒喝了,也把有个仆从送来的鱼羹吃了。随后就心满意足地返回自己的房中,睡到了天亮。   等他洗漱完毕再出门时,便见到萧恒和宋凝清坐在这小院里,人手一本……《太上忘情经》。   “这么用功么?”潮生奇道。   宋凝清抬头与潮生笑了笑,将经书放下,随后给潮生斟了一杯茶。   “图个心静罢了。”   “哦。”   潮生接过茶水,视线轻轻落在萧恒身上,随后又撇开。谁要心静,当他看不出来吗?   喝完了茶,潮生又吃了外边仆从送来的早食。   打开食盒一看早晨又是龙肝凤胆,珍馐玉肴,不由边吃边叹气。   “再多住几天,非得上火不可。”   潮生摁摁鼻子,抬头看向宋凝清。   “你们的事办了吗?”   宋凝清摇摇头,抬头看着那高高的金殿。   “今日再去试试吧。”   潮生点点头,唏哩呼噜把饭吃完之后,就动作利落地收拾好食盒,拿着往外走去。   “我今日有事,你们自忙吧。”   潮生离开后,萧恒把已翻到最后一页的经书合上,正色道。   “师兄随意考吧。”   “嗯。”   宋凝清就认认真真地一题一题让萧恒默背起来。   这世上也就宋凝清能让萧恒百般迁就,若是他人想让他看书还背书,都被他打到嵌到地上,抠也抠不出来。   元轻尘正在自己的殿中沐浴,昨夜虽隔着水泡,但到底被埋在那海水中一夜,闻着那些咸腥的气味,觉得身上都黏腻起来。   宽广的浴池之中注入了牛乳与神炼花瓣,待元轻尘全身都浸入之后,才觉舒坦了许多。   只是元轻尘看着浴池水中的倒影,不由抬手将自己的倒影打散。   “信了数百年,跟傻子似的。”   元轻尘轻轻枕在浴池边,望着以轻纱掩盖的窗格。风微微吹起,蓝天白云,还有那青色衣衫的男子。   元轻尘正要大叫,却见那男子不过踩着金殿的房顶,往上蹬去,竟是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元轻尘摸摸心口,这徒然的失落是怎么回事。   潮生落到蓬莱金殿最高处时,与那些守在殿外的仆从们打了个照面。   仆从们今日也奉令去丢珍珠,似是二岛主并不喜欢。   潮生瞄了一眼,看那珍珠灵力全失,就知道许是都被用过了。   “仙师,”一名仆从朝潮生拱手,“可是要来摆放吾主?”   潮生点点头,那仆从就请潮生暂等,自行进去通报。   潮生坐在这殿外,先是喝了三杯茶,然后吃了一盘点心,间中去出恭,再回来若无其事地看了一卷经,才被仆从叫了进去。   潮生也不恼,依然笑盈盈地跟着仆从往里走去。   “劳您久等。”仆从怪不好意思的。   “无碍。”   潮生进去之后,便见到那与元白隐一模一样,只是更为冷淡无情的元昭行。   “蓬莱主。”潮生拱手。   元昭行点头,便当做打了招呼。而他衣襟之中,则立刻探出一只小白蛇,朝潮生滋滋滋。   潮生也朝小白蛇笑了笑,元昭行随后一指头把元白隐摁了回去。   “你今日是来见他?”元昭行问。   “当然不是。”   潮生斩钉截铁,并不管那尾小白蛇突然颓丧,把自己团成了团团。   “我来与您谈谈赏钱。”   蓬莱圣女的金殿之外,宋凝清与萧恒已站了快两个时辰,眼见日正中天,萧恒劝宋凝清回去,好歹吃点东西喝点水。   “这哪里会累呢?”宋凝清笑道,依然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那金殿大门打开,出来了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婢女。她睁着圆咕噜的大眼睛,看着宋凝清和萧恒好几眼,最后朝宋凝清招招手。   “大哥哥,你进来吧。”   宋凝清往前走,轻声询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兔丁哇。”   兔丁笑眯眯地看着宋凝清,却对萧恒摆手急道。   “这个大哥哥不能进去,只能进一个人。”   萧恒登时沉了脸,兔丁看着萧恒,不由瘪起嘴,似乎是要哭了。   宋凝清赶紧牵着兔丁往里走,还顺势帮关上金殿的门。   “你莫担忧,若有事……”   宋凝清看着萧恒十分不放心的脸,难得开了一个玩笑。   “我会叫。”   金殿大门关上,萧恒连一点衣角也看不到时,才真的隐隐有些后悔,昨日何必对那什么圣女说狠话。   宋凝清与兔丁漫步走过那轻纱清扬的走廊,兔丁还是小孩心性,稳了一会,就开始蹦蹦跳跳,一时要去扑蝴蝶,一时想去扯花花。   宋凝清十分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等兔丁玩够了,手里抓着一捧花,才带着宋凝清继续走。   “大哥哥,就是这里啦。”   兔丁站在一座精巧的绣楼外,那里她就不进去了。   宋凝清拱手朝兔丁道:“谢谢。”   兔丁笑眯眯摆摆手,说着不客气,转头看到有小兔子跑过,她又去追小兔子了。   宋凝清便站在门外,继续等候。   过了许久,绣楼里才传来元轻尘的声音。   “我以为你会直接推门进来,看来桃花落的人,也不全是没礼数的。”   “惭愧。”宋凝清道。   “进来吧。”   宋凝清得了准许后,才推开门,只是见到里边似是放着一些女子的字画,他又闭上眼,不好再看。   元轻尘看着宋凝清的样子,轻叹一声。   “我叫兔丁出去,本是让她随便选一个人进来,她选了你。可惜,我的梦中……那无上仙力却只肯给那尾黑龙。”   听着元轻尘咬牙切齿的话,宋凝清只好低头。   “圣女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差遣你,差遣他才有意思呢。”   宋凝清想了想,随后十分大方地点点头。   “您请。”   元轻尘听着宋凝清的回答,从昨天到今天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大半。她抬手撑着下颚,打量着面前这秀雅温文的青年。   “如今,我对你倒是更好奇起来。在我梦中,你此时……早该被萧恒杀了,为何还活着?”   “我……”   宋凝清刚要回答,灵台中的《天机观想》已跳了出来。   【因为他不走剧情!!!】   宋凝清把灵台中的疯书摁下去,才把那句话说完。   “大约是因为……我有了比命数更重要的东西。”   元轻尘将手中把玩的白玉珏扔到桌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比命数更重要……我如今也觉得被安排好的人生,没什么意思。”   【正宫娘娘也叛变了吗!】   《天机观想》打击过大,卒,并不。   宋凝清听着灵台中的动静,不由无奈。   元轻尘看着宋凝清,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既然我不从命数,便想由心。”   “我自可请仙人降下仙力,只是你需与萧恒全力对战一场。”   “我再决定,是谁能力挽狂澜,一救苍生。”   元轻尘眯起眼,笑得十分开怀。   “如何?”   潮生自金殿中出来时,一路在房顶上跳来跳去,晃晃悠悠地下山。   在路过其中一处时,潮生看到萧恒如望夫石一般定定站在一座大殿之外。他正想去与萧恒打声招呼,却见那金殿大门打开了。   那永远带着春风笑意的青衣男子,缓步走出了金殿。   只是这一次,宋凝清抬起头时,面上是不带笑的。   他看了萧恒好一会,才轻声说道。   “小恒,拔剑来,与我一战。”   萧恒自小在宋凝清身边长大,知道宋凝清是个软性人,什么都好,什么都行。   可一旦他决定要做什么,必是刚毅果决,谁也不能更改。   萧恒轻笑,他朝宋凝清点点头,视线落在宋凝清身后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师兄说什么,我做什么。”   “只是在那之前,我先杀了那女人。” 第七十七章 一战   萧恒脚尖往前一点, 便往金殿之内窜去。只是一道寒光在他眼前亮起,他前路被阻, 只好暂退,便见宋凝清已拔了白虹,守在那殿门口前。   金殿之内, 元轻尘左手支头,右手轻摁座前狻猊金雕,四道强大灵力连同妖兽之力,将整座金殿与外边的宽百丈的平地全数圈起。   界阵已成。   “为防这位萧仙师真杀了我,还请宋仙师加把劲。”元轻尘笑道。   少女的嗓音淡雅出尘,曼妙得很。萧恒却狠狠一皱眉, 看向宋凝清。   “师兄, 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我的道侣,为什么护着她!”   宋凝清对着萧恒摇摇头,他依然挡在门口,白虹轻扬,剑尖对着萧恒。   “我与你一战,她会上请仙人降下仙力, 以杀招提。”   萧恒听闻,竟不知该说宋凝清轻信,还是那元轻尘挑拨离间的本事高。但他知道, 要怀着恶意去骗宋凝清,是一件困难的事……   果然宋凝清往前走了一步,蓬莱天上的日光照在白虹之上, 隐隐凝成一道炽热的灵气。   “小恒,你以前不是总说,要打败我吗?”   “如今吃了龙珠,我们还未战过一场,你是觉得我已不配做你的对手了?”   宋凝清话说得十分认真,听着却带着五分挑衅,萧恒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界阵之外,潮生坐在金殿屋檐之上,看着眼前两人对峙。   “萧师弟虽吃了龙珠,修为比宋师弟高,但是……修为不代表一切。”   不然他也斩不开招提渡劫期的身体。   潮生看着萧恒在界阵之中似是又与宋凝清说了几句,最后终是把手按在了腰间不伏剑上。   “师兄,得罪。”   萧恒说出这句话时,虽听着百般不愿,但听着还是有些轻忽与微妙的自信。   他似是真的觉得……曾经让他高山仰止的宋凝清,如今已不是他的对手。   宋凝清与萧恒朝夕相处,萧恒便是冷着脸,他也知道萧恒在想些什么。是啊,他的小师弟长大了……   宋凝清轻笑,随即剑光一闪,剑势之快肉眼难见,他于此挥剑而上!   白虹修复之后,初次上阵,它急切地想向主人证明……它之霜刃还在!剑魄还在!   眼见强敌来袭,一声剑鸣响起,不伏出鞘!   两柄自幼相伴的灵剑,一白一红,在这青天之下,蓬莱之上,就此相交!   宋凝清耳中听着那刺耳剑鸣,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桃花落。   春日烂漫,树上桃花累枝,白老祖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教导少年时期的宋凝清练剑。   “你会拔剑了。”   有人专门练习拔剑或拔刀,意在出其不意,刀剑出鞘的一瞬就断人首级。   “不过你大约做不来这事。”   白老祖笑眯眯地看着宋凝清以极快的速度拔出白虹,将面前飘落的一朵桃花一剑两断。   “会拔剑之后,就要学着如何控制。你用剑控制力道,灵力,方向,甚至……你的对手。”   宋凝清听着白老祖的话,歪了歪头,即使不说话,白老祖也知他是困惑的。   “你之剑道‘不容’,此剑一出,则万物臣服。它们为何臣服?因你能将这目之所及之物,尽握于掌中。”   白老祖絮絮叨叨说着,但彼时宋凝清到底年少,心境修为远远不及现在,根本听不懂多少。   他的剑尖落了一瓣桃花瓣,宋凝清就只顾用嘴去吹,白老祖之后再说了什么就全然不记得了。   “笨娃娃,说了也不懂,”白老祖朝宋凝清挑衅的一挥手,“来斩我。”   白老祖话音刚落,宋凝清就挥剑向前砍去。   宋凝清已习惯了,白老祖教导宋凝清时,每日起码要让宋凝清斩他三次,但三次……宋凝清的剑尖永远会落在白老祖身前三寸之处。   “怎么?你现在想用剑气伤我,还早得很吧?”   白老祖嗤笑,却见宋凝清额上缓缓滑下一颗豆大的汗珠。   “我……斩不到您。”   “为何?”   “您虽近在咫尺,但却让我觉得很高,很远……彷如高山,望之不尽。”   “哦?终于意识到强弱的差距了吗?”   白老祖哈哈一笑,说着那一切都不重要。   身为剑修,出剑即斩,无论是高山亦或深海,妖魔还是神仙。   “你认为自己斩得到,那么不管对手是谁,你都能控制他,让他跪下……臣服!”   宋凝清的白虹已与萧恒的不伏对击了好几次,然而萧恒的剑在宋凝清看来,他已能预测下一次萧恒出剑的轨迹。   左,右,头颈处,肩胛。   “铿铿铿铿”!连着四声凌然剑鸣,宋凝清不仅回挡了萧恒的攻击,还借势还击。但萧恒还未落下风,宋凝清清楚的知道。   萧恒虽因龙珠提升修为,但他从未停止过练剑。   无论是魔域,还是桃花落,这是让萧恒在意识混沌时,唯一还记得自己是谁的方式。   “绝杀”,本就与萧恒性格相合。   宋凝清与萧恒的剑相击,剑势越来越快,渐渐地空中只有一点细微的剑鸣声响起,两人的身影似是都快融入这天光之下。   元轻尘在金殿之中看着,她就是用上神念也有点追不上他们的动作。   元轻尘想,昨夜萧恒对她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元轻尘轻笑一声,指尖微弹,点起案几上的玛瑙香炉,不一会,里边就飘出了点点幽冷的香气。   但这点香气很快被外边刚烈的剑风吹散。   周围的空气变得高热,就连金殿之中元轻尘也觉得有些不适。元轻尘的修为是化神,但以她观来,她不觉得,以她的伸手能与那两人过上三招。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为何能在如此修为之时,就已变得这么强。   诚心,信念,一往无前?   经历,奇遇,天纵奇才?   这些东西作用到人身上,真的能起这么大的作用吗?   元轻尘撩起垂落在胸前的柔亮长发,以灵力镇压周身燥热的空气。   “桃花落……梦中,似是也不在了。”   明明能养出这样的两个人,可怕得要命的地方……   “人间还是热闹点的好。”   元轻尘笑着,拿起玉杯喝了一口灵茶。   金殿之外,两柄灵剑从剑尖开始,向对手的剑身之处急急擦过,剑身之上升腾起灼热的火花,令人听之生畏的刺耳摩擦声此起彼伏。   两柄剑一直刮到尽头,宋凝清与萧恒以极近的距离对视,萧恒已从一开始有些自信姿态,变得沉稳而认真,燃起了极强的战意!   他知道,他的师兄于剑道之上,已证明了……他的强悍。   一如当年在那黑暗的甬道之中,宋凝清使出的那惊天一剑,救了萧恒一命。   不容,使万物臣服。   绝杀,使万物尽毁。   这界阵之中的时间像是变得慢了,仿佛有人按住了日晷,遮蔽了天空,此处无声无光,连空气都因高温变得干燥。   界阵之外,潮生看着那两人骤然隔开了一段距离,想着应该就是下一刻。   宋凝清徒然收剑回鞘,在那清风洗去剑尖燥热,变回冰冷的灵剑之身时……宋凝清先动了!   白虹铿然出鞘,凌空而起,朝前刺去!萧恒同时拔剑,不伏以一往无前之势往前刺去!   你若要我臣服,我却不愿!我乃不伏,千秋不伏!   不伏剑发出耀眼剑光,嘶吼着它的剑心!与那它自幼便看着的兄长,朋友,最亲密的知己,白虹最后一击!   在那光亮之中,白虹却颤抖起来,它去势太快,这微微一颤,足以让它脱离被不伏捕捉的轨道,变招而下!   一点轻微的刺破之声响起,白虹在萧恒的心口处停下。   冰冷的触感穿透萧恒黑色的外衫,几乎冻僵了他的皮肤。   而不伏,在离宋凝清咽喉处,还有一掌之距。   “师父若看到我这样拔剑,不知……可会满意?”   宋凝清收回剑,抬手轻触萧恒胸口,化去那点寒霜。   萧恒仍有些没回过神来,随后他看着宋凝清,点点头。   “自是满意。”   “若你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如今胜负未知。”   宋凝清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向金殿之内。   “敢问圣女,这界阵还能撑多久?”   “纵是渡劫期大能在此相斗,也不必担忧界阵崩毁。”金殿内传来元轻尘轻柔的话语。   蓬莱岛上早有仆从在远处观望,元昭行则站在自己的寝殿之外,他皱起眉头,瞧着有点生气。元白隐却滋滋滋地叫唤着,元昭行低头看它。   “……罢了。”   元昭行凝神朝下看去,也不说话了,只陪着元白隐静静站在那。   “小恒,变回龙身吧。”   “……师兄。”   “说了,此战乃……全力。”   宋凝清朝萧恒点点头,而萧恒沉默片刻后,跃上半空,空中乌云掩日,登时有雷电击下!在乌云之下,一尾黑色巨龙将半个天空填得满满当当。   那些紫色的雷电在黑龙身上窜流,把黑龙一身黑亮龙鳞洗涤得更为锋锐不详。   宋凝清有必胜之心,萧恒却没有吗?   怎会呢?   元轻尘看着那半空中邪气凛然,与刚才人身时的萧恒截然不同的黑龙,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有些后悔,但依然直视着前方,如果有谁死了,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第七十八章 选谁   萧恒化为黑龙之后, 正悬浮在半空之中,他看着身下的那个豆大的人影, 似是正在思索如何进攻。   蓬莱空中云雾散去,硕大一轮烈阳悬挂于空中,如同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看着那即将再度开始的一战。   宋凝清手中拿着白虹,他将这被重新锻造之后,锋利得几乎连无形的风都能斩开的灵剑高举,天上日光如被牵引一般落到了白虹之上。   萧恒已看到了宋凝清的举动,这感觉与当日宋凝清剑斩招提时的感觉很像。   也与那时在魔域缝隙之中,看到祖师爷溯桃君的那一剑有些相似。   想来是这段时日, 宋凝清无论是打坐还是休息, 都在演习参悟那一剑。及至最近,他终于能仿了一些形意。   那如烈阳,如风雷怒吼,如天降灾罚之剑。   萧恒颌下早已生出了新的龙珠,它将那龙珠以坚硬龙鳞紧紧包裹,以防在待会的争战之中受到损伤。   黑龙扭转着身躯, 似乎并不惧怕宋凝清何时发起进攻,他很清楚,他化龙之后, 与宋凝清决胜负只在一招之间。   萧恒周身龙气全开,先天等级压制,让蓬莱岛上身负螣蛇血脉之人都大感压抑, 元昭行甚至脸颊与脖颈都被刺激得生出了一些白色的蛇鳞。   萧恒早前与赤龙啸离一战,从它那得到了神龙才能使驭的功法,他修成之后还是初次使用。   周围空气已越来越热,连海水都升腾起渺渺雾气,原本守护在蓬莱周围的海怪妖兽纷纷为了求生而躲到外围。   暮商容回来蓬莱没几日,正想好好舒坦一会,谁知被这仿佛锁定全岛的杀气笼罩,弄得他在睡眠中惊跳起来。   暮商容抬手把窗户打开,就看到蓬莱上空出现的那尾黑色巨龙,吓得揉了揉眼。   “这……这位龙主又想干什么?”   蓬莱近海之外,已有海水浪潮受萧恒龙气所控,掀起百丈千丈巨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朝蓬莱袭来!   白虹剑上已隐隐镀上一层日光,宋凝清此刻眼中只有自己的剑,他看着这雪亮灵剑之上一点一点蔓上琉璃之色,才轻轻举剑。   他似是看不到这黑龙的身躯,也看不到那滔天而来的巨浪,心中只想着如何出剑。他在等,等白虹准备好,他已将此身交付于白虹,它何时动,宋凝清便动。   宋凝清参详溯桃君的剑招,但也只是参悟。他做不成溯桃君,没有那样的心境与修为,他只能做自己。   古时白虹贯日乃是凶兆,乃兵祸,乱象,权贵避之。如此,便以此凶兆尽斩强敌如何?   白虹剑尖轻颤,非是恐惧,而是终要证道的欢喜。   白虹剑指天上那无匹神龙,终于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剑鸣之后,它像是引导着宋凝清,向天上挥出了一剑。   白虹剑气发出刺目白光,这道庞大剑气凝成了实体,彷如一柄巨大的长剑,锋锐无匹,连天空上的太阳都像要被这一剑斩破。   铿然剑鸣让所有人脑中都嗡嗡作响,眼前景色骤然化作白光,修为低的已然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   “这一剑,倒比在魔域时更强。”   潮生已退后了,虽有界阵,但他仿佛也被这磅礴战意牵引,而不得不退后。免得他忍不住拔剑出鞘,回身自护。   古往今来多少豪侠剑客,都在追逐最强的那一剑。   而如今现在这一招,已是宋凝清如今所能挥出的最强一剑。   一剑破天。   萧恒却悍然不惧,在那剑气发出的同时,已俯身冲了下去!神龙神行万里不过一个呼吸,区区剑光真的追得上它吗?   到底是那尖牙能穿过剑光咬向宋凝清,还是宋凝清的剑光能够先触及萧恒。   世人如何形容光阴?是一朵落花自枝头坠落于地?是幼儿长成垂暮老者?亦或一瞬间心中心思变换?   蓬莱之外,一只云雀落在海面之上,趁那海鱼跃出水面之时,将其叼走食用。一只在海底深潜的游鱼不辨方向地游动时,被一只巨大的海怪张口吃掉。   它们已是这海上的胜者,若无异状,它们将带着顶级捕食者的幻觉,就此度过余生。只是它们未曾料到,身边的海水莫名动了,不顾它们的意愿,如一记被巨人手握的标枪往前方狠狠投掷而去!   元轻尘手下狻猊雕像已隐隐出现裂痕,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那几乎把蓬莱结界冲破的滔天气浪,她脚下地面颤动,这已不是此方界阵能全力护住的阵势。   “让你胡乱答应。”   元轻尘耳边响起元昭行的声音,随后她就看到蓬莱之上连起数道白光,把那整座蓬莱如蚕茧般紧紧包裹,那巨浪标枪将这外围界阵打得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然而那白光又生,将那裂缝补起,海水便顺着这圆壳往外流去。   只是那缝隙到底拦不住所有,那如尖刀利器的海浪已窜入结界之中,朝那平台之上的苍茫剑光打去!   而这一切不过都是转瞬之间发生之事,元轻尘再抬头时,黑龙已与那道剑光狠狠撞上!   凶兆如何?   神龙如何?   不过是看谁……更强罢了!   元轻尘被眼前气浪掀得往后退了十步,眼前一时模糊不清,随后竟还有一丝温热的液体自她眼中缓缓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元轻尘抬手把眼角流下的鲜血慢慢拭去,她闭上眼,以自身灵力治愈伤口之后,仍是没有睁开眼。   “我已看过了,你们走吧,等我想好,会来叫人。”   元轻尘挥袖把金殿大门关上 ,她身前狻猊雕像已化为了齑粉。   潮生等了片刻,才徐徐走向那平台之上。平台已毁,地上画的仙阵刻印,正一点一点地将那化为细小碎块的石砖引起,慢慢复原回原样。   潮生将眼前烟尘挥去,便见萧恒正揽着宋凝清,试图把他抱起来,但被宋凝清拒绝。   “后生可畏。”   潮生轻叹,他的视线落在宋凝清手中的白虹剑上,再移到萧恒身上。   “若这界阵没有阻你引动海水巨浪,你想把整个蓬莱的人都杀了吗?”   萧恒的手指如今还有些颤抖,他原本还想留三分余地,只是在看到那道剑光之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的师兄可从不是什么弱者,若真以命相搏,他会被那凶兆吞噬也说不定。   “好啦,虽不知你们在作甚,”潮生转头看着那关上的金殿大门,“但想来,应是心想事成。”   “潮生师兄……此事,待会我再与你详谈。”宋凝清脸色苍白,轻声说道。   “好啊,今天是个心想事成的好日子,我的赏钱也拿到了。”   潮生拍拍自己的乾坤袋,一脸欢快。   元昭行在蓬莱之顶,将那界阵扯去,随后转身往殿内走去。他衣襟上的小白蛇滋滋滋叫着,元昭行低头聆听,随后点点头。   “也许就是……那傻妹妹说的天命之人吧。”   “若不是,他们……就不必出蓬莱了。”   元昭行进了金殿,蓬莱之上的仆从,已急忙去打扫那一地凌乱。   元轻尘说让他们等几日,这几日就等了将近大半月。   宋凝清身上的伤已好了,萧恒的气息也已补全,因没什么事做,萧恒便经常把宋凝清抱在怀里,说是要检查。   