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 作者:蜜秋 文案: 犬系禁欲傻白攻 VS 猫系心机美人受 文能设局纵天下,武能并肩揍傻叉。 HE,强强,年下 关键词:穿越文、顶级特工、无影刺客、无间道、权谋、甜甜甜 死于枪械故障的国际刑警神枪手,穿越后被一个爱掉链子的顶级刺客培养成古代特工,角斗场里生死搏斗,胜出之后却面临更诡谲的绝密任务……殷涔这辈子活得太值了,更值的是遇到文能设局骗天下,武能并肩揍傻叉的绝世好伴侣。 外面天色已暗,房中只一堆柴火跳着光,殷涔脱下黑色外袍,里面一件雁灰长衫,松掉长衫系带,就只剩一件月白里衣。 一段纤薄锁骨横在肩头,陈佶顺着锁骨延伸的方向看过去,一路看进了衣衫里,殷涔鬓角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再凝成一颗细小的珠子,掉在锁骨凹处……陈佶突然很想去吮了那颗水珠子,薄薄的水光在皮肤上滑动,他的心也如那春水一样,蜿蜒,辗转,难捺。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涔,陈佶 ┃ 配角:沈沧、秦念衾、梧叶儿、罗青衫 ┃ 其它: 第1章 天涯 又是一个阳光普照无聊至极的大晴天。 西北的太阳跟不要钱似的,天天这么挂着,查哈镇的人们都在这日光下兴高采烈地讨生活,唯有一个半大小子天天唉声叹气。 殷涔看着这朗朗日头,心里的枯燥便又多了一分,他像往常一样横跨在门栏上坐着,小小的身子歪歪斜斜靠在一边的门柱上,从外头看过去,隐在阴影里的上半身看不清脸。 他望着大街上寥寥几个人影,这条在他脑子里早已滚瓜烂熟的街——打最东边起是李阿叔家的棺材铺,跟过来张麻子家的包子烧饼铺,紧挨着赵阿姐的面馆,赵阿姐长得不错,张麻子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奈何实在是太丑了赵阿姐都懒得正眼瞧他……再过来就是自个家的打铁铺了。 这一溜街就算到头,对面一排铺面稍好点,有全镇唯一的胭脂水粉铺,邻镇的阿姐阿嫂们也都到这来采买,还有一家裁缝铺,一家米面油粮铺和一个门脸窄到看不见的笔墨纸砚铺……就这么拢共不到十家铺面,殷涔整整看了五年。 如今他五岁,在这门槛上整整坐了四年半,刚会爬会动时,便天天挣扎着爬向门外,殷铁匠夫妇都呆了,哪有这么小便在家待不住的孩子。 殷涔在等人。 等了五年,心里的焦躁并没被抚平,反倒与日俱增。 他记得自己上辈子是个如何英明神武的国际刑警神枪手,也记得自己是如何难以置信地死在了枪械故障下,枪口还冒着青烟,倒在地上的身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形状,脸上永远定格在一个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表情。 跟着下一刻的记忆便是转世投|胎后的自己被一个黑衣人从将军府带出,严严实实裹在了他怀里,那人遮着面骑着马,又快又稳,身上有股野草和野兽混杂的气息,殷涔一路嗅着这味道,还有沿途山川河流里的春意,精疲力竭地跑了半个多月,来到这查哈镇。 然后,黑衣人趁天没亮,将他往殷铁匠夫妇门口一丢,走了。 五年过去,殷涔早已能跑会跳,他还记得在那逃命似的半个月里,黑衣人如何小心翼翼地护他周全,沿路给他找奶娘,生怕他冷着饿着,这么一个人,怎么能最后随手一丢,就撒手不管了呢? 殷涔想不通,也不相信,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镇上,他还带着上辈子壮志未酬的大志,一想到此就悲从中来,殷涔举起一双小肉手蒙住了脸,心内悲呼,“让我自生自灭算了!” “涔儿,叫你爹回来吃饭!”身后传来一身中气十足的呼喝。 这一声呼喝喊来,殷涔那些哀怨的念头像是鬼魂见了光,瞬间就散了,松手回头,母亲甘氏抱着两岁的妹妹正冲他喊话,他应了一声,冲旁边一身腱子肉,叮叮咣咣砸铁的父亲说,“娘叫你进屋吃饭。” “知道了,涔儿先去,我淬完这把刀就来,一会隔壁张麻……你张阿叔要来取。”殷铁匠冲殷涔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里还塞着些许铁屑。 殷涔嗯了一声,站起来往屋内挪动,甘氏抱着妹妹正在软声哄着喂饭,见他来微微抬高了声音说,“涔儿,等下吃完饭你带下妹妹,阿娘要去隔壁镇子置办点东西。” 殷涔点点头,扑闪着眼睛问,“阿娘要去置办什么?阿娘一个人拎得动吗?要不要让隔壁赵阿姐带妹妹,涔儿帮阿娘去拎东西。” 甘氏闻言笑开了花,伸手刮了下殷涔的鼻尖,“你个小机灵鬼儿,你阿娘可是能替你阿爹锻铁打刀的人,可不比一般妇人女子,再说了今日的物件不重,阿娘去去就回。” 殷涔也跟着笑开了,低头吃饭不再多言。 铁匠夫妇从未对他言明过身世,只当亲生子养着,调皮时也毫不留情的训斥打过,而后却也抱着他心疼得掉泪,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束缚,又还未到启蒙年纪,殷涔这几年算得上是撒开了玩儿,只是查哈镇就那么丁点大,再怎么撒野,也不过是在这独一无二的街上从东滚到西,从西赖到东,翻不出天大的花样。 殷涔观察过查哈镇的风物人情,和四周地理环境,直觉应该是西部某个边陲小镇,但他实在太小了,走不了更远的地方去看到更多,父母和当地人都学识有限,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三岁时他无意间挤进对面那件窄到看不见门脸的笔墨纸砚铺,看到一个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先生,他开口问,“今年是何年?此地是何地?” 老先生看着这话从三岁小儿口中问出,吓得一抖,回过神捋着胡须一翘一翘的说,“如今是庆熙七年,此地是大陈国之关西七卫下设青远府之查哈镇。” 老先生这话让殷涔更晕了,他直接问,“如今是什么朝代?” “宁朝。”老先生斩钉截铁。 宁朝?殷涔在脑子里快速搜索,确定历史上没有这么个朝代,他想了想又问,“镇子西头能看到的山脉是什么山?” “祁连山。”老头似有点高兴了,枯坐几十年,终于来了个人跟他有问有答,即便这个人只是个三岁小娃娃。 这就对了,此地就是在西北,那,宁朝是个什么情况?殷涔继续问,“当今皇帝名号叫什么?前朝又是什么朝?” 老头朝东边拱拱手,“当今圣上宁熙帝,前朝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宁太|祖连灭六国,统一了天下。” “灭的哪六国?”殷涔紧追不舍,心里抖霍,千万别告诉我是韩、赵、魏、楚、燕、齐啊。 老头闭着眼睛微想了想,伸出手指数到,“燕。” 殷涔一惊,双目圆睁,老头继续数,“荀、崔、宋、月氏和夏河。”老头睁开眼,似对自己十分满意,捋过白须摇头微晃。 殷涔刚放下一颗心,又不由惊疑,他十分确定,这不是前世历史课上学到过的任何一个朝代,这么一个延续了百年的朝代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历史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投胎到了一个前所未闻但此刻又真实存在的世界。 他下意识咬咬嘴唇,痛楚的感觉如此真实,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就连日日耸立的祁连山脉也真实在眼前,但这一切,怎么这么像一场梦啊。 那一天怎么出的铺子怎么回的家殷涔通通不记得,只记得莫名其妙的高烧了两日,等热度退下清醒过来时,看到在床前守了两日疲累不堪的甘氏,轻唤了声“娘—”,他也不知怎么,那一刻起从心底接受了这个世界,接受了查哈镇,接受了铁匠父亲和甘氏母亲。 那日甘氏摩挲着他微烫小脸,铁匠铺子里强悍的女子散发从未有过的温柔,说,“涔儿,你要有妹妹了。” 一晃到如今,殷涔成长得平安顺遂,除了这具小人儿的肉身让殷涔觉得憋困难受,其他都已经渐渐适应,查哈镇平静得就像时间都静止了,偶尔午夜梦回,殷涔记起神枪手的未酬壮志,心中辗转,却也只落个无可奈何的叹息。 望断天涯路,谈何凌云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请收藏,感恩呀~ 第2章 沈沧 殷涔将妹妹放到床榻软席上跟她一起玩耍,手指轻抚过她眼角的月牙胎印,轻唤她乳名,“苁儿长得好看,一定是像我。” 打完铁,赤着一身汗进屋喝水的殷铁匠闻言大笑,“像涔儿才好,皮肤白,别跟你爹似的,黑成炭。” 软席上坐着的殷苁似也听懂了一般,咯吱咯吱笑开了脸。 暮色时分,甘氏挽着包袱进了家门,殷涔凑上前去,“阿娘辛苦了。”欲接过包袱放下,甘氏却护着包袱挪开,道,“涔儿这嘴如今越发甜了,你陪妹妹再玩会儿,一会儿我们吃面。” 殷涔有些好奇,阿娘从隔壁镇子置办了些啥回来,都不准让他瞧瞧,他回了里屋,妹妹仍乖乖待在软席上,殷涔逗逗她,“你牙长得如何啦?晚上能吃面不?” 殷苁软糯不清的吐出几个字,“苁儿……可以……”殷涔大惊之下奔出屋,“娘!苁儿开口说话了!” 甘氏做饭如同她的脾性一般,爽快利落,滋味十足,殷涔前世最爱川菜,这辈子吃甘氏的西北菜也很有劲儿,灶台烟火噼啪,案台手气刀落,不一会甘氏端出三碗手擀面,清汤白面绿葱花,却只有殷涔的那碗面上盖着一只摊得薄薄金黄的煎蛋,殷涔楞了下,甘氏温言,“涔儿今日就满六岁了,是个大日子呢。” 这是,生日面?殷涔脑子里快速回想了下,的确是春日时分,他跟黑衣人逃命时便是此时,后来他长大了些,又在家无意翻出了一张信笺,上写着他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句话:大雨出生,单名一个“涔”字,成年表字平山。只是往年殷铁匠夫妇也并未特意庆贺过,今年这是为何? 那边殷铁匠已经呼噜噜吞完了半碗面,甘氏抱着小女儿慢慢哄喂着,殷涔用筷子将煎蛋一分为二,夹起一片放到甘氏碗里,“给苁儿也吃。” 甘氏爽亮的笑声又起,摸摸殷涔的头,“快吃,一会还有好东西。” 殷涔赶紧如父亲一般呼噜噜吃完面,只见甘氏使了个眼色,殷铁匠从灶台旁拎起那只小小的花布包袱,放到桌上解开,粗布散落,里面是一团花花绿绿的粉嫩果子。 殷涔眼睛睁得溜圆,闻到随之而来的浓郁甜香,他这具身体目前仍是小儿,哪里受得了甜食的诱惑,想也没想的抓了一颗在手里,只觉触手胶软,他问道,“娘,这是啥?” “这是隔壁查令镇糖果铺子新来的吃食,我听你赵阿姐她们说起,都说是南边来的新鲜玩意儿,她们都说好吃,我就想着让涔儿生辰也尝尝。” 殷涔闻言感动得不行,他轻咬一口,感觉应该是糯米做的甜物吃食,满口清香怡人,他再抓起几颗,塞给甘氏、妹妹和一旁呵呵笑的老爹,老爹却只摆摆手,“给你娘,我吃这玩意,牙疼。” 出其不意的,甘氏突然提起,“涔儿,过了今日,你就须正式拜师进学堂了,爹跟娘已经跟江先生打了招呼,明日正式行拜师礼。” 殷涔楞了下,忘了这时代也还有上学这回事,随之开始头疼,他张着小嘴跃跃欲试,很想告诉爹娘,他识字,能念书,他还会算数,会解方程式,会这朝代谁都不会的外国话,会侦查会反侦察会上天会入地,会的东西多到数不清,但他知道,他啥都不能说。 脆生生回了句,“好,”又问,“江先生是谁?” “就是咱们铺子斜对角那个很窄的门脸,江先生的私塾就在楼上。”甘氏回到。 殷涔记起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就是他呀,他再应了声,说了句,“感谢阿娘和阿爹,明日涔儿跟你们一道。” 晚间回到自个的房间,他却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进学堂,跟着老夫子念诗书,又能如何?他这辈子,估计到最后也就是继承他爹殷铁匠的手艺,继续留在铁匠铺里,叮叮咣当的过完这辈子。 一声顶到喉咙的叹气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来,殷涔只听角落里隐约有东西动了一动,他一惊,“谁?!” 一道瘦削峭直的身影自屋角缓缓踱出,明明没见过几次,又已经隔了这许多年,殷涔却觉得这身影熟悉到不行,他捂住心口,片刻愣怔过后,从床前直奔过去,一把抱住那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形,这人身上的味道都没变过,那半个月的策马疾驰,他都是靠着这人身上像野草又如野兽的味道安然睡去。 殷涔紧紧箍住眼前人,生怕他再消失,又或是一松手就跑没了,泪眼婆娑的仰着脸,一把娇嫩童音上气不接下气,“沈…沧…你总算…来了…你…不许…再离开…” 沈沧的双手怪异的停在空中,料他想了千百遍,也想不到如今是这情形,这小祖宗,跟他将军老子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还有,他怎么知道我叫沈沧?!”历经过狂风巨浪千锤百炼的沈大人心中一声闷雷。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请坐请坐~ 第3章 狸猫 沈沧没法告诉小主子,他就压根没离开过,这些年他一直隐匿在殷涔身旁,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被铁匠夫妇视如己出,看着他在这条街上对张麻子耍赖馋包子,对赵阿姐骨碌着眼睛吸溜一碗汤水面,跟棺材铺老板的儿子街头街尾的打架,看着他越来越多的坐在门槛上发呆…… 他没离开过,他只是不能出现而已,沈沧,是个注定只能活在阴影中的名字,在云渐青身边如此,在殷涔身边也如此,他承诺了护殷涔一世周全,却不能以阳光能照见的方式。 今夜,殷涔六岁了,沈沧如约前来,从今日起,他不再待殷涔如孩童,六岁的殷涔不是普通人家的无知稚子,他是抚南王云渐青云大将军独子,虽然这秘密天下知晓的人不超三个,但从殷涔出生的一刻起,沈沧的命运就已陡然改变了,他的下半生,跟这位命途多舛的世子紧密捆绑在了一起。 沈沧的惊疑只留了片刻,马上恢复冷面人模样,掰开殷涔捆住他的手臂,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白皙面孔说道,“我…不走。” 白面小人儿马上笑了,居然鼓出一个鼻涕泡儿,殷涔似恨自己不争气一般,转头拿袖子抹了把脸,奶声奶气地质问道,“你为何今日才出现?” 沈沧对于殷涔能如此清晰的记得自己感到十分不解,忍不住回问道,“世子如何知晓我的名号?如何知晓我们曾见过?” 殷涔也愣住,像是才记起自己好似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我穿越过来的,我记得的事儿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想了片刻,只能一歪脖子强硬耍赖说道,“我就是记得,你不是骑马带我跑了半个月吗?” 沈沧更加惊奇,刚出生的小儿如何能记事?!只点了丁点油灯的昏暗屋子也盖不住他面上的惊疑,两个人一大一小的互相瞠目结舌,殷涔像是要快点结束这段来来回回的质问,大人般摆了摆小手,说道,“我只是天生记性好,你还没告诉我,如今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 沈沧压下心头疑问,记起此番前来的目的,正色冷言道,“原本要告知世子身世,此刻看来是不必了,世子看来已然知晓。” 殷涔又如大人般少年老成的点点头,“我那将军老爹还好吗?” “将军在海防抗敌,是我大宁朝国之栋梁,赤胆忠心从未有歇。” “那就是累惨了,我…娘呢?”殷涔一直记得那个神色涣散泪流满面的女子,对刚出世的他给予了片刻的温柔关爱。 “夫人…一直养在城中宅子里,身体不如以前。”沈沧犹豫了下。 殷涔叹口气,想也知道,几乎耗尽生命才诞下的孩儿,在怀中还没抱热就不得不随着他人远走高飞,此一别离,此生都未知还能否再见,任哪个母亲也受不了。 一个苦命人,殷涔心中叹息到。 “将军…我爹为何要送我离开?”殷涔问出这个他想了快六年的问题。 沈沧沉着一把嗓子,缓声说道,“将军也是不得已,这是对世子,也是对将军和夫人最好的安排。” 看殷涔仍不解的神色,沈沧继续解释,“若世子不离开,来日年满十六,必定要去往皇城做质子,一生都将被囚禁在皇上跟前,也会成为皇上制衡将军的最大筹码,这都是将军不愿见到的。” 殷涔此时心中了然,想起出生当日沈沧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所以你们用了一计,狸猫换太子。” “狸猫?”沈沧有点懵圈。 “呃…就是把孩子掉包了。”殷涔牙疼一般的表情。 “对,现在将军府中的世子是我从外面找来的孩子,而真正的世子你,”沈沧再度正了正神色,“已年满六岁,沈某的任务也要正式开始了,此番前来是让世子做好准备。” 听到“任务”二字,殷涔某根神经开始习惯性兴奋了,黑暗中双眼晶光闪烁,“什么任务?” “训练殿下。” “如何训练?” “沈某自有办法,只是会辛苦。” “我凭什么相信你能训练我?” 沈沧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嘴角,“凭沈某与人交手从无败绩。” “也就是说,你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高手?” “殿下一定要这么说也可以。” “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算了,何日开始。” “明日即可。” “那,也就是说,你是我师傅了?”殷涔定定望向沈沧。 沈沧总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哪儿哪儿都不像一个六岁孩童,却也定定低头回看,点了点头。 没想到殷涔二话不说得跪了下去,“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也请师傅日后不必再称我为世子,既已为普通人,就请直呼名讳,唤我殷涔吧。” 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沈沧伸手去扶,小人儿已摇晃着站起身,沈沧看着他,心内复杂。 他决计想不到,此刻殷涔内心如山呼浪涌,“天啊,太爽了!我,殷涔,厉杰,此生又将义薄云天豪气干云!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我重头,收拾旧!河!山!” 心内乱七八糟一通想,面上却隐忍着神色丝毫未变,重新再现的沈沧,如济世明月,挽救了百无聊赖濒临崩溃的殷涔一生。 此一刻殷涔才顾得上仔细看看这位老故人,五年未见,沈沧倒未比之前见老,只是更深沉老道了。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如刀斧般英朗的轮廓线,面上一寸多余的肉都没有,眼睛狭长深陷,衬着乌黑的眉,很难看清神色究竟如何。 当夜殷涔眠了个好觉,梦见开着一辆越野车在草原疾驰,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一匹快马,速度却丝毫未减,风从耳旁呼啸掠过,只觉自己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4章 失敬 甘氏抱着殷苁,殷铁匠带着殷涔,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出现在江夫子的学堂,坐在案几后的白胡子老头似乎比殷涔三岁时见过的更加老了,皱纹密密布在已经缩成巴掌大的脸上,眉毛盖着眼睛,胡须盖着嘴唇,殷涔揣测他是不是都快一百岁了。 老头摇摇晃晃的起身,一动脸上眉毛胡须乱飞,作势要扶起跪地磕头拜师的殷涔,待走近,殷涔站起身抬起小脸,明明白白一张素净面孔,透着些稚气粉嫩,双眼只将最天真烂漫的神色泄露出来,江夫子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突然一掌拍到案几上,“是你!”老头拨开眉毛,枣核般的眼睛神光迸发。 殷铁匠和甘氏面面相觑,以为自家顽劣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招惹过先生,正要拱手赔罪,哪知江夫子颤巍巍抚着殷涔头顶,对铁匠夫妇颤声说道。“孺子可教啊!小小年纪就知谈时|政,论朝堂,解历史,当真非池中鱼类,前途不可限量啊!” 铁匠夫妇更忐忑了,也压根没听懂江夫子在讲些啥,只知道貌似是在夸自家小儿,跟着挤出一个糊里糊涂的笑,殷涔却憋的小脸通红,这都……啥嘛!这老头只怕真是寂寞狠了,三岁小娃娃的胡诌能让他记挂至今。 拜师启蒙就这么定了下来,也立了规矩,每日辰时至巳时进学堂,午间回家吃饭小憩,末时至申时再至学堂开课。 一同在学堂的还有其他两三个同学,殷涔只认识棺材铺老板李阿叔的儿子李亭,在殷涔眼里,李亭就是他烦闷时的撒气包,从小俩人在烟尘滚滚的街上打过不知道多少架,一开始两家的大人还会着急忙慌的一人拉一个,再关进门各自狠揍一顿,到后面见到滚成一团的俩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会视若无睹的在一旁互相聊几句,客客气气的喝一杯茶。 殷涔自诩为前世的格斗行家,哪会打不过一个半大竖子,任李亭生得比他高出半个头,还继承了他爹和棺材铺的生人勿进相,殷涔照样卯起擒拿格斗技巧,揍得人还不了嘴出不了声。 就这么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学堂,江夫子一板一眼教得无比认真,几个半大孩子摇头晃脑地念《三字经》,殷涔心底好不容易湮灭的绝望又开始滋生,“什么时候是个头?沈沧沈沧,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心内一旦悲痛就念叨沈沧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个名字好似一道符咒,在闷得连雷声都划不破,闪电都刺不穿的查哈镇,沈沧就像一丝救命的光亮,殷涔如溺水之人一般紧紧抓住他不放,满眼满心都是渴望,“沈沧,救我。” 救命星沈沧直到当日下午才出现。临近下学,江夫子在案几后垂着头打起了呼噜,眉毛胡须随着气流一上一下,李亭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剩下两个黄毛丫头陪着殷涔一道在憋闷的二层阁楼恹恹欲睡, 沈沧永远人不知鬼不觉的现身,无论在哪,总有一片他能藏身的暗影,殷涔也是奇了怪了,这人怕不是自带阴影结界?沈沧现身的一瞬,殷涔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激动之下差点撞翻桌椅,沈沧皱了皱眉,殷涔抿着嘴,踮着脚猫一般溜下了楼。 一匹黑色高头大马在小楼后的隐蔽处等着他们,沈沧一把拎起殷涔,抖动缰绳策马奔了出去,殷涔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疾驰飞奔的半个月,一样的马,一样的人,只不过如今的殷涔长大到可以与沈沧一样横跨在马背上,身后的人气息微|喘,胸膛起伏,殷涔只觉山河与日月同辉,豪迈与安全双全。 正闭目胡思乱想,沈沧却陡的停了步,翻身下马,再一只手将殷涔提了下来,殷涔环顾四周,一片青黄衰草,远处是褐色绵延的祁连山脉,山脚下一条宽阔大河平缓淌过,风声猎猎,沈沧与他并肩而立,指着前方辽阔又荒无人烟的衰败草场说,“这,就是你我的训练场。” “这地方原是夏河国平靖王府的练兵场,名曰平靖校场,后夏河国被我大宁朝所灭,此地也被废弃至今,如今的青远府将此地列为禁地,人人都不来,正方便你我。”沈沧如是解释。 殷涔才不管什么禁不禁地,他相信沈沧找的地儿,要多隐秘有多隐秘。 沈沧又遥遥指了指山脚下泛着金光的大河,“那是疏勒河,发源自祁连山脉另一头的疏勒国,此国与我朝交战多年,若不是林漠烟将军八十万铁骑镇守大漠边关,你我断不能如此安稳在此训练。” 殷涔料想,查哈镇作为边陲小镇,如此平稳无聊,原竟是珍贵得来。 接着沈沧就说了句让他痛并快乐的话,“我在草场里做了标记,去,沿着这些标记,跑一个时辰,时候不到,不准停。” 殷涔一看,差不多每200步有一杆绿色小旗,在草场内扎成一个环形,殷涔记起沈沧一直跟着他的将军老爹,猜想他所用的训练法子应该跟军营类似,这下看到环形标记更确定了如此,心头感叹,想不到这一世还能再碰到类似特警的训练方式,真是老怀安慰。 沈沧哪知道,他以为狠得不得了的魔鬼训练,在殷涔看来完全是怀旧,他看着殷涔面上瞬间涌出的泪花和激动神色,以为这孩子还没开始就崩溃了,哪里知道小鬼心想的却是,“我要跑,我要匍匐前进,我要过障碍,我要负重拉练,我还要,野外生存!” 豪情壮志在实际训练中却支撑不了多久,殷涔很快发现现如今的这具□□实在是不怎么样,皮薄肉嫩,加上六年来借着年纪小,除了打浑架,其他根本没啥正经运动,跑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已经快力竭而亡,这不能啊!殷涔上辈子可是能挑战海军陆战队的体格啊,这才到哪跟哪,怎么就,天旋地转了…… 如今再有冲天壮志,也不过六岁而已,殷涔双膝一软,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喘得心惊肉跳,远处沈沧却视而不见,一声狮子吼破耳而入,“还有一个半时辰,受不了可以回你的夫子课堂去!” 殷涔差点脱口而出,“我还是个孩子呢!”谁家娃娃六岁开始跑马拉松的?然而,他内心潜意识却是宁愿跑死累死,也不要在老夫子的课堂和闷死人的查哈镇了却一生,他生怕沈沧觉得他孱弱不堪对他半途而废,楞是横着一条不留退路的心,和攒了两世的郁闷怨气,生生站了起来,继续望山跑死马的一圈圈拉练。 沈沧不动声色,微微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家伙,倒是很配合激将法嘛。” 一个时辰过去,殷涔奇迹般的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昏厥过去,时辰已到,沈沧喊了停,殷涔一溜小跑到他跟前,端端正正站好,鼻尖鬓角都挂着汗,被阳光照射得闪光发亮,浑身散发着蒸腾热气,像一块正在冒烟的玉。 他扔过一只水囊,叮嘱了句,“慢点喝。”殷涔点头,拧开小口抿了下,喘息着,再抿一口,停下来问,“接下来做什么?” “留点儿力气,晚上吃过饭早点回屋休息,亥时我来找你。”沈沧言简意赅。 “好嘞,但——”殷涔望了望四周,“你得送我回去吧?” “那是自然,送到镇外城门,你自个走回去。” “成交。”殷涔也爽快。 殷涔想起什么,带着疑问又问了句,“以后每日如此?” “每日如此,午后增强体格,夜间传授功夫。” 殷涔高兴得直扑向沈沧,又一把紧紧箍住,“太好了!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 沈沧被扑得向后跄了几步,“……” 这都什么鬼玩意儿。 夜间亥时沈沧如鬼魅般准时出现,带着殷涔去了一间封闭的屋子,殷涔打量四周,说不好这是个什么地方,没有窗户也没有天窗,不知道靠什么通气,但屋内四周满满烛火摇曳,说明气息通畅,人也没有丝毫不适,肉眼丈量了下大小,约莫百十来方,地板是陈旧的木头,却光滑洁净,殷涔心想这约莫就是个室内较练场了。 沈沧与他站在屋内中心,对面而立,沉声说道,“从近身术开始,先学防御,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尽一切所能不被我打倒。” 殷涔点头,又问道,“防御之外可否攻击?” “有余力自然可以。”沈沧不以为意。 “好。”殷涔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却没料手还未伸出去,沈沧的攻击已携风而至,殷涔偏头躲过,忍不住回嘴,“你偷袭!” “较量场上只分胜负,谁管过程手段,你好天真!”沈沧一边嘲讽,手脚动作丝毫不乱,他收了大部分力道,但拳如疾风快中有序,攻击如网,密不透风的裹住殷涔周身。 “六岁天真不可耻,二十六岁击不倒我才可耻。”殷涔言辞丝毫不落下风,还能在缠住全身的攻击中闪转腾挪的窥找破绽。 沈沧心底升起一丝意外,本以为捱不过三拳,如今十来个回合过去,这小子竟然没跪地求饶,还能气定神闲的回嘴讥讽,不可小觑啊!于是换了拳法套路,嘴上也还是不依不饶,“好大的口气!” 殷涔突然爆喝一句,“沈沧!你在过家家么?!收了力道隐了实力,靠一个功夫皮囊就想击倒我?你是在羞辱我吧!” 沈沧闻言不欲再逞口舌之快,干脆果断的一个回旋反手擒拿,单手捏住殷涔双臂,单腿勾住殷涔下盘,将这小子半悬在空中再也动弹不得,沈沧浮起一个慈爱的笑,温言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求饶了。” 殷涔也不知道沈沧到底隐了多少实力,但认真起来只一招就制住他也是大大出乎意料,而沈沧也没想到,一个只会在街头打浑架的无知小儿,居然能见招拆招的跟他过了十余招,两人心下都各怀鬼胎的对对方说了句“失敬”,面上却都笑眯眯的,沈沧仍不松手,殷涔只得再祭出他的杀手锏,浮上一个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再鼓出一团泪汪汪的双眼,细着嗓子奶声说道,“沈…哥哥,我…错了,放我…下来。” 沈沧倒吸一口气,面色如抽筋一般,一松手,殷涔“嘭”一声落在地上,沈沧也不管身后小儿传来龇牙咧嘴的哀嚎,只如被酸倒了牙般,全身打着冷颤。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5章 猛|男 殷涔过上了出生以来最规律、最充实的日子,连每日晨间的夫子课堂也变得可爱了起来,欢欢喜喜的过马路上二楼,欢欢喜喜的回家午饭,再趁着昏昏沉沉的夫子眼神不济,溜下楼跟沈沧汇合。 沈沧每日变着花样的让殷涔濒临崩溃,徒手跑只是最基本的热身小菜,还有各种负重跑,负重保持同一姿势静止,还有明显带有军队风格的军体操。 正是长身体的阶段,殷涔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壮实了起来,饭量也大了许多,甘氏一到饭点就纳闷,这孩子,只是去念个书,怎么回来就跟饿鬼投胎一样,但见殷涔一改以往无精打采的恹恹样儿,也从心底里高兴。 殷涔很想给沈沧一些建议,又怕自己表达不清楚,便用笔墨画了个意思,某日在平靖校场开训之前,他掏出胸中藏着的草稿图,平平摊开,指着沈沧用小旗圈出来的训练场,仰头眨巴着眼睛,“沈哥哥,我们要不要,玩玩更多花样?” 沈沧朝斜下瞟他一眼,“你想怎样?” 殷涔把图纸往沈沧面前凑,“差不多类似这样,”一边指着一边解释,“其实就是设置各种障碍,比如铺一些带刺的网啊,用石头或木头垒一些墙啊之类。” 虽是这样说,沈沧看着那乌七八黑的鬼画符,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玩意,但大概懂了殷涔的意思,嘴上却毫不留情堵回去,“这是你训练我还是我训练你?才多大点小鬼头,就嫌这嫌那的,30斤负重跑嫌太轻松了是吗?今日开始40斤。” 殷涔:“不带这么报复的……我这是科学建议……” 沈沧:“科学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人小就得懂规矩,从小就指手画脚的不太好。” 殷涔:“呵呵有人犟过驴,明明可以事半功倍,偏偏就要事倍功半。” 沈沧:“谁是驴?哪天你打得过我我就听你的,否则,你就是沈哥哥案板上的一块小嫩肉。” 殷涔:“天啊有人开车了……” 沈沧:“开啥子车?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殷涔:“你说的,哪天我要是打过你了,我说啥你做啥。” 沈沧:“哥哥我一言九鼎,哎你是不是在故意磨蹭时间?” 沈沧抬起手指遥遥向训练场,眼神杀气四溢,殷涔一缩脖子麻溜绑好负重跑了过去。 夜间的对战搏击简直堪称殷涔此生最爱,只是夜夜被人打的滋味并不太好受,但想想总有一天能让冷静、傲慢、动辄对他大吼、整天虐|他、打他、嘲讽他的沈哥哥对他心服口服,殷涔就觉得陶醉。 近日,沈沧不仅训练殷涔的防御,还训练他的抗击打能力,不能抗击打的人都是纸老虎,沈沧如是说。沈老师揍起人来,一点都不像做体格训练一样那么单调枯燥,拳头、掌法、刀枪剑戟棍棒腿脚轮番上,殷涔小小的人儿跪立在房间正中不得反抗,沈沧完全抛弃功夫套路,只用了内力,像对待敌军犯人一般狠揍下去。 从此殷涔全身没一块好肉,红橙黄绿青蓝紫,好一片姹紫嫣红,但脸和脖子是完好的,回到家,殷涔小脸对着铜镜,摆出一个桃花泪眼,捂住胸口抽抽噎噎的说,“有人好狠心……” 暗影里正准备抽身离开的沈沧又觉得牙帮子上下打架,浑身抽搐…… 一晃一年飞逝,殷涔在这一年里开始有了一股勇猛之气,他早就知道,身体的改变会带来精神气质的改变,他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练到上一世最崇拜的海军陆战队气质,那种扑面而来的力量和压迫感,如今这具身体虽说单薄了点,白嫩了点,理想总归还是要有的嘛。 他觉得自称为第一高手的沈沧也不是力量肉搏型的人,不知道这世界的高手是不是都如此,轻灵却强悍,凌厉之意藏在每一丝气息之间,殷涔越来越能感受到沈沧身上“危险”的部分所在,那是种绝对的冷静自信,绝对的速度和应变能力,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取他人性命的绝对强大。 殷涔渴望攻击,唯有攻击,能让心里的野兽平静。 每年的生日殷涔并不太记得,如今有了印象是因为去年此时沈沧突然再现,给他洒下一道光,今天的沈沧面有神秘,“送你一个礼物。” 殷涔在马上惊得回头,“居然还有礼物?” 沈沧一只手摁回他的头,仍是骑马去平靖校场,青黄的衰草经年不变,冬天未必更黄,夏天也未必更绿,日复一日的见证着殷涔点点滴滴的改变。 远远的殷涔就看到绿色小旗围起来的训练场中间多了不少东西,待走近,他看到一些石块垒砌的墙,一些木桩做成的攀爬架……殷涔真真惊了,他没有欢呼,他回过身,又一次紧紧箍住沈沧,脸顶进沈沧肚腹,“说什么嫌弃,脑子倒是诚实得很,全都记下来了嘛。” “你松手。” “不松,你就是哈士奇,撒手就没。” “哈什么奇?你怎么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不懂就算了,我的意思是,你真好!” 沈沧低头,又看到一张仰起来满目真诚的小脸,他抬起手,想了想,缓缓落下,轻轻捏了捏殷涔腮角,柔声说道,“去,先跑一个时辰,再去那堆石头木头中爬一个时辰。” “得嘞!”殷涔颠颠跑开,摇头摆尾。 夜里对战照旧,沈沧又给了一个惊喜,“今日开始练习攻击。” “你可知我惯用什么功夫?”沈沧发问。 殷涔想了想,“不知。” “我师承乃是军中第一高手,曾任先皇近身侍卫的辛尚允辛大人,辛家二十四手在刚猛之余,更重轻巧变化,以巧胜直,以柔克刚,习练辛家二十四手之人也须保持身体的轻盈灵敏,才能在万变之中根基不倒,游刃有余。” “也就是我不能太壮,更不能发胖。”殷涔简单总结。 沈沧皱眉,“太过直白的理解是不是有点肤浅?” 殷涔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上辈子他散打出身,后转攻泰拳和巴西柔术,一则刚猛,一则柔巧,但都糅杂了强悍的力量在内,他不知道这种柔巧和力量,与沈沧说的是否有共通,但一年交手下来,他对于沈沧的力量感有不一样的感受。 这力量由内而外,由身体调动,却又不完全只来自于身体,他见过沈沧独自练习,轻能飞檐走壁,重能击穿石墙块垒,一具凡胎肉身断不会有这效果,起码,MMA选手也做不到。 沈沧见他独自发愣,又补了句,“心法与拳法同时传授予你,须日夜背诵,仔细揣摩,其中真意只能自己领悟,领悟多少,则拳法精进多少,若领悟不到,徒有其形,只能算强身健体,无大用。” 殷涔站定,沈沧出拳虎虎生风,殷涔照着身形紧随其后,沈沧的一双手在拳法中变化多端,如叶亦如刀,虽未着兵器,一双肉掌和十根手指却当了利刃,只叫眼前人万般小心。 一套拳打下来,殷涔不由胸腹微喘,全身密密汗湿,看似柔弱不含力道的拳法,实则内力刚劲,这力不仅要打得出去,还要收得回来,这般对力量气息的自如控制,让第一次尝试的殷涔稍稍乱了分寸。 沈沧见他已经记住了形态,便任他自行练习,随之挥了挥手,四面墙壁的烛火尽灭,殷涔眼前一黑,手脚停了下来,跟着后背便受了一击,“谁叫你停!”他赶紧又摸黑比划起来。 沈沧的声音由四面传来,殷涔辨不清方向,“黑暗不是你的敌人,黑暗是你的武器,同样,练习功夫用的不是眼睛,等你眼睛看到再去想应对,早就死透了,你的感觉,遍布全身的感觉,耳朵、皮肤、汗毛、温度、味道……这些所有的感受,是你的保护,也是你的武器。” 沈沧顿了顿,“唯独不需要眼睛。” 殷涔心知是这么个理,只是这六七年来他的感官早已钝了,此刻他就像初次学步的孩童,让自己所知的一切常识都回归白纸,再在黑暗中建立一套能来去自如的规则。 夜间沈沧依旧送他返家,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册子,殷涔知道这是辛家二十四手的心法,沈沧说,“你才刚启蒙不久,识字应也不多,这本心法且先看着,看久了也能懂个一二。” 殷涔对心法甚是好奇,他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然而此生的种种遭遇让他对此前坚信的很多东西都有了怀疑,譬如此刻最关心的问题,人体的极限在哪里?气吞山河与飞檐走壁这明显反物理学的现象在如今貌似只道平常,是这个世界疯了吗? 更多的,他想到一件事,这辈子决计做不了施瓦辛格了,既然跟了沈沧,既然习了辛家二十四手,这弱柳扶风的外表怕是要一直延续下去……想到如此,殷涔不由悲从中来,理想就这么升起又破灭,不过,他不服输的想,“猛|男不行,我可以选择做个沉密狠人。” 心思缜密照样杀伐决断,横扫千军。 第6章 狠人 殷涔将辛家二十四手须将所有拳法烂熟于心,力求在手中不必过脑子就变幻万千,令人防不胜防,这套拳法看似有形,实则组合变幻多不胜数,近似无形,殷涔远没达到熟练程度,但偶尔神来之笔的应变令沈沧心中赞叹,嘴上却是从来不松口,殷涔听到的永远都是“太慢、太软、太轻、太重、太……没脑子!” 更恼火的是沈沧说这些的时候根本看都不看殷涔,殷涔心下一计,爆喝起身,一拳拈花飞叶自上而下到沈沧鼻尖,沈沧闻势侧蹲下身,头只微微转了转,轻松避过,而殷涔此拳却只是虚晃,身形早已挪到沈沧背后,趁着对方身形变低,一肘勾住沈沧脖颈,并飞快绞住另只手的大臂,双腿已然攀上沈沧腰腹,沈沧此刻瞪大双目,微微用了些力,发现竟然挣不脱这诡异的绞锁,压迫脖颈的部位还隐隐有了窒息之感。 沈沧稳住身形,当然他可以借由内力将身后小儿打翻在地,但他想,若殷涔此刻是如他一般功夫在身的成年人,这一记绞锁之下怕是他已经输了,他拍了拍殷涔捆住他的手臂,头一次夸奖道,“这手法不错,打哪儿学的?叫什么?” 殷涔心下得意,嘴上却不饶人,“承不承认你输了?” 沈沧正色,“真正的对战是无条件、不择手段的事情,我若不择手段,你觉得这结局会如何?” 殷涔闻言松了手,却带着些微的不服气,“此乃巴西柔术著名的背后裸绞,若我身形再高大些,力气再足些,能压住沈哥哥十数个呼吸,怕是沈哥哥已经气绝当场了。” “巴什么西?柔术又是什么?”沈沧觉得自己又着了这小鬼奇奇怪怪的门道。 “就是……异域的东西,很远很远地方的人练的东西。” “你如何会?” “可能是……做梦吧。”殷涔望着沈沧,认认真真说道。 沈沧已经习惯了他的胡说八道,也不再追问,殷涔却借由此番的灵光一现,认真思考了起来,如何将辛家二十四手和巴西柔术泰拳结合起来,毕竟后两者曾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而此刻多了轻灵巧变的二十四手,他觉得这强大只会加倍。 日日练习日日精进,心法册子也早已被殷涔翻烂,他逐渐感受到沈沧说的由心法带来身体感受上的大不同,体内似有一股可以自由流通的气流,可以轻松将力道外泄,也可以尽数收回,这气流绵绵不绝,随着心法领悟,愈呈现汹涌奔腾之势,如今行步街头也如柳叶飘飞,浑身不着丝毫力道,翻身上梁或纵身跃楼都只是小菜一碟,殷涔有了一种自己能飞的幻觉,还是一般平平无奇的查哈镇,在殷涔眼里却已经天地大不同,原来当自己有了力量,看什么都可爱可亲啊。 ---- 一晃许多年,殷涔十三岁。 殷铁匠和甘氏老了许多,殷苁九岁,生得玉雪可爱,殷涔很爱这个妹妹,只是日日练功得小心避开她,九岁的殷苁已经不如小时候好哄,殷涔从沈沧这里软磨硬泡来的零花铜板都给了妹妹买糖吃。 数年前殷涔已经不再和沈沧合骑一匹马,马术也是训练的一部分,沈沧送给殷涔的马通体枣红乌亮,双目间垂下一条细细雪纹,殷涔叫它一剪梅。 如今又是平靖校场,今年春日多雨水,绵绵密密盖着整个草场,不似江南温婉多情,只在这春日里平添一份肃杀。 沈沧今日背着一个长布囊,殷涔揣测这又是要多一个新鲜训练玩意了,如今的沈沧年岁已过而立,却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隐着身份,又多和殷涔这无知小儿厮混一起,看起来倒比当年在云渐青身边时少了端重压抑,多了份气象疏朗,只是来去仍如影子刺客一般无踪无迹,是以相处多年,殷涔仍觉沈沧身上秘密重重,魅力四射。 雨落在二人肩头,青衫濡湿,沈沧望向殷涔的双眼犹有深意,“拳脚功夫再厉害,都只是肉身近博,在兵器面前,肉身再强悍也当不得铜墙铁壁。” 说罢缓缓解下布囊,“今日为师送你一把刀。” 粗布抖落,露出一柄长长窄窄的木柄长鞘,古朴乌润,殷涔眼有精光,只是有点怀疑,这是……刀?一般的刀哪有这般长,这般细? 没待殷涔看清,沈沧已利刃出鞘,只见眼前一道闪电似的白亮,长刀在半空如云轻薄,似电闪耀,沈沧随意舞动,长刀将四周空间雨水层层劈开,卷起凌厉寒意气流,每一寸都狭风雷之势,扑得人退后三尺。 殷涔心内震撼,一刀在手仿若脱胎换骨,他飞身上前,沈沧将刀从半空抛过,殷涔撩掌接下,将辛家二十四手化掌为刀,心法内力悉数沿着利刃而上,没人教过他刀诀,而他就在这春光雨色中将一柄长刀舞出了开山辟地之势。 沈沧高声说道,“好兵器该有名字,你给了它名,它才真正属于你。” 殷涔一个回旋,刀刃遥遥指向祁连山,雨中祁连山似变了颜色,往日的茫茫褐色添多了一丝新绿,水雾蒸腾之间朦胧苍翠。殷涔大笑一声,在雨中耍起一套随兴而动的刀法,吟出一首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殷涔挑刀落回沈沧身前,“不如就叫,青山刃。”又仔细打量洁白锋刃,抬头冲沈沧狡黠一笑,“寓意我与它,相见两欢。” 沈沧咧开嘴,似牙疼又犯了,“你喜欢……就好。” 关于这形态特异的刀,沈沧解释了它的来历,原来是云渐青的独创,多年镇守边关抗倭,倭人擅用刀,其刀与我朝军刀又大相径庭,刀身更窄通体更小巧,但实则更轻灵锋利,云渐青在倭刀之上又有改良,使其更长,将刀与棍法两相融合,自创出独属于这细长利刃的云氏刀法。 殷涔低头不语,心想这将军老|子还是有两手,他朝沈沧伸出手,沈沧斜过一眼,“何事?” “刀诀啊,别装傻。”现在换殷涔牙疼。 “呵呵”,沈沧鬼魅一笑,指指心口,“云家刀法只在心中,才不会写什么白纸黑字,留人口实。” “想让我求你就直说……” “咦?我是这种人么?刚才是谁大大方方就送了雪白细刀……” 殷涔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沧变成了正经不过三秒的人,离开将军太久,长年无人管束,他竟然越来越放飞自我,这特么……有点头痛,“你还记得你是个护卫,是个刺客,是全天下最冷酷冷血的冷面人吗?” 沈沧看着殷涔紧盯自己,眼中神色像是见着一件珍贵之物不断自降身价,自甘堕落的悲痛,他轻快摆头,“你说的那是谁?听起来很嚣张嘛。” 殷涔:“……” 算了我放弃。 如果说辛家二十四手重在一个“变”字,云氏刀诀精髓则在一个“快”,有多快?比意念还要快的刀,才能简单利落的一刀毙命。 殷涔爱极了青山刃的感觉,突然想起什么,他问沈沧,“这世间不是侠客都用剑吗?为何你我却是用刀?” “君子使剑,狠人用刀,你选哪个?” “废话当然狠人。” “那还问个……”沈沧还未说完,殷涔一柄刀锋送至眼前,“请文明。” 沈沧:“……” 殷涔没想到这辈子过上了有刀有马的生活,就差酒了,他屡次挑起话题对沈沧跃跃欲试的试探,都被沈沧干脆利落的堵了回去,“十六再说。” 这世间,竟然也有未成年人不得饮酒?殷涔断然断然是不信的。 只是这鲜刀怒马都还不能随时带在身旁,为着殷铁匠和甘氏不起疑,沈沧只在训练的时候带过来,练完再收走,其实殷涔早就怀疑,这些年他从小心翼翼的瞒着父母,到越来越堂而皇之的整天不着家,他不信这夫妇俩没看出点端倪,但是为啥什么阻拦都没有? 时光似水,殷涔的身手越发有模有样,与沈沧的对练也不全是总落下风,如今殷涔偶占上风,沈沧也不再找任何理由,认认真真对他竖起大拇指。大部分时候沈沧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这只自己亲手训出的猛虎,他日一旦放出山,不知道会震到多少八方人士。 想到以后,沈沧望向殷涔的面色就有了重重心事,这个在草丛中翻飞起舞的半大少年,可以逍遥撒野的年月已然不多。 某日平靖校场训练结束,沈沧照旧收了刀马,跟殷涔说了一件事,“将军派人传书,军中有要务须得我返回一趟,夜间我就会启程,我不在的期间你训练照旧,刀留在室内场,不准带出外,明白吗?” 殷涔一愣,突然又要走?此时他已不再是无赖小儿,不能再捆住沈沧大腿哀嚎不准走,只是静静抬头问道,“要去多久?” “快则半月,慢则半年。”沈沧如实回答。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如果我有一日打败了你,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记得,训练交手你早有打败过我,你说吧,我必然允你。” “只一件事,无论你去多久,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必须回来找我,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要找到我。”殷涔一字字吐出,似要将整段话刻进沈沧心里。 沈沧停了片刻,“你出生起我即应允护你一世周全,从未改变。” “那便好。”殷涔淡淡回道,不再看他,怕再也藏不住目中难舍。 夜间沈沧离开,殷涔站在屋内,朝着城门的方向,心里默默将誓言又念了一遍,他不去送,也不愿看,那个人锦衣蒙面,策马离去的背影。 第7章 烈焰 沈沧不在的日子,殷涔体会到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心情,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今看山是堵,看水是闷,策着马在校场跑到气喘,舞着刀到汗湿衣衫也无济于事,青山刃划过蜡烛,一抹烛火跳跃在刀尖,云氏刀诀已默记于心,殷涔在室内跃动翻飞,身形轻盈至几不可闻,待稳稳落下,烛火仍闪耀不灭,殷涔得意一笑,朝后朗声说道,“这么稳的刀……” 突觉身后已无人,那双爱嘲讽爱训斥偶尔也流露赞赏的眼睛已不在,殷涔微怔片刻,默默颓然的坐在了地板上。 这日子,竟这般难捱。 每过一日,殷涔在室内场削掉半只蜡烛,如今已密密倒了一整排,他没去数,只觉得时日真的太长了,查哈镇,又变回以往的黝黑水潭,卯起劲折腾也不见水花。 半个月早已过去,沈沧未归。 殷涔隐隐有焦躁,突然升起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想牵了一剪梅,拎着青山刃去找那个给他承诺的人。 心焦一日胜过一日,殷涔陷在无能为力的颓败感中,整个人消沉不已。 街对面新开了一家酒肆饭馆,店小二殷勤卖力的吆喝,“新到玉壶冰,快来吃一吃尝一尝。” 殷涔曾听闻,玉壶冰乃天山所产名酒,一年拢共就短短月余的夏季可以产出,不知对面小店如何弄到这天下名物,殷涔当下念动,想起沈沧还留了银子给他,快步过去掏钱拎走两壶,直奔平靖校场。 四下无人,斜阳委顿的挂在祁连山侧,殷涔举起酒壶,“一杯敬残阳。”一口酒下去,辛辣冰冽,过后却有异香回甘。 “一杯敬青山。”殷涔对着祁连山遥遥相比,“一杯敬天地,一杯敬苍生。” “一杯敬你我,”殷涔已红了眼角,醉意很快浮上面皮,“你说满十六再说,你不知,我早已过十六,我今年,”殷涔轻轻晃着头,模模糊糊的算着,前世的二十五加上今世的十三,“我已年满三十八,沈沧,我比你还老呢。” 说罢自己也觉得好笑,一发不可收拾,笑声穿云过草,悠悠回荡在暮色深处的校场。 ---- 查哈镇外,一列骑兵悄无声息行至城门关口,月色被浓云遮蔽,骑兵尽数没入黑暗,不见身形。二十年来风平浪静的边陲小镇,守城之人早已卸下心防,只松松做了个样子,城墙内外皆睡意迷茫。 一人骑高头大马自队伍缓缓踱出,身形比普通人宽阔许多,满面苍髯如戟,用异域口吻对身旁人沉声说道,“林漠烟戍守西北大漠二十年,用一人半生沧桑,换来却是守城之人在太平之下的昏聩无能,今夜过后,这太平看他们还能享多久。” 身侧人喏喏应声,声音异常尖细,答的却是地道中原汉话,“大汗说的在理,若非大汗此次出兵,只怕这太平假象还会让林漠烟忘形到不知什么时候呢。” 马背上的苍髯客自喉咙深处冷哼一声,朝向身侧人冷冷说道,“一夜屠尽关西七卫,如此狠毒手段用到自己人身上,我也好生佩服。” 尖细声音再度响起,却只阴侧侧的几声附和笑声。 苍髯客扭头回身,马背上举起右手,长刀刺入夜空,刀尖倾倾向前一指,身后钢盔铁骑悉数出动,瞬间奔至城门,眼见这守城将士自瞌睡中醒来,睁着无辜茫然双眼,望着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凶猛铁骑,还未看清便已血溅当场,转眼城门已破,铁骑无遮无挡的冲入沉睡中的查哈镇。 …… 殷涔头痛欲裂的醒来,发现仍躺在平靖校场的衰草从中,玉壶冰的空酒壶还攥在手里,没想到此番竟然醉到夜宿郊外,若不是夜里寒气逼人,只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 望向已经鱼肚白的天空,殷涔判断此刻约莫卯时初,他翻身抖落身上草屑,想起家中父母和殷苁,自己一夜未归,他们怕是此刻不知急成什么样了,心中焦急愧疚,忙唤过一剪梅策马回奔。 还未至城门,毫无来由的殷涔全身汗毛倒竖,一股陌生的血腥之气令他全身陡然警觉,多年训练之后,殷涔第一次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杀意,他勒马停住,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迹象,带着一触即发的敏锐警觉行至城门外,却见了满地血泊,守城将士的尸体横乱在地面,多数还睁着茫然双眼,殷涔想起父母一家三口,疯了一样朝前奔去。 往日平静的查哈镇,在这个黎明彻底静止。殷涔下马一步步往回走,泛白的天色下是一片死寂的街,往日这时分已经有早点铺开门,张麻子该在热气腾腾中开始叫卖,赵阿姐也该搬出桌椅板凳至沿街……而今寂静得只如一座空城,街道上留着杂乱的血印子,滴答答的血迹满街满门。 殷涔抖着双手推开自家大门,前厅一片狼藉,屋内原本不多的几件家具陈设被尽数斩断,卧室门下有血迹淌出来,殷涔抖着全身推了推殷铁匠夫妇的房门,一见房内情形,整个人顺着门软在了地上。殷铁匠和甘氏倒在一地血泊中,殷铁匠手中还握着一柄自家锻打的刀,显是死前与入侵者发生过奋力打斗,倒在血污中的双目兀自怒气圆睁,而甘氏伏在丈夫身上,背后被割开的衣衫挂着数刀恐怖刀痕,往外淌的血都还未完全凝结,殷涔浑身浑身发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哑的呜咽,像被人卡主了喉咙,怎么都喘不上气来。 一片死寂中,突然对面床底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声抽泣,殷涔挂着满脸泪愣怔住,犹疑试探的出生声问道,“苁儿,是你吗?” 一双细白小手缓缓自床底探出,殷苁抬头看向殷涔,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殷涔三两步跨过,从床底拽出妹妹,将浑身颤抖的小人紧紧抱在怀中,两个人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泪珠子一串串落下。 殷涔捂住殷苁双眼,将她抱出房外,回到自己房中,入眼也是一片狼藉。 他问道,“苁儿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吗?” 殷苁点点头,如此惊吓之下讲话竟然还不失条理,“昨天等到半夜还不见你回来,爹娘着急,准备出门去寻你,我一人在家害怕,娘就让我到他们房中,娘陪着我,爹爹自己出门。” “结果不到一刻,爹爹就又回来了,说在街头看见一队骑兵,挨家挨户的进屋杀人,都举着明晃晃的刀,血流了一路,爹跟娘说赶紧从后门走,结果还没来得及,那些人就踹门进屋了……” “爹爹拿了刀跟他们拼命,娘只来得及把我塞到床底下,还给了我一个包裹……我不敢动,娘说,如果哥哥回来,就把这个给他。” 殷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布包,殷涔拆开,是一支碧绿玉簪,和一封泛黄的信笺,殷涔知道,这是有关他身世的证明,他没看信笺,只把玉簪收入怀中。 他拉起殷苁,“此地不能再留,苁儿今日起,要跟哥哥流浪四方了。” 殷苁点头,“苁儿不怕。” 殷涔揽她入怀,“我知苁儿勇敢,日后你我相依为命,哥哥必叫人不再欺负你。” 闭目之间尽是殷铁匠夫妇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殷涔不敢想,如果昨日他跟往常一般待在家中,这惨剧是否还会发生,他不觉得以一人之力可以抵挡一队钢盔铁骑,但,至少他可以如殷铁匠一般,为之奋起反抗,他宁愿尽力一搏哪怕不敌后死,也不要带着永无止境的懊悔愧疚活下去。 此前厌倦至顶的安安稳稳百无聊赖,此刻突变成心头刺。 天已朦亮,殷涔将殷铁匠夫妇双目合上,厨房仅剩火油浇了个遍,扔下一粒火星,火势瞬间燃起,殷涔抱起殷苁从后门离开,火光渐盛,老旧的屋子瞬间燃成一大片,浓烟熏天。 殷涔头也不回,将殷苁抱在身前,横跨在一剪梅身上,大喝一声,马蹄嘶昂超前奔去。 哪管身后火光遍天,映成一道烈色朝霞。 殷涔此刻只想到一个名字,沈沧,他想取了青山刃,远赴他乡,去寻那个给过他承诺的人。 策马至城外,殷涔远远瞧见不知为何又返回的大队铁骑,情急之下赶紧抱着妹妹下马,狠拍了下一剪梅,马儿兀自奔腾跑开,他抱着妹妹隐在杂草丛林中,屏着气息等军队过去。 殷涔想了想,舍了一览无余的平整官道,改走密林小径。这条通往青远府的密林山路殷涔曾听沈沧提过,为避人耳目,沈沧从不走官方大道,而是一趟趟探查之后,在四周布下自行规划的密道行径。 沿着沈沧做下的路径标记,倒不至于迷路,只是行走得极为缓慢,一天水米未进,眼下天色渐暗,殷涔不忍让殷苁再继续疲惫赶路,决定找个隐蔽处度过这一夜。 将殷苁藏在一棵干枯的树洞中,殷涔去摘些果子果腹,兜了一包果子正欲往回走,却听见密林中传来脚踏林木快步前行的悉索声,殷涔心下一惊,又一次感受到彻骨杀意,他小心轻身跃上树干,瞧见不远处一队兵卒正在密林中蜿蜒前行,尽管打扮尽数相同,殷涔却认出不是之前在查哈镇外见到的那一队行军,领头的几个骑马军官也无半面苍髯,军队所行方向正是殷苁藏身所在。 殷涔定了定神,悄无声息的飞身落地,扔掉刚摘的果子,疾行往回,赶在军队前要带走殷苁,快要靠近树干,殷苁却似感应到他,从藏身树洞钻出,一把仍带着啜泣的嗓子喊道,“哥哥,我怕!” 殷涔心中大叫不好,果然,这一声之后,行进的军队在半秒停顿之后,加快速度朝他们的方向疾行,先头的军卒已然瞧见他们身影,骑马的几个军官汉子飞驰向前,将他和殷苁包抄在内。 见是两个半大小儿,骑马的军官们不以为意的笑了,其中一个举着刀,瞪着眼睛朝殷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中饱含肆虐。 殷涔见这队军卒打扮,确定不是如他一般的中原人,个个高鼻深目,眼珠色泽如琉璃清浅,为首的军官并未将殷涔放在眼中,对举着刀的军汉说了几句异域话,军汉一把跨下马,提着刀带着阴邪笑意朝他步步逼近。 殷涔心知对方想一刀了结他和殷苁,他将殷苁护在身后,军汉咧嘴一笑,挥刀直直向前,殷涔飞身向前迎击,待近时却偏身矮过,架肘抄拳向上,辛家二十四手化掌为锁,勾住对方喉头,内力贯穿指尖,随着一声爆喝竟生生将对方脖颈捏断了!鲜血如泉般涌出,殷涔胸腹微喘,这是生平第一次取人性命。 为首的军官似完全想不到出现此等局面,调转马头对着殷涔,眼中神色不辨,四周骑马的军汉们早已按奈不住纷纷下马,包抄住他和殷苁的范围越来越小,殷涔一手护住殷苁,一手奋力与军汉们交手打斗,手无半寸兵器,又分心要保护他人,殷涔渐觉力不从心。 但始终记得那句,此后再不会让苁儿被人欺负,而今面对重重包围,殷涔想起死不瞑目的养父母,心中拼了命也要护殷苁周全。 电光火石间,殷涔忽觉手中一空,殷苁已被为首的军官拎到了马上,一只弯月匕首对准了她的咽喉,殷涔双膝一软,当下跪地,颈上也架上了一柄白刃,旁白的军汉正要动手,为首的军官突然开口,用的却是异域口音的中土汉话,“留下他,带回去。” 动手的人愣了愣,极不情愿的松开手,将殷涔用麻绳层层捆住,一端攥在手中,翻身上马,拖着他往前走去。 殷苁却被为首的军官留在了马上,兄妹俩对视相望,殷涔摇摇头,远远使过一个眼色,殷苁又红了眼,一串串珍珠般泪珠子挂满了莹白小脸。 第8章 角斗 密林里行进了不知几日,殷涔周身的伤开始发作,浑身滚烫,昏昏沉沉,却依稀辨认出这是往青远府、关西七卫背道而驰的方位,待出了密林,他已经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草木渐稀,视线尽头只见黄沙滚滚,烈日高悬,他被猛力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跨进沙尘。 半路上,殷涔身上的绳索被换成铁镣铐,行进路上又遇到好几队穿着一样的军队,整支队伍越来越大,殷涔认出其中一队的首领,那个只见过一面,却再也忘不掉的半面苍髯客,他似是全军首领,遥遥行在最前端。 殷涔被丢进了马车拖着的木枷笼,囚笼里都是如他一般带着镣铐周身伤痕的男人,没有人说话,殷涔记挂殷苁,却发现庞大的行军队伍中,根本找不见那个带着殷苁的军首,他在有限的空间内四处张望,再没发现殷苁的影子。 突然间,身后一辆马车上传来骚动,殷涔蹲低扒着木板回头看,一个身形高猛,穿着宁朝军服,带着镣铐的男子从另一只囚笼中破笼而出,就着镣铐当兵器,一连打倒好几个押运军卒,然而紧跟着就被提着刀围攻的军士们割破了喉咙,鲜血溅落黄沙,殷涔看到那个厚实身影重重倒地。 殷涔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一个人,如他一般蹲低着,在他耳边很低的声音说道,“别怕。” 猛的低头,看到一双褐色明亮的眼睛,殷涔打量了下,满头脏乱的头发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黄黄褐褐的一张脸,衣衫比自己还要破,看着年纪跟自己相仿,却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着冷静。 “梧叶儿,”黄毛小子指指自己低声说道,“我家住查令镇,你呢?” “殷涔,查哈镇。”刚说完几个字,囚笼上方已劈头盖脸下来一鞭子,浑浊的口音吼道,“不准说话!” 两个小儿噤了声,却一直紧紧靠在一起,随着马车深深浅浅的晃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们已身在大漠深处的营地,一大片茫茫无边的戈壁滩,极远的地方有山脉轮廓,而近处如列阵般全是整齐排布的军帐,中间一顶看起来高大华贵,殷涔想,那必然就是王帐了。 囚笼里的人被像赶牲口一样赶下来,关进一间稍大的囚室,这一排都是关押俘虏军犯的地方,殷涔和梧叶儿一起,被赶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外围皆是重兵把守。 囚室内热气蒸腾,看着押运的人走开,梧叶儿再度贴近,扯了扯殷涔的袖子,“我们镇上的人全死了。” 殷涔心下恻然,低声回道,“查哈镇,也一样。”又问道,“你怎么活下来,又被抓了?” 梧叶儿却自嘲的一笑,“你看看我的样子。” 殷涔转头,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下,觉得他跟自己长得的确不太一样,眉高目凹,很俊朗的一张脸,身形也比自己高大,倒是跟囚禁他们的异域军卒颇有几分相似,他惊道,“你不是中原人?” “也不是,就……一半一半吧。”梧叶儿脸上嘲意更深,“我是个杂|种。” “我没见过我爹,我娘也从来不提,但我猜他是这疏勒国人,在镇上大家都叫我小杂|种,镇上的孩子从来不跟我一起玩,大人见了我也恨我,就因为我长得像疏勒国人。” 梧叶儿顿了顿,“却没想到,就因为这张脸,反倒活了下来,那些人没杀我,但他们也没拿我当自己人,只把我当宁朝囚犯一样抓来了这里。” 殷涔点点头,看梧叶儿的眼神多了点同病相怜,他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 梧叶儿点头继续说道,“这里是疏勒国的军营,疏勒国与我大宁朝曾经年年交战,而后在林漠烟大将军的戍守下,边关已平静了二十年,而今却不知道为什么,疏勒国会突然大举进犯,一夜之间屠尽关西七卫所有城镇。” “什么?!”殷涔这才知道原不止查哈镇,所有关西七卫的城镇皆遭突袭,刹那间寒意爬满了背,“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梧叶儿茫然摇头,“我能听懂一些疏勒话,一路上他们只说到这些。” 殷涔仿佛看到一张巨大黑网,被掀起了渺小一角,而他自己只是这黑网中一颗毫不起眼的棋子,此番在屠杀中苟活,纯属运气。 他想起沈沧,想起不知是不是跟他一样被带来军营的殷苁,心中悲伤又焦灼,得赶紧想办法从关押的牢笼里出去,至少要赶紧找到殷苁。 一连数月,囚室从闷热不堪到冰冷如雪窟,他们却只是被关在这里,没被拖出去做苦役,也没人来找过他们,每日只送些馊饭剩汤,吊着命让他们不死而已。 某日夜间,殷涔身上被猛踢了几脚,他朝墙内蜷缩进身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凶悍军卒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拖拽起来,“走,到你了!” 殷涔心下惊疑,不知这是要去做什么,如果是杀他,何必等到此刻再动手?再说了他一介无名小儿,杀不杀有什么区别。 军卒只拖着他快步走进一个帐内通道,殷涔隐约听见外面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敲鼓声,他不明所以,军卒狠狠朝前推搡着他,到了通道尽头,军卒意外的给他打开镣铐,阴森一笑,掀开门帘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殷涔站立不稳,在地面滚了几圈惶然起身,打量四周,只见身处一个巨大圆形围帐,夜间四围燃起无数火把,照得跟白天一样通明。 四周三四层高台坐满了人,远一点看着都是普通军士,近处约莫是军官将领,居然还有打扮高贵的女子妇人,所有人都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振臂欢呼,殷涔朝前望去,正中对面坐着的俨然是那个半面苍髯的疏勒国将领,身旁正在跟他耳语的,却是当日将殷苁提上马的那个人。 殷涔心下激动,想冲过去问那人将殷苁带去哪了,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沙哑低吼。 他扭头,才发现离他不远的沙地上有另外一个人,满头张牙舞爪的头发,身形比他粗壮了一倍不止,目露凶光,摇摇晃晃站起身,高大身形在殷涔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对面正中苍髯将旁边有人起身做了个手势,所有欢呼喧嚣骤然停止,他开口,用殷涔听得懂的话,口音怪异的说道,“一炷香的时间,若你二人杀不死对方,都还活着,则两个人同时问斩!” 说罢,欢呼声更猛烈的响起,苍髯将捋了捋胡子,朝殷涔半眯了眼睛。 殷涔知道了这是要干什么,没想到这蛮荒之地,竟然保留了血腥至极的活人角斗场! 只见那彪形大汉已起身,手中攥紧了拳头朝他步步紧逼,殷涔心知此时已别无退路,看着大汉朝他猛扑过一拳,身形微闪,从他肘下轻松避过,大汉跟着转身又飞起一脚,殷涔当下了然,对方并无任何实质功夫,只仗着身形威猛力道骇人,想着拿下他这白面小儿该是毫不费力。 却不想半柱香的时间,大汉连殷涔的衣衫边都没摸着,自己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虚浮,殷涔并不想杀他,这显然也是一个被抓来的俘虏,跟他一样的可怜身份,而如今他们却要互相残杀来供这些军士们取乐。 四周鼓声雷动,见他们久不厮杀已然暴躁,听不懂的咒骂声四起,殷涔充耳不闻,却也寻不到任何脱身办法,待香燃尽,他们只能双双被砍头。 眼看时间所剩无几,大汉也加倍焦急,粗喘着气朝殷涔奋力扑过来,殷涔无可奈何的闭了眼睛,侧身穿掌而过,一只手臂环绕对方脖颈,将他头部卡在了腋下,内力贯穿全身,抬腰发力将大汉整个人提了起来,再狠狠摔下,一记断头台干脆果断的结束了他的性命。 四周的欢呼声雷动,殷涔看到对面的苍髯将领站起了身,他只想冲过去问殷苁下落,却被几个军卒再次戴上了镣铐,沿着来路拖拽回了囚室。 紧接着被拖出去的是梧叶儿,殷涔扑上去拉住他,却被军卒狠狠抽了几鞭,殷涔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只见梧叶儿被拖拽着,回过头,留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苍凉表情。 殷涔缩在墙角,对着变态游戏的惊骇远远大过杀人本身,他想着梧叶儿,想着殷苁,大半结局是性命不保,心中愤恨早已滔天。 片刻之后,没想到梧叶儿却再次被拖了回来,殷涔从角落一跃而起,上下仔细看了看他,也没见着什么伤痕,军卒从囚笼又拖出去一个人,梧叶儿掩着嘴对殷涔说,“我打架……还可以。” 殷涔忍不住笑了,问道,“如何算可以?” 梧叶儿咧嘴笑道,“我这个样子,学堂根本不肯收我,我娘只好找了个武师教我功夫,我还跟他们镖局去押运走镖呢。” 原来如此,梧叶儿跟着皱了眉说,“我料想这杀人游戏不是一两天的事,万一,有一天是你我对阵,”他看向殷涔,握住他的手,“我不会伤你。” 殷涔也握紧梧叶儿的手,“我也一样,必不会伤你。”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那就只能一起赴死了,哈哈哈哈。”这爽朗笑声突兀的回响在牢笼内,倒是把近日来的愁云惨淡冲淡了不少。 “到时我们一起反抗,即便死,也杀他个片甲不留。”殷涔狠声说道,转头看向梧叶儿,对方也狠狠点了点头。 当夜的“狂欢”不知折腾到什么时辰,殷涔和梧叶儿头靠着头睡过去,醒来又是任人打骂的一天,再次到了夜里,果然如梧叶儿预计的一般,殷涔再次被人拖拽了出去。 知道即将要面对什么,殷涔倒不再忙慌,被解了铁镣枷锁推进了角斗场,殷涔发现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围帐内,如同昨天一模一样的人群看客,只是他的对手还未出现。 通道内传来隐约低吼,殷涔浑身的警觉再度升起,一种面对真正危机时不由自主的防御机制,场上四周的军士们开始兴奋,鼓声雷雷,殷涔不自觉的后退,与通道隔开距离。 猛然间,只见通道门帘掀飞,从内窜出一道黑灰身影,闪电般的速度跃过半空落在了围帐中央,殷涔定睛看住,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只体型巨大、瘦骨嶙峋、獠牙毕露的狼! 第9章 可怜 四周寻欢作乐的军卒们兴奋得将火把抛上天,喧嚣嘈杂的叫喊声混着军鼓雷动,人人眼露精光,冲着殷涔咆哮嘶吼着,一双双手冲着他,对着脖子做出割|喉的举动,整个围帐陷入癫狂。 唯有正中的苍髯将死死盯着殷涔,神色如常。 殷涔全身紧绷,一人一狼相互对视,彼此都俯低不动,这是鲜血淋漓前最后的平静。 他还是大意了,疏勒国的变|态游戏超出了他的预计,不要说这辈子,殷涔上辈子也没见过狼,瘦成这样的狼,不知道多久没进食,此刻饥肠辘辘,獠牙长长的龇在外,眼前的殷涔就是最好的食物。 然而殷涔决计想不到,更变|态的事还在后面,通道门帘再度被掀飞,军卒丢进来一个浑身五花大绑的人,殷涔盯着狼的余光瞥过去,竟是梧叶儿! 四周的欢呼声似停顿了须臾,待看清场内局势后,响起更震天的雷动。 被绑住的梧叶儿口中塞了大团布条,在地上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殷涔发现他似被人故意抽了鞭子在后背,淋淋漓漓的鲜血越挣扎越流淌得快。 嗅到血|腥味的狼瞬间掉转了方向,朝梧叶儿箭一般冲过来。 殷涔更快的身形一闪而过,已然挡在了梧叶儿身前,狼直扑上殷涔,尖牙近在咫尺,殷涔双手格挡用力向外,就差分毫尖牙就伸进了肩头,殷涔内力贯穿,狼身向后扑腾了半寸,利爪在殷涔身上狠狠扫过,带飞一片血肉。 已然被撩发了疯性的狼目光更加凶狠,再次扑上来时直冲殷涔咽喉,殷涔却也找准间隙反手狠狠攥住了狼的脖颈,一人一狼都直奔对方要害,地上烟尘弥漫,饿狼力大无比,殷涔的手指无法深入到咽喉深处,僵持之间,连月来饱受虐待的殷涔开始力有不逮。 全身汗如雨下,獠牙寸寸逼近,殷涔却想着这辈子千算万算,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葬身狼口。 正大口喘息不止,突然围帐四周的欢呼战鼓声都停了,殷涔瞧见狼身背后,围帐外升起了一片冲天火光,有人大喊了一声,所有军卒们都起了身满面惊慌的向外涌去。 殷涔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无论周围如何混乱,眼前的狼却是决计不可能放他分毫,窒息感阵阵袭来,殷涔觉得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此刻,殷涔听到身前传来一声苍劲有力的爆喝声,“涔儿,接刀!” 殷涔来不及想,只见一片混乱的看台上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掠过,沈沧!殷涔狰狞着睁大了眼睛,豆大的泪珠瞬间充满了眼眶,沈沧正在与苍髯将首交战,远远掷过来一柄细长白刃,殷涔用尽最后的全力将狼凌空抛起,得了片刻的空隙飞身向前,将刀牢牢攥住手中。 那股强大、熟悉、自信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青山刃,想得你好苦! 得了青山刃的殷涔转身利落一刀,饿狼已然身首分离,殷涔飞闪过梧叶儿身侧,划断捆绑绳索,此刻沈沧也飞身至他们身旁,将两人拎起直直朝上掠过围帐冲出重围。 殷涔这才看到,整个营地都乱了,火光一片连着一片,军卒们忙着救火,沈沧带着二人朝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苍髯将在身后紧追不舍,出了营地,远远看见两匹马正在昂首跃蹄,许久没见的一剪梅正冲殷涔嘶鸣跑来。 殷涔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眼前的人要说,然而此时一刻也无法停留,殷涔抓住沈沧,“还不能走,我妹妹,殷苁,还在里面。” 沈沧回头看到紧追不舍的人,拽着殷涔向前奔走,艰难说道,“在放火烧粮仓之前,我已探查过所有军帐,营地的所有角落都找遍了……” “我不相信!她跟我一起被抓,一起来的这里,有个骑马的军官一路带着她……” “你亲眼见的她进了营地?”沈沧喝道。 “没有……”殷涔答不出来,他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局,只是不愿相信,这一路殷涔自己都数次差点命丧于此,更不要说殷苁一个九岁的娇弱丫头,只是死未见尸,殷涔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我能找到你,必定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个角落。”沈沧望着殷涔,“殷苁也许早已经…” 更多军卒们举着火把骑着马往此处赶来,“走!”沈沧不敢再耽搁,一把将殷涔拎起扔到马背上,一剪梅马蹄铿锵有力,三人很快跃进无边黑暗中。 一路不敢停留,直跑到疏勒国与大宁交界之地,沈沧确定身后再无人追踪,祁连山绵延山脉就在眼前,殷涔才略略松了口气。 依然不走官道,沈沧带着殷涔和梧叶儿走进深山丛林。梧叶儿没有问过沈沧的身份,只是无声的跟在二人身后,一路上三人各自沉默,沈沧时刻注意四周情形,殷涔和梧叶儿只顾得上筋疲力竭。 夜间沈沧寻了个避风的安全洞口,三人蜷缩挤成一团,此时只有野果果腹,溪水充饥。殷涔觉得这半年的经历全都堵在了喉咙,数次望向沈沧,终究没有开口。 沈沧揉了揉他的头,拢过肩膀,说道,“我来晚了。” 殷涔瞬间又哽住嗓子,快冲出眼眶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过了半晌,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喊我那一嗓子,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沈沧也楞了下,也微微嘲道,“我要是再不到,你还真就见了鬼了。” “你……”殷涔伸手锤了一拳。 “好歹训练了你这么久,怎么连只狼都打不过?”沈沧难以置信的口气。 殷涔蹭的一下就被点着了,“你试试饿两三个月,全身都是伤,再手无寸铁的去杀只狼给我看看!”气得恨不得站起来就走。 “别吵架啊……好不容易逃出来。”梧叶儿按下殷涔,软声哄道,“这位哥哥好歹也救了我们。” 殷涔转头背对了沈沧,心中委屈万分,快想穿心的人,此刻到了面前,竟对自己没有半分悲悯怜惜,亏他日日念这个名字,真是真心都喂了狗了。 沈沧倒是好心思的跟梧叶儿拉起了家常,将梧叶儿名字身份以前干了什么一五一十问了个干净,梧叶儿被沈沧临危救驾的身姿折服,恨不能当初跪了认师傅。 不多久,疲累至极的三人沉沉睡去,半夜时分,殷涔被人推醒了肩头,沈沧对他打了个手势,二人悄无声息的来到洞外。 沈沧将殷涔带至稍远处,确认四下无人且安全,才正色说道,“此次不仅关西七卫被屠,东南一带也不安宁,若非云将军提早发现了对方奸细并做了防范,东南数个州府恐怕也将难保。” “将军此前调我回军营也是因为这件事,待我暗中处理完奸细,赶回查哈镇的路上已经听闻了惨剧,一路追踪到疏勒国的大漠营地,果然在这里发现了你的身影。” “此事幕后究竟如何,现未可知,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如此巧合,几乎同一时间,大宁朝南北防线遭到几近毁灭般的重击。” 沈沧顿了顿,“此事只能待后再查。” 一口气说完,沈沧发现殷涔并未说话,只呆呆的看着他,沈沧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傻了吗这是?” 殷涔打掉他的手,“我没有怪你,我只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想着如果你剩下来的大半辈子都要在找啊找我中度过,就觉得……” “怎样?”沈沧挑眉。 “替你难过。”殷涔认认真真的说。 沈沧:“……” 唉,一声叹息,竟然是真的。 “查哈镇已经没了,我们要去哪?”殷涔问道。 “去皇城。”沈沧闪烁了眼睛。 “去做什么?”殷涔狐疑。 “你要去保护一个人,并取得他的信任。” “保护谁?” 沈沧沉默片刻,沉声说道,“太子陈佶。” 殷涔想了想,没搞懂之间的关联,“为何我要去保护他,并让他信任我?” “这是以后的事,先做到这些再说。” “谁让我做?你吗?还是,我那将军老爹?”殷涔撇了撇嘴。 沈沧不动声色,“是的,云将军。” 殷涔忍不住嘲讽,“奇了怪了,我从出生起就没再见过他,虽说他是我爹,实质上跟个陌生人也没两样,你们哪来的自信我就一定会听他的?” 沈沧却没回怼,又陷入沉默,末了说出一句话,“查哈镇被屠这件事并不简单,我跟将军都不相信只是敌国突然进犯,若是你想弄清楚究竟谁杀了你养父母,杀了殷苁,就要去待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 殷涔沉默了,低头半晌,而后抬了眼睛看向沈沧,密林中月光也照不进,沈沧看不到殷涔自双眼迸发的狠意,殷涔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去。” 沈沧拍了拍他肩膀,俩人转回,殷涔想起什么问道,“那我兄弟,梧叶儿也一起吗?” “此事除了你我将军,不必第四人知道,梧叶儿留在我身边做个帮手吧。” 次日黎明,三人继续赶路,曾经的繁华之都青远府如今只剩凄凉,一路往东,人烟逐渐稠密,过了豫州之后再转北上,行进整整月余,终于抵达大宁国中心——燕京皇城。 殷涔跟梧叶儿都是头一回进京,头一回去到这么人挤人的集市,两旁浇糖画的蒸山楂糕的做打卤面的卖拨浪鼓的……小摊和吆喝声无尽无止的朝前延伸,小摊背后是一溜正经门楣的大小商铺,锦罗绸缎的成衣铺子,比查哈镇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胭脂水粉铺子,起了四层楼高的狮子楼酒肆饭馆,据说是京城贵公子最爱来的地儿……还有时不时就有高头大马的四轮马车轰隆隆跑过,处处透着京城的好日子。 沈沧提溜着两个半大小子,稍不注意人就跑没边儿了,特意挑了这么条车水马龙的路,倒是把殷涔心中的郁结冲散了不少。 沈沧在城区中心的牌儿胡同买了间宅子,此处闹中取静,惯常各色人等往来,三人进出也不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有了落脚处,连日奔波的身心总算有了松缓。 梧叶儿一路都没问过更多的话,他似是大难之后劫后余生,又遇着沈沧这般绝顶高手,已然开心得不管不顾,听闻可以给沈哥哥当帮手,更是干什么都只需稍加吩咐,麻溜溜的一把好手。 养了些日子,待殷涔身上的伤好到差不多,沈沧开始行动。 沈沧给殷涔套上一身破烂衣衫,领着他去了南城一处人声鼎沸的交易市场,把他交给了一个黑脸似屠夫的汉子,黑脸汉子拽着殷涔,将他推进一间暗沉沉的屋子。 殷涔打量四周,全是如他上下年纪,衣衫褴褛的男孩,一个个缩头缩尾的挤在一起,黑脸汉子把殷涔拽到最前面,对着一位正翘腿喝茶的人说,“艾公公,这都是今儿来的新鲜货,个个来路清白,都是家里八辈儿都死|绝了的,您看可有满意的?” “尤其这个,”黑脸汉子指了指殷涔,“这小脸儿白的,嫩的,可不正好。” 喝茶的公公却张嘴“呸”了一声,“你以为是我选干儿子呐?这可是给太子选贴身奴仆,身家干净是最基本的,还得有眼力见儿,机灵,能保护人。” “是是是,”黑脸汉子伸腿踢了殷涔一脚,“滚一边儿去。” 殷涔却偏身躲过,再稍稍抬了抬腿,勾了勾脚,轻微用了点力就将黑脸汉子摔了个趔趄,汉子爬起身要打人,艾公公却在身后出了声,“站住—” 艾公公起了身,眯着双眼摆着八字步,过来捏起殷涔的手腕,“还有点儿力气,不错,你家是哪儿的?” 殷涔抬眼望着公公,一提起家,眼眶还真忍不住开始泛红,“我家是关西查哈镇的,我父母妹妹都……”眼见泪珠子就要滚下来,艾公公拍拍他肩,拖长了声音说道,“我懂——查哈镇呐,那可是满城屠尽了啊,也是个可怜人儿。” 说罢对黑脸汉子丢下一句话,“就他吧,今儿就把人送过来。” 黑脸汉子顾不上疼,连连点头哎哎哎的应着。 当日傍晚,殷涔跟着黑脸汉子一起,到了靠近皇宫的一间宽大宅邸,远远就能见到朱红的院墙绵延铺陈,墙内只见屋檐飞翘,鳞次栉比,他被宅邸的下人们带着,绕过正门,从后门跻身而入。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告诉他,这里就是皇上赐给太子陈佶的府邸,今日是太子正式入府的第一日,他须得小心伺候着。 殷涔应了声,趁着太子还没来,赶紧去把自己收拾了干净。 厨房备了一桌精美菜肴,卧房也整理了一床刚晒过太阳的暖和贡锦被褥,花园院子清理得一尘不染,金色鲤鱼在水池中摇着尾巴,屋内炭火烘得正暖,灯笼点得正明……一府邸的下人们都恭恭敬敬的候在院子里,等着太子主子今日移居府邸。 殷涔也一起站在人堆中,双腿笔直,毕恭毕敬。 作者有话要说: 序幕终于要拉开啦~明儿今日正章 第10章 陈佶 直至过了大半个时辰,两队禁军护卫和一辆鎏金马车驶至正门,禁军列队站立,马车上门帘掀开,一只玉白小手伸了出来,门口守着的艾公公赶紧过去递过了胳膊肘搭架子,却不想被那只小手嫌弃的推开,“走开,不用你。” 艾公公讪讪退后,殷涔偷偷抬眼瞄着,只见一个周身裹成了粽子般的小公子从马车中歪歪扭扭的蹭出来,马车离地面略高,小人儿想了想,纵身一跳。 跟着殷涔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前两日下过雨的路面并未干透,低洼处被寒天冻成了冰,而小太子就这么刚好跳到了冰面上,双脚一歪,被一块冰带着滑向了远方…… 太子“啊啊啊”地发出了一串高亢嘹亮的惊呼,满院子人都惊呆了,竟都一动未动,反应过来的艾公公呼天抢地的奔过去,却已然来不及,眼见轰隆一声,小太子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殷涔捂住了眼睛,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见管家狠狠盯着自己,只得狠狠将笑憋回了肚子。 心里却想着,“这玉雕粉糯的蠢娃娃,就是太子陈佶?” 没成想太子已然站在了院中,圆睁着双眼看着众人,一一扫过,不知道在寻找什么,过了片刻小手揉了揉鼻子,一把稚嫩童音生生咆哮成了狮子吼,“刚才那个笑出声的,给我站出来!” 猝不及防的来了个刻骨铭心,所有人刷的一下全都看向殷涔,殷涔低着头缩着背站了出去,故意抖着一把声音,“是是是我。” 粽子小人上下打量一番,艾公公忙上前温言劝和道,“殿下,这是今儿刚从南城给您买来的贴身侍卫奴仆,您不要宫里那些人,我就给您挑了个最干净白嫩的,力气还大。”艾公公嘴角一抽,凑近说道,“您要生气了怎么打都成,这下贱人啊,都耐抽——” 殷涔背地里吸了口气,感情这小太子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爱好? 太子殿下这才缓了下来,冷声对殷涔说,“跟我过来!”说罢就摇摇摆摆的穿过前院朝后房走去。 一屋子下人们也跟着浩浩荡荡向后,行到一半太子突然转身朝后喊道,“其他人都散了。”指了指殷涔,“就你,跟着我,哪都别去。” 又朝艾公公说道,“让厨房准备几个我爱吃的菜,送到卧房来。” “得嘞!”下人们忙不及的散开,艾公公颠颠的跑去了厨房。 殷涔跟在身后,踏入太子的寝房,整间屋子居然洁净简约,不见皇室惯用的繁杂冗沉,除了必要的明黄点缀,其余都是质地上乘但毫不打眼夸张的家居陈设,不知背后是谁在安置打点,殷涔在心里默默夸了句好审美好品位。 太子殿下也溜溜着双眼四面走动了一圈,看神情似还满意,然后在一张黄花梨罗汉榻坐下,手撑着一旁的矮几,朝殷涔瞪了一眼,“走近点儿。” 殷涔毕恭毕敬的挪过去,在太子面前站定,垂着手,低着头,眉眼乖顺。 却不想听到面前小人脆生生的一把童音,“我叫陈佶,是当今太子。” 殷涔猛的抬头,想说“我知道”,又觉不妥,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突然坦白突然自我的太子殿下。 陈佶看着愣怔在原地的殷涔,皱了皱眉,又嫌弃又犹豫的说道,“艾公公既然挑了你,原本以为是个伶俐厉害的,没想到这么呆傻。” 殷涔又是一愣,脱口而出,“我不傻!”心头忿忿,前一刻不知道是谁蠢蠢的当众摔倒呢。 陈佶小脸微动,挑了挑淡眉问道,“哦?那你会什么?” “会……念书骑马摔跤打架泅水射箭。”殷涔一口气说完,眼前小人的脸已经隐隐兴奋,眼睛越睁越大,不口出恶言的时候,倒真是个粉雕玉琢极好看的小公子。 陈佶换了眼光重新打量殷涔,也觉得眼前这个从南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少年家奴的确生得面目白净,眉眼柔顺,讲起话来声音也柔和动听,也不怎么惧怕自己,这点,特别好。 “你多大?”陈佶昂声问道。 “十三。”殷涔抬头迎着陈佶的眼光。 “我十岁,你怎么会那些功夫?”陈佶又问。 “我……”电光火石之间殷涔用上了梧叶儿的那套说辞,“我娘见我念不进去书,就找了武师教我功夫,我还跟他们走过镖……” “好了,”陈佶挥了挥手,似不耐烦听更多,“艾公公说你家是查哈镇的?” “是。” “那镇子没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 “好。” “你会保护人吗?”陈佶犹疑问道。 “会——不过,有谁要伤害太子殿下吗?”殷涔想到他此生唯一保护过的人,殷苁,心内如刺。虽然之前曾听沈沧略略说过陈佶的处境,此刻殷涔倒想听听陈佶自己怎么说,又忽的想到,十岁?这个头也忒小了点吧。 陈佶咬了咬嘴唇,正欲开口,房门外传来两记敲门声,问道,“厨房热菜备好了,殿下要此时用饭吗?” “进来吧。” 仆妇丫鬟们将五六个精致小碟摆到了罗汉榻中间的矮几上,白玉豆腐,香煎小黄鱼,炉炙羊肉、清水虾,还有一碗翡翠蛋羹,和一壶温得热热的酒酿。 待下人们都退下,陈佶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从中抽出一根银针,逐盘菜都探了下,方才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似是饿坏了,小人呼啦啦埋头猛吃了一阵,才停下来拿起熏过香的帕子擦了擦嘴,松了口气,对着殷涔开口说道,“我是被母后——皇后赶出宫的。” 殷涔没说话,等着下文。 陈佶叹了口气,收敛了神色继续说道,“现在的皇后娘娘非我生母,我生母是先皇后春晖娘娘,在我小时候就病逝了……我是皇后一手带大的,皇后待我极好,比对她亲儿子还好,我跟我皇弟一同犯错的时候,我总是不被责罚的那一个,但我自己知道,内外终究有别,皇后待我的好,也许只是为了博一个名声,现如今提早将我远远支在外头,名义上太子到了年纪就要有太子的排面,也许只是为了让我离父皇远远的。” 陈佶又指了指屋外,“总之外面那些人我一个都信不过,都是派来监视我的。”他看着殷涔,“只有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殷涔心头微动,问道,“皇上难道不管吗?” “父皇……”陈佶提到自己的父亲,面上更显无助,“父皇从不过多过问我。” 殷涔心想,这会子倒是又不像个十岁无知憨娃娃了,心里门儿清嘛,感情那骄横纨绔做派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呐。 陈佶幽幽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心思也不知飘向了何处,这诺大的、危机四伏的皇城,他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艾公公,此前跟了生母春晖皇后近十年,算得上是个能说话的人,但毕竟…… 继位的现皇后秋忆人,确实对陈佶呵护备至视如己出,但眼见着自家的亲生儿子陈仪日渐成长成了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跟陈佶在一起的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憨怂无能,皇后终日叹息垂泪,对着陈佶也难有笑容。此番让陈佶出宫封府,打着支持拥护太子独立的旗号,内里心思难以揣摩,陈佶出宫前,还跟皇后上演了好一番难舍难分的母子情,直教人闻着垂泪,见者伤心。 而当今皇上宁景帝陈泽,给了太子陈佶名分,给了他太子应有的吃穿用度、帝师教育,然而也没有更多了。传闻宁景帝与先皇后春晖娘娘夫妻情深,后宫几乎皇后独宠,而不知道为什么,在春晖娘娘仙逝之后,留下唯一的太子陈佶,却十分不得宁景帝宠爱,皇上连单独召见都极少,陈佶这个太子当得,连宫人太监们都敢在背后议论纷纷:有名无实。 陈佶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殷涔慢慢靠近了自己,他仰头看对方,殷涔蹙眉问道,“你害怕吗?” 陈佶动了动嘴唇,还未说出声,殷涔将手按在他肩头,目光坚定,“别怕,有我。” 陈佶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了,这个今日才刚见面,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侍卫,目光和气息里有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安全和信任,他朝着对方沉沉点了点头。 陈佶朝他寝卧后方指了指,“这里还有一间暗房,你每日睡这里可好?这样我随时都能找到你。” “好。”殷涔点头,想了想说,“今晚我得出去一趟,去,取个东西。” “取什么” “青山刃。” “青山刃是什么?” “我的刀,一把快得不得了的刀,有它在,保你高枕无忧。” “那便快去,等你回来。” 陈佶烛灯下的脸暖了些许,双眼满是期待。 殷涔又想起殷苁的脸,一样期待又信任的眼睛看着他,他拼了命也没护住殷苁,而现在对着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人深夜半,殷涔换了夜行衣,轻跃屋顶飞驰而出,夜空中一道黑影如风刮过,他已稳稳落在了沈沧的院内。 沈沧开了房门,端坐正中,似是早知他今夜会来。 沈沧像个真正的刺客杀手一般,问话简洁至极。 “如何?” “顺利。” “没起疑?” “即便有疑,也没有选择。” “这不对,疑就是疑,以后必成大患。” “那便无疑。” “你……” 沈沧无语,自己教的徒弟含泪也要受下去。 “他如何?”沈沧另起了话题。 “娇蛮、可爱。”殷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孤独。” “哟,你这口气,似有感情在嘛。”沈沧斜了斜眼。 “哟,你这口气,似是吃醋了嘛。”殷涔挑了挑眉。 “算了,你长大了,安全第一,小心为上。”沈沧正经了面色。 “我懂,消息,随时报给你,放心。”殷涔也正色答道,认认真真看向沈沧,“他是个好孩子。” 沈沧噗嗤笑了,一手扔过青山刃,“带着它,好好护着你的好孩子。” “必须的,我走了,你保重。”殷涔看了沈沧片刻,转身没入黑暗。 沈沧挥手灭了烛火,继续坐在屋中片刻。