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人之危[重生] 作者:一只大雁 文案: 前一世,沈家遭恶徒灭门,次子沈清喻恪守正道,不背侠义,却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一个个惨死在他面前。 如今他重活一世,家人被杀,正道穷追不舍时,沈清喻求助心悦自己多年的浪荡侠客岳霄,以身相许换其庇护。 …… 沈清喻:岳大侠,在下…… 岳霄:愿意愿意我愿意!!!!! 沈清喻:呃…… 岳霄:成亲!马上就成亲!! 沈清喻:…… 岳霄:狂喜乱舞.JPG 沈清喻:……(拔刀砍人读条中)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清喻 岳霄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岳霄死了。 他死在冰寒彻骨的雪夜,拄着刀跪在沈清喻身前,一身布衣浸透了鲜血,却仍竭力将敌人阻挡在外。 寒风如锐刃割裂沈清喻的胸肺,他咳得呕了许多血,脸上冻得阵阵生疼,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血还是泪,他只是攥紧了岳霄已渐渐冰冷的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凌空派掌门首徒张修远将剑上的血擦尽,笑吟吟道:“第一刀岳霄也不过如此。” 可沈清喻知道,方才的饯别酒中有毒,若岳霄不是中了毒,怎么可能败在张修远手下。 他却不知是何人下的毒。 沈家灭门已去数月,他拖着病体从死人堆中苟延残喘着逃出来,如今却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而张修远还剑归鞘,轻蔑斜眼睨向沈清喻,掩不住语调中的讥讽:“病痨鬼难成大器,不杀也罢。”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他的胞弟张修明,与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那人裹了一身黑衣,旁观者一般悄声无息地看着张修远与岳霄争斗,此时却开了口,声音从面具后闷闷透出来,像是故意压着嗓子,以免让人辨出他的身份:“无需心软,斩草除根。” 于是张修远一剑刺进了沈清喻的胸口,剑尖自沈清喻的后背贯/穿而出,他轻旋剑柄,复将长剑拔出,鲜血喷溅数尺,沈清喻却不怎么痛,他将岳霄的手握紧,趔趔趄趄倒在雪地里,只觉得越来越冷,眼前渐渐只剩一片血色浑浊。 他恨。 他恨自己习不了武拿不得剑的病体,恨自己无端害了岳霄性命,更恨这一路他傻乎乎恪守正道,以为公道自在人心。 他想,若他懂灵活变通,若他能相信岳霄,若他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若他能拿到入歧…… 可他悔青了肠子,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倒在血泊之中,前尘往事如黄粱一梦,自眼前件件掠过。 他看见家中大火,百年基业毁于一炬,他与兄长四处逃亡,求遍江湖,却无人肯出手相助。他又看见当年沈家广交四方豪杰,他家中门庭若市,天下侠客均愿与他父亲结友。 他将这辈子一切悲喜苦难倒放看过,眼前渐发昏沉,隐约间却又听见有一个飘无所依的声音在唤他。 归来。 那声音沉沉重复道。 该回来了。 …… 沈清喻自梦中猛然惊醒。 长兄沈睿文满脸担心地轻轻摇着他的肩,小声问他怎么了,一面伸出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不由皱紧了眉头,叹气:“怎么又发热了。” 沈清喻却只是呆怔怔看着他。 若他不曾记错,沈睿文应当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张修远如何将伤重的沈睿文丢到他面前,沈睿文的喉间被割了一道口子,滋滋往外冒着血,却还未完全断气,望着沈清喻的眼神中更有说不出的痛苦与惊愕。 他说不出话,于是张修远代他说了。 “我告诉他了。”张修远一贯轻笑的语调,“我告诉他,他父亲是如何与魔头勾结,又是如何将魔头独子视如己出,悉心抚养,到头来,这病痨鬼却害了他全家性命。” 那时沈清喻眼睁睁看着沈睿文咽了气,他想他是一切灾祸的根源,沈睿文也许到死都是恨着他的。 如今沈睿文却没有死……不对,沈清喻又想起,若他不曾记错,他应当也死了。 可他也还活着。 沈睿文仍是担忧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同他讲话,问:“清喻,你怎么了?你可有何处不舒服?” 沈清喻勉强稳住心神,说:“我没事。” 他环顾左右,他们身处一方破庙,入目是残破的地砖与栽在及腰枯草间的神像,庙内只有他与沈睿文两个人。深秋肃寒,沈睿文生了一堆火,此时也快熄灭了,这场景实在熟悉得很,他好似早已经历过。 他终于想起方才昏睡中所听见的那几句话,那真像是一个迫真的梦,如今他所见的一切,都在那个“梦”中出现过……这真的仅是一个梦吗? 沈睿文见他似乎无碍,只是高烧一直不退,不由又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们还是到镇上去寻个大夫吧。” 这句话也与梦中一样。 沈清喻自幼体弱,生病于他而言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家中出事后,沈睿文带着沈清喻四处逃亡,一路风餐露宿,沈清喻不小心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可他们后有追兵,沈睿文不敢为他请大夫,生怕暴露了行踪,可眼见沈清喻病得越发重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沈清喻却摇头。 “不碍事。”他照着自己的回忆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这些日子他们东躲西藏,求了许多父亲当年的好友,却并无多少人愿出面帮他们报仇,如今二人已近穷途末路,更是心灰意冷,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出城再行百里,就是应伯父正气堂的地界了。”沈睿文思索许久,方开口道,“倒是值得一试。” 他语调迟疑,显然自己也不信应正阳会出手相助,沈清喻却皱紧了眉,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要撞裂胸腔蹦出来一般,突突直跳。 沈睿文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他眉眼间细微的神色流转,都与沈清喻脑中所记的一般无二。 那真的是梦吗? 不,那不是梦,沈清喻觉得那不是梦。 梦中的一切怎么可能如此真实,又怎么可能和现实相差无几?沈清喻不由便去想自己最后听见的那几句话,归来归来,这似乎更像是转世重生多一些。 他虽不知为何自己还能魂归数月之前,可他既已知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自然不会再放任那些事继续发生。 他知道他们去寻应正阳后会发生什么。 应正阳满腹侠气,与他们父亲是生死好友,如今见他们受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来敌凶猛,那根本不是应正阳能够应付的。 他们在应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应家满门被灭,应正阳与他的妻女惨死在沈清喻面前,沈清喻这才知道追杀自己的是凌空派首徒张修远,为的是父亲代为保管的一本魔功秘籍,与一柄削金断铁的绝世好刀。可至死他也不知最后所见的那个面具人究竟是谁,他只知道,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 “不能去找应伯父。”沈清喻斩钉截铁道,“绝不能去找他。” 沈睿文很是不解,如今他们的境况,若不投靠其他人寻求庇护,待追兵到了眼前,他们决计是抵挡不住的。 离他们最近的是应家,此时若不去求助应正阳,他真的不知道还能请谁相助。 沈清喻却说:“还有人能帮我们。” 沈睿文仍是疑惑万分:“谁?” 沈清喻:“岳霄。” 他不提这名字倒还好,一说出这名字,沈睿文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去,像是提起了什么极为令人恼怒之事一般,皱眉说:“清喻,如此登徒小人——” 沈清喻笃定打断他:“他不过是有些不拘小节罢了。” 岳霄自称无门无派,也无人知其过往,他极擅刀,当年他入中原江湖不过数月,便已有人敬他作江湖第一刀。 他行事随意,从不遵守江湖规矩,正道不喜欢他,而他不喜欢胡乱杀人的邪道,故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亲近什么势力门派,仍是孤身一人。数年前他遭袭落难,恰沈清喻在山中为母守墓,出手相救,他便对沈清喻一见倾心,自此恨不得黏着沈清喻跑。 他往沈府送过许多书信,信中绝无中原的客套章法,直白得令人不忍多看,魔怔般一片真心。可沈清喻毕竟是男子,此事传到了江湖上去,只怕要让人笑话,沈睿文无意见着了书信,气得当即纠集数名府内高手,亲自守在府外,扬言要好好揍他一顿。 倒不想他们巡了几日,连岳霄的衣襟都不曾摸着,隔几日情信一定会出现在沈清喻屋内,沈睿文气恼不已,干脆彻夜在幺弟屋内守候,夜中正困顿时,恍惚见一人坐在他面前嗑着瓜子喝茶,那人腰悬一长一短两柄直刀,吟吟望着他笑,道一句“兄长守夜辛苦了”,沈睿文才猛然惊醒,明白这人便是那恶贼岳霄。 可沈睿文还来不及拔出剑来,岳霄便已不见了,这身形功法远在他之上,人没抓着,只留下一桌的瓜子皮,喝了几口的茶盏下压了信纸,沈睿文抽出来一看,打头一句便是「内兄敬启」,笔墨未干,显然是刚刚才写完的,恨得沈睿文牙痒痒。 如此可恶的登徒子,寻他作甚! “论实力,应伯父的正气堂还稍逊沈家一筹。”沈清喻说道,“他们既能害我们满门,自然也能对应家下手。” 言及此处,他眼前仿佛又现出应家那一片火海,不由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立誓,这一世他绝不能再害应家至此,他还有其他办法,若他能顺着那条路走下去,也许所有人都还能活下来。 沈睿文知他说得不假,可心里并不服气,嘟囔着说:“那姓岳的又能强到哪里去。” 沈清喻道:“岳霄孤身一人,目标总比应府要小一些。” 也正是岳霄令他见到了已故魔头凌行之的义子凌自初,得知了自己魔头遗孤的身世,明白纠缠自己多年的并不是怪病,而是奇毒。 沈睿文半信半疑:“就算如此,我们又要到何处去寻那登徒小人。” 岳霄行踪不定,要寻这么一个人可比找应家难。 沈清喻却道:“不必去寻他。” 沈睿文怔然问:“什么?” 沈清喻:“他就在此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梁上有人轻微一笑,沈睿文惊弓之鸟般吓得铮然拔出剑来,厉声道:“谁!” 屋上利落翻下一人,轻巧落了地。他着深色劲装,腰悬两柄毫不起眼的直刀,刀型古旧,并无多余赘饰,脸上还挂着笑,朝沈睿文摆了摆手,客套一句别来无恙,也不问不会武的沈清喻为何知道他在屋上,只是笑吟吟同沈清喻道:“清喻,你我真是心意相通。” 这人便是岳霄。 第2章 岳霄与沈清喻相识多年,那时他初入江湖,年轻气盛,又是第一次离家偷跑,几乎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只觉江湖上一切都是新奇有趣的。 他学着父辈流传下的故事,挥霍钱财广交四方好友,以为豪情壮志自吾辈始,却不料他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钱。不久他便遭“好友”算计,被骗得一干二净,中了软筋散重伤倒在山道旁。 他平生第一次落魄至此,狼狈得连自己也要嫌弃,而天阴沉沉地压下云头,眼见着便要下起大雨,他却无法动弹半分。 山道上远远地有人向上走来,那是名衣冠齐整的少爷,在他身边顿住脚步,也不怕他突然暴起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问他:“你受伤了?” “他带着刀呢,不像是什么好人。”少年身旁的小书童急忙说,“少爷,快走吧。” 岳霄原以为少年会转身离去,他万不曾想到这人就这么蹲下了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浸透血迹又干涸的肮脏外衣,似乎是想看一看他的伤口,终于下定决心,与那书童说道:“搭一把手,先把他抬回去。” 小书童呆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慌忙出言阻止:“少爷!这人若是个心怀不轨的恶徒……” 那少年却已搀着岳霄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几步,显是吃力极了,他不习武,一看就是抱病在身的模样,扶着岳霄便已十分勉强,小书童又慌又急,可看少年走得那么勉强,担心他不小心摔倒了,只好也跟着跑上去,扶住岳霄的另一只胳膊,嘴里恨恨地道:“遇到我们少爷,真算是你走大运了。” 是,岳霄也觉得,那时他在那山道上遇见了沈清喻,真是他这辈子顶好的一件事了。 当时沈清喻本在为母守墓,在墓园外搭了一间竹屋暂住,岳霄在那儿养了数月的伤,他骗沈清喻自己被仇家追杀,沈清喻便不曾将他的行踪告诉任何人,沈家除了那书童之外,再无人知道他借住在此。 而岳霄初入中原江湖,又遭此一劫,本以为中原江湖人人险恶,他倒不如老老实实回家去,却不想还有人守着这一分赤子之心,竟会毫不犹豫地将倒在路边的陌生人带回家里来。 沈清喻于他,是有救命之恩的。 故而他得知沈家遇害后便毫不犹豫赶到此处,他知道沈睿文极不喜欢他,只是一路躲在暗处相护,如今沈清喻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他的行踪,他却也不觉得恼,只是微微地笑,还不忘与沈清喻调笑那么一句,道:“清喻,你我真是心意相通。” 沈清喻不言不语,而沈睿文见着这张脸便生气。 沈清喻很明白兄长心中的感受,上一世他觉得岳霄是个登徒浪子,因而绝不信他,不愿听他的意见……到了最后,他没想到岳霄会拼死护他。 他还记得岳霄浑身是血将他护在身后的模样,那时候岳霄中了剧毒,甚至施展不出十分之一的功力,可对他而言,丢下沈清喻一人逃走,还是很容易的。 他却没有逃。 他将沈清喻死死护在身后,拼了命与张修远张修明兄弟二人缠斗,只为了给沈清喻争取出一丝逃跑的机会。 江湖传闻岳霄的刀法无双,从未有人见过他拔出第二把刀,许是还没有人能将他逼到那般绝境,沈清喻却见到了。那日的刀锋折着寒光,将漫天飞雪映在刃上,岳霄把刀鞘丢到雪地里,抹了抹唇侧洇出的鲜血,神色却是决然,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若想杀他,先杀了我。” 沈清喻便知道了,岳霄对他是真心,无论如何,岳霄绝不会害他。 他没有计较此刻岳霄对他的调笑,第一次抬眼认认真真地去看岳霄的模样,年轻侠客眉目英挺,望着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带着沉沉笑意,沈清喻不舍这眼中的光辉消逝,更是决心要按着与上辈子相反的步调行走。他吸一口气,虽知自己举止突兀,却还是开门见山道:“方才我与兄长所说的话,岳大侠已听见了。” “我听得很清楚。”岳霄说,“岳某愿意出手相助,只不过,岳某也有条件。” 沈清喻并不惊讶,他知道岳霄有自己的私心,他隐约也能猜出岳霄想要什么,便说:“岳大侠请说。” “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岳霄说,“只不过这些事我还未想好,待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沈睿文气极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岳霄,便也不曾贸然出手,只是怒气冲冲地骂:“你这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心上人有危,为何不趁。”岳霄说得理直气壮,“我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 沈睿文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憋了半晌也说不出其他话,只好转过头,对沈清喻说:“清喻,你别答应这小人!” 沈清喻:“我答应你。” 沈睿文:“……” “第一件事是什么,我想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岳霄吟吟笑着看他,道,“我可是个乘人之危的人。” 沈清喻一顿,便微蹙着双眉,道:“我明白。” 岳霄心悦他多年,他当然知道岳霄最想要什么,此事他却也并非无法接受,他想要报仇,而岳霄可助他报仇,这件事到此处也不过只是件再公平不过的交易罢了,在如今这般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应该答应。 沈睿文自然也明白了,他气得拔出剑来,想哪怕自己拼了命也得杀了这流氓,可这一剑还来不及刺到岳霄身上,便已被岳霄抓着脉门强令他松了手,长剑当啷掉落在地,而沈清喻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沈家已一无所有,不能许诺岳大侠任何好处。”他轻声说道,“清喻愿以身相许,换岳大侠出手相助。” 他说完这句话,原本还不住挣扎的沈睿文便颓然下去,半晌方咬牙将岳霄的手甩开,颤着哑声道:“姓岳的,你若敢碰清喻一下,我哪怕是死也要杀了你。” 岳霄也看他,却只是淡淡道:“岳某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卑鄙小人。” 他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解释了,只是再看向沈清喻,收起脸上的笑意,敛容正色道:“我要你答应我第二件事,你立即随我出关。” 沈清喻没想到岳霄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怔了片刻,独有这件事他不可能答应。有了上一世的经历,他才知道自己是魔头凌行之的独子,他并非先天体弱,而是父亲修习入歧刀法以致他天生毒血,这是奇毒,只能依靠修习凌行之留下的魔功缓解。再过月余功夫,他便将毒发,届时药石无医,病症诡异,也因此被张修远等人发现了他魔教遗孤的身份。 一开始那面具人令张修远对沈家下手,不过是因为知晓父亲沈契曾与魔头凌行之是至交好友,而凌行之将魔功托付给了沈契,他们并不知道沈清喻的身份,沈契将这件事瞒得很好,沈清喻的母亲过世后,这世上除沈契夫妻外便再无其他人知道沈清喻的身世。 而沈清喻一场病发,完全将自己暴露在了张修远眼下,他们逼死了他生父,又亲手杀了他养父,自然不可能再留他这么一个祸害在世上。 沈清喻明白,当务之急,是在病发之前找到义兄凌自初,从凌自初那儿取得凌行之留下的入歧下落,仔细隐瞒好自己的身份,再想办法为父报仇。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随岳霄出关。 岳霄见沈清喻犹豫,不由皱眉,仔细将这件事中的利害说与沈清喻听。 “你们的仇人并不简单,若你执意留在关内,我怕我护不住你。”岳霄说,“单这几日,想杀你们的已有四五拨人了。” 沈睿文正恨得牙痒,他打不过岳霄,便忍不住便顶撞他一句:“什么武林高手,为何我一人都不曾瞧见。” 岳霄看他一眼,说:“他们都死了,你当然瞧不见。” 沈睿文怔了片刻,反问:“你杀了?” 岳霄并不回答,只是将身侧悬挂的长刀拨弄过来,刀鞘纹路内渗入的血迹尚未干透,隐约还可见他衣襟染血,显然不久之前他方经历了一场恶战。沈睿文只好闭上嘴,心中明白他们这一路逃亡的平稳不过是因为有岳霄在暗中相护,他虽异常厌恶这人,却怎么也不好再多说了。 “我可以随你出关,但绝非现在。”沈清喻皱眉思索着理由,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要如何和岳霄解释,只好向岳霄重复,“我有一事要办,现在还不能走。” 岳霄问他:“为何?” 沈清喻蹙眉:“我不能说。” 岳霄只好叹一口气,放弃了这个念头:“也罢,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回去。” 沈清喻一怔:“回去?” 岳霄撩起衣摆在他身边坐下,支着下歪过头对他笑:“我也不能说。” 沈睿文憋不下去了。 他看着岳霄就头疼,如今这小子竟然就这么坐在他身边,光明正大地与他的幺弟调笑,他气得站起身走了两圈,见岳霄毫无忌惮地笑吟吟盯着沈清喻看,两人靠得又那么近,沈睿文便又绕回来,故意挤在两人中间坐下,问:“那接下来要去何处?” 岳霄皱了皱眉,显然对沈睿文的举动很是不满,可沈清喻在身边,他并未发作,只是也回过头问沈清喻:“你还想去找应正阳?” 沈清喻摇头。 “不去找应伯父。”他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岳霄好奇道:“谁?” 沈清喻:“神医凌自初。” 第3章 离开破庙再向北行,不过百里,就已是正气堂的地界了。 正气堂在江湖上算不得是什么大门派,堂主应正阳的武功也只在中上,不过应正阳行侠好义,在江湖上有不少朋友,大家也都愿意卖他一分面子,因而他在江湖上是很说得上话的。 其实岳霄早想带沈清喻去见凌自初,他知道沈清喻体弱多病,可沈清喻年少时却不是这样的,他幼时甚至随沈契学过剑,当是天赋异禀,沈睿文远不及他。可出了十岁,他一夜之间怪病缠身,沈契为他请遍了江南名医,却无一人能说得出个结果,这病便一直这么拖了下去,自此沈清喻身体越发孱弱,全靠沈契寻来的珍贵药材吊命。 当年岳霄为沈清喻所救,与他朝夕共处过一段岁月,自然也知道沈清喻这毛病,他不懂医术,偶然听闻当今江湖最好的大夫是凌自初,便满江湖追着凌自初跑,可凌自初从不轻易为人看病,他是绝不肯吃亏的人,他出手救人,都是有条件的。 凌自初见岳霄没钱,便要他去取一物交换,那是一味极珍贵的药材,生于雪山之外,岳霄赶到雪山上时,这药还只是一株幼苗。这玩意生得脆弱,偏偏又长在冰天雪地之中,岳霄担心这药草冻死了,便干脆在那山上守了近一年,好容易待到它可入药,不料一下山便听闻沈家出了事。 岳霄虽不知沈清喻为何要寻凌自初,可大抵也能猜测出与沈清喻的病有关系,他回中原时便已经给凌自初送了信去,与凌自初约在正气堂的地界,此时正好带沈清喻与沈睿文一同赶过去,为沈清喻治好病再出关也不迟。 沈清喻与沈睿文乔装打扮,随岳霄行至正气堂所在的泰汝城中。岳霄虽说要沈清喻以身相许,可这一路倒也如以往一般,并未如何同沈清喻过多亲密,至多是嘴上调笑两句,沈清喻虽不知为何,多少却也松了口气。 凌自初尚未赶到此处,他们只能等候。岳霄寻了下脚客栈放了行李,便打算出去找些吃食,顺带打听些消息,沈睿文死活不愿与他结伴,呆在了客店内休息,仅有沈清喻随他一同出了门。 沈清喻这几日身子稍好,烧已退了,正想出去透透气,他知张修远兄弟不日也将抵达此处,便刻意戴了纱笠遮挡面容,好在过几日便是应正阳寿诞,城中四处均是江湖人士,如他这般打扮的不在少数,他不算多么起眼。 岳霄找到一处酒楼,与沈清喻坐在角落,店内生意红火,他们要的东西只怕没那么快上来,岳霄便又单点了一碟脆皮花生,就着花生下酒。沈清喻还记得上一世有人在他与岳霄的饯别酒中下了毒,如今看到岳霄喝酒便心惊,不由道:“饮酒伤身,你少喝一些。” 岳霄以往少见沈清喻如此关心他,一呆,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半晌方笑道:“无妨,小酌怡情。” 沈清喻倒是还是打算和岳霄讲道理的:“青知门的木掌门从不近酒色,如今他已六十岁了,身体却仍旧很好。” “他不是不喝酒。”岳霄说,“他是酒量差。” 沈清喻问:“你怎么知道?” 岳霄笑吟吟抿了一口酒,道:“我灌醉过。” 沈清喻:“……” 沈清喻原还想与岳霄理论,可他还未开口,岳霄却已抢着答道:“清喻,你今日如此关心我,我好生感动,你果然还是疼我的。” 他面色如常地说出这种话,沈清喻难免一瞬脸红,他可没有岳霄这般不要脸,只能满心慌乱地别开脸去,一面要去端桌上的茶盏,不料外头闹哄哄地忽然了一大群人,他侧目向门外看去,那些人均腰佩长剑,服饰打扮也大致相同,也许是什么门派的弟子。只是他无甚江湖经验,分不出那些是什么人,不由多看几眼,有些好奇。 岳霄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一面轻声同他道:“那是凌空派的弟子。” 像是回应他的这句话一般,岳霄话音未落,外头那有人大声嚷了几句,语气不善问身后一人道:“燕阳,修远修明师兄呢。” 沈清喻手一抖,手中茶盏在桌上滚了两圈,碎了一地。 正是用膳的时候,酒楼内甚为吵闹,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到沈清喻摔碎了个杯子。 岳霄却看到了。 他锋眉微蹙,若有所思地再抿一口酒,也不多问,权当什么都不曾看见,再度望向那几名凌空派弟子。 沈清喻也知自己是失态了,他吸一口气,还若无其事对岳霄笑了笑,说:“看来要多赔店家一个杯子了。” 他因体弱,十岁后便在府中养病,并未见过多少外人,沈家出事时他恰去了山中为母扫墓,逃过一劫,也正因如此,如今张修远只识得沈睿文的面孔,却不认识他。 依照上一世的记忆,应府寿宴是沈清喻第一次与张修远张修明二人相见,此时就算遇见了凌空派弟子,他也不必惊慌。 沈清喻沉心静气,复将目光移向门外。 被唤作燕阳的那名少年身材瘦弱,负着极为沉重的行囊,听师兄发问,慌忙抬起头,道:“师父令修远与修明师兄先去应府拜会……” “我怎不知师兄什么时候走开的。”那人挑挑眉,将缰绳往燕阳手里一塞,道,“罢了,你去喂马。” 他方说完这句话,脑门上便挨了一下,身旁一名青年皱眉说:“景鸿,自己的马自己喂。” 景鸿撇了撇嘴:“三师兄,这小杂种……” 那青年神色一沉,冷冷斥道:“还不快去!” “这应当是高逸。”岳霄在沈清喻耳边道,“贺逐风三徒。” 上一世沈清喻只在寿宴上见过高逸一面,那时高逸恭谨跟在掌门贺逐风身后,捧了寿礼向应正阳贺寿,而贺逐风神色浅淡,端的一副君子风骨,沈清喻便想起自己曾听父亲说过,凌空派的贺掌门品性高洁,如孤峰白雪,非凡俗可染。 沈清喻不知道高逸与贺逐风是否知晓沈家之事,高逸尚且不谈,贺逐风是一派之主,他不可能毫无察觉,自己应当对他小心提防。 店内剩下的空座不多了,高逸与几人上了二楼雅间,剩下的凌空派弟子便在一楼凑了一桌吃饭,他们吵吵闹闹的,再没什么看头,沈清喻便将目光转回来,眼见着岳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嘻嘻地朝他举杯,口中道:“美酒当配佳——” 沈清喻知道他要说浑话,不由面上微红,抬眼便要瞪他,于是岳霄便硬生生把未出口的“人”字咽了下去,强行改口道:“美酒当配嘉兴大粽子!” 沈清喻:“……” 那名叫燕阳的凌空派弟子正忙前忙后地端茶递水,跑动时离他们近了,恰好听见了这一句话,呆怔怔地抬起头看了岳霄一眼,像是从未听过如此不要脸的胡扯,不由地有些发愣。 他不过慢了片刻,那边景鸿又大声叫嚷起来,燕阳急忙跑过去,也不知是谁伸出脚勾了他一下,他扑通跌倒在地,鼻子狠狠磕在了青砖地面上,一瞬涌了许多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砖上。 凌空派弟子们哄堂大笑,燕阳疼得眼泪打转,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搀扶他,他咬唇抹了抹鼻血正要爬起来,景鸿却又朝他身上踢了一脚,将他踹倒了,恶狠狠地骂:“小杂种。” 岳霄神色微沉,显是已有些不悦。 高逸在二楼听见楼下哄闹,便下了楼,景鸿这时才笑嘻嘻搀起燕阳,主动与高逸说:“三师兄,燕师弟方才自己摔了一跤。” 燕阳咬唇低头,显是被欺负惯了,不敢在高逸面前说出真相。 高逸皱着眉问:“燕阳,你自己摔了?” 景鸿抢着回答:“他当然是……哎哟!” 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只觉有人在他背上重重推了一掌,好在他习武多年,反应迅速,当下站稳了身子,回身一看,哪有人推他,他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人。 景鸿正觉奇怪,忽而膝后一痛,有东西砸在了他膝上穴道,他扑通一声便直直朝燕阳跪了下去,腿上没有半点知觉,无法动弹半分,原先还嬉闹哄笑的凌空派弟子都讶然看着他,燕阳更是呆得不知所措。 正是饭点的时候,酒楼内人来人往,一群人围上来看热闹,高逸皱眉搀了他一把,却拉不起他。 他发觉景鸿腿上的穴道被封,手法高明,他解不开,便只好起身,往堂中抱拳,高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高某师弟顽劣,惊扰了尊驾,还望尊驾海涵。” 堂下静寂,无人应答。 沈清喻瞥一眼坐在身侧的岳霄,却见他连瓜子都嗑上了,一副围观看好戏的模样。他知道是岳霄在故意戏弄那人,岳霄此举过于高调,难免会引来凌空派注意,沈清喻却不觉得他做得不对,若此时岳霄为求自保而当做什么都不曾看见,他反倒是要看轻他了。 高逸见无人应答,便又重新走了回去,最初击中景鸿的花生是从景鸿身后抛来的,高逸便朝那方向看了看,一眼瞥见腰上悬挂长刀的年轻侠客,江湖上用长短刀的人并不多,他很快认出那人是谁,急忙走过去同岳霄抱拳作揖,恭敬问:“这位可是岳大侠?” 沈清喻不动声色压低了纱笠,虽张修远等人不在此处,高逸也不识得他面容,可谨慎行事绝不会有错。 岳霄抬眼看他一眼,满脸无辜:“不是。” 高逸:“……” 他后面的客套话早都想好了,如今一句话被堵回来,他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噎了半晌,复问:“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岳霄一脸真诚:“狗三儿。” 沈清喻一口茶水呛着,咳了半晌方缓下去,高逸脸上的表情也是说不出精彩,岳霄的名字编得太假,无论换了谁都不会相信,可既然岳霄摆明不想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他便只好顺着岳霄的话往下说,道:“这位大侠,我师弟顽劣,惊扰了尊驾……” 岳霄摆了摆手:“我知道,我教训过了。” 高逸:“……” “这惩罚已经足够了,年轻人嘛,难免有些不懂事,咱们要宽容。”岳霄诚挚道,“你回去也不必再多罚他了。” 高逸:“……” 高逸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那可否请大侠先为我师弟解穴。”高逸说,“总不能让他一直跪在这儿吧。” 景鸿就跪在酒楼大堂正中,边上聚了一群食客看戏,凌空派是名门大派,这脸面他们丢不起,岳霄明白高逸的意思,却还是笑吟吟地答复他:“那你们可以把他抬到雅间去跪着嘛。” 高逸:“……” 高逸擅长与正道打交道,繁文缛节他应付得顺手,可遇到岳霄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见他如此,岳霄慢悠悠又补了一句。 “足下若无他事相商,那就退下吧。”岳霄道,“地上凉,你师弟跪出老寒腿就不好了。” 若是张修远或张修明在此处,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高逸实在是个老实性子,他觉得这件事的确是景鸿的过错,让他得个教训也好,只是跪在这外头有些丢人,他便当真叫人将景鸿抬进了雅间里跪着。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留在大堂的那些弟子也再不敢胡闹,乖乖坐了一桌吃饭,而燕阳抱着碗孤零零坐在另一张桌旁,鼻血是止住了,却摔得脸上一片青紫,也无人为他擦药。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沈清喻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欺负他,他向岳霄讨了些随身伤药,又同店家借了盆水,请岳霄帮忙端过去。燕阳抬眸看了他们一眼,腾地便站起来,小声嗫嚅着要道谢,只是那声音太小了,沈清喻根本就听不清。 他无视凌空派弟子古怪的目光,仔细帮燕阳处理伤口,却见燕阳连眼眶都红了,他以为是伤口太疼,便出言道:“这是小伤,过几日便能好。” 燕阳用力点头。 他不知道沈清喻叫什么名字,便吸一吸鼻子,抬起头望着岳霄认真道:“多谢狗大侠。” 岳霄:“……” 沈清喻忍不住想笑,他轻咳两声,与燕阳道:“其实他姓岳。” “可是方才他同三师兄说……”燕阳好像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名字是他编出来骗人的,连忙改口说,“多谢岳大侠出手相助。” 言毕,他又与沈清喻一揖:“多谢少侠为我包扎伤口。” “这种人啊,你越退让,他越猖狂。”岳霄认真说,“你动手打他一顿,他就没事了。” 燕阳委屈:“可我……我打不过……” 岳霄挑眉:“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几招。” 他叽叽咕咕小声与燕阳说悄悄话去了,沈清喻心里明白他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否则也不至于不让自己听见,可他也觉得岳霄没有说错,景鸿看上去像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若燕阳硬气一些,景鸿自然就不敢欺负他了。 …… 待两人咬完了耳朵,他们告别燕阳离开,又带了些吃食给沈睿文,回到客栈后,沈睿文问他们为何这么迟才回来,沈清喻便将酒楼中所见之事全都告诉了他,却不料沈睿文一怔,反问:“那人叫燕阳?” 沈清喻点头。 “我随父亲游历时,曾听他提起过此人。”沈睿文道,“你说的那个燕阳,应当是魔教燕凛之的小侄,当年燕凛之叛出凌空转入魔道,幼弟虽还在凌空派中,却处处受人欺负,前几年他幼弟已仙去了,遗子在门中拜了贺逐风为师,可想来也不会过得太轻松。” 这江湖就是如此,只要与魔教牵扯上了关系,便是万劫不复,亲朋好友也将受到牵连。沈清喻不由又想起自己,他何止是与魔教有关系,若是按他所想的路顺利走下去,那他就是魔教之主,在正道人眼中,那该是十恶不赦之人。 他正蹙眉深思,忽见岳霄将刀拨在手中,闪身到门旁,沈清喻正要问他怎么了,岳霄却对他二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来了。 第4章 片刻,果真有人在外敲起门来。 “沈家少爷可在此处。”外面的人轻声说,“请出来说话。” 沈清喻不知来者何人,又想追杀他们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客气,而岳霄从门缝中往外看了一眼,像是忽然安了心,轻声道:“是正气堂的人。” 他话音方落,外头的人果然说道:“沈少爷不必害怕,我们是正气堂的人,是堂主让我们来接你的。” 沈睿文大喜过望,他对岳霄极不信任,难免还是觉得岳霄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对他而言,能求得应正阳的庇护自然是最好的结局,他见沈清喻与岳霄皆无反应,便向前一步,主动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正气堂的弟子。 这几人沈清喻甚为眼熟,似乎曾随应正阳一同到他家中拜访过,他们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得楼下闹哄哄地一阵喧哗,应正阳竟亲自赶来了,看见他们时几番哽咽难语,最终也只是拍了拍沈睿文的背,说:“你们到了此处便好。” 沈家出事的消息传到应正阳耳中后,他几乎立即动身赶到了沈府,又四处派人打探可有人幸免于难。 此时沈睿文正带着沈清喻四处逃亡,他掩饰踪迹的手段并不高明,只不过身后还跟着一个为他们擦屁股的岳霄,想方设法地掩盖他们的行迹,故而应正阳并未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甚至以为沈家无一人幸存。 他回了正气堂,又过了这么多日子,方才忽而有堂中弟子来报,说见到了沈家少爷在客栈出现,他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如今应正阳要接他们回正气堂,沈清喻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不愿意再牵连应家,可他还不知如何才能保住应家,他翻来覆去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张修远的目标是自己,只要他不在正气堂,应家必定是安全的。 如今应正阳发现了他们在此,定要挺身护他们周全,而他也必须尽快离开应府,以免再多生事端。 应正阳见他二人安然无恙,便放了心,将目光转向岳霄身上。他从佩刀上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此时沈清喻为他引见,他只当岳霄与沈清喻是至交好友,当今江湖,如此侠肝义胆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不由便对岳霄心生好感。 他请几人到应府住下,沈清喻心知此事他无法拒绝,便收拾好了东西,随应正阳前往应府。 应府距此处不远,他们很快便到了地方,隔着半条街,沈清喻便已看到有几人在府外等候。那是应正阳的妻女,还有一人负手立与一旁。有了上一世的经历,沈清喻早已知道应家会有什么人在,并无意外,沈睿文却极为激动,几步纵马过去,开口便唤:“冯叔叔!” 那人将沈睿文扶起了,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沈贤侄,你二人无事便好。” 沈清喻便也同他回礼,唤道:“冯叔叔。” 这人也是他们父亲沈契的好友,名唤冯云君,他剑名潇湘,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江湖中称他作潇湘剑客,上一世沈清喻也是随兄长投奔正气堂后,才在应府见到了冯云君。 当时冯云君见沈清喻怪病缠身,便说自己认识一位隐世名医,当下还是先替沈清喻治病要紧,便要带他二人离开应府,而岳霄此时才在他们面前露了面,说他已请了凌自初来此处,沈清喻却不信他,好歹看在多年相识的面子上见了凌行之一面,他恪守正道,始终不肯接受自己魔头遗子的身份,铁了心要随冯云君离开,便摆了饯别宴,却不知何人在酒中下了毒,应家满门葬身烈火,沈睿文与岳霄也惨死在他面前。 仔细想来,岳霄喝的那杯酒,还是自己替他斟的。 他思及此处,不免回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岳霄。 年轻侠客提刀牵马,见他回首,便弯了眉眼,眸中均是温柔笑意,额前散发飘于风中,而他心中一颤,惊慌扭回头去,那一瞬竟觉心跳似鼓,砰砰作响,难以平缓。 他只好在心中一遍一遍克制念着。 这是愧疚,是报恩,是信任。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应正阳请他们进了府内,冯云君仔细搀着沈清喻的胳膊,眉目关切地问他的病情,说他得了消息便后赶回中原,前日方到应府,幸亏他们安然无恙,如此聊了几句,他忽而神色黯淡,道:“若沈兄还在……” 他一语毕,应正阳也默声不语,沈睿文微微红了眼眶,只有岳霄微微蹙眉,而沈清喻注意到他的神色,觉得他像是有话想说,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一路舟车劳顿,沈清喻的身体明显有些吃不消了,应正阳已为他们几人安排好了住处,沈清喻睡了半日,醒来时天已全黑,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便想披衣起来点盏灯。 他不过刚起了身,黑暗之中立即有人将他的衣服递了过来,沈清喻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开了口,低低压着声音,道:“清喻,别怕,是我。” 是岳霄。 好歹不是什么坏人,沈清喻松了一口气,可却又想起他自己之前的允诺,这深更半夜的,岳霄突然来访,他不由又紧张起来,皱着眉小心翼翼问:“你……你为何在此处。” “我有话要同你说。”岳霄倒是不曾觉察沈清喻似有些害怕,他点了灯,道,“可你睡了半日,我只好等你半日。” 沈清喻有些无言,轻咳一声,方说:“你可以叫醒我。” 岳霄笑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我为什么要叫醒你?” 沈清喻:“那你就在这儿呆坐着?” 岳霄:“我乐在其中。” 沈清喻:“……” 沈清喻只当不曾听见他这句话,又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岳霄这才正色道:“冯云君这人有古怪,你要小心些。”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沈清喻还有些不解,上一世岳霄并未直接见过冯云君,也不曾说过这句话,沈清喻不明白为什么岳霄要这么说,便问:“为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担心你们,可若他真的担心,为何不来寻你?”岳霄道,“他与应正阳不一样,冯云君的武功高深莫测,他可是个老狐狸,他想找你们,很容易。” “应正阳听闻你与你兄长在客栈,立即便赶过去了,他却还在府内候着,更何况他此时出现在应府,未免也有些过于巧合了吧。”岳霄挑眉道,“他倒像是专程在应府内候着你。” 沈清喻想冯云君是他父亲故友,而此时也正值应正阳寿诞,冯云君来此处不算稀奇,可是他听岳霄这么一说,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上一世他被杀前,眼睁睁看着应府上下葬身火海,兄长与岳霄惨死面前,那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人间惨境,而他至死也不曾见到冯云君。 他根本不知道上一世中冯云君是死是活,若冯云君还活着……应家遭此大难,借住在应家的冯云君为何不曾出手相助。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可这件事他们并无证据,只是些猜测罢,做不得真。 岳霄此时又蹙眉开口:“江湖凶险,如今你既已不是不问世事的大少爷,就应当要明白,这个江湖,什么人都不可信。” 沈清喻说:“我知道。” 岳霄一顿,忽而又往沈清喻身边一坐,伸出手想揽他的肩,到一半时却又缩了回来,像是担心沈清喻抗拒,只是笑嘻嘻道:“我除外。” 他一副不要脸的模样,沈清喻却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皱着眉。而他没有生气反驳,岳霄还觉得有些不习惯,生怕沈清喻突然翻脸,便小心翼翼地瞥眼瞧他,恰被沈清喻逮个正着,他也不避闪,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沈清喻忽而笑了,说:“我饿了,你也没吃饭吧?” “方才有人送了吃的过来,不过应当已凉透了。”岳霄起身,“我去让他们热一热。” 沈清喻拦住他。 “来应府时,我在外边看见了一家面馆。”沈清喻说,“那里的面看起来很不错,要一起去试试吗?” …… 沈清喻知道此时离开应府显然并不是什么好决定,若是被沈睿文发现他与岳霄偷溜出门,只怕又要教训他,所以他谁也没告诉,在岳霄的帮助下从偏门溜了出去。 他以往在沈府时,也曾在岳霄帮助下偷溜出过府,这感觉实在甚为熟悉,他只觉恍如隔世,那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面馆并未打烊,街上也还算热闹,沈清喻吃完了面,又与岳霄一同出去逛了逛,他难得心情愉悦,只是外面实在有些冷了,岳霄担心他再染风寒,便劝他回去。