可哪有什么检查,要一天检查个四五遍的呢?   “不过切磋,你还在后怕什么呢?”   宋凝清按照惯例安慰萧恒,萧恒却冷着脸,把宋凝清的脖子咬了又咬,似是还不解恨。   “那女人……我总有一天……”   “便是圣女不说,以后,我许是也会找你一战的。”宋凝清抬手摸摸萧恒的头。   萧恒沉默片刻,便说他要检查了。   宋凝清也由着萧恒,直到黄昏之时,这座小院门外有元轻尘金殿之中的仆从来访。   兔丁在门外等了好一会,才看到有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开门出来。   “您好,我来送信。”兔丁鞠躬行礼。   “我给拿进去吧,谢谢你,真乖。”   潮生笑着接过信,还把自己拿在手里的糖饼包了点给兔丁。这是桃花落中的习惯,兔丁像是第一次被人给点心,都有些高兴得快蹦起来啦。   蓬莱中人不太喜欢给小孩吃点心,怕坏牙,就在换完牙前,每月只能吃三颗糖。   “谢谢您!”   兔丁拿着这宝贝,欢欢喜喜地走了,她要找到自己的小伙伴,也分一点给他们呀。   潮生转过身时,便看到萧恒走了出来。   “忙完了?”潮生笑眯眯问道。   萧恒沉默地一点头,潮生便将手中的信件扔给萧恒,自己跨出门槛,似是要出门闲逛。   “害什么羞啊,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玩得凶。”   院子的门关上了,萧恒拿着信走回房内,宋凝清拥着被,长发披散靠着云枕半坐着。看萧恒进来了,他便看着萧恒手中的信。   萧恒把信给宋凝清拆,宋凝清便接了过来,只是他突然听到萧恒说道。   “潮生师兄,以前是一个怎样酒池肉林的人?”   宋凝清不解,说着潮生师兄不是非常正派么?   随后宋凝清展开信件,看着上边的字迹,抬头看着萧恒。   “圣女已选好了人,后日便去吧。” 第七十九章 掉马   蓬莱圣女元轻尘的金殿之前, 早已看不出之前激战之时的情状。白玉石面,刻画着金色祥云的大门, 一路延绵至岛下的白色大理石阶梯。   阶梯之上刻着细碎的蛇鳞,仰头看去,整座阶梯便组成了一尾生着双翼, 高大威武,如龙似蛇的神兽·螣蛇。   一双雪白云靴踩在那阶梯之上,一路往上,及至金殿大门之前,螣蛇张口之处,那金殿大门缓缓打开。   金碧辉光的殿堂之内, 今日点燃了以万年鲸油为烛的灯火, 外边已是白日,只是因窗户紧闭,外边的日光透不进来,因而点燃这些烛火,照得室内如白昼一般明亮。   只是今日大殿之内,那些高高的阶梯与玉座, 金雕尽皆撤去,在那宽广的金殿中段,挂了三重白色的鲛纱。   鲛纱之后, 元轻尘穿着一身白色轻衫,平日披散的长发,已用鲛珠与玉石串成的头饰高高束起, 她正襟危坐在铺了锦垫的地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白色的香炉。   这白色的三脚香炉似玉非玉,带着陶瓷的光泽,摸上去却又有些磕手的颗粒感。   “来了。”   元轻尘低头将香炉盖打开,也不抬头看那鲛纱之外,轻声问道。   “依约而来。”   宋凝清朝元轻尘一拱手,身子微弯,就露出了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萧恒。   前日的那张信件之上,竟将萧恒,宋凝清二人的名字都写上了。   于是今日,二人齐齐来到金殿。只是萧恒如今心中还是犹疑,为何宋凝清笃定元轻尘能请仙人降下仙力?   萧恒问了宋凝清,宋凝清却笑而不语。再问时,又笨拙地开始转移话题,若不是看宋凝清手抖得太厉害,萧恒实不忍心,只好按捺不问。   现在到了这金殿之中,看着那挑拨离间的女人又开始神神叨叨地不知做什么,萧恒已施了一道灵力护住灵台,也抬手按在宋凝清身上,以防不测。   只是萧恒做了多少准备,在这里大抵都是用不上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之声响起,那是香炉被重新合上的声音。香炉之中的不知名之香缓缓燃起,从那空洞之中,往外散发着萧恒与宋凝清从未闻过的气味。   似春雨后的泥腥味,又似夏日蒸腾的海水,又彷如秋季桂花的甘甜,冬日的新雪。在那道冷香散去,鲛纱之后,宋凝清看到少女纤瘦的身影从坐姿变为站姿。   周围传来一声一声,彷入云霄的鼓声,少女便随着那鼓声,轻轻抬起左脚,随后以难以想象的柔软身姿,将自己一个后折跳翻,姿态优美地落地,随后又旋转起身,双手高举,手指微弯,如莲花开落。   这像是……奉神之舞……   宋凝清正思索着,双眼已被萧恒抬手按住,萧恒在宋凝清耳边轻声道。   “师兄再看,我便生气了。”   宋凝清没有回答,他想说……即使被蒙住了双眼,他似是也能看到元轻尘的身姿。闻到这金殿之中的代表四时天地的香气,在这满殿的鼓点之中,跟随元轻尘,一步一步踏上那虚空中的阶梯。   宋凝清眼前蒙着一片白雾,只能隐约看到一些白色的光点,在那白雾之中轮转。   仙力是什么,凡人谁知道呢?   此界有人飞升上界之后,就几乎与尘世都断了联系。   若是人间有大灾大难,许会借着供奉仙人的祠堂,在那之中降下仙人谕旨。   可谕旨只是谕旨,难以干涉人间之事。   因此人人梦想飞升,却无人知道飞升之后,到底是何境况。   白老祖曾言,我要飞升,是因此间无我敌手,如此一飞上界,战无可战为止。   所以即使上界到底如何,凡人不知,但仙人之强,与凡人必是天渊之别。   只是那鼓声突然停止,在前方引路的倩影也失了踪影,宋凝清站在这虚空之中,上下四周皆是白雾茫茫,白雾之中光点漫天,上下浮动飘舞。   宋凝清看着眼前的光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那光点便如流光,如早春枝头的露珠,落到宋凝清手上,便钻入了他体内。   宋凝清一惊,却只觉体内涌起一股暖流,他正想这难道就是仙人之力时,突觉胸口一凉,他之左胸不知何时已破了一个大洞。   鲜血自洞口徐徐流下,在胸腔之中的心脏……已不见了。   【请查吾心。】   宋凝清站在原地,朝着那不可知的白雾喊着,只是他的声音不能发出,只是宋凝清本能的认为……那些窥伺他的仙人,必然听到了。   萧恒同样站在一片白雾之中,只是白雾之中的光点,都被他吸尽了。他内视着灵台与丹田之中的那团光华内蕴的光团,只觉温暖。   萧恒不知为何,站在此处之时,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也能上来,就如回到自己家中。那些给他带来威压之感的,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他们似是都无限欢喜他的到来,但又有些迟疑。   “为何有两人?”   萧恒听着空中的窃窃私语,便想他们说的许是宋凝清。   “是我师兄,宋凝清。”萧恒朗声说道。   “宋凝清……宋凝清……”   “啊……非此界之人……”   “可查他心?”   “如琉璃,琉璃……”   细碎的声音响起,萧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寄宿着狂暴黑龙灵珠之主,凶神恶煞地抬头望着四周,神龙之力夹带着刚刚获得的仙力,引得四周空间动荡不堪。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萧恒一字字道。   “幻梦将逝……”   “将逝……”   “宋凝清……之心……”   “吾已查阅……”   “如此……授他……仙力……”   随着彷如陶瓷破碎之声响起,萧恒所在之地,登时碎成光点散去,待眼前白光渐消,萧恒抬眼看着四周,便见宋凝清依然在他掌下,哪也没去。   “师兄!”   萧恒抬手将宋凝清一把拽回来,便见宋凝清缓缓睁开眼,先是抬手按着自己的胸膛,随后才伸手捧着萧恒的脸。   “我无恙。”   萧恒仍是不太放心地上下打量着宋凝清,又以灵气探查他的身体,最后才确定宋凝清真的没事,并且获得了与萧恒一样的仙力。   只是少了一些。   宋凝清转头望鲛纱之处看去,见那原本跳着曼妙舞姿的元轻尘似是已倒在地上,而案几上的香炉也就此破碎。   “圣女?圣女!”   宋凝清急忙上前,正要掀起鲛纱时,被鲛纱后的一道冷淡的声音呵止。   “你们回去,轻尘无碍。”   元昭行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话,看着鲛纱外的两人朝这这边一拱手,说着改日再来探望,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金殿。   金殿大门关上之后,元昭行与他衣襟之中的小白蛇,才低下头,看着那因奉神之舞,而灵力透支,修为损毁大半,如今外貌枯瘦,如高寿老人的元轻尘。   以自身为媒介,请仙人降下仙力,又怎会不付出任何代价?   “你可满意?”元昭行问。   “从中添乱,正合我意。”元轻尘轻声笑起来。   “……在你梦中,你的修为如何恢复?”   元昭行问,元白隐也忍不住滋滋两声。   “啊……”元轻尘苍老的面容之上,徒然生出一道诡异的笑意,“自然是请我那命定的夫君与我交|合……用他那元|精助我功体恢复啊……”   在元轻尘说出“命定夫君”四字时,元昭行就骤然明白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立时将小白蛇的头扣在手心里,捂住它的眼睛,也并用界阵阻了元白隐的听觉。   因此好奇的小白蛇,听到的话全被模糊处理过,大约是:   “啊……自然是请我那命定的夫君与我卡沙卡沙……用卡沙卡沙助我功体恢复啊……”   待元昭行把手放开后,元白隐低着头,朝元轻尘吐着蛇信,滋滋叫着似是要她再说一次。   元轻尘却笑着不肯说了,她躺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朝元昭行伸出手。   “蓬莱的仙丹应还要三颗,与我一颗吧。”   “……你想白日飞升?”元昭行皱眉。   “蓬莱主说笑了,自那天裂之相出现,凡间何人得以飞升?总归……要把那魔物,杀了再说。”   元昭行静默片刻,随后转身离开,离去前他淡淡道。   “我去给你拿仙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丑陋。”   “是啊……”   元轻尘抬起头,看着在那白昼般的烛火之下,干枯苍老,如千年树皮般的纹路。   “但也挺有趣。”   “你之天命结束了?”元昭行确认道。   “嗯,结束了,待我好后,我要养一百个后宫玩玩。”   “自己的人自己养。”   元昭行说完便失了踪影。   “天命……”   元轻尘喃喃自语着,在她登上天梯之时,她竟再次自那梦中得到启示。   最后一战……这宋凝清,竟是必须的。   她竟歪打正着吗?   宋凝清一回到暂住的院落之中,就倒下了。他在那幻梦之中久经问心考验,吸取那些光点时又有些困难,肉身还好,精神却已快耗尽了。   萧恒查探一番,觉得宋凝清只是累了,便将他抱起送回卧房之中,替宋凝清脱了外衫,打水擦身之后,才放入那松软锦被之中。   宋凝清微皱的额头彻底舒缓,萧恒这才轻松了口气,随后他又自己洗漱一番,抱着宋凝清睡在他身侧。   只是不知是萧恒吸收了仙人之力特别亢奋,还是有了什么新的变化,萧恒眼中似是看到一点蓝色的光点。   那光点就在宋凝清的灵台之中,这诡异蓝光莫名十分吸引萧恒的注意。那气息不像此间之物,也不像天上之物,萧恒困惑地这么一伸手,将那蓝点拢与掌中,居然就自宋凝清灵台之中……抽出了一本书。   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天机观想》四个大字。   “这是……何物?”   萧恒半坐起身,缓缓打开第一页,随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第八十章 吐露   宋凝清第二日清晨是被窗外的海鸟叫声叫醒的。   他缓缓起身, 发现身上的衣物都换过了,周身也无黏腻感, 便知是被萧恒照料了。   宋凝清左右张望,却不见平日那粘糕一般的师弟的身影,便自行下了床。   他抬手按在丹田处, 那里暖融一片,隐约可见丹田之中貌似宋凝清的白胖娃娃,正抱着一团白光呼呼大睡。   这就是所谓……“仙力”的形态。   用于剑上,剑便有了仙剑之威,只是这点仙力……必须用在刀刃上才行。   宋凝清在房内自行洗漱,他坐在镜前, 竟一时有些不习惯。平日萧恒早就过来, 拿着玉梳与红色的发带,替宋凝清束发了。   宋凝清自嘲一笑,他什么时候也开始依赖起小恒了。宋凝清自己束起头发,便走到房外,因结为道侣之后,他已可感应萧恒所在。   宋凝清发现萧恒此时并不在这小院之中, 倒是去了哪呢?   “宋师弟,醒了?”   潮生坐在院中石桌前吃早饭,朝宋凝清一招手, 便见这乖顺的师弟朝他走了过来,坐在对面。   “吃吧。”   潮生把食盒中的另一碗牛肉面端出来给宋凝清,宋凝清接过, 便静静吃起面来。   直到把碗里的汤喝干,用绢帕擦了嘴,再喝了一口茶,宋凝清才问道。   “潮生师兄,你可看见小恒了?”   “哦,见着了,天刚亮就出门了。”   潮生把玩着腰间的乾坤袋,以手撑着下颚,看着宋凝清。   “如今,宋师弟可否与我说说,办成了什么事?”   宋凝清闻言,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始说些能说的事。   潮生静静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呼,但总的来说,就是宋凝清和萧恒获得了可以克杀招提的“仙力”。   “可这仙力真的有用吗?”   潮生听完后,指着宋凝清的丹田之处。   “应是……没错的……”   宋凝清说着,下意识地探向脑中灵台,想要问问《天机观想》之后该如何做,结果在那灵台之中……竟是空荡荡一片。   “啊。”宋凝清惊讶起身,抬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但无论如何查看,《天机观想》确实消失了。   “怎么了?宋师弟?就算没用,瞧着热乎乎的,冬天捂着也不怕冷啊。不必……”   潮生刚抬起手,就见宋凝清急急跑了出去。   “潮生师兄,我有要事。”   潮生点了点头,看着宋凝清的背影,将自己的乾坤袋丢到桌上。   乾坤袋内传来一声少女的痛叫声。   “哦,忘了你还在里边,鹿桐。”   潮生把乾坤袋立起,似是能透过这锦袋看到里边的魔物。   “我师弟既已有了些办法,我还留你做什么呢?”   “让我……瞧热闹啊……”   鹿桐在乾坤袋中轻笑,随后因过于虚弱而再次安静了下来。   潮生叹了口气,原本将这快废了的魔物带来人间,是为了问出更多关于招提的线索。谁知鹿桐只翻来覆去地说着,招提执念深重,不是一般魔物。   他都被打得狗爬兔子喘了,当然知道那东西不是一般魔物。   潮生侧头看着院子外,想着大约也该回去了,毕竟今早接到了白老祖的云雀,可是把他狠狠骂了一顿呢。   “等宋师弟和萧师弟回来吧。”   宋凝清在蓬莱岛上四处游走,想着该不会昨日他接了仙力,让《天机观想》又有了能量,而变为实体掉出去了吧?   宋凝清低头四顾,拨弄草丛,让来往的仆从以为宋凝清掉了什么宝贝,宋凝清不好明说。   “不必劳烦诸位,我自寻着便是。”   宋凝清说完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凝神四望,到底没有发现那本蓝色封皮的书籍,若不是被人捡走?   可那到底算是宋凝清的……法宝吧?其他人纵是打开也看不到里边的东西。   还是说这《天机观想》认为剧情大乱,改无可改,干脆自己回了天上去呢?   宋凝清在海岸边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浪花击石,海鸟游鱼在这海中相互博弈,不由看出了神。   直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宋凝清才眨了眨眼。   “师兄,你怎在这?”   萧恒将手放于袖兜之内,慢慢走到宋凝清身侧。   “小恒……今早没见着你,你去哪了?”   “看书去了。”萧恒道。   “看书?”   萧恒看宋凝清一脸困惑的情状,不由轻声一笑。   “师兄,我有一事求教。”   萧恒难得说话这么客气,宋凝清便也正色道。   “心有何虑,但说无妨。”   “若有一人,”萧恒开口,“其命数已定,乃大凶大恶之人,师兄会在其未作恶之前,斩了他以救苍生吗?”   “不会,”宋凝清摇摇头,“他既未作恶,那便是白纸一片,此后人生就是那落在白纸上的墨迹,若有人导正,就不必担心那撇捺歪斜。”   “不愧是师兄。”   萧恒轻笑,随后他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放在宋凝清面前,示意宋凝清牵住他的手。   “那么,师兄……喜欢我吗?”   宋凝清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怔愣,他们都已是道侣,还说这些,这些做什么呢?   看着宋凝清突然染上胭脂红的雪白脸颊,萧恒的表情在这日光之下,莫名变得有些妖邪,他将宋凝清的手紧紧握住。   “幸好师兄是真的喜欢我,不然……我许是已掀了这天地。”   “小恒?”   萧恒在宋凝清疑惑的目光下,萧恒自衣袖中抖出了一本书。   蓝色封皮,中等厚度,封面上是宋凝清十分熟悉的四个大字《天机观想》。   “昨日师兄睡下了,我因新得了仙力,似是能看到些新鲜玩意。”   “我看师兄灵台之上,有蓝光闪动,我就这么一抬手,就把这本书……抽了出来。”   ……掉马了!   “小恒!”   宋凝清心中万分恐慌,他慌张开口,试图解释,就见萧恒转过身去。   “我要走了,一切……不过都是假的。”   “不行!”   宋凝清第一次看到萧恒的背影,他不由慌张起来,连忙上去扯着萧恒的衣裳。   “不是假的!桃花落,此界众生,你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你已不再受困于命数,还有……还有我……离不得你……”   宋凝清磕磕巴巴地解释着,随后他却见眼前的萧恒背脊猛然抖动了一下,似在……忍笑?   萧恒慢慢转过头来,用食指点住了宋凝清的唇。   “师兄比那本书老实,随便诈一诈,竟连以往不敢说的话,都说了。”   “……你骗我?”宋凝清道。   “起初这本书是不让我看到什么的,我便稍稍施压,它便把自小跟在师兄身边的事,全都一一放在纸上告诉了我。”   “我以前知道的,我以前不知道的。”   萧恒低头亲了亲宋凝清颤抖的嘴唇。   “师兄,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害怕。”   “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我之所以命运多舛,竟都是由上天安排的。”   刚开始萧恒是十分愤怒的,他看到那书上将他的命数一点一点理清,他的未来就是那个样子。他在斩妖除魔时沾染魔气,心性扭曲,变得神人皆斩。   因此也被天下门派围剿。宋凝清便是桃花落派出之人,在漫长的追击之后,他的这位好师兄,一剑刺入了萧恒胸膛,让他跌入魔域之人。   所幸萧恒逃亡途中打开赤焰魔域大门,在魔域之中屡得奇遇,最终自立为王,重返人间复仇,宋凝清成他剑下亡魂。   而桃花落……自然也在萧恒的报复下,全然不存。   萧恒看到此处,不由笑了。   因为……原来的他做了这么多错事,上天居然也不降下罪罚,而是就任由他这么个坏透了心肝的东西,踩着天梯登天。   就因为他是“气运之子”。   而其他人,无论神仙妖魔,与他打个照面,就只能沦为炮灰。无论先前他们何等风光,如何惊才绝艳,都只是他的附庸。   萧恒不知这命数为何要这样定下,他只想想那样的世界,就觉得可怕。   最后的最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上界王座之上,俯瞰众生,而身边……空无一人。   《天机观想》为了不被撕掉,还说了许多后宫,女人之事,而萧恒只回了一句。   “幸好,我不是那个萧恒,没有走上这既定的命数。”   一切……都是因为宋凝清。   萧恒又自《天机观想》处得知了宋凝清的来历,与以前他时常觉得宋凝清似有预知之能一般的诡异之处,一切都有了解释。   可萧恒却一点也不生气,他反而担心……宋凝清,他的好师兄,在提早知道一切之后,不会才想着要舍身来渡他吧。   于是才有了萧恒之前的那一问。   “若师兄有片刻迟疑,我也许会不管不顾,将师兄打晕,找个不知名的去处,就此将你囚禁起来也说不定。”   萧恒淡淡说道,却见宋凝清像是生气地皱起眉头。   “我从小把你带大,若是不喜欢你,我才不管你!你当你……很好养活吗!”   这大约就是宋凝清的重话了。   萧恒一笑,将那本《天机观想》还给宋凝清。   “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到底是本死书,如今命数一改,许多事连它也不能预测。”   宋凝清接过书,书皮上已有许多龟裂的痕迹,像是被狠狠……拷问过。   “我恨这命数,却也欢喜……这命数将师兄带来我身边。”   萧恒抬手抱着宋凝清,炽热鼻息喷洒在宋凝清脖颈边。   “天地之大,唯有师兄,是我自己求来的。”   “很好。” 第八十一章 齐聚吧   神戒莲峰之下的青冥镇, 今日往来的游人也很多。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青冥镇中来了一群僧人。他们穿着雪白的僧衣, 着草鞋,周身毫无纹饰,但镇中人知道他们是谁。   “神戒莲峰的大师为何来到此处?”一名镇民问道。   僧人们微微躬身, 让出身后的镇门来。   “还请诸位尽快离开此处。”   “发生何事?”   芙蓉客栈之中,老板娘芙蓉正为难地蹙眉,给这位突然来到的神戒莲峰的大师,指着满楼的客人。   “小女如何好赶客呀?”   “请女施主尽快,”神戒莲峰的僧人缓缓抬起头,双眼如镜无波无澜, “神戒莲峰方圆五千里, 都将设下界阵。”   “我等已在镇外做好传送阵法,你们会安全到达万里之外的无风城。”   “再晚,怕来不及。”   神戒莲峰百里之外,菩提树下。   原本清净的小小佛国,如今那青翠的菩提树下,隐隐有黑色魔气翻涌而出, 随即又很快被如鞭子般的菩提树根当场绞碎。   那些魔气收回地下,却又再次出现,反反复复, 生生不息。   白老祖站在高峰之上,注视着那棵菩提树的情状,再抬眼看向稳坐其上的迦叶大师, 抬手抚了抚胡子。   “那魔物似是急躁起来了,不过被关了一会,急什么呢?”   白老祖看向神戒莲峰的方向,那里这几日都有一些其他宗门之人,前往神戒莲峰求见招提。看来是以前与招提有过交情的。   “鸡零狗碎,尽整这些有的没的。”白老祖嗤笑。   神戒莲峰大门处,神戒莲峰已谢绝访客数日,纵是其他宗门之人前来,也不得其门而入。   “某不过想求见招提大师,若不得进,可否请招提大师出来一见?”   一群修士等在门外,领头的是来自南山云,手持白拂尘的,名叫白鸢尾的尊者。   守门的僧人不好像之前那样打发人,便先合上门进去请示。   没一会,这僧人就出来,面带笑容地请在外的所有修士全部进入菩提明心崖。   “如此,有劳。”白鸢尾面带微笑,便就此进入菩提明心崖。   然而就在这些修士进入的一瞬,他们周身气机已被锁定,无数盏素白灯笼在这前院中升起,将那些修士的周身四方笼罩。   “……这是何意?”   白鸢尾一甩拂尘,似是要将那些灯笼全部驱走,谁知那些灯笼瞧着轻飘飘的,却是纹丝不动。   那领着修士进入的僧人已失了踪影,剩下的修士不由惊怒起来。   “我等可是修士!”   “神戒莲峰要做什么!”   “莫不是要杀人!”   ……   “闭嘴。”   在这嘈杂的人声之中,一道清冷女声带着渡劫期的沉重威压响起,压得在场众人立时噤声。   几名身穿紫色烟罗纱的女子自高高的阶梯之上漫步而出,这神戒莲峰竟何时来了女子,修士惊讶地看着那些女子抬手将灯笼收了回去,便让开身来。   一脸高傲的素江仙自她的徒弟身后缓缓走出,站在前方,看着底下的修士,如同看着蝼蚁。   “不服,就杀上来。我若一息之内,不把你们这些自甘下贱,被魔气附身的修士都杀了,我便自尽于此。”   素江仙说完这话,白鸢尾便动了,只是他还未登上那区区百级阶梯时,还未出一招,就已在半空中被素江仙临空一箭爆成漫天血花。   素江仙身后的女弟子们则趁势放出灯笼,将那散逸的魔气收入灯笼之中,被那百世明火焚烧,直到这魔气被焚烧殆尽为止,都没有机会逃出囚笼。   坐在殿内的落雨成诗,北青萝,幽独卧,与神戒莲峰并各大宗门等人,齐聚于此,看着前方手持足有人身高的月白弓箭,临风而立的素江仙。   “上一次看到素江仙出箭,是多少年前?”玉清洞的掌门低声问道。   “大约是在七百年前吧,她似是要捉一只青凤,结果被引到了凤凰窝里,说着‘最不喜欢打架’,结果把那一窝凤凰都端了。”   落雨成诗的城主溪怀古知道那段故事,便也这么说了,殿内登时欢声一片。   没一会,素江仙已提着弓走了进来,她随手把弓收了,坐在殿内空着的一把椅子上。白秀已机灵地端上一盆撒着香花的水,放在素江仙面前给她净手。   前殿门外,那阶梯之下,遍地鲜血,原本站在那的修士,已一个不剩。   念着僧人不好碰血,其他宗门的弟子已自行下去洗地,这已是这几日间做惯了的事。   “诸位施主辛苦,若有需要,我等也不是见不得血。”   神戒莲峰的僧人们十分客气地与其他宗门的弟子们说着,叩天宗的弟子倒是笑嘻嘻地回绝了。   “大师们之后要见血,总有见的时候。”   众人心照不宣地看向神戒莲峰之外,一时静默不言。   殿内,有些掌门还在窃窃私语。他们实在不明白,神戒莲峰那人人称颂的招提大师,竟是魔域之魔假扮的。   不过若不是真的,他们也不会接到白斩风与迦叶大师的联名书信。   这比什么分量都重。   他们之前也到那菩提树下看过,果然魔气滔天,纵是被镇压于地,也觉得似是能随时脱身而出一般。   “迦叶大师渡劫之时,真能把那魔物弄死?”   “应能吧,我只是惊讶,那魔物竟不知不觉,在修真界中又诱了那么多修士入魔。”   “心志不坚,怪不得……”   众人低声说着,素江仙看向左手边,那是落雨成诗之人落座之处。   溪千重也与溪怀古一起来了,应该说落雨成诗此次愿意入世,乃这少主一力促成。溪怀古担心自己的儿子伤势未愈,就擅自动身,便也陪着来了。   “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阿妙,说在魔域有几次遇险,多亏落雨成诗少主出手相救。”   “哪里哪里,我家千重也说在魔域之中,也多亏您高徒阿妙相帮。”   溪千重听着素江仙与溪怀古说着虚伪的场面话,不由微微转过头去,似是不想再听。   等他们寒暄完,溪怀古才进入正题。   “若白斩风都杀不了那魔物,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都要试试,总不能等死吧。”   素江仙淡淡道,她转头在前殿四顾,却没看到阿妙的身影。她抬手叫来白秀,低声询问阿妙的去处。   “阿妙啊,说是觉得那些被魔气附身的修士不去菩提树下救他们的祖宗,跑来神戒莲峰有点奇怪,正四处走走,看有什么遗漏没有。”   素江仙点点头,听着是去做正事,而不是乱跑,就不再多问了。   “我们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没什么不同,真有什么……大约也不会带着魔气。”   溪怀古在一旁听着这话,不由开口说道。   “年轻男人,停不下来,随他吧。”   素江仙说完这话,便见溪千重说了声要走,便也出了门。   溪怀古叹气,随后望着天空之中,那隐隐再现的天裂之相,心中仍是隐忧。   蓬莱岛上,宋凝清站在蓬莱圣女殿前,请见圣女。   过了好一会,殿内才传来元轻尘的声音。   “你又来做什么?”   元轻尘似是有些不耐,但宋凝清还是规规矩矩地朝殿门一拱手。   “我来向圣女道谢,还有拜别。”   “……要走了?瞧着你吃了仙力,修为也提升了,不多待一会?”   “是。”   “随你。”   元轻尘说完这话,就再无声息。   陪着宋凝清等在外边的萧恒,已不耐烦地上前一步拉着宋凝清,转身要走。   “师兄,走吧。”   宋凝清还是拉着萧恒在殿门之前,向元轻尘再次拱手道别。   感应到两人气息远去,已恢复半身青春的元轻尘,隔着厚重鲛纱,藏在内室之中,仍在化消体内仙丹之力。   “倒不是我不想出去,只是这幅样子,给谁看不瞎啊。”   元轻尘轻声埋怨,要恢复全盛时期,还要好几月呢。   “等他们去跟大哥拜别,他不知还要怎么刁难呢。”   “恨不能当场看热闹。” 第八十二章 迦叶   元昭行听到桃花落一行人来辞行, 只继续懒蛇一般靠在软榻上,不搭理。   元白隐滋滋滋叫着, 试图往元昭行衣襟外爬,被元昭行又一指头摁回去。小白蛇气着了,张开嘴。   “你敢咬试试。”元昭行淡淡道。   小白蛇把嘴缓缓合上, 赌气一般把自己团成了团,但依然滋滋叫着。   元昭行在桌上写写画画过了一会,才让人把殿门,招呼桃花落三人进来。   潮生走在前边,笑嘻嘻地与元昭行打招呼。   元昭行一抬手,将手中卷轴朝潮生抛去。   “这是什么?”   潮生接过展开一看, 便立时像接到烫手山芋一般, 将那卷轴扔了回去。   匆忙之中,萧恒与宋凝清也看清了那卷轴上的字样,不由一时无言。   “蓬莱主,来您这领赏钱还要另付房费的么?”   潮生哈哈笑着,就要做出告辞的姿态。   元昭行一甩衣袖,将殿门合上, 依然清冷地看着三人。   “一般是不要的,只是你们……在蓬莱拿得太多。”   “你想要何物?”萧恒问道。   元昭行那常年冰寒的脸,这时依然不动声色, 元白隐已探出头来滋滋个不停。   像是在说“别为难人,赶紧把人送走”。   “蓬莱什么都不缺,”元昭行把衣襟中的小白蛇抽出, 手指从小白蛇的头部,一直抚摸到尾部,“只缺一丝气运。”   元昭行将软榻一旁案几上的玉盒打开,里边放着一枚金针。他抬头看向面前三人,最终视线落在萧恒身上。   “用这金针,将你身上一丝气运与我。”   蓬莱口岸,宋凝清与萧恒三人站在海龙船上,看着那仙岛蓬莱再次隐于那诡异的雾气之中。   “没想到,蓬莱主想要的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潮生瞧着萧恒笑了笑,随后又正色道。   “虽说我等修士从不信天,但萧师弟,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   萧恒抬起右手食指,那里原本被金针刺出伤口,早已愈合。   早前在那金殿之中,听闻蓬莱主那句话时,宋凝清与萧恒心中俱是一惊,宋凝清正要回绝,却见萧恒已捡起了那金针,往手中刺去。   “我不信天命,”萧恒手指上有一条淡淡的白气自那金针之上被牵引而出,“你若想要便拿去。”   金针当啷一声掉在玉盒之中,玉盒被重新盖起。   元昭行则抬手,让他们走。   “如此,两清。”   三人上船之后,海龙船依然由两条羽蛇牵引往海岸游去,只是这条船上已不再有蓬莱的仆从,有的只是一些蓬莱的客卿与散修,暮商容也在其中。   暮商容是三天前收到消息,说是若不离岛,此后百年间都不得出蓬莱。   暮商容自然不愿,便上了这最后一趟离岛的船。   “什么事啊,居然要闭岛?”   “蓬莱主历来能听上界之音,莫不是有何凶险?”   “那又与我们何干,要我蹲在那百年,还是出来自在。”   众人议论纷纷,只暮商容很是兴奋,他决定这次就去桃花落拜访程柳枝,两人好好交流交流心得。   蓬莱金殿之中,元白隐正气呼呼地咬着元昭行的指头。   “你气什么?想跟着那人走?”   元昭行垂下眼睫,眉头微蹙,就让这小白蛇有些害怕起来。   元昭行叹了口气,他抬手将小白蛇抓起,捏住它的嘴,另一只手拿着一粒纯白如月的丹药,往它嘴里塞去。   “吃吧,这是最后一颗仙丹,保你恢复人身修为,祛除魔气。”   小白蛇红宝石般的眼睛骤然瞪大,它试图扭头,结果却让那颗丹药直接滑到了肚子里。   元昭行将它的嘴合上,不顾它如何挣扎,都把它塞回了自己的衣襟中。   “轻尘说的最好有用,”元昭行看着眼前的玉盒,“此物能保我蓬莱不至覆灭。”   神戒莲峰,百里之外,迦叶菩提树下。   刺耳的魔物嚎叫已响彻三天,这声音震得那原本稳固的菩提树,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抖落一地翠色的叶片。   在那菩提树下,突有一条裂缝生出,在那裂缝之中,伸出了一只苍白的人手。   菩提树顶之上,迦叶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口中从未停止念诵的经文,停止了。   空中隐隐传来电闪雷鸣之声,乌云无风自来,迅速将这小小的佛国,笼罩在沉沉阴云之下。   “当年你问我,还有多少年飞升。”   迦叶自菩提树上慢慢站起,他就这么直直地朝菩提树下走去。   “我说三百年内,我确实未打诳语。”   “只是我没说的是,这三百年内,我随·时皆可飞升。”   “我在想,你到底已被度化了,还是仍存魔性。”   迦叶走到菩提树下,看着那条裂缝越变越大,那只苍白的人手一使力,就将那坚硬的地面如撕豆腐一般扯开。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那地底之处,爬出了身上染着尘土,但仍一脸慈悲微笑的,美若天人的招提。   那株镇压它的菩提树,在招提破土而出的瞬间,如被巨斧凌空一斩为二,一声巨响后从中裂开,轰然倒向两侧。   这座小小佛国,就此覆灭。   一身白色僧袍的招提站在那菩提树的废墟之上,在这漫天尘土,枯萎飘零之中,微笑地看着迦叶。   “那么,您觉得呢?”   迦叶轻轻扬起右手,右手握着一串檀香佛珠,这串佛珠被人常年轮转而染上了透亮的光泽与浓厚的佛气。   “佛门八万四千法,何法可渡你。”   随着迦叶的动作,神戒莲峰方圆五千里俱都升起一道又一道淡黄色的光幕,光幕之上皆是排列细密整齐的梵文。   这界阵之外,则立着其他门派弟子,敬畏地看着眼前之景。   待这天地俱被界阵笼罩,迦叶一抓佛珠,一股雄浑气浪自迦叶身上迸发而出,招提身上僧衣与那长发,被这气浪吹得猎猎作响。   “天地之间,无法可渡。”   招提咧开嘴,这次的笑意完全不加掩饰,完完全全是魔物才能有的,天生恶意的笑容。   “我不愿,谁敢,谁能!”   招提往前一步,已与百步之外的迦叶对上一掌!此间佛力翻涌,直达上天,原本是为普度众生的慈悲佛力,这时也带上了金刚怒目的凶悍之气!   招提颈后无赦封印开始发出淡色的白光,试图镇压这大凶大恶之徒,然而招提却声色不动,那它通过两千多年摸索得来的解法,早已烂熟于心。   接下来它要再聪明一些……   招提露出口中编贝般的牙齿,轻咬下唇。   才能……破了这封印!   “他又想做什么。”   站在远处高峰之上的白斩风,眉头微皱,这点距离阻不了他看个分明。那魔物的一举一动,白斩风都已收入眼中。   因前方激战引起的狂风,吹得白老祖身边的苍松都往后压弯了腰,白老祖轻哼一声,他周身狂风一定,便见那些苍松全都复了原位。   那些狂乱的气流夹裹的碎石,也全都在距离这高峰百里处,仿佛撞到什么无形屏障一般全部蹦碎。   白斩风从腰间把松风剑连剑鞘一起抽出,他就此盘腿坐下,将松风剑放在自己膝上,就此闭上了眼。   白斩风自然可以在战局一开时,就加入战斗。   但在白斩风眼中,这不止是僧人与魔物死斗,也是一名师父久违地叩击徒儿的心门,与他……道别。   “招提————”   迦叶怒喝着,空中数千数万多佛国莲花就此绽放,散发着清圣之气,那莲花却如利刃一般,朝招提袭去,触碰到招提肌肤之处,皆有血花爆出!   然而这不够,不够,不够!   招提眼中依然混沌一片,至邪至恶!迦叶咬牙,那天降阿罗汉,以自身为寺院囚困魔物的,迦叶那小小的徒儿,如今竟真的一丝神魂都不存了吗!   空中已被乌云压制得一丝日光都透不下来,迦叶到底是有德高僧,天降雷劫,也不会是与其他修士一般的紫色雷电,而是带着功德金光的雷火。   “你要用劫雷杀我?”   招提额上渐渐冒出一丝冷汗,但依然强撑着笑容。   “带着魔物渡劫,你怕是也会死在这劫雷之下,师父。”   迦叶手一扬,那串檀木佛珠化为锁链将招提全身紧紧绑缚!   “别叫我师父。”   迦叶做拈花指,于风中夹住了一丝冰凉的冷雨,这如佛祖般慈祥的迦叶,初次显露怒容。   “渣滓。”   这一声落下,空中盘旋已久的雷火,如流星飞坠一般朝地上狠狠砸来!   神戒莲峰之上,诸大派掌门已立于云端,随身携带武器,静等那雷劫过后的时刻。   谁生谁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非赢不可!   阿妙站在招提之前居住的禅院中,看着这与其他禅院别无二致的居所,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端倪。   “你看到了什么?”   溪千重缓步走入禅院之中,阿妙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有。”   溪千重站在此处,低头四顾,最后他抽出了一根卷轴,又用小小的尖头笔在其上描绘着。阿妙侧头看去,却见那卷轴之上,描画的居然是招提在这禅院之中的行走坐卧等举动。   “不过抽取这院中草植的记忆,既然其他尊者早已里外翻过,那也许……”   溪千重话没说完,但阿妙已懂了。   等这长长的卷轴全部画完,也不过一刻。   溪千重与阿妙看着这卷轴之上的图样,觉得招提就如普通僧人一般,作息没什么特殊。   溪千重在其中一幅画点了点,在隔了一段的另一幅画上又点了点。   “这魔物应不爱做无用之事,它为何……总要与这小沙弥说故事?”   阿妙立时拿着卷轴往禅院外走去,厉声道。   “这画上小沙弥在何处!”   神戒莲峰,群山掩隐之处,虽不过百里,这里却一片祥和,不受外界风波所扰。   这平地之上,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如过去千百年间一般,静静吸收着日照风雨,慢慢长大,直到寿尽为止。   一名白胖的小沙弥手持装着净水的净瓶,正给这棵槐树浇水。   “哎呀,真累啊。”   小沙弥擦擦额上汗珠,然后又按照师叔祖招提的吩咐,在这槐树四周,再刻下连他都看不懂的符文。   小沙弥看着这几乎将整棵槐树包住的符文,一脸天真地歪了歪头。   “还差一点就刻完了,师叔祖今天也会给我讲故事吧?”   这符文之上,突有一丝黑色魔气一闪而逝,随后又平息下去。   小沙弥抬头看着天空之中密布的乌云,挠了挠光光的头顶。   “今天可真黑啊。”   临近靠岸之时,萧恒不知为何突然捂住了胸口,刚才那里突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连他都忍不住白了脸。   “小恒,怎么了!”   宋凝清一下扶住身形摇晃的萧恒,萧恒摇摇头,只看着右手,那被金针刺去一丝气运之处,隐隐有血丝再次渗出。   “……没什么。”   只是……像是有什么脱离他掌控的事,要发生了。 第八十三章 天罚   神戒莲峰的护持僧人, 听着阿妙的声音,便走了出来。   “你是北青萝的……”   护持僧人犹豫着, 便见阿妙递给他一副卷轴。   “画上小沙弥在何处?”   护持僧人看着阿妙手中的卷轴画像,不由一惊。   “是阿斐?”   护持僧人心下犹疑,只是依然脚步一转, 转瞬便到了神戒莲峰之中安置小沙弥的院落之中。   寺院中的小沙弥不知外界发生何事,年长的师兄们也不会告知他们,那偶尔会与他们讲故事的招提师叔祖乃是魔物。   “阿斐呢?”护持僧人问道。   那本在诵经或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小沙弥们纷纷抬起头,胖胖的娃娃互相看看,似是这才发现他们之中居然有一个不见了。   “不知道啊,阿斐……是不是又出去玩了?”其中一个小沙弥回道。   护持僧人转头看向跟来的阿妙与溪千重, 阿妙则开口道。   “我去寻他。”   “施主!”   护持僧人上前一步, 却听得身后有几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已是哭了。他们虽还未得大智慧,但天生灵透,仿佛知晓外边变了天一般。无论神戒莲峰之内给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天幕假象,这些孩子透亮的眼中,似是总能看到真相。   “您留下来看着孩子吧,我去去就回。”阿妙道。   “阿斐是做了什么事吗?”护持僧人问。   阿妙与溪千重对视一眼, 阿妙摇摇头。   “不是,我们只是想把这孩子找到,问他一些事。”   话音刚落, 护持僧人面前已无人了。护持僧人衣角被几个娃娃抓着,他连忙一手一个抱起来,轻轻劝哄。   “就好了, 很快就没事了。”   一片灿烂天光的菩提明心崖之外,是劫雷云火阵阵的暴怒天象。   迦叶与招提所站之处,早已被劫雷云火烧得遍地狼藉,生养了数千年的树海早已被焚烧殆尽,只剩一地残余灰烬。   迦叶受着雷击,因他似是要带着魔物飞升,而惹怒天道,天道此次降下劫雷,规模前所未见。他抬手即被劫火焚烧,前行即被劫雷破体。   可这修行数千年的僧人,依然仿若在菩提树下盘腿打坐一般,神色不变,依然朝前方已挣脱一半佛珠束缚的招提袭去。   足有百丈宽的佛手印自半空落下,带着无尽慈悲与残暴,誓要将眼前这魔物就此湮灭!   “咳咳!咳————”   纵使招提肉身再强悍,被这样攻击,他终是伤了根本,口吐朱红,就算佛珠已从他身上滑落,他已无力再站立,而是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撑着地面。   招提仰头看着迦叶,一脸不可置信。   “你竟有此修为?”   招提看着迦叶身上的伤势,又摇了摇头。   “不……应是,你如何……忍得下这伤?”   招提话音刚落,脖子上就已被迦叶凌空掐住,以极快的速度,挟带天怒雷火一把将这魔物摁在那巨大的山壁之上。   天地之间响起铿然巨响,迦叶看着招提已充血的眼眸,和不再余裕的面容,慢慢开口说道。   “你知道神戒莲峰佛首座,是如何选出的?”   “……如何?”   “任佛首座之人,不需如何聪慧,亦不需如何强劲,”迦叶手下使力,“他只需最能忍耐。”   “忍生老病死,忍爱恨嗔痴,忍世间一切苦楚。”   迦叶看着招提呼吸已渐渐急促,双手也紧紧扣住迦叶的手腕,试图将迦叶扯开,然而迦叶的手依然如铁腕一般紧紧扣住招提,如定海神针定住那翻涌不休的东海一般。   “我修行以来,一共收了五个徒儿。”   天雷仍然一道一道地打在迦叶与招提身上,迦叶还是不紧不慢道。   “他们俱都死了。因病,因伤,因生死命数。”   “此为我之劫难,佛首座之劫难,历代佛首座俱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再收‘招提’为徒前,我以为我还能继续忍下去。”   招提的脖子已渐渐变得扭曲起来,似是要折断也是随手之事,招提却轻声笑起来。   “数千年过去,发现自己依然不能释怀?迦叶,你佛心还在吗?”   “佛心?”   迦叶摇摇头,天上劫雷此时缓缓汇聚,那雷电与云火汇聚成极为粗壮的形态,似是要将这它们难以化消的刺头,一击击杀。   “我离开神戒莲峰前,”迦叶缓缓道,“已下法令将我之名自莲峰名册之上划去。”   “我已不配为佛首座,如今,我只是一个想为徒儿报仇的……老和尚。”   天雷终于凝聚成团,以毁天灭地之势,仿佛自高空之上倾泻而下的无尽海水,以无法逆转之势,朝迦叶与招提所在之处重重落下!   迦叶心下一松,等着那最后的结局。   只是他面前的招提,突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迦叶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那是扯着他的衣角软软叫他“师父”的眼睛,也是那会分他一半桂花糕的眼睛,也是那坚定地与他说“我名招提,自化身寺院,囚锁魔物”的眼睛。   “招……提?”   迦叶手下微微一松,便觉左胸一阵剧痛,他之心脏……被人掏了出来。   天雷降下,业火焚身,四方天俱是赤红一片,这封禁着神戒莲峰方圆五千里的界阵,在这最后一道灾劫落下的瞬间,就此崩毁。   宋凝清、萧恒与潮生三人御剑到达界阵之外时,便见到这磅礴的书写着梵文的佛门界阵,如被大手抹去一般,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去神戒莲峰。”   宋凝清说着,随即往前方飞去,身后萧恒与潮生也面色凝重地追着前去。   “师兄,待会你一定要跟在我身边。”萧恒面色凝重道。   宋凝清点点头,在他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微微一亮,随后又缓缓沉没。   劫雷之地,云雾散去,那象征着渡劫成功的祥云没有出现,空中依然乌云密布,气压沉重,天怒未消。   在那里,迦叶那失了心脏的身躯在天光之中寸寸消失。   在天雷之下,招提一半的肉身已被焚毁,但对“它”来说,此乃幸事。天雷来临之前,它终于寻到机会得手了。   “破佛门无赦封印,唯有至佛之心。”   “迦叶,幸好你佛心仍在。”   它轻笑着从招提那损毁的肉身之身挣扎脱出,随后就像脱掉了套在身上数千年一般的沉重枷锁一般,将那半边肉身踢得远远的。   数千年过去,它已不像原来骨皮魔的形态,而是一个纯黑的……人形。   有着人类的四肢与身躯,却依然没有五官。   它抬手握了握手掌,又抬脚踩了踩地面,似是久违地用自己的身躯碰触到了真实,而感到欣喜万分。   “你很得意?”   在它身后突有人声响起,它刚要回头,它那脆弱的身躯已被一道剑风一分为二。   白斩风站在它身后,神色沉冷地看着它。   “你以为你装得很像?迦叶……只是想惩罚自己罢了。”   “罚自己当年没有护住招提,只是他未料到,天雷也没杀了你。”   白斩风以剑指着那倒在地上的黑色人形魔物。   “起来,别装死。让我试试,我今日……能杀你几次。”   白斩风看着天光之中那微微飘散的烟尘,仿佛看到数千年前,他与迦叶尚且年轻之时。   他因要饮酒而不上神戒莲峰,便撇开桃花落的师兄弟们,独自一人悠然自得地在山下菩提树那赏景喝酒。   白斩风喝着酒哼着歌,看着面前重重飘飞的白云,在那山峰之上飞起又隐没,颇觉趣味。   他突然听闻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便见一名容貌清俊的僧人,手抱一把古琴来到他对面。   这僧人旁若无人地在那弹奏琴曲,白斩风自己也懂音律,也不是没听过名家演奏,只是这僧人琴曲很有些不同。   这声音如同清风耳语,白斩风似是在这琴声之中听了一段悠远无尽的故事。   他轻合眼,再睁开时,天色已从白日变为黄昏。   而白斩风心中一片明澈,前段时日的隐忧此刻已全数消解。   “我名白斩风,小师傅,交个朋友?”   白斩风朝那僧人伸出手,那僧人则指着白斩风手中的酒。   “让我喝一口?”   “行啊。”   白斩风在那时,认识了一个名叫迦叶的年轻僧人。   数千年后,白斩风在此,送别了自己的朋友,知己,与过去。   它的愈合能力一如当年,很快便恢复原状,从地上爬起。   它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白斩风,突然开口道。   “磊云死前,说好了要给我取个名字。”   “可是他没来得及说,我就想干脆自己取一个。”   “就叫……‘无赦’如何?”   此言一出,天上再次响起惊雷,似是恼怒这魔物生了人智,认知,已成气候!   白斩风笑了,握着松风剑的手背却猛然暴起青筋。   “你倒是极有自知之明!”   松风剑再次出鞘,耀目剑光将这天空都照得如同白昼!   神戒莲峰高空之上,素江仙等门派掌门,看着迦叶灰飞烟灭的一幕,不由轻声叹息。   “此魔果然出世,”玉清洞掌门看着手中纷乱罗盘,最终崩毁,“四处应已有乱象丛生,若有人力有所不逮之处,还请诸位前往各地,暂稳局势。”   众人点头,云海之上大半人瞬间便失了踪影。   在那近海之处,因魔物出世,天地震怒,纵是毁了这一切,也不许那魔物存于人间!   海啸随着天意指引,骤然而起!   凡人惊叫逃离,在那脆弱城镇即将被海水淹没之时,数道强劲气流将那海水一阻,随后便有界阵落下。   在那高空之上,修士们以自身修为硬抗天罚,只求在他们力竭之前……那魔物已死。 第八十四章 不息   无赦以为脱出招提肉身之后, 天地之间,就再无一物一事可克制它。   它还有许多事要做, 如今最重要的是赶到那边去。   只是它的前路被阻,在它活下来的漫长年月之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状况。   “你……做了什么?”   无赦倒在地上, 身躯再次被大卸八块,而在面前仍是那穿着一身青衫,衣角绣着桃花枝的持剑老者。   白斩风看着这魔物又开始缓缓粘合的身躯,手下剑风一抖,便见那魔物又被分成了更多细碎的小块。   “斩你。”白斩风道。   自白斩风出手至今,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他已杀了无赦一百零二次。然而这只魔物果然有那传说中的能力, 无论被砍成什么样子,都能再次复苏。   一开始复苏的速度还有些慢,但在白斩风的攻击下,再生的速度已渐渐跟得上接下来的二次攻击。   “能不能与您打个商量?”   无赦纵是变回了魔物,却诡异地保持着招提的语气,它即使没有五官, 也似是想要笑出来。   “我还有些急事,等我办完,再回来杀你如何?”   白斩风听到这话, 不由放声大笑,松风剑鸣再次将这站起的魔物砍碎。   “回来杀我?放肆!”   白斩风一脚踩在无赦头上,剑尖对准它的头颅, 眼神冰冷无波。   “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无赦叹了口气,那原本碎裂的的手臂不知何时竟如蛇般缠上了白斩风的脚踝。   “我只是有把好吃的猎物,留到最后的习惯。”   无赦话音刚落,白斩风又是朝它骤然挥出一剑!然而那之前将无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剑气,此时竟被无赦张口吞了进去!   ……是习惯了吗?   白斩风看着无赦,却并不恐惧,反而笑了起来。那双彷如装着世间万千智慧的眼眸,此时真切地露出一丝笑意。   “很好,这才有趣。”   白斩风脚下一用力,竟连剑也不用,仅靠渡劫期的强横身躯,就将无赦当头碾碎!   白斩风往空中跃起,手中高举松风剑,剑尖之上,隐隐引来烈风。   刚才被碾碎头颅的无赦已迅速恢复了原状,无所畏惧地看着白斩风。它自信自己能接下这招,并且在刚才吃下白斩风的剑气之后……它也许可以试试……   无赦笑着,弯下腰剑气一段树枝,竟也学着白斩风持剑的姿势,朝白斩风猛然挥出一剑!   那道与白斩风一模一样的剑气竟真的由那树枝之中发出,虽然在发出的瞬间,树枝也铿然碎裂,但夹裹着魔气的剑气已朝白斩风狠狠斩去!   白斩风看着这道剑气,他只轻轻伸出未拿剑的左手,竟一把将那道足可平山的剑气一掌捏碎。   “哦,原来你也可学别人的招。”   白斩风那已积蓄了剑风的剑尖朝无赦当头斩下,那如无声无形,却如亿万利刃的一击,让无赦避无可避!   先是无赦试图招架的左右手,接着是上臂,肩膀,脖子,头部,再到那漆黑的身躯,连脚趾也没有放过,在这生生不息的风刃之下,怦然一声化为黑色的雾气!   白斩风就此落地,却不再进攻,而是看着眼前那团即使化作雾气,也依然被风刃不停切割着的魔物。   【你……做了什么?】   在这空旷的焦黑土地上,无赦犹疑的声音再度响起,白斩风听闻之后,则再次回答了同样的话。   “斩你。”   在历代桃花落的掌门之中,白斩风也是特殊的那一个。所有剑修都有自己的剑道,白斩风也有。   一开始他的剑道乃是“万杀”。白斩风的师父万壑松看到他找了这么个剑道,实有些无奈。   “你总会遇到自己斩不了的东西。”   “不会。”   年轻的白斩风强硬道,他手中有松风剑在手,便不会有任何他斩不了的东西。   可他外出修行之后,却在魔域十八重中,那道可怖的轮转大门之后,遇到了他斩不了的东西。天魔?精神?某种不在此界之物?   白斩风思量着,最终他选择退出那道门,离开魔域。   然而那道门中的东西,见着猎物万没有放过的道理。那本该不出轮转大门之物,追着白斩风出了大门,吃了白斩风的半边肾脏。   白斩风原以为自己会在极度恐惧之下,就此迎来死亡。然而不知是被那东西碰到了,还是在这生死之间,他有所领悟,他竟在那东西再次袭来的瞬间,看到了新的剑道。   白斩风以此剑道将那东西打回了轮转之门,随即破开裂隙,在死前逃回了桃花落。   “不过区区元婴,竟敢闯入那无生无死之门,你还真能干啊。”   白斩风醒来时,便听到了万壑松的冷嘲热讽。   只是白斩风没有回答师父的话,他只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手心那道在那轮转之门中留下的深深疤痕。   “不息。”白斩风道。   “什么?”万壑松一脸茫然。   “我的剑道。”   我之剑生生不息,无论何时何地,斩杀何物,我只需有心,必能斩之!   白斩风看着眼前那连雾气的形状都开始无法保持的魔物,嘴角微扬。   “在你彻底灭亡前,这一剑是不会结束的。”   “若你还能活下来,”白斩风仰头看着这仍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我许能挥出此生最强的一剑也说不定。”   神戒莲峰,幽谷之中。   阿斐在刚才已把最后一点符文刻完,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一脸欣喜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槐树,终于被这庞大的圆形符文彻底围住。   “终于做完啦!师叔祖会夸我吧!”   阿斐欢喜地数着手指,想着今日能听多少故事。一个当然是不够,最好两个,如果其他小沙弥也要听,那三个最好啦!   这胖乎乎的小沙弥天真地看着这棵槐树,却看不到……这阵法符文已生出丝丝缕缕的魔气,渗入无边地底之中,不知要到何处去。   宋凝清三人正在半空中御剑而来,潮生的乾坤袋却有少女仿佛不可置信的叫声传来。   “你们……是到了魔域吗?”   “何出此言?”潮生低头问道。   乾坤袋中再次发出了鹿桐惊疑不定的声音。   “我闻到了魔域的气味……纯正的魔气,就在前方。”   阿斐弯腰在槐树附近捡起几朵白色的落花,打算拿回去送给其他小沙弥和师叔祖。   他身后的槐树地上隐隐有一个黑色的孔洞由拇指大小,瞬间扩散至一人大小。   在孔洞之中,缓缓钻出了一股魔气,魔气之中生着魔物丑陋的面容,朝阿斐露出了尖牙利齿,准备吞吃在人间的第一只猎物。 第八十五章 魔之计   阿斐在神戒莲峰刚开始学诵经, 稍微懂得引气入体的法门,仍只是在年长的师兄照顾下, 吃吃睡睡的娃娃。   但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能听得懂师叔祖的故事,也被师叔祖交待出来办事。   虽然师叔祖是说让他来“玩”, 但对阿斐来说,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的头等大事。这会让这个小小的孩子,有成为大人的错觉。   “滴答”。   阿斐头上一凉,他困惑地抬手擦擦头顶。   “下雨了?”   阿斐把手放到眼前,却看到手心里沾着的是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   “这是什么?”   阿斐正要缓缓抬头,他浑然不觉自己头顶之上便盘踞着一尾黑色的食腐骨蛇。因自身没有血肉, 而渴求通过吞噬生物的血肉, 来填补自己身上的白骨。然而无论它怎么吃,身上除了挂上一些吃不尽的皮肉之外,永远也不会生出新的血肉来。   但这一次,这条骨蛇认为不太一样。在许久之前,它遇到过一只过了许多年的老魔物,这老魔物在临死前告诉了它一件事。   “人间, 我曾去过。在数万年前,两界缝隙破裂时,我跟着主君前往人间。”   “在那里遍地是香软可口的肉食, 无论怎么吃怎么吃,那些肉都是吃不尽的。”   “如果你想长出皮肉来,说不得……总要找到机会去一趟。”   这尾骨蛇本在打瞌睡, 但它突然闻到了从未闻过的气味。那是魔域之中绝不会有的,生肉的气味。   就在阿斐正要与骨蛇对视的一瞬,骨蛇朝他张开利齿的一瞬,阿斐的眼睛被一只宽大的温暖的手掌遮了起来。   “闭起眼,一会就没事了。”   阿斐在黑暗之中听到了利器砍破什么坚硬之物的声音,还有那几乎穿透云霄的尖利吼叫。   挡在他眼前的手掌被放下后,阿斐眼前出现了两名相貌好看得不得了的青年。   其中一名穿着百花刺绣长衫的男子半蹲下身,笑眯眯地拉住阿斐的手。   “小沙弥,来,告诉我,那地上的是什么。敢撒谎,孩子我也打。”   阿妙面上带笑,口中却说出了恐吓的话。   溪千重则回头看着地上的符文,他脚下踩着骨蛇的尸骸,前面是那仍未闭合,从中丝丝缕缕渗透出魔气的通道。   立于云端之上的修者还有不少,素江仙举着弓,视线落在身后。   “我说大概没这么容易,那魔物开了两界通道么?”   “……但这样的通道,大约只能放出些修为不高的魔物。”   溪怀古以神念扫视,看到溪千重在那处时微微一顿,随后又冷静思量道。   “若有魔物也能压制境界,过来了呢?”   素江仙抬头看着空中不曾散去的黑云,便见四周竟升起数道云箭。   那是驻守在大陆四地的修仙宗门,遇到急事之时才会发射的讯号。只见数道云箭落到云端之上,云箭骤然爆开,化作云雾显露人形。   一些穿着其他宗门服的弟子在云雾之中急切地叫唤着:“不知为何四方皆开了魔物通道!似是有人刻下了两界符文!还请掌门归位,以毁通道!”   说完这些话后,那些云雾就此散去,在散去前,诸位掌门还能在那云雾残留的景象之中,看到魔物自黑暗的通道之中如爬虫般纷涌而出的景象。   “……好算计。”   玉清洞掌门收起罗盘。他修的乃是顺应天命,自然而为之道。只是如今见这情状,连他也不由动怒。   玉清洞掌门朝云端之上众人深深一拱手,众人也知他选择,同样一拱手,随后玉清洞掌门便甩袖往自己门派所在之处飞去。   在他离开后,也有数十道人影化光飞去,云端之上仍站着的人,只剩四、五。   “若能骗得了一个人,也能骗其他人,”溪怀古深深吸了口气,“这么多年来,那魔物竟做了这么多?”   “不是它做得太多,是我们知道得太少,”素江仙做出沉思状,“我原本,并不想来。”   见着溪怀古的神色,素江仙将垂落在肩头的长发往耳后别去。   “我北青萝自数万年前一战后,老祖便另辟了崇明界,将北青萝收入其中。”   “听说是为了潜心修炼?”溪千重道。   “真话是……”素江仙笑了笑,“老祖在那一战后,被打怕了。不想再来人间,也不想再碰到魔物,之后干脆立‘微尘’之道,将北青萝束缚于崇明。”   “现在想来,这做派岂不是如天外云海,那群眼见人间生灵涂炭也不肯下界的仙宫之人一样?”   素江仙深吸一口气,低头朝在地上持剑而立的白斩风。   “只是若天塌地陷,微尘也将不存。我许是有些羡慕……”   素江仙喃喃自语着,但溪怀古到底也到了大乘,怎会听不到那未竟之言。他沉默半晌,才静静道。   “尽己所能吧。也许还用不上我等,毕竟我活了这许多年,还没见过白掌门,斩不了之物。”   溪怀古低头看向地面,便见那原本还在挣扎的那团黑色雾气,已渐渐消散了。   【磊云,萧磊云。】   无赦被困入招提的肉身之中,将近过了五百年后,它才再一次看到了萧磊云。   萧磊云来神戒莲峰与迦叶相见,期间两人不知弹了什么,最后萧磊云独自出来。在殿门之外,萧磊云碰到了正在阶梯之上扫去落叶的“招提”。   萧磊云站在原地,片刻后他似是想要装作不曾看见眼前之人,还是仍无法面对自己心中罪罚,就要这么擦肩而过时,无赦开口说道。   “我已懂得人与魔物的区别。”   这一句话,让萧磊云停下脚步,他转头看向招提,五百年过去,那双眼睛……似是重回澄澈。   “……你觉得是什么?”萧磊云问。   无赦便轻轻浅浅,如盈聚此地的春风一般,轻软的笑了。   这笑容已极像人。   又过了几百年,无赦得以下山,它行善,除妖,做着“招提”长大之后会做的事。它每次出门,必会到幽独卧山下,只是从不上山,而是在山下诵经一夜,随后离开。   直到有一日它诵完经,看到萧磊云站在幽独卧石阶之上望着它,它朝萧磊云一拱手,随后转着手中念珠翩然而去。   在离开幽独卧后,它才忍不住用舌尖抵住上颚轻笑起来,为了防止笑出声,它用牙齿轻咬舌尖,以免太早自满。   【还不够,还要等待,和忍耐。】   又过了五百年,“招提”被获准进入幽独卧。无论是监视,还是想要试探,悉听尊便。它早前确实没撒谎,它已懂得人与魔物的区别。   人,有善。   【所以……在它之愿望未完前,怎能就此死去?】   白斩风原本手指按在剑尖之上,耳边却突起一声诡异轻笑。白斩风没有向着那未散去的魔气挥剑,而是向着自己身后!   白斩风身后,一道黑色的人形物体突然出现,正是……无赦的形貌。   而那一小团几乎消散的魔气,被无赦抬手吸收,它歪着头看着白斩风。   “你似是不惊讶?”无赦道。   “你这样的魔物,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无趣?”   白斩风松风剑上开始发出微微的亮光,似是有什么诡异的力量正灌注其上。无赦站在白斩风对面,纵使它如今没有肉身,也觉得那剑上之力强大暴虐,几乎要将它这刚聚集起的人形就此打散。   无赦往后退了一步,这片焦黑的土地上,竟有丝丝缕缕魔气涌入它的身躯之中,让这具人形更为凝实。   “你之强横不减当年,”无赦笑道,“当年我潜入桃花落,想杀了萧恒,被你三道剑气伤及神魂,还以为你老了。”   “如今呢?”   白斩风缓缓举剑,左脚往后一踏,身体微微低伏,这是要全力攻击的姿态。   “是我错了,”无赦面前以魔气筑起一道高墙,“可惜……在与迦叶过招时,我已将周身魔气在此处散逸了一些,无论你杀我几次,我都能借形重生……”   铿然一声!剑光已将那道看起来如深渊般可怖的高墙一剑击碎,白斩风站在无赦身侧,长剑搁在无赦脖子上,一剑削了它的脖颈。   “那就杀到这魔气都没了为止。”   无赦周身魔气再次散逸,部分身躯被那剑光一照,竟如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吞噬一般,那魔气竟真的消散了。   “你……真是我此生仅见之强敌。”无赦有些难以置信。   “你之大幸。”   白斩风毫不客气地回道,手中松风剑微转,却听身后有破空之声,一道黑色魔气如箭矢般如流星般朝白斩风身后袭来!   随后那仿佛势不可挡之箭……却被一柄从天而降的雪白长剑凌空扣住,深深刺入地面!那道魔气如同垂死之蛇,被钉了七寸,几次扭动后才渐渐消散。   一只细白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柄剑,长剑拔出时,那穿着青衫的宋凝清也轻轻落到地面。宋凝清手持白虹,朝白斩风深深一礼。   “师父,凝清来了。”   “你来了?你若在此,那小恒!小恒呢!”   白斩风还未出声,无赦已急忙吸收着四方的魔气,强行凝聚人形,终在那青衫男子身后,看到了萧恒。   无赦朝萧恒伸出一只手,朝前慢慢走去。   “小恒,这次可不能再走了,我得把你带去给磊云看看。若杀了你,或让你入魔,再让磊云看看这人间,他一定就会出来……见我了。” 第八十六章 终局之一   萧恒再见到眼前那害死父亲萧磊云的魔物时, 颊边便已生出了一道龙鳞。   在那日拿到《天机观想》后,他逼迫那书将过去未来所会发生之事全部吐露。萧恒看到自己在父亲死后, 如何艰难求存,如何屡屡获得奇遇,再如何借了仙人之力, 如切瓜菜一般杀了这魔物。   那书中是如何写的?   【萧恒杀魔物无赦,天下太平。】   不过只有这一句罢了,因着之后萧恒还有漫长人生,他还要修仙,还要飞升,还要在上界搅弄风云。   这给了萧恒前半生莫大痛苦的魔物, 不过区区十一个字, 就结束了它的一生。可是如今萧恒在想,这魔物在说些什么呢?   他父亲萧磊云?出来见它?那书上什么都没写,他不明白,不敢明白这是何意……   “定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恒背后被宋凝清轻拍了一下,萧恒已变得赤金色的瞳孔, 渐渐褪去了凶色。   “……臭小子,”白斩风也似放下心来,他转头看向那魔物, 举剑拦路,“要说话就站远点,百川君是怎么回事?”   无赦则捂着脸呵呵笑起来, 那声音极轻极短,仿佛有人哮喘发作一般,它身上魔气也渐渐变得如黑雾般飘散,瞬间将这本就昏暗的天地,变得更为黑暗。   “磊云渡劫前,我与他见过一面。”   无赦此话一出,宋凝清与萧恒便仿佛被人蒙了眼。   黑雾散去,仍是月夜,幽独卧的月夜。   萧磊云站在幽独卧的山巅之上,因他要渡劫,已让幽独卧修为低的人全都散了。   待人走得差不多,萧磊云沐浴更衣,在书房看了一卷书,然后还想再弹奏一曲时,才想起他的春雷琴,已给了萧恒。   萧磊云笑了笑,在回头再看了一眼幽独卧后,便离开了仙宫。   他寻着白日巫者给他卜卦的吉位而去,便等着天亮之后,引动天雷,看那劫雷要如何劈死他这身无气运之人。   萧磊云在那宽广平原之上席地而坐,却突然开口道。   “出来吧。”   月色渐亮,空中乌云散去,在那皎洁的银色月光之下,出现了一名身着白色僧衣的长发僧人。   “……是你。”   萧磊云在单独见到“招提”时,是从不叫它招提的。招提是那名小小的阿罗汉的名字,不是它的。   “你明日渡劫。”   “是。”   “观你气运孽障,你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   萧磊云笑了,以手支着下颚,长袖自那草地之上拂过,一如当年见他那般潇洒磊落,毫无挂碍。   “不如何,只是我想起一件事。”   白衣僧人一步步朝萧磊云走去,却在一步之外,停下脚步,随后他半蹲下来。   月色照得两人在地上的影子极长,只是就是影子,两人也难以交叠在一起。   “我在魔域时,我曾想请你给我取个名字,过了这数千年,你还想给我取个名字吗?”   萧磊云看着这眼神清净无垢的僧人,片刻后他仍是摇了摇头。   “你的名字,应自己取。”   “还是这样啊。”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它微微靠近萧磊云,在他耳边轻声道。   那声音如佛国莲花开落,带着无上妙音,引人沉醉。   “我有一法保你不死。”   “魔域之中无天劫,你化魔吧。”   回答它的,是萧磊云铿然出鞘之剑。   它轻巧地落在百步之外,看着那持剑之人,不由抬手按上自己的左脸颊,那里已被剑风割出了一道破口。   精纯佛力自那伤口之中,随着血液缓缓流出。   它抬手将那道伤痕抚去,看着面无表情的萧磊云,轻声道。   “你莫气,我不过……想让你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萧磊云百川剑上镀上一层雪亮月光,“以人的身份。”   “如此。”   白衣僧人朝萧磊云微微躬身,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天劫之后我会为你诵往生咒。”   三日之后,萧磊云被天劫劈得烟消云散,正应了当年他发的誓。   白衣僧人在高空之上,看着萧磊云在与萧恒说过话后,就此消散。它轻轻下界,在那天光之中,在周围僧众皆结往生印时,它行了倒转的收魂印。   “磊云之魂散得不多,我俱都收了,随后将那魂魄收于槐树之中蕴养。”   黑雾之中,无赦的声音时隐时现,它的声音高亢,却带着一丝疑惑。   “我明明以灵水与灵力日夜滋养,他之魂魄渐全,可不知为何就是不醒。”   “莫非竟是毫无挂念?”   无赦的笑声在萧恒耳边轻轻响起。   “那我便将磊云之子带来,当面杀了吧,可是磊云许会怪我。”   “我左思右想了许多年,总算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若我让萧恒入魔,磊云不喜魔物,如此总要醒了吧?”   “他谁都不记挂,儿子总是记挂的。”   无赦还待说话,这如黑镜一般的天幕之上,突起三道雪亮剑光,剑光一起,将这黑镜就此打破。   剑气如虹,连这那覆盖苍穹的乌云都被这剑光打散。   白斩风胡子被这剑风吹得翻飞,他不屑地看着那又开始缓缓聚合的魔气。   “再听一句,我就要吐出来了。”   宋凝清举剑对着那团还在聚拢的魔气,已是气得嘴唇颤抖。   “明明是你坏了百川君的气运,害死了他,如今却颠倒黑白说这些话……”   赤色剑光一起,萧恒以不伏将那团魔气死死钉在地上,赤金色的瞳色再次蔓延上萧恒的眼中。   不伏剑尖之上,隐有一道微白的亮光,这光芒一出,那散逸的魔气竟似被什么可怖的东西蒸发一般,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们找了什么东西来?” 白斩风不由一挑眉。   宋凝清与白斩风对视一眼,以口型说道“仙力”。   宋凝清得此仙力之后,也曾几次内视,发现这仙力与溯桃君之剑气,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魔物不死不生,在此界已成规则。   那若不将这魔物当成某个物件呢?   仙力之妙在于“拒绝此物之存在”。   仙力所笼之处,魔气尽皆消散。无赦似是也知道这股力量之可怖,那原本猖狂大笑之声戛然而止,在萧恒剑下之魔气已全数化去。   在那焦黑的土地上,离萧恒最远之处,无赦借形重生,只是那黑色的人形已不敢再冒进。   【那是何物?】   【不是此间之物。】   【能杀我?】   【已杀过一次。】   【“我”……会死?】   无赦脑中思绪狂乱,但再如何狂乱,在闻到百里之外魔界通道打开的气味时,便渐渐平息下来。   无赦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萧恒已举剑而来,赤色剑尖贴在它的额前。   “你刚才……又撒谎了。”   “你若留了父亲魂魄,为何又要开两界通道。”   无赦一时沉默,随后终是忍不住笑起来。