当日我护你,今日羽翼渐丰,你终也有了要护着的人。 嘴角含了一个若有似无,若有所思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1章 庆春 翌日大清早,太子殿下就已梳妆整齐,乌黑发丝用一根玉簪束在头顶,再戴一顶六瓣圆帽,着一件雪青色常服,外套一件竹色加绒长袄,再披了一件深青大氅,恭恭敬敬垂手站在府邸前院,殷涔作为贴身侍卫,挨着陈佶站在斜后方,一柄古朴乌润不打眼的长刀背在身后。 冬月里天色不过微明,家仆们点了灯笼站在院子两边,映出些微暖色的光,让寒气褪了少许。 卯时正,一辆普普通通的四轮马车停在了正门口,艾公公紧赶着过去扶人,不一会搀进来一个些微佝偻着腰,胡子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的老先生。 太子殿下见了老先生,双手重叠举过头顶,屈膝跪地叩首行了大礼,殷涔也随着跟着跪拜,陈佶朗声说道,“学生陈佶见过梁太傅,风雪寒天还让老师前来授课,是学生不敬了。” 梁洛书上前抬起陈佶的胳膊,“殿下请起。身为皇子太傅,日日授课本就是理所应当,你既已分封开府,我自然该来此地。” 陈佶起身,殷涔也跟着站了起来,梁洛书朝陈佶身后看了一眼,殷涔低下头,陈佶一边搀着老师朝后院书房走去,一边悄声说道,“这是我新找的侍卫,不是宫里的人。” 梁洛书不出声,待到了书房门口做了个手势,殷涔停在了门外,梁洛书与陈佶进了书房,关上门后沉声问道,“可有查清此人身世来历?” “查清了,艾公公从南城买来的流落难民,家原是关西查哈镇,家中父母妹妹都已不在了。” 梁洛书点点头,沉吟片刻,似想说什么又终究没开口,只让陈佶多加小心,便开始授课。 殷涔守在门口,听屋内梁太傅教陈佶策论,是今年刚刚殿试的题目,论帝王之术与帝王之仁。 梁洛书并未直接给陈佶灌输观念,而是先问了他对此题的看法,如若陈佶也如天下学子一般参加殿试,会如何作答。 陈佶小小年纪,一把脆嫩嗓音,谈起策论来却头头是道,“帝王之术在于朝中治人,帝王之仁却是对黎明苍生,没有术无以谈巩固朝政,没有仁,则帝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一己私欲,算不得明君。” 一席话落,门外的殷涔也忍不住嘴角微笑,梁太傅跟着说了声“好!” 梁洛书拿出一堆今年殿试考生的答卷,说道,“前三甲的答卷已张榜公布,殿下也曾见过,我此次带来的这些,是一些见解颇为独到,但未曾让皇上青睐的学子答卷,殿下也可以好好参详。” 说着一边将纸卷一张张铺在书桌上,陈佶眼扫过去,看到一卷字迹流畅飞舞,似明晃晃告诉阅卷者下笔之人的狂疏之才,他抽出那卷答卷,细细看了起来。 梁洛书坐在书桌一旁,默不作声。 只见劲秀笔墨之间,写的却是依|法|治|国的种种,帝王之术让太多帝王终生将精力耗费在治人上,而如建立法|治国度,则是一套可以不依赖人而自行运转的国家体系,凡事有理可据,才是对黎明百姓国之社稷真正的仁。 陈佶看完此卷久久未出声,过了良久的思索,抬起头来与梁太傅对视,只见梁太傅双眼似有深意,陈佶犹豫问道,“学生为何觉得,此人讲的颇有些道理?” 梁洛书捋了捋花白短须,“殿下不觉得此人言辞过于大胆,冒犯了当今圣上,违背了治国根本吗?” 陈佶摇了摇头,“学生觉得此人所讲,已然超越了当今的治国之理。” 梁洛书微微一笑,不欲过多评述,陈佶再看了看答卷,在底部找到一个名字:秦念衾。他问道,“这个秦念衾,如今现在何处?” 梁洛书想了一想,“皇上不喜此人过于疏狂,虽未提及策论有冒犯之嫌,让他入了榜,但未让他进入前列,最后似乎是分配到云南某个县去做了县令。” 陈佶低了头,默默叹息了一口,梁洛书又说道,“秦念衾今年才不过将将十七岁,他日再入殿试,重入榜首,进入朝中辅佐也未可知。” …… 授课结束送走了梁太傅,陈佶坐在书房内有点心思恍惚,冬日阳光从窗棂照入,打在小人儿背后,淡竹色锦袄泛出青色的光,陈佶托着腮,发丝茸茸,衬着暖阳镶了一道好看的金边。 他问殷涔,“你可听到今日太傅所讲?” “听到些许。” “你如何看?” “我非朝中臣子,不敢妄议国|事。” “此时又不是朝中,只是你我二人,说就是了。” 殷涔当然知道何谓“依|法|治|国”,他略一思索,沉声说道,“凡事依法而行,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君王将相也不例外,这毫无疑问是更先进的治国之策,但从人治到法|治,其实是一个漫长的发展阶段,现如今,也许时机远未成熟。” 陈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殷涔说完,看到陈佶的眼神吓了一跳,“为何这般看着我?” “他日我定向梁太傅请求,你与我一同听课。” “这可使不得,梁太傅可是帝师,我不过一介武夫,太傅被你这请求气到就不好了……” 俩人正说着,艾公公来敲了门,柔声说道,“殿下,刚宫里的小谭子过来送了请柬,皇后和韩王殿下邀您参加下月初的韩王生日宴。” “知道了,请柬搁下,你先出去吧。” 陈佶叹了口气,对殷涔说道,“韩王就是皇后的亲儿子陈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课业荒废,成日游手好闲,以前在宫里一同上梁太傅的课,策论半个字答不上来,课后被小谭子唆使着,带着一众弟弟溜出宫吃吃喝喝,遛|鸟斗蟋蟀倒没少干过。” 说着拿起那花花绿绿的请柬,看着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连做个请柬也这般大红大绿,每年生日都想着法儿的玩花样,闹得宫里鸡犬不宁,不知道今年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殷涔说道,“始终是皇弟,母亲又是当今皇后,殿下还请多忍耐。” “嗯,皇后待我始终是不错,也因着她的庇护,后宫那些妃嫔们的缠斗也从未殃及到我身上,年年陈仪和皇后的生辰我也都备足了礼。” 陈佶想起什么,双目突然有了光彩,“今年生日宴,不若你同我一道去吧。” “这……不妥吧,我只是府中侍卫,如何进得了宫。” “无妨,太子近身侍卫,如何进不得宫。” “那好,多一双眼睛盯着殿下的安全也好。” 说是下月初,也不过就是十来日之后,殷涔跟着太子殿下一起进宫为韩王陈仪祝贺。 当天下起了冬日第一场雪,雪不大,却密,碎碎片片的在空中翻舞着。殷涔在宫门口摘了佩刀,跟在陈佶的暖轿旁进了皇宫,头一遭进宫,殷涔免不了四处打量,这朱红鎏金的殿宇层层叠叠,在白雪中映着煞是好看,宫墙前种着腊梅,此时在雪中绽着丁点大小的鹅黄嫩蕊,并不娇艳,却随风卷来沁人幽香,让人的心思也跟着又沉又稳。 一路到了皇后和陈仪所居住的庆春殿,陈佶下轿,着艾公公前去通传,殷涔打量陈佶,今日仍只穿一件玉红窄袖常服,套了深色烟红丝袄,戴了顶雪貂毛小圆帽,顶上缀了颗通体莹润翡翠珠子,静静立在雪中,如松如玉。 不多久只见庆春殿暖帘大掀,从内窜出一个姹紫嫣红的墩墩小胖子,撒着欢朝门口跑着,一边沙哑着嗓子喊道,“太子哥哥,母后刚还说你忙,今日不一定来呢,我可难过了,想着你要是不来,我今天就过去太子府,自太子哥哥封府后我都还没去过呢,今儿我生日,看谁敢拦我。” 小胖子一把抱住陈佶,个子竟还高了一头,陈佶被他撞得朝后一倒,被殷涔眼明手快的扶住。 院内一个华贵妇人款款走来,身旁宫人紧跟着撑着一把锦绸大伞,妇人对着陈佶慈爱一笑,又对自家儿子皱了眉,训斥道,“仪儿像什么样子,越发没有规矩,还不让你太子哥哥赶紧进屋,冰天雪地的,莫把人冻病了。” 殷涔打量着,这就是众人口中贤良淑德一手抚养太子长大的当今皇后秋忆人了,果真眉目如画端庄典雅,是一国之母的大家风范,想起陈佶所说的“将他逐出宫外”,难以想象这是眼前这位慈爱之母的本意,殷涔此刻难免想到,莫不是陈佶自幼丧母,太过谨慎小心,误会了对方的缘故? 庆春殿内炭火暖炕烧得十足,暖帘挡住寒风,屋内完全是另一个季节了,陈佶除了外袍和雪貂帽,与早已到殿内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坐到了家宴桌前,此次除了几位皇兄弟,还有数年来与皇子们同受梁太傅教导的世家子弟们也一同在此。 因只是还未成年的皇子生日宴,并未做铺张陈设,设了一张矮的长桌宴席,巧立心思在长桌中做了弯曲水道,众人沿着长桌席地而坐,水道上香薰花瓣潺潺漂过,颇有曲水流畅之意。 只是这一切美景,都跟穿着花红柳绿的东道主韩王陈仪格格不入,这位今日的寿星身上集齐了四五种颜色,一身喜气得不能再喜气,殷涔看了一眼直觉得双眼发涨,偏又生的圆润墩厚,坐在首席宛如一个财神娃娃。 殷涔正想着这皇后自己高贵典雅,真不知怎么给亲生儿子做的打扮,却见秋忆人在宫人的搀扶下退了出去,只留了贴身太监小谭子在屋内,跟众人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太子殿下、各位小主子们自行尽兴就好。” 小孩子的爬梯,大人们理应不搀和,殷涔默默想着,这道理古今通用啊,皇后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嘛。 听闻“自行尽兴”四个字,小寿星陈仪已然坐不住了,恨不能一蹦三尺高,朝小谭子喊道,“拿酒、上菜,还有那个什么,把前日父皇赏赐下来的念香散都给我拿来!” 此话刚出,席间陈佶皱了皱眉,另一个白衣少年却趁着低头喝茶拿眼瞄了瞄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2章 念香 不一会儿,一队抱着丝竹弦乐的宫女们也进了屋,在一旁奏起了热热闹闹的喜庆贺曲,殷涔跪坐在陈佶身后,着实觉得有些吵闹,他看着席间的陈佶,只觉得对方也坐立难安,眼神回望过来好几次,殷涔只得暗暗打着手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生日宴的菜色倒是典雅别致,酒也精致,原也是不能饮酒的,陈仪央求了皇上每年生日可以破例,这江南送来的贡酒名曰山海津,用糯米和淡竹叶一起酿造,格外清香,京城中达官贵人们得了此酒都放在家窖藏,哪有韩王这么大方,生日宴上山海津管够。 酒席间有人提议不如玩点什么助兴,陈仪一拍桌子喊道,“玩骰子吧!” 众人嘘声一片,这民间酒肆里的下等戏法,也不知他一个皇子是如何玩得溜溜熟的,斜对面白衣少年起了身,开口温润动听,“不若我们玩诗词歌赋,作不出的便罚酒三杯,如何?” 这次众人皆道了声好,陈佶冲白衣少年打趣说道,“赵纶,三杯这么狠?别是馋酒喝吧。” 赵纶略羞涩一笑,回话倒是丝毫不怵,“哪里哪里,太子殿下一会悠着点,别醉太快。” 独陈仪不肯玩诗酒会,垂头耷脑的也拗不过人多,待小谭子一阵风跑到他身旁,拿来一只白色玉瓶,他才兴奋得又一拍桌子,“作诗就作诗!还怕了你们不成,不过诗酒歌赋配念香散最好,小谭子,给每个人分下去,山海津配念香散,绝了!” 殷涔不知这念香散是什么东西,只见小谭子到每个人身旁,从玉瓶里倒出一些个海棠红小丹丸,大多人似是见惯了的,拿了小丸子就着酒吞了下去,拍掌说一声舒爽。 陈仪撸起袖子也连吞几颗,只有陈佶仿若对这红色小丸子有些忌惮,搁在桌上没有动它,陈仪见状说道,“太子哥哥,你为何不用它?念香散配酒用来助诗兴是再好不过了……” 陈佶抬手打断道,“不急,不是还没开始作诗吗?作不出来再用它好了。” 赵纶也调笑道,“太子的诗名整个京城都知道,念香散这种助兴的玩意,都是我们这种憋足了脑子也想不出几句的人才用的。” 众人哄笑着附和一阵,便从赵纶开始了一轮作诗,此轮题首是酒,以酒为题作诗,下一个人要比上一个人多一个字,如第一个人是五言诗,第二个人就须六字。 殷涔想这什么魔鬼逻辑,岂不是越往后的人越亏?怎么也没人反对这规则……一边在心中快速搜罗着上辈子念过的关于酒的诗词,只听赵纶开了口,“昨夜雪疾风高,浅眠不消残酒。” 众人鼓掌,这一下就六个字,下个人就得接七字或八字了,只见挨着赵纶的蓝衣公子直接摆摆手,端起酒杯连饮三杯,一圈下来,竟无人能接得住,酒和念香散倒是消耗了不少,到了陈佶这,他沉吟半晌未出声,小脸微微泛红,赵纶在对面轻轻嗤笑,“太子殿下,要不,也随他们一样,直接饮酒吧?” 殷涔看不过去了,心道李白救我,起身直直说了句,“我替太子殿下,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此句一出全场瞬间寂静,陈佶回过头难以置信的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陈仪如发现新世界一般蹭蹭跑到他跟前,对面的赵纶定睛望着他。 赵纶对他抱了抱拳,朗声说道,“太子殿下原来带了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人,难怪今日不用念香散也如此有底气,我等自叹弗如,但是,”他顿了顿,“作诗这东西,可假借不了旁人之手,你的就是你的,他的就是他的,今日这诗作的,在下服气,但太子殿下这输的酒,也必须喝下。” 陈佶一口气连饮三杯,搁置一旁的念香散也悉数服了下去。 赵纶再问道,“这位兄台请教大名?” “在下殷涔,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 “能为贴身侍从,功夫定然不错,这诗才也如此了得,太子殿下从哪募来的良才?叫人好生羡慕啊。” 陈佶闻言只笑笑,“一介下人罢了,不劳赵公子如此费心,要说良才,祁阁老的学生良才多了去了。” 赵纶正要再开口,陈仪打断说,“说好了生日宴只谈风花雪月,不聊国政,你们还能不能好好喝酒了?” 在座中陈仪年龄最小,又是寿星,众人今日前来也只为哄他开心,依言又开始新一轮作诗。 上一轮赵纶独胜,此次又是从他开始,以雪为题,开口又是七言绝句,殷涔简直要扶额,这这这,摆明了欺负人的规则,有本事从太子开始,再到你赵纶看你接不接的了招。 眼见着陈佶三杯又三杯的喝了下去,念香散也用没了,长桌上醉倒一片,只是殷涔发现这醉态,不似正常醉酒的样子,穿蓝衣的公子目光涣散,面色绯红如桃花,开始喃喃道好热。 屋里虽暖气充足,却也不比盛夏三伏,这蓝衣公子一边嚷着热,一边将衣袍脱了个干净,只剩下丝绸里衣贴在身上,全身似有热气从内向外涌出,蒸得他全身赤红,汗水淋漓,面上却带着癫狂笑意。 其他人也纷纷喊着热,殷涔犹豫着要不要去掀开暖帘让他们冷静会儿,又怕这么一冷一热的会生病,却见已经有人就穿着单衣掀帘奔了出去…… 殷涔看着陈佶,太子殿下虽未像其他人一样热得宽衣|解带,却也面色潮红,汗珠子跟水一样滚滚淌下,看向殷涔的神色似无法聚焦,面上也浮着幻觉一般的笑意……殷涔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明显是中|毒的迹象,仔细一想,今日饭菜与酒水都只是寻常之物,唯一他搞不懂的就是这念香散了,众人一齐疯疯癫癫却又似乎乐在其中,这朱红药丸怕不就是当今世上的毒|品? 一想到此,殷涔心中警铃大作,只想带了陈佶快速回府,再给他催吐弄出来,却见陈佶已经开始浑身抽搐,嘴角涌起一堆白沫,紧抓着他的手指关节开始变形,殷涔朝角落的小谭子大喝一声,“快传太医!” 没想到小谭子却只过来看了两眼,安抚殷涔道,“不碍事的,念香散用多了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躺一躺顺顺气一会就好了。” 殷涔瞪着小谭子的眼睛快要冒火,去你的顺顺气,他直接一手揪起小谭子的衣领,手指卡住对方脖子,粗声吼道,“我数三下,不叫太医你这条狗命今天就在这陪葬!” 小谭子立马抖霍着“我叫我叫我叫。”一溜烟奔出门尖叫着,“快传太医啊——太子殿下昏过去了——” 殷涔急火攻心,眼见陈佶小脸煞白快熬不过去,心下一横,将人抱在怀中,对陈佶说了句“吐出来就好了,有点难受你忍一忍”,说罢两根手指探进了陈佶的喉咙,一下陈佶猛的翻身哇一声吐了出来,殷涔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拍着陈佶的背顺顺气。 待老太医颠颠的赶过来,见一屋子人的奇形怪状并没表现出意外之色,熟门熟路的拿出探针继续帮陈佶施了几针,这才略微恢复了些气色。 太医开了几贴药,叮嘱回去煎好服下,隔天就没事了。殷涔送完太医,看着冷汗涔涔的陈佶,说,“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好。”此刻清醒过来的太子殿下无比虚弱无比乖巧。 待回到太子府,陈佶卧床静养着,殷涔守在一旁,忍不住问道,“这念香散究竟何物?” 陈佶有气无力慢悠悠说道,“父皇为求长生不老,终年沉迷于炼丹,这念香散是他早年间和方道师一起炼制丹药时偶然得来的一款,色泽朱红莹润,颇受他喜爱,试用过发觉可以让周身都轻飘飘的,像进入太虚幻境,皮肤也跟着变细变白,对寻常粗布麻衣难以忍受,只能穿着最柔软细滑的丝缎,是以成了他常年服用的丹丸。” “后来他常常将其作为赏赐给朝中重臣,渐渐京城所有贵公子都迷上了服用念香散,让人轻飘飘如坠云端,感觉好得不得了。” 殷涔心下如明镜,这念香散就是当世麻醉品,竟还是由皇帝老儿亲手研发,亲自推广,这可真是个风流快|活的朝代啊。 “你为何不服用?”殷涔问道。 “我要清醒,不清醒,命就没了。”陈佶也望着殷涔,从被褥下伸出一只玉白小手,对殷涔示意走近些,待殷涔靠近床边,陈佶捏住殷涔的手,手指绵软无力。 殷涔只觉手心塞了一只细滑小馒头,他感觉到那只手在寻求力量,于是紧紧回握住,温言说道,“没事的,有我在,不怕他们。” 被子里的小人点点头,总在人前竖起浑身的刺,做惯了乖张难伺候,一副大人样子的太子殿下,只有此刻露出柔软的孩童模样。 殷涔想起来问道,“那赵纶是什么来头?” “当朝内阁首辅祁言之的学生,京城颇有名气的小才子。” “就那浅眠不消残酒,我看才气也就那样吧,”殷涔又想起,“对了,你那诗,你到底会作诗还是不会作诗?” 这下子太子殿下居然红透了脸,“诗词歌赋非我强项……” “那你还玩那么变|态的规则,这不摆明了欺负人。” “你不懂,京城都这么玩,那赵纶在这种游戏里就没输过。” “您可真是厉害了我的太子殿下,争气不是这么争的……” “好了好了……” 殷涔闭了嘴,一手在小人肩头轻轻拍打着,陈佶恍惚着快睡着了,却身子朝里挪了挪,软声说道,“我头晕得厉害,涔哥哥今晚别睡里间了,陪陪我好不好?” 殷涔一愣,跟太子同榻而卧,这还了得?但一模小人儿面上滚烫,身体不舒服是实实在在的,病了的孩子都想妈,如今这……殷涔就权当自己母爱大发了,轻轻点了点头,和衣躺了上去,转身将小人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哼着不知道哪年月的童谣。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太子殿下的手指还攥着那个令他安心的少年不肯放,雪已经停了,雪夜的月光格外晶莹透亮,照在熟睡的面庞上,像羊脂玉石覆上了一层冷霜。 殷涔靠在床边也难以入眠,心里一层层分析地想着,今日之事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3章 取暖 首先排除了陈仪,那韩王就是个憨货,对太子哥哥的喜爱也不像是作假,虽爱吃喝玩乐,念香散的祸源来自他,但并不像是存了心去害人,自个最后也东歪西倒的嘴角淌涎。 赵纶?一介书生,年纪尚轻也未入仕,理论上与陈佶无冤无仇,若说为了争诗名就对人下狠手,好像也说不过去,在皇宫敢对太子下手未免胆子也太大了点,也不会是他…… 那就没人了呀……殷涔想得头痛,想不出所以然,也许真就是个意外吧,以后必定多加小心,人就在眼前还弄得口吐白沫,殷涔这近身侍卫当得,完全不能原谅自己。 突然灵机一动,他轻轻抽出手,换了夜行衣跃上屋顶,明晃晃的月光有点碍事,但他几乎轻至无声,于京城的屋顶上翻飞竟也无人发现。 赵纶在卧房看书饮茶,并无任何异样,而后宽了衣衫灭了灯烛睡去。 殷涔盯了半晌,看不出任何异样,遂又悄悄回到了太子府,不着痕迹的躺在了陈佶边上,小人儿压根没醒,却在他躺下的一瞬间无比准确的又抓住了他的手。 一连数天,殷涔追踪着赵纶的行迹,只见他日日去祁阁老府邸听学,有时也帮着老师做些抄抄写写的公务,余下时间多半待在家中,看书喝茶自己和自己对弈,有娇俏伶俐的丫头故意对他撒娇,还被他赶出门外。 这人,倒不似纨绔子弟做派,也不像个害人精嘛,殷涔跟了几天也作罢,理不出头绪,也许当日真就是个意外吧。 过后殷涔把这次意外归结为,人人都知道太子无权无势无人可依,都当软柿子来捏,但太子不能真就成了个软柿子,看着软可以,内里必须硬。 至于如何强硬……殷涔找了四下无人的机会,对陈佶说,“不如我们建一支近卫小纵队,专门护着殿下安全,如何?” “父皇不会允许吧,也太惹人眼了。”陈佶担心。 殷涔早有把握,“名义上不会是贴身卫队,而只是几个陪你吃喝玩乐、温书习字、摔打健身的同龄小玩伴而已,你既已独立封府,养几个小门客总不是问题。” 陈佶听闻点了点头,“听起来可行。”又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殷涔噎了下,总不能说上辈子书上见一位赫赫有名的帝王就这么干过。 咳嗽了下,转开话题继续说,“表面上只是游戏玩乐,但实质上这只近卫队需日日训练,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就连太子殿下你,也需要一同训练,身体强健些总是好事。” “嗯!”陈佶再次点头,“此事就交由你去办,越快越好。” 在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殷涔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一同在疏勒国角斗场中死里逃生活下来的梧叶儿同学,该一起练练啦。 殷涔去要人,沈沧仍旧端坐厅堂,殷涔十足好奇,“为什么每次我来的时候你都一副等着我来的样子?” “我派出去的人在做些什么,我总还是知道的。”沈沧滴水不漏。 “哟,这么厉害,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来。”殷涔打趣。 “嘴皮子越发厉害,不知道功夫是不是配得上这么利索的牙口。” “要不切磋试试?” “那就不必了吧,让你鼻青脸肿的回去多没面子。” “……” 自家师傅为老不尊真是没办法的事,殷涔叹气。 “梧叶儿呢?”殷涔四处看了看。 “去替我买蟹粉小笼了。” “……” 好嘛,杀手来京城竟然成了个吃货。 “除了梧叶儿,我还再需要两个功夫好的,身家干净的。” “你这是在给我下任务?”沈沧难以置信。 “除了你,别人也没这能耐,我找来的人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殷涔真诚说道。 沈沧似牙疼一般嘶嘶吸气,“这帽子给我戴得……” “给你三天时间。”殷涔乖巧一笑,“沈哥哥办事我最放心了。” “……” 沈沧只觉得牙帮子更疼了。 正说着,梧叶儿左右开弓提着两大笼蟹粉汤包,还有店家特制的调料蘸酱进了屋。 殷涔看这架势简直比皇帝老子还有排面,心中更加感叹曾经冷面如玉的沈哥哥一去不复返了。 看到殷涔,梧叶儿开心得不得了,把一整笼汤包往殷涔面前一推,“快吃快吃,孙福记的蟹粉汤包最有名了,我可排了一上午的队才买到。” 沈沧:“我花的银子……” 梧叶儿:“我排的队……” 殷涔:“好吃,再来两笼。” 沈沧一边吸溜蟹黄汤汁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如今梧叶儿的功夫跟你有得一拼。” 梧叶儿也开心一笑,以往黄褐色的小脸如今成了好看的小麦色,弯弯的眼角带些许异域风情,每回在街上都惹得大胆的姑娘直接出口调|戏。 殷涔说,“听出来了,你这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教得好。” “你这小蠢东西,我是说,梧叶儿是一把好手,一把好刀,这刀,你要握在自己手上。”说罢也盯了一眼梧叶儿,对方又冲着殷涔连连点头。 梧叶儿冲沈沧和殷涔说道,“早在角斗场时,我跟涔哥哥就发过誓,如果我们俩对决,绝不会伤到对方,而是一起去打别人。” “这才是好兄弟。”殷涔伸出手,和梧叶儿双拳紧握。 ------ 某日陈佶掩着嘴对殷涔说,“梁太傅也听说了你那句白日放歌须纵酒,快惊掉眼珠子,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侍卫作的诗。” “……” 那是李白那是李白那是李白,殷涔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才强压下去心头的尴尬愧疚。 “不过太傅允准了日后你我一同听学,说也想看看能作出这等诗作的侍卫究竟有何天才。”陈佶似很高兴。 “这……”想到日后要与梁洛书策论国政,殷涔颇有些头疼,他不怕无话可说,而是怕自己再脱口而出什么超越现时代的惊世之言,这狂傲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这可不好,他应该如沈沧一样,待在暗处,不动声色。 看殷涔犹疑,陈佶有些不高兴了,能与太子殿下一起聆听帝师的教诲,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偏这人还不以为然,左右为难。 殷涔有苦难言,只得应了,太子殿下安全是第一位的,太子殿下高兴并列第一。 对于新来的三个小门客,陈佶只匆匆见了一面,回过头问殷涔,“那个头发卷卷,皮肤又黑的,当真可靠?” 殷涔沉吟片刻,对陈佶简单讲了他跟梧叶儿在囚车相见,又一同在角斗场死里逃生的故事,太子殿下听完两只眼睛都饱含泪水,抓着殷涔的双手,“我原不知道,原来涔哥哥吃过这么多苦。” 殷涔也不知为何红了眼眶,那血泊中的殷氏夫妇,黎明冲天的烈焰朝霞,还有马背上殷苁最后回头,挂满泪珠子的莹白小脸……一帧帧在脑中闪过,仿佛上一秒还在人群鼎沸黄沙漫天的角斗场中,还在密林里没命般的逃亡,而此刻坐在暖炭烧得十足的华贵室内,殷涔这辈子才活了十几岁,已然觉得沧沧凉凉,万事无常。 当下两人皆叹息一声,陈佶头一回揽过殷涔的肩头,似想把高出半个头的涔哥哥抱入自己怀中,奈何人矮肩瘦,做起来只觉怪异,殷涔通红着眼勉强笑笑,揉了揉陈佶耳后发梢,稍作安慰。 这一刻的两个人,不再是太子殿下和侍卫高手,而只是两个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半大少年,一个自看得见的刀光剑影、满城杀戮中逃命而来,另一个自看不见的皇候深海、杀人不见血的深宫秘斗中脱身而至,这不尽相同,却又感怀深受的伶仃身世,让陈佶和殷涔在这深冬寒夜产生了相拥取暖,携手对抗一切的勇敢底气。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4章 放贷 殷涔也成了梁洛书的学生,梁太傅这人,一身凛然正气,倨傲不折,第一堂课后殷涔在心里如是评价。 身为帝师,才气纵横天下闻名,先帝时期的殿试状元,一手教了当今的皇帝陈泽,现在又是太子陈佶的太傅帝师。按理说,梁洛书应该是朝中无敌手的一介重臣,毕竟与前后两任帝王都关系匪浅,而事实却是,自当今皇帝陈泽登基以来,并未重用梁洛书,内阁大臣席位有他,帝师仍然是他,但却在商议重大国事时,鲜有听从他的建议进言,在朝中地位竟不如近十年来步步登高,颇受陈泽喜爱器重,一跃成为内阁首辅的祁言之。 书房内,暖阳衬着暖榻,沉水香袅袅飘散着,让人心情十分舒畅。殷涔跟陈佶推心置腹,“梁太傅不是唯唯诺诺之辈,是纯臣,也是直臣,哪怕明知这建议是逆鳞,也敢对皇帝言明。” 陈佶点头,他虽未上过朝,多少也听说过梁太傅的刚直名声,“太傅从不结党,父皇也从不怀疑梁太傅的忠心,但也因如此,每当太傅有稍为不顺的建议时,朝中也少有人与他同阵,这些年来,他已经快成了孤胆忠臣了。” 这状况,怕是不太妙。殷涔心下想着,太子身边唯一一个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重要角色,成了皇帝不待见的人,这可不好。 殷涔想了想,正色对陈佶说,“太傅是皇上的帝师,又是先帝时期的状元和多年朝臣,无论皇上多不喜欢他的刚直言论,都不会彻底打压他,但你不同,现如今你只有一个太子名分,这是你唯一的排面靠山,但这靠山是空的,梁太傅教了你,但你千万不能学了老师的纯正刚直,这只会让皇上连同你一起不待见,轻飘飘就撤了这太子名分。” 陈佶认真点头,“我成日自己也会琢磨,虽不知道父皇为何不喜我,但也知此刻只能尽了心力去博他欢心,太傅教我策论国政,教我诗书明志,这些我都牢记于心,至于外在如何,不必与内里全然统一。” 见小人儿说的头头是道,殷涔略略放下一颗心,前世看了太多宫斗争宠狗血剧,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身处其间,亲身感受到的微妙凶险,远不是狗血文字可以描述。 梁洛书日日前来授课,将自己的一腔激昂热血倾囊而出。 某日谈论东南海防与倭寇,梁洛书问太子和殷涔,应以何对策去处理。 听到东南海防四个字,殷涔犹豫了下,问道,“这一带是否是云渐青将军的大营所在?” 听到殷涔也知道云将军,梁洛书似有惊奇,点头回道,“是,云将军驻守东南海防二十年,是我大宁不可多得的两面铜墙铁壁其中之一,原本以将军的抗倭经验和海防的坚守,倭人成不了大患,但如今他们变了伎俩,多以商人平民混迹到各州府,到处煽风点火,将百姓民生扰乱得防不胜防,是以云将军日前谏言可否实行海禁,即彻底锁了东南沿海的商贸之途,让倭人无法再乔装混入。” “那这不是就是闭关锁国吗?”殷涔脱口问道。 梁洛书点点头,再问二人,“殿下和涔儿如何看?” 陈佶略一思索,“学生不知东南海寇竟猖獗到这等地步,以云将军二十年来的抗敌经验竟也无良策,但实行海禁,彻底锁国似乎也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样虽然能防止倭寇混入,然而沿海一带,多是世代依靠海关商贸为生的百姓,这样一来他们将靠什么赖以为生?” 梁洛书不作表态,看向殷涔,殷涔缓缓说道,“听闻我大宁朝最繁华之时,有万邦来朝的气象,现如今虽不是当年那般声势,但与他国互通有无,交换彼此的文化、信息、技艺等方面的大国之心不可无,一旦闭关锁国,则是退后示弱,短期来看让百姓无以为生,长期来看,则信息闭塞,不与外界交流的国家,发展终究有限。” 话音刚落,梁洛书已经迫不及待说了声好,又道“此言甚合我意,我敬仰云将军多年镇守边关之劳之苦,但这海禁,万不能同意。” 说罢望向殷涔,双目犹有恳切之意,“你文武双全,当真只想做太子侍卫?他日我若向皇上举荐你入朝为官,你意下如何?” 殷涔惊得弹跳起身,望向太子,陈佶也一脸懵,老师先前看不入眼,如今也太看得入眼了吧? 殷涔只得连连摆手,“现下年纪还小,还需多多跟老师学习,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梁洛书也点点头,十三岁,确实小了点,再过三五年吧。 ---- 殷涔在太子府找了间空余的仓房,清理了下当成近卫队的训练房,窗纸细心换成了不易捅破的棉绸,四个少年开始日日在里刀枪剑戟、摸爬滚打,外在的下人仆妇们只道太子殿下小孩心性未泯,找了几个玩伴陪着摔跤而已。 现如今梧叶儿体格已远超殷涔,也不知怎么回事,才半年,梧叶儿的个头身架子已经像个成年男子一般,而殷涔个子虽也在长,身形却依旧纤细单薄,一眼看过去,完全不似有功夫的样子,除非交手,否则决计看不出他能将人一掌断命。 殷涔羡慕的看着梧叶儿,混血杂|种就是好,人高马大,气势汹汹。 陈佶不念书的时候,也被殷涔和梧叶儿抓来训练房,教一些近身格斗之术,不求攻击,只求自保,没想到小太子学得颇为上心,一招一式很有那么点架势,也因为放开了身体去练,饭量见长,吃得厨娘喜气洋洋,只当自己厨艺深得殿下主子的心。 很快陈佶发现自己个头已经追平了殷涔,这小娃娃怎么呼啦啦长得这么快?殷涔真是又焦急又怀疑,自己生就一副弱柳扶风样,又学了个必须得身姿轻盈的辛家二十四手,“沈沧,你是不是故意的?!”殷涔忍不住在心里又将那位已然成了吃货的故人狠咒了一通 远在巷子深处宅邸打坐的沈哥哥突然莫名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养的闲人多了,陈佶很快发现银子不够用,身为当朝太子缺钱用,这话还真难开口,但殷涔不是别人,陈佶关上卧房的门,悄声说道,“这个月月银又见底了。” 殷涔也头疼,鸿鹄之志死在了钱上,这怎么行,他小心问道,“这月银份例是皇上定的?” “嗯,”陈佶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淡,“虽说明面上各位皇子的月银一样,太子还会额外再多一份,但父皇历来不喜儿臣们奢侈行事,故分配的并不多,加上我母家无人在宫中,有时内库总管公公借着各种名义少给一些,我也不能借着这点小事就告到父皇面前去,他本就不怎么待见我……” 殷涔懂了,又是一阵心疼,同时心里小九九算着,怎么才能搞到更多钱呢? 有什么赚钱的法子,是上辈子和这辈子都通用的?殷涔脑中灵光一现,有了! 他转头,笑眯眯对着陈佶说道,“我们放高|利|贷吧。” 太子殿下大惊失色,“这这这,你疯了吗!” 殷涔循循善诱,“当然不能太子殿下亲子出面,甚至,我都不能出面,背地里偷偷来,绝不让人知道。” 陈佶犹疑,“能行吗?” “又不能做生意,又不能干违法的事,还要来钱快,除了放贷我真想不到其他了。” “谁去收贷?万一收不回来呢?”陈佶担心本钱都没了。 此时梧叶儿魁梧气势的身影浮现眼前,殷涔自信爆棚地拍了拍胸口,“我兄弟咱们小纵队领头梧叶儿就行。” 正在训练房室内摸爬滚打的三人小纵队,可算派上用场了。 陈佶咧嘴,不知是牙疼还是嘴豁,“近卫队原来是这么个用法……?” 殷涔面上尴尬,嘿嘿一笑,“这只是附带效应,不是本意,不是本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挺好的。” 太子殿下就这么被哄骗着,摇身成了高|利|贷幕后大佬。 第15章 山月 时光穿梭,如今已是大宁庆熙二十二年春,又一个雨露霏霏之季,殷涔十八岁了。 燕京也不是个雨水丰沛之地,只在春夏偶有一些湿润日子,但雨水一旦落下,整座城就如同变了脸一般,从一个飒爽悍将摇身成了一个碧玉佳人,春雨总带着些许褪不尽的寒气,清清冷冷,温温凉凉。 殷涔站在屋檐廊下,十八年前的那个疾雨风高之夜,云渐青也如此一般矗立着,殷涔回想起来,此后很多年的这个日子,人生总会出现一些或大或小的变故转折。最初的那一天,他开始跟着沈沧亡命奔逃,而后隔了多年,沈沧又在同一个日子再次出现,给他青山刃,教他如何冷面无情,却最终失败的只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空有冷酷外表,内里血仍未冷的杀手。 就跟沈沧自己一样。 殷涔嘴角笑了笑,春天的雨是珍贵的,京城的雨,祁连山的雨,东南小城的雨,在这个温润日子出生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表里如一的冷。 不知何时陈佶也站在了殷涔一侧,陪着殷涔看了会子雨,静静的不发一言。 十五岁的陈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玉雕粉糯的小娃娃,早在两年前就已高过殷涔,整日在训练房摔打,练得一身肩宽体阔,从背后看,跟梧叶儿仿若双生子,而待看到正面,却还是一张如玉般的温润贵公子模样,自从某日殷涔说他穿天青色最好看,便常常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常服,搭一根月白缎带束腰,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陈佶发现了今日殷涔非同一般的沉默,他看着这个朝夕相伴了五年的哥哥,心知他并非心情不好,只是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殷涔总会格外有些寂寥。 殷涔常年一身黑,更衬得肤色如雪,待到十八,也早已褪去往日仅剩的一丝孩童稚气,英气利落的一张脸,剑眉如墨,凤眼如星,沉默时寒面如冷霜,而一笑,却又冰雪消融和暖如春,身形仍是单薄,却并不显瘦弱,背着不打眼的青山刃,行走无声无息似一阵风,站立又如山如岩,这些年陈佶只要见到他,心中就自在安定。 站立不知多久,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殷涔突然说,“我在雨天出生,单名一个涔字,成年后表字平山,意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又转头看向陈佶,“今日起,你可唤我平山。” “平山,”陈佶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含在嘴里似有西北的干冽气息,他俏皮一笑,“平山哥哥。” 殷涔也随之牵动笑意,“殿下可曾想过日后的表字?” 陈佶歪了歪头,“多半是父皇赐下,不过,”他突然有了精神,“如果我提早就想好了,父皇也未尝不会允准。” 他看着殷涔,“平山哥哥文采好,不若也帮我取个表字如何?” 殷涔又是一笑,看着陈佶认真倔强的一张脸,心里头好好思索着,风华绝代的公子,不似烈阳刺目,却如银辉沁人,殷涔说道,“叫令月如何?令凤鸟飞腾,继之以日月。” “令月。”陈佶和殷涔都咀嚼着这名字,都觉甚好,灼灼其华,熠熠生辉。 陈佶心念微动,令凤鸟飞腾,这是多壮丽自由的寓意,他想起殷涔曾短短几句跟他提过的,从小生长的西北塞外,褐色苍莽的祁连山和衰草连天的校场,在这个绵绵不尽的春雨之日,突然很想跟殷涔一起,可以策马横川,抒尽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淤堵之情。 越长大,就越必须小心翼翼,甚至,在这个人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的皇城,身为太子的他又有什么资格例外,可殷涔不是,虽也是日日伴在身边,但他长于肆无忌惮的塞外,曾也是横刀阔马的拼杀过,而不像自己,从出生就带着看不见的镣铐,还将一直带着它,这镣铐叫皇子,叫太子,人人在这镣铐下俯首称臣,居心叵测。 陈佶眼中迸发出晶光,闪烁跳跃的一双眼睛盯着殷涔,“我们去郊外跑马吧!” 殷涔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压根没问为何是雨天,摆了摆衣衫,伞也未撑,阔步走进雨中。 一剪梅仍旧矫健如飞,陈佶的马名叫疾风,一人一马,一青一黑,霏霏淋淋中转眼奔出了城门。 皇家在郊外有专门的跑马校场,而他们此番并不想去那里,只想找个无人认识的陌生开阔之地,跑它个山川不老,天地变色。 殷涔在前头纵横驰骋着,雨早已打湿衣衫,密密的遮住前方视线,前路一片水汽茫然,而他不管不顾的朝前飞奔着,他曾无数次穿着夜行衣在这个庞然大城的屋顶上翻飞,看尽了这城下的百姓生计、官侯密道,却从未像此刻一样,让自己如此无谓袒露在天地之间,他隐藏自己,恨不得活成一个影子,而如今在这撕心般的狂奔中,胸腔那颗仍在跃动的心仿佛在提醒着他,你还是你自己,一切从未忘记。 陈佶在身后,嘶吼的声音杂着水汽传来,“殷平山!” “哈哈,”殷涔朗声大笑,并不回头,“陈令月!” “殷平山!” “陈令月!” 这两个简单的名字,仿佛是一种宣告,自今日起,我们命运交缠,我们互有倚靠,我们再不惧这世间所有的人谋天算。 不知奔出去多远,停下来时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之地,雨势渐微,四野有农田,蜿蜒道路尽头一座平平青山,山脚农庄冒起了炊烟,和雨雾交融一起,整个庄子似神仙居所一般。 殷涔和陈佶双双下马,饶是春雨如牛毛,跑了这会子也都浑身湿透了,看着彼此湿漉漉的样子忍不住笑得发颤,水珠子如雨帘一般顺着衣衫往下淌着,殷涔望了望村庄对陈佶说,“我们试试看有没有好心人可以收留我们,蹭一顿热汤热饭?” 陈佶一个皇子,哪来过这么偏远的村落,此刻又欣喜又好奇, 殷涔自然牵过陈佶的手,此刻寒凉如冰,他放在掌心搓动一番,两人浑身是水,找不出一寸热乎气。 正巧一户人家开了院门,挑着一担柴正要进门的大叔看到浑身湿透的二人,惊了一声,“怎么淋成这样,快进屋烤烤火,别看春天了,这雨可淋不得,一会功夫就能病倒。” 殷涔笑道,“大叔你不也刚冒雨去打柴?” 大叔呵呵一笑,“我们习惯了,再说回家就能烤个热乎,你们一看就是京城过来的公子,淋成这样,回去不得躺上十天半月的,别说这么多了,快进屋让你婶子弄点热柴热水啥的。” 说罢拉着二人进了屋,一个包着头巾正在做饭的妇人自灶台匆匆出来看了眼,丝毫未对自家男人带回陌生人感到惊奇,倒是也被二人湿淋淋的样子吓一跳,对正帮忙烧火的小男孩说道,“小虎快去隔间生堆火,让两位公子把衣衫烤一烤,这穿着怕是要生病。” 名叫小虎的男孩果真虎头虎脑,自灶台勾出几块正烧着的柴,弄到隔壁屋子,又抱了一小捆晒干的木头进去,不一会小火堆就燃了起来,他站房门口招呼着小手让殷涔和陈佶赶紧过去。 二人进了屋,小虎留了一堆干柴在火堆旁,让他们自行添加,然后又去帮母亲做饭去了。 殷涔打量这屋子,似是冬月里用来熏肉的屋子,中间的火塘堆也是烧惯了的形状,他招呼陈佶靠近火堆,二人坐在矮凳上,各自除去尽湿的衣衫。 外面天色已暗,房中只一堆柴火跳着光,殷涔脱下黑色外袍,里面一件雁灰长衫,松掉长衫系带,就只剩一件月白里衣。 一段纤薄锁骨横在肩头,陈佶顺着锁骨延伸的方向看过去,一路看进了衣衫里,殷涔鬓角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再凝成一颗细小的珠子,掉在锁骨凹处……陈佶突然很想去吮了那颗水珠子,薄薄的水光在皮肤上滑动,他的心也如那春水一样,蜿蜒,辗转,难捺。 殷涔转头,见陈佶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仍是湿漉漉的衣衫,皱眉一笑,凑近过去帮他,手刚碰到外袍带子,陈佶似刚回过神来,猛地从矮凳上站起,后退一步说道,“我我,我自己来。” 殷涔不知今日这小子是怎么了,遂松了手,自己抖开黑衫外袍,罩着火堆细细烤起来。 陈佶也抖开自己的一身天青色外衣,与殷涔面对面隔着火堆,衣袍上很快升起蒸腾水汽。 火光映在殷涔的脸上,雪白面孔透出一丝澄澄暖色,似红非红,火苗的影子在他的眼角跳动,低垂如云的睫毛好似成了蝴蝶一般,再往下是薄薄如柳叶的两片唇,陈佶头一次发现殷涔唇角有颗极小极淡的痣,随着开口说话,隐隐戳戳地勾人,陈佶的目光从眉到眼,摩挲过直峭的鼻梁,看到两瓣绯红,那唇,中间微微凸起,似含了一颗小玉珠,那唇,开了口,对他说道,“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风寒发热了?” 陈佶面上通红,殷涔手背盖上他额头,果然微烫,嘴里哎呀呀自责一通,怨自己大雨天还带他出来跑马。 小虎探进来一个头,喊饭好了,二位哥哥出去吃过再来烤衣。 殷涔和陈佶都穿着内里长衫,出去看到农妇婶子熬了一大锅热腾腾米粥,几样山野小菜,勺子在米粥里搅动着边对他们说道,“赶紧一人喝一大碗,里头搁了生姜,去去寒气。” 两人连声应着,一人盛了一大碗,就着大灶铁锅烧出来的菜,哧溜溜吃得额头冒出细细绒汗,婶子见状才放了心,说道“这下好了,出了身汗,定不会病倒了。” 殷涔又去探了下陈佶的额头,发觉果然恢复正常,奇道,“你这身体,恢复得也太快了。” 陈佶嘿嘿一笑,掩作尴尬。 吃过饭,二人的衣物也差不多全干透了,此时雨过风明,一弯如钩新月上了树梢,是一个清朗朗的春夜,二人跟农夫夫妇道了别,给小虎塞下一锭银子当做回赠,遂上了马,顺着蜿蜒道路走出村外。 路边蛙声一片,抬头是一片云散后密布的星空,空气湿润中混着新鲜的泥土和花香,二人在马上走得慢悠悠,似舍不得这悠闲春夜太快溜走,殷涔问道,“阿月可曾去过江南?” “未曾。”陈佶答道,“塞外,江南,漠北,海南,都只是在梦里。” 想到作为皇子的诸多不自由,殷涔也在心里叹息心疼了一番,说道,“你既已入朝,他日总能寻得机会去踏遍河山。” 入朝……陈佶心里念着,虽只是日日在早朝时站着听众臣议事,也已感受到朝堂之上难以言述的诡谲凶险,他说道,“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平山哥哥定在我身旁。” 殷涔望他一眼,少年的眸子不比星辉黯,他点头,似回忆起往事,“自然,每年江南都会有漫长的雨季,叫黄梅天,雨落在青石板上,会长出绿油油一片青苔,特别滑……待过了这黄梅天,就正是吃杨梅的好季节。” 陈佶奇道,“平山哥哥好像在江南生活过,但哥哥不是长在塞外吗?” 殷涔也不知怎么,今夜记起那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许是跑马过后难得的松弛,又远离京城,勾起了心里深处最久远的画面。 他只淡淡答道,“长在塞外,心里也特别向往江南,逮到从江南来的商客们,总喜欢追着问个干净。” “原来如此,那以后我们就在江南买个大宅子,每年春天都过去住一阵子。”陈佶的眼中尤有稚气,话却说的格外认真。 殷涔笑了,好像真的是一个可以实现的梦呢。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京城,进了城门,两个人一下都感受到另一种谨慎、束缚的气息,那舒适闲散无尽畅想的春夜,已经结束了。 马过城中街巷,某一个路口殷涔遥遥向巷子深处看了一眼,他突然很想,带陈佶去看沈沧,把身边珍爱的一个人,带到另一个珍爱的人身边,这世间他只剩这么两个需要护着的人,他真的很想,让他们彼此知道。 只是心头一念,马已驰骋往前。 巷子深处,沈沧握着一壶酒,站在院中看着星空明月,终于略显沧桑的面孔低低说了句,“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甜,这么甜,这么甜 殷平山 陈令月 终于长大啦~ 第16章 止戈 宫中又来了请柬,这回来的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太监,司理监秉笔大太监何进,何公公和颜悦色,给陈佶递了帖子,说是宫中宴会,为迎接一位功高劳苦,德高望重的要员,却没说具体是谁,只让太子殿下务必前去。 陈佶站在院中,行礼后接过帖子,心有疑惑,如是功高劳苦之臣,为何不是父皇设宴,却是皇后来的请柬。 何公公搭着拂尘,看着面色疑惑的太子殿下,只微微笑着,站着气定神闲,陈佶终是抬头问了出来,“父皇……近日还是……” 不待他说完,何公公轻言慢语打断道,“太子殿下,皇上龙体康健,又勤于政事,是我大宁之福分,其余诸事,自有皇后娘娘和司礼监操持,殿下大可不必担心。” 陈佶点头回道,“是我冒失了,请何公公转告母后,宫中宴会儿臣定会前往。” 何进面上的微笑似是永恒,微微点了头,掸了下拂尘,摇身出了太子府。 陈佶转身望着殷涔,面色又怒又哀,说道,“龙体康健?勤于政事?我有多久没见过父皇了,虽日日上朝,父皇却一直隔着重重垂幔与大臣们商讨国事,都说当今皇上已快修炼成仙,我却觉得,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的身子,应该都快被那些丹药蚀空了。” 殷涔赶紧将陈佶拉到书房,关上门窗,对陈佶做了个手势,“以后万不可在有他人的地方说这些话,这府中处处都是眼线,都在等着你忍不住自乱阵脚,殿下有千般难耐,都只能在关上门后,暗自抒发。” 陈佶一拳重重捶在书桌上,“我并非不知,只是看那些人站在大太阳下,气定神闲的对我说些明知见鬼的话,就……” 殷涔过去拢住他的肩,顺了顺他的脊背,轻声软言着,“阿月不要急,一定会想出好办法。” 陈佶在这声声劝慰中渐渐放松了身体,呼吸也缓了下来,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百无禁忌,可以在每一个他忍不住要爆发的瞬间让他冷静,将他拉回。 ---- 晚宴当日,陈佶穿着皇太子冕服,内里一身圆领朱红长袍,外套一件青晶蓝宽袖斜襟褙子,澄黄腰带上坠一块通绿玉佩,乌黑发丝仍用一根玉簪束好,戴一顶浅纱头冠。殷涔随同前往,也略略做了修饰,惯常的黑色侍卫衣着,也如陈佶一般束了发,一根乌木簪毫不打眼。 筵席设在朝贺殿,一般有外来使臣,或是有驻外重臣回京时,才在此处设宴款待,陈佶随着司礼监公公前往,心里揣测着今晚贵宾的分量果真不一般。 殿内宫人们正上着果盘小食,陈佶坐在大殿右侧,斜向上抬头就是皇后的主位,对面错开一人的位置坐了韩王陈仪,他们年龄相仿,陈仪这些年已然长得臀肥腰圆,在吃喝玩乐一条龙的路上策马狂奔,内阁首辅祁言之,太傅梁洛书等朝中重臣也都俱在。 陈佶正对面的坐席尚空余,他料想这就是留给今夜的贵客了。 殷涔端端静坐在陈佶背后,沉默却细微的察看众人,发现祁言之带了赵纶一起前来,赵纶也如他一般静静坐在祁言之背后,两人互视一眼,赵纶遥遥一笑,殷涔也轻轻抬了抬手算作回应。 皇后秋忆人由何公公搀扶着,款款走上主位,今夜的秋忆人穿着皇后冕服,云翔鬓染,一派牡丹天香之姿,待落座,背后衬着一幅前朝花鸟大师卢松子的翠寒梦玉图,端的一副雍容国母气度。 秋忆人抬抬手,何进摇了拂尘,站上前拖长了声音大声宣告,“宣——云渐青大将军之子,世子云野进殿——” 所有人齐齐看向殿外,殷涔在这一声之下,恍若惊雷从天而降,骤然全身血液凝固,被人施了法术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他从没问过沈沧,关于被调换的那个孩子后来如何,心里知道他是那个要代他成为质子的孩子,却在后来十多年的岁月中刻意将他略过去了,而如今,这只当年的“狸猫”就要正式履行他的使命,进京来了。 来不及多想,一人带着两位随从翩然进了殿内,正中一位身着枯绿宽袖长袍礼服,戴牙白束发冠玉的男子必然就是何进口中的世子云野,身后一位身着军士骑装的随从,另一位随从被云野身形遮挡了视线,殷涔微微偏过身,看到一个单薄峭直,冷冷清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沈沧! 沈沧,作为世子云野的护卫,端端正正进了朝贺殿,目视前方,随着云野一起叩首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殷涔太过敏感,他觉得皇后在看到云野一行人进来的一瞬间也失了些神色。 云野朝皇后朗声说道,“在下云野,云止戈,家父抚南王云渐青,此次进京,代家父履行忠义之责,此刻东南海防军务紧急,家父无法脱身前来,还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秋忆人恢复了满面春风,示意三人起身,随即赐座,柔柔话音传来,“我大宁海防有云将军把守,实为我朝之福,将军通晓大义,此次让世子进京,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世子千万莫再客气,京城比之东南沿海州府大有不同,以后我儿韩王可带你多走访认识。” 云野又抬手行礼谢过,一旁的陈仪听闻母后如此说,立马来了兴致,恨不能立马抓起这位新玩伴就出宫耍乐去。 祁言之朝云野和皇后拱手说道,“世子这名字取得也好,止戈,云将军的一片忠义丹心都在此了,连年征战,苦百姓也苦朝廷,唯有止戈之日,方是万民之福。” 云野遥遥朝祁言之也回礼道,“阁老言之有理,家父亦如此想法,我这个表字,也是一番祝愿。” 说罢又朝对面拱手以礼道,“这位应该就是太子殿下吧?此前曾听家父多次言及太子殿下,都说诗书盛名在外,且行事低调内敛,是以让我多加学习。” 陈佶闻言也回了礼,淡淡说道,“谢过云将军谬赞,诗书之名实不敢当,既居太子之位,理应多学国策纵横,日后世子若有此等兴趣,可常来切磋。” 云野面上微笑,不再多说。何进拍了拍手,一队盛装宫女进了殿内,丝竹弦乐声起,正是宫中难得一见的玉女春慢舞,水袖袅袅,人影婆娑,好一片旖旎悦色。 筵席菜肴一道道上过,酒仍是江南名品山海津,殷涔悄声叮嘱陈佶少饮莫醉,陈佶轻点头,回身一句“放心”。 殷涔的视线穿过人群,找向对面云野身后的沈沧,见他沉默低头正饮着酒,抬头的一瞬目光似也朝对面瞥过,然只比火花还要短促的一瞬,即已移开。 殷涔又打量云野,与自己一天出生,一般年纪,身形竟也相仿,只是面上有一种,从小活在太阳底下,风雨阳光浇灌之下,明明白白的倨傲之色。 与他这个自小逃亡,又在强权之下阴影暗处活了五年的无影人全然不同。 虽知他是替自己受过,此后一生都无法再踏出皇城,殷涔也还是有些感慨,此人倨傲狂放,他却讨厌不起来。 晚宴结束,云野带着沈沧与随从先行告辞,去了城中皇后安排好的世子府,陈佶和殷涔也出了宫回太子府。 正值春夏之交,夜间不凉不热,陈佶提前下了轿,与殷涔缓缓走一段路,初夏的夜风沁凉怡人,街道寂静月辉皎皎,映在人身上,拖长两个交叠相触的人影。 陈佶问殷涔,“今日筵席上你似有心事?” 殷涔笑答,“阿月如今背后都有眼睛了。” 陈佶也笑,“不用看也知你心思恍惚。” 殷涔只得说,“那个云野,长得很像一位故人。” “哦?什么样的故人?”陈佶挑眉再问。 “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玩伴,后来……没事了,只是面相上颇有相似。” “这样啊,平山哥哥以前的事,好像很多我都还不知道呢。” “哪有,十三岁之后你不是全都知道。” …… 一路闲闲聊着,回到了府邸。 殷涔辗转反侧,待夜深,他探了探陈佶的气息,确认熟睡之后,又换了夜行衣飞身上了屋顶。 沈沧果然还未睡,随着殷涔落到院子的一瞬,沈沧端坐着睁开双眼。 “回回这样睁着眼等我来有点吓人你知道吗?” “那不如下次我躺床上等你来如何?” “为老不尊……” “太难伺候……” …… 一番唇枪舌战,殷涔闭了嘴。他看着沈沧,这张面孔他看了十八年,从最初的单薄少年样,到如今终于露出了沧桑,他动动嘴唇,沈沧却挥了挥手止住了他。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殷涔,莫不过就是眼前人了。沈沧说道,“他既是世子,我既是护卫,合该天经地义。” “军营不止你一个护卫!将军为什么不派别人?” “信得过的人终究只有那么几个。” “既然当初把你给了我……” “喂喂喂,什么叫把我给了你……” “一人不侍二主!” “这就过分了啊,我可不是秋阑院那些女子。” “你……”殷涔望着沈沧,却说不出来那句“你是我的。” 沈沧也望着殷涔,末了说道,“此后这院子我不会随时都在,你若是来了未见着我,可留下字条信笺,若是何事需要商议,可约定时间地点。” 又说,“即便他不是真的世子,但将军也不希望他被人利用,成为一颗棋子,是以选了我。” “将军该明白,质子与棋子,原本是一个意思。”殷涔也硬声说道。 “我也是一颗棋子,将军的棋子,你也该明白。”沈沧如是说道。 “那我呢?”殷涔说。 沈沧不答,只说道,“好好看着太子,将他握在手中。” “你是将军的一把刀,我才是那颗棋子,”殷涔说道,“看着太子,握住太子,他日若皇上对将军不利,太子则是将军的一张保命底牌,是吗?” 沈沧不语。 殷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可你们都高估了太子,低估了皇上,身为天子,在乎的唯有皇权不外落,天下在手中,一个太子而已,没了还可以再立,何况太子不受宠天下人人皆知,我即便握住太子,也未必能如了你们的意。” 沈沧却说,“皇上也许不在乎太子,可你在乎,不是么。” 殷涔与沈沧对视,双方眼中皆渐露狠意。 第17章 来客 殷涔想不明白的是,他一直以为沈沧是他的底气和后盾,是他所有走投无路的时刻,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心安,曾经软弱无助时有他,亡命天涯时有他,却不想今日在京城,这把利剑和盾牌,一转身去了他人身旁。 沈沧不再护着他了,殷涔想不明白。 沈沧说得对,到此刻为止,殷涔也是一颗棋子,他去塞外,学功夫,来京城,与陈佶相伴五年,每一步都是他人做下的安排,用上辈子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被下了重资本的赌注,现在已然快到了要收割的时刻。 他与陈佶越近,越易被利用。 殷涔突然有了一股冲动,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头一次生出了自由的渴望,他人撒下的网,我却偏不收拢。这世间原本在意的人事无多,既是多出来的一条命,何不敞开了活,此后所行、所说皆是我心本意,殷涔想,他们算对了所有事,却没料到他骨子里不是这世界的人,根本就对这世界的皇权、父权无所敬畏,此刻殷涔在心中说道,“沈沧你错了,我不是棋子,我只是我自己。” ------ 京城世子府,闲散在家的云野迎来了第一个上门访客。 来者是赵纶,云野记得他是当日接风筵席上坐在祁阁老身后的学生,也是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于是朝他拱了拱手打过招呼。 赵纶喜穿白衣,拱手回礼衣袂胜雪,两人自廊下往院中走着,赵纶说道,“自上次宴会上见过世子,一见之下风采倾慕,是以此次唐突前来,不为别的,只为能与世子闲聊一二,无关朝政,只聊风月。” 云野面上一笑,双眼看向他处,似漫不经心说道,“赵大人高看了,云某只是替父前来尽职尽责的一介小儿,无权无实,哪有什么风采可言,何况自小在兵营长大,诗书不通,恐怕与文渊阁赵大学士说不到一起去。” 赵纶全然不在意对方口中的推诿,面色平淡,继续说道,“在下的区区官职只是因为老师看重提携,阁老看人从不在意家世背景,我本是商人之子,一介布衣,是老师有意栽培,破格录用,才有今日小小薄名。” “祁阁老为我大宁第一谋臣,既如此青睐于你,更说明赵大人天资过人。”云野顺水推舟。 赵纶轻笑一声,“也因如今朝中人才凋零,阁老才不得不让我等提早入仕。”说罢看向云野,“世子文武双全,既已身在皇城,已身处朝堂之上,你我一同携手,为陛下多多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云野仍旧不经意的口气,“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分内之事,不过赵大人,”云野瞥过一抹眼神,“是不是心急了点?” 赵纶仍旧不动声色,只说道,“如世子不介意,也可以叫我止心,世子乃豁达之人,你我既目标一致,又何来缓急之说。” “止可观其心,寓意倒不错。”说着二人走到了院中亭阁,面前一泓不大不小的池塘,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池中群聚摆尾,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亭阁,刚坐下,有丫鬟过来斟上茶水。 云野端起茶盏,示意赵纶,“今早何公公送过来的西湖龙井,止心兄请品尝一二。” “看这茶色,应是今春最好的明前茶。” “还是止心兄懂茶,我可分不出来。”云野喝一口,“在我看来,这明前明后的,都一样。” 赵纶但笑不语,又问道,“云将军近来身体可好?” 说到父亲,云野神色有些琢磨不透,双眼语气皆有些戏谑,“家父守边关抗海寇多年,我作为儿子,理应为他分担,但他却从不让我沾染兵营事务半分。” 赵纶轻叹一声,似为他解忧,“将军知你心意,此刻在京城,也是为他分忧。” 云野却不接话,赵纶又问道,“当日皇后娘娘说让韩王带你游历京城,可曾有去?” 一说到韩王,云野颇为头痛,“被他吵嚷着去了一次,全是各色人多眼杂的地方,甚至酒肆赌|坊这种地方都照去不误,他一个皇子,如此熟门熟路……” 赵纶跟着笑起来,也一副头疼的样子,“韩王从小如此,本以为长大后会收敛心性,如今看来,还早着呢。” 正说着,沈沧从院口走过的身影一晃而过,赵纶问道,“此人是何人?上次在筵席上也没多做留意。” “此人名沈沧,是家父身旁一名近卫。”云野说道,“不过我也是此次来京城才与他一道。” 二人又从花园向书房走去,渐渐聊着,倒似有了越来越投机之意。 谁都未曾留意,书房屋顶一角,一个玄色身影不留痕迹地轻轻落下,停留片刻,又轻轻离开。 ------ 太子府内,如今正值夏初,训练房内白日里热气蒸腾,梧叶儿每日浑身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殷涔每每见到他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自两年前京城突然开始严查地下钱庄之后,为了避嫌,安全起见,殷涔让梧叶儿暂停了放贷事业,变成了情报搜集,朝中几位重要大臣的日常动向,每日四处打探,且不得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梧叶儿的情报信息告知殷涔,有人去了世子府,并停留良久。殷涔思索片刻,夜间去了城中小院,沈沧头一次不在,殷涔留下字条,约下时间。 隔了三日,夜间院落,二人再度相见。 均不提此前的剑拔弩张,殷涔问道,“将军对于世子进京有什么具体安排吗?” “如果你指的是如何在朝堂立足,与何人为伍这样的具体安排,那没有。”沈沧答道。 “那如若世子自行入了谁的阵营,该当如何?” 沈沧颇为冷静,“拉拢他的人并非针对他,而是他背后的东南大军,然而世子无权,这点他很清楚。” 殷涔步步紧逼,“他虽无权,可若他日为他人利用,将军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朝堂之上,世子的立场就代表了将军的立场,不管他有无实权。” 沈沧沉默片刻,说道,“世子如将军一样,只会做个纯臣,将军多年来不教诗书,也不教兵法,只教了这么一条,若他连这么一条都会忘掉,那……” 沈沧停住,殷涔看着他,“那会如何?” “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沈沧盯着殷涔。 “会杀了他,是吗?” 沈沧沉默。 殷涔又问,“将军有没有跟你说过,如若有一天我不再受你掌控,也要杀了我?” 沈沧呛言,“你是将军亲生子。” “是吗?我怎么觉着我活得还不如那个假的。” “不要意气用事。” 殷涔一字一句说道,“我倒很想看看,若真到那么一天,你会将我如何。” 沈沧面有怒色。 殷涔转身要走,沈沧扔过来一句话,“让梧叶儿勤加练功,手脚再利落些。” 殷涔呆了一瞬,跃上房顶,没入黑暗之中。 第18章 体温 黑沉沉的雨夜,一个着军营骑装,手抓缰绳策马奔腾的身影靠近了皇城,此时城门已闭,来者手持一物高高举起,靠近城门却速度并不减慢,沿路高喊,“西北边关800里加急军情——城门速开!” 城墙上禁军值夜统管被叫喊声惊醒,来不及披雨披,站在城墙上远远一看,见马背上来人身穿西北镇北营军服,手持文书上带长长羽毛令箭,忙令城下守卫开门。 镇北营传令兵箭一般冲进皇城,刮起一阵如锋刀水雾旋风。 一路驰骋进了宫门,司礼监见了加急军情也不敢耽搁,皇帝身边的掌印大太监高仁进了广明殿,跟皇帝陈泽禀明西北有军情来报,陈泽此刻尚未入寝,也并未着皇室常服,而是一如既往的斜襟宽袍大袖,江南进贡最薄最滑的蝉翼丝,走动起来长袍大袖闻风起舞,一派仙风道骨,宛若即将羽化登天一般,身旁仍是近十年来居于深宫,不断给陈泽进献各种仙丹的道士方守敬。 陈泽斜卧在一张紫檀木罗汉榻上,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微闭着双眼轻点了下头,说道,“朕知道了。” 高仁试探问了句,“那镇北营传令兵如今还跪在殿外,皇上要做如何处置?” 又过了片刻,陈泽双目猛睁,严声说道,“叫祁言之来!叫内阁所有人即刻进英华殿!那个传令兵也带过去。” 高仁忙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陈泽又高声道,“把太子也一并叫过来,还有韩王!” 方守敬递上一颗红玉丹丸,奉上茶水,说道,“皇上日夜操劳,这些年竟也无人能分忧,外人不顾皇上的龙体安康,皇上自己可还是要顾着的呀。” 陈泽冷哼一声,服下丹丸,望向殿外不知处的墨黑深渊,语气寒凉如雨,“古来君臣若不是一心,则天下大乱,如今这君臣,朕倒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们了,当面称朕为活神仙,背里却说朕昏庸误国,整日只知炼丹成仙。” 方守敬稍楞,问道,“谁如此大胆,竟敢诋毁当今天子?” 陈泽面无半分神色,冷冷道,“多了,朝中重臣,无一例外。” 不一会儿高仁进殿禀告说内阁和太子皆已至英华殿,陈泽下了榻,一旁小太监忙过来服侍着穿好便鞋外袍,陈泽走出殿外,一顶华贵软轿已候在殿外,陈泽上了轿,太监们抬着往英华殿议事阁方向走去。 英华殿内候着的五位内阁朝臣还带着夜里的雨水湿气,太子陈佶也在其间,却不见韩王陈仪。 陈泽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问道,“韩王还未到?” 正说着,殿外传来皇后秋忆人的声音,“仪儿刚感染风寒,来得迟了些,皇上莫怪。” 皇后带着陈仪一同进了英华殿,陈仪胖胖墩墩,一边用手背蹭着鼻子,见了太子哥哥立马往边上靠过去。 陈泽眉头紧锁,朝皇后严声说道,“内阁商议军机要事,皇后不必前来。” 秋忆人面上尴尬一瞬,随即恢复常色,道,“臣妾只是护送仪儿过来,即刻便回宫,皇上息怒。”说罢浅浅行了礼退出了殿外。 陈泽手指了指传令兵,那骑兵仍一身潮湿,问道,“西北军情如何?” 传令兵叩首跪地,道,“疏勒国大汗塔克忽伦已经一统天山南北,此次亲率大军进犯我西北边防实是有备而来,西北营统领副将纪苒失守关西,节节败退,纪将军已被敌军擒获,总统领颜将军带剩余军部退守西宁,若无援军,则关西七卫将尽失!” 众人大惊,陈泽转向身后怒问,“顾铖,西北军情你可知晓?为何军情紧急到如此地步才通传?!” 兵部尚书顾铖连慌起身跪叩,“陛下息怒,臣知晓,只是边关战况瞬息万变,前几日不曾听闻纪将军失守……” 话音未落,陈泽已然暴怒,“未曾听闻便可高枕无忧了是吗?我大宁南北两道铁骑防线,若不是当年,你们一干人等在朝堂当庭陈述林漠烟玩忽失职,令关西七卫一夜屠城,逼得朕将他撤职软禁在家,会有今日的不堪一击?!” 陈泽痛心疾首,“关西七卫!那是我大宁整个西面的盾啊!若无关西,整个关中便可长驱直入,等到他人铁骑踏破京城,你们一个个再捧着地上的脑袋跟朕说不曾听闻!” 众人皆惶恐伏地,唯祁言之冷静起身劝解道,“林漠烟将军当年失职造成的屠城惨案,并不比今日的军情更值得有借口推诿,陛下当年的处罚已经格外仁慈,只判了个家族流放,且念在他多年镇守边关有过功劳,让他自己软禁在家而已,要说今日西北的紧急战况,若不是当年被屠城狠伤了军民元气,也不至于到如今如此地步,要追究起来,根源还在林氏身上。” 梁洛书听到此言,气得须发皆抖,跪在地上就差老泪纵横,颤抖着说道,“林将军守了边关二十年太平,治下军纪严明,断不可能出现因为玩忽失职而一夜屠尽满城之事,当年惨案发生,你们不深究探查内里究竟有何诡异,反倒一口咬定就是林将军过错,轻易就夺了将军戎马一生打下的铁骑名声,你们……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太傅不必为一个罪人舍身辩护,当年人证物证俱在,玩忽失职是铁案,并无人冤枉林漠烟,他自己也未曾为自己辩护,我们今日又何必在此再为此人舌战。”顾铖如斯说道。 陈泽长袍挥动,怒不堪言,“当年之事暂且不议,朕今日就问你们一个问题,除了林漠烟,谁能再守西北安宁?嗯?你们当年联名推举颜世良,而今可好,出了副将被抓这等奇耻大辱,高仁,传旨给颜世良,若西宁守不住,他颜世良九族去关西陪葬都不够!” 众人跪地面面相觑,陈佶陈仪也一同伏低在地上,不一会只见陈仪抖着墩胖的身子,自袍摆下沁出一滩水来。 一旁的陈佶楞了下,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悄悄朝门边守着的高仁招招手,示意了下地面,高仁一瞧,面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找了干净棉布过来。 陈泽也发现了陈仪的异样,见地面氲开的水渍,看向陈仪的面色又怒又嫌,高仁连连过来拉起陈仪,说道,“韩王既身体不适,老奴就带他提早回去休息吧。” 陈泽嗯了一声,陈仪抖霍着被高仁拉走,身下一路淋淋漓漓狼狈不堪,众臣见状只摇了摇头不敢言语。 那头被高仁送回皇后寝殿的陈仪,见了母后哭着奔过去,嚎叫着“父皇吓坏孩儿了。” 而皇后秋忆人见状,稍楞片刻之后一把推开他,朝着脸上狠狠扇了过去,“没用的东西!父皇叫你一旁听政,也能吓尿了。”打完看着哭哭啼啼的儿子,眼中狠厉嫌弃之色全然不是白日那个温言可亲的皇后,似是自嘲般自言自语,“怂成这样,哪日真坐上那把椅子,还不得吓得魂都没了。” 陈仪刚从父皇那惊惧而回,又在母后这得了更惊惧的耳光,一时间茫然失措,泪珠子挂在脸上都忘了哭,楞在了原地…… 英华殿议事阁内,内阁众臣迟迟未能拟定出征将领名单,从进殿一直沉默的陈佶此刻抬了抬脸,朝陈泽拱手说道,“父皇,孩儿有一不情之请。” 陈泽摆了摆手,“你说。” “朝中此刻既无人可出征西北,不若让林漠烟将军戴罪出征,林将军视西北如家,必会尽全力护之,加之此番为父皇特设开恩,以戴罪之身前往,为着感恩,也为着家人能再重聚,必然也不会叫关西七卫失手。” 此言一出,祁言之和顾铖双双反对,“万万不可,太子殿下此言儿戏了……” 陈泽再次打断二人,“你们倒是给我一个名单?林漠烟之外,谁能平定西北?朕即可命他镇北大将军,赐虎符,今夜即刻出发!” 祁顾二人相视,祁言之深叹一口气,“朝中无人,可悲可叹!” 陈泽招手让高仁拟诏,暂恢复林漠烟镇北营统领之职,从辽东调兵十万,即刻出发前往西北。 陈佶和梁洛书此刻才略微松了心神。 陈泽这才命陈佶起身赐座,看着陈佶越发像先皇后春晖娘娘的面容,陈泽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对他说道,“夜深了,回府歇息吧。” 待陈佶出宫,已是寅时一刻,看到宫门外守着的殷涔,陈佶只觉心头一暖,快步奔了过去。 陈佶拉着殷涔一同上了马车,马车内不算宽敞,垫了软铺靠枕,刚好够两个人挤着并坐一起。 陈佶和殷涔交叠着肩膀胳膊,感受周身传来的暖意气息,只觉得心神俱安,片刻之前在议事阁的紧张惶恐都被冲散了。 殷涔问道,“半夜这么急召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陈佶讲了西北边防的紧急状况,林漠烟将军在当年惨案之后所遭遇的一切也大致说了遍,又讲到今夜他举荐再次任用林将军,皇上也允准了。 殷涔听后在脑中思索了一遍,更加确定当年的关西之案大有蹊跷,不过听闻林漠烟将军总算又能再次去往西北,心中略略安定了些。 陈佶握住殷涔双手,“每一次一听到关于关西当年的事件,就想到你,即便不为大宁,只为你,我也要保了关西平安。” 殷涔被他将双手裹住,感觉这孩子的力气越发见长,转头笑了笑,心道,“当年……有些事已经过去,而有些,可能永远也无法过去。” 陈佶更凑近了些,将头靠在殷涔肩上,如今他已高过殷涔半个头,如此靠过来却仍是一副孩童撒娇之态,殷涔立了立脊背,让他靠得更舒适些,又一手搭在对方背上,轻轻抚摸拍打着,从殷涔十三岁进府,陈佶遭遇那场天旋地转的念香散中|毒之后,便经常如此哄着陈佶入睡,衬着熟稔的节奏拍打,陈佶很快陷入迷迷糊糊的酣睡之中。 殷涔身上有一种味道,隔得非常近才能闻到,一种雨后青草地的淡淡清爽之气,陈佶每次将头靠近他肩膀颈窝时,都忍不住凑近了像动物一般嗅着,屡屡被殷涔笑骂说远看是太子近看是小狗,他不好意思跟殷涔说就是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只好每次装作嬉笑打闹一般狠狠嗅一通。 此刻他又陷在那味道中,温暖的,带着刚刚好的体温,清爽的,伴着殷涔平顺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周身如此多凶险,而只有这个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略嫌单薄的人,能给他安然入睡的安全感,捏住殷涔纤细修长的指节,靠在他的颈窝,闻着清爽带丝丝甘甜芬芳的味道,恍惚着,陈佶觉得眼前的平山哥哥全然不似平时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请多多收藏,感恩! 第19章 隐情 陈佶眼前的殷涔,穿着从未穿过的胭脂红长裙里衣,外着浅浅一层似缎似纱外袍,黑色腰带之下一圈纤薄腰身盈盈可握,头发披散着,只松松扎了个髻,狭长的凤眼半闭着,仰头喝一口酒,再回头嘴角一动,斜斜瞥过来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那颗痣跟着唇角上下开合,将陈佶的魂勾了去。 陈佶从未见过如此慵懒的殷涔,从认识起就只见殷涔对周遭一切警觉,见他护自己周全,唯独不见他松散片刻,而此刻,眼前的殷涔一口口酒喝下,整个人都似映上了桃花。 回眸一笑之下,殷涔飞身向屋顶之上的漆黑夜空掠去,陈佶一惊,也随之跃上屋顶,紧紧跟着那抹醉红,殷涔鬓发飞扬,衣纱外袍似片片海棠花瓣晕染在夜空,陈佶只觉得眼前人|妖异艳丽至鬼魅,望向自己那猜不透的笑意,让人如沉溺深渊,即便快要死亡,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陈佶追着身影到了山顶一潭水雾缭绕的温泉,星垂四野,山风虫鸣,一袭红袍猎猎舞动,殷涔缓缓褪下衣衫,黑发如瀑,尽皆没入泉中,待再次从水中仰起头,满面湿糯,发丝蜿蜿蜒蜒贴在颌角,泉水珠子在眉梢眼角间滚动。 陈佶随之也褪了衣衫,一同进入泉中,水汽氤氲,他们隔着一整泓泉,殷涔抬了抬手,一节湿漉漉雪白的手臂自水中而上,陈佶如被勾魂一般靠近,待到殷涔身旁,只见对方如水魅一般袅娜着贴近了耳旁,吐气如兰,轻轻说道,“我,美吗?” 望着那双比星空还要深,比星空还要璀璨的眼睛,陈佶呆呆说道,“美,太美。” 殷涔掩唇大笑,笑声在山谷回响,突然间泉水开始波动得厉害,山与山交叠重重,星空似颗颗下坠……山摇地裂之间,陈佶大惊,身体也猛烈晃动起来…… 陈佶猛的睁开眼,只见殷涔正轻轻拍着他的脸说,“阿月,到家了,一路睡得可香?” 陈佶仍微微喘着气,原只是一场梦,他捂着心口,心仿佛还在那氤氲水汽中,也着实太过旖旎绮丽了……那梦中人,此刻就在眼前,只不过仍是如常的黑衣素装。 殷涔不知陈佶做了什么梦,竟睡着了还能笑得醉意盎然,此刻也是一副醒不过来的恍惚样,他原本想将人打横抱起直接进屋,奈何对方身形高过自己,殷涔虽不忍心,却也只得将他叫醒。 回到卧房,陈佶换了寝服,见着殷涔仍似回不过神来,那夜空中、泉水中的魅影和眼前人交叠在一起,难以分辨现实和虚空,自从雨中跑马回来之后,不知为何常常梦到殷涔,梦中皆是一派意乱情迷景象,看到此刻的殷涔,仍只觉得难以启齿的心悸撩人。 殷涔兀自仍坐立不动,似在思索,陈佶望着人,收了收心神问道,“平山哥哥在想什么?” 殷涔道,“林漠烟将军即刻就要出发去镇北军营,听你说到刚才内阁群臣关于当年关西惨案的议论说辞,定有蹊跷,我想听林将军讲讲当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过了今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将军,也不知他还肯不肯再讲。” 听到此,陈佶正色说道,“林将军应会知晓此次他回镇北军营是我向父皇的请求,也许看在此番情义上,他愿意同你讲。” 殷涔明白,这意味他可以借太子之名去见林将军,他点了点头,换上夜行衣,飞身离去。 陈佶这才松下心神,彻底瘫软在床上,却睁着双眼望着漆黑房梁。 这是怎么了? 为何日里夜里梦里都想见着平山哥哥? 为何,不管在哪里,一见着平山哥哥就心跳、心痒、心慌? ------ 京城,林府旧宅。 门口的石狮子已积灰多年,两只摇摇欲坠的灯笼上依稀可辨出一个“林”字,门上的朱红漆早已斑驳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在这风雨飘摇之夜更显破败不堪。 高仁带着圣旨连夜赶去了林府,见着满院的青苔横生,山石枯流水竭,也颇为感慨。他陪伴了皇上逾三十年,也几乎眼见着林漠烟从圣眷滔天,到一夕之间城破家亡,关西惨案之后,皇上念及林漠烟多年戍守边关的劳苦,和从小伴读情分,只判了个流亡和软禁,但对于生来就青云志的林漠烟来说,无异于比死还痛苦,正值壮年,却只能枯坐家中不见天日,明知强敌进犯,却无能为力。 这五年来林漠烟苍老了许多,鬓已斑白,面上沟壑深重,其实才不过不惑之年而已,一眼望过去竟已似半百之人。他未曾为自己申辩过,那血流成河的一夜,已将他的心彻底掏空碾碎,那是他守了二十年的百姓,就在他的眼底下被屠了个干净,他难辞其咎,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被审判,被驱逐,从此终生软禁在这四方天地里。 他沉默了五年,再无只言片语,朝堂有人唾骂他千年之祸,有人为他辩护,关西一案必有内情,有人跪地联名求皇上让他以死谢罪……他都尽皆沉默,朝堂、狱中、软禁的家里,是否有内情已经不重要了,那数万数不尽的冤魂,就是他一辈子的地狱。 这个雨夜林漠烟并无入睡,看着深夜来客,如古井般眼底似起了一丝波澜。 高仁站在前厅,手托一物,却并未急着展开宣旨,看着眼前苍老之人,缓声道,“将军,这些年可好?” 林漠烟负手而立,终于缓缓开了口,却道,“早已是戴罪之身,何来将军。” 高仁似未闻,再道,“将军深夜未眠,是在等老奴吗?” 林漠烟声音沙哑如西北大漠黄沙,道,“罪臣林某以为,等的是陛下。” “将军为何认定陛下会来?” “如陛下今夜未至,罪臣便知,与陛下此生将不复再见。” “陛下不会来了,托老奴转告将军。” 林漠烟抬首,高仁缓缓展开手中圣旨,林漠烟随即跪地。 “罪臣林漠烟接旨。” “臣在。” “敌国疏勒,屡犯边境,前屠我关西,又进犯北营,海内疆土,为敌国鱼肉,朕命你复镇北营统帅之职,率辽东十万援军,即刻起前往西宁,必北逐胡虏,耻前王辱,兴师振旅,复我大宁国之旧疆。宁熙二十二年,钦此!” “臣领旨,叩谢皇恩。” 林漠烟起身接过圣旨,高仁神色忧思,“将军此去,多有凶险,皇上为国忧虑之心,望将军多有体恤。” “本已戴罪之身,皇上还记得罪臣,臣的命是关西给的,也必将还于关西。” 高仁沉沉点头,“府外车马已备,将军稍后可即刻出发。”随即告辞。 林漠烟转身回房,他并无行装要收拾,只待与陪伴数年的哑口仆役叮嘱数声,即可奔赴西北。 殷涔自屋角轻掠着地,身前的林漠烟却猛然转身,双目精光炯炯,望向他道,“来者何人?” 殷涔扯下面罩,自报家门,“太子近身侍卫,殷涔。” “太子?所为何事?” “太子殿下今日向皇上陈情,恳请复将军统领之位,为西北驱逐胡掳。” 林漠烟拱手道,“老臣谢过太子殿下。” “但太子殿下于内阁议事时,深感当年关西一案事有蹊跷,特此命我前来与将军稍作沟通。” 林漠烟眼神深邃,沉吟片刻后断然道,“经年往事,老臣已铸下滔天罪过,请太子不必再做无谓揣测。”遂转身朝房内走去。 殷涔跟上,又道,“将军,此事不单只是太子忧心记挂,那亡于屠刀之下的万万百姓,也求将军给一个清白之词。” 林漠烟再次转身,盯着殷涔双眼,“你究竟何人?” “关西,青远府,查哈镇,殷涔。当年屠刀之夜侥幸避过,而父母家人尽皆葬身于此,我与妹妹被擒敌国军营,与人做角斗,与狼做厮杀,只为供人玩乐,妹妹于敌营不知所踪,应已遇害。后我被高人所救,流落于难民市场,又被艾公公买下,从此以太子侍卫自居至此。” 听到此,林漠烟冷峻神色之下隐隐有了一丝激动,又似极为克制,伸出双手又退回,叹息说道,“没料到,今日还能见到当年幸存之人。” 殷涔再次问道,“将军,当年之事是否有隐情?” 林漠烟招手做了个手势,转身进屋,在桌上铺开纸笔,快速写下寥寥字句,口上却截然说道,“当年皆是林某一人疏于职守所犯之过,不必再过多追问。” 说着将所写信笺塞进殷涔手中,殷涔展开,一眼瞥过,心口骤然喘息不止,低声说道,“果然……果然……将军当年守了关西二十年太平,我竟不知珍惜,还道岁月无聊……” 林漠烟扶住殷涔双臂,“往事不欲多纠结,往前看,好好活。” 殷涔突然生出一股子似与父作别的沧然感,双眼微红,也对林漠烟道,“将军此去,万望当心,平山期待来日还能与将军再重逢。” 林漠烟点头,遂又与老仆告别,一头苍苍灰白发,寥落布衣衫,就这么孑然一人出了门,车马声动,奔向那茫然凶险的远方。 殷涔捏着手中字条,目光落在那潦草数言:宫中有人,借通关文书,引敌军入关。 第20章 垂幔 卯时初,天色已微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殷涔回到太子府,无声无息进入陈佶寝房内,正待往里间暗房走,卧榻上的人突然起了身,“平山哥哥,你回来了。” 殷涔一惊,掠到床边,发现陈佶神情清醒,原来压根未睡,他拢了拢对方耳边碎发,笑着说道,“怎么我一不在你就不肯好好睡觉,这习惯可不好?” 陈佶也面上一笑,房内此刻正暗,窗纸透着些微的白,人脸上一道朦胧的光跟着化开,陈佶问道,“林将军如何说?” 殷涔掏出那张薄薄字条,陈佶就着微光展开看到,面色重重一惊,未待他开口,殷涔抢先道,“我料到朝中有人做鬼,却不想竟是宫中。” 昏暗中陈佶紧紧盯着殷涔,殷涔知他心中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大惊失色,他将陈佶拉近抱在怀中,双手又轻轻抚上后背。 这消息太过震惊,皇室中人通敌叛国?他不知道林将军是否了解更详细的内情,而从林漠烟多年来绝不辩护,甚至绝不开口来看,他所写下的一定是证据确凿之事,却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宁愿家破人亡,也无法将其公之于众。 只是,殷涔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理由,宫中人为何要如此行事? 林漠烟不肯对外示众,殷涔和陈佶即便知道了这一层内情,自也无法跟任何人说,好似原已昏暗的底色又降下一层黑幕,而若揭了这黑幕,便会如坠深渊,粉身碎骨。 半晌,陈佶从殷涔怀中抬头,说道,“无论如何,也要还关西七卫一个真相。” 殷涔缓缓点头,如若不是为了真相,他又怎会在这重重宫闱之中藏身数年,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留在这的理由似乎不止是那么唯一一个,怀中这半大小子,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最为牵绊的人事之一。 从前那个粉糯骄横的小粽子,而今成了高出他半个头,身强体壮的魁梧少年,然而依赖人的性子却似越来越重,但凡只有两人的私下,陈佶便在他身旁又蹭又靠的,从幼年时的小奶狗到如今俨然一只小狼狗,殷涔无法对这只又真又憨的小狗说出半个拒绝的字。 然而真相,所有的真相都伴随刀光剑影,血流成灾。 仿若看不见的绳索套在二人头上,一定要追寻的真相,不知何时就会勒紧了绳索,顷刻毙命。 殷涔原觉得只是自己的事,不欲拖陈佶下水,而今“宫里”二字,让整件事变成二人都逃不开的枷锁,好似命运的枝干注定彼此交缠。 罢了罢了,天上|人间,天涯黄泉,一起去罢! ------ 广明殿内,陈泽也一夜未眠,仍侧卧于罗汉榻上,丝滑衣衫斜斜垂于地面,此前伴于身侧的道士方守敬已先行退下。 高仁进了殿内,陈泽双目微睁,缓声道,“他走了?” “走了,行李也未收拾,接旨后即刻就出了家门。” 陈泽嘴角扯过一笑,“他倒是连夜等着朕的旨意,算准了此番朕一定会用他。” “陛下,”高仁走近些,柔着一把嗓子,“林将军此番看着,老得厉害。” 陈泽微微一怔,“我记得他将将小朕一岁。” 高仁道,“而今看着倒像成了兄长。” 陈泽沉默半晌,高仁又道,“当年在安宁宫,皇上与云将军一同让梁太傅授课,还常常拉了林将军陪着……” 陈泽睁眼打断道,“你这奴才,今日话这么多。” 高仁哎哟一声,轻轻拍了拍嘴角,“老奴多嘴,”却并不停下,继续说道,“奴才老了,见着将军,难免想到过去,当年林将军和云将军镇守南北防线,天下何等太平……” 陈泽默不出声,待高仁说完,似想起什么,问道,“云渐青之子近日已进京?” “是的,皇后娘娘还设宴款待过,接风酒就在朝贺殿。”高仁答道。 “她倒是会替朕做人,那个孩子,叫什么?你见过吗?”陈泽看向高仁,继续问道。 “单名一个野字,表字止戈,倒是出落得一表人才,翩翩公子一名。” “云野,云止戈,”陈泽在口中念着,“改日让他进宫,让朕好好瞧瞧,渐青的孩子,当年朕还只是太子,一同玩耍时朕还戏言日后要结为姻亲,他若是儿子,朕就将公主嫁给他,他若得了女儿,必是朕皇儿之妃。” “老奴也记着呢,当年林将军还不服气,说为何姻亲一事将他排除在外,云将军当时口不择言的说道还不是因为你糙,谁敢将儿子女儿送到你家,将林将军气得够呛……”高仁回忆着,微笑说道。 陈泽也似想起那情景,面上带了抹笑意,而后却又忽的沉了下去,“谁都想不到,林漠烟果真一生未婚,在那黄沙大漠一待二十年,只将他乡做故乡。” “陛下,”高仁叩首跪了下来,“若林将军此次守住了关西……” 陈泽挥了挥手,“不用你来告诉朕,敌军撤退之日,林漠烟可继续任统领将军一职,戍守西北,流放亲眷也悉数赦免。” “陛下宽仁。”高仁起身,背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扶朕宽衣,该早朝了。”陈泽从榻上起身,双手打开,高仁忙命人取过新衣与发冠,扶侍穿戴好,再一路陪着前往春秋殿。 ------ 散朝后,群臣往殿外走去,祁言之似满腹心事,缓缓走在最后,赵纶跟在身侧,转过春秋殿后一道转弯,路上已只见二人身形,赵纶问道,“老师,可是为西北边防一事所扰?” 祁言之闻言站定,抬头正要说话,旁侧来了位公公,拂尘一摆,对祁言之说道,“祁大人,皇后娘娘有请。” 祁言之转头看着何进,“烦劳何公公替下官禀明娘娘,昨夜与陛下商议边关一案至夜深,下官年纪大了,熬了夜就有些精神恍惚,此刻需回家静养,来日再与娘娘请罪。” 说着便要走,何进向前一步拦在祁言之身前,神情已然愠怒,“当日阁老有求于娘娘,姿态何等低微可亲,如今在朝中独揽大权,这就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吗?阁老可别忘了,自你来求娘娘那日起,就已经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了!” 祁言之指着何进,气息微喘,“你……” “祁大人,请吧?”何进拂尘朝前掸了一掸。 祁言之看了看赵纶,犹豫了下,说道,“止心,不若你也一道吧。” 赵纶应了一声,一齐走向前。 庆春殿内,秋忆人端坐于主殿正位,身前垂着轻纱帷幔,从外看不清面目,只瞧出一个端庄华贵的轮廓。 祁言之和赵纶入殿内行李,纱帐内的人摆摆手,两人坐于殿内右侧。秋忆人的声音自纱帐后绵绵传来,“如今想见阁老一面都难了,不是何公公一请再请,阁老怕这辈子也不会主动再来见哀家一面了。” 祁言之闻言起身跪地,赵纶也跟着一并伏地,祁言之道,“娘娘折煞老臣了,只因昨夜忧思过虑,想着还是改日拜见娘娘的好。” “罢了,起身吧,都这么些年,这些面子上的话不说也罢。”秋忆人淡淡说道。 祁言之和赵纶再次起身,坐了回去。 秋忆人再道,“皇上终究还是又用回了林漠烟。” 祁言之道,“是臣的过错,没有想到可以替代颜将军镇守关西之人。” 秋忆人道,“林漠烟心气已折,此番再次出征,未必能如皇上所愿。” 祁言之沉默片刻,道,“若关西尽失,于我大宁倒是真正的威胁了。” 秋忆人站了起身,于垂幔后缓步走动着,“威胁?就凭他塔克忽伦,一介莽夫,若不是……” “娘娘!”祁言之突然高声打断,“如今天山十六部已尽皆统一,疏勒国早已不是当日散沙之土,娘娘不可小觑!” 秋忆人停住,望向祁言之,“你的意思是哀家莽撞了?” “不敢。” “那是何意?!”秋忆人厉声问道。 赵纶此时突然冲出,跪地向秋忆人说道,“娘娘息怒,老师的意思是,疏勒国当年暗地进犯,已算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竟敢全线开战,娘娘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教训,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 “祁言之,你的好学生,倒比你会讲话多了。” 不待祁言之回话,赵纶又说道,“谢娘娘,老师方才只是心急,娘娘切勿放在心上。” 祁言之侧头看了一眼赵纶,秋忆人又道,“赵纶,那哀家问你,此种情形,若林漠烟守住了关西,哀家当如何?若林漠烟守不住关西,我大宁又当如何?” 赵纶起身,朝垂幔中人抬首,沉声说道,“若林将军守住了关西,则是百姓之福,大宁之幸,疏勒狼军理应回到他们的大漠戈壁中去,皇后娘娘也应为此庆贺,尤其,”赵纶加重了语调,“在皇上面前为林将军美言。” “若林将军失了关西,则真正是狼已入室,要阻止疏勒继续进犯,无论和亲、割地求和,或是调集全国之兵力予以阻挡,全力一搏,都只有一个目的,将此狼国驱逐出境,此种情形下,林将军下场如何,自不必娘娘忧心。” 话音落地,秋忆人沉吟半晌,沉沉一声笑,说道,“赵大人好分析,看起来,哀家倒似真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又狠声道,“塔克忽伦此等莽夫,哀家断然不会让他活成气候。” 祁言之此时才又缓缓说道,“娘娘,万事请三思。” 秋忆人已然调转了方向,问向赵纶,“赵大人,平日如不忙,不若也教教皇儿吧,祁大人平日忙于公务,皇儿这般年纪,正需明师引路,”随即口气幽幽叹道,“不然也不会在他父皇面前如此胆寒,惹他父皇不快。” 赵纶看向祁言之,只见老师神色如常,还未答,祁言之看向他说道,“止心就应了吧,我老头子一个,观念太过迂腐,这些年也没教导好韩王,让皇后伤心了。” 赵纶这才转向秋忆人,拱手叩谢道,“谢皇后娘娘垂爱,臣必定倾囊而授。” 秋忆人问道,“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待太子如何?” 祁言之道,“与往常如一,国事议论,太子有一二建议被皇上采纳。” 秋忆人冷哼一声,“那叫如常?一个林漠烟,让皇上觉得太子读懂了他的心,今后只怕越发看得上眼了。” 说罢又朝赵纶看过一眼,虽隔着重重垂幔,赵纶也觉得那一眼之中的狠厉与迫切之色,如浮萍一般明晃晃漂于水面之上,于是他说道,“太子久不得势,如今渐有抬头迹象,但此刻尚早,一切都还来得及。” 秋忆人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个来得及,赵大人,就依你所言,来得及。” …… 待二人出了庆春殿,赵纶如往常一般走在祁言之身后,出了宫门,祁言之站定说道,“今日早些回府吧。” 赵纶一愣,问道,“老师,今日不用再去府上做抄录,与老师议政吗?” “不必了,”祁言之摆摆手,“累了,回家歇息吧。” 赵纶依言拱手,与祁言之作别,祁言之上了马车,临走又撩起窗帘,对车旁拱手站立的赵纶说道,“止心,好自为之。” 赵纶猛然抬头,马车车夫驾了一声,车轮已滚滚向前。 第21章 浑水 祁言之到家,换了常服,用了饭,神色疲倦却无法歇息,皇上隐隐呈现的倾向,皇后日益无法克制的野心,还有赵纶,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如今的表现,都让他感觉一切都在失控。 不知不觉到了夜间,催用晚饭的家仆来了几次,都被他吼了出去,夫人也来书房问他所为何事,见他神思忧虑,也静静掩了门,留他一人安静待着。 仆人却又来通传,“老爷,赵公子来了前厅,说想见老爷,有事商议。” 