他们走到应府近旁的一家客栈时,忽见一行人在路边等候,当中一个身影十分眼熟,就是他们白日在酒楼中所见的燕阳。 那些人不消说都是凌空派的弟子,沈清喻心惊,正想要避开,燕阳却眼尖,一回头看见了他们,极开心朝他们挥手,喊道:“岳大侠!” 他一喊,所有人齐刷刷都回过了头来,这下肯定是躲不过去了,沈清喻只好再转过身,一抬眼,却见着一张哪怕化成灰他也都记得的脸。 是张修远。 沈清喻不由退后半步,眼前仿佛又浮起那一日的血光与飞雪,岳霄扶住他的胳膊,微微皱起眉,却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将他拉得近一些了,而后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来,将他挡在身后。 张修远看着他们二人笑了。 “久闻岳大侠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他朝岳霄抱拳作揖,目光却死死停在沈清喻身上,笑吟吟地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沈少爷吧。” 沈清喻咬牙抬首迎上张修远的目光,他恨,也怕,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怕,张修远还不是谋划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他若连张修远都怕,那他日复仇之时,他怎么会有勇气去面对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轻轻推开岳霄护住他的手,同张修远还礼,客客气气道:“正是,不知足下大名?” 张修远笑了几声,报上了名字,眼睛死死盯着沈清喻,嘴上却在与岳霄说话:“听闻岳大侠刀法无双,这江湖上从未有人见岳大侠拔出第二把刀。” 言至此处,他语调一顿,唇边笑意转深,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择日张某定要领教一下。” 岳霄也笑:“择日?不如就今日吧。” 张修远却摇头:“今天不是时候。” 岳霄也许不明白他这句话中的意思,沈清喻却再清楚不过张修远想要做什么。 上一世岳霄中毒后与张修远生死一战,却因毒攻心脉而败,此时张修远如此说,便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日后给岳霄下毒了。而他看着沈岳二人的目光,如同像是看着垂死挣扎的猎物,沈清喻只觉有凉气自脊骨蹿上,说不出恶寒。 岳霄的目光在他二人间一转,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开口笑道:“我不想与你比刀了。” 张修远为人自傲,便以为岳霄是惧了,还要出言挑衅,追问:“岳大侠难道是怕了?” “怕,当然怕。”岳霄将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一时目光锋锐如刃,一字一句道,“刀剑无眼,我怕我杀了你。” 第5章 岳霄与张修远二人针锋相对,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谁都能感觉得到,而燕阳站在一旁,呆怔怔看着两人,不知所措。 岳霄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张修远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未曾遇到几个敢这样威胁他的人,这口气他不可能就这么咽下去。 眼见张修远要发作,高逸恰扶着一人从客店内出来,两人身后跟了数名弟子,其中就有张修远的胞弟张修明,他看着外头的境况,再一看张修远的脸色,不由一愣,便快步朝这边走来,一面问:“大哥,怎么了?” 沈清喻却一直看着他们身后那人。 高逸搀着的,是凌空派的掌门贺逐风。 贺逐风年少成名,未及弱冠时便已是凌空派的掌门。他行事端正,一手凌风剑出神入化,江湖上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如今他不过而立之年,已收了十余弟子,天资聪颖者不在少数,江湖人称他是孤峰白雪,不染凡俗,大多人也都很敬佩他。 上一世沈清喻只在应正阳的寿诞上远远地见过贺逐风一眼,那时他并未注意这个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人,只是在心中隐隐约约有个贺逐风的模样,如今在此处再见,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贺逐风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他的脸色微显苍白,走动时沈清喻明显嗅到了一股药味。 再看高逸搀扶他仔细照顾的模样,显是因贺逐风正身体虚弱,可沈清喻并未听说贺逐风生病了。他是名门大派的掌门,若是真的生病了,江湖上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贺逐风出声询问:“修远,出了什么事?” 张修远冷哼一声,压根不回答贺逐风的问题,像是并不把自己的师父放在眼里,就这么扭头冷冰冰走开了,张修明怔了片刻,也追着兄长的脚步离开,贺逐风却不曾叫住他们,只是叹了口气。 岳霄轻笑一声,神色自若地看了贺逐风两眼,拱一拱手,道:“贺掌门,幸会。” 他不等贺逐风回答,又一摆手,飞快道:“告辞,走了。”而后抬手一揉燕阳的脑袋,抓住沈清喻的手,拉着他便转头离开。 燕阳还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好半晌回神,懊恼自己方才没来得及与二人道别。 高逸不由皱眉:“这人未免也太无礼了。” “江湖传他放荡不羁,倒也不假。”贺逐风叹气,“你师兄比他无礼千倍,为师却也管教不住。” 他说完这句话,又抬手掩面咳嗽起来,高逸担心,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说:“师父,您的风寒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 “风寒?”贺逐风苦笑,“什么风寒。” 他满面疲态,神色间似已难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剑客了,只是眉目流转不掩风华,依稀有些年轻时孤高清傲的影子。高逸看着他,见他鬓边竟生了几根白发,想起半年前师父入凌风崖闭关时还不是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喉头发哽,又怕贺逐风担心,将苦楚咽下去了,方低声道:“师父,保重身体要紧。” 贺逐风沉默不言,目光追着张修远离去的背影,神色越发黯淡,他将目光收拢回来,又看了看身边扶着他的高逸,还有其余几名关切照看他的弟子,总算又露出了些笑容,轻轻拍了拍高逸的手,低声道:“你放心,为师知道。” 他当然知道。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 岳霄走得有些快了,沈清喻不由气喘,方咳上一声,岳霄立即顿住脚步,回首看他,问:“清喻,你没事吧?” “无妨。”沈清喻稍缓了口气,他满脑子都是方才所见贺逐风满副病容模样,满心疑惑,一时无暇顾及其他,也不曾在意岳霄还牵着他的手,只是问岳霄道,“贺逐风像不像是生病了?” “像。”岳霄果然也点头,“他脚步虚浮,气息紊乱,不仅是生病了,好像还病的不轻。” 沈清喻问:“江湖上可有他生病的传闻?” 岳霄摇头:“不曾听过。” 沈清喻越发觉得奇怪,便皱了眉思索,贺逐风抱病,张修远看起来也不怎么尊敬自己的师父,那沈家一事贺逐风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他原先是笃定贺逐风知情的,如今看来,此事也许还要再议。 他思及此处,又有些气喘咳嗽,正欲掩嘴,这才发觉岳霄还牵着他的手,倒是十指相扣,他一怔,便有些局促,轻轻推了推岳霄,道:“你先松手。” 岳霄却逗他,说:“清喻,都牵着一路了,你怎么才发现?”他又仔细端详沈清喻片刻,道:“面红,怕不是发烧了,脑子晕乎,所以便忘了此事——” 沈清喻急道:“岳霄!” 岳霄笑吟吟道:“怎么了?” 沈清喻嗫嚅说:“你我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岳霄忍不住便笑了,“方才凌空派上下可都亲眼看着你我拉拉扯扯,一同离去,你说成何体统?” 他看沈清喻的脸变红,再红,连耳尖到脖颈都好似要红透了的时候,才摸了摸下巴,仔细思索了一番般说道:“凌空派是江湖第一大派,人数众多,贺逐风还好,是个君子,嘴也不碎,可其余人若是回去同自己的师兄妹表姐弟什么的说上一说——” 沈清喻低声嗫嚅道:“你、你别说了!” “那怕是全江湖就都要知道了。”岳霄倒将他的另一只手也牵住了,故意俯在他耳边,道,“知道沈少爷对在下山盟海誓,难舍难分。” 沈清喻几已语无伦次,支吾嗫嚅了半天也不曾说出下半句话,好在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允诺,便真站着一动不动,任岳霄出言逗他。 只是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般不要脸的胡言乱语,以往岳霄虽倾慕他,却也不会如此直白,沈清喻全然不知自己该要如何才好,岳霄心情极佳,依旧这么牵着他的手,道:“走,我们先回去。”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应府的,踏进小院时,他们又恰与沈睿文撞了个正着,沈睿文目瞪口呆看着他二人牵着的手,二话不说便冲上来要与岳霄拼命,却被岳霄面无表情挡在门外,一面转头对沈清喻道:“我还有事要问你。” 沈清喻不解,问:“什么事? 岳霄直直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怕张修远。” 沈清喻一怔,一时竟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才好。 他知道自己掩饰得不好,可也不知如何才能将这件事掩盖过去,他并不擅说谎,犹豫了片刻,只好藏起一半事实,将另外一半照实说出来:“我怀疑凌空派是此事的幕后黑手。” 岳霄倒不着急,也不意外,又问:“证据呢?” 沈清喻没有证据。 他总不能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张修远害了他全家,他只能撒谎,说:“我见过那些蒙面人的功夫……” “撒谎。”岳霄挑了眉,干脆打断他,“我拦了那么多追兵,没有一人用的是凌空派的剑法。” 沈清喻不言,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沉默了半晌,终于打算妥协,要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说出来:“我怕你不信我……” 岳霄却叹一口气:“你不必再说了。” 沈清喻讶然抬首看他,岳霄并未生气,只是像有些许无奈,说:“一个时辰前我方教过你,你学得倒挺快。” 沈清喻一怔,明白岳霄是误会了。 一个时辰前,岳霄告诉他,在这江湖上,他谁也不能信。 岳霄以为他是在防备自己,可事实并非如此,沈清喻想要解释,岳霄却笑,说:“你学得如此之快,我也很开心。” 沈清喻迟疑问:“你不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岳霄反问,“张修远的确可疑,你要小心防备他。” 他略过了这个话题,寥寥说了几句,便劝沈清喻早些休息,起身告退。他方才逗沈清喻时好像还很开心,如今虽是面色不变,却好似已低落了一些,岳霄掩门离开,院中又传来他与沈睿文吵吵嚷嚷的声音,沈清喻还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他知道岳霄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豁达,自己方才的迟疑,已经足以让岳霄觉得自己这么做只是权宜之计,自己并不信任他了。 沈清喻心里清楚,就算如此,岳霄也不会背叛他,岳霄甚至不会将不悦摆在脸上。沈清喻觉得有些头疼,他挑亮了灯烛,盯着那闪烁跳跃的烛火,又想起了一件事。 若他不曾记错日子,再过不到三日,凌自初就要来了。 上一世因他极不信任岳霄,不肯出应府去见凌自初,最后是岳霄在半夜偷偷将凌自初带进应府来给他看病的,那时候沈睿文不在场,自然不知后来他的身份,那么这一世,这件事……需要让沈睿文知道吗? 沈睿文好歹是正道中人,而他又是魔头遗孤,沈家一难全因他而起,若沈睿文知道此事,只怕要恨死了他。 可就算他不告诉沈睿文,这件事又能瞒上多久? 不知为何,他明明在想着沈睿文的事,耳边影影绰绰地又浮现起了方才岳霄无奈的叹息,不由皱起眉,打定了接下来的主意。 这江湖险恶,许多人他不敢信,不能信,可兄长不一样,岳霄也不一样。 他不该瞒着他们。 …… 距应正阳的寿诞已不过五日。 江湖上来往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应府上下热闹非凡。自那日之后,沈清喻再未离开应府,应正阳已与沈睿文谈过,他们不知仇人是谁,比起报仇,当下应当先重振沈家家业,故而这些日子他忙着将沈睿文与沈清喻引荐给各位江湖前辈,只望往后这些人能多多帮衬他们。 沈清喻并不擅应对如此场面,他掐着时间算今日凌自初大约便要到了,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午间,他们坐下来与应家人一块吃饭,沈清喻胸闷目眩,他倒还记得上一世至此时他初次犯病呕了血,他不想让人担心,也不希望被人发觉他的病症,便借口倦怠,匆匆离席。 他一走,岳霄自然跟着走了,沈睿文既关心他的身体,又担心岳霄那混蛋会对他的幺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也随便找了个借口跟着跑了。 应正阳不免揉着额叹气,冯云君就在一旁,见他长吁短叹,忍不住关切询问,道:“应兄这是怎么了?” “沈家遭此大难,只余二子存世。”应正阳道,“可一个是个病秧子,另一人武功平平,毫无高志远见。” 他一顿,不由又叹了口气。 冯云君安慰他:“话不可如此说,他二人不过是年纪小了些,还未到江湖闯荡,待再稍长些年岁便好了。” 应正阳并不听他的话,笃定地给这件事下了结论。 “若倚仗他们,沈兄的仇,怕是报不了了。”应正阳正气凛然,“我既与沈兄八拜歃血,自然也当为他报仇。” 他未曾注意冯云君微微挑起了眉。 应正阳转过脸来,问:“冯兄觉得如何?” 冯云君此时已郑重斟了两杯酒,与应正阳碰过杯,若有所思地恭谨笑道:“冯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第6章 沈清喻离了席回屋,他方踏进屋子,便觉眼前蓦地一黑,胸中气息翻涌,一手勉强扶住门框,却心虚腿软几乎滑倒下去。 好在岳霄就跟在他身后,见他似乎有些不对,急忙扶住了他的背,问:“清喻,你怎么了?” 沈清喻早知自己今日要发病,便摆了摆手,想说一句无妨,可喉中好似哽着硬刺,一时难以开口,胸口有如千万虫蛰蚀骨,痛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只得捂着头抓紧了岳霄的手,以免自己就这么倒下去。 岳霄下意识便试了试沈清喻的体温,沈清喻并未发热,他不懂医术,可沈清喻脸色惨白,怎么看也不是没事的样子,他便直接将沈清喻搂在怀中,低声道:“你别怕,我们去找大夫。” 沈睿文也跟着到了,他一见眼前光景便吓了一跳,匆匆跑过来问怎么了,沈清喻一口气终于缓了下去,哑着嗓子说:“不必去找大夫,我只是有些头晕,喝些水便好了。” 沈睿文急忙跑去倒水,岳霄扶着他喝了两口水,一面仍执着道:“喝完就去找大夫。” 沈清喻想凌自初的消息也该到了,此时若出了院子,那也许就要错过,便不肯走,只是他吞了一口茶水,那水不过才咽到喉中,便怎么也吞不下去了。他呛得咳了几声,喉间像有什么要涌出来一般,几乎喘不过气,忽而匆忙伸手捂了嘴,生生呕了血出来,渗在指缝滴落。 沈清喻张开手掌,那血中透着暗黑,看上去实在不太正常,他忽然又觉得喉中发痒,张嘴便又咳出几口污血,沈睿文吓呆了,完全不知所措,岳霄还算冷静,只是再不肯听沈清喻多说,强硬将沈清喻抱了起来,要带他去找大夫。 正是混乱之时,忽有一只信鸽从院外飞了进来,落在窗框上,歪头看着他们,岳霄瞥见了那鸽子,如同见着了什么救命法宝一般,提着的心落下来几分,松了口气,说:“你现在就随我出府。” 沈睿文絮絮叨叨地慌乱:“应府上应该就有大夫,清喻你别怕,我现在就去叫大夫过来。” “不必了。”岳霄拉住他的胳膊,说,“凌自初已到了。” 沈睿文慌过了头,好半晌才回过神,想起岳霄所说的凌自初是什么人。 岳霄指着那鸽子说:“那是他养的鸟儿,他已到城内,所以才向我们报信。” 沈睿文急忙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动身去找他!” 岳霄点头,他想如今轻功是最快的了,便打算直接带沈清喻过去,沈睿文定是跟不上他的,那由他带着沈清喻过去便好。 沈清喻却抓住了沈睿文的衣袖。 “我已经没事了,不必那么着急。”沈清喻的脸色果真已好了一些,气息也已平缓下来,他攥着沈睿文的衣袖,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说,“大哥也跟着一块来吧。” …… 岳霄见沈清喻的确并无大碍,便与应正阳借了马车,借口说要出去散散心,带了沈睿文一同赶往他与凌自初约好的地方。 沈睿文紧张握着沈清喻的手,看上去极为紧张,沈家遭此大难,他早已如惊弓之鸟,再经不起半点噩耗。 他害怕得很,沈清喻却并不觉得如何怕,他早知道今日自己会呕血,上一世他也经历过这件事,这是他毒入心脉的征兆,如今只是胸闷头晕地呕些血,还看不出什么迹象,可若不尽早化解,接下来便会出现许多古怪的病症,在张修远等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凌自初与岳霄约在客栈,岳霄向店小二问了他的房间,带着沈清喻匆匆上了楼,到屋外敲了敲门,不过片刻,便有人拉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名约有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公子,作一副文人打扮,手中还拈着一柄折扇,那神色形同什么商铺里的奸商,说不出精明市侩:“哎呀岳大侠,许久未见了。” 岳霄将沈清喻扶了进去,道:“凌自初,我没空与你客套——”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凌自初已朝他伸出了手,笑嘻嘻地说:“那你的漱魂草呢?” 岳霄无言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凌自初接过打开仔细看了看,确认是他要的草药后,顿时笑逐颜开,将那扇子抖开了摇上两下,终于将目光转向沈清喻,道:“放心吧,天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语毕他便要为沈清喻诊脉,一面却还和岳霄吹嘘自己的医术,他显然很喜欢这样的爽快的客人,只是牛皮吹了不过两句,他的眉头已皱了起来,逐渐不再言语,而是仔细端详着沈清喻的面容,许久方开口问:“你这病是何时开始的?” 沈清喻回答:“十岁。” 凌自初:“你习过武?” 沈清喻点头:“十岁之前学过一些。” 凌自初看着他,为他诊脉的手似已微微有些发颤了,他皱紧了眉头,又问了一个似乎与沈清喻病情无关的问题。 “你十岁之前习武,学的只是招式吧。”凌自初问道,“十岁方习内功,不过月余便病发,对否?” 沈清喻答:“是。” 凌自初脸色已有些变化,眼中神色复杂,不再言语,沈睿文看他这神色,还以为沈清喻的病是治不了了,自个把自个吓得不轻,颤声询问:“凌……凌神医……” 凌自初终于回神收回了手来,勉强笑道:“放心吧,他吐的是胸中瘀结之血,吐出来是好事,若你们愿意治,这病不过一年便可痊愈。” 沈睿文登时松了一口气。 凌自初与他们说着话,目光却一直在沈清喻身上未转开,沈清喻知道他已从脉象中发现了自己该是他的义弟,却不能完全确认此事,故而仍不敢开口相认。 “我虽能救他,却无十成把握。”凌自初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若我师父在此,这病绝不是什么大问题。” 沈睿文问:“那尊师现在何处?” 凌自初挠了挠鼻子:“我师父嘛……” 岳霄早与凌自初打过几次交道,深知他是个什么人,此时忍不住挑起眉,道:“有话直说,你又要我做什么?” 凌自初笑了。 “岳大侠是爽快人。”他说道,“家师就被押在此城之中,若岳大侠肯出手相救——” “等等。”沈睿文讶然打断他道,“押在此城?尊师是何人?” 凌自初抖开折扇,低声道:“孟景。” 行走过几年江湖的人,想必都不会对这个名字太陌生。 当年魔头凌行之纵横江湖之时,身旁除了有魔教几大高手相伴之外,还有一名号称可从阎王手中夺人的神医孟景。 传闻凌行之那速成的魔功有一半功劳在他,正道人称孟景作阎罗鬼手,说他既能医死人药白骨,又能毒杀人于无形之中。魔教覆灭后,他被囚于泰汝,无数人想从他口中获知凌行之魔功的秘密,可他不肯开口,这一关便是近二十年,凌自初说他的师父是孟景,他又姓凌,傻子都该知道他与魔教是何等的关系了。 “孟景是魔教中人。”沈睿文几乎当即便做了决定,“此事绝不能答应。” 凌自初倒不急:“这江湖上除了我与我师父,怕是没有第三个人能治好他的病。” 沈睿文仍是不信:“江湖这么大,你如何能断言!” “我不仅能断言,我还知他病已入膏肓,至多有月余功夫挽救。”凌自初合上纸扇,指着沈清喻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后,药石无医。” 沈睿文哑然难言,扶着椅子坐下了,似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岳霄直接问:“孟景在何处?” 他并不在意正邪相争,与他而言,只有护住该护之人才是他当去做的事。 当年正道捉住孟景后,便将他押在城外一处地牢,由几大门派弟子联合看守,凌自初告诉了岳霄地牢在何处,还瞥了沈睿文好几眼,沈清喻就坐在沈睿文身旁,一面握着沈睿文的手一言不发,他想这件事对沈睿文而言,也许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他们父亲自小教他们恪守正道,不可做违背心中正义之事,如今像是逼着沈睿文从正道与至亲之中做出抉择,这实在是个很难的决定。 凌自初问:“你们已做好决定了?” 岳霄还未来得及回答,沈睿文已抬起了头,斩钉截铁地说:“救。” 沈清喻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不由讶然万分。 “去他娘的正邪黑白,我只与你相依为命了。”沈睿文看着沈清握着自己的手,咬牙说,“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出事。” 沈清喻不知如何言语,将头低下去了,却觉察沈睿文摸了摸他的头,蓦地声哽,强忍着点头,像是安慰兄长,又是安慰自己,说:“不会出事的。” 这一世,他绝不许任何人出事。 …… 他们几人之中,只有岳霄武功高强,能胜任此事。 岳霄已动身去了,若无意外,今日应当就能带着人回来,沈睿文虽厌恶岳霄,却也知岳霄一切举止都是为了沈清喻好,如今为沈清喻治病的希望既然系在岳霄身上,他便压了气不再骂岳霄了,只是担忧,不知岳霄是否能安然回来。 沈清喻早已知晓结果,却仍忍不住担心,又想待孟景回来后便要告知他真实身份,届时也不知沈睿文能不能接受得了,便有些坐立难安。 凌自初仍一直打量着他,一面不时小心翼翼地问他几句这些年的近况,沈清喻一颗心不在此处,答得心不在焉,凌自初也难心定,在屋内走了两圈,下定决心,扭头问二人道:“我们出去逛逛吧。” 沈睿文一呆,反问:“什么?” 凌自初轻咳两声:“我还需准备些药材,你们可否随我一同去药铺一趟?” 沈睿文想沈清喻身体不适,便觉得自己同凌自初一块去便好,可沈清喻觉得自己并无大碍,他心慌得很,出去散散心也好,便决定随他们一同出去。 三人一块下了楼,不过刚走到外头的街道上,便忽然有人将一张画了人像的白纸塞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冷冰冰问:“见过这人吗?” 沈清喻抬首一看,眼前这人眉目深邃,不似中原打扮,身披轻裘,负一柄足有人高的长刀,刀鞘以珠宝饰之,明灿灿地镀了金,品味差极。 他沉默片刻,又低下头,看了看那人递来的丹青,微微一怔,而后蹙眉摇头,提防着答道:“没见过。” 那人一点头,转身便走了。 沈清喻还有些紧张,抬首一看沈睿文与凌自初,二人均有些讶然,凌自初干脆抖开扇子掩住嘴,小声问他二人:“故人寻仇?风流债?” 见二人不答,他忍不住嘟囔着自言自语起来:“我看两种都很有可能。” 画像上的人,是岳霄。 第7章 沈睿文望着那人转身向其他人询问的背影,微微皱眉,说:“看起来不像是中原服饰,也许是关外来客。” 凌自初望着他的衣着打扮,像是来了极大的兴趣,道:“你懂什么!” 沈睿文:“啊?可这的确是关外打扮……” “这位仁兄一看就气宇非凡玉树临风浑身上下端得是一股不凡之气!”凌自初将扇子一抖,指向那人,“一看到他,我脑中立即便浮现两个字。” 沈睿文一脸的茫然:“什么?” 凌自初:“大户。” 沈睿文:“……” 凌自初:“还有六个字。” 沈睿文:“你想说什么……” 凌自初摇一摇扇子,道:“人傻,钱多,好骗。” 言毕,他将手中扇子一合,整一整衣冠,摆出一副标准奸商的虚伪笑容,迎面朝着那人走去。 “这位兄台请留步!”他高声道,“你这样是找不到人的。” 那人果然停下脚步,回首看他。 凌自初朝他拱手,一面笑道:“小姓凌,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冷冷地看他,半晌方有了回应,答:“江延。” “江兄,幸会。”凌自初立即改了口,“你这么找人可不容易,大海捞针呐!” 江延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是皱眉看着,等他说下去。 “江兄,我有个办法。”凌自初说道,“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只要定个赏金,自然会有人将这人的线索送到你手中。” 江延恍然大悟,只觉凌自初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凌自初还在絮絮叨叨说话:“这个数额嘛,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 江延:“金十两。” 凌自初:“……” 江延:“若有能提供此人消息,江某定将黄金十两奉上。” 凌自初深吸了一口气。 “江兄,实不相瞒。”凌自初抓住江延的手颤声说,“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刚刚才见过他。” …… 沈睿文目瞪口呆。 他们还不清楚这个江延究竟是敌是友,凌自初可就要把岳霄的消息卖出去了。若这人想杀岳霄怎么办?他们不该拦下凌自初吗? 沈清喻也有错愕。 上一世他不曾在今日与凌自初出来闲逛,自然没见过这个江延,可是想拦住凌自初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凌自初向江延透露出岳霄的下落。 凌自初却指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亲眼看见那个人往那边去了。”他说得信誓旦旦,而后朝江延伸手讨要赏金,挤出满脸的笑容,说,“江兄,贪财了。” 江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可他赶着时间去找人,便没有细想,从怀里摸了钱丢给凌自初,步履匆匆转头走了。 凌自初颠了颠手里的钱,数额好像比江延方才所说的还要多一些,他笑得满面春风,扭头一看沈睿文目瞪口呆,蓦地想起一事,急匆匆拉着二人要逃离此处。 沈睿文仍是呆滞,问:“凌大夫,你给他指的方向……” “岳霄要救的是我师父,我怎么可能会为了钱出卖他!”凌自初还说得理直气壮,“只不过那个姓江的看起来武功不弱,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比较好。” 沈睿文:“……” 他说得好听,可这其实不就是骗了钱后逃跑吗? 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江湖神医,怎么如此贪财,一点也没有悬壶济世的风范。 凌自初拉着二人逃跑,绕开了那条街道,又找了家茶肆坐着,这才算定了心,松了口气,点一壶茶,笑吟吟开口:“我听说此处的茶很不错。” 沈睿文还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你方才……” 凌自初微微一笑,道:“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沈睿文:“……” 于是沈睿文闭口不言,而沈清喻仍担心岳霄此时的安危,也不曾开口说话,他心中原先还是有底的,只是如今突然冒出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江延,令他的安心尽数烟消云散,又再度担忧起来。 他们静静坐了片刻,凌自初摩挲着茶盏,目光数次游离至沈清喻身上,他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反复数次,方下定决心,说:“我治病救人,除了收取金银之外,还需得弄清事情原委。” 沈睿文觉得奇怪:“怪病缠身,哪来的原委?” “万事均有缘由。”凌自初硬着头皮问,“我听说,你二人并非一母同胞?” 他这话问得冒昧极了,沈清喻的病与他的身世可没有关系,沈清喻却不介意,或是说他本来就知道凌自初会谈起这件事,便也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道:“是。” 凌自初又踌躇着问:“令堂是姚女侠?” “家母姓楼。”沈清喻一顿,又说,“我并非嫡出。” 当年沈契与女侠姚怜青结发,也是一段江湖佳话,可不过三两年,江湖风传沈契纳妾,新娶了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还是带孕进的沈家,江湖中人便骂他薄情风流,可怜了姚怜青为他封剑归隐。 “姓楼,她姓楼……”凌自初喃喃念了几遍,语调微微有些发颤,片刻复将抬起头来,问,“楼夫人如今可还好?”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傻了,沈家遭此大难,除了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哪还有人逃出来? “我幼时家母便已因病仙去了。”沈清喻知道凌自初想要问些什么,便主动轻声道,“我随夫人长大,她与父亲都待我很好。” 其实沈家上下对他如何,从沈睿文的态度中便已可见一斑。沈清喻并未说谎,沈睿文把他当同胞兄弟,沈父更是将他放在心尖上疼爱,便是沈夫人,对他母子二人也不过是冷淡了一些,从未欺负过他们。 沈睿文不免皱眉,他不喜欢凌自初的这个问题,却也未打断他二人的交谈,只是将眼别过去了,望着茶肆外的行人往来,好似不曾听见他们说话一般。 凌自初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手忙脚乱地溅了许多茶水到外头来,他想也不想便抬袖去擦,上好的缎子浸了茶渍,染得斑斑驳驳的,这衣服算是毁了,他这才回过神,声线微显沙哑地回答:“如此就好。” 沈清喻不发一言,只是蹙眉看他,凌自初已低下了头,他只隐约瞥见凌自初的眼眶有些微红,不过伤心了片刻,凌自初便又抖开扇子,恢复了先前市侩的奸商模样,敲一敲桌,朝他二人笑,说:“今日天降横财,这桌茶水,凌某请了。” 沈清喻也有意转开话题,还支着下巴往外看,轻声道:“都过了这么久,他也该回来了吧。” 沈睿文则嘟嘟囔囔地跟着骂:“清喻,你不要关心那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凌自初已然意会,笑嘻嘻地看向沈清喻,道:“你不必担心,救个人而已,于他而言,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沈睿文却挑眉,他一直有所疑惑,可见岳霄答应得轻巧,便未曾问出口来,如今他终于不再阴阳怪气地去骂岳霄,而是忍不住说:“救人不算难事,可那地牢的锁……” 多年前他曾听沈契提起过,武林正道将魔教神医孟景押在泰汝城外,派人日夜看守,更是请了名匠以玄铁炼制巧锁,将孟景的四肢扣住了,以防他逃跑。 那锁的钥匙分了数人看管,有的人甚至并不在泰汝城中,他不明白岳霄要如何破开那锁,就算要用蛮力斩断锁链,岳霄那两把刀破得就差没生锈了,怎么可能将锁断开。 “你是低估他了。”凌自初说,“若我会刀法,此番救人,我绝不会要他去采什么草药,我会要他那两把刀。” 沈睿文一愣,不由皱眉询问:“那难道还是什么神兵利器不成?” 他不由去想岳霄那两把刀的模样,那两把刀刀形古旧,刀鞘上还缠着破布,灰扑扑的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沈清喻,都难免觉得有些吃惊。 上一世可不曾有人和他谈起过岳霄的刀,他自然不知道这之中还有什么玄妙,如今凌自初如此说了,他才好奇询问:“你知道岳霄用的是什么刀?” “我只知道那是好东西,可这刀叫什么,你得去问他。”凌自初说,“我只是猜测,他将刀弄得那么破,也许是为了隐藏他自己的身份。” 沈清喻不再追问。 岳霄的身份,一直是江湖上的迷。 他身手如此之高,应当是师承高人,可江湖上用刀的那几个门派都没有岳霄这一号人,沈清喻也只能从当年他初次见到岳霄时的细节去推断出一些线索。那时候岳霄刚出现在江湖不久,说话时带着燕京往北一带的口音,如今他在中原江湖待得久了,说话的声调渐渐也与他们相似起来,可沈清喻却知道岳霄应当是北方来客。而不久之前岳霄说要他随行出关躲避追杀,岳霄当时用的是“回去”这二字,由此推断,岳霄也许还是关外人。 中原江湖与关外、西域来往不多,这些地方有什么门派,有多少高人侠士,就算是老江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如此,中原江湖无人能看得出他的师承门派,倒也说得通了。 思及此处,沈清喻却不由又皱起眉来。 岳霄是关外人,今日满大街寻岳霄的那刀客也是关外人,他们二人一定是认识的。 凌自初见他二人都不言语了,便探出身看了看日头,他们出来逛了这么久,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叫来店伙计结账,准备先回客店里去。 他们回到客栈里,凌自初带着二人走到门外,便听见屋内有些细微声响,像是有人在梦中呓语,声音有些沙哑了,可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凌自初将手按在门上,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快了。 岳霄回来了。 他将人救回来了。 凌自初重重推开门,屋内床幔低垂,岳霄正在桌边为人倒水,微微抬眉看了凌自初一眼,淡淡说:“人已救回来了,凌大夫,该你履约了。” 第8章 孟景昏睡不醒,凌自初为他把了脉,才发觉他的身体虚弱至极。这些年的牢狱生活磨坏了他的身子,若岳霄再晚去几日,也许他就扛不住了。 孟景显然无法立即为沈清喻诊治,凌自初只得暂请沈清喻回正气堂等候。孟景自地牢中消失,正道必定会四处搜捕,凌自初已在城外备好了藏匿之处,他要立即带着孟景出城养伤,待孟景醒来之后,再联系沈清喻出城治病。 沈清喻知道孟景不过两三日便能醒来,那时候恰是应正阳寿宴,张修远也还未动手,时间不算太迟,他等得起,便答应下来。而后岳霄帮助凌自初送孟景出城,沈清喻与沈睿文先行一步返回应府。 事情到此都还算顺利,也大致都是按着上辈子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发展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沈清喻却忍不住忧心,像是有些不祥之感,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顺利。 当日稍晚,岳霄回来了,沈清喻特意在门前等候,将今日遇见那个怪人的事情告诉他,沈清喻不过同他说了个名字,岳霄便已明白了,还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你不必担心,他不是坏人。” 沈清喻好奇问:“他寻你做什么?” 岳霄低声道:“大概是要抓我回家……” 沈清喻不由愕然:“他为什么要抓你回去?” 岳霄注意着沈清喻的神色,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幼时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那姑娘是他好友的女儿,生在雪中,便起名作雪儿。”岳霄唉声叹气地往下说,“可我与她都不愿意,我便从家里跑了。” 沈清喻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他从来不知道岳霄竟是订过亲的,可其实认真想一想,岳霄这年纪,家中催他成家立业倒也正常,只是既然岳霄已有了未过门的妻子,却又钟意自己,自己当时又那么许诺,那他岂不算是插足了岳霄与她二人之间? 沈清喻正皱眉觉得不是滋味,忽而听得岳霄噗嗤笑了,抬头见岳霄促狭看着他,他怔了片刻,皱眉问:“你在骗我?” 岳霄不肯承认,挑一挑眉,道:“清喻,我何时骗过你。” 沈清喻不想再细想追究,他心中五味杂陈,像是结了个疙瘩,便扭过头去,道:“最好如此。” 岳霄说:“没想到他都已经找到这儿了,看来我以后要更小心一些。” 沈清喻沉默了片刻,他想大仇未报,无论如何也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决意先忘了这些事情,便问道:“我再问你一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岳霄笑:“是是是,沈少爷请问。” 沈清喻问:“你的刀,究竟叫什么名字。” 岳霄的神色总算正经了几分,他知道沈清喻好奇,便将腰侧悬挂的那两柄刀解了下来,放到沈清喻面前,好叫他看得清楚一些,口中一面说道:“我也不知道。” 沈清喻叹气:“你又胡说……” “若是他人询问,我定然会编个名字骗他们。”他拍了拍刀鞘,指着那两把刀道,“比如说,岳一,岳二。” 沈清喻低眉去看他的刀,若非凌自初说这两把刀是削金斩铁的利器,他还只当岳霄的刀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这刀的刀鞘古旧,鞘上原有的雕花也已磨损了,若非细看,实在难以看出那花纹原本的模样,沈清喻拿起较长的那一柄刀,想将刀拔出鞘来,这刀看着轻巧,可不想上手却是极沉的,他拿得很是吃力,岳霄便帮他将刀自鞘中拔了出来。 这刀的刀身不过有二指余宽,极薄,刀尖处带了反刃,烛火下冷冷散着寒光。岳霄屈指在刀上轻轻一弹,刀身铮然嗡鸣,沈清喻不大懂刀剑,却也能听得出这绝对是一柄好刀。 岳霄抚着刀身低语:“叫岳猫岳狗也挺不错。” 沈清喻忍不住了:“这既是你的刀,你怎么会不知道刀的名字?” “家父酷爱收集名刀,那些刀我虽摸过,却不怎么了解。”岳霄苦笑道,“我第一次从家中偷跑时,想着怎么也得有利器防身,便顺手偷了他两把刀……” 沈清喻:“你……” 岳霄笑得尴尬:“后来我爹打了我一顿,就将这刀送给我了。” 沈清喻一时无言以对。 他想以岳霄的性格,的确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岳霄应该不是在说谎,可这也正巧证实了沈清喻的猜测,岳霄的确出身名门,若是普通人家,温饱尚不能够,又如何分得出那么多精力去搜集名刀。 对此事他仅是好奇,这不是他当下最先需要考虑的事情,他现在最该在意的,应当是应正阳的寿宴。 依照上一世的时间来推断,张修远对正气堂下手,是在应府寿宴结束后的第七日,那时各门派的掌门高手都已离去,应家孤立无援,轻易着了张修远的毒手。 如今应府之内高手云集,有这么多门派的人在此,张修远肯定是不敢对应家下手的,他还有时间去思考之后要如何保住应家。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也不知能找谁商量,天色已晚,岳霄劝他早些休息,沈清喻回了屋洗漱歇下,躺在床上便觉胸闷气喘,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他早已习惯了,反正要不了他的命,那便无所谓如何都好。 他闭眼睡了一会儿,夜中起身时又呕了一次血,这回他倒是没有惊醒任何人,只是看着掌中的血迹发了片刻呆,又抬起眼,见屋中一点烛光微明,浑浑噩噩地披衣起身,将窗子往外一推。 寒风刺骨灌进屋子里来,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三两小雪,沈清喻就这么怔怔站在窗旁,许久,方大梦初醒般恍惚想起。 应正阳的寿宴,就在后日。 成败就在这几日之间,是重蹈覆辙,还是绝处逢生,也都在这几日。 …… 应正阳的寿宴排场甚大,府中大宴数日,来往的均是江湖人士。 应正阳一早就将沈清喻与沈睿文叫了起来,为他们引荐江湖前辈,他想得简单,江湖行走不过侠义二字,如今沈家遭此大难,他希望众人能够出手助沈家渡过难关。报仇也许指望不上,可沈睿文若要学他父亲一般开府立业,招些家仆门生,大家也许还能帮得上忙。 沈清喻早知众人会如何反应,便没了上一世的期待,只是在一旁看着,众人知他抱病在身,一时也无人来烦他,只有岳霄在一旁磕着瓜子陪他。 他坐了片刻,凌空派的贺逐风携徒送贺礼来了,张修远等人都在其中,高逸捧着寿礼,这倒是与沈清喻上一世所见的一般无二。他特意注意了贺逐风的情况,贺逐风的脸色较前几日已有些好转,也许真的就只是生了病罢。 待众人都入了座,沈清喻看见燕阳偷偷地朝他们挥手打招呼,他咧着嘴笑,额上又添了新伤,脸侧青紫了一大块,沈清喻以为他又受了人欺负,忍不住便过去将燕阳拉了过来,无视张修远古怪的目光,小声问燕阳是怎么了。 不想燕阳却对自己脸上的伤极为自豪,挺胸抬头地拉住岳霄的手,兴冲冲与他汇报这两日的情况。 “前辈!我打败景鸿了!”燕阳开心道,“现在他看见我就跑!” 沈清喻一怔,察觉到燕阳对岳霄的称呼都已变了,他不由又看向聚集在一处的凌空派弟子,景鸿畏畏缩缩躲在人后,早没了前几日的嚣张气焰,他身上的伤比起燕阳可惨得太多。沈清喻不由皱眉,回头将岳霄拉开两步,以免燕阳听见他二人的交谈,问:“你到底教了燕阳什么?” 燕阳是凌空派的弟子,江湖上已有师门的人另学他人武功是大忌,就算岳霄不介意,可凌空派的人若是知道了,难免又要为难燕阳。 岳霄一脸无辜,答:“我可没教他武功啊,我就是教了他点打人的技巧罢了。” 沈清喻微微挑眉,还觉得此事不当如此简单,问:“什么技巧。” 岳霄却不肯说,尴尬咳嗽了一声,扭开头去,道:“小孩子打架用的办法,燕阳可以用,可是上不了台面,还是不说了……” 沈清喻大致已猜出岳霄教了燕阳什么,好歹是名门大派的弟子,打架时用这些奇怪的手段,若是被门中长辈看见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 沈清喻叹了口气,回身让燕阳过来,摸了摸他脸侧的瘀伤,见他果真未曾上药,便又令人取了些药来,帮燕阳将伤口处理了,一面与他道:“既然受了伤,自己也要多注意一些。” 燕阳偷偷地看沈清喻的神色,他见沈清喻是真心实意在关心他的,嘴角便又上扬了几分,待沈清喻帮他处理好了伤口,他蹦下椅子,扑棱着眼睛乖巧地给沈清喻作揖,说:“谢谢沈少爷。” 沈清喻道:“你下次小心一些……”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又闭上了嘴,什么下一次,他为什么觉得还会有下一次。 