浓重魔气在这焦黑的土地上蔓延,白斩风与宋凝清心下一惊,已朝萧恒前方仗剑而去!   “当然是因为……他欠我的还未还够啊……”   “他要以人身而死,我便让他以魔身而生!”   让这人间沦为魔域,让凡人皆染魔气,天上地下再无净土,放眼之处皆是魔物,此后再无人间,再无魔域之分!   “如此,岂不痛快!”   无赦大笑着朝空中飞去,它仍留着近半魔气在地上以做迷惑之用,它将往那槐树之处飞去,将它悉心保存之物取出。   然后……唤来天魔!   “数万年前,魔物越界,天地将毁之景,今日重演如何?”   无赦感应着这人间魔气渐涌,无论是东海蓬莱,还是西域沙漠深处,它安排的棋子早已将符文刻下。   无赦当年与萧磊云在那神戒莲峰阶梯之上说话时,它言已知人与魔物之区别。   然而它不过又在撒谎罢了。   【它何必知道什么分别。】   【它等着萧磊云醒来那日,看到这与魔域别无二致的人间!】   然而无赦留在地上的魔气如何能阻已得仙力的萧恒,不过三剑便将那地上魔气焚烧殆尽!白斩风与宋凝清已追了上来!   “萧恒!省点用,免得到时杀它本体,你力竭了。”   白斩风提点,他自刚才看了萧恒用了几剑,已隐隐捉摸到这仙力之妙。也许……白斩风握着手中松风剑,心中一时有了计较。   “知道了。”   萧恒沉声道,却丝毫没察觉一旁的宋凝清,有些担忧的神色。   幽谷之中。   潮生站在那槐树之下,在他脚下,已是成片的尸山血海。魔物在那通道之中纷涌而出,即使溪千重将符文阵法全数破坏,也暂时不能修补这通道。   阿妙已将那吓坏了的小沙弥阿斐送回神戒莲峰,他已出了神戒莲峰,还要往幽谷而去。   云端之上射下一支云箭,箭头稳稳插在阿妙脚前。   “站着,”素江仙站在云端之上,看着阿妙,“那魔物来了,想去送死吗?”   与此同时,潮生突然抬手将溪千重一掌击飞,随即左手持剑,回身一刺!在咫尺之处,他的灵剑正好斩上了那道黑色的人形。   无赦有些讶异,抬手将那柄长剑弹开,脚踩着一地浓厚的魔血。   “我还以为……无人在此。”   “鹿桐,是你引他来的?”   无赦问道,却见潮生的乾坤袋中静悄悄一片,不敢回答。   无赦轻笑,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便见宋凝清等人已到了。   “你们知道,天魔喜欢何物吗?”   无赦不紧不慢朝槐树走去,便见萧恒额头突突跳起。   “是生气。”   无赦抬手插入槐树之中,便见那槐树骤然离开一道口子,露出里边盈盈闪动的一团光团。   “只要通道一开,人间无边生气涌入魔域,无需叫唤,它们便会如闻到血味的爬蛇般来了。”   无赦将那光团抱入怀中,便见眼前漆黑的通道之中,有浩瀚魔气翻涌。   “小恒,你那诡异之力,能杀得了多少天魔?”   无赦胸口突的一凉,便见胸前有一道雪亮剑尖透体而出。它缓慢地回过头去,那原本在它眼中,乃这些人中最弱的一个人,竟不知何时摸到它身后。   这人剑尖之上,也缠绕着那会让它就此不存的诡异之力。   “你的眼睛……生得跟磊云一样啊。”   宋凝清握剑的手很稳,他看着无赦,心中并无半点惊惧。萧恒已慢慢朝前走来,似是想将那小小的光团带走。   但无赦抱着这光团,原本没有五官的脸庞,突然生出了一张血口,自它身上……那道被剑洞破之处,流出了无尽如焦油般黑色的液体。   这液体恶臭难闻,仿佛蕴含着世间无尽的恶意。   那连接两界的通道之中,魔气涌动得几乎要将这小小的通道撑破。   “白掌门,天魔将临,你待如何?”无赦问道。   白斩风不答,只看着潮生,萧恒,与宋凝清三人,似是要将这些人再看最后一眼一般。   “自然是……趁它未出世之时,杀它!”   白斩风言毕,竟就此投入那魔气翻涌的通道之中!   “师父!”   潮生怒吼一声,便见身后无赦身上留下的那诡异黑液,竟突然翻飞,将宋凝清与萧恒包裹在其中。   “界阵破去后,谁能活下来?”   无赦诡异之笑在半空之中响起,潮生回身一剑,却斩不破那厚重的魔气界阵。   素江仙等人已落到了这幽谷之中,素江仙手中月弓仍张开着,只是这次箭矢对准的……是那两界通道。   “其他宗门传信,已有人开始着手毁去通道。”   潮生一步站在那通道之前,举剑对着素江仙。   “您这是何意?”   “趁那天魔未出世之前,将通道毁了,”素江仙微垂眼睫,“你师父想必……”   “区区天魔,师父如何杀它不得。”   潮生微微躬身,做出起剑式。   “我师弟还在界阵之中与那魔物搏杀,我还要等着师父回来与我剑比一场。”   “若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便由我来……与诸位过招如何?”   素江仙握着月弓的手越来越紧,最后她终是朝前放了一箭。   只是这一箭射杀的不是潮生,而是自那通道之中偷爬出来的弱小魔物。   “好,我等。”   素江仙身上灵力翻涌,她将手中等身高的弓箭插在一旁的地上。   “潮生,你当知,何为身不由己。”   潮生微微一笑,盯着素江仙的视线却片刻不敢稍离。   “我也知,何为心甘情愿。”   潮生一旁的黑色界阵之中,宋凝清在一片黑暗里缓缓睁开眼,映入他眼帘之中的……是被开膛破腹的萧恒。 第八十七章 终局之二   宋凝清静静站在原地, 只看着眼前萧恒的尸身,并不靠近, 手中白虹在黑暗之中,幽幽闪着白光。   “我还以为,你会如当年一般哭着追过去。”   一声轻笑在宋凝清耳边响起, 宋凝清仍是不动。直到他眼前的萧恒在魔气之中消散,露出无赦的身影来,宋凝清才开口。   “我分得清真假。”   “哦?”无赦歪头看着宋凝清,手中仍抱着蕴藏萧磊云之魂的光团,“我遇过许多人,他们都自言能分清真假, 最终证明, 这不过是他们自以为是。”   无赦朝宋凝清走近一步,虽宋凝清白虹剑上,现在已没有那道可蒸干它魔气的诡异之力,但它却无法判断那力量是否已消失了。   “你剑上之力从何得来?”   “我为何要告诉你?”   宋凝清不动声色,他身上仙力不多,绝不能胡乱施为。   “虽不知你们从何处找来克杀我之物, 但……我真非死不可吗?”   “……你竟觉得自己不该死?”   看着无赦点了点头,宋凝清则微转剑身,无赦便如被威吓一般停下了脚步。   “我当年阴差阳错误入人间, 犯了忌讳,便被这样百倍的惩罚,”无赦轻抚着手中命魂, 仿佛反省一般,“我恨得狠了,一时还手还得狠些,也是没办法的事。”   无赦轻描淡写地把此前种种,皆说成是“迫不得已”,宋凝清眉角一跳,这才缓缓说道。   “我在魔域数十年,对魔物只知道一件事。”   “何事?”   “它们都没有‘负罪感’。”   宋凝清剑上轻起微澜般的光晕,这原本无天无地的暗夜之境中,连时间都仿佛能凝滞,而在这剑意一起时,这如紧闭的蚌壳般的空间里,竟忽起清风。   宋凝清白虹一出,无赦便像是预料到般,将手中命魂往身前一挡,而白虹之势竟毫不退缩,雪亮剑尖直直刺向了那命魂!   一声轻微呲响,如长针刺破了牛皮水袋,无赦手中光团骤然散去的,还有无赦那裂开鲜红内腔假做微笑的头颅。   宋凝清剑上有几滴焦黑的油脂落下,他低头看着那油脂渐渐滑落,他身后的本该无数次重生的魔物,竟化作了一滩焦油,就此消失。   “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记不得的人,”宋凝清回身,一脚踏过那焦油地面,“分出分|身来杀我,大约已是抬举。”   是想摸清仙力的底细?可惜……   宋凝清手中握着白虹,白虹微微发出响声,向着前方魔气涌动之处而去。   “真身与百川君真正的命魂,自然要在小恒那里吧。”   这已历练多时的青年,已不再像当年一般,因见着人血而惶恐到终日不安,他有了要保护的人,无论敌手是谁,他都能如岳镇渊渟般坚定不移。   萧恒刚一入境,便站在了幽独卧仙宫之中。   在那庭院之【願卿獨家の所有 になります】中,下着漫天春雨,春雷琴声悠悠响起,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能听到地老天荒。   萧恒站在那仙宫的回廊之上,望着楼下的宅院,能看到他的父亲萧磊云正在那弹奏春雷。   宽大的黑色衣袖垂落于地,头上无片瓦遮挡,雨水就这么落在他身上,沾湿了他的衣裳与长发。   宅院里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名小童撑着红纸伞跑了进去,努力地站在树墩子上,给萧磊云遮雨。   “父亲。”   年幼的萧恒把红纸伞遮到萧磊云头上,萧磊云抬头看了萧恒一眼,又转头看向正门。   在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白衣的僧人,手持琉璃念珠,同样没有撑伞,但雨水是不落到他身上的,他在雨水中闪着微微的亮光,仿佛天上佛国而来的,清净无垢的莲花。   萧恒微微侧头,对着游廊之上,站在他身后的黑色魔物轻声道。   “当年我第一次见你,你走后,我问了父亲一句话。”   “什么话?”无赦道。   “我问,你是什么人?”   萧恒的手轻轻拢于袖中,看着楼下彷如定格般的画面。   无赦像是很感兴趣一般,往萧恒缓缓靠近。   “父亲说……”   萧恒徐徐转身,露出那张与萧磊云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在无赦眼中就像是萧磊云在对它说话一般。   “他说,他曾与你一同游历,谈过心,互相厮杀,但最终只是路人。”   无赦面上唯一清晰的那张血口,裂开了一道微笑的弧度。   “这是你胡说的。”   “啊……果然骗不了你。”   萧恒轻笑,腰间灵剑不伏出鞘,转瞬间颊边已生出两道龙鳞,庞大龙气冲破此方幻境!无论是那悠然的春雨,还是那站在庭院之中的三人,均化作碎裂的镜片,乍然爆开!   不伏之上夹裹的仙力,将它所能触及到的一切魔气,全部蒸发挥干,再无半点复生之机。   “你的习惯还是一样,”萧恒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无赦,“你因不懂生死,所以生死之间,亦当做游戏。”   “攻心无趣。”   萧恒抬起左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因过于用力而指尖发白。   “快点吧,我还要去找师兄,师父还在等着。”   无赦却站在原地,有些固执地问。   “你父亲说了什么?”   “杀了我,就告诉你。”   萧恒出剑,而无赦也悍不畏死般朝萧恒冲了过去。蕴含着这世间一切恶意的魔气,如鞭子般朝萧恒打去。   面对这浩瀚魔气,萧恒却只用不伏护着要害之处,其他手臂肩腿,若受了伤,便忍着。   “为何不用你的剑?”无赦发问。   萧恒一剑扬起,挥出照亮此界的赤色红光,红光过处,只精准地洞穿了无赦的左胸。   “我还以为……你会把此界魔气都消除。”   无赦喝喝笑着,抬手抓住不伏剑身,然而它的手指在碰到剑身之时,就立刻散去了。   “师父说了,要省着点用,”萧恒手下用力,不伏朝无赦的腰腹处缓缓砍去,“我一想,便觉得师父说得很对。”   “你惯会骗人,还有后手留着就不好了。”   萧恒干脆利落地将眼前黑色人形一剑两断,看着这具身体消散,而界阵仍在。   空中传来无赦的笑声,他似是肯定又似是无奈地叹息。   “白斩风真是个麻烦,不过他现在大约已不在了,同你那道侣一样。”   回答无赦的,是萧恒将此界阵完全充斥的巨大黑龙身躯,身躯之上每一块鳞片都均匀遍布了仙力,他颌下龙珠闪着耀眼的亮光。   魔物本以为隐匿无形的身影,在神龙赤金色的瞳孔之中……无所遁形。   “我师父什么人,天魔能奈何得了他?而师兄,他已来了。”   巨大的龙身阴影之下,提着雪亮长剑的宋凝清,正仰着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那尾黑龙低头看着宋凝清,朝他撇了撇头。   “师兄,上来。”   人界与魔域的通道,便是那遍布天雷的缝隙。若有高阶魔物行经于此,必会引动天雷。   人也亦然。   元婴之上修为,亦会引来天雷。   只是这缝隙之中的天雷,皆被一只生着九只头颅的蟒蛇张口吞吃。这只九头蟒比当日追着宋凝清萧恒等人的天魔,身形更要巨大得多。这丑陋的蛇头之上,皆生出了两只犄角,非蛇非龙。   它生着眼睛,却全是黑糊糊一片,见不到半点亮光。   足可让修行者烟消云散的天雷,劈在那天雷之上,似乎不过是给它镀上了一层银色的亮光,不伤鳞片分毫。   白斩风站在它面前,不免露出有些喟叹的神色。   “再见天魔,已过了多少年了?”   本应落在白斩风身上的天雷,亦被那深渊巨怪拦住,对白斩风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师父,师父,大半辈子被徒弟这么叫着……”   白斩风缓缓举剑,剑上竟散出了与萧恒宋凝清身上,如出一辙的仙力。   “临到头,还能从他们身上学点东西。”   仙力,不过是区别于灵力的另一种“式”。“式”有道,而修者悟道。   白斩风将可渡劫,他的手屡屡触碰只隔一线的天顶,触及那玄妙之境。许多次在识海之中,他隔着一道窗格,似是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天顶之上之物。   然而到底隔着一层窗纸,他到底不能看个周全。   今日白斩风看到了萧恒与宋凝清剑上之气,他体内桎梏突然就此化消。他明白,即使他此刻便要登天梯,也将前路无阻。   只是,他如何能一走了之?   “虽说不能一直用,但斩了这魔物的一剑,应该还有。”   白斩风朗声大笑,这蓄力一剑本是为了无赦那魔物留的,不成想留在此了。   “我想你也是个急性子,便在这一剑之内,决生死吧。”   那只九头蟒口中登时发出惊天巨吼,似龙似蛇,这巨大的身躯却极为灵活,不过一个旋身,便已将白斩风前后之路全数封住。   一声巨响,九头蟒已用蛇尾将白斩风一尾裹住!   在那层层肉山之中,布满了腐蚀性的粘液与无尽魔气,若是寻常修者早已身销魂毁。   这九头蟒亦当做碾死了一只臭虫一般,抬头望向前方通道。那通道之处有白光闪过,带着人间生气,让它垂涎欲滴。   它便急迫地往前爬去,只是不知为何它突然觉得身上似是轻了许多,就像……少了一半身躯一般。   九头蟒慢慢回过头,便见它身后,本应已死去的白斩风正站在它被斩断了一半的蛇尾之上,袖手于兜,姿态悠闲的看着它。   它……甚至没有看到白斩风如何出剑。   白斩风轻呼了口气,松风剑上白光就此散去,他仰头看着九头蟒,口中轻声道。   “放心吧,九个头,我一个没落。”   话音刚落,九头蟒就觉视线倒错,真如白斩风所言,它修炼了无数年岁才生出的九只头颅,就如烂肉一般自脖颈之上落了下来。   磅礴得几乎让人窒息的魔气,就此在这缝隙之中被剑中蕴含的仙力化消。   至此,天魔殒命。   在这缝隙之中,无人看到白斩风的那一剑。   千年蓄力,至刚至猛,然而那一剑挥出时,却比无形之风更为柔和。   柔和到如同无害的月光,侵肌入骨,无法察觉。   “否认此物之存在……”   白斩风看着手中之剑,抬手抚了抚胡须。   “好不容易学了这么一招,莫非今日还要毙命于此?”   白斩风转过身,身后不知何时,已出现了数十只天魔的身影,仿佛自深渊之下爬出的恶形,今日不吃到心心念念的血食是绝不会离开的。   白斩风叹了口气,然而却从未想过要往身后的通道退去。   “在此处埋骨,似是也不错。能在死前大战一场,死而无憾!”   白斩风手中松风剑也发出嗡嗡剑鸣,似是在欢欣一般,纵是主人身死,它也会一路相陪!此乃它之恩义!   “嗒,嗒,嗒”,这缝隙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串轻缓的脚步声,那人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衣袖与衣角都绣着桃花缠枝的青衫,走在这天雷横行的缝隙中,如同走在满地繁花的秀水河边。   “我说今日怎么这么吵,打架怎么不叫我?”   听得这清雅之声,白斩风徐徐回头,见到那名背着等身高的长剑,面带微笑的青年。   “溯桃君。”   白斩风朝溯桃君微一拱手。   “桃花落第二十三代掌门白斩风,见过祖师爷。”   溯桃君长剑出鞘,望着眼前壮丽之景,朝白斩风笑道。   “见此绝境,不见恐惧,却觉快意。你……像我。”   溪怀古站在素江仙身后,方才溪千重突然自树荫后出现时,着实吓了他一跳,但他也无甚话与自己的儿子在此时说。   那通道之中虽天魔不出,但一些弱小的魔物还是层出不穷。   剩下的人,连同后边不顾师命赶来的阿妙,也在击杀那些魔物。   这幽谷之中,还有数十个以符咒建起的阵法,以与其他宗门联络。   到底通道毁得及时,虽有魔祸,但……   溪怀古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伤亡没有数万年前那般惨重”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天道垂怜,才降下了这封魔结界,就因人力实在无法与魔物相争。   再加上……天道因那魔物降下天灾,若这魔物不死,那些勉力止水,定土的修士们,还有那些在大陆之上,四处奔走,灭杀逃窜魔物的神戒莲峰的佛修,岂不是会被耗到修为尽散?   届时谁能自保,谁还能……为人?   溪怀古看着一侧一直毫无动静的黑□□阵,期间无论他们如何攻击,抑或使符法解封,还是无法打开。   “这界阵怕是与那魔物魔气一般,无论如何攻击,都会复生。”   溪千重站在父亲身边,仰头看着这界阵,脸上虽不显,但心中已焦急得如烈火焚烧。   潮生仍拿着剑,守在那通道之上,素江仙虽已把手中弓箭放下,但潮生不敢轻敌。   毕竟……素江仙脾气上来,当即反口也不是没有过。   “你就不担心你的师父和师弟们吗?”素江仙盯着潮生,曼声问道。   “担心?”   潮生微微扬起嘴角,一副自信模样。   “我笃定他们赢。” 第八十八章 终局之三   漆黑的界阵之中, 宋凝清站在巨大的龙首之上,随着萧恒的指示, 借着萧恒给他的仙力进行攻击。   宋凝清看不见无赦的身影,萧恒却看得见。   在那赤金色的瞳孔之中,无论无赦藏在何处, 他都找得到。   “左上,师兄抬手后击。”   “正前,挥剑。”   “……在我下方。”   萧恒骤然停顿了一会,随即附着仙力的龙尾一甩,登时将什么沉重的东西重重一击甩了出去。   在两人配合无间的攻势下,无赦竟慢慢显露了身形。   但这不是无赦自己想要显露的, 而是身上魔气确实被打散了大半。   然而无赦没有恐惧, 反而喝喝笑了起来,在萧恒飞身靠近它时,它也没有闪避,反而扩大了魔气侵蚀的范围。   直到那夹裹着仙力的锋利龙爪将它的胸腹掏开,从中取出那团光团时,它才真正有了情绪。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巨大魔气自无赦身上涌出, 如同无尽的潮水一般,将宋凝清与萧恒完全吞没!   魔气在这黑暗的界阵之中流淌,撞击着已开始渐渐耸动的界阵, 然而无论无赦释放出多少魔气,它依然能听到那响彻天地的龙吼,以及那让它无物不侵的魔气都被蒸发的诡异之力。   要多少魔气才杀得了他们?   还是他们已无法再被“魔”杀死?   无赦看着那在界阵中被消散的魔气, 在第一次被攻击的时候,它已看清了,那诡异之力不是与魔气进行力量对撞,或者吞噬。而是纯粹的像是水浇灭火,河水冲洗脏污一般,不是现有它所知的灵力所能达到的。   那么……是所谓“天”吗?   在当年它屠城之时,没有降下这样的天罚,当它诱人入魔时,没有降下这样的天罚……在它终要达成目标之时,这所谓天罚却突然而来了?   “纵是如此……”   无赦轻声道,便见前方魔气已被全数消散,在半空中,恢复人身的萧恒与宋凝清,正朝着无赦缓缓下落。   萧恒看着手中的光团,神色平静地将之放到自己的袖中。   “我八岁那年,父亲离世,我便想……害了父亲的人,是否如神佛般强大。”   “令你失望吗?”   无赦在界阵中的身体开始渐渐崩毁,释放魔气,构筑界阵,与宋凝清和萧恒两人的仙力对冲,它到底也撑不住了。   “不,你确实很强,如果我未曾向天借力,现在许是死了。”   “原是……仙力吗?”   宋凝清听着萧恒与无赦谈话,下意识地探向灵台之中的《天机观想》,却见那斑驳的书册突然颤颤巍巍地翻开了一页。   因早前被萧恒教训得过于彻底,它也曾经试图反抗,但是拥有仙力的萧恒,它根本无法对抗。好不容易储蓄的能量也在那次对抗中,被耗得一干二净。   在它就想闷头睡去的时候,那几乎快要撕裂它的剧痛突然传来,它这本该与天地同寿的身躯,竟渐渐有了崩裂的迹象。   只要这天地还在,它应也还在!除非……除非这将要继承天道的气运之子……将亡。   《天机观想》挣扎着用最后的能量翻开一页,警示着那傻乎乎的宿主。   【喂!小心!】   宋凝清困惑地看着天机观想,不知这节骨眼上,它又跳出来做什么。   “什么?”   【有诈!】   说完这句话,书页骤然合上,这时书页发黄,封面崩毁,似是此身都将要不存。   宋凝清心下一惊,神识复位时,却听到这界阵之中听到一声脆响。   那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   原本正与无赦交谈的萧恒,突然捂着咽喉,单膝下跪!宋凝清急忙抽剑回护,却看不出无赦到底用了什么妖异手段。   “小恒,你到底……”   宋凝清神色凝重,然而萧恒身上突起的魔气,这下他连问都不必问了。   萧恒额头,脖颈青筋暴起,他早前化为龙身,是为调动更多灵力与仙力,以及神龙之眼,只是不知何时……他最重要,最宝贵的龙珠……竟被魔气入侵了!   萧恒捂着咽喉,此时却不是担心自身安危,而是看向宋凝清。   【师兄,离开此处!】   宋凝清虽因结为道侣后,听得萧恒心音,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离开?   “再说,这魔物……也不会放我走。”   宋凝清看着眼前明明已尽崩毁,却依然存在的魔物,只见无赦终于得偿所愿般大笑起来。   “不枉我方才找了又找,才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丝缝隙。”   “虽不知为何会出现那道缝隙,但是……多亏了它,我能制住你!”   “来!化为魔物吧!臣服于魔吧!就此让你父亲看看……变为魔物之后,人与魔之间再无区别!”   无赦欢喜地朝萧恒缓缓伸出手,萧恒仍在努力用仅剩的仙力去抵御体内的魔气。   在萧恒袖中的命魂就此滑落,漂浮在半空中,但是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无赦原本猖狂的大笑这时渐渐平息,它用探究与审视的语气询问着。   “磊云……你还不醒吗?”   然而无论无赦如何发问,那团命魂依然如同死物般,一动不动。   无赦登时发了狂,怒吼着:“好!你若不肯醒来,我就立刻杀了萧恒!”   在无赦往前踏了一步时,宋凝清在刹那间出剑,白虹之上镀了他所有的仙力,这一剑将这黑暗的界阵,化为了纯白的世界!   无赦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凝清,被仙力侵蚀的身体,开始如砂砾般迅速消散。   “你还有……仙力?”   “刚才用的,都是小恒的仙力,”宋凝清面色平静地看着无赦,“我在得到这仙力时就已决定,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绝不浪费是吗?   无赦笑着,但它面前的命魂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萧恒似是已用体内的仙力勉力支撑,控制住了那股魔气,他喘着粗气,看着即将消散的无赦。   “咳!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父亲说了什么吗?”   “如果……能与你不曾相见就好了。”   “这就是,那天父亲……说的话。”   萧恒说完,他额头又开始剧痛,那被勉力压抑的魔气又开始攒动。但是没关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体内的仙力足够将这些魔气化消,只要……   萧恒思索着,只是下一刻,他目呲欲裂,那只本该无力还击的魔物,突然伸手从白虹的剑尖处,一路向上,黑色的手腕将宋凝清的半身紧紧包裹!   “住手————”   萧恒嘶吼着,却见无赦恶意地探出半身。   “啊……既然磊云如此无情,我又要死了,临死前,我无论如何要带一个去死。”   “你和他,谁呢?”   ……   两界缝隙之中,白斩风再次挥剑,动用那模仿得来的仙力,将最后一只天魔斩于剑下。   纵是强横如白斩风,与数十只天魔交战,到底也快支撑不住了。   溯桃君与白斩风背靠背,稳住了这后辈掌门。   “呼,到底是结束了。”   溯桃君转过身,他的身影已渐渐淡去,这活了数万年的修士,连最后这缕神念也……将要散去了。   “祖师爷。”   白斩风看着溯桃君静默片刻,最终无话可言,只能朝这位时至今日仍在庇护人间的尊者,深深一拱手。   “话别就不必了,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溯桃君朗声大笑,侧头看着那逐渐变小的通道。缝隙之中依然有淅淅索索的爬行声,若是通道再不关闭,怕是还会有天魔寻味而来。   “去吧,回人间。”   白斩风收剑回鞘,转头往通道前方走去。   他是不回头的人,也深知,纵是只剩一缕神念,那骄傲的剑士依然强大无匹,需任何人的同情。   溯桃君看着白斩风消失在通道之中的背影,又看着身后隐隐爬来的一只天魔,他转头看着那不知生死,不懂人言的魔物。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只想在战场上死去。”   “飞升上界,一派祥和不适合我。”   “我生来带血,能走即握剑,只愿一世为战,不负此生。”   在通道彻底封闭之后,那骄傲的剑士在挥出此生最后一剑后,就此于天地间消散。   天地之中再无溯桃君。   只是……仍有人记得他,仍有人不会忘记他。   萧恒在一阵大雨之中醒来,他睁开眼时,围困他的界阵已开始消融。天上蕴藏许久的乌云终于挤出了倾盆雨水,朝这刚经历过魔祸的世界倾撒洗涤的雨水。   潮生与白斩风已将剩下的魔气挥散,跑到了萧恒身边。   “萧师弟!你还好吗?”   潮生抬手轻拍萧恒的脸颊,然而萧恒却双眼无神地望着苍穹。   他的右手握着一根红色的发带,是在宋凝清头上扯下的。   萧恒以为自己足够快。   但在最后一刻……宋凝清推开了不顾压抑魔气而要上前的他,自己抱着那只魔物,与那魔物同归于尽。   那是怎样刺眼的光?   为何到现在……他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师父,潮生师兄,”萧恒静静开口,“你们替我看看,凝清在我身边吗?”   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如瀑布般的雨幕里,萧恒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地面上。   他身边……没有宋凝清。   没有那个总是如桃花春风一般,总是轻声叫他“小恒”的人。 第八十九章 黄泉   人间的魔祸去了, 但依然有小股逃窜的魔物滞留人间,桃花落等门派便派了弟子前去清缴。   此番修仙门派之人, 死伤虽不如数万年前多,但也是休养生息这么久后,第一次迎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   只是修仙门派早知世间有魔, 而那些不知魔物的凡人,俱都被吓坏了。   父母亲朋在那些魔物面前,如猪狗般被开膛剖腹,就地啃食。它们甚至还在人类里分辨哪种人更好吃,年幼的孩子,女人, 还有青壮的男人。   无论刀剑还是火烧, 那些魔物所受的伤害都有限,直到那些修仙门派的弟子从天而降,将那些魔物杀死,才算得救。   “仙长!那些东西还会来吗?”   年幼的孩子抓着修士们的衣服,而那些修士也实在没有时间安慰,只好说着“不会再来了”, 便急急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那些魔物一日不曾剿灭,就有可能造成更多他们身后那样的,除了仅存的几个孩子和老人, 其他人全部被吞吃一空的废村。   “神戒莲峰的人都已下山了?那我们也多派些弟子去吧。”   潮生坐在桃花落的大堂里,这里已许久不曾被启用,但如今潮生不得不用, 许多事还等着他来决断。   毕竟……师父白斩风,在强撑着把萧恒带回桃花落时,就在静室倒下了。   力战许久,也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使用了怎样损耗元神的招式,再加上……   潮生看着前方正托着食盒缓缓飞过的两只肥山雀,它们惯常最爱吵闹,这几日连叫都不叫,只安安静静地照顾着唯一回来的主人。   小番薯和胖土豆把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便飞到窗边,用头把窗户顶开,轻轻探头往里看。   那原本被送回来,已有两日动弹不得的萧恒,这时已挣扎着爬了起来。   “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连忙飞过去,试图让萧恒重新躺下,但萧恒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两只山雀拢于掌中,放到一边。   “我……已无恙。”   萧恒声音沙哑,但经过几次呼吸调整后,他已能动作自如地站起来。他抬手按了按眼睛,发现视觉也恢复了,就大步推开房门。   “叽喳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落在院中食盒上。这是它们每天都出去给萧恒拿的,胖师傅特别做的饭食。   萧恒侧头看了一眼,又转身打开了院门。   “等师兄回来,再吃。”   见着萧恒出门,小番薯和胖土豆站在原地,又犹犹豫豫地飞回了房内。   它们用小小的尖嘴打开了箱笼,里边都是宋凝清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它们就这么一下扑了进去。闻着熟悉的太阳烘过的气味,与一丝桃花的香气,就仿佛还被宋凝清抱在怀里一样。   强忍了许久的小山雀们,终于忍不住叽喳叽喳地哭了起来,豆大的泪水顺着绒毛落到了青衫上,洒下了深色的印记。   “叽喳……”我们都已经学会化形了,还没给你看过呐。   萧恒一路往下走,桃花落里已有些空落,许多弟子都奉命下山除魔去了。山上就只剩下些精怪与小道童,偶有几个见着萧恒也不敢上前打招呼,似是都知道了什么。   萧恒将到山门时,便见潮生正坐在石阶上等他。   “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两天。”潮生道。   萧恒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却被潮生抬手一拦。   “你去哪?”   萧恒不答,那双如墨玉般的眼睛里,死水一片。   潮生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放下阻拦他去路的手,重复问道。   “你去哪?”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才轻声道。   “寻师兄。”   “去何处寻?”潮生又问。   萧恒闭上眼,随后又缓缓睁开,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光团,那是无赦收集的萧磊云的命魂。   “……这是什么?”   潮生犹疑地看着那光团,却见萧恒点了点头。   “你果然也认得出,这不是什么命魂,不过是那魔物抓取了一些‘魄’的碎片,用灵力灌注拼凑而成的东西。”   就连神念也谈不上。   自然也不会苏醒,不会说话,也不会再次转生,去看那魔物一眼。   “它不知道吗?”潮生道。   “……它?”   萧恒将手中光团捏碎,在他合拢的掌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扇动,撩动着掌心。萧恒将手掌张开,便见一只纯白的蝴蝶,自他手心飞起。   蝴蝶在空中转了两圈,随后轻轻落在萧恒额上,才振翅离去。   萧恒望着那远走的蝴蝶,转头看向潮生。   “我不会像那只魔物,我会寻回真正的师兄。”   听闻这话,潮生让开了路,只是他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袋,扔给了萧恒。   “里边的东西我都清干净了,只留了一样。”   萧恒手中抓着这乾坤袋,有些不解。   “蓬莱仙丹,”潮生轻叹,“那日在蓬莱,我与蓬莱主要的赏钱,就是一颗蓬莱仙丹。蓬莱也只有三颗,我要了一颗,所以那蓬莱主才恼怒要得太多。”   “我原是打算给师父,或者你用的,师父若遇强敌,绝不回避,到时出了什么差错,还能救他一命。你也一样。”   “如今我是给凝清用的,他虽时常瞧着傻乎乎,但心性最定,我从没想过……”   潮生止了口,从萧恒身边走上去。   萧恒在潮生擦身而过时,轻道了一声谢,这俊美昂扬的黑衣男子,就此下了桃花落。   萧恒边走,便抬起右手看着那早前在蓬莱时,被那金针带走一丝气运的手指。那里还在隐隐作痛,而那日无赦的魔气……就是从这他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中进入的。   “气运……”   若无气运,我还真是……一无所有。   山下的清风吹起萧恒头上的发带,连同他系在手腕上的那条。   在山下僻静之处,萧恒以不伏在地上刻了请见泰山府君的符文。光芒乍起,原本沙地上的符文,骤然如泼了鲜血一般,变得通红一片,在那圆形的符文阵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头戴冠冕,身穿宽袖锦袍的昂扬身影。   府君自然不会亲临,不过分出一丝神念。萧恒便从袖中拿出一枚磨亮的白色骨片,与府君查看。   “请见阎罗司,御衣寒。”萧恒道。   府君发出一声悠长鸣叫,随即他脚下符文登时显出了一条黑色的通道。   深不见底,无风无光,直落黄泉。 第九十章 生死簿   黄泉。   九重地之底, 死魂归处,生人勿进。   除非有黄泉地府之鬼予以信物, 否则在那生人进入黄泉的一刹那,便将被百鬼吞噬。   萧恒一路往下,明明瞧着脚下似是虚空一片, 萧恒却像是踩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之上,一点雪白骨片在萧恒脚前一跳一跳,似在引路。   不知行了多久,萧恒终于在这无边幽冥之中突然出现的,一处巨大的石门之前停下脚步。他抬手轻轻一推,便听到耳边有水浪拍岸之声响起, 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石门打开之后, 萧恒便一脚入了黄泉。   无数幽鬼排成队列,有的还生成生前之模样,有的则保留着死时的惨状。断手缺腿,剖腹肠者比比皆是。   萧恒步入其中,幽鬼却纷纷发出厉叫,自萧恒身边退开。萧恒身边登时空出好大一圈, 他知身上龙气霸道,这些幽鬼不肯近身。   萧恒也不在意,一心跟着前方引路的骨片步步行去。前方忽有一条河川流淌, 河水静谧,一眼望不到底。   一块雕着血印的巨石立在那河边,上书“忘川”二字。   这就是忘川?竟与传说中不同, 里边没有装满冤魂厉鬼,血虫诡蛇。萧恒仰头看去,一座巨大的朱红色木桥横亘与河面上,那许就是奈何桥。   只是萧恒脚下骨片没有往那去,而是往河边的渡口跳去。   萧恒走到渡口边,便见两只只有他半身高的鬼卒等在那,看着来往的鬼魂,不许幽鬼偷摸上船。   “滚开滚开!上奈何桥去!”   鬼卒们挥舞着铁叉驱赶着幽鬼,却突然觉得周身皮肤一刺,似是有什么可怖之物突至!两名鬼卒立时转身,却见一名穿着龙纹黑衣,矜贵难言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   一枚小小的白色骨牌落到鬼卒手中,鬼卒将骨牌置于额前,片刻后竟十分惶恐似的,请萧恒上船。   “竟是阎罗殿御文书之贵客,请上船。”   萧恒便低头上了船,他一登船,那两名鬼卒也一前一后上了船头船尾,滑动船桨,小船便如离弦之箭往对岸划去。   阎罗殿共分十殿,每殿具有阎王府君坐镇。御衣寒所在的阎罗殿,王爷也沉睡多年,此处由泰山府君暂管。   阎罗殿的文书阁里,一名身穿银线白袍的俊美书生,正低头奋笔疾书。一旁还有许多鬼差正催促着这书生,快些把事办完。   “不是在写吗!”   那俊美书生气得摔笔,抬起头朝那些围着他的鬼差怒吼,瞧着明明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脸颊却还有些软乎乎的嫩肉,瞧着一股少年气。   “御衣寒,御文书,您可行行好吧!”   鬼差们一脸无奈地把那些写好的文书全部抱在怀里,一个接一个的出去。   “您这是赎罪呢!擅离职守这么些年,府君罚你呢!”   这一脸少年气的御衣寒听得“府君”二字,也不抱怨了,低头抓着笔继续写起来。   “府君罚得好!我最喜欢干活写文书了!”   御衣寒恬不知耻地对上峰进行舔狗。   只是他写着写着,便侧耳去听,鬼修耳目更为灵敏,外间有没有别的鬼,他一听就知道。听着外边似是真的没有什么声响了,御衣寒便又把手里的毛笔放下,蹦蹦跳跳地窜出了文书阁。   “啊啊啊,一回来就被押在这还债,鬼都要累死!”   御衣寒自魔域归来,便脱了那身骷髅,恢复鬼修的模样,任谁也不知道,这一天到晚穿着骷髅的御衣寒,人形时竟是这幅模样。   他回来后便将那副骷髅放在自家里,当做自己的身躯,每日好好养护。只是悠闲日子不多,府君似是知道他擅离职守百来年的事,专门下令要他还债。   这不就算其他文书闲得快长菇了,也没鬼朝他伸手相帮。   “府君也真是的,较真。”   御衣寒嘴里嘟囔着,正想偷摸出殿门,便见前方有几个鬼差抱着文书进来。   “生死簿上人数不对。”   “听说是人间蓬莱,在这次魔祸的时候,应该死更多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避祸了。”   “到底是蓬莱么,仙人给的,自己算到的,气运什么的……”   ……   等那些鬼卒们都离开后,御衣寒才从房梁上跳下来,他久在文书阁,许多人间的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知近来是有一场魔祸,人间死了好些人,弄得鬼差这段时间日日拘魂,忙都忙不过来。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御衣寒拍拍衣袖,欢欢喜喜地往前走,在他一脚抬起,刚要跨出殿门时,御衣寒骤然停下脚步,转身朝身后不远的一处帘幕躬身行礼。   “不知府君在此,可是要寻什么文书?”   帘幕后只露出泰山府君的半身官服,与宽大金色绣纹的衣袖。他的上半身依然被那帘幕所挡,看不清神色。   片刻后,才有一阵如林籁泉韵般的嗓音响起,那如玉雕琢的手指轻轻指向殿外。   “有一身带龙气之人来到此处寻你,你出去吧。”   御衣寒听闻立时抬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   他连忙头也不回地跑出殿外,那帘幕后的府君静静站在那里,似是在看御衣寒跑去了何处。   萧恒下了渡船之后,那两个鬼卒点头哈腰地请萧恒在一旁稍等片刻,御衣寒接着消息立刻便来。   这片刻果然是片刻,萧恒还没等够半柱香,大老远便见穿着一身白袍的俊美书生朝他跑了过来。   “龙主!”   萧恒起初见着这鬼修的模样还有些不确定,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之后,才知……还真是御衣寒。   “你原来竟生得这幅模样。”萧恒道。   “我可不是天生一副骷髅样啊!”御衣寒朗声大笑,“你怎么来寻我了?总算想来地府玩一玩?”   萧恒默不作声,御衣寒何等机灵,往萧恒身周看去,竟没有看到萧恒放在心尖之上的宋凝清。   “师兄在魔祸中身亡,我想来寻他的魂魄。”   御衣寒看着眼前这骄傲的龙主,此时朝他深深一拱手,那永远挺直的腰板,朝他弯了下来。   “我怕师兄孤单,他如今不知流落何处,还请你相帮。”   “事后报酬,无论什么,我俱都承担。”   御衣寒慌慌张张地将萧恒扶起来,左右看了看,发现无鬼管住,他才低头在萧恒耳边道。   “朋友之间说这些做什么!新鬼来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   阎罗殿内,那帘幕之后,泰山府君手持一卷书册,静静翻阅着。   他在其中一页停下,手指在那些名姓上轻轻划过,最后将这本书册合了起来。   书册上写着三个大字“生死簿”。   “左右……他会过来寻我。”   泰山府君将生死簿放入袖中,转身离去。 第九十一章 不入轮回   黄泉地府之中新鬼刚来时, 皆会被安置在一处名叫“孟婆居”之处。由鬼差与鬼卒,一一核查新鬼的身份与生平。   之后该投胎的投胎, 该下地狱的下地狱。也有不想投胎的好魂,或者等了太久的,就转而去做鬼差或鬼卒, 到底也能活下去。   御衣寒独自往孟婆居走,因担心萧恒身上龙气惊扰新魂,便让萧恒远远站在忘川河边等待。   “您好啊,”御衣寒朝那坐在孟婆居外的妖娆妇人一拱手,“请问您这有没有一个叫‘宋凝清’的新鬼?”   孟婆不搭话,只抬起白嫩丰腴的手让御衣寒过去。   御衣寒过去之后, 孟婆就立刻伸手把御衣寒衣袖和腰间的钱袋都拿了过来, 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这美艳无双的孟婆才如被抽了筋的蛇一般,半躺在孟婆居外的软榻上,眼皮也不抬一下。   “没有。”   “……孟婆姑奶奶,你把我身上的钱都拿了,也不拿个本子对一对, 就说没有?!”御衣寒气到跳脚。   孟婆嘟起嘴,唇上新擦好的艳色口脂显得更为鲜艳。   “我又不是文书,谁来谁走, 数万年的人名人脸我都记在脑子里呢。”   “那就没个同名同姓的?”   孟婆摇摇头,看着遥遥站在忘川河边的萧恒,皱了皱鼻子。   “你要找的, 是跟那条小龙有关之人吧?没有,龙性霸道,必在那人魂魄上留下气息,真见着我会不知道?”   御衣寒转头看向萧恒,便见萧恒望眼欲穿般看着这边,御衣寒又立时转过头。   “请您帮帮忙,让我……进去看一眼吧。”   孟婆叹了口气,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意思就是让御衣寒进去了。   “生前不好好护着,死后再来弄这一套,我早就看腻了。”   这话声音不大,但萧恒站在那远处也依然听见了。他紧紧握着拳,却没有立场再发脾气,他看着御衣寒进了孟婆居,便静静垂手站在忘川旁。   忘川静谧地在萧恒脚下流淌,他看着那如镜面般的河川,仿佛看到了那日,宋凝清将白虹插入无赦心口,转头朝萧恒微笑的画面。   那时……师兄竟一句话也没有与他说,是已无话可说,还是……觉得再不能相见了?   萧恒紧咬牙根,一时竟想干脆发狠恨起宋凝清算了,这样他自那日来日日夜夜都在剖心般的痛楚,是不是能稍微缓解?   “……龙主?”   萧恒身后响起御衣寒的叫声,他缓缓转过头,面上表情无悲无喜,御衣寒则轻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的新鬼中,确无宋凝清。”   “那他……去了哪儿?”萧恒问。   御衣寒沉默片刻,实不好说……有些魂飞魄散之人,是连地府也来不得的。   “与我来吧。”   御衣寒转身,叫来鬼卒划船,他一脚踏到船上,身后萧恒也跟着上了船。   鬼卒便摇着船,往那阎罗殿划去。   待得到了阎罗殿外,御衣寒先行进去通报。萧恒站在殿外,也能听到御衣寒的声音。   “是,我恬不知耻,还请府君恩准。”   御衣寒在大殿之中,朝那坐在帘幕之后的泰山府君伏地跪拜。只是过了好一会,他都没听到府君的声音。   御衣寒胆大包天地抬起头,便见那帘幕后伸出了一只如美玉般雕琢的手,那润白的手心里握着一只黑色的长鞭。   那是御衣寒不想再看见的东西。   御衣寒当即发了抖,若是百年前,他早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可百年后,他离开过地府,过过另一段人生,总有些事他想去做。   就当他在报恩吧,报那当年小小的少年,让他知道纵使人力微薄,依然有无限可能,报那小小的少年,纵使忘却一切,依然在魔域之中回护他的恩情。   御衣寒以头贴地,郑重道。   “是,纵被责罚,我也不悔。”   阎罗殿的大门打开了,萧恒被御衣寒迎了进去。   “龙主,来看生死簿吧。”御衣寒笑眯眯道。   听闻这句话,萧恒不由脚下一顿。   “生死簿?你……”萧恒转头看着御衣寒。   “不过借来看一眼,速速还回去就好。多亏府君宽宏大量,仁爱慈祥。”   御衣寒将萧恒急急领入殿上,萧恒便见那帘幕之中还有人影,便知那就是泰山府君。他便朝着那殿上帘幕躬身行礼,就见一本平平无奇的蓝皮册子自那帘幕后落到了萧恒眼前。   册子上写着“生死簿”三字,不等萧恒动手,那册子就自动翻了起来,一直翻到了写着【遥花年,三月十九日,宋家村,宋凝清出生】。   萧恒一行一行看着生死簿上的记录,他觉得他与师兄已度过了十分漫长的时光,到头来在这生死簿上,不过记载了短短数十行而已。   萧恒看到最后一行时,目光一凝。   【春晓年,八月三日,宋凝清于神戒莲峰幽谷决战魔祸无赦,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生死簿合上了,就此返回那帘幕之中。   御衣寒万万没想到他想隐瞒之事,竟被这样揭穿,他试图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面前的萧恒,他再多说亦是多余。   “龙主,你……”   “多谢。”   萧恒摇摇头,转身往阎罗殿外走去。   御衣寒看着萧恒离去,竟在萧恒脚下看到一两点水迹,似是……泪痕。   “龙主……龙主!”   御衣寒急忙追了出去,才在忘川河边追到了那越走越快的黑衣男子。   只是当萧恒转过身时,他脸上却是干燥的,刚才那点水迹仿佛只是御衣寒的错觉。   是啊,萧恒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不哭的。   “生死簿上无定数,”御衣寒喘着气,“若你在人间……寻得他的魂片,说不定能让他复生,重入轮回啊!”   萧恒点点头:“我正如此打算,无论过得多久,我都会寻到师兄。”   萧恒再次朝御衣寒躬身行礼,转头踏上了那艘小小的渡船。   御衣寒站在忘川河边,一时有些心酸。   若找不到呢?若最后仍是一场空呢?然而御衣寒无论如何,都不敢说了。   