祁言之一愣,随即回到,“我今日已同他说过,不必议事,你回我的话,就说我已经歇息了。” 仆人应了,转身去回话,不多会却又折返了回来,再说到,“赵公子说,他今日行事鲁莽,惹老爷不快,故来向老爷请罪,若老爷已歇息,他便也留在府中,待明日一起与老爷早朝,路上还能同老爷说上话。” 祁言之闻言愣怔片刻,面上不快却加重了些,末了说道,“让他进来吧。” 赵纶仍一袭白衣常服,浑身似不染半分尘土般,翩然入内。 拱手向祁言之道,“老师,今日学生在皇后娘娘面前多有僭越,恳请老师责罚。” 祁言之却道,“我为何要责罚?” 赵纶低头沉声道,“学生不敬,老师当责罚。” 祁言之:“你有何不敬?” 赵纶:“学生今日顺着皇后娘娘的心思,媚上而失根骨。” 祁言之叹了口气,“止心,你既知如此,又为何这般行事?” 赵纶抬了头,看向祁言之双目深处,道,“皇后之心,与老师之心,殊途同归。” 祁言之猛然拍向桌面,“一派妄言!” 赵纶却似全然不受惊扰,仍沉声冷静,“老师所筹谋之事,学生赴汤蹈火定全力助之。” “你……”祁言之盯紧赵纶,声线粗喘,“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单凭你口中筹谋二字,已可让老夫下刑狱,诛九族!” 赵纶跪地,“老师息怒,学生只是在老师面前坦言,并非有所居心。” “好一个坦言,你心中的老师,就是一个欺上瞒下,阴暗筹谋之辈吗?” 赵纶再抬头,看向老师,双目炯炯而坚毅,“不,老师,在我心中,老师才能卓绝,无人能出其右;老师胸襟宽广,为天下苍生,百姓社稷殚精竭虑,是以,学生倾慕之,敬仰之,至死追随。” 祁言之扶着书桌,浑身轻微的颤抖似无法停止,手指向赵纶,“这些说辞,谁人教予你?身为老师,从来教你的都是韬光养晦,修身养性,低调隐忍,而今,你这是反了吗?!” 赵纶自顾起身,走近祁言之,将老师扶坐书桌后,再退后站好,道,“止心自八岁起便于老师处开蒙念书,如今年十八,老师所授诗书道理止心一刻不忘,如今能入得了仕,与皇上和诸多同僚一起议天下大事,也都因老师垂爱,方能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负,但,”赵纶突然顿了顿,更沉了沉声音继续说道,“我知老师心中有鸿鹄之志未曾得以实现,然而老师,压抑志向并不会让它消失,只会让它变得更强烈,学生相伴老师多年,深知老师隐忍之苦,当前之势,学生认为老师不必再忍,而是,该行动了。” 祁言之端坐着,气息倒不似刚才起伏,紧盯着赵纶的双眼片刻不眨,然后缓缓开了口,“刚才你说,我与皇后殊途同归,你可知,皇后不是可与之为伍之人,你更可知,我与她,也并不同归。” 赵纶点头,道,“学生明白,只是,我们却需要皇后,她是棋子也好,刀也好,盾牌也好,我们如今都只得与她虚与委蛇。” 祁言之双眼微闭,声音中似有无限沉痛,“当年一念之差,如今却要受制于人,止心,你可知这一念之差的代价有多大吗?你只当皇后是棋子是刀是盾,却不知她是个疯子,你又如何能掌控一个疯癫之人,你太天真了!” 赵纶再道,“只要她心有所图,必然有能掌控之法。” 祁言之闭了眼,深深叹息。 他深陷在太师椅中,烛火在面上轻微跳动着,映得面色忽明忽暗,他抬了手,此刻方招呼赵纶坐下。 二十年入朝为官,祁言之从一个小小侍郎,做到如今内阁首辅,眼见当今皇帝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励精图治治理下大好江山,到逐渐沉沦方术丹药,在虚无幻境中越陷越深,当时的首辅梁洛书一身倨傲之气,无数次当堂顶撞皇上,于群臣之面泪洒满襟,痛陈方术恶弊,最后却被皇上一怒之下除掉首辅之职,换了懂隐忍,有尊畏之心的祁言之。 皇上要一个会做事的臣,却也要一个听话的臣,他深知于此,此后十年一心治国,却从未顶撞过皇上,于国政,他无愧于心,于军防,却有一道心头大刺,若不是当年初为首辅根基不稳,也不会恍了心神被皇后说动,而后的事实走向却远远失了他的控制,谁也不知道在这其间他担任了什么角色,除了皇后。 他讨厌那个疯婆子,厌恶到极点,而赵纶却又说中他的心事,他需要那个疯子,至少表面看起来,他们目标一致。 祁言之睁眼,眼神深邃不可知,看向赵纶道,“与虎谋皮,终不会有好下场,为师已是先例,止心,你心性高洁,大可不必趟这浑水。” 赵纶所说却似心意已决,“我一介商人之子,是老师让我有一方天地去舒展抱负,老师之志向即为我之志向,许多事,老师不方便,但止心可行,我是老师手中之刀,只望老师能握住我,挥向四方,天下太平皆系于老师之手,老师不必仁慈。” 祁言之似被这番气焰嚣张的说辞鼓动一般,从太师椅上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此时门窗紧闭,窗纸映出屋外廊檐下灯笼的浅浅形状,沉默半晌,终于说道,“你我需万事小心,如今西北边防战事吃紧,朝堂之上风声鹤唳,稍有动作,皇上便会雷霆震怒,我虽是首辅,他人说我独揽大权,而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是敌是友,绝非表面可判。” 祁言之缓缓转身,面向赵纶,“止心,此一开始,无论成与不成,都只能当万劫不复,你,懂吗?” 赵纶也起了身,朝向祁言之深深一拜,“学生,明白。” …… 书房内灯火长明至深夜,两个身影轮番在窗纸上映出举手投足的身形,直至寅时初,一个浑身素白之人才匆匆作别,离了祁府。 书房内烛火此时方熄,祁言之走出房门,静静站在院中,今夜天空一片墨黑,月亮尽数被云遮了去,院中树影摇曳,角落里几盏长明灯映出唯一的些许光明。 祁言之觉得自己也似那长明灯一般,以微弱之势竭力燃着,在比夜空还要黑暗的朝堂官|场,这盏灯火想要燃出一片朗朗晴空……他微微自嘲一笑,一把老骨头,就当一把火焚烧了吧,看着灯能亮几许,能燃多久! 府外更夫又敲了更,他回过神来,缓步朝卧房走去。 书房屋檐之上一个墨黑暗影,嗖一下没入暗夜之中,不见了踪影。 ------ 翌日清晨,陈佶如常去了早朝,书房内只剩殷涔与梧叶儿,殷涔看着越发人高马大的梧叶儿,皱眉问道,“你确定?祁言之说皇后是个疯子?” 梧叶儿自信满满的点头,“没错,原话就是这样,一字不差,而且,说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吞了对方一般。” 殷涔面上的疑云散不去,“按你听到的来说,祁言之和皇后早就有过什么勾当,而且他似乎是被皇后欺骗利用了,才如此愤恨。” 梧叶儿也仰头想了一番,再认认真真回道,“不知道。” 殷涔:“……” 算了,你高大威猛,你记性好武艺高就行。 殷涔继续分析,“按赵纶所蛊|惑的,如今他们和皇后仍然在一个阵营,有共同目标,而且,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 梧叶儿又仰头思索,这回重重点了下头。 殷涔再道,“你觉得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接下来又会如何?” 梧叶儿这次想都没想,重重摇了摇头,然后抓抓脑袋,露出一个非常愧疚、非常欠揍、非常可怜的表情,“他们后来讲得太久,我……我睡着了……” 殷涔:“……” 怎么办呢,打又不一定打得过。 殷涔难以置信的看着梧叶儿,叹了口气,“哪天你被人抓住了,千万别说认识我。” 梧叶儿又点点头,“绝对不说,我谁也不认识。” 老天保佑,傻人有傻福。 殷涔打开房门,梧叶儿颠颠跑了出去,直奔训练房,跑了一半又回头道,“平山哥哥,我们好久没有交手了,要不你来过两招?” 殷涔心思完全不在其中,牙疼般摆摆手,“改天。” 梧叶儿不情不愿嗯了一声,殷涔整日心事重重,沈沧跟消失了一般,梧叶儿很不开心,除了四处监察,无人可玩啊。 殷涔独自坐在书房内,百思不得其解,却隐约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似与自己有关,与陈佶有关。 突然的心念微动,他想起一个人,很想与他诉说分析,算算看,他已经很久没见沈沧了,沈沧,殷涔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发现有别于以往的感觉出现,自见到他站在云野身旁的一刻起,殷涔发现没有办法跟沈沧再袒露一切,此刻心中被祁言之与皇后的名字填充着,他却觉得无法与沈沧言明,这些信息,他只能自个嚼烂了咽下去,再想到陈佶,心中生起保护之念。 殷涔突然觉得,除了身份,他不想对陈佶再隐瞒任何,想起陈佶望向自己袒露又真诚的目光,就觉得,为了能让这个人一直傻下去,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他刀光剑影,为他机关算尽。 第22章 笨拙 立秋之日,皇帝陈泽收到了镇北营大捷军报,疏勒狼军已退至关西境外,林漠烟果然不辱使命,又一次护了西北安宁。 陈泽为此君心大悦,依言彻底复了林漠烟的镇北营统领之职,又下令将其流放亲眷迁移回京,同时,还下了一道令所有人意外的旨意:将皇后母族所出的折桂郡主,赐婚给数月前进京的抚南王云渐青将军之子云野为妃。 此消息一出,如一石投进原已风云暗涌的朝堂,朝臣们议论纷纷,皇上此举究竟意欲何在。 若是以婚配赏赐云将军镇守东南之功苦,则该挑一个血统纯正的公主,然而皇上陈泽多年不事后宫,除了太子陈佶与韩王陈仪,公主竟只有两个才三四岁的小娃娃,不得已才考虑到皇室其他族群。 皇后听闻皇上决意赐云野婚配,第一个将折桂郡主推了出去,年芳十六,生得娇俏可人,原本秋氏一族也有意等郡主成年后入宫为妃,然而皇上陈泽五年前便已没再进过新人,司礼监倒是多番劝慰,正值壮年,应多繁衍子嗣,而陈泽却根本无意后宫,折桂郡主眼看已到待嫁之龄,成不了后宫一棵树,转眼便成了皇后手中一张牌。 美人是不能被浪费的。 跟着云大将军的谢恩书信便快马加鞭的呈了上来,世子郡主,听起来就才貌两有意,朝中老臣有知晓早年间皇上与大将军少年情谊,纷纷表示皇上登基多年,连少年时随口许下的婚配诺言都不曾忘,君心威望倒是跟着又水涨船高了一番。 赵纶又去了世子府,这几天登门送祝福的人乌泱乌泱,赵纶却是等络绎不绝的高峰期过了之后,才不疾不徐的登门,距离皇上下旨赐婚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云野又是与他一道在长廊走着,今日云野一身夏云灰束身长袍,内里衬出玉红衬裙,高挑挺拔的身形之下,光华夺目,看着确有那么丝丝喜庆,赵伦打趣道,“婚期尚未定,这外表心思倒藏不住了。” 却不料云野眉头一皱,“皇上和家父一拍即合,我只不过被随手摆布而已。” 赵纶听得话里的不满溢出言表,眉头皱了皱,试探问道,“世子可是对郡主不满?” “郡主尚未见过,听闻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有口皆碑,云某不敢对郡主不敬,只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了赵纶一眼,“她是秋家女。” 赵纶沉吟片刻,跟着问道,“秋家家势盛大,是朝中数得出的几大世家,莫非连这样的家世也入不了眼?” 云野笑了,“几时轮到我看不看得入眼,赵大人说笑了。”云野眼中似有嘲意,“秋家如今正当势,皇后地位稳固,几位兄弟都在朝中担任尚书要职,连赵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也被招揽了过去,”云野收敛了笑,停在池畔,淡淡说道,“我又有什么,值得皇后娘娘下这样的重注。” 赵纶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云野看向他,嘴角扯动,口气平淡又似自嘲,道,“你一定想说,抚南营值得不惜一切去下重注,我有时候也希望,这是真的。” 赵纶皱眉,“这是何意?” 云野却道,“背后人都议论,只当我是质子,却不知,我已是弃子,这弃,还是由我父亲亲手所弃。” “若父亲真正望我成材,他日接掌抚南营,又怎会从不教我功夫,更从不与我谈论兵法,从小,我跟母亲在泉州城内长大,海防兵营于我根本是禁区,莫说小时候我不能去,即便大了,去一趟也需得到父亲允准。”云野神色颇为黯然,隐隐之中含有怨恨,“都说云氏刀法天下一绝,我却连刀决也不曾得见,我这个儿子,就跟假的似的。” “世子千万别这么说,云将军也许是为了保护世子。” “保护,呵呵,把我养成一个废物,便对所有人都失去了意义,的确算是保护。”云野面上泛冷,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我又怎会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废物?诗书武籍父亲不允,我便什么都不学了么,幸亏母亲深明大义,请先生教授我,而后长大了些,我又瞒着父亲母亲,拜了泉州吴氏剑堂的吴应长为师。” 说着两人来到书房,关上房门,赵纶定定站住,对云野低声说道,“我原不知道世子身世中竟还有这一层,但世子难道不觉得,此番皇上赐婚,正是你的机会吗?” “此话怎讲?” “世子可知京城凶险?将军不欲世子借靠军营之力,而世子若无其他助力,在这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京城,世子便是真正的单薄人一个,或无端端身不由己,或为他人鱼肉。”赵纶又走近一步,擦着云野的肩头说道,“而若与皇后母族联姻,秋家就是你真正的靠山,折桂郡主如此受宠,你的地位便牢不可破。” 云野深深皱起了眉头,坐在罗汉榻上不发一言,阳光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一半脸颊镀上了金光,一半身子却没入黑暗,似被阳光照得刺目,云野朝里坐了坐,整个人都藏在了暗处,阳光直直射在香炉上,烟雾袅袅。 丫鬟奉上茶水点心,赵纶坐回到罗汉榻另一侧,拿了一块蜜花糕吃着,又喝了龙井茶,神情悠闲。 云野仍旧眉头微蹙,转头问赵纶,“你又为何对我如此有心?” 赵纶闻言微微一愣,尔后又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仔细抹掉掉在白色衣袍上的蜜糕碎屑,方才抬头对着云野的视线,说道,“别无其他,只因初次见面便觉得与世子一见如故,加之上次来访,世子已唤我止心兄,你我二人表字皆有一个止字,岂不是缘分?” 云野扯了扯嘴角,赵纶继续说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虽入仕不久,但在老师身旁久了,耳濡目染的都是各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然而世子与京中人不同,本性豪爽且天真,你我不过初识,却能对我道出成长辛酸,此种赤诚相待,止心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这番话说得不无真诚,云野看向赵纶的眼神和缓了许多,却也未对赵纶此前的提议有所表示,只谦谦说道,“联姻既已是定局,我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只望郡主不要对她未来夫婿寄予太多期望,以免日后失望。” 赵纶笑言,“世子言重了,折桂郡主虽只偶尔见过两次,但风姿绰约非凡人俗品,郡主眼中的得意夫婿,必不会看重身家官品这些外在,而是以真心待她之人。” 云野低头喝茶,牵动嘴角笑了笑,心中倒是升起一丝好奇,人人口中争相夸赞的折桂郡主,究竟是个什么人? ------ 很快,宫中再传出旨意,将在白露之日举办云野世子与折桂郡主的订婚大典,具体婚期已由皇后娘娘和云将军的夫人邬玉覃商定,将于来年的立夏之日完婚。 关于订婚大典,折桂郡主颇出了些心思,想借由大典,让皇族子弟、朝中大臣子女皆相聚一堂,一则多人气,为喜庆之事更添热闹;二则想给世家年轻人多一个聚会场所,若谁家男儿看中谁家女儿,又或是谁家女儿属意谁家男郎,则可略过媒妁之言,直接知晓对方心意了。 而年轻人聚会的具体方式,却出人意料的并不是京中世家大族常有的赛诗会,而是选了皇族男子常有的校场跑马骑射,和云野故乡,东南沿海常有的民间水戏——水秋千,两者相加来进行比试,一个代表皇族仪范,一个彰显沿海民风,郡主的心思颇有些巧妙,似还未正式嫁娶,便已以主人姿态,对未来夫婿做出了欢迎之势,又藏了些耐人寻味的考验之心。 云野听闻订婚大典的想法都来自他这位未来夫人,折桂郡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也可以这么豪气爽利,倒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意。 再仔细考量下自己,水秋千本是故乡习俗,东南男子都擅于此,然而跑马骑射,只能说差强人意,云野发现自己竟隐隐有些担心,郡主会在比试中对自己失望。 京城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皆收到了邀请,陈佶也从何公公手中接过精美请柬,恭敬谢过,待何公公走后,他一转身,一脸尴尬藏都藏不住,嘴角咧开似牙疼到耳朵根,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冲殷涔沉痛说道,“我完蛋了!父皇若在现场,必然发现我是个比试场上的草包。” 殷涔忍笑忍得很辛苦,陈佶人高马大却武力值偏低,诗书也不算机敏,这些殷涔眼睁睁待在身旁看了五年,也颇有些心得,当年韩王生日宴上,看着沉稳大气,亭亭玉立,却憋红了脸也出不了一句诗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呢,殷涔可不会忘,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陈佶的可爱,在于他拙得朴实自然,拙得毫无心机,而且这拙,似乎也只有自己能发现,这多了不得啊。 而且,殷涔早就发现,身为太子,陈佶在面对真正事关国计民生的大小事情上,都毫不含糊,年纪小小便知提防府内眼线,长大后还敢顶着内阁压力,谏言皇上重新启用罪臣林漠烟,这都不是一般的胆色做能做出来的事,想到此,殷涔又觉这傻傻的大个子心口其实写着一个“勇”字,看他便越发觉得除了可爱之外,还多了一丝钦佩。 但此刻殷涔就是想逗他,故意说道,“你怎会是草包,梁太傅教了你这些年,我跟梧叶儿又日日跟你过招,按道理不应该能文能武,京中无敌手嘛。” 梧叶儿此时正好从房梁一个飞身跳了下来,稳稳落到他俩身前,从殷涔手中抢过请柬看了看,“哇”一声吼出来,“好适合我啊!”双眼发亮,殷殷切切地望向陈佶和殷涔,“我能去么?我能去么?我能去么?” 陈佶居然涨红了脸,撒气般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梧叶儿不明所以,大眼睛无辜得很,问殷涔,“殿下生气了吗?为什么啊?这多好玩儿啊,哎殿下你别走啊,你真不去吗?那我可去了啊……” 陈佶很生气,恼火,平山哥哥怎么能这么……这么……这么能气人。 我怎么就是这么的,蠢笨呢? 好苦恼,我要怎么才能做到文武双全,遗世独立这么完美。 就像……平山哥哥那样。 陈佶自顾自进了书房,胡乱找了本书,随便打开一页,盯着半天也没动,直到殷涔悄无声息的也进了书房。 殷涔手指尖弹了弹那鼓得饱满的包子脸,鼻尖凑近在书上瞥一眼,顺手拿起书,掉了个面重新塞进陈佶手中,“阿月,你拿反了。” “啊!”陈佶低低一声惊叫,面色又红了几分,抬头看到殷涔眼中仍有促狭笑意,恼火说道,“你也忒会取笑人了,也不帮着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殿下只能,”殷涔正正经经对着陈佶说道,“硬上。” “啪”一声,陈佶把书往桌上一扣,也正正经经说道,“我死定了,你就等着看我大众广庭之下出糗吧。” “嗯——”殷涔拉长了声调,“不然,届时托病,我就去替了太子殿下吧。” “这个……”陈佶倒是认真思考了起来,“可行吗?这样虽不会是草包,但会成怂包吧?”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殷涔真的忍笑忍得很辛苦。 “啊啊啊啊!”陈佶满屋子乱走,“折桂这丫头可真是的,摆明了想看他皇兄出糗。” “人家想看的是她未婚夫婿,世子云野,跟殿下真没啥关系。” “那个云野,很厉害吗?” “我不知道啊,我也才见过一次。”殷涔老实说道。 提到云野,就想到沈沧,想到沈沧,殷涔整个人心情就不好。 突然他似狠了一条心,对陈佶说,“殿下这趟必须赢,还要赢得光鲜体面。” 陈佶停了乱走,到他面前站定说,“平山哥哥总算说了句人话。” 又问,“要怎么才能赢?” “不知道。”殷涔如实摇头。 陈佶:“……” 殷涔又单手握拳捶了捶心,“但必胜的信念必须有。” 陈佶:“……” 我信了你的邪。 第23章 硬上 白露为霜,原本该有些凉意的节气日,京中一反常态的还是夏末的样子,烈日炎炎,秋老虎让这些京城男儿们在马上还未跑动起来便已经热汗涔涔。 订婚大典选在京郊的皇家别苑,内里一大片皇家校场正适合跑马骑射,旁边又挨着归云湖,日前皇后已令人搭好了水秋千的架子,亲眷们的水上看台也完了工,整一个别苑看起来如同秋游盛景。 跑马场上彩旗猎猎,除了皇家旗号,还有京城各世家的家族旗号也赫然在列,殷涔和梧叶儿在看台上,一眼望过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好不热闹,粗略数了下,约有十数家都参与了比试。 陈佶穿一身朱红镶金边骑射劲装,与坐骑疾风一道,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列,衣服的金色边缘有些反光,殷涔在看台上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心里想着“输人不输阵”这句话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云野在队伍并排第二,紧挨着殷涔,今日一身雪青色骑装也飒爽干练,殷涔在看台扫视了一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身黑衣,端坐着一动不动的沈沧,双目望向跑马场,殷涔说不出哪里不快,只盼着陈佶输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云野。 正中间的主位台上,皇上陈泽和皇后秋忆人并坐着,韩王陈仪意料之中的未参加比试,敦敦一团按母后的意思坐在了陈泽身畔,紧挨着秋忆人坐着的是一个明艳艳的利落美人,未着钗环,却是一身榴花红窄袖劲装,头发也如男子一般高高束着,只绕了一圈同色红绸带,但肤白胜雪,明眸皓齿,怎么看也是大美人一个,殷涔心想,这必然就是云野之妻,折桂郡主了。 心中升起一丝奇异感,若当年没有狸猫换子一事,今日这位美人就是自己妻子,这……殷涔无端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再看美人,便觉逊色了三分,眼神不自觉又回到跑马场,看到阳光下的俊朗少年,心中竟然觉得明艳照人的折桂郡主还不如自家傻小子阿月好看,殷涔未曾察觉已微微弯了嘴角。 今日司礼监何公公主持大局,跑马骑射共分三局,以积分制定排名胜负,每一局的玩法规则各不相同。 第一局为百步穿酒杯——于两百步外设有圆柱高台,上放约一拳大小酒杯,杯中盛满美酒,众人将骑马沿着酒杯外划好的圆环跑动起来,谁第一个射穿酒杯的计入十筹,在此之后,即便有人射中了高台,也只能计入三筹,若连高台也射不中,则为零筹。 每一局还将采取末尾淘汰制,排于末尾的三人将不进入下一局。 何进伸长了脖子拖长了声音念了比试规则,鼓声雷动,而后鼓声又止,随着何进的一声高喝,比试正式开始! 所有人沿着圆柱高台策马跑动起来,陈佶仍在队伍之先,疾风多年伴随已通人性,载着陈佶又稳又快,他双腿夹紧马腹,脱离开双手,左手自背后取过弓,又从箭筒抽出一支长尾羽箭,右手稳稳勾在了弦上,殷涔曾教过他高位举弓,此时见他也是用了此法,将弓举到与眼睛持平,让双肩最大程度的舒展开。 陈佶并未急着放箭,而是策马绕场跑动了一圈,箭在弦上,目测观察了一番,云野在他身后,也未开工拉弦,俩人耳畔呼呼有声,余光瞥向对方,暗暗较劲的心一下就到明面上。 此时已有人按捺不住开弓放了箭,只见一杆羽箭“嗖”一声落在了离高台数丈远,引得看台上众人笑出声,何进又拖长了声音报道,“徐家公子徐明咏,零筹——”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黄衣骑装少年垂头丧气骑马离了圈,不管排位如何,得了零筹,无论如何也进不了下一局了,不过鸿胪寺卿徐卯之子徐明咏本也无骑射之名,此番第一个出局倒也没引得众人落石哄笑。 跟着接连有人放了箭,何进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响起: “方家公子方少卿,三筹。” “陆家公子陆可行,三筹。” “余家公子余再染,零筹。” …… 出局的人陆续离开,瞬间跑马场上只剩陈佶、云野、大理寺卿伍应元之子伍江风、和留守都指挥使元平之子元远山共四人。 元远山自幼习武,在京中颇有功夫之名,此时见他头回举弓,勾弦,姿态稳重熟稔,看台上众人都起了身,似有“这回总得出个十筹”之意。 殷涔和梧叶儿也起了身,殷涔心想,这傻小子等到现在还不放箭,不知道越到后面大家期待值越高,出糗的概率越大么,一边却又忍不住也冒出了期待,阿月啊阿月,好歹也是我这个上辈子的神枪手一手教出来的,不至于会太差吧……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就懂了老父亲的心态。 这是,怎么肥四? 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唯有角落里那个寂寥的黑衣人仍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场上,却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殷涔眼角瞥过去,心中滋味复杂,突然冒出念头,若今日在场上的是他,沈沧还能如此端端稳稳的坐着吗? 场上陈佶和云野眼见元远山举了弓,也一同将弓再次举起,三人目光炯炯,几乎在同一瞬间开工放箭,也在那一瞬间,看台上发出不约而同的惊呼。 瞬息之间,高台上酒杯破裂,三根羽箭准准立于台上。 看台上掌声雷动,三箭同中,这概率…… 殷涔也大力鼓起了掌,只见场上陈佶策马停住,带着一脸收不住的癫狂笑意遥遥向看台张开双臂,又捏紧了右拳,在心头捶了捶。 你说的,带着必胜的心念硬上。 我做到啦,你看到没?! 众人皆见了,太子陈佶得胜后并未向父皇邀功,而是向另一个方向不知道什么人大大方方地举手同庆。 陈泽和秋忆人也一同望向陈佶挥手的方向,这人谁呢? 殷涔一袭朴素侍卫黑衣,低着头恨不能钻进缝里。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旁边梧叶儿偏看不出眼色地使劲戳殷涔,“平山哥哥,大家都在看你呢!” 殷涔:…… 就不该带这么傻的出门…… 众人以为要见着太子心中属意的哪家倾世佳人,却只见一个普普通通,长得纤瘦白皙、十分好看的少年侍卫,嘴上嚷嚷的疑问都变成了心里更大的问号。 蛤? 唯有赵纶目光深邃,看向殷涔片刻之后,眼中疑问之色已尽皆消散,手中折扇捏紧,在另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一拍。 何进悠长尖细的嗓音回响,“太子陈佶,十筹。”“世子云野,10筹。”“元家公子元远山,十筹。”“伍家公子伍江风,三筹。” 第一局堪称,开门红。 颇为喜庆,陈仪在看台站起身子呼呼大喊,“太子哥哥——你好厉害——” 秋忆人隔着皇上看着自家的傻儿子,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折桂郡主很是满意,虽然云野并未独占鳌头,但,看起来玉树临风,风采翩翩,骑射技艺佳,简直接近完美。 第二局,更加激烈的流水箭。 此种玩法在军中颇为流行,是大宁军中训练骑射的一种,在一条设置好的蜿蜒跑道上,距离跑道百步之外,沿途置放环形靶标,骑射之人从起点沿路策马而过,弓箭连支放出,以射中靶心的成绩累计积分。 此次共设了十只环形靶标,进入第二局共九人。 云野在父亲军营中曾见过此类训练,但自己却从未尝试,陈佶更是,压根没见过,这次要连开十箭,心中着实没底。 只是剩下九人,除了元远山,应该也都没什么底,想到此,陈佶又有了些底气。 输不要紧,输得不要太难看比较要紧。 要不然得让平山哥哥笑半年,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此番比试九人依次通过,跑道的起点靠近看台一侧,终点在看台另一侧,但途中蜿蜒绕道一部分却超出了看台视线,被一座小山丘所挡。 按照上一轮排名,从末尾往前上阵比试。 最后射中3筹的伍江风头一个上场,马蹄阵阵,伍江风快马掠过去的身形很帅,第一把开工放箭,“嗖——”看台上众人头颈跟着箭矢划过一道弧形,却见羽箭稳稳当当,落在了靶标之外。 竟然,连靶子都没中…… 伍江风捂着脸,继续往前跑,前面还有九箭,这脸要往哪放…… 看台正中,陈泽扶了扶额,如今这京中男儿,怎的如此孱弱不堪。 折桂郡主只吟吟笑着,而细看之下,面上笑意之外,嘴角隐隐带了股嘲讽之意。 皇上姑父,这就是您的少年郎们,念香散大功之下,一个个毫无骁勇之姿,比女人还更苍白孱弱,这国这家,可算安好? 伍江风一圈结束,司礼监公公们挨个统计靶标,何进报道,“伍江风,三十筹。” 十个靶标,满分一百筹,而伍江风才堪堪三十筹,且这已经是进入第二局的选手。 接下来的几位也没好到哪去。 “陆可行,四十五筹。” “方少卿,五十筹。” “安红叶,三十筹。” …… 看台上众人都灰了心,一片哀叹之声。 直到元远山上了场,折桂郡主领头,看台上起了一片尚算热烈的掌声。 元远山一袭鹤灰骑装,无花哨装饰,束发头带在风中高高飘起,一别此前的孱弱形态,以极其利落飒爽之姿冲入跑道。 第一箭飞出,正中靶心,稳稳十筹落入众人眼中。 看台这才起了真正山呼般掌声。 元远山骑得很快,箭放得也快,转身没入小山丘,不消片刻又策马回到众人视线之内,到了跑道终点。 司礼监一阵忙碌统计之后,何进高声喝道,“元远山,90筹——” 折桂郡主再次领头鼓掌,眼中赞许之色尽皆落在了云野眼中。 云野有些不服气,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当着自家夫君的面,对他人大加赞赏。 以后必得好好管教。 至于眼下,若赢不了元远山,倒好像连自家媳妇也没资格管教了。 元远山该死。 我必须赢。 陈佶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很确定此局是赢不了元远山了,但云野也未必赢得了。 所以只要不被云野比下去就可以。 但平山哥哥怎么如此在意这个云野? 陈佶又扭头瞥了一眼,姿色平平,趾高气昂,切,哪里有我好看了。 不行,我必须赢。 正胡乱想着,云野已经上了场。 陈佶捏紧了手中缰绳,疾风老老实实安安静静,陈佶心中默念:请,让,他,摔,倒。 第24章 吃瓜 对于云野的身手平平,殷涔还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在抚南营长大的世子,无论如何该在骑射这种军中日常必有的训练项目中轻易拔得头筹,然而从今日表现看来,云野似乎并不擅骑射,虽与京中世家子弟相比较,他算得上出众,但这种水平,也就是在一群青铜中出出风头,离真正的王者还差得远呢。 殷涔想到从小跟在身旁的沈沧,料定云野从小身边必定没有类似沈沧角色的人,心中有似奇异的感叹,那个将军老爹,似乎,把最好的给了自己? 而今藏在暗处、只是一个影子的自己,文有梁洛书,武有沈沧,还有好兄弟梧叶儿,和日日相伴的傻小子陈佶,而在太阳底下的那个人,光鲜亮丽之下似乎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殷涔突然就起了怜悯之意,甚至觉得,亏得当年调换了,他才不要当此时场中压力山大的那个孤独人。 孤独人云野策马进了跑道,虎虎生风的第一箭射出,九筹。 还算不错。 折桂郡主起了身,手心攥着身后飘来的红绸带,抿紧了嘴唇,视线紧紧黏着着策马跑动的雪青色人影,跟着两箭射出,人影跑进了小山丘。 秋忆人抬头看着心神牵挂的折桂郡主,心下了然,悠声说道,“桂儿不必太过挂心,我看这云野,场中也没几人是他对手。” 折桂扭头朝姑姑笑了笑,脆生说道,“如今好男儿都在军中,剩下的世家子弟大多孱弱不堪,今日就算赢了,也算不得多大光彩。” 秋忆人皱了皱眉,冷了冷声音,缓缓再道,“桂儿如今眼界倒是高了不少。” 折桂又转头笑笑,却不再回话,仍紧紧盯着跑马场。 只见一骑烟尘过,云野从山丘后又回到了看台一侧,射出最后两箭。 司礼监一番忙碌,人人都盯着何公公,等他拖长声线报道,“世子云野——八十八筹——” 众人“嘘——”了一片,就差区区两筹,折桂倒未流露失落之态,仍向云野遥遥投过去一个灿烂笑意。 云野听了统计却十分恼火,勒着马原地转了好几圈,十分忿忿不平,如此一来,他与元远山差了两筹,必得在第三局扳回来。 对着折桂的灿烂笑容,他只微微避开了目光。 陈佶上了场。 折桂安然落回了座位,秋忆人又打趣道,“你就不挂心你的太子哥哥?” 折桂坦荡一笑,道,“太子哥哥什么成绩都好,折桂心中不会因为一次成绩就看轻太子哥哥。” 秋忆人却跟着笑道,“哟,你这口气,是笃定太子赢不了世子了?” 折桂楞了一瞬,随即也笑开了声。 陈仪却胖墩墩的摇晃起了身,站到看台边缘,冲陈佶大力挥手。 太子哥哥,你的头号粉丝在此,要加油哇! 陈佶在看台扫视了一圈,又冲之前挥手的角落飞过去一个明目张胆的笑,随即大喝一声冲进跑道。 看台众人又是一阵轻微骚动,这频频被太子挥手飞笑的侍卫少年,到底什么来头? 连陈泽都忍不住转过头皱着眉搜索了一阵。 陈仪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冲陈泽和秋忆人大喊,“噢,我想起来了,太子哥哥看的是那个很会作诗的侍卫,那句什么来着,白日放歌须纵酒,就是他写的。” “白日放歌须纵酒,”陈泽在口中重复念了一遍,又问陈仪,“你当真?” “当真。”陈仪头点得双颊肉直颤。 “这诗不错,改日让他跟文渊阁赵学士切磋切磋。”陈泽冲一旁站立的高仁说道。 “是,老奴记下了。”高仁恭敬回道。 这说话之间,陈佶已纵马进了小山丘。 众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却半天未见陈佶从山丘后再冲出来。 殷涔有些许紧张,也跟着起了身,站到看台最外边缘。 过了片刻,人还未见,折桂正想让司礼监派人去沿路查看,莫非出了什么故障? 只见从山丘后,陈佶牵着疾风,一人一马,颠颠簸簸的朝场中走来。 陈佶看着有些许灰头土脸,人却无大碍,疾风马却似出了大问题,前侧右蹄只能轻微点地,走起来一瘸一拐。 陈泽和秋忆人都惊疑得起了身,折桂见状立马一个翻身,从看台上直接跳了下去,直奔场中。 殷涔也坐不住了,立即飞身向下,与折桂一前一后到了陈佶身前。 看着二人关切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颠颠赶来的何进,陈佶面上尴尬,说道,“马有些不听使唤,中途,摔了一跤……” 折桂闻言捂着嘴转头闷笑了一阵,何进也跟着叹气,“太子殿下,你也忒不小心了。” “是是,”陈佶跟着点头,“马蹄已伤,这第二局我只能半途而废了,第三局怕是也没办法继续比试。” “这……”折桂颇为可惜,本来能参与比试的人就不多,再少下去,也未免太失了看头,也没了比试的意义。 殷涔看到折桂的神色,再看看不远处云野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目光,心中一念,对折桂郡主说道,“太子殿下和马匹均受了伤,不知我可否替代殿下继续比试?” 陈佶闻言眼前一亮,抓着折桂的手说,“这当然可以吧?” 折桂又看向何进,何进悠然道,“这是郡主的订婚大典,一切自然郡主说了算。” 折桂唇角微笑,目光定定,对殷涔道,“那就请太子哥哥的侍卫代劳吧,请问阁下大名?” “小人殷涔,谢郡主成全。”殷涔鞠躬,随即转身,去唤过一剪梅来。 转身之间,殷涔和陈佶交换一个眼神,看折桂和何进走远,陈佶快速道,“事有蹊跷,过后再说。” 何进再次高声宣告,“太子陈佶,六十筹——因马匹受伤,第三局由侍卫殷涔代替。” 此言一出,看台众人再次喧哗了起来,刚刚一直被太子看的侍卫小哥哥,要亲自下场替太子比试了呢。 好看好看,小哥哥加油哇! 殷涔上了马,第三局即将开赛。 此时只剩下区区六人,元远山和云野各以累计一百筹和九十八筹遥遥领先,陈佶七十筹紧随其后。 只见跑马场中折桂郡主一身榴花红窄袖劲装,骑了匹黑棕高头马,英姿飒爽的朝他们而来。 所有选手们都愣住了,这是要干啥?郡主也来比? 云野摸了摸头,这女人,不在看台坐着,下来乱跑什么? 待郡主走近,何公公才宣布比赛规则:第三局为折桂郡主亲自设计,郡主将在跑马之时,将纸鸢放上天空,射中纸鸢者方可得分。 郡主一共将放出三只纸鸢,射中第一只得三十筹,第二只二十筹,第三只十筹。 殷涔低头不露声色的扯了扯嘴角,小菜一碟。 余光瞥向云野,见他微微蹙着眉,想看向折桂郡主,却又怕被对方瞧见的状态,心中不免好笑。 少年男女,虽是父母之言,却也情窦初开。 折桂倒是磊落之姿,司礼监送过来三只纸鸢,她单手拎着,另只手攥着缰绳,目光扫过众人,在云野面上停留少许,转身大喝一声,快马追风般跑开。 一身利落火红骑装,如一团红云般奔驰在操场之上,头上缎带高高飘起,折桂夹紧马腹,脱开双手,将一只纸鸢放飞上天。 殷涔一瞧,一只七色蝉翼纸鸢,彩云追月。 六人也策马跟了上去,一剪梅嘶昂向前,电光火石的瞬间,殷涔扫过看台,角落一个瘦削峭直的黑衣人起了身,望向场中,负手而立。 殷涔低头微笑,心内如镜。 元远山已经搭弓勾弦,弓和羽箭遥遥冲上,天上纸鸢飞得飘摇模糊,这一箭看似容易,却要在双方都是动态中去完成,实属不易,而且,众人没料到的是,折桂郡主自小习武,并不会单纯得让纸鸢就静静等着人来射,而会令它飘忽不定。 元远山放出第一箭,折桂郡主于马背上伸直了腿站起来,将纸鸢狠狠向下一抖,元远山这一箭放了空。 殷涔没料到折桂还会这一手,心道真小瞧了。 云野此番已追得浑身是汗,见元远山落了空,折桂粲然大笑,心中也颇为焦虑,这女人,不好降服,忒麻烦。 殷涔倒没有真的惧怕,只是更认真了些,待元远山收手,他快马掠过众人,遥遥向前追了上去。 纸鸢就在前方头顶上空,殷涔取过弓,羽箭轻却稳的勾在手指上,举弓与眼平行,心念调动内力,突然爆喝一声,于马背上翻身直冲向上,一箭稳稳放出,彩云追月失了平衡,直直坠下了地。 殷涔这才空中又一个翻身,稳稳落回了马背上。 这一手来得突然又漂亮,看台上回过神来的众人爆出山呼海啸般掌声。 何进尖细报数的声音都湮没在众人尖叫声中,“侍卫殷涔,三十筹——” 折桂在马背上也回头睁大了双眼,太子哥哥的侍卫,人长得好看,功夫也相当利落。 云野面上更挂不住了。 回到看台,和陈泽秋忆人在一块的陈佶,也瞪大了双眼,脸颊兴奋得泛上红晕。 那是我的平山哥哥!厉不厉害! 秋忆人看到陈佶的神色,嘴角微微动了动。 陈泽倒是眯起了眼睛,文能白日放歌纵酒,武能骑马飞身射纸鸢,这个侍卫,怎得似比朕的禁军还要厉害? 跟着折桂又放出了第二只纸鸢,殷涔此番没再用让人眼花缭乱的架势,只稳稳骑在马上,便又射下一只。 云野策马追平他,抛过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让我在我媳妇面前出丑,你这个侍卫怎么回事! 殷涔完全读懂了那个眼神,他其实并不想让云野难堪,心中当下只觉得,既然让你难受够了,那不如就暂且先放一马吧。 第三只纸鸢上了天,一只五彩斑斓的鱼跃龙门。 殷涔故意放慢了速度,云野从身边呼啸而过,生怕他再出手,快速握紧了弓,羽箭上弦,仿佛用尽了生平所学放出了这一箭。 鱼跃龙门也没辜负他的心意,如他所愿坠落在地。 云野总算得了片刻喘息,面上已密密全是汗珠。 折桂从前方折返跑回来,冲殷涔拱手道,“殷公子好厉害,折桂十分佩服,都不知太子哥哥还藏了这么位人物在府中,早知道应该多做些此类活动,让大家早些可以切磋。” 殷涔也还礼,“谢郡主谬赞,我本一介侍卫,功夫好些,多保护好太子也是本职。” 正说着,陈佶也从看台奔了过来,殷涔下马,陈佶居然一把将殷涔抱起,原地转了个圈,兴奋得摇头摆尾。 殷涔:“……” 这特么,可是大庭广众、朝中重臣、京中世家、皇上皇后、可特么都在呢…… 云野在一旁默不出声,折桂碰了碰他胳膊,一张脸小巧白皙,笑意盎然,对云野脆生说道,“今日很棒。” 这短短四字,似一泓春水注入云野心间,他低头,看到一张如花笑颜,心内只觉得,活到十八岁,还从未有人如此赤诚地对他笑过,父亲从不笑,母亲常发呆,而如今,在举目无亲的京城,一个妙龄女子,他未来的妻子,对他如春花般微笑。 云野瞬间就认定了,他要让这个女子此后一直能这么单纯的笑下去。 白露之日的骑射比试就这么结束了,有人如愿得了头筹,有人如愿得了美人心,有一大片人如愿吃了好些瓜。 秋忆人和陈泽缓缓起身,在何进和高仁的搀扶下,往归云湖的水上看台挪步,众人也一起跟着往湖边走,激流暗涌的比试完了,这在东南盛行的水秋千据说非常有看头。 刺激,惊险,易出糗。 简直期待非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呀~ 第25章 偷袭 一齐前往归云湖的路上,陈佶低声对殷涔说道,“山丘之上有人偷袭我,疾风的前蹄并非不小心磕伤,而是被暗器打中,失了平衡,我才摔了下来。” 殷涔皱了皱眉头,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偷袭,必不是突发事件,而是早有筹谋。 是谁呢? 目的又是什么?只是令太子在众人前出丑,失去排名? 殷涔问道,“可有瞧见偷袭人的样子?” 陈佶答,“没有,我本以为是马蹄的问题,检查时才发现马腿上有极小的钢钉刺入,这必是人为。” 殷涔点了头,这片刻之间他也没多大头绪,正想着,已经到了归云湖前。 归云湖正中心停了一艘游船画舫,船头之上竖立了两根高高的圆柱,圆柱中挂起了一只可以来回飘荡的秋千。 玩水秋千之人,便须站立于秋千之上,在荡到最高点时掐准时机脱离秋千,以精湛好看的姿态落入水中。 必须水性好、身体协调好、不畏高。 身姿好看是关键,要不然就是全方位出糗。 殷涔没想到这年月竟然可以看到花样跳水,他抬头望着极高的水秋千,满心存疑地问陈佶,“这,你能行?” 陈佶叹了口气,“还不是你说的,硬上。” 殷涔吃吃笑得要憋出内伤,“原来又不行啊,要不直接认怂算了吧,这万一摔下来砸水上,挺疼的。” “知道挺疼的你还笑?……”陈佶非常不满,这哥哥,也不知道心疼下我。 又说道,“父皇今日期待看到我的表现,这时要是退缩,再想改变我在他心里的印象,可就难了。” “嗯,”殷涔点了点头,“好好表现,头朝下入水,收着点儿内力,千万千万,别横着摔下来。” 殷涔心道,大意了大意了,早知道水秋千是这么个玩意儿,可以提早教教这小子花样跳水,来个三百六十度转体加前空翻两周半,不得惊死众人。 突然他想起来,可以现教个最简单的。 他拉过陈佶,“等下你玩个不一样的。” 陈佶狐疑的眼神飘过来,殷涔道,“其他人肯定都是面冲前站在水秋千上,到最高点再往前跳下去,你来个背朝前,到可以跳的时候,双手打开,人向后跃,入水的时候双手高举过头顶,先压一下水花,让身体从头到脚笔直入水,保准好看。” 陈佶狐疑的眼神更强了,什么背后跳,还压水花……能行吗? 何公公已然开始让看客们上另外几艘画舫,而要跳水秋千的公子们则由小舟送往湖中心的画舫。 陈佶将殷涔方才所说的方法在心中默念一遍,决定就这么办,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比一头朝下扎个猛子要好。 此刻云野倒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 水秋千嘛,东南男儿谁不是从小玩到大,论水性,沿海的孩子是没有在怕的。 拢共也就十来个男子参与这水秋千,看客们的兴致远远比选手们要高。 十位公子在画舫中换上了专门的秋千服,浑身上下无累赘装饰,陈佶穿了身天青色斜襟上衣,配了略深一点的清水蓝褶裙,面料质地柔软轻薄,随风飘舞,立在船头煞是好看。 殷涔又想起那句“输人不输阵”,心想明明人高马大的,怎的如此会打扮,又每每怪好看的。 湖心画舫上的十位公子穿着各色不同的秋千服,为了飘荡起来的美感,各自颇费了些小心机,如衣袍上缀了长飘带的,如套了薄纱外袍的,还有位仁兄层层叠叠全是纱,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这世道,真是女儿都不如男郎娇了。 头一个上场的是余再染,之前跑马骑射第一局就零筹出局,这次水秋千又是抖抖霍霍站上了秋千板。 司礼监公公一人站一边,何进一声高喊,一齐将秋千大力朝前推了出去。 余再染的翠蓝飘带高高飘起,衣裙翻飞,他紧紧咬着牙关,秋千来回荡着,司礼监公公们又加把劲推得更高。 到了最高点,余再染心一横,松手跳了下去,看台大众们都屏住了呼吸。 一条翠蓝光影直直向下,余再染居然在中途将身体缩成了一团,“咚”一声,一个巨大的肉团子砸进了湖面,水花四溅。 众人目瞪口呆,这入水……闻所未闻。 但是好好笑啊。 余再染从水中再次浮上来时,只听得周围水上看台上一片哄堂大笑,诸位娘子夫人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难怪东南民间如此爱玩这水秋千,着实有趣!以后宫中应该常备,每月来一场! 陈佶捂住了眼睛,没法看了简直。 云野捂住了嘴,这京城公子,技艺不佳,胆子却够大的。 接下来众人见到了各种奇葩跳水,有横摔下来的,看着都疼,有斜摔下来的,角度刁钻得跟练过似的,还有荡了半天秋千不敢跳,又哆嗦着回到船上的……只有一个元远山,稳稳跳了个向前笔直落入水中,博了个满堂彩。 又只剩陈佶和云野,这次陈佶不等到最后,拦住了云野,说道,“我知道这是世子最擅长的游戏,折桂妹妹等的也是世子的风采,这前面的献丑,我就先上了吧。” 云野嘴角一笑,便也道了谢,让了陈佶。 陈佶深吸一口气,背对着站上了秋千,殷涔在斜对角的画舫上,看到那个身材颀长的天青色翩翩少年在空中开始飞舞,衣裙一前一后的飘荡着,好看极了。 人群中有小声议论,太子这站法,是要怎么跳? 待到了最高点,陈佶脱手,背对着水面跳了下去,双手打开,头朝下,很快又双手越过头顶合拢,整个人笔直修长,如一支箭一般轻轻入了水,水花微微泛了圈涟漪。 真是非常,非常,非常轻柔。 水上看台响起了热烈掌声,没想到太子殿下赢得如此不费力,于空中翩若惊鸿,入水时了无痕迹。 然而怪事又发生了,太子殿下没入水中已经过了片刻,还不见人冒上来,何进蹲下扒着船舷,朝水下看着,也看不到陈佶身影。 陈泽猛然起身大叫,“还不快下水去看看!” 话音未落,殷涔已从画舫看台上一跃而起,一头扎进了水中。 初秋的湖水已颇有凉意,水下并不浑浊,殷涔顺着陈佶入水的方位向下看,没见着人影。瞬间心中就急了起来,好端端的怎么进了水人就不见了? 又往下游了游,只见湖底深处有一大片水草,殷涔在水草中间看到一片飘着的淡青色裙摆,赶紧朝那方向游了过去。 果然,水草中躺着一个人,陈佶不知为何失去了知觉,水草裹住了他的脚踝和腰身,殷涔抽刀利索斩断,将人打横抱起浮出了水面。 陈泽和看台上众人见殷涔抱着陈佶一跃回了岸上,口中乱糟糟的叫嚷声瞬间安静了下来,殷涔赶紧将人放平,掰开嘴唇开始人工呼吸,又一边配合按压心脏。 不一会陈佶猛得翻身,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看台上又纷纷鼓起了掌。 殷涔看陈佶脸色不对,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佶满脸苍白,挂着水珠,额角似乎还有一块淤青,眼光看了看湖面看台上的人,对殷涔回道,“我们回府再说。” 殷涔点头,正欲对皇上陈泽禀明陈佶身体不适,需提前回府歇息,陈泽已然大手一挥,命高仁派了马车,叫了御医过来,一并送陈佶回府。 马车上陈佶又狠狠咳嗽了一通,吐了些水出来,才彻底缓过了气。 殷涔将马车上的被褥给他裹了个紧,又用胳膊环抱着他,陈佶似还在回忆刚才之事,缓缓开口说道,“入水的一刹那我是闭着眼睛的,而后感觉额角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跟着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把我拖进了水草丛中,我想反抗但完全动不了……再跟着就是你把我抱出水面了。” 陈佶认真望着殷涔,“是不是如果你再晚一点找到我,我就会没命了?” 殷涔此时已不是愤怒可以形容,他努力冷静下来,如果说跑马骑射场上只是给了个下马威,那此时水下的肮脏暗手则完全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如果没有水性好,反应又快的侍卫跟着,光凭今天的皇室护卫,恐怕陈佶真有可能永远在水底躺下去。 这胆子也太大了!当着皇上的面,当着这么多文武百官,世家子弟的面,如果陈佶今天有什么不测,打捞调查的人也只会说太子运气不好,给水草缠住了身体,上不了岸才会殒命。 殷涔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陈佶额角的淤青,“不会的,有我在,这些伎俩都不会得逞。” “嗯!”陈佶苍白着脸笑了。 “但是背后的人一定要找出来,这人既然已经下了手,又未得逞,一定还有下一次,我们做好准备,等着便是。”殷涔目光中露出狠意。 太医也来了府上,诊脉过后并无大碍,开了些调养的药便走了。 晚些时候,太子府来了位意想不到的人,世子云野府上派人送来了请柬,说是隔日请太子殿下于城中狮子楼一聚,毕竟是在他与折桂郡主的订婚大典上出现如此意外,作为订婚主人之一,他必须道歉赔罪,还请太子殿下赏脸光临。 陈佶和殷涔看着请柬,有些猜不透云野真正寓意,究竟是真心道歉,还是一击未中,再来探测对方反应如何? 殷涔做了决定,“去,不去怎么知道对方是真心相待,还是牛鬼蛇神。” 陈佶也点了点头,“我才不怕,有些什么下作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我家平山哥哥正好很久没揍过人了。” 殷涔哈哈大笑,揽过他肩头,“好好休息,回头一起揍傻逼。” “嗯!” 第26章 鸿门 其实殷涔心中基本料定不会是云野,云野并不知自己真实身份,也没有理由对太子下手,何况刚来到京城,在与折桂郡主订婚之前并无依靠根基,他不会蠢到在自己的订婚大典上对太子痛下杀手,更何况,若真是他的心思,沈沧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不可能察觉后还无动于衷。 沈沧让殷涔护着陈佶,无论如何,殷涔也不相信危机来自世子府。 究竟是谁,要借云野的掩护铲除太子? 狮子楼在京城最繁华之地,浣天大街的正中心,门口惯常各色人群络绎不绝,斜对面的帽儿胡同有最有名的烟花胜地醉花荫,两边互相辉映,京中世家子弟多在此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殷涔还是十三岁从疏勒军帐一路逃亡至京城时,路过狮子楼仔细端详过,沈沧那时刻意带了他和梧叶儿走浣天大街,想让市井气冲淡掉他们的哀思,一晃五年过去,彼此境遇早已不同于往日。 云野定了狮子楼最顶层的豪华包间,四面窗外,与朱红琉璃瓦的皇宫城楼遥遥相对,整个京城尽收眼底,白日看人间烟火,夜晚赏万家灯光,十足好景致,也更显得背后主人身份不凡。 陈佶和殷涔被小二引着上了四层楼,推开门,眼前屏风上是江南著名画师谢安的九重春色图,绕过背后,却见来者并非只有云野一人,沈沧也坐在了主桌外的一角,主桌之上,挨个看过去,韩王陈仪、赵纶、元远山居然都在场,殷涔默默退到了角落,与沈沧正好相对,陈佶坐到了云野旁边。 此时正值暮色时分,窗外有初秋常见的一大片淡粉色,混杂逐渐加深的蓝,似乎每一个瞬间都在变换色彩,陈佶扭过头,心想如此美景,若不是面对这些人,而是跟平山哥哥单独吃饭赏景,该多逍遥。 云野开了口,双手举起一杯酒,对陈佶低头说道,“太子殿下日前在订婚大典上颇受了些惊吓,安全措施的疏忽,无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这一杯酒是罚我自己。” 说完不待陈佶反应,便仰头一口干了下去。 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再次举杯向陈佶,“这一杯是我向殿下赔罪,还望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说完又一次仰头干掉杯中酒。 众人只默不出声,云野这一连串也忒快了,似乎完全没给他人反应的时间。 第三杯酒又满上了,这一次云野说道,“第三杯酒,我从心底敬太子殿下,不仅骑射技艺佳,且风采翩然,临危不惧,折桂有这样的太子哥哥,难怪会出落得如此飒爽。” 这句话颇巧妙,既连带着夸了兄妹俩,又暗示如今你我已是一家人。 陈佶如何能意会不到,便也大度给自己添了酒,与云野轻轻碰了碰,说道,“世子不用往心里去,比武与游戏场上本就容易出意外,倒是世子你,经过此番较量,也令我刮目相看,折桂有你这样的夫婿,我也算放心了。” 其实陈佶不过堪堪大折桂郡主一岁而已,这番老父亲般的话从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老成讲出……殷涔缩在角落又开始忍笑。 沈沧看着殷涔微微抖动的肩头,抛过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殷涔一怔,敛了身形,用眼神回过去一把刀。 菜肴接连上桌,赵纶打圆场开口道,“狮子楼近日有扬州来的名厨,可以吃到地道江南菜,大家别光顾着喝酒,多吃吃大师傅的手艺。” 众人这才松了心,开始恢复少年人脾性,元远山之前从未与众人来往,此番经过骑射较量,倒很快熟悉了起来。 陈仪对元远山问道,“你为何不在你父亲的军中,偏要跑去做禁军?” 元远山一看就不是风流倜傥之人,也毫无世家子弟的纨绔范,一身花青色布衣长袍,窄袖束腰,看着清爽干练,正经说道,“家父说自家孩子就得让别人管教,于是把我送到了辛尚允辛大人的手下去好好锻炼。” 听到辛尚允三字,沈沧与殷涔皆僵了僵身体,不约而同望向元远山,元远山却没留意到屋角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道,“辛大人自身武艺高强,军纪严明,近几年统领了禁军之后,已经大大改过了原有的涣散风气,我能跟辛大人学习,实属有幸。” 陈仪这才“哦——”了一声,他本也只是出于好奇,并非真的想与元远山交心,又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那辛大人可有教你辛家二十四手?” 殷涔脊背更僵硬了,竖直了耳朵留神听着,元远山淡淡一笑道,“韩王见笑了,我跟随辛大人时间尚浅,何况辛家二十四手并非人人可学,据说辛大人这么些年也只教过两个,一个是辛大人的儿子,却在未成年时便因病去世,另一个听闻是养子,后来发生的事就不太清楚了,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众人又唏嘘了一番,沈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如雕塑一般,殷涔忍不住看了看他,这么些年,居然忘了问沈哥哥为何会辛家的功夫,还大胆传给了自己。 说到功夫,赵纶突然起了身,对陈佶举了酒杯,眼神却看向角落的殷涔,“当年殷公子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让赵某记了好些年,只道太子殿下的侍卫文采了得,如今骑射场上殷公子又露惊鸿之姿,原来武道功夫竟比文采更惊人,赵某倒是要好好敬太子殿下和殷公子一杯了。” 不知为何,赵纶一说话殷涔就十分想揍他,这人明明终日一身白衣裙袍,看着谪仙一般,说话轻言慢语,殷涔却始终觉得他有股莫名的阴暗和狠戾,又想到他的老师祁言之,那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更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是小狐狸变的。 小狐狸仍用眼神看着殷涔,做出邀请之姿,殷涔索性走到陈佶身侧,倒下一杯酒跟赵纶说道,“赵大人一敬二怕是不合适,这杯酒当是殷某谢赵大人夸奖,殷某不才,无功名更无诗名,拳脚功夫也只不过是傍身伎俩,上不得台面,也不劳烦赵大人记挂在心上。” 说完仰脖一口喝掉,赵纶也随着干了酒,殷涔正欲回屋角,赵纶却嘴角含笑,淡淡说道,“今日隔近了看,才发觉殷公子果真称得上眉目如画,刚刚说无功名无诗名,但这美男子之名,殷公子实在值得担一担。” 这话讲得殷涔如芒刺背,桌上众人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他脸上,殷涔十分不自在,脸色上了层绯红,更加如天边晚霞,看起来浓情热烈。 陈仪憨憨嚅嗫道,“果然十分好看啊,难怪太子哥哥在场上一直朝你看……” 陈佶扭头就是一句,“你闭嘴——” 殷涔咳嗽一声,回了神色道,“都是男儿,谈什么美色,多练练骑射拳脚功夫才是真。” 说罢元远山率先鼓了掌,算是替他解了僵局。 殷涔回座,发现对面的沈沧暗戳戳在抖着肩膀。 众人又轮番行了几圈酒令,酒宴结束之时,浣天大街已了无人影,狮子楼门口道了别,每个人酒醉熏熏,被各家车夫扶上了马车。 拐过一个街角,陈佶掀开马车门帘喊了停,拉了殷涔下车。 殷涔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陈佶说,“刚才跟那些人,你什么都没吃,这会子我们去吃夜宵。” 说罢让车夫驾着车先行回府。 陈佶喜欢跟殷涔在无人的街上散步走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如此珍贵,如此稀少。 绕了几个街角的弯,殷涔略微有些糊涂,陈佶很自然的牵着他的手,走进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尽头又是一条横着的细窄后街,街边有一连串夜宵摊子,小馄饨云吞面油烟四起的烧烤各种米粥……陈佶知道殷涔爱吃重口,挑了家面摊坐了下来,殷涔一瞧,煮面的炉子前挑出去一杆小旗,写着“四川小面”。 殷涔奇道,“你是何时知道这些吃夜宵的地方?” 陈佶一笑,“还不是陈仪那个憨货,成天吃喝玩乐,说得多了,我也记了些。” 说罢朝面摊老板喊道,“老板,两碗小面,葱花香菜都要。” “得嘞——”火炉前忙活的夫妇俩回头应了一声。 此时已至丑时,来吃夜宵的人也并不多,几家摊子也陆陆续续收了工,面端上来时只剩他俩在秋风中就着一碗热气滚滚的汤面,吃得面红耳赤。 陈佶不禁问道,“平山哥哥觉得狮子楼好,还是夜宵摊子好?” 殷涔想了想,回道,“各有各的好,人间味,与不似人间味,都各自有味。” 陈佶也点头,“对,不必做选择,我们就是,什么都要。” 殷涔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吃完面,两个人身上都暖融融,正适合再走一段路,一直走回府。 如同早前那个雨后春夜,今夜又是极弯的一轮月挂在天上,照得城内并不十分明亮,暗影绰绰,十分合情境。 淡淡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陈佶突然起了玩心,跟在殷涔身后去踩影子,一会又伸出手对着影子做出各种姿态,殷涔也跟着一起闹了起来,地面上两只影子来回飘忽着,一会儿像两只交缠的兽,一会像两只互啄的鸟。 突然,两只影子四周围过来越来越多的影子,形成一个密密圆圈,殷涔警觉抬头,只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黑衣蒙面人,将他和陈佶团团围住。 他们与蒙面人之间隔了不过三丈远,殷涔和陈佶交换一个眼神,迅速背靠背,殷涔右手从背后抽出青山刃。 好得很,正巧这把快刀,好久没开刃了。 第27章 失眠 来的既然人多,必定没什么高手,殷涔前后两辈子都是这个共识。 所以,他干脆连问对方是何来路的兴趣都没有,横竖都只是刺客杀手,雇佣兵而已,说不定对面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接下来会连怎么死的一样不知道。 包围圈逐渐缩小,陈佶扭头问,“打不打?” “废话,打——!”殷涔爆喝一声,二人双双凌空飞起。 心随念动,心法内力瞬间提到最高值,青山刃在夜间泛出森冷白光,似在渴求一场肆无忌惮的厮杀。 刀锋靠近人身,便是一道细长的伤口,殷涔并不想取人性命,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这么一群人,不要说他,即便只有陈佶,稍微费些气力便也不在话下。 不消片刻,包围的黑衣人都各自捂着伤口节节败退,殷涔再举了刀,往天上划了一道半弧,还未等刀锋落下,人便鸟兽散逃开了。 忒没劲,我的刀都还没吃饱。 是谁这么看不起我,请杀手也请一帮这么菜的。 殷涔拉着陈佶站立未动,低声说道,“那些怂货不足为惧,若没猜错,后面来的人才是正主。” “还有人?”陈佶疑问道。 “有,马上就来了。”殷涔未感应到有来人,但他很确定一定有。 猛然抬头,对角屋顶上遥遥站着一个黑衣人,黑袍在夜色下飘飘飞舞,很有些意境,同是蒙面,殷涔却觉得与刚才那群草包完全不是一路货色。 这人是个高手。 只是,身形怎么有点熟悉? 陈佶也疑惑问道,“平山哥哥,我们是不是见过此人?” 殷涔点点头,虽说不上名字,但熟悉的感觉是直觉。 来人如箭一般俯冲向下,须臾之间便来到二人身前,殷涔提刀横档,只觉对方内力如涛如浪,层层叠叠地袭来,似用不尽一般。 殷涔见过最高的高手就是沈沧,沈沧是否曾拼尽全力跟殷涔对战过,殷涔十分怀疑,而此时面前这个人,绝对用尽了全力。 殷涔丝毫不敢马虎,对方同样使刀,殷涔料定他是军中人。 黑衣人一个转身陡然收手,而后快如闪电的刀法连环使出,招招刺向殷涔背后的陈佶,殷涔身形如风中柳叶般翻飞,尽数将攻击驱散。 他还未回击,对方的刀法是他完全陌生的,殷涔想探探对方的底。 两个交缠密斗的身形中,殷涔见缝插针地问道,“太子与你可有深仇?” 对方并不理会。 殷涔又问,“你也只是被人指使,功夫好成这样,只是做一颗棋子,太浪费了。” 对方蒙面之下一声冷哼,声线暗哑,“你怎知杀掉太子非我本意。” “所以,什么仇什么怨?”殷涔再问。 “与你何干!”对方似被问烦了,刀法又密了一层。 黑衣人似看出殷涔用意,不再多言,敛了心神之后,刀势更加凌厉。 陈佶今日并未带兵器出来,赤手空拳落在一边,看着殷涔与人交手,心内颇为焦急,他看着黑衣人,只觉得这人明明自己应该认识,却想不起来是谁。 殷涔的云氏刀法已经炉火纯青,自今日酒宴上听闻辛尚允只传授过两个人辛家二十四手之后,他便打定主意不再轻易露出二十四手,万一被人看破了功夫来路,会是个大麻烦。 青山刃较普通刀更细更长,打斗起来颇占优势,殷涔见再套不出话来,干脆改守为攻。 二人从地面打上屋顶,陈佶也追了上去,此刻殷涔占了上风,陈佶略略松了心神,只见刀风猎猎,殷涔也使出全力,周身被看不见的刀意裹住,瘦削纤长的身体震发出冷冽气息。 陈佶第一次见殷涔与人正式交锋,浑然忘了今夜是自己被包围刺杀,只觉得平山哥哥气定神闲,每一次刀势的起与落都如此的……好看。 三人在屋顶沿路飞身而过,又落回了浣天大街。 殷涔不欲与黑衣人多缠斗,尽数将云氏刀法中最锋利之势泄了出去,一招醉里挑灯跟着翻江倒海,刀锋如闪电般挑向对方面门。 管你是人是鬼,先把蒙面黑巾挑下来再说。 不料对方如此电光火石之间偏转了身体,刀尖避过了脸,直直捅向了肩头。 陈佶也飞速移动身形到黑衣人面前,欲借这分秒的分神再次扯掉对方面巾。 就这一瞬间,从天而降一个高大威猛之人,同样蒙了面,于半空中便化了掌法推向二人,殷涔和陈佶只觉一股高山般的内力沉沉压来,忍不住连刀带人向后退去。 后来人拎起受伤的黑衣人,片刻只见窜得不见了人影。 陈佶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追,殷涔拉住他,抹掉嘴角淌出的一丝血迹,望向人逃窜的方向说道,“不必了,我已知道他是谁。” “是谁?”陈佶急切问道。 “元远山。”殷涔淡淡说道。 “为何是他?!”陈佶不得其解。 为何是元远山,殷涔此刻也无解,不过他十分确定就是此人。 “为何?”陈佶又问道,“平山哥哥怎么看出的?” “原本还不确定,所以要挑掉面巾,但后来救他的人出现,便十分确定。”殷涔收了刀,与陈佶一边走一边说道。 “救他的是谁?” “辛尚允,如今的禁军统领,皇上的御前近身侍卫。” 陈佶再次震惊了,“辛大人要刺杀我,为何?” 殷涔也未知原因,只说到,“最后将你我震开的那一掌,便是传闻中辛家二十四手其中的空穴来风,也唯有辛大人,能将这一掌使出这等威力。” 殷涔又想了想说道,“我料想在订婚大典上做埋伏的人必定是今夜前来赴宴的人之一,却没料到居然是元远山。” “韩王、赵纶都有嫌疑,但元远山……回头我要查些资料,让梧叶儿去盯紧这个人,如此看来这人在骑射场上是刻意收敛了功夫的。” “嗯,一切听平山哥哥安排。”陈佶关心问道,“刚才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没有啦,不然还能跟你一路走回来。” “乱讲,我都看到你嘴角淌血了……” “被内力震一震而已嘛,对方内力收了就好了。” 陈佶不相信,一定要回去后再仔细检查。 “不过阿月,以后须得更加小心,这么短的时间接连两次,现如今又差点露了身形,必定还有更周祥的计划来对付你。”殷涔认真说道。 “不要紧,这些人只敢暗里来,多提防就是,而在明面上,我们会想出更狠的方法。”陈佶望向殷涔,“希望我死,我偏不,不仅死不了,我还要让那些人眼睁睁得看着我越来越得势,让他们活活气死。” “好,”殷涔嘴角一笑,牵过陈佶的手,“也听你的。” 俩人回到太子府,到卧房关了门,陈佶又不放心的在殷涔身上左看右看,一双手捏了个遍,确定没有哪里受伤才放心松了口气。 洗漱之后上了床,如今俩人还是一内一外的睡着,陈佶有些睡不着。 刚才双手捏在平山哥哥身上检查伤口,指尖的触感温温热热,软软又很有劲道,陈佶再往下想,只觉得周身都热了起来。他坐起身,朝向里间望了望,里面漆黑一团,又丧气得躺了下来,想起念香散中|毒那一晚,平山哥哥就睡在身旁,那气味多好闻啊…… 陈佶内心如蚂蚁爬过,痒、痒、痒、痒。 手指捏紧了被子,无济于事,心下一横,蹭一下坐起身,下了床榻,噔噔噔跑进了里间,站在殷涔床边嘟囔道,“平山哥哥,我睡不着。” 殷涔猛然惊醒,发现傻小子人高马大的站在床边,想着他今夜的确受了些惊吓,遂无声又宠溺地笑了笑,身体朝内挪了挪。 陈佶如获大赦般几乎跳着上了床,木板床咯吱一声,陈佶愣住,“不会,塌了吧?” 殷涔笑得发抖,“塌倒不至于,裂肯定是裂了。” 陈佶面上有些窘,好在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明天吧,明天给平山哥哥换张大床,软和的,结实的,十个我在上面蹦跶也不会裂的那种。 陈佶钻进殷涔的被窝,殷涔正打算像往常一样搂住他的脑袋,再拍拍背哄他睡觉,岂料对方抢先按住了他的双手,一只精壮胳膊伸了过来,倒将自己搂了个严实。 殷涔的头贴在陈佶胸口,不用抬头都感受得到傻小子嘿嘿笑了几声,还将鼻子埋进头发中狠狠嗅了几下,而后心满意足得睡了过去。 殷涔:…… 不是说失眠么,不是说受了惊吓么…… 这么被搂着,我才是受惊吓好么…… 但是,但是,好像还挺舒服的呢……怎么肥四? 殷涔有点睡不着了…… 完全意料之外的辛尚允突然出现,还有元远山,这些人到底有些什么关联? 想到这些,殷涔觉得他必须去见一个人。 想到从小到大的沈哥哥背后居然还有如此多秘密,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日夜相处的那些年,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啊,怎么就没想过要问关于他的任何问题,虽然问了也不一定又答案。 明天吧,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动了,被人抱着,居然如此……舒糊啊。 第28章 秘史 如今夜里殷涔不敢离了陈佶,得分秒守着他,见缝插针的去找沈沧,只能在白天早朝时分。 殷涔仍然去了胡同老宅,发现沈沧居然在。 老神在在的居然在喝茶,算算日子沈哥哥今年三十有七,在这时代算得上中老年了,不过殷涔心中不知为何,仍然觉得沈沧是当年骑马带着他跑了半个大宁国的十九岁少年模样,如今沈沧眼角有细细皱纹,皮肤也不复当年白皙,似一直活在暗处,连脸色都变得如黑夜一般,只有一双眼睛,仍旧狭长深邃。 沈沧望着殷涔,殷涔看着他正正经经的样子,却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笑出来。 “今日为何不在世子府?”殷涔先开了口。 “我若在世子府,你还怎么找我?”沈沧回呛到。 “算得比神仙还准,莫非天天都在这等我?”殷涔就是不想在沈沧面前落了口舌下风。 “啧啧,天天,月月,年年,日里等,夜里等,满意了?” 殷涔,“……” 为老不尊。 “说正事了,”殷涔挑开话头,“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算哪头的?” “什么叫算哪头的?” “你究竟是谁的人?今日我只要这一句话。”殷涔坐到沈沧对面,按下他的茶盏,沉沉说道,“辛尚允,还是云渐青,还是,另有其主?” “你相信我吗?”沈沧问道。 若是往日,殷涔必定想都不想地点头,而今他眼中掠过一丝犹疑,点了头。 这一丝犹疑却被沈沧尽收眼底。 “你若不信,我说也无用。”沈沧道。 “我信你。” 又过片刻,沈沧站起了身,院中一片晴好,风轻云淡,他讲了一件久远往事。 他确为辛尚允养子,父母双亡,被辛氏夫妇收养,自小与辛家大少爷辛冲一起习武,都是辛尚允亲手所授辛家二十四手,却不料辛冲九岁那年,一场高热便夭折了。 幼子早亡,辛家夫人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出半年竟也撒手人寰,接连打击之下,辛尚允再无续弦之意,也不再收徒,从此辛家二十四手便只留下沈沧一个传人。 沈沧十六岁那年,正逢东南海寇祸乱,刚登基的宁熙帝陈泽任命一起长大的发小云渐青为抚南营将领,前去东南抗海寇,离去之前,时任御前近身侍卫的辛尚允,将一手教导出的养子沈沧,送往云渐青身旁作为侍卫。 就此,沈沧伴随在云渐青身旁三年,直到殷涔降生。 “就这么简单?”殷涔总觉得有些内里缘由并没拎清。 “简单来说,就这么简单。”沈沧答。 “不简单来说,又该如何说?”殷涔觉得沈沧话里有话。 “辛大人病逝的夫人,叫秋忆空。” 听到这个名字,殷涔浑身一僵,秋家女。 “她与皇后是?”殷涔问道。 “当今皇后一母同胞的姐姐。”沈沧答。 殷涔觉得脑子一团乱麻渐渐理出了头绪,原本意料之外,不该在浑水中的人,其实原本就在水中央。 “那你,与辛大人、皇后是一起……”殷涔还未说完,沈沧便打断他,“不是,”又不屑道,“若我是,你还能活到如今?” 殷涔被噎了下,怎么,难道我还应该感激你? “秋夫人临终时交待辛大人关照秋家,那时候秋忆人还不是皇后,秋家也不似如今这般声势浩大,辛大人对夫人一往情深,自然满口允诺,将我派去云将军身旁并不是辛大人的意思,而是秋忆人的主意。” “秋忆人当年还只是玉妃,年纪尚轻,却对辛大人承诺,将来她会坐上皇后之位,她的孩子将是太子,辛大人必要用全力辅佐她未来的孩子,也是姐姐秋忆空的侄儿,辛大人对亡妻追思难忘,便事事听了秋忆人的安排。” “我去云将军身旁,原是做内线,以及,若将军始终不与秋家合作,便让我杀了他。” 话说到此,殷涔的面色惊疑不定,日后的事情,明显沈沧与云渐青颇为亲密,与皇后却明显疏远。 沈沧继续说道,“当我跟着将军到了东南,将军很快整顿军纪,招募新兵,将原本孱弱的抚南营训练一新,短短半年内便与倭寇打了第一场胜仗,最高兴的当地百姓,过上了难得的太平日子。”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决定追随将军,什么暗线,什么刺杀,全都抛在了脑后。” “如此一来,皇后难道不恼火吗?” “所以,日后的三年,被接连刺杀的人是我,我始终不愿相信辛大人会派人刺杀我,这些人只能是秋家派来的,但是,”沈沧诡谲一笑,“他们杀不死我。” “三年来都没杀死我,而后,我跟你一同消失在了西北,无人知我在哪,那几年,倒是过了些安安静静的好日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呢。”沈沧盯着殷涔的眼睛,似笑非笑。 殷涔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想起什么,“如今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京城,皇后难道不再对你做点什么?” 沈沧道,“如今她已做皇后多年,地位稳固,朝中大臣才是她的目标,我这种不值一提不肯听话的小人物,她顾不上了,再说,当年杀不死,现在更杀不死了。” 倒也是,殷涔点头。 皇后的野心,此刻昭然若揭,只是殷涔没想到这个被祁言之称为“疯子”的女人,从如此年轻就开始筹谋,实在是担得起“疯子”这个称号。 如此看来,当日陈佶在骑射场和归云湖水秋千遇到的“意外”,以及街头暗巷的刺杀,都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借辛尚允名下心腹元远山之手,又借云野订婚大典和酒宴的遮掩,让陈佶毫无防备。 这其间有没有赵纶和祁言之的身影,殷涔当下还无法判断,对于梧叶儿那晚探听到的祁言之和赵纶欲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志向”,他也隐隐约约觉得不会是让陈仪当太子这么简单。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怎会给他人做嫁衣。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殷涔觉得梧叶儿的监|听得紧密些了。 远处世子府屋顶上的梧叶儿接连好几个喷嚏。 殷涔想了想,又试探问道,“皇上为何不喜太子,你可知缘由?” 沈沧摇头,“这已是我离京之后,在西北时发生的事,已经离我太远了。” 殷涔又问,“传闻皇上和太子生母春晖娘娘感情交好?” 沈沧这回记得,“那还是我少年时期,皇上登基前便与春晖娘娘完婚,这是先皇钦定的太子妃,家世好,端庄贤惠,与皇上堪称举案齐眉,到我离京的时候,春晖娘娘都还与皇上如此相处,京城中颇有美名,而后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春晖娘娘突然暴病离世,玉妃成了继后,皇上越来越沉迷方术。” 殷涔推算了下时间,当时陈佶应该不过三岁,秋忆人如她对辛尚允预言的那样,果真成了皇后。 只是殷涔不相信巧合这回事,但凡巧合,必是人精心为之。 一道道谜团等着揭开,殷涔心叹道,这世界,可真有意思啊。 没什么可怕的,两世为人,不信活不过一世人。 估算着约莫到了下朝时间,殷涔与沈沧告辞回太子府。 沈沧嗔笑,“如今片刻都离不得了?” 殷涔仰头干脆道,“可不是,日日夜夜,片刻不离。” 沈沧难得睁圆了眼睛,“夜夜……你们……” 殷涔嘴角勾笑,“夜间格外得看好些。” 说罢转了身,走到院子轻飘飘掠上屋顶,却听得沈沧在屋内叮嘱了句,“平山,云将军,你父亲他,不是坏人。” 殷涔身形僵了僵,转头留给沈沧一个明日晴空之下的灿烂笑靥,走了。 沈沧:…… 需要的时候就唤人小甜甜,用过了就喊人牛大嫂,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啧啧啧。 回到太子府,不消片刻陈佶也下朝回来,殷涔叫上梧叶儿,跟陈佶一起关在了书房。 殷涔将今日探听得来的消息简要说了下,略过皇上与春晖娘娘那段,只讲了秋忆人与辛尚允的关联。 梧叶儿嘴巴哦成一个圆形,眼睛也睁得圆溜溜,殷涔大力拍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陈佶皱着眉,“自小皇后待我并不坏,我想着她可能并不甘心自己孩子做不了太子,却没想过她竟然这么想让我死,我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呀。” 殷涔又忍不住抱过他,轻轻在背后拍着。 梧叶儿都看不下去了,人高马大的被人抱着,他蹭过去,我也要。 殷涔,…… 怎么回事,一边一只小狼狗,还能不能行了。 殷涔将人松开,问梧叶儿,“我让你盯紧元远山,有什么动静?” 梧叶儿这才正经了神色,说道,“他肩头被平山哥哥刺了一刀,伤得挺重,这几天一直在辛尚允大人府中休息。” “有什么人去看过他?” “赵纶。” 殷涔蹭一下站起来,果然!狐狸窝凑齐了。 “他们谈了什么你可有听到?” “辛大人在的时候我不敢去,怕被发现,只听到赵纶曾埋怨他,让他不要逞强单独行动,现在打草惊蛇,要如何收场。”梧叶儿说道。 “元远山如何回?” “他仍旧不服气,说非是逞强,这一刀之仇,无论如何也要报回来。”梧叶儿又说,“跟着赵纶大骂了他一通,说是不是练武的人脑子都坏掉了。” “如此看来,刺杀不是赵纶和祁言之的安排,但是,必定还有下一次。”殷涔说道。 陈佶和梧叶儿纷纷点头,三人互视了一阵,殷涔下定决心,说道,“那么,元远山必须死。” 殷涔嘴角带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也送他们个人头。” 跟着又对陈佶说道,“这事过了之后,跟梁太傅商议,是时候了,我要入朝为官。” 第29章 狙杀 陈佶看着殷涔,呆呆说道,“好……好啊。” 他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若失。 一方面他也觉得能文能武,又如此好看的平山哥哥,待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小侍卫,甚是可惜;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如此优秀的平山哥哥,干什么要让外面那些人都知道,偷偷藏在自己身边,可不最好。 殷涔手肘撑住桌面,探身朝前,鼻尖快戳到陈佶的脸,陈佶猛的向罗汉榻后仰,心中却七上八下,突然靠这么近,眼睛这么近嘴唇这么近,真当我把持得住。 殷涔抬了抬下巴道,“小呆子,我去朝中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 陈佶也抬头,“我知道。” 殷涔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又说,“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做阿月的侍卫。” 陈佶心跳又快了,你说清楚,什么叫一辈子。 他望着殷涔,没头没尾的说,“阿月也是一辈子。” 殷涔一愣,这小子怎么精神恍惚?手背盖上陈佶的额头探了探,正常啊。 又问道,“阿月如今在朝中,除了梁太傅,可还有其他人是支持你的?” 陈佶回过神来,想了想道,“还有舅父,吏部尚书李宁远,我记得小时他极疼爱我,但后来父皇让我跟了皇后,便与舅父疏远了许多,但如今在朝堂上,舅父还是很关照我。”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陈佶又道,“父皇虽沉迷方术丹丸,但朝中事务他都清楚,并不昏聩,且生平最恨结党,我如今无权无势的,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陈佶点头,“阿月说的对,切忌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求迷恋,清清白白一个人,才最安全。” 随即又说,“所以,即便我是为了让你在朝中有更多助力,才想要入朝为官,但不能让皇上起了疑心,要以什么理由顺理成章的入朝,此事需要跟太傅好好商议。” 陈佶道,“多年前太傅便有此意,如今你我提出,他必然全力以赴。” “敌人已经下了狠手,不能坐以待毙。”殷涔点头。 又对梧叶儿认真说道,“日后你要紧跟太子殿下,在府中,在外头,有殿下在的地方你都要在。” 梧叶儿点头如捣蒜,突然想起什么,怔怔问道,“平山哥哥,那岂不是,以后在府中都见不到你了?” 殷涔和陈佶皆是一愣,互相看向彼此,陈佶心中猛然一酸,为何刚才没想到,如此一来,平山哥哥不能再住在太子府,寝卧那里间暗房将再也没有人了,他再也不能在睡不着的时候踢踢踏踏跑过去蹦上平山哥哥的床。 这这这,怎么能行! 陈佶瞠目结舌,殷涔也心中怅然,似乎直到梧叶儿这番问出,他们才意识到,这入朝为官除了为着陈佶的前途,还意味着什么。 从半大少年到如今,他们日夜相伴、朝夕相处了五年,陈佶从未想过会分开,殷涔虽知道有这么一天,却也未仔细想过,如今骤然提到,他才觉察到原来他也未曾做好准备,原来他的心里,也默默认为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房间气氛似凝固了,陈佶再也忍不住,抓紧殷涔的手却说不出话,半晌,殷涔勉强挤出一个笑,说道,“阿月,我只能,换种方式来保护你了。” 陈佶脱口而出,“我可以偷偷去找你,你功夫好,也随时来府里找我。” 殷涔点头,“对,避过旁人耳目,还是能见面。” 梧叶儿大呼一口气,摸摸心口,还是能见啊,那就好那就好。 对于狙|杀元远山,殷涔说道,“此一局必须一击即中,他必须死,但不能留下我们的线索。” “但他们能猜到是谁。”梧叶儿疑问。 “猜到不要紧,就是要让他们猜到,但又没有把柄。”殷涔道。 殷涔对梧叶儿说,“这次你我一起。” 梧叶儿猛点头,太好了,就喜欢并肩作战。 陈佶一呆,“那我呢?” 殷涔扭头,“太危险,阿月等我们的好消息。” 陈佶急道,“那怎么行!说好的做什么都一起,你们是不是嫌我功夫差……” 梧叶儿捂住嘴,可不…… 殷涔也笑道,“你不能出现,我和梧叶儿还能想法子遮掩,若你被他人看到,便是实锤,徒给人留下把柄。” 陈佶却就是不从,如何能让平山哥哥和梧叶儿出去打架,自己却在家躺着,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他横了一条心,道,“不过一个元远山而已,我不信你我联手还搞不定他,日后若真要与高手对决,我定不胡乱参和拖后腿。” 殷涔和梧叶儿相视苦笑,罢了罢了,顺了你的心意。 ------ 辛尚允府邸。 夜已至深,自刺杀之夜后连日未归的辛大人这才匆匆回府,换了常服便去看元远山。 仔细查看了伤口,貌似恢复得不错。 元远山犹有忌惮,道,“大人,您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当夜行刺之人是我?” 辛尚允摇头,“殷涔之前从未与你交手,并不知你功夫来路,从身手上当是无法断出,且你并未露出面目。” 元远山仍有担心,但也说不出什么,常理推断,也该是如此。 只是心中没来由得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没留意的时候暴露了什么,已经过去三天,太子府风平浪静,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竟然毫无动静。 元远山看向辛尚允,又拱手说道,“属下学艺不精,若大人当夜来迟一步……” 辛尚允挥手打断他的话,“派你出去,本也是试探,看看如今太子身边形影不离的侍卫究竟功夫如何,再好做安排,既是如此,我必然有万全之策,不会让你唐突冒险。” 元远山又道,“虽是如此,但此番较量过,那个侍卫的确功夫不俗,此人是个隐患,留不得。” 辛尚允坐在太师椅上,抬头看一眼他,冷言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 元远山应了一声,又问,“不若我还是早些回军营当值吧,久不露面,也该引人怀疑了。” 辛尚允面有愠色,“身体还没好,急着回去做什么,禁军少了你就不能运转了吗?” 元远山低头,“大人,我留在府中恐会给大人添乱。” 辛尚允不耐道,“再过三日,行动自如了便回军营。” 元远山深躬道谢。 辛尚允出了房门,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除了早夭的孩子,这辈子他只认真教养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去了南边就叛了心,自此再无半分师徒父子情分,人若狠起心来,才真真是刀枪不入。 没料到隔了这些年又在京城见到他,寥寥几面,各为其主,彼此眼中都是冰霜意,他早已断了追究的心思,跟着断了的,还有过往十几年的郁郁不平志。 如今的元远山,辛尚允在初次见到他的身手之后,起了些微弱的教导之意,但很快发觉元远山的固执偏执,难堪大用,他在心里无可奈何叹息道。 三日之后,元远山重回禁军,辛尚允身为统领,并不过问禁军日常巡值这些琐碎事项,只负责皇宫之内皇上的安危,元远山仍需每日当值,并每隔半月需与京城其他区域驻守禁军交换巡值岗位。 此时已是秋意渐浓,每一场秋雨之后,寒霜就更深一层,今夜又是如针刺般秋雨簌簌落下,到夜里丑时,禁军南北城巡防营就需调换巡值岗位。 丑时刚过,元远山便骑马率纵队士兵前往南城,南城巡防营远离皇宫,处在一片三流九教之地中间,而这片城区历来都是最穷苦之人的居住所在,日常城区各种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不断,每次驻守南城的禁军都是他们一轮巡值中最忙的时候,而无论禁军怎么管,京城官员怎么整治,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善治安状况。 元远山率众冒雨前行,刚到驻地,还没来得及换下被淋得湿透的军服,就已有人前来报讯,城中赌|坊有人输红了眼,已经闹出了人命,请巡防营前去查看处理。 一旁属下见元远山微微皱了眉,主动请命道,“元总兵身体不适,又感染风寒,还是我带人前去处理吧。” 元远山点点头,一人领了一纵士兵出了营区。 不多久又有人接连来报,有人酒醉调|戏良家妇女,被人堵在巷子里打了个半死,总兵要不要派人去看看;又有谁家后院油坊半夜磨油不知怎么竟然起了火,总兵赶紧加派人手去灭火,否则这南城都是你家挨我家,烧起来就是密密一大片,这秋雨也灭不了的…… 元远山听着头疼,眉头越皱越深,连连安排人去灭火、拉架、调理家庭纠纷…… 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空闲,突然发觉整个营区就剩了他自己,但凡腿脚能跑动的都已被派了出去,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南城虽事务繁杂琐碎,却少见到了夜半时分还如此不消停的。 心中正有些疑问,只见门外一道白光闪过,他心中一惊,提了刀也随之破门而出,一个白色身影握着一柄□□立在远处营地大门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一身白却在一片秋风寒雨中煞是醒目。 元远山心中料定了几分,握紧了刀一步步朝前走去,对方虽面目不清,但他很清楚此人应是见过,朗声喊道,“阁下半夜冒雨前来,怕不是来喝茶的吧。” 陈佶轻笑一声,回道,“今夜来取你人头,你却还有心思问我喝不喝茶,可真有意思。” 元远山闻声惊怒,“太子殿下,居然是你!”却听背后传来异动,猛一回头,发现殷涔一身黑衣,一柄细刀,挺挺立在身后。 元远山立即转身,冲殷涔喝道,“联手偷袭我,算什么君子所为!” 殷涔步步逼近,字字珠玑,道,“第一,当日你那行为才是偷袭,如今我就是光明正大要杀你;第二,杀你就是杀你,还做什么君子。” 元远山被前后夹击进退不能,偷瞄左右两侧,却还未来得及便被殷涔掠至眼前,青山刃卷着秋风雨水凌空劈下势如闪电,这一击殷涔用了十足十的内力,元远山慌乱之中提刀格挡,却被震得一口血喷出来,肩上还未痊愈的伤口转眼血流如注。 今夜只一个殷涔对付元远山已绰绰有余,陈佶握着□□站得心安又好看,他盯着元远山已明显紊乱的步伐,从旁淡淡说道,“你一定很好奇,当夜是怎么露了馅儿,被我们认出来是你。” 果然,元远山粗喘之余又愣怔了一瞬,被殷涔瞄准空隙又挨了一刀,惨叫声混着陈佶平淡的讲述,“当日骑射场上,你开弓射箭用的可是左手。” 元远山猛然惊醒,难怪!为何这些天一直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左手射箭,左手使刀,这么大的特性为何自己忘了掩藏。 陈佶又说,“不过你也别觉得后悔遗憾,即便你不是左撇子,等辛尚允大人来救你时,一切也都昭然若揭了。” 元远山一心无法二用,陈佶的话字字句句说中他的心,殷涔的刀又时时在眼前,他觉得自己还没死但也快一分为二了,拼了命问出两个字,“为何?!” 话音刚落,殷涔却收了手,嘴角一抹诡谲笑意,“想知道?” 元远山刀尖立在地面,右手捂着伤口,已然快站立不稳。 只见殷涔将青山刃随手一抛,细长白刃挺挺插|进泥地之中,殷涔弃了刀,双手做出一个起势。 元远山见之大惊,“辛家二十四手!” 陈佶嘴角含笑,“对啦!” 殷涔飞身以一双肉拳与元远山再次厮打起来,元远山心中惊疑上了天,为何?辛家二十四手不是传言根本无人会使,辛大人自己也说只传了一个义子,却为何面前的此人竟然…… 然而他已来不及想太多,殷涔顺手过了几招便不耐烦再与他厮斗下去,单手拎起人朝前一抛,口中大喊一声,“阿月,接着!” “来了!”陈佶咧嘴大笑,一口白牙一身白衣,黑夜中如此敞亮。 一个飞身向上,手中□□贯穿内力直直向前,两道弧线相撞,□□直挺挺进了元远山心口。 人的身子立刻软了下来,元远山从空中坠落如一片秋叶,末了重重落在地上,口中涌出一大团鲜|血,正好倒在南城巡防营门口。 殷涔和陈佶并肩而立,望着地上那个一团血色,心口插着□□,跪立在营门前的人,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回礼”。 殷涔抽了青山刃,正欲拔出元远山身上□□,陈佶拦住他道,“这枪不要了,太脏。” 殷涔大笑,也罢,一声唿哨,一剪梅从暗处跑了过来,陈佶搂着殷涔一齐飞身上了马,马蹄噔噔,转瞬便没了人影。 第30章 恶人 待南城巡防营的禁军陆续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被人一枪挑中心口的总兵元远山,跪立在大营门口。 雨仍潇潇落着,夜深得面对面也看不清人脸,士兵们顾不得惊怒,上前扶住元远山,人早已没了气息,见他面色苍白,周身遍布狠狠几道刀伤,即便没有那一杆|枪,怕也是捱不到明天。 禁军不敢耽搁,如此狠戾的手法,将人以屈辱之姿戳在大营门口,这是赤|裸|裸的宣战,他们连夜派人赶回皇城,禀告了统领辛尚允。 辛尚允闻言大惊,又策马赶到南城巡防营,见到营房中早已凉透的元远山尸身时,天色已微微泛白。 他蹙着眉,元远山挑中心口的长|枪已被拔了出来,剩乌溜溜的一个黑洞,周边凝固黑红的血,身上还有数十道精妙划破皮肤筋脉,即便活着也让人无法再运功习武的刀伤,手法巧妙之极。 