燕阳却开心点头:“嗯!下次我会更快打败他的!” 岳霄在一旁朝他招手,有些怕沈清喻责怪,声音还压得极低,说:“燕阳,你过来,我再教你两招。” 燕阳立即跑过去:“好的岳前辈!” 沈清喻:“……” 沈清喻无言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见岳霄与燕阳已经聊完了,便与两人一同出去,外头仍是热热闹闹的,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三个离开了片刻。 燕阳不好一直与他们待在一块,不一会儿便回去找他的同门去了,沈清喻站得太久,略略觉得有些乏困,正想找个借口回去休息,忽见一名正气堂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口中还大声叫嚷着。 “不好了!”他惊慌不已,“堂主,出事了!” 堂下一时静极,应正阳皱还算镇定,皱眉问:“出了何事?” 沈清喻却知道那人要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眼前今生与前世的画面渐渐重叠,全是那人手足无措地慌乱。 “魔头逃了!”那人语无伦次道,“押着的那个魔头逃了!” 第9章 堂下静寂片刻,一片哗然。 其实孟景并不算是什么魔头,他只是魔教的大夫,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武功也很不好,总需要教中其他人分心去保护他。 可当年魔教覆灭,凌行之身亡,其余诸如堂主燕凛之、华明等人皆已逃走,被抓住的大多都是些小喽啰,真正紧要,大约也就只有教中神医孟景与魔教长老方天厉二人。 也正因如此,正道极为重视两人,他们要斩草除根,便想方设法地要从他二人口中撬出凌行之妻儿的下落。 孟景与方天厉被分开关押在两个地方,方天厉在凌空派,而孟景则押在泰汝城中。魔教覆灭得彻底,近二十年来也没有一名魔教余党试图救援,守卫渐渐放松警惕,这些年连去讯问孟景的人也渐渐少了。 孟景被押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仅靠着一处开在地上的小窗口与外界交流,守卫原是每日给他一次饭食的,近来也懈怠了,今日去送饭时,才发觉前日的饭菜仍在原处未动,那守卫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以为孟景终是扛不过去病死了,便弯腰凑在那小口处往里看。可里头太过昏暗,他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孟景的身影,正准备叫人来看,一推那铁门,门锁竟突然断作两半掉了下来,地牢内空无一人,孟景已被人救走了。 那来报信的正气堂弟子说到此处,沈清喻终于忍不住侧眸看了岳霄一眼。 那锁是岳霄斩断的无疑,可他竟然还依原样给人家挂了回去……也不知他这是闲着无聊还是有心之举,倒不想弄巧成拙,那些守卫到今日才发现有异样。 众人其实并不担心孟景逃走作孽,他们想孟景只是个大夫,凭他一人,必然是无力作孽的。可是有人救走孟景,那也正说明魔教已死灰复燃,谁也不知道这江湖还能有几天太平日子。 能救走孟景的定然是武功高强之人,转眼间大家已有了几个猜测,应正阳的寿宴当然是办不下去了,诸位掌门高手立即移步地牢,要去亲自看一看那现场,也许能找出些端倪。沈清喻抱病,自然不会有人要他去,他正好借口告退,沈睿文心虚得很,也跟着他与岳霄一同离开了,三人回了院内,沈睿文极为紧张,不免开口询问,道:“他们不会真看出什么线索来吧?” 沈清喻随口答:“应该不会。” 上一世岳霄救了孟景逃走,一干高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线索,只是得出了个魔教复出的结论,甚至还将沈家遇难一事也归在了魔教头上。那时候沈清喻是信了,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人错得离谱,可却已来不及了,如今他并不担心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只是心中隐隐地为要见孟景之事担忧。 他想父亲自小教他与兄长君子之道,他们耳濡目染的是江湖正气,待明日孟景将一切托出,兄长该会如何看他? 也许他不该带沈睿文去见凌自初,他该将这一切瞒下,至少这样,他的兄长,还会是他的兄长。 可如此蓄意欺瞒,待到日后沈睿文发现真相时,也许会千百倍于今日责怪他欺骗自己。 沈清喻左右为难。 岳霄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微微皱眉,问:“你在担心什么?” 沈清喻停顿片刻,低语道:“前路艰险……” 他若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世,不答应孟景与凌自初光复魔教,那么半月后他将病发,应家满门惨死,兄长被杀,岳霄为了护他,身中剧毒,死在他面前。 可他若接受了自己的身世,他就是十恶不赦的魔头,那是邪,与正道死不相容的邪,万千侠义之士恨不得将他剥皮饮血,而魔教如今可用之人,也不过仅有孟景与凌自初二人。 前路艰险。 他又能走到什么时候。 …… 深夜,那些掌门高手回了应府,应正阳特意将沈清喻叫醒,要他到议事堂相见。 应正阳方从地牢回来,他们怀疑对沈家下手的是魔教,他们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正邪对立,魔教既已复出,就必定要对正派下手,他们恶得没有缘由,当中最为愤慨的人却是张修远,拍着胸脯要在场诸位为沈家报仇。 “我忽而想起一件事。”张修远慷慨激昂地骂完魔教,忽将目光转向他们几人,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问,“孟景被魔教余党救走的时候,岳兄好像有几日日间不在应府吧?” 岳霄倒不如何惧怕,他知张修远没有证据,便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陪清喻出去散了散心,怎么,张兄,此事也要同你汇报吗?” 他二人的模样看着就很不对付,应正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相劝,道:“如今魔教现世,又对沈家下此毒手,往后你们还是不要随意出门罢。” 沈清喻一言不发听着,他正欲回答,抬眼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与沈睿文二人身上,便微微点头,答:“是,应伯父,清喻知道了。” 可沈睿文却被张修远那一句话激得万分紧张,全然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哪怕沈清喻已开口替他回答了,他在这些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仍是慌得手足无措。 张修远一眼便觉察异常,问:“沈大少爷是怎么了?屋内很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沈睿文一时为难,道:“我……” 沈清喻张了张唇,他眼眶微红,声音也是哽咽地,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将那一句话讲了下去。 “大哥,清喻知道你想报仇。”他呼吸急促,一手攥紧了圈椅扶手,似是想要站起身来,“我沈家与魔教无冤无仇,他们却害了我全家满门,我沈清喻只要在这世上活过一日,定要、定要……” 他面色苍白如纸,应正阳觉得不对,正要去扶他,忽见沈清喻整个人滑倒下去,岳霄正在他身旁,抢先一步搂住他,一句关切还未出口,沈清喻便已咳着将血呕到了他身上。 这日岳霄恰好穿着白衣,那血将他的衣襟染了一片殷红,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应正阳已惊了,匆忙要人去寻大夫,冯云君冲过来为沈清喻把脉,也只觉察脉象一片混乱,可他知道沈清喻怪病缠身多年,便并未多想,只当沈清喻是急火攻心,就此发病罢了。 沈清喻还要说话,他要岳霄将他扶起来,攥住了应正阳的手,那气息虚浮纷乱,唇边还是鲜血,只勉强挤出一句话,道:“应伯父,我父亲虽不见尸骨,可衣冠犹在,清喻借居篱下,本不该叨扰……”他喘了几口气,方接着往下说道,“可父亲魂无归处,清喻久病难医,无力为父报仇,可否请应伯父……请应伯父出面主持,为我父母立一方衣冠冢……” 言至此处,他已气弱难言,应正阳喉中哽咽,自是全盘答应,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有几人看不下去,觉得沈家着实凄惨,更可怜沈清喻一片孝心,当场拍着胸脯要帮沈家报仇。 除了张修远外,哪还有人记得方才沈睿文略有古怪的呆滞不言。 应正阳请了大夫过来,那大夫果真看不出问题,只说沈清喻这是旧疾复发,好好养着便是,下人熬了药,沈清喻喝着,应正阳在一旁问他这几日的起居,岳霄叹一口气,忽而便说起沈家出事后,沈清喻如何伤心断魂,众人万分感慨,更对沈清喻刮目相看。 大夫嘱托沈清喻要好好歇息,应正阳便不再打扰,带其余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沈睿文与岳霄二人照看。 沈睿文到此时还是呆着的,他想沈清喻当然知道救走孟景的不是魔教,他原以为沈清喻是在演戏,好骗过那群老狐狸,可沈清喻后来吐了血,倒又像是一副真心实意,他这就看不透了。 岳霄换了衣服过来,如今屋内没有外人,他看起来像是忍着笑,为沈清喻倒了一杯水,扶沈清喻喝了,一面问:“沈少爷何时也油嘴滑舌了起来。” 沈清喻瞪了他一眼,缓缓将水咽下去了,方开口道:“比不得岳大侠的满嘴胡言。” 沈睿文道:“清喻,你果然……” 岳霄笑:“他当然是在演戏。” 沈睿文说:“可你……你明明呕了血。” “都是些老狐狸,若是不演得逼真一些,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我也只是见机行事罢了。”沈清喻道,“这一口血可不能白吐。” 他坐在那儿听应正阳等人说话时便已觉得身体不适,喉中腥甜,显然是要呕血了,再看沈睿文几乎要露出马脚,干脆便借着这个机会演一出戏,好叫那些人将他们彻底从怀疑名录中抹去。 如今他假装抱病在身,门外还有两名大夫候着,他不敢贸然离去,却记得今日孟景应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请岳霄帮忙,偷偷出城去看看情况。 不多时岳霄带回凌自初的消息,孟景果真已经恢复,他与沈清喻约在明日午后,要岳霄带沈清喻出城到他们藏身之处,届时孟景会亲自为沈清喻诊治。 次日午后,岳霄带沈清喻溜出了城。 此时沈清喻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不该瞒着自己的兄长,便要沈睿文一块同行,他难免心生忐忑,一直到孟景与凌自初藏身的小木屋外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岳霄已为他推开了门。 孟景在屋内,他身体虚弱,下不得床,凌自初便将沈清喻请到床边,屋内气氛怪异,无论是孟景还是凌自初都沉着一张脸,像是连大口呼气也不敢,压抑得厉害。 沈清喻在床边坐下,孟景亲自为他把脉,那神色越发凝重,看沈清喻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 他同凌自初一般问起了沈清喻的身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凌自初。 凌自初已懂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岳霄不免挑眉,略有些警醒,沈睿文干脆忍不住了,提高声调问他二人:“你们要做什么?” 孟景低声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害他。” 他将凌自初手中的匕首接过来,又从床头拿出了一方锦盒,盒中放着一块三寸见长的小木牌,那牌子通体漆黑,上面并无花纹字样,只是阴沉沉地可怕。孟景握住沈清喻的手,道一句得罪了,便用匕首在他掌中割出一道小口,鲜血一下便自伤口中涌了出来。 沈清喻吃痛皱眉,却并未抗拒,孟景将他掌中的血滴在木牌上,鲜血流淌过漆黑的牌面,却兀自分开数道,像是被什么所引导一般,汇聚出几排纹路,那木牌上渐渐显了花纹出来,上头的花纹字迹有些眼熟,岳霄记得自己数年前曾在黑市偶然见过,这应当是魔教之物。 只是当时他见的是块普通的木雕令牌,不像如今这块牌子这般怪异,他一怔,再复定睛去看,令牌上的鲜血汇作字迹,倒像是个凌字。 孟景手中匕首铛啷落了地,他哽咽难言,挣扎着下了床,奈何体虚难行,扑通跌倒在地。 “苍天有眼。”他颤声哽咽,“教主血脉犹在。” 沈睿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愣愣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 沈清喻微微闭上眼,一时心中恍惚。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从今往后,他脚下的路,就真的就不同了。 第10章 沈清喻本该惊讶不已,可他早已知道了此事结果,自然也无力去装出那副惊讶模样。 他抬首去看众人脸上的神色,孟景哽咽悲戚,凌自初皱眉看着他,岳霄虽有惊讶,但却并未多大反应,只是沈睿文呆了,反复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却也无人理会他。 片刻后,还是孟景将此中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当年凌行之还不是魔教教主时,与沈契以武论道,互为知己。后来凌行之虽入了邪道,可沈契行事洒脱,从不介意正邪黑白,凌行之更是钦佩沈契的侠义之心,这关系便一直未曾断绝。可谁想数年之后,正道大举讨伐魔教,凌行之似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便战前托孤,请沈契照顾他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楼月。 沈契为人本极重侠义,朋友所托之事,他自当两肋插刀,只是楼月身份敏感,江湖正道绝不会留魔头血脉于世,他为护住楼月,便与妻子姚怜青商议,假装楼月是他游历时纳回的美妾,将她腹中胎儿认作亲子,除了他与姚怜青之外,再未将此事告诉过其余人。 沈睿文呆怔原地,数番张唇,却难吐一眼,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沈清喻,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相信孟景所言。 他当然不愿相信。 他七岁时,忽而有了个幺弟。 他的幺弟生得好看,自小便粉雕玉琢一般,像个面粉团子捏成的小娃娃,又伶俐乖巧,每日迈着短腿里跟在他身后唤他哥哥,他便真的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兄长,理应保护好自己的弟弟。 幺弟出了十岁,生母病逝,重病缠身,他便越发觉得心疼,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可到了今日,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二人并无血缘关联,而他的弟弟,还是魔头遗子,是正道绝不会放过的魔教血脉。 沈清喻不敢去看沈睿文的眼睛,而沈睿文也并未开口说话,反将目光低垂了下去,握紧了拳微微发颤,装作专心在听孟景说话。 “你并非是重病缠身。”孟景低声道,“当年教主修炼神功,这功法以毒辅之,毒血传及后人,你便是胎中带毒,再无法修炼其他武功,令牌对你有所反应,也正是因你血中的奇毒,而你十岁毒发,不过是因为你习了沈大侠教你的剑法,经脉逆行,将这毒逼了出来。” 这话他上一世已听过了,如今再听一遍,与上一世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 上一世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已震惊至极,再知道孟景想要他修炼凌行之留下的魔功来化解毒血,率魔教重振旗鼓,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自小在正道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事?更何况那时候他发觉沈家之事的祸首竟是自己,心中尽是自责,哪还有心情去思考其他事。 便是如今,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 他抬眸看看凌自初,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凌自初叹一口气,开口安抚他,让他先回去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了,再来回复不迟。 岳霄便又带他们偷偷返回了应府,这一路再无人说话,沈睿文回去后便将自己锁回了屋子,沈清喻站在门外,看着他紧锁的房门叹气,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他也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暮时,岳霄端了药过来,外头的小雪下了两日,已渐渐大了,沈清喻想出去透透气,便拉着岳霄出了门,披了裘衣靠在游廊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雪,忽而听得岳霄在他耳边开口,道:“我家的雪,可比这还要大上许多。” 他站在屋檐下搓手,冻得耳朵鼻尖都是通红的,嘟嘟囔囔地抱怨:“可也没你们这冷啊。” 沈清喻忍不住笑:“听闻你们关外的雪,能积到三尺。” “三尺算什么,若是雪大一些……”岳霄语调一顿,挑眉看他,“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关外人。” 沈清喻原只是猜测,如今倒是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并未去回答岳霄的这句话,只是看着院中的雪,轻声问:“若我答应了孟景,你会如何去想?” 岳霄也在他身边坐下,说:“你如何做,都与我无关。” 沈清喻心想自己是问错了人,岳霄行事从不受正道规矩约束,他守的是他心中的侠,正邪与否均与他无关,他是不在意这些事的。 岳霄又道:“你自己的路,该由你自己来走。” 沈清喻不免叹了口气:“若我走偏了呢?” 这也是他在担心的事。 魔教与正道不同,魔教以教主为尊,那是万人之上,他原想自己若成了教主,好歹能限制手下人不做那些恶事,可人在那至尊的地位待得久了,心中又带着复仇的仇怨,他总担心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偏,也许有一日,他真的会变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岳霄像是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好笑,支着下巴歪头看他,道:“那我便拉你回来呗。” 沈清喻问:“那若拉不回来呢?” 岳霄皱眉沉默,总算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 院中大雪将停,沈清喻将裘衣拉紧了,轻轻说道:“若拉不回来,便只能烦请岳大侠为民除害了。” 岳霄叹了口气。 “不会拉不回来的。”他说道,“你不是那种人。” 他说完这句话,又抬手揉了揉沈清喻的头,那举止与以往无二,只是不再说话。 天光已暗,应府的仆役们将长廊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亮了,那昏黄的烛光映照在雪面上,沈清喻垂首看着,小声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最恨这病体,若无这病体,我便可为父报仇了。” 岳霄也笑:“若有这病体,我替你报仇。” 沈清喻不由回首看他,眼前恍惚地浮起上一世的光景。 那时也是这大雪。 岳霄护着自己,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摆,他咬牙拄着刀,如坚石一般伫立原地,不肯退让半分。 “若无这病体。”岳霄吟吟笑着,又低声与他说,“我陪你报仇。” …… 夜中风刮得大了,沈清喻躺在床上听外头的夜风呜呜直响,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翻来覆去在脑中演练着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他想得多了,干脆起来点了灯,浑浑噩噩坐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有人在外轻轻敲门。 沈清喻不知是何人在外,外面夜风太急,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敲门声又起,连着还传来了沈睿文的声音。 “清喻。”沈睿文低声在门外道,“你睡了吗?” 沈清喻怔了一怔,急匆匆地要起身去开门,紧接着却又听见沈睿文在门外与他说话,道:“外边太冷,你不必出来,我说一句话就走。” 沈清喻顿住脚步,一时间心跳如鼓。 他知道沈睿文是要将考虑的最终结果告诉他了,紧张地急忙答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沈睿文说出下一句话。 “我希望你知道。”沈睿文在门外,声音虽小,但却笃定,清清楚楚往下说道,“就算你是千夫所指的江湖大盗,是万人唾骂的魔教恶人,你都是我弟弟。” 就算他二人毫无血脉相系,那又如何。 那种缥缈而无可触及的东西,如何抵得过他这十余年来的所见所感? 他也还记得。 父亲让他们恪守正道,教他们何为侠义,可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正邪对立的虚话来。 他说这世上无论何人皆可为侠,管他什么正邪黑白,众人心向江湖便是为了快意恩仇逍遥自在,若这江湖全被条框规矩约束,那这江湖,还是他们心中的江湖吗? “可无论如何,你要记得父亲的教导。”沈睿文又说,“不背侠义,守你心中的道。” 夜中寒风飒飒,竟也渐渐止住了,沈清喻在屋内,听见院中雪落,伴着他兄长轻微的呼吸声,沉寂了许久的心绪忽而便明快起来。 他在屋内轻声答:“我知道。” 沈清喻笃定了。 前路艰险又如何。 他重来一世,怎能再重蹈覆辙。 他尽可披荆斩棘,纵身碎浴血,也绝不会再令亲近之人受伤。 …… 次日天光方亮,沈清喻便已起了身。 他在桌前研墨,展开信纸,郑重落笔。 他要习得魔功,要拿到入歧,要随岳霄去关外。 他不能将这些事直言告诉应正阳,便只好将昨夜他想好的借口写在信上,假意骗他自己随岳霄出关寻药,病愈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 他将信写好了,吹干信上的墨迹,将信放进信封里去,又提了笔,在信封上郑重写下几字。 「应伯父敬启」 他将信放在怀中,知道现在还不是将信交给应正阳的时候,而后整一整衣冠,推门出去。 岳霄正坐在廊下晃腿嗑瓜子,腰间两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撞在一块,发出些细微声响,他听见门开,便回过头,朝沈清喻笑了笑,问他:“想好啦?” 沈清喻点头:“想好了,走吧。” 岳霄便从廊上跳下来,一面问:“要去哪儿?” 沈清喻走下游廊,踏到雪中,雪已停了,他接过岳霄为他递来的轻裘,披到肩上,一字一句道:“复兴圣教,为父报仇。” 第11章 孟景得知沈清喻的决定,不免大喜过望,他身体还极为虚弱,说不了几句话便又得回去休息,凌自初给沈清喻开了药,说是要暂时压一压他体内的毒性,待取回入歧与秘籍时才能根治此症。 于是他二人便又一块回来了,此时街上正是最繁闹的时候,天气虽冷,可走卒商贩丝毫不少,沈清喻跟在岳霄身后,忽而见岳霄顿住脚步,他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问岳霄怎么了,便见岳霄匆匆忙忙回过头,拉着他的手躲进道旁的小巷里。 沈清喻好奇从巷口往外看,一眼便见着了那个衣着打扮均与旁人不同的江延。 他裹着貂衣,背上那柄雕金大刀更是夺目,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原人士,街边的来往行人也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他,他仍是拿着画像在四处寻人,只不过此次他身边又多了几个与他相似打扮的人,也在四处问寻着岳霄的下落。 看来江延并非孤单一人,他带了许多人来,如今泰汝城四处均是江湖人士,不少人都识得岳霄,也知道岳霄在应府暂住,江延找到岳霄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沈清喻看着江延,不由又想起了那件他刻意让自己忘记的事情。江延是要抓岳霄回去成亲的,岳霄已有了未过门的妻子,哪怕岳霄向他许下那个要求,他也该是个局外人。 沈清喻心中五味杂陈,压根没有再陪岳霄胡闹的心情,他皱一皱眉,便赌气朝巷子深处走去,一面道:“该回去了。” 岳霄觉察到他语气变化,不由一怔,很快便明白了沈清喻的意思,忍不住憋笑,追在沈清喻身后道:“清喻,这条路可到不了应府。” 沈清喻顿住脚步,岳霄便拉住了他的手,笑嘻嘻问他:“清喻,你这是生气了?” 沈清喻回首看向岳霄,挑眉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真是气急了,说完这句话,便再也不管这条路是否能回到应府,转头便要离开,可不料岳霄又抓住了他的手,甚至用上了不小的力道,将他拽了回来,他鲜少如此粗鲁,倒令沈清喻吓了一跳,而岳霄半抵着他在墙上,轻声在他耳畔笑道:“什么君子,你现在可是教主大人。” 他从未靠得这么近,沈清喻几乎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脸上,他怔了片刻,心中慌乱,便要去推开岳霄,怒道:“岳霄,你要做什么!” 不想岳霄只是抱了抱他,便松开了手:“回去吧。” 沈清喻一怔:“你……” 岳霄已转而抬眸去看巷子的高墙,若有所思地说:“走屋顶也许能行。” 沈清喻:“……” 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想要发泄,可不想岳霄立即转开了话题,他一时反应不及,错过了那个发脾气的机会,反倒是不知道该把气撒在何处了。他见岳霄往巷子内走,便下意识跟上了岳霄的脚步,一面在心中思索着措辞,想自己究竟该如何回敬岳霄才对。 他毕竟缺少与人吵架的经验,待到他想出该如何应对措辞时,他们已走到了巷子深处,岳霄停下脚步,回过身朝他伸出手,道:“走吧。” 沈清喻一怔:“走?” 岳霄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堪堪揽住他的腰,足下发力,便施展轻功跃上了房檐。 沈清喻吓了一大跳,他这辈子从未爬过屋顶,哪怕前几日偷溜出应府,也是趁人不备从侧门跑出去的,此刻他随岳霄站在屋檐上,摇摇晃晃地胆战,深怕一个失足掉了下去,还强压着镇定,问:“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可是连声音都发抖了,岳霄忍不住笑,也不回答沈清喻的问题,直接朝着应府方向赶去。 片刻之后,沈清喻颤颤巍巍地主动搂住了他的腰。 岳霄笑意更深,应府近在眼前,他却故意绕了两圈才回去,他想今日的沈清喻还是个不会武的大少爷,可再过一段时日,待他修炼了魔教的入歧功法,功成之时,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般耍赖的机会。 他带着沈清喻从屋顶翻回应府,好容易落了地,岳霄还未来得及说半句话,沈清喻整了整衣冠,瞪他一眼,显是真的生气了,转头便走。岳霄追在他身后道歉,沈清喻充耳不闻,他们一路回到院中,不料迎面正撞上从院内出来的冯云君,颇为讶然地看着他们,问:“清喻,你方才去哪儿了?” 沈清喻像是被吓了一跳,也只能勉强镇定道:“只是出去散了散心。” 他不知道冯云君是否看穿了他的心虚,而冯云君只是点了点头,嘱托他多加小心,魔教现世,这些日子他还是不要到处乱跑比较好。 沈清喻一一应过,目送冯云君离去了,却仍不知冯云君为何要来这儿寻他。 岳霄本就觉得冯云君这人甚为可疑,如今冯云君莫名来此处寻他们,他不由更加觉得古怪,正要同沈清喻说一说这件事,不料沈清喻已气冲冲进了屋,应当是不会再理他了。 岳霄只好苦笑,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地道,沈清喻生气也是理所应当,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而沈睿文探头探脑地朝院内看着,显然对他们去见孟景一事极为好奇,可他自觉与岳霄关系不善,不好意思直言问他,站在廊下咳嗽了好几声,想要引起岳霄的注意。 岳霄笑吟吟地转头看他,道:“内兄有何吩咐?” 他一句话话音未落,沈睿文已气得翻过游廊跳来,一手将他的剑挑在手上,气冲冲地道:“你这混蛋——” 岳霄反问:“如何?” 他也一副要拔刀的样子,而沈睿文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口气哽在喉中,咽也咽不下去,好半晌方气冲冲地冲过去踹了院内的青松一脚,不想树上积雪扑簌簌地全都掉了下来,砸了他满身满脸,狼狈非常。 他又气又恼,可实在无处发泄,又对他们去见孟景一事极为好奇,好容易将一口气憋了回去,抖一抖身上的雪,还未曾开口,先听得岳霄唤了他一句。 “沈兄。”岳霄改了称谓,道,“你想喝酒吗?” …… 院中的仆役下去温酒,岳霄便与沈睿文在廊下搭了一张小竹桌,就坐在那回栏上,谈起了今日沈清喻与孟景会面一事。 他二人绝不算是把酒言欢,将这件事说完了,便又沉默不言,甚至沈睿文根本不明白岳霄为什么要拉他喝酒,他原以为岳霄是很不喜欢他的。 到最后还是岳霄先开了口。 “我看得出来。”他说道,“沈兄好像很厌恶我。” 沈睿文不由挑眉:“我当然讨厌你。” 岳霄:“总该有些理由吧?” 沈睿文:“你对我弟弟心怀不轨,这难道不是理由?” 岳霄却反问他:“仅此而已?” 沈睿文又说:“你一路护送我们至此,也不过是希望清喻对你改观吧。” 岳霄干脆点头:“的确如此。” 沈睿文极不喜欢他的直白,他自幼习惯了那些繁文缛节,遇到岳霄这样不按寻常路数行事的人,便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好在岳霄已接着说了下去。 “清喻对我有救命之恩。”岳霄道,“你就当我是在报恩吧。” “令他许下那种诺言也是报恩。”沈睿文甚为不解,“就算是报恩,这一路拼死相护,你欠了十条命也早该还清了。” 岳霄轻轻叹了一口气。 婢女已将酒温好端上,摆在竹桌上,那酒香清冽醇厚,而岳霄长久不说话了,沈睿文觉得尴尬,便去问那婢女这是什么酒。 那婢女恭谨道:“是青竹酿。” 沈睿文很是惊喜:“可是凌空派的青竹酿?” “是,老爷大寿,贺掌门亲自令人送来的。”婢女点头答应,道,“老爷听闻岳大侠好酒,方让人拿了几坛过来。” 沈睿文不由又看了岳霄一眼,心想怎么连应伯父都喜欢这混蛋,不由更加气闷。 凌空派的青竹酿在江湖上极有名气,说是掌门贺逐风宝贝得很,故而千金难求,如今有缘一见,自然要好好尝一尝。沈睿文心中负气,将那酒在鼻下一闻,酒中的确有股竹香,他挥退婢女,正想要抿上一口酒,岳霄却忽而又开了口。 岳霄:“我为凌自初寻药,去了一趟关外雪山。” 沈睿文便将手中的酒杯放了下来,道:“你说过此事。” “我说我在雪山上守了一年,可那药草长成也不过只用了近两月光景。”岳霄低声道,“我想那雪山距我家中并不算太远,便抽空回了一趟家。” 沈睿文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岳霄却苦笑。 “我回家后,师姐将我扣在家中八九月,这几月我明明有数次逃跑的机会,却未曾鼓足胆气,始终不曾逃走。”岳霄道,“待我终于逃了,赶到沈家,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睿文:“你……” 岳霄低声道:“是我来迟一步。” 沈睿文欲言又止,不知该要如何劝慰岳霄,他心知此事绝不是岳霄的过错,来敌凶险,若岳霄当时在沈府,只怕早也跟着丢了性命。 可他也能理解岳霄的想法,岳霄倾慕沈清喻,因而对自己未曾全力保护他的家人而感到内疚。也许岳霄平日里放荡不羁,还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可他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侠义之辈,沈睿文皱着眉,对岳霄的厌恶逐渐有了一些动摇。 岳霄笑了笑,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同沈睿文举杯,问:“现在沈兄可否同我喝这杯酒了?” 沈睿文叹一口气,也举杯,说:“却之不恭。” 而他话音未落,忽听外头院中一片嘈杂,似是有人急匆匆地要闯进来,沈睿文讶然放下酒杯,往院外望去,不由好奇:“出了什么事?” 岳霄已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面笑道:“青竹酿难得一见,不管出了何事,这杯酒一定要……”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院外之人已闯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朝他扑了过去,岳霄下意识侧身避闪,未曾被那人碰着,手中的酒杯却被打翻了,杯中酒溅了满地,滋滋朝外冒着白烟。 沈睿文一怔,不由望向自己杯中的酒,挑眉道:“这酒……” “岳前辈!”那人气喘吁吁,像是一路狂奔而来,已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喃喃重复道,“不能喝……这酒不能喝!” 第12章 岳霄方看清那人容貌,不由微微挑眉,问:“燕阳?你怎么来了?” 燕阳发丝散乱,气喘吁吁,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沈清喻在屋内,似听见外头骚乱,此刻也推门出来,倒还茫然不解,看着院中三人,问:“这是怎么了?” 外头的仆婢也都赶了进来,有数人聚在院门外往里张望,像是想看看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岳霄脸色已沉,他一手扶住燕阳的胳膊,燕阳蓦地便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沈清喻立即会意,俯下身去,故作担忧道:“燕阳,怎么不小心绊倒了。” 岳霄将燕阳搀了起来,扶着他朝里走,沈清喻招手让院门外偷偷张望的婢女过来,一面问:“府上可还有跌打膏药?” 几名婢女便真以为燕阳是不小心绊了一跤,以往燕阳也曾数次来找过岳霄玩耍,那几名婢女是认得燕阳的,少年人毛毛躁躁的,跌打摔伤很正常,她们不曾多想,匆忙便下去找药了。 岳霄将燕阳带到屋中,沈睿文还压着声音在后追问:“他怎么了……不,那酒怎么了?” 岳霄形容严肃:“酒里有毒。” 沈清喻将门掩上了,也微皱着眉,轻声道:“隔墙有耳,此事绝不能声张。” 酒中有毒。 沈清喻早就知道张修远会在酒中对岳霄下毒,可那该是在应正阳寿宴结束后,这一次下毒的时间比上一世未免也提前得太多了,不过,他既然做了与上一世不同的决定,往后发生的事,理所应当地也会与上一世不同。 可他仍隐隐地心惊。 张修远提前对他们下手了,他为什么要提前对他们下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沈清喻脑中一片混乱,而岳霄扶着燕阳坐到桌旁,在他的腰间轻轻一按,一直沉默不语的燕阳忽而拍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岳霄拍着燕阳的后背为他顺气,一面与燕阳道歉,“事出紧急,多有得罪。” 燕阳一面摆手一面大口喘气,他一时心慌,全然忘记了自己突然闯入此处时,身后还跟着数名要阻拦他看热闹的婢女仆役,当中只要有一人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幸而岳霄反应及时,如今他们到了屋内,那些仆役也离开了,他们已可畅所欲言,岳霄便问:“究竟出了何事?” “酒里有毒。”燕阳终于将气喘匀了,小声说,“我亲眼看见他们在酒中下了毒。” 提及此事,他皱紧了眉头,像是有些局促不安,沈清喻知道他是不敢相信下毒之人竟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凌空派中虽有人欺辱他,可那毕竟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对师门还是很有感情的。 岳霄问:“你说是谁下的毒?” 燕阳垂下头,小声嗫嚅道:“是……是修明师兄。” “张修明?”沈睿文万分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阳并不知其中原委,他只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应正阳大寿,贺逐风便打算送些青竹酿来,只不过这酒新酿,他们动身来应府时,还不可开窖,于是他们便先行一步,打算待酒酿好时再令人带过来。 这酒是今日方到的,彼时贺逐风正在堂上与应正阳、冯云君等人闲谈,应正阳大喜不已,又想起岳霄好酒,而他一路护送沈清喻二人至此,是有大恩,便想借花献佛,送岳霄几坛好酒。 他方叫人上来抬酒,张修远却抢先开了口,说是岳大侠侠肝义胆,礼遇上绝不该有所欠缺,而他们送给正气堂的酒本就不多,不该让应堂主再匀出一份。今年门中的新酒酿得多了一些,他自己也留了几坛,贪嘴着急享用便令门中弟子也一并带来了,如今正好将这几坛酒送给岳大侠。 众人自然不疑有他,推脱几番后,应正阳便应下了,于是张修远唤来燕阳,他知道燕阳与岳霄相熟,便让燕阳随他的胞弟张修明去取酒。 与张修远的八面玲珑不同,张修明寡言少语,不爱与人说话,只是斗狠逞恶,剑术也较张修远要高,燕阳很怕他,便闷头跟着他去取酒,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张修远将酒借放在客栈地窖内,他们到了地方,张修明却让燕阳在屋外站着等候,他自个先进了屋子。燕阳知张修明好酒,想了想,便忍不住从门缝里悄悄地往里看,他想得简单,这是给岳大侠的酒,他可不能让修明师兄都偷喝光了。 他果真看见了张修明凑在酒坛前,将酒舀了一勺,像是想要尝一尝,燕阳不知该如何制止,便只好退后一步,壮着胆子弄出些声响,好叫张修明出来。 不过片刻,张修明果真出来了,阴沉沉要燕阳一人将青竹酿送过去。燕阳本就怕他,急忙拿了酒便走,可不想这酒沉得很,泥封又被拍开了,他在路上不小心洒了一些,还在心中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向岳霄道个歉。 那时候岳霄同沈清喻出去了,沈睿文正闭门谢客,燕阳与他也不熟悉,只好将青竹酿交给婢女姐姐便离开了。 他绕回原路,走到他洒了青竹酿的地方时,只见那处死了一地的虫蚁。他当时还未想到酒中有毒一事上去,只以为小虫儿也会醉酒,觉得十分有趣,再走出几步,应府一只巡院的家犬路过,那狗儿嗅着了青竹酿的甜味,凑上去舔了一舔,忽而抽搐着口吐白沫倒下去。 燕阳可是吓坏了,他呆怔看着那只狗七窍流血地气绝当场,便什么也顾不上去想,急匆匆拔腿便往这边跑,只怕岳霄误饮了那酒。 沈睿文还有些不肯相信:“若真是张修明下的毒,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有人授意?是贺逐风?”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沈睿文便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他们这手段未免也太直接了一些,若真有人中了毒,随意一查,就能知道下毒的是凌空派啊。” 岳霄也说:“的确毫不掩饰。” 他想这事蹊跷,就算真要下狠手害死他,那也有无数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可他们偏偏挑了个这么蠢的。在自家门派的酒中下毒,还让门下弟子送酒,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下的毒一般。 不,这不对。 岳霄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心中一惊,正讶然抬首,却见沈清喻也正看着他。 “也许他们本就不想掩饰。”沈清喻蹙眉看向燕阳道,“燕阳,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燕阳当然点头答应:“沈少爷要问什么?” “此事也许有些冒昧,只望你不要责怪。”沈清喻轻声道,“你叔父可是燕凛之?” 燕阳听完他说的这句话,不由一怔,反是如同做错事一般低下了头去。 他有些害怕。 他原以为岳霄与沈清喻二人是不知道他的身世的,所以他们才能对他这么好,他不希望他们知道他的身世过往,他怕他们知道了那些事后,也会同他的师兄弟一般讨厌他。 沈清喻见他神色如此,便已大致明白了,他抬眸去看岳霄,问:“你怎么看?” 岳霄答:“借刀杀人。” 沈清喻叹一口气:“我看也是如此。” 燕阳身份特殊,他叔父是魔教余党,正道中人难免会将他与魔教联系起来。而如今正道方得出一个魔教死灰复燃的结果,又笃定暗害沈家的是魔教,若岳霄与沈睿文喝下张修远令燕阳送来的酒中了毒,那众人率先怀疑绝不会是张修远,而会是燕阳。 他们定然会觉得是燕阳在凌空派中饱受同门欺辱,心怀恨意,便同他叔父一般叛入魔教。而燕阳人微言轻,身份特殊,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辩解,张修远轻而易举便可将一切罪责推到他身上。 沈睿文终于也明白过来,他憋不住,开口便骂:“真是恶毒。” 岳霄不禁挑眉问:“如今该怎么办。” 燕阳仍旧不曾回神,他好像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在他眼中,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是他的师兄,他自幼无父无母,由师父师兄抚养长大,虽有人会欺辱他,可他心中师兄弟仍如他的至亲一般,他实在想不到师兄会暗害他,只是怔怔地问:“岳前辈,什么借刀杀人?你们在说什么?” 沈清喻沉吟片刻,开口唤燕阳道:“燕阳,你需得明白几件事。” 燕阳点头:“是。” “正气堂你是呆不下去了。”沈清喻道,“你要立即出城,离开此处。” 这件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那无论岳霄是否中毒,张修远都绝不会放过燕阳,他若继续留在此处,只怕难逃一死。 燕阳茫然无措:“出城?” “对,出城。”沈清喻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明白,今日起,不仅正气堂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凌空派也容不得你了。” 燕阳一怔,他到了此刻才隐隐约约回过神来,恍惚地明白了方才岳霄所说的那一句“借刀杀人”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掉不下眼泪,只是咬了咬唇,缓缓地低下了头,小小声地答应:“嗯……” 岳霄也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燕阳的脑袋。 