若还有他做得到的事,御衣寒想了想,淌着忘川水朝萧恒追去,直到扒拉着船头,给萧恒递去一盏小小的油灯。   “你把它带在身上,放入宋凝清随身的东西点着,若附近有他的魂片,会给你引路。”   御衣寒叹了口气。   “这本是鬼差用来寻找不肯回地府的厉鬼用的小玩意,若能帮上你……”   萧恒轻轻接过那盏灯,轻声道。   “已帮上许多了。”   “我之后会往师兄待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师兄迷糊,也许什么地方都去了,就是不知……回家。”   御衣寒站在忘川之中,看着那小小的渡船渐行渐远,终是转身往阎罗殿内走去。   若真有天意,便不要再为难这两人了。   天穹之上,有清风吹过。   一本封皮写着《天机观想》的蓝色小册子,正从那高高的云海之上,往人间坠落。 第九十二章 奉还   望峰镇上人群熙熙攘攘, 多得桃花落庇护,魔祸烧不到这里。   萧恒行走在街道之上, 上一次到望峰镇,还是数十年前。宋凝清第一次下山,却不肯把他带去, 让他气了好久。   因着豆浆没兑糖,萧恒就想下山找宋凝清“算账”。然而那时候萧恒仍不懂什么是挂念,只能嘴硬的说要找人麻烦。   结果和两只肥山雀一路纠缠,还没走到山门,就被白老祖拎着后颈的衣服拎起来了。   “你这小胖子要自己跑哪去?”   “……找师兄。”   白老祖听了萧恒的抱怨,摸着胡子哈哈一笑, 瞬息便带着萧恒到了望峰镇镇口。   “去吧, 找你师兄。”   “没什么大不了,”白老祖笑眯眯地拍拍萧恒的头,“娃娃想师兄了嘛。”   “我没有!”   萧恒立刻反驳,然后白老祖早就飞走了。   等萧恒见到宋凝清时,却控制不住自己冲了上去。   现在想来,当年的自己是害怕再有一个重要的人, 到时若再像父亲一样弄丢了,他可怎么办呢   萧恒在镇中走着,手心攥着那盏小小的油灯, 然而无论是经过桃花落驻守此地之处,还是当年那孙家家宅之处,这盏油灯都没有任何反应。   萧恒心下一沉, 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正要反身离开,却在路过一家点心铺时,突觉掌中油灯似是亮起了一点火花。   萧恒停下脚步,侧头看着那家点心铺,似是有些印象。   好像……当年宋凝清就在这里给他买了一盒点心吃。萧恒缓缓走入店铺之中,热情的店家已在短短时间内给萧恒介绍了不下六十种点心,可萧恒只看着放蛋黄酥的台子。   “您想来点蛋黄酥?”店家问。   片刻后,萧恒才点了点头。   “把那些都给我包起来。”   过了一会萧恒提着一盒蛋黄酥出了店门,还有他收在袖中的一点魂片。   宋凝清在初次下山之处,不记得去桃花落的驻地,不记得初次拔剑杀敌之处,却留在了当年给他的小师弟……买蛋黄酥的地方。   是担心他家的小师弟没有点心吃,又发起脾气么?   萧恒摁着自己的眼角,待得出了望峰镇,他寻了一处凉亭,将蛋黄酥的盒子打开,一点一点的把一盒酥都吃了。   “……太甜了。”   萧恒轻声说道,他伸手于袖,只用指尖触碰着那虚弱的魂片。   “我怎么不记得,你当年给我买的点心,这么甜?”   萧恒笑了笑,他站起身,朝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他此时还未想到,这块小小的魂片,居然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的一块。   萧恒随后去了明月城,在那城中的仙栈逗留,又再去了那点金童曾经的居所。明月城数十年后,变化已有些大了。   原先点金童的居所,已变为了一家食肆,萧恒进去转了一圈,掌心的油灯全无反应。萧恒担忧这笨师兄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便数着明月城的板砖,一块一块地走,无论身边的人如何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他也并不在意。   萧恒耳边听着路人的闲言碎语,忽而听到熟悉的名字。   “落雨成诗的少主,说是病得很重。”   “落雨成诗在这次魔祸里,也出了大力呢。”   “那少主听说身体原就不怎么好。”   ……   萧恒听着这话,依然一步一步往前走着。那日宋凝清在他面前与那魔物同归于尽的事,在场的人都是知道。   其他人对宋凝清有什么情意,萧恒并不关心,他那时只不信宋凝清真就这么走了。他还想着,有仙力护体,他这笨师兄定能逢凶化吉。   可师父与潮生师兄却过了许久,才告诉他……他们找不到宋凝清。   这话一出的时候,好像那溪千重便当即吐了血。而阿妙则说着,他不信,要上来抓着萧恒要个说法,随后似是被人打晕带走了。   说法?萧恒自己也想要。   萧恒站在明月城的大门,这座城的每一处他都走遍了,掌心中的油灯依然全无反应,他也没有感应到半点熟悉的魂气。   ……没关系,再去别的地方寻,师兄只要等在原地,他一定会寻到的。   此后几年,萧恒就三山五岳的找,渔翁原,甚至魔域。   魔域十二重中,他的泊罗云城还在,那片栽种的桃花林也还在。萧恒走在那林间,分花拂柳,抬起那压弯了的桃花枝,也没有在对面再看到那穿着柔软青衫,笑如春风的青年。   萧恒又回了桃花落,但他依然没有找到宋凝清的其他魂片。   潮生师兄让他停一停,静静心,萧恒却不敢。   “潮生师兄,你看我如今修为如何?”   “……你将要入渡劫之境?”   萧恒点点头,身怀仙力,纵是他不修炼,修为也依然水涨船高,似是这世间,这天道都在催促着他快些离开此界。   可他如何能走?   萧恒望着听道山,白老祖已数年不曾下静室,也不肯与人见面。   “我再等下去,就要登天梯了。”   萧恒摸着垂在肩头的红色发带,朝潮生笑了笑。   “前年我至大乘,在那雷劫之中踏时光之境,见了以前的师兄一面。”   “他似是惊呆了,不知为何雷劫之中,还有别人出现。”   “我见他实在可怜可爱,长发披肩,便忍不住将手中发带给他束上。”   “可雷劫一过,那发带仍在我手中,现今之物是送不回过去的。”   萧恒越过潮生往前走,一如当年他离开桃花落。   “我本以为我心已静,再见他时,依然波澜骤生,心意难绝。”   “我挂着师兄,我念着师兄,我想见他,我……喜欢凝清。”   萧恒仰头看着天空,平平淡淡说道。   “未找到师兄之前,我不登天。”   “纵使天机将至,我亦只想自散修为。”   “等他。”   此话一出,似是天道震怒,空中有数道惊雷骤然劈下,然而萧恒不闪不避,那些落雷到底不敢劈伤了这气运之子,只好轻轻落在一边。   而萧恒望着那黝黑云层,瞳孔猛地一缩。   萧恒再出现时,已悬浮在那万千落雷的天空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本小小的书册,上边写着《天机观想》四字。   《天机观想》缓缓打开雪白的书页,墨字一行行地浮现。   【你这气运之子可真是够任性的!】   【挨雷劈都不怕!】   【没办法……谁让你是此界支柱?】   【还给你吧。】   《天机观想》哗哗翻动书页,在最后一页的地方,有一团雪白的命魂徐徐浮起。   与魔物无赦收集来的虚假命魂不同,这是充满着生机的,还能听到那命魂呼吸的,真正的魂魄。   【这是宋凝清的魂魄。】   【只是我不是全为了你,或者为了什么天定命数。】   【是因为这个笨蛋……】   【在要同归于尽之前,还记得我。】   【他叫我“快逃吧”。】   【他太笨了。】   【我受不了。】   所以……就拼着身体崩毁的危险,将那小小的,纯白的灵魂包裹起来。   等待奉还的时候。 第九十三章 回家   宋凝清是死过一次的人。   在那界阵之中, 他看着自己从手指开始,与那魔物一起寸寸化为飞灰。   仙力, 否定此物之存在。   宋凝清也将在这股力量之下,从这世间消失,再无痕迹。   无赦呵呵笑着, 鲜红的唇往耳根处裂去,似是十分欢喜。   “果然,你选了自己。”   “若是你死了,萧恒一定会很伤心吧。”   在那耀目的白光之中,宋凝清忍不住问了那魔物一声。   “看着别人伤心,你就欢喜?”   无赦歪了歪头, 它的左右双臂已经在仙力的吞噬下消失了, 它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被仙力吞噬,而露出一大块空缺的胸膛。   “欢喜?我不过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无赦抬起头,透过宋凝清的肩膀,看着他身后被仙力阻隔,而无法上前一步的萧恒。   而萧恒的袖子里,就藏着它经年来, 一点一点收回的命魂。   它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与萧磊云说话的情景,不由说道。   “想喝酒。”   无赦说完这句话后,便被仙力彻底吞噬殆尽。   而宋凝清回头望了萧恒一眼, 口中则一张一合轻声说着。   “别哭。”   随后宋凝清就在仙力之中彻底消融,在魂体脱出的那一刻,仙力依然纠缠不休地要把这漏网之鱼抓回来, 却只抓到了一本破书的一角。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天机观想》张开书页,将那傻乎乎的命魂裹到书里,然而仙力似是对这抢夺猎物的行为十分生气,就在《天机观想》想飞到萧恒那边躲一躲时,直接仙力一爆,将《天机观想》炸上了天。   《天机观想》本身书册就不厚,受这仙力一击,纵使构成相似,这本小破书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着书页。   幸好这股力道足够强,《天机观想》借力往天上飞去,才勉强离开了攻击范围。   【要不是为了救你这笨蛋……】   【我用得着两百页的书只剩下七十八页吗!】   【亏大了!】   【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我!】   【……算了,就当报答你之前的提醒吧。】   《天机观想》在云层之间望上直飞,感觉再飞一段,都能直接飞上界了。   在它还要骂一骂宋凝清的时候,却发现因着书页变薄,有小一块魂体自书内飘了出去。   【宋凝清?!喂!回来!】   然而无论《天机观想》如何呐喊,那一小块自顾自去流浪的魂片,是不会听它的又飞回来的。   【完了,本来人就够傻的,少了一点会不会变得更傻?】   《天机观想》正想着,本在云海穿梭的书册却骤然一止,便见这本小小的书册似是被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   【派你下凡,你却一点正经事都没办,如何罚你?】   虚空中响起一道天音,《天机观想》登时抖了一下,随后回答。   【虽有小节出错,但其他总是没错的。】   【狡辩。】天音笑骂。   听得这声似是没有很生气,《天机观想》便也宽了心,谁知天音下一句便让它吓破了胆。   【你书中藏着的,就是那搅了气运之子许多事的变数?】   【你还救他做什么。】   【待我烧了他,一切便好了。】   《天机观想》立刻把书页贴得紧紧的,生怕宋凝清那不乖的魂魄,又往书外探头探脑。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他是好人。】   天音听得这回答,诡异地沉默了。《天机观想》便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说道。   【而且……气运之子太可怕了,就算一切按照天意,按照他那样,最后有可能“弑天”您信不信?】   【此界已有了自己的意识,万物生发,命数自定,无需我等再插手了。】   见那天音仍不回话,《天机观想》使劲扭了扭身,发现周身禁制松动,便想往下界飞去,周身禁制却再次一紧。   【得了,说这么多,无非是想给你藏起来的变数保命。】   【“弑天”倒是不错,你回去之后告诉气运之子,我等着他。】   话一说完,《天机观想》周身禁制一松,它便从这万丈高空之中,穿越云海往下坠落。   【吓唬我?谢啦……天道。】   《天机观想》一路下坠,在这猎猎风声之中,它却隐约听到了一声“谢谢”。那是它已听惯了的声音,属于那个桃花春风般的青年。   【本来就该谢我!】   《天机观想》毫不客气地接下了道歉,随后把视线落在下界。   【能量丢了这么多……要带你回去可要花点工夫呢。】   这一花工夫,就花了数年,在《天机观想》就要飞回桃花落的时候,不知哪个倒霉催的居然引动了雷劫!   【都到家门口了,还要被雷劈!什么命啊!】   《天机观想》抱怨着,在它冲破雷云的一瞬,它被一只手狠狠抓住,在它面前出现了那引来雷劫的“倒霉催”——萧恒。   《天机观想》在书页内,轻轻敲了敲那盘坐的青衫青年。   【到家了。】   “嗯,我知道。”   宋凝清轻轻软软地笑了起来,在这数年颠簸中,若不是《天机观想》一路相护,他是决计回不来桃花落的。   当年被他认为是妖书的书册,一路行来,已非当年了。   萧恒轻轻接过那温暖的命魂,他早前藏于袖中的魂片,也受本体吸引,重回本体。   【咦?!这块魂片你自哪里找到的?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机观想》大惊。   萧恒神色温柔地将这融合好的光团放在心口之处,就如残缺的心终于寻回了填补之物。   “在望峰镇,师兄第一次给我买点心的地方。”   随后萧恒朝《天机观想》深深一躬。   “多谢。”   《天机观想》受了这一礼,看这过了数年,似是过了几百年般的萧恒,眉宇间的锋锐已藏起,眼神如河水冲刷的岩石一般沉静。   【你也不容易啊。】   《天机观想》叹息,随后便落到了萧恒的衣襟里,吸收萧恒身上的灵气续命了。至于天道要它与萧恒说的挑战书?啊,就当它没听过吧。   桃花落今日十分热闹,听说萧恒把宋凝清的命魂都收回来了,连白老祖都踏出了那密封的静室。   萧恒与潮生站在静室之外,因宋凝清的命魂完整,如今只需重新塑体,便能再次复生。   只是萧恒还未与他的师兄多说几句话,宋凝清的命魂就被白老祖卷了进去。萧恒有些焦急,却被潮生拦下。   “师父说不定在里边抱着宋师弟哭呢,被你瞧见多不好。”   潮生这些年难得又开了一次玩笑,本以为无望之事却峰回路转,纵是他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   “谁哭呢!”   静室内有一张小茶几扔了出来,潮生立刻准确无误地接住,并坐在了上边。   “哎,开开玩笑嘛。”潮生眯眼笑了。   静室之中,白斩风手心里握着那小小的白色命魂,贴在了自己的颊边。这位虚岁将近五千岁的老者,修真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白斩风,背对着门,悄悄地落下了一滴泪。   宋凝清的命魂似是能感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这时也不乱动,而是把自己的魂体往那湿湿的脸颊上又贴得更紧些。   “……对不起。”   静室中响起白老祖的声音,虽知白老祖听不到,但宋凝清的魂体依然轻声回道。   “是徒儿不孝。”   一如当年那小小的孩童,伏在师父的膝盖上打盹,那孩童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惊醒,随后窝到师父怀里,双手抱着师父的脖子,幼嫩的脸颊贴在师父的脸上。   “师父,我记得回家的路。”   “你别哭。”   待得白老祖出门,萧恒已喝过了两杯茶。白老祖将手中命魂放至萧恒手中,萧恒便珍而重之地将那命魂放在自己的心口之处。   “你要用什么给凝清塑形?”白老祖问。   世间塑形之物众多,宝石灵玉,灵泉雨雾,甚至某些神兽的鳞片尾羽皆可。   萧恒则早就想好了,他抬头望着北方,随后朝白老祖一拱手。   “我想带师兄去北地·阴秀山,我出生之处。”   “寻得一株明珠果,为师兄再造此身。” 第九十四章 正文完   要用明珠果塑身, 最重要的是要有宋凝清之血。   可宋凝清早已化得连灰都不剩,还去哪里找他的血液呢?   听闻消息的师兄弟们纷纷踏上听道山, 将个听道山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有师兄提议,实在不行, 还能前去寻宋凝清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到底还没过多少年,也许都健在也说不定。   然而这旁人最头疼之事,萧恒则轻描淡写摇摇头道。   “师兄的血,我有。”   桃花落一干人等不由一时瞳孔地震:你怎么会有呢?你哪来的?你,你存着宋凝清的血, 要做什么?   “总之, 从以前到现在,师兄平日不小心受伤沾到血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   萧恒则低头咳嗽了一声,以手摁住胸口,似是怕宋凝清听到了。   然而那小小的光团仍是撞击了一下萧恒温热的手心,仿佛在说“他听到了”。   潮生心领神会的“哦”了一声, 没成想这位仙姿秀逸的萧师弟居然还有收集癖么。   真是十分变态了,该不会成亲那日的也……   此话一出,周围那些人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萧恒,萧恒则面上波澜不兴地转身。   “我这便去阴秀山。”   “我们也陪着去吧!”   桃花落的师兄弟们十分热情,然而在萧恒冰冷的目光下, 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不去就不去嘛。”   等萧恒走了以后,已长成大人,仍是一团白雪般貌美的浮翠才轻声问姚涵。   “为何我们不能跟着去?”   “笨,”与浮翠相比,生得更为冷俊的姚涵抬手敲了浮翠的头,“明珠果塑体之后,凝清师兄一出来,可是没穿衣服的样子。   ”   “想被插瞎眼睛么。”   听得姚涵这话,浮翠不由打了个激灵,握着腰间的长剑,用手肘捅了捅姚涵腰间。   “师父已经出静室了,我们去找师父学剑吧。”   “……你别学哭就好。”   浮翠姚涵正想往静室而去,却见潮生师兄站在静室门口,转身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进入静室,随后把门关上了。   潮生看着静室内又开始坐在雕花窗格边,听风敲剑的白斩风。   “师父,当年我入魔域前,曾与你做了约定,可还记得?”   “……我还欠你一场剑比。”   白斩风朝潮生点点头。   “只是要等凝清回来,我瞧着他安然无恙再说。”   “谁不是呢?”潮生笑了笑,“我到底卡在这关头太久了。”   潮生静静看着白斩风,仰头望着窗格外的天空。   待他与白斩风一战,无论成败,他将抛下过往执念,继续修行。   至于飞升……总觉得离那天已不远了。   北地·阴秀山除了白斩风等人当年被无赦诱骗,误以为魔物本体在那处,前来诛魔之后,已许多年无人踏足。   此地魔气早已散去,不管何时山巅终年都积着细软的白雪。   萧恒轻护胸口,在这直通山巅的雪径之上行走。一入阴秀山,萧恒就似听到有人在唤他,这声音非从耳边听闻,而是自心底响起。   那是萧恒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听过的,像是将他紧紧包裹在花蕊之中,时时听见的如母亲的呼声一般,柔软而温暖的声音。   在一棵已干枯的大树前,萧恒蹲下身,抬手将地上那厚厚的白雪就此扫开,在那白雪之下,发现了一株形如雪莲的明珠果。   “……我回来了。”   萧恒用手指轻轻磨蹭着雪莲的花瓣,便见那玉白的花瓣便一重接一重的展开,露出其中白色的花蕊。   萧恒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白色的碎布,那是早前婚宴之时,宋凝清与萧恒各割了食指以指尖血点在白绢写就的婚书。   萧恒剪了一点取下,随即以指尖诱出了那点血珠,随后将血珠和他胸口收藏的命魂放到了明珠果之中。   明珠果便急切地将这两样东西吞到体内,随后便听见急促的抽枝之声响起,这株如同幼苗般的明珠果骤然生发,转瞬之间便如参天大树一般,花茎枝叶极其繁茂,光是露在最外边的白色花瓣,便如成人般大小。   萧恒将额头轻轻抵在明珠果如翡翠般碧绿的枝干上,轻声道。   “师兄,我等你。”   如此三个寒暑过去,明珠果之上如白色蝶翼般的花瓣片片凋零,自那之上结出了一个硕大的翡翠碧果。   盘坐在一旁大石之上的萧恒缓缓睁开眼,他朝明珠果走过去,在那碧色果实之下伸出手来。随后便听到如蛋壳破碎般细密的哔啵之声响起,明珠果碎裂,在那碎裂掉落的碧色碎片之中,掉出了一个雪白的人形。   宋凝清轻巧地落在萧恒的臂弯里,如萧恒记忆中那般,脸庞,头发,从脖颈到脚尖的每一寸身体,都如同过去一般,分毫不错。   萧恒替宋凝清穿上了,他惯常穿的桃花落青衫,又替他束好了红色的发带。   如此一来,宋凝清就仿佛只是睡了,只要他一睁眼时,便能像以前一般唤他一声“小恒”。   萧恒抬手在宋凝清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随后低头在宋凝清额头亲了亲。   “师兄。”   宋凝清便听着这一声呼唤,似是终于从那压着他身躯的沉沉水底醒来,突破桎梏来到了水面之上。   随着一声轻咳,宋凝清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萧恒,不由笑着抬手摸了摸萧恒的头。   “你眼眶怎么红得跟兔子一样?”   “……因为,我等太久了。”   萧恒把头埋在宋凝清脖颈边,一点湿热的水迹落在宋凝清的颈边,宋凝清摸索着握紧了萧恒的手。一如当年萧恒初来桃花落,宋凝清义无反顾地抓住了他的手。   此后,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再不分离。   宋凝清返回桃花落的三年后,白斩风与潮生与听道山上一战。   两人都不用灵力,纯粹以肉身与剑术比斗。众人自然不肯错过,有人便在其他山头之上,抱剑围观,亦有人坐在桃花树下,围席饮酒,静听剑鸣。   宋凝清与萧恒站在望月怀远楼楼顶,堪堪能看到白斩风与潮生的身影。两人就如同凡人一般,纯粹以剑技相搏。   一开始似是只是切磋,在潮生削下白老祖一小缕胡子之后,气氛便骤然变得险恶。随后更是渐渐变得以命相搏一般。   但无人阻止他们,无人出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眼前堪称绝景一般的剑比。明明没有用上灵力,但两人俱都经过无数战役,肉身早已千锤百炼。无论是速度还是反身回击之速,那两人手中之剑依然快得能刺破风中飘落的雨滴,刺破对方冰冷的剑光,却刺不破两人心中汹涌的战意!   谁人更强!是我!   谁剑更利!是我!   凶神低首,见王座之下有幼童持剑来战!   百炼成钢之人在此挥出最强之剑!   天道垂听,证我之道!以此剑鸣,响彻苍穹!   恐怖的金石摩擦之声响起,在两柄锋利的灵剑穿透白老祖与潮生各自的安全防护之时,却见骤起大风,重重云雾将听道山山顶全数遮掩!   只听铿然剑鸣,无数残暴之剑意随着剑鸣啸声传遍了整个桃花落。   已无妖灵精怪胆敢朝听道山仰望,修行低下的弟子已哭嚎着趴伏在年长的师兄身上。   这剑鸣到底响了多久,一刻,两刻?待得那剑鸣彻底平静下来之时,在桃花树下饮酒的师兄,手指颤抖地拿起在桌上的热酒,而酒已凉了。   “谁胜了?”   萧恒看着前方云雾渐渐散开的听道山,低头问着宋凝清。   宋凝清摇摇头,刚才他虽不错眼珠地看着,但在那突起的云雾遮掩之下,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似是这惊天彻地的一剑,不该由凡人窥视。   云雾彻底散去,白老祖与潮生相对而立,良久之后,潮生与白老祖相互深深一拱手。不为师徒之义,而是为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的一次比斗。   潮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强大,亦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弱小。   听道山之上云雾翻卷,有乌云密布,灵雨与雷劫落下,心中郁结已解,潮生停滞在化神期数十年的修为,终于再次突破。   雷劫结束,潮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笑着转头看向望月怀远楼之上的萧恒。   “萧师弟,我许会比你早飞升呐。”   萧恒则与宋凝清一起,对着潮生遥遥一拜。   “恭喜潮生师兄。”   “但我到底要等等凝清师兄,”萧恒看着身边的宋凝清,“飞升倒是不急,您到了上界之后,寻了好酒,到时我等再一同共饮吧。”   潮生点点头,白老祖则哼哼地吹着胡子,心痛地捡起落在地上的那一缕白毛,想着用米饭粘上去行不行。   “飞升啊……”   白老祖转身往静室中走去,抬手按着自己的胸膛,那刻印在灵魂之中的誓言已完成,害死百川君之魔物已死。也许……他的日子也将近了。   此后百年间,宋凝清以新生的身体继续修行,也眼看着萧恒一次次抵抗天劫,不肯飞升上界。甚至在一次出行之时,抓出了《天机观想》说着威胁的话。   “让那天道安静点,否则我就真跟你们以前安排好的那样,去到上界,但不会只在天界称王就善罢甘休。而是会杀了天道,让此界再无定数。”   《天机观想》便吓得拼尽全力往天上飞去。   宋凝清看着《天机观想》逃走,不由轻笑一声。   “你吓唬它做什么?它又不管事。”   “嗯,知道是一回事……”萧恒道。   “不过,”宋凝清抬手敲了敲萧恒额头,“你刚才发狠说的话是真的吧。”   宋凝清微笑地看着萧恒,见他眼中亮光不熄,带着些许战意。   “不过也是当然的,”宋凝清仰头望天,“脱离命数,才知已身宝贵啊。”   萧恒站起身,走到这艘画舫的船头之上。   两个穿着红色肚兜,如同人参娃娃般白胖的胖娃娃,蹬蹬蹬给萧恒搬了春雷琴来,放在船头的案几上。   “小恒!弹琴吧!”   已化为人形的小番薯和胖土豆笑眯眯地朝萧恒招手,它们因为太胖,一笑就将满脸肉挤了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啦。   萧恒点点头,掀起船头垂挂的飞舞的白色轻纱,萧恒坐在琴后,抚起琴来。   宋凝清坐在萧恒身边,看着那玉白的手指在琴弦上勾挑翻飞,泠泠之声不绝于耳。   此船将行经江河,湖海,异界,凡人所不知的仙山洞府。   除了修行,他们还有漫长时光相伴,去未见之处,看未见之景。   一生相依,生死不离。   一曲毕,宋凝清轻握萧恒的手,仰首看去,便见碧浪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下龙傲天萧恒{上} 番外   萧恒早晨在卧房中醒来时, 便见雕花窗外轻纱飞舞,有熟悉的桃花香气盈鼻。   他有些恍惚, 待得神魂归位时,才确定自己真的在这早已覆灭的桃花落里,而……宋凝清(?)正光|裸着身躯躺在他怀里。   萧恒想了想, 把眼闭上。   他早已飞升上界,过往尘世之事,对他来说早已过了许久。   本该下界许多事萧恒早该记忆模糊,但宋凝清其人他仍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一进桃花落便对他摆出温柔的样子,如同桃花春风般的师兄。   那个带着他长大,与他同居一室, 教他练剑, 让萧恒以为宋凝清也许将会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时……   宋凝清害他体内被植入魔气,在他神智渐渐疯狂时,宋凝清仿佛知道他最终的下场是什么,与他渐行渐远。   那些往日笑脸相迎的师兄弟们都厌弃追杀于他,无人想听他说话。而受父亲萧磊云嘱托,立誓要护他一世的白斩风, 临到头也不过说着“将他抓回来,从此镇压在桃花落听道山下吧”。   萧恒在人间逃窜,无论遇到什么奇遇亦或是倾心相许的女子, 他心中的空洞永远无法填满。   直至三百年后,宋凝清以大义的名号,往他的心脏处刺了一剑。   那被魔气侵体的萧恒便就此坠入魔域, 不见天日。   【我知道了,我要做的……是杀了这些不分青红皂白,满口大义的畜生!】   萧恒在魔域之中挣扎求存,好几次差点被魔物逮住当成人祭或食物,但他终究活了下来。而那些侵体的魔气,也渐渐为他所用。   数百年后,萧恒打开两界缝隙,放出魔物,看着那些修士们仓皇逃命丧身魔口之下,只觉无上快意!   萧恒特意先放过了桃花落之人,待得其他门派纷纷屈服于魔祸之下后,他才如魔王临世般,回到了桃花落,连着他身后的八百天魔。   “向我屈膝,或可饶你们一命。”   然而桃花落无人逃走,也无人屈膝,宋凝清则站在最前方,与白斩风一起劝诫于他。   “萧恒,你现在回头还未晚。”   萧恒则笑这伪君子,到此时还在做戏。   此后,人间再无桃花落。   萧恒飞升上界后,屡屡记起这段回忆,却只觉可惜。当时宋凝清死得太快,他还未看够宋凝清的眼泪。   这大约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萧恒嗤笑一声,随即再次睁开眼睛,宋凝清依然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如同他的道侣。   道侣……   萧恒感受着体内不可错认的契约羁绊,随即猛然坐起身。   宋凝清受这动作一震,便迷迷糊糊地眨巴着眼睛,缓缓坐起身,绸缎般的黑色长发披在腰背,肩头还垂落了一缕,艳白的肌肤与黑色的发盈满了萧恒的眼睛。   萧恒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再看到宋凝清身上如桃花初绽的淡粉艳红的痕迹,他到底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传说三千世界,在别处也许会有与他一般的人,但过着全然不同的人生。可萧恒到底从未想过,他居然还能跟宋凝清结为道侣。   “小恒?”   宋凝清望着萧恒,萧恒面色复杂,起初似是有些惊讶有些不信,随后神色便变得沉冷,带上些无情冷厉的模样。   “不许……”   萧恒想着“不许靠过来”,不由抬手按在宋凝清肩头,却突觉手下肌肤柔腻,带着他年幼时感受过的炽热的温度,这声“不”到底是压在舌尖,出于有种诡异的情绪,不肯轻易说出口了。   宋凝清看萧恒这样,以为他是不是睡觉时被魇着了,虽然萧恒这修为不可能,但宋凝清还是抬手按上了萧恒的额头。   宋凝清这么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萧恒骤然绷紧了身体,却没有一把甩开宋凝清。   “你是怎么了?”宋凝清轻声问。   过了许久,才见眼前这仙姿秀逸,拥有倾城男色的道侣,朝他缓缓开口道。   “我想看你哭。”   “………………哈?”   宋凝清一时竟觉得自己是不是耳鸣了,再确认确实没错时,他抬起头想着是不是该给萧恒烧符水……不对!   宋凝清心下一惊,竟隐隐觉得眼前之人有些不同!   宋凝清手掌刚刚抬起,就被萧恒攥着双手手腕,上半身就这么严丝合缝地与萧恒贴在一起。宋凝清发出一声闷哼,便见萧恒骤然改了神色,一边嘴角高高扬起,眉眼压低,说不出的邪气横生。   “师兄,此界你我已是道侣,你还要对我起杀心?这可真让小恒伤心啊。”   如蛇般黏腻冰冷的声音在宋凝清耳畔响起,他的眼睛微微往上一抬,便见萧恒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已贴到了他脸上。   “我不过想看你哭罢了。”   萧恒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两片形状姣好的薄唇里探出了一条艳色的舌头,似是要往宋凝清的眼角舔去。   宋凝清一时气怒,手中已用上真力,他狠狠掀开身上压制他的萧恒,右手朝萧恒脸上狠狠打去!   “何方妖邪!给我滚出小恒的身体!”   清脆的“啪”一声响起,萧恒的头重重往一边撇去,散乱到底青丝拂了一脸。   宋凝清第一次打萧恒,纵是知道对方是冒牌货,心头也不由一揪。萧恒缓缓转过头,将那覆面青丝往脑后梳去时,露出了那双宋凝清熟悉的眼睛。   “师兄……为何你大早上就要打我?我昨夜并未如何折腾你啊。”   这话说得十足十的委屈,宋凝清却一时捧着萧恒的头来回看了看。   “回来了?”   宋凝清深深松了口气的模样,让萧恒心生困惑,他随即闭眼检视了自己的灵台,发现似是有别股意识侵入的痕迹。   萧恒登时觉得胸腹处似是被人浇了一勺滚烫的热油,心肝脾肺全都狠狠挤成了一团!   “他……看到师兄了吗?”   萧恒指节捏得咯咯响,抬手将宋凝清紧紧抱在怀中,师兄此时的模样,赤|裸的肌肤,都被那不知哪来的野狗看到的了吗!   宋凝清赶紧连声安慰他,自然不敢和盘托出,只心中担忧着,害怕那居然能侵入渡劫期修为之人的意识会再次出现。   “就怕他不敢!”   只要那东西再敢来,他将在灵台之中将那邪物彻底搅碎!   只是……不知为何那股意识总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就仿佛另一个他……   萧恒心中气恼,不知是气那邪物不知廉耻,还是气师兄就这么被人给看了去。   萧恒抬手将床上红帐放下,摁着宋凝清说着“要好好检查”,在发现宋凝清肩上的指痕时不由勃然大怒,即使是“他”自己摁上去的。   九重天王座之上,萧恒赤红着双眼,一掌击碎了玉座之上的扶手。   萧恒眼前正是那被翻红浪之景,纵然那人生得与他一模一样,是另一界的“他”,萧恒也全然不能接受!   凭什么此界的宋凝清对他赶尽杀绝,那边的宋凝清却是柔情蜜意,还与之结成道侣!   天道不公!   萧恒怒斥,此言上达天听,天道降罪,然那些如龙蛇般的粗大闪电,在降临玉座的那一刻,就在他一念之间如尘沙消散。   萧恒不知心中这股快要将他身心烧化的郁气到底代表什么,他抬手将此界空间撕裂,不顾规则与法则限制,哪怕双手鲜血淋漓,他也要到那边去。   至于为什么?许是为了……看宋凝清,为他落泪吧。   就如当年宋凝清一剑刺破他的胸膛,将他送入魔域时,落下的眼泪。   带着湿热的温度,就像是……真的。   桃花落今日又是桃花盛放,遍地繁花的一日。原本宋凝清在萧恒结成金丹时,便想让萧恒搬出去,谁知后来他们分离,又结亲,这搬出去也就变成了空谈。   宋凝清便清理了那座空屋,稍加改建,做了他们的书房与会客之处。   也是为了方便,那两个能化为人形后,便成日光屁股乱跑的小番薯和胖土豆。好不容易化成了人形,两只肥山雀只得了宋凝清的夸奖,萧恒还是十分嫌弃它们似的,将它们赶到前院去住。   这下小番薯和胖土豆可实打实成了门童啦。   不过两只肥山雀也不在意,在前院有了自己的房间,又能吃比麻雀身时更多的东西,真是再满意也没有啦!   小番薯在前院摘桃子,放在曲水流觞处洗干净了,一个一个数着,它一个,小恒和凝清各一个,胖土豆嘛,嘿嘿不给!   胖土豆则并不在乎小番薯的诡计,当即拿了一个来吃。   “等会要念经啦!你吃快点!”   “我的……桃子!”   小番薯气呼呼地与胖土豆扭打在一起,浑然不觉他们头顶之上突然出现了诡异缝隙,从那缝隙之中,走出了一名与萧恒相貌气度一模一样的人。   宋凝清总算能起身了,而枕边萧恒已不在,大约是出去了。   宋凝清自行穿好衣裳,双手拢着一头柔顺青丝,嘴里咬着一条红色的发带,缓步走出了房门。   前院大门被人轻缓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行至宋凝清身后,才缓缓停止。   “你回来了?”   宋凝清唇上的发带被身后之人取下,动作轻柔地帮宋凝清束好发。   那人从宋凝清身后,伸出双手将宋凝清拥入怀里。   “嗯,我回来了。”   “萧恒”轻笑着,露出温软的神色,一如那个萧恒。   若是他想要,便抢到手,将那伪物杀了不就行了。   “萧恒”如是想。 在下龙傲天萧恒{下} 番外   “我还以为你去拿早点了。”   宋凝清笑得眯起了眼, 嘴唇微张,一点也不吝啬地绽放着他的笑容。   “萧恒”望着宋凝清那两瓣粉色薄唇, 和在如桃花冻般的唇间露出的一点白牙,不由觉得有些干渴。   “今日,想与师兄到山下吃。”   这是当年还年幼的“萧恒”, 偶尔会获得的待遇。彼时他还与宋凝清一同住,若是他想下山玩,只要扯着宋凝清的衣袖,便能得逞。   果然这边的宋凝清听到这句话后,便也轻轻颔首。   “好,我们下山。”   宋凝清便与萧恒一同出了门, 途径山下望峰镇时, 宋凝清停下脚步,问萧恒。   “我们便在此处吧。”   “今日想去远一些的地方。”   萧恒笑着牵起宋凝清的手,一路赏景看花,竟到了明月城。   明月城的仙栈极多,可供人休憩之处也极多。   宋凝清吃着萧恒殷切给他递来的各色糕点,光是炸糕宋凝清就已吃了三个, 在喝了一碗豆浆后,宋凝清摇着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了。   萧恒便将剩下的甜点心都吃了, 边吃边望着窗外。   “这里倒是发生过许多事。”   “是啊。”   宋凝清点点头,他当年带着少年时的萧恒来到此处寻溪千重,还意外撞见了点金童的事。   “嗯。”   萧恒也点点头, 当年他来到此处,被此处城主当做妖邪驱赶,差点丢了性命,但待得他自魔域归来,这座白玉城也被他一把火烧了。   两人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时,桃花落之中,那提着早点,慢慢行来的萧恒,站在空落落的院中,他的师兄不见了。   先是雀鸟惊惧,然后此界天象隐隐有变,狂风忽起,电闪雷鸣,白老祖于闭关的静室中一挥袖,便见雷电消去,春雨绵绵落下。   “人不见了,自己不会去找?”   听得白老祖这话,萧恒胸中翻涌的暴戾情绪,这才隐隐平息下来。   萧恒将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之上,先是走到了早前宋凝清站立之处,随后眼中灵光一闪,在宋凝清身后一步之处,看到了一双陌生又熟悉的脚印。   人对自己的身体虽不能精确测量,但只要看一眼,便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萧恒看着那双脚印,在抬头望着虚空之中,那若隐若现的裂隙,不由狠狠一皱眉,寻着宋凝清的气息离去。   院中小番薯和胖土豆见着萧恒回来,已假装看起经书来,可萧恒并不搭理它们,反而瞬息离去,小番薯和胖土豆两两相望,没一会便乐呵呵地把经书抛了,吃起桃来。浑然不知,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月城外,萧恒拉着宋凝清登上了一艘游船。船上本有游人,但在萧恒扔了一颗珍珠,并一言不发地静静站在船边之后,游人便像看到了什么大型凶兽一般,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恒这才满意将其中一架软榻清理干净后,让宋凝清坐上去。   这艘船的船翁自然也被赶了下去,萧恒抬手轻轻一敲船舱,便见这艘游船船桨自行滑动起来,随着水流往下行去。   “师兄,我们便顺着河川,四处去看看吧。”   “好。”   宋凝清点点头,那双清润的眼看着萧恒,仿佛眼中只装着他一个人。   萧恒心中一动,平日他最不喜他人看他,只是宋凝清这么瞧着他,他不觉厌恶,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萧恒还未开心够,便听得宋凝清这么问他。   萧恒原本还摆出困惑的表情,见着宋凝清不闪不避的模样,便又扬起嘴角,露出那邪气横生之相。   “我原以为……我装得很像,何处露出了破绽?”   “小恒就算在望峰镇,也有喜欢吃的点心。”   宋凝清正色道,怎么会一点不买就走。   原是输在贪吃上么?   “萧恒”朗声大笑,随后朝宋凝清步步走去。   “原来此处的师兄,对‘我’如此上心,纵然我扮演的就是记忆中那还未魔化的好师弟,也还是不同的么?”   听得萧恒这句话,宋凝清神色一时疑惑一时惊诧。   “你,你是别界的小恒?”   “那不然……师兄以为我是谁?”萧恒捏起宋凝清一缕垂落的发丝,放在唇边笑语轻问。   “……不是鬼吗?”   萧恒这时是真的忍不住大笑起来,是了,宋凝清确实是这样的。瞧着十分聪慧,有些小事总是分辨不清。   “所以你一路上顺着我,便是想为了这‘鬼’了却心愿,早日魂归地府么?”   萧恒笑完了,便低头望着宋凝清。   宋凝清老老实实地点头,便见眼前的这“萧恒”似是不知为何吞咽了一口口水,看着宋凝清的眼神如饥渴的豺狼一般。   宋凝清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妙,便想从软榻上起来,将“萧恒”捏在手心的那缕头发扯下来。   然而一个拉,一个扯,在别人眼里,就跟打情骂俏似的。   “萧恒”活了数千年,可谓身经百战,在那柄长剑还未近身之前,他早已抽剑回防。真·萧恒目呲欲裂地挥着不伏,朝“萧恒”狠狠斩下!   “不许碰师兄!”   “你说不许,就不许么?”   “萧恒”弯唇一笑,似是根本不把这还未飞升上界,登上玉座的另一个自己,当做对手。   他手下微微使力,便见这小船立时吃水再深三分,萧恒皱起眉,试图将不伏抽出,然而“萧恒”所施之压力实在巧妙,竟然萧恒一时不得脱身。   “你明明是他界来的,到此来做什么!”萧恒恨声道。   “呵,为了师兄啊。”   “那么……今早那只野狗……”   萧恒气怒,便见河川之上浪花翻涌,竟是在萧恒一念之间就要打翻这艘游船。   “啊,今早实是让我赏了好景,吃了好东西。”   “萧恒”说着引动萧恒肝火的话,却只听耳后有烈烈风声响起,宋凝清也抽出白虹,朝“萧恒”刺去。   这宋凝清挥剑于他的一幕实在过于熟悉,“萧恒”下意识抽剑回挡,松了对萧恒的压制,这下便入了腹背受敌之局。   “师兄怎么偏心?明明……我也是萧恒。”   看着面前“萧恒”如蝮蛇般黏腻的口吻,在那一模一样的脸上,宋凝清却似从中看到那皮肉底下填满了什么不详之气。   “我在那边受苦,人人不喜,就连师兄最后都放弃了我,我实在想念师兄,才越界而来。”   “萧恒”自顾自说着,萧恒却已气怒地大喊。   “师兄你不要与他说话!”   当他不知么,此界天道已告知他,这“萧恒”是杀过宋凝清,杀过师兄的!   萧恒手中登时不伏往“萧恒”脖颈前划去,却被这天帝萧恒抬剑轻巧挡去。   “萧恒”抬头望天,便见有天道规则蠢蠢欲动,便知他留在此处的时间已不多。不过再不多,也足够他将这伪物杀了,带宋凝清回去!   宋凝清是有《天机观想》的人,自然知道按照一般剧情发展,“萧恒”会变成什么样。事到如今,他只想赶紧拉萧恒一把,等着此界天道把“萧恒”驱逐出去。   他到底不想看“我杀我自己”这种戏码呀!   宋凝清心念一转,“萧恒”就似明白宋凝清要做什么,他神色一厉,看向宋凝清。   “我最不喜他人忤逆于我,便是师兄我也不一定忍得。还请师兄不要轻举妄动,待我收拾了他,便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宋凝清心中猜测落到了实处。   “我的师兄已死,自然要寻一个回来。”   “萧恒”轻笑,眼中露出露骨的占有欲与无尽贪念来。   “若不是阴差阳错来到此处,我竟不知,冰清玉洁的师兄衣裳下,有这样的好皮肉。”   那边的“萧恒”按照原剧情,自然后宫三千,不知见识过多少红尘,随口调笑两句也只当寻常。而萧恒听着这污言碎语,只觉额爆青筋,要立时把这畜生大卸八块!   心念一起,萧恒一直压抑不肯飞升的境界骤然拔高,在“萧恒”有些讶异的神色里,便见这萧恒修为似是快要与他齐平!   “果然是另一个我……”   “萧恒”此时不敢擅动,手中不伏剑灵气凝聚,要硬接这一击!   “去死————”   萧恒朝“萧恒”打去,气浪翻涌,连这小船都往半空中飞去。   宋凝清紧皱的眉头却未松散,此剑一击即中,两个萧恒都纷纷往后倒去,这小小游船终是就此裂开,化为齑粉。   即使这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宋凝清也绝不会认错。他立刻飞身上前,一把揽住萧恒,将他接到水面之上。   两人凌波踏步,看着对面的那个“萧恒”自行稳住身形,却在看到宋凝清与萧恒抱在一起时,嫉妒得双眼发红!   凭什么宋凝清就不喜欢他!   明明他也是萧恒!因为这边的萧恒没入魔吗?   因为桃花落仍在吗?   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开心,这边的宋凝清就该跟他回去赎罪!要像对这边的萧恒一样,疼他爱他,会再喊他一声……“小恒”。   “萧恒”捂脸笑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过是离不开他,不过没关系。”   “忘尘丹,迷心散,亦或侵入灵台,将你脑中的记忆全部消去。”   “让你变成只能对我有反应之人,不就好了。”   宋凝清看着“萧恒”,一时手脚冰凉,他不知如果按剧情发展,那原本不过有些任性,最后仍是走上正途的萧恒,竟会变成这样。   “你……”   宋凝清刚开口,便见身侧萧恒猛然冲了出去,以全身仙力与灵力投出一箭,以“萧恒”都未反应过来的速度,将“萧恒”射入了那不知不觉被天道悄悄开在他身后的裂隙之中!   “给我滚!”   然而“萧恒”纵使被打入缝隙,他依然朝宋凝清伸出手来,面容扭曲眼神炽热而疯狂。   “我会再来接你……到时,我将一切都准备好,师兄。”   裂隙骤然合上,萧恒因突然释放了全身仙力与灵力,而骤然朝水面倒去,被宋凝清立时接起。   萧恒喘着气,抬手摸上宋凝清的脸。   “你刚才……可怜他是不是?”   宋凝清沉默了一会,老实地点点头。萧恒则嗤笑一声,随即抬手按住宋凝清的脖子,将他的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师兄,你只能有一个‘小恒’。”   “我知道,我只是想到,若你顺着天道走下去,最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宋凝清安抚着萧恒。   “今日见了那‘萧恒’,我便更为确定。”   “我只喜欢你。”   “我怕你也变成那样,心里疼。”   原本还要发个脾气的萧恒,听得宋凝清突然开挂的情话,一时耳根通红,想着他到底也不能输那“萧恒”太多,光就那些张口就来的污言,他,他也能学一学!   想必床底之间,能看到师兄脸上染上赤红的颜色,定会更好看。   至于那畜生还想再来?没机会了,他会将此界密密编织,不许任何外物再次入侵。   如同囚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