辛尚允心中自有答案,对方明目张胆,却又隐匿着身形给了他“回礼”——但凡你送来的,必加倍返还。 一向看着软弱,无枝可依的太子居然如此睚眦必报,远远出乎辛尚允预料,他冷静下来,看着冷冰冰的元远山,心情也比这冷冰冰的尸|体和天气好不了多少。 虽不至于为了元远山要再去痛下杀手,但,对方既然挑明了态度,他觉得这事比预想的要复杂许多。 辛尚允叮嘱巡防营,总兵遇害之事暂且不要对外声张,他想待下朝之后,与祁阁老再行商议,更何况元远山之父乃是都指挥使元平,对于元远山之死,他必要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说辞。 出了巡防营,不知什么时候凄凄厉厉的秋雨已经停了,一轮薄日淡淡照在一侧,辛尚允发已斑白,这是第二个他曾动了心念,有当儿子般相待的人,如今满身是血躺在眼前,一瞬间起了些恍惚感,是不是当真自己已经老了? 没想到还没等到入宫上朝,宫门外一人正等着他。 赵纶并未行礼,直接问道,“昨夜可是元远山死了?” 辛尚允微微一怔,冷声道,“赵大人消息灵通。” “灵不灵通重要吗?为何会发生此事?”赵纶声线颇有些恼怒。 辛尚允并不想回他,若是他老师祁言之,辛尚允可能会坦诚相告,而对于这个如此无礼的年轻人,他只冷哼了一声,自顾自往前去了。 赵纶盯着辛尚允的背影,也一摆官袍衣袖,跟着进了宫。 陈泽仍旧在垂幔之后听政,似是斜卧在一张榻上,远远只见瞧得着一个轮廓。 众臣说了西北战况,东南抗倭战况,又为是否调高江南税赋争吵了一通,辛尚允一直沉默地立于其间。 到快散朝,陈泽不知为何突然问起,“如今京中巡城防务如何?” 辛尚允赶紧出列上前,正欲拱手答一切尚好,却见太傅梁洛书冲了出来,高声呼喊道,“皇上,臣正待禀明一桩奇事!” 辛尚允深深皱了眉,这老夫子,挡的是什么道? 梁洛书双目睁得滚圆,正义言辞道,“昨夜南城接连动乱,赌坊命|案、街巷斗殴、油坊失火……刚刚从北城调换过去的南城巡防营刚接手便出现如此混乱,而更离奇的是,巡防营总兵元远山居然在大营门口遭人行刺,我大宁禁军巡防,难道是摆设吗?” 辛尚允心口猛跳,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垂幔后的人从榻上坐起,厉声斥问道,“辛尚允!为何此事今日早朝朕未听你提起?” 辛尚允赶紧跪叩伏地,回道,“回皇上,南城一带历来鱼龙混杂,昨夜巡防营也是接到报讯才连夜处理各类纠纷,关于总兵元远山遇刺身亡一事,臣也是入朝前才得知,还未来得及仔细调查,本想着待臣调查清楚之后再禀明圣上……” 话还未完,只见朝臣中一个中年武将冲了出来,礼也忘了行,抖着一把嗓子,难以置信地问辛尚允道,“辛大人,你说什么?远山……死了? 辛尚允只觉头“嗡”的一声,该死,梁洛书只说了遇刺,而他说的却是身亡,今日这朝堂之上,元平是不会放过他了。 梁洛书这一手玩得纯熟啊,辛尚允抬了抬头看向梁洛书,目中似火。 元平跌跌撞撞地走向辛尚允,再次问道,“辛大人,你说话啊!远山他,到底怎么了?!” 辛尚允不敢看元平的眼睛,若不是至交好友,元平也不会将家中长子送到他的军营,而今怎么就突然出了这么档子事! 辛尚允终究转过头,低哑着声音对元平说道,“元兄,昨天夜里,远山遭奸人刺杀……身亡。” 元平踉跄后退一步,咚一声双膝跪地,整个人颤抖不止,面上老泪纵横,拱手向陈泽道,“皇上,我儿远山忠心为国,如今竟遭不明恶人刺杀,此事无论如何要彻查啊!” 跟着手指向辛尚允,“辛大人,你我同袍多年,我将远山交予你,原是指望能在你军中得到你的教诲、提携,而不是混乱发生之时,任由他冲在最前面,替人当靶子被人刺杀!” “啪!”陈泽重重拍了下榻上案几,朝堂之上顿时静了下来。 垂幔之后陈泽站起了身,来回踱步走动着,隐有怒气。 “你们……”他指向跪立在中间的二人,“身为禁军统领,这么多年治不好一个南城,如今祸端酿到了自己头上,堂堂总兵死于乱仗之中,说出去成何体统!朕平得了西北疏勒狼国,挡得了东南海寇,却栽在了区区一个南城,辛大人,你让朕好有颜面啊!” 辛尚允浑身冷汗直流,却仍冒死说道,“臣斗胆禀告,总兵之死未必是因南城混乱,恐有人故意行刺。”说着一边拿眼瞟了瞟立于垂幔之下右侧台阶的太子陈佶。 陈佶神色未动,梁洛书又道,“辛大人此番说辞更奇怪了,于公,谁敢公然行刺禁军?于私,总兵元远山与何人有如此大的私仇吗?” 元平此时又道,“辛大人又何须狡辩,远山何时与人有过私仇,平日里只知读书习武……” 陈泽再次打断,“元平,朕知你陡然听到丧子噩耗,心内难平,朕也答应你,必会将此事彻查,但你须安抚好情绪,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勿须干扰任何调查。” 元平含泪应了,朝中众人颇有同情,家中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还是在朝堂之上被他人告知,换做自己无论如何也都接受不了。 没想到祁言之此时出列,拱手向陈泽说道,“皇上,辛大人于先皇之时起,伴于先皇和皇上身侧数十年有余,从近身侍卫到禁军统领,无一不以皇上安危、天下安危为己任,从不敢有懈怠,如今南城久治难平,臣料想辛大人心中每每想到也如鲠在喉,今日出现这么大的案子,身为禁军统领,自然承担失职之罪难辞其咎,刚才所说言论也并非是为推脱,只是,”他顿了顿身形,继续说道,“到底是因南城混乱,还是因他人寻仇,此时需待调查方可有结论。” 辛尚允再向陈泽恳切说道,“臣同附议请奏。” “好!朕准了你,大理寺卿姜晚笙,派人协助辛大人彻查此事。” 姜晚笙出列,领旨谢恩。 辛尚允和祁言之都退了回去,梁洛书却还立于朝堂之中,陈泽坐回榻上,问道,“太傅可还有别的事要禀报?” 梁洛书今日神清气朗,脸上沟壑似都浅了几层,目露精光说道,“自那日西北紧急军报,臣等与皇上于议事阁商议调换镇北营统帅一职时,便发觉如今朝中人才凋零,吏部尚书李宁远多次向内阁提议,是否可以由诸位大臣们举荐青年才俊,作为朝中的人才储备,此事祁阁老一直未向皇上禀报,如今又出了南城的乱子,正是用人之际,臣今日斗胆向皇上请示,是否可行?” 陈泽闭目思忖片刻,开口道,“此法可行,朝中用人也并非一定要经过殿试,非常时期有非常之法。”又道,“李宁远,如今很缺人吗?” 吏部尚书李宁远出列,道,“回皇上,如今各部均有不少空缺,每每遇到紧要之时便向臣要人,臣也着实为难。” 陈泽点了点头,问堂下群臣,“诸位可有举荐?” 这一问之下,呼啦啦冲出来好几位,争先恐后道“皇上臣有!” 陈泽大手一挥,指向梁洛书,“太傅先来。” 梁洛书不疾不徐,道,“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云野世子与折桂郡主订婚大典之上,一位代替太子出战骑射场的少年英侠?” 陈泽挑了挑眉,“朕记得当日是太子的侍卫替代上场。” 梁洛书点头道,“的确如此,此人名殷涔,字平山,不仅武艺出众,文采亦是了得,曾有诗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令臣记忆犹新。” 陈泽恍然记起,“这首诗朕曾听韩王提过,原来就是此人。” 梁洛书再进一步,“臣教授太子殿下课业多年,殷涔也偶有一同听课,讲起国策政论来,竟也让老臣刮目相看,此等人才,断不可被埋没啊。” “竟还有这样的事?一个小小侍卫如此文武双全?太子,你怎么看?”陈泽转头问向陈佶。 陈佶转身向陈泽微微躬身,道,“回父皇,太傅所说没错,其实太傅早有意举荐他入朝,但殷涔一直以须照顾好儿臣安危为由,不肯入仕。” “如此看来,此人心性淡泊,李宁远,可有合适的文职空缺?”陈泽再次问道。 李宁远道,“回皇上,文职空缺颇多,依臣来看,此人年纪尚轻,刚入仕不宜太过张扬,正七品监察御史倒是可行。” 陈泽略微思索,回道,“那就依了你吧,回头让司礼监拟旨传下去,梁太傅作为举荐之人,须对他好生教导,并严加管束,此人实际如何,也请众爱卿在试行之后有个判断。” 又交待高仁,其余各朝臣要举荐的人,让他们统一汇拢到吏部,再递交司礼监转交内阁一同商议。 刚才梁太傅与陈佶一番言论时,辛尚允默默看了看祁言之,对方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辛尚允心中颇有不平,他既为刀锋,可并不甘为人棋子,如今被倒打一耙,心中之怨气着实难消。 今日的早朝格外漫长,散朝之后,陈佶依旧与梁太傅慢悠悠走在最后,两人并不交谈,待出了宫,朱红墙角一辆普通马车旁站着黑衣带刀的少年人,陈佶一见人便带了掩不住的笑意快步走了过去,身后的梁太傅也冲殷涔半眯了双眼,捋了捋胡须,遥遥一个春风般的笑。 陈佶和殷涔转身上马车,回头望向太傅,三人彼此微微点了点头。 第31章 少年 辛尚允未料到祁言之会登门,原想散朝之后与祁言之再行商议,而朝堂上被胁迫、被动的情势令他窝火之余十足反感,身为军中将领,本应热血澎湃厮杀四方,而自从多年前颓了心志,又卷入黑暗纷争之后,越发觉得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 他曾是一头狼,而今獠牙渐失,只是皇上身边一头不再锋利、勉强尚能看家护院的狗而已。 至于皇后,每每看着那张与亡妻十足相似的脸时,他常有错觉,无数的心软与违心皆因此而来,他期待着那张脸开心大笑,如同亡妻在世时一样,眉眼含笑温柔似水,然而这些年却只眼见着那张脸做出越来越多狰狞疯癫之色,辛尚允心中清楚他已为自己的臆念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无法回头。 关上书房门,祁言之省了绕弯子,直言道,“辛大人,今日朝堂之上你不该死咬着要追查真凶,而应该就将元远山之死推给南城祸乱。” 辛尚允一愣,“如此一来,不正合了太子和梁洛书的意?” 祁言之微叹口气,道,“若要追查真凶,你要如何查?又将把谁交出去?”祁言之盯着辛尚允,眉头深皱。 辛尚允道,“若能找到确凿证据……” 祁言之大袖一挥,“你找不到。”又道,“莫说不可能留下确凿证据,即便被你找到,你要如何说?太子有何理由要去杀一个区区巡防营总兵?” 祁言之再紧逼,道,“若皇上以此问起,你如何答?太子为何要杀,因对方行刺在前?又问对方为何要行刺,因其得了你我的授意?” 辛尚允面色怔怔,祁言之声色俱厉,“辛大人,你可往深了想过后果?” 辛尚允神色隐有怒意,“祁阁老,依你所言,如今只能顺了太子心意?” 祁言之再叹气,“辛兄仍没想明白,这一局,是我们输了。” 又道,“太子骤然发狠,是你我意料之外,没想到会犯了轻敌大忌,元远山此人微不足道,太子要杀也就杀了,对他的确构不成威胁,反倒还能借此大做文章,将脏水再回泼给你我。” 辛尚允抬眼,冷言道,“是泼给我,没有祁大人你。” “如今还需分你我吗?” 辛尚允沉了脸色,半晌说道,“如今太子已不是无知小儿,祁大人行事需更加稳妥,此类莽撞刺杀之事,日后怕是不方便了。” 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太子身边的护卫殷涔,身手了得,梁洛书这个老狐狸,竟还借此事让这个人入了朝,祁阁老,日后你可有得人要应付了。”说罢抬眼斜斜看过去。 祁言之闷声一笑,道,“此番的确是我疏忽,接连让对方钻了空子,一个侍卫,能文能武,还能逮到机会翻身上马,这个人我自会好好去查。”又看了看辛尚允,道,“关于沈沧,你就这么放任自流了吗?” 辛尚允微微一愣,似没想到祁言之这当口居然又关心起沈沧,说道,“这是阁老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皇后娘娘自然关心,我也很关心辛兄你的想法。”祁言之道。 “那劳烦祁阁老转告娘娘,若娘娘有处理解决之法,自管对沈沧去用,至于我,”辛尚允看向祁言之,“一日父子,终生父子,他若不与我为敌,我自不会动他。” 祁言之点头,“云野即将成为秋家夫婿,云渐青既已表态恭谢圣恩,想必沈沧也不会如何。” “他只是区区棋子,不劳如此挂心。”辛尚允再道。 祁言之略略喝了口茶,稍坐片刻便道了别。 ------ 殷涔没料到沈沧会来找他,自入太子府以来,次次都是殷涔去找的沈沧,以沈沧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太子府并非难事,但他从未如此,今日却半夜在殷涔屋顶上弄出极轻微声响。 殷涔心中起疑,见陈佶已入睡,套了外衫进到院子,只见屋顶上蹲着一个熟悉身影。 月色不明,树梢恰好遮掩住此人身形,但殷涔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心中不是不惊讶的,但却也料得到沈沧是为何。 殷涔掠动身形上了屋顶,却在刚一动身,沈沧便腾地也起了身,如一团黑雾般飘向了远处,殷涔追着那团黑雾,在京城密密的屋顶上蜻蜓点水般闪转腾挪。 不出意料的,两人落回了胡同老宅的院内。 沈沧背着手,背向殷涔,声线冷硬问道,“为何入朝?” “明知故问。”殷涔毫不客气。 “你要守着他!”沈沧转过身,面色难得一见的显露不满。 “只是待在身旁做侍卫,护他人身安全,算不得守。”殷涔道。 “若无你,此番刺杀他早死了。”沈沧道。 “你说得对,但,从今往后,这等看得见的拙劣刺杀会越来越少,但看不见的刀子会越来越多,我要做的,是去挡那些刀。”殷涔望着沈沧,一字一句。 沈沧有些沉默。 殷涔再道,“他长大了,身为太子,他要做的事,不是我一个侍卫能参与得了的,要真正护住他,我要进入他真正的世界,你能明白吗?” “值得吗?”沈沧不知道为何问了这么一句。 殷涔微微一怔,又哑然失笑,说道,“沈哥哥二十年为了将军,值得吗?” 换沈沧一怔,嘴角扯了扯,回道,“非是为将军,此仅是我个人所选。” 殷涔轻点头,“如此甚好,如此,也是我个人所选。” 沈沧思忖片刻,又道,“将军怕是不会同意。” 殷涔再笑道,“将军同不同意,重要吗?” “平山,他不是坏人,他始终是你父亲。” “沈哥哥,这话你上次说过了,我记得,”殷涔看着沈沧,“将军他平定倭寇,我也当他是造福一方的好人,只是父亲二字,于我太过生疏,我叫不出这二字,也从心底带来不了丝毫情感。” 殷涔继续道,“我护陈佶,是因当日他才十岁,令我想起殷苁,即便这是将军的意思,我也无法说半个不字,而今陈佶长大了,我也是,将军有所不知的是,我从不听从他人,我只听从自己。” 沈沧默默无言,他知自己无法勉强眼前人,只觉命运何其相似,他教出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只愿顺应本心,所有自由与不自由、付出与所求,皆来自自我的家伙。 终于,他看着殷涔,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 陈佶跟殷涔、梧叶儿一道走在城中,三人看了好几处宅子,都没定下来。 殷涔对住所毫无要求,有屋有床即成,但陈佶对每处房子都能讲出一大堆挑剔之词,位置不行,太偏太远,平山哥哥以后上朝不方便;太破太旧,屋檐下全是鸟窝,不干净;宅门冲西,一看就风水不好,不吉利…… 连梧叶儿都跟着絮絮叨叨,确实,都不好。 殷涔没了脾气,看着他俩,“要不,我还是住太子府?” 陈佶笑眯眯点头,梧叶儿一蹦三尺高。 殷涔笑着打了下他俩,“七品芝麻官住太子府,我不要命了。” 唉,真是愁,舍不得,又不得不放手。 三人继续在城中胡乱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牌儿胡同。 殷涔和梧叶儿微微怔了下,停在了胡同口,陈佶却径直朝里走了进去,外面的车水马龙在进入巷子的一瞬间全消失了,青石板小径,两旁的斑驳白墙下养着粉花绿草,幽静雅致。 陈佶奇道,“这地儿居然从来没来过,不知道京中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竟还有这么幽静之地。” 殷涔和梧叶儿都默不作声,不得不说沈沧当时是怎么找的这地儿,陈佶指着前面说道,“快看,前面那宅子是不是挂着出售二字?” 二人抬头,赫然发现沈沧买下的老宅挂着出售二字的灯笼,殷涔和梧叶儿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是惊异,陈佶已快步跑了上去,敲了敲门。 殷涔胸口猛跳,很怕开门的是沈沧,却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伯开了门,将他们三人迎了进去。 老伯对他们说道,家中主人决定回关西老家颐养天年,遂将京中宅子卖掉。 陈佶满面笑意地在宅子中走动,宅院不大,前后不过两进,殷涔和梧叶儿也四处走动着,对这里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熟稔无比。 在这里沈沧教梧叶儿练功,砸烂过无数石桌石椅,院中一块凹陷的青石板地面,也拜梧叶儿所赐。 殷涔当年在此养伤,而后每每与沈沧夜会于此,如今这青天白日之下对着宅院,竟恍惚地看出了些陌生感。 陈佶看完一圈,挑不出多大毛病,问向殷涔,“平山哥哥可还喜欢?” 殷涔笑答,“阿月喜欢就成。” 陈佶面上喜悦,又问老伯,“这宅院售价如何?” 老伯报出一个数字,殷涔迅速转过身,背地吸一口气,这沈哥哥,可真敢开口。 梧叶儿也难以置信地再确认了一遍,“多少?!” 老伯又说出同样价格,梧叶儿脱口而出,“这价格能在京城买三套宅子了吧?” 转眼却听见陈佶在身后很快说道,“那就这么定了,这宅子我们要了。” 殷涔转身急道,“也不讲讲价……” 陈佶很认真说道,“要快,会被抢走。” 殷涔无可奈何,“就这价格,全京城就等着我俩来呢……” 陈佶已大手一挥,给老伯交了定金,约定再过半个时辰,让人把剩下的银子再带过来。 殷涔心中着实肉痛,沈哥哥越发心狠了,自己人都不放过…… 次日,陈佶叫了太子府全部家丁仆妇们去到殷涔的新宅去除尘打扫,到夕阳余晖时分,整间屋宅已焕然一新,院内有新移栽的四季鲜花绿植,厅堂光洁明亮,寝室一张结实大床,陈佶亲自往上蹦了蹦,确定不会塌不会裂,又命人铺了厚实暖软的熏香被褥,看起来一派过日子的好光景。 夜间梧叶儿去买了些酒肉菜回来,三人在院内石桌旁小酌谈笑,月上树梢,暗香浮动,三两杯落下,陈佶面色又泛上粉红,他朝殷涔举了举杯,“平山哥哥,明日开始,我们就要在朝堂相见了。” 殷涔也举了杯,两人四只亮晶晶眼睛,殷涔道,“管它八方来风,我们自巍然不动,来日有你有我,”又冲梧叶儿抬了抬酒杯,梧叶儿也满上酒,殷涔继续道,“有兄弟,有情谊,万事无惧。” 说罢,三人碰杯,仰头干下。 明月清风,少年意气,莫不外如此了。 第一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第一卷 又感觉好像才拉了个帷幕 殷涔和陈佶在成长 我的心跟他们一起,也一样如此 第32章 沧源 当日梁太傅曾为殷涔和陈佶分析过朝中局势,内阁之中,除梁太傅本人外,兵部尚书顾铖、户部尚书毛盈泰、文渊阁大学士张千春虽未在明面上表露出唯祁言之马首是瞻,但在重要议事和票拟之时,都极为留意祁言之的倾向,赵纶眼看也将被祁言之提拔进内阁,这内阁几乎可以说是祁党专权独大。 “纵观多年朝堂,祁言之为人低调谨慎,即便与他人政见相左,也并不会言辞锋利尖锐,极为擅长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和收买人心。”梁太傅如是形容。 殷涔问道,“老师如何看此人?” 梁洛书思忖片刻,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深沉老道,十足隐忍,不择手段。” “老师觉得他是大奸大恶之人吗?”殷涔又问。 梁洛书意外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一直看不透他所求为何,人若为一己之私,可算奸恶,但我认为他非是为自己,这些年身为内阁首辅,一方面确有治国之功,修水利、赈灾民等利国之事毫无推诿,但同时,也因他的中庸而导致官场腐败横生,皇上沉迷方术不知节制,外患来袭却不用良将,种种所为都让我大宁更加衰败。”梁洛书看向殷涔,“此人心机深沉,既看不出表面私欲,所谋求则只能更大。” 陈佶此刻说道,“祁言之的学生赵纶,不似他老师那般沉得住气,往后我们多留意他,也许能得知他们所谋究竟为何。” 殷涔点头道,“阿月跟我想一块去了。” 两人相视一笑,梁洛书也微微颔首。 ------ 牌儿胡同的老宅换上了殷府的灯笼,天色将明之时殷涔出门,巷子口停了一辆简朴马车,一个车夫老伯见了他撩开门帘,殷涔猫腰上车,朝朱红鎏金的殿宇群驶过去。 宫门口远远立着一个明黄少年,殷涔跳下马车朝陈佶走去,陈佶眉眼含笑,说道,“今日头一回见平山哥哥穿黑色以外的衣裳,这靛青朝服着实好看。” 殷涔羞涩一笑,“今日打理了半天才出门,就觉着自己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儿。” 陈佶抬手帮忙正了正头顶丞佑冠,又细细从头到脚瞧了一番,青衣素履白靴,面色清净温润,细长的凤眼藏着的都是笑意,陈佶跟着心里也仿佛绽开了花。 进宫的朝臣们陆续到来,殷涔与陈佶一道进了雍明殿,默默立在了朝堂末尾,看着陈佶走上金銮殿二层台阶。 “吾皇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集体朝拜,台阶最上层的垂幔之后,一个模糊身影挥了挥手,“平身吧。” 虽说上回在骑射场上遥遥见过皇上陈泽,但此番于朝堂之上,殷涔见着垂幔之后的瘦削人影,觉得这人仿佛又瘦了,就这么短短一句话也听出了气血两虚的味道。 按惯例各部尚书先呈报所属事项进展,以及各项需在朝堂商议事项。 元远山遇刺一案,大理寺卿姜晚笙呈上来的调查结果是被南城骚乱中恶徒所伤,对于此结果,元平誓不能服,然而姜晚笙将人证物证一一列了出来,最后连陈泽也发了话,关于此事的追究到此为止,辛尚允身为禁军统领当属失职,罚俸一年。 殷涔虽早预料到事情的发展必然如此,但此刻见到姜晚笙和辛尚允将戏做得如此足,人证物证拿出的如此天衣无缝,也深感这一切看似清清朗朗的背后,黑暗潮水的汹涌。 他要面对是这样一群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潮水湮没。 不知不觉早朝已过去一个时辰,众朝臣们商议事项皆已结束,陈泽问道,“众卿们还有何事要禀报?” 堂中沉默。 垂幔之后陈泽正了正身形,说道,“既然你们要问朕的话问完了,现在轮到朕来问你们。” 朝臣们面面相觑,今日这是? 殷涔也暗自犹疑,这是唱的哪一出?抬头看了看梁太傅,站在队列前端,微微佝偻着身子,却稳稳当当。 陈泽说道,“昨日督察院呈上来一道有意思的折子,此奏折上写着,此人过去一年向朝廷、户部、内阁递交过合计十二道上疏奏折,均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今万般无奈向督察院写了一道状告奏折,这才递到了朕的手中。” 堂中众人发出了小小骚动,有人轻轻碰了碰户部尚书毛盈泰的胳膊,“毛大人可知此事?” 毛盈泰面色黑沉,撇过胳膊低声冷言回道,“并不知情。” 说着却不自觉朝祁言之看了两眼,对方正襟站立,面色平静。 陈泽继续道,“诸位可想知道这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众人都噤了声。 陈泽道,“折子由督察院左都御史邹横空呈上来,不如就由他来告知诸位吧。” 邹横空出列站到堂中,殷涔看到,这位平平无奇邹大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年约中等,身形矮小,从背后看不到面目如何,但莫名有股子干练挺拔气息。 堂中之人拱手垂目,声线平稳徐徐道来,“此奏折由云南昭阳府沧源县知县秦念衾所呈。” 秦念衾?殷涔被这个名字晃了下心神,好熟悉,似在哪听过……猛然间想起还是多年前初入太子府时,梁太傅在书房跟陈佶授课时,拿过此人的殿试卷子给陈佶看过。 殷涔伸长脖子望向金銮殿,正碰上陈佶也微微惊讶的眼神看过来。 邹横空继续道,“秦县令于五年前被派往沧源县,虽只是一介小小知县,却也将这与世隔绝深山之中的小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有一事不甚明了。” 邹横空顿了顿,略微抬高了声音说道,“这五年来他查看了沧源县,乃至昭阳府的大小地界、民生百态,发现此地虽比不过江南富庶之地,但物产仍可算丰富,却不知为何,坐拥物产丰饶之地的当地百姓越过越穷,且在他上任之前匪患横生,上任之后他肃清了匪患,但多年来于民生却无甚发展,百姓苦,县衙自然也收不到什么税赋,他这个知县当得也颇为愧疚。” 堂中有人问道,“邹大人可否说得更清楚些,沧源县所产物产都有哪些?” 邹横空扭转身体,朝问话方向答道,“沧源县盛产茶叶、盐,以茶为最盛,占了整个云南茶业的十之五六。” 此言一出,朝中顿时满堂骚动,窃窃私语之声大得台阶之上的陈佶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茶有盐,竟也能民不聊生?” “这茶盐都是官制,莫不是……” 陈泽在垂幔之后清了清嗓子,朝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陈泽开口道,“户部尚书毛盈泰,云南昭和府今年共缴税银多少?” 毛盈泰出列,拱手道,“回皇上,昭和府今年共缴十个月税赋合计六千两。” 朝中众人又是一脸震惊之色,这次却掩住了口鼻不再私语。 茶盐大州府,近一年税银竟只有六千两?钱都去哪了? 毛盈泰话音刚落,陈泽严声再问道,“毛盈泰,昭和府今年所产茶共计多少?” 毛盈泰面上隐隐渗出汗,吞了吞口水,答道,“回皇上,据户部在案记录,昭和府今年所产茶共四十万斤。” 陈泽又问邹横空,“邹御史,折子里又是怎么说?” 邹横空再答,“回皇上,秦知县亲自走访昭阳府各大小茶山、茶场、茶商,今年十个月拢共统计所产茶,除掉递交司礼监约500斤贡茶外,余下约合计两百余万斤。” 此话一出,满朝又是按捺不住的骚动。 毛盈泰登时对邹横空急道,“一个知县统计出的数字,哪里做得了准?!” 邹横空并不理会,朝陈泽再次拱手道,“皇上,臣只是依照秦知县所呈奏折,如实禀报。” 陈泽再问,“毛盈泰,依你所说,知县的统计做不得准,户部的就一定准了?” 毛盈泰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秋高气爽的十月,他却似三伏盛夏,浑身快要冒烟。 他抬头回道,“户部所记录在案的统计,皆有各州、各省府衙专人统计,自然比知县的更精准,茶与盐皆易出次品,往往一斤茶叶里,能筛出留下的只是十之二三,若秦知县按筛出前的斤两统计,那可就误会大了。” 毛盈泰说着说着,似找到了依托底气,声线也跟着稳了起来,继而又道,“历来朝廷在茶盐重镇都设有茶盐司,由司礼监直属掌控,在督造公公们的监督下,又如何能有假?” 陈泽转头问垂幔之外的高仁,“昭阳府的茶盐督造是谁?” 高仁躬身答道,“回皇上,是任同欢任公公,还在宫里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欢子,您可还记得?” 陈泽微微皱眉,似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点了点头,而后向朝堂中大声说道,“也就是说,昭阳府、茶盐司、户部都统计出昭阳府今年所产茶四十万斤,而沧源县知县秦念衾却证据确凿地认定实际数目在五倍之上,也就是,朕实际收到的税银,应该也在五倍之上,你们说,朕应该信谁好?” 又是满堂沉默。 突然间垂幔涌动,陈泽哗啦一声掀开垂幔,宽袍大袖地阔步走上前来。 众朝臣惊得瞪大了眼睛,近十年来陈泽都在垂幔之后,朝中甚至有官员从未见过皇上的样子,而今陡然掀开走了出来,众人简直一通惊慌失措。 一瞬间不知谁先起了头,众人跟着跪地叩拜。 陈泽大袖一挥,“朕久不露面,你们都当朕是疯、是傻了吗?!” 又指向人中,“祁阁老,秦念衾所呈报之事,内阁可有听闻?” 祁言之缓声道,“回皇上,臣从未知。” “好一个未知!”陈泽面上冷笑,“如今只是一个昭阳府,便闹出五倍之差,整个云南、朕的大宁,又有多少个昭阳府?多少倍差?” “毛盈泰,户部整天跟朕诉苦,缺军饷、缺工部的水利督造费、缺吏部的例银俸禄,缺钱的时候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要核账的时候怎么赖得比谁都快?” “朕这个皇帝当真是山高水远,朕是没有日日出现在你们面前,可朕不瞎!” 陈泽严声再道,“祁言之,此事该如何查办?” 祁言之略微思忖,回道,“回皇上,臣认为可派亲信朝臣前往昭和府彻查,所核数字以此番彻查为准,所有弄虚作假之人,无论云南、昭和府、茶盐司、户部,还是县令秦念衾,均待查清之后一一查办。” 陈泽双手负于身后,立于金銮殿之上,“依你所言,该派何人前往?” 祁言之道,“臣举荐文渊阁大学士赵纶,学识渊博,身有傲骨,为可信之人。” 一言说罢,邹横空也上前一步道,“皇上,此事为督察院分内之事,自然该由督察院之人前往,日前梁太傅所举荐的监察御史今日正在朝堂之上,臣认为可派此人前往,朝中新人,昭阳府各系人等对他陌生,无任何利益纠葛,反而更好办事。” 殷涔心跳略微加快,听得陈泽问道,“新任监察御史所在何处?” 殷涔自朝堂队尾出列,拱手回道,“回皇上,卑职殷涔在此。” 陈泽问道,“你可愿前往云南?” 殷涔躬身道,“臣自然愿意。” 陈泽又道,“若此事未成,你所任监察御史一职将当即撤销。” 殷涔道,“皇上放心,臣既然应了差事,定不会半途而废。” “好,朕命你为茶盐巡按御史,明日即刻出发前往昭阳府。” “臣遵旨!” 此时梁洛书突然出列,说道,“皇上,臣有一事建议。” “太傅请讲。” “秦县令奏折中所呈之事损害的是皇家利益,臣建议皇上可让太子也一同前往,一则协助纠察,二则可让太子体察民生百态,从中锤炼。” 陈泽来回踱了几步,微微点了点头道,“太傅所言有理,”又看向陈佶,“太子明日便一同前去吧。” 陈佶喜上眉梢,努力克制住,拱手回道,“谢父皇,儿臣遵旨!” 陈泽说完又转向朝中,“辛尚允,挑选侍卫高手,一路护送太子二人前往云南,若路上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辛尚允领命叩谢。 待下了朝,陈佶回府换了常服便迫不及待地去了牌儿胡同,殷涔开门,也换了黑色常衫,陈佶的笑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忍不住一下将殷涔抱了起抗在肩头,来回在院中跑了几圈才喘着气将人放了下来。 “平山哥哥,一起去云南!”陈佶开心得摇头摆尾。 殷涔也忍不住笑,怎么也没料到今日头一回上朝就遇到这样的差事。 陈佶又说,“还记得今年三月,我们去郊外跑马那次,回来时你问我可有去过江南?” “记得。”殷涔想起那日,面上十分温柔,“你说以后要在江南买宅子。” “对,我还记得我说,以后去任何地方,都要跟平山哥哥一起。”陈佶眼中也闪着光。 殷涔宠溺地在他颌角摸了摸,想到明日就要离开这京城,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虽明知此行前途凶险,却仍向往前方的天空辽阔,他也想让陈佶感受下,京城之外的天高地广、驰骋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终于出门遛风~ 第33章 秘密 马车驶入京郊,眼前所见已是层林渐染的秋色,陈佶掀开帘子,探出头狠狠嗅了番,阳光都带着焚烧的味道,他眯起眼,满头满脸的金色。 前头赶车的人却是梧叶儿,昨夜殷涔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带他一同前去,却偏要逗他,骗他要一个人留守京中,梧叶儿大惊失色,磕磕巴巴地要把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洗衣做饭赶车打架……可能干了! 此时他驾着车精神抖擞,能离开憋死人的京城,这种机会怎么能不拼了命争取。 从外看起来平平无奇朴实无华的马车,车厢内却十足豪华舒软,暖垫被褥靠枕一应俱全,殷涔也散开两条腿,靠着被褥养心养神。 辛尚允整编了一小队侍卫护送,刚出城便被殷涔改成了暗卫,只能远远跟着,他不想引人注意,此行虽为巡按御史,他却想低调行事。 “你可还记得秦念衾此人?”殷涔问道。 陈佶将身体靠回车厢内,却把帘子挂了起来,阳光照进,殷涔觉得腿开始发烫。 “记得,梁太傅当年给我看过他的卷子,那篇依法治国可令人难忘。”陈佶道。 殷涔也点头,“嗯,当年太傅形容他过于疏狂,明明有大才,却被皇上踢到了犄角旮旯去当知县,不知过了这五年此人心性会如何。” 陈佶想了想,“一身傲骨不畏强权,还有,心细入微,能写能说,应该机灵得很。” 殷涔笑了,“听起来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算起来这人今年也二十二了,周身的棱角估计会收一收,那奏折上的数字,他若不是有十足把握,应该不会接连上疏。”陈佶道。 殷涔想了想,“我猜测奏折上其实写得应该更详细,皇上知道的更多,但在朝堂上只是抛出了一个引子,皇上估计想命人彻查之后再做决断。” 陈佶点点头,“父皇苦于无证,如今既有人捅了出来,我便会查它个明明白白。” “云南是个怎样的地方?”陈佶好奇道。 云南啊,殷涔靠在软垫上想,上辈子也并未去过那里,但是这世界既然山川地理未改,想来苍山洱海、风花雪月总还是在的,他嘴角一笑,盯着陈佶认认真真说道,“历来发配流放充军去的地方,自然好不到哪里,深山毒障、蛇虫鼠蚁之地,有些毒障据说误闯进去,吸口气就没命了……” “啊?我怎么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花都开一年到头呢?”陈佶面色惊疑,不敢相信。 “气候嘛……也有这样的,但是那个地方大多是山区啊,穷山恶水出刁民听说过不?不仅深山老林的动物凶,土匪更凶……”殷涔循循善诱,谆谆教导。 陈佶犹犹豫豫,“这么吓人的地方,平山哥哥怎的听说要去还这么高兴?” 殷涔收敛神色,“现如今我可是巡按御史,第一天就被委派这么重要的差使,我能不高兴么。” “啧啧啧,我印象中的平山哥哥觉悟可没这么高……”陈佶居然瞥过一抹嫌弃之色。 殷涔伸手在陈佶后脑勺触了触,“喂,才出京城就胆子这么大了,敢这么怼哥哥?” “谁叫你吓唬我?”陈佶抬了抬下巴。 “是真的呐……各种虫啊,不光看着吓人,吃起来更吓人……” “你还说!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净胡说八道……” 陈佶听到虫就浑身起疙瘩,殷涔居然还说到那儿要吃虫,简直头皮都麻了,陈佶捂住耳朵,偏对方还越说越来劲,陈佶情急之下整个人扑了上去,伸手去捂住他的嘴。 殷涔背后靠着垫子,被压到车厢一角动弹不得,陈佶猛然发觉两人靠得这么近,他身下的平山哥哥被他捂着嘴有些喘不过气,白皙的皮肤挣出些粉红,突然,陈佶感觉到那只手掌下殷涔还在说些什么,嘴唇一张一合地蹭着手心,只觉得一阵酥麻从头顶窜到脚,他挪开手,鬼使神差就这么亲了下去。 世界瞬间安静了,陈佶再也听不到殷涔的鬼话连篇,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快要从胸腔蹦出来。 碰到殷涔嘴唇的瞬间,他就仿佛被施了法术一般,动弹不得,原来,是这么软的啊……他睁着眼,大气都不敢喘,等着自己下一刻就被平山哥哥暴起掀翻到马车外。 然而,那只软软的唇似朝自己回亲了下,陈佶瞬间浑身都震颤了。 殷涔闭上了眼睛,两只胳膊圈住陈佶的脖颈,将人往自己身前拉得更近了些,这家伙怎的如此笨拙…… 他自己也是头回……亲吻,原来是这样,殷涔心内也震颤着,上辈子还没来得及恋爱就挂了,没想到这回到了初吻还要强装有经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睁开双眼微微分开,陈佶见殷涔双眼内似有水光潋滟,嘴角那颗极淡的痣仿佛都变成了粉红,像极了绽放的桃花,他忍不住又亲了亲那桃花,带着极细的喘息低声说道,“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殷涔的发髻已散,黑发铺开在靠垫上,整个人柔软成一滩水,哪还有半分之前伶牙俐齿的模样,伸手在陈佶面上抚了抚,也极轻微地说道,“我……也是。” 陈佶心内震撼,正要再抱紧了眼前人,只听车厢外梧叶儿似要推开车门,一边大声问道,“平山哥哥,太子殿下,你们怎么突然没声儿了?” 陈佶一惊,眼见前门就要敞开,梧叶儿一只手已经伸了进了,殷涔探身朝前一挥,梧叶儿被掌风打中快速缩了回去,车门啪一声又合拢,梧叶儿惊声大叫,“什么东西!咬到手了!” 车内两人捂着嘴猛笑,陈佶将人搂到怀中,仍觉似云似梦,此行不为别的,哪怕就为此刻,陈佶也觉得值了。 为着早日赶到云南,马车顺着官道一路都没停歇,就连午饭都是让梧叶儿买了在车上匆匆吃掉,一路奔走到了亥时,三人终于决定落脚歇息。 夜已深,此地鹿泉镇只是一座小城,暗卫已提前去通报当地县衙,但陈佶并不想去住官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说好了体察民情,就要想方设法在外头多住几晚,于是三人沿街查看许久才找到一家尚开门的客栈,小二循例问道,“客官要几间房?” 梧叶儿脱口而出,“三间,一间上房,两间普通的。” 不料陈佶却咳嗽一声,说道,“两间……就够了。” 梧叶儿似恍然大悟,“噢两间,两间,我跟平山哥哥一间,我知道,出门在外,要节省。” 陈佶面色不辨,殷涔已经捂住嘴笑得打颤。 三人上楼,梧叶儿兀自进了房间,陈佶站在走廊房门前看着殷涔,却不料殷涔跟着梧叶儿一路走了过去。 陈佶:…… 还还还真跟梧叶儿一个屋? 殷涔推门进房间,转身朝走廊呆呆站着的陈佶勾了勾嘴角,一抹笑伴着嘴角的桃花痣飞了过来,陈佶胸口发闷,这这这,我才不要孤枕难眠! 殷涔在屋内巡视一圈,不错,小是小了点,干净整洁就好。 梧叶儿看着床对殷涔道,“平山哥哥,床太小了,我打地铺好了,一会找店家要两床褥子就行。” 殷涔揉了揉梧叶儿毛茸茸卷发,说道,“不用了,你睡床,晚上我不住这。” 梧叶儿奇道,“平山哥哥你要去哪……” 话还未完,殷涔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别问,秘密。” 梧叶儿恍然大悟,噢,原来这一路平山哥哥还有秘密任务呐,只是,这也忒辛苦了吧,岂不是日里夜里都不能歇息? 殷涔悄无声地出了房门,又悄无声息地进了隔壁间。 陈佶“腾”地从床上站起,“我还以为……” “嘘——”殷涔又竖起手指如法炮制。 哎真累,殷涔摇头,这俩小狼狗真不省心,安抚了这个又要安抚那个。 …… 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夜晚,在一个普通至极的小镇,着实说不上浪漫,陈佶想过无数遍,他希望跟殷涔在山涧、在湖畔、在每一个绝美之地,然而此刻在一个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来的小镇,却觉得如此甚好。 如同那夜殷涔回他的话一般,“人间味,与不似人间味,都好。” 只要眼前是你,一切皆好。 第34章 吃醋 快马加鞭地行进了半月,已经进入黔中境内。 一路沿着官道而行,并未出现太多意外,沿路都会接到前方官府的信函,请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务必前来官驿歇息,对于此类邀请陈佶是能免则免,到了夜间实在躲不开,甚至对方已经派官兵前来迎接的时候,只能按住性子去官驿住下。 今日到了花溪,此地是黔中境内最后一座大城,过了今夜,就要进入云南境内了。 花溪知府刘近恩带着一众官兵已在驿站前垂手等了数个时辰,见到一辆简朴马车朝驿站驶来。 刘近恩瞪大了眼睛,以为是哪个商人走错了路,正要唤侍卫去赶人,师爷抢先一步按住他道,“听闻太子殿下此行甚是简朴,搞不好这辆马车就是,我们稍待观察下。” 刘近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看着破破烂烂的架势,简直不可能。 大手一挥,一队侍卫已冲上前,朝马车吼道,“哪里来的蠢材!官驿也是你能闯的吗?知府大人正在迎接贵客,你们擅闯官驿,立即押送到府衙去挨板子!” 梧叶儿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好笑,反问道,“你们在等谁?” “这是你能问的吗?!” “你刚刚是不是说这马车里的人是蠢材?”梧叶儿笑嘻嘻继续问道。 侍卫怒气冲天,这无知小儿忒不怕死了,“嘡”一声拔出刀,驾到了梧叶儿脖子上。 没想到这“无知小儿”浑然不怕,转头朝车厢内笑道,“太子殿下平山哥哥,他们说你们是蠢材呢。” 侍卫们听到此,面面相觑,刚才他喊了啥?太子殿下? 刘近恩也听到了,轰隆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暗卫们这才赶到,三两下除掉府衙侍卫,齐刷刷跪在马车前,“属下来迟,让太子殿下御史大人受惊了。” 刘近恩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双腿打着摆子朝前走了几步,跪在马车前头,双手捶地痛哭流涕。 “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下官糊涂……怎的连太子殿下的座驾也认不出……这眼珠子……不要也罢……” 殷涔听得又好笑又觉得吵,一撩门帘说道,“好了好了,起来说话,不认识也正常,又没在车上刻大字。” 刘近恩和师爷千恩万谢地起了身,又道,“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在驿站内设了接风宴,还请二位赏脸光临。” 陈佶着实不喜这一套,他虽是太子,却也只是个十几岁少年,摆着脸应付场面简直令人疲倦。 冷着脸进了驿站,刘近恩还以为是刚才犯的大错令陈佶不快,连连让人侍候得更殷勤,一群伶俐娇俏丫鬟们进来服侍脱鞋更衣,待稍歇息片刻,便被引入酒宴大厅。 大厅内设置得如同在山涧湖畔一般,中庭能工巧匠地将黔中最具代表的山水瀑布原模原样地做了个缩小版,殷涔见了也为之惊叹。 刘近恩发现这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二人,似御史大人更好说话拉拢,便满脸堆笑地凑了过去,对殷涔说道,“大人若喜欢,明儿我就让工匠们再做一个出来,送到京城大人府上如何?” 殷涔连连摆手,吓人!上来就送这么大件。 刘近恩让二人入座,一人一张矮榻,绕着山水瀑布,颇有些趣致。 美酒佳肴一道道上,黔中菜式重酸重辣,陈佶略微尝了下,与京中口味截然不同,觉得有些新奇,酸酸辣辣也着实开胃,几口小菜下去,心情也不似刚才那般不耐。 殷涔本就喜重口,想着这刘近恩虽一看就是个昏官,但在情致审美、美食口味上倒是个妙人,若不做官,好好开个酒楼岂不更好。 刘近恩察言观色,见二人松动心神,对菜式颇满意,便朝门口抬了抬颜色,不一会翩然进来一队穿着薄纱长裙的舞姬。 黔中多苗寨,这些舞姬也身穿苗服,带着满头银饰,轻轻动一下便银钗舞动。 舞姬们一齐跳了一段舞之后,开始唱起了祝酒歌,一个娇俏玲珑的舞姬一边唱着,一边走到陈佶身侧,拿起酒壶朝自己杯中满了酒,朝陈佶举杯,陈佶不露声色,喝就是了,仰头干掉。 场中起了一阵欢呼,跟着舞姬又倒了第二杯,又唱了一段祝酒词,陈佶看也不看,又一口干掉。 欢呼声又起,舞姬又倒第三杯,陈佶再干。 殷涔在边上默默看着,眼见陈佶就在爆发的边缘,但他只笑眯眯看着。 陈佶偷偷转头瞄一眼殷涔,见他笑眯眯模样,心中有些生气,咋回事,这都不吃醋? 舞姬又倒了第四杯,唱歌的声线又酥又软,跟浑身的银饰碰在一起,陈佶只觉得到处都是叮叮当当。 第四杯酒又举到了眼前,陈佶这才转了头,盯着那娇俏舞姬,女子见太子盯着自己,脸颊飞上一抹红,眼睛却滴溜溜也回盯着陈佶,丝毫不怵,心内着实害羞得紧……跟着太子殿下开了口,舞姬羞涩一笑,却听到,“还有完没完?” 啊?舞姬大惊,脸上绯红霎时成了惨白,陈佶见了又有些于心不忍,便仰头喝完第四杯,对她摆了摆手。 舞姬退下,另一个穿黄杉女子却又端了酒走向殷涔,一段祝酒词之后示意举杯相碰,殷涔也不忍拒绝,嘴角苦笑着正要举杯,却见隔空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杯中酒夺走,殷涔一愣,转头见到满脸怒容的陈佶。 陈佶仰头,一杯酒利落干掉,克制着嗓子对舞姬道,“他的酒都我来喝,要喝几杯?!” 黄杉舞姬哪敢再停留,匆匆鞠躬逃回中庭。 刘近恩愣怔片刻,似看出点端倪,他本挑了几个最出众的舞姬打算今夜给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侍寝,这可如何是好。 师爷此时也凑近了低声道,“大人此前所安排之事,还是免了吧。” 刘近恩点头,千算万算,哪能料到这么一出,回过神来心内好一番震撼。 太子……御史……天哪,皇上知道吗? 酒宴过后,各人回房歇息,明日卯时天不亮就要启程。 房内陈佶生着闷气,殷涔逗他,“可是今日酒还未喝够?” 陈佶一把抓住殷涔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拦腰抱住,气呼呼道,“你就气我吧,我给人那么劝酒,你都丝毫不关心。” 殷涔咦了一声,道,“你是在怪我怎么不吃醋吗?” 陈佶不肯承认,把头埋进殷涔腰里,贴着衣服瓮声瓮气说道,“反正你就是不在乎,我要是今晚被那女人拐走了,你都不在乎。” 原来是这啊,小狼狗就是吃醋了!还不承认。 殷涔捂着嘴抖着笑了一通,用力把陈佶的脑袋掰开,手指托着他的下颌问道,“你会被人拐走吗?” 陈佶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殷涔笑了,说道,“就是啊,所以我为什么要担心?” 陈佶想不出辩解的话,觉得是这么个理,的确……没什么担心的必要,但是,平山哥哥忒不在意的样子,也还是很讨厌啊。 他看着仍然笑眯眯的殷涔,心想口舌之争我的确说不过你,但我自有别的法子收拾你。 心下一哼,面上也带了抹不怀好意的笑,将人打横抱起,走到床前丢了上去,殷涔被震得闷哼一声,转瞬陈佶已经上前把他按住,跟着肆无忌惮的吻便落了下来。 ……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二人便已起身洗漱,自入黔中以来,山高路险,每日行进都很艰难,能早走一刻便是一刻。 不料一开门便见到刘近恩率众迎在院中,恭恭敬敬站立着,前来送行。 陈佶和殷涔皆是一惊,梧叶儿从隔壁房中出来也是一愣,这昏官,讨好人那一套倒真做得十足十。 刘近恩见着二人从同一个房门走出,简直头皮发麻,硬挺着心中侥幸,还好还好昨夜看出来了,要不然真是马屁拍到马脚上。 刘近恩送三人和暗卫到官道路口,朝前遥遥指着道,“诸位要加急赶路,便只能从前方翻过太岷山进入云南,此地官道只到山脚,山中道路崎岖不平,且多有匪患,建议二位大人加快前行,能在日落之前赶到山顶的朝云寺落脚歇息便可无恙,若天黑还未上山,可十分危险。” 又劝道,“若不那么赶,可绕道从官道进云南,安全无虞,也只多三五日的时间。” 陈佶和殷涔道了谢,决定还是抓紧赶路,梧叶儿一甩马鞭,马车向前驶去。 一个时辰之后便到了太岷山脚,此地有一个极小的村寨,问了村民,上山只得一条路,且马车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三人商议片刻便就地卖了马车,带着轻便行李,和暗卫们一同骑马进了山。 太岷山的山势其实并不十分陡峭,多年前也曾有过山中官道,而后却因匪患横生,官道无人敢走加之年久失修便已近废弃。 也曾听说这匪患并非真正杀人越货的强盗,而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形成。 太岷山靠近黔中的一面多苗寨,而靠近云南的一面多羌寨,两边寨子原本和谐相处,而近数十年来因为山中发现了珍稀药材,导致两边常常为了抢夺资源大打出手,久而久之变成了,无论谁从山中过,只要不是自己人,便极易遭到另一边人的攻击。 梧叶儿觉得很好办啊,从黔中上山之时扮成苗人,从山顶下山再改成羌人打扮,不就行了。 这个办法嘛,殷涔说不上来,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吧,否则人人这么糊弄下,太岷山的恶名还从哪来。 说是这么说,但三人和暗卫们还是穿上了苗人服饰,一队人黑黑蓝蓝,看着是那么回事,只是脸过于白净了些。 顺利上了山顶,一路无惊无险,山顶果然有间朝云寺,歇息一晚之后,又在天色未明之时准备下山。 寺庙主持并不知他们究竟何人,只道是路过商队,见他们换上羌人装扮好心劝道,“几位看面相便知道不是本地人,乔装过后恐只会更惹人怀疑,若被山中羌人拦截,解释不清更有危险。” 殷涔也觉有道理,但此刻若穿着京城服装,加之暗卫们的官服,只会更加打眼,便谢过了主持,天色朦胧之中下了山去。 下山行到一半,站在半山已经远远看到山脚的村寨,殷涔和陈佶心中欣喜,担惊受怕了一路,总算就要到了。 却不料,心中欣喜的念头还未落下,前方密林之中数道绳索陡然拉紧,一队人的马匹皆受惊,前蹄高高扬起。 所有人飞身向上掠过,又翻身向后落回高处空地,只见马匹们纷纷向前跌落,地面轰然坍塌,底下是一大块挖空的土坑,坑内矛尖矗立,马匹们跌落进坑内,长矛贯穿马身,一片鲜血淋漓。 殷涔迅速收拢心神,这不是一般的土匪袭击,这是有备而来! 他和陈佶、梧叶儿三人背靠背,各自向四周查探,暗卫们也形成一个圈,将三人围护在内。 不一会,一阵诡异至极的哩哩啰啰人声层层叠叠袭来,他们的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骤然遍布了一群缠着暗红头巾、揣着弯刀的羌人。 第35章 念衾 见羌人的打扮与自己差不多,殷涔正要开口喊自己人莫打莫杀,岂料对方已经高喝道,“你们是啥子人?!竟敢乔装成我们的样子,想干啥子?!” 殷涔心道,这劣质cosplay果然不行,一眼被看穿,但对方既然问起,看起来可以正常对话,遂收了架势,正经回道,“我等只是路过商人,急于赶路,所以借诸位的山头赶个趟,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那喊话的羌人似是个头领,听见殷涔的回话却根本不理,“下山的个个都说是商人,看你们的架势,一无货物二无钱财,行的啥子商?还带啷个多护卫,一看就是走镖的!还想骗老子,门都莫得!” 殷涔哭笑不得,商人和镖队,有差吗? 陈佶和殷涔回头相视,也试着好言道,“阁下好眼力!我们的确是走镖的,只想求个安稳,诸位若肯放行,我们自有酬谢。” 那头领闻言似有松动,旁边一人却掩了口鼻对他耳语了几句,殷涔凝神聚气,耳力跟着也顺了过去,跟头领讲的是,“莫信他!这些人功夫啷个样子,一定就是我们收到的线报,下山之后必会屠寨。” 殷涔心中大惊,此事果然不简单,这不是误闯,而是伏击! 头领下了决心,哪怕错杀,也不能放过,万一真被他们下了山屠了寨,入九泉也不会安宁。 头领旁边一人拿出一只牛角一样的东西,站起身呜呜吹了起来,随着声响,四面八方的羌人哩哩啰啰呼喊着从树上跳下,挥着弯刀朝他们厮杀过来。 听到这又诡异又吵闹的声音,殷涔头都大了,一队人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奋起反抗,羌人架势很猛,战斗力却着实在很渣,但在密林之中,他们占着地形优势,又事先设置了各种埋伏工具,一时之间也伤到好几个护卫。 一通混战过后,双方各有所伤,直到殷涔把刀架在了头领脖子上,哩哩啰啰吵死人的呼喊声才停了下来。 殷涔呼出一口气,一掌拍到头领脸上,“打架就打架,呼呼啦啦喊些什么玩意儿?耳朵都要聋了。” 头领也很倔强,“我们就这个样子,有啷个不行?” 殷涔头痛,“再跟你好好说一遍,我们不是来屠你们寨子的,就是单纯路过,路过你懂吗?” 头领连连点头,殷涔又说,“叫那些人把刀放下。” 头领大喊,“放下刀,叫你们放下刀!” 红头巾羌人们纷纷扔了刀。 殷涔再问,“谁跟你们说有人要来屠寨?” 头领答,“几天前就有人来寨子里,说这几天会有人从山上下来,这些人是对面苗人请来的刺客,会把我们都杀光,寨子烧掉,让我们准备好,千万不能让他们下山。” 殷涔问,“跟你们传消息的是什么人?” 头领想了想,“我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啷个来的,”又一拍脑袋,“哦……他讲话跟你们一样,文气得很。” 殷涔和陈佶、梧叶儿相视一看,心中清楚大半,虽不知具体是谁,但一定是“官方”的人做了手脚,遂松了刀,对头领说,“我们下山后不会停留,你们大可以放心,但是我们的马都被你们弄没了,这你得赔我们。” 头领又连连点头,“马没得问题,我们多得是马。” 殷涔一行人跟着头领下了山,到了寨子里去挑马,发现他们的马品质居然不错,体格强壮皮毛油量,好奇道,“这些马看着不像本地品种?” 头领面露得意之色,“这你就不晓得了,你们外地来的,我们的马都是天山、夏河一带的马。” 这就难怪了,那一带可有最好的牧场,产最优质的马,殷涔小时候在查哈镇也经常见到天山马帮,他又问道,“那这些马怎么会到云南?” 头领道,“都是用茶叶换的,我们用茶,去换他们的马,但这些马并不是他们最好的,最好的都被官府军队挑走了,我们能换到的都是比较差一些的,但也已经很不错,足够用了。” 陈佶对殷涔说道,“这就是边境一带的茶马互市,此前只有听闻,现在所见,果然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殷涔也点头,此前只听说过茶马古道,而今居然活生生就在眼前。 他们挑了马,道过谢,继续向南走去。 离开羌寨后殷涔对陈佶说,“看来有人贼心不死要对我们下手,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京中,还是云南。” 陈佶点头,“若你我在这半道上出了意外,随便找个理由就可搪塞过去,父皇即便动怒,也无可奈何。” 殷涔一笑,“我都替他们累得慌,若真要动你我,何不周密计划,再痛下狠招,似方才这种无用功,真是白白给人送人头。” 陈佶道,“可能都只是在试探吧,看你我能招架到什么程度。” 殷涔想了想,“虽不至于怕了他们,但没必要明知是坑还往里跳,”他看着陈佶,“我们换条路走吧,弃了官道,走小路。” 陈佶和梧叶儿立马同意,再次让护卫们成暗卫,只能远远跟着,没事绝不能现形。 至此一路到昭阳府平平安安,再无异状。 进了昭阳府境内,殷涔仍然不走官道,也不去知府府衙,而跟陈佶说,“既然写奏折的是秦念衾,我们先去沧源县拜会他如何?” 陈佶也道,“也好,他定然知道更多,只看愿不愿意跟我们交底了。” 殷涔冲他一笑,“太子殿下亲自光临,还怕人不交底么。” 陈佶面色一尬,“都说了没外人的时候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殷涔故意四面张望,“没外人吗?” 梧叶儿双眼望天,你们一路都把我当傻瓜,哼! 进到沧源县内天色已黑,算算日子,距离离京刚好二十余天,按理说秋意更浓,但从黔中开始,便是白日如盛夏,夜间如寒冬,一天之间可过四季,三人的衣物每日脱了穿,穿了脱,好不麻烦。 此时夜幕中的沧源县,寒风四起,三人站在县衙前瑟瑟发抖,枯叶打着卷儿在门前飞舞飘落,看起来着实可怜。 梧叶儿上前拍门,无人应。 又扒着门缝瞧了半天,回头道,“平山哥哥,里面明明就有灯,干什么不开门?” “再敲!”殷涔冻得打了个喷嚏,陈佶赶紧将人搂到怀里,心道这知县再不开门,他就要上前踹了。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张胖脸出现在缝后,拿眼瞟了瞟三人,在殷涔的刀上停留半秒后微微楞了下,问都没问直接说道,“知县老爷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儿明日再来吧。” 说着就要关门,梧叶儿急了,稍一用力,哗啦一下把门全掀了开,那胖子整个人露了出来,惊慌失措喊道,“你你你们是强盗吗?!知道这里什么地儿吗,都抢抢抢……到这儿来了!” 梧叶儿上去三两下捆住他的手,捂住他的嘴,“谁特么要抢你?也不看看你这有什么可抢的。” 胖子动弹不得,眼睛却溜溜四处看着,殷涔和陈佶也打量了下,这县衙,真真堪称清汤寡水,夜夜门户大开也断然不会有劫匪前来。 正僵持着,从后院匆匆跑过来一个瘦削人影,一边喊着,“罗胖子!到底什么人这么吵?” 被梧叶儿按住的罗胖子见了人,拼了命掰开梧叶儿的手,大喊道,“秦秦秦大人快跑啊!他们有刀!” 秦大人?这位就是秦念衾?殷涔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来人。 身形颇为单薄,灯光如此昏暗却也能觉出眉眼甚是清秀,此时没穿官服,只做了个书生打扮,见着一院子陌生人倒也没惊慌。 秦念衾胆子比身子要壮,居然上前对着梧叶儿吼道,“还不放开师爷!” 梧叶儿被他一吼,不知为何立马松了手,将罗胖子往前一送,冲秦念衾道,“本也没想要伤他,他自己乱喊乱叫,我们又不是强盗,他怕什么怕……” 殷涔双眼一扫,什么鬼?梧叶儿竟然脸红了? 秦念衾伸手接住罗胖子,怒气冲冲对梧叶儿道,“管你们什么人,这可是在我家,我的县衙!你这黄毛小儿,无知无法无天!” 梧叶儿被骂得瞠目结舌,你你你,为什么就指着我骂?后边还有俩人你怎么不管? 他盯着秦念衾开始打哆嗦,不知道是冷是还是被骂的。 秦念衾这才转过身,瞪着殷涔和陈佶,背着手冷言道,“你们什么人?从哪来?来沧源县要做什么?” 陈佶冷冷立在一旁不做声,殷涔拱了拱手正要答,只听罗胖子“哎呀”一声,“大人!厨房炉子上还炖着……” 殷涔和陈佶双双一愣,秦念衾一拍大腿,根本顾不上他们三人,龇牙咧嘴地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大呼,“我的火——锅——” 剩下院中三人面面相觑,火锅? 陈佶大怒,火锅居然比我这太子还重要?! 这知县,从明天开始不要做了! 三人也跟着来到后院,只见他二人飞奔入厨房,里头一阵叮叮咣咣,而后罗胖子说道,“还好还好,这汤底没扑出来,此时烫菜进去最好。” 秦念衾也道,“可真饿死我了,青衫,快,把那土豆萝卜都丢进去。” 三人更加不可思议,这这这就,吃上了?他们可还站在院子里呢。 陈佶怒不可遏,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正看到厨房里两人各自一惊,又齐刷刷呆呆地看着他。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搅得朝堂大乱的秦大人居然是如此模样。 为了你一封奏折,日夜兼程地赶来,你却有心思在这烫!火!锅! 陈佶简直气到要炸,指着秦念衾的鼻子说不出话来,秦念衾却怔怔来了一句,“咦?你们怎么还没走?” 眼看陈佶要爆,殷涔过去安抚住他,对还在发呆的秦念衾说道,“知县大人,我是此次奉命前来巡查昭阳府茶税一案的巡按御史殷涔,这位是一同前来协助查案的太子殿下。” “哐当”一声,罗胖子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秦念衾立马站起身,稳了稳心神说道,“可是我昨日才接到知府大人的通报,说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一行自到了云南境内便失去了踪迹,料想还要三五日才能到。” 又疑心道,“即便到了,不是该先去知府衙门吗?怎的先到了沧源县?” 陈佶仍未消气,带着余怒说道,“到就是到了!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秦念衾拱手道,“下官不敢,只是担心有人冒充殿下和御史大人,方才所疑只是为着安全为上。” 陈佶这才平了平气,这人,果然很不好打交道。 此时回过神的罗胖子也跟着跪了下来,“县衙师爷罗青衫,见过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刚才多有冒犯,请殿下和大人海涵见谅。” 陈佶嗯了一声,殷涔让二人起了身。 此时背后炉子上炖着的火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罗青衫回头望了望,吞了吞口水再艰难回头,殷涔看着好笑,说道,“火锅都烫好了,你们还不坐下吃?” “哎!”罗青衫胖脸笑成一朵花,快快乐乐坐下来准备开吃,梧叶儿却盯着秦念衾来了一句,“这就吃了啊,我们也还……没吃呢。” 此话一出殷涔和陈佶都尴尬得面色发烫,这这这个傻小子! 秦念衾也是一愣,转眼做了个邀请之势,“要不,一起?只是这山野乡村,只有菜,没有肉……” 梧叶儿欢欢喜喜拖过三把椅子,五个人围着炭火炉子,就这么吃了起来。 屋外风刮得鬼哭狼嚎,屋内热气腾腾,梧叶儿心想,得亏我开了口,要不然,在外头可不只能喝风? 奏折呢?茶税呢?一年到底多少来着? 大冷天儿的,吃饱再说吃饱再说。 第36章 滚烫 一群人坐在书房,烛火只幽幽黯黯地点了两盏,罗青衫解释说县衙本不宽裕,平常只点一盏,今儿人多还是贵客,特意加了一盏。 衬着屋外鬼哭狼嚎的风,屋内摇摇曳曳的灯烛,一群人虚虚浮浮的脸,看起来很像是……密谋。 殷涔先开了口,“秦知县,皇上在朝堂之上说起你那份由督察院呈递的奏折,对知县所陈述的茶税一案非常重视,我等特意避开昭阳府先到了沧源县,也是想先在这里碰面,了解所调查的茶税案详情。” 秦念衾皱了皱眉,却突兀地打了个饱嗝儿,殷涔瞥过眼神,正见到陈佶看向秦念衾嫌弃的神色,眼神朝陈佶示意了下,对方朝天翻了个白眼,殷涔又瞥到梧叶儿掩嘴吃吃笑着,登时心中窜出一个念头,有些惊异,又有些好笑。 秦念衾清了清嗓子,说道,“御史大人,我在奏疏里已将我调查所知详列了上去,诸位难道不知?” 殷涔解释道,“当日朝堂是由督察院左都御史邹横空邹大人所转述,只道知县所调查的昭阳府所产茶与户部记录在案的相差五倍之巨,但我等并未亲眼查看奏折,是以对其他陈述无所知。” 秦念衾沉默片刻,却问道,“此次御史大人和太子殿下前来,是想调查出什么结果?” 殷涔脱口而出,“自然是真相。” 秦念衾目光炯炯,“何为真相?” 殷涔一怔,“秦知县,此话怎讲?” 秦念衾嘴角微微一笑,“世人大多承受不了绝对的真相,而只会选择相对的真相,这相对的真相,即是,对自己有利的、能接受的、皆大欢喜的真相。” 殷涔没料到此人会这番说辞,正思忖着,秦念衾又道,“若大人追求的只为给皇上和督察院一个交代,此番前来着实有些太费周章了,至多在昭阳府歇着,便能拿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真相,秦某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且迂腐的人,大人若做此选择,秦某一个知县,也无权干预什么。” 陈佶眉头皱成川字纹,忍不住说道,“秦知县,你接连十几封奏折,好不容易皇上看到了,派下人来彻查,你却又这番嘲讽,这又是何必?” 秦念衾毫无畏惧,不急不徐道,“陛下有彻查的心,诸位有吗?若只是走个过场,好回去交差,我这番话说得也够坦白。” 殷涔淡淡道,“秦知县的确坦白,那平山便也以坦白回赠,我等虽不知知县所说的绝对真相是什么,料想知县既有此担忧,必定牵涉人群甚广、涉事颇深。”他定定回看向秦念衾,“但真相即是真相,不论最终能呈现出多少,但首先我要看到、要了解的,必然是全部的真相。” 秦念衾面色严肃,全然没了方才双方刚照面时的荒诞之色,罗青衫此时说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秦知县所说并非有意冒犯,而是这些年来,查案过程中,我二人着实受了好些惊吓,数次被不知名的人追杀,还有恐吓信,各种奇奇怪怪的吓人玩意儿丢到县衙来,知县老爷现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也因此……刚一见到几位带着刀,第一反应就是又有人要来杀我们了……” 秦念衾打断道,“青衫!说这些做什么。” 殷涔和陈佶双目相对,原来如此,难怪甫一照面,便觉得对方处处是提防。 心中涌起几丝愧疚,也料定这茶税一案前途凶险,殷涔对秦念衾拱手道,“不知原来竟是如此,我等唐突前来,的确令知县受惊,在此赔过。” 秦念衾大方回道,“不敢,御史大人直接到沧源县,下官其实心中甚是欢喜,只是……”他自嘲笑了笑,“我只是一介书生,很多时候不得不防。” 终是一场误会,殷涔再道,“既如此,还请秦知县将这些年所查结果一一告知。” 秦念衾起了身,在书房缓步踱走着,冷静讲道,“我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一直在清查昭阳府每年所产茶的实际数目。” 继续解释道,“诸位可知每批茶在采摘之后都将分为三个等级,顶尖的将作为贡茶直接由司礼监送往宫中,此比例不过十之一或更少,贡茶一事倒是历来清楚。” “第二等级便是官茶。为每批次茶叶中质量上好的茶,通常所占比例达到十之五六,官茶分为两类用途,一类用于官府的茶马互市,在川西、关西、滇西边境上与游牧各族进行茶马互换;另一类则为专卖,由茶商先购买茶引,再将茶叶销往既定的区域,所售数量和价格都受官府掌控,官茶的茶税极高,是茶税的主要来源。” “第三等级则为粗茶。为每批次茶叶中质量下乘的茶,所占比例不过十之三四,可自由贸易,普通商人百姓无茶引也可交易,也有人将其卖至他国军队,也无不可,这部分茶税较低,仅为十之一,仅占全部茶税的小头。” 众人都看着秦念衾,听他娓娓道来,讲到此时,秦念衾再次皱了眉,看向殷涔和陈佶,“沧源县是产茶大县,农人中十之六七都是茶农,往年除了上交官茶,都靠剩下的粗茶交易过活,而近些年茶农茶商的粗茶几乎销不出去,越种茶,日子越难,我这才起了去调查的心。” “这是为何?往年能销为何近年不行?”陈佶问道。 秦念衾转身向陈佶回道,“殿下有所不知,现如今在市面上交易的粗茶,品质要好过茶农百姓手中的粗茶太多,价格却几乎相同,甚至还会更低,这还让茶农茶商们怎么活?不要说今年新的粗茶卖不掉,家里连两三年前的陈茶都还堆着。” “那照此下去,岂不是没人去种茶了吗?”殷涔又问。 “茶田与农田不同,既种了茶田,便算作是官府的佃农,不管这块田拿去种什么,每年必须向官府缴纳定量的茶叶,以往茶农的日子虽也清苦,但总比普通农田来得收成高,是以本地茶田数目迅速扩张,而今这越丰收,却反而过得越苦,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殷涔心下大致了解,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这批流入市场的高质量“粗茶”究竟从何而来。 秦念衾继续道,“为了从根源去查起,这些年我跟罗师爷各种乔装打扮,混入茶田、茶场,甚至茶盐司去打探内情。” “结果如何?” “茶农们采茶之后,所得悉数交给茶盐司,继而茶盐司命研茶坊将茶叶筛选、加工出来,此时三个等级的茶便已初步归类,而后研茶坊再将所有茶交回茶盐司,此时各类茶的用途和去处都由茶盐司来调配,贡茶交由京中,官茶再由研茶坊的大商人来购买茶引去销售,剩下的粗茶回到茶农手中。” “我和罗师爷暗访调查的结果发现,茶农并不会私自截留制茶,因一旦发现,便是株连三族的大罪,研茶坊虽由茶盐司监察,但本质上并不是官府机构,而是民间商人所办,制茶、官茶专售皆跟它有关,罗师爷乔装进到研茶坊时被发现,挨了一顿打才放出来,我在奏折上写明的官茶数量,也是罗师爷在研茶坊里所探到的,并不会有误。” 殷涔想了想,“所以,还是不清楚那些混入到民间,以好充次的粗茶究竟从何而来。” 秦念衾和罗青衫对视一眼,道,“我跟师爷讨论过多次,这类暗中做下的手段,不是在研茶坊,就是在茶盐司,若研茶坊制茶之后的数量无误,则问题只可能出在茶盐司。” 陈佶又问,“为何秦知县方才说,罗师爷探到的消息不会有误?” 秦念衾一愣,跟着却笑了,说道,“太子殿下,我这位罗师爷可不是一般人,虽然长得其貌不扬,看着也不甚聪颖,但内里却是个十分细腻聪慧的人,最大的本事便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及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对数字账册。” 此时罗青衫也得意一笑,摸了摸并没有胡子的下巴,信口道,“宁熙二十年春,昭阳府沧源县共制备贡茶两百斤,制备上乘官茶二十万斤、中乘官茶三十万斤、下乘官茶五十万斤,制备粗茶四十五万斤,宁熙二十一年春……” 殷涔皱眉道,“这数目,跟户部记录在案的差了数倍。” “的确如此。”秦念衾道,“我苦于没有他们以好充次,拿官茶当粗茶卖的实证,只能在奏折中写了实际收成和制备茶叶的数目之差,希望皇上能引起重视,将此事彻查到底。” 殷涔点头,至此他已全然清楚秦念衾上奏的来龙去脉,他想起什么,补充道,“虽然知县和师爷所查,研茶坊并无作假,但官茶的贸易也是他们一手把控,若他们发觉所售官茶数目不对,却不予追究,也便是和茶盐司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罗青衫点头道,“有两本账册至关重要,一本是我曾窥见过的,研茶坊的制备账册,另一本则是官茶的实际贸易销量账册,这本我未曾见过,但一定也在研茶坊内。” 陈佶问道,“这研茶坊是何人在主理?” 秦念衾答,“一个大商人,叶明枝。” 陈佶又问,“秦知县有见过吗?” “见过一次,此人惯常跟昭阳知府打交道,我等区区一个知县,还不够资格跟他并坐。” “如此嚣张?” “此人掌控了整个云南、四川的官茶制备、茶引专售,官府都靠他赚钱,甚至茶马互市也需要他从中斡旋,才能换得最上等的马匹,他的话,可比大多数官员有分量多了。” 殷涔道,“商人做到如此地步,确有几分本事。” 陈佶冷哼一声,“只怕树大招风。” 殷涔看他一眼,这小子从一开始就跟秦念衾不对付,略头疼,他对秦念衾说道,“今日也晚了,大家先休息吧,明日我们要正式去昭阳府衙拜会知府邱露华邱大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明日秦知县就不用跟我们一起前往,就在此等候消息即可。” 秦念衾点了点头,“若邱知府知道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先来了这里,怕是更不会放过我。” 五人说着话在房中站起了身却无人动步,微微尴尬之中罗青衫一拍脑袋,“御史大人,沧源小县不设官驿,现下县里估计也没有合适的客栈,不若就在县衙里将就一晚?” 秦念衾这才醒悟过来,连连道,“县衙里倒是有空房,只是条件颇为简陋,不知几位……” 殷涔和陈佶正待开口,梧叶儿已脱口而出,“不打紧!我们什么都可以将就。” 陈佶一愣,这小子怎的如此积极? 罗青衫引着三人往屋外,殷涔和陈佶进了院中,却见梧叶儿还留在书房内,传来声响,“方才师爷说你伤还没好,伤哪儿了?让我瞧瞧。” 秦念衾压低了嗓子又急又惊,“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还在院子里……哎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罗青衫呆呆站着像被定住了一般,正要再冲回屋内,被殷涔眼明手快地抓了回来,“放心吧,秦知县半根汗毛也不会少。” 说着殷涔拽着罗青衫,三人快速离开了院子,来到后面并排三间寝房,罗青衫说道,“我跟秦知县住一间,另外还有两间请几位将就了。” 说罢眼睛还不时往前院瞟,十分不放心,秦知县一介白弱书生,那黑脸汉子人高马大,秦知县若被欺负了可不吃亏! 殷涔却又对他喝了一句,“回屋睡你的觉,外面吵翻天也不准出来。” 罗胖子一缩脖子,一溜烟进了屋。 梧叶儿一只胳膊就将秦念衾箍得死死的,一碰到秦念衾的肩膀就痛得嘶嘶声,梧叶儿将他衣服扯开,见雪白肩头上一道凛冽刀伤,心里倒抽一口气,什么人这么狠! 秦念衾在他怀里动弹不得,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水光,不知道是痛的还是觉得被羞|辱了。 梧叶儿将人松开,按在了椅子上,又从腰里掏出一只小瓶,用嘴咬开塞子,秦念衾惊道,“什么东西?” 梧叶儿哭笑不得,“上好的治伤药,今天敷了,晚上睡觉就不痛了,明天就差不多能好个大半。” 秦念衾将信将疑,看着梧叶儿在伤口上撒上些细□□末,又是痛得一阵龇牙咧嘴嘶嘶吼吼。 敷完药,梧叶儿撒开手道,“一个读书人,怎么喊起来这么大声,杀猪似的。” 秦念衾居然红了脸,“你不痛你当然不知道。” 梧叶儿笑嘻嘻着朝前伸出手臂,“你咬我,我保证不叫。” 秦念衾窘道,“你神经病啊……” 梧叶儿再道,“啊,可不,你有药吗?” 秦念衾:…… 老子一个读书人居然吵不过一个武夫…… 梧叶儿将小瓶塞到他怀里,“明日我要随行去昭阳府,药记得每晚涂上,等我回来,你就能全好了。” 说罢冲秦念衾笑了笑,转身走到院中。 秦念衾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过神,什么叫等等等他回来?摸了摸脸,滚烫。 第37章 扶醉 即将抵达昭阳府一事已经着暗卫前去通报,一路三人骑着马,殷涔忍不住问陈佶,“为何对秦念衾看不过眼?” 陈佶微哼一声,“梁太傅当年说此人疏狂之才,果然狂得很,对你我视若无物,当着面竟跑去吃火锅……” 殷涔大笑,“这岂不正说明此人视官爵权威如无物?若不是此种心性,怕也不敢冒了丢官掉性命的胆子,孤身就去查茶税了。” 陈佶不说话,殷涔扯扯他袖子,道,“你看你,明明也觉得他有本事,但就是要他服软,秦念衾这个人,只会真心佩服人,不会轻易服软,阿月若想收服此人,也得拿出些本事呢。”说着眼角带笑瞥了瞥陈佶。 陈佶抿紧嘴唇,朝殷涔道,“我要他干什么,我有平山哥哥就够了。” 殷涔笑了笑,伸手过去揉了揉他脑袋。 梧叶儿却在身侧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开口道,“平山哥哥,太子殿下,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有办法收服他。” 殷涔和陈佶相视一眼,而后一齐哈哈大笑,梧叶儿摸头,“你们笑啥……” 陈佶打趣道,“你小子,原来喜欢弱美人啊。” “喂!”梧叶儿涨红了脸,什么叫弱……什么美人…… 太坏了太坏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官道上一路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三人正奇怪,快到昭阳府时才知晓,昭阳知府邱露华下令封了整条道,在快接近时还让府衙士兵在两旁列队欢迎,地上的红毯也顺着往前铺了好几里路。 殷涔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走红毯,心道这邱露华,明知他们是来查案,还将阵仗摆得如此大,生怕人不知道是个昏官,简直智商堪忧。 抵达府衙时正值午后,天气又热得如同盛夏,昭阳府地处高原,太阳也比京中|毒辣许多,三人进入府衙时已晒得面皮发红,邱露华和茶盐司的执掌太监任同欢赶紧迎了三人进屋,又吩咐人去取了地窖中的冰块放在厅堂正中,命人现凿了些碎冰,做了三碗冰镇甜汤来给他们消暑。 殷涔仔细打量邱露华的架势,又是个会享受的货,这一路从黔中到昭阳,碰到的地方官吏倒比朝中京官还会享受,果真是山高皇帝远,奢华日子过成风也没人管。 三人喝完消暑汤,任同欢先开了口,不谈正事,却先拉起了家常,“太子殿下,御史大人,自从五年前□□爹派到云南,便再也没回过京城,这些年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陈佶再端起茶盏,默不出声,殷涔微笑道,“任公公所指可是皇上身边的高仁高公公?高公公一直深得皇上信赖,自然很好。” 任同欢似深感安慰般长叹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实在是太挂念他老人家……” 陈佶斜眼一瞥,道,“皇上你不挂念,司礼监派下来的茶盐司事务你不挂念,就顾着挂念你干爹?” 任同欢脸色大惊,立即跪地胆颤道,“殿下恕罪!”跟着又自己掌起了嘴,一掌扇过嘴角说道,“瞧奴才这张笨嘴,怎么说的话,奴才心中当然是皇上为重,司礼监事务为重,干爹……干爹只是奴才作为儿子,但凡见到京城来的人都忍不住问上两句,奴才方才被孝心冲昏了头,殿下千万莫往心上去……” 邱露华此时也开口帮腔道,“任公公自上任以来,茶盐司大小事务均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我们昭阳府,整个云南的茶、盐事务都多亏了任公公执掌,从知府衙门到巡抚衙门,都只是从旁协理,若没有任公公,这么一大摊子事儿,光靠府衙可要乱成一滩了。” 任同欢还跪在地上,此时微微抬头盯着邱露华,怪异一笑,说道,“邱大人严重了,大家都是一同为朝廷效力,所做都是分内之事,这昭阳府内所有之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家伙儿齐力去做,怎么到了殿下和御史大人面前,就成了协理分担之事,邱大人太自谦了。” 殷涔微笑淡定地坐着喝茶,心下略微觉得好笑,什么都还没开始,就急着撇清关系,摘干净自个了,茶盐司的确是掌控一省的茶盐事务,但若说府衙与此毫无关联,也太把人当傻子。 但当下也没什么好拆穿,殷涔顺着任同欢的话和了把稀泥,“任公公所言甚是,不光任公公,这昭阳府乃至云南布政司、甚至我身为督察院巡按使,谁又不是一心为着朝廷圣上呢,大家本意既一致,又何须分谁主谁次。” 任同欢连连点头称是,邱露华也拱手附和。 陈佶挥了挥手让任同欢起身,问道,“自进入云南境内,沿途多见不少茶田正在采摘,此时摘的可正是秋茶?” 邱露华颔首答道,“正是秋茶,本地又称谷花。” 任同欢又补充道,“此季节因为昼夜温差大,茶树生长极为缓慢,所得茶叶滋味远比春茶要醇厚,这些时日研茶坊的秋季制备已经在赶工。” 殷涔不经意问道,“今年此季的秋茶,昭阳府境内茶农交到研茶坊的鲜叶在多少斤?” 任同欢答道,“因还在采摘,尚未完全统计出来,但根据历年情况来看,茶农所交应不会超过六十万斤。” “这么少吗?”陈佶问道。 任同欢转过身,对陈佶恭敬道,“殿下有所不知,秋茶产量本就少于春茶、夏茶,待到制备出来,可作为官茶的用量不过十来万斤。” 殷涔和陈佶皆沉默了,这数目……呵呵。 无凭无据的当下,也只能任由人在眼前胡说八道,也无可奈何。 殷涔道,“方才任公公提到研茶坊,是否今日已经开始制备秋茶?” 任同欢道,“正是,殿下和大人可要前去巡视?” 殷涔点头,“制茶之地,也是官茶贸易和茶马互市的源头,当然要前去多做了解。” 陈佶道,“不若我们此刻就去。” 任同欢和邱露华相互对视一眼,任同欢起身道,“研茶坊的叶明枝叶老板得知今日殿下和御史大人将到昭阳府,已恭候多时,诸位可随时前去。” 陈佶也起了身,“那走吧,”瞥了一眼二人,“空谈误事。” 邱露华和任同欢置若罔闻面色不变,仍笑意盈盈地请陈佶和殷涔坐上马车,梧叶儿骑着马伴在车旁,一路向研茶坊驶去。 原来这研茶坊并不在城内,而在城郊一个青山环绕的开阔之地,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鲜叶在阳光曝晒之下的清冽干香,再往里走,又闻到茶叶杀青时的醇厚焦浓。 整间研茶坊人流穿梭,茶农原料等级、搬运整理、晒茶、烘茶……等所有环节都看起来忙中有序,一行人从进门一直往里走都没见到杜明枝,任同欢抓着一个带着算盘急匆匆往外跑的人问道,“哎,叶老板在哪?” 那人被叫住后猛地回头,见着任同欢,似与他相熟,拱手道,“原来是任公公来了,叶老板应该在仓房内,今天突然到了一大批刚采下的鲜叶,叶老板亲自去理货了。” 任同欢带着一行人,熟门熟路地去往仓房,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顿训斥之声,“这些是昨日屏边县送来的鲜叶,看看也知道跟沧源县的质量差很多,你们怎么能全混到一起?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在这干几年了还能犯这种错!这么混一起,制出来的茶能有好的吗?一群废物!” 殷涔料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掌控了云南四川官茶贸易的叶明枝了,正想着,任同欢和邱露华推开仓房大门,叶明枝怒喝一声“谁?!”转身看清人之后一愣,瞬间尴尬之色爬满了脸,对任邱二人埋怨道,“两位大人怎的过来也不通知小的一声,方才训斥家里这些饭桶们让大人见笑了。” 邱露华让开身说道,“你我都是老相识了,不妨事,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今日刚到昭阳府,便要来你这研茶坊巡视,叶老板这面子可大了去了。” 叶明枝这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这几日他一直卯足了劲在等的两位,立即跪地行礼道,“草民叶明枝,参见太子殿下、御史大人。” 陈佶和殷涔同时道,“叶老板请起。” 叶明枝起了身连连带着众人往外走,“仓房之地太过杂乱,我们去前厅讲话。” 殷涔快速打量此人,肩宽体高,身形魁梧,匆匆一瞥中只瞧见面相英朗,不像个商人,倒似武将。 待到前厅,叶明枝命人去泡了茶来,殷涔揭开茶盖,只见茶汤清透醇澈,闻之扑鼻,喝了一口,只觉得滋味甘美芬芳,由衷赞了一声,“好茶。” 叶明枝看向陈佶,陈佶小饮一口,道,“的确不错,但比起云南呈递的贡茶,还是略逊一筹。” 叶明枝爽朗一笑,说道,“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果然好品味,殿下所言极是,叶某这里最好的茶便是二位手中的品种了,这也只够得上是上等官茶,至于贡茶,历年来全部都交由京中,叶某这里可是一丝都不剩。” 殷涔勾了勾嘴角,“方才所见也看得出叶老板治下严明,不论治人,还是制茶,叶老板料想都是竭尽所能。” 叶明枝摆了摆手,“草民只是感恩茶盐司、知府、巡抚大人们的知遇之恩,能执掌这研茶坊一天,便将分内之事做好而已。” 殷涔再道,“近日我们沿途所见茶农采摘,和今日在研茶坊所见,都感觉秋茶的收获颇为丰盛,但方才任公公所言,历年来秋茶的鲜叶不过六十万斤,制备成官茶不过十万斤,不知道今年叶老板这边的统计,鲜叶到此时已经统计到多少?” 陈佶不动声色观察众人,只见邱露华垂首不语,任同欢朝叶明枝不经意瞥过一眼,但叶明枝完全置他人神色不顾,听了这问题,微微仰头掰着手指略微一算,回道,“御史大人,任公公所言倒也非假,历年的数目确是如此,此时几位大人见到的鲜叶采摘和等级,都只是最初的一级,十斤鲜叶经过剔除,真正可用于制茶的鲜叶便只剩六七斤,再用于制备成茶,官茶便只得出一两斤,剩余都只能算作粗茶。” 又道,“这还是诸如沧源县这些品相较好的产茶大县所产的茶叶,若是其他地区,鲜叶品相较次的,制备成茶的比例只会更低。” 殷涔再道,“筛选是后一步的事,我们如今只见到这第一步,便也只问这第一步。” 叶明枝爽快答道,“不瞒大人,今年秋季研茶坊所登记的云南各处鲜叶总计约八十万斤,其中昭阳府沧源县的鲜叶总计三十万斤。” 殷涔紧接道,“好!沧源县这三十万斤可是记录在案的,按叶老板的话,剔除折损,也将有二十五六万斤的鲜叶可用于制茶。” 叶明枝犹疑了下,也微微点了头。 殷涔再道,“我已命沧源县知县秦念衾明日也来此地,往后的日子秦知县将与我等一起,将这茶税一案查清。” 邱露华脱口而出,“大人,他只是区区一个知县,有我和任公公协助二位已经够了,秦知县在此也帮不到什么。” 殷涔微微一笑,“即便他真的帮不到什么,但他是上奏给皇上的人,因为他的一封折子,我和太子殿下赶了千里之路过来,于情于理,他能不在现场吗?” 又道,“方才讲到的沧源县三十万斤鲜叶,是叶老板在此登记的,而秦知县手中另有一本账册,今秋沧源县所上呈的鲜叶,每一笔每一斤,都由县衙做了登记记录,谁家,几日采摘,多少斤两,几日送呈研茶坊,清清楚楚,明日等秦知县过来,两本账册一合计,便能知道到底猫腻出在哪。” 一瞬间邱露华和任同欢脸色大惊,叶明枝却眼看地面不动声色,陈佶和殷涔盯着众人,还是叶明枝抬头开了口,面上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也好,秦知县既然也做了记录,正好双方摊开来讲,若有什么误会,也可当面解开。” 双方看起来一派和平。 半晌,邱露华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赶忙说道,“天色已黑,下官在城中备了接风宴,还请诸位都一同前去。” 陈佶听到接风宴三个字就头疼,嗤笑一声道,“邱大人,别又是什么祝酒歌吧。” 邱露华一愣,反应过来笑答,“不可不可,殿下放心,府衙之内不兴蛮夷外族那一套,我们只是准备了云南本地特色的美酒佳肴,以慰二位大人的路途辛劳而已。” 也不便推辞,陈佶和殷涔起身,叶明枝也跟着一起,一行人又往城中去。 路途中殷涔对陈佶说道,“这叶明枝不是普通人。” “为何?”陈佶问道。 “要么是商人□□夫最好的,要么是会功夫的人中会精于算账的,总之,我看此人行路步伐,有功夫在身,且不低。” 陈佶砸了砸舌,“这破地方,人人都不好对付。” 殷涔笑,“阿月可害怕?” 陈佶哼一声,“害怕是什么东西?本太子从未体验过。” 到了城中,邱露华带着人直奔昭阳府最奢华的酒楼扶醉楼,进入二层雅间,中间一大只热气滚滚的圆锅,桌面上大大小小的碟子堆了半只桌,碟子里不知什么东西似会动一般,陈佶往前一看,立时两眼一黑双膝一软,殷涔眼明手快扶住他,陈佶人高马大地靠在殷涔肩头,面色发白指着桌子道,“虫虫虫……全是虫!” 第38章 明暗 殷涔扶住陈佶,也探身往前看了看,果然,红黑黄绿,大大小小,各种虫子堆在碟碗中,他立时也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 所谓“云南特色”果真就是这些玩意儿,殷涔虽早知当地有这习俗,但真到了眼前还是难以接受,陈佶更是断然一步都不肯往前。 邱露华却似全然不在意他二人的反应,面呈喜色地介绍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有所不知,来了这云南,不吃虫就不算地道,昭阳城内数这扶醉楼吃虫最是正宗,烫着吃,炒着吃,烤着吃任凭选择,尤其这烤虫,焦香四溢,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还会满口鲜香汁液……” 还未说完陈佶已猛的挣脱殷涔双手,朝外跑了出去,扶着栏杆吐了起来。 殷涔和梧叶儿赶紧追出去,殷涔轻轻拍他后背,一边却也忍不住好笑,“来之前就说要吃虫,你还不信。” 陈佶胸口起伏,“我……这帮人,不是人……” 任同欢和邱露华也跟了出来,任同欢大惊失色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梧叶儿毫不客气直言道,“邱大人和任公公这接风宴可真够精心,这只怕不是惊喜,是惊吓吧?“ 殷涔也道,“这当地特色太过生猛,我跟太子殿下就免了吧,殿下身体不适,我与他先行回驿站歇息,诸位尽兴。” 邱露华赶紧上前拦道,“这如何能行,都是下官的错,原本是想让殿下和大人尝个鲜,没想到却惊吓到殿下……这样吧,这些虫我让他们都撤了,换成平常菜肴,殿下和大人千万莫怪啊。” 任同欢也解释道,“各地民风不同,云南边陲之地向来彪悍,在吃食上也一贯如此,殿下和大人将在此地停留数月,还需早日习惯。” 陈佶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却也没再反驳。 此时叶明枝命人撤了碗碟,换了些精致菜肴上桌,一行人这才重新入席。 这顿饭吃得断然谈不上舒畅,陈佶吐了这么一番,已然吃不下多少东西,殷涔也坏了胃口,席间邱露华和任同欢变着法儿说本地人如何刁钻此,此地为官如何艰难,殷涔和陈佶除了反胃,还头疼。 捱到酒宴结束,回到官驿关上门,殷涔以为陈佶要好好发作一通,却不料他只是冷哼一声,“一顿虫就想给我下马威,太拙劣了。” 殷涔笑,“知道是下马威还着了他们的道。” 陈佶不服气,“又笑话我,要吐……这事儿能忍得住么。” 殷涔正经道,“其实,吃虫这事吧,也没那么可怕,当地人一直这么吃,说明是没问题的。” 陈佶哼一声,“说得轻巧,你倒吃我看看。” 殷涔心中一念,凑到陈佶面前嘻嘻笑道,“若有一天,你要吃虫才能救我,你吃不吃?” 陈佶面上皱成一团,“谁想出这么恶心的招数。” “吃不吃嘛?”殷涔摇摇他。 陈佶看着眼前人,似狠狠下了决心,“为了你……我吃。” 殷涔看着他如此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靠近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我也愿意。” 眼看情意渐浓,双唇缠绕,陈佶却猛地一下将殷涔抱起,双手在他身上快速游走,殷涔忍不住大笑大呼,“痒痒痒……放我下来……” “你这哥哥越来越坏,变着法儿叫我吃虫……” 屋子里一片打闹,梧叶儿在隔壁挠头,还让不让人睡了。 不知道小秦哥哥在干什么,肩上的伤好些了没呢。 漫漫长夜……唉。 ------ 次日秦念衾和罗青衫直接到了昭阳府衙,梧叶儿见着人带着抑不住的笑意摇头摆尾地冲上前,秦念衾瞥过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憋住了笑又微微红了脸。 殷涔伸手拦住梧叶儿,“克制点儿。” 梧叶儿退后,眼睛却黏在了秦念衾身上。 邱露华、任同欢和叶明枝都在,殷涔见罗青衫抱着账册前来,正待开口,叶明枝却抢先一步,命身后人上前递过一本账册,当着人前摊开在公案前道,“昨日御史大人问起鲜叶登记数目,夜间回到茶坊之后我又连夜清点了一番,发现属下确是忙糊涂了,近日陆续登记的数目都还未呈报给我,所以记得的数目与实际登记差了有些许,这本账册为今秋鲜叶实录,各州县都在此,请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过目。” 殷涔和陈佶上前,秦念衾和罗青衫也一并,罗青衫打开带来的账册,两本账册一上一下,殷涔略略扫过,只见叶明枝所带账册上列人名及所收斤两与罗青衫手中账册大致相同,心下有些摸不透,但叶明枝的账面簇新整洁,而罗青衫那本却因每日登记翻阅而有相当的磨损。 罗青衫已掏出怀中随身携带的小算盘,上下噼啪两声,摆到桌面上开始核算起来。 殷涔看向陈佶,见他也有些怀疑,彼此互视之后,陈佶看似不经意用手抚过叶明枝的账册,叹道,“叶老板治下果然有一套,忙得这般热火朝天,下属们登记还能保持账面如此整洁。” 叶明枝大咧咧一笑,道,“殿下见笑了,茶坊里大多都是粗人,唯有几位记账的账房先生,是叶某花了大价钱请来的,都是落榜的读书人,仕途不通,跟着我安心做起了生意,是以格外尽心。” 只消片刻,罗青衫已核算完两本账册,回众人道,“我县所记录金秋鲜叶采摘共计六十五万今,叶老板账册中沧源县所登记鲜叶为五十九万斤。” 堂中邱露华和任同欢都发出惊呼,余下诸人却不动声色。 殷涔微笑着看向叶明枝,心中暗道,好一手妙笔生字,连夜赶账。 叶明枝起了身,走到公案前合拢了账册,道,“鲜叶还在陆续登记中,差的这几万斤,应该这些天就能补齐了,这本账册我就先让人送回去,账房先生们还等着用。” 