他看见燕阳霎时红了眼眶,可扁了扁嘴,还是没有哭,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时间已不多了,沈清喻无暇顾及其他,他请沈睿文帮忙铺纸研磨,要亲自给凌自初写信,一面同燕阳道:“你拿着信到城外,岳霄会告诉你去哪儿,将信给你见到的人,他会收留你的。” 燕阳将脑袋埋在膝盖间,闷声点了点头。 …… 送走了燕阳,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沈清喻未想与张修远等人的交锋来得这样快,不免有些头疼,而岳霄先开了口,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沈清喻深吸了一口气。 “张修远将我们逼到如此境地,我们当然要反击。”沈清喻轻声道,“总不能让他看轻了我们。” 沈睿文还闹不明白为什么张修远要对他们下手,嘟嘟囔囔地问:“反击?要如何反击?” 沈清喻尚有犹豫,他心中虽有想法,可他毕竟是第一次与人这般勾心斗角地争斗,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张修远那般的老谋深算,他很紧张,便下意识地抬首去看岳霄,想听一听岳霄有什么意见。 可岳霄不发一言,只是笑吟吟看着他。 沈清喻忽而明白了岳霄那眼神的含义,岳霄看出自己已有了谋划,岳霄是在鼓励他。 是啊,他要复兴魔教,要为父报仇,那他总不能永远靠着岳霄帮自己出主意,前路艰险,他不可能一辈子拖着岳霄陪自己走。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他们借刀杀人。”沈清喻声调微颤,却极为坚定,“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第13章 岳霄重病不起的消息传到应正阳耳中时,已是次日天明。 沈清喻慌得六神无主,他正抱病在身,岳霄又倒下了,他不知该如何才好,天未亮便与沈睿文一同跑来敲应正阳的门,想请他帮忙。 应正阳也万分惊诧,他想习武之人身体本就较常人康健,岳霄又正当盛年,应当不是什么大病,可他见沈清喻慌得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又有些担忧,匆匆披衣起身,着人去请大夫,自己亲自跟着沈清喻到岳霄房中看了看,这才觉得是真的不好了。 岳霄脸色惨白,气息虚浮,更是昏迷不醒,已没有了半点知觉。 应正阳涉猎繁杂,略懂一些医术皮毛,便先为岳霄把脉,却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岳霄病得极重,这可不像是一夜之间便会发生的事,他觉得十分古怪。 再回首看沈清喻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也只得先劝慰他,定了他的心,再等大夫过来。 不多时,应正阳派人去请的大夫来了,他很快便笃定岳霄是中了毒,不过毒性猛烈奇特,他一时间找不出解毒的办法,也亏岳霄内力深厚,暂且还能将那毒压制下去,只是能拖上多久,就不好说了。 应正阳还觉得奇怪,昨日岳霄方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中了剧毒。那大夫也在询问沈清喻昨夜岳霄可曾有什么异样,沈清喻想不出,沈睿文忽而一拍脑袋,有些惊诧道:“昨夜我与岳兄把酒言欢……” 应正阳讶然道:“可是青竹酿?” 沈睿文点头,道:“可我二人还未来得及喝那酒,便被人打断了,就没了喝酒的兴致,可后来岳兄说青竹酿难得一见,还是去尝了尝。” 那大夫蹙眉:“酒在何处?” 应正阳正要遣人去拿,一回过头,便见桌上丢了酒盏,里头还有残酒,他便拿过来,请大夫看了看,大夫断定酒中有毒,又找来残存的青竹酿,才发觉几坛酒都被人下了剧毒。 应正阳坐不下去了,他慌忙召集城内名医,又要着手调查此事,令人将凌空派的贺掌门请来,查清这酒经了几人的手。 不多时贺逐风便已收到了消息赶来此处,他令高逸立即去查明此事,几欲心急如焚,却不知该要如何才好,只是紧蹙双眉,满腹忧愁。 而应正阳又将冯云君请来了,他想冯云君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得出岳霄是中了什么毒,可不料冯云君也毫无头绪,只暂且提出了个办法,请应正阳与他一同用内力镇住岳霄体内剧毒,这样岳霄多少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他二人运功之时,沈清喻一直在留心贺逐风的神色。贺逐风的担忧不像是假装出来的,他好像并不知晓此事,只可惜张修远张修明二人并未随行,他无法从中窥探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是仍觉得有些古怪。 昨夜他同岳霄商讨后便定下了这个办法,他们连夜偷摸着将凌自初找来,请凌自初作假,助岳霄装出一副中了酒中毒的迹象,为的便是引蛇出洞,想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如今他的确察觉出了古怪,照常理说来,贺逐风的武功远在应正阳之上,可方才冯云君提议要以内力为岳霄镇毒时,却并未过问贺逐风,而直接选了武功较弱的应正阳。 沈清喻不由又多看贺逐风一眼,这几日贺逐风的脸色虽已有所好转,可他仍记得那日贺逐风满脸病容的模样。江湖上无人知晓贺逐风抱病,那说明贺逐风并不想声张此事,冯云君却好像清楚得很—— 他皱起眉,又想起岳霄初见冯云君那一日所说的话。 他说冯云君这人有些古怪,切莫要多加小心。 可冯云君与应正阳更为熟识,而凌空派有毒害岳霄的嫌疑,也许冯云君是在提防贺逐风对岳霄下手,才特意选了应正阳。 沈清喻尚在疑惑,应正阳请的其余大夫已经到了,众人皆是无解。头疼之时,高逸急匆匆跑来,身后却跟着一同前来的张修远,沈清喻登时警醒,他看张修远神情自若,趁无人注意,更是凑上前去看了看岳霄的情况,不经意地转过身时,还颇为古怪地对着沈清喻笑了笑。 沈清喻一阵胆寒,却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挑眉逼问般与张修远直视,敌意甚浓,张修远只好将目光移开了,沈清喻便也看向高逸与贺逐风二人,正见高逸附在贺逐风耳边说了几句,贺逐风脸色愈发不好,倒是笃定,轻声道:“不可能是他。” 应正阳询问:“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不待高逸开口,张修远便已接口答道:“昨日送酒过来的那名弟子不见了。” 应正阳问:“送酒的是何人?” “是燕阳。”贺逐风蹙眉答道,“他平日害羞怯弱,不可能有胆量做出这种事来。” 张修远却打断了他的话。 “师父。”张修远说,“别忘了他与谁有关系。” 冯云君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问:“燕阳?你们说的可是魔教天影堂主燕凛之的小侄?” 贺逐风道:“他虽是……” “近日魔教死灰复燃,四处拿人祭刀,本欲覆灭沈家,却不想逃了几人出来。”冯云君道,“ 岳霄一路庇护清喻与睿文二人,正戳了他们的痛脚。” 应正阳皱眉:“冯兄,你认为此事也是魔教下的手?” 冯云君点头:“除了他们外,还会有什么人。” 燕阳身份本就敏感,冯云君的猜测也算是有理有据,应正阳已有些信了,他捋着胡子思索此事,而冯云君又一看贺逐风,道:“贺掌门,你应当不会包庇门下弟子吧?” 贺逐风挑眉:“此事尚无凭证——” 张修远拽了拽他的衣袖,贺逐风蓦地一顿,咬唇犹豫了一瞬,仍执着道:“贺某自会协助各位搜寻燕阳,只是此事尚无证据,决不可胡乱冤枉他。” 张修远冷哼一声,显是很不认同贺逐风的看法。 应正阳点头:“这是自然。” 沈清喻更觉有趣,这几日他见张修远的所作所为,都实在不把贺逐风放在眼里。方才张修远的举动,可以解释为想劝止贺逐风接下来的话,让他思索清楚此事的利害,可同样的,那个动作也像是在威胁贺逐风,不许贺逐风继续把话讲下去。 凌空派的人看起来实在是有意思得很,上一世他不曾注意,如今他仔细观察了,便越发觉得凌空派内只怕大有蹊跷。 沈清喻装着满心着急,心下却极为冷静,他昨日便已与凌自初约好了,入夜之时,凌自初便会来敲应府的门,说是岳霄相识,听闻他中毒,特意来看一看。 凌自初在江湖上极有名气,岳霄又交游甚广,与不少江湖奇人都是好友,张修远应当不会生疑。 他们要引蛇出洞,便是要引张修远等人出去,在外头光明正大的斗上一场,将张修远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身上,让他们明白自己已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如此多少也能令应家安全一些。 城内的大夫不管用,应正阳又派人出去请附近的名医来诊治,方到了夜中,便听得下人来报,说是有一人自称是凌自初,与岳霄有些交情,听闻岳霄重病,便在外求见,要来为岳霄诊治。 他们几乎已到了病乱投医的地步,凌自初在江湖上的名声又极为响亮,应正阳立即让人将对方请了进来,而凌自初装模作样地为岳霄把脉诊断,说这毒并不碍事,偷摸着看了一眼沈清喻,便开始故作玄虚,信口胡说道:“这毒虽不碍事,可解起来却也麻烦。” 他好财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应正阳顿时意会,急忙叫人去账房取诊费来,凌自初这才接着说了下去,道:“我先为他施针开药,再佐以药浴,不出三日,便可下床行走。” 众人均松了口气,不料凌自初却又皱眉,故意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秘模样,应正阳会意,便请其余人先退了出去,只留下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方说道:“凌神医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你们应当还不知是何人给岳兄下的毒吧?若那人再次动手怎么办?”凌自初难得正经,解释道,“城外有一方灵泉,我前些年在那儿搭了一处药庐,正好可将岳兄带到药庐内诊治。” 应正阳皱眉思索,他知晓凌自初在江湖上的名声,除了喜好财物之外,为人处世倒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更何况他听沈清喻说岳霄与凌自初二人相识多年,凌自初是信得过的,便答应下此事,而沈清喻主动提出要到药庐中陪护,他便也应下,当下便叫人去准备马车护卫。 可实际上凌自初哪来的药庐,那不过是他与孟景的藏身之处罢了。昨夜岳霄另外替他们找了地方躲藏,他要暂借这地方与张修远一战。 他们离开应府,正气堂的弟子一路将他们送到药庐之外,凌自初借口岳霄需得静养,不必留那么多人在此处,便将应正阳派给他们的护卫都遣到了山下。 岳霄早已醒了,方才为了瞒过张修远等人,他是真喝了那酒,全靠凌自初施针将毒压在丹田,虽有毒发的症状,却并无大碍。如今他已服了凌自初配的解药,沈清喻仍担心此毒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稍有些着急地不断问询,而凌自初看沈清喻如此,忍不住出言调笑,道:“清喻,你信不过我的医术?” 沈清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凌自初故意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懂了,你这是关心则乱。” 沈清喻:“我……” 沈睿文已咬牙跳了出来:“什么关心则乱!你这人,成天坑蒙拐骗也就罢了,怎么还胡乱说话污人清白的!” 凌自初摇头道:“沈兄,此言差矣,如今你我都是清喻的兄长,我便奉劝你一句,弟弟长大了,有些事情,该随着他去了。” 沈睿文一气便铮地拔出剑来,怒道:“你说什么?!” 凌自初吓得退后一步,左右一看,毫不犹豫缩到岳霄身后去,道:“岳大侠救命!” 沈清喻无言。 他起身在药庐内外走了两圈,若他猜测不假,岳霄随凌自初离开应府上山静养一事,很快就会传到张修远耳中,他们绝不会放任岳霄将毒解开,凌自初在应府说他只需三日便可为岳霄治好此病,那么三日之内,张修远必定会带人来到此处,杀人灭口。 他将药庐的布局与内外地势牢记在心,再回屋时,却见着岳霄不堪其扰地溜出屋来,心情甚好地与他笑了笑,问:“可曾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沈清喻便问他:“对上张修远,你可有胜算?” “张修远是贺逐风的大弟子,武功绝不会弱。”岳霄说道,“他那胞弟的武功还在他之上,若两人联手,或许会有些困难。” 沈清喻叹气:“他绝不会孤身一人前来的。” 他想上一世也是如此,张修远身边的喽啰下属少说也有一二十人,人一多,就算岳霄武功盖世也会应对得很辛苦,更何况张修远张修明二人还算是江湖上的高手,接下来若只靠岳霄一个人,那必定会是一场苦战。 “我有个想法。”沈清喻微微皱眉道,“若我们在此处布下陷阱,也许能困住一些人。” 他思及此处,便匆匆忙忙地进了屋,拉开还在斗嘴争吵的凌自初沈睿文二人,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除开陷阱之外,他还想向凌自初借些毒药,他知道这些小计谋拦不住张修远与张修明,可拦住张修远手下的那些小喽啰却已绰绰有余了。 凌自初虽是神医,私底下却也喜欢琢磨些毒药,他登时来了兴趣,开始与沈清喻商量起该将那些毒药布置在何处,沈睿文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终于回神,问:“清喻,你是从何处学到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的?” 是,正道中人自诩君子清高,绝不屑于用这些陷阱下毒一类的手段,沈清喻却摇首,说:“兵不厌诈。” 沈睿文仍是有些吃惊,恍惚点了点头,再看沈清喻的面容,不由便觉得这几日自己的幺弟仿佛已变了一个性子,同以往的君子之风略有些不同了。 “我若不奸诈,他们便要我的性命。”沈清喻还是怕他多想,出言解释道,“若他们来人过多,岳霄一人是很难应对的。” 沈睿文闷声点头,并不反对沈清喻的做法。 “旁门左道又如何。”沈清喻微微蹙眉,抬首望向沈睿文道,“大哥,你切莫忘了。” 他轻描淡写地往下说道。 “本座如今,是邪魔外道。” 第14章 他自称本座,倒是连凌自初都有些懵了,半晌才回神来,喃喃道:“你这一句本座,的确有几分义父当年的风采。” 岳霄也挑了眉笑,沈清喻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怎么便脱口而出了那句话,尴尬别过脸去,匆匆道:“时间不多了,快开始布置吧。” 他们悄悄忙着在药庐内外布置陷阱,还要提防着不要被应正阳留在山下的护卫们发觉此事,一天不知不觉便已过去了。 入了夜,沈睿文与凌自初去给山下几人送饭,他们在饭菜中放了迷药,将守卫们迷倒藏好,以免待会儿张修远等人来时误伤了他们,而后便又回到了药庐中,等候张修远大驾光临。 临近子时,林间终于有了动静。 沈清喻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张修远显然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人走上了山来。沈清喻在里间从窗缝往外看,张修远果真带了不少人来,张修明也在当场,而那个最为诡异的面具人却不在此处。 他记得上一世张修远对他们下手时,面具人全程跟随,却不曾出手,他因而没有看到面具人的武功。如今面具人不曾出现,沈清喻稍稍觉得有些古怪,却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想。 若他不曾记错,应正阳寿宴,每夜都在府中大宴,请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有一人缺席,其余人轻易便能发现。那人此时不敢来此处,也许正是为了掩饰什么。 打首的黑衣人是张修远的手下,他并未注意,只想着他们要杀的是几个不会武的病残,不料一脚踏进了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一脚被绳圈紧束拉着吊到了树上去,他好歹是个习武之人,霎时便反应过来,立即躬身割断了自己腿上的绳索,翻身落在地上一滚,稳住了身子,道:“有陷阱!” 张修远嗤笑道:“就这点小伎俩?” 他话音未落,先前中了陷阱的那黑衣人已捂着嘴轰然倒地,整个人尚在不住抽搐,他落下与倒地时时扬起了满地的尘土,几人捂着口鼻剧咳不止,霎时跟着倒了数人。 其余人吓得急退数步,可四下早已是粉尘弥漫,张修远与张修明略一对视,最先足下用劲一跃上树梢,其余人便纷纷效仿,可终归是轻功不及他们二人,树梢摇晃得厉害,便有人伸手扶住了树干,那树干上不知涂了一层什么东西,略有些滑腻,那人侧目一看,他手心肌肤竟然便这么蚀烂了下去,痛可入骨,他不由惊慌挣扎,一时树影摇晃,树枝胡乱拍打在其余人身上,竟也带着剧毒,连着又有数人跌落树梢。 张修远方皱眉,明白今夜之事也许不会那么简单了。 他四下观望,随他来的人竟已折损了大半,而他们却连目标的面都不曾见到,他似已明白了些什么,树影摇晃之间,他隐约瞧见药庐屋顶上站了一人。 今夜月色昏暗,天上阴云密布,寒风萧瑟,似是又要下雪,张修远嗤笑一声,踩着树梢跃到药庐的屋顶上,张修明也随着他的脚步跟上。隔着昏沉微光,他二人清楚看见本该中毒的岳霄便这么翘着腿坐在屋檐上,手中捧着一把瓜子,像是在看好戏一般,见他们二人终于过来了,微微笑着将手一抖,目光却锋锐如刃,直直盯在张修远身上。 “张修远。”他拂衣起身,轻声一笑,语调之中尽是挑衅,道,“你不是要试我的刀吗?” …… 张修远沉默片刻,铮然间剑已出鞘。 他师承凌风剑贺逐风,剑势凌厉如风,直逼岳霄而上,而张修明见兄长出手,便也拔剑相助,他剑法在张修远之上,二人联手,又配合无间,岳霄虽应对得游刃有余,却也不至突破。 沈清喻在下观战,他看岳霄被二人如此拖着,心中忽而咯噔一声,明白张修远此番见岳霄未曾中毒,知晓自己与张修明不是岳霄的对手,他们如此应对,便是要刻意拖延时间……那面具人不在此处,他们也许是想等面具人过来。 上一世沈清喻并未见过面具人出手,可他却仍记得一向傲慢的张修远对面具人如何尊敬,那是一副惧怕敬畏对方实力的神色,沈清喻心觉不好,便一咬牙,推门在院中提声对岳霄喊道:“他们在刻意拖延!速战速决!” 岳霄正也觉得奇怪,他被拖得心烦,正欲破阵,不料张修远听闻沈清喻大喊后立即变了剑法,那绝不是贺逐风的凌风剑,他这剑招诡异,连岳霄也不曾见过,看似绵软无力,却处处暗藏杀机,实在古怪万分。 岳霄不由多了几眼,这实在不是中原江湖的路数,二人配合起来,竟也令他频频生险,只是这剑法他们练得并不如凌风剑熟悉,岳霄瞅着了空子,便从武功较弱的张修远身上破阵,一刀劈在张修远后肩,张修远吃痛趔趄数步,一时站立不稳,被岳霄踢下了屋檐。 外头的地面被凌自初撒了一层毒粉,岳霄等人已提前服过解药,张修远却不曾,他肩上的伤口血流如注,跌落在地时空中又扬起一层毒粉,他也算反应迅速,立即封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以免毒攻心脉,而岳霄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你也不过如此。” 张修远咬牙切齿,可他却不可再动武了,屋上只剩下了岳霄与张修明二人。张修明看似略有些退缩,他后撤一步,像是要逃,却虚晃一步,忽而飞速举剑朝院中的沈清喻刺去。 岳霄一惊,余光却瞥见金光一闪,他顿住脚步,却见一柄雕金大刀击在张修明剑上,张修明只觉握剑之手一阵发麻,几乎将剑丢在了地上,他未伤到沈清喻,勉强握住了剑连退数步,眼见一人飞身而过,将那柄大刀接在手上,拄立于地,也不理会张修明,而是抬首一望,道:“阿霄,我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竟是江延。 天上已渐渐飘起细雪,而江延一人拄刀在院中,冷冰冰抬首看向岳霄,道:“你立即随我回去。” 院内铺了青石,凌自初并未在此处撒上毒粉,他们倒还能好好站着说话,岳霄轻咳几声,目光仍盯在张修明身上,却极为局促,紧张不已地从屋顶上下来了,落在沈清喻身旁,清一清嗓子,道:“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延问:“为什么。” 岳霄只是回眸看了一眼江延身后的沈清喻。 江延便也侧目一望,心中意会,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人?” 岳霄微微蹙眉,他见江延在此,已心知今夜他们定可安然脱身了。而沈清喻令他速战速决,他便明白张修远他们只怕还有后招,他们若是在此拖久了,也许反而会出问题,他们应当要尽早离去才是。 岳霄便道:“我有一事相求。” 江延:“说。” 岳霄便到他身边,与他低语数句,江延神色不变,只是轻轻点头,道:“好。” 岳霄又道:“此事之后,你来我与你说的那处地方,我便随你回去。” 江延反问:“此言不虚?” 岳霄:“千金一诺。” 于是江延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道:“好。” 他横刀挡在岳霄身前,将目光冷冷地放在张修明身上,而张修远已捂着肩头拖着剑走过来了,他与张修明站在一处,二人上下小心打量着江延,张修明自怀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到张修远手中,张修远则拔开瓶塞,将瓶中药粉倒入嘴中。隔着几步距离,岳霄倒也嗅到一丝异香,而张修远虽呛得咳嗽了数声,可脸色竟也跟着好了许多,他重新将剑举起,目光变得更加诡异了一些,望着岳霄咧嘴发笑,道:“你们想逃?” 岳霄毫不理会他,他拉过沈清喻,道:“我们走。” 沈清喻一怔,反而看江延:“可是他?” 岳霄低声淡然道:“你放心,他们不是我师兄的对手。” 沈清喻听到师兄二字,不由更是一愣,回首多看了江延一眼。他白日已偷偷将给应正阳的信送回去了,他们本就打算在今夜离开此处的。他跟上岳霄的脚步,可张修远张修明二人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去,张修远服了那药后,像是镇住了体内的毒,已提了剑要追,神色状若癫狂,看起来如何也不像是个正常人。 江延却拦在了他们二人面前。 他把身后的长刀取下,将刀缓缓自镀金刀鞘中拔了出来,拄刀立于路中。 那绝对是一把好刀,刀刃锋寒,在夜中熠熠泛着寒光,细雪拂在刃上,竟也被斩断两片。张修远虽不认得他,却也知晓此人绝不简单,他仔细打量着江延,出言威胁道:“不想死就滚开。” 江延却并不理会张修远的威胁。 他一动不动地抬眼看着张修远二人,目光冰如寒潭,像是在警告,又有微微的愠意。 “就是你给我师弟下毒的?”他傲然一字一句冷冷道,“你真该死。” 第15章 岳霄带着沈清喻等三人迅速离了药庐,逃开一段距离,沈清喻方忍不住询问:“那人是你师兄?” 岳霄点头道:“是。” 沈清喻仍对岳霄已有婚约这一件事耿耿于怀,皱着眉一路不愿言语,半晌方问道:“你刚才与他说什么了?” “我师兄带了不少人来此处。”岳霄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请他帮忙保护应府,为我们断后之后,再来沈府相见。” 沈清喻问:“你要和他一块回去?” 岳霄微有惊讶,反问:“你不是也要随我们一同出关吗?” 沈清喻一顿,点头喃喃道:“对,我是要随你们出关。” 他不由心绪复杂,只觉说不出的难受,江延要带岳霄回去履约,而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岳霄回去成亲吗? 岳霄看他沉默不言,也猜得出他耿耿于怀的是何事,他有些懊恼当初与沈清喻说了这话,却也隐隐地有些开心,沈清喻这是在为他吃醋,他如何能不高兴? 他们在城外不远的小镇的藏身处与燕阳、孟景二人汇合,凌自初看了沈清喻写来的信后,已将一切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燕阳,燕阳看上去虽似乎还未从沈清喻的身份转变中回过神来,却仍是相信他们的,所以闷闷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沈清喻身上的毒需得研习凌行之留下的秘籍方能缓解,而张修远等人的目标也是那秘籍,他们几乎将沈府都倒过来翻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东西。沈清喻也从不曾听沈父说起过他将秘籍与凌行之的入歧刀藏在何处,可他是清楚记得的,他小时候常见母亲擦拭一把刀,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入歧。 沈清喻已有些记不清那柄刀的模样了,他只记得母亲非常宝贝那一把刀,而若他不曾记错的话,母亲去世之后,那柄刀也随她一同入葬了。 当年他母亲去世之后,因非正室而并未入祖坟,沈契在山上的坟地内替她另寻了一处墓穴,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葬的都是些无家可归之人,沈清喻当时还因此对父亲稍有埋怨,以为天下多是薄情之人,因他母亲是妾室才落到如此地步。 可现今想来,他母亲从头到尾都不是沈家的人,所以她本不必入沈家祖坟,而父亲此番举动……沈清喻不知他是不是有心之举,一个妾室低调外葬,外人根本不会知道这种事,也正因如此,沈府毁于一旦,张修远他们却并未寻到沈清喻母亲的墓去。 如今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沈清喻母亲的墓。 …… 从此处赶回沈府,就算有快马,也需有近十日的光景。 沈清喻抱病在身,没有那秘籍,凌自初与孟景也只能勉强用药暂时压着他体内的毒性。前两日他倒还能随他们骑马,可第三日沈清喻便发了高烧,一夜昏迷未醒,他们只得在此处暂留了一日,孟景为他施针压毒,直到夜中沈清喻方醒过来,只是身体虚弱,想来是不能骑马了。 沈睿文便备了马车,决定明日清晨再动身。 沈清喻尚在高烧,岳霄不放心他一人在屋内,便也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喂沈清喻喝了药,而沈清喻似乎一直心情不佳,也不怎么想与他说话,喝了药后便闷闷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肯多与岳霄说。 他这两日都是这一副模样,岳霄可没想到他这气竟生了这么久,也不知该要如何才是,思索许久,方试探着问沈清喻,道:“你生气了?” 沈清喻不理会他。 岳霄故作腔调道:“吃味了?” 沈清喻将被子蒙上头,说:“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岳霄不由低笑,他算是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沈清喻还在因他说的婚约一事而生气,这可是为他吃了醋了,沈清喻心中有他,他开心得不得了,可又怕沈清喻误会,便道:“你放心,我不可能会成亲的。” 沈清喻仍是背对着他不肯回过身来,闷声闷气地答:“那又与我何干!” 岳霄笑道:“那件事本就是我随口——”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些响动,像是有人落在了雪地上,步法极轻,是个高手,不由一顿,提刀摸到了窗边去,往外一看,倒松了口气,主动过去开了门,沈清喻也好奇转过身来,便见江延闪身进了屋子。 “师兄,这才两日。”岳霄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江延瞥了他一眼,他赶了两日的路,本就极为疲惫,不等有人邀请,便径直走到桌旁坐下,摸过桌上的杯盏,掂了掂那瓷壶,问:“茶?酒?” 岳霄答:“茶。” 江延便挑眉,问:“有酒吗?” 他冻得鼻尖通红,连拿刀的手都有些僵硬,岳霄出去找店伙计温酒给他暖身,屋内只剩下江延与沈清喻二人,江延便直勾勾盯着沈清喻看,那眼神不由便令沈清喻有些心慌。 江延忽而开了口:“你与其他人好像也并无什么不同。” 沈清喻一怔,他不明白江延这句话的意思,自然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而江延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便往下说:“我以为你是神仙下凡,可你好像也只是个普通人。” 沈清喻问:“江少侠在说什么?” 江延看着他,冷冷丢出二字:“无趣。” 沈清喻略有些不悦,可这是岳霄的师兄,他便皱着眉不再接话,只当江延是个性子古怪的人,好在不多时岳霄已带着温好的酒回来了。那一壶酒江延几乎当做白水解渴一般,随随便便喝了大半,也没有半丝醉意,只是道:“江南太冷了。” 岳霄笑了几声,转而与他谈起正事,问:“那日与你交手那两人如何了?” 江延答:“还活着。” 他一面如此说着,一面将自己簇新貂裘的高领拉开了一些,他的脖颈侧有一道极浅的剑痕,虽只划破了些肌肤,却伤在这等要害之处,想想也知道那日江延经历了如何的苦战。 “对方有高人相助。”江延道,“用剑,武功远在你我之上。” 岳霄蹙眉问:“什么人。” 江延摇头:“不知。” 沈清喻心中一惊,下意识便问:“他可戴着面具?” 江延微一点头,道:“的确戴了个面具,很丑。” 岳霄讶然问沈清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沈清喻只好编谎话:“我与大哥逃亡时,好像隐约见过这么一个人。” 岳霄蹙眉看着他,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法。 江延已将酒喝完了,终于舒一口气,又道:“应府我留了人照看,应该不会出事,但那两兄弟好像已跟着你们来了。” 他们当然会跟来。 那日一战,张修远他们已明白沈清喻知道他们才是沈家血案的真正凶手,他们显然不可能放过任何知情人,好在沈清喻至今还未在他们面前暴露过自己的身份,这一世张修远等人尚不知道沈清喻是凌行之独子,若他们瞒得好一些,将来或许还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江延将那酒盏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了看岳霄,冷不丁出言提醒道:“阿霄,你莫要忘了门规。” 岳霄不由皱眉,点头答应:“我知道。” 江延说完这句话,将余下的酒放在桌上,便起身出去了,他来时见这客店尚未打烊,如今出去,也许还来得及再向他们多要一间房。 岳霄将桌上的杯盏收好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看上去甚为苦恼,沈清喻本来在生他的气,如今倒也顾不上了,忍不住问他:“方才你师兄说……什么门规?” 岳霄回眸看他一眼,微微皱眉。 “那是我祖父定下的规矩。”岳霄轻声道,“我们这一脉,门下所有弟子,绝不可涉足中原江湖。” 第16章 沈清喻一怔,反而觉得岳霄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 岳霄自关外到中原江湖,算来怎么也有六七年光景了,他早已涉足中原江湖,并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声,怎么到如今反倒是开始在意起门规了? 岳霄皱着眉,半晌方感叹道:“今时不同往日。” 沈清喻犹疑问:“那你……” 岳霄笑:“我何时遵守过门规了。” 沈清喻:“……” 他再看岳霄,便见岳霄满脸的轻松笑意,好似方才的话全是故意说来逗沈清喻的一般,可沈清喻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沈清喻知道岳霄一贯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说得轻松,刀山火海在他口中易如反掌,他不想别人为他担心,于是整日都摆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那只是假象,如今江延特意提了这件事,那便说明此事绝没有岳霄所说的那般简单。 只不过岳霄不肯再多谈,沈清喻便也不知该要如何问他。次日他们还要赶路,今天便暂且就这么歇下了,第二日天明时岳霄起身,又去试了试沈清喻额间的热度,烧是已经退了一些,却还是体虚腿软的无力。岳霄本想为他出去拿些早点,方出门下了楼,到了客店的大堂内,便见凌自初坐在江延不远处,一口一个江兄叫得极为讨好。 岳霄不由无言,他想避开二人,凌自初却一眼看见了他,匆忙与江延告别,噌噌跑过来,一把拽住了岳霄,那语调如同盘山道般拐着弯讨好发颤,笑嘻嘻地问:“岳兄,你可没告诉过我,你还有个这么有钱的师兄。” 岳霄知道江延出手惯常大方,他可没什么财不外露的谨慎想法,凌自初又是个顶贪财的人,知晓江延有钱后,自然会缠着他不放。 岳霄便有些敷衍,随口应付道:“你也不曾问过我。” “早知道你有个这么有钱的师兄,那日我就不让你去采漱魂草了。”凌自初唉声叹气,“该让你拿钱来换。” 岳霄:“……” 凌自初又说:“漱魂草我还未用掉……” 岳霄急忙打断他的话:“我师兄是不会借钱给我的。” 凌自初想了想,便也点头:“也是,你看起来这么穷,肯定还不起这个钱。” “你缠着我也没用,我和他感情不怎么好的。”岳霄又说,“你想沾他的光,就应该和他搞好关系。” 凌自初显然觉得岳霄说得很有道理,他点一点头,便扭头又跑了回去,抓着江延与他套关系,岳霄这才脱了身。 他与沈清喻一同吃过早饭,马车也已套好了,沈清喻与孟景二人身体虚弱,便请他二人待在车内,凌自初跟着照顾,燕阳帮忙赶车,余下三人便各自骑马跟随。他们一直不曾遇到追来的张修远等人,如此一路相安无事,临近沈府城外时,沈清喻的烧终于也退了。 沈家在此处是名门望族,城内外不少人都识得沈睿文的模样,沈清喻平日深居简出,倒还好一些,可保险起见,他们两人还是稍加打扮,以免泄漏了行踪。 沈清喻本想回家看一看,可谁也不知道当初张修远他们是否在城内留了人盯梢,白日他们最好还是低调行事,取了东西再回来不迟。他母亲的墓在城外,趁着天色未晚,他们倒还来得及赶去看一看。 山路难行,马是骑不得了,一行人只好换做步行,走走停停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山腰,沈清喻当初在此守墓时搭起的竹屋尚在,岳霄也在此处暂住过数月,如今故地重游,却是物是人非。 竹屋内许久不曾住人,家具物什上都落了一层极厚的灰,清一清倒是还可以暂且休息的。他们走到此处,天色已全黑了,沈清喻母亲的墓却仍要再往山林深处走一些,林中有野兽,晚上过去很不安全,又实在黑得很,看不清东西如何找寻刀谱秘籍?众人便决定在此暂且休息一夜,明日清晨时,再一同前往墓地。 他们将这小竹屋稍做收拾,便这么歇下了,可沈清喻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起了身,不想将岳霄也惊动了,其余人尚在休息,岳霄便压着声音问他:“一同出去走一走?” 岳霄提了灯,同沈清喻一块出了屋子,外面正下雪,屋前只有一块空地,原先沈清喻闲来在此处翻了个花圃,栽了些花草,每日里精心饲弄着,再远处便是进山林的路,他们不打算进林子,那外头便没什么好逛了。沈清喻去寻了把扫帚,将花圃上落的雪扫开,想看看他的花如何了。 不过才月余功夫未曾打理,他种下的花已死了大半,剩下的大多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沈清喻不由叹气,将那扫帚放回屋下,岳霄便反过来劝慰沈清喻:“这些花娇贵,天气太冷,摆在屋外自然会被冻死的。” 沈清喻却说:“我与它们倒是相似。” 岳霄微微皱眉,他当然明白沈清喻在说什么,沈家遇难过去了这么多时日,沈清喻东奔西走,始终在寻求别人庇护,他毫无自保之力,如同他自己种的这些花一般,大雪来了,再害怕惊慌,也只能被活生生地冻死。 岳霄乍以为沈清喻是在害怕,前路艰险,他不知该要如何走下去,便主动开口道:“你且放心,若天上下雪,我尚且可以为你遮挡一二。” 沈清喻便笑:“你将你自己说得像是把伞。” “什么伞。”岳霄笑吟吟答,“我是要做为你遮风挡雨的树。” 他以为他说一说甜言蜜语的话,沈清喻觉得开心也好,怪他油嘴滑舌而生气也罢,至少会暂且忘记这件令人不快的事,可这一回他的确是猜错了,沈清喻听完他说的这句话,也只是微微一怔,仍是有些消沉。 “你是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沈清喻轻声道,“我也想当一棵树。” 他也想如岳霄或是江延一般,遇到危险时,能够挺身而出庇护身边的其他人。他知道岳霄钟意他,可岳霄对他的喜欢,至少有一部分是将他当做是轻易便会破碎的珍宝,想要将他藏在羽翼下,捧在手心里保护。可沈清喻不想如此,他是想与岳霄并肩而立的。 以往他没有这个机会,天生病体,倒令他做什么事都困难万分,现今却不同了。 岳霄也稍稍有些吃惊。 他教沈清喻不要轻易相信他人,教沈清喻如何明辨是非,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沈清喻是需要他去保护的,他下意识便将沈清喻放在了一个柔弱的位置上。 他皱着眉思索,他来中原江湖这么久,自然听说过凌行之与他那魔功的故事,那魔功是速成,不出十年,沈清喻应当就会成为一个与他实力相当的人,而他习惯保护沈清喻,如今这关系变化,反倒是稍稍让他有些调整不过来了。 岳霄有些难言的欣喜,却又有些怅然,可他终归还是开心的,于是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沈清喻的肩,笑吟吟道:“我等你。” …… 翌日天明,众人一同上了山,前往沈清喻母亲的墓。 这山上四处是些平民百姓的坟茔,看起来倒像是个破败的乱葬岗。沈清喻的母亲葬在山的另一侧,位置比起其他人要好上很多,周遭也没有那些挖得乱七八糟的墓穴,仅有几方不知其主的小坟茔在后侧陪着她。 以往沈清喻一直觉得那些都是无关之人的坟墓,便也不曾细看。这一回他们是要来找凌行之留下的秘籍与入歧刀的,他便仔仔细细一方一方坟墓看了过去。 起初那几方墓碑并无多大异样,他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到母亲墓穴近旁的那处荒坟时,他隐约瞥见墓碑上写了一个“凌”字,便不由的一怔,再仔细将墓碑上的尘土蛛网扫去,定睛一看,上面端正写了数字。 「亡夫凌……之墓」 中间几字似被风霜侵蚀抹去,已是看不清了,沈清喻以往一直以为这是无关之人的墓碑,他那时倒还觉得从不见有人给这人扫墓,实在有些可怜,为母亲清整坟茔时总会帮这人拔掉墓上杂草。 如今看来,母亲的墓边便有一位姓凌而无姓名的人的坟墓,未免也有些太过巧合了。 沈清喻知道他生父凌行之死在正派围剿之下,连尸首都不知在何处,自然不会有墓穴,他觉得这处野坟古怪,便同岳霄等人说了,给这位墓主上了香,便请岳霄等人掘开了墓室。 这果然是个空墓。 墓穴内静置着一方石棺,不见任何陪葬物事,而那石棺之内——沈清喻请岳霄用内力推开棺盖,入目便见那石棺内并无尸首,而是放着一套衣物。 凌自初喃喃道:“这是义父的衣冠冢。” 沈清喻沉默不言。 他已看见了。 衣物腰侧摆着一柄刀鞘漆黑的长刀,刀下以油纸捆扎压着一本册子。 他想那就是父亲留下的秘籍。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柄刀拿起来。入歧很沉,入手一片冰寒,岳霄要伸手助他,他却拒绝了。如今这个久病缠身的身体,光是拿起这柄刀就几乎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只能将刀尖抵在地上,一手按住刀盘,用力将入歧自刀鞘中□□。 宝刀尘封十数年,却丝毫不曾锈败,日光折于刀刃之上,刀锋寒光耀目,沈清喻眼中酸涩,一时不知是刀刃寒光刺目,还是悲恸越过二十余载光景而来,他闭上眼,屈指轻轻弹在刀刃上,一瞬铮然刀鸣,清脆入耳,只听得身后江延低声赞叹。 “好刀。” 沈清喻心跳渐快,像有火光在心上雀跃,这感觉实在是奇妙得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 第17章 顺利拿到了入歧与秘籍后,众人便打算离开此处,尽早随岳霄与江延二人出关,待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回中原报仇。 可他们既已经过了沈府,沈睿文与沈清喻自然是要回去看一看的。 他们将东西收拾妥当,转而下山进了城。沈府在城内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府邸修得极大,可如今却只余一片残垣断壁,当初那些恶徒放火时,连带着周遭许多户人家都遭了殃。踏上那条街道,入目便只是焦黑的断砖屋瓦,空寂寂的不见一个人影。 沈清喻以纱笠遮面,站在街口遥遥向沈府望去,他不能走得太近,以免张修远在此处留了人看守,也只能匆匆一瞥,便转头随岳霄离去。 沈睿文在他身后叹气,随即快步跟了上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总有一日,我会再回来的。” 沈清喻轻声回答:“是。” 他们总归是要再回来的,只是如今还并不是时候。 他正情绪低落,忽而听得凌自初在前头开口,一本正经地道:“当然要回来,不仅要回来,还要敲破张修远那家伙的脑袋!” 沈清喻知道凌自初是想安慰他与沈睿文的,只是他并不擅言语劝慰他人,所以才胡诌了这么一句话。他正想说话,沈睿文已抢着答道:“对!敲破他们兄弟两的脑袋!” 不料江延冷冷开口:“凭你们二人的武功,还想敲破张修远的脑袋?” 沈睿文一噎,将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凌自初却眼睛一亮,急忙拉过沈睿文的手说道:“沈兄,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一种神药,能助你迅速提升功力!” 沈睿文:“……” 凌自初:“不要五百两,也不要一百两,只需二十八,大力神药带回——” 岳霄打断他:“那你的武功为什么这样差?” 凌自初:“呃……” 江延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中原武林还有这种药?”他蹙眉问道,“我在关外倒是从不曾听闻。” 凌自初顿时来了兴趣。 “江兄!你我果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凌自初拉住江延的胳膊,将他扯到几步之外,以免再有人打断他二人的交谈,“来来来,让凌某为江兄介绍一下我圣教中最为出名的大力神药!” 岳霄:“……” 燕阳呆怔怔看着江延真的同凌自初走到了一旁去,忍不住扯了扯岳霄的衣袖,小声问:“岳前辈,这世上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岳霄捂住了自己的脸。 …… 他们一路离了城镇,打算就此出关。 暮时他们在一处破庙歇脚,沈清喻将入歧的刀谱捧出来,一字一句细细读过去。他幼时学过剑,这刀谱他看得似懂非懂,他便想也许还需要岳霄从旁教导,正欲请岳霄过来看一看,却见岳霄与江延二人忽而惊警,将众人护在身后,退至屋角。 沈睿文脱口问道:“怎么了?” 并未有人让他噤声闭嘴,来敌显然已知晓他们在里面了,岳霄与江延对视一眼,道:“有贵客来访。” 他话音方落,果真便有人在外轻笑,道:“岳大侠好耳力。” 这声音,是张修远。 沈清喻未曾想到他们竟阴魂不散追到了这地方来,他手中还拿着刀谱,匆忙塞进了怀里去,入歧刀与他而言太过沉重,是岳霄帮他拿着的,裹了层层黑布负在岳霄背上,沈清喻想张修远他们应当看不出岳霄背上的是什么。 思索之间,张修远已推门进来了。 他仍是与他的胞弟张修明在一块,只是此番他们干脆连手下也不带了,两人就这么大剌剌走了进来,丝毫不惧屋内还有岳霄与江延二人在场,摆明了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是还有后招。 沈清喻不由便想起江延所说的那个面具人。 那人应该就在附近,否则张修远与张修明应当不会如此胆大的。 张修远看了看他们几人,忍不了一笑,问:“沈少爷,应府不好吗?怎么就来这地方了?祭祖啊?” 