殷涔点头,这账册在不在此地都无关紧要了,他问叶明枝,“叶老板昨日曾说历年来沧源县所递交鲜叶都在三十万斤左右,如今这到了六十多万斤,今年岂不算大丰收?” 叶明枝仍不紧不慢,“昨日我也向大人陈述过,鲜叶数量其实并不重要,茶坊经过初轮筛选过后,能留下多少用过制备茶,才算作数。” 殷涔明知此人狡辩,却也耐着性子道,“昨日叶老板也还说过,沧源县鲜叶品质好,一般鲜叶的十之六七都能用作制茶,粗算下来,今年怎么也得四十多万斤了。” 叶明枝颔首,“今年的确比往年收成略丰,但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能制备更多成茶,若是这期间赶上下雨,日晒不足,或是工人操作失误等等,都可导致成茶数量下降,所以殿下和大人千万别因此太过期待。” 陈佶听了这数番话,心中骂了一万遍不要脸,殷涔眼神示意过去,不急不徐再道,“不急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和太子殿下也不会离开云南,正好可完整学到这制茶过程。” 叶明枝也是一笑,“殿下和御史大人抬爱。” 秦念衾此时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下官自三年前便记录了沧源县茶农所呈递鲜叶和拿到的粗茶数量,此前也曾向知府大人请求核查研茶坊这三年来的相关账册,但都被知府大人驳回,如今太子殿下和御史大人亲自巡案,是否可以开始核查?” 殷涔心中一惊,跟着又是一喜,居然还有这事儿,之前怎的没听他说。 陈佶已经点头道,“自然要查,”他转向叶明枝,“叶老板这些年的账册应该都还在吧?不光是秦知县所说的鲜叶与粗茶,还包括历年来的官茶制备与贸易销量记录,也都需一一核查。” 叶明枝此时嘴角紧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殷涔却发现他在间隙之间瞥了瞥任同欢,果然,任同欢缓缓开了口,“殿下,研茶坊一直以来是在茶盐司的管辖之下,历年来所有账面都由茶盐司一一过目,并递交司礼监存档,干爹也都是审查过的,并无出错。” “哦?如此说来,所有账册都在宫中司礼监?”殷涔道。 “自然,怎的殿下和御史大人此番来之前,司礼监没说吗?”任同欢一脸吃惊。 殷涔些微沉默,按照程序,司礼监的确应有账册存档,但他不相信那是唯一,若那公开审核的账册无问题,原因只可能有一个,研茶坊或茶盐司还另有暗账。 殷涔皱了皱眉,道,“司礼监有账册存档一事我自然知晓,然而皇上既已派我巡茶,必然是此账册并不准确,至少,皇上信不过,何况,司礼监的存档账册只有一个粗略统计结果,最完整原始的账册仍然保存在研茶坊和茶盐司,这账册是一定要查的,两位又何须费力遮掩?” 后半截儿实为殷涔下的套,胡乱猜的,他赌司礼监的存档不是原版,也没道理会是原版,既给了他巡按御史的身份,便什么过分的要求都提得出,查账算什么,天经地义。 果然,任同欢沉默了,叶明枝又开了口,“茶坊的账册都事无巨细相当琐碎,不若给三天期限我让账房先生整理过后,再送到殿下和御史大人官驿处如何?” 殷涔转头看了眼秦念衾和罗青衫,秦念衾再玉树临风地往堂中一站,道,“不必了,整个昭阳府最好的账房先生在这里,”说着指指罗青衫,青衫今日便可跟叶老板一趟回研茶坊,跟账房一起核查。“ 罗青衫笑眯眯站着,双手抱着小算盘抖了抖,算盘珠子噼啪响了一阵,似回应秦念衾的话,是的是的,我就是本府最牛审计师。 殷涔再补了句,“历来巡按御史所提之要求,巡按地应一一满足。” 叶明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罗青衫憨态可掬地做了个手势,“叶老板,车已经备好了,要不立刻启程?” 叶明枝嘴角微微含笑,向在座众人告辞,罗青衫跟在身后颠颠地出了门。 殷涔心中却另有他想,研茶坊和茶盐司近年来对此事一定深谋远虑,绝不会是糊涂账,那本清晰记录了所有数额和来龙去脉的账册,他要用另外的手段拿到。 既然对方明面上有一套,他便也配合演一套明的。 既然对方地底下来暗的,他便也来个更暗的。 第39章 悍妻 晚些时候,秦念衾也与殷涔他们一道回了官驿,这些日子他也要常待在昭阳府,沧源县府衙的事情交给了县丞暂代。 梧叶儿凑上前,“肩伤好些了没?” 秦念衾扶额,“肩好了,但头疼。” 梧叶儿一惊,绕着人左看右看,“头怎么了?又被谁伤了?” 秦念衾:…… 这人只适合摊开直来直去,他将梧叶儿推开道,“你晃得我头疼……” 梧叶儿嘿嘿一笑。 殷涔和陈佶各自双眼望天,我们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秦念衾道,“殿下和大人请放心,青衫既能入账房,不管对方账册如何掩盖,都能被他找出端倪。” 殷涔想了想,索性对秦念衾兜底,“罗师爷去查账一事我自然放心,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叶明枝能拿出来的账册,必然做过了手脚,罗师爷能从中查到的线索也是有限,我更关心的,是叶明枝暗地里真正的账册。” 秦念衾紧皱眉头,“此人掌控研茶坊近十年,从我上任之初,便对他有所耳闻,不仅是西北西南一带最大的茶商,还结交了各路英豪,从江湖到朝堂遍布朋友,这样一个人,若有心想藏住什么,只怕很难找得到。” 陈佶问道,“此人可有心腹?” 秦念衾想了想,“从我之前所见,以及这些年旁人对他的描述,叶明枝在外的时候惯常独来独往,身边既不带侍卫,也不带随从,若说是那种大家都知道的心腹,怕是没有。” 陈佶点点头,和殷涔互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跟踪他。” 听到跟踪二字,梧叶儿来了精神,这不就是京城中他惯常做的事儿嘛。 殷涔冲他示意按了按手,稍安勿躁,想了想说道,“今夜恐怕研茶坊将会彻夜查账,正好人都集中在账房,我想趁此机会夜探研茶坊。” 此言一出陈佶立马起了身,殷涔眼明手快道,“不必,阿月在家休息等消息就好。” 又指了指梧叶儿,“你跟我一起。” 陈佶悻悻道,“唉,又是被嫌弃的一天。” 殷涔忍不住笑,“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太子哪能去。” 秦念衾看着二人熟稔到不分大小高低地胡乱讲话,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不对劲,脸上表情像被雷劈过,又看到梧叶儿笑嘻嘻地盯着自己,感觉活像进了某种屠宰场,自个就像等着被宰的羊,心下简直要哭。 暗咒,上梁不正,下梁果然歪…… 那歪掉的下梁又晃到了眼跟前,“早点睡,我去去就回,一定不要担心我。” 秦念衾脱口而出,“谁担心你啊。” 说完立马觉得不对劲,怎么像撒娇…… 还没反应过来,梧叶儿已经心满意足地走了。 殷涔与他换了夜行服,轻撩撩上了屋顶,向夜空中掠去,瞬间不见了身影。 前一日白天来的研茶坊,邱露华带他们走的正门,只进到了仓房和前厅,此刻殷涔和梧叶儿猫在最高一层的屋顶上俯视一圈,才发觉这地儿建造得着实深不可测。 此刻所在最高的这一间,便是当日与叶明枝会面的前厅,内里精设了不少茶艺陈列,从鲜叶到制作过程,到各个品种的茶都做了模拟还原展示,除了接待司礼监和府衙官员,还用作大笔商贸的会客之处。 殷涔和梧叶儿踩着屋脊悄无声息地往后看,先摸了一遍大致地形,分出了户外晒制区、室内制备区、存储区,还有一排窗户都没有的石头屋子便是最初进过的仓房,挨着仓房一大间灯火燃得通透的屋子便是账房,想到罗胖子此刻正在那屋子里,抱着小算盘笑眯眯要将一群账房老先生气得够呛,殷涔便忍不住嘴角浮笑。 打量四周,一切都算正常,殷涔没看出哪里可疑,却在整座茶坊背山的一角发现一间精巧独立的四方合院,看起来不辩用途,殷涔和梧叶儿掠身上了屋顶,初看之下直觉应该是人住的地儿,莫非是叶明枝在研茶坊的歇息之所? 内里并无灯烛,殷涔给梧叶儿一个手势,正准备落进院子里看个究竟,只见屋角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殷涔微微一惊,示意梧叶儿先别动。 院中人穿过院落,走入廊下,进入其中一间房,行动得毫无声息,殷涔敛神聚气,调动内力去感知,仍觉察不到实际,只觉得一片虚无,若不是亲眼所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殷涔便怀疑是不是见鬼了,为何一丝气息也无? 心中一个念头窜起,此人功夫在他之上。 能将周身气息收敛,还能行动自如,这等手段不是一般人可为,更何况他人在院中,却不掌灯火,也说明对这里一切熟络如家,也许本就是住在这里的。 殷涔猜不到此人身份,也颇觉诡异,此人是谁?在研茶坊担任何职?这一身功夫从何而来?为何明明人在却不掌灯? 脑中冒出一连串问题,殷涔冷静了下,示意梧叶儿别动,自己将面罩遮好,又将内力调动至巅峰,飞身如柳絮一般轻飘飘落在了院中角落,迅速借一片暗影掩了身形。 不一会儿,方才的院中人从屋内走出,仔细锁好了门,殷涔藏在一丛花木后,仔细盯着他的举动,听见铜锁咔哒一声,院中人转了身,就这么立在了廊下,脸朝着殷涔的方向,也一动不动。 殷涔头皮发麻,心道无论如何也没理由被对方发现,夜间气温冰凉,而他片刻之间周身已开始出汗。 虽仍看不清面目如何,但殷涔已辨认出对方是一个老人,且面上神情颇为呆滞。 老人缓缓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另一间屋子,轻推开门跨了进去,却在回身关门的瞬间,微微转了转头,又朝殷涔藏身之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着实让殷涔心下大骇,他确定对方发现了他,却又按兵不动,殷涔猜不准这心思,当下也不敢过多停留,待房门关紧,便又飞身上了屋顶,拉着梧叶儿掠到了旁地。 梧叶儿也大惊,“那人可是发现你了?” 殷涔心口仍然猛跳,微微点头,喘息道,“我料想是已经发现了。” 略微稳定心神后又道,“但不知为何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半夜有他人闯入且已被发现,他却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但同时又很微妙地告诉对方,我发现你了。” 梧叶儿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平山哥哥,你确定,他是个活人?” 殷涔很认真想一想,“的确,很像个鬼,但是他是个人,我感觉他在告诫我,此地危险,不可再来。” “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梧叶儿又问。 殷涔又想一想,“不好说,但不管好人坏人,肯定是个有巨大秘密的人。”他突然很确定地说道,“叶明枝背后的秘密,也许就在这个人身上。” 梧叶儿也点点头。 殷涔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开始头痛,果然比预想的麻烦,这么个神出鬼没的人,要怎么对付?还有那间锁上的屋子,怎么才能进到里头? 当下既已无法再闯入,二人便也回了官驿。 意料之中,陈佶和秦念衾都还未睡,殷涔讲到那个神秘的,周身毫无气息的老人,陈佶皱紧了眉头,秦念衾不自觉抱紧了手肘。 梧叶儿靠过去,“我在呢,不怕不怕。” 秦念衾朝天一个白眼,跟着厉声训斥了起来,“你下都没下去,居然让御史大人去犯险,你这侍卫怎么当的?” 梧叶儿毫无防备,这也太太太凶了吧?声音缩到嗓子眼儿,“平山哥哥……让我别动的……” 殷涔也解释道,“那人功夫很高,万一我落入他手中,梧叶儿还可以脱身回来报信。” 秦念衾又白过去一眼。 梧叶儿:…… 以后绝壁要英勇一点! 陈佶想了想,道,“若我们直接对叶明枝提出搜查整座研茶坊,会当如何?” 殷涔点头道,“适才回来路上我也想到,待罗师爷核账结束,我们便找个适当的理由直接搜查整个茶坊。” 陈佶又道,“此事万不能让叶明枝提前有了防备。” 殷涔苦笑一声,“这人极其精明,只怕这辈子都活在防备之中,时时、处处都在防备,若非如此,也不会生意做到这般大,处处都是维护他的人。” 陈佶道,“百密也有一疏,”他转头看向秦念衾,“这不,秦知县就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篓子直接捅到了京中朝堂。” 殷涔心下吃惊,这小子心性转得挺快呀,昨天还不对付,今天就暗戳戳捧起了人。 秦念衾也正色回道,“下官并非针对谁,只是见着沧源县茶农百姓太苦,身为父母官,于心何忍。” 殷涔有种老怀安慰之感,好好好,一个总算初具风范,一个又忠心大胆,阿月终于开了窍,懂得了招揽人才。 四人又聊了会子,直到驿站外更夫敲了更,才惊觉已到寅时,赶紧四散去歇息。 秦念衾看着陈佶和殷涔自自然然回了同一间屋,心下明明知道,却还是惊涛骇浪,这可是公差……怎的竟像蜜月? 梧叶儿在身旁磨磨蹭蹭,秦念衾凶道,“干嘛?” 梧叶儿一惊,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抬头望天,“今天月色挺好哈。” 秦念衾抬头,黑云压顶,哪来的月色?又一眼白过去。 梧叶儿心下一横,搂了人过来,靠近胸膛说道,“如若有一天是你我一同外出,我必不会让你犯险。” 秦念衾正张牙舞爪地挣扎,听了话却怔住,抬头看上去,卷毛小子低头正看着自己,无比认真,“我会拼了命保护你。” 夜色太浓,谁都看不出怀中的秦大人已经红透了脸,他不再挣扎,梧叶儿觉察到什么,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一颗心在胸口咚咚咚快跳出来。 秦念衾听着那心跳,不知不觉扯开了嘴角。 屋内殷涔将贴着房门偷听的陈佶拉了回来,“身为太子竟然听墙脚,这要传了出去,啧啧啧啧……”殷涔鄙夷地晃了晃脑袋。 陈佶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一路来云南,平山哥哥对我越发凶悍,哪还有半分此前在京中的样子……家有悍妻啊……” 话还没说完殷涔便一记爆栗子上了头,瞬间又红了脸,“妻?”骤然听到这词,就是,他很想反驳偏偏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佶却瞅准了空子,又开口道,“为夫好好给你讲讲本朝夫纲……” 殷涔越发觉得这小子无法无天,单手扭住他双腕道,“好,来,好好讲讲?” 陈佶痛得呼天抢地,心下凄惨,谁叫自个喜欢了这么个功夫好的,回回都打不过。 痛呼之中别过头,殷涔的脸那么近,微微半垂着凤眼,挺直的鼻梁,一刻不饶人的嘴,还有嘴角那颗到了晚上便越加鲜红的痣,陈佶心下难耐,鬼使神差迸出一句话,“哥哥,我喜欢你……温柔些。” 那不啦不啦说话的嘴瞬间就安静了,殷涔也颇为惊骇,怎的自己竟然成了个泼妇? 片刻之间,即便不照镜子,殷涔也知道自己面颊绯红,他松了手,陈佶立马反手将人拉近,细细密密地吻了上来。 就是,暗沉沉的千金之夜,吵什么架呢。 第40章 威胁 三年陈账,罗青衫三天三夜连日不休便查完了,轿子将人送回官驿,只见他银盘似的满月脸足足瘦了一圈,两只眼圈乌青,整个人似在梦游,双手却仍抱着胸前的算盘不放,殷涔连连安排人服侍他睡下。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待他醒来又已近天黑,殷涔命人炖了滋补汤,又配了几个清爽小菜,罗青衫三两下吃完便迫不及待要跟所有人汇报工作。 叶明枝拿出来核算的账册自然是“明账”,即便如此,最牛审计师罗青衫仍然找出了不少纰漏。 就鲜叶总量和历年所产粗茶总量来说,茶坊和沧源县两边登记的数据虽有所出入,但并不明显,可算正常误差。 最大的纰漏在于,达到这个数量的鲜叶,能产出的官茶比例太低了,且呈逐年下降趋势,鲜叶产量越高,成片数量反而下降。 叶明枝的账册上,有关于官茶制备的详录,罗青衫一一做了摘抄记录:宁熙十九年春,三月十八,突降大雨,茶坊所晒之鲜叶尽数冲毁;宁熙十九年春,四月二十,烘茶房内失火,虽被扑灭,但损失官茶成茶十万斤…… 制备过程中无数因天灾、人祸、意外造成的损失,而在官茶贸易中,又有无数运输过程中的损失,如遭遇劫匪、马匹跌落山崖等等。 殷涔和陈佶、秦念衾三人皆扶着头,待罗青衫念完所有“损失”经过,竟已过去两个时辰,三人皆神色疲惫。 陈佶怒从心起,“这种花里胡哨,编得天花乱坠的账册,摆明了拿出来糊弄人,我们却还得装模作样地跟他核算,他年年做茶,做得比打仗还辛苦,暴雨洪水土匪强盗都被他碰了个遍,甚至还敢拿这些捏造的灾祸来邀功!” 殷涔倒不慌不忙,道,“既如此辛苦,做得如此效率低下,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正好让这研茶坊主人换人?他搞出这么多借口,我身为巡按御史,即代表宫里的意思,只要一个高产、高税的结果,达不到这个结果,管你什么理由,都是无能,给了这账册倒是换掉他的好理由。” 秦念衾也微笑道,“好理由。” 殷涔又道,“也正好,光明正大去查查这茶坊内里到底有何究竟。” 殷涔着人通知昭阳知府和茶盐司直接去研茶坊,又命叶明枝在茶坊待命,各方人马陆续赶到,又聚拢在了前厅。 待人都到齐,殷涔直接将罗青衫所记录账册疑点摊开在案几上,道,“这是罗师爷近日在茶坊核查所验结果,其一,茶坊的制茶志上所记录某日大雨,而当日的县志上记录却是大晴,更有其他关于诸如抢劫、大批马匹失足等事件,在各地方志上并无记录,此等事件皆值得怀疑是否真实,还是人为捏造? 殷涔继续,“其二,仅仅核实了三年的官茶产量,一年比一年低,如此低的产量却赖在了各类天灾人祸上,不纠察主理人的过失,实为昭阳知府和茶盐司的失职!相比同年份江浙、福建茶区的产量,均高于本地,一年尚可以说天灾,两年、三年、年年如此,这不是人祸又是什么?!” 邱露华已满脸冒汗,任同欢仍抿紧了嘴唇镇定端坐,殷涔转向叶明枝,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虽为商人,不是官,本官没法即刻免了你的职,但本官却可以做到,自今日起,这研茶坊立时改了主人。” 叶明枝还未答话,任同欢却起了身,跪地叩首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息怒,叶老板主理研茶坊,产量下降一事,茶盐司确有监督失职之罪,说来说去,都是奴才们的过错……” 话还未说完,陈佶冷哼一声打断道,“茶盐司的确失职,放心吧任公公,查完这研茶坊,下一步就是查你们茶盐司,不必急着这会儿就往里跳。” 任同欢抬头,额头也密密冒出汗。 叶明枝仍旧稳如泰山,殷涔心里倒是奇怪,此人到底背后有些什么秘密,都要抄家了却半分也不见慌乱。 一圈人轮了下来,叶明枝这才开了口,拱手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草民知罪。自十年前接手研茶坊,从只有一间屋的作坊开始,到如今占据了整座山谷的制茶山庄,叶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朝廷,能产更多茶,能卖跟多茶,能换回更多良马,也能收更多税银,只是叶某的确才能有限,产业大了便管理疏忽,导致连年出现疏漏,现如今御史大人追究问责,叶某无半分为自己开罪之心,若要换人打理,叶某拱手让出,只是——”叶明枝稍一停顿,为难道,“今秋这批官茶,叶某已于数月前便与边境外各游牧部落签订了马匹交换书,若届时与他们交易的不是本人,他们断不会认可此前协议,甚至有可能认为我大宁欺骗他们,发动袭击,这便太过劳民伤财了。” 殷涔心中冷笑,威胁我?却快速理出了头绪,口气仍不容置疑,“只认你是吗?这好办,届时交易仍旧由你出面,但具体操作事务之人,我另行安排,今秋一过,日后凡涉及茶务,你也不必再参与。” 叶明枝又道,“大人,怕不是这么简单,叶某花了十年才建立起边境沿线的茶马互市,大小商贩、马场不是只一年见我,而是需年年见我,才会认可这互市交易。” 陈佶闻言大怒拍案,殷涔一甩衣袖,剑眉星目如刀,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宁边境互市离不得你了么?!” 叶明枝这才跪下,“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将实情和盘托出。” 陈佶怒道,“实情?实情就是你趁着这十年一人做大,狂妄到无视朝廷!” 殷涔喝到,“来人!” 暗卫们齐声而入,“到!” “查抄研茶坊,清点仓房所有库存,清缴所有账册、日志!”殷涔下令。 “是!” 暗卫们领命前去,叶明枝稳声问道,“大人将草民如何处置?” 殷涔冷言道,“你想住府衙大牢?怕是没那么容易,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由暗卫押于官驿看管,一切茶务不得插手。” 不一会儿暗卫来报,“大人,属下在茶坊背后发现一座院子,大门紧闭不知用途,敲门也无人应。” 殷涔心道,总算是查到这了,要的就是这里。 他问叶明枝,“为何还有这么一处院子?做什么用的?” 叶明枝面上为难道,“此处严格来说不算研茶坊所有,乃草民私宅,因我并非长年住在昭阳府,需在边境各处走动,只在制茶期间才在此处,便将宅子也一并建在这了。” “内里可有家眷?”殷涔问道。 “草民并未婚娶,家里也只有一个年迈叔叔与我相伴,帮我打理杂事。” “叔叔?” 叶明枝解释,“草民早年父母便已离世,是叔叔一人将我抚养长大,而后一次意外中叔叔双目失明,且哑了嗓子,行动多有不便,”叶明枝一边说着起了身,“我这就去让他开门。” 殷涔和叶明枝与暗卫一道往后院去,心中疑问却更大。 听起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而当夜所见明明是个绝顶高手。 叶明枝说了几句话,过了片刻,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开了门,老人双眼茫然空洞,双手在身前摸索着,叶明枝小心搀着人,所有人进到院落。 殷涔让暗卫四下去搜索,自己也各间屋子去瞧了瞧,那夜被上了锁的房间此刻也敞开大门,殷涔进内,却见只是普通书房,唯一让人疑惑的是摆了笔墨纸砚看着是书房,却没什么书,也没什么笔墨气息。 暗卫搜完,也回禀没有异样,叶明枝跟着又对殷涔道,“叔叔已年迈,本想着他能在这不被打扰之处安享晚年,如今却被我拖累……还请大人开恩,准许叔叔在院中住下去,我跟邱大人回官驿便是。” 殷涔心中虽有巨大疑问,却也不好辩驳,案子尚未查明,不好连亲眷一起拘押,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终归缓缓点了点头,叶明枝似卸下一口气,老人在背后听到叶明枝的话,急着咿咿呀呀似想说些什么,但哑了嗓子什么也说不出,叶明枝安抚住他双手,缓声道,“没事没事,小叶子去去就回,叔叔在家等我就行了。” 殷涔对这叔叔起了巨大疑心,他怀疑这不是当夜殷涔在院中所见之人,眼前的人周身瞧不出半分内力,这不是刻意遮掩的结果,而是普通人没有习练过内功自然呈现的样貌,而当夜殷涔所见的院中人,则是内力调动至巅峰之后,将自己收敛了气息如同一具尸|身,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是同一个人伪装出的两幅不同面貌,则未免太可怕了。 殷涔想到此处头皮又有些发麻,他望向对面老人,明知对方看不见,背后却仍冒出冷汗。 回到前厅,案几上堆着暗卫们在茶坊搜出的一大堆账册和制茶日志,秦念衾和罗青衫上前查看,就是前几日核账的那些,暗卫对现有仓房也做了清点记录,殷涔和陈佶起身,让暗卫将叶明枝押往官驿。 待到驿站,殷涔将叶明枝关押在对面房间,四周布了暗卫看守。 一直等到夜半时分,殷涔确定陈佶已入睡,才悄无声息出了房门,挥手撤了暗卫,进到对面房间,搬了张椅子,坐在叶明枝对面,隔着一张案几,面面相对。 殷涔开口道,“此处没有旁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记录在案。” 叶明枝也看着他,道,“那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做不得准,算不得数。” 殷涔面无表情,“走过场的事,我替你省了。” 叶明枝探身向前,双眼精光迸射,“大人想听什么?” 殷涔开口,缓缓说了几个字,“真正的账册。” 叶明枝笑了,又向后靠回,上半身抖了抖,却没发出声,他思忖片刻,嘴角勾动,却问殷涔,“听说大人是关西卫青远府查哈镇人?” 殷涔不动声色,只盯着他。 叶明枝叹了口气,“当年惨案,人尽皆知……” “你想说什么?”殷涔道。 叶明枝低头又想了想,似想起了什么,抬眼说道,“在下多年来走南闯北,关西、川西、滇北无一不熟,今年春在关西互市时曾听说一幢怪事。” 殷涔仍不说话,叶明枝双目似要看进他心底,继续道,“当地部落此前已被疏勒国大汗塔克忽伦收归,听说塔克忽伦前不久刚刚新纳了一名宠妃,还是汉人,那名汉人妃子自小长在疏勒军帐内,来疏勒国之前的事也都记不大清,据说连汉话都不太会说了,自己的汉人名字也都忘了个光,但身边侍女却说王妃经常夜里发梦,大喊陈哥哥。” 最后几个字叶明枝说得格外慢,似在等殷涔反应。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殷涔已经心中如炸开了雷。 是殷苁吗?她还活着吗?怎么……成了王妃? 殷涔沉默半晌,压住心中惊涛骇浪,淡声道,“此事与我何干。” 叶明枝闻言长叹一声,“我本以为……听说大人年少时也曾入过疏勒军帐,以为你和这位王妃也曾见过面,有过交情,既是故人,当下我知道了此事,自当如实相告。” 殷涔缓缓摇了摇头,“并不相识,让阁下失望了。” 殷涔又道,“今日只关茶坊。” 叶明枝双手扶膝盖,微微笑着,稳声道,“若我以实情相告,大人回赠我什么呢?” 第41章 悬崖 殷涔半眯起双眼,回赠?怎么,这人还以为是在谈交易吗? 叶明枝似看出殷涔所想,继续说道,“天下所有事都可以交易,尤其是情报。” “大人,我刚刚已经提供了一个情报,是否值钱,大人心中自有掂量,就当是我给大人的见面礼,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有报酬。” 殷涔:“你不说,我便查不出吗?” 叶明枝:“也许查的出,但要花上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也许查不出,大人只好找个替死鬼报上朝廷去交差。” 殷涔:“你所说的真相,可与他人有关?” 叶明枝:“自然。” 殷涔:“既如此,他人如何能放过你?” 叶明枝:“若不如此,大人又如何能放过我?” 殷涔勾了勾嘴角,“说说你的条件。” 叶明枝:“大人别担心,所求并不高。” 殷涔盯着他,叶明枝开口道,“至茶马互市前,行动自由,不受监视,不待府牢。” 殷涔疑心片刻,道,“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叶明枝面色坦然。 “互市之后又当如何?”殷涔再问。 “一切听大人处置。”叶明枝道。 殷涔有些难以相信,但眼下即便对方是在钓鱼,他也愿意冒险一搏,便点了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叶明枝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三日后,戌时三刻,城北和满楼去见一个人。” “谁?” “我。” 殷涔快按捺不住,“你在耍我?” 叶明枝接道,“自然不敢,我要先出去,才能拿了东西,再去见大人。” 殷涔思忖片刻,并不担心他逃走,便缓缓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殷涔却再也睡不着,“汉人宠妃”四个字一直在脑子里盘桓,他既不知这消息的真假,也不知这位妃子是否就是还活着的殷苁。 若是殷苁,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会忘了曾经发生的事,忘了自己是谁? 殷涔辗转反侧,恨不得立即去到疏勒军帐,去找到那位王妃,看看是不是他的苁儿。 次日早晨,陈佶看到殷涔顶着两只巨大的乌青眼,殷涔也没打算隐瞒,对陈佶说了夜里与叶明枝的“交易”,只略过了塔克忽伦的王妃那一段,陈佶略有不满,说好了一起办案,你却单独审讯,算怎么回事。 殷涔所想只是叶明枝这类老江湖,对着人多是断然不会开口讲实话,尤其对方还是太子,若陈佶在,这类“交易”断然不可能发生。 但殷涔不同,他要结果,不管过程,叶明枝就是看出了这点。 陈佶走到院子,看到对面暗卫都撤了,知道叶明枝已经被殷涔放走,心中着实有些生气。 殷涔又追到院子好言解释了一通。 陈佶问道,“三日之后的赴约,哥哥也打算一个人去吗?” 殷涔想了想,“对。” 眼看陈佶又要爆,他笑着赶紧安抚道,“但是你跟梧叶儿暗地里一起。” 梧叶儿从屋里蹦出来,“去哪儿?” 跟着罗青衫也从隔壁屋子摇晃着出了门。 紧跟着四个人八只眼睛看到了秦念衾秦大人扭扭捏捏地打开房门,从梧叶儿的屋里走了出来。 罗青衫如遭雷劈,当场石化,“大大大……大人!” 他只是算了三天账,他的秦大人就跟别人跑了?! 秦念衾面上如朝霞红透半边天,梧叶儿护妻心切,忙着四下驱人,“看什么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新娘子害羞么。” 跟着就捂住耳朵跪地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今晚我来捏肩捶背……” 秦念衾揪着耳朵拧得更狠了,简直欲哭无泪,我怎么找了个这么傻的……私房话也能在院子里大声喊出来…… 殷涔捂着嘴,赶紧拉着陈佶去了前厅。 前晚是听墙脚,今天还看人小两口打情骂俏看上瘾了,太子殿下这趋势要不得要不得。 ------ 跟驿站的人打听了下,和满楼是昭阳府的一间极为高档的酒楼,且不常对外开放,往来和满楼之人无不是巨商富贾,或是大宁与境外部落族群的高官,且并不是日日开门营业,而是提前预定之后,才会打开那道声色旖旎的大门。 普通人只道里头一曲当千两,一醉值万金,一舞更是此生不愿醒,但这辈子也无眼福亲自去看一眼。 最神秘的是这楼不是建在城中,而是在郊外一处山谷中的悬崖边上,到了夜间,头顶银月繁星,对岸瀑布直下三千尺,而这边却集齐了人间至欢,真真好一个天上、人间两皆醉之地。 一路自京城往南,殷涔自认也见识了不少在京中都难得一见的豪奢风|月场,但听这形容,似乎都比不上和满楼,心中倒是充满好奇。 三日之后,殷涔骑马出城应约前往,梧叶儿带着陈佶如影一般尾随其后。 殷涔再三叮嘱梧叶儿不可跟得太近,他料定叶明枝是高手,再加上那夜所见的无名老人,心中对此二人不无防范,却也不想打草惊蛇。 还好,青山刃在手,殷涔摸了摸刀柄,心中略略安定。 出了城门一路往北,约莫过了大半刻钟,殷涔遥遥见到一幢数层高、灯火通明的大楼,待走进,只听闻丝竹弦乐之声,却无迎来送往的热闹。 殷涔下马,立即有人迎了出来,待入内,只见楼内陈设皆不似云南边境,而似江南水乡,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无一不精巧地安置在其间。 一个打扮极利落的小厮引着他上了二楼,迎面一整面墙的巨幅山水图,殷涔看着,只觉与宫中朝贺殿那副前朝大师卢松子的《翠寒梦玉图》很像,小厮见他盯着看,柔声介绍道,“这是卢松子生前最大规格的画作,名叫《江月见重山》。” 殷涔点头,心道这尺寸,只怕比宫中那副还大上一倍,这和满楼的主人真真张狂,于是他问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小厮垂目一笑,婉言道,“大人请见谅,小的只是一介下人,未曾见过主人。” 殷涔不再作问,小厮又引着他上了三楼,一路往上,层层都见旖旎之色,只不见其他客人,殷涔心道,莫非叶明枝竟然豪奢到包下了整座楼? 到了三楼,小厮指了指一个方向,便鞠躬退下了。 殷涔听到一阵轻柔缱绻的曲乐声,推开那间房门。 叶明枝人已在内,见着殷涔只略略颔首示意,殷涔走了进去,坐在了与他遥遥相对的另一张罗汉榻上。 二人前方一个白衫女子坐在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红衫女子边舞者水袖,边唱着的竟是吴侬软语。 叶明枝身子斜斜依靠在榻上,也随着曲乐之声微微哼唱着。 殷涔瞥过一眼,叶明枝略微正了正身形,道,“我本不是云南人士,从小长在江南苏州,却不料二十年前一别,竟再也没回去过,闲来只得听听家乡小曲解解乡愁。” 叶明枝又端起案上酒壶,倒下一杯酒冲殷涔举了杯,“听闻大人在京城就喜爱这山海津,恰好,整个云南就只有和满楼有这酒,也恰好这酒也来自江南,今夜不若我们干了这瓶酒,便把这云南作江南了。” 殷涔不搭话,今日并非来听曲吃酒,但若对方执意要演完这出戏,陪一陪也无妨,便也倒上一杯,一口干下。 一边听着小曲,一边又喝掉几杯酒,殷涔正想着叶明枝的把戏究竟什么时候结束,却忽然闻到一股烧焦味,他警觉转头仔细分辨了下,味道是从楼下传来。 殷涔猛然起身拉开房门,才发觉整个楼道都充满了浓烟,冲到楼梯口,从中间镂空的天井往下看,楼下两层已尽皆大火,卢松子那整面墙的画正在火海中化作片片枯蝶,殷涔心道不好,叶明枝这只老狐狸,果然下了个大套! 殷涔又迅速冲回房间内,两名艺|伎女子浑身颤抖地缩在墙角,叶明枝仍稳稳坐在榻上,身姿都没换一下。 “蹭”地一声,青山刃出鞘,殷涔将刀架在叶明枝脖子上,“账册在哪?” 叶明枝这才挥了挥手,两个女子逃命一般奔了出去,他却嘴角含笑,望着殷涔说道,“花了十年心血才建好这和满楼,如今为了大人,一把火就烧了,这心意大人可要记得呀。” 殷涔心下大惊,原来主人竟是他! 叶明枝不再说话,仍面带笑意,仰着头的眼神穿透殷涔,看向了他身后。 殷涔蓦然回首,发现屋子的一角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一眼认出来,就是当夜院中所见,令他浑身发寒的老人! 这一见之下殷涔又有些心疑,这老人,面貌上看起来跟昨日抓捕时遇到的老人一模一样,但气息截然不同,那股子浑然不似活人的感觉,令殷涔深处火海也似在冰山。 老人眼神仍然空洞,行动却敏捷异常,右手挎着一个包袱,径直抛向了火海。 殷涔大惊失色,箭一般掠动身形,在包袱即将卷入火海的一刹那抓住了。 待回头,叶明枝和老人一起只剩下一抹影子。 殷涔追着那影子冲出门外,见二人不知道使的什么功夫,身形在走廊火海中向前飘忽穿梭,殷涔将账册卷在了怀中,内力调动至巅峰,也飞身向前扑去。 三人来到顶层平台上,叶明枝和老人身后是茫茫深山高崖,脚下是正在崩塌,一片火海的和满楼。 千尺瀑布在对岸发出轰鸣声响,殷涔在二人身前十数步停了下,朝叶明枝喊道,“我并无意杀你,且许你自由,为何要逃?” 叶明枝在火光中狂笑不止,吼道,“大人可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留我活,其他人却未必,我若在今夜死了,所有人皆可安心,何乐而不为?” 殷涔往前一步,叶明枝又道,“大人不可再往前了!”一边和老人迅速向后退,一边喊道,“那包袱里有足够让大人复命的记述,其他的,大人不必再查,切记,切记啊!” 随即二人纵身一跃,跳向黑不见底、无尽深渊。 殷涔随着二人一齐奔向前,只看到两个浅白身影直直坠下,猛然间他觉得脚下摇摇欲坠,眼前的深渊只一步之遥,自己也快要跌了进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拎起他衣领,将人从火海中悬崖边拽了起来。 回头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是陈佶,旁边跟着梧叶儿。 三人自夜空中飞身向前,身后和满楼轰然倒地,火星溅至天空,似与繁星比明辉。 陈佶怒不可遏,“今日之事如此危险,你便自行决定只身前往,若不是我厚着脸皮强行跟来,今日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殷涔自知理亏,不欲多辩解,只满怀愧疚地抱紧对方,又将头埋进陈佶胸膛中去,陈佶将人拉出,仔仔细细看了脸,看了身上,确定没有哪处伤着,才略略平了气。 殷涔打开包袱,只见全是一本本卷起来的账册,就着火光翻开,与陈佶粗粗瞧了瞧,只见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殷涔此刻的心跳动得比方才见叶明枝坠入悬崖还要厉害,陈佶拉上他和梧叶儿往回,“回去把罗胖子叫起来,好好核一核。” 第42章 销赃 罗青衫半夜被叫到前厅,听说又是要核账,双手抹了抹脸瞬间清醒。 待看清殷涔带回来的账册,还未拨算盘,便已惊异之色溢于言表,跟着兴奋了起来,“这才是真家伙!我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尸骨无存!” 叶明枝此次交出的账册并未像之前那些作假的账面一样,事无巨细、浑水摸鱼地写了各种不必要的茶叶制备录,但在每一个关键环节记录得清清楚楚,是以罗青衫核查起来事半功倍。 还不到三个时辰,便已查完了所有账册共十年的记录,罗青衫一一陈述,“所呈交账册记述了近十年研茶坊每年实际收录鲜叶、制备之数目,并有官茶贸易每年交易量及收入银两,以及互市所换马匹器物,细算下来,依账册所来看,官茶有记录的部分,实际收入与户部所录入的数量不相上下。” 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其解,为何查到现在还是一个跟假账差不多的局面? “但是,”罗青衫似乎这才讲道正题,看着所有人怀疑的神色,不急不徐揭开了黑幕的巨大一角,“拿其中一年示例,宁熙十九年,云南全年总计制备成茶一千万斤,其中贡茶五十万斤,官茶六百万斤,分上中下三个等级,各等级两百万金,粗茶三百五十万斤,制备完成后由茶盐司审核验收,后依令重新划分。”罗青衫讲道此处又顿了顿,似强调重点所在。 殷涔和陈佶、秦念衾此时也领悟到这四个字——重新划分,“什么意思?”陈佶已经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罗青衫继续道,“依令重新划分后,贡茶五十万斤,官茶上中下各抽一百万斤,总计三百万斤充作粗茶,并充作民间商贸,由研茶坊暗下售出,共收入白银三百八十万辆,享十之一低赋税,余下三百四十二万两,封存。” 随着话音刚落,殷涔已经完全清楚这暗箱操作的手法,年年将一半以上的官茶私下充作可以随意出售,低税赋的粗茶,所得银两皆做私用,难怪云南连年官茶产量下降,税银才那么点儿,也难怪老百姓的粗茶根本卖不出去,市面上到处都是品质堪比官茶的好茶,真正的粗茶哪还有人买。 三人想通了这一层,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陈佶又惊又疑惑,“叶明枝只是一介民间商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殷涔也觉其间漏洞不少,“账册所说依令划分,依谁的令?” 罗青衫道,“账册上并无仔细说明。” 秦念衾道,“叶明枝所听从的不过是茶盐司的命令而已,莫非是任同欢下的令?” 殷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听从了更高一级的指令。” 现下最应该盘查审问的就是叶明枝,然而…… 殷涔深觉自己犯了个大错,没料到对方竟然宁愿一死了之,带着所有秘密跳下悬崖。 陈佶问罗青衫,“账册所记录这些年贪下的官茶共销售多少钱?” 罗青衫算盘再扒拉几下,答道,“共计两千六百四十五万两。” 陈佶闻言拍案而起,“这些银子……藏在何处?!” 殷涔已经下令,“来人!” 暗卫们齐齐到来,“在!” “即刻查封研茶坊,和所有相关者。” “是!”暗卫领命正要前去,却见官驿守卫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太子殿下、御史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陈佶揪着来人前襟,“慌什么慌!什么不好不好了?” 守卫磕磕巴巴道,“研茶坊大大大火!全全全……烧了……” 当下五人大惊,殷涔和陈佶牵过马,赶紧向研茶坊奔去。 待到门口,见邱露华和任同欢也颠颠簸簸地刚刚赶到,殷涔来不及问是如何烧起来的,只问邱露华府衙可有救火队? 邱露华面露难色,“哪里有什么救火队,何况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大火,根本无从救起。” 陈佶怒道,“叫你衙门里所有兵马都过来,今日火不灭,你这知府也别做了!” 邱露华这才命人又回去叫人过来。 过了片刻,任同欢问殷涔道,“御史大人,叶明枝可还看押在官驿?大人若嫌麻烦,可押到府牢。” 殷涔淡淡说道,“叶明枝已跳崖身亡。” “啊?”邱露华和任同欢双双扭头发出惊呼,“为何会如此?” 殷涔不答话,只不动声色看了二人一眼。 惊归惊,二人显然是喜的。 尤其任同欢,趁着火光漫天无人留意他,努力平静了神色问道,“大人,叶明枝跳崖前可有交待什么?” 殷涔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任同欢心里直发虚,殷涔看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他说,若我想知道一切,任公公自然会告诉我。” 任同欢“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大人明鉴,奴才什么都不知啊!”又抬头盯着殷涔道,“这贱民临死前还这般疯咬,可是我平日里苛刻亏待他了?这么大的差使交给他做,到头来不念恩情,竟还倒打一耙!” 殷涔眉头一皱,“恩情?我倒想知道,你于他有多大的恩情。” 任同欢心下惶恐,抖抖霍霍地再道,“奴才只不过早些年看此人在边境一带颇有些人情交往,便将这制茶和官茶商贸一事交予他,除此之外并无私交啊。” 殷涔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废话,大火毫无停歇之势,虽有府衙官兵在救火,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眼下他却是万般焦急也无可奈何。 直到天色将明,一场火将研茶坊烧了个干净,才慢慢止住了蔓延,殷涔一行人等在外头,也被浓烟熏了个灰头土脸,进到茶坊内,只见一片狼藉。 殷涔往里走着,他心中料定有两处地方应还有留存,果不其然,走到仓房门前,他嘴角勾了勾笑。 当初叶明枝建这仓房时用的材料便不一般,不是普通砖瓦,而是石墙石顶,连门也特质了防火漆,只在石墙高处留了些气窗,再也其他进出口,这么一场大火下来,仓房内里竟然毫发无损,已经制备好的官茶还存放着,殷涔心中松了口气。 至于另一处,他和陈佶走道后山小院,院子也已经被大火烧没了,剩了些断垣残瓦,他径直走向其中一间,在里头仔仔细细查看。 陈佶和梧叶儿秦念衾也跟着一起四下看着,烧毁的都没什么值钱东西,但那夜殷涔亲眼见到这屋子被上了大锁,锁住的若不是账册,便一定是钱财。 殷涔翻遍了屋子,一片狼藉中只剩靠墙的一只铜制花瓶还算完好,虽也熏成了黑灰一片,殷涔随手摸了摸,感觉花瓶着实有些沉,心中动念,又试着转了转。 另一侧屋角地面徐徐打开了一扇开口,直伸向地底深处。 四人大喜,殷涔唤来暗卫,一齐下去地窖。 殷涔燃了一只火把踏进楼梯,陈佶在身后扯住他,“小心。” 殷涔回头冲他一笑,“不妨事。” 陈佶将他挡在身后,拿过火把走在了前头。 地窖颇有些深,下到底,点燃墙壁上的火把,只见四四方方的场地中,整整齐齐摆了十只大箱子。 每一只都未上锁,暗卫上前掀开,只见六箱白花花的雪花银,还有四箱整齐码放的黄金。 跟着赶了下来的邱露华和任同欢当场惊呼,邱露华似要昏倒,任同欢一把扶住,道,“这贱民!竟藏了这么多银子!还跟我哭诉研茶坊年年亏损,我看是都进了他的私账吧!” 又转向殷涔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这便是活生生的罪证啊!” 殷涔默不出声,这当然是叶明枝的罪证,只是他已是一个死人,如今这金山银山在眼前,可算作罚没,另加上叶明枝作假账,期满朝廷的罪证,殷涔足以向朝廷复命。 只是……他想起叶明枝跳崖前的话,不要再继续查了,到此为止吧。 为何要到此为止,叶明枝在护着的是什么人?邱露华任同欢?怕是分量还不够吧。 殷涔看着任同欢,缓缓点头,“任公公说得对,这些罪证,加上我手中账册,确可以治他死罪,只是还有些事我和太子殿下不甚明了,还是回府衙再议吧。” 说着让暗卫抬了箱子上去,一行人离开茶坊回到府衙。 一夜未睡,殷涔接连遭了两场大火,着实有些疲累,陈佶命人泡了参茶过来,殷涔悄悄在人后捏了捏他的手,朝他笑笑。 殷涔没必要再跟任同欢邱露华绕圈子,直接讲叶明枝交了真正的账册,而后畏罪跳崖自|杀,任同欢声泪俱下,“感谢老天开眼!我真是瞎了眼,引了这么一条毒虫进来,这些年竟瞒着所有人造假,贪了这么多银两……” 殷涔实在懒得看他演戏,打断道,“叶明枝的罪状我自会拟出奏折上疏,他人虽死,但罪不可免,至于你,身为茶盐司督造,监察失职之罪也不可逃,来人!将任公公押入府衙大牢等候处理!” 暗卫们冲了上来,在任同欢呼天抢地的冤枉声中将人带了下去。 邱露华虽还坐着,却早已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殷涔冷眼看着他,既要同流合污,又如此无胆无识,真是悲哀。 此时殷涔不过随意找了个借口先把任同欢拘了,邱露华却还动不了。殷涔还差一口气,叶明枝给了他销|赃的证据,让他停下,但他不想停,他知道还差什么。 分|赃的证据。 第43章 飞书 那十箱黄金白银当然不会是全部,十年来数额如此巨大,叶明枝断然没那个胆子自己独吞,他不过是被授意,是一颗颇为值钱的棋子罢了,殷涔想着幕后的一切,颇有些头疼,更糟糕的是,他总感觉背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做到的每一步,那双眼睛都看得到,这滋味真不好受。 一把火烧掉的研茶坊仍然需要人打理,此为官方督造的民间产业,殷涔无法直接任命,隧决定公开招标。 拟好了招标条件,公示在昭阳府各城门口,并让府衙的人往各家商号派发招标传单。 研茶坊十数年的积累,整个云南的制茶与官茶贸易,这摊子铺得的确有点大,一时半刻倒还真没有合适的接手人选。 殷涔和秦念衾忙活了十来天,才筛选出三家商号共同接手,每一家都让暗卫去做了背景调查,确保清白。 这样一来,勉强有望能在茶马互市前将需要的官茶数量赶出来。 剩下来的时间,殷涔让秦念衾和罗青衫盯着研茶坊的复工,他和陈佶只剩下三件事,审任同欢,找出分|赃账册,以及等着互市。 当初叶明枝说互市没他不行,殷涔偏不信这个邪,若他这个御史分量还不够,押上陈佶这个太子,总算有诚意了吧。 按惯例茶马互市在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到现在还有两个月余,想到此,殷涔看了看正在院中和梧叶儿切磋身手的陈佶,不知这弟弟想到没有,他们这个除夕要在这里过了。 出来也已经月余,也不知道京中、宫里如今情形如何,他和陈佶在昭阳府的所作所为,和目前暂有的收获,已经写了奏折,挑了个暗卫快马加鞭地递进了都察院,料想顶头上司邹横空见了会呈交内阁,所缴获的黄金白银也跟在后头由昭阳府衙派兵押送进京。 虽然目前只查出了贪,贿的名单还未呈交,殷涔猜想这份奏折会在朝中、宫里激起多少变数?他倒是很想亲眼看看,即便另一份账册还未到手,但看朝中诸人的反应,也不是不可以推断。 只是没了这千里眼,殷涔有些后悔,当日是不是应该将梧叶儿留在京中,帮忙打探传递消息,谁曾想带了来,这人竟还捡了个有勇有谋的媳妇儿,日子过得蜜里调油。 这会子殷涔再看着院中的梧叶儿,忿忿不平地白了好几眼。 半月之后,传递消息的暗卫赶了回来,带回皇上御批、司礼监盖印的奏折,还带回一只箱子。 殷涔和陈佶打开奏折,只见上批注:爱卿不负所托,茶税案了结之时,可为天下公示,以儆效尤,茶盐司督造任同欢罪难辞其咎,若不服从,可即刻问斩,令犒赏些许,以慰边关辛劳。 看完之后,殷涔和陈佶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都觉察到此批示中毫不提及陈佶所在,明明案子是一起查的,奏折上也有写明具体详情,而陈泽却选择性忽略过去了。 二是明明白白地要任同欢死,还要死得越快越好,虽然此人的确该死,但留着他应该更有用,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常识,再往深了想一层,殷涔逐渐领悟到为何叶明枝那句不要再查了。 陈佶有些颓丧,从他记事起,父皇便对他刻意冷落,十岁时被皇后找理由逐出宫,陈泽也只顺水推舟地随了她,唯一让陈佶略感安慰的是陈泽始终保留了他的太子名分,而后又因冒死力荐林漠烟复职而获得了些许关照称赞,这次来云南历练,本以为做出了成绩,陈泽总算能正眼相看,却不想一切又回到原点,做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毫无回应。 殷涔知他所想,静静陪坐他身旁,心想生于帝王家真不算投的什么好胎,陈泽只有两个儿子,另一个基本是废的,剩下唯一一个太子,竟也猜疑冷漠至此,想到眼前人从小到大感受到最大的呵护竟全都来自自己,殷涔心中的心疼又深了些。 这以后真的,他要干啥都只能顺着他了。 殷涔捏了捏陈佶的手,半晌,傻小子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只赏赐的小箱子半天无人理睬,梧叶儿跑来打开时被秦念衾踢了一脚,“又不是给你的你那么猴急。” 梧叶儿捂着腿,“太子殿下和平山哥哥又不是外人,他们都不稀罕,但是,”他嬉笑着朝秦念衾耳朵旁说,“有什么贵重好看的,我可以拿了送你。” 秦念衾白眼翻上天,忙对殷涔和陈佶道,“殿下和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就是……欠揍。” 殷涔哈哈一笑,陈佶也被逗笑了,大手一挥道,“一切本就因为秦大人所起,这功劳当然也有秦大人一份,父皇既赏赐给了平山哥哥,那我便代平山哥哥再转赠你们好了。” 话音刚落,秦念衾还没来得及推辞,梧叶儿便“好嘞!”欢欢喜喜抱着箱子左转进了自个房间。 留秦大人尴尬十足地目瞪口呆。 当日晚些时分,梧叶儿挑了个空对殷涔严肃道,“平山哥哥,那箱子里有个东西,我想是只给你一人的,便偷偷带了出来。” 殷涔疑惑,“什么东西?” 梧叶儿将东西一拿出来,殷涔便愣住了,这物件,只有梧叶儿和殷涔才认得。 它是沈沧身上的。 一块成色不如何,丝毫不起眼的玉佩,但却内有玄机,玉佩不知什么方法改动过,内里掏空,可以藏文书信笺。 当年送给沈沧,令他离开查哈镇的抚南营秘密军报便是这一块玉佩,而后便一直在他身边,殷涔见过,梧叶儿见过,如今它出现在了赏赐盒子里,殷涔都不知道沈沧到底用了什么偷天换日之术,竟连皇上的赏赐也能调了包。 殷涔接过玉佩,这才发现上面隐隐刻了个“云”字,难道这玉佩原是他老爹云渐青的? 找到那极微妙的机关,轻轻掰动,玉佩镂空处显出一张极小的信笺。 展开来,果然是沈沧所书,言简意赅地说了他走后的朝中局势,殷涔仔细揣摩了下,大致是:皇上虽因茶税案对祁言之不满,但仍需用他治国,近来关系缓和,祁言之乘机让赵纶进了内阁,而赵纶为着讨好皇后,与云野的关系又更进一层;皇上陈泽近来不上朝的次数渐有增多,屡次在朝堂之上出现力不从心的疲累感,有数位大臣联名冒死进谏请皇上停服念香散,结果却被拖出去判了大几十廷杖,是以再无人敢说。 信笺的最后告诉殷涔,年后云将军将返京述职,并筹备云野与折桂郡主的婚事,沈沧希望殷涔到那时能返回京城。 殷涔看完,将信笺烧了,又将玉佩原样还好,紧紧握在手中。 他老爹要回京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在殷涔心里,这父亲既无名分,也无养育,甚至铁打的血缘于他来说也无任何意义,沈沧没说云渐青返京跟殷涔有何关联,他想起某次沈沧说,“你爹不是个坏人”,殷涔想也许是的吧,抗倭驱敌,绝非奸臣,凭这点他心中也该有尊敬之心,只是,这些都是“理”,但论及父子又哪有这么多的理,在他眼里,云渐青如朝中任何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臣一般,谈不上更多。 在处理与云渐青这有血缘无感情的父子关系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无血缘却有感情的妹妹殷苁是否还活着,他一定要弄清楚。 看过皇上的批示之后,殷涔下令将茶盐司所有太监们都拘押了起来。审问任同欢一事,殷涔亲自主审,陈佶秦念衾陪审,罗青衫记述。 任同欢知道此番碰到了个硬茬,本以为叶明枝死了,一切死无对证,除了一本纪录制茶造假的账册,最多查出来奸商贪墨,断不会将火烧到自己头上,却不料殷涔随手就是一顶名正言顺的帽子扣上来,这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势让任同欢也很纳闷,这御史,是初入官场吗?既不懂官官相卫这个理,也根本不知道水有多深? 他还不知道皇上已下了即刻问斩的指示,更不知道,这指示,是他心心念叨的干爹高仁亲自怂恿。 殷涔铁了心要问出点什么,他对任同欢说道,“任公公可知我本关西青远府查哈镇人,曾在关西惨案中被俘,关进了疏勒国军帐。” 任同欢点头,“奴才曾有耳闻,御史大人小小年纪便历经艰险。” 殷涔又问,“那你可知,我曾在疏勒军帐的角斗场与人角斗生死?” 任同欢一惊,抬头道,“奴才不知。” 话至此,秦念衾都惊了一惊,原来这看着文弱白净的御史大人竟还有这般血肉|横飞的过往。 殷涔微微一笑,再问,“那你知不知,与人角斗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与饿狼斗?” 任同欢心下惊惶不已,这是……要干什么?颤抖答道,“奴才……不曾体验。” 殷涔问道,“任公公可想体验?塞外黄沙,屠刀饿狼,真真是人生好风景呢。” 任同欢早已涕泪俱下,跪地叩首道,“大人……饶了奴才吧……” 殷涔继续,“年后就是茶马互市,今年官茶恐数量不够,皆由你督造不力所致,不若届时我便将你抵罪,送给疏勒国的人,任他们处置,也好平了他们的怒气,你看如何?” 任同欢只觉得魂魄都散了,语不成句地说道,“大大大人……饶命啊,奴才愿将一切……说出。” 殷涔丝毫不急,命人给他和陪审的三人一人泡了一壶茶,又上了些点心,这才让任同欢一一道来。 “将官茶充作粗茶一事,的确是奴才对叶明枝下的令,但是,大人明鉴,奴才并没说要拿出那么多的量去充作粗茶……这都是叶明枝那个贱民自作主张!” 殷涔皱紧了眉头,正想着要如何怼回这个死不认账的奴才,秦念衾在一旁悠悠说道,“你不跟叶明枝说要多少茶,却说要多少银子,钱都定死了,叶明枝可不得大刀阔斧地砍了官茶的量么,都死到临头了,任公公竟然还不忘耍障眼法。” 殷涔看向秦念衾,二人会心一笑,其实秦念衾也不过是诈他,但此刻任同欢见被道出真相,双眼一闭,真真觉得大势已去。 殷涔继续审道,“年年多出来不入库的那么多银子,都给了什么人,做了什么用?” 任同欢这才低声回出了一长串人名,说完之后全身都散了架,立时瘫倒在地上。 场中三人互相对视,面色阴沉,任同欢口中这一串人名,串起是整个西部官场,从云南、贵州到整个关西,凡与茶贸、互市有关的地方,上到布政使到按察使、都指挥使,下到知府,几乎无一漏网。 面对任同欢招供的事实,殷涔只觉得周身发寒。 在任同欢停下后片刻,殷涔最终问道,“关西镇北营统领将军林漠烟,可在此列?” “未曾。”任同欢这回果断回道,“林将军的军营向来不参与地方政务,也与此事毫无关联。” 殷涔看向陈佶,彼此都明白这句否定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审完任同欢,殷涔深知这份供词代表什么,他与陈佶商量,暂时不杀任同欢,也不往京中递呈供词与奏折,一切待茶马互市结束,回京之后再面呈皇上。 他要留着任同欢当人证,泱泱大国,溃烂至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知道陈泽若看到此供词,会怒发冲冠,还是会心痛至死。 殷涔对皇权毫无敬畏之心,他要面呈,是因他想知道,若陈泽对国家尚有一丝良责在心,可曾想过如此局面,身为皇帝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对自己会否有一丝谴责? 第44章 泡影 研茶坊的复建进展得不错,殷涔去巡视过,深感秦念衾办事属于几乎不让他人操心,几回下来便放手交给他来管,同时心里也想着,回京之后要想个法子把他和罗青衫都弄到朝中去,既是人才,又对了脾性,绝对绝对要收归己有。 至于秦念衾的意愿,殷涔毫不担心,他自己说不动,不还有梧叶儿嘛。 任同欢暂时不死,殷涔便将他转移拘押到了官驿,派暗卫守着,邱露华暂时还不知任同欢已经招供,整个西部的官场也平静如水,只以为御史大人查出了贪|赃,收缴了赃款,还领了皇上的赏赐,一切已经告一段落。 只是殷涔心中还有疑团没解开,牵连到如此广泛的官员,便是最终结局了吗? 比起这起将大宁半个官|场都卷入的茶税贪墨案,殷涔更关心另一件事,他将梧叶儿叫来,准备派给他一个颇有些令人为难的任务。 殷涔问他,“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疏勒国军帐?” 梧叶儿听到疏勒二字便面色有些沉郁,“当然记得。” 殷涔看着他道,“我想派你再去到那里,帮我找一个人,但是,”殷涔顿了顿,很真心道,“如若你不想再去到那里,也不必勉强。” 梧叶儿问道,“哥哥要找什么人?” 殷涔问他,“你可还记得当日沈沧来救我们时,说找遍整个军营不见我妹妹,殷苁?” 梧叶儿点点头,殷涔再道,“而前不久叶明枝跟我说,疏勒国大汗新娶了一个汉人女子为妃,还说这个女子是从小长在军营内……” “是殷苁吗?”梧叶儿急急问道。 “我不知道。”殷涔抬头,目光迷茫。 还未待殷涔再说,梧叶儿便道,“我去,我去替你找出那个妃子,问她是谁。” 殷涔道,“据说她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甚至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那要如何辨认?” 殷涔缓缓道,“她的眼角,有一块小小的,浅浅的月牙形胎记,微微凹陷了进去,如果你看到这个,就一定是她。” 梧叶儿道,“好,我明白了。” 殷涔看着这个多年前跟他一起从狼口中逃出来的小伙伴,心中百感交集,揉了揉他脑袋,“千万小心,只是看一看,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跟着又补了句,“我会找个别的理由跟秦大人说,就先别跟他讲你去干嘛了,以免他担心。” 梧叶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 临近过年,昭阳城中渐渐热闹了起来。 原本一月才一次的集市现在日日都有,且在这云南,因着各族人群汇集,集市虽比不上京城繁华热闹,但却十足稀奇古怪,卖什么的都有。 满街上卖家里做的甜糕、地里挖的山珍、水里捞起来的鱼虾、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花鸟植物,还有各种奇怪文字保吉利的符、甚至还有当街剃头铺子、玩杂耍、跳火圈、舞蛇、登云梯……官驿里的下人们得了空净往街上跑,冲殷涔说,“大人,这里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不去看看可就没了。” 难得空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佶颇有些心痒,特意换了最朴素的常服,拖着殷涔上了街。 两个汉人在这满是异域民族的城中颇为打眼,陈佶看着殷涔,除了官袍,这么多年的私服全都是一水的黑,他转头看着花团锦簇的市集,眼珠子一转突然心生一计。 可巧了,正好街中心敲锣打鼓地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汉子敲一声锣便喊一句话,“今日我们寨主嫁女儿,晚上设流水席招待乡亲们,大伙儿都去讨个彩头啊!” 四周的人们纷纷给喊话的汉子拱手道喜,“恭喜风寨主,晚上大伙儿一定去。” 陈佶看着稀奇,拉住一个卖花的婶子问,“这是什么人?怎的满大街的都要去?” 大婶告诉他俩,“这是本地最大的花苗族寨主风上林嫁女儿,风寨主可是城中的大善人,平时昭阳府要有个劫匪啥的,府衙不管,都靠风寨主去平事,这嫁女儿的喜酒,当然满城人都要去讨一杯了。” 听得如此消息,陈佶也兴奋得跃跃欲试,要跟殷涔晚上也一块去凑凑热闹,殷涔也好奇得很,这流水席,听起来就很值得流口水。 陈佶见殷涔应了,此时不怀好意地朝他一笑,道,“我们如此打扮,混进去吃流水席也忒打眼了,哥哥说是不是?” 殷涔一愣,看了看自己一身乌鸦黑,的确……不太吉利,会被人打出来吧? 转眼又瞧了陈佶,忍不住笑了,这小子一脸得意的不怀好意,动机也太明显了。 他笑眯眯说道,“说吧,你想让我穿啥?” 陈佶没料到殷涔这么爽快这么顺从,简直不敢相信,“我说穿啥就穿啥?” “嗯啊。”殷涔又笑眯眯点点头。 陈佶简直要仰天长笑,牵起殷涔的手就冲向各个成衣铺子。 铺子里都是些艳丽到极点的民族服饰,大团的花大只的鸟,殷涔想想刚才的满口答应,只觉有苦说不出,扶额苦笑。 陈佶也忍着笑,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尽量挑了素净点儿的,殷涔换上之后,觉得自己跟刚才卖花的婶子看起来没啥区别,一身景泰蓝镶花鸟滚边的长衬裙,外面齐腰再套了条玫瑰红杂金且绣花的短围裙,上面又搭了件芥末黄小坎肩。 这一身还好朝中同僚看不到,否则……殷涔非一头撞死在堂中不可。 他看着陈佶,“流水席咱俩可是一起去的,我穿这样,你也别想躲过去。” 陈佶转头就想往外跑,殷涔眼明手快一把拽住,“来来来,有花一起戴,有福一起享嘛。” 殷涔挑起衣服来毫不手软,什么艳来什么,硬|逼着陈佶换上后,见着那个簇簇新花花闪耀的人笑得就差在地上滚来滚去。 在京城如松如玉的太子殿下,此刻身上集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 陈佶有些后悔,这是相煎何太急啊。 就这样两个人穿得比新郎还像新郎,新娘还像新娘地跟了满大街乡亲们去了花苗寨,暮色降临,流水席刚刚摆好桌椅。 低矮的长桌像摆龙门阵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地上摆着麻编的蒲团,相熟的人们就这么挨着席地而坐,殷涔和陈佶谁也不认识,随便找了个空位也坐了进去。 主婚的是一个祭师,待吉时到,先领着寨主和族人进行了祭神,结束之后吩咐人将祭品分给了在场的众人,一定要将祭品吃干净方为吉利。 而后便是新人入场,先拜媒婆,再拜神,而后拜父母高堂。 这一切习俗都跟汉人不同,殷涔和陈佶看着着实有些新奇有趣,新娘子带着满头银饰,未着喜帕,却是银珠帘密密遮住了面庞,走起路来也是银铃脆响,衬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别有风味。 看着新娘走进院子的背影,陈佶莫名有些发呆,“想什么呢?”殷涔问道。 “待我跟平山哥哥的成亲之日,我要哥哥穿得比这新娘子好看一万倍。”陈佶在殷涔耳边说道。 殷涔“腾”地面色羞赧如红云,这这这……这么多人,说什么呢…… “其实,哥哥穿红裙最好看。”陈佶又道。 “你怎么知道?我何时穿过红裙?”殷涔很奇怪。 “我……梦里见过。”陈佶转头盯着陈佶低声道。 啊……这小子,殷涔感觉四周人山人海,而自己快要抵挡不住。 流水席的矮桌下,二人早已十指交缠,殷涔默默回念了下方才提到的词,成亲,他还未曾想过这些,只觉得一切遥不可及,会不会只是一个红色梦幻泡影。 吃完流水席已近夜深,二人喝了不少酒,手牵手地走在路上往官驿回去,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彼此穿得如此喜庆又荒唐,摇摇摆摆地笑出了声。 来云南两个多月,只有今夜卸下心防,不想百姓社稷,远离勾心斗角,只与心上人走走路,聊聊天,看看今晚月色真好。 ------ 除夕前一夜,梧叶儿回来了。 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一看就是连夜未睡,殷涔心疼地抱了抱他,更心疼他的当然是秦大人,不过秦念衾也知这时候殷涔将梧叶儿派出去,必然是紧急重要的事,倒催着他赶紧跟殷涔汇报清楚。 殷涔也不再避讳陈佶和秦念衾,道出梧叶儿此番是去了疏勒国军帐,目的是为了查探出大汗新纳的汉人妃子是否是他失踪的妹妹殷苁。 他看着梧叶儿,梧叶儿极其轻微、缓慢地点了点头。 殷涔只觉得周身血液上涌,陈佶用力握住他的一只手,殷涔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梧叶儿道,“自林漠烟将军此次收复关西后,疏勒军营损失惨重,军帐营地也向后退了不少,看守也不如以往严密,我很顺利进到营地内,见到了那位汉人妃子。” 殷涔迫不及待,“她什么样子?” 梧叶儿想了想,“平日里她一直带着面纱,只有一双眼睛在外,很难看清长什么样。” 殷涔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 梧叶儿道,“平山哥哥讲她眼角从月牙胎记,我便找机会混进了王帐,在里面躲了一夜,一直等到王妃摘掉面纱入睡,才到跟前看清。” 梧叶儿指了指自己左眼下的位置,就是这里,有一道浅浅的月牙痕迹。 殷涔努力平静呼吸,他确定,殷苁还活着。 他缓声说道,“年后与疏勒国的茶马互市,我们想办法进到军帐,我要带走殷苁。” 带走殷苁,就意味着带走大汗的宠妃,这足以引起新一轮战争,然而此刻,场中所有人在片刻沉默之后,都点了点头。 第45章 绣球 这是他们在京城之外过的第一个除夕。 以往在京中,过年一事总是繁冗无比,帝王之家在这一天也只是一个家,陈佶要进宫与陈泽和秋忆人摆出阖家美满的幻觉,殷涔总是默默站在宫门口,守着过了子时守岁之后从宫里出来的陈佶,再伴着漫天雪花回到府中,围着炭炉温一壶酒,两个人聊着聊着便相拥而眠。 而此时在云南,邱露华自然早早便请了官驿的众人前去府衙过年,殷涔自然推得干干净净,邱露华又委婉表示大过年的,能否让任同欢宽松一天,殷涔自然理都懒得理。 这一天宫里也没有任何旨意传来,陈泽像是浑然忘了这个儿子,殷涔第一次问他,“阿月,你在意太子之位吗?” 陈佶的睫毛微闪,“在意,又不在意。” “如何说?”殷涔问道。 “在意,是因为这似乎是父皇当年与亡母情深一场的唯一证明,证明他真的爱过母亲。”陈佶又道,“不在意是因为,是否是太子,是否能当皇帝,这件事本身我并不那么在意。” “为何不在意是否当皇帝?”殷涔又问。 没想到陈佶却反问了句,“平山哥哥,你觉得父皇开心吗?” 殷涔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此刻想一想,他答道,“我猜并不那么开心。” 陈佶苦涩一笑,道,“是啊,他不开心,提防朝臣,猜忌后宫,所谓孤家寡人就是这么来的,可是他也没有选择,做一个皇帝,开不开心从来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但是,”陈佶抬头看向殷涔,“我却在意,我要自己开心,更要你也开心,但在这个宫里,这两个字根本是奢望。” 殷涔懂他,因为懂他,才有诸多担心。又问道,“若有朝一日皇上真的废了太子,你当如何?” 陈佶想了想道,“我也希望可以从此山高水远,无风无浪地过下去,但是,父皇性情多猜忌,若他废我,必是疑心并相信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到那时只怕我也活不了。” 殷涔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路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出口,陈佶不是富贵闲散王爷,他只能在这场厮杀中拼命去赢。 而今陈泽的态度愈发不明确,殷涔只想着要快点了结茶税案,拿着这份功,让陈佶多一份底气。 只是,若真赢了天下,便少了一个真诚单纯的少年,殷涔也问自己这条路究竟对否? 不仅如此,殷涔突然发现他掉进了一个更头疼的两难境地,若他带走了殷苁,边境势必有一场恶战,虽说有林漠烟将军守着,殷涔料定不会再出惨案,但,因一己私利便挑起边关战事,这事实但凡被人弹劾,殷涔必死无疑,连带陈佶也有被废之险。 若留着殷苁在敌人军帐,给杀害父母的凶手敌军大汗做妃,殷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想到这一层,殷涔头一次感到了腹背皆是敌,怎么选都是死结。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在房间坐着,一个赛一个的愁眉苦脸,这除夕之夜,当真一点喜庆也无。 直到罗青衫来敲门喊二人去吃年夜饭,回过神来的二人这才想起来,说好了一起做顿年夜饭,结果还是让秦念衾和罗青衫去忙活了。 来到饭厅,殷涔和陈佶瞬间惊呆了,只见饭厅正中摆了了一只巨大的锅子,锅子中间竖着一管高高的锥形烟囱。 “这这这……是啥?”陈佶一惊之下竟有些结巴了。 秦念衾笑着朗声道,“火锅呀,这里边境民族用的锅子,我今天特意让梧叶儿去寨子里买了一只回来,咱们也入乡随俗,吃一顿羌寨火锅年夜饭。” 殷涔想起刚到沧源县的那一晚,这位秦大人就和罗师爷俩人在烫火锅,看来他们就是对火锅情有独钟,吃完汉人的还要吃羌人的。 正想着,秦念衾又道,“在这穷乡僻壤当了五年清水官,别的没干,各族的火锅倒是吃了个遍,侗家还有种吊锅,你们要不要尝尝?” 殷涔和陈佶此刻心情才好了些,纷纷表示不了不了,这只大烟囱已经很震撼人心了。 为照顾陈佶的口味,秦念衾做了清汤锅底,但做了满满一大排各式蘸水,殷涔看着辣椒红油白蒜黑醋,咽了咽口水。 梧叶儿白日里特意去街上买了卤牛肉口水鸡,又将新鲜牛羊肉切了薄薄几盘,陈佶打趣他,“这么好的刀工就用来切肉了。” 没什么好酒,但罗青衫还是找了些当地土酿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得人掉眼泪,再配上热气腾腾的火锅,所有人举了杯。 同是天涯异乡人,碰杯之时,外面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烟花声。 热热闹闹吃完火锅,外面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唱歌声,所有人静气听了会,秦念衾道,“好像是附近白族寨子的对歌和抛绣球开始了。” “这是啥?”殷涔问道 秦念衾看了一眼梧叶儿,解释道,“白族人每年过年的习俗,姑娘若有心仪的男子,便会将绣球抛给他,再跟他对歌,男子若接了绣球又对下歌,便是双方结下情义了。” 梧叶儿心领神会,“我们也去看看吧?” 殷涔也看向陈佶,四人双双目目地笑出了声。 罗青衫在一旁一边打饱嗝儿一边哭泣道,“你们……欺负人!” 四人哈哈一笑,架起罗青衫的胳膊就往走,“走走走,给咱们师爷去抢个姑娘回来。” 到了寨子一看,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全都出来了,火把照得整个寨子通明,站在二层木楼上的姑娘们都瞧着下方的小伙子们捂嘴吃吃笑着。 四个人把罗青衫拱着朝前挤了过去,罗胖子满脸通红,却又忍不住朝楼上看着,恨不得喊一声,谁家妹妹喜欢憨厚老实的算盘小能手吗? 一小片地方人挤人得几无立锥之地,殷涔他们正努力让罗青衫到前排,不料楼上一位姑娘举着绣球站到了中间。 这就是准备要抛了! 楼下的小伙子们瞬间沸腾了起来,二楼姑娘粉裙银钗,唇角含笑,眼神娇羞却紧紧盯着殷涔,脆生喊道,“那位黑衣服的哥哥,接球了!” 殷涔和陈佶皆是一愣,绣球已凌空飞来。 陈佶赶紧慌不择路地拽了殷涔一把,绣球贴着殷涔的耳朵,飞向了他身后,殷涔回头,见着也是一个穿黑衣的少年,手捧绣球开心得大喊,“我接到了!接到了!” 二楼姑娘见绣球砸错了人,微微错愕之下,却见接球的也是一位清秀少年,便又疏朗朗笑了起来,开始跟他对歌。 此刻陈佶却动了个念头,他拽了拽梧叶儿的袖子,拉着他悄悄绕到了人群后。 待一轮歌对完,殷涔一直看着少年退后姑娘下楼,二人牵着手走进了寨子,这才猛地发现陈佶和梧叶儿不见了。 正转头四处找着,只见人群惊呼,殷涔和秦念衾抬头,赫然发现陈佶和梧叶儿站到了小木楼屋顶之上。 山风猎猎,火光嶙峋,陈佶和梧叶儿的长袍飘飞,众人惊叹,是见他二人手中都拿了只绣球。 自有这风俗以来,便只见姑娘抛绣球,这两个人高马大的少年男儿上去是要做啥? 底下人群好一番议论,殷涔转头,只见秦念衾已经红透了脸,却又喜不自禁地朝上看着梧叶儿。 梧叶儿已经将手中绣球高高举起,跟着又快又准地抛向了秦念衾。 一球飞入怀,秦念衾被震得后退了几步,殷涔赶紧伸手托住了他,众人幡然醒悟似的哄叫了起来,围着秦念衾载歌载舞地祝福他。 这时也见陈佶举起了绣球,殷涔隔着嘈杂的人群,看着屋顶上那个高大少年,一时有些恍惚。 陈佶飞身向上,绣球飞扑向前,陈佶的人紧跟向后,殷涔见着空中的球,也飞身向上在半空中便接住了球,跟着陈佶人至,连球带人将殷涔裹在了怀中,向前方空地直直掠去。 待二人落地,背后满是震天般的欢呼声。 殷涔抬头,只见陈佶满眼都是星星,他拽着这只绣球,举到殷涔眼前说,“哥哥接了绣球,便不能再反悔。” “此生,无悔。”殷涔轻声说道。 秦念衾和梧叶儿也挤出了人群,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罗青衫,不知为何,罗胖子满脸都是泪,四人安慰他道,“不打紧不打紧,天底下姑娘多得是……” 只见他却抹了把泪,说道,“不不不,我就是……太感动了……你们可千万……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啊,千万别分开啊……” 四人忍不住大笑,却都在心里想,是的,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次日清晨,家家户户都还在梦乡之中,宁熙二十三年的第一天,官驿五人便启程去往关西瓜州,正月十六即将开市的瓜州马市,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与此同时,殷涔将暗卫分了两拨,一拨人押送任同欢去往京城,另一拨人押着官茶跟着殷涔前往关西。 关门启程的一瞬间,殷涔料想此地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来,也没想到是在此地,在这个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到朝局的深不可测。 不过看到身旁的秦念衾和罗青衫,不管日后作为同僚还是朋友,殷涔想,也足以算作不虚此行。 第46章 瓜州 瓜州虽然也属关西七卫,但距离殷涔和梧叶儿从小生活的青远府却有些距离,俩人也从未去到过那里。 此番去关西未必有时间回得了查哈镇,自那年那天的黎明在一片火光中离开,殷涔其实不太想起这里,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并没有仔细分辨过,而今越靠近关西,越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沿途景致变换,青山绿水渐成飞沙走石,殷涔想起小时候永远都不落的刺目阳光,也想起溅落在黄沙里的血,种种影像在脑子里叠加、混乱,令他身不由己地产生恍惚感,为何再世为人,又为何来到这个莫名的世界经历这一切? 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是否有某种使命之类的问题,云渐青和沈沧给予他的“使命”他心里根本置之不顾,后来选择陈佶是他的本心,与一切大义无关,他需要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个可以让他不设防的人。 此去瓜州,为着安全起见,殷涔让陈佶隐瞒了身份,只是作为御史的贴身护卫,陡然两个人的身份来了个调转,陈佶倒是高兴得很,日日也换了一身不打眼的灰黑素装,紧紧跟着殷涔,像模像样。 瓜州知府金逐来派人在官道上早早迎接到他们,待住进官驿,将将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次日瓜州马市便正式开市。 殷涔向金逐来询问关于马市的旧例,这位知府大人竟然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以往都是叶明枝叶老板一手操办,还有茶盐司管着,这特事特办的管理,我们地方官府是插不进去手的。” “是吗?”殷涔心里想着,既插不进手,为何分钱的时候手却伸得那么长。 “是啊!”金知府满面真诚,点头如捣蒜。 从黔中到云南到关西,竟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官员都没碰到,殷涔觉得这实在不是运气不好,而是世道已经如此,人人皆贪毫无例外。 不,秦念衾是个唯一的例外。 ------ 瓜州马市位于城郊,大宁与疏勒国的边境之上,戈壁滩的一片开阔之地上设有专供谈判的买马大帐,以往一边是疏勒国最擅养马的的兀木部落带来的使团和良马,一边是大宁的官茶和使团——贸易大商人叶明枝和茶盐司督造任同欢,如今风云骤变,换成了新任御史大人。 殷涔只带了陈佶和梧叶儿前去,另有暗卫押运官茶,他对秦念衾和罗青衫另有安排,让二人三日后启程直接去镇北营找林漠烟将军,待互市之后,所有人在镇北营汇合。 殷涔一行人到了买马场,发现兀木部的使团还未至,便在帐篷内静心等候。 不消片刻,便听到帐外由远及近传来轰隆隆马蹄声,三人出来一瞧,只见对面风|尘滚滚,待更近了些,发现不只是马,似乎人也来得不比马少,殷涔和陈佶互视一眼,心里有些不太妙。 领头的兀木部汉子骑着马径直走到帐篷前,四下打量一圈,眼神变得狐疑凶悍,殷涔见状对他拱手道,“这位可是兀木部的首领海拉提?” 对方仍骑在马上,傲然答道,“是,”又问,“叶老板呢?” 殷涔面上微笑,谦谦有礼道,“叶老板已不再从事官茶贸易一事,鄙人是大宁西南巡按御史殷涔,此次专程前来促成与海首领的交易。” 海拉提打量了殷涔一番,见他穿着靛青官服,料想所言不假,但跟着却半眯了眼,硬声道,“叶老板既不在,所约定交易便也作废,殷大人请回吧。”跟着便调转马头准备撤了回去。 殷涔不料是这番局面,想起叶明枝曾说边境互市只认他一人,这会看来的确是不假,但他也不慌,定定站在海拉提身后,朗声道,“叶老板曾与海首领约定的交易可保不变,另外我可作主每匹马多加一成茶。” 听闻至此,海拉提立住身形,又慢悠悠调转回马头,殷涔仍笑着,“不若我们进帐篷,喝杯茶慢慢聊?” 海拉提这才下马,带着三个随从,一起进了买马大帐。 殷涔喝着茶,貌似随意问道,“海首领此次前来,似乎马匹与随行人员都不少。” 海拉提面无表情,言语十分直接,“若殷大人是想知道我带了多少人,直接问便是,我也可直接答,五百人。” 殷涔问道,“为何如此多人?” 海拉提竖了眉毛,“多吗?往年都有八百一千,今年你们研茶坊失火的消息都传到部落来了,料想你们拿不出足够的茶,我连马带人都削减了一半。” 殷涔摇了摇头,“研茶坊虽失火,但用来买马的官茶我却可保基本不变。” 海拉提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慢悠悠说道,“今年部落的收成也不好,疏勒王和你们林将军打来打去,部落的马可没剩多少,马少了,价钱自然就贵了。” “这是何意?”殷涔问道。 “刚才殷大人说每匹马可再加一成,依我看,每匹马需再加三成。”海拉提倒是坦坦荡荡。 殷涔并不生气,也坦荡回到,“看来海首领压根不信任我,也难怪,跟叶明枝打了十年交道,突然换了个陌生官员,是我我也不会继续做生意。” 海拉提不说话,拿不准对方到底在卖什么药。 跟着殷涔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得不到海首领的信任,我又没准备,拿不出这么多茶来买马,不然今年这马市就取消了吧,我们各自回家好了。”说着便招呼暗卫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这回轮到海拉提发怔,怎么地?拿我开涮说走就走? 反应过来之后猛地起身,殷涔身后传来海拉提一声怒吼,“说走就走?果然叶老板说得对,汉人官员没一个可以相信的。” 跟着拍了拍手,瞬间冲进来几十个兀木部护卫,人人亮着白光闪闪的马刀。 殷涔皱眉道,“这是要明抢吗?” 海拉提指向他们身后,大帐后方堆着茶叶的箱子说道,“将那些箱子给我抬出去!” 陈佶和梧叶儿作势要阻拦,殷涔伸手将二人按住,又对暗卫命令道,“都不许动,两国谈判,切忌交锋。” 海拉提闻言冷哼一声,“殷大人果然官高言重,倒显得我们成小人了。” 殷涔微笑不答。 兀木部的人将茶叶箱子抬了出去,海拉提冷冷说道,“马匹自会留下两百匹给你,若觉得自己吃亏,就当是你们不讲诚信换了叶老板交的学费吧。” 还没等殷涔说话,帐外便冲进来一个护卫,看向殷涔等人的神色颇为恼恨,指着他们对海拉提道,“这些狡诈汉人,他们的箱子里装的全是石头!” 不要说海拉提,此话一出连暗卫都吃了一惊,这一路千山万水扛过来的官茶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箱箱石头?殷大人是疯了吗? 护卫的话音刚落,殷涔和陈佶梧叶儿的脖子上便架上了三把刀,暴躁的兀木部人在帐外将内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按常理,区区三四个暗卫,架上殷涔他们三人,今天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没多少可能能完完整整逃出去。 殷涔干脆把刚才的话对暗卫们再讲了一遍,“切忌交锋。” 那些兀木部人中嚷嚷着要杀了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海拉提此刻倒饶有兴趣地看着殷涔,就像看一只必死无疑的猎物,耍了我,你要怎么办? 一片嘈乱中殷涔对海拉提道,“我乃朝廷命官,此地还在我大宁国境之上,你杀了我,只怕林将军的镇北营会千里追凶,跟疏勒国再打一仗,这罪责,只怕疏勒王会追究到你身上。” 说到疏勒王,海拉提皱了眉,仍旧不说话。 殷涔循循善诱,“但我耍了你,你自然没道理放过我,不若你将我交给你们疏勒王,让他来处置,即便他杀了我,惹得两国交战,这也不是你的过错了。” 作为兀木部的首领,海拉提很是敬畏疏勒王,前几年疏勒王收复天山南北直至关西境外所有部落之时,他为了部落安宁避免交战,直接臣服了疏勒王帐下,如今殷涔提到这一层,简直直接击中他的畏惧痛点,他只微微想了想,都来不及猜忌为何殷涔要自投罗网,便号令部下们将殷涔一行人捆绑押好,送往疏勒王军帐所在之地。 距离五年前殷涔和梧叶儿逃离疏勒军营,此时的疏勒王军帐更加深入荒漠腹地,皆因今年林漠烟将军复职重新成为了镇北营统领,在此前的反侵袭战中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将对方往西赶了几百里。 疏勒王塔克忽伦从少年起便一直跟林将军交战,这一生对这位将军既敬又畏。 路途中,陈佶问殷涔,“当年哥哥被俘去疏勒军营,走的便是这条路吗?” 殷涔点头,“逃出来时也一样。” 陈佶此刻却笑了,“终于我也走了一遭,日后再提起关西,我便不只是哥哥的旁听者了。” 原是为这遭,殷涔也忍不住笑了。 待进了疏勒军营,海拉提着人前去通报,不一会他们被领进了中间最高大的王帐。 待到疏勒王塔克忽伦刚一转身,殷涔便呆住了。 这半面苍髯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又狠又沉默寡言的面孔重叠了起来,在密林中将殷苁抱上马,在角斗场中正对殷涔的面,看着他与饿狼决斗的人正是他,当年殷涔不知,此人便是日后统一天山南北的疏勒王。 塔克忽伦见到殷涔,也微微眯了双眼,总觉得眼前人面熟,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殷涔觉得他老了很多,但当年黑云压城的气势却更盛了。 塔克忽伦命人给殷涔他们松开绑,开了口,“既是互市,且有约在先,为何欺诈?” 殷涔道,“茶已在瓜州官驿已备好,此番使了个不入流的伎俩,只为与疏勒王能当面共谈。” 塔克忽伦又道,“所为何事?” “此前我朝西南官茶贸易及两国茶马互市皆为我大宁商人叶明枝独占,此人因为嚣张枉法,已被查办,此后我大宁朝官方将接管日后的马市,每年会派不同的御史前来与各部落做交易,还望疏勒王能率各部落认可这一做法,而不是像以往一样,若各部落首领只认叶明枝一人,此事便难办了。” 塔克忽伦听闻此番话的表情却十足微妙,他问殷涔,“御史大人这番话可是代表你朝皇帝的意思?” 殷涔很肯定点头,其实为诈,但管他呢,对方还能去跟陈泽核对不成。 却不料塔克忽伦诡异一笑,“你跟本王说,要叶明枝死,而有人却跟本王说,要叶明枝活,你们宁朝人可真有意思。” 轮到殷涔三人怔住,殷涔脑中已炸开了锅,什么?谁要叶明枝活?叶明枝不是已经死了吗? 塔克忽伦朝身边人说了句话,那人领命出去,殷涔问道,“请问大汗,是谁要叶明枝活着?” 塔克忽伦道,“你何不亲自问他。” 谈话间,只见王帐掀开,一人身姿挺拔,昂首走了进来,正是叶明枝! 殷涔真正错愕交加,盯着叶明枝瞠目结舌。 叶明枝却神态自若,走上前来,冲殷涔拱手道,“殷大人,好久不见。” 殷涔虽惊掉了下巴,却在此一瞬间看向扮做侍卫的陈佶,生怕叶明枝在陈佶面前喊出太子殿下四个字,而叶明枝却压根只见殷涔,对陈佶视若不见,殷涔心道,果然老江湖,察言观色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殷涔稳定住心神,问道,“当日在和满楼,我亲眼见你跳下悬崖……” 叶明枝颔首微笑,“和满楼既是我所建,在此处安插机关也不足为奇,悬崖下自别有洞天,别人跳下一定会死,我却不一定。” 原来如此!殷涔深感自己后来白懊悔了好些天,茶税一案中,每每一遇到搞不明问题,便懊悔当初任凭叶明枝跳了下去一死了之。 叶明枝又问,“当日所交账册,对大人可还有用?” 殷涔点头,“账册自然十分有用,研茶坊以好充次的神仙手法,我已悉数奏呈皇上。” “而后皇上大怒,下令要杀了任同欢,对吗?” 还未等殷涔答,叶明枝又继续道,“但你不会那么轻易,任同欢是个极有用的人,你从他口中一定得出了不少东西。” 殷涔不由佩服,“是的,叶老板果然好算计。” 叶明枝笑笑,“你何不问我,为何在此地?” 殷涔答,“疏勒王以为你会自行告诉我。” 叶明枝点点头,却思忖半晌,末了抬头道,“要我死的人很多,要我活的人也不少,更奇妙的是,这完全对立的人,是来自同一阵营。”叶明枝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我到底死好还是活好,我自己当然选择活,是以我躲到了这里,在大宁,要我死的是皇帝,我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了,但在这里,我做了十年的茶马互市,总算疏勒人还念及我有点用处,不会那么快杀了我。” 塔克忽伦此时也开口道,“既然叶老板对于宁朝来说如此重要,本王何不留下他。” 殷涔继续问向叶明枝,“你既说要你死和要你活的是同一拨人,皇上要你死,那要你活的人,可也是宫中?” 叶明枝却哈哈一笑,并不作答,转向塔克忽伦道,“大汗,刚才殷大人所说两国互市的新规矩,不若准了吧,横竖我是不可能再插手,新规矩于疏勒国并无不妥。” 塔克忽伦也点了点头。 其实殷涔费了这么大劲前来,并非为了什么马市的新规矩,但这个目的,要找个什么理由讲出来…… 正想着,叶明枝又开了口,“既然已定下新盟约,不若晚上庆祝一番如何?难得有宁朝使臣前来,也可让王妃一起同庆,见着母族同胞,也许能心情舒畅许多。” 殷涔心下“咚”的一声,这叶明枝,太鬼精了! 塔克忽伦听到王妃二字,似有所想,跟着也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人去做准备。 殷涔这才看向陈佶,互相使了使眼色,一切见机行事,切勿莽撞。 第47章 王炸 殷涔一行人随叶明枝来到他的军帐,他虽是投靠疏勒王而来,在这里却实实在在成了座上宾,一应吃穿用度倒比军营内的高阶军官还要好,一如塔克忽伦所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更何况,叶明枝多年来在大宁西部边境活动,对这一带的民情乃至军情都颇为熟知,实在是个有极高利用价值的人。 换言之,他若做了大宁的奸人,整个西部又将陷入混乱,林漠烟将军好不容易收复的稳定将一去不复返。 此人危险,然而此刻殷涔对着叶明枝,面色却平静了许多。 对于叶明枝明显的示好,本着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天性,殷涔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为了什么。 军帐内殷涔还见到了另一个熟面孔——那个周身毫无气息的盲眼老人,他只静静端坐着,什么都不做,殷涔便感到了浑身寒意。 叶明枝这时才说了真话,“这位是我师傅,西山老人丁入松。” 听闻此名,殷涔和梧叶儿倒吸一口气,传闻中大宁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时,便得了一位绝世高手的辅助,此人便是西山派的开山掌门,第一代西山老人。天下平定之时,太|祖皇帝予高官厚禄邀请高手入朝为官,却屡遭拒绝,而后便消失于江湖,无影无踪。听说历代西山老人只收徒一人,是以江湖多西山派传闻,真正见过这个门派的,却寥寥无几。 如此说来,叶明枝乃是这神秘门派的嫡系弟子,难怪殷涔第一次见他,便深觉此人身手不凡。 接下来叶明枝所说的话却大大出乎殷涔和陈佶的意料。 “我知道殷大人一定会来此地,这也是我来此地的原因之一。”叶明枝如是道。 “这么说你是有意在这里等我?为何料定我一定会来?”殷涔问道。 叶明枝颔首一笑,“大人可还记得,那位汉人宠妃的事情,是我告知大人的。” 殷涔这下明白,“其实你早知道我有个妹妹,并知道她在军帐内失踪。” 叶明枝点头,“我早说过,关于大人的所有事,我都颇为上心。” 此时陈佶在一旁冷哼一声,叶明枝转头对陈佶道,“太子殿下不必忧心,我所挂心的不过是殷大人的安危,及助他解忧,别无其他。” 说到解忧二字,殷涔想到关于茶税一案后续的颇多疑点,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任同欢招供出来,分赃的官员遍布整个关西、黔中、四川和云南,这些便已是全部?” 叶明枝道,“大人既有疑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殷涔道,“我只是怀疑,却无证据。” 叶明枝再道,“大人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殷涔紧跟道,“当日你给我的账册只是一半,我要另一半。” 叶明枝笑了,“大人可知那另外一半账册,可是我的保命符,我又如何能轻易予人。” 殷涔微微皱眉,“我不认为如此,你既在此等我,便做好了要将那另外一半账册给我的准备。” 叶明枝笑得更敞亮,“大人好算计。” 殷涔也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笑意吟吟,春风和睦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友重逢喜不自禁,陈佶看着殷涔,也拿不准他到底怎么想。 叶明枝又道,“账册之外,我还另有一事相求。” 殷涔用一种“果不其然”的眼神看向他,叶明枝笑了笑,道,“我如今虽已在疏勒国内,但大宁境内仍有不少叶氏商号,若大人能保下这些商号,我愿拿一半股份及分红算作交换。” 陈佶心口一跳,猛然转头看向叶明枝,又看向殷涔,正待对叶明枝开口教训他贿|赂朝廷命官,殷涔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跟着殷涔便对叶明枝道,“叶老板既有如此诚意,交出账册,那商号一事便算作本官的回礼,自会妥当安排。” 陈佶难以置信,他敬爱的平山哥哥,当着他面竟然与在逃钦犯谈妥了一桩贿|赂交易? 叶明枝这才跟丁入松示意,对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账册,殷涔心中难免感叹,这保命符放到丁入松身上,果然无人能得手。 叶明枝将账册递过去,仔仔细细对殷涔说道,“账册所记述内容,恐怕远超出大人所想,是一本足可以令大宁内乱的账册,我将它交由大人,用与不用,如何用,全凭大人处置。” 殷涔接过账册,与陈佶一同打开翻阅,只看了寥寥数行,陈佶便面色发白,殷涔此前虽有所猜测,但此番见到真章,果然应了叶明枝那句话,远远超出他的估量。 单拎出一年记述如下:宁熙十八年,研茶坊结余非入库白银三百万两,云、黔、川布政司共得三十万两,关西七卫二十万两,户部毛盈泰三十万两,内阁祁言之五十万两,司礼监一百七十万两。 最关键的是,在司礼监名字旁,备注了三个字:入内库。 这是陈佶面色发白的来由,内库,即皇帝自己的私房钱,这本账册里记述的,便是司礼监将贪来的钱全都入了皇帝私人账房。 这就是清清白白写明,天下第一贪,乃是皇帝陈泽本人。 殷涔断然也想不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叫他来查案的本主身上, 陈佶猛然抬头,盯着叶明枝道,“此物为真?” 叶明枝面不改色,“千真万确。” 陈佶又问,“司礼监入了内库的钱,用去做什么了?” 叶明枝摇头,“这已是宫内之事,我自然无从知晓。” 这账册震慑住了所有人,殷涔却很快理出头绪再问道,“宫中要保你的是何人,要杀你的又是何人?” 叶明枝似想了片刻,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殷涔,“想杀我的是司礼监,想保我的却是皇后。” “司礼监自然想杀你,皇后保你又是为何?”陈佶问道。 叶明枝微笑看着陈佶,“太子殿下太过年轻,很多浑水现下还不必去蹚。” “你……”陈佶看此人,说一半不说一半,又如此轻视自己,恨不得一把刀直接架上去。 殷涔对他摆摆手,又对叶明枝冷笑一声,“明面上司礼监统归皇上所管,但依我看,账册上所记载司礼监是谁的爪牙,却很难讲,你既提到皇后,还说她要保你,我实在很难想象我大宁那位皇后会做于她无关无利的事。” 叶明枝居然哈哈笑开了声,“殷大人所料不错。” 殷涔皱眉,“我没兴致跟你一遍遍猜哑谜。” 叶明枝收敛了神色,认真道,“司礼监所贪之才入内库是真,却也未必是全部入库,高仁与何进是否有私下截留是他们的事,但,大头入了内库,所用的名义却是因皇帝修道耗费巨大,才不得已用此法填补内库空虚。” 殷涔看一眼陈佶,只见他双唇紧闭,默不作声。 叶明枝继续道,“而这一说辞,均由皇后授意。” 殷涔和陈佶乍一听此说法,只觉里头漏洞百出,殷涔问道,“皇后与高仁素来不合,在你这里却成了他们通力合作,如何会有这般奇事?” 叶明枝一笑,“利益当前,神鬼都可合作,何况是人。我曾听任同欢酒后无意泄露道,皇后是为私,而高仁却是真的为了皇帝,修道所费极大,内库早就空虚无两,高仁身为掌印太监,如何能让皇帝为钱发愁,这才与皇后站在了一条船上。” 殷涔这才弄清了整个来龙去脉,秋忆人以填补陈泽修道亏空为由,借司礼监之手大肆敛财,在这件事上,高仁为了替陈泽补内库窟窿,也便替秋忆人瞒下了贪赃一事,然而这一切唯一瞒在了鼓里的却是皇帝陈泽,秦念衾的一封奏疏,让他大动肝火,派殷涔和陈佶去查这场源头竟是在自己身上的贪赃,说来真是十足好笑。 而如今面临事情即将败露,殷涔和陈佶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秋忆人与高仁撕破脸皮站在了对立面,高仁为着皇家颜面,自然希望叶明枝带着他的账册死得越快越干净越好,而秋忆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倒希望叶明枝活着,跟账册一起活得越安全越长久越好。 殷涔再对叶明枝道,“账册里只有司礼监,而无皇后,这便是缘由。” 叶明枝颔首。 皇后如何能指使得动司礼监,只有皇帝才能,敛财的理由、分赃的官员下至地方上至宫里,都是皇帝的人,这件事一旦被证据确凿地告知天下,陈泽将被百官弹劾! 皇帝废大臣、废皇后、废太子之事屡见不鲜,而当所有大臣集结,一众之力废掉皇帝,这事古来历史上也不曾少见。 这本账册,是皇后的王炸,是以她希望叶明枝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这把王炸,在她想拿出来的时候,随意调动。 继续更深一层的想,若以此弹劾废掉皇帝陈泽,他所立的太子陈佶自然跟着废了,说不定连立锥之地也无,性命难保,而那时,皇后的亲生儿子韩王陈仪,便可大方登基继位。 当殷涔想通这一层,浑身冷汗都出来了,他看向陈佶,从对方眼神中也读到他也懂了,叶明枝自然早就明白,这时他对殷涔道,“账册虽然重要,可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写在这账册之上,如今大人可明白了。” 殷涔点头,心中的震撼还未消退。 同时也想到了另一层,叶明枝此时抛出账册给他,不过是为了转移司礼监和皇后的注意力,这账册在自己手中并非是保命符,却是个烫手山芋,若司礼监与皇后都知晓账册去向,恐怕双方又会精诚合作,双双都想要了他的命。 想到此,殷涔心中快速下了一个决断,他虽不愿,却也只能如此了,看向陈佶和梧叶儿,只能再一次跟他们一起拼死一搏了。 没想到过了五年,还要再次在这荒原之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搏命逃杀。 然而在眼下,此刻,他要等的是另一件事,叶明枝帮他安排的疏勒王夜宴。 夜宴在王帐,叶明枝带着殷涔一行人过去时,里面已有载歌载舞之声,殷涔入内,向疏勒王行礼,目光却飘向对方身侧端坐静默的女子。 的确是个汉人女子,戴着疏勒国王妃的发饰衣着,不似大宁宫中贵妃的华丽,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味,一双眼睛静如秋水,只是自眼下便围着珠玉垂悬的面纱,殷涔看不见整个面目。 他知这是殷苁,即便围着面纱,即便梧叶儿此前没有来打探过,他也知道那是殷苁。 那双眼睛与他轻轻触碰的一瞬,他就知道那是苁儿。 第48章 夜奔 所有人在王帐内依次落座,正主位是塔克忽伦和几位王妃,蒙着面的殷苁紧挨着疏勒王坐在右侧,殷涔坐在疏勒王的左侧,中间还隔了几位对方的高级将领,海拉提一行人远远坐在对面。 殷涔心里几乎颤抖,他努力平复心情,不料对方一位将领却问道,“御史大人有何不安?” 殷涔微微一怔,叶明枝却替他说道,“长途奔波,又加上昼夜温差,殷大人大概不习惯吧。” 对方面有狐疑,却也不再挑话。 王帐中燃起了火堆,抬进一只串在木枝上,被剥了皮的羊,架在了火堆上烤着,不一会油脂滴进火里,发出骨肉焦香的味道。 侍从过来给所有人斟满了酒,又有人切下羊肉分到每人盘中,塔克忽伦向众人举起酒杯,“两国互市一事既已谈妥,今夜便不谈国事,只饮酒。” 众人随声附和,一饮而尽,殷涔却注意到殷苁只跟着举杯示意了下,并未喝下去。 夜宴刚开始不久,殷苁在塔克忽伦耳边说了些什么,塔克忽伦连连点头,殷苁便跟侍女一起先退了,临走时又看了眼殷涔。 殷涔心内微悸,面上却克制住毫无表露。 一旁的叶明枝将一切收归眼底,却也默不出声,低头饮酒。 疏勒国的酒很烈,歌舞很野,烤肉很香,不多久殷涔便面色通红,讲起话来开始口舌打结,叶明枝见状对塔克忽伦道,“殷大人不胜酒力,在下先扶他回营帐休息吧。” 塔克忽伦虽有不满,却还是点了点头。 叶明枝和陈佶便扶着醉得胡言乱语的殷涔出了王帐,待进到为殷涔一行人准备的营帐内,殷涔一头栽倒在地褥上再也动弹不得,叶明枝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蹲在身侧悄声说了句,“王妃的营帐在王帐之后,绕过三个军帐,帐顶飘着红绸带的便是。” 殷涔心下重重跳了一拍,却仍装醉不起,叶明枝配合得很,道了声好好休息便出了营帐。 他刚出去,殷涔便起了身,先叫过梧叶儿,“你现在就出发,去一趟关西镇北营,拿太子殿下的通行令牌去见林漠烟将军,请他派五千轻骑到离这里最近的凉州关外迎我。” 陈佶担心道,“若我们逃不出这疏勒军营?” 殷涔道,“今夜他们大醉,这是我能带走殷苁唯一的机会。” 梧叶儿道,“平山哥哥可还记得,当年我们逃出这里时,正逢他们粮仓失火。” 殷涔双眼一亮,“当然记得,我正有此意,烧粮仓,趁乱带走殷苁,另外还有件事,”殷涔目光陡然狠戾,“叶明枝不能活。” 陈佶周身一颤,想到他身边的丁入松。 殷涔继续说道,“此人对西部边境了如指掌,这等人留在敌国,将来边关便不得安宁,更何况,只有他真的死了,那后半本账册才会变得下落不明,若皇后和司礼监知道账册在你我手中,我们便是那活靶子,只怕都活不到回京城。” 陈佶点头,将令牌给了梧叶儿,梧叶儿换上夜行衣悄声离开。 殷涔和陈佶也换上夜行衣,背上青山刃,殷涔对陈佶道,“杀叶明枝不是问题,上次交手试探过之后,他的功夫与你不相上下,只是丁入松难办。” 陈佶看着殷涔的神色,“可是已有办法?” 殷涔狠狠心道,“现下唯有一个办法可冒险一试,我去缠住丁入松,你趁机杀了叶明枝。” 陈佶顿了一顿,心里却砰砰跳了起来。殷涔又道,“不要怕,他不敢杀你,你便有机会杀他,要快,他便无法防范。” “嗯!”陈佶点头。 王帐内仍在醉酒狂歌,两人闪身进了叶明枝的帐内。 叶明枝有些意外,见着二人的装束皱眉道,“原以为大人只是为了妹妹而来,却不想我自己竟也是大人的目标。” 殷涔道,“原本不是,如今你既然在,便是了。” 叶明枝苦笑道,“一路以来,我对大人所表的诚意大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快便忘了,如今要杀我,可算是卸磨杀驴?” 殷涔道,“谁利用谁还不好说,叶老板又何必摆出弱者之姿。” 叶明枝再道,“如果只有我死了大人和殿下才安心,叶某恕难从命。” 话音刚落,丁入松便站在了叶明枝身前,抬手只一个气势,殷涔便感到内里绵绵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青山刃格挡在胸前,殷涔和陈佶飞身向上,从两旁绕开再同时扑向丁入松,殷涔化掌法为刀法,将辛家二十四手贯注进刀内,隔空辟山一般攻向对面二人。 丁入松眼睛虽盲,心却看得更透亮,“殷大人竟可以化掌为刀,老夫受教了。” 三人正缠斗难分,殷涔并不慌乱,见丁入松整个架势都搭在了他二人身上,转头朝陈佶一个示意,陈佶闪身躲开丁入松,不料对方却突然回头朝叶明枝低喝一声,“还不快走?!” 叶明枝一跺脚,“师傅,他们杀不了我!” “愚蠢!”丁入松随着爆喝一声,对殷涔使出西山派绝学山外有山,掌法如群山连绵不绝而来,殷涔知此时便是最后的机会,身体迎上丁入松,却将手中青山刃抛向陈佶,“阿月接刀!” 陈佶飞身向上,却并未将青山刃握住,而是顺势在刀柄处再推一掌,青山刃如离弦之箭破空向叶明枝,雨夜元远山身中一枪的一幕再次重演,青山刃刺入叶明枝胸膛。 跟着陈佶再冲向叶明枝,手握刀柄狠狠刺向内。 而殷涔一边,丁入松的手掌结结实实拍在了殷涔胸口,一口鲜血涌出,殷涔从高空坠落。 陈佶抽出青山刃,回身接住殷涔坠落的身体,殷涔拼力讲出一个字,“走!” 陈佶抱起殷涔,两人快速退出帐外。 适才只顾着打斗,出了账外才见军营内已乱成一片,西南角浓烟四起,似有处角落燃起了火光。 殷涔知道是他安排去烧粮仓的暗卫已经完成了任务,当下停留不得,赶紧让陈佶到殷苁的帐外,陈佶守在门口,殷涔踉跄着进了内。 外面慌乱一片,殷苁却只静静坐在账内,身旁一个人也无,见着满面鲜血的殷涔,脱口而出,“哥哥!”跟着眼睛滚出大颗泪珠子。 这一声哥哥让殷涔也哭了出来,他想起当年他见殷苁的最后一面,也是如此这般,她在马背上回头,莹白的小脸上全是泪。 “对不起。”殷涔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外头兵荒马乱,他只想快点带殷苁离开,“现在说话不方便,我来带你走,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说着便去拉起殷苁,不料殷苁紧紧抓着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哥哥……我,我走不了。” “为何?”殷涔焦急。 “我……有了身孕。”殷苁低声道。 如一个雷在殷涔脑中炸开,他一下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塔克忽伦?” “是,”殷苁点头,“我是他的王妃。” 殷涔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是杀父杀母的仇人啊! 殷苁哽咽着嗓子对殷涔道,“对不起……” 殷涔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不,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她。 陈佶在账外掀开门帘道,“哥哥,有军队往这边来了,我们快走!” 殷涔拉起殷苁,“我们离开。” 帐外陈佶和暗卫准备了马匹,殷涔身负重伤,已然快支撑不住,陈佶将殷苁扶上马,让暗卫跟她合骑一匹护着她,又将殷涔扶上自己的马,在身后扶着摇摇欲坠的殷涔,一行人策马离开。 营地内被烧毁的粮仓火光越来越大,燃红了半边天,一切仿佛五年前的重演,只是此刻殷涔身边不是沈沧,却是沈沧当年没找到的殷苁。 身后塔克忽伦亲自带的追兵,此刻他已猜到这位御史大人的身份,当年在密林之中他一念之差留下了殷涔的性命,又见此人在角斗场□□夫了得,连恶狼都斗赢了,正想将他收归己有,训练成副将,却不料突然杀出一个蒙面人,将整个军营大乱,并将殷涔救走,如今竟被他杀了个回马枪。 塔克忽伦只觉流年不利,先是被林漠烟赶回了戈壁大漠,又被当年的逃兵俘虏带走了宠妃。 夜色之中前后人群马蹄阵阵,殷涔只恨一剪梅不在,他转头,见殷苁似在苦苦支撑,珠串面纱早已掉落,面色苍白却浑身冷汗,陈佶从旁扔过一件斗篷,暗卫接了,裹住殷苁周身,却感到她浑身发抖。 殷涔心内无比焦急,然而此刻却无法停留,他只想快点能赶到凉州,希望梧叶儿能顺利完成任务,和林漠烟将军一道前来迎接。 塔克忽伦在身后如追魂夺命般紧追不舍,殷涔口中还在不断涌出鲜血,陈佶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只觉此刻怀中的人单薄得似一张纸,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奔到了黎明。 天色微亮,眼前视线尽头便是凉州,殷涔筋疲力竭之际心中燃起希望。 只是仍旧不见梧叶儿和林漠烟的军队,殷涔回头和陈佶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疑惑,却也有坚持。 事到如今,即便没有援军前来,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陈佶一甩马鞭,速度丝毫不减,继续向前。 待靠近城门,只见城墙上突然涌出大队拿着弓弩的士兵向下俯击,陈佶正要开口喊自己人,却见他们穿着镇北营军服,心内大喜,只见下方城门大开,梧叶儿和林漠烟正带着整整齐齐的骑兵迎在门口。 方到此时,二人心中才算大石落地,转头和陈佶遥遥吐出一口气。 塔克忽伦带着人马追到此,突然见到林漠烟和镇北营骑兵,心内大骇,此番只为追人而出,并未准备开战,见此状况便骤然停了马,悠悠转了几圈后不甘心地愤然回撤。 林漠烟问道,“太子殿下、御史大人,可要追击?” 殷涔摇摇头,“他见着将军便回,已是示弱,见我们已有十足准备,虽是气愤难忍,却也会掂量轻重,不会再领兵前来进犯。” 林漠烟点头,振臂高呼,“收队回营!” 到了镇北大营,林漠烟请来了医生,殷涔摆摆手,“我是为丁入松所伤,医生对我无用,去看苁儿。” 殷苁显见已是虚弱无比,医生入内诊断后说,“姑娘原本体虚,而今有了身孕,又遭此长途马背颠簸,腹中胎儿恐怕难保。” 殷涔只道,“有无方法可快速调理?” 医生叹气,道,“这边关之地,又是军中,药物本就十分有限,对于治疗女子之药更是难找,我只能尽力,却不能保证一定能好。” 待医生走后,殷涔入内守在殷苁身旁,她躺卧在塌上,面色苍白如纸,殷涔心内的愧疚山一般袭来。 “苁儿,当年……” 才说了几个字,殷苁却摇摇头,“当我知道哥哥还活着,不知道多高兴。” “是叶明枝告诉你的吗?” “是,他当日来军营,跟我说你还活着,不久之后还会来找我,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殷苁眼中又滚出泪珠,“这些年我装傻,人人都以为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我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殷涔再也忍不住,眼泪串串淌下。 殷苁伸手擦掉他脸上泪水,说道,“哥哥,我可能不太行了,我有话要说,你叫太子殿下和林将军进来。” 殷涔浑身一颤,“不会的苁儿,我现在就叫人去城里请最好的大夫。”说着转身就往外去。 殷苁却紧紧抓住他衣袖,恳求道,“我的身体,我知道……事关当年的关西惨案,我在塔克忽伦身边这么久,他当我早已失忆,便不再避讳我,我却无意间知道了当年他为何入侵,又为何屠了那么多人。” 殷涔大为震惊,不想殷苁竟然这些年还查出了此事,他点点头,出门叫梧叶儿去请最好的大夫,又将陈佶和林漠烟叫进屋内。 殷苁半躺着靠在榻沿,望着林漠烟问道,“林将军当年可是遭人所骗?” 这件事是林漠烟一生的耻辱和愧疚,此刻却被殷苁揭穿,他沉痛点头,“是,一封来自宫中的旨意和内阁的文书。” 殷涔和陈佶仍不明所以,林漠烟叹了口气,将他所经历的一切讲了出来。 第49章 真相 当年林漠烟镇守关西,已经维持了十数年的平静安稳,彼时疏勒国尚未统一,分裂成大大小小十来个部落,最大的疏勒部由塔克忽伦率领,已有逐渐壮大之势,并因着多年来与关西边境的互市,与大宁建立了尚算良好的邦交。 历年来的互市都有规矩,只在固定的几个州府,固定的地点,每年固定的时间可以互市,疏勒部人并非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但也有例外,如涉及较大规模,非互市期的交易,疏勒人可向大宁申请特定的商贸通关文书,一般由州府层层向上递交,到布政司审批之后,交由司礼监存案即可。 一切在宁熙十七年陡然生变。 镇北营发现关西边境数个州都出现了大批手持商贸通关文书的商队,初始只是小队人马,边境守卫见文书齐全,便很快放行,然而商队越来越多,某天突然涌入了上千人,守卫仔细盘查之下,发现对方根本讲不清到底为什么商贸而来,为何是如此规模,便觉蹊跷,当日将商队看押,并上报到统领林漠烟。 林漠烟在看押所见到那群商队,只见他们个个体格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当下断定他们是军人而非商人,而对方头领却拿出商贸文书,按大宁律法,文书齐全没有理由不放行,林漠烟犹疑之后,仍将他们赶到了城门外,并派人在城中暗查此前拿着文书进城的疏勒人。 不料这群被赶出去的疏勒人竟一直集结在城门外不肯离去,人数还越来越多,守卫粗略统计已近三五千人。更令林漠烟吃惊的是,三日之后,京中来了更高一级的指令,司礼监何进揣着内阁和司礼监批示的公文来了镇北营,命令林漠烟必须开门迎商队入城。 无奈之下,整个关西门户大开,七日之后,便是大宁历史上的关西惨案。 而当皇帝问责之下,司礼监和内阁将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信誓旦旦那批放进来的只是商人,至于为何出现这么多军队,都是林漠烟因为多年的边关平静而麻痹大意,玩忽职守,让敌人趁着互市商贸钻了空子。 满朝大臣群起而攻之,林漠烟有口莫辩,皇帝盛怒之下将他革职□□在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林漠烟虽自认不是奸臣,但那些乔装打扮的军队却实实在在是在他手下大摇大摆地被放了进来,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讲完这段往事,林漠烟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殷苁却轻言问道,“林将军可曾怀疑,为何疏勒军人手中会有内阁和司礼监的文书?” 听完林漠烟的讲述,在场所有人都关注到这点,当殷苁问出这话,殷涔道,“苁儿可是知道这内里缘由?” 殷苁点点头,而她接下来所讲的,是林漠烟曾经历的一切背后的故事。 当年殷苁被虏至疏勒军营之后,便一直被关在塔克忽伦的王帐,寸步不得离开,她为了活下去,便开始装作惊吓过度而失忆,两年以后,塔克忽伦才允许她可以出帐自由活动,渐渐她发现军营中有不少大宁的物件,大至武器装备,小至衣装服饰,她以为那些都是塔克忽伦去抢劫和袭击大宁军队的得来之物,直到后来一次醉酒之下,塔克忽伦胡言乱语之中却泄露了事实,他一直朝大宁皇后要钱要物,而每一次皇后都会满足,甚至,靠着这些钱财军备,他已经逐渐统一了不少散落的部落,疏勒国统一指日可待。 为何大宁皇后会一次又一次满足塔克忽伦无底洞般的索取? 殷苁开始各种猜测,皇后断不会毫无理由地扶植一个有狼子野心的敌国,并眼睁睁看它不断壮大,成为可以与自己匹敌的强大敌人,那唯一的理由便是,皇后有什么把柄捏在了塔克忽伦手中,逼得她不得不一次次就范。 想到了这点,殷苁便开始不断接近塔克忽伦,并将自己的身世遗忘得更加彻底,她讲疏勒话,穿疏勒衣,每一次塔克忽伦征战其他部落,她都站在等待他回营的队伍最前端。 渐渐塔克忽伦对她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从当一个婢女一般,到想纳她为妃。 新婚之夜塔克忽伦酩酊大醉,殷苁问了他一个接一个问题,全都有了回答,虽然语无伦次,支离破碎,殷苁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实。 宁熙十七年的边境互市,塔克忽伦用两千匹上等良马,换回了大批上等官茶,这原本是按照历来规定,无惊无险的一件事,然而回到部落营地,塔克忽伦才发现,这批所谓“上等官茶”,竟然只有不到一成是正品货色,其他全都是以次充好,粗制滥造之物,当即怒不可遏,连夜命人将大宁互市的商人叶明枝,以及茶盐司的督造任同欢抓到了军营。 塔克忽伦原本想将二人就地斩首,给大宁以示威惩罚,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二人却提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任同欢说,此番互市以次充好,以粗茶替代官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若塔克忽伦对此不满,大可率部众进关西,对老百姓的打砸抢烧,任他处置,抢到满意为止。 最关键的一点,任同欢提到,这进城的通关文书,宫中司礼监和内阁自会备好,塔克忽伦和军队只需乔装成商人便可。 于是,叶明枝和任同欢自然活了下来,而塔克忽伦带着大批虎狼之师,进了关西七卫,原本只是强抢,而他如失心疯一般为了示威,竟将全境抢完之后又连夜屠了一遍。 塔克忽伦与皇后的这笔交易,永久性地被他记录了下来,并在日后时不时拿出来威胁对方,缺钱了,皇后就要送钱,缺武器了,就要送武器,甚至还包括女人,塔克忽伦的七个妃子,倒有三个是大宁的女人。 听到此,殷涔已想通了所有前因后果,因为皇后常年与司礼监协同,将川南所产官茶充入粗茶据为己有,叶明枝便拿不出足够的官茶去进行互市,然而皇后却不以为意,天才般的想到了以开边境线,放任抢劫来安抚对方的昏招,才导致了无可逆转的惨案。 殷涔和陈佶互相看着对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无比的震惊和愤怒,为一己之私而视天下百姓如草芥,如蝼蚁,且毫无悔过之心,并因此还亲手扶植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好一个大宁皇后! 这皇后不仅蠢恶,还失心疯。 想到自己是被这样一个女人从小养到大,陈佶心中只觉恶寒不已。 殷涔又问道,“苁儿可知,塔克忽伦与皇后的这些往来,可有什么证据?” 殷苁想了想道,“我曾见过皇后的一封书信,上面写满了大骂塔克忽伦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言辞,但塔克忽伦看完之后只是笑了笑,将书信烧掉了,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信件是留着的,我便不知了。” 殷涔点点头,紧紧握着殷苁的手,这手在他掌中绵软无力,再看向殷苁的面色,说完这么一大段话之后,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了。 殷苁双眼睫毛闪动,她只想再好好看看哥哥,她曾以为他死在了角斗场上,哭得死去活来,又听说他被人所救逃了出去,往后的日日夜夜都为哥哥祈祷,愿他平安生活,不必像自己一样担惊受怕。 梧叶儿终于回来了,带了一个老大夫回来,老大夫挎着药箱,被梧叶儿拽得踉踉跄跄,林漠烟将其他人都叫了出去,只留殷涔陪着殷苁。 大夫手指搭在脉上诊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对殷苁道,“夫人腹中胎儿未到安稳之日便长途奔波,已有滑胎之兆。” 其实不必大夫说,殷苁自己也感受得到,腹中阵痛不已,她一直强忍着,然而此刻疼到全身大汗淋漓,滑胎的迹象越发明显,她知这一关已躲不过去。 殷涔焦急,连连逼让大夫想办法,老大夫也很无奈,“若是早个一两天,或许还有法可解,但如今已到这关口,只能让胎儿先出来,再尽力调节。” 殷苁紧紧咬着嘴唇,殷涔知她痛不欲生,而自己却无可奈何,殷苁身下已有鲜血淌出,林漠烟叫了几个仆妇端着一盆盆热水进来,殷苁却始终未曾大声呼喊,只是脸色一瞬比一瞬煞白。 殷涔守在营帐门口,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 晌午一直折腾到夜里,突然仆妇们惊慌喊道,“不好了大夫!夫人血崩!” 殷涔和老大夫都大惊,再也顾不得许多,殷涔冲进帐内,一片血腥之气,仆妇结结巴巴道,“我家姐姐当年生完孩子,症状便是如此,夫人这是血崩啊……” 小产后的大出血,在这么一个荒凉简陋之地,又是医疗条件如此落后的时代,血崩几乎等同于丧命。 殷涔几乎要疯了,抓着大夫的手吼道,“快想办法啊!若不能止血,你……” 大夫也急得满头大汗,将药箱打开,拿出一卷银针铺开,将针根根扎进殷苁身上。 片刻之后,仆妇们发现血崩之症似被止住了,然而还没待殷涔心下缓和,殷苁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跟着更多鲜血从身体涌出。 大夫收回了针,“没有用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殷涔不知何时满脸是泪,将所有人赶出了屋外。 “哥哥。”殷苁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殷涔上前,蹲在妹妹身前。 “不要……难过。”殷苁面色如纸,伸手摸了摸殷涔颌角。 “我很开心,真的,这些年……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到哥哥,如今见到,我也满足了。”殷苁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殷涔泣不成声,他第一次失言,并未在养父母死后照顾好妹妹,而令两人双双被俘到军营;第二次失言,未曾在沈沧来救他之时拼了命去找到殷苁,带走她;第三次失言,终于将她带了出来,却令她拖着怀孕的病弱之躯长途奔袭,最终酿成大患。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做到他曾说过的话,他不是个好哥哥。 甚至到殷苁临死之际,还在安慰他,不要因此自责,不要难过。 殷涔看着殷苁渐渐闭上眼睛,眉目安详,只觉得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死亡于殷涔而言并不陌生,他经历过上辈子的误杀,经历过这辈子数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也取过他人性命,在每一次死亡面前,他都觉得自己更加强大了。 除了这次,殷涔觉得自己无比软弱,无比无力,无比的,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第50章 狂妄 殷涔喝了很多酒,从重生到现在,他只大醉过两次。 上一次在平靖校场,他违背了沈沧的规定,醉倒在山谷间,待回家便见到了被屠得干干净净的查哈镇。 此后他再无喝醉过,一喝酒,便想起当年锥心的愧疚自责。 如今,眼见殷苁他怀中闭上了双眼,他感觉心里空了巨大的一个洞,用再多的都无法麻痹,都填不满。 陈佶从未见过如此的殷涔,找到殷涔的时候,见他一个人在镇北营的边缘荒地如行尸走肉一般,不言不语,拼命喝酒。 陈佶上前夺过酒壶,“你还有伤!” 殷涔无力反抗,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烫出来。陈佶蹲在他面前,将手叠上去,轻轻抚着他的手,他的眼泪,他的面庞。 过了很久,殷涔松开手,双眼如血一般透红,他转头看着陈佶,声音如一把枯草,缓缓说道,“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恍惚间以为看到了苁儿,我没能护得了她,心里便想着一定要护住你。” 陈佶再靠近了些,将殷涔搂进怀中,“你护住我了,韩王宴的念香散,骑射场代我上马,归云湖的水秋千,狙杀元远山,还有为我入朝,来这凶险之地查案……都是因为我。”陈佶捧着殷涔的脸,往事历历袭来,他也很哀伤,他只怕殷涔因此而万念俱灰,便一遍遍说道,“平山,我需要你,这全天下之中,我只要你。” 殷涔的眼泪来得更凶,殷苁的死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不是一个超人,不是他想保护的一切,便能护得住,若有一天躺在他怀里的是陈佶,他又当如何? 今夜陈佶无比温柔,他将以往殷涔用在他身上的一切都用了回去,抱着殷涔轻轻拍他的背,“平山啊平山,不要难过,还有我,还有我。” 他吻殷涔的脸,将眼泪一颗颗含进口中。 见着心爱的人受伤、痛苦至此,陈佶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以往在殷涔面前的小孩子心性,似乎在这一夜都消失殆尽,他模模糊糊感到了一些责任,怀中这个无比痛苦的人,是他的责任,他要对这个人好,倾其所有,就像这个人对自己一样。 直到半夜,陈佶才抱着彻底醉死过去的殷涔回了营地帐内,他估算着,明日秦念衾和罗青衫应该就要到了,在此汇合之后,便会一起上路,一直往东回到京城。 此时距离当日离京已经过去五个多月,至于要如何处理从殷苁和林漠烟口中得知的真正的真相,陈佶想着还是想等殷涔精神好点之后再另行商议。 世道多险恶,真相是利器,能杀别人,也能杀自己。 ------ 次日中午,秦念衾和罗青衫赶到了镇北营,殷涔一觉睡醒只觉头痛欲裂,胸腔被丁入松打伤之处仍锥痛难忍,他静坐调动内力调息,却发现以往顺畅的内息此刻似被震裂出一道断崖,无论怎么调,心中都郁结难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状况,想来想去,只能撑到回京城再去找沈沧。 却不想让陈佶担心,强撑着神态自若地跟他秦念衾和罗青衫打招呼,陈佶见状,一颗心也放松下来,以为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秦念衾并不知后来在疏勒军营和殷苁身上所发生的事,陈佶代他简单讲述过后,秦念衾半晌没出声,过后叹息道,“原来竟是祸从内部生。” 陈佶皱眉低头不语,殷涔见状对秦念衾道,“一人之错酿成的大患,尚能挽救。” 秦念衾却冷笑一声,“皇后固然错,然而她若不是皇后,手中无权,又如何能这般为所欲为?即便她是皇后,即便她弄虚作假,挑拨离间,便是只有她一人有错吗?皇后之错,根源在于皇上的不做为!” 此话一出,陈佶猛然抬头,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做何感想,他当然恨皇后,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源于她,然而……秦念衾此时“大逆不道”的言论,却令他无法反驳。 秦念衾还在继续,“言官们上疏弹劾时总爱说,蒙蔽圣上,我却不喜这说辞,奸臣固然会蒙蔽圣上,而圣上能轻易被蒙蔽,说明本身并非明君,眼不清耳不明,自然给了奸臣以利用之机。” 殷涔也沉默不语,他自然清楚一切的根结在于何处,只不过他跟秦念衾想法不同的一点是,他见过没有皇帝这号人物的世界,靠一个人,即便这个人是皇帝,靠希望他是圣人明君,是神仙落凡来解决这世间的一切问题,实在是,太理想化了。 但当下殷涔并未反对秦念衾,他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便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来行事,即便是殷涔自己,也必须顺应这规则。 林漠烟此时也巡防结束回到了营帐内,所有人都到齐,殷涔开始与众人商议,如何处理他们此次获得的“真相”。 同一个真相,关联到茶税一案,甚至关联到早前震惊朝野的关西惨案,这处置必须慎重。 殷涔首先问林漠烟的意思,林漠烟冷静说道,“此事牵连甚广,且都是位高权重,为皇上信任之人,若我们不能拿出足够证据,且在无数轮会审中赢下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试问我们如今胜算有几何?” 殷涔沉默,他也知这是如若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的事,茶税一案有销赃账册在手,却隐去了皇后的名字,而关西惨案则是殷苁“卧底”得来的内幕,并无半点可以拿出手的实证,这些都不利于他们冒然上疏弹劾。 此时陈佶开了口,“事关父皇和皇后,我本没有资格在此多言,然而自入云南以来,我一步步见证到如今朝局的腐|败,秦大人说得对,一切皆因父皇的不做为,然而要改变这局面,靠三寸不烂之舌与一腔孤勇毫无用处,只会让奸臣们借机铲除更多异己,我希望我们所掌握的铁证足够一击即中,令他们毫无反驳的可能,是如此,才有赢的机会。” 殷涔看向他,“与我所想一致,弹劾时机未到,还需忍耐。” 秦念衾问殷涔,“殷大人,此番查出如此多内幕,回京之后,即便大人隐忍不发,对方会不会暗地对大人不利? 殷涔摇了摇头,“叶明枝将剩余账册交给我之事,并未来得及通报给皇后,而如今他人已死,账册的下落便成了悬案,皇后估计会派人四处搜寻,也可能会怀疑是不是在我这里,但她不敢确定,因此也不会轻易对我下手,而关西一案,她更不会知晓我们已经知道所有事实,勿需担心。” 秦念衾和陈佶都点点头,陈佶对秦念衾道,“倘若皇后真有什么不利举动,京中还有我。” 这话提醒了殷涔,他对秦念衾说道,“此番你跟罗师爷随我们一同进京,凭借茶税案的功劳,我会正式举荐你入朝为官。” 秦念衾面色一瞬间犹疑,梧叶儿见之大惊,“怎么还犹豫上了,你不想一起去京城跟我在一块吗?” 这话一出,除了秦念衾所有人都笑开了,秦大人大窘……到底要怎么弄才能让这小子分分场合好好讲话…… 他冲殷涔回道,“感谢殷大人举荐,只是,我这么不圆滑的一个人,不知道去做京官会不会死得很快……” 殷涔淡淡笑了下,说道,“秦大人并非不懂圆滑世故,只是懒得做罢了,在云南边陲便与上级府衙斗智斗勇,这等才智,不去朝中施展一下,岂不可惜?” 秦念衾闻言也笑了,他其实很想得开,当初被发配到这蛮荒之地,他也并未觉得任何气馁,而今有了回京的机会,倒也不妨……试一试。 于是便冲殷涔点了点头,转头便看见梧叶儿笑得龇牙咧嘴。 罗青衫有些茫然,怎么,我也要跟着去京城吗?我又没有功名,不能做官,我去做啥? 谈妥了秦念衾,殷涔这才对罗青衫道,“师爷不必做官,我有其他安排,包你满意。” 罗胖子抬头,脸上肉抖了一抖。 殷涔继续道,“叶明枝除了边境的茶叶生意,在京中还有大量商号,现在他已死,这些商号便成了无主之产,我要你去收了那些商号,暗地让商号的人知道他是死在了我手中,现在通通归你管,”殷涔笑眯眯看着罗青衫,“这笔生意让你做,意下如何? 罗青衫笑得眉毛乱飞,眉眼挤成一团,“甚好,甚好!” 秦念衾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脚,“是让你打理,不是让你吞了知道吗?每月的账面盈利做得清爽点。” 罗青衫一边躲一边说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替殷大人打理,所得之利都归大人……秦知县你这个人,好歹我也帮你算了那么久的账,你怎么还觉得我蠢……” 陈佶也哭笑不得,平山哥哥真是厉害了,取了人家的命,还霸了人家的产,啧啧啧。 殷涔看着陈佶,心里知道他怎么想,心道我要那些钱干什么,还不都是给你这个史上最穷太子准备的,当年被逼得去放高|利|贷,现如今可好,一劳永逸,还不感谢我。 想到此,殷涔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陈佶:…… 见鬼了,连心里偷偷损一损都不行…… 商量好一切,便要启程回京,殷涔已经着暗卫提前出发去通报。 与林漠烟将军告别,殷涔此前未见过将军之时,便对他有莫名信任,皆因小时候在查哈镇时沈沧所说“今日关西平静都因林漠烟将军的镇守之功”,而后在京城,鬓发皆白的将军临危受命,再次出发去收复关西,殷涔那一次所见,竟有了视他为父亲一般的情感,而这一次,林漠烟在凉州迎他,更是救了他的命,殷涔无言以谢,深知经过了这一遭,他二人已结成类似同盟般的连结。 终于启程,来时已知前途凶险,却还是热血孤勇地来了,而今归程在即,也料得到波诡云谲的场面在前方等着,若论少年之狂妄,便是这不甘不平,恨不能打碎天下重建新秩序的心吧。 第51章 爱卿 回京之途无惊无险,一路陈佶和殷涔共一辆马车,殷涔大部分时候都在闭目养神,或是打坐调息,胸口郁结的情况并无好转,反而整个人更加没精神。 陈佶帮不上忙,只能不断催车夫加快行进速度。 待到京城,陈佶带着所有人去了牌儿胡同殷涔的宅邸,算起来这宅子自从买下之后并未住几天,然而外出期间陈佶一直派太子府的下人们每天过来洒扫,当陈佶扶着殷涔推开门,看起来居然是一个比走之前还要整洁利落的宅院。 走之前陈佶还悄悄吩咐,让人搬了不少太子府里的好物件过来,一副恨不得连人带家一起搬过来的架势,殷涔看着院子里屋子里多出来的东西,悄悄提醒他,“会不会太夸张了……万一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你这算不算是监守自盗?” 陈佶挠挠头,他压根没想过这问题,他早就默认他自己的的就是殷涔的,管它是一块宝玉还是一块砖瓦,总之都是平山的。 殷涔笑着拍了拍他后脑勺,陈佶又去安排秦念衾和罗青衫住下。 宅院虽小,好歹清理清理凑出了三间房,殷涔和陈佶一间,秦念衾和梧叶儿一间,罗青衫暂时挤一挤,住在小杂物间,不过马上他就要变身成为京城最大连锁商号的幕后老板,届时恐怕这城里除了皇宫,最豪华的宅子就是他的了,在走上荣华富贵的人生巅峰之前,苦一苦也愿意。 五个人正商量晚上要吃什么,司礼监高仁公公已经进了门,皇帝陈泽等不到次日上朝,此刻就宣殷涔和陈佶即刻进宫。 陈佶看了看殷涔,对高仁道,“殷大人路上被奸人所伤,可否待今夜歇息之后,明日再与父皇详谈?” 高仁好脾气朝陈佶笑了笑,“殿下还是快去吧,殷大人身体受伤之事,到了宫里,我会提前禀报给皇上的,殷大人此番有功,皇上定然也不会为难他。” 殷涔也对高仁说,“不打紧,我们即刻便去。”说着二人赶紧换了官服出门,路上殷涔问道,“高公公,云南茶盐司的任同欢可是已到京城?” 高仁回头看了眼殷涔,笑着答道,“十日前便已押到了,如今关在大牢里,皇上说等殷大人回来之后再定夺。” 殷涔朝高仁拱手道,“有劳高公公费心了。” 高仁再次笑了笑。 殷涔却想着,这会子高仁和皇后、皇帝所知道的都只是他离开云南,去茶马互视前呈上去的那份两份奏疏,一份上写查到了任同欢伙同叶明枝以好充次,将官茶做粗茶据为己有的贪赃,另一份上写有任同欢的供词,参与分赃的川、南、关西大部分官员,仅此而已,这火还没烧到内阁和后宫,从高仁眼下的态度来看,对殷涔也无敌意。 这是好事,殷涔可不想还没准备好便打草惊蛇。 高仁领着他们直接到了广明殿,这是殷涔头一回到陈泽寝宫,也是他与道士方守敬的炼丹修道之处,不要说殷涔,陈佶从小到大也没进过几回,陈泽认为修道之处理应神圣洁净,所有怀有异心、不干不净之人皆不得入内。 这也是殷涔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陈泽,眼前这个斜卧在高塌上,宽袍大袖,面色青白却又诡异地透着潮|红,颧骨高耸而两颊深陷的人便是大宁的一国之君,也是他心爱之人的父亲。 比起云野与折桂郡主的订婚大典上的遥遥一瞥,此时的陈泽像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殷涔知他常年服用念香散和各类丹丸,再看他如此面色,心中有个不详的念头,这皇帝,十有八|九是重金属慢性中|毒。 在这时代,自作孽染上了这么个毛病,几乎无药可医,殷涔估算着陈泽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想到这一层突然不知道是忧是喜,偷瞄了眼陈佶,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是皇帝,到那时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去当王妃? 胡思乱想被陈泽的问话打断,高仁提到殷涔身体负伤,陈佶便他命高仁搬来圆凳赐座,问道,“叶明枝当真已死?” 殷涔一愣,瞬间反应过来陈泽指的是他奏折里写的,叶明枝死于和满楼跳崖,便肯定答道,“回皇上,叶明枝的确已死,当日臣亲眼见他坠入悬崖,太子殿下也在一旁,可以作证。” 陈佶跟着道,“当日和满楼一片火海烧成灰烬,叶明枝跳崖之后,殷大人也差点因楼倒塌而被带进悬崖。” 陈泽面色不明,又问道,“他死之前,可有拿到研茶坊所有账册?” 殷涔抬头,装作无意快速瞥了眼高仁,只见他如往常一般气定神闲毫无异色,开口回道,“臣已拿到,只是,”他看向陈泽,“十年的账册,数量不少,有足足三箱,明日臣便命人送到内阁。” 陈泽这才点头,继续道,“这些账册你审核的结果,便是奏折上所写的那些?” 殷涔道,“是的,臣与一位账房先生核对了很久,不会有错,年来共贪赃两千六百四十五万两白银。” 陈泽怒不可遏地拍向榻面,跟着却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陈佶连连起身,“父皇……” 陈泽却对他摆摆手,高仁赶紧端了水递过去,轻言劝道,“皇上不必为这些奸人动怒,身体要紧。” 殷涔见状便也跟着说道,“高公公说得极是,为此人动怒不值当,他不过是茶盐司的一枚棋子,若无任同欢的授意与伙同,凭叶明枝一人,断不可能有如此大胆量野心。” 陈泽缓过劲之后寒声道,“两千多万两白银,你们可知朕一年的军饷开支才多少?南边抗倭寇,北边打疏勒,抚南营和镇北营的军士们都节衣缩食,饿着肚子去打仗,而他区区一个叶明枝,竟能贪出这么大笔钱!” 跟着陈泽转向高仁,“还有你!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茶盐司是你的直属管辖,派出去一个任同欢,竟胆子大到捅破了天。” 高仁赶紧跪下,殷涔总算见到高公公浑身发抖的样子,语不成调地说道,“皇……上,老奴当年是看小欢子机灵,会说话会来事,才把他派到云南,想着一般人去了那种地方,容易被人欺负……谁料他竟敢跟奸商一起同流合污……” 陈泽也听不下去,“够了!”他看着这个服侍了他将近三十年,从小一起长大的太监大伴说道,“朕今日只问你一件事,你只准答有或没有,别的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是,是……”高仁抖霍着点头。 “任同欢叫你一声干爹,他在云南所干之事,你知与不知?”陈泽厉声问道。 殷涔和陈佶同时提起了心,若高仁兜不住什么都供了出来,那他们所掌握的“内幕”便失去了价值。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高仁的承受力,雷霆万钧之下,高仁斩钉截铁地答道,“老奴不知啊陛下!” 陈泽仍满面怒气,胸口喘动得上下起伏,“好,朕再问你,他所做之事,你既不知,也从无过问,那他所贪之财,有无孝敬过你?你有没有收到这来路不明的银子,却从无追问?!” 高仁开始猛磕头,地面砰砰作响,“抬起头,回答朕!”陈泽喝道。 高仁抬头,鲜血从额头淌满了整张脸,“老奴……从未收到过小欢子的孝敬啊皇上,他自从……去了云南,便再也没回来过,有什么公事,也都循着规矩,先交到了何进何公公那头,老奴实在……没跟他有过什么私下来往啊……” 此刻殷涔真对这位高公公刮目相看了,能在皇帝身边长红三十年,果然不是没道理。 陈泽微微闭上眼,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似高仁这自残般的表忠心让他总算有了一丝满意,他最后问道,“任同欢是你司礼监的人,你说,他该如何处置?” 高仁顶着一脸的血,狰狞回道,“此人罪大恶极,且证据确凿,按律不必经过三司会审便可斩立决。” 陈泽睁开双眼,怒目看向高仁,“明日便让内阁依此上奏折批了,若再有第二个李同欢张同欢,朕砍的便不是他们的脑袋,而是你的!” 高仁再次连连磕头,“谢陛下隆恩!老奴……领旨。” 陈泽这才又转向殷涔和陈佶,口气缓和了些,继续问道,“叶明枝和任同欢既贪了这么多银子,查抄研茶坊和茶盐司之时,可缴获多少赃款?” 殷涔恭敬答道,“叶明枝死后,不知何人所为,跟着竟在研茶坊放了一把大火,待我和太子殿下赶到的时候,整座茶坊几乎烧了个干净,而后只在叶明枝在茶坊内的私宅地底下找到六箱白银,四箱黄金,也已经都押运了回来。” 殷涔以为陈泽又要动怒,却不料他笑了出来,苍凉又诡异,“朕可真要感谢他们啊,贪的这些银子,居然没花干净,还给朕留了这么些,如今朕的国库都凑不出他们一年贪掉的那些,什么叫富可敌国,这就是!” 殷涔和陈佶恭敬坐着,不知如何应对,干脆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阵,陈泽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问另一件事,“今年关西的茶马互市可有受影响?” 对这问题,殷涔和陈佶在回程路上早有商定如何应对,此刻殷涔从容答道,“因研茶坊失火,今年官茶数量有所不足,又因对方此前一直跟叶明枝交易,如今突然换了人,前来互市的疏勒人颇有不满,但我和太子殿下冒险去了疏勒王的军营,和塔克忽伦谈妥了以后互市的条款,想来以后每年的互市会顺畅许多。” 陈佶趁机提道,“父皇,殷大人此番身体受伤,便是疏勒军营被奸人所为,幸好有林漠烟将军在凉州接应,终于有惊无险。” 听到此刻,陈泽终于缓和了些面色,“爱卿此行辛苦。” 又转向陈佶,“皇儿此行颇受锻炼,深入疏勒军营一事虽是为了我大宁,但可想过,身为太子,不计后果以身犯险,此次若为疏勒王所擒,于我大宁又是何等损失?” 此言一出,殷涔和陈佶双双跪地,殷涔道,“是臣疏忽了,万不该让太子殿下与我一起犯险,臣该罚。” 陈佶也道,“父皇请容儿臣细说,此次深入对方军营,我是乔装之后,扮做御史大人的侍卫随行,对方并不知我是太子。” 陈泽叹息道,“你还是不明白。” 陈佶正要再辩解,突然殿外传来何进的通报声,“禀皇上,皇后娘娘得知太子殿下安然回宫,特来探望。” 殷涔和陈佶微微转头互视一眼,彼此脸上都写了些惊异忐忑。 她是敌人,却还不到时机。 第52章 有家 殷涔和陈佶互视一眼,殷涔使了个眼色,切勿有任何表露,按兵不动即可。 陈泽回应了声,“进来吧。” 跟着秋忆人和陈仪进了殿内,何进却在殿外候着,秋忆人看到双双跪地的陈佶和殷涔,面上大惊,上前扶起陈佶道,“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刚回来就罚跪?” 一边说着对陈泽似有嗔怒,“哪有几个月不见皇儿,见了面就罚的。” 陈佶忙对秋忆人说道,“母后别怪父皇,是儿臣此前行事鲁莽,父皇也是为了我好。” 秋忆人仍不依不饶,对陈泽讲话的语气在惯常的娇嗲之中带了一丝嗔意。 陈泽挥挥手,“都起来吧,如今虽都安然回来了,但此种犯险以后必不可行。” 陈佶和殷涔谢恩起身,陈仪这才蹭到陈佶身边,“太子哥哥,我可想你了。” 陈佶看着这墩墩小胖子,似又胖了些,捏了捏他的脸道,“说想我,还天天吃这么多,人家都是茶饭不思,你却好,几个月不见过得心宽体胖的。” 陈仪憨憨一笑,“我怕瘦下来太子哥哥回来不认识我了。” 殷涔和陈佶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秋忆人面上有些尴尬,将陈仪拉了回来,“别胡闹,父皇在问太子哥哥正事。” 秋忆人这才看到高仁满脸狼狈,惊异问道,“高公公这是?” 陈泽不耐烦对高仁挥手,“还不下去自己弄干净。” 高仁这才连连谢恩退了出去。 跟着秋忆人问陈佶道,“茶税一案可算了结?” 陈佶点点头,“父皇已定了任同欢斩立决,待明日内阁将任同欢定罪后便可行刑,至于任同欢招供出来的云南四川和关西涉案官员,都交由内阁和司礼监量刑定罪,如此一来,这案子便可了结了。” 殷涔不动声色观察秋忆人的神情举动,只见她面上虽装作只是随口一问不甚关心,但陈佶在回到时,她却停下了所有动作,听得格外专心,听完之后,却又回到不甚关心的神情,随口道,“那就好,这事儿总算过去了。” 跟着对陈泽说道,“皇儿和殷大人此行千里迢迢,才刚回京,想必也是累了,不若早点让他们回去歇息,有什么要再议的,等明日上朝可同祁大人一同商议。” 陈泽点点头,“罢了,你们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殷涔想起秦念衾,此时方道,“启奏皇上,臣此次去云南巡茶,多亏沧源知县秦念衾一力协助,他也是此案最初上奏揭开黑幕之人,如此人才流落在荒野边陲实属可惜,臣斗胆请问皇上,臣可否推荐此人入朝为官?” 陈泽思忖片刻,“我记得此人,殿试时的卷子言辞大胆疏狂,此次茶税案他既有功,又得你举荐,此人可用但需压制,此事你同内阁商议吧。” 殷涔和陈佶这才谢恩退了出去。 经过这么一折腾,殷涔也没力气再去找沈沧,陈佶瞧他脸色苍白,知是伤痛发作,小心扶着他道,“不管是名医还是高手,我都会找了来,让他们治好你。” 殷涔勉强笑笑,“不碍事,武力所伤,养一养就好了。” 陈佶很担忧,丁入松的那一掌,他虽不知凶险到何种程度,但殷涔迟迟不见好转,陈佶也知这不是一般人能解得了的伤,普通医生既无用,便要去找这大宁境内最好的高手。 次日早朝,得知殷涔和陈佶回京的朝中大臣们纷纷对殷涔表示祝贺,邹横空和粱洛书在朝臣前端遥遥对他微笑着,殷涔也拱手遥遥回过礼。 祁言之竟也对殷涔拱手恭贺,殷涔始料不及,也匆匆回了一个礼。 一派平静祥和气氛中,陈泽在垂幔之后开始早朝。 一切如昨晚商议的一样,任同欢斩立决,西部各省官员交由内阁论罪,意外的是,邹横空当堂举荐殷涔此次立了大功,陈泽顺着这话便升了殷涔做佥都御史,掌监察内外百官,并与刑部、大理寺共同处理重大案件,一下到了正四品言官,换做平常必引起朝堂不满,然而此次殷涔巡茶有实实在在的功劳,众人便只有恭喜的份。 殷涔趁热打铁,将秦念衾的功劳也推举了出来,举荐此人入朝为官,陈泽问祁言之道,“祁首辅以为如何?” 祁言之察言观色的能力之强,立即听出陈泽问话中的心意,立即道,“此种人才自然要留任京中,曾听梁太傅所言,此人文采斐然,不若升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如何” 殷涔沉默,虽说祁言之这提议看似客观公众,但谁都知道,国子监祭酒就好比太学校长,整日面对寒门学子,说是朝中的闲职也不为过,显然这官职并不是殷涔理想中秦念衾的去处,他想让秦念衾去的地方,是可以和他互为搭档,有实实在在助力的职位。 见殷涔沉默,陈泽问道,“殷御史既是举荐之人,对此人的去处可有建议?” 殷涔便大胆答道,“回皇上,秦大人次查案有功,心思细腻,为人正直,实乃一介纯臣,臣推荐秦大人可为大理寺丞。” 此话一出,祁言之眉头深皱,他当然明白殷涔的用意,有了秦念衾在大理寺,加上都察院,以后内阁想构陷什么官员,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陈泽想了一想,“便依殷御史的意思,高仁,旨意今天便拟了下去。” 殷涔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轻轻舒出一口气,抬头往上看去,陈佶站在台阶之上,冲他遥遥一个极为难以觉察的笑。 退朝之后,陈佶被皇帝留在了宫中,殷涔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让梧叶儿去找沈沧,如今沈沧住在云野的世子府,而殷涔府中又多了许多人,两处皆是不便,便约在了狮子楼的雅间。 殷涔先到了,待沈沧进来,关上房门,又四处查看了下确定无人跟踪无人偷听,沈沧直截了当,“伤处让我看看。” 殷涔褪掉上衣,只这个过程便痛得龇牙咧嘴,沈沧面色沉沉如墨。 只见殷涔右侧胸口一个清晰的掌印,而掌印四周如蛛网般扩散出去,淤青之中掺杂血红,看着格外狰狞可怕。 沈沧五官拧成一团,“受了丁入松这一掌山外有山,按理说你早就应该死了,居然还能活下来。” 殷涔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来治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沈沧给殷涔批上衣服,“我心疼,如果杀了丁入松能给你出气,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殷涔气到翻白眼,“你这意思是我没救了?” “那倒也不是。”沈沧不疾不徐摇摇头,“有我在,怎会让你死。” 殷涔这才缓和了面色,“要怎么治?” “此前的心法不可再用,越用此心法催生内力,伤得越重,要想好得快,需让他人从外向内给你渡内力,而这内力,又须与你原本的内里同宗同源,慢慢调养之下,或许能修补受损之处。”沈沧清楚说道。 “与我的内里同宗同源,那边只有你?”殷涔想到这个便觉绝望,如今见一面都如此困难,哪能指望日日靠沈哥哥疗伤。 沈沧不理他,让他盘坐好,自己坐到身后,手掌放于殷涔背上,极其缓慢柔和地将内力渡了过去。 不消片刻,殷涔果然觉得从胸口到周身都舒缓了许多。 一个时辰之后,沈沧停了下来,“一次不可过多,每日一个时辰,便可慢慢修补。” 殷涔张张嘴,却不知怎么说,这特么,如何能实现? 沈沧却敲了下他头,“你是不是傻,除了我,不是还有梧叶儿吗?他可也算作我徒弟,他的心法也是我教的,虽不如你,但给你渡些气息总还是够用的。” 殷涔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哥哥从一开始就不慌不忙。 只是也忒可恶了,非把人逼疯才肯说出来。 沈沧看着面色终于有了些血色的殷涔,“好好调养,过段日子云将军要回京,我可不想让他看到被我一手照看的你成了这个鬼样子。” 殷涔浑身一震,他居然把这茬忘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沈沧面前,“贴身藏了快二十年的东西,我还是还给你的好。” 沈沧面上一怔,拿过玉佩,装作毫不在意地揣进怀里,殷涔冷笑一声,“我那将军老爹知道你……吗?” 沈沧似被人踩到脚一般,“知道什么知道,什么你什么我……” 殷涔默默好笑,行吧行吧,看你这么紧张,那就不说破吧,唉,沈哥哥也有痴心错付的一天…… 回到牌儿胡同已近傍晚,高仁已来宣过旨意,秦念衾明日便正式成为殷涔的同僚,殷涔私下里早已将秦念衾当做谋士,而这一身份在两人间也已心领神会不必明说。 陈佶此刻也回了殷府,不知道今日留在宫中陈泽又对他说了什么,看起来似有些心事,其他人却不似殷涔那般仔细,不曾留意到陈佶的细微变化。 殷涔告诉他已经找到疗伤的办法,只要梧叶儿每日从渡些内力给他便成,陈佶这才真正高兴了起来。 为庆贺这些得来不易的好消息,秦大人又提议吃火锅,陈佶忍不住扶额,梧叶儿自告奋勇出去提溜了一大堆涮锅的材料回来,几个人在厨房炖的炖切的切好不热闹。 陈佶当然不会让殷涔这个病人动手,大伙儿也理所当然地不敢劳烦太子殿下亲自下厨,于是他俩被轰出了厨房,在院中一颗正在抽新芽的柳树下安然坐着,看屋内烛火澄明,锅碗瓢盆,打闹拌嘴声四起,陈佶将殷涔搂进怀中,着实感叹道,“平山,这里真像一个家啊。” 殷涔靠在对方结实的胸腔上,此刻什么杂念也无,他懒洋洋伸手圈住陈佶的脖颈,“阿月说得对,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的家。” 第二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呐 emmmm 第53章 有喜 陈佶连着好几天都心思恍惚,时常走神发呆,殷涔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觉得他既没主动提起,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没催问。 在云南的那些天,日里夜里两人都在一块,回京后陈佶愈发喜欢赖在殷涔府中,太子府倒像成了客栈一般,不得已才回去一趟。 夜里两个人躺在床榻上,面对面看着对方不甚清晰的脸,殷涔手指从陈佶耳后穿进他的发,劝道,“外人虽知我曾是你侍卫,你我交好,但如今我毕竟是臣子,与太子交往过密总易落人把柄,日后若有什么事,遭人诬构弹劾,怕是有理说不清。” 陈佶闷闷“嗯”了声,将殷涔的手捉住,委屈巴巴道,“那我以后只趁夜里悄悄来,天亮前再赶回去好了。” 殷涔苦笑,“那不得累死?” 陈佶愁眉苦脸,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那你说怎么办,成日避嫌,这日子没法过了。” 殷涔也没有好办法,凑近将头搁在他肩颈处,手臂环过腰将人紧紧抱着,闭上眼,心里全是贪恋。 陈佶果然在天蒙蒙亮时便起了身,几近悄无声息,但殷涔还是醒了,早春尚寒,他坐在床榻上看着陈佶穿衣梳戴,陈佶回头,走过去拿被子将人严严裹好,“当心着凉,伤还没好呢。”又在殷涔唇角小桃花处亲了下,“我回去了,你再睡会,晚间我再来。” 殷涔散着乌发,细长的双眼似醒非醒,点了点头,有些不舍。 春光正好,春风沉醉,然而春风不知人间愁滋味。 这日早朝之后群臣出宫,陈佶没像往常一般与殷涔和秦念衾走在一起,而是特意拉开了些距离。 他和太傅粱洛书走在前方,仍就朝堂之事商议着,殷涔和秦念衾走在后头,却见赵纶快步上前,向陈佶拱手道,“恭喜太子殿下。” 殷涔和秦念衾互相看一眼,恭喜? 陈佶脸色瞬间僵了,眉宇间隐见怒火,“何事有喜!” 几个人顿时都止住了脚步,赵纶眉眼含笑道,“听云野世子和折桂郡主所言,皇上已为太子殿下定下一门亲事,乃是皇上曾经的太子太师,乔太师的孙女乔含烟,京中诗书颇有才名,人称小乔姑娘,莫非太子殿下还未知晓?” 殷涔和秦念衾虽隔了一段距离,这些话却明明白白都听在了耳朵里,殷涔顿感五雷轰顶,脑子里瞬间嗡嗡作响,他看向陈佶,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天对方茶饭不思神思恍惚。 陈佶此刻脸色铁青,目光似要喷火,已经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揪住赵纶衣领,“不要以为你入了内阁我便不敢动你,不管是你,还是你那个老师祁言之,最好都别瞎管不该管的事。” 赵纶身形瘦弱,被陈佶揪住衣领便有些站立不稳,口中却仍不落下风,“太子大婚当是国事,身为朝臣又如何能不关心。” 此时粱洛书连连拉住陈佶,殷涔深吸口气,跟秦念衾一起也上前将陈佶拉开,秦念衾对赵纶道,“皇上并未对外公开此事,想来是还在商议中,赵大人便如此迫不及待,是要替皇上将这消息公诸天下么?身为内阁大学士,赵大人是不是该回去找你老师多学点规矩?” 殷涔好不容易将陈佶拉开,这下赵纶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站立整了整衣冠,上下打量了下秦念衾说道,“秦大人果然口才了得,这才进京当了个大理寺丞,便不肯饶人,若日后再升官做了大理寺卿,岂不是连内阁首辅都要怕了你了。” 秦念衾悠悠回道,“赵大人讲话不必这么阴阳怪气,下官向来有话明说,敢不敢说话,跟下官当什么官没关系,当日在云南一个边陲小县,下官也可掀翻整个西部官场,将二十几位官员打入刑部大牢,如今既入了朝堂,能做出什么事,下官还真不好说。” 这硬刀硬马的话一出,殷涔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果然,对付赵纶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还得秦念衾这种快刀利剑。 赵纶冷哼一声,又将枪头掉转,对殷涔说道,“殷大人好涵养,得知太子殿下不日大婚,竟如此淡定。” 陈佶怒不可遏,再次要冲出来揍人,殷涔将人死死拉住,平静回道,“我为何不能淡定?” 赵纶又是邪魅一笑,“哦,那是我误会了,想来殷大人与太子殿下关系如此密切,听到殿下喜讯,以为殷大人会与我一般,跟殿下热烈道贺呢。” 殷涔不慌不忙,“你也说了,太子大婚当是国事,既是国事,断然没有还未宣告,我便私下道贺的道理,你知道如今你这行为叫什么吗?”殷涔对着赵纶再走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嘲讽道,“你这叫妄自揣测圣意,以及公然造谣,仅凭这两点,便足可参你两本!” 这下换成赵纶脸色青白,对着这几个人,他明白自己一点上风也占不到了。 殷涔说完之后,拉了陈佶一把,一行人就此施施然离开。 赵纶此时抬头,赫然发现祁言之站在不远处的宫墙之下,从头到尾眼见了这一幕发生。 祁言之远远摇了摇头,眼神满含失望,赵纶心中一慌,“老师……”赶紧快步跑了过去,祁言之却大袖一甩,将他撂在了身后。 宫门外两辆马车候着,陈佶一把抓住殷涔的手,“跟我走,我有话要说。” 殷涔却站着没动,定定看着陈佶,“殿下……恭喜。” 陈佶额头青筋直冒,不管不顾地将殷涔一把抗了进马车,朝车夫喝道,“走!” 秦念衾呆在了原地。 车厢里两人都憋着劲不说话,各自扭头望向一边,到了太子府,两人下车,脸色都暗沉得如黑云压顶,府中下人们见了大气不敢出,殷涔跟着陈佶穿过院子直接进了书房。 刚关上门,陈佶便一把紧紧抱住殷涔,殷涔被他箍得动弹不得,明明稍用内力便可挣开,但他浑身似泄了气,一动不动。 陈佶感觉到怀中人毫无回应,半晌,他沉声说道,“平山,我要怎么办?” 殷涔缓缓道,“你能如何。” 陈佶将人松开,眼中焦急,“我……我可以抗旨。” 殷涔摇摇头,“太子只有一个,即便你不是太子,也仍是他儿子,你抗不了。” 陈佶咬牙,“不,平山,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往日的平山会不顾一切也要毁了这婚事,会跟我一起想尽办法让父皇改了主意,即便一切都行不通,也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大不了隐居深山野谷,一辈子不出来不见人好了……” 殷涔打断他,“不管不顾地意气用事,便是最好的结局吗?” 陈佶一怔,殷涔转身走到窗前,眉目低垂,“当日我也是这么不管不顾地带走殷苁,她明明跟我说她有孕在身,我明明知道塔克忽伦暂时不会伤她,却非要在那么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刻将她带走,我是为了她好吗?我只是受不了自己一直活在没能救她的愧疚中,为了我自己的私欲将她带走,最后……母子俱丧!” 陈佶走到他身后,这才知道,殷苁之死,眼前的人根本没有恢复过来,胸口的伤尚能康复,而心里的伤,恐怕这辈子都难了。 殷涔转头看着陈佶,陈佶仿佛又看到殷苁死去的那晚,在野外喝了一夜酒的殷涔,眼中一点生的欲望都无,“阿月,我不敢了,你明白吗?” 这眼神刺痛了陈佶,“可是我不是殷苁,我……不娇弱,我想跟你在一起,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不管不顾,而是我想跟你一起不管不顾,平山,你可能不知道,人人都知我是太子,天下都将是我的,而直到遇到你,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渴望,你是我唯一想拥有的人,你也不明白,我为了这份渴望可以付出什么。” “我明白。”殷涔说道,“所以我不想。” “这代价太大了,也许是逃亡,也许是死,也许……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阿月,这代价不止关乎你我,还关乎大宁。” 说到此,陈佶沉默了,若说他心中无家国,当然并非如此,若说他视家国为万般之重,却也……未必。 他抬头道,“若大宁和你可以两全?” 殷涔苦笑,“将来的一国之君不立后,不纳妃?不说眼下皇上如何,即便你继位了,满朝文武也会生吞了你,这是要让大宁自你之后再无国君吗?” 不知为何,陈佶听了这话,却模模糊糊想到殷涔以往说过的什么,一时之间想不清晰,但却肯定说道,“一定有办法。” 殷涔仍旧摇头,但想到眼下状况,对陈佶说道,“现如今你只是太子,根基未稳,朝中除了我和梁太傅、秦念衾,以及你舅父李宁远,怕是无人替你说话,若皇上一意指定婚事,你便先应了下来,但成婚之日可尽力后拖,至于以后……再看吧。” 想来想去,眼下也只得如此,陈泽还未将此事宣之于口,但无论如何,算着年纪,陈佶今年即将满十六,皇子成年即成婚,这规矩亘古未变,躲无可躲。 殷涔想到上辈子读到过的一句人人都知道的词,“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妄想吧。 第54章 谋士 事情来得比预想的快,次日早朝,礼部尚书崔几道便在朝堂之上向陈泽公开询问太子成年大婚一事。 崔尚书拱手抬头,“启奏皇上,太子不日便年满十六即将成年,根据祖制,年内必须完婚,还请皇上尽早赐婚,臣也可尽早做准备。” 此话一出,殷涔便见站在前端的赵纶回身,隔着人缝朝殷涔扯了扯嘴角。 台阶上陈佶转身向垂幔之后拱手恭敬道,“此事前几日父皇也与儿臣商议过,儿臣对大婚一事并无异议,只是,父皇属意的乔家之女年纪尚幼,可否待她再大一些?这一两年儿臣愿一意等候。” 垂幔之后陈泽尚未说话,殷涔也料想到,陈泽迟迟不公开,没直接赐婚的原因之一恐怕也是这小乔姑娘目前才年芳十三,确实小了点。 崔几道仍旧不松口,继续道,“历来皇子都是十六即大婚,尤其太子身为表率,更不应坏了祖制规矩,礼法乃是一国之根本啊。” 陈佶有些恼怒,礼法为一国根本?那军防民生朝政国库又是什么?危言耸听! 崔几道才刚说完,祁言之也出列拱手道,“皇上,老臣觉得崔尚书所言甚是,太子不仅即将成年,且已在宫外分府多年,于公于私都应该确立太子妃,若是乔太师的孙女年纪尚幼,朝中有诸多大员家中都有适龄待嫁之女,皇上大可从中挑选。” 内阁首辅一发话,群臣纷纷上言,激昂痛陈有之,迂腐危言有之,殷涔原本被陈佶大婚一事弄得心情低落,此番见着群臣表演却被气笑了,也顺道,将所有进言的人一一记了下来,这么快就跳了出来,祁言之的走狗果然遍布朝野。 陈泽在垂幔之后稳坐如泰山,群臣乱七八糟说了一通之后,才发觉皇上始终沉默,崔几道又试探问道,“皇上,可否给臣等示下?” 榻上的身影这才悠然动了动,“太子立妃一事自然是国事,可也是朕的家事,朕何时说过不赐婚、不立妃?朕还未发话,你们便这般百般催促,这是逼朕还是变着法说朕是昏君?祖制礼法说个没完,朕不知礼法吗?!” 此话一出,满朝群臣下跪,殷涔也跟着跪了下来,却对陈泽这番话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这皇帝更加的……脾性怪异? 他入朝以来的观察,陈泽并不畏惧言官,虽说这群口沫横飞又不要命的书生言官们往往喜欢揪着一件事往死里说,且十分热衷于互相骂来骂去,但陈泽惯常只当他们是鸟语,只有在涉及利益根本的时候,如边防战事、国库税收、内阁补员等大事之时,才会打起精神认真对待。 殷涔没见过早年的陈泽,想来也是有英姿勃发的时候,如今却只是一个病入膏肓而毫不自知的病人,一心问道求仙,所谓寻常政务皆是俗事,神奇就神奇在,有了内阁这个体制,皇帝只要不是昏庸到振聋发聩,即便无为而治,靠着一个不算太差的首辅,这国家也能保持基本运转。 某种程度,内阁首辅之位,重于皇权。 是以如此,祁言之以内阁首辅之位韬光养晦十年,党羽门生遍布朝堂,说他是隐形皇帝也不为过。 但他始终还差那么一口气,如今的皇帝虽少过问寻常政事,但尚未昏庸到把军政财权也放手,加之陈泽本性善疑,稍微清醒时便将群臣玩弄于掌中,祁言之表面恭顺勤恳,内里却早已积压了多年的不平不甘。 这皇帝做的,相当甩手掌柜时便甩手,想心血来潮当回明君便与内阁作对,实在是极难伺候。 满朝群臣跪着不再多言,陈泽又发了话,“朕物色太子妃人选已久,所选之人最重要一点便是,与这满朝堂错综复杂的政局毫无牵扯关联!乔太师早已辞官,在家颐养天年,且唯一的儿子早亡,家中并无人在朝为官,他的孙女这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跟着朝高仁道,“即日便拟旨,册封乔太师之孙女乔含烟为太子妃,待明年满十四之后即刻择日大婚。” 高仁叩谢,即刻便去拟旨。 此时祁言之率领满朝大臣齐齐叩首,再也不提必须年内大婚一事,“陛下英明!” 太子大婚一事就这么定了,满朝文武皆是见证人,不可逆转,不可违抗。 殷涔心中说不清道不明,跟着一起叩首谢恩,陈佶是太子,将来是皇帝,会有皇后,会有后妃,会有……孩子,殷涔第一次觉得了自己的荒谬。 跟着殷涔听到了另一件他不得不上心的事,兵部尚书顾铖进言,抚南王云渐青日前已从福建启程,即将回京述职,约三五日之后便可抵京。 虽说早在沈沧的密信中已得知将军老爹即将回京,殷涔还是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 陈泽又问崔几道,“世子云野和折桂郡主的婚事筹备如何?” 崔几道回道,“皇后娘娘与云夫人所择吉日为立夏之日,礼部各项安排早已布置下去了,就等将军和夫人回京,吉日一到便可完婚。” 陈泽长长“嗯”了一声,又问顾铖,“云将军多久没回京了?” 顾铖算了算,“回皇上,自从宁熙四年云将军领命去了南方,便再也没回过京城,算起来已有十九年了。” 陈泽又问,“如今东南防务如何?” 顾铖又道,“最后一次倭寇大乱是宁熙十七年,被云将军平定之后,到如今尚算平稳,每年仍有进犯,但都被击退,有云将军镇守东南,海防当属无虞。” 陈泽听闻又是沉默,片刻之后道,“看来我东南海防是少不得他了。” 顾铖犹豫了下,未冒然接话,祁言之又道,“云将军固然勇猛,但年岁也逐渐老去,朝中青年武将正堪任用。” 陈泽冷哼一声,“青年武将,祁阁老指的是你曾大力举荐的,差点丢掉朕关西七卫的颜世良和纪苒?!” 祁言之当庭失言,这两个败将,的确是丢尽了首辅之脸。 无论如何掌控朝政,祁言之都难以插手西北和东南的军务,实在是身为首辅的心头恨,好不容易挤掉了林漠烟,派上去的自己人却掉了这么大的链子,祁言之仍记得当夜陈泽听闻战败的雷霆震怒,碰上这种需要硬实力的局面,当真是……手足无力。 散朝之后,殷涔满腹心事,仍旧与秦念衾一起,与陈佶隔了些距离,赵纶再次施施然经过身旁,不作停留,却从鼻孔冷哼一声。 殷涔懒得理他,见他径直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却是……往云野的世子府方向驶去。 秦念衾见殷涔望着马车的方向,问道,“此人去的哪里?” 殷涔皱眉,“应该是世子云野的府中。” 秦念衾道,“这二人关系很好吗?” 殷涔笑了笑,“一个有心机,一个没头脑,一拍即合。” 秦念衾又道,“身为世子,代表他父亲云将军的意愿,这么轻易就与人交往过密,这不是会让云将军为难吗” 殷涔对秦念衾一笑,“所以说,他若有秦大人一半聪明,也不会轻易就让赵纶这种小人钻了空子。” 秦念衾想了想,“但是皇上既已赐婚,折桂郡主又是秋家女,不管云野跟云将军心里怎么想,其他朝臣们看来,云将军这是已经投向皇后和韩王一派了,所以……” 殷涔接道,“所以眼下的局面看起来,内阁文臣,现在连原本中立的抚南营都是韩王的倚仗,太子……”殷涔望着前方陈佶的背影,“只能更加势单力薄。” 秦念衾看向殷涔,“大人跟太子殿下如此关系,难道不担心吗?” 殷涔却不相干地说了一句,“念衾以后叫我平山即可,我们不必这么客气生疏。” 秦念衾一愣,回了句好,殷涔脸色有些神秘,悄声道,“若我说皇后和祁言之的算盘注定是一场空,云将军断没可能站在他们一方呢?” 秦念衾又是一怔,脱口而出,“为何?” 殷涔转了转眼珠子,“时机未到,以后告诉你。” 回到殷府,秦念衾和殷涔很自然地走进书房继续聊朝中局势,白日里府中只有他们二人,陈佶为着避嫌晚上才悄悄过来,殷涔又给梧叶儿下了死令,随时护着陈佶的安全,也只能在夜间跟着一起过来,罗青衫早已将京城叶明枝的铺子都收了过来,在外头另外买了宅子,日日算账做生意好不快活。 秦念衾头脑灵活,朝中复杂局面他三两下就捋得清清白白,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殷涔当日一定要将此人带回,也是存了这等心思。 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秦念衾分析道,“我们在关西知道了当年皇后和祁言之引敌入关的事,也就是祁言之和他的党羽,以及司礼监都是站在皇后一边,这局面虽未摆到朝堂明面上来,但很多事情稍加分析便能看出,司礼监还好说,这祁言之身为内阁首辅,为何要支持一个并不是太子,也毫无能力的韩王?” 殷涔想起早些时,他入朝之前梁太傅曾评价过祁言之,此人有雄心抱负,非不作为之人,他对秦念衾道,“这也是个我一直未想通的问题,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要支持韩王,皇上对太子虽未必亲近,却也很明显并不打算废,这个韩王陈仪,也很明显并不讨皇上的喜爱,所以祁言之这是为什么……” 秦念衾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所有人的选择都是基于自己的立场,和自身的利益,祁言之选择韩王,必定是韩王更符合他的利益,至于皇后……”他顿了顿,“我倒不觉得他真心与皇后一条心,韩王才是他的关键,皇后不是。” 说到此,殷涔似脑中闪过一道光,秦念衾这番话说到了某个重点,一场看似复杂的关系里,如果有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因素一直存在,那么,那个看起来不重要的因素,才是最重要的。 就好比人人以为祁言之对皇后趋炎附势,然而那个不起眼的韩王陈仪才是最重要的。 还差那么一点点便接近真相,可是就是还差那么一点点。 殷涔也并不气馁,拍拍秦念衾的肩膀,“打架我比你厉害,分析朝局这种费脑子的事还得你来。” 秦念衾耸耸肩,不屑一顾,“这……才哪到哪,啥真相都没分析出来……” 殷涔嘻嘻一笑,“你说你脑子这么好使,为啥偏偏喜欢个脑子那么不好使的?” 一提梧叶儿,秦念衾脸刷地秒红,他也不懂,都是读书人,为何殷大人面对这类话题从来都是脸部红心不跳,自己却连句问话都招架不住。 他结结巴巴说道,“跟他一起……不费脑子。” “哈哈哈哈哈……”殷涔简直要被笑死,果然有什么不稀罕什么,缺什么在意什么。 秦念衾有些恼羞道,“你呢,又为何喜欢太子殿下?” 殷涔一下止住笑,为何喜欢陈佶……这要从何说起? 也许是从他歪歪扭扭从马车上跳下来摔了那蠢蠢的一跤开始,也许是他中了念香散的毒之后,软弱无依地说我没有可信任的人开始,也许是见他力荐林漠烟复职开始,也许……太多了,殷涔也说不清。 那个玉雕粉糯的娃娃转眼就十六了,如今是英姿挺拔的少年太子,殷涔深深叹了口气,一下就颓丧了。 秦念衾默默懊恼,刚夸你脑子好使,就问这么个蠢问题,是不是被梧叶儿带傻了。 第55章 私仇 云渐青回京了。 堂堂抚南营统领、云渐青将军携家眷返京一事并未太过铺陈,当年他与林漠烟将军二人是大宁唯二的两个异姓王,在关西惨案后,林漠烟被除职夺爵,唯一剩下的异姓王便只有云渐青一人。 他们与皇帝陈泽从小一起伴读长大,小时候陪太子读书,长大帮继位的皇帝镇守江山。 他与林漠烟皆是自愿领兵,一个去西北,一个去东南,临行前的那一夜,二人曾在一起彻夜小酌长谈。 林漠烟皱眉问道,“我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一个,从小便立志大丈夫要征战沙场,去镇守西北正合适,你又是为什么要去东南?” 云渐青喝掉杯中酒,“你说,是朝中危险,还是敌寇危险?” 林漠烟微微一笑,“我知你意,就对他如此没信心吗?” 云渐青也松了神色,长叹一声,“人会变,他如今不过刚继位,一切自然以安抚□□为主,可是你我与他一起长大,是什么性子,自不必我多言。” 林漠烟沉默,再道,“只是因为他吗?与春晖无关?” 云渐青一顿,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朝林漠烟道,“此时只有你我,我不瞒你。”见林漠烟认真倾听,云渐青缓言道,“自我知道他也喜欢春晖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经断了念想,从小到大,他要什么,便想方设法不计后果也要得到,与其争得两败俱伤,何不从一开始便放手,也不必令春晖为难。” “你怎知春晖属意他?若她根本是属意你呢?”林漠烟望着他道。 “这重要吗?我不是皇帝,他才是皇帝。”云渐青垂首。 林漠烟也长叹一声,一个什么都要争,还是皇帝,一个从一开始便放了手,只是个臣子,这场角力从一开始便写好了结局。 …… 十九年未回京,云渐青看着浣天大街上的满目繁华,神思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 当年的宅子离京之时便已变卖,他知此一别,便没有回头路,而今回来自然住进了云野的世子府。 云野和沈沧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迎接他和夫人邬玉覃,邬玉覃赶紧上前拉着云野的手左看右看,离别后的重逢总格外令人激动,而云渐青对着云野,仍一如在福建时一般,冷冷清清,平平常常。 他对这个换回来的孩子心情很复杂,明知他顶着世子的头衔,不可能过寻常普通人的一生,却又希望他只是个普通人,于是除了基本的开蒙读书,其他作为抚南王世子本应具备的兵法、身家功夫,一概不授。 越无才平庸,越无人关注,便可安稳过一生。 云渐青是这么想的,云野进京时也曾反复交待,不结交权贵,不攀龙附凤,不惹人瞩目。 然而他忘了,这个孩子虽是他眼中的资质平平,却生了一副好皮囊,加上世子的头衔和抚南营的背景,在这京城之中如何不被各方势力拉拢。 是以当云渐青听闻陈泽赐婚云野和折桂郡主时,当即震怒,一掌直接拍碎了一张桌子。 不仅震怒于陈泽彻底要锁死他的联姻赐婚,更震怒于云野要娶的折桂,是秋家女。 春晖本是皇后,生下太子陈佶后不出几年便离奇去世,跟着秋忆人便当上了继后。 春晖死得很蹊跷又突然,事发之时云渐青根本来不及反应,却想到她留下的那个孩子,料想会在宫中过得艰难,便起了心,命沈沧教自己的孩子功夫,并嘱他在合适的机会将殷涔带到京城,带到太子陈佶的身边。 一切如云渐青所料,陈泽与春晖伉俪情深,在春晖去世之后荡然无存,陈泽对春晖留下的太子陈佶变得极不待见,任由秋忆人扮猪吃老虎,将陈佶逐出宫外。 自秋忆人当上了皇后,陈泽便日渐沉迷方术炼丹、不事朝政,内阁与司礼监串联一气,把持朝政如同儿戏。 对秋家这个女人,云渐青于私于公都无法与她共处之,如今偏偏云野要娶的,就是秋忆人的侄女,云渐青带着满心恼怒进京,见着云野,也难免认为是他的不知避嫌,与赵纶等人胡乱结交才导致如今局面,便更对他没好脸色。 书房内,云渐青与沈沧一坐一立。 沈沧默不作声,他在云渐青身边时,几乎从不主动开口。云渐青半晌问道,“他……可是也在京中?” 沈沧自然知道所问何人,“是,如今府邸在牌儿胡同走到底,最里头一间。” 云渐青又问,“他入朝为官一事,为何不劝阻?” 沈沧答,“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未阻拦,再加上,将军有所不知,他的性子,不是旁人可以阻拦得了的。” 云渐青,“有何道理非要做官?” 沈沧,“太子大了,所受之威胁并非仅仅来自暗杀,朝中无力他也寸步难行,平山入朝为官,便是去帮他。” 云渐青冷哼一声,“幼稚!两个无知小儿自以为是。” 沈沧不出声。 云渐青又道,“云野与赵纶走得如此近,你为何也不拦着?” 沈沧心里哀叹一声,我也太难了…… 面上平静回道,“赵纶曾有一句话,令世子动心。” “什么话?” 沈沧以赵纶的语气回道,“如今你在京中无依无靠,而若与折桂郡主成婚,整个秋家便是你的倚仗。” 云渐青“啪”一掌拍向身边案几,沈沧清清楚楚看到手掌下的桌面裂开几道纹。“此种小人,他想靠拉拢云野,便将我整个抚南营都拉进他和祁言之、秋忆人的阵营,痴心妄想!” 又直面沈沧,目光炯炯,“云野孤立无援?这么诛心蛊惑的话,他竟也信了?” 沈沧点点头,心道,您若早些对世子多点关心多点爱,也不至于…… 云渐青气得捏紧拳头。 只是这拳头始终也没落到云野身上,云渐青就是,连怒气冲冲的斥责打骂都不会对他,万年如冰山一般。 云野一见到父亲,整个人也如坠冰窖,两座冰山横亘在屋中央,沈沧也觉得自己受不了了,直佩服邬玉覃,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沈沧想了想,并未问云渐青要不要去见殷涔,对此事他打定主意绝不主动,云渐青亏欠殷涔也亏欠云野,在沈沧看来,要见,必须云渐青自己提出,还得殷涔同意才行。 次日云渐青便入宫去面见皇帝,是在他不甚熟悉的广明殿。 在他叩首时,陈泽将他扶了起来,十九年未见,陈泽看着他苍然一笑,“老了!” 又命高仁,“给抚南王赐座。” 云渐青谢恩,安坐在太师椅上,也朝陈泽舒朗一笑,“陛下也操劳许多。” 话音刚落,陈泽便哈哈一笑,云渐青跟着却又道,“陛下要保重身体,日日住在这丹房之内,于身体无益。” 陈泽在故人面前倒并不恼怒避讳,反倒无可奈何一笑,“怎么,连你也不信朕日日修炼,便可早日飞升成仙?” 云渐青无话可说,他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拼搏的武将,如何信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虚妄之谈,当下却也不想反驳,君臣才刚相见,不必如此剑拔弩张。 于是他淡淡一笑,“非也,臣自然相信陛下迟早会位列仙班,” 陈泽也跳开这话题,问道,“前日顾铖曾跟朕禀报,如今东南海防尚算安稳,此事可属实?” 说到军务,云渐青语气自然严肃许多,“倭人扰乱我大宁朝政民生之心不死,这些年虽未有大规模成气候的入侵,但扮做奸细混入百姓中的人却不少,清除这些人比清缴入侵军队要难得多,倭人性狡猾,极擅隐藏,作恶之后瞬间消失,防不胜防。” 陈泽听着眉头紧皱,“那对付此类奸细,可有良策?” 云渐青坦言回道,“并无上策,唯有抓到一人之后,便想尽办法让他供出同伙,以及加强巡防,但凡可疑之人便立即抓捕,减少错漏。” 陈泽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如今的东南抗倭时日还长,确是辛苦将军了。” 云渐青立即拱手恭敬回道,“此乃为人臣子之本分。” 话到此时,陈泽才讲到正题,“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和林漠烟三人定下的联姻之约?” 云渐青一愣,他自然记得,可那毕竟是三人尚是少年之时,随口定下的约定而已,他点了点头,“臣自然记得。” 陈泽一笑,“你们都当朕只是年少戏言,而朕却一直记在心里,若是朕有适龄待嫁的女儿,此番止戈的婚事,当是与我皇家公主联姻。” 云渐青再次谢恩,“谢皇上隆恩。” 陈泽挥了挥手,“可惜公主尚年幼,只得在周边亲族中另寻合适之人,折桂郡主德才美貌兼备,皇后向朕推荐之时,朕便觉得这就是止戈的良配了。” 云渐青眉头微皱,“折桂郡主的贤才之名,臣也有所耳闻,只是皇上,止戈只不过一介海边长大的野小子,书念得不多,功夫并无半寸,如何配得上郡主,臣以为,皇上若记挂当年约定有心赐婚,不若在京中寻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便是。” 此言一出,陈泽明显沉了面色,“莫非将军嫌弃她是秋家女?” 云渐青眉头皱得更深,垂头拱手,“臣,不敢。” 陈泽语气隐有怒气,“皇后便是秋家女,我知你们在朕背后都说皇后把持超纲,操纵内阁司礼监,但你们想过没有,皇后只有一个韩王,而朕立的太子,仍旧是春晖的儿子!皇后就算行事张狂了些,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你们如此诋毁皇后,打的却是朕的脸!” 话既讲到此,云渐青便抬了头,正视陈泽双眼道,“皇上既知皇后把持朝纲,操纵内阁,只因太子不是皇后的儿子,便可纵容不管了吗?!若皇后败坏朝纲、勾结外贼,即便太子日后继位登基,面对的是皇上留给他的,怎样的一个大宁?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大胆!”陈泽被云渐青毫不留情的一番话弄到瞠目结舌,随着一声厉喝手掌重重拍向桌案,“你……”陈泽指着云渐青,气到说不出话来。 云渐青从太师椅上起身,稳稳当当跪叩在地,“皇上即便雷霆震怒,臣也要将此话说出,满朝文武皆惧祁阁老之威,不敢直言,臣乃一介武将莽夫,说便说了。” 陈泽面上青白一片,两颊和双目凹陷得更深,气息剧喘,高仁一边安抚一边对云渐青道,“将军就先别说了吧,什么事儿都比不过不让皇上动怒重要啊……” 云渐青冷言,“高公公,就是因为所有人都想让皇上高兴,才成了如今这局面。” 高仁连连哀叹,陈泽一通剧烈咳嗽,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你……”陈泽再次指着云渐青,“身为朝廷重臣,所言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你可知就凭今日污蔑皇后一事,朕便可诛你九族!” 云渐青再次叩首,“臣,无证据。”他抬头,看向陈泽,“若臣有证据,今日便不是想皇上进言,而是死劾了!” 话音一落陈泽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连连喘气吼道,“好一个死劾……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也一定要置皇后于死地,你……你不是为公,你是为报私仇!” 云渐青看向陈泽,沉声道,“皇上,我与皇后有何私仇?” 陈泽大口喘着气,扶着身旁案几,指向云渐青,“春晖之死,你誓不能忘,便将这一切罪过记在了皇后头上。” 云渐青心中一震,仍稳声问道,“刚才我诸多所言,皆是为公,毫无私心,而皇上既然提到私,我便也想一问,请皇上解我多年心头疑惑。”云渐青仰首,目光看进陈泽心里,“春晖娘娘当年,是如何死的?” “大胆!”陈泽还未开口,高仁在一旁喝道,“先皇后的名号也是你能随意叫得?” 云渐青并未理会,仍旧看着陈泽,陈泽与他目光相接,心中有些隐藏太深太久的哀痛,开始影影绰绰浮了上来,那张极尽温柔的脸仿佛又映在了脑海里。 一瞬间的愧疚止不住地溢了出来,然而对着云渐青,陈泽目光骤然又冷了起来,“先皇后当年因怪病而亡,宫中人人皆可作证。” “何种怪病?何种症状?为何太医院并无记载?”云渐青一连三问。 陈泽似周身微微发抖,“朕……本不必回答你,但念在……你与先皇后相交多年,便告诉你,此种怪病没有名,无人曾见过,无人会医,骤然发病,并未来得及叫太医,是以并无记录……如此回答,你可满意?” 云渐青缓缓摇头,“皇上是在帮谁隐瞒?帮自己,还是帮他人?”陈泽胸口起伏,云渐青句句紧逼,“春晖去世之时,我来不及做什么,如今既已回京城,当年之事,臣自会查清。” “反了!反了!”陈泽一边怒喘拍桌,一边大喝。 云渐青却不管不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还望皇上深虑,取消云野和折桂郡主的婚事,郡主这边,臣自会登门谢罪,但这婚事,臣万万不可同意。” 此言一出,陈泽气到说不出话,却呕出一口鲜血来。 云渐青也愣在了当场。 第56章 密谈 时隔多年,云渐青再次见着陈泽,只留下了两个印象:病入膏肓的身体,和日渐蒙蔽的圣心。 他印象中的陈泽,那个年少初初继位的年轻皇帝,虽也性情暴躁,刚愎自用,却仍有一颗励精图治的心,若非如此,他跟林漠烟也不会自愿请命,为他也好,为国也好,总之是为了一个值得的人和国家去征战疆场,一个守住了西北,一个守住了东南,外有二将,内有明君,陈泽开创了属于他的盛世。 一切在宁熙十年陡然生变,当然,这变数是多年之后,再回头看时,才知那一年便是一切的根源,而在当时,谁也无法当即觉察到。 宁熙十年,太子陈佶三岁,生母皇后春晖娘娘暴毙,皇帝陈泽一蹶不振,逐渐荒怠朝政,沉迷方术。 