沈清喻挑眉答道:“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系。”张修远收敛了笑容,眼中渐渐地露出一丝恨意来,“你们从我手中逃走了,主上可怪极了我。” “主上?”沈清喻明白他所指的是那面具人,微微一顿,反讽道,“贺逐风若知他的弟子唤人做主上,不知会有如何感想。” 岳霄便接口道:“清喻,我想你行走江湖的资历尚浅,应当不知道有的人是很喜欢当条狗的。” 张修远听他们如此说,神色并不好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笑了笑,说:“逞一时口舌之快,待会儿不还是得死。” 沈清喻心中并不乐观。 他虽并未见过那面具人出手,可听江延所说,那人的武功高深莫测,又有张修远兄弟二人在场,他们显然并不是对手,事到如今,如何全身而退,实在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 张修远已缓缓地将剑自剑鞘中拔了出来,叹气道:“怪就怪你父亲与邪魔外道为伍。” 他未曾说完这句话,沈睿文已一惊,抓住了沈清喻的胳膊,愕然道:“青阳!” 沈清喻不由也一怔,目光一晃,停在了张修远手中的那柄剑上。 青阳。 那是他父亲的青阳剑。 沈府焚于一炬,连尸首都不曾给他们留下,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沈契的配剑去了何处,此刻这青阳剑在张修远手中出现,他猛地便觉呼吸一滞,咬紧了牙,却发不出一言,只觉恨意如野草般于胸中疯狂蔓长,附骨而生。 张修远抬手抚了抚青阳剑,脸上还带着他惯常有的笑意,道:“你可知你父亲并非死在沈府之中。” “他知道不少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主上当然不会那么轻易令他去死。”张修远道,“他的嘴实在紧得很,可吃了不少苦头。” 沈睿文气红了眼,几乎要扑上去,岳霄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以免他过于冲动,目光却也冷了,道:“你说别人是邪魔外道,你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张修远道,“只要你们死了,就再无人知晓此事。” 他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岳霄却未动,江延的长刀已于半空挡下张修远的剑,而岳霄急退数步,转头与沈清喻道:“我与师兄在此处拦着他们,你们先走。” 凌自初不由着急道:“可是……” 他们这几人几乎占全了老弱病残,仅有沈睿文与燕阳会些武功,若是途中再冒出什么不速之客,后果不堪设想。 “燕阳。”岳霄道,“保护好大家。” 燕阳也手足无措,着急道:“岳前辈,我……” 岳霄却已将背上的刀解下,交到沈清喻手中:“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他似乎还想再嘱托几句,却又一惊,如同觉察到危险一般,只觉院中杀意四伏。 他回首去看,江延还挡着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而院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名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 岳霄一顿,压低了身子,咬牙低声道:“快走。” 沈清喻率先拉住燕阳的手,倒还算冷静,道:“没时间废话了,走。” 可他的手也在发抖,他当然也在害怕。 燕阳咬了咬牙,扶起孟景,二话不说朝外跑去。 凌自初紧随其后,沈睿文等着沈清喻,而沈清喻回眸看岳霄一眼,微微蹙眉,还是嘱托了一句。 “多加小心。”沈清喻道。 岳霄微微一笑:“我知道。” …… 沈清喻与沈睿文也已经走了。 岳霄将手按在刀格之上,正巧对上了那面具人漠然的目光。 “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说,戴着面具的,不外乎两种人。”岳霄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进屋内来,倒还有闲心与对方废话,低声嗤笑道,“长得丑的,和长得很丑的。” 他手下刀锋寒光一闪,直攻对方面门而去。 “我倒是想看看。”岳霄冷冷道,“你长得到底有多丑。” …… 对方武功之高,实在远在他二人之上。 岳霄与那面具人交手不过一瞬,便知自己怕是挡不住他十招,如此高深的武功,绝非朝夕可成,这人在江湖上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如此一想,便不再与对方硬碰,只想着要拖延些时间,到七八招时,他便急急后退,与江延稍一对视,江延会意,二人同时撤招,掉头便跑。 张修远想追,那面具人稍稍一怔,却冷冷道:“修远,罢了。” 他并未认出这两人的师承门派,只觉得他二人的刀法在年轻人中已算是翘楚,轻功更是上佳,也许是什么隐世高人的弟子,若是要追,只怕有些困难,更何况,就算放他们逃了,又能如何? “那沈睿文是个废物,而沈清喻病到如此程度,就算我们不杀他,过不了几日,也该死了。”面具人道,“饶他们一命吧。” 张修远已经退了回来,极为顺从地躬身揖道:“是。” “就当是我念些旧情,故人的面子总是要看的。”面具人收剑回鞘,淡淡道,“谁让我与沈契,是旧识呢。” 第18章 沈清喻等一行人自江南一路北上,月余颠簸,终于在开春之际到了关口。 关口漫天飞雪,没有一丝初春将至的迹象,大雪封山已数日,守军下令封关,关门不开,众人只好在镇上稍事休息,好在一路均无追兵,他们并不怎么着急。 沈清喻自半途便开始钻研刀谱,再加之孟景亲自为其施针化毒,纠缠他多年的病竟真的好了大半,这几日他习惯早起,院外大雪,他出不了这个院子,便在岳霄的指教之下在屋内稍作锻炼。没了病体拖累,他恢复得极快,想来待雪化出关时,他应当就已可以拿刀习武了。 这日雪停,却还未化开,沈清喻起早下了楼,客店的老板娘便已在收拾了,他们闲谈几句,那老板娘便说:“照往年来说,再有半月就可出关了。” 岳霄将窗扇稍稍推开了一些,往外看了看,却被外头灌进的寒风冻得一哆嗦,顺手便关上了门,还不忘扭头逗沈清喻道:“清喻,你看,关外的雪下起来,可不止三尺。” 沈清喻本就畏寒,他可没有岳霄等人的深厚内力,缩在火坑边小口啜着老板娘给他的酒。关外天寒地冻,当地人便喜欢喝酒御寒暖身,沈清喻本因体弱而极少饮酒,这几日跟着岳霄学了一些,酒量略有长进。 岳霄已溜了过来,一手便拎走了沈清喻手中的酒,就着瓶嘴先灌了一口,舒一口气,叹道:“还是家里的酒喝得舒服。” 沈清喻一怔,皱眉道:“你也不嫌脏。” “你喝过的东西,怎么就脏了。”岳霄笑着在沈清喻身边坐下,又饮了一口酒,仔细尝了尝,方道,“像是甜的。” 这又是几月共处,沈清喻早已习惯了岳霄的油嘴滑舌,可沈睿文却不习惯,他恰在楼梯上,听见岳霄这么说,三步并做两步跳了下来,急匆匆地骂道:“你这流氓——” 岳霄一点也不害怕,迎着沈睿文的目光,问:“沈兄是想比划两下吗?” 沈睿文:“我……” 不料江延正跟在沈睿文身后,也从楼上下来了,语气寡淡道:“是可以比划几下。” 岳霄问:“师兄要和我比比?” 江延答:“对。” 岳霄登时便来了兴趣,同江延招了招手,道:“那就来比一比。” 他二人也不顾院中还下着雪,竟真的拿着刀外出比试去了,沈睿文好奇,于是也探头在门边看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是该让他师兄好好教训教训他了。” 可岳霄与江延本就不分上下,两人也只是比划着玩一玩的,最后倒是岳霄占了上风,沈睿文极为失望,干脆将门重重一关,长叹一口气,道:“就没人能治一治他吗?” 燕阳扶着孟景自二楼下来,见此光景,便也溜到了门边去,为岳霄鼓劲,而孟景到了沈清喻身边,低声与他道:“小少主,老夫有话要与你说。” 月余功夫过去,孟景的身体早已恢复康健,如今正研究着当年凌行之修炼魔功时的办法,想要助沈清喻一臂之力。当年他只是凌行之的大夫,隐约知道入歧速成,还需要外物相助,却不知当年凌行之寻找的药物是什么,如今他也只隐隐地有个模糊想法,便打算先行一步,四处去找一找。 这些灵药毒物同什么千年的灵芝雪莲相似,也是极少见的东西,等到需要时再去找,只怕就太迟了。 于是孟景打算与他们兵分两路,他去搜寻毒物,顺便想办法联系当年魔教教众,以备东山再起。 沈清喻却皱眉,道:“孟前辈,你一人出行,只怕不大安全。” 孟景便道:“我扮作大夫,应当不会引人察觉。” 沈清喻摇头:“太危险了。” 孟景从牢狱中逃走,江湖上怕有无数人在搜寻他的下落,沈清喻也知道孟景是为了他才要到江湖上去的,他绝不能让孟景出事,他要保护孟景的安全,可他手边无人可用,他一时想不出该要找谁去保护孟景。 燕阳太年轻,他和沈睿文的武功甚至不能保护好自己,凌自初不会武,江延不愿意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算来真正能够保护孟景到中原去的人,只有岳霄。 可沈清喻也知道,若他留在此处,岳霄是绝不会跟随孟景离开的,他正觉得头疼,岳霄与江延已从外回来了,岳霄显然听见了他二人的对话,便也走过来,与孟景说:“清喻说得没错,您一人出行,太不安全了。” 沈清喻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是有办法了,果真岳霄将刀放下,坐在他二人身边,一面道:“不如先随我们回去,到时我再派人护送你。” 江延冷冷地将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来,却并未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擦他的刀。 沈清喻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再有几日他们便能出关了,按岳霄说的去办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便劝孟景稍候几日再离开。 孟景自然也同意了他二人的决定,他稍坐了片刻,便又回到了楼上去,待他走了,江延的声音冷不丁从旁传来,道:“阿霄,师姐不会同意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收起了刀,冷着脸坐到了角落,再不肯与他们多说半句话。 沈清喻不免蹙眉,再扭头去看岳霄,问:“你师兄所说的门规,究竟是什么?” 岳霄摇头道:“固步自封罢了。” 沈清喻的确知道这世上有不少门派不愿意与中原江湖来往,诸如苗疆西域等地的门派,皆有门规不许踏足中原江湖,这门规森严,怕是连他们的掌门都不可违抗。 若真是如此,只怕仅是带他们回去,就会给岳霄添不少麻烦。 “你不必担心。”岳霄小声与沈清喻说道,“规矩是人定的,自然可以改变。” 沈清喻轻轻叹气。 岳霄已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不该再给岳霄添麻烦。 凌自初也拍了拍沈清喻的肩,而后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凑到岳霄身边,问:“岳兄,这几日听你与江兄二人的谈话,贵派……好像是个大门派啊!” 岳霄答:“算不得什么大门派。” 凌自初:“门下弟子……怎么也有百余十人了吧?” 岳霄与他笑了笑,并未说话。 即便如此,凌自初却已自顾自地算起来了。 “百余十人,无论吃喝用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凌自初掐指一算,扭头便追着岳霄询问,“既然你师门是这么大的门派,为什么你能穷成这副模样?” 岳霄:“……” 沈清喻也有些好奇。 他初见岳霄时,岳霄便衣着破败,极为狼狈。那时也许还可以说是他为歹人所害,窃去了金银财物,所以潦倒至此。可后来他也没见岳霄好过多少,便以为岳霄果真是个闲散侠士。 正道人士除却那些自有田地佃农的名门大派之外,大多都很穷困,沈清喻已习惯了。可如今沈清喻知道岳霄出身关外大派,他同门的师兄出手阔绰,岳霄怎么说也不该是这样的。 岳霄却不解释,只顾着喝酒,于是凌自初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像有无限失望,扭头便又围到江延身边去了。 他这几日总巴着江延套近乎,众人倒都已习惯了,而江延也总是冷冷地不理会他,被他缠得烦了,干脆便起身回到了楼上去。 岳霄见江延已走了,方松一口气,道:“他在这儿,我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沈清喻问:“你们师兄弟感情不好?” 岳霄摇头。 “我与江师兄自由一同长大,他比我年长,又一向很照顾我。”岳霄道,“我与他的感情当然不会不好。” 沈清喻皱眉:“你方才分明说……” “可我最怕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岳霄说道,“我爹就喜欢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沈清喻一怔:“你爹?” 岳霄笑了笑,并未回答沈清喻的这句话。 他只是走到窗旁,轻轻地将窗扇推开了。 “雪停了。”岳霄望着窗外阴沉天色,见漫天阴云之中,似乎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唇畔微微露出浅笑,低声说道,“清喻,再几日,我们便能出关了。” …… 第19章 大雪停后,守军扫雪清道,开了关门。 出关后再向北,不过十日功夫,众人终于到了岳霄与江延的师门。 沈清喻原以为,岳霄与江延的师门应当如同中原的那些名门大派一般,却不想那干脆是个山镇,他们在山下朝上望去,规模之大,实在远超他的想象。 凌自初目瞪口呆地抓住岳霄的胳膊,问:“岳兄,你……你说你们门下弟子只有百余人?” “我何曾说过。”岳霄微一挑眉,道,“那不是你的想象吗?” 凌自初:“这……千余不止吧?” 岳霄与江延均未应答,江延率先顺着山道朝上走去,岳霄略慢一步,扶了沈清喻的手,小声在他耳边道:“这石阶下了雪就滑,你小心一些。” “没想到岳大侠竟出身如此大派。”沈清喻忍不住打趣他,问,“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岳霄轻咳一声,道:“只怕有点多。” 凌自初已蹦着跳上去跟在江延身后,他终于明白为何江延出手如此阔绰,只要讨好了这大户,想必还能从他身上多骗些钱来。 山道半途便有门内弟子明哨,江延尚在远处,那人便已看见了,极为高兴地挥着手,同江延打招呼,唤:“大师兄!” 他推醒身边偷懒打瞌睡的年轻弟子,嘱咐道:“去通报芸师姐,大师兄回来了。” 凌自初感慨万千。 “不愧是大户人家,就是有排面。”他竭力拍着江延的马屁,“看来江兄很受师弟妹欢迎啊!” 凌自初话音未落,那岗哨弟子忽而看见了扶着沈清喻胳膊的岳霄。 他语调一顿,好似被噎住了一般,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怔了半晌,方拽住要去通报的年轻弟子,道:“少……少……快去告诉芸师姐!少庄主归家了!” 那岗哨弟子说完这句话,自己已跳着跑了下来,山道结了冰,他险些滑倒,扑到江延与岳霄身边,极激动地大喊:“少庄主!你终于回来了!” 岳霄笑了笑,道:“我不过离家几月,你说得倒像我几年不回来了一样。” 凌自初震惊道:“少庄主?” 无人理会他。 那弟子已绕到了江延身边,又说:“还是大师兄厉害,一出门便将少庄主抓回来了。” 岳霄挑眉:“顾六,什么抓回来,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 凌自初:“什么少庄主?!” 顾六挠了挠头,小声道:“以往你离庄逃跑,不也是大师兄抓回来的吗。” 江延冷冷打断他二人交谈,道:“六师弟,你先告诉阿芸,备好门规,少庄主要受罚。” 岳霄一噎,无言看向江延。 “师兄。”岳霄道,“我才刚刚回庄,就不必了吧。” “罢了,我亲自去与阿芸说。”江延道,“犯了这么多条门规,也不必为他准备晚饭了。” 岳霄:“……” 凌自初:“你竟然是少庄主!” 仍是无人回答他。 沈清喻也极为惊讶,但他总算忍下了并未开口询问。顾六在前引路,他们很快便顺着山道踏进山门。而早有数名弟子围了过来迎接,更有人干脆跑进了山庄里去,将少庄主回家的消息报给其他人。 沈清喻见众人皆对岳霄甚为尊敬,心中疑惑更多。山庄内的弟子见他们的目光更是稀奇,这儿鲜有外来客,不过有江延在冷眼看着,他们显然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好奇地在一旁打量他们。 待入了山门进了正厅,燕阳喃喃地在他们身后小声念叨,道:“好大……” 燕阳可是出身凌空派这般大门派的弟子,他尚且觉得如此,其余人心中感想自是不必多说,凌自初一路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终于忍不住抓住岳霄的胳膊,道:“岳兄!” 岳霄便停下脚步,满是疑惑地看他。 凌自初再度重复道:“你可从未说过你是什么山庄的少庄主。” 岳霄似笑非笑地答他:“你也从未问过岳某啊。” 凌自初朝岳霄比出一个称赞的手势,道:“凌某刮目相看了。” 他那副激动不已的模样,只怕早已在心中盘算起了什么小九九,岳霄也不理会他,他将众人请进正厅,立即便有婢女上前为他们备上茶水,端的是大户人家的训练有素,沈清喻出身名门,稍作侧目观察,只见那些婢女仆役的衣着打扮都是极好的,岳霄的家业,只怕并不在沈家之下。 可沈清喻看着她们,倒觉得这些少女们娇俏明艳,脑子里一瞬便想起了岳霄之前同他说的那个故事来。 那时候岳霄说他父亲在他幼年时便为他订下了亲事,他不愿听从,惹得父亲极为生气,岳霄也因此离家出走多年,若非出了大事,绝不会回去的。 当时沈清喻尚觉得略有些奇怪,江湖与寻常人家不同,江湖人最喜自由逍遥,婚配之事上的规矩也要较寻常人家松散许多,若是普通的江湖人士,就算幼时指腹为婚,双方均不愿意,岳霄又出逃多年,照常理来说,他父亲应该已不再执念此事才对。 可如今他见岳霄家业之大,实在远超他所想,高门大户的规矩总归会更加森严,这也能从江延的举止中窥得一斑,江延行事一板一眼,而岳霄又说他爹最喜欢江延这幅端谨的风格,他家的规矩显然是极严的,那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岳霄的父亲仍会执意许配他与那位世交小姐成婚。 如此说来,他们急匆匆地赶回关外来,岂不如同是自投罗网了? 他们还要在关外待那么久,这么长的时间,莫说成婚,只怕连生娃都够了。 沈清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身旁的婢女为他倒好了茶,岳霄又提醒了他一句,他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明白自己方才思考的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虽别人看不到他脑中所想,却也自己觉得窘迫不已,急匆匆地端起桌上的茶,想要掩饰心中的尴尬。 只是岳霄也准备坐下,可他还未碰到那椅子,忽地便听见一名女子的声音自厅旁传来,冷冷地道:“你不许坐,站着。” 岳霄竟真的一顿,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他显然对这声音的主人甚为惧怕,先咽一口唾沫,再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唤:“师姐。” 江延也起了身,道:“芸师姐。” 沈清喻看岳霄的模样,下意识便以为他们的这位师姐是什么可怖的威严人物,不由也跟着站了起来,胆战心惊地往那方向一看,却也只看见了一名二十余岁的飒爽女侠,同岳霄一般腰间佩着双刀,怀中还抱着一只团雪般的京巴犬儿,便这么走了过来。 她看了岳霄一眼,怀中的京巴极开心地朝岳霄摇着尾巴,她便将狗放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岳霄却已立即开口道歉,道:“师姐,我知错了。” 芸师姐上上下下地扫了他几眼,道:“你又乱跑。” 岳霄:“我错了。” 芸师姐恨铁不成钢地狠狠一敲他的脑袋,道:“如今庄内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一逃就是半年,你让庄里如何运作?” 岳霄小心翼翼地讨好说道:“不是有师姐嘛……” 他们师姐弟间的感情显然极好,芸师姐瞪了他几眼,终究是舍不得上门规惩罚,转而又去看江延,前后转了两圈,道:“瘦了,回来多补补。” 岳霄低声道:“偏心。” 芸师姐又冷冷瞪他一眼,方回过身,看向屋内其余几人,神色好了不少,微微笑了笑,道:“江师弟,这几位是……” 岳霄抢着回答:“师姐,这是我在中原——” 芸师姐一眼刀飞过去,道:“谁许你说话了。” 岳霄:“……” 芸师姐道:“你给我站好了。” 岳霄果真站直了,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沈睿文在沈清喻身后看得吃惊,那眼中好似一下就燃起了希望。 他终于见到有人能克着这臭流氓了! 芸师姐向他们抱了拳,主动出言询问。 “在下玄霜山庄裴芸。”她说道,“不知各位如何称呼?” 沈清喻主动上前,同裴芸见过礼,为她介绍诸人的身份,提及自己时,尚未来得及开口,忽见江延推了裴芸一把,甚至不曾将声音压低了,就这么凑在裴芸身边,道:“那就是阿霄说的那个人。” 裴芸一怔,像是不明白江延所说的意思。 江延轻咳一声,特意强调道:“这就是那个中原江湖的神仙人物。” …… 第20章 他的声音不算太大,却也足以令四周的几人听清了,沈清喻呆怔了片刻,待明白江延此话的意思,蓦地满面通红,急匆匆地将目光移开,再不敢去介绍自己了,那目光落到了岳霄身上,不由便有些恼怒,只怪岳霄当初为何要与裴芸如此描述自己,却不想岳霄似乎也异常尴尬,只是裴芸在此,他不大敢发作。 裴芸终于明白过来,她讶然多看了沈清喻几眼,眉眼间带上几分奇特神色,像是极为好奇,对沈清喻的语调都稍稍亲近了些许,左右看了他几眼,方笑吟吟地与他道:“一路舟车劳顿,沈公子辛苦了。” 沈清喻还未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她却已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显然是岳霄的“功劳”,他窘迫得不知该要如何回应,裴芸笑吟吟看他半晌,这才又回过身,瞪岳霄一眼,霎时间变了神色,万分嫌弃道:“阿霄,阿延,你二人既已回庄,也该去师父师娘的牌位前拜一拜,同他们说说话。” 岳霄一怔,他听裴芸的语气,像是要将他支开,如今沈清喻在此处,他担心沈清喻要吃亏,不由犹豫道:“师姐,我……” 裴芸板下脸来:“你立即就去。” 幼时被教训得多了,如今岳霄也是不敢违逆她的,他想好歹这里有这么多人在此,应当不会出事,犹豫片刻,也只好灰溜溜地跟着面无表情的江延出去了。 屋内一时便只剩下了沈清喻等几人,裴芸倒不着急同他们说话,反是叫了婢女上来,吩咐他们为沈清喻等人准备晚膳,又特意强调了不许给少庄主送吃的,要好好饿他一夜,好叫他长些教训,而后方将目光转过来,认真打量了沈清喻几眼,笑吟吟地说道:“沈公子,阿霄曾与我提过你。” 沈清喻还未从方才的窘迫中回过神来,便在心里暗暗去想,就算岳霄在裴芸面前提起过他,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幼时家师便告诉我们,中原江湖人心险恶,处处均是算计,他吃过大亏,因而不许我们进关与中原侠士交涉。”裴芸忽而提起他们不愿与中原江湖来往的缘由,叹气道,“可阿霄却不肯去信师父的话,三番四次地从家中偷跑,扬言要到中原江湖上去闯荡。” 沈清喻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些事,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耐心听裴芸说下去。 “他这样不听话,师父却也拿他没有办法。”裴芸苦笑道,“抓过他几次,可抓了就逃,再抓再逃,那中原江湖,对他而言,好像有天大的吸引力一般,我实在弄不懂是为什么。” 沈清喻听着裴芸说话,忽而又想起一事,裴芸与岳霄师出同门,岳霄又是这玄霜山庄的少庄主,想来也许裴芸口中的师父便是岳霄的父亲,方才裴芸说要岳霄去为师父师娘上香,那便是说岳霄的父母早已仙逝……如此为何岳霄又会与他说自己是为了躲避父亲逼婚而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家的? “他是师父的独子,又天资极高,师父望子成龙,难免对他要求严苛。”裴芸道,“他年纪小时,以为是师父苛责他,便想方设法地要从山庄偷跑,师父不喜欢中原,他偏偏要去中原,受骗了,被人欺辱了,却又好着面子不肯回来。” 后面的事,沈清喻自然已知道了。 岳霄最落魄时,沈清喻在路边遇见了,沈父行侠好义,沈清喻自幼所学自然也是如此,他并未多想,干脆出手相助,将岳霄带回去治伤疗养,于是数年后岳霄回到师门时,便与江延裴芸等人说,中原江湖虽人心险恶,他却遇到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所以江延与裴芸虽未见过他,却一直知道他是何人,岳霄对他的情谊,字字句句透在其中,沈清喻方心有所动,觉得岳霄果真情深义重,却又听得了裴芸的下一句话。 “阿霄那时候顽劣不肯练武,从家中逃了那么多次,次次都去府上叨扰,也算是给沈公子添麻烦了。”裴芸叹气道,“好容易带回来了,过不了几日他便又要跑走……” 沈清喻一顿,蹙眉问:“不肯练武?” 沈清喻隐隐地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芸点头:“阿霄自小顽劣,师父逼他练武,他不高兴,便成天谋划着离家出走。” 沈清喻:“……” 不想练武而离家出走?那岳霄与他说的逃婚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喻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定心神,与裴芸道:“岳霄同我说,他逃跑是因为伯父为他指了婚,而他不愿如此,这才从家中出逃的。” 裴芸一怔:“家师从未为他订过亲。” 沈清喻:“……” 裴芸也觉得奇怪了,心想这十有八九又是岳霄编出来的瞎话,便颇为无奈地询问:“沈公子,阿霄可曾提过那位姑娘的名字?” 沈清喻点头。 “他说那姑娘与他自幼相识。”沈清喻道,“单名一字雪,他唤她作雪儿。” 他话音未落,忽叫裴芸脚下那只雪团一般的京巴犬极兴奋地抬起了头来,朝他皱一皱鼻子,汪地叫了几声,飞快摇起了尾巴。 沈清喻:“……” 裴芸:“……” 裴芸深吸了一口气。 “师弟顽劣,还望沈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裴芸道,“若是气不过,待会儿我先替你打他一顿。” 沈清喻:“……” 沈睿文恨不得立即起身替芸姐姐摇旗呐喊,极小声地念叨道:“对,是该打一顿。” 沈清喻叹一口气,他知道岳霄喜欢胡言乱语,却没想到岳霄连这种事情也骗他,他觉得生气,可更古怪的是,他能觉察到自己心底竟隐隐地有一些开心。 他不敢细想,只觉得自己心中的这番感受实在太过奇怪,他像是害怕被人看出心中欣喜一般,立即将这些多余的想法压了下去,匆匆忙忙地向裴芸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他当初与我说得合情合理,我便信了。”沈清喻说道,“却不想他连这也是骗我的。” 裴芸不由便笑了。 “阿霄对你如此说,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裴芸看着沈清喻,像是意有所指一般轻声说道,“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师父管教不住,只觉得他太过轻浮了,他总有一天是要继承家业的,如今他这样子,未免也太不可取了一些。” 沈清喻手中还捧着茶盏,听裴芸如此说,不由便抬起头看了裴芸一眼,恰正对上了裴芸略有探究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惊,明白裴芸这也许是在暗示他什么。 他想裴芸与江延既知当年岳霄落难自己出手相救一事,那想必也是知道岳霄对自己的心意的,她此刻如此说,只怕是在告诫他,岳家家风端肃,岳霄又是要继承家业的独子,要他往后离岳霄远一些。 他一时心绪复杂,可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距晚膳还有些时候,裴芸絮絮叨叨地又同他们说了许多话,可在沈清喻听来,这些话似乎无不意有所指。 他是明白的,若是照这世间的常理,他早该同上一世般离岳霄远一些了。 可如今他借着岳霄的力量去与自己的仇敌相斗,难免是有些在利用对方的意味,如此小人行径,他该要鄙夷不屑,也该同岳霄止于此路,好歹不去误了对方的前程。 可他又想,这种事总不是他一个人说了便作数的,岳霄这幅臭脾气,就算自己要他这么做,他也绝不会听从。 只是……不愿与岳霄划清界限,这究竟是他出于私心而找出的借口,还是他真心是如此觉得的? 这些古怪的想法如同遍布藤蔓的泥沼,他纠缠着深陷其中,满心不知所措,又隐隐地不想去深究,恰此时庄内婢女走上前来,告知裴芸膳食已准备妥当,他们已可用膳了,裴芸方对他们笑,请他们移步后厅,尝一尝他们关外的美食风味。 裴芸走在最前面,沈睿文便快步凑到沈清喻身边,压着声音与他道:“我虽不喜欢岳霄,却也不喜欢她如此说你。” “无妨。”沈清喻轻声喃喃道,“我知她是好意。” …… 第21章 裴芸令人替他们准备了住处,他们连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大多都已觉得疲惫,吃完饭后便各自回了房,沈清喻见此时岳霄与江延还不曾祭拜回来,便觉得也许今夜岳霄会来找他,他多留了一份心,想等一等岳霄,便也不曾过早休息,只是在屋内点了灯,自顾自地看起了刀谱来。 果真入夜不久后,他便听得有人来敲了他的门。 他起身开了门,只见岳霄正站在门外,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反是摆出了一幅做错事的模样来,极小心翼翼看着他,委屈问:“清喻,我能进来吗?” 他往日可是绝不会露出这种神色来的,沈清喻觉得稀奇,心里也明白他是为了先前骗他的事而颇感心虚,害怕自己为了此事生气。 沈清喻其实并不生气,可岳霄难得一见这般模样,有趣得很,他实在忍不住故意摆出稍有些生气的模样来,想沉着脸问岳霄:“你来做什么?” 岳霄果然是怕了,他咳嗽几声,诺诺道:“清喻,其实我并不想骗你的。” 沈清喻:“哦?” 岳霄:“我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话,未曾想你竟真的信了……” 沈清喻不由挑眉:“你编了个天大的谎话骗我,如今这倒还成了我的错了?” 岳霄万分尴尬,他生怕沈清喻生气将门关上了,急忙抢先一步,伸手抵住门框,一面与沈清喻解释道:“清喻,我也没有办法,你想,若我直接与你说我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而我是不愿继承我父亲为我留下的钱财才跑出来的,你会信吗?” 这种说法,只怕换了谁也不愿相信。 沈清喻一顿,勉强接受了岳霄的解释,却还是微微蹙眉,道:“可你也不该用狗的名字来骗我。” “我也不想的。”岳霄轻咳几声,故作一本正经往下说道,“可我又不识得其余女子,没有名字可以用,只好拿师姐的狗凑凑数了。” 沈清喻:“……” 岳霄如此说,沈清喻竟因他的刻意狡辩而有些想笑,他知道岳霄是故意与他这么说的,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不为女色所动的清流,他早已习惯了岳霄的油腔滑调,只是颇觉得有些无奈,便侧身为岳霄让出门来,道:“你进来吧。” 岳霄立即进了门,像是怕沈清喻反悔,还立即反手将门掩上了,他不想让旁人看见他与沈清喻交谈,以免其余人再多说闲话,干脆便将窗子也一并关上了,他见沈清喻坐下翻起刀谱,便也凑过去瞥了几眼,等着沈清喻问他些武学上的问题。可沈清喻却心不在此,他想方才裴芸说不许岳霄吃饭,便问他说:“你可曾吃过东西了?” 岳霄苦笑一声:“我师姐在山庄内说一不二,她说了不许我吃饭,那就绝不会有人敢给我饭吃。” 他以为沈清喻好歹也会心疼他,却不想沈清喻点了点头,似是极为赞同,随后又将目光移到刀谱上,道:“活该。” 岳霄:“……” 可岳霄却不觉失落,他向来是个极不要脸的人,沈清喻不主动心疼他,那他也要想方设法地让沈清喻为他心疼,于是他长叹一口气,便摆出一副极委屈的样子,道:“清喻,我饿了。” 沈清喻本想说一句与我何干,可他一抬头便见岳霄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倒令他有些负疚起来,沈清喻皱紧了眉,认真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中刀谱放下了,转身出了门。 岳霄急忙起身,跟着凑在门边,听见沈清喻唤了婢女,找了借口说自己晚上还未吃饱,问他们能不能给他拿些吃的过来。 他是贵客,那婢女立即便去了,岳霄脸上不由便带了几分笑意,等到沈清喻回来,还忍不住与他打趣一句,道:“清喻,果然还是你最疼我。” 沈清喻懒得理会他,走到桌旁坐下,又想起今日裴芸与他说的那些话,稍稍犹豫了片刻,问:“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岳霄一顿,微微叹了口气,他想自己如今对沈清喻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沈清喻。 他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父亲品行高洁,为人严肃,对他一贯要求严苛,几近望子成龙,一心地只想令他继承家业,广收门徒,成为这关外一代首屈一指的武林高手。 岳霄却不愿如此。 他喜欢刀,他想自由自在地做一名侠客,而不是被束缚在这苍茫关外的山镇之内。他幼时跟着师兄师姐们下山采买,在庙会上他偷跑着溜进茶楼,听楼内说书人谈起中原江湖的逍遥,说是“一箫一剑,浪荡天涯”,他不擅音律,用的也不是剑,却仍旧对中原江湖向往极了,只觉得那般肆意洒脱的地方,与他从小长大的这个沉闷无趣的家,一定一点也不一样。 稍长些年岁后,他与父亲矛盾更深,经年累月地吵架,一日他终于从家中偷了两柄刀,二话不说地便朝着他心中逍遥自在的江湖去了。 岳霄的父亲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此胡闹,江湖逍遥,却也人心险恶,他三番四次地派人要将岳霄抓回来,可成功的次数并不多,岳霄好像也同江湖上的那些人学得精明了。他在中原江湖磨炼了数年,只回过家几次,他父亲见他不吃亏了,刀法也一直有所精进,便不再执念于此,渐渐放弃了要抓他回去的想法。 “我曾与你说过,今年我为你上山寻药时,回过家一趟。”岳霄的声音逐渐转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其实那时我回家,是因为我父亲重病,师姐写信给我,令我立即赶回家看看。” 他回家待了半月,父亲终究还是去了,而后便是极繁琐的后事,满腔的悲痛渐渐地被繁文缛节掏空,最后是师姐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玩闹了这么些年,已当回来继承家业了。 沈清喻想安慰岳霄,可他小心地拿眼去看岳霄神色时,却见他一切皆如往常,并未摆出悲痛的模样来,他想岳霄的确不是会将情感摆在脸上而需要他人去同情的人,便将这心思压下去了,反犹豫着与岳霄道:“你不想继承家业,可你还是回来了。” 他想,岳霄于他的情意深重,他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以往我总觉得我不是做什么一门之主的料子。”岳霄说道,“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么重的担子,我实在不愿意去担在自己肩上。” 沈清喻蹙眉问:“可如今……” 岳霄:“如今不一样了。” 沈清喻追问他如何不一样,岳霄却笑着不肯回答,他虽好奇,却也只好不再追问。而仆人已将夜宵送来了,沈清喻支走仆人,将夜宵端到屋内,支着下巴看岳霄吃饭,忍不住开口说:“我与义兄商量过,他说我调养了这么长时日,应当已可以开始练武了。” 岳霄将筷子放下了,稍稍想了想,问:“你想何时开始?” 沈清喻答:“尽快。” “那便明日吧。”岳霄思索着一面说道,“明日你早些起来,我带你去我幼时练刀的地方看看。” …… 次日一早,沈清喻方起身洗漱时,便已听得岳霄跑来敲自己的门了。 沈清喻站在门边,见岳霄今日换了一身打扮,那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以往他在中原江湖闯荡,穿的都是些再随意不过的粗布麻衣,仅是上身方便罢了,做工绝对算不得精细。如今岳霄一身上好锦缎制成的劲装,墨黑底色,隐隐可见银线暗纹,看着便知价格不菲,沈清喻不由上手摸了一把,笑道:“一夜不见,是该对岳大侠刮目相看了。” 岳霄也跟着笑:“我不过是换了身衣服。” 沈清喻道:“像是从岳大侠变成了岳少爷。” 他不过是随口一句闲谈,不料岳霄却立即来了兴趣,摸着下巴道:“如此不是更好吗?” 沈清喻:“更好?” “以往我穷困潦倒,而你是身家万千的沈少爷,如今你我二人——”岳霄故意一顿,拖长了调子,方笑吟吟说道,“终于门当户对了!” 沈清喻一噎,一时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半天才呛着往下说:“可我如今早就不是身家万千了。” “无妨。”岳霄故作语调沉着,“只要那人是你,我就绝不嫌贫爱富。” 沈清喻:“……” 第22章 沈清喻揉了揉额,一时无言以对。 岳霄带沈清喻暂离了山镇,再往高山上行,至一处断崖,岳霄方停下脚步,与沈清喻道:“到地方了。” 这便是他自小练刀的地方,他父亲以为习武之事需得心静,唯有沉心于武学方能大成,而山镇中诸多外物纷扰,岳霄偏偏又是个心不定之人,故而他才令岳霄上断崖习刀。 岳霄幼时大半时光均是在此处度过的,沈清喻难免便觉好奇,他特意在四周看了看,断崖上有一处洞穴,洞穴内置了石桌石椅,这应该是岳霄练刀休息之处。 此刻那石桌旁靠着两柄木刀,一柄木色簇新,显然是新近方削好的,另一柄刀刀身上有无数劈砍痕迹,看起来年岁已久,沈清喻便问:“这是要做什么?” “你初学刀,若直接便用真刀练习,我怕你会伤了自己。”岳霄道,“这木刀是我昨夜削的,先拿来给你练练手。” 他将那木刀挑起丢向沈清喻,沈清喻匆忙伸手去接,好歹是将木刀接住了,转头一看,岳霄正将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来,一面拿起那把破旧的木刀,极为感慨地伸手摸了摸刀身,道:“这还是我以往练刀时用的。” 沈清喻不免问他:“如今我该从何处练起?” 岳霄也看过入歧的刀谱,在这件事上,沈清喻对他并不隐瞒。他照着那刀谱中的招式,先教了沈清喻几个起手,而后便在一旁看着,不时纠正一下沈清喻动作上的错漏。 午后沈睿文与凌自初二人特意上山来给他们送饭,沈睿文想沈清喻时隔多年再度习武,难免会有些磕碰,又怕他累着了,满腹担忧,上了断崖便恨不得围着沈清喻转。 凌自初却不一样,他见沈清喻面色如常,便知他身体无恙,于是转而缠起了岳霄。他想得简单,岳霄是这山庄的少庄主,那就是未来的山庄主人,只要与岳霄打好了关系,日后自己的吃喝用度必定是不愁的。 山庄内有裴芸打理,岳霄左右无事,便每日起早陪着沈清喻上断崖练刀。沈清喻幼时毕竟学过剑,多少有些功底在身上,他又是学武的好苗子,刀谱上的心法招式,一两遍便可全部牢记在心,他的病恢复至半,没有了病体约束,他一时进展神速。不过月余功夫,待天气没有那么冷一些后,岳霄便要沈清喻同他过招。 他定的规矩也极简单,二人以木刀对招,只要沈清喻能打中他便算合格,可他身法轻敏迅捷,多少习武多年之人尚难敌过他,更何况是初练刀的沈清喻呢? 木刀较真刀要轻上许多,沈清喻使得不算吃力,可他根本看不清岳霄的动作,更躲不开岳霄的刀,转眼间便已挨了几下。 岳霄虽并未真的用上内劲,打到沈清喻身上时也是撤了力的,可就算小木条打在身上尚且会觉得疼痛,更何况是三指余宽的木刀,不过当时沈清喻正将注意集中在岳霄身上,并不如何觉得疼。 到天色渐晚,岳霄觉得已可以收拾下山明日再来,沈清喻收好木刀,方觉得手上疼得厉害,可他为行动方便,穿了袖口紧束的轻裘,此时自然是不方便查看的,他便暂且忍着痛忽略此事,反问岳霄道:“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他想自己如今连招式尚不能连贯,岳霄却已要他对招了,这次序显然不对,他连岳霄的身法都看不清,同岳霄的对招自然是一无所获,如此就算同岳霄对练上几月功夫,只怕也难以有所进步。 岳霄却与他说:“你与我练不习惯,觉得我快了,但往后你出了江湖,与其他人对上招式,就会觉得他身手缓慢,招招清晰。” 沈清喻不免挑眉道:“你说的未免也太玄了。” 岳霄便与他笑,说:“不玄乎,我自小便是这么练过来了,你再多练几日,往后便会明白了。” 他同沈清喻结伴下山,庄内早已备好了晚膳等他们,吃饭时沈清喻便已觉得身上那些磕碰到的地方隐隐作痛,甚至比在山上时更甚,他想先回去涂个药,便同岳霄打了个招呼告退,正欲起身离开,岳霄却拉住了他的手,问:“你那儿有伤药吗?” 沈清喻一怔,下意识便回答:“我找人拿一些……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岳霄已招手令人去取伤药,一面笑吟吟地与他道:“我自小便是这么练过来的,你如今经历的事,我小时候都经历过。” 岳霄习武极早,那时他人还不及刀高,木刀对他而言已算是极重极沉的了,他父亲照着如今这办法磨练他时,他还觉得父亲过于严苛,习武之事何必如此拼命,一直到他入中原江湖后,才隐约明白父亲的苦心,有一技伴身毕竟是好事,若无这刀法,只怕自己早不知将命丢在何处了。 饭厅毕竟不是上药的地方,岳霄便随沈清喻回了屋,亲自为他上药,他见沈清喻解了手上的束带,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从手背往上不少地方均已有些青紫,好在都是些皮肉外伤,涂了药养几日便能恢复。 岳霄既同沈清喻说起自己习武往事,沈清喻不免多问几句,道:“如今这山庄之中,可还有人是你的对手?” 岳霄略一思索,微微摇头,说:“应该没有。” 沈清喻以为他是在故意自夸,忍不住便说:“我看你师兄师姐的功夫,可不比你差。” “江师兄略差一二,不过我不与他较真,所以但凡比试,我俩都是平手。”岳霄说道,“师姐嘛……她的刀法只算一般,可门中想来是没有人不怕她的。” 沈清喻怔然问:“为什么?” “小时候被打怕了。”岳霄直白说道,“长大了看见她就发怵。” 沈清喻:“……” 眼见着手上的药已涂得差不多了,岳霄便道:“你身上应该也受了伤——” 不想他还未说这句话,沈清喻便已着急打断了他,道:“无妨!我自己来便好。” 岳霄稍稍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如今他与沈清喻的关系尚且算是暧昧不清,这可是最糟糕的阶段了。本说只是上个药,他并无非分之想,可有这一层关系在内,难免会让人多虑。 他看沈清喻面色虽是镇定,可耳尖却已全红了,心知沈清喻显然是想歪了。 若换了其他人,此时应当就该避避嫌,留沈清喻自己给自己上药。可岳霄不一样,他可最喜欢逗沈清喻了,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当下便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来,道:“我记得我打中了你的背,你背上应该也有伤的。” 沈清喻支吾道:“你先出去。” “清喻,你背上可没有长手。”岳霄故作严肃,“背上的伤,你也够得到?” 沈清喻尴尬不已,便要抬手推岳霄出去,岳霄这时才露了笑来,一面避闪,一面在口中道:“我是与你开玩笑的。” 可沈清喻已经将他推到了门边,眼见着他就要关门,岳霄一手抵住门框,一面还想再多揶揄他几句,他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听见数人脚步自长廊另一处传来,还有几声极为熟悉的狗叫,他转过头,恰看见裴芸带着几名婢女,怀中抱着那只名唤雪儿的京巴,身后还跟着江延,朝他二人走来。 