一年后秋忆人继位皇后,祁言之替代粱洛书成为内阁首辅,他勤恳低调顺从,陈泽便更加将朝政大权放手交由他与司礼监,早朝也设下了重重垂幔,是以,宁熙十一年后入朝的官员,大都没见过皇帝本人,连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将在外,朝局争斗虽有所波及,却始终有限,东南抗倭非云渐青莫属,也因此,他靠着这块金字招牌躲过了数次本应被卷进去的纷争,然而宁熙十七年关西七卫被屠,林漠烟被罢职、家眷流放一事却给了他极度震惊和冲击,同为将领,他深知林漠烟绝无可能做出因玩忽职守而引狼入室一事,关西惨案疑点重重,而皇帝陈泽却在震怒之下草草做判,从那一刻起,云渐青便知道陈泽的君主之明,已彻底消失了。 对春晖之死的愤怒,林漠烟蒙冤的愤怒,都转化为对陈泽彻底的失望,这些年他并未曾平息这愤怒,只是在隐忍,在等一些时机,沙场征战磨炼的不仅是他的血性,还有他的耐心。 ------ 从宫中回到世子府,云渐青在书房沉思良久,而后唤人,“叫沈沧来。” 沈沧万年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入内,站在云渐青身前侧面,不远不近,屏息静气。 他知这是令云渐青最舒服的距离和位置。 沈沧仍然等云渐青开口,半晌,榻上沉思之人道,“得知我进京的消息,他可有何反应?” 沈沧并未问这个“他”是谁,回道,“上朝、下朝、回府吃饭、练刀、睡觉,与住在他府的大理寺丞秦念衾谈国事……”沈沧当然省却了陈佶的部分,下了个结论,“与往常并无二致。” 云渐青眉眼深邃,再问道,“你可与他有过交谈?” 沈沧声音毫无情绪,“并未,如今我与他各为其主,已少有往来。” 云渐青不满,看向沈沧,“止戈并非你主,平山才是。” 沈沧无奈,“世人皆知止戈为世子,平山可不是,我既是世子护卫……” 云渐青摆手,“好了好了,你我都知实际如何,不必说这些面上的话。” 沈沧噤声。 云渐青终才说道,“你去安排下,我要见他。” 沈沧利落道,“好。” 云渐青又补道,“越快越好。” 沈沧心里有些意外,领命出了门去。 ------ 皇帝陈泽与十九年未回京的抚南王一见面就大吵一架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中,只是众说纷纭,有说云将军无君无父,对着皇上大放厥词,这才引得皇上对其破口大骂;也有说皇上本就对云将军十九年都未回京述职一事不满,加之将军一回来就让皇上撤销赐婚,世子绝不娶秋家女,而导致双方僵持不下。 总之,云渐青此次回京,一开始便仵了圣意,众人都在背地里抱着一副落井下石看好戏的心态掩唇偷笑,十多年里云渐青享尽圣宠,如今这一回,反倒有了荣光不保的先兆,十分值得期待。 殷涔府中的三人自然也听说了传闻,秦念衾诧异,“平山,你真是神了,你怎知云将军断然不可能站在皇后和祁言之一派?” 陈佶也很意外,云渐青与抚南营,殷涔从未接触过,又如何能提前便料定,言之凿凿。 殷涔有些难以开口,稍微缓了缓道,“我只是认为,云将军十几年不回京,不理朝堂任何纷争,自然存了中立之心,做个纯臣即可,加之云野身为世子,在兵法武艺上并无过人之处,这定然是将军从小刻意做的安排,目的就是让这必然会进京当质子的世子,显得资质平庸,不为人瞩目,如今云野为皇后所利用,这一步大棋,将军定然不会束手就范,虽然婚是皇上赐的,但日后,万一万一,皇后和韩王有任何异动,将军便无法置身事外,到那时候,不管十几年抗倭多么功勋卓著,一样判你个犯上欺君,将军如此聪明之人,一定会将所有有可能的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一通分析下来,不要说陈佶和秦念衾,连殷涔自己都信了。 鬼才知道殷涔根本没想这么多,他之所以料定,只不过因为云渐青是他隐藏的老子,把自己的亲儿子派到太子身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反正皇后和韩王绝不会是他想拉拢靠近的部分。 亲生父亲进京了,殷涔虽对他毫无感情,却也认可了沈沧的说法,他不是个坏人。 殷涔也有那么点想见见他,不为别的,有些疑问,只有这位在幕后策划了一切的亲生爹可以解释。 是以沈沧来找他的时候他一点不意外,默默点了点头。 ------ 不知道沈沧用的什么法子,居然在城中找了间地下的密室,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不好的棺材铺子,里头却机关重重,他自个在外把守,将前后到来的云渐青和殷涔引入密室内。 此时是午后,而密室不透光不透音,人在里头,很有大半夜秘密接头的感觉。 云渐青身穿靛青常服,脸上有着常年征战沙场之后自然形成的肃穆之气,他想着要见的是十九年未见的亲生儿子,便努力让脸上浮现一丝温和。 密室门开,一身黑衣的殷涔闪身进来。 云渐青见着这打扮,眉头一皱,简直是另个版本的沈沧,心里便有些不满,老子的儿子,怎么给你教成了你的样子。 两个人在这狭小的室内面面相觑,殷涔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而云渐青似乎并无难堪,仔仔细细地打量殷涔,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殷涔也打量着对方,深色冷峻肃穆,不怒而自有威严,是一派将领之气。 而云渐青眼中的殷涔,身形高挑,却瘦削单薄,衣服漆黑而皮肤雪白,五官倒是生得剑眉星目,有一丝凌厉之美,不像自己,确像他母亲邬玉覃。 再看到他身后背着的刀,云渐青不由笑了,朝殷涔伸出手,“可否借刀一看?” 殷涔一愣,没想到父子之间第一句话竟是看刀,想起当年沈沧赠刀之时曾说过,这刀乃云渐青亲手所创,在汉人南刀之上借鉴东洋倭刀精髓,重新铸了一把尺寸偏细偏长的刀,轻便好携带,却削铁如泥,这些年殷涔几乎人刀合一,用得十分趁手。 他将刀递过去道,“谢父亲大人当年赠刀,我命它名为青山刃。” 一句父亲大人,云渐青伸出去的手僵了一僵,跟着努力平静了神色道,“此刀是我锻造的第一把刀,你非军卒,所用武器定要利落轻便,这才有了造这刀的想法。” “您可是说,此刀是为我度身定制?”殷涔微笑问道。 云渐青点了点头,“此后我在军中也改良过一批刀,但却并非如此轻便,而是适合作战砍杀的大刀。” 云渐青将刀递回,刀柄已被殷涔双手打磨得光滑,想来这些年这小子没少拿刀砍人,想到此,云渐青不由自主微微笑了笑。 云渐青看着殷涔,上一次他还只是襁褓婴儿,此时站在他面前,身形已高过他,功夫超群,身兼四品朝官,刚刚查获云南茶税贪墨案……这是他的儿子,云渐青心中浮现一丝欣慰和骄傲。 他终于问道,“你……可曾恨我?” 这一瞬间殷涔也有些感慨,他来到这世界时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因此并未对此生的父母生出太多亲情,加之生下来便跟着沈沧跨山过河没命一样逃亡,对云渐青可算是……毫无印象,而后他心中这个父亲的形象却是在一些碎片中逐渐拼凑出来。 很多年来,沈沧曾替代了父亲的位置,他对沈哥哥有着无限的信任和依赖,直到入了太子府,开始变成另一个人的保护神。 殷涔缓缓摇了摇头,“未曾。说来父亲可能不信,当我见着作为质子进京的云野,从那一刻起,便完全理解了父亲的做法,我自认我不想成为云野的身份角色,便知道,父亲当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万般无奈才做了调换此举。” 此话一出,云渐青真正湿了眼眶,他背过身去,深深叹息了一口,此前想过这儿子可能会恨他骂他,甚至绝不相认,没料到却是如此识情知理,方才慢慢转身,对殷涔道,“平山,你……不恨我就好。” 殷涔淡淡说道,“都过去了。” 云渐青连连点头,“都过去了,如今你我虽还不能公开相认,但此刻能见上一面,将往日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 殷涔问道,“父亲心中有何想说?” 云渐青理了理头绪,说道,“当日我知你入朝为官,心中十分不喜,且担忧,本意只是让你保护太子,未料到你却自主进了朝堂,朝局纷繁复杂,我担心你无力应对。” 殷涔道,“可是父亲可有想过,既是保护太子,这入朝为官,为他铺垫朝中势力,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云渐青点头,“如今我可以理解,只是仍旧担心你与太子,并非皇后的对手。” 说到此,殷涔也不再藏着掖着,开口道,“其实,我此次来与父亲相见,便是有许多问题,也想请父亲为我一一解答。” 云渐青有些意外,伸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殷涔在方寸室内缓缓踱步,“父亲当年为何将我派往太子身边?” 云渐青微微皱眉,“沈沧如何说?” 殷涔道,“沈哥哥只说让我护着他,我以为,是父亲要我在太子身边做暗线,如皇上对父亲和世子不利,我便可挟持太子。” 云渐青闻言哈哈一笑,没料到这小子竟有如此心机,一时间老泪纵横,末了说道,“你想得……太复杂了,我确如沈沧所言,只是要你护着太子周全。” 殷涔毫不为云渐青的失态所影响,跟着道,“为何我要护着太子?为何是我,又为何是太子?” 云渐青收敛了神色,对着自己亲生儿子,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太子是先皇后——春晖娘娘的儿子,而春晖,是我、林漠烟将军和皇上三人的义妹,皇上钟意春晖,求先皇赐其为太子妃,而后又成了皇后,皇上曾对春晖十分宠爱,春晖也并非娇纵之人,夫妻伉俪情深,然而,宁熙十年春晖突然爆病而亡,死得十分蹊跷突然,皇上说是怪病突发,而太医院却并无记载,一切都让我怀疑有见不得人的内幕,但却毫无证据,春晖留下一个三岁的太子陈佶,那年你六岁,我担心这孩子被害死他母亲的人再次加害,便让沈沧从那年开始教你功夫,为着以后可以找机会让你到太子身边,护他周全。” 殷涔模模糊糊从中领悟到点什么,春晖娘娘之死,是一切事情的起点。 此前他也听陈佶提到过一些关于他生母的事情,然而毕竟他那时年岁太小,并未有什么清晰的记忆,殷涔倒未怀疑过春晖娘娘之死竟也有内幕,如今看来,他所查到的那只“幕后之手”,开始行动的时间,恐怕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于是他又问道,“关于春晖娘娘之死,父亲可有怀疑的,操纵内幕之人?” 云渐青捋了捋短须,“确有,如今我不能让止戈与折桂成婚,便也是因为此人。” 殷涔说出一个名字,“秋忆人。” 云渐青点了点头。 殷涔也决定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有关云南茶税一案,和当年关西被屠一案,从叶明枝、任同欢和殷涔、林漠烟口中拼出来的完整真相。 云渐青的眉头越拧越紧,喘息声越来越剧,“一切可当真?” “当真。”殷涔冷静道,“只是,关于证据,我此时只有一本叶明枝留下的分赃账册,上面却无秋忆人的名字,最多只能将内阁与司礼监斩落,至于秋忆人通敌疏勒国一事,据殷苁所言应当有书信,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拿得到。” 云渐青说道,“此事你我不方便处置,可交由沈沧,让他秘密行事,找出通敌书信。” 殷涔没料到云渐青如此便指派了人,有些犹疑,“先不说那些书信太过敏感,有可能书信双方的二人早已将它烧掉,即便还有留存,以沈哥哥一人之力,怕是有些……太难吧。” “这等事难道是人越多越好吗?”云渐青反问,“沈沧待在云野身边没什么作用,要用他,我大宁再也没有比沈沧更好的暗探和刺客了,他若不接些有挑战的任务,这身功夫便是白白浪费。” 殷涔转念一想,也是,他也不想看着沈哥哥整日不是喝酒就是喝茶,早早过上了老年人的退休生活,顶级刺客就该出马,把江湖朝堂搅得风起云涌才好。 便点了点头,“我去做安排。” 跟着又道,“春晖娘娘当年身边可信之人,如今可还有活着的?” 云渐青道,“春晖死后,皇上下令所有她身边服侍之人都殉了葬,我曾试图找过当年宫里的人,已经都断了线索。” 殷涔想起陈佶身边的艾公公,问道,“现如今太子身边有个艾公公,听闻是当年春晖娘娘身边之人,为何他却可以留下?” 云渐青似这才想到这么个人,“这人,当年似乎是被外派出宫,春晖死时并未在宫内,而后秋忆人当上皇后之后,又将此人调了回宫。”他问殷涔,“此人一直在太子身边当差?” 殷涔点头,“是,还是太子府管家。” 云渐青双目半眯,“可以从此人下手,找个借口,好好审问审问他,即便不知道春晖死因,至少也能挖出一些当年深宫内幕。” 殷涔再次点头,审问艾公公容易,跟陈佶通个气便可。 云渐青又沉默半晌,似有些犹豫该不该问,最终开口问道,“太子……如今可好?” 殷涔一怔,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少许,云渐青自然不知他和陈佶如今是何关系,但是父亲老子这一问,他竟莫名有了些父亲问儿媳的味道……还是这么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儿媳”。 殷涔咳嗽几声,回道,“太子殿下如今身体好,脑子也好。” 云渐青一愣,这算什么回答? 殷涔也觉察到了不妥,又补充道,“太子明理、明智,此次云南茶税一案便是与他一同巡查,依我观察断言,将来必是明君。” 云渐青这才缓和面色,缓缓点头。殷涔又问道,“父亲可是想见他,见故人之子一面?” 这问题云渐青也问自己许多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他既是太子,朝堂之上必然能见。” 也罢,殷涔心想,真要见,也找不出个理由来跟陈佶说。 云渐青又道,“虽是入朝为官,太子安危还需多加留意。” “自然。”殷涔认真回道。 天下还有谁,比我更想护他周全? 第57章 寒冰 朝臣们都等着看云渐青的笑话,说不定皇上就此一怒,便会如当年对林漠烟一般,罢官免爵,再找个机会打入大牢也都未必。 然而宫中再次传来消息,皇上陈泽拟定了日子,要和抚南王云渐青去春猎。 众人大惊失色,这这这是什么神操作?如此惹圣怒竟还能一同春游? 前来传旨的是高仁,云渐青神色颇有些疑惑意外,还隐隐有些不满,他只用眼神询问高仁,高仁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似也有些无奈,“皇后娘娘得知皇上与将军见面有些不愉快,很是担心,她也知皇上与将军从小的情分不一般,万不想因为一桩无关紧要的婚事就坏了君臣之间的关系,皇后娘娘劝皇上,世子与折桂郡主的婚事成不成都另行别论,但将军好不容易回京来,不说赏赐多年为东南海防做出的功勋,单是以对待重臣上宾的礼仪,皇上便也不该发如此大的火,一番劝说下来,皇上也微微软了心。” 云渐青眉头越皱越深,高仁继续道,“跟着皇后又提出,少年时期时,每年皇上都会与两位将军一起春猎、秋猎,如今既然回来了,也赶上春天,不若再一起春猎一回,之前的争执就当一笔勾销,皇上便也同意了,这才下了旨。” “云将军,您还是接旨吧?”高仁好言好语。 云渐青跪地双手接旨,“臣,遵旨。” 高仁笑了,悠悠转身回宫。 云渐青还没回屋,云野便冲了出来,他向来与父亲不相融,父子如两座冰山,此刻却神情激动,双手攥成拳头,双眼似要喷火,他冲云渐青道,“父亲,为何要阻挠我的婚事?” 还沉浸在春猎疑云中的云渐青听见云野的咆哮,又提到与秋家的婚事,心头火蹭一下起来,盯着云野双眼,斩钉截铁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娶秋家女!” 云野气得双唇发抖,母亲邬玉覃也跑了出来,拦在他们父子中间,云野扶着母亲的胳膊,“折桂……她,不是一般的秋家女,父亲怎可凭一己之私就阻挠儿子的终生大事!” 云渐青怒拍向院中石桌,桌子应声而裂,“一己之私?究竟是谁的私?”他走向云野,一副要将他拎起来扔出去的样子,邬玉覃赶紧拦住他,云渐青手指向云野,“你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寻求朝中的倚仗靠山,听信赵纶那个混账小人的传言,投靠了秋家,以为从此便可以荣华富贵,名利双全了吗?” 云野硬着脖子,硬声道,“是又如何!至少赵纶看得起我,愿意交我这个朋友,至少秋家不觉得我是个废物,还愿意将才貌双全的折桂郡主嫁给我!” 云渐青再也忍不住,推开邬玉覃,一掌扇在云野脸上,云野跟着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好些步,撞到了沈沧身上。 沈沧扶住他,上前一步挡在了云野身前。“将军息怒。” 云渐青看也不看他,朝他身后怒吼道,“若不是你身后的抚南营五十万大军!你以为,秋家和赵纶会来接近你?来时我如何一遍遍强调,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你呢,可记住了半点?!” 云野嘴角涌出鲜血,云渐青这一掌收了九成力,用在云野身上却还是将人打了个半懵,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云渐青咆哮愤怒以及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色,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邬玉覃满面泪痕,云渐青可能从未将云野视为儿子,可在邬玉覃眼中,这个被调换过来的孩子,从小小的婴儿开始便在身边,是他渐渐抚慰了她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她便也将他视作了自己的骨肉。 她拉着云野的胳膊,声泪泣下,“止戈,别跟你父亲吵了,他……是为了你好。” “母亲……”云野也受不了邬玉覃哭,然而此刻他却无法安慰她,云渐青又朝邬玉覃怒道,“慈母多败儿!若非你从小护着,又如何会是非道理都分不清!还有,居然瞒着我与皇后商定了婚期,订婚大典都匆匆办了……你,你们这是一起胁迫我吗?!” 云渐青十九年来在云野心里种下的寒冰此刻变得如钢刀一般坚硬,他平静目视着父亲,说道,“无论您同不同意,我会娶折桂,我喜欢她,我相信她也一样属意我,从我见到她的那刻起,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幸运过,您若是反对,只能此刻便将我打死,我若不死,便娶定了折桂。” 说完之后,云野定定等着云渐青排山倒海一般的拳脚,然而奇怪,云渐青却只半眯着眼睛打量他,末了冷冰冰抛出一句,“耽溺于儿女私情,难堪大用!” ------ 晚些时候,世子府书房内,云渐青问沈沧,“如何看待此次春猎?” 沈沧负手而立,整个人跟暗影融为一片,“摆明了是陷阱。” 云渐青嘴角一丝嘲讽,“皇上当真已经糊涂至此吗?” 沈沧想了想,“从未有其他人将皇后作恶之事挡着皇上明言,时至今日,他仍旧是相信皇后的,所以……” 云渐青皱眉,右手指弯曲在书桌上一下下叩着,“皇后比当年更难对付了。” 又问沈沧,“如果你是皇后,你会怎么做?” 沈沧道,“春猎之中伤害皇上,而后嫁祸给将军。” “那我又该如何反应?”云渐青又问。 “将计就计。” “似乎是下下之策。” “不管上策下策,反正是唯一之策。”沈沧神色平静。 云渐青微微一笑,这场与秋忆人的隔空之战,又将如何? 突然,一向不主动说话的沈沧主动开了口,“平山他……将军觉得如何?” 云渐青一怔,“何为如何?” 沈沧微微叹气,干嘛要说那么明白,“您觉得这孩子如今怎么样?” 云渐青想起殷涔微笑的样子,说话的样子,严肃的样子,不自觉嘴角上扬,“自然……是我的儿子。” 这看似答非所问的话,沈沧却明白了意思,也微微一笑,好似自己养了个儿子,得到了夸赞一般。 不料云渐青跟着就低声吼了句,“你让他穿的那是啥?你自个一年到头一身乌鸦黑,把他弄得跟你一样,看着就心烦。” 沈沧一愣,哭笑不得,跟着嘴硬了句,“那可不,谁叫他整天跟我一起,又把我当偶像。” 云渐青一愣,“偶像是什么?” 沈沧哑然失笑,这词儿,不过是殷涔口中诸多奇奇怪怪的词之一,“就是……觉得我哪儿哪儿都好,什么什么都想模仿的意思。”他朝云渐青解释道。 跟着俩人大眼瞪小眼,忍不住互相笑了出来。 ------ 牌儿胡同内,殷涔的府中也在商议此事。 春猎的消息不胫而走,四人小组关起门来好好讨论了一番。 殷涔不自觉已经习惯了先问秦念衾的看法,秦念衾先问道,“我们看看主使人的动机,皇后为什么要怂恿皇上和云将军春猎?” 陈佶道,“绝不可能是像她说出来的那样,为了缓和君臣关系。” 秦念衾看向殷涔,殷涔对陈佶点点头,说道,“这个女人,与己无关的事断不会出头,云将军拒婚,便等同于抚南营拒绝加入皇后一派势力,对于这个结果,她定然会做些什么,要么扭转局面达到她的既定目的,要么,让这阻挠之人付出代价。” 梧叶儿已经听懵了,一副求救的模样看向秦念衾,秦大人白过去一眼,自顾自继续说道,“平山分析得很对,只是如今,云将军的拒绝之词如此决然不留情面,除非皇上不顾一切仍要求完婚……但皇上是个爱惜名声的人,云将军的拒婚已经朝野皆知,皇上再强硬下去,只会被人说强人所难,所以,多半这婚是结不成了。” 陈佶紧接道,“皇后也知婚事已黄,所以这春猎,不过是她精心布下的陷阱,想要给云将军一点教训,让他知道,与皇后作对,没有好处。” 殷涔嘻嘻一笑,“冰雪聪明。” 陈佶朝天翻了翻眼珠子,你心里我是有多蠢? 秦念衾再道,“你们猜皇后会如何给云将军下套?” 陈佶与殷涔异口同声,“行刺皇上,栽赃给将军。” 梧叶儿这才恍然大悟,噢……成年人的世界好复杂。 陈佶道,“我们几个关着门都能想到这一步,云将军自然也猜得到,所以这春猎,去得了吗?” 殷涔嘴角一笑,“我猜,去得了,不仅去得了,将军还会按兵不动,将计就计。” 秦念衾奇道,“为何每次一说到云将军,平山就如此笃定?上回如此,这回又是这般。” 陈佶也被说得有些好奇,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盯着殷涔。 殷涔后背冒汗,上回好容易胡扯糊弄过去,又来! 只得含含糊糊道,“将军的性情都差不多,我只是按林漠烟将军的性情去猜而已。” 这个答案大家非常不满意,但又……挑不出毛病。 然而一惯傻呵呵的梧叶儿却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殷涔,有些疑问在他心中已经良久,当年沈沧救他们于黄沙大漠之中,明显沈沧与殷涔熟识,而后却又见沈沧摇身一变成了云野世子的护卫,此番云渐青进京,沈沧片刻不离将军身旁,梧叶儿都看在了眼里。 若说殷涔与云将军没有任何关联,梧叶儿打死也不信。 殷涔留意到了梧叶儿的异常,微微有些头痛,这兄弟傻归傻,却极其不好糊弄,他还没想好要如何跟梧叶儿解释。 ------ 夜间各人寝房内,殷涔与陈佶沐浴过后,穿着一模一样的月白色长袍里衣,陈佶最爱看殷涔将头发散开,整个人的神色也跟着散开的模样。 殷涔悠悠懒懒走向陈佶,整个人飘飘洒洒,陈佶突然心念一动,将殷涔一把拉了过来,“明天我去买件红色的长裙里衣。” 殷涔嘴角一笑,红痣在夜间格外鲜艳,如花如血,“干什么?” 陈佶目不转睛,“等不及看你穿喜服,只好拿红裙当礼服。” 殷涔面色绯红,想起云南苗寨流水席那夜,这小子也是如斯般说……轻轻拿手锤了下,“记得……买贵点儿的,质地好点儿的。” 陈佶面上一喜,“全京城最贵!” 殷涔想起件事,正经了神色对陈佶道,“这几日我要去见见艾公公。” 陈佶抱着他,神思模糊,“见他做什么?” 殷涔道,“你可知云将军是你母亲,春晖娘娘的故交?” 陈佶一愣,从殷涔胸口抬头,“不知,你如何得知?” 殷涔低头看着陈佶,“云将军与皇上争执那夜,有提到关于春回娘娘的死因,而皇上似故意遮掩,我想……去问问艾公公,如今还能找得到的当年娘娘身边的人,就只有他了。” 提到母亲,陈佶脸色有些哀伤,“早些年我也问过艾公公,他什么都不知道,平山,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些事过去太久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殷涔摸了摸他的脸,“有一线希望我也会试试。” 陈佶再抱紧他,闷闷“嗯”了一声,“我没事,即便什么也查不出来,也不要紧,我只是怕你失望。” 殷涔被他箍得紧紧的,却头一回想到,他二人的纠缠交集其实老早老早,从父辈便开始了,若有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一开始的接触便怀有目的,是否还会像如今这般,毫无保留,全盘信任? 第58章 春晖 皇帝陈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春猎了,自林漠烟和云渐青分别去了西北和东南之后,三人从少年时期便有的结伴春猎秋猎便逐年少了下来,待先皇后春晖娘娘去世之后,便彻底歇了。 如今与云渐青再次骑马走在去往翠山猎场的路上,两人心中都有些感慨。 燕京出城,一直往东北便是四十多万亩的翠山猎场,原始草原、湿地、森林的交叠,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泊点缀其中,让这片猎场生机盎然。 然而这只是往日胜景,作为早已被废弃的皇家猎场,皇帝本人不猎了,外人自然也进不来,于是这十来年间,除了几个林场的看守人,和禁军每隔半月的循例巡查,再无他人踏足过。 林子里的野物们可是得了天堂,十年来野蛮生长,还常有看守人被野兽所伤的消息传出,当然,作为已被皇家遗忘的林场,即便有人葬送野兽之口,也不会引起朝中重视。 此次春猎的消息骤然传出,礼部和司礼监赶紧命人将猎场重新整理,至少,沿途的路总得清理得顺溜点儿。 云渐青只带了沈沧一人,此外还有太子陈佶带着侍卫梧叶儿,以及其他皇室宗亲子弟也一同随行前往,高仁自然伴在陈泽身侧,辛尚允率领禁军沿途护驾。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在明媚春色之中。 ------ 殷涔留在了京中,春猎自然没他什么事,陈佶走之前,他再三叮嘱梧叶儿看顾好陈佶,秦念衾也在一旁碎碎念,梧叶儿一连说了几十个“好”之后茫然道,“就没人担心我? 殷涔看向秦念衾,故意咳了几声,秦大人走上前,面色微红语焉不详地说道,“你……早点回来。” 梧叶儿哀叹,这么傲娇害羞的性格什么时候能变一变…… 陈佶刚走,殷涔便出现在太子府。 太子府中所有人早已都当殷涔是自家人,自从殷涔入朝为官之后,更是将他视为了半个主子。 殷涔找到艾公公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斥责新来的下人们浇花,颤颤巍巍地站着,一说话净漏风,“毛手毛脚的花都让你们浇死了!这些,这些,”艾公公指着那几排种了好些年的玫瑰,“都是太子殿下最心爱的花,浇水一次要浇透,但不能天天浇明白吗?” 几个生面孔的丫头怯生生低头说“是”。 殷涔走过去搂住艾公公瘦小肩膀,“艾公公,您可吓着她们了。” 艾公公吓一跳,发现是殷涔,雪白眉毛笑得抖了起来,“你小子,好些日子没来了,也不惦记你艾公公,这么大岁数,一不留神可就没了。” 殷涔也笑,推着人往内院书房走去,“哪儿能这么说,公公可是长命百岁的人。” 艾公公抬头看着殷涔,阳光下半眯着眼睛,想当初从南城人贩子手中挑中他,就看中他一股机灵劲儿,还有把力气,能护住小太子。 而今老怀安慰,果然没看错人,这些年殷涔不仅把太子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还……艾公公想到此,抬手拿袖子捂住嘴,这俩小子,从第一天就睡在了一间房里,这么些年真当我老糊涂了,我可什么都知道呐。 到书房内,殷涔关上门,又四处查探一番,确保四周无人安全可靠。 艾公公坐在书桌后的紫檀高背椅上,太阳从身后打到背上,暖融融。 他带着一丝笑看殷涔四周走动忙活,末了殷涔坐到书桌前,俩人笑眯眯互相对视着。 艾公公慢悠悠道,“说吧,来找你艾公公什么事儿?” 殷涔歪头想了想要怎么开口,“艾公公,您是最疼太子殿下的,对不对?” “嗯——”艾公公仰头拉长了声音,“疼——当然疼,只是嘛,公公我能做到的,也只是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其他的,人老了也帮不上什么了。” “那可不一定。”殷涔摇了摇头,“公公可是打春回娘娘身边过来的人,大小看着殿下长大,要论知根知底,谁能比的了艾公公您呐。” 这一番话,艾公公听出了点儿意思,他拿手指了指殷涔,“你小子最滑头,你想问关于太子殿下的什么事儿?” 殷涔微笑着,拉着艾公公的手说道,“关于阿月的母亲,春晖娘娘的事儿,您还记得多少?” 艾公公一下变了脸色,将手抽了回来,压低了嗓子哑声说道,“老奴……年纪大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殷涔正经了神色,“当真?”他站起了身,俯身到艾公公身前,“若有人想废了太子,想害他,甚至想杀他,您也坐视不理,任由他们奸计得逞得到目的吗?” 艾公公面上一丝犹豫,殷涔眼尖,发现了。 但公公却仍旧说道,“只要皇上没有二心,不废太子,旁的人,无计可施。” 殷涔口气严肃,“公公久不在宫中,已不知朝局紧张到何种地步了吧?皇后拉拢各方势力,如今连抚南营都要拉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为皇后所用,把持朝政,一心想着那个废物韩王继位,他们好继续为所欲为,而今皇上都已经只是个摆设,太子殿下,您以为他能在这个位子上安安稳稳到什么时候?”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起了效果,艾公公皱皱巴巴的五官挤到了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是全都清楚,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活到现在。” 殷涔点点头,“您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 艾公公叹息一声,似想起来很久以前的回忆。 春晖娘娘与皇帝陈泽自小相识,年少定情,而后成了太子妃,陈泽继位之后成了皇后,一切都顺理成章,陈泽与春晖也是难得的夫妻恩爱,成为京中乃至大宁朝的一桩美谈。 美中不足的是,春晖与皇帝陈泽只有一子陈佶,生下来便立为了太子。陈泽倒不以为意,太子时期他便只要太子妃就足够,做了皇帝,也毫无纳妃的心思。 但春晖身为皇后,自不可令后宫仅只有她一人,担上专宠误国的名声,便从朝中百官家中,挑了个跟她自己不太相同,看着活泼明媚的女子秋忆人入宫,封为玉妃,一年后,玉妃生下了韩王陈仪。 春晖为人和善,即便做了皇后,也提倡勤俭持家,是以她的身边除了当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艾公公和几个宫女之外,并无他人,并也将这简朴作风在后宫推广了出去。 玉妃秋忆人却和春晖娘娘的做派完全不同,她生性外放,喜爱一切奢侈用度的好物件,然而在以勤俭为美德的后宫,她只能克制压抑着。 皇帝陈泽一开始对她平平淡淡,时间久了,看惯了春晖恬静如水的性子,倒也觉得玉妃的明媚热烈有些有趣,加之她常年各处搜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献给皇上,有一些还真入了皇上的眼。 渐渐,皇上和玉妃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一年,玉妃给皇上引荐了一个人——道士方守敬。 一开始方守敬只是偶尔来宫中,给皇帝和玉妃宣讲道家理法,而后开始将炼丹成仙、长生不老的邪魅之说灌输给皇帝。 世人都想长生不老,皇帝尤其,没过多久,方守敬便住进了广明殿,皇帝专门在此兴建了炼丹炉和丹房,每日下了早朝便长待于此。 丹丸服用下去,皇帝开始变得面色苍白,却时有潮红燥热,一时汗如雨下,一时却又畏寒畏风,皮肤渐渐穿不得普通的龙袍,只能日日穿着极顺滑丝质的宽袍大袖。 春晖娘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皇帝自己却似精神极佳,每吃下一颗丹丸,便觉自己离成仙近了一步。 某日,春晖娘娘穿着皇家大典才用的礼服,跪在广明殿前,请求皇帝回朝处理政务,皇帝却在殿内避而不见,并怒火攻心破口大骂,甚至说出来“恃宠生娇胁迫朕,朕要废了她”这样的话。 春晖娘娘这一跪便是一天一夜,直至昏倒在地。 醒来之后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皇帝仍旧日日流连广明殿,后宫之中只有玉妃因为一同炼丹服丹,而被皇帝留在了身边。 后来便是宁熙十年,皇帝已经不去春晖娘娘的霜华宫很久了,那一天正逢春晖娘娘生辰,皇帝想了很久,还是去了霜华宫。 春晖娘娘自然是高兴的,在那一天,她好像又看见了沉迷方术丹药之前的皇帝,还是那个年轻有为,心系天下的少年君主。 而后的夜里却出了大事。 皇帝留宿霜华宫,与春晖娘娘同塌而眠,却在夜间被一个宫女用绫绸勒住了脖子,宫女力有不逮,皇帝半夜惊醒后奋力反抗,宫女被随之而来的侍卫乱仗中当场打死。 此事至今仍是一个谜,为何一个宫女会如此大胆行刺皇帝,而在当时,惊魂未定的皇帝不由分说便认定了幕后主使就是皇后春晖娘娘,是她的近身宫女,除了是她授意主使,还能有谁。 然而此事实在太过蹊跷,其中疑点重重,且并不光彩,皇帝吩咐宫中所有人不得宣扬,也并未因此而废除皇后打入冷宫,然而,行刺事件发生不出一个月,春晖娘娘便得了暴病离奇去世。 艾公公讲完这段陈年往事,殷涔听得眼睛都不敢眨,末了问道,“行刺事件和娘娘去世之时,你都不在宫中?” 艾公公点了点头,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开口,“说起来,都是老奴的过错,最关键的当口没能看着娘娘。” “公公干什么去了?” “那时我有一个相好的宫女,也是娘娘身边的人,她家里出了事儿需要回去一趟,但她不能出宫,娘娘身边的人,就只有我有资格出宫,于是我便替她回了趟家,等帮她家人处理完事情回到宫中,发现娘娘前一天晚上已经没了。” 艾公公说起此事时万分后悔,殷涔却又想起件事,“听说,春晖娘娘下葬时,身边所有宫女都要陪葬?” 此时艾公公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是的,本朝并没有这规矩,这是皇上当时下的旨意,可能因为此前被娘娘身边的宫女行刺,一怒之下便命所有人殉葬。” 殷涔没放过那抹犹豫之色,问道,“公公,如今可不不必再有任何隐瞒吧?” 艾公公转头,又低声叹了口气,“如今我也老了,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天,当年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平山啊,你知道了这些,要怎么做,自个儿拿主意吧。” 跟着他看着殷涔继续说道,“当年与我相好的那个小宫女,在要殉葬之时来求我救她一命,磕头磕得满脸都是血……我哪能见死不救呢,散尽了家财才救了她出宫,只有她,才知道当年娘娘到底怎么死的,但这么些年过去,她出宫后便无半点消息,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了……” 听得殷涔也锁紧了眉头,“公公可还记得那个宫女的名字?家住何处?她又是什么相貌?” 艾公公眼前似浮现出多年前那张娇俏浅笑的脸,“她叫濯香,家在杭州府钱塘县,那时候长得肤白杏眼,右边耳垂有一个小小的豁口,天生的,如果她还活着,如今差不多也三十多了。” 殷涔道了谢,他知道,如果不是艾公公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如果不是如今陈佶的太子遭受觊觎,艾公公断不会将这足可再卷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后宫秘闻说出。 他心里祈祷一千遍一万遍希望那个宫女还活着,关西惨案皇后通敌和茶税分赃一案还未拿到实证,春晖娘娘一事若也断了证据,这种知道一切去不能掀翻一切的感受,已经让殷涔要憋疯了。 第59章 行刺 谁去找宫女濯香,殷涔心中的最佳人选自然是沈沧。 于是便希望春猎快点结束。 算算日子,他们出发也十来日了,差不多再过五六日就该往回,然而,一点动静消息也没传回来。 殷涔心中有些不安,没有消息,要么是好消息,要么是坏消息。 他不相信秋忆人不趁机做点什么,云渐青的抗旨拒婚,把情势逼成了拉满弓的箭,秋忆人的一腔恼怒只会化为杀机。 他和陈佶等着,云渐青和沈沧等着,看秋忆人出招,他们逼得她出招。 三天以后,翠山猎场传来急递,皇帝陈泽和太子陈佶班师回京,抚南王云渐青涉嫌行刺皇帝,被禁军统领辛尚允拦截,云渐青和侍卫沈沧,以及行刺人员皆被逮捕,押送回京,入刑部大牢。 消息首先由司礼监传入内阁,而后梁太傅转告了殷涔和秦念衾。 殷涔首先关心,“皇上怎么样,是否真的被人刺伤?” 梁太傅道,“急递中没有明示,想来应该性命无虞。” 殷涔所想不过是,只要皇帝没死,这事必然能查清,若是一不留神死了,留给秋忆人的空子未免太大了些,诬构成云将军与太子联手行刺也未尝不可,那就麻烦了。 秦念衾又问,“实际行刺之人为何人?” 梁太傅道,“也并未明示,肯定并非云将军本人,对了,”梁太傅看向二人,“此案皇上已有明示,疑犯押送回京之后立即三法司会审,你二人都将参与其中。” 殷涔点头,“如此大案,理应三法司会审,只是,主审官是谁?” 按理应该是三法司其中一司之首,多数会是刑部尚书阮鸣沙,但殷涔私心希望是他顶头上司都察院左都御史邹横空,然而梁太傅神色隐有担忧,“皇上指定内阁首辅主审。” “祁言之?!”殷涔和秦念衾双双惊讶出声,殷涔一拍脑袋,瞬间明白了整个套路,可不得是祁言之么,不得不说此次行事秋忆人心思缜密,从预谋到善后,每个环节都安插了心腹,且每个人都是朝中重臣,行事说话都极具分量,这一条阵线联起手来,的确很是棘手。 梁太傅走后,殷涔和秦念衾顺着仅有的线索推论了一番。 “如今看来是要等待会审当日,才知道翠山猎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殷涔道 “那你我可就被动了。”秦念衾有些担忧。 殷涔想了想,“不妨等上一两日,梧叶儿这小子够机灵的话,应该会提前回来通报你我。” 秦念衾一歪头,这人有这么机灵吗? 殷涔看他神色,又补了句,“就算他想不到,太子也想得到,别急。”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殷涔和秦念衾便在院中见到了气喘吁吁的梧叶儿和一匹跑得快虚脱的马,殷涔和秦念衾忙着给人端茶,又忙着给马倒水,好一通忙活之后才又聚齐在书房。 梧叶儿不待问话便说道,“太子殿下……受了伤。” 殷涔心中一凛,“为何?” “行刺之人本是刺向皇上,却被殿下飞身挡了一刀。” “伤到哪里?伤势如何?”殷涔焦急。 梧叶儿比比右肩,“刀尖刺进了右肩前侧,太医跟我都看过,不打紧,只是要休养一阵子,这几个月怕是不能练功习武了。” 练不练功倒不打紧,殷涔手搭着梧叶儿的肩,“好好把事情的经过想一想,再仔细给我们说说。” 梧叶儿点头,咬着嘴唇想了片刻,抬头说了刺杀经过。 “我们一行人去了翠山猎场,每日白天打猎,夜间扎营,皇上体虚乏力,常常只能在马背上行走半日便要回营休息。在前几日,每次皇上说要回营之时,云将军便也陪着一同回去,到后几日,皇上却不要云将军陪同,说难得出来春猎,自然要趁兴而至,尽兴而归,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令大家都玩不开,将军便也不强求,但仍每日在天黑前便回营陪着皇上。” “直到最后一天,按传统春猎习俗,这一天要集体夜猎,夜猎中谁捕获的猎物最多,皇上会有格外嘉赏,但鉴于皇上本身无力参与,便让其他人都去夜猎,那个晚上便只有皇上一个人,和辛尚允统领调配了一半的禁军护卫在营地。” “到了夜间,所有去夜猎的人很快便走散了,太子和我却一路跟着云将军和沈沧,太子对云将军说,今夜是春猎最后一夜,此时又只有皇上一人在营地,他担心皇上的安危,请将军跟他一同回营。云将军当即同意,我们四人回到营地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隔着很远看过去,原本应该守在皇上营帐前的禁军护卫,竟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我们远远的便下了马,隐了身形慢慢靠近营帐,发现帐外不是没人,而是护卫都被迷晕了,突然间帐内起了兵器相交的厮打声,太子殿下说了句有刺客便冲了进去,我们也都跟着进去,结果看到皇上吓得在榻上一动不动,有两个黑衣人正跟辛统领交手,辛统领似也受了迷药之毒,显得有些招架不住,眼看其中一人的刀就要刺向皇上,太子飞身上前挡在了皇上身前,刀尖刺进了肩膀。” “黑衣人眼看一击未中,而又有这么多人涌入帐内,自知今夜已无法行事,沈沧已上前将二人擒获,谁知两人却扑通一声跪到了云将军的身前,说了句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将军恕罪,跟着便挥刀自杀了。” 殷涔听到此处,一拳砸在书桌上,他胸口起伏微喘,按捺不住地在屋内来回走动,虽明知秋忆人会玩构陷,却在听到细节时仍然止不住地气愤难耐。 秦念衾奇道,“难道黑衣人这么说,皇上便这么信了?” 梧叶儿继续回忆,“云将军和皇上一听到此话脸色都变了,将军对皇上说,此二人根本不识,也非他所派,根本是蓄意构陷。一开始皇上也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惊吓过度,命辛统领好好检查二人,而待辛统领检查过后,突然一句话不说就把刀架到了云将军脖子上,说,此二人用的是抚南营特有的兵器——云家刀,不是云将军的人还能是谁的人……正说着,此时其他夜猎的人和另外的禁军也都回了营,皇上大怒,命辛统领将云将军和沈沧都绑了,立即押送回京,跟着太子殿下知道回京之后便会三法司会审,赶紧让我连夜赶回来报信。” 听完这经过,殷涔和秦念衾互相看了会,都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何处——行刺的黑衣人已死,但死者也可验明身份,另外,辛尚允口中的“云家刀”,实在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殷涔问道,“黑衣人和他们的兵器如何处置?” 梧叶儿挠了挠头,“我连夜便走了,也没来得及注意这些……” 殷涔再看向秦念衾,两人眼神不言而喻,若是有心构陷,这黑衣人和兵器断不会留下来。 殷涔叹了口气,现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陈佶,希望他能以太子身份对抗辛尚允,并劝说皇帝回京细审。 想到陈佶如今还受了伤,殷涔不由自主地焦躁难安。 ------ 此时的庆春殿内,秋忆人也正连夜召见祁言之和赵纶。 祁言之眉头深皱,赵纶倒是一派风平浪静。 秋忆人在珠帘后端坐着,对祁言之说话,眼神却并不看他,“祁阁老,皇上回京后便会三法司会审,指明要阁老你做主审,你当明白皇上的用心?” 祁言之眉目低垂,身穿朝服坐得端端正正,拱手谢过圣恩后又双手扶膝说道,“臣自当秉公处理,不枉主审之职。” 秋忆人却冷哼一声,“祁阁老,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哀家玩这些虚招子?你要表忠心,大可到皇上面前表去,在哀家这里,还是收起你那虚张声势的一套。” 说完这些似还不解恨,秋忆人竟站起身来,一把扯开珠帘,目视着祁言之,一字一句地嘲讽道,“你是什么人,哀家十年前便看清了!这会子你想当贤臣、忠臣,留万古芳名?既当奸人又想立牌坊,怕是想得太美了!” 说完又狠狠地一甩珠帘,成串的珠子便散了开去,噼里啪啦蹦跶在地板上,深夜里令人格外焦躁不安。 这番话说得祁言之气血上头,他站起身来却晃得有些头晕,双手扶住太师椅的扶手,赵纶眼见着也赶紧过来扶住了老师,祁言之颤声说道,“皇后娘娘,老臣身为内阁首辅,这十年来可谓尽心尽力,无愧于心,如今娘娘一句话便说臣非贤臣、忠臣,而是奸人,老臣……怕是无颜再面对皇上,面对百官朝臣,更无颜面对百姓黎明,臣,即刻回去便写奏折请辞,待皇上回宫便递交,老臣无能,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另觅贤人。” 此言一出,秋忆人心里也抖霍了起来,毕竟她只是看不惯祁言之虚伪,想要一逞口舌之快,且逼着他表明态度,一定要借此事除掉云渐青而已,却不想祁言之竟然搞出一步以退为进,看着这涕泪纵横的样,秋忆人又觉心慌又觉可恨。 老狐狸!果真口里没一句真话,若不是有把柄捏在手中,此人也早就是要被处之而后快的对象。 祁言之这番话音刚落,秋忆人还未开口回应,赵纶却一头跪倒在祁言之身前,“万万不可啊老师!这十年来,我大宁全靠老师撑着,若老师走了,谁又能为皇上遮风挡雨啊!” 祁言之闭上双眼,两行浊泪滚滚下,“遮风挡雨”,这四个字当真说到了心坎里。 秋忆人再次拨开珠帘走了出来,再开口时声音却软了下来,“祁阁老,大愿未了,怎么就要走?” 祁言之睁开双眼,看向秋忆人,目光平静又深不可测,却不发一言。 片刻之后,秋忆人再说道,“阁老的宏愿,即便阁老自己忘了,哀家可都还记着呢,哀家做的每件事,不都在帮阁老更加靠近心中所想?” 祁言之这才淡淡问了句,“娘娘可有想过,东南没了云渐青,就如同西北没了林漠烟,边防大事,并非儿戏。” 秋忆人闻言大笑,心里却知道,妥了。 她盯着祁言之,嘴角勾得很深,“有些代价总得付,看门的狗不听话,换一条便是了,再说,敌人,有的时候并非一直是敌人,当我们的敌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便是朋友,这个道理,六年前关西被屠之时,祁阁老不就已经明白了吗?” 第60章 验尸 皇帝陈泽终于回了京,猎场营地遭遇刺客一事此时已是满朝皆知,云将军携宠而去,待罪而归,如此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群臣自然不会放过。 回京头一日的早朝,言官们便纷纷谏的谏,劾的劾,群臣激昂,什么云渐青恃功傲物、目中无君无父、抗旨拒婚、殿内与圣上公然咆哮,而今竟然做出行刺君上如此大逆不道的狂悖之举,简直耸人听闻,且联名上书要求严惩不贷。 殷涔和秦念衾只定定站着看着这出闹剧,他瞥了眼祁言之,只看得见一个背影,微微垂着头,不发一言。 朝堂之上群臣激愤的景象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下来,若是往常,陈泽早就不耐烦听这帮只会骂人不干实事的言官们胡言乱语,今日却由得他们唾沫星子喷了个把时辰。 殷涔明显感觉到了这风向变了,他不由得心生警惕。 二层台阶上的太子陈佶不见身影,殷涔知昨夜春猎众人回京,陈佶因替皇帝挡了一刀,陈泽破天荒让陈佶留在宫中静养数日,伤虽不重,却还派了太医日夜守护着,这恐怕是陈佶十六年来感受过最亲近的父爱了。 但陈佶却只想早日回太子府,大半月不见殷涔,又出了如此大变故,如今困守宫中只让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今日的朝堂也让殷涔有些不安,喧嚣平静之后,陈泽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叫了四个人出列,“内阁首辅祁言之、都察院左都御史邹横空、刑部尚书阮鸣沙、大理寺卿姜晚笙。” 四人站到朝堂正中,陈泽严声道,“今日退朝之后,便就春猎行刺一案三法司会审,祁阁老主审,其余三司副审,诸位可明白?” 四人齐声道“臣明白。” 邹横空侧身问阮鸣沙,“阮大人,如今嫌犯可是看押在刑部大牢?” 阮鸣沙回道,“确是如此,云将军和侍卫沈沧都在大牢。” 邹横空又道,“如今他二人还未定罪,阮大人还请将人看顾好。” 阮鸣沙微微斜眼瞥了眼祁言之,甩了甩袖子不屑道,“邹大人多虑了,本官行事向来按大宁律法处之,何用如此挂心。” 邹横空又面向皇帝,“请问皇上,当夜刺杀的两个刺客如今在何处?” 陈泽道,“两名歹徒当场自杀身亡,尸首当日已由辛尚允统领处置。” 邹横空转身向群臣中,微微仰头问道,“辛统领,请问刺客尸身如何处置?” 辛尚允并不出列,他身形高大,在人群中垂目俯视邹横空道,“如此穷凶极恶之人,本应当场拖出去碎|尸万段……” 当他说到此时,祁言之突然抬头转向身后皱眉看着他,辛尚允发现祁言之的异常,声线缓了一缓,“然而太子殿下极力阻挠,说什么死了的人也是罪证,一力要求将凶徒和行刺凶器一并带回,如今这二人都在殓房。” 邹横空面色似松了一松,殷涔当下心头一块大石也落下,邹横空顺着辛尚允的话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说得极对,若辛大人在一怒之下将人证毁了,可是触犯了我大宁律法。” 辛尚允瞪他一眼,正要开口驳了回去,殷涔却正好出列,朝堂中四位大人拱手道,“下官身为佥都御史,自需配合邹大人协同审理此案,但因着对案情并不熟悉,可否在下朝之后,开审之前,容下官先行查看刺客尸身及凶器,以及与两名嫌犯了解事情经过?” 秦念衾此时也出了列,拱手道,“臣大理寺丞秦念衾,也奏请与殷大人一起先行查探。” 阮鸣沙似笑非笑看了一眼邹横空和姜晚笙,“是你们的人吧?”又转身向殷涔和秦念衾,“如今的年轻官员都如此没有规矩?要查什么要看什么,自然是等审讯之后再做安排,怎么也轮不到你们自行行事。” 姜晚笙虽是大理寺卿,但官阶仍比阮鸣沙低一级,见状忙道,“是下官对属下少有约束,还请大人见谅。” 跟着狠狠瞪了一眼秦念衾。 秦念衾和殷涔不为所动,定定立着,却是等着皇帝陈泽发话。 堂中一片寂静,陈泽声音带些许不耐,声色俱厉,“殓房可前去查看,至于刑部大牢,任何人等在审讯之前,若与嫌犯私自接触,则视为与嫌犯同罪!” 这一声出来,殷涔与秦念衾心中一震,陈泽已宣了退朝。 殷涔和秦念衾直奔殓房,当值的两个看守是禁军的人,殷涔递过腰牌,禁军看守一看名字,吊着眼睥睨着看人,“没有内阁或司礼监调令,不得入内。” 殷涔急着赶时间,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审,这会子被小鬼挡在门前,他又急又怒,额头青筋横现,指着那二人骂道,“都察院你也敢拦?刚刚朝堂之下皇上亲自允准可以查看殓房,你们这是要抗旨?!” “不好意思,皇上的旨意没下到我这儿来,您既身在都察院,自然知道这规矩,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万一给您放进去了,回头内阁和司礼监问起责来,我能担得起么?”看门小鬼仍旧口不饶人。 秦念衾极不耐烦跟这二人啰嗦,一步跨上前几乎咆哮道,“这是什么案子你们知道吗?谋反、行刺!皇上为此案震怒,命令有关此案的一丝一毫都要查清楚!这么重要的两个人证,你们拦在这里不让人查看,谁给你们的胆子?!半个时辰后三法司会审,若问起关于这二人的容貌、身形、兵器,谁去作答?你们吗?!耽误了审案,不要说撤职,要了你们的狗命都是轻的!” 这一通怒吼过后,两个小鬼明显被震住了,互相犹犹豫豫地看着对方,其中一个手朝秦念衾伸了过来,“大……人,腰牌……” 秦念衾递过腰牌冷哼一声,拉着殷涔直当当入了内。 殷涔默默在袖子下对秦念衾竖起大拇指,牛叉,玉面书生发起火来……这威力梧叶儿不一定抵得了。 殓房内光线较暗,且常年铺设冰砖,格外阴寒。 殷涔和秦念衾走到最里头一间,掀开黑幕帘,看到平躺在案桌上的两具尸体。 身穿黑色夜行衣,尸体从翠山猎场押运回来,途中已经开始有些腐烂,此时放了冰砖在四周,也还是掩不住扑面而来的尸|臭。 这时代没有福尔马林,殷涔看着尸体,若不抓紧验一验,怕是留不住几天。 殷涔从怀中掏出一副麻布手套,秦念衾看着一呆,竟然早有准备? 套上双手,殷涔快速解开二人的衣物,整个身体除了咽喉上的刀口,没有任何其他印记,又翻了翻夜行衣,也没有其他物件。 二人相貌寻常,身材寻常,只是从身体肌肉上看得出是个多年的练家子,右手整个掌心与虎口老茧密布,是个惯用刀的人。 刀……刀? 殷涔脑中灵光乍现,从一人身侧拿起那把长刀,凑到火烛跟前寸寸仔细打量着。 这把刀,跟他的青山刃十分相像,但却不同。 他记得与云渐青见面那日他曾说,抚南营里也有一批他亲手锻造的云家刀,跟青山刃一个模子,却更重更宽,更适合战场砍杀,如今这刀……殷涔在刀背底端看到一个极小的“云”字,这便是云渐青所说的云家刀? 殷涔此前也没见过云家刀,若这把真是,云渐青此番可真是说不清了。 秦念衾见殷涔紧紧盯着那个云字,又见他眉头紧锁,问道,“可是这把刀有何不对?” 殷涔抬头担忧道,“这上面的云字,便是抚南营特有的云家刀,若此刀真为云将军所造,此番便是凶多吉少。” 秦念衾也拿起另一把刀仔细看了看,却有疑问,“平山,为何这刀……跟你那把刀如此相似?” 殷涔一愣,没想到不习武的书生也发现了这相似,骤然间又陷入此前拼命圆谎的心虚中,“外型是有点像,但我那刀……明显是刺客用的,这两把一看就是军刀。” 秦念衾似信非信,虽然云将军为人构陷,他与殷涔、陈佶此前也预料到,此刻也有责任将此案查清,然而殷涔所表现出来的担忧与紧张,明显超过了对待常规案件的态度。 他见过云南时,殷涔面对叶明枝和任同欢这种老狐狸时的从容,便越发对此刻殷涔的焦灼有些不解。 来不及多想,三法司会审时辰已到。 殷涔和秦念衾匆匆赶往审讯地——内阁办公地文华殿。 殷涔第一次进内阁,一进门惊喜又以外地发现陈佶也在,作为副审坐在主案一侧。 此种场合他二人不好作何表露,只遥遥对应一个眼神,殷涔和秦念衾作为陪审,坐在了二人上司的身侧,辛尚允作为当晚的见证人也一同在场。 临近开审时祁言之才到场,坐在正中主审位。 一旁还有两位笔录官,已经铺好了白纸磨好了墨,此时开始直到审讯结束,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都将被记录在案。 未时正,祁言之拍案开嗓,“押嫌犯云渐青、沈沧进殿!” 第61章 证物 殷涔端正坐着,头转向前门,还没见人,但已听到镣铐铁链挂在人身上、拖在地上的叮当摩擦声,他不自觉伸长了脖子,先看到一前一后两个鬓发缭乱的人头,他们拖拖踏踏地慢慢靠近,走到了殿门外。 沈沧走得格外慢,殷涔发现他右腿似一直拖在地上,心中一凛,难道刑部如此大胆,竟已私下用刑?! 待二人慢慢走到堂中,殷涔正要开口,邹横空抢了先,他问向祁言之,“祁阁老,他二人如今可是已经定罪?” 祁言之面带疑问,回看邹横空,“自然尚未。” 邹横空面有微忿,指向堂中二人,“那这是为何?我朝律法早有规定,当朝五品以上大员,凡未定罪者,庭审可不戴刑具,并可设座。” 祁言之未出声,阮鸣沙却不紧不慢回向邹横空,“谋反行刺之罪非同小可,若非如此谋逆大罪,又何须内阁首辅主审?按我朝律法,你我来审就可以了,邹大人如此讲律法,可是在说连皇上的旨意都违反律法?” 邹横空气息震怒,瞪着阮鸣沙,手指向对方气得一言难尽。 殷涔见状也跟道,“阮大人适才朝堂上说,一切按大宁律法处之,然而私底下却对在堂审之前就对嫌犯动刑,这又是遵的哪门子律法?” 此话一出,云渐青和沈沧均看向了他,其他众人却都盯住了阮鸣沙。 殷涔也狠狠盯着对方,阮鸣沙冷哼一声,“一介谋逆侍卫,下了狱还要逞口舌之快,本官不过给他点教训,好好教他做做人而已。” 殷涔正待再发作,祁言之早已不耐烦,再次狠拍惊堂木道,“诸位大人是来审案还是来内讧?如今嫌犯当堂,不知查案却顾着揭短,若是无心审案,请诸位提早离去便是!” 所有人这才噤了声,倒是云渐青微微一笑,开了口,“仅凭一个死无对证的刺客临死前的诬构之词,便可毁了云某一生清誉,且不待庭审,不待申辩,便可私自动刑逼供,这等手法,云某在东南二十年,对待倭寇都没用过,如今倒是被同僚用在了自个身上,诸位说说看,云某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 祁言之皱起了眉,“如今你既为嫌犯,我便不再称你为将军,嫌犯云渐青,当夜刺杀圣上,乃辛统领亲眼所见,刺客死前所言,当场所有人都曾听见,你如何辩驳?” 云渐青再次沧然一笑,“如何辩驳?这刺客二人若真是为我驱使,何至于蠢到要当场将我供出?如此蹩脚拙劣的诬陷,却被诸位当做铁证,云某无话可说。”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辛尚允此时怒道,“蹩脚?诬陷?话说到如此份上,却是一丝自证清白的证据也拿不出,叫人如何信服?按你所说,便是如今这满堂朝臣都在诬陷你二人?” 云渐青冷笑一声,转头看了看四周道,最后回到辛尚允面上,“诸位当时不在场,可辛大人与太子殿下却看得清楚,当夜最后擒获此刻的,可是我的侍卫沈沧,若我是主谋,又何必在此种情境下出手相救?” “自然是你眼见事情败露,便想出手挽救!”辛尚允再次怒道。 殷涔“蹭”一下站起身,堂中所有人看向他,他伸手摆了摆,“诸位——”他说道,“下官突然想起件事。” “殷御史请说。”邹横空很维护他。 殷涔手指向云渐青与辛尚允二人,“诸位觉得,若云将军与辛大人交手,二人谁比较有胜算?” 这问题与案情毫不相关,众人心有存疑,陈佶与秦念衾却飞快猜透了殷涔所想,陈佶便道,“二位大人都为精于武道之人,若正常情况下交手,当难分胜负,可若——” 殷涔紧接道,“可若辛大人负伤之时,二位大人再交手,云将军可是必胜无疑?” 众人纷纷点头,仍不知他究竟要问什么。 殷涔再道,“当夜,云将军和沈侍卫、以及太子殿下冲进皇上帐内时,辛大人已经被迷药所伤,功力大退,此时正与两个刺客奋力搏杀。” 众人聚精会神,殷涔继续道,“我们设想下,若云将军真是幕后主使,要刺杀皇上,此时见着此情此景,难道不应该与刺客一道,轻轻松松便可将皇上与辛大人一同杀掉么?又何须还要去救皇上。” 这道理……似乎有点道理。 姜晚笙却不以为然道,“太子殿下也在其中,若要杀人,岂非当时连同皇上、辛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同杀掉?” 殷涔直言道,“若真有意杀皇上,逼到了那份上,必会奋力一搏,而不是假模假样地去挽回。” 此言一出,邹横空、秦念衾和陈佶都连连点头,秦念衾道,“老实说,我一直不明白云将军要行刺皇上的理由是什么?也就是所谓杀人动机。” 阮鸣沙横过一眼,不屑道,“自古以来,谋逆之人何须动机?云渐青在东南当惯了无主之王,此番回京,皇上有意约束,他却屡次顶撞抗旨,继而行刺,这动机还不够明显吗?” 这话便是诛心了,陈佶眯了眼道,“阮大人的意思是云将军要造反称王?” 阮鸣沙朝陈佶拱手道,“老臣只是推断,是与不是,堂审自会有结果。”说罢又看向正中祁言之一眼。 众人辩到如今,祁言之却一言不发,陈佶偏身对他说道,“祁阁老,你既为主审,对此番殷御史提出的疑问,和云将军的辩词如何看?” 祁言之也对陈佶拱了拱手,再看向堂中,“殷御史和云渐青所言皆为推断,毫无实证,在堂审中都做不得数,诸位若有实证,可再行辩驳。” 殷涔心中恼怒,祁言之老狐狸!惯会和稀泥,看起来不偏不倚,实则把案子拖得一团模糊,等到拖无可拖之时便可按上头的旨意判个罪便可结案。 至于是哪个上头,殷涔不免冷笑,无论何年何月,不安分之人总是如此多。 拖着一只腿站了个把时辰的沈沧开了口,“当夜行刺之人,将军和我并不认识,但他二人自称是抚南营的人,抚南营军士众多,是否真是军营之人,也未可知,但有一样可判断得出。” 祁言之道,“如何判断?” 沈沧道,“当夜我所见他二人所用兵器看起来像是抚南营特有的云家刀,诸位有所不知,云家刀乃云将军为抵御倭寇,亲手锻造,数量并不多,军中精英之士方可持有,且都有记录名册,云家刀也极难防治,刀身为缴获倭寇之刀,与我朝南刀想融之后,再重新锻造。” 沈沧顿了顿,再道,“诸位不是说要实证吗?此时人证已死,剩下的兵器便是最好的实证,一是可派人去抚南营核查持有云家刀的军士,二是可核查此刀,是否仿制。” 此言一出,殷涔与沈沧遥遥对了一个眼神,心中便知,沈哥哥这是已看出此刀有异,叫他好生盯着去查一查,于是便紧跟说道,“此人所言极是,如今我等在此堂审,审来审去都是互相推断,不若将仅剩的证物好好验查过后再来定论,祁阁老意下如何?” 祁言之似在思忖,他并不想将此案拖至更复杂的局面,今日若云渐青怎样都无法自辩,他便可下罪决断,然后交由皇上处置,然而沈沧突然提出来查验物证……他看了辛尚允一眼,这厮办事太不干净,如此证物竟然带回京中,当下此种情形他又怎可说不查…… 这时刻堂中十分寂静,各人似都各怀心思,殷涔与陈佶互看一眼,陈佶再次侧身碰了碰祁言之胳膊,“阁老——请做裁决。” 祁言之这才缓声道,“证物……自然要查验,辛大人,既然证物是你带回,不若……” 话还未说完,邹横空起身一步,“辛统领还身兼京城内外巡防,这查证之事,自然交由我都察院,殷涔——” “下官在!”殷涔立马起身回应道,“下官领命。” 速度快得祁言之来不及插嘴,殷涔又道,“为公平起见,不若姜大人也派秦念衾大人与在下一同查证,以免下官查出了什么,在做各位大人并不相信。” 陈佶此时也道,“云南茶税一案多亏两位大人联手协作,二位大人的正直忠心早已经受考验,此番只是查验个证物,我相信二位大人定能给出公正结论。” 话说到如此份上,祁言之不得不点头,“那便交由二位了。” 云渐青与沈沧再次被带下去时,陈佶又朝阮鸣沙说道,“关于尚未定罪的官员,即便下了狱,要如何对待,阮大人心知肚明,若下次堂审时他二人有何身体异样,阮大人,你可脱不了干系。” 阮鸣沙一头汗,忙道,“不敢不敢,下官自会看管好狱中属下。” ------ 三司会审之时,陈泽正在广明殿中,方守敬递上丹丸,“陛下受惊了。” 陈泽接过玉红丹丸,和水服下,面有颓色,“朕修炼到如今,倒真觉得外头已无甚牵挂,就待天劫至,上天将朕收了去。” 方守敬抱着拂尘,沉稳道,“陛下飞升乃是迟早之事,届时便可脱离这俗务。” 陈泽从内心深处开始发笑,一直笑到浑身发颤,“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子,到了你口里,竟成了俗务。” 方守敬也跟着笑了一笑,“我等修道中人,又如何会在意世俗名利,陛下修炼了这些年,体会还不够深吗。” 陈泽收了笑,目光深沉,从榻上起身,长袖飘飘,他弯腰望向方守敬,“你说,像朕这样始终一只脚踏在俗务中无法脱身之人,上天会要朕吗?” 方守敬面不改色,眉目微垂,“自然,陛下修道之心,上天可鉴。” 陈泽直起腰身哈哈一笑,广明殿内空旷,笑声四处回荡。 此时殿外何进的身影显现,高仁看过一眼,朝陈泽说道,“皇上,皇后娘娘又在殿外候着了。” 陈泽朝殿内走去,头也不回,“叫她回去,朕不见!” 殿外何进也听到,面有难色,高仁再道,“从皇上昨夜回宫,娘娘已是第三次前来了,皇上要不要……” 陈泽猛然转身,“你糊涂了吗!” 高仁连忙噤声,侧身朝何进摆了摆手。 秋忆人站在殿外,神情颇为恼恨。 第62章 红裙 堂审过后,殷涔带了宫中画师又去了趟殓房,让画师将此刺客二人的面容画了下来,并取走其中一把长刀,傍晚时分方才回到家。 陈佶在院门口里等着他,仍然穿着堂审之时的朝服,殷涔以为他仍旧得住在宫里,没想到这么快便出来了。 殷涔三两步跨过去,头一句就是,“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陈佶微笑着抬了抬手,“不碍事,已经能动了,没伤到骨头。” 殷涔小心将手掌盖在他肩头,陈佶却将殷涔的手拉下来,在自己掌心里拢着,他站在殷涔面前比对方高出半个头,眼睛微垂着,直看进殷涔心里。 “好久不见你啊,平山。”陈佶压低着嗓子,十分温柔。 院中无人,秦念衾和梧叶儿的房内有光,却房门紧锁。 盛春时分,院中的花开得纷纷扰扰,海棠、月季、粉白的樱花瓣粉粉落下……都是陈佶命人一颗颗一盆盆栽种过来。 殷涔双手环住陈佶的腰,将头靠在另一侧的肩头上,的确,好久…… 自十三岁进来太子府,他们便日日夜夜在一起,唯一一趟云南之行,也是变着法儿求了个公差一同前去,此番春猎的大半月,倒是两人的第一次分开。 小别胜……新婚,殷涔脑中冒出这么句话,突然又红了脸。 陈佶俯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句,“那红色长裙里衣,我今儿带来了。” “哎呀——”殷涔忍不住嗔了句,陈佶哈哈一笑,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疏影清斜,暗香浮动,怀中人面上绯色更胜花,殷涔微微仰着脸,樱花瓣落在眼角、唇边,陈佶轻轻吻下去,一口口将花瓣吃进口中…… 只是次日,殷涔与秦念衾便又要去往东南抚南营,事情紧急,殷涔救人心切,给自己定下的时间期限须得十日内找出刺客二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刀的来历。 沈沧当年大漠之中烧粮仓救他于角斗场中,如今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牢狱。 其实无关报恩,殷涔自觉与沈沧之间不是恩情的关系,更像是……家人。 沈沧是他来到这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温度,当他年幼时,沈沧的功夫、力量、无所不在的护着他,是他唯一的安全和光亮,某种程度,沈沧也是个极其孤独的人,就跟殷涔自己一样,就跟陈佶一样。 卧房内,殷涔告诉陈佶,“关于春晖娘娘去世一事,我仔细盘查了艾公公,果然还是打听到一些事情。” 陈佶吃惊道,“果真?都问到什么?” 殷涔简要将事情经过讲了讲,提到最关键的那个宫女濯香,若她还活着,可能是唯一一个能道出当年实情的人了。 殷涔道,“原本想着春猎你们回来之后,便可以开始着手去找人,没想到秋忆人这一出手便打乱了我的计划。” 陈佶道,“可否让梧叶儿此时便去钱塘县?” 殷涔摇了摇头,“他样貌太过出挑,在京城这种人流混杂之地还好,到了江南根本无法隐匿。” 陈佶又问,“那原本是想安排谁去?” 殷涔想了想便直接说道,“云将军身边那个侍卫,沈沧。” 陈佶奇道,“为何是他?你认识他?” 殷涔只能道,“此人功夫了得,且极擅追踪隐匿,是最佳人选,至于他为何一定会去办此事……倒不是因为你我,而是春晖娘娘乃云将军故人,沈沧既是将军侍卫,必然肯为将军走着一遭。” 陈佶恍然大悟,“你这分析……确实没啥毛病。”却仍然面有疑惑,“你怎么这么会选人?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居然都被你找着关联……” 殷涔语结,正不知如何回应,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么晚竟然还有不速之客?二人互看一眼,陈佶自然留在房内。 殷涔府中并未有下人,他穿过院子打开门,却见云野和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门口。 殷涔一愣,云野对着那位妇人叫了声“母亲”,殷涔脑中轰隆一下,感觉一声雷炸开,云野继续说道,“这位便是如今审理父亲一案的殷涔殷大人。”又对殷涔说,“这位是家母,得知你明日便要去抚南营,今天特地赶来商议。” 殷涔气息微喘,赶紧将二人迎进屋内前厅。 此时已近子时,殷涔正待入睡,此时只披了件家常月白外袍,云野和邬玉覃却是装扮得体,一看便是要商谈正事。 秦念衾此时听着动静也赶了过来,见着云野也是一怔,殷涔又给众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此情此景,殷涔只来得及匆匆打量邬玉覃,虽已年届不惑,眉眼之间却仍旧看得出旧日风情,与殷涔十分久远的记忆中,那个刚生下自己,云鬓歪斜躺在床榻的女子面目重叠了起来,他确定这就是同一个人,他这辈子的亲生母亲。 仍旧是云野先开了口,他始终握着邬玉覃的手,似给母亲极大安慰。他朝殷涔真诚说道,“殷大人,止戈自从入京,言行多有鲁莽,若往日有什么冒犯到大人的,还请大人见谅。” 老实说,殷涔初时对他并无好感,只觉此人傲慢却又不学无术,后来骑射场上见他十分努力想做好的样子,只是因着从小并无习练,导致力不从心,心中对他又有些说不出的怜悯,至于那次离开他宴席之后的暗杀,殷涔料定非他所为,而是为人利用。 殷涔看着云野,也是生得端端一副好儿郎,若不是当年云渐青用他将自己调换了出去,怕是也能有个寻常安稳的人生,不至于一直怀中不甘心的郁结之气过着这辈子。 殷涔也真诚答道,“世子勿需多言,此前你我也无甚来往,哪里谈得上冒犯。” 云野又道,“关于家父一案……听闻殷大人明日即将赶赴抚南营?” 殷涔点头,又指了指秦念衾,“秦大人也会一同前往。” 云野道,“听闻沈沧提出了要查验刺客身份,和查验那把云家刀的真伪。” “对,”殷涔问道,“世子可有何提议?” 云野看向母亲,邬玉覃看着殷涔缓缓开口道,“云家刀乃渐青亲手所造,他和沈沧既公开说要查验刀,自然已经认定那刀是假的,只是你要如何去证明,并要找出这两把假刀的来历。” 殷涔点点头,“夫人所言甚是,夫人对真正的云家刀可熟知?” 邬玉覃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说我,就连阿野,渐青也几乎不让他入军营,但这么些年在东南,我多少也知晓一些。” 殷涔盯着邬玉覃,她继续说道,“云家刀的原型是倭刀,渐青在此基础上做的改良,是为了让刀更适应汉人军队的杀敌方式,但这改良,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待你去到抚南营,可去找到渐青早年间的副将凌海,当年他们一同造出了第一把云家刀,只是后来二人有一些分歧,凌副将便独自领了一小支纵队在沿海打伏击,但他若听闻云将军有冤,必会挺身而出。” 得知有故人可做帮手,殷涔和秦念衾都有些高兴,邬玉覃此番前来,也就是为将凌副将的事情说出。 云野母子告辞时,殷涔突然问道,“世子关于堂审的消息,都是从何处得知?” 云野微微一顿,“都是赵大学士相告。” 殷涔早猜到是赵纶,此时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世子与赵学士是为知己,但此时为非常时期,为安全起见,还请世子不要将我与秦大人此去抚南营查案的任何情况告知他人。” 云野微微迟疑了一秒,跟着便道,“自然如此。” 殷涔又补了句,“人心隔肚皮,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当更加小心。” 云野面上有些过不去,心里却有些疑惑,他听得到殷涔话里的真心劝诫,却不甚明白,为何此人与父亲讲起话来,有那么些相象…… 殷涔与秦念衾将母子二人送走,云野始终搀扶着母亲,殷涔见着二人背影,心中觉得……也好,就这样吧。 房内陈佶还未睡,见着人回来,故意微嗔道,“难得最后一夜,还要被不相干的人夺了去。” 殷涔一笑,“也不是不相干,是云将军的夫人和儿子。” 陈佶向来对云野有些嗤之以鼻,应该说,凡是跟赵纶走得近的人,陈佶都只拿眼角看他们,此时他简单听殷涔讲了他们所为何事后,甩了甩头道,“春宵良夜,不爱听这个。” 殷涔宠溺一笑,“那你爱听哪个?” 陈佶掀开床褥,被子下赫然一袭海棠红丝绸里衣长裙,一些些褶皱似春水般起伏着,陈佶的指尖抚了上去,眼有醉意,满眼期待地望着殷涔。 殷涔抿唇一笑,嘴角的红痣与长裙似融在了一处,他定定站在陈佶面前,手中微微一扯,身上那件烟灰棉质里衣长袍滑落地面,陈佶手指勾了那袭红裙,站起身来,手臂挥展,红裙如一片云一般裹住殷涔。 眼前人眼角带了些许余红,唇角的红痣红得似要渗血一般,黑发如瀑,散在水波纹一般荡漾的红裙上……陈佶望着人,只觉自己浑然不似现实,却恍如身在梦中。 第63章 断刀 此去东南,殷涔和秦念衾轻装上阵,一人一马快道而驰,沿途几近无休,殷涔打小骑马习武,长途奔袭也不算什么,秦念衾一介书生可算累得够呛,但却毫无怨言,前一晚明明见着下马后都走不动路了,草草歇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竟又天不亮就又已上马,这执拗劲儿殷涔也好生佩服。 想想也对,若不是如此心细如尘,又执拗地坚持自我,如何能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边陲小镇发现通天的茶税贪墨案。 殷涔将刺客的那把刀带在身边日日研究,他自个那把青山刃虽不是抚南营军中的云家刀,但却师承一派,如今见着这把刀,他的直觉跟沈沧一样,哪儿哪儿都像,但是“像”反而说明它不是,它是一个精妙的、几可乱真的模仿。 殷涔需要一把真正的云家刀,他自信,只要真的在眼前,假的一看便知。 怪的是,跟云家刀最接近的二人,云渐青和沈沧都不用此刀,殷涔自小见沈沧带的刀极其普通,他穿的普通,吃住普通,什么嗜好也无,用的兵器都是随手一丢就再也认不出的,后来,连辛家二十四手和云氏刀法也很少用,因着太易看出出处,作为刺客或护卫,他实在是个太合格的人选,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人。 他当然不能消失,殷涔不仅要救出他,日后还要重用他。他要用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沈沧从云渐青身边抢过来。 ------ 抚南营大本营在泉州,殷涔和秦念衾此去比想象中顺利,还未到军营,已有旗总在官道迎接,跟着又说到,“凌海将军已得知云将军入狱的消息,特此在军营候着二位。” 殷涔和秦念衾互看一眼,果然军营风气与京城朝中大不相同。 此前在关西,已经领略过林漠烟治下的镇北营如何行动迅捷高效,这还是在他被困京中五年后返回军营短时期内整治的结果,云渐青可是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抚南营,传闻中的云家军个个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此刻在殷涔眼中有了具体的画面。 镇北营为骑兵,而抚南营为水师,此时凌海见他二人却不是在战船上,而在陆地抚南营本部大营。 凌海虽仍归在抚南营旗下,但多年来领着自己的一纵精兵打着陆上的伏击战,已经基本可以算是自立门户,加上近些年倭寇们也改了袭击方式,以往大张旗鼓的海战近年几乎绝迹,而改了分散的渗透式攻击,所以,反而是凌海这样神出鬼没的队伍,对付倭寇们有奇效。 他与云渐青可算是一明一暗,面上虽无往来,私底下配合却天衣无缝。 殷涔与秦念衾进了营内,此处是云渐青此前惯常待的地方,说是将军指挥所,却也着实简朴得可以,海风吹过,四面漏风。 凌海坐在账内唯一的案几后,有着一张常年被海风吹袭的脸,黝黑至深不见底。背后挂着一张详尽无比的东南海防图,帐内还有几位军士,凌海与他二人拱手打了个照面,介绍说这几位是抚南营的千总。 云渐青治下的抚南营,在军队建制上也与京中或关西不一致。三队为一旗,设旗总;三旗为一司,设百总;三司为一局,设把总;三局为一营,设千总。此时殷涔与秦念衾面前的这几位,都为抚南营的千总大人。 关于春猎途中皇上遇袭,而后又蒙冤入狱之事,凌海已得知线报,此时他也并无寒暄,直接开口道,“你二人为刺客身份与云家刀而来,云家刀我可辨真伪,至于刺客身份,如今特意调了营内的千总前来,应当可以帮忙查清。” 殷涔谢过,赶紧将刺客所用之刀递了上去,凌海单手接了,打量了下刀鞘,极其朴实的乌木,大拇指顶开刀柄,白刃之芒透出些许,“蹭”一声,凌海拔出整个刀刃。 这把刀殷涔也看过不知多少遍,刃长五尺,柄长两尺,直刃,比军中此前惯配备的长|枪还要利落好用。 凌海却冷哼一声,隔空将刀抛回给殷涔,殷涔单手接住,凌海反手抽出放在案几上自个的刀,向前猛地单膝扣地,握刀的单手挟着一股劲风砍向殷涔手中。 嘡啷一声,那把刺客的刀瞬间被齐刷刷当中斩断。 殷涔握着半截残刀,跟秦念衾目目相觑,瞠目结舌。 凌海面不改色,手中长刀向前一伸,“这才真云家刀。” 殷涔接过真云家刀,刀一握在手上立马感到了不一般,更重,那刀刃的白芒并不闪耀刺眼,而是如浸了冬月的酒,通身发出乌寒之气。 这场合中,殷涔当然不敢拔出青山刃来对比,但这两把同宗同源的刀,散发的凌冽之气也是一脉相承。 凌海又捡起那残刀断刃,在斩断之处仔细看了看,“这刀虽假,却也是由倭刀与我朝南刀相融而来,只是锻刀的师傅却不过关,不知云家刀自有它的锻刀秘诀,以为照着样子胡乱打一打便成了。” 殷涔闻言道,“如此看来,这刀不可能是军中刀匠所制?” 凌海点头,“既是仿制,找的应是外面的铁匠师傅,军中刀匠若非云将军亲子下的命令,绝计不可能私造云家刀,何况还造得如此残劣。” 秦念衾向凌海请教道,“听闻军中持有云家刀之人都有名册记录?且每一把云家刀的行踪也都有记录” 凌海点点头,“抚南营中,凡持云家刀者,又称云家精兵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持刀,云家刀有限,凡每年在军中较武会上胜出的前数名才有资格,而这些精兵卫虽分散在各营,但若遇特殊任务,则会迅速组成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队伍,由他们打袭击、做先锋、探查情报,堪称战无不胜。” “如此说来,这群精兵卫不仅武艺高,且都是云将军的誓死追随者。”秦念衾又道。 “的确如此。”凌海面上一笑,“此言虽大逆不道,但若真是精兵卫想行刺,断无失败之理。” 这话,就连殷涔也深信不疑。 凌海朝营内其他人说道,“各位千总大人,如今精兵卫分散在诸位营内,此番前来之前可有统计他们的行踪?” 帐内约六七位千总,纷纷起立道,“此为历年我营中精兵卫名册记录,直至本月,每一位的行踪都在其中,无人离开抚南营。” 殷涔与秦念衾都料到这结果,是以殷涔从怀中掏出画像,摊在案上,请众人过来围看道,“此为临行之前,我请宫中画师为刺客二人所绘之像,各位大人可有看着眼熟的?” 各千总盯着看了一阵纷纷摇头,却有一位面有疑色,殷涔和秦念衾都看着此人,凌海也问道,“隋千总,可认得这二人?” 名叫隋充的千总眉头深皱,双眼神色疑惑,抬头与凌海道,“这二人……不应该早就死了吗?为何竟然出现在京城?” 殷涔心中一喜,果然认得!他忙问道,“隋千总可记得此二人身份?” 隋充转身向他二人,“若这画像精确,此二人乃我营中两名旗总,半年前我营在石狮与倭寇有一场恶战,近些年敌方多狡猾,像这般硬刀硬马的厮杀已经很少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双方在海滩上厮杀了数个时辰,对方有战舰,而我军则将火炮驾到了海边。” “有着火力威胁,我营自然取胜无疑,但此种打法对去冲锋陷阵打头阵的军士来说并不轻松,这二人当时领着两旗人马作为先锋,要完成的任务是诱敌上岸,并将他们带入火炮的攻击范围之内……他们成功做到了,然而代价却是……被俘。” 四周有人叹了口气,隋充继续道,“倭寇们将刀架在被俘的他们脖子上,我记得清楚,一共十三人,逼我放撤走火炮,打开城门,场面一度僵持。” “跟着便有不堪受|辱的小兵直接抓过对方的刀抹脖子自杀……我随后下了命令,不计生死,向敌军开炮。” 隋充说到此处,声音里悲叹,秦念衾又道,“此番战役终究是隋千总胜了,战后可有清理战场?” 隋充道,“此战双方死伤人数都众多,过后虽有清理,却未细致……这种情景之下,想来这连个旗总也没有活下来的生机。” 秦念衾道,“看来天要他们活,不仅活了,还从此心生怨恨,成了他人的手中之刀。” 殷涔道,“刺客身份既明,还请隋千总和在场所有千总,待会在秦大人的记述案宗上签字画押,证实所说属实,以及我与秦大人并无胁迫利诱。” 众人点头。 了却一桩大事,有了此押,足以解云渐青与沈沧的清白,但殷涔并不满足,他再问凌海,“凌将军对这泉州城内可熟?” 凌海一愣,“虽已多年不常居此处,但作为殷大人的向导应当无恙。” 殷涔微微一笑,“那就劳烦大人,陪我将城中所有打铁铺子走一趟。” 原来如此,凌海知殷涔要追究到底,殷涔心中所想却是,要快,若真是城中铁匠造了这两把刀,不知他这会子命还在不在。 殷涔等不及到明日,留秦念衾在营内整理方才的记述案宗,他与凌海策马前往城内。 第64章 獠牙 泉州港很大,但泉州城并不大,这座小城因这繁盛的海上贸易,常年混杂着各方人群,以往还常见到不同肤色眼珠的异国人,而今因海寇猖獗,云渐青还曾上过关闭海关的奏疏,内阁与皇帝虽未准,但海上贸易却自然而然地少了。 随之而来,小城也渐渐不复往日繁华。十九年前殷涔在此出生,一大雨势泼天的春夜,刚转世投|胎还来不及看清周遭世界的他便被沈沧裹进了大氅内,一路奔袭了大半个河山到了关西。 此番来到泉州城内,某种程度竟也算“衣锦还乡”,算好事儿吗?殷涔心中只有嘲讽,还有那么一丝丝悲凉。 与凌海策马穿过唯一一条主街,凌海在一扇普通宅院门口停了下,殷涔抬头看到旧灯笼上“云府”二字,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是不是从这扇门内逃出。 将军之府,看起来跟普通民宅也并无二致,除了门边两尊石狮子看起来是北边的样式,而当地的人们不兴放狮子。 殷涔略略停了停,朝凌海一挥手,“走吧。” 二人继续前往。 每座城市都有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如燕京的南城,如泉州的东城,大大小小的各色作坊都在此处,酿酒的染布的宰鱼杀猪的……当然还有打铁铺,殷涔一溜看过去,这排铁匠铺子里火星飞溅,叮叮咣咣之声不绝于耳,他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仿若又回到了日日晴空的查哈镇,好似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爹殷铁匠就在身旁。 殷涔看了看这些人的手艺,都不足以仿制云家刀,他直接朝一个正打铁的汉子问道,“城内最好的铁匠在哪?” 汉子赤|膊着上身,火炉之上汗水横流,听见问话,叮咣打铁的手停了一瞬,抬头朝殷涔看了片刻,“你要打刀?” 殷涔和凌海互看一眼,凌海问道,“你怎知要打刀?” 汉子面有怒色,“当日也有人开口就要找最好的铁匠,然而,”他指着凌海道,“帮你们打完这云家刀后,跟着就丧了命……如今这城内的铁匠谁人不知,抚南营的人碰不得,你们以为还会有人帮你们做这事吗?” 殷涔心中一凛,紧跟着问,“当日谁要找铁匠打刀?” 汉子却看他二人一眼,再不肯说半句。 凌海拉着殷涔进了汉子的铺子,不动声色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说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并不打刀,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汉子转头瞥见,放下正在打的物件皱眉走进铺内,却不拿银子,说道,“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们便是,听完赶紧滚。” 殷涔再问,“什么时候,什么人前来说要找人打云家刀?” 汉子提起此事仍旧满脸恨意,“约莫三个月前,有三个人来东城,挨家挨户地看我们打铁,足足看了三天,最后挑了两家。”汉子说到此处顿了顿,“我便是其中一家,三人中个头最高一人拿出一张图纸,问我们能否打造此刀。” “我当即便认出这是抚南营的云家刀,此刀决计不可能拿到外头铁匠铺自来打,我心中怀疑得很,看这三人也不知什么身份,便推脱技艺不及,没接此活,然而我那缺心眼的兄弟因着家里缺钱,便接了。” ”过了一段时日,与他一道喝酒时他还说,再过几日那两把刀就造好了,拿到钱他就能把欠的债都还了,还能买上几亩薄田,跟老婆回乡下,再也不用干这营生,我当时还恭喜他,以为自己多心,却没想到……”汉子一拳拍向桌面,“隔了十来日没了我兄弟的消息,等我再去他家找他时,却只见到两具尸体,我翻遍了屋子和铺子,也找不到他说他已经打好的那两把刀,那三个人带走了刀,却杀了知根知底的我兄弟……” 殷涔从怀中又掏出两个刺客的画像,摊开来给汉子看,“你所见的那三人中,是否有这二人?” 汉子只瞥了一眼便点头,“这几个人的样子,我到死都不会忘。” 凌海又问,“还有一个人是何样貌?” 汉子回想了下,跟自己比了比,“身形高大,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余,看着有些年纪,约莫四十多岁,样貌我形容不出,但此人讲话听着像京城口音,总之不是本地人。” 殷涔心中估摸着知道了是谁,只是他也没想到,辛尚允竟然跑到泉州,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倭寇手中救出了被俘的两个旗总,还拿了倭刀,以真换假地造出了两把混淆视听的云家刀。 人有了,可以钉死云渐青的证物之刀也有了,就等着云渐青回京述职,找机会令人行刺,便可将云渐青谋逆之罪铁板钉钉。 这谋划可真够久的,殷涔心想,辛尚允找了两把刀,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秋忆人的刀,供人驱使,不辨黑白,早些日子他在幕后操纵元远山行刺陈佶一事,殷涔没有证据,此番决计不可能再放过此人。 殷涔问道,“若再让你见到这第三人,你可还能认出他来?” 汉子毫不迟疑,“化成灰我都认得。” “那好!”殷涔也拍向桌面,“如今有机会可给你兄弟报仇,你做与不做?” 汉子答得铿锵有力,“我必知无不言。” 殷涔嘴角勾笑,“好!我只需你做一件事,指认出你记得的第三人,并说清楚他与你兄弟之间的事。” 汉子点点头。 殷涔这才亮出自己身份,“我乃大宁都察院佥都御史,奉皇命调查一桩谋逆行刺案,行刺之人便是你当日所见的那二人,而那第三个人,便是幕后主使,若你能指认,此人必死无疑。”跟着又补了句,“但你须得跟我回京城。“ 汉子胸口起伏,“今日便可启程!” ------ 带着抚南营千总隋充与凌海的画押证词,以及证人铁匠孙方金,殷涔和秦念衾次日卯时便又踏上了回京之途。 虽从京城出发不过数日,殷涔却十分焦急,这种逆天的案子,时刻都担心有变,万一皇上不再要三法司会审,直接怒从中生判了斩立决,又或是秋忆人和祁言之从中捣鬼,再搞出什么构陷铁证,殷涔便是手中捏了足以翻供的证据也将无补于事。 回程比来时更加焦急,不知为何,自从在密室见过他云渐青之后,对这位此生血脉上的爹他也有了些好感,虽不至于哭着喊着要上演父子相认的戏码,但也绝见不得他平白蒙冤。 这份焦虑与担忧让他选择性忽略了秦念衾和梧叶儿对他身份的怀疑隐忧,他知道,兄弟的好处就是即便有疑问,也还是会选择相信,但是……此案结束之后,他是得好好想个说辞,给兄弟一个交代。 ------ 回京的当晚,殷涔便带着所有物证、人证去了邹横空的府邸,将探查到的所有内幕如实告知,邹横空面色严峻,叮嘱他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次日便会于朝堂之上奏请皇上,要求三法司即刻二审。 二审之地仍然在内阁值所文华殿,主审与陪审仍是原班人马。殷涔让梧叶儿带着铁匠孙方金等候在殿外角落,开审之前务必不让人瞧见。 云渐青与沈沧被带上来时,周身枷锁铁链仍旧不松,殷涔深深看了一眼阮鸣沙,“大人此前可是说得好好的,一切按律法行事,如今这是公然违抗律令” 阮鸣沙一副大惊失色又理所应当的模样,“殷御史,你虽为言官,可也不能这般喷人啊,我未在大牢用刑,未曾苛待,如今审讯所带刑具,不过是谋反之罪的特事特办,皇上便也没意见,你又是哪般看不过眼?” 殷涔并不想跟他在此事上纠缠不清,盼着早点审讯,便只狠狠剜过一眼。 祁言之问向殷涔,“殷御史前往东南抚南营,可有查到什么证据?” 殷涔起身走到堂中,将手中画卷摊开,是为情宫中画师所画刺客画像,他向众人展示了一圈方才说道,“此二人既使得出云家刀法,想必是抚南营中人,是以下官去了泉州抚南营大本营,并见到了凌海将军及军中所有千总,其中一位隋充千总认出了此二人。” 殷涔一边讲,一边紧盯众人的反应,邹横空和秦念衾、陈佶已知晓此事,其余诸人却似并未表现惊异之色,而是皱起了眉头,殷涔眼角瞥过辛尚允,此人倒面色如常,不慌不忙。 好,看你不慌到几时。 话说到此,祁言之不得不问,“此二人何种身份?” 殷涔不慌不忙,再掏出那张画押证词,双手捧着递到祁言之案前,“此为隋千总所作、以及凌海将军画押为证,关于刺客身份的证词,绝无虚假。” 祁言之结果证词看过,殷涔从他脸上读出了更深的担忧,他却微笑着将证词又重复了遍,“此二人为隋千总营内两名旗总,半年前在石狮一次战役中为倭寇所俘,当日隋千总以火炮攻之,以为此二人已遇难身亡,却不想他们没死,反而为他人所利用,做了谋逆罪人。” 殷涔讲述时候尤其强调“为他人利用”几个字,并紧盯着辛尚允,发现对方也直勾勾如鹰一般紧盯着他。 终于急了啊。 跟着陈佶推了殷涔一把,“殷御史可否解释下何为为他人利用?” 殷涔再从自个案几下掏出那把断刀,起身的一瞬间,他明显看到沈沧嘴角笑了笑,却瞬间恢复正常。 断刀握在殷涔手中,“这便是刺客当日行凶之时所用兵器,看起来像是抚南营独有的云家刀,然而,当凌海将军砍出真正的云家刀时,这把假货便瞬间折断成这样了。”殷涔举着断刀又在场内游走了一圈,让所有审案之人敲了个清楚,走到辛尚允身前时,尤其停留得久一些。 辛尚允脸色铁青,殷涔心内愉悦又平静。 殷涔继续,“刺客说是为云将军所主使,若真如此,云将军断无可能让他们那两把假货便去刺杀……” 秦念衾又补了句,“此番在抚南营见着了真正使云家刀的精兵卫,此刺客二人的功夫真是差了远了。” 殷涔笑着点点头,引导着众人继续思考,“既然人的身份是假的,刀的仿造的,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了这一切?” 陈佶配合得天衣无缝,“想来殷大人也查到了幕后主使之人?” 殷涔道,“谁费心去造了假刀,甚至通倭去将被俘之人换出,谁便是幕后主谋。” 不待众人反应,殷涔拍了拍手,梧叶儿带着铁匠孙方金进了殿内。 一见此人,辛尚允面上再也压抑不住,怒吼道,“全是一派胡言!什么旗总,什么假冒的云家刀,根本是此人跟抚南营串通一气,如何能信!” 而孙方金一见辛尚允,立即大喊道,“殷大人,就是他!三个月前来我和我兄弟的铁匠铺,要打云家刀的人,便是此人!” 此话一出,文华殿内所有人都开始躁动不安。 祁言之目光紧锁盯着辛尚允,而辛尚允满面皆汗,陈佶又大声喊道,“辛大人!原来你竟是幕后之人?身为皇家禁军统领,竟买凶行刺皇上?!你好大胆子!” 阮鸣沙和姜晚笙此刻六神无主,望着祁言之等他拿个决断。 然而辛尚允似再也忍耐不住,双手一个起势,飞身就向堂中的殷涔扑来。 辛家二十四手!殷涔心中一惊。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身后的沈沧却戴着满身镣铐也爆喝起身,与辛尚允在半空中双手相交,将辛尚允拦截在了殷涔身前。 殷涔认得出,他二人都用的二十四手。 堂中骤然起变,陈佶大声呼喊殿外护卫,“辛尚允当庭行刺!谋逆之罪已实,还不将此人拿下!” 带刀护卫们纷纷入内,然而辛尚允功夫了得,沈沧戴着镣铐行动不便已然显出了败退之势,殷涔见状与梧叶儿对视一个眼神,两人双双起身冲入打斗之中,三人将辛尚允围在内,外围又是几十个护卫,辛尚允心知今日逃脱不掉,举刀便想自刎。 殷涔大惊,无论如何此人必须活着留着好好审问,可不能死! 眼见着他已然来不及阻止,场中却一道白光闪过,辛尚允手中之刀应声而落,殷涔回头,原来是云渐青捡了那把假货断刀顺着内力丢了出去。 禁军统领辛尚允被俘,押入刑部大牢,云渐青和沈沧当堂无罪获释。 