岳霄见着裴芸便心中发怵,也不敢再同沈清喻胡闹了,像是见着了长辈一般,乖乖在一旁站好,而沈清喻也对岳霄的这位大师姐甚为敬畏,他同裴芸行礼问好,岳霄则腆着脸开口道:“师姐,好巧啊。” 裴芸形容严肃,一点也没有要同岳霄开玩笑的意思,道:“不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第23章 她神色肃然至此,身旁的江延又惯常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岳霄心中不由便慌得很,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门规,于是在脑中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而沈清喻看当下这架势,不由也有些发慌,可这件事显然是与他无关的,他便轻轻推了推岳霄,想叫岳霄出去了,自己好关门,避开这两尊煞神。 可不料下一刻裴芸便转头看向了他。 “沈公子可否也随阿霄过来一下。”裴芸对沈清喻还算客气,只是语调端肃,令沈清喻心中隐隐地发慌,“裴芸有要事,要找你们二人共商。” 裴芸此话一出,在数人目光注视之下,沈清喻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要大事不好。 这些日子他虽借住在山庄之中,可向来少与裴芸江延等人打交道,他一直在练刀,每日里见到的人除了自家人外,便只有岳霄了。他想不出裴芸有什么话要与他谈,思来想去,也只有当初他第一日来到山庄时,裴芸意味深长地与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想那时裴芸是在警告他,说岳家家风端肃,而岳霄身为独子,迟早有一日要继承家业,故而要他离岳霄远一些。可这些日子他非但不曾远离岳霄,反因练刀与岳霄昼夜不离,想必这件事已引起了裴芸的不满,如今裴芸和江延大晚上的来找他们二人,便是要好好与他们谈一谈这件事了。 沈清喻心下慌乱,而岳霄双眉紧蹙,也不多言,只是代沈清喻答道:“好。” 裴芸点了点头,也不说要去何处,直接便转过身,那意思是要二人跟上。岳霄倒还拍了拍沈清喻的肩,道:“别慌,不是什么大事。” 沈清喻看裴芸此时的脸色,心说如果这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可他知江延与裴芸耳力极好,也不敢与岳霄再说话,更不敢把自己心中的猜测告诉岳霄,只是闷头跟在二人身后。 这么走了有些功夫,裴芸停下脚步,沈清喻便抬头一看,这是山庄内的议事堂,以他一个外人的身份,从不曾来过这地方,他心中便更是笃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甚至已开始思索起了接下来的对策。 若是裴芸与江延二人要他往后离岳霄远一些,他又该怎么办? 沈清喻正心乱如麻,裴芸已在堂上坐下了,又令人给他二人看了座,却不着急与沈清喻说话,而是将目光移到岳霄身上,道:“阿霄,你前几日找我说的那件事,我已考虑妥当了。” 沈清喻不由又转头看向岳霄,这几日岳霄几乎从早到晚地黏在他身边,裴芸所说的这件事他却是丝毫未知。 岳霄问道:“师姐考虑得如何了?” 裴芸答:“不可。” 岳霄不由叹了口气,问:“还是因为门规?” 沈清喻听见门规二字,不由惊警了一些,心中暗暗地想,难道他们如今说的事情,还与岳霄要出手庇护为他报仇有关? “门规是师祖定下的,我等自不该违抗。”裴芸看着岳霄,一字一句道,“你想保护沈公子,我并无异议,可你莫要忘了,庄内有规矩,无论如何,绝不可涉入中原江湖。” 沈清喻方觉自己猜测不虚,他早先听江延提起这个规矩时,便已想到了,岳霄若不可涉入中原江湖,那裴芸与江延势必会阻止岳霄助他报仇。 只不过他想,岳霄愿意帮他到这一步,便已算是天大的恩情了,往后他大可想办法靠着自己来,他正要说话,不想岳霄已抢先了一步,道:“师姐,规矩是死的,十数年前定下的规矩,如何还可应对如今的局面。” 裴芸不为所动:“就算如此,我也没有资格修改。” 岳霄正微微蹙眉沉默,不料裴芸端起茶盏悠悠抿上一口,道:“可庄主却不一样。” 规矩既是由往任庄主定下的,那若是有了现任庄主,现任庄主自然可以修改。 沈清喻正蹙眉思索裴芸这意味深长一句话中的意思,岳霄却颇为无奈地轻咳一声,道:“师姐,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裴芸故作不解,道:“阿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岳霄微微叹一口气,说:“再给我一日思考如何?” 裴芸却已摇了头,道:“只有一夜。” 岳霄便摆了摆手,算是答应了裴芸的这句话,转而扭过头,将沈清喻也拉了起来,一面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裴芸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来,道:“请便。” 沈清喻跟着岳霄出了议事堂,心中隐隐约约地大概明白了方才这一番交谈之中裴芸的意思了,可他却不知道裴芸为何要将他也喊到这地方来。 岳霄早与他说过,他父亲在世时便希望他能够早日继承家业,可他一向玩心颇重,也不愿为规矩束缚,故而一直不肯继承庄主之位。方才裴芸那一番话,无非便是用此事来逼迫岳霄,告诉岳霄若他不愿接手庄主的位置,她与江延就绝不许岳霄插手沈家之事。 沈清喻不想让岳霄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事已至此,他甚至已开始思考起其他东山再起的办法,正是胡思乱想之际,岳霄将他拉到了无人之处,见他神色如此,心中大抵也已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便开口道:“你不必乱想,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沈清喻微微蹙眉,道:“我知你不愿如此……” 岳霄却摇首。 “数年前我虽不愿如此,如今却不同了。”岳霄说,“当初我说要带你出关时,便已想好了要怎么做。” 沈清喻便怔然片刻,方低声道:“是我亏欠你太多。” 岳霄便凑上去,笑嘻嘻地与他说:“那你背上的伤——” 他话音方落,便见沈清喻的耳尖猛地蹿了红,还倒退几步,强装镇定,道:“我自己处理便好。” 岳霄很是失望:“没得商量吗?” 沈清喻下意识便道:“当然没得商量……” 他语调一顿,心想不对啊,这种事难道还能商量?他又退了一步,一下竟连脸上都微微泛起红来,他自己显然也察觉到了脸上发热,还觉得不好意思,便一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沈清喻言毕转头就跑,岳霄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发笑。 他站在院中,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却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何人。 二人静默站了片刻,他方听得江延在他身后开口:“你全是为了他?” 这些年岳霄偷溜出山庄的次数,用两只手是算不过来的,江延清楚记得岳霄有多厌恶师父要他去走的这一条路,不想如今为了一个中原救来的病痨鬼,岳霄竟心甘情愿地去继承家业,他想不明白,便决定要亲口来问一问岳霄。 “不全是为了他。”岳霄道,“我从小就知道,这条路,我是一定要走的。” 江延挑眉问:“那你以往为何要逃。” “早些时候年少,总该干些年少轻狂的事。”岳霄笑道,“去年我回庄时,见父亲病容枯朽,便知我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了。” 江延显然不明白。 “我不明白。”江延皱着眉询问,“你做什么事,与你的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岳霄不由大笑,道:“你真是绝顶无趣的人。” 江延挑眉:“这与我问你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年少之时,自然要品一品轻狂的滋味。”岳霄一顿,又感慨道,“怪不得师兄你如今年纪,却还未曾有心悦之人。” 江延:“这与我又……” 他见岳霄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笑嘻嘻地与他道:“大师兄,外门中有位小师妹,听闻对师兄你很有兴趣。” 江延已板下了脸来,道:“阿霄,我在与你说正事。” “终身大事,如何不是正事了。”岳霄提高声调,扭头一看,正见裴芸靠在廊下听他二人说话,他急忙便跳过去,道,“师姐!我同你说!外门弟子中有一位小师妹——” 裴芸也一下来了兴趣。 “是哪位小师妹?”裴芸抓住岳霄着急道,“阿延再有几年就要过而立,他不急,我急啊。” “那小师妹姓尤……”岳霄语调一顿,突然苦恼起来,道,“师姐,我忘了,半月前练刀时,尤师妹被大师兄当着所有外门弟子的面骂哭了。” 江延:“……” 岳霄:“大师兄罚她扫一个月的山门,禁了她半个月晚饭,还令她在霜拭台上扎半年的马步。” 江延隐隐想起仿佛是有这么一件事。 岳霄:“前两日尤师妹已放出话来,说是有朝一日,定要大师兄败在她的刀下,为她擦鞋认错。” 裴芸:“……” 岳霄:“尤师妹还说,瞎了眼的人才会喜欢大师兄这样以折磨人为乐的大变态。” 江延:“我没有……” 他的辩解还未说出半句,裴芸已气得脸都白了,怒声高喊:“阿延!” 江延吓得倒退半步。 岳霄心满意足地看着裴芸揪着江延的衣领子算账,江师兄是孤儿,而岳霄的母亲又去得极早,裴芸其实不过也是长了他们几岁,却已以长姊自居,长兄如父,那长姊便是如母的。裴芸早知道岳霄心悦沈清喻,也知道以岳霄的性子,这是绝对劝不回来的,她早默许了二人的关系,对岳霄的终身大事,她并不担心,可江延年长岳霄数岁,却始终不曾听他说过钦慕哪家姑娘,裴芸难免便心中着急。 照常理说,江延长相上佳,武功也好,门中女弟子甚多,总该会有几个钦慕他的,而可不料这些年观察下来,裴芸发觉江延丝毫不曾将师妹们当做女子看待,他心中只有刀,又克制不住地在武学上将他人以自己习武的标准严苛对待,门内的弟子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不曾被他骂哭过,这些年裴芸能找出钦慕他的女弟子真是寥寥无几,哪怕有不知情看着脸爱上的,不出两月功夫,保管被江延骂得要与他势不两立。 裴芸是好意,她心中着急,可如此次数多了,她难免要生气,更何况不久前他方千叮咛万嘱咐要江延往后对年轻姑娘们客气一些,看来江延是半个字也没记住,她来了气,干脆揪着江延的耳朵,气呼呼地将那日嘱托江延的话再说了一遍。 岳霄正好借此脱身,他溜出院外,忽而想起那件事还未办妥,便又溜回来,见江延已备受折磨地蹲到了地上,口中碎碎叨叨地重复着裴芸揪着他耳朵大骂的话,不由咽下一口唾沫,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师姐……不用再等一夜,我已决定了……” 裴芸听到他说的话,不由地一怔,回身看他,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多思无益,还是现在就决定了吧。”岳霄敛容正色道,“我愿遂父命,即日接替庄主之位。” 第24章 沈清喻一夜辗转难眠,心中想的却全都是岳霄的事。 他知道若无岳霄相助,自己的复仇大计会更难继续,可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走下去的。 到了后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昏沉之中,脑子里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裴芸只给岳霄留了一夜的思考时间,自己干脆明日清晨便将事情去与裴芸说明白了,再过些时日便辞行。 次日起来,他方觉得自己昨夜的想法究竟有多么荒唐,可一时间他难以想出更多的解决方式,便一面起床更衣收拾,一面思索着这件事。 今日不知为何,院外一直闹哄哄地,不过山庄内弟子众多,偶尔也有嬉戏打闹,沈清喻本不曾多想,他方穿好了衣服要出门,便见沈睿文在院中端了个铜盆,正欲去打些热水回来,见他出门,便扭过头和他打招呼,沈清喻不由讶然,问:“大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这几日沈清喻跟着岳霄习武,往往天光方明便已起身了,今日还起得晚了一些,外头天都已亮了,可就算如此,沈睿文是不该起得这么早的。 他刚问完话,还不曾听到沈睿文的答复,忽而听见外头噼里啪啦地一阵鞭炮喧闹,沈睿文吓得原地起跳,险些将手里的铜盆子都丢到地上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他们一大早就闹得没边了,我睡也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 沈清喻皱眉往院外看,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沈睿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飞快地洗漱更衣,要拉着沈清喻出去看热闹,沈清喻跟着他走了几步,发现是外头有几名弟子正放着鞭炮瞎闹,岳霄与凌自初等人都在此处,凌自初亦步亦趋地跟在岳霄身边,道:“岳兄,你要做了庄主,往后可别忘了你兄弟我啊!” 沈清喻心中咯噔一声,愕然两步上前,抓住岳霄的衣袖,问:“什么庄主?” 凌自初看上去倒好像比山庄弟子还高兴,一面道:“岳大侠要做庄主……” 岳霄知晓沈清喻对此事颇为担心,可是此处毕竟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便反握住沈清喻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再与你解释。” 沈睿文更是茫然:“庄主?什么庄主?” 他们闹得声响太大了,谈话间,裴芸江延等人也起来了,江延一出现,原还在闹哄哄胡闹的庄内弟子们霎时清净无声,甚至有几人瞅着空子便溜了。而裴芸蹙眉一看岳霄,岳霄便觉一阵心慌,以为师姐是要开始教训他行事作风过于高调,正准备提前认错,不料裴芸却与他笑了一笑,道:“阿霄,如今虽还未挑日子令你继任庄主,可在师姐眼中,你已经是山庄的庄主了。” 岳霄万万没想到裴芸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愣了片刻,心中暗想,师姐果然是生气了,这说的一定是反话,嘴上又急忙道:“不不不,师姐,我知道的,我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裴芸按住了他的肩,露出了意蕴深长的微笑,道,“不过呢,你既已是庄主了……” 她挥一挥手,便有数名仆婢捧上一堆来往书信以及分堂账册,数量极为可怖,一干人齐刷刷地站在岳霄面前,岳霄一时茫然,问:“师姐,你这是?” “你既已是庄主,这些事,当然要交给你了。”裴芸微微笑着拍了拍岳霄的肩,朝他做出一个加油鼓劲的手势,道,“阿霄,你可以的哦!” 岳霄:“……” …… 山庄内的事务往来,本是由裴芸主持的。 岳霄在山庄时,虽学过如何处理山庄事务,却鲜少经手这些事,此刻看着满桌堆积如山的书信账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昨晚上的决定。 他方才说要与沈清喻私下聊一聊这件事,沈清喻便也跟着他到了书房,一面蹙眉出口询问,道:“你已经……答应了?” “我父亲去世时,我便已决定这么做了。”岳霄道,“你不必多想。” 沈清喻却仍觉得有他的原因在内,他蹙眉许久,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知该与岳霄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此番情意深重,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报答。 而岳霄将桌上的账册一推,揉着脑袋道:“不看了!我们先去练刀。” 沈清喻正胡思乱想,也未注意自己被岳霄拽着上了山,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便问:“你同我上山练刀,那些书信公函怎么办?” 岳霄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沈清喻一时无言。 岳霄又道:“孟前辈那日所说之事,我这几日便会派人随他一同离开山庄。” 沈清喻点了点头,却也只是支吾着说了一句:“多谢。” “你何必与我客气。”岳霄笑吟吟道,“待师姐挑好了日子,我再修改门规。” 提及裴芸,沈清喻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他不免便向岳霄询问,道:“你师姐昨晚与你说那些话时……为何要我跟着你一同过去?” 他原以为裴芸是想警告他,好令他离岳霄远一些,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他想不明白裴芸的用意,也只好来问一问岳霄。 “她是想让你劝劝我。”岳霄道,“我师姐可清楚谁说的话对我有用处。” 沈清喻一怔:“让我劝你?” 他二人已行至断崖,岳霄正要回答他,便见着燕阳在断崖上朝他二人挥手打招呼。 自燕阳被张修远污蔑而被迫叛出凌空后,岳霄将燕阳带到山庄中,终于光明正大地问燕阳可要同他习刀。 沈清喻曾告诉燕阳贺逐风再三出言保他一事,故燕阳至今仍觉得坏的只不过是张修远兄弟二人,而不是他整个师门,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回不去了。再者说,若是错过了年少这几年习武的最佳时光,待年纪大了,哪怕是天赋异禀,想再有所建树,除非同沈清喻一般不要命地去修习什么魔功宝典,否则都难有什么结果。 燕阳出身名门正派,自幼耳濡目染,自然深知这个道理,岳霄与沈清喻又待他极好,他迟疑数日,便终于拜了岳霄为师,同岳霄习刀。 他早有根基在前,这些日子岳霄也只是让他跟着庄内其余弟子,先学庄内的入门心法,岳霄估算着他应有数月功夫方能稍有所成,便也不曾过多干涉,如今自然不知燕阳为何出现在此处,还有些惊讶,转而见燕阳身后冒出了凌自初的脑袋,他又顿住脚步,一时间竟想就此下山逃跑。 凌自初与燕阳二人是给他们送饭来的。 今日沈睿文有些事,便将送饭一事托给了燕阳,不想凌自初见燕阳要上山送饭,他立即便一同跟来了。而燕阳不知岳霄被公函困在书房之内,崖上空无一人,他正想要下山去,却恰好看到了结伴上山的岳霄与沈清喻二人。 凌自初见他二人出现,倒一反常态,没有同以前一般凑上去缠着岳霄,此时他一副要谈正事的神色,待燕阳将食盒递给二人后,便开口道:“清喻,你可还记得,师父曾说过,要去江湖上搜寻当年义父修习入歧时所用的至毒之物?” 沈清喻当然记得此事,他点了点头,一旁岳霄便也说道:“我正打算遣人护送孟前辈下山。” 凌自初却道:“师父好像已经找着了。” 沈清喻一怔,不免万分惊讶:“什么?” 孟景一路都在根据入歧的功法秘籍来研究当年凌行之的修炼法门,出关抵达玄霜山庄之后,此处藏书颇丰,更有不少先人所留的医学典籍地方志物,孟景一一看过,再结合当年凌行之云游天下时所行之处,终于得出结论,明白他当下该去的第一处地方是哪儿。 岳霄问:“他已找到了?” 凌自初:“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沈清喻,要沈清喻伸出手来,而他再度为沈清喻把脉,片刻后方开口说话:“清喻体内的毒性已散了五六成,故而如今体魄几已恢复至常,可余毒若不散,怕就算学会了入歧的内功心法,也不能发挥如常。” 凌自初所言,沈清喻早有察觉。 自拿到入歧至今已过数月,他照着秘籍上所记载的功法修习内功,数月功夫,哪怕再愚钝之人,多少也能有所进展。沈清喻却不一样,起初倒还算好,到如今他再精进,稍一动内息,便觉胸口发闷,丹田隐隐作痛。他也寻孟景把脉看过,孟景只说他是余毒未散,还需稍待时日,等体内毒性尽数化解便好。 可他等得越久,便越觉得这症状加剧,如此下去,哪怕他将那几篇内功融会贯通,也全是使不出来的招式,有何用处?当时孟景并未同他说如何化解余毒,如今凌自初也提起此事,告诉他只需继续照下修炼功法秘籍,武功再有精进时便可化解。 只是照他如今的速度,再过一段时日,他就必须用上孟景所寻的药草,方能有所长进。 沈清喻只好问:“孟前辈所说的东西,究竟在何处?” 凌自初将扇子合上了,笃定道:“在西域。” …… 想来报仇一事,最紧要的还是为沈清喻解开身上的毒。 凌自初与燕阳留在断崖上看他二人习武,沈清喻还与燕阳过了几招。他终于明白了岳霄所说那些话的含义,他丝毫看不清岳霄的身形,可若习惯了岳霄的速度,再去看燕阳时,便明显觉得燕阳要慢了许多。不过至今他也只是能“看得清”罢了,若到交手,他还真不是燕阳的对手,短短几招内便要败下阵来。 燕阳却极为惊奇,几月之前,沈清喻还是个一步一喘的病秧子,如今却已能勉强同他交手了,他师父教他的是要脚踏实地,扎实基础后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如何想这世上还有这种诡奇的玩意。 二人停手休息,燕阳忍不住便问:“小少主进步得也太快了吧。” 岳霄也赞同,道:“要不怎么说入歧是魔功呢?” “有得必有失,你若习了这功法,还能有后便是祖上烧了高香。”凌自初极顺口地接过话去,道,“就算有了,也是血中带毒,能不能活过十岁尚不能说,毒发时也只能靠着继续学这功法缓解,更不用说还得被中原武林万千侠士当做魔头追杀了。” 他说到此处,忽而觉得不妥,悄悄转头看一看沈清喻的神色,以免自己说的话惹沈清喻不高兴。 可沈清喻并未觉得如何,只当他们是在闲谈,凌自初便放了心,正欲来个最终总结,引燕阳这个孩子走上正途,却不料燕阳口无遮拦,突然冒出一句:“那这岂不就是绝后功法了?” 凌自初一口水呛着,咳嗽半晌不能言语,燕阳这才回神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惊慌去看沈清喻。 沈清喻微微蹙眉,却好像仍不介意他们如此说,而燕阳捂着嘴,目光在沈清喻与岳霄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心中倒还在想,若少主真同岳大侠在一起了,那这功法对少主而言,岂不是就等同于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吗? 岳霄见气氛尴尬,恰时打破沉默,道:“该下山了。” 凌自初急忙拎着燕阳起身,点头道:“对对对,我先去回禀师父。” 他们便又顺着山道下了断崖,只是再无人敢说话。沈清喻当然知道他们在纠结什么,他本不介意,可他们的对话牵涉到这种事,他难免觉得尴尬,只好闭了嘴。一路到了山庄内,岳霄还未彻底接手庄内事务,他便去寻裴芸商量派人护送孟景前往西域一事。 此事与沈清喻大有关系,他便将沈清喻也一并带上了,不料裴芸答应得极为轻松,令他二人都有些惊讶,正是饭时,裴芸留他们一同吃了个饭,甚至还替沈清喻多盛了一碗汤,说他练武辛苦,这些日子该要好好补一补。 沈清喻惊讶不已,在他心中,裴芸本该是对他极为不满的,怎么今日突然便变换了态度?他战战兢兢吃完饭,心中是莫名的害怕,好在岳霄并未想在此处多呆,拉着他去挑人随孟景下山,折腾了好一会儿功夫,好容易将事情安排妥当,二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不谈。 次日他们送孟景与随行弟子下了山,此时已入仲春,关外却仍是料峭春寒,山间薄雪难化,沈清喻与孟景拜别。数月相处,虽谈不上如何亲密无间,可毕竟有一致的目标与要走的路途,分别之时,倒颇有些难言之感。 往后时日,他一面等待孟景的消息,一边继续随岳霄习武,从关外到西域路途漫漫,他知自己不该如此心急。只是书上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却实在没有那个忍辱负重的耐性。 他是拿命在刻苦习武,自然精进得极为迅速,数月之后,已能同燕阳一较高下。只是孟景一直未传来消息,他体内余毒不解,内功再难进展,甚至愈演愈烈,如今他只是动一动内息,便觉气息翻涌,丹田剧痛自不用提,如今他的刀法虽已有所小成,可也只能骗一骗普通人,若是遇上了内力深厚的练家子,他是一定要吃亏的。 而岳霄白日里陪他练武,晚上却还要处理山庄内的公务文书。孟景下山后不久,他便承了庄主之位,裴芸渐渐得将手中的事情移到了他身上。他每日需早起陪沈清喻习武,教导燕阳刀法,回山庄后还需挑灯到深夜,如此折腾了几个月,他倒是先瘦了一圈。 沈清喻一直觉得岳霄是因为他才接下的这个庄主之位,他心怀内疚,便总想替岳霄分担。岳霄自觉自己没什么事需要瞒着他,便真的将手头的事务分了一半给他打理。当年沈清喻在沈家中时,因为不能习武,沈契便教他如何协助姚怜青处理府中事务,如今他与岳霄二人分工处理,速度倒的确是快上了不少。 裴芸早有察觉,她偶尔也会翻看岳霄处理过的公函,原是担心师弟初上手时会有不妥,不料在文书上发现了两种字迹。岳霄好歹出身名门,字也是写得极好的,只是他惯常潦草,又颇为不羁,这一笔端正的小楷显然不是出自他手,稍一思索便可知道这是谁的字迹。 裴芸却并不如何在意,她早知岳霄与沈清喻是何等关系,也只是一笑而过,转而吩咐下人,记得多备些汤药补品,沈少爷日间习武辛苦,晚上都给他送过去。 如此一晃数月而过,至夏至前后,一日沈清喻同岳霄尚在断崖上练刀,忽见凌自初颇为欣喜地从山下跑来,手中还高举着一封信,隔着老远便朝他们大喊,道:“清喻,师父传信回来了!” 他拆信看过,孟景说已在西域寻着了溯阳之草,只不过当地形势复杂,仅凭他们几人,实在难以将东西带回来。 沈清喻与岳霄早已想过此事,在这江湖上,无论是至毒之物,还是灵丹妙药,一经现世,必定会有万人争抢,轻易难以取得,孟景不过是带了几名随身护卫前往西域,自然极为困难。他们早已准备好收到消息后便动身前往西域,干脆便这么结伴下了断崖,岳霄去张罗动身离庄一事,而沈清喻拿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数遍。 孟景只说他们在西域外一处名唤萨尔莫罗的城镇探听到他此番要寻找的溯阳花的下落,不过此物似已为当地某位富商所有,他们见不到那人,一时之间也无法交涉,只能写信回来,请岳庄主再派人前往。 信中孟景特意强调数次,说此事怕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若沈清喻他们要动身前往西域,一定要小心谨慎,他会在萨尔莫罗等候他们到来。 可他并未在心中说明他所担忧的具体是什么事,只说信中不好言明,最好见面之后再谈此事。 岳霄也看过这封信,他们对西域并不了解,而西域能人辈出,当地势力复杂,岳霄恐贸然行动会有危险,可大队人马行进速度缓慢,岳霄便同裴芸商量之后,决定由岳霄、沈清喻、凌自初、燕阳四人先行,江延稍后整顿,再多带一些庄内弟子赶上。 这数月之间,岳霄也对西域当地的江湖门派稍有调查。西域大多是胡人,风俗信仰也多与中原大不相同,故而中原江湖不少人均称其作邪门外道,又因西域胡人大多衣着大胆而觉其生性糜/烂,不屑与其来往。 如今西域实力最为壮大的门派应该是焚火宫,可这门派的具体情况,岳霄却也不甚清楚,一切只能等到了西域再说。 …… 若只有他们四人结伴,便容易得多了。 当夜几人便各自回去准备行囊,次日午后,便已收拾妥当,准备动身。 自关外往西域,路途漫漫,哪怕是以好马日夜兼程,也至少需得两月光景。好在此时沈清喻已非当日初出关之时的无用病夫,此行反倒是凌自初成了需得其余人照顾之人,他不擅武,只是多少会些三脚猫的招式,好容易抵达边界出关时,便已被折腾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出关后不远便只剩黄沙戈壁,再往深处走,只能依靠骆驼与步行,凌自初实在是走不动了,岳霄便让燕阳留下照顾他,待凌自初恢复些许再赶上,自己则与沈清喻二人结伴,跟着商队朝萨尔莫罗前去。 戈壁风景壮美,沈清喻却无多少心情欣赏,他忧心忡忡,连带着说的话好像都变少了。 他们随行的商队只当二人是好友,沈清喻不怎么与他们交流,他不大听得懂那些人说的汉话,岳霄却是好奇,西域人生性豪爽,而岳霄酒量极佳,一来二去倒也他们口中问出了不少消息。 这萨尔莫罗是这一代最大的商贸城市,城中汉商甚多,也有商会,这些汉商大多是一名姓顾的巨贾带来的。可也正因如此,城内人员复杂,诸多在中原难得一见的暴行,在此处倒是无比寻常。 言至此处,那商队首领还开玩笑般指了指沈清喻,道:“像他这样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到了黑市上,那可是抢手货。” 岳霄便也淡淡与他笑:“他若到了黑市,谁敢对他动手,我就剁了那人的手。” 商队首领缩一缩脖子,像是不理解他话中的意味,只是嘟嘟囔囔道:“中原人,真可怕。” …… 十数日后,二人终于抵达萨尔莫罗。 岳霄在城门口与商队告别,本想去孟景在心中所说的客店寻他,不料方进了城,沈清喻眼尖,一眼便看见了已换做一副当地人打扮的孟景,在集市上搭了个摊子,正为一位当地大叔把脉看病。 那摊子边上插了一柄旗子,写得是西域番话,沈清喻看不大懂,另一面却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汉医至此华佗在世几字,这沈清喻倒是看明白了,许是孟景觉着干等他们无聊,便干脆在街头重操旧业,生意倒还算红火,摊子前排了长队,而孟景身后还跟着一名岳霄派来保护他的山庄弟子,靠着刀柄昏昏欲睡,显然已对孟景的所作所为极为习惯了。 沈清喻走过去时,孟景正用说得极差的番话夹汉话同那个人讨价还价,沈清喻不过听了一句,便知孟景是在狮子大开口,他一时无言,终于明白凌自初究竟是跟谁学来的精打细算见钱眼开。 西域外风沙颇大,沈清喻学当地人蒙了脸,加之这些日子习武,不似当年病恹恹地总是佝偻着腰咳嗽,倒显得越发身姿挺拔起来,孟景乍一下没认出他来,见他挤到了队伍前头来,还同他说了一句极不标准的番话,沈清喻自然听不懂,于是孟景又切回汉话,道:“要看病,到后头等着去。” 沈清喻哭笑不得道:“孟前辈,是我。” 孟景吓得险些将手中的笔都丢了,他抬头一看,沈清喻便摘下遮挡风沙的面罩,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孟景却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甚为激动道:“少主,您终于来了。” …… 眼见岳霄与沈清喻二人到了此处,孟景连摊子也不想摆了,遣散众人后收了摊,一面与沈清喻道:“少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随老夫来。” 他带着沈清喻与岳霄二人回他在此处落脚的地方,一面讪讪解释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事,道:“老夫在此处等了数月,想着闲着也是闲着……” 沈清喻轻咳一声,道:“我明白的。” “我们本在客店内落脚,可想少主你们赶到也需数月光景,便在外暂租了几间屋子。”孟景道,“好在此处汉人甚多,我们平日起居行动,也不算引人注目。” 从孟景所说之中,沈清喻得知这萨尔莫罗虽是西域城镇,却有不少汉商在此走动来往,而孟景信中所提到那位有溯阳花的富商,名唤顾祺祥,靠着将西域之物倒卖至中原发家,如今已是萨尔莫罗中最为富有的汉商了。 谈话间,他们已到了孟景在此处租住的院子,岳霄派来的那些山庄弟子大多在此处休息。孟景请二人进了屋,西域没有茶,他便为他们倒了当地的胡酒,让人去为他们准备膳食,一面与沈清喻谈起这个顾祺祥。 孟景也算调查了数月,多多少少得知了一些顾祺祥的身份传言,据称此人本是晋西人士,在江南一代发迹,贩起了私盐,攒了一小笔钱,被官府发现后便带着钱逃进了闽,干脆做起了拍花子。如此一段时日后,他靠着攒下的钱买了艘大船,出海到了外域,靠着买卖昆仑奴到富贵人家,赚了不少钱,自此便金盆洗手,说是不再碰这些行当,正正经经地做起了西域与中原的生意。 可即便如此,据说他私底下还是不干净的,孟景也调查过数次,顾祺祥将西域的货物带回中原时,偶也会将西域中样貌生得极好看的胡姬带回中原买卖,一次只带一两人,却都是绝色,而他挑中的人大多都是金发碧眼,中原甚为少见,那些富商觉得奇特,便会花高价购买,实在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因萨尔莫罗及周边数个城镇商贸繁盛,商人地位极高,与中原大不相同。顾祺祥是萨尔莫罗最富有的商人,故而在这一代拥有极大的权力。 孟景原想这顾祺祥是个商人,应当可以与他做这一笔生意,他还算留了个心眼,以假名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顾祺祥,约在临近城镇的一家酒楼内见面,不想顾祺祥根本未来此处,只是令他手下一位姓严的总管带话过来,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孟景这一笔生意。 当夜孟景从该城返回萨尔莫罗时莫名其妙遇上了劫匪,幸而身边有岳霄派去的山庄弟子保护,逃过一劫,再看那群劫匪,各个装备精良,实在不像是普通的暴徒。 孟景不由生疑,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写信回山庄之后,数月私下调查,隐约查到另外一事,也许与溯阳花有关。 沈清喻不免皱眉,问:“孟前辈,你发现了什么?” 孟景叹了口气。 “还是那些劫匪。”孟景说道,“他们看起来装备精良,不像是普通的劫匪,而且各个都不怕死,实在令人生疑。” “孟前辈怀疑那是顾祺祥的人?”岳霄笑了笑,道,“只要开了足够高的价码,选出几个死士并不算难。” “不是死士。”孟景强调道,“那绝不是死士。” 勇而不畏死是死士,可被砍了数刀却仍不觉得疼痛,甚至濒死之时还只想砍杀孟景,这已非常人之举。只是当时境况极险,那些人不要命一样想杀了孟景,山庄弟子为了保护他,不得不将劫匪尽数歼灭,没有留下什么活口,故而孟景一直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他们自己也伤了数人,退回萨尔莫罗休整,低调了一段时日后,见没了危险,这才重新露面行动。 岳霄一时无奈,道:“你既怀疑是顾祺祥想杀你,还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摆摊看病?” 孟景讪讪笑了一声,道:“顾祺祥这几日不在萨尔莫罗,我也是一时手痒……” 沈清喻问:“孟前辈,你确定是顾祺祥要对你下手?” “不确定,但很可能是。”孟景说,“那次遇到劫匪后,我们返回萨尔莫罗,不久便又遇到了怪事。” 据孟景所言,这次的怪事,并不是针对他们的,应该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们回到萨尔莫罗之后,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低调,而这期间,萨尔莫罗出了不少奇怪的事。 起初是有人在街头杀人,犯人如同发狂,力大无穷,数人无法制止,直至力竭而亡,孟景远远地看过,觉得那人像是为药物所控,可究竟是何药物,后续如何,他们就全不知晓了。 当地官府与顾祺祥手下的商会交之甚密,孟景担心自己调查这件事会引起顾祺祥的注意,从官府处自然得不到任何线索。 而他当时已闲来无趣在萨尔莫罗街头摆起了看病摊子,他本就是神医,来找他看病的顶多也只是些小病小痛,他很快便在当地有了不小的名气,机缘巧合下,不久后竟有人带着发狂的病人来找他诊治。 此症古诡,哪怕是如孟景这般的神医也从未见过,他起初只能判断是误服了何种药物,才导致了这人的癫狂,而他向病人亲属问询时,得知此人尚且正常时,曾去过顾祺祥名下的销金窝。 此处不禁赌,也不禁打斗,顾祺祥便以此为契机,在萨尔莫罗造了一处极大的销金窟,从美酒佳人,到各式赌场,甚至以人命相搏的斗场,无一不有。 事情牵扯到了顾祺祥,孟景便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他钻研数日,总算找到了缓解此症的解药,他也根据药性猜测,能致人发狂的古怪药物,也许就是溯阳花。 岳霄听他说完事情始末,倒还是愣着的,他挑眉道:“溯阳花不是只有一株吗?能做出这么多药粉?还分给这种沾不着关系的人吃?这顾祺祥……未免也太无私了吧?” “溯阳花若是培育得当,养出一片不是什么难事。”孟景捋着胡子说道,“只是我们要的,是生了许多年的,最初那一株溯阳花,其余对少主而言,只怕药性不足。” 岳霄又问:“那些人吃了发狂,清喻吃了不会有事吧?” “有我在此,岳大侠不必害怕。”孟景道,“入歧本就是以毒攻毒的心法,越是至毒之物,对少主的帮助也就越大。” 岳霄干脆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顾祺祥——” “只怕没那么容易,若依孟前辈所言,顾祺祥是个商人,若无利益可图,他不会去养这么多溯阳花的。”沈清喻微微蹙眉道,“孟前辈不过是想与他做个生意,他便派人要杀了孟前辈,若无深仇大恨,何必如此?” 岳霄顿悟:“唯利是图之人的深仇大恨,怕是只有断人财路了吧?” 孟景说了这么多话,正是口渴的时候,他连喝了两杯水,方开口道:“少主,具体要如何调查,老夫是帮不上忙了,不过,老夫也可为少主提个建议。” 沈清喻点头道:“孟前辈请说。” “虽是查了许久,可如今能称得上是线索的,其实只有那一条。”孟景道,“若是要查,也该从那处查起。” 沈清喻尚未开口答应,岳霄却已微微一笑,道:“美酒赌局佳人,岳某的确很期待。” 他话音未落,便见沈清喻略蹙眉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开,孟景不由发笑,起身到柜旁翻找片刻,从中掏出两包包得严严实实的药草,微微散出些独特奇异的香味,像是个香包,递到沈清喻手中。 “若是那处真有令人发狂的药粉,老夫怕少主会有危险。”孟景道,“这香料随身携带,便可解那药粉的毒性,少主,岳大侠,你们还是贴身带着较好。” 沈清喻当下便解下随身香包,将孟景给的草药换了进去,岳霄却还有些不信邪,微微皱着眉,问:“真有那么可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清喻帮岳霄装好了香包,递到他手中,道,“你还是带上吧。” 岳霄笑吟吟地接过沈清喻手中的香包,孟景还在场,他便故意凑到沈清喻耳边,道:“清喻送我的荷包,那是定情之物,当然要戴上。” 这数月相处,沈清喻似乎也已对他的油嘴滑舌习惯了,听岳霄如此说,也只是挑起眉,回敬道:“岳庄主的油腔滑调,的确无人能及。” 岳霄便也笑,压着嗓子低语道:“沈少爷放心,岳某此生只对你一人油腔滑调。” 他收下香包,将其挂在腰间,一面道:“这顾祺祥也算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了。” 沈清喻挑眉问:“如何?” “自然是对他的这个销金窟——”岳霄拖慢语调,吟吟笑道,“充满好奇。” 第25章 他们毕竟刚刚才进城,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便稍稍修整了一日,打算明日入夜再行动。 孟景口中顾祺祥的那处销金窟名唤“缥缈间”,取仙山之意,倒也是有天高的心气,此处入夜方开放,天明便打烊,名气之大,甚至连中原也有不少富商豪客特意赶来此处一掷千金。他们虽是来此处探查线索,却也需得装得像一些,便特意换了绫罗锦缎,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来。 岳霄本就是个潇洒不羁的性格,换了一身纨绔打扮,倒也显得人模狗样,像是个世家公子。只是他偏偏要做出一副暴发户的模样,特意寻了几个金戒指金额饰带上了,金灿灿地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沈清喻不免多看他几眼,略有些嫌弃地皱起眉来,问:“你为什么要穿成这副模样?” 岳霄一怔,反问:“关外富商不都是这幅打扮吗?” 沈清喻倒也一愣,思索起脑海中的关外商人究竟是何模样,犹疑道:“关外富商……是这幅打扮吗?” “你看我师兄的衣着打扮,还有他的刀。”岳霄亮了亮手上的金戒指,说道,“若不是此处太热,我倒真想搞件貂皮裘衣来穿一穿。” 沈清喻:“……” 沈清喻不大想与他说话。 沈清喻倒是低调,沈府是武林世家,可在江南一代也有良田千顷,商铺数十,家业之大,虽不及富甲敌国,却也算是一方富户。 而他不习武,父亲教了他如何打理家中事务,可那些事大多轮不到他来处理,他是端有一副君子风度,骨子里却难免也带了几分纨绔气性。 他也不应考,在家中不过是读些风花雪月的闲书,附庸风雅地收一些文玩古物,虽鲜少真的去同那些富家公子哥们醉生梦死地胡闹,倒也知道真正的纨绔该是什么样的。 或者说,他根本不用去假装,他本就是个江南水乡的世家公子。 他不过是拿了一方折扇在手中,看上去便已像是个少不谙事的公子哥。而此番他们是去打探,不宜佩刀,再说岳霄的那两把刀实在是太破了,有损他这幅关外暴发户的形象,便一致放在了孟景处,二人结伴一同前往顾祺祥的飘渺间。 他二人走在一块太不搭调,山庄弟子为他二人赶车,到飘渺间外停下,便有人不住往此处侧目,像是想不明白一个暴发户如何同世家公子走在了一块,沈清喻尚且不察,岳霄虽注意到了那些人的目光,却也只是不明所以地觉得奇怪。 他们进了飘渺间的门,毕竟是面生的新客,很快便有领路仆从拐弯抹角地来问他们的名姓。岳霄自称姓江,是关外商客,听闻飘渺间的大名,特意要来此处看一看,他说这几句话时故意带上了关外一带的口音,甚至颇为粗鄙地用了些关外人才懂的俚语,暴发户的形象他演的惟妙惟肖,浑身的铜臭味,倒连沈清喻都想要走得离他远一些。 而沈清喻自称姓宋,他借了昔日相熟的一位富商之子的身份,说与岳霄是萍水相逢,对方说此处有个好地方,他便跟着来看一看,倒也不曾令人生疑。 那仆役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请到了里间去,方开了门,沈清喻便觉此处与外面实在大不一样,眼前之处长宽均足有近百丈余地,高不见顶。已开了数处赌局,粗略估算之下,内已有了数百衣着华贵之人,而屋内约隔十丈处便筑有高台,有数名衣着暴露金发碧眼的胡姬在上扭腰顶胯地舞蹈。 沈清喻在中原也曾见过以跳舞为生的胡姬,可那跳的还是些异域风情的正经胡舞,没有如今他所见的这般直白露骨,好像恨不得将那细腰缠到人身上去一般。 他蹙眉不再往那处去看,只觉得顾祺祥这飘渺间虽以仙乡自居,却没有半分的仙气,更像是极尽奢华糜乱之能,连地砖梁柱都恨不得以纯金打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仙乡? 岳霄倒也看得发怔,还小声在他耳边嘟囔,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沈清喻不由皱眉看他一眼,说:“这顾祺祥,也许称之为富甲敌国也不为过。” “不管他有多少钱,我觉得他肯定比我有钱。”岳霄已觉得有些手痒了,他在怀中摸了一摸,掏出些银票来,道,“你不喝不赌也不要美人作陪,别人一看便知你是来挑事的。” 沈清喻挑眉:“我不酗酒,也不爱美人。” 岳霄将银票塞到了他手中,笑吟吟道:“那赌几次还是可以的吧?” 沈清喻:“我不大喜欢……” 岳霄又道:“无妨,输了算我的。” 若论财力,玄霜山庄远在沈家之上,输些小钱他实在不放在心上。沈清喻也知自己若是什么也不做,反倒更引人注目,便四下看了看,本想寻个感兴趣的赌局,不料却瞥见一旁另开了一处门,门后是一处石梯,有不少人结伴下去,他便往那处靠了靠,听闻石梯下震天响的欢呼高叫,岳霄便寻了守门的仆役,问下面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人讨好地朝岳霄与沈清喻笑,道:“二位爷,下面是更大的赌局。” 沈清喻蹙眉问:“赌注更大?” 仆役却摇头,神秘兮兮地靠近了一步,说:“是生死局。” …… 沈清喻与岳霄二人顺着石阶向下,方知那仆役口中的生死局究竟是何物。 这地下是一处极大的斗场,若在中原,斗场内撑死不过是斗鸡斗狗斗蟋蟀,而在这飘渺间内,斗的却是人。 