祁言之做下判决,仿若精疲力竭,阮鸣沙与姜晚笙仍似六神无主,而辛尚允被押下时根本看也不看他。 殷涔走向祁言之,抱拳道,“祁阁老辛苦,此等重案,终究还是讲一个证字,铁证如山,辛大人怕是没有翻供的机会了。” 祁言之微有佝偻,不似以往那般挺立,回道,“你说都对,铁证如山,殷大人初入朝堂便连办大案,祁某也只得道一声佩服。” 殷涔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辛尚允只是一只獠牙、一把刀,殷涔根本不屑要他,他要的是秋忆人。 第65章 坏人 祁言之拟好了奏疏陈词,关于春猎一案的三法司会审结果,至于最后竟审出了辛尚允,他未做太多解释,只讲审案经过一五一十写了上面,陈泽看完陈词,将奏折丢在了案几上,面上虽有愤怒,却并未十分惊诧。 祁言之心头却有惊诧,他看着陈泽波澜不惊的面色,迟疑问道,“辛大人当如何处置?” 陈泽微微偏头,看着站立在广明殿中央的首辅,竟迸出一个笑,“若此刻是云渐青需要处决,祁大人还会犹豫请旨吗?” 祁言之道,“自然也需请旨,不论最后审出主谋是谁,按律都当斩,但仍需要皇上批阅。” 陈泽再将奏折拿起,唤高仁道,“拿朱笔来。” 高仁连连蘸好笔墨递了上去。 陈泽在辛尚允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勾下了“斩立决”。 祁言之退出广明殿外,正看到皇后前来,秋忆人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恼怒盯着他,祁言之无惧无畏,目光坦然迎上。 秋忆人看向祁言之手中文书,“那是……皇上已做了判决?” “回皇后娘娘,是的。”祁言之拱手躬身。 “如何?”秋忆人再问,从手到身体都在发抖。 “斩立决。”祁言之缓言。 秋忆人踉跄了下,何进赶紧搀过胳膊稳住她,秋忆人盯着祁言之,胸口喘动得厉害,终是转身进了广明殿。 陈泽此次并未阻止秋忆人,这还是自春猎回京后,二人首次相见。 此时殿内并不见方守敬,陈泽挥了挥手,命高仁跟何进都退下,空荡荡的殿内就只剩下他与秋忆人两人。 秋忆人双眼含泪,定定不动望着陈泽,陈泽不似往常般坐于榻上,而是负手而立,宽袍长袖背于身后。 陈泽抬手指了指右边胸口,“当日那刺客便是刺向朕此处,若不是佶儿挡在朕的身前,朕此刻怕是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秋忆人上前一步,陈泽却长袖一挥制止了她,秋忆人哭诉道,“臣妾……日夜挂心……” 陈泽面无表情地盯着秋忆人,“算起来,你入宫也十五年了。” 秋忆人止住哭泣,抬头茫然看着陈泽,陈泽继续说道,“当初,春晖荐你入宫,便是因你明媚活泼,说这后宫未免太冷清了些。” 听到春晖的名字,秋忆人似怔在了原地,皇上此刻提起先皇后,怎么看也不像好事。 陈泽微微眯起了眼睛,向前探身朝秋忆人说话,叫出的却是多年前的封号,“玉妃,你可觉得朕的后宫冷清?甚至,朕的朝堂都太过冷清?” 秋忆人神色惊疑,她早已继位皇后多年,而此刻皇上竟然叫是的玉妃! 陈泽还看着她,眼神阴鹜至极,秋忆人浑身抖了下,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多年来只顾着修仙的男人似乎不是表面上那么混沌,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是都落在了他眼中……秋忆人突然心底如坠冰窖。 玉妃……这是要废后? 秋忆人身子一软,跪在了陈泽身前,“皇上……臣妾从来都无此意,臣妾替皇上打理后宫,从未独断专宠,至于朝堂……臣妾更是从未敢……” “够了!”陈泽喝断她,秋忆人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朕,身不在朝堂,也不住正殿,可朕没瞎,没聋!”陈泽并未咆哮,却字字句句如千斤之重,砸在了秋忆人心上。 秋忆人低头啜泣,过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她却很快理清些许头绪,若今日皇上早已掌握她这些年所作所为之证据,她早就没命跪在这里,陈泽遣走了高仁何进,便是留了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她竟松下一口气,虽不十分确定,但她知道,陈泽没有实证,也不知为何,对自己留下一份情。 然而此刻她只能示弱,弱到尘埃里弱到化成一汪水,才能缓缓浇熄陈泽的怒火。 于是她不再辩解,而是继续哭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哭得无声无息,却让眼泪一串串一颗颗砸在地上,偶尔仰起头,梨花带雨如泣如诉。 却不料陈泽缓缓说,“朕要废一个人,未必需要理由,朕寒了心,便可以找出千万个理由。” 此话一出,秋忆人当真心头一惊,是的,陈泽的确没有证据,但,身为皇上,他要什么证据?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陈泽望向她,“我可记得,辛尚允可算是你的姐夫。” 终于说到正题了,秋忆人浑身僵硬,点了点头。 陈泽道,“殷涔和秦念衾已查到此人幕后主使行刺的实证,我倒是好奇,他做了这么些年的禁军统领,为何突然失心疯要杀了朕。” 秋忆人软弱无力,“皇上,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陈泽若有所思,却不知是真的在思忖,还是假装,片刻之后说道,“你的意思,此人只是迷了心智,并不是真心想要朕死?” 秋忆人带着满面泪痕,却拿不准此时该点头,还是该当做茫然无知。 陈泽蹲下身来,凑近秋忆人的脸,“你说,他到底是为了谁这么做?” 秋忆人满心惊慌,不自觉手撑着地面,往后退了一退。 陈泽却仔细端详秋忆人的脸,颇有玩味,“你跟你姐姐,长得还真是像啊……” 秋忆人再也无法装下去,登时跪地叩首拼命喊道,“皇上——辛大人他,从来未将臣妾当做姐姐,他对姐姐思念至极,早已……早已了断儿女□□啊皇上。” 陈泽站起身来,胸口起伏,看着眼前不断磕头求饶的女人,突然心底涌起一股狠戾之气,是这个女人,借朕的手杀了春晖,又看透朕当年根基未稳,害怕让此事被朝臣们知晓,趁机让她自己上位当了继后……朕隐忍了这么些年,今日,今日…… 陈泽转身四处看着,他想要有一把剑、一把刀,今日若就此砍了这个女人,又能如何!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却处处顾忌权臣的少年皇帝,他是执掌了大宁二十余年,即便隐于垂幔之后,也将群臣玩得团团转的老辣之王。 然而广明殿内并无刀剑,陈泽寻了一圈,回到秋忆人身前,拽着她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拖期,无比厌弃无比狠戾的口吻说道,“你手中最快的刀已经断了,你来跟朕求饶?你想杀朕,还想借此除掉云渐青?你也不看看你的手,打得了这么如意的算盘吗?朕便告诉你,你,不但保不了他,连你自己,朕会有一天亲手送你去见他!” ------ 殷涔瞒着陈佶和秦念衾去了刑部大牢,辛尚允即刻就要问斩,这是殷涔最后的机会。 牢房内,辛尚允丢盔卸甲,一身布衣坐在地上,殷涔命人开了牢门,也走进内去。 地上的人睁开眼,殷涔站在他身前,辛尚允看到官靴,抬头一路向上,靛青团绣的言官朝服,金佩药玉带,再往上,看到殷涔在昏暗光线下幽白冷峻的一张脸。 辛尚允即便坐在地上,也显出身形高大,殷涔离他稍稍远了点距离,命人搬进来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殷涔开口,问的却不是春猎案,“你是沈沧义父?” 辛尚允有些意外,眼神迟疑,却缓缓点了点头,又道,“你如何得知?” 殷涔平静道,“此事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并非无人记得,我若要知道,也不是全无途径。” 殷涔又问,“既是义父,为何全然不为他想?若是我没查出凶手,要赴死的便是他。” 辛尚允闻言,直露出不可思议之笑,“赴死之人不是他便是我,若是你,会如何选?” 殷涔冷冷道,“若是我,一开始便坚定立场,绝不卷入。” 辛尚允微有愣怔,殷涔看在眼内,继续说道,“辛大人是否在想,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哪一件事开始卷入,为何渐渐便无法脱身?” 辛尚允面有怒色,却不言语。 “值得吗?”殷涔问,“听闻辛大人乃重情之人,亡妻之后再无续弦,却将一腔思念之情都错付了她人。” 辛尚允无法再安坐地上,猛然起身,牢房狭小,头顶几近触及梁顶,他俯视殷涔,带着满腔愤懑怒火,“辛某行事,从来只求自己甘愿!”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以为凭你几句挑唆,便可让我改口,说此番行刺我辛尚允也是做了他人的手中刀?无知小儿……你既知我重情重义,又何必多此一举。” 殷涔叹息一声,“重情重义……看来,沈沧并不在你的情义之内。” 辛尚允再度冷笑,“或许这话你应该问他,我又是否在他的情义之内。” 殷涔心知无论如何,他必是不会道出真相了,便也不再绕弯子,“皇后娘娘有你这个姐夫,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辛尚允死死盯着他,殷涔继续,“若无你这绝顶高手做她的底气,她断然也不会如此大胆,搅得这宫中、朝中不得安宁,可是,偏偏又因为你,她太过狂妄,胆子大到没了边,便会露出马脚。” 殷涔也起了身,朝前跨出一步,微微仰头盯着辛尚允,轻声说道,“如今你既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秋忆人贪墨西南茶税、勾结疏勒、导致关西七卫屠城这些事,我已查得清楚,这么一个祸国殃民之人,而你却还要保她?” 停了片刻,辛尚允似才回过神来,满面惊疑,“关西七卫被屠与她有何干?!” 看他反应不似有假,殷涔心道,原来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心内叹息,说道,“原来你竟不知……”跟着便简单将查到的秋忆人勾结疏勒大汗塔克忽伦,引敌军入关导致屠杀一事讲给辛尚允听。 辛尚允沉默半晌,他不能相信,他以为秋忆人只是想要皇后之位,想让陈仪当上太子,谁知竟如此胆大逆行,视百姓苍生之性命如草芥。 这一刻他心内才有所动摇,自己是死是活他本不在意,他也知道自己多年来助纣为虐,只是一直说服自己,一切只为亡妻遗愿,妻子所托,他便不顾一切地去做到。 他为她暗杀无数,凡阻碍她路之人,皆杀得干干净净,唯一未成功的两次,便是太子和皇帝。 然而……然而…… 他纵容了一个什么怪物出来? 殷涔趁热打铁,“辛大人既知道我所说为真,想必心内已有决断。” 辛尚允盯着他,他不喜欢殷涔,但他知道殷涔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却苍凉一笑,“大人既已查到如此多罪证,皇后娘娘该当如何,都堪称罪有应得,只是辛某自己,即便十恶不赦,也做不出背叛二字……既是个坏人,就坏到底吧。” 说完这些,辛尚允再度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再不作答。 殷涔思忖片刻,便命人打开牢门走了出去。 他要进宫,他要见皇上,茶税与春猎两案,皇上都欠他赏赐,如今他便准备去要了。 第66章 世英 辛尚允即便自己赴死,也还要维护秋忆人,殷涔对这点既恨又怒,好比关西一案明知幕后一切,却无秋忆人与塔克忽伦勾结的书信证明,好比,茶税一案明明分赃账册就在手中,却仍抹去了秋忆人的痕迹……每次到最后关头,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敌人,却偏偏像个幻觉,伸手抓了个空,这感觉,着实令人发疯。 殷涔要去面见皇上,今日所求之事他已思虑良久,从决定要入朝那一刻起,便在筹谋此事,而到此刻,他有茶税与春猎双案功劳在身,料定陈泽不会拒绝他。 听到殷涔前来求见的通报,陈泽有些惊讶,他以为仍是为了春猎一案,快快宣了进殿。 对于殷涔此人,陈泽近来颇为欣赏,虽只是护卫出身,却堪称文武双全,又连连立功,且不似一般言官那般对皇上所作所为咄咄逼人,听话顺从又能干,若是入朝资历久一点,当得了皇上心腹也未可定。 陈泽赐座,殷涔拱手谢过,又关切道,“春猎一事,皇上受惊了。” 陈泽坐于榻上,挥了挥手,“虚惊一场,不妨事。”跟着问道,“爱卿前来可是为了此案朕的批示?” 殷涔道,“此案臣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查清事实找出真凶,至于最后真凶如何处置,但凭皇上发落,臣绝无异议。” “那爱卿是为何事?”陈泽疑惑。 殷涔起身,向陈泽正式拱手道,“臣,有一提议,想请皇上参详。” 陈泽道,“是何提议?说来听听。” 殷涔道,“此次春猎一案中,主谋罪臣虽已伏诛,臣却看出一大隐患。” 抬头见陈泽以眼神询问,殷涔继续,“自建朝以来,均由禁军担任皇城内外巡防事务,皇上的安危也都系于禁军身上,然而禁军所管事务繁杂,人员数量也较为庞大,如此一来,保护皇上安危的,并非人人都是我大宁朝的高手,滥竽充数者有之,敷衍塞责者有之,若再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难以招架。” 陈泽听着,眼内若有所思,殷涔说到此处暂停了下,陈泽微微一笑,以为看头殷涔所想,问道,“莫非爱卿有更妥善的办法改进禁军?若爱卿看上禁军统领一职,朕大可给了你就是。” “呃……”殷涔没料到陈泽是这反应,赶紧道,“非也皇上,臣并非觊觎禁军统领一职,而是……臣觉得,由事务、人员皆繁杂的禁军来保护皇上安危,很不可取。” 陈泽这才恍然大悟,“依爱卿的意思,该由谁来保护朕的安危?” 殷涔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该由这样的一群人来保护皇上——他们以皇上的安危为首要任务,眼中有且只有皇上。此外,皇上轻易不出宫,他们便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宫外所发生之事,当可第一时间让皇上知晓。他们个个武艺高绝、身家清白,皇上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殷涔说到此处,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他们不听内阁、司礼监、朝中任何一部的调遣,他们是皇上的私兵。” 陈泽的眼睛明显亮了,殷涔知道,这最后一句,才是打动帝心的关键。 大宁建朝之时,便开始了内阁制,到陈泽继位时,内阁的权力扩大到几可越过皇权代行朝政议事,陈泽继位初年曾狠下心做了一系列举动削减内阁权力,如将原内阁首辅,行事激昂的粱洛书换成隐忍顺从的祁言之,逐渐从内阁手中收回一些些皇权,然而这个皇帝当得仍旧时常憋屈,言官们整天骂来骂去,他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到如今自己遭遇行刺,若非陈佶护驾殷涔顶天查案,怕是连真凶也逍遥法外…… 要这内阁有何用! 陈泽一边想着,心内微有澎湃,“此提议甚好!”又问向殷涔,“这支朕的亲兵,爱卿可愿做统领之人?” 殷涔颔首,“臣,自然愿意。” 陈泽道,“既不叫禁军,也不能直呼为御前亲兵,可要想个名头?” 殷涔假装略微思索,“臣记得有句诗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意即就算我死了,我的侠义风骨也香泽后世,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个英豪,不若就叫世英局如何?” 殷涔上辈子的梦想是进FBI联邦调查局,如今虽不能了,自己搞个什么局也不错。 “世英局。”陈泽玩味这名字,“不错,世上英豪,为朕驱使。” 又道,“朕明日早朝便宣了此事,朕的安危,朕自己把控,绝不再假借他人之手。” 殷涔心内舒展,跟着道,“臣近日心中有了这念头,便在脑中盘点这京中的英豪之士,有个人想请皇上做主,将他给了臣,做这世英局的副官。” “此为何人?”陈泽也好奇。 “沈沧。”殷涔目视陈泽。 陈泽毫不犹豫点了头,“沈沧的确是个合适人选,当日手擒刺客,身手干脆利落,只是……他是云渐青的人,朕同意了,还得云将军放手才行。” 殷涔明白,他只是要沈沧从阴影中走出来,光明正大跟他一起密谋、共事、杀人,至于云渐青是否首肯,殷涔不担心。 世英局,殷涔谋划良久,打着维护皇帝的名义,给自己建一支俯首帖耳听命于他的特工私|军,他要这大宁朝所有的高手,来翻出所有可以改天换日的秘密。 ------ 殷涔出了宫,转身去了云野的世子府。 如今他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世子府,云渐青释放回家,最感激殷涔的是邬玉覃,她忙着命人上茶倒水,又端来好些瓜果点心。 不知为何,邬玉覃明明对他是感激,却对着他时,忍不住将他当做个孩子。 云渐青看不下去,叫她和云野先退下。 厅堂内剩殷涔和云渐青、沈沧三人,和满桌堆起成山的好吃玩意儿,殷涔吃了块浇了蜂蜜的山楂糕,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又喝了口茶,尝出这不是京中贵人们都爱喝的龙井,而是产自福建的铁观音,想来也是邬玉覃带了过来,殷涔放下茶盏,手又伸向一碟子蜜饯。 还是母亲好,殷涔心想,云渐青终日板着个脸,为了救他千里奔袭,此刻来到府上,这人竟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儿子救老子就天经地义了吗?若不是看在沈沧面上…… 殷涔转头看向沈沧,沈哥哥神情自若,面无表情。 云渐青终于开了口,“只放倒一个辛尚允,太过可惜。” 殷涔一口茶水在喉间,呛了一下,这是,埋怨我挖得不够深? 他咳嗽几声,隐有不满,“我尽力了,将军……再说了,您二位要以身犯险引蛇出洞,可不可以事前做些准备?若是我没查出来呢?若是我半道被人截杀呢?您心理素质是好,眼看着要杀头了还拿眼神暗示我……我要是压根领会不到呢……” 殷涔还在啰啰嗦嗦,沈沧斜眼打断道,“有完没完,白教你这么些年……怎么没有准备,这招难道不叫里应外合?” 殷涔语结,好一个里应外合,没见过这么不通气的里应外合。 他想说正事,不想陷在这两人的埋怨坑里,于是陡然说道,“我已奏请皇上成立一个特工护卫队,由我统领,我点了沈沧做副将,皇上已经同意了。” 沈沧头一回眼睛睁得溜圆,伸手就要打他,劲掌携风而至,却只轻轻落在殷涔头上,“想让我供你差遣?你疯了吧你。” 云渐青却皱了皱眉头,“特工护卫队?用来做什么?” 殷涔想,都自家人,也不必隐瞒,便坦言道,“说是保护皇上的特工护卫,实际却是为我所用的私|军,名叫世英局。人不必多,但必须精,擅监听、监察、追踪、格斗、暗杀、翻出一切情报等等。” “为何要这么做?”云渐青又问。 殷涔义正言辞,“朝堂之上,当然我可以用更光明磊落的办法来扫清障碍,奈何障碍实在太多,即便是弹劾,我也需要证据,有这么一批人,他们可明可暗,便是我最厉害的武器,有了世英局,相信朝堂之上将无人是我对手。” “一切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太子?”云渐青一语中的。 “当然……为我自己,也为太子。”殷涔不想承认。 云渐青有些语塞,当初是自己布下这张网,让他去护着太子,却也料不到,如今竟护到这个地步。 但他还是说道,“这支世英局特工,纵使如你所说这般厉害,但始终只是特工,跟军队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力量。” “军队……”说道这个,殷涔面有狡猾,“大宁最精锐之师,抚南营与镇北营,两边的将领云将军与林将军,怎么正好都与我有不解之缘,关系颇为密切呢?” 云渐青再次语塞,自己的儿子,还真打不出手。 但他仍然正色道,“我与林将军都为为国尽忠的忠良之臣,断不会做出谋逆之事,即便为那些个有不解之缘的人,也不会做。” 殷涔汗颜,“那是那是,谁让你起兵造反了真是的,我维护的是太子,又不是什么……” “好了!”云渐青打断道,“越说越没谱。” 殷涔观察云渐青神色,“让沈哥哥跟着我,就这么定了啊。” 云渐青瞥过一眼,再看向沈沧,“我早已有意让你离开世子府,如今既然殷大人有意招你入麾下,便去了吧。” 沈沧连连摇头,叹息阵阵。 殷大人……殷涔心里玩味老爹对他的称呼,看不出倒挺有幽默感嘛,边想着手又伸向桌上的不知什么名字但实在好看的半透明碧绿糕,心里乐开了花。 吃好喝好后,殷涔认认真真对沈沧说了第一个任务,“即刻便去浙江钱塘县,寻一个叫濯香的女人,年约三十出头,相貌端正,肤白杏眼,若不好辨认,此人右耳边有一个小小豁口。” “此为何人?”云渐青和沈沧同时问了出来。 殷涔道,“当年春晖娘娘身边的侍女,若说当年之事还有人知晓,她便是为数不多可以讲真话的人了。”想了想又补了句,“若她还在世的话。” 一听此人与春晖有关,云渐青也发了话,“不得耽误,即刻出发。” 沈沧也知此事关系重大,但眼见这父子二人一模一样的催命鬼架势,心内也直感叹,当初是何必,对老的掏心掏肺,对小的呕心沥血…… 第67章 温莎 晚些时候,殷涔叫梧叶儿把罗青衫也叫回了府中,他要好好开个“家庭会议”,讲讲世英局的事。 特地叫上罗青衫,当然是因为——要花钱了,而且是大钱。 罗青衫自从暗地接掌了叶明枝的连锁铺子之后,行动举止倒是越发低调了,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在哪朝哪代都不过时,他谨记殷涔给他定下的戒条,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叶明枝这些铺子也悄然无息地都换了招牌名头,谁也不记得叶记什么时候消失,也不记得逐渐冒出头的青记是个什么来头。 罗青衫尽职尽责地每月将经营账册派人送到殷涔府中,很有一个职业经理人的自觉,赚的钱都是东家的,他只是代着管管帐,以及拿好那份大宁朝独一份最高薪的大掌柜薪资就好。殷涔自然信他,也忙着朝中大小事务,是以账册从未仔细看过,事实上他连叶明枝那些铺子都经营的什么营生也不清楚。 夜间晚饭后,一家五口整整齐齐围坐书房内,殷涔想起上一次这么正襟危坐地开会还是初到云南沧源县,在秦念衾那个天下第一破,风吹得鬼哭狼嚎的县衙,如今原班人马原样挪到了京城,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些得意。 他告诉众人,今日跟皇上请辞了都察院佥都御史一职,众人大惊失色,陈佶却伸手拦住了其他人要询问的势头,示意殷涔讲下去。 跟着便说了世英局,殷涔解释道,“作为一个主要工作是整天想着如何骂人、如何弹劾、到处挑事挑刺的言官,要达到一些目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些,没有实际的力量来源,靠一个脑袋一张嘴大杀四方,着实太难,再者,即便削减了脑袋,做到权倾朝野的权臣——如内阁首辅,仿佛也背离了他的初衷。” 殷涔未说出口的是,权术从来都不是目的,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陈佶自然是目的之一,却也不是最终目的。 然后又解释了世英局是什么,秦念衾和陈佶都秒懂,也都支持,如此一来,他与秦念衾在朝中可谓一文一武,互相扶持,将将好。 陈佶知他是为自己,也觉得比起当朝臣,这个什么特工局明显更能让殷涔如鱼得水,心中倒还有些高兴。 梧叶儿眼中有期待,他虽搞不清为什么突然平山哥哥不做御史了要去另外搞个什么局,但听到监察、特工之类字眼,直接刺激到他,他举着手,殷涔笑着看他一眼,点点头,“少不了你!” 梧叶儿兴奋大叫,殷涔又道,“你的首要任务便是——”梧叶儿满眼放光,殷涔道,“保护太子。” 秦念衾捂嘴大笑,梧叶儿懵了,这这这,跟现在有啥区别,现在可不每天就在保护太子么…… 殷涔想了想,还是提到了沈沧,“云将军身边的护卫沈沧日后将是世英局的副将。” 此言一出,陈佶倒没觉着什么,秦念衾微微一愣,似也很快想通,而梧叶儿却看着他,嘴唇张了张,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 殷涔看在眼中,极轻微朝梧叶儿点点头,到这时候,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早就见过沈沧的人,他的确有权知道殷涔和沈哥哥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对自己人讲话就是方便,殷涔未跟他们商量便自行做了如此大的决定,也并未遭到伙伴们的惊诧驳斥,就冲这份信任,殷涔也觉得此生遇见他们,非常值得。 看到罗青衫,殷涔想起最重要的事,他笑眯眯朝罗掌柜道,“接下来我要用钱,开支会很大,虽然世英局是皇上名义下的归属,但户部在内阁的把持之下,必定不会拨出足够的银子,即便拨了,要拿到这银子怕也要受够毛盈泰的气,所以我想……一部分的钱我可以自己出,反正也都是养我自己的人。” 罗青衫连连点头,“没问题,咱们铺子现在没别的,就是有钱。” 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殷涔咧嘴道,“有多有钱?” 罗青衫伸手又将随身携带的小算盘摆上了桌,啪|啪两下开始了核算,口中念念有词,“刚接手时我便逐家铺子去巡查过,在给您的账册上也写过,叶明枝除了云南地窖中私藏的黄金白银外,这些铺子中也藏了不少银两,总计两百五十万两。” “另外,京城铺面总计五十余家,涉及丝绸、瓷器、茶叶、胭脂水粉、漆器、玉器等等,总之就是所有有钱人家用得到的物件,这些铺子都包圆了,每月的纯利总计约有两百万两,刨去要继续用于经营的投入,每月能存下来的利便有一百万两,所以——”罗青衫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结束,“目前总计能用的钱有五百五十万两。” 陈佶倒吸一口气,他媳妇儿可能比他皇帝老爹还要有钱,想当初陈泽要翻新下广明殿,添置个香炉,还被户部弄得抠抠搜搜,如今平山一伸手便是五百五十万两,还不算日后每月随随便便多出来的一百万两。 这么有钱的媳妇儿可得看紧点儿……陈佶面色复杂地看了殷涔一眼。 殷涔心中也欢喜得很,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有钱是什么感觉!简直爽翻天了,恨不得抱起罗胖子转一圈。 看着众人满怀期待的眼神,殷涔心中有数,满面春风满脸讨好地提议,“要不,咱们现在一块儿去狮子楼宵夜?” 众人就等这句,一阵呼啦啦的欢呼声起,陈佶一把拦腰扛起殷涔,回头冲梧叶儿道,“备车!今儿狮子楼什么贵咱们点什么,对了对了,要顶楼那间最贵的包间,能看全京城和皇宫的那间!” 殷涔猛捶陈佶后背,你小子是不是忘了那钱也是你的…… ——— 回京之后还是头一回这么轻松放肆,夜里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殷涔也喝,却没醉,自十三岁后,他便不再轻易喝醉,这些年唯一醉过,便是殷苁去世当天。 今夜是个好日子,他要清醒着慢慢体会。 宵夜酒宴结束,殷涔让秦念衾和梧叶儿乘马车先送罗青衫回住处,再自行回府,他和陈佶还是老样子,习惯在夜里散散步,慢慢走回去。 陈佶有些微醺,牵着殷涔的手,却微微有些走不了直线。 殷涔是真的放松,如今辛尚允已除,他相信这城中再无人敢、也无人有能力夜半刺杀他和陈佶,而他即将建立自己的特工部队,不知不觉,竟好像理想在渐渐实现。 寂静无人的长街上,他站在中央,伸出双手,朝前遥遥比了一个握抢的姿势,嘴里模仿枪弹声,虚空开了一枪。 他有目标,虽不知为何穿越而来,但渐渐他很清晰自己要做什么。 这时代正处在一个微妙的转折点上,即便这不是殷涔学过了解过的任何一个朝代,但却在这里看到了无数熟悉的痕迹,如内阁的存在、如兴盛的海上贸易,与边关的互市、如市井之中自由经济的萌动……这微妙的节点上,它将继续兴盛,直至顺应时代潮流,弱皇权而盛民|主自由,开创一个全新而开明的鼎盛之国;还是逆流而下,皇权与朝臣乃至内宦争斗不休,泱泱大国毁在自上而下的一个个私欲之中,全在此一搏。 是因为这个,殷涔才穿越而来吧? 为何他要保护陈佶?云渐青护着陈佶,只是因为太子嫡系正统,只是因为,陈佶是春晖的儿子。 粱洛书护着陈佶,只是因为他知道陈佶会是一代明君,一个好皇帝。 而殷涔愿意为他铺平道路,却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同以往任何一个君王的特质,比起做一个好皇帝,救国家于几十年,不如彻底改变一个时代,让这国可以真正光耀百年、千年。 殷涔看向身边人,十六岁少年郎,也许做不了历史上那些开疆拓土、雄霸天下的帝王,也许会是个十分……“窝囊”的皇帝,但后世之人却会记得他。 他将是放弃最多的帝王,而一切却是为了他的黎明百姓。 殷涔相信,陈佶做得到。 两人手牵手,影子长长拖在身后,殷涔拉了拉陈佶的胳膊,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位王子,本来要继承王位,却为了一个心爱的人,放弃了当皇帝的机会,最后成为了一个公爵,人们都称他温莎公爵。”他问陈佶,“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陈佶却不满,“哪里傻了?只是在他眼里,跟爱人一起的生活比当皇帝要更重要而已。”又带着醉意笑着说,“也许他跟我一样,跟心爱的人分开一天便受不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王位。” 殷涔被逗笑,突然想起陈佶那位还未过门的乔含烟,微嗔道,“也是,反正我也当不了王妃,也省了太子殿下上演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 陈佶生气了,“那个那个,什么含烟,并不是我要娶的……若父皇一心叫我娶她,这太子我不当就是了!” 他扯过殷涔,眼内又气又急,还微微晃着身体似站不稳,“你不信我!你……为何不信我?” 殷涔心化成一滩水,他望着眼前人,轻轻说,“我信你。” 陈佶将人紧紧抱住,整个人都挂在殷涔身上,“那个什么,温莎公爵……我要认识他,原来……真有人可以这么做,那我……也要这么做……” 殷涔觉着怀中人越来越重,话音刚落,殷涔摇摇陈佶,发现他竟是靠着自己肩头,睡着了。 第68章 好戏 皇帝要筹建世英局的消息震翻了朝堂,殷涔当日用什么打动了陈泽,陈泽今日便在朝堂上将那些话原模原样都抛了出来,诸如“主要职责在于维护朕的安全,以及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安危,以及只听从皇帝的命令,不从属于内阁、司礼监或任何一部。” 陈泽的态度少有的强硬,众臣们原都一窝蜂地急着上疏,说此举乃祸乱朝纲、目无礼法,直到陈泽怒喝一声放出杀手锏,“日后凡涉及谋逆、行刺等犯上罪行者,皆入世英局囹狱,不再受三法司所控。” 乱成一片的朝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若在三个月以前说要成立这样一个世英局,光内阁和言官们的口水便能淹了朝堂,而如今有春猎行刺案在前,禁军统领竟然为主谋,这实在是给满朝文武扇了个巨大的耳光,陈泽现下的一意孤行,最多落个矫枉过正的名声。 群臣们还在揣测这么一个新冒出来的玩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祁言之一直沉默不言,当陈泽说到囹狱的时候才猛然抬头,眼内精光看向台上垂幔之后。 陈泽自然接收不到祁言之的眼光,这个他用了十来年的首辅,大多时候低调顺从,但陈泽能从他习惯的沉默中读到不赞同或反抗,祁言之从来不像那些不要命的言官,动辄过激顶撞,他唯一最常表露的反抗便是沉默。 既然世英局不受内阁管辖,陈泽连询问祁言之意见的意思都没有,祁言之有种感觉,垂幔之后卧榻之上的那个人,病得越来越厉害,行事却越来越激烈。 ------ 朝堂之后,群臣们知道了更多事,比如屡屡立功的大红人、都察院佥都御史殷涔离任,去做了世英局统领,自此朝中又多了一个正三品官职——世英局指挥使。 少数的几个人称道,殷大人文武双全,可堪此任,更多的人却是关起门来在家中将殷指挥使咒上了天,还有更少数的人想到,此人掌管了安防、监察、囹狱,以后怕是日子不好过了。 这些口水星子都喷不到殷涔身上,他正忙着招兵买马,有了户部的拨款,虽说聊胜于无,加上自家的几百万两银子,有钱果然好办事,京中及全国愿投奔而来的男儿郎们,世英局经过筛选留下之人,都以厚禄待之。 当然,头一批能留下的人数并不多,殷涔考文试,梧叶儿考武试、秦念衾去把留下人的家底摸个清白。 文试自然不是科举那套东西,殷涔看的是此人的言行举止、头脑敏捷度,还有最重要的,不能留太过有野心和有反骨之人,特工这一行,聪明能打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信任。 最后留下了二十五人,也不必个个都能打,有六七个人头脑极其机敏,殷涔让他们担任情报分析,剩下的十八人才是可以出外勤的,殷涔突然想到十八铜人、十八太|保、飞虎队?看着这一水的宽肩猿臂螳螂腿,殷涔觉得满意极了,当然,等他的总教头沈沧回京,这些人日后会更厉害。 是时候要行动了,殷涔与陈佶和秦念衾商量,从什么人开始下手。 自从辛尚允问斩,秋忆人似消停了许久,可见失去一个厉害的爪牙,的确可以打击到她的心志,这一回合殷涔和陈佶只是被迫迎之,那么接下来,便是他们主动反击的时刻。 拿谁开刀好呢?必一击即中的那种。 陈佶眼露寒光,嘴角迸出一个人名,“赵纶。” 殷涔眼前一亮,对赵纶下手,祁言之必不会袖手旁观,他若出手相救,殷涔他们便有机可趁。 至于如何对付赵纶,殷涔想到一个人,忍不住邪邪一笑,利用就利用了吧,都是自家人,不利用白浪费。 说着看向秦念衾,“如今我已不在朝中,过几日要麻烦念衾帮我上一道弹劾奏疏。” ------ 次日殷涔便去找了云渐青,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这次我要对付赵纶,需要世子配合我演一出戏。” 云渐青一眼看穿他心思,说道,“要剪除秋忆人的党羽,赵纶的确是最容易下手的一个,何况他背后还有个祁言之,你这一刀下去,扎的可是他老师的心。” 殷涔赌的便是祁言之不会袖手旁观,平心而论,若陈佶有什么事,粱洛书可是拼了老命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救他,殷涔认为祁言之人虽腹黑,提携学生爱护学生倒也是一般不遗余力,何况赵纶知晓的秘密也够多,为了不让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祁言之也会为之奔走。 要让这朝堂乱起来,乱成一团麻最好,唯有乱,世英局这把新磨的快刀才有用武之地。 对于云野会否配合,殷涔仍有担心,“世子与赵纶相交甚好,如此一来便算他出卖朋友,他可愿意?” 云渐青微微思忖后大手一挥,“勿需担心,我会让他想通这一切。” 殷涔又问道,“关于您回京后违抗圣旨,拒了与折桂郡主的婚事,世子作何反应?既这般问,殷涔也是有所耳闻,骑射场上之后,他便看出云野与折桂有两厢属意之态,如今骤然被云渐青打断,云野怕是与云渐青起了不小的冲突。 果然,听闻此话,云渐青的眉头深皱,当日父子俩因此事几乎大打出手,云野的眼神中满是仇恨,而后跟着便出了春猎一案,云野与邬玉覃忙着营救云渐青,父子关系倒是有所缓和,如今一切看似又平静下来,以往潜藏的矛盾又隐隐有一击即发的态势。 殷涔还是希望他父子二人关系可以融洽一点,这方面……他自己也算一个“罪魁祸首”吧。 云渐青明显不擅聊家人感情,他多年冷待云野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想对这调换来的孩子投入太多感情,也因为他军人脾性,认为男儿就不该存太多无谓情绪,大开大阖硬刀硬马地征战四方就够了。 殷涔很真诚地跟云渐青说道,“不论怎么说,世子他……是无辜的,且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其实他原本可以有个普通但快活的人生,如今这般受制于人,想必心里也是不痛快……您还是有空多关心关心他。” 云渐青点点头,有些诧异,这孩子净要我关心别人,怎的自己从小孤单单长大,倒不让我多关心关心他? 殷涔心内叹息,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听懂了没有…… ------ 三日后,秦念衾在朝堂之上祭出了与殷涔商议过后的重磅炸弹——公然上疏弹劾内阁大学士赵纶,弹劾罪名是“内官结交边将。” 祁言之脸色都变了,自开朝以来,朝廷内官与边将都是互不相触的两个阵营,内官与边将勾结,对无论哪个皇帝来说都是最大的忌惮——这是谋逆之迹。 所以,但凡安上这个罪名,管你有事没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轻则削职罚俸,重则充军问斩。 赵纶一向傲慢的脸上瞬间惨白,冲出来朝上呼喊道,“皇上!这是血口喷人!无证无据,有意栽赃啊!” 陈泽接过高仁递进来的奏疏,上面写明是赵纶意欲勾结抚南营世子云野,甚至细节到几月几日赵纶前往世子府,停留多久,所聊何事……这些记录自然是梧叶儿与沈沧以往合计出来的,秦念衾又加入了对事态走势的判断:赵纶的图谋被抚南王云渐青识破并反斥,故而在云将军回京之后,赵纶只敢在暗地里见过三次世子,此人图谋不轨,所幸并未大成。 高仁将奏疏上所列详情抑扬顿挫地念完之后,陈泽厉声问道,“刚才你说血口喷人,如今奏疏上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你可承认?” 赵纶双膝一软,这些前往世子府的记录的确是真的,他嗫嚅道,“臣……确有前往世子府,但并非为了拉拢图谋,而是……臣念在世子在京中无亲无故,又颇为投缘,便想交个朋友而已……” “朋友?”秦念衾转身看向此人,赵纶面上一贯的倨傲之色早已消失殆尽,秦念衾不紧不慢道,“赵大人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又年少有为,得首辅大人青睐早早便拜入门下,愿与赵大人结交成为朋友之人怕是从这朝堂排队排到宫外去都不止吧……赵大人如此不缺朋友,还要费尽心机去结交云野世子这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朋友?” 话说到这份上,赵纶自知已经很难洗得清,更何况他心知这并不完全算构陷,他结交云野本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此刻……他苍白着脸红着眼紧紧盯着秦念衾,这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人,却是殷涔从云南带回来的一头利犬,他真是疏于防范了! 赵纶心有不甘,求救的眼光看向祁言之,祁言之朝上拱手,“皇上,仅凭一封弹劾,便认定赵学士有谋逆之心……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秦念衾插道,“有理有据的弹劾!” 陈泽冷哼一声,“祁阁老,身为被弹劾之人的老师,此刻你难道不是应该避嫌?” 此话一出,朝中群臣骚|动,皇上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春猎一案,陈泽对群臣尤其内阁不满,如今明知是有人送上一把刀,他却也正好用来消消内阁的气焰,能借此打压祁言之,何乐而不为? 祁言之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低头瞥过瘫跪在地上的赵纶,满眼都是忧虑。 秦念衾又开了口,“事涉谋逆,按如今新规定,便不再交由三法司,而当交由殷指挥使的囹狱看审。” 陈泽缓缓点头,“即刻交由世英局囹狱,无论殷涔审出了什么,都即时禀报给朕!” 秦念衾不宜觉察地笑了笑,转头瞧了瞧赵纶,好戏才刚开场,你可千万要挺住呢。 第69章 黑屋 殷涔其实并非想削弱内阁,虽然此时他利用的便是皇帝对内阁日益助长的不满之意,两强相争,殷涔得利。但他很清楚,内阁是个好东西,若非内阁,就凭陈泽十余年沉迷炼丹,这国家早玩完了,但内阁的议事与审批制度,令大部分朝政都得以顺利推行。 殷涔不仅要保内阁,还要让这制度更完善,更……接近现代科学管理,是以他必须要让陈佶顺利继位,只有他成为皇帝,才有可能有这胸襟与气魄,令皇权不再凌驾于万人之上,令时代真正进步。 所以殷涔必须除掉秋忆人,若非祁言之是秋忆人的帮凶,殷涔也并不想动这位勤恳腹黑的老臣,至于祁言之为什么非跟着秋忆人这个疯女人,殷涔思来想去也没找到能完全说服自己的理由,唯一能说通的不过是,若韩王陈仪当上皇帝,便可保祁言之首辅地位不变,但仅凭这个,就能让老狐狸鞍前马后地为秋忆人效忠? 审讯辛尚允一事上,殷涔明显觉得祁言之未费尽心机地为秋忆人和辛尚允遮掩,几乎是一个放弃的姿态,任由殷涔搅天搅地翻出真相,当时他便有个直觉,这老狐狸是不满秋忆人的,只是迫于某种不得不做的威胁,勉强合作。 此次拿赵纶开刀,把祁言之背后的秘密逼出来,也是殷涔的目的之一。 世英局的囹狱不同于刑部大牢,刑部即便看押犯人,也还有律法条文在,不得私自乱来,而世英局不受刑部管辖,囹狱自然也随了殷涔的心意——一切只看他心情,想怎么关怎么关。 对这第一个重量级犯人赵纶,殷涔并未苛待他,只将他关着,并不审讯,更不会动刑,每天按时供应吃喝,唯一的不同只是,囚狱狭小潮湿,以及一丝光亮也无、一丝声响也无,这么一间特制的不透光不透音的牢房,俗称“小黑屋”。 这时代的人不知小黑屋有多恐怖,殷涔可是实实在在感受过,绝对的安静和绝对的黑暗是比死还恐|怖的一件事,上辈子特训时唯一一次濒临崩溃便是因这小黑屋,他堵赵纶不出三日必定崩溃求饶。 书生赵纶的崩溃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关进去的次日,殷涔正在世英局东苑的值房吃晚饭,便有囹狱特卫前来通报:赵大人在小黑屋内哭爹喊娘,四处乱撞,想尽一切办法自虐,只求速死。 殷涔微微一笑,说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等我吃完饭就过去。” 小黑屋的四壁并不是真的墙壁,想撞死是不可能的,也无其他利器可以自虐自|残,唯一需要防治的便是发疯,殷涔慢悠悠吃完饭再慢悠悠走过去,这么一天一夜,祁言之毫无动静,必定是在静观其变,他大概怎么也料不到,他的好徒儿才过了一天就要什么都招了。 殷涔命人开了门,然后一袭黑衣端坐在囹狱审讯房等着,烛火通亮,赵纶被特卫架出来时用手挡着光亮,好一会才拿开手,眯着眼看清了四周。 殷涔与他隔着三丈远,平日里雪白的一张脸此刻在审讯房内又多了许多冰寒,赵纶不免打了个哆嗦。 特卫又端来一张凳子,让赵纶坐好,他已双眼浮肿鬓发皆散,脸上胳膊上都是自己自|虐抓出来的印子,到底是书生,关进去才一天一夜,看着就跟老了七八岁似的。 殷涔转头示意了下,让右边坐在案几后的世英局文职特卫开始记述。 “听说你要见我?”殷涔淡淡开口问道。 明明是他审讯,但说得却是自己求着嚷着要招供,赵纶这会子恢复了半分心智,知道他根本已无退路,平日里的倨傲此刻半分也无,沙哑着嗓子回道,“对,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殷涔面色波澜不惊,说道,“对你,我半分兴趣也无,你当知道我抓你是为了什么。” 赵纶咬了咬嘴角,“为我老师。” 殷涔微微点头,“祁言之与皇后历年来所谋之事,你知晓多少?” 赵纶想了片刻,道,“我入朝仅比大人早一年,在入朝之前,老师仅仅教我治国策论,并非件件行事我都知晓。” 殷涔不为所动,“我问的是你知晓多少。” 赵纶道,“辛尚允春猎行刺一案,老师与我都事前知晓,但我二人并非参与。” 殷涔转头,“记录在案。” 文书特卫奋笔连连。 殷涔又问,“行刺一事你二人如何提前知晓?” 赵纶犹豫了,半晌未出声。 殷涔不容他多想,便作势要起身,招呼特卫们,“既然不说,原路送回囹狱。” 赵纶惊恐万分,连凳子也几乎坐不稳,结结巴巴喊道,“等等……等等……春猎行刺,是皇后娘娘指使辛尚允……过后,皇后娘娘又命老师务必在三法司会审时将云将军定为死罪。” 殷涔转身,半眯了双眼对特卫大声道,“记录在案!” 这一身呼喝极为气势,赵纶立刻又缩了一缩,殷涔继续问,“皇后为何要谋划春猎行刺?是否想将皇上置于死地?” 赵纶却连连摇头,“并非如此!皇后……的目的并非皇上,而是云将军。” 殷涔道,“继续!” 赵纶抖了一抖,继续说道,“皇后娘娘借折桂郡主婚事一事拉拢云将军未遂,且云将军摆明了要与秋家划清界限,便起了心要除掉云将军,若云将军死了,可命老师和内阁另派听命于她的人接受抚南营,这便可多一重有力的助力了。” 原来如此,秋忆人一直盯着的便是云渐青身后的抚南营。 昔年与辛尚允派沈沧潜伏在云渐青身边是为着如此,而今借行刺之事栽赃云渐青也是为此。 殷涔又问,“春猎一案的谋划,除了皇后与辛尚允、祁言之和你,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赵纶想了想,“司礼监何进公公自然是知晓的。” 提到司礼监,殷涔道,“高仁可知?” 赵纶摇摇头,“并不知,其实何公公与高公公素来不和,皇后娘娘这边的大部分事情,高公公都不知晓。” 关于这二位的不和,殷涔也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但这个不是重点,殷涔继续问,“除了春猎案,你还知晓什么?” 赵纶缓缓说出一串官员的名称,其中大多为六部四品以上大员,这些官员都是祁言之借各种理由,以及借他的各门生之手被构陷弹劾,而后替换成他自己的派系人员。 殷涔转头让特卫记下,“如今朝中可算祁党一派的,有多少人?” 赵纶道,“具体人数并未统计过,但我看来,十之六七都是听命于老师的。” 殷涔问得越来越深,“云南茶税一案,任同欢、叶明枝及西南大部官员都已定罪,但若说此事没有牵连到宫中,我是断然不信的,你信吗?” 殷涔手中明明有账册,但此刻他要听赵纶怎么说。 赵纶的防线已完全崩溃,“茶税的贪赃款项,朝中历来分而享之,几乎已成惯例……其中司礼监、内阁、户部、兵部是主要分赃去向,不用我说,殷大人也知是哪几位把控着这些钱款流动……” 殷涔盯着赵纶,问出几个字,“宫中呢?” 赵纶嘴唇早已咬破,此时却又狠狠咬上一回,鲜血顺着唇角淌下,“宫中……司礼监两位公公,一位代表皇后,一位……代表皇上。” 此言一出,殷涔想起叶明枝最后给他的那本账册上,“入内库”三个字,便是交由了这两位公公了,他继续问道,“高仁就是高仁,为何说他代表皇上?” 赵纶知道此话说出去,他便没了活的希望,可是不说,同样死路一条,殷涔早已不是太子身边无权无势的侍卫,如今建了这世英局,便是挑明了他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 他横下一条心,“殷大人想必也知道,在我大宁朝,即便宫中要用银子,也须由户部拨款,皇上要翻修广明殿便屡次受阻,多年修道,难道费的不都是银子么……高仁处处为皇上着想,又怎会在此事上不尽力分忧,这么些年,他拿着茶税分来的银子,不与皇上挑明,却暗地里把各处该用该补的花费都填补上了,至于他私下还剩了多少,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了。” 殷涔道,“若皇上根本早就知道茶税有贪赃,又为何会命我前去彻查?” 赵纶苍白着脸笑了笑,“皇上是知道贪赃,但若不是秦念衾查了那些数字,皇上根本不知贪赃数额会如此巨大……他让你去查,是去查底下到底有多少人,到底瞒着他贪了多少!一千万两白银,到皇上手中竟只有一百万两,换做是你,你要不要查?!” 这会子殷涔真正呆在了椅子上,胸口起伏大口喘气,原来,陈泽怒斥群臣,毫不犹豫将半个大宁朝的官员全部处决,不是为着正风气肃朝纲,而是恨这些人毫无敬畏,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没有,将最多的银子奉上给他! 回过神来,殷涔只觉得一切可笑至极,这国家早就烂到了根子里,亏他还以为一切尚可挽救,而他自己,以为机关算尽,却仍旧只是做了他人手中之刀。 他再问赵纶,“何进与皇后,在此事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赵纶道,“任同欢,是皇后命司礼监派去的云南,你说皇后当的什么角色?她便是这一切的源头……如何从茶税中弄虚作假贪赃钱财,根本是皇后手把手教的任同欢,叶明枝只不过是顺应了操纵,给予了便利而已,自然,拿到最多赃银的,大人不用我说也知是谁。” 殷涔转头对文书特卫,“记录在案。” 茶税一案远超出殷涔所料,但好歹算是有了秋忆人主谋的供词,至于关西七卫的惨案与秋忆人通敌疏勒国一事,赵纶则直接说道,“此事发生之时我年纪尚轻,至于老师与皇后如何参与其中,我并不知晓。” 殷涔看他面色,知并未说谎,他倒也不担心,赵纶只是第一刀,跟多的内幕,他等着祁言之摊牌给他。 关于祁言之此人的心思,殷涔毫无顾忌地对赵纶说,“你老师应是盼着韩王陈仪继位登基,才可保他首辅之位不变,可是如此?” 赵纶轻叹一声,殷涔也留意到,话题从讲到祁言之开始,赵纶全然不似刚才说起秋忆人那般全线崩溃肆无忌惮,而是无论如何都还保有一丝尊崇,他说道,“如若不是因为如此,老师又如何会选择与皇后合作。” 殷涔觉得话里有话,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入朝之前,便曾听过一些传闻,说老师还未进内阁之时,便替皇后,也就是当年的玉妃筹谋,而待玉妃继位皇后,老师便跟着进了内阁,而后又成了首辅,一切都是倚仗皇后的扶持,但以我这么多年跟在老师身边的耳濡目染,我并不相信这些传闻,老师与皇后虽有一些共同筹谋,但绝非传言中的事事倚仗。” “老师身为内阁首辅,自然一切以内阁为重,殷大人也明白,内阁与皇权本就互相牵制,是以皇上虽用老师,却仍免不了处处厌弃,而老师当首辅的这些年,皇上沉迷方术,老师呕心沥血地处理朝政,却仍在许多事务与皇上的观念背道而驰,不得不妥协……老师一心希望内阁更强大,而不是皇权更盛,是以,自然希望日后登基的是韩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老师并不想有这么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 赵纶说完,殷涔也跟着一同陷入沉默,这是今日第二件超出他意料的内幕,祁言之也重内阁多于皇权,这其实与殷涔所想竟殊途同归。 不对,殷涔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祁言之的重内阁,与他心里更科学的内阁制仍旧是不一样的,祁言之要一个足够无能的皇帝,这样才便于他将内阁之权重提升到无比强大的地位,然而事实不是如此,殷涔纵观整个世界史,只有足够开明睿智的君主才办得到,祁言之从根上就错了! 想明白了这点,殷涔突觉茅塞顿开,他看着赵纶,此人也算聪颖,只可惜跟错了人。 他命人将赵纶再押下去,却不是小黑屋,而换了间普通囚室,对赵纶道,“明日你老师便会来此,至于你老师真正是个什么人,你信不信传言都好,明日便会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20新年快乐! 第70章 冷汗 待殷涔回到府里已是丑时过半,陈佶还坐在榻上等他,见他进门时神色有些疲倦,拉着人到榻上坐好,又将准备好的热水倒了一些在铜盆中,绞了一只热帕子给殷涔敷在面上,跟着又用剩下的热水泡了杯茶端过来,说道,“进来父皇又赏了些东西下来,有一些好参,宫里那些娘娘们教我把参切片,泡在茶水里喝,可以提神补气,哥哥你试试?” 殷涔笑眯眯看着他忙活来忙活去,这会子敷着热帕子听着这话,心里又静又开心,片刻后把帕子揭掉,陈佶捧着参茶就在边上,接过喝下一口,清香扑鼻,他道,“我没事。”手指伸过去,捋了捋陈佶耳边碎发,“近来有些忙,回的晚了,阿月不用日日等我,你这两边奔波的,本就够累。” 陈佶却摇摇头,“我不累,再说,见不着你……也根本睡不着。” 殷涔微微一笑,有些宠溺地抚了抚陈佶下颌,“忙过这几日应该就可以缓缓,今日赵纶说了不少,明日,最迟后日,祁言之必定会来找我,等他招完,我们就可以准备下一步行动。” 跟着想起什么又说道,“一个多月前我已让沈沧去江南寻找宫女濯香,若他能有好消息,那我们便可胜券在握,若是没有……倒也不是大问题,总之我们想达到的目的,我都会想方设法实现。” 陈佶问道,“除了沈沧,梧叶儿是不是也被你派出去了?” 梧叶儿作为陈佶的护卫,已经突然消失了有好些天,陈佶不可能毫无察觉,而殷涔从未主动提过,陈佶只当他是去执行什么任务。 殷涔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这很反常,陈佶微微楞了楞,却也没再追问。 陈佶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殷涔却抬手挥了挥衣袖,灭了房内烛火。 ------ 如今殷涔不必上朝,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外东苑的世英局值房内,此处距离广明殿最近,有特卫日夜守在广明殿外,另有特卫每日在京中暗地巡查,大至官员动向,小至民生物价,每日都各自分类向殷涔汇报。 沈沧一去杳无音信,殷涔很犹豫要不要再派个功夫不错的特卫去钱塘县寻他,只是无论怎样,他也不相信沈沧会遇难,只恐怕他被什么事情缠住了,而如今殷涔这边的审讯进展顺利,只剩一个祁言之,攻下这个人,殷涔便可进行致命的最后一击,这种关键时刻,他格外希望沈沧在。 内阁的值房在西苑,早朝过后,殷涔命特卫将昨夜赵纶的供词手抄了一份送往西苑,直接交到祁言之手上,剩下的时间,他便安心在东苑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快休值时分,殷涔倒是有些吃惊,果然是首辅,还真沉得住气,便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正想着,便有特卫来报,首辅大人来了西苑,正在前厅候着。 殷涔嘴角一笑,迈步走向前厅。 祁言之没穿朝服,却是特地换了一身白玉常服前来,他身形不高,精瘦却双目矍铄,抬了抬手中的供词文书,开门见山道,“殷大人好手段。” 殷涔面色如常,缓步走到正中央的官帽椅上坐定了,又命人沏了茶过来,才开口回到,“祁大人请坐。我只是将令徒的坦白陈词抄录给阁老过目而已,一是我有责任告知首辅大人,二是,也请阁老看看是否属实,以免是令土徒被关急了乱咬人呢?” 还不等祁言之开口,殷涔跟着又道,“但是看阁老的反应,似乎这份供词并无虚假不实?” 祁言之有些气结,说道,“他竟将茶税贪墨一案牵扯到皇上,如此胆大妄言,殷大人竟也公然记录下来,竟也信了?” 殷涔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信不信是我的事,文书上记载的,不过是赵纶的陈词而已,即便是妄言,也是他的妄言。” 祁言之盯着殷涔片刻,问道,“皇上可有看过供词?” 殷涔微微一笑,双手一摊,“还没,我这不是,正跟首辅大人核实么?若是无误我便呈递上去。” 祁言之微微有些冒汗,他心知肚明,殷涔表面核实,实为要挟,也着实没想到他的好徒儿只过了一天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不知道面前这位殷大人有些什么手段,想来囹狱并不是个正常人待得住的地方。 想到此,竟有些乱了分寸,殷涔看在眼里,口中却仍旧温和,“首辅大人?” 祁言之抬头,说出了殷涔最想听到的话,“止心……是不是保不住了?” 殷涔寒了面色,“首辅大人,这是开口让我蒙蔽皇上吗?按我大宁律,赵大人交代出的这些,早就足够让所有涉及的人受最严厉之刑罚。” 也就是说,不仅赵纶本人,连同他供出的祁言之,都将一同被问斩及诛九族。 祁言之怒急攻心,面色悲愤,指着殷涔,“你……”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殷涔却缓和了面色,温言道,“我非想与首辅大人为敌,方才大人问我那句话,赵大人官位怕是保不了了,至于性命……全在首辅大人手里。” 祁言之猛然抬头,鹰一般盯住殷涔,心里却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他问道,“原来殷大人精心筹划这出戏只为诱老臣上钩,有了止心的招供还不够,殷大人还想知道些什么?” 殷涔却不急,招招手又让那做记述的文职特卫搬了笔墨纸砚进来,跟着抬手一挥,前厅门窗瞬时紧闭,这才开口道,“关西被屠、通敌疏勒,还有,春晖娘娘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祁言之冷汗直流,胸口闷到几近喘不过气,他未曾料到,殷涔竟然查到了如此深的地步。 “一件一件来,”殷涔不疾不徐道,“先说关西与疏勒的事。” 祁言之想了好一会,不仅因为这些事情盘根错节,年代久远,他需要好好梳理一番,还因为,这些话一旦说出,他多年筹谋之事,便将付之东流。 从来没有这般犹豫过,仿佛说与不说,都是个“死”字,只不过死法不同而已。 “一切的起因在于皇后。”祁言之终于开口,第一句便直击内核。 “皇后需要钱,但皇上与户部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给到她,而她需要钱,皆因为了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拉拢朝臣。” “于是便贪了云南的上品官茶,导致疏勒人在互市中拿到的茶都是以次充好的货色,当时的部落首领塔克忽伦不依不饶,皇后却暗中与之通信,承诺可让其率领部族进关西七卫,任其抢掠,以示补偿……却没料到,疏勒人屠了整个关西七卫。” “而皇后将这一切过错嫁祸给了林漠烟将军,皇上知道定有内幕,却查不到真实之情,知道林将军蒙冤,但也无法还他清白,是以留了姓名,只是圈禁在京。” “皇后嫁祸给林将军还有一个目的,借此除掉与她不是一个阵线的统领,再由我和兵部尚书顾铖,给镇北营安插进我们的人,只是,统兵打仗这种事,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而后,塔克忽伦便有了皇后与他勾结的证据在手,并年年以此为要挟,要钱,要武器,要各种东西,皇后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顺了他的意,也因此,塔克忽伦逐渐壮大,最后竟一统天山南北,建立了完整的疏勒国。” 这些殷涔其实早已知道,当日殷苁所说,与如今祁言之的招供对应起来,便是完整的过程。 殷涔盯着祁言之,“如此说来,关西惨案,罪魁祸首便是皇后。” “正是。”祁言之点头。 殷涔又问,“那首辅大人呢,又在其中充当了何种角色?总不至于只是从头到尾的袖手旁观?” 祁言之叹息了一声,“这是我犯下最大的过错,若非如此,也不会日后这许多年,都受制于皇后。” “当年要让疏勒人乔装进城,便是我与顾铖开出的通关文书,若不是那文书,林将军断然也不会让那些可疑人进了城……只是谁都没料到,竟会造成如此惨案……” 殷涔不想再回忆那惨案,也不想听祁言之忏悔,打断道,“够了!我已知晓,到此为止……”转头看向记述文书,“记录在案!” 特卫笔下未曾停过。 殷涔又问,“春晖娘娘如何去世?” 祁言之怔了一怔,“此事我当真不知,当年我还只是翰林院一个不得志的编撰,皇后,也就是当年的玉妃,直到春晖娘娘去世,玉妃继位为皇后之后,才动用关系,将我调入内阁,而后才开始与皇后的合作。” 春晖娘娘之死太过久远,殷涔心想,那便只能等沈沧了。 说完这一切,殷涔对祁言之道,“昨日赵纶曾说,你所求所为只是内阁,并非私心,而我看来,”殷涔起了身,双手负于身后,面色冰冷,“你并非没有私心,反而私欲太重!正是私欲令你与皇后这等疯癫之人携手,明知是豺狼,却心存侥幸,以为可以互为目的,互相成全……至于你心中至高无上的内阁,内阁虽好,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更不是你自以为可以实现的方式。” 祁言之胸口起伏,殷涔此番话才说中他的心,他为内阁付出了十年,在他心里,只有自己才能驾驭这个巨兽。 而殷涔盯紧他,“若你以为只有你才能驾驭内阁,首辅只为非你莫属,那,跟你想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祁言之只觉得五雷轰顶,不不,他不想当皇帝……他,想当皇帝……吗? 第71章 理想 审完祁言之,殷涔却不得不放他走,先抓后报这个权利他暂时还没有,以及,如若真要“先斩后奏”,他手中的供词便要连夜递到宫中,他还差一步棋,这是一次开弓便不能回头的箭,他要万无一失。 祁言之以全部的秘密,来换取赵纶和他自己的不死,他们的交换协议里,并不包括将审出的供词全盘递交,毕竟就如殷涔所言,他要的是皇后倒,但内阁仍需要祁言之。 祁言之信了,不信又能如何?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殷涔从谋划世英局开始,想的便是,“以流|氓之道还流|氓之身”,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个毛线的仁义礼智信。 殷涔却也焦急,时间每拖一天,便多一分不安定因素,秋忆人此刻必定不会安分守己,春猎一案令她元气大伤,但也令她更加要将矛头对准殷涔,被咬伤了的猎物最危险,殷涔能想象她如今嗜血癫狂的模样,不能让这疯女人抢在了前头,焦急万分之下想到,若沈沧再赶不回来,他便要等不及开始行动了。 ------ 隔天夜里,沈沧带着一身初夏的雨水千里奔袭回了京城,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乔装打扮过的农妇,而夜里城门已闭,沈沧只好带着人一直在城外等着,到清晨天色将明,城门刚一打开,便迫不及待地策马进了城内。 一路直奔牌儿胡同,这一天早晨殷涔仿佛有心念感应一般,早早便候在了前厅,听到带着一丝迫切却仍旧沉稳的敲门声,心下一喜,知道来人带来的必定不是坏消息。 此时距离上朝还有一小会,众人聚拢在前厅,沈沧让带回的女子简单讲了当年事。 这乔装过的农妇自然便是濯香,只是根本不是艾公公口中所言肤白杏眼的美人,而是半边脸似被火烧过一眼皱起了皮肤,满脸焦黑,唯一能对上号的,只有耳边小小的缺口,沈沧也是因着如此,以及连番试探,才确定此人就是当年唯一知晓内情,又九死一生的宫女。 这些年虽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杀,早已自己将容貌毁去,也过了好些年的山野农妇生活,但濯香举手投足、行走落座无意间仍会显露从前宫中生活的影子,而此刻见着已经十六岁的陈佶,濯香忍不住落泪,捂着嘴很久才没让自己失态,跟着又行了跪拜大礼之后才简洁道来。 “从娘娘还是太子妃时,我便开始服侍娘娘,娘娘生活简朴,一直到成为皇后,身边总共也没超过十个宫女,我因为跟的时间久,做事情仔细,娘娘后来便升我做大宫女。” “娘娘与皇上的感情,先头的确是很好,到后来,玉妃渐渐得势后,皇上便越来越少来娘娘宫中,只听说玉妃找了不少新奇好玩的玩意儿,还有一些修仙道人,皇上迷这些迷得不得了,娘娘怎么劝都没用。” “跟着便发生了那件事……娘娘生辰当天,皇上在娘娘寝宫过夜,结果有个宫女竟然半夜用白绫要勒死皇上,当然她没成功……但皇上当晚惊吓过度,回过神来之后大怒不止,认为是娘娘暗中指使,原本皇上就认为娘娘在处处与他作对,如今这一闹,皇上恨不得当场就废了娘娘。” 陈佶忍不住问道,“当夜大胆行凶的宫女,后来有查清究竟怎么回事吗?” 濯香抬头看了眼陈佶,抖了抖睫毛,“直到娘娘过世之后我有猜测,但没有证据,因为在当晚,那个行凶的宫女便被皇上赐死了。” 陈佶又问,“你猜测是什么?” 濯香道,“必定是玉妃买通了她,也根本不是为了要让她杀死皇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杀得了皇上……玉妃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栽赃嫁祸皇后而已,她也真的达到了目的。” 陈佶紧紧握住了拳头,殷涔走到他身旁,轻轻抚住他肩头。看来秋忆人惯常用这么一手,对春晖娘娘如此,对云渐青也一样如此。 殷涔看了眼濯香,示意她继续。 “皇上那夜虽然暴跳如雷,过后却没有真的废了娘娘,我们都以为,皇上会派人查清楚这件行凶案,不会轻易做判,而皇上却什么都没做……又过了大半个月,娘娘收到皇上赏赐下来的一盒红玉丹丸。” 殷涔心道不好,问道,“皇上以前可曾赏赐过丹丸给娘娘?” 濯香道,“并未,娘娘一直反对皇上沉迷方术,对皇上服用丹丸也多有劝诫,皇上虽常常和玉妃一起服丹,但从未和娘娘一起做过此事,是以当初我们看到那盒丹丸,都不知这是何意。” “送来丹丸的是高仁高公公,他说皇上对娘娘宫中所发生的行凶一事既往不咎,但望娘娘不再反对阻挠他修习方术,所赐丹丸若娘娘服下,便可证明。” “娘娘看着那盒红玉丹丸,沉默了许久,高仁公公一直站在跟前不走,必须要看着娘娘服下,娘娘最终抬头一笑,让人递上茶水,将那盒丸子一颗一颗吃进嘴里,高公公这才转身走了。” “高公公一走,我们这才发现娘娘已经泪流满面,却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不是说皇上既往不咎么……娘娘只让我们把才一岁多的太子抱过来,娘娘就这么抱着太子流泪,一直到了晚上。” “跟着夜里娘娘便突然病痛发作,呼喊声把我们都惊醒了,当我看到娘娘时,只见她满面青色……” 濯香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她看了眼陈佶,陈佶紧紧捏着座椅把手,紧咬着牙关,殷涔接道,“当夜娘娘便去世了是吗?有没有叫过太医?” 濯香道,“当时所有人见到娘娘那个样子都惊慌失措,我赶紧奔出去见太医,却发现寝宫外已经被禁军重重包围,辛大人守在门口,我说,娘娘突发暴病,要传太医,而辛大人却说,如今宫中突起疫病,此处便是源头,他已接到命令围守,今夜皇后寝宫内的人一个都不能出去。” 殷涔更加紧地楼主陈佶肩头,却感到他在簌簌发抖。 “娘娘身边的小圆子不顾阻拦一定要冲出去找太医,辛大人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将他杀了,这下我们都知道,今夜是真的出不去了……我眼睁睁看着娘娘渐渐……却什么都不能做……” 殷涔挥了挥手,没让她再继续讲下去,他心内震惊,原本以为春晖娘娘的死必定与秋忆人有关,找到当年的知情人,便可揭开她其心不正的根源,然而……怎么也想不到,令春晖娘娘死去的竟然是皇帝! 然而,知晓了这一层,一切仿佛又能说得通了,陈泽变相地赐死了春晖娘娘,却又无法面对亲手毁去曾经心爱之人的愧疚与痛苦,便对太子陈佶也狠心疏远,保留了太子之位,却无法再心无芥蒂地面对他,看到陈佶越长越像春晖的脸,总令他想起梦魇般的回忆。 而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殷涔感觉他渐渐看到了一个全貌,春晖娘娘死于皇帝之手,茶税贪墨虽是秋忆人始作俑者,陈泽却是不折不扣的帮凶,甚至而后演变成最贪婪的那只手,至于关西七卫被屠,若不是皇帝本身毫无作为,又怎会养出一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内阁和兵部…… 殷涔沉默了,第一次生出对于所做的一切是否有用的怀疑,他已经知道,除掉秋忆人祁言之赵纶顾铖毛盈泰等等等等,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除非他除掉皇帝。 ------ 这个清晨陈佶头一回没去早朝,听完濯香讲的这一切,他根本没法再面对陈泽,于是殷涔便命太子府的人托假去了宫里。 这一天殷涔也没去东苑值房,沈沧回了趟世子府,再回殷涔府中时,身后却跟来了云渐青。 若在平时,陈佶可能会好奇跟怀疑,为何云将军跟沈沧与殷涔都那么……自来熟的样子,虽说因为春猎案也打了交道,但断然不会如今这副一个眼色就心领神会的模样,但他此刻全然顾不得这些,濯香的话仿佛一根长剑贯穿了他的心,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因病离世,陈泽对他的冷淡疏离只是因为触景生情而已,一直以来他努力让自己达到成为太子储君的标准,让陈泽看到自己的努力……却不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血腥的背叛,他是这场背叛懵懂的亲历者。 殷涔静静陪在他身边,心中满是疼惜,又有些焦灼,如今他对自己怀疑,一切是否值得,一切又是否还有意义。 却不料最终陈佶开了口,殷涔没料到,这当口他竟然也看出了自己的犹疑。“平山,这世道已经烂透了,我们就算不能改天换地,就算是以卵击石,也要拼了命去试过,我们要对付的不管是谁都好,不都是为了我们的理想吗?” 殷涔猛然抬头,理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了,这个词不属于这个世界,更不属于这个世道,他曾告诉过陈佶,什么是理想,转世到这世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心中还有那么点正义热血的普通人,曾以为当个上辈子梦想而半路夭折的顶级刺客便是理想,而后竟不知怎么一步步想着要操|翻了这个世界。 他看着陈佶,是啊,一切都是从跟了这位蠢蠢又勇敢的太子殿下开始,为了他,天下便不该是这一团污糟的样子。 殷涔道,“好,这最后一箭,已拉弓上弦。” 殷涔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书房,研了墨开始写一封袒露所有秘密的奏折,他这最后一箭,叫做以身家性命相搏的“死劾”。 第72章 遗诏 这封可能是大宁朝史上最长最凶狠的奏折,殷涔整整写了一天,所弹劾涉及的官员遍及朝野,包括皇后,包括首辅。 今夜注定是无眠之夜,对于次日清晨的搏杀,殷涔对自己有信心,却对皇帝没有信心,秦念衾问众人,“若皇上一意孤行,即使实证如山也并不处置,却将平山打入刑狱,我们又该如何?” 陈佶看一眼殷涔,又看过云将军,问道,“将军可下定了决心?” 云渐青拱手道,“随时恭候。” 陈佶点点头,目光坚定回秦念衾道,“若真到了最坏那一步,便只有……劫狱、起兵、反了!” “好!”秦念衾拍了拍手,“共生死,同进退!” 不知不觉到了子时,屋外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清晰又突兀的撞钟声,一下一下一下,还掺和着节奏缓沉的鼓声,众人一惊,陈佶猛然起了身,那是……皇宫的方向,这钟鼓声……是丧鼓! 众人面色都惊疑不定,这当口,宫中究竟是谁死了? 殷涔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有个很不好的预感,他知道有人不会坐以待毙,但若是陈泽这当口死了,某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众人还来不及猜议,跟着前院就传来叩门声,殷涔示意大家安静,跟着快速批了件睡衣袍子去了前院。 来人是高仁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口齿伶俐地通传,“皇上驾崩!请殷大人速速前往宫中,听候遗诏。” 殷涔问道,“今日早朝时分皇上明明还好好的在上朝,为何夜间突然驾崩?” 小太监毫不迟疑地摇头,“奴才不知,奴才只是按规程奉命行事,还请大人速速前往,奴才这会子还要去别的大人府中通传,就不多耽搁了。” 殷涔回到书房,走到陈佶身旁握住他的手,再对着一屋子惊疑的面容沉声说道,“皇上驾崩了。” 他留意着陈佶,白日里才刚刚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夜间竟又听到父亲突然去世……殷涔怕他受不了这接连打击,然而陈佶看起来虽吃惊,却并不见得悲痛,他对殷涔说道,“来人必是宣你进宫,我跟你一同去。” 殷涔已经有了计划,换上朝服,将那封死劾奏疏揣进了胸口,却又取了青山刃交给沈沧,对众人说道,“此时朝中官员都需进宫听宣遗诏,阿月、念衾、云将军,我们一同前去,”又看向沈沧,“沈哥哥带着刀,以及带着世英局所有特卫潜入宫中,别叫人看到,以防万一……” 沈沧又与云渐青互视一眼,后者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跟着众人便兵分两路各自去做了安排。 ------ 一行人进了宫,沿路不出意料地禁军把守着,殷涔发觉,原本应该在京城内巡防的禁军今夜也都调集进了宫中,这景象离他那不好的预感又贴近了一分。 朝中大臣们也纷纷挤在前往广明殿的道路上,彼此议论纷纷。 “早朝时皇上便不怎么讲话,没想到夜里就……” “嘘——这种时刻少说为妙。” “听说驾崩之时也是在广明殿内,那道士方守敬就在跟前。” “你怎么知道?” “问那小太监就知道了。” …… 殷涔只沉默着,很快到了广明殿,禁军将所有朝臣们拦在了殿外,众人在礼部尚书的指引下跪拜在了殿前院内。 四周火把与宫灯照得宛如白昼,新的禁军统领严枫将广明殿围得严严实实。 陈佶拨开众人,走上台阶,严枫拦在了他身前,陈佶怒道,“我是太子!父皇驾崩,你竟敢拦我?!” 严枫却仍旧岿然不动,眼神越过陈佶,看向跪在院子里的群臣。 陈佶高喝道,“高仁!” 高公公从殿内这才忙慌出来,走到门口,却并不叫陈佶入内。 跟着便见秋忆人也走出了殿外,已然一袭国丧素衣,身后贴着一个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韩王陈仪。 秋忆人见着陈佶,面色如冰如寒,道,“殿下不必急于一时,待阁老宣完遗诏后,入殿内凭吊也不迟。” 殷涔在院内跪在人群中,却抬头紧紧盯着殿前的景象,一一扫过去,赫然发现祁言之早已站在殿前秋忆人的后侧,心道不好,若是正常皇帝驾崩,紧跟着便是太子继位,如今秋忆人这般沉稳,显是早有准备,这驾崩有异,当下的遗诏更有诈。 遗诏虽为“诏”,却并非皇帝本人亲自拟下,而是驾崩之后,由当朝首辅所拟,遗诏内容大多为皇帝生平政绩总结,于国、于民、于内、于外,皇帝一生的功过论述,因是身后所拟,惯常多有批评悔过之意,以示皇帝的胸襟与慈悲。 陈佶与陈仪一起跪在了院内群臣的最前方,秋忆人挥了挥手,祁言之走上前来,站在殿前台阶最上端开始宣读诏书。 如殷涔预料的那样,从这遗诏的最开始便是一副尽皆悔过的语气,将朝政的衰败、任人唯亲、关西七卫的失手与被屠、满朝贪腐……全然以皇帝的口气揽在了自个身上,群臣听得面面相觑,虽说遗诏一贯以悔过自省为常态,但自省到如此地步的却前所未见,殷涔听着也不知作何感想,心中冷笑一声,若这是陈泽生前发自内心的忏悔,字字句句倒真没说错,但,此时这些话是祁言之与秋忆人的共拟,这便不行!这是二人明晃晃地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待到最后,按着惯例,便是宣布由太子继位,群臣听了这许久,等的便也是这一刻。 然而祁言之停顿少许,继续宣遗诏,“朕自立太子陈佶之日起,终日寝食难安,太子生母前有主使行刺之谋逆行为,此子如何担得了太子之位?若说朕半生无所作为而误国,则因一念之情而保留太子之位也在其中,朕思来想去,终不能将国交付于谋逆之臣的后代,故今日废去陈佶太子之位,着令陈仪即刻继承大统!钦此。” 此言如冷水入滚油,满朝文武呆立当场,随即议论之声如沸水喧天。 陈佶与殷涔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陈佶冲上台阶,厉声质问,“身为首辅,有代拟遗诏之职,何时来的改换太子之权?!” 殷涔盯着秋忆人,只见严枫如同另一个辛尚允一般,紧紧护在她身前,并与其他禁军一起,将陈佶拦在殿前。 秋忆人将已经傻掉的亲儿子陈仪拉到身前,呼喊道,“韩王乃是陛下驾崩前亲自改换的太子,见遗诏如见皇命,谁敢不从,便是抗旨!” 而陈仪却似完全懵掉一般,被母亲拉扯着,却只顾奔往陈佶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着,“太子哥哥,为何不是你当皇帝?为何成了我要当皇帝?” 秋忆人将陈仪揪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陈仪怔怔呆住,却止住了哭嚎,秋忆人寒声道,“你记好,从此之后,你才是皇帝!他不是你的太子哥哥,他是你的臣子!” 这一连串的变故都在殷涔的预料之外,当日放走祁言之是一个大错,本以为死劾之后这些该杀的该囚的都将各得其所,却不料秋忆人狠到极致,她也知此一战只能有一方活着,而祁言之也深知他再无其他活路,两个垂死挣扎之人联手竟密谋出这惊天一案。 用无耻对无耻,总能被刷新下限。 秋忆人抬手指向院内,“今日谁有反抗,通通拿下!” 严枫得令,禁军手中的刀皆已出鞘。 殷涔与云渐青互视一眼,千钧一发之际,二人飞身向上,一人向前从殿前抓了陈佶,一人裹挟了秦念衾,四个身影飞速向外掠去。 今日这广明殿被围得水泄不通,满院子朝臣哭丧的哭丧,朝天怒骂的怒骂,还有人神志不清地大笑,而禁军们将刀架在那些怒喝大逆不道的言官脖子上,不一会便有人血溅当场。 一派混乱之中,宫墙上飞起一个黑衣峭直身影,大声喝道,“涔儿,接刀!” 一刹那殷涔又仿若置身六年前的角斗场,四周混乱之中,沈沧直直朝他扔过来他青山刃,一刀在手,便可大杀四方。 再没什么能够阻挡,殷涔与云渐青带着另外二人很快冲出广明殿,外面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更多禁军,沈沧带着世英局的特卫们在内圈形成一个小包围,将他们四人牢牢护在内,十多人奋力向外突围,待杀到宫门外时,沈沧与特卫门断后,殷涔和云渐青撕掉朝服,内里一身夜行衣,带着陈佶与秦念衾掠向上空,消失在夜空中。 殷涔与云渐青并不搭话,却极有默契地朝向一个方向狂奔,往南出了南城口,过了护城河,便是一大片密密起伏的森林。 他们沉默着钻入密林,不知奔过去多久,密林深处走出来两个身影,殷涔一行人停住,他侧头安抚陈佶与秦念衾,“不要怕,自己人。” 来人继续向前,陈佶与秦念衾瞧着很是熟悉,二人揭掉面上树叶树枝掩护的面具,原来竟是梧叶儿与林漠烟! 第73章 四海 看到梧叶儿的一瞬间,陈佶这才知晓殷涔这段时间的“秘密”安排是什么,这场没来得及实现的死劾,殷涔真是抱了拼死一搏的心,文有奏疏,武有镇北营。 林漠烟既然在此,这整片密林里潜藏的,便是梧叶儿前去通传之后,由林将军秘密带回的十万镇北营大军。 梧叶儿见着来人,三两下窜到秦念衾身边,上下左右捏了个遍,确定没伤着才放了心,突然发现少了个人,对殷涔道,“沈哥哥他……?” 殷涔看了眼云渐青,安慰梧叶儿道,“应是无妨,他知道这片藏身地,待安全之后会与我们会合。” 心中却也有忐忑,只能自顾自劝解道,以沈沧的身手,带着那些特卫们,虽无法正面抗击禁军,但从他们底下逃走应是没问题。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殷涔方才发现云渐青一直未曾开口,他看了看云渐青与林漠烟两人,双方眼中神色都颇为复杂。 十万大军如今已箭在弦上,只待一声命令,便可直取皇城。 如今秋忆人手中的遗诏并不能令所有朝臣屈服,靠的便是这两万禁军的强力镇压,若等到新帝的登基大典过后,再去破城便晚了。 秋忆人为着抢夺先机,必然会令新帝的登基仪式一切从简,先把名分立起来再说,有着祁言之这个首辅在,压住朝中的流言蜚语不是什么大问题,陈佶若要反攻,越快越好。 此时天已破晓,没有日头照进来,却细细密密下起了雨,初夏的雨来势汹汹,响雷一声声在头顶炸开,似在催促他们行动。 陈佶与殷涔互视一眼,再看向众人,所有人心中所想都一样,那便是此刻吧! 林漠烟转身走向密林更深处,军令与号角声响起,片刻之后,整装待发的骑兵大军从密林深处一层层碾过来,虽不在林漠烟习惯的漠北战场,却是一模一样的肃杀。 其他人也都上了马,除了密林之后骑行军的速度便快了起来,殷涔与陈佶并肩在队伍的前端,雨势越来越大,砸在人脸上,前方一片雾气茫茫,而殷涔心里却只剩痛快,所有费尽心机,都不如大杀四方! 沿途果然碰到沈沧带着世英局特卫一行人,见着沈沧没事,殷涔心中也松了口气,意料之外的是沈沧竟然还带来了世子云野,云渐青在雨中怒吼道,“本是叫你讲他与夫人藏在城中安全的地方,为何带来此处?” 沈沧还未回话,云野抢先道,“父亲放心,母亲此刻安全,但既是与我云家有关,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云渐青拿马鞭指着他半晌,终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与林漠烟一起领着军队继续向前。 如今大部分禁军都已被秋忆人调去了皇宫,城门防守几近于无,依旧从南门入城,不多时便到了皇宫城墙之下。 若说昨夜皇宫被禁军重兵把守,也不过数千人,今日看着架势,便是两万禁军皆在于此了。 瓢泼大雨中双方在城墙上下对峙着。 秋忆人和祁言之、严枫立在城墙之上,望着下方黑压压的骑兵军队,秋忆人冷笑一声,冲林漠烟喊话道,“林将军啊林将军,没想到你终于还是反了,看来当年皇上判你疏于边关防守,通敌疏勒,倒不是冤枉呢,反贼就是反贼!” 此话一出,殷涔彻底被激怒,不待林漠烟出言便呛声道,“好一出贼喊捉贼!秋忆人,问问你旁边的祁言之,都对我交代过些什么?你与塔克忽伦的通敌信函、还有叶明枝给我的分赃账册,随便一样丢出来,都够你死无全尸!死到临头了竟还不忘栽赃陷害他人,祁言之说的果然对,你特|么就是个疯子!不仅疯,还又恶又蠢!” 秋忆人猛然看向祁言之,祁言之却面不改色道,“昨夜遗诏宣读完毕,新帝已经登基,如今尔等便是谋逆。” 陈佶骑着马上前一步道,“谋逆?一个乱臣贼子竟然说他人谋逆?祁言之,世人都以为你做了十年首辅,却不料只是做了十年老狗!忠奸不分,与虎谋皮!也真是怪了,我何必要听你在这乱吠什么,不过一堆死人罢了!” 陈佶说罢转身回阵,与林漠烟和云渐青交换眼神,林漠烟抬手,身后大军整装待发,攻城号角即将吹响! 突然,秋忆人从身后揪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将她推到了城墙最前边。 殷涔和陈佶看到此人立即阻止了林漠烟的手势,“将军稍等!”林漠烟和云渐青不识此人,但殷涔和陈佶却看得再清楚不过,这被绑起来当人质的,是折桂郡主。 云野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来,被殷涔和沈沧死死拽住,殷涔又一次被秋忆人刷新下线,绑架自己家族中人,竟只为了以此要要挟敌手。 折桂不仅被绑住,口中还塞了布团无法出声,满眼焦急地望着云野,秋忆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揪着折桂的头发对下方喊道,“世子,若非你父亲阻拦,折桂如今可就是你的妻子了,但你父亲看不起我们秋家的女人……”跟着狂乱一笑,“若是攻城,这个女人便会死在我手中!世子你可要记得,折桂如今这样,可都是拜你父亲所赐啊——” 殷涔对云野喝道,“不要听这个疯子的话,退后!” 云野却显然已经失了心智,转身对云渐青跪地求道,“父亲!止戈从未求过你什么,我们今日,不能攻城……” 云渐青满面怒火,骑在马背上,从背后拔出长刀指向云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云野抬头,满面戚容,却不知是泪流还是雨水,“父亲,我知您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您说希望没有我这个儿子,我听得出,是发自您真心……若今日不攻城,我便不再做您的儿子……”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殷涔心知云野已濒临崩溃,下马与沈沧一起将他架起便要往军队后方拖走。 两人手刚碰到云野,却不料他如疯癫了一般拼命挣脱,就在此刻,城墙上传来秋忆人一声惊呼,殷涔回头,竟是被五花大绑的折桂自己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折桂本是烈性女儿,如今被自家人如此羞辱,还被当做筹码要挟心爱之人,她便宁愿一死,也好过看着云野当场发疯。 正在挣扎的云野突见此状,疯了一般向前奔去,殷涔竟没能抓得住他,沈沧跟在身后想将他拽回,瞬间城墙上落下一阵箭雨,沈沧被逼退了回来。 云野却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箭雨中,将将好赶到城墙之下接住了那个火红直落的身影,瞬间将身体覆在了折桂身上,脊背上被箭射成了一只刺猬。 云野口中鲜血涌出,却看着折桂,嘴角艰难一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还好……来得及。” 云渐青与林漠烟暴怒挥手,“攻——城——” 号角响起,天空炸开一声巨雷,千军万马如潮水向前涌进…… 城墙下那个长箭覆身的人被云渐青带在了马背身后,直到这一刻,他心里的悲怆才彻底崩开来,他嘲身后怒吼道,“你他|妈逞什么英雄!叫你在城中待着……”他望向苍天,黑云压顶的天,滚滚砸在面上的雨,砸进了嘴里,却是又咸又苦。 城门破开,殷涔上了城墙,却不见秋忆人与祁言之的身影。 镇北营骑兵直击入宫,禁军与日日杀敌的镇北营相比简直不堪一击,清缴了宫内的禁军之后,最终围上了春秋殿。 这日日早朝的地方,便是昨夜祁言之口中的新帝“登基大典”之处,殷涔与陈佶头一次觉得这大殿如此陌生,两人缓缓走进殿内,空无一人,正面台阶之上,往常陈泽上朝垂下来的垂幔已被揭开,宽大的龙椅上端坐着两个人——秋忆人和陈仪,还有身旁的祁言之。 殷涔与陈佶缓缓走进,秋忆人与陈仪都身穿最隆重的大典礼服,看着陈仪身上的龙袍,陈佶突然觉得心酸。 陈仪见着他二人缓缓靠近,叫了声“太子哥哥”,不自觉想从龙椅上下来,秋忆人一把扯住他,低沉温和地说道,“仪儿,如今你已经是皇上了,你知道什么是皇上吗?” 陈仪侧脸看着秋忆人,“就是,像父皇那样的人。” “对了,”秋忆人点头,“你就是皇上,他们,都是你的臣子。” 陈仪听了这话却默不出声,突然说道,“可我不想当皇帝,皇帝是太子哥哥的。” 秋忆人怒不可遏地一掌扇在他脸上,跟着又似清醒过来一般揉着他面颊,“不,皇帝不是你想当不想当,你是皇帝,就必须是皇帝。” 陈仪却似乎被这突然的一巴掌扇懵了,茫然的双眼瞪着四周。 殷涔与陈佶站在台阶之下,静静看着这一切。 陈佶安安静静地说了句话,“禁军已被拿下,如今皇宫内外,京城内外,甚至,大宁朝内外,你已无援手,何必垂死挣扎。” 秋忆人也静静看向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匕首,殷涔以为她要刺向陈仪,赶紧上前一步,却不料她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陈佶在身后拉住了殷涔。 秋忆人粲然一笑,跟着眼泪大颗落下,对陈仪说道,“儿啊,你要记住,你是父皇去世前亲自下诏定下的新皇帝,但是你哥哥不让你当这个皇帝,还不让你娘活,娘如今不得不这么做,这可都是你眼前这个太子哥哥弄的啊,”秋忆人嗓音陡然提高,“你做鬼——也不能放过他——” 随着最后一声呼喝,秋忆人突然将匕首扎向了陈仪颈中,鲜血如喷泉一般向上喷涌,殷涔和陈佶掠身向前,秋忆人又将匕首拔出,扎进了自己的脖子。 顷刻之间,龙椅上两具鲜血淋漓的尸首。 殷涔高声喊人进来,绑走了祁言之,将秋忆人与陈仪的尸身抬了出去。 这一天一夜之间,在这龙椅上坐过的三个人,都已没了命。 看着这血迹斑斑的龙椅,陈佶冷笑道,“天下最不详之物,也不过如此了罢。” 随机又招手唤人进来,将这龙椅也一并抬了出去,当场一把火烧掉。 屋外的雨仍旧毫无停歇的迹象,廊下的龙椅焚烧得火光正盛,二人站在火堆前,十指紧扣,双目相交。 殷涔道,“从此,天下是你的了。” 陈佶微微一笑,“从此,我是你的了。” …… 新的皇帝,新的内阁,新的天下。 陈佶命秦念衾重新组建内阁,这新的内阁也不如过去那般,殷涔跟陈佶和秦念衾讲了许多更科学现代的管理方式,诸如选|举,诸如投|票……许多闻所未闻,但陈佶全都愿意一试。 除了当个好皇帝,陈佶更关心自己是不是能当个好爱人。 卧榻之上,陈佶翻身将人搂过身前,忍不住说道,“哥哥还要隐瞒我到几时?” 殷涔一愣,“我何时隐瞒?” 陈佶在唇角轻吻一口,“一个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小孩,哪里来的这么一身功夫,还有把那么利索的刀……这功夫,是不是跟沈沧的身手太像了些,那刀,又是不是跟抚南营的云家刀太像了些?” 殷涔怔了怔,有些哑然失笑,握住陈佶的手认真说道,“原来这许久,我们竟是互相猜疑,貌合神离的一对呢。” 陈佶猛然起身,将人压在了身下,眼睛笑起来竟有些坏,“是不是貌合神离,哥哥试过这么多次心里还不清楚吗?” 殷涔刷一下红了耳根,就是这么奇怪,平时的伶牙俐齿一旦到了床榻之上就全然不起作用了。 殷涔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陈佶点点头,“与云将军讲母后之事时,将军便对我和盘托出,我原不知,从头到尾,你是为了我,才吃过这么些苦。” 殷涔拉下陈佶支撑在两旁的胳膊,将人抱在自个胸口,“我原也不知道自己所做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就再也没有怀疑过。” 陈佶又抬起头看着殷涔的眼睛,突然想起曾经的一句话,“哥哥,明日我们去江南。” 殷涔记起那个春夜,笑着点点头。 陈佶继续说道,“我们什么人都不带,去那边买个宅子,你说过的,喜欢在水乡河边,院子里有青苔,有杏花,下雨了可以看书写字,下雪了可以围炉吃酒炖火锅……” 还没说完,殷涔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吻了上去,以后的时日这般悠长,春夏秋冬,日里梦里,可都是他们的了……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怎么说呢,我知它有许许多多的不好,bug,人物也不十分可爱有趣,距离最开始大纲的设置初衷也多有偏离,但终于是没有让它挖坑不填,好死赖活地写完了。 下本书会可爱一点,有趣一点,束缚少一点,只是可惜不能发在这里了,签了长||佩,就只能专一去爱它了。 再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