沈清喻与岳霄到此处时,正见着一场赌局开场,场外以铁门相隔,死斗双方均被关在一处铁笼子内,高台外已挤满了人,他们只能在外围看一看,隐约可见那二人之中,一人是肤色棕黑的昆仑奴,另一人却还只是个少年。 二人实力悬殊自不用多言,沈清喻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少年也许要惨死当场,他本不忍再看,不料这赌局刚开,后头还有不少看客涌进来,竟将他与岳霄挤到了关着那少年的铁笼子边上。 沈清喻这才看了个仔细,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似是胡汉混血,面容不似胡人,却也较中原人深邃,发色乌黑,一双眼睛却是绿色的,此刻他身边站了一名锦衣绸缎的中年男子,负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身边还点头哈腰地跟着另一人,沈清喻觉得有些古怪,不免又凑过去了一些,支楞起耳朵,仔细听他们几人的谈话。 若是放在往日,隔了些距离,赌场内又颇为吵闹,沈清喻是定然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可修习入歧之后,沈清喻便发觉自己的听力目力比起往日好了数倍,隔着这些距离,他集中了注意力,倒也能勉强听清几人交谈。 他听了几句,得知那奴颜媚骨的是这斗场的管事,而那衣着考究的,管事唤他作严先生,却不知是何人。至于那少年,管事的叫他小杂种,还恶狠狠地去威胁他,告诉他这次比斗,只可胜,不能败。 话虽如此,可沈清喻看那昆仑奴与这少年的体格差距,便觉得除非这孩子是武林高手,否则这场比试,他定然是要输的。 “你叫阿穆,对吧?”那严先生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只要甘愿为老爷做事,你妹妹的病,老爷自然会替你想办法的。” 阿穆顿时抬起了头来,眸中却还是敌意,却也不开口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听你族内的兄弟说,你是一条恶狗,发起疯来绝不要命,咬住了就不会松口。”严先生低眸看着他,“可就算如此,那个人也是你敌不过的。” 阿穆咬着牙,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说道:“我会赢的。” 严先生笑了。 “你想赢过他吗?” 他低声问。 …… 岳霄也凑过来仔细听这几人交谈,如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声音压得极低,凑在沈清喻耳边,道:“这人可真不要脸。” 明明是他们要这少年卖命取胜的,几句话后,反倒成了少年求着他们取胜一般。 沈清喻正想要说话,却看见那严先生从袖中摸出一包黑色的药粉,悄悄地塞到了阿穆手中,他不由一怔,扯了扯岳霄的衣袖,问:“那是不是就是孟前辈所说的药?” 他们眼睁睁看着阿穆吞服了药粉,而后赌局开场,本该是实力悬殊的稳输不赢的局面,不料那昆仑奴将阿穆压制在地时,阿穆却如同突然发狂一般力大无穷,也不知疼痛,至此竟反败为胜,凭着他手,将那昆仑奴掐死在了地上。 沈清喻看得惊愕,却还有说不出的反胃,忍着恶心道:“应该就是这个了。” 赌局收场,岳霄皱着眉仔细观察场内奴仆收拾昆仑奴的尸体,阿穆已被人带下去了,而岳霄不忍皱眉,低声道:“那人的颈骨断了。” 若不是方才严先生给阿穆的那药有问题,凭一个少年的手劲,如何能将一个体型壮硕的昆仑奴的颈骨扼断? 沈清喻越想越觉得反胃,这两年他见过无数惨死血腥的尸体,可即便如此,他却仍觉得这地方残暴可怖。 那些看客将人命看作是一场赌局,而那阿穆,他与燕阳是一般年纪,本该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却在这种地方拼死卖命…… 他不忍心,却没有办法结束这一切。 “不必再看了。”沈清喻道,“那药粉确实出自此处,我们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忍着反胃朝外走,岳霄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上了石阶,到了大堂,正欲出门,忽见一名以轻纱覆面的胡姬撞进了岳霄怀里来。 她显是未曾见着身后有人,倒也吓了一大跳,弯了眉眼笑吟吟地像是与他们道歉,那双眼睛猫儿一般倒是碧绿色的,也只是莞尔一笑,便羞赧着捂着脸跑开了地方,岳霄倒也一怔,微微皱起了眉来,虽还跟着沈清喻的脚步,可一路走到了飘渺间外,却仍是一言不发。 沈清喻终于缓了过来,回首一看岳霄好似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人已经走了,你的魂好像还没回来。” 岳霄反道:“沈少爷醋味正浓,岳某又怎敢魂不守舍。” 他说完这一句话,不待沈清喻生气,便已伸开了手,手中正握着一张纸条,而岳霄开口道:“方才那胡姬塞给我的。” 沈清喻一怔,眼下正是无人之处,他便要岳霄打开那纸条瞧一瞧,自己也凑过去看了几眼,竟有些惊诧,那纸条上是一笔颇有风骨的小楷—— 「明日辰时,朱雀楼见」 这一笔小楷不似女子字迹,其中/功底,非十数年不能成,应当不是出自那胡姬之手。 岳霄却不由挑眉感慨,道:“岳某真是艳福不浅。” 他将那纸条反过来一看,纸条背面一角写了更小的两个字——「溯阳」 第26章 朱雀楼是萨尔莫罗内最出名的酒肆,老板是个汉人,所以给这酒楼起了个汉名。 据传朱雀楼中的龙膏酒是城内一绝,岳霄进了楼便点上了一壶,不过两口便失了兴味,直言喝不惯,反又点了一壶葡萄酒来,那烤羊肉他倒是有些兴趣,只不过羊肉未熟,便已有个汉人小厮敲开了他们的门,低眉顺眼地问他们:“二位可是飘渺间的贵客?” 岳霄与沈清喻对视一眼,倒不做答,笑吟吟地敲桌倒酒,一面道:“清喻,这可是好酒。” 昨夜二人收着那纸条后,虽不知这是陷阱还是线索,可当下他们并无多少选择,也只能来此处闯一闯。 沈清喻抿了一口,点头道:“的确是好酒。” 那小厮只好赔着笑脸,说:“二位大爷,我们主子有请——” 岳霄看他一眼,反问:“你主子是什么人?” “这……小人可不好说。”小厮道,“大爷随我来了便知道。” 沈清喻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们要想再摸着线索,便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走,于是二人起了身,跟着那小厮绕到了对面的一间雅间外。 雅间内已候了两人,一人是昨夜他们所见的那名胡姬,裹了一身红袍靠在角落,见二人进来也只是行了胡礼,却仍是一言不发。另一人则又是个胡汉混血,体格足有两个胡姬那么大,哑声哑气地朝二人抱拳,行的倒是中原江湖的礼数。 “突然把二位大侠请到此处,实在是冒昧了。”这人说道,“在下汉名符洲。” 岳霄已皱着眉思索起了江湖上可有这么一号人物,未果,他便直言询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我们到此处。” 符洲粗着嗓子笑了笑,道:“岳大侠是老江湖了,看一看在下的武器,应当就能猜出我的身份。” 他将方才放在桌底的武器拿了出来,那武器模样怪异,像是轮,拆开来却又是两把极为锋利的胡刀,而岳霄微微一怔,果真认出了他的身份,挑眉低语道:“焚火宫。” “岳大侠好眼力。”符洲道,“在下焚火宫青左使,那位是宫中弟子帕拉。” 那胡姬抬起眼来,朝二人眨了眨眼。 岳霄摸不清他的底细,便也只是朝着他笑,道:“焚火宫找我们要做什么?” “昨夜的纸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符洲哈哈笑道,“岳大侠不是在调查顾祺祥吗?” 岳霄不由更加警惕。 “岳大侠不必担心,符某不过是奉宫主之命,想要与岳大侠联手合作,扳倒顾祺祥。”符洲请岳霄与沈清喻二人坐下,又令人去上酒,一面说道,“顾祺祥在此处势力甚大,岳大侠若仅想凭一己之力斗倒他们,只怕有些困难。” 岳霄似笑非笑道:“谁说我要扳倒顾祺祥了。” “符某知道,岳大侠想要的,应当仅是顾祺祥手中的溯阳花,可顾祺祥将那花当做是命根子,重重护卫把守,想取得溯阳花,只怕并不容易。”符洲说道,“当然,也许守卫对岳大侠而言并不算是什么难题,只是……岳大侠应该还不知道顾祺祥将溯阳花藏在哪儿了吧?” 沈清喻心中却是万分警惕,在他们正苦于搜寻线索时,焚火宫突然找上门来要助他们一臂之力,此事凑巧得有些可怕,就像是将陷阱□□裸地摆在你面前,等着你往里跳。 “岳大侠不必害怕,我们绝无恶意。”符洲又继续说道,“与你们联手,对我们也有好处。” 依符洲的说法,顾祺祥来往西域经商之前,焚火宫本是萨尔莫罗一带的主要江湖势力,他们平日也与官府合作,保四方太平。可顾祺祥来了之后,往官府送了大量银钱,私下总是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更是四处清剿打压焚火宫,顾祺祥手下高手众多,焚火宫渐渐不敌,只好转入地下,暂时放弃与顾祺祥的对抗。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争权夺利的故事罢了,可沈清喻却对符洲话中透露出的另一条消息极感兴趣,他蹙眉问道:“顾祺祥不过只是个商人,就算花钱请了高人相助,也难以到能与一大门派势力对抗的地步吧。” “这位应当就是沈少爷了吧?”符洲方看他一眼,又与他作上一揖,道,“中原江湖传的沸沸扬扬,说您随岳大侠浪迹天涯去了,实在令人艳羡。” 沈清喻被他这一句话将后面的问题全都噎了回去,艳羡?什么艳羡?怎么突然就艳羡了? “沈少爷不知内情,顾祺祥在萨尔莫罗,原本也就是做做普通生意,后来不知怎的,手下突然多了许多能人。”符洲说道,“我们宫主派人试探过,那全都是端端正正的中原功夫,可惜我们对中原江湖并不熟悉,不知那是哪门哪派的武功,只是……” 岳霄从他话中的含义隐约猜出他的怀疑,挑眉问:“你怀疑是有中原门派在暗中相助?” 符洲点一点头,道:“只是怀疑。” 岳霄与沈清喻二人对视一眼,并不作答,只是在心中犹疑。 “若岳大侠能助我焚火宫重振旗鼓,我等愿将顾祺祥手中所有的溯阳花,都送给二位。”符洲恳切说道,“这也是我们宫主的意思。” 岳霄笑了。 “符大侠真是抬举岳某了。”岳霄笑道,“焚火宫千万人众尚不能敌,而岳某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除却对这符洲的怀疑之外,沈清喻也觉得岳霄此言不虚。 他们此番西域之行,为求轻车简便,本就不曾带多少人过来,焚火宫与顾祺祥相斗数年尚不能争得上风,他与岳霄加入就能获胜了?再者说,符洲提起顾祺祥有中原门派相助,可当年魔教覆灭之后,武林盟便严令禁止各门派与邪道来往,而西域焚火宫在中原江湖当然也算是邪门外道。 若只是小打小闹的帮助也许还能蒙混过关,门中少了几名弟子,想来不会有人察觉,可依照符洲的说法,顾祺祥手下会中原武功的弟子几已可以与焚火宫相抗,那就绝不是寥寥数人这么简单的事。 “我知道二位不会轻易相信在下,可符某还是想与二位做个朋友。”符洲又说道,“帕拉这些日子潜入缥缈间,也弄到了一些那古怪的药粉,此番便作薄礼相赠,二位若改变想法,随时都可以回来找我。” 他拍了拍手,方才那汉人小厮便捧上了一小包药粉来,符洲打开药包,将油纸铺在桌上,轻轻倒出了一些,动作甚为小心,一面说:“二位小心,以免吸入这药粉。” 沈清喻本就对这药好奇不已,且不论符洲给他们看的这药粉是真是假,他总是要过去看一看的,可不过刚刚靠到那桌旁,凑得近了,他立即便嗅到一股异香,他不由便往后靠了一些,担心真的将药粉吸入鼻中,而岳霄也过来看了看,不过一眼,便已微微变了神色。 沈清喻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以他对岳霄的了解,这应当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可碍于多人在场,他显然并不想多说,只是微微蹙眉,道:“这就是顾祺祥给手下人服用的药?” “不全是,顾祺祥给斗场中无关打手服的是黑粉,效力极大,服之发狂,神智全无,服多则肝胆俱裂而死。”符洲见岳霄来了兴趣,忙不迭地便要与岳霄介绍,“帕拉偷出的药粉,顾祺祥大抵给亲信使用,并没有那么大的效力,服用过后也绝不会发狂,却也可令人精神麻木,不觉疼痛,反而力大无穷,可药效过后,便四肢无力,形同瘫子一般,极为痛苦。” 岳霄也跟着他笑,道:“听来倒像是个好东西。” “岳大侠,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无论是哪种药粉,服过两三次便可成瘾,说是力大无穷,其实也不过是在透支往后的命数罢了。”符洲小心将那药粉收好了,一面说道,“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在折寿。” 岳霄又看沈清喻一眼,从他眼神之中,沈清喻更加笃定岳霄是发现了什么,而岳霄略略同他使了个眼色,转而又看向符洲,道:“也许你说得不错,岳某确实在中原见过这种药。” 符洲一怔,不由欣喜,问:“岳大侠是在何处见过的?” “偶然一见罢了。”岳霄说道,“用的人也只是无名之辈,难以从中发现什么具体线索。” 符洲又问:“岳大侠这么说的意思,是愿意相助了?” 岳霄便也说:“此事可否待我回去想一想?” 符洲自然点头答应,他见岳霄问了这么多情况,自然觉得希望极大,而后便告诉二人,若想好了要再寻他,便还是来这朱雀楼,告诉掌柜的他们是缥缈间来的贵客便是。 于是岳霄起身同符洲告辞,沈清喻自然随行跟上,二人出了朱雀楼,走出一段距离,确认无人跟随之后,岳霄方将沈清喻拉到道旁小巷内,低声道:“清喻,那药粉,你可看出古怪了?” 沈清喻摇头:“我从未见过……” “你见过的。”岳霄道,“还记得你我假借养病之故,在药庐与张修远等人的那一战吗?” 沈清喻一怔,这事情虽已过去了近一年光景,他记得却还算清晰,提及药粉,他脑中第一刻想起的便是张修远被岳霄一刀砍伤中毒后,张修明递给他的那个瓷瓶。 被岳霄砍中后肩又中了毒的张修远,服了那药粉后,竟如同不曾中毒受伤一般,神色状若癫狂,倒还能提剑反扑。 “一模一样。”岳霄低声道,“这药粉的气味,与张修远当时所服的药,一模一样。” 第27章 沈清喻怔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岳霄这一句话的意思。 若岳霄不曾记错,顾祺祥调配的这药粉与当时张修远所服的药一样,那暗中相助顾祺祥的,应当是张修远的人。 以凌空派弟子相助,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更何况贺逐风似乎对张修远的所作所为尚不认同,那些应该不是凌空派的人,最有可能的,应当是张修远身边跟随的那些黑衣人。 沈清喻皱眉问:“你只是闻到了气味,如何确定这就是张修远服的药?” “应该不会错,这香味独特,闻过一次,便绝不会忘记。”岳霄道,“除了方才符洲那药粉外,我也只在张修远服药时闻到过这气味。” “顾祺祥与张修远有关系……”沈清喻喃喃道,“他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二人一路沉默不言,回了落榻处,沈清喻本欲先告知孟景此事,不料他还未进屋,便听得里面吵吵嚷嚷,甚是热闹,他往屋内一看,恰见着凌自初坐在桌旁,摇着扇子靠在墙上喘气,像是累得说不出话一般,而燕阳正兴致冲冲地与孟景说话。 他们西域之行至此,萨尔莫罗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大城市,其中风情自是沿途的那些小镇不可比拟的,少年人心性如此,他正激动不已,回首见到沈清喻与岳霄二人进了门,不由更加开心,恨不得蹦蹦跳跳扑过去,大喊道:“少主!岳前辈!你们回来啦!” 沈清喻不由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岳霄伸手揉乱燕阳的头发,而燕阳则极激动抓住沈清喻的手,道:“少主,我方才与凌大哥进城时,在街上看见了活着的狮子!活的!这么大的狮子!” 他伸出手划了个大圆,像是要比划出那狮子的大小体魄,沈清喻不免失笑,他倒了杯水,正想润润嗓子,燕阳又黏了过来,道:“少主,这一路,我看到许多赤发绿瞳的胡人。” 沈清喻接口道:“胡人的面貌,的确与中原大不相同。” 燕阳稍一犹豫,小声询问:“那……他们的绿眼睛,晚上会不会像猫一样发光呀……” 沈清喻一怔,哭笑不得地竟不知如何回答,岳霄则险些被燕阳这一句话呛着,摆了摆手,道:“那也是人的眼睛,怎么可能会发光呢!” 燕阳不由极为失望,恰孟景正从里屋出来,见他二人回来了,不由上前询问,道:“朱雀楼如何了?” 沈清喻便把自己和岳霄在朱雀楼遇见符洲一事一五一十与孟景说了,听闻此事或许还与张修远有关,孟景不由也万分讶异,只是如今这事态发展,他们人手不足,江延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带人赶到此处,毕竟势弱,无论如何考量,似乎与焚火宫合作才是当下最佳的选择,一可借势,二是焚火宫对当地境况了解深刻,又有人际脉络,总比他们在这儿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查要好。 更何况他们的第一目标是溯阳花,那就逃不过与顾祺祥争斗,若他们能斗过顾祺祥,抓住他后,应该也能从顾祺祥口中套出张修远与那面具人的消息,还能遏制住那药粉在萨尔莫罗的发展,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孟景便问:“少主,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和焚火宫联手。”沈清喻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定要多注意他们的举动。” …… 次日岳霄又带着沈清喻去了朱雀楼一趟,将他们的考虑结果告知符洲。 他们还是有些顾虑的,岳霄想符洲先前数次询问他们是否要联手对敌时,征求的对象都是他,而并非沈清喻,他们应当是不知道沈清喻会武的,不过符洲既已认出了沈清喻的身份,而他们又不知符洲是否真的可信,那么沈清喻已靠着入歧习武康复一事自然要瞒着他们。 因而此事仍是由他来主导,他去见了符洲,答应与焚火宫联手,符洲大喜过望,仍是请他们进了雅间,要将焚火宫探听到的线索都告诉他们。 顾祺祥行事谨慎神秘,若非亲信心腹,难以在萨尔莫罗见到他,沈清喻觉得此事最好还是从缥缈间下手,从那地方应该能探听到不少消息,但不能硬来,最好还是扮作顾客,进入缥缈间后再见机行事。 符洲自然赞同他的看法,他告知二人,顾祺祥在中原请了药师,已将这药做出了许多变种,对溯阳花看管更是极为严密,以至于焚火宫至今也只能将目标锁定在顾祺祥的几处住所,还不能完全确定溯阳花究竟在何处。 不过据焚火宫得来的消息,顾祺祥每隔一段时间必定要前往其他城市秘密进货,而药粉的调配并非是在萨尔莫罗进行的,以往数次进货,顾祺祥都会在货物中带一些药粉运往萨尔莫罗,这次的货物应该也不例外,若能劫持下运货马车,从马车夫及随从口中也能得知装货地点,或许就能探听到溯阳花在何处,但此举必定打草惊蛇,势必要万分谨慎。 符洲将他们备好的地图拿出来了,图上标示了顾祺祥常走的几条运货商道,一面与沈清喻说道:“顾祺祥运的是见不得的东西,从来不敢光明正大的走官道,专挑劫匪众多的小道行走。” 岳霄问:“他不怕小道有马匪?” “顾祺祥占着手下中原武林高手众多,从不将普通马匪放在眼里。”符洲说道,“但我已与萨尔莫罗一带最大的马匪帮结成协定,若你们想劫持顾祺祥的商队,他们倒是可以帮一帮忙。” “马匪帮?”岳霄一怔,不由便笑道,“倒还真是邪门外道。” 他这一句话显然是说给沈清喻听的,那日沈清喻布下陷阱时,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是邪门外道,沈清喻不由瞪他一眼,私下里还伸手狠狠掐了他一把,让他闭上嘴,不想符洲却以为岳霄的这句话是在说他,他只好尴尬笑了笑,道:“我知岳大侠行事光明磊落……” 岳霄正疼得倒抽凉气,见符洲如此说,也只好轻咳一声,尴尬应道:“特殊时期该有特殊手段,我明白的。” 符洲尴尬着再往下说去。 “这药在顾祺祥手中,已经绝非用于手下的打手奴隶那么简单了。”符洲说,“他将此药再过提炼,于缥缈间中千金售给富商,以此谋取暴利。” “卖给富商?这种要命的玩意?”岳霄讶然道,“普通商人拿这药回去……是要给家丁吃吗?” “非也,这药可暂时令人神智麻木,短时之内力大无比,只是危害甚大。”符洲轻咳一声,道,“顾祺祥便想方设法降低药性,自然也减小了危害,再将此药于美人如云的飘渺间出售……以作助兴之用。” 岳霄猝不防一口酒呛着,咳嗽不已,沈清喻倒也一怔,蹙眉道:“此药成瘾,药性过后四肢乏力,那些富商大贾用过几次便再难摆脱,这顾祺祥还真是想了个吸金的好办法。” “沈少爷说得对,只可惜那顾祺祥为人实在过于谨慎,我们也不曾摸到多少可用的消息。”符洲说道,“我们虽已与马匪结盟,却又怕打草惊蛇,故而至今仍不敢有所举动。” “顾祺祥若将此药做助兴之用卖给客人,那边是说,他手头必须有大量存货。”沈清喻思索道,“帕拉姑娘既已混入飘渺间,知道那些存货藏在何处吗?” 符洲点了点头:“顾祺祥每次只取可用一段时日的药粉,存放在他那个姓严的幕僚屋内,待用完后,再令商队运送药粉到飘渺间内,如今他们的存货已即将用完了,所以我才推测顾祺祥这次的商队会携药粉到萨尔莫罗。” “姓严的幕僚?”沈清喻一怔,想起那日在生死场外看见的那名中年男子,有些讶异,“我好像见过他。” “顾祺祥令他代掌飘渺间,除他之外,还有位叫瓦萨的副主管,是个胡人,左脸上有一条刀疤,很好辨认。”符洲道,“他二人应当已算是顾祺祥的亲信了。” 沈清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岳霄支着下巴看他,微微笑道:“如何?可是又有计策了?” “不必怕打草惊蛇。”沈清喻道,“这趟商队,一定要劫。” 符洲不解:“沈少爷这是何意?” “飘渺间内药粉消耗巨大,又已无多少存货,若商队被劫,药粉一断,顾祺祥必定着急。”沈清喻道,“忙则出错,他着急补货,我们便可以跟着他去找一找其余药粉的位置。” 符洲追问道:“找到药粉又如何?不是只有溯阳花才可治沈少爷的病吗?” 沈清喻本想继续往下说,听符洲如此询问,他不由微微一顿,略有些古怪地看了符洲一眼,却很快掩住了神色,继续往下说道:“找到存货所在,再将顾祺祥的存货毁去,届时顾祺祥定然会着急先配出一批新药,随他而去自然便可知溯阳花藏在何处。” 符洲却面露难色,道:“沈少爷,焚火宫已不似往日,怕是……出不了这么多人手。” 沈清喻便敲了敲岳霄面前的桌面,问:“江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一声师兄唤得顺口,倒是连岳霄也怔了一怔,片刻回过神来,岳霄掐指算了算日子,答:“应该就是这几日。” “符大侠。”沈清喻便道,“劫商队的人,我们出。” 符洲自是忙不迭地答应,而沈清喻又与他一同拟定了其余计划,以及劫持商队的最佳地点,据说萨尔莫罗城外便有一处好地方,而他们这几日自然也不能闲着,沈清喻打算与岳霄一同再探飘渺间,若能搞到些药粉,自是再好不过。 谈完此事之后,岳霄便与符洲约在江延带人抵达之日再见,他与沈清喻出了朱雀楼一同返回落脚之处,天色渐晚,沈清喻披了外衣,仍是冻得有些发抖,微微皱着眉,反问岳霄道:“方才你可曾听见了?” 岳霄一怔:“什么?” 沈清喻面露古怪,道:“符洲是从何得知……我们找溯阳花,是拿来给我治病的。” 第28章 岳霄也想起了符洲方才说的那句话,一时迟疑,蹙眉思索,道:“看来他的确瞒了我们什么。” “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那个符洲,应该不是张修远那边的人。”沈清喻道,“张修远可不知我这病还能‘治’。” 岳霄点头:“今后应当要更加小心了。” 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向沈清喻。 沈清喻皱眉问:“怎么了?” “只是感慨。”岳霄道,“你的长进远比我想象的要快。” 沈清喻原不明白岳霄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便只是随口应答,道:“这不是好事吗?” 岳霄当然点头,道:“这是好事。” 只是他看着沈清喻仿佛一夜间羽翼渐满,不知不觉便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好像以前沈清喻依靠他,往后却不需要他了一般,他既开心,却也难过,最终也只是笑了笑,道:“你长进得这么快,我是该开心的。” 谈话间,他们已回到了住处,沈清喻找到燕阳,告诉他夜探缥缈间一事,想要燕阳随行。他们只是过去看一看,借机探些线索,要能取得药粉就更好不过,此行应当不必动武,人多反而容易暴露。 岳霄以为他有什么偷药粉的妙计,正欲洗耳恭听,不料沈清喻却开口说:“依符洲所言,顾祺祥将溯阳花药粉作房中助兴之物售卖,那想来应当不难拿到。” 岳霄一怔:“你是想买那东西?” 沈清喻点头:“是。” 岳霄:“那岂不是要扮作……” 恰凌自初同孟景均也在场,有这么多人在,而燕阳年岁尚小,岳霄显然觉得自己并不好将后半句话也说出来,而凌自初早明白他心中所想,笑嘻嘻地要凑这个热闹,问:“那你们谁去将这药骗出来?” 沈清喻直接说道:“我去便好。” “你去?”凌自初皱了皱眉,手中折扇一抖,道,“我觉得不行。” 沈清喻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着自己总不能事事都要岳霄帮忙,不过是进飘渺间花钱买件东西,不是多危险或多困难的事,由他去处理便好。 凌自初又往下说道:“你脸皮太薄了,这种事,你去不好。” 沈清喻一怔:“不过是买件东西罢了……” “你装得出来吗?这等重要之物,顾祺祥应该不会随意出售,得装的像,弄不好还会有危险。”凌自初笑道,“我觉得岳兄倒是可以胜任。” 岳霄:“……” 凌自初笑嘻嘻说:“若论脸皮之厚,这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够比得过岳兄?” 岳霄:“你是要我去装——” 凌自初:“牺牲小我,大局为重啊!” 燕阳虽不懂他们叽叽咕咕说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听凌自初说此事也许会有危险,便也跟着点头,道:“少主,此事也许有些危险,你现今的身体又不好动武,还是让岳大侠去吧!” 岳霄:“……” 岳霄咬牙切齿地回应:“我们就不能换个办法,偷些药粉回来吗?” 凌自初正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显然很期待看到岳霄出糗,便摇扇答道:“可那就更危险了呀,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我们要稳中求胜,能花钱解决的事,就不要动武嘛。” 岳霄挑眉反问道:“看来凌大夫很想试一试。” 凌自初一呆,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武功不好,去那种地方,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沈清喻说:“还是我去吧。” 他不开口倒好,他一开口,岳霄就忍不住咂舌,挑眉道:“行行行,我去就我去。” 他说完这一句话,稍顿了片刻,好歹顾忌着尚有这么多人在场,于是只是悄悄地凑到沈清喻的耳边,低声强调道:“这只是假装,绝不是我真的不可以。” 沈清喻还是一怔,待他明白过岳霄这一句话的意思后,不由便一阵面红,挑眉道:“你可不可以,与我又有何关系?” 岳霄只是笑:“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他笑嘻嘻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多言,凌自初武功不好,内力不佳,自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隐约也能猜出那不是什么好话,他不由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沈兄吩咐我照看好清喻,特别是当某个登徒子在场时……” 岳霄看他一眼,凌自初便立即改口道:“可凌某与岳兄可是多年的好朋友——” 岳霄懒得理他,他转而去问沈清喻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计划,反正是再也不肯提起方才那件事半句。 沈清喻便也说了他的想法,他们不过是去缥缈间探听些消息罢了,也不必动武,他二人更不能佩刀,入歧太过引人注目,而岳霄的刀太破,不配他如今要出演的身份,那么便由岳霄带一两人假扮关外客商骗取药粉,随他去的人便扮作随侍护卫,带武器防身,而沈清喻则带燕阳尽量探听些消息,如若可以,便混进缥缈间的后院看看。 他们议定计划,便就此行动,凌自初与孟景又分了些草药,交由今晚要去飘渺间的几人防身。 此番他们要接触药粉,凌自初担心意外,还特意嘱咐,说若是不小心真的吸入了那药粉,便将香囊内的草药吞服,便可暂时克制住药性,只是撑不了多少时候,需尽快赶回来救治。 不过凌自初倒也知晓,今夜沈清喻他们不过是去探探消息,应当不会有多大危险。 入夜之后,众人准备妥当,便兵分二路,进了飘渺间。 他们自是分头行事,沈清喻在一楼大堂内看着岳霄摆出一副暴发户模样,大摇大摆随着几名大腹便便的富商上了二楼,他便打算带燕阳在一楼内逛一逛,却发觉今日与那日他们来时有些不同,今日一楼内并未有多少赌局,那高台上衣着暴露的胡姬也不见了,众人闹哄哄地聚在中央的高台下,倒不知演的是什么戏码。 沈清喻带燕阳走过去,靠近一些,便见高台上手铐脚镣地捆着数人,有男有女,大多数是面容姣好或身强体壮的胡人,也有数名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这些人大多神情麻木,沈清喻一眼便在其中发现了那日在生死局中所见的胡汉杂血少年阿穆,数日不见,他又添了不少新伤,从眼角到嘴侧一片青肿,甚至走路时都一瘸一拐的,看他的模样,也许是伤到了骨头。 他年岁与燕阳相仿,燕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莫名想起当年在凌空派时自己如何受人欺负,师父与三师兄虽护着他,可他们二人一直很忙,总有他们看不见的时候,那些人也知道不打在他的脸上,师父与三师兄看不见,便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委屈,他几乎每一日都带着伤,他从小就习惯了,若不是后来遇见了少主与岳大侠,也许……也许他也会同这个人一样…… 燕阳莫名便觉得鼻子发酸,他揉了揉鼻子,抬眼去看沈清喻,压着声音小声问他:“少爷,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此行扮作小厮与世家少爷,燕阳便也跟着改了称呼,沈清喻也只是皱了眉,略有些犹豫地回答:“像是在……拍卖。” 燕阳一怔:“拍卖?” 沈清喻也很不确定此事,在中原,买卖人口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是为官府所获,轻则流放,重则凌迟,而如今所见,甚至从符洲与孟景二人口中所闻,此事在西域倒似乎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他看见有人交了钱领走一名褐发蓝眸的胡姬,心中却仍有些不够确定,摇了摇扇子,往四下里一看,那高台旁站着一名管事打扮的汉人,他便走了过去,做出些犹豫神色,故意自言自语地苦恼道:“昆仑奴在江南千金难觅,那金发的胡姬更是难得……” 他余光瞥见那管事果真抬眼看他,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若是见我带了个胡姬回去,也许要打断我的腿,可这异域风情,岂是那些秦楼楚馆的小娇娥能比的。” 他作出一副极为苦恼的神色来,撑腰摇着扇子,似是左右为难,眼见着那胡姬被人带走了,更是气得跺脚,无意将腰间的玉佩露出来,更是将那扇子摇得更快了。 玉佩是他多年所带,父亲赠予他的上好之物,而扇子则是他从凌自初处借来的,他这义兄是个敛财的高人,吃穿用度向来极好,折扇是玉骨,扇坠更是千金难得的好物,沈清喻并未像岳霄那般戴上无数金饰,他想仅凭这身做工打扮,明眼之人,应当一眼便能看出他世家子弟的身份。 那管事的果真一笑,主动上前来与他搭话,道:“这位公子,千金难买一乐,我们此处的价码,也算不得太昂贵……” 沈清喻便指着另一名胡姬,向那管事问她的价格,他们果真是光明正大地买卖人口,而那管事满怀殷切看着沈清喻,燕阳却轻轻拽了拽沈清喻的衣袖,小声与沈清喻说:“少爷,那个人……” 他指了指阿穆,想说阿穆太过可怜,可除了阿穆之外,其余几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后半句话也说下去,沈清喻却如同得了个借口,转而问那管事道:“他要多少钱?” 那管事显是见惯了古怪的客人,也不问前一刻还在盯着胡姬看的沈清喻为何买下个伤痕累累的小鬼头,他只是收钱办事,很快令人拉着锁链将阿穆牵了下来,将钥匙抵到沈清喻手上,还笑吟吟地,说:“这位公子……” 沈清喻将一张银票塞在他手中,也同他笑了笑,说:“讨个彩头。” 眼见管事的将钱收下,沈清喻四下看了看,令燕阳将阿穆带到人稍少的角落,几乎靠着侧厅外,见无人注意他们了,方动手将阿穆身上的锁链解开。 他们未曾随身携带伤药,如今虽未探听到什么消息,也许该先带阿穆回去看看。而沈清喻见阿穆神色木然,好似全无反应,方是一怔,与燕阳道:“他也许是服了药。” 燕阳急忙手忙脚乱地去拿凌自初给他的香包,要将里面的药草拆出来喂给阿穆,沈清喻担心有人看见他们举止奇怪,便四下仔细看了看,让燕阳先出飘渺间再给阿穆喂药,不料却一眼瞥见了严先生与瓦萨二人结伴,这朝他们这一侧走过来。 那瓦萨虎背熊腰,个头极大,的确如符洲所说一般,脸上带着一道颇为醒目的刀疤。他们并未注意到沈清喻等人,只是一边走着一面低声交谈。 瓦萨压着声音嘟嘟囔囔,沈清喻想办法靠近了一些,集中了注意力去偷听他二人在说些什么。 他恰好听见严先生开口,说:“那药还是太毒了,东家请了人来看看,今天刚将东西放在我这儿。” 瓦萨粗着嗓子笑,用不伦不类的汉话含混说道:“东西在你那儿?我也想见一见这神奇的花。” “是。”严先生再度强调道,“溯阳花在我这儿。” …… 第29章 沈清喻一怔,他二人却已穿过侧门走到外面去了,刚才短短两句话,像是顾祺祥请了高人来此处研究溯阳花的药性,故而将一株溯阳花放在了严先生处。 他心中微惊,竟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 虽然他知道顾祺祥交给严先生的,应当只是后培育出的植株,对他们无用,可即便如此,沈清喻却仍对严先生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极为好奇。顾祺祥请了人来改进药粉?那人会是谁?是不是又与中原有关系? 他思及此处,干脆转头吩咐燕阳,让他先带阿穆回去,自己则顺着侧厅摸过去,悄悄跟在几人身后。 从侧厅的小门绕出去,外面竟是一处颇具江南风味的庭院,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在西域见到这幅景致,已足以令沈清喻惊诧万分。 萨尔莫罗虽建于一处绿洲上,却也不过是比起戈壁滩多一脉水源与些花草树木罢了,远不如江南园林般的绿意与水色,故而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可江南风格的亭台楼阁,建筑格局之复杂,恰对他这等想要偷偷尾随严先生与瓦萨的人起了极大的便利,这院内守卫也不算太多,他只需注意自己的脚步,避开守卫的视线,轻易就能跟在严先生与瓦萨身后。 沈清喻看着严先生与瓦萨穿过游廊进了书房,书房外站了两名人高马大的守卫,在外偷听不易。好在他近来同岳霄习武,倒也学来了不少旁门左道的玩意,当下便蹑手蹑脚地翻上屋顶,轻声掀开屋瓦,从上往里看去。 瓦下正对着的是严先生的书桌,而那书桌上此刻正摆着一盆花。 那花还未完全盛开,看上去与普通花朵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从根茎到花瓣竟都是锈红的,隐隐竟还发着微光,无端令人联想起几近干涸的血液,隐隐地让人心生不适之感。 “这就是溯阳花?”瓦萨已将手伸了出来,像是想要去摸一摸那朵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严先生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通身剧毒。”严先生似笑非笑说道,“你若是想要像那些奴隶一样发狂致死,就尽管上手摸一摸。” 瓦萨讪讪将手收了回来,转身在屋内转了两圈,这才再度问道:“东家说的人呢?怎么还没过来?” 严先生倒是平静:“再等等。” 而正如回应他这一句话般,沈清喻已听见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不知来者何人,也不知对方武功深浅,便屏息伏在屋脊上,以免被人发现了身影。 来人是一名骄矜的年轻公子,步履虚浮,下盘不稳,武功应当算不得太好,腰带外侧缝了一处悬挂的鹿皮小包,隐隐露出一排钢针针尾,像是他的武器,他大跨步进了书房,朝屋内两人一笑,道:“是容某来迟了。” 沈清喻不由一怔,以往他对江湖上的事是不大了解,可这段时间他跟着岳霄与两位兄长不断恶补,如今对这江湖上的大小势力门派也算了然于胸,姓容且以钢针为武器的,全天下独有毒龙谷如此。 毒龙谷并不是个大门派,谷中门人寥寥,多姓容,是同宗血脉,门下之人武功虽不算太好,却极擅用奇毒,令人防不胜防,故而江湖上并无多少人敢与他们作对,可容家向来隐世,鲜少与江湖来往,容家之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沈清喻倒真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那面具人竟神通广大到了如此地步,连容家都已上了他们的贼船? “来了便好。”严先生淡淡道,“容公子,东家要我交给你的溯阳花,我已经带来了——” “慢着。”容公子略一挑眉,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来,嗤道,“原来你们毫无察觉么?” 瓦萨一怔,问:“察觉什么?” 容公子冷冷看着他:“这里有不该出现的人。” 沈清喻一阵心惊,几乎以为这容公子已发现他了,他不知自己是在何处暴露了,可也只好偷偷地准备逃走,却不料那容公子口中所说的人,却并不是他。 “方才我进来时,看见外面有一人,正在喂奴隶服药,巧的是那奴隶服了药后,不久便恢复了常态,神智清明,没有半丝中毒的样子。”容公子凉凉说道,“原来这解药如此常见,连个小孩也能拿得出来。” 严先生神色微变,瓦萨更是开口骂了几句,道:“东家说的没错,这几日他娘真有人来搅场子。” 严先生倒还算冷静,向容公子询问:“那人在何处?” “我进来时,还在一楼厅内。”容公子道,“现在在哪儿,容某可就不知道了。” 严先生点头道:“此事我们自会处理……” “你们当然得处理。”容公子说,“处理好了,我们再来谈你们东家与我兄长定下的生意。” 他说完这句话,便扭头要往外走,严先生有些不悦,却还忍着挽留他,而瓦萨已叫了守卫上来,要他们速将容公子口中所说之人带到此处。 沈清喻心中慌乱,只觉不好。 这容公子口中所说之人,显然是燕阳。 他不知燕阳是否遵照他的吩咐,已带着阿穆离开了,只是此刻他若贸然动作,也许会引起屋内之人与守卫的注意,他心中焦灼,一时不知如何才好,眼见着那守卫要领命离去,方咬牙自怀中掏出一方白帕,蒙住了自己的脸。 若能在此处闹出些动静来,岳霄与燕阳自然就知道该逃跑了。 他思及此处,捡起方才被自己掀开了的那片屋瓦,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掂,朝着屋下狠狠砸去。 …… 燕阳躲在角落,给阿穆喂了药后,果真见阿穆神色逐渐清明,像是大梦初醒一般,露出些茫然神色,呆怔怔看着燕阳,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迟疑问:“……你是谁?” 燕阳并未多想,开口便说:“我们先离开这儿。” 阿穆还扣着手铐脚镣,燕阳便凑近过去要替他解开,阿穆虽有些警醒,却也看得出燕阳是好人,并未躲闪反抗,方才昏沉之中的记忆也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沉默不言,燕阳凑得近了,他方才再度开了口,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的汉话说得并不算好,燕阳也只听懂了大概,他想此处不是解释的地方,若被人听见反是更加糟糕,便并不回答,将解开的手铐脚镣往阿穆手中一塞,道:“我不会害你的,先离开这儿,其余的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他握住阿穆的手,拉着阿穆便要往外走,阿穆呆怔了片刻,莫名觉得这滋味有些古怪,他伤了腿,一瘸一拐地走得困难,燕阳便扶住他的手,还未走出几步,便看着岳霄领着两名山庄弟子,大摇大摆地自二楼走下来。 他操着一口关外话,还在不住地同一名小个子嘟囔:“要是这药不管用,我肯定要来找你算账的……” 此刻看到岳霄,燕阳便想将少主孤身离开探听消息一事告诉岳霄,以免再生事端,他搀着阿穆挤开人群走过去,而岳霄拜别了那小个头,扭头看见燕阳朝他挥手打招呼,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十数名守卫奔着侧门跑去,而燕阳一下便明白过来,是沈清喻出事了。 他心中慌乱,匆匆忙忙拖着阿穆快步跑过去,也顾不得掩饰,到了岳霄身边,开口便道:“岳前辈,出事了,少主在侧院。” 岳霄一怔,挑眉道:“他怎么这么胡来。”说罢便顺手接过随从弟子手中的刀,道,“我过去看看。” 可他还未来得及走出半步,闹哄哄地便有二十几个昆仑奴围了上来,各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恰将他与燕阳几人围在当中,随便想想便也知道,他们是暴露了。 燕阳慌乱不已,道:“岳前辈,我们要怎么办……” 岳霄见围着他们的昆仑奴有二十余人,而且各个神色古怪,显是服了药,发狂之人一两个就已够受了,何况还有这么多,眼下境况绝不乐观,他只好蹙眉,与燕阳道:“我尽量将人拦在此处,你先带那小瘸子溜出去,能走一个是一个。” 燕阳几乎以为这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他当然不该惜命逃跑,而岳霄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急促与他道:“他们人多势众,你回去将此事告知孟前辈与焚火宫,令他们派人相助。” 燕阳只好点头,道:“我明白。” 阿穆腿脚不便,若让他走路,定然是赶不及的,燕阳不曾多想,背着阿穆便往外跑。他在凌空派学了那么多年武,多少也学来了些凌风步法的精妙,而昆仑奴被岳霄拦下,其余守卫似乎已都去了后院,竟真令他顺利逃了出去。 而岳霄回过头,看着那些比他还高处两个头的昆仑奴,缓缓将刀自刀鞘中抽出来,一面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无人应答,也无人动作。 他身后跟着的山庄弟子小声嘟囔,道:“庄主,他们应该听不懂汉话。” 岳霄:“……” 他听得侧院似乎打斗激烈,绕是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心急如焚。 沈清喻没有真正对敌的经验,那么多人围着后院,他必定要吃大亏。 岳霄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将刀反握在手中,道:“他们听不懂,你们应该听得懂的。” “随我上。”他咬牙强调道,“我们赶时间。” 第30章 那瓦碎在地上,惊得瓦萨几乎一跳,立即把腰中弯刀拔了出来,凶神恶煞喊道:“谁!” 严先生与容公子也是一惊,可比起瓦萨,他二人倒是冷静了许多,容公子率先开口,道:“是哪儿的朋友,不如出来见见。”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已是两道钢针直飞屋檐而来,沈清喻飞身而起,急退数步,只听得夺夺两声,钢针从屋下穿出,死死钉在方才他呆着的位置,针尖透出屋瓦一寸有余,闪着古诡的蓝光,显是涂有剧毒。 也对,容家的武器,怎么可能不喂毒。 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沈清喻的目的自然也已达到,缥缈间内守卫众多,更有那令人发狂的药物在,而他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此处不可久留,他应当要想法子立即脱身。 沈清喻也不去与他们纠缠,瓦萨已在大声呼喊守卫,他正欲逃走,不料那容公子已翻身上了屋檐,正阻住他的去路,左右打量他片刻,道:“朋友,既然来了,不下去喝杯茶吗?” 沈清喻想此人既与顾祺祥有联系,想必也是认识张修远与那面具人的,他绝不可在此人面前暴露身份,便刻意变换了声调,哑着嗓子问:“你是何人。” 他见这容公子是个骄矜之人,若自己开口询问,对方十有八九会据实回答,果然这容公子高声大笑,道:“毒龙谷容乐山,你又是何人。” 沈清喻心说我怎么可能把真名告诉你,可容乐山挡在眼前,他用的又是涂了剧毒的暗器,沈清喻不敢轻敌,往后略退半步,嘴上与容乐山应付着,道:“我姓李……” 他已见有几名守卫渐渐靠过来,不料此时却听见院外厅中一片骚乱,有守卫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叽里咕噜地与他们说了几句胡话,容乐山听不懂,而瓦萨在下大喊,道:“外面也有他们的人,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 沈清喻见容乐山分心,瞅了个空子便飞身跃下屋檐,慌不择路地朝另一个无人的方向跑去,他前脚方落地,下一瞬就觉几枚钢针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钉过去,而他知道容家的钢针更适户外临敌,狭窄之处难以施展,此处又是照着江南园林的格局修建的,他便专往狭窄的地方跑,竟也真将容乐山拖开了一段距离。 可如此下去毕竟不是办法,他遥遥地听见大厅内打斗,也不知燕阳与岳霄如今如何了,心中更是着急。 而拐角处猛然蹿出一个人影,惊得他险些出手,可不曾想那竟是符洲安插在这飘渺间的胡姬帕拉,她见容乐山等人还未追来,着急同沈清喻招手,沈清喻惊魂未定,也无其他选择办法,只好跟着帕拉往拐角跑。 帕拉显然对缥缈间内极为熟悉,她拉着沈清喻绕了片刻,竟真的从一处密道顺利逃了出去,只是他们却不在街道上了,这密道似乎直通戈壁,外头一片茫茫夜色,而符洲在外接应,与他们解释道:“沈少爷,恰好今夜我也在飘渺间,帕拉说你们出了事,我立马就赶过来了。” 沈清喻怔了片刻方才回神,扭头说:“岳霄还在里面。” “岳大侠武功高强,要逃走还是容易的。”符洲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沈清喻自己也知道,此刻若回去绝不是明智之举,他都能从这儿逃出来,岳霄应该不会有事的,他只好咬牙跟着符洲与帕拉走。 出了戈壁,符洲却不带他往回走了,只说是怕顾祺祥的人在城内守株待兔,要带他回焚火宫的藏身处,沈清喻却疑窦丛生,符洲应当是不知道他会武的,如今见他从容乐山手下逃出来,竟似乎丝毫不惊,更更何况,符洲突然出现在此处,未免也有些太巧了。 这一切都太过蹊跷,沈清喻不免有所防备,小心翼翼问:“符大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符洲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沈少爷说的若是您会武一事,实不相瞒,符某早已知道了。” 沈清喻皱眉问他:“你如何知晓。” 符洲答:“自是有高人告知。” 沈清喻:“何人?” “这里可不是闲谈的地方。”符洲倒是不肯回答了,“沈少爷莫急,你待会儿就能见到他。” …… 焚火宫的藏身处距此处并不算太远,只是他们赶到地方时,却已有人在那儿等他们了。 是容乐山与严先生。 他二人带了许多飘渺间的守卫,倒像是已在此处等候许久了一般,而容乐山满面得意,还故意与他们笑,说:“你们来得也太迟了吧?” 眼见着十数名守卫围了上来,沈清喻咬牙后退,问符洲道:“这就是你要我见的人?” 符洲也是满头冷汗,不住摇头:“不是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沈清喻早已摘了遮面的手帕,那容乐山抱臂缓缓走上来,一面道:“别来无恙啊,朋友。” 他语调微微一顿,皱紧了眉看向沈清喻的脸,片刻方噗嗤笑出声来,道:“还真是别来无恙,你是沈家的小少爷。” 沈清喻被逼得步步后退,他没有武器,荒漠之内更是连根树枝也没有,而容乐山更是发笑,道:“我见过你的画像,可你竟然会武……有趣。”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已决然挥手,做了指令,那些原先还围着他们的守卫立即举刀冲了上来,而符洲挡在他二人身前,沈清喻知他不可能一人独自抵挡,他护着帕拉退到墙边,忽见符洲以手中金轮旋卷在一名守卫手上,竟将他手中的刀剜了下来,掷到沈清喻脚边,大喊:“沈少爷!我撑不了多久!” 这刀与入歧相比,实在大不相同,西域刀略有弧度,刀身弯曲,刀格极大,可此刻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沈清喻将刀捡起,在手上掂了一掂,这刀竟比入歧要轻,他几步向前,加入战局,岳霄教过他如何用这种弯刀,倒似如鱼得水一般,顷刻就将对方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 直刀攻击大多以劈刺为主,这弯刀则靠的是抹割,沈清喻虽用不得内劲,可入歧本就是只攻不守的霸道刀法,仅靠几名守卫,竟是节节败退,容乐山微微挑眉,方要加入战局,沈清喻身后忽传来帕拉惶恐惊叫——这倒是他第一次听她发出声音,略有些低沉,听上去很是古怪。 可他却来不及多想了,帕拉已被两名守卫围攻,她好像不大会武,情况危急,沈清喻咬牙反撤一步,以内劲将弯刀掷出,狠狠砸在一人后腰上,那人一个趔趄,几乎倒地,而他紧随其后,于弯刀落地前握住刀柄,往上一提,从另一人脖颈处抹过,登时献血喷溅,他还未回神,帕拉指着他身后尖叫,他想也不想将刀自后砍去。 又是一声凄厉惨叫,沈清喻一顿回首,见这一刀正砍中了那人要害,他不由怔了片刻,看着那人软倒在地,另一人捂着脖颈鲜血抽搐,而他忽而意识到—— 他杀人了。 轻而易举地,随意一刀便能夺去他人的性命。 他并不开心,只觉得喉中几欲作呕,头晕目眩地站不住脚步,没有一丝所谓源自强者的欣喜,他从未想到,原来杀人是这种滋味。 可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容乐山直奔他而来,他只得咬牙再战。 容家在江湖上以用毒见长,武功并不算太好,即便如此,对如今半吊子又不可使用内力的沈清喻而言,却已是棋逢对手,甚至还要落在下风。而与容乐山如此层次的人交手,沈清喻就不得不动用到内力,他本不该如此,却也无可奈何,符洲实在抽不出身来帮他,他又要保护帕拉,还有飘渺间的那些手下烦扰他,他咬牙勉励与容乐山过了二十余招,已是头晕目眩,胸内气息不住翻涌,终于撑不下去,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容乐山不由一怔,却露出笑意来,道:“你有伤在身?” 沈清喻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无力去回答他的问题,死撑着咬牙拼死一搏,而容乐山逗着他一般后退几步,正要开口讥讽,却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柄长剑已至他身后贯出,他愕然趔趄两步,回头去看,身后持剑之人竟是严先生。 “严蔺……你……”容乐山捂住胸口,不住咳嗽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严先生将那剑刺得更深了一些,他面上还带着笑,一面淡淡说道,“自然是在护主。” 他一语毕,便连沈清喻都愣了,只是他此刻胸中气息翻涌,倒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睁大了眼去看严先生。而容乐山再无力支撑,跌倒在地,听严先生如此说,却又一怔,奄奄喘气,哑声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严先生剑自他胸口拔出,一时只见鲜血喷涌,而他一字一句冷冷道:“燕凛之。” …… 第31章 燕凛之。 魔教七十二堂之首,天影堂堂主燕凛之。 沈清喻满心愕然,他左右四看,符洲忙着应付容乐山带来的手下,而帕拉神色平静,好像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若是严先生是燕凛之,而他与焚火宫还有联系,那之前的那些古怪之处便全都能说得通了。 他当然知道沈清喻患的是什么“病”,自然也清楚他们要拿溯阳花做什么。 甚至符洲说要带沈清喻去见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他。 …… 燕凛之一剑了结了容乐山的性命,转又提剑去为符洲解围。 他下手狠辣,招招致命,绝不肯留一人性命在,与符洲配合之下,很快便将那些追兵尽数杀光,而燕凛之还剑归鞘,回首看了沈清喻一眼,倒还语调冷淡为他解释道:“他们既已知道了我的身份,自然是活不得了。” 先前沈清喻不过是远远地见过他两次,也未曾多注意他的容貌,他样貌与燕阳没有一点相似,燕阳神态温和灵动,而燕凛之无论如何看,也不过就是个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普通中年男子。 沈清喻又想,当初孟景初来西域之时,曾与顾祺祥手下一名严姓总管交涉过,那人也许就是燕凛之……可孟景与燕凛之共事多年,他们应当认识,可孟景却不曾认出燕凛之,那也许他是……是易容了…… 沈清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几乎站立不稳,幸而帕拉扶了他一把,极为紧张地小声问他:“沈少爷,你没事吧?” 沈清喻捂着头,眼前一切都仿佛带着重影,帕拉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古怪。 燕凛之几步走过来,试了试沈清喻的脉息,封住他几处穴道,符洲也跟了过来,一把扶住他,皱眉问燕凛之道:“沈少爷这是怎么了?” 燕凛之倒并未作答,他将站立不稳的沈清喻交给符洲,转而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将他带回去。” 符洲问:“那你……” “我还需回去交差。”燕凛之看一眼沈清喻,道,“这几日我会再去找你。” 沈清喻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便是不说其他,若燕凛之是他们这边的人,那他逃出来了,燕阳与岳霄又如何了? 可他实在说不出话来,更无法询问,只是看着燕凛之不住咳嗽。燕凛之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也只是与他说:“你放心,你带来的人,已经逃出去了。” 沈清喻终于松了口气。 他看着燕凛之离去,符洲亲自带他自小道回了萨尔莫罗,待他们回到落脚处时,发觉屋内早已乱成了一团,岳霄似是刚刚从缥缈间回来,他在缥缈间内未见到沈清喻,原以为他已经逃走了,可回来后却听闻沈清喻还不曾回来,正心急如焚,匆匆出门去,几乎与搀着沈清喻回来的符洲撞了个正着。 沈清喻浑身是血,大多是被他杀了的那两人身上的,可看上去极为吓人,岳霄一怔,快步上前搀住沈清喻的胳膊,着急问:“清喻,你怎么了?” 他一句话倒将屋内的人都引出来了,沈清喻已缓和了些许,多少能开口说话了,便也只是摆了摆手,低声道:“无妨,我没有受伤。” 凌自初匆匆忙忙端着药箱奔出来为他把脉,而沈清喻已是倦极,岳霄扶着他的腰,他便整个人都在往下滑,还死撑着要与岳霄他们说话,道:“燕凛之在此处……” 他却连这一句话都没说完,已闭着眼昏了过去,岳霄将他横抱而起,带入房中休息,凌自初也小跑着跟上去了,而符洲与帕拉二人站在院中,便显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是否该要跟上去。 半晌,符洲方回神低语,道:“岳大侠与沈少爷,原来是……这种关系?” 帕拉睁大了眼茫然不解,往屋内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跑进了屋,像是想要看看沈清喻到底如何了。 凌自初仔细为沈清喻看过,说他只是因体内余毒未清便动了内力,一时毒气攻心,好在已有人及时为他封住了穴道,阻了毒血,此刻他不过是内息紊乱,需得有人助他调理,以自身内力将他体内内息各归其处,而那溯阳花,也需尽早寻得才是。 有岳霄在此,为沈清喻调息之事自然轮不到别人来处理,凌自初请诸人出了屋子,仅留岳霄在内,他们在外等候,而凌自初忽而想起一事,扭头去问符洲,方才沈清喻所说的燕凛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符洲却也不知自己该透露多少,便只好讪讪一笑,道:“他这几日便会过来,届时……你们亲自问他便好。” “燕堂主尚在人世?”孟景也极为吃惊,“他现在何处?” 眼下情境,他们也知道符洲许是不好开口,既然燕凛之说要亲自过来此处,他们便也不再多言,符洲告辞离去,凌自初思来想去,倒决定先将此事告知燕阳。 无论如何,燕凛之都是他的叔父,燕阳是该知情。 方才燕阳带了个浑身是伤的胡汉混血少年回来,凌自初已为那少年简单诊治过了,这少年服过几次药粉,好在次数不算太多,应当还不曾成瘾,身上的伤除了腿骨外都只伤至皮肉,回来时他便已经昏睡过去了,而燕阳从沈清喻屋内回来后,便在此处照看,他当然也听见了沈清喻昏迷前说得那一句话,便是满心慌乱,不知所措地在屋内兜着圈子。 他虽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位叔父,却早已从无数人口中听过燕凛之的名字。 而那些人提起燕凛之时,往往还会在后带上一句魔头、叛徒,骂得难听些的,便是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语,骂完之后,连带着看燕阳的眼神都会轻蔑起来,好似他叔父叛出凌空之事,有他大半的责任一般。 也正因此,燕阳对燕凛之的感情是有些复杂的,他还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件事,听凌自初说燕凛之这几日会来此处见他们,心中却也只是慌乱无措,全然不知如何才好。 凌自初隐约也能猜出几分他的心情,他不想执着此事,皱着眉叮嘱燕阳,待那阿穆醒来后立即告诉他,他还有些话要问。 燕阳乖乖点了头,问:“少主会没事吧?” 凌自初道:“你放心,清喻并未受多重的伤。” 燕阳一顿,咬着下唇犹豫许久,方小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 他原不知他们是为何暴露了身份,岳霄演得极为逼真,也顺利骗出了药粉来,那露出马脚的自然不是岳霄,而缥缈间的人到了外边便直奔他而来,显然是已有了明确的目标,这自然不可能是沈清喻泄漏的。除去他二人,自然只会是他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引来对方追杀,沈清喻或许只是为了通知他们,才在后院闹出那些动静的。 如今沈清喻负伤,他便极为内疚,几乎已不知该要如何才好,凌自初好言劝慰他,方说了几句,便听得阿穆咳嗽几声,似乎是醒了,凌自初便不再多言,过去为阿穆把脉。 阿穆看着两人,他还不清楚眼前两人是谁,他腿伤严重,其余却并无大碍,便用那口含混不清的汉话向二人道谢,说:“谢谢你们……” 燕阳好歹打起了些精神,说:“你要谢便谢我们少主吧,是他救了你的。” 阿穆便点着头认真记住,凌自初本欲出言询问,可又觉得不急于一时,可阿穆看上去却很着急,他拉着燕阳的袖子,皱紧了眉头,本就说不好汉话,一着急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燕阳仔细辨认,也只听他说了妹妹二字。 燕阳与凌自初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说自己如今跟着燕阳他们走了,顾祺祥的人也许会去找他妹妹与族人的麻烦。 依他所言,自顾祺祥来萨尔莫罗后,很快便与当地几大氏族达成协约,在萨尔莫罗几乎一手遮天,可对那些零散的小氏族,就没有那么客气了,那些小氏族本也只靠着做些小生意为生,可顾祺祥在当地立了商会,不愿意为顾祺祥办事的,几乎就绝了他们的生路,除非离开萨尔莫罗,否则就是要在此处饿死。 阿穆的族人本就不多,如今又走了一些,有人劝他一块离开,可他还有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不可长途跋涉。他父母已去,家中全靠他一人支撑,他没办法,只得去给顾祺祥卖命,甚至愿意将自己卖作奴隶,好筹得钱款为妹妹治病。 如今缥缈间内的人看着他与燕阳一行人跑了,必定会告诉顾祺祥,而顾祺祥锱铢必较,肯定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燕阳不知所措,抬眼看了看凌自初,也只是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少主的。” 他想沈清喻与岳霄一向仗义执言,这种事情,他们应该是愿意出手相助的,而凌自初干脆就做了主,问阿穆:“你妹妹在何处?” 他想令人先将那小姑娘接来,他不会武,行侠仗义他做不到,治病救人却是可以的,至于阿穆的其余族人,还需问过沈清喻再做决定。 他方从屋外唤进一名山庄弟子来,还未开口吩咐,便见另一名弟子冲进屋内。 “凌先生,庄主请您过去看看。”那弟子喘着气道,“沈少主已醒了。” 第32章 凌自初慌忙起身,随他离去,燕阳更是激动不已,只多吩咐阿穆一声,便匆匆忙忙跟着凌自初跑去看沈清喻如今的情况。 沈清喻本就只是因内息紊乱而疲惫不堪,岳霄为他调息后不久便已渐渐醒转,孟景为他把过脉,还好并无大碍,至多需得再养几日,往后若余毒未清,无论如何也绝不可再胡乱动用内息了。 他形容严肃,语调更是严厉,显然是担心沈清喻再犯,沈清喻一句句应过,到最后竟有些无奈,苦笑道:“我错了,我不敢了,前辈,您不要再说了。” 恰凌自初与燕阳跑了过来,凌自初又抓着沈清喻的手诊了一遍脉,开口便与孟景说了同样的话,沈清喻万分无奈,干脆捂着头说自己头疼,凌自初果然就闭了嘴。 燕阳将阿穆的事简单转述给沈清喻,沈清喻对凌自初的决定并无异议,反是多说了一句,道:“既然他的族人不多,不如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同离开。” 若他们愿意追随圣教,那他们当下便有了第一批门徒,若他们不愿如此,那便带他们去关外或中原,总归是能寻个安身的地方。 他倦得很,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声音便已渐渐弱了下去,凌自初见他如此,轻咳一声,要燕阳随自己下去。 众人关门离去,屋内便只剩下了沈清喻与岳霄二人。沈清喻靠在床头,身上穿的还是那套满是血污的衣服,可他却顾不了许多了,只觉困倦不已,几乎就要睡过去,可他方闭上眼,忽觉身边的岳霄动了动,他不及反应,岳霄便一下子抱住了他。 沈清喻吓了一跳,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岳霄今日显是不对劲极了,他不敢推开岳霄,只是皱着眉讶然询问:“怎么了?” 岳霄埋首在他肩侧,半晌方低声开口道:“你不许再这样了。” 沈清喻倒还怔了怔,像是不明白岳霄为何如此说。 可岳霄也不再说了,他抱得极紧,掐得沈清喻微微有些疼,沈清喻却明白过来了,岳霄是在后怕,若严先生不是燕凛之,若今日帕拉与符洲不在缥缈间内为他接应,那沈清喻究竟有几分逃出来的把握? 沈清喻自己都说不准此事,可他想当时那种境况,他如果不闹出些动静来,瓦萨定要将所有人都调去围捕燕阳与岳霄,只怕燕阳他们也很难逃出来,更何况如今他并无大碍,他便安慰岳霄,道:“你看,我现今还是好好的。” “如今只是内息紊乱,可下次呢?”岳霄反问他,“下次你再这么鲁莽,受了伤怎么办?” 沈清喻一时语塞:“我……” 岳霄将他松开了,他并未如何生气,眉目间也只是有些无奈,又伸出手摸了摸沈清喻沾了血污的脸侧,将污迹缓缓蹭掉,低声道:“你该相信我的。” 沈清喻不言。 他当然相信岳霄,可他也是想为岳霄分担的,他不想再看岳霄如上一世般以命相护。岳霄倒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耐着心与他商量,道:“若是再有下次,你一定要量力而行,知道吗?” 沈清喻点了点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岳霄与他笑了笑,起身去为他寻干净衣物,回来时却见沈清喻已睡着了,他害怕吵醒了他,便只是帮他脱了外袍,自己睡在床沿外侧。 沈清喻应是累坏了,丝毫未觉岳霄的举动,他睡得并不安稳,岳霄夜中被他惊醒两三次,发觉他是在梦魇,口中喃喃梦呓,说的却全是沈家遇难一事。 他不由便皱紧了眉,只觉心中更是说不清的难受。 他本就觉得沈家遭此大难,是因他来迟一步,否则他尚有能力回天,如今他见沈清喻受伤,又于梦中呓语,只觉心中内疚更甚,好似仍是自己不曾保护好沈清喻一般。 可再往细处去想,沈清喻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他与燕阳。他还记得那日沈清喻说的那些话,沈清喻说要当与他比肩的大树,如今倒是正一点点在努力实现。 他又有些欣慰,如此患得患失,他倒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担忧儿子羽翼渐丰的老父亲。他忍不住笑,最终也只是将梦魇不安的沈清喻搂得紧了一些,揽在怀中,拍着他的背安抚。 “别怕。”岳霄闭上眼,低声安抚他,“我在这儿。” 他就在此处。 今昔如此,往后依旧。 …… 次日天明,沈清喻还未自昏睡中醒转,岳霄却已被屋外吵闹弄醒了。 他懒得理会外面喧哗,也不知知道出了何事。沈清喻可蜷睡在他怀中呢,难得二人独处有如此清静的时候,他可不想吵醒了沈清喻,见沈清喻微微皱眉,便立即伸手,小心翼翼捂了捂沈清喻的耳朵。 下一刻却有人一把推开了房门,岳霄惊警看去,一眼便见许久未见的江延跨步进来,而凌自初紧随其后,探头探脑地往屋内一看,立即扯住了江延的衣袖,压着声音道:“江兄!我就说不能进来!” 江延可丝毫未察,他直接走了进来,还皱眉回首看了凌自初一眼,像是不明白凌自初此言何意。 岳霄只好叹气,又怕吵醒了沈清喻,便压着声音与江延问好,道:“师兄。” 江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中搂着的沈清喻,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是有些讶异,却也仅此而已,他很快便恢复了原来神色,淡淡说:“我已听凌大夫与孟前辈说了如今的情况了。” 岳霄点头:“师兄一路辛苦。” 江延一顿,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带了山庄内不少好手来此处,就算正面对抗,他也不觉得他们会输顾祺祥请来的中原好手,如今他们是有了底气,可具体要怎么做,还需由岳霄与沈清喻来判断。 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沈清喻不可能没有听见,他已渐渐醒了,见岳霄揽着他靠在床上,倒还一怔,莫名便有些窘迫。 而屋内还坐着江延与凌自初两人,他更是慌乱,支吾了几句,只好强将注意力转到正事上来,问:“江师兄已到了此处,庄内其余弟子应是也已跟来了吧?” 他忽然称呼自己做师兄,江延显是有些不适,不由便微微一怔,而后蹙眉,答道:“是。” “我以为当下之境,还是要先等燕凛之过来。”沈清喻说道,“若他知晓溯阳花的下落,事情便简单很多了。” 可燕凛之什么时候会来,倒是个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可就算如此,如今他们已不宜再轻举妄动,只能在此等候。 凌自初又为沈清喻把了脉,伤及内息算是大事,他恢复得虽快,可多少也许数日调养,期间决不可再随意胡来。 他这几日只需在此休息,凌自初与江延回去了,可不想到了当日夜中,燕凛之便亲自找上了门来。 他换了夜行衣,也是为了低调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沈清喻屋外,好歹岳霄有所察觉,正要动手,便与燕凛之打了一个照面。 他认得此人是飘渺间的严先生,燕凛之却不知他是何人,不免皱眉打量他几眼,道:“阁下的身法,燕某倒从未见过。” 岳霄笑一笑,也不多说,侧身摆手,请燕凛之进屋。 沈清喻早听见了外面的声响,此时起身相迎,不想燕凛之倒半句废话也没有,先抓了沈清喻的手腕,试了他的脉息,方点一点头,满意道:“还算有点样子。” 沈清喻不免蹙眉反问:“燕前辈这是……” “自然是看你合不合格。”燕凛之松了手,淡淡道,“若你是个窝囊废,习不得你父亲十分之一的功力,圣教复兴无望,我有为什么要替你卖命?” 沈清喻一噎,忽而明白先前的一切不过是燕凛之对他的试探,只怕孟景意欲自顾祺祥手中购得溯阳花时,燕凛之便有所觉察,而后便令焚火宫与他们联系,不过是为了试一试自己的性格与身手,好以此推断魔教是否复兴有望。 这么一说,他倒是想通了许多事。 “燕前辈,您易过容?”沈清喻小心翼翼询问,“您为顾祺祥办事,可是受焚火宫所托?” 燕凛之蹙眉看他,忽地笑了一声,道:“还好,不算太蠢。” 孟景试着与顾祺祥接触时候,燕凛之就认出了孟景。 他当然知道溯阳花可以用来做什么,而买溯阳花的人又是孟景,那他几乎立刻便可知晓有人在修练入歧,而后再只需稍作观察,很容易便能得知沈清喻的身份。 至于焚火宫……他见符州对燕凛之身为尊敬,又甘心在焚火宫式微之时,将宫中弟子为燕凛之实施计划所用,那燕凛之与焚火宫的交情自然不浅,只怕燕凛之化身严先生,潜伏至顾祺祥身边,便是为了焚火宫。 如今既然话已说明,沈清喻也不知燕凛之是否愿意重归圣教,便只是抬眼去看燕凛之,想先等他一句允诺或是解释。 燕凛之却不如此去做。 他在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像是在思索该从何处开口说起,沉吟片刻,方开口询问,直言道:“顾祺祥将溯阳花藏在何处,我大致是知道的。” 沈清喻蹙眉询问:“大致?” “有几处地方均有可能,具体在哪儿,还需再等等。”燕凛之道,“你们此番打草惊蛇,倒也不是坏事,只待看看哪处守卫的中原高手多了,便知溯阳花在何处了。” 沈清喻正要说话,燕凛之却抬手打断了他,挑眉丢出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可知顾祺祥手下这些中原高手,出自何门何派?” 沈清喻:“应当是凌空……” “凌空?只怕他们幕后牵涉的中原势力,比你想象的还要广。”燕凛之说,“你也看见了,毒龙谷的容家已愿为他们出力,谁又能说得清这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沈清喻听他如此说,不免便询问:“燕前辈可是知道什么?” “顾祺祥以溯阳入药,容乐山又助他钻研,时至今日,已做出了诸多变种。”燕凛之侧目看着他们,似有所指,“其中一种,服后不会狂化,也不会什么力大无穷,反是会限制住人的内力,严重之时,压制内力,亦可致幻。” 沈清喻略有疑惑:“这药拿来做什么?” 顾祺祥不会无缘无故搞出这样一种药来的,燕凛之此时提起,当然定有所用。 燕凛之看他一眼,却自顾说了下去:“此药断服,便会‘生病’,实则中毒甚深,外人却看不出来,只以为是体虚多病,且难以诊治。” 沈清喻一顿,不免蹙眉看向岳霄。 这些症状,他隐约觉得一个人很像。 岳霄便开了口,道:“燕前辈说了这么多,可是要告诉我们,顾祺祥以此药控制了什么人?” “不是顾祺祥,而是他身后之主。”燕凛之淡淡道,“况且,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了吗?” 沈清喻敛容正色,小心笃定道:“贺逐风。” 第33章 沈清喻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凌空派张修远兄弟二人闹出这样的动静,旁人或许未察,可贺逐风甚为一派之主,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可贺逐风却不管不顾,只当一切不知,他又莫名生病,且时好时坏,如今看来,此等异状的确可以用燕凛之口中所说的“药”来解释。 连贺逐风这等名门大派的掌门都被他们制于掌心玩弄,中原江湖究竟还有多少人是他们的走狗傀儡? 沈清喻只觉不寒而栗。 “顾祺祥行事谨慎,天性多疑,他身后那人更是如此,我潜到他身边许久,机密之事,我仍大多不知,可有一点我却能笃定。”燕凛之说道,“若不尽早毁了溯阳花,中原局势,只怕还要更加复杂。” 此言沈清喻自然赞同,可燕凛之并不能确定溯阳究竟在何处,三个地方均有可能,互相之间离得又远,若将三处都走一遍,只怕需得半月不止。 他也只能将燕凛之口中这三处地方记下来,燕凛之不能离开飘渺间太久,未免引起他人怀疑,他便起身回去,又告知沈清喻,若想与他联系,只需去找焚火宫便是。 沈清喻方将凌自初与孟景二人请来,将此事告知二人,本想问一问他们的意见,不料凌自初皱一皱眉,说:“三处地方?我看这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些。” 他与孟景深知溯阳花的药性,当然能推断出此物所需的生长环境。如此灵物,对外界要求当然极为苛刻,只要有些许环境不适,便顷刻凋零枯萎,燕凛之为他们敲定了三处养花之处,经孟景与凌自初二人排除后,便只剩下了可能性最大的一处。 那地方据萨尔莫罗不算太远,来回三日路途,沈清喻想此事须得告诉燕凛之一声,便要着人第二日清晨去寻符州告知此事。 不料符州与帕拉一早便登门拜访,他们本是想顺着燕凛之的意思试一试沈清喻,却不想令沈清喻受了内伤,他心中有愧,便想来看看,此时见沈清喻无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拿着一大堆焚火宫中搜来的补品,要与沈清喻赔罪。 “燕先生行事超脱,但也并非有恶意。”符州苦笑道,“他是宫主好友,宫主又令我倾力助他办事,往先对沈少主多有得罪,还望沈少主原谅。” 沈清喻本就不怪他,他将要转告燕凛之的事与符州说了,符州便要离去为他转达消息,而那帕拉绞着衣袖,有些不愿离去,符州拽了拽帕拉,她方才极小声地开了口,道:“那……那日多谢沈少主挺身相护。” 她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带了些胡人的口音,说完这句话,她便扭头跑了,沈清喻还一怔,想起那日自己昏眩之时听到的帕拉的声音,那时候他觉得帕拉的声音奇怪,以为是自己头昏了,可如今也没什么变化,她的声音的确就是如此,听起来好像……有些过于低沉了。 沈清喻本未多想,只是提起帕拉,他不由想起一事,便道:“符左使,帕拉姑娘既不会武,往后切莫再让她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打探消息了。” 符州脸上表情古怪,小声嘟囔着:“什么不会武……他……不,什么姑娘……” 岳霄一顿,再度转头对符州道:“符兄,岳某怎么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们?” 符州哭笑不得,犹豫半晌方才开口,道:“岳大侠,沈少主,你们是燕先生的朋友,自然也是焚火宫的朋友,有些事,我们是不会瞒着朋友的。” 沈清喻隐隐有些古怪预感,便问:“可是关于帕拉姑娘的?” “他……不叫帕拉。”符州犹豫措辞许久,方艰难开口道,“实不相瞒,他本叫帕沙,是我焚火宫下的小宫主,也就是……我们宫主一母同胞的幺弟。” 沈清喻沉默许久,那一瞬之间,满脑子都只有幺弟二字在疯狂回响。 幺弟?什么幺弟? 那肤白纤弱的西域胡姬,是男孩子?! 符州见他露出如此惊诧的表情,大致便已明白了,只是开口同他解释,道:“听闻那是宫主他们一族的规矩,说是乌罗大神降下诅咒,族中青年男子若不如此,只怕难以活过十八岁。” 他原是想为沈清喻解释,可不想沈清喻反是一怔,露出更为惊恐的表情。 “族中习俗?”沈清喻惊愕道,“那岂不是说你们宫主也——” 他顿住话头,好像总算想起自己如此说他们宫主,总归是不大好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诧,岳霄好歹行走江湖多年,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沈清喻却不同,他半晌不曾回神,好容易压下面上神色,却还是在心中惊诧,只觉想不到天下还有如此奇事。 此事涉及宫主,符州难免便有些尴尬,只好道:“我听闻中原也有将体弱多病的男孩作女孩养大的习俗……” 符州一语未毕,沈清喻便发觉岳霄正颇为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 等等,中原,体弱多病,男孩? 沈清喻一手挡在岳霄眼前,将他推开了,挑眉道:“别看我,我没有。” 岳霄轻咳一声:“我知道你没有,我就是……” 就是想一想。 他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想着若是说出来,沈清喻肯定是要生气的,却不想符州将这两句话听在耳中,更是笃定了对他二人关系的猜测,此事他倒也不知是好是坏,只觉得此事甚大,无论如何,该告知燕凛之一声。 …… 符州替沈清喻向燕凛之转达了溯阳花的消息,燕凛之自然也觉得此事可行,而且绝不该拖上太久,他正要让符州回去复命,不料符州脚步一顿,反与他提起沈清喻与岳霄二人的关系来。 他心中虽觉得岳霄与沈清喻这般也很好,又担心燕凛之会出于长辈的立场而插手此事,可宫主既令他听命于燕凛之,那他自然要将所见的一切悉数汇报。 他小心注意着燕凛之的神色,局促不安地将整件事说完了,却也不见燕凛之抬一抬眼皮。 “他们是什么关系,与你我又有何干。”燕凛之淡淡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叛出凌空加入圣教?” 符州一怔,还未曾来得及回答,燕凛之却好似自问自答一般,自己往下幽幽说了去:“因为那些假仁假义的名门正道,总想管着我。” 燕凛之叛出凌空一事,符州只是略有耳闻,江湖上说是当年燕凛之与贺逐风争那一个掌门亲传弟子的位置,燕凛之输了,便对凌空一派心怀不满,连带着万分厌恶那贺逐风,不久便叛出凌空,转而投入了圣教麾下。 可正派中人所言,自然是向着他们自己的,符州仅是半信半疑,如今见燕凛之主动提起此事,正好奇那前因后果,不料燕凛之已负手背过了身去,道:“你回去告诉他们,此事行事要趁早,最好今日便能行动。” 符州自然不好再问,他回去寻了沈清喻,告诉他,燕凛之要他们尽快动手。 如今沈清喻内伤未愈,再也不敢轻易调动内息,便只能由岳霄与江延二人负责行动。 萨尔莫罗周边一带,符州最为熟悉,他便领路,带岳霄江延二人前往溯阳花的所在之处。 他三人均是高手,岳霄与江延在江湖上更是可排进前列,可沈清喻却仍是担忧,此事因他而起,他却不能参与其中,只能在后看着二人为他涉险,他心中难受得很,想到岳霄,一颗心便如同悬于高崖,忐忑不安,一想他们还要三四日才能回来,他倒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膳后凌自初照常为他诊脉,又与他谈起那溯阳花之事。此番岳霄他们取回溯阳花后,孟景会为他炼制丹药,而沈清喻则需闭关苦修,短则一二月,长则一年半载,将药力与残存余毒消化,出关之时,武功自会再有所精进。 沈清喻略有些心不在焉,凌自初微蹙着眉,冷不丁开口问了他一句:“你对岳霄……” 沈清喻吓了一跳,惊慌抬眼看他,凌自初便忍不住一笑,轻声道:“我明白了。” 沈清喻说:“义兄,你莫要多想。” 凌自初反问他:“真的只是我在多想吗?” 他看沈清喻一愣,像是哑口无言,不由又叹一口气,道:“你且放心,我也不爱多管闲事,只是有些事,你的确应该想清楚。” 沈清喻只好说:“义兄,如今我无心儿女私情……” 哪怕这些时日,他对岳霄确有动心,可那又能如何? 大仇未报,生死存亡尚在眼前,他不知自己能否活到几年之后,也不知敌人会如何行动。如今他形如废人,连病也不曾治好,又无力庇护身边亲朋,如何还能将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 凌自初却皱眉,像是极不认同他的看法。 “这本就不是相互冲突的事,情义二字,哪是那么容易就分得清的。”凌自初低声叹道,“人生苦短,我是怕你后悔。” 第34章 沈清喻不言,或者说,他是不知该要如何去接凌自初的这句话。 他当然知道人生苦短,只怕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他已死过一回了,他当然不能让那些事再来一回。 至少也该等到他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后,再起思考其他。 凌自初不愿再与他说这件事,匆匆转开话题,又问:“沈兄曾与我提过你的生辰,好像就在这个月?” 沈清喻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好像就在后日,今年他恰好正满二十,弱冠之年,本该是要大肆操办的,可如今他父母过世,兄长也不在身边,当下又是这样的境况,他便干脆几句话应付过去,绕开此事,并未多谈。 恰庄内弟子将阿穆的族人领到了此处,他们听阿穆说了前因后果,自然十分愿意追随沈清喻与岳霄一同离开西域。 阿穆的妹妹也跟随族人一块来了,燕阳一路小跑着来找凌自初,沈清喻一扭头便见拄了木拐的阿穆无措站在屋外,还牵着一个不到七八岁的小姑娘,像是不敢打断他们。 西域中人多好艳色装点服饰,无论男女均衣着明艳,萨尔莫罗是富庶之重,街上一片红红绿绿,这小姑娘却穿着破布灰衣,浅棕色的长发扎成麻花辫,怯生生躲在阿穆的身后,病得面色发灰,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瘦似麻杆一般。 阿穆也很瘦,可他长得高,粗使活做多了,总不似他妹妹那般弱不禁风,如今他在这儿住了几日,却还是不大敢直接与沈清喻说话,凌自初让他们进来,他才小心翼翼地牵着妹妹往里走,局促不安说:“少主,这是我妹妹阿娜丽……” 那小姑娘的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她见到了这么多陌生的汉人,当然也很害怕,萨尔莫罗的汉人大多是富商,那些富商总是趾高气扬的,可眼前的人却好像不一样。 凌自初亲为她诊脉,小姑娘病得的确很重,又病了多年,需要好好温养,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好起来的,他让阿穆不必担心,再回过头,却发现沈清喻已倚着床榻睡着了。 凌自初叹气,沈清喻抱病,又为岳霄担忧,夜中歇得极不好,白日困倦也正常,他带几人一同出去,反手关上门,倒将自己方才问沈清喻生辰一事忘了个干净。 第三日暮时,这日正是沈清喻生辰,他们终于收到符洲飞鸽传书,说一切顺利,只可惜为顾祺祥配药的容家药师已服毒自尽,而顾祺祥吞服了过多溯阳花粉,如今已疯了。 他们毁了溯阳花田,取了最初那株溯阳花,岳霄受了些轻伤,他们也许要在原地歇息一日,翌日再动身赶回来。 此信送达此处便需一日,算起来他们明日清晨便能赶回来,沈清喻早就想到他们也许无法从顾祺祥等人口中问出与张修远还有面具人有关之事,顾祺祥服毒,他并不吃惊,他甚至不曾去多想这件事,只是看见符洲说岳霄受了伤,他蓦地便觉心中一揪,抑不住担心起来。 虽符洲说岳霄受的只是轻伤,可轻伤也分轻重缓急,符洲说他们要在原地休息一日,那这伤该在轻伤中算重了,他实在揪心得很,可一抬头,却发现除他之外,好像并没有人对信中的这句话过多留意。 凌自初摸着下巴,双眉紧蹙,道:“他们果然与容家联手了。” 孟景则是叹气:“可惜顾祺祥疯了,否则好歹能问出些他幕后之人的身份。” 燕阳不明所以,只是不住点头。 凌自初又一拍脑袋,道:“我现在就去找帕沙传信给燕堂主。” 他走出两步,恰看见沈清喻面上神色,不由一顿,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不由开口询问,道:“清喻,你怎么了?” 沈清喻被他一句话唤回心神,也只是微微蹙眉,勉强答道:“此番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面具人那边想必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距他们身份暴露,只怕也不远了。 凌自初不曾怀疑他所说的这句话,只是急匆匆地便去给燕凛之送信了,沈清喻心中担忧,自然是烦扰不已,主动同孟景告辞,说自己有些困倦,想要回去休息。 孟景自然不会拦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待凌自初回来了,方忍不住开口去问凌自初,摆出一副极求知的好奇模样来,问:“爱徒,你说……小少主与那个岳霄,究竟是什么关系?” 凌自初:“……” …… 沈清喻说是回屋休息,可他根本静不下心,用过晚膳,捧着入歧刀谱翻了两页,方决定上床歇息,起身脱了外袍,还不曾熄灯,忽地便听见外头有极细微的脚步声。 沈清喻自习武后,耳目身形均比以往灵敏不少,他听见脚步声,便走到门边,原想去拉门,不料外头那人敲了敲门,言语带笑,故意压着声音道:“清喻,我知道你在门后面。” 是岳霄的声音。 沈清喻不由一惊,立即拉开了房门,他不知为何今夜岳霄便回来了,心中只想着岳霄受了伤,也不知那伤究竟如何,可他不想岳霄原是靠在那门上的,他用力一拉门,倒令岳霄一个趔趄,像是险些摔倒,令他吓了一跳。他还不及回神,岳霄已一把搂住了他,好歹稳住了身体,凑在他耳边,喃喃地低语道:“几日不见,只觉越发想你——” 他的气息那么近,沈清喻免不了慌乱,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一把,面色微红道:“别胡闹。” 可不料岳霄被他一推,反是抽了口凉气,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沈清喻这才再度想起来,符洲的信中写着岳霄受了伤。他慌乱无措收回手,惊慌问岳霄可有大碍,可他不过凑过去了一些,猝不及防岳霄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带进怀里,埋首在他肩侧,喃喃低语道:“我好想你。” 不过几日光景,岳霄说得倒像是有多长时间未见了一般,沈清喻想他身上有伤,便皱着眉一动不动令他抱着,还忍不住闷声闷气问:“你不是要明日才回来吗。” 岳霄总算松了手,微微笑着看他,道:“今日特殊,我当然要尽快赶回来。” 沈清喻一时未曾回神,还不明白岳霄口中所说的特殊二字究竟是何含义,他心中还在想着岳霄的伤,呆怔怔开口询问,道:“符州说你受了伤——” 他一句话尚未说话,便听得岳霄也开了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岳霄挑眉道,“沈少爷莫不是连自己的冠礼都忘了。” 沈清喻一怔:“什么?” “岳某勉强虚长几岁。”岳霄说道,“不如就由我来代行礼仪。” 他干脆起了身,将烛台端了过来,屋内简陋,他想要的东西好像一件也没有。当初他行冠礼时,庄内大肆操办,可如今却不一样,他只能将那木梳拿在手中,转过头对沈清喻笑,道:“可惜如今条件简陋,还望沈少爷莫要嫌弃。” 沈清喻怔然片刻,方问:“你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 岳霄点头:“是。” 沈清喻皱紧了眉,他看岳霄虽然行动如常,似乎丝毫不曾受伤处影响,可脸色却明显要比几日前苍白几分,眼下略有青灰,定然是昨夜不曾睡好。符州本要他歇息一日再动身,岳霄却为了这种小事特意赶回来,沈清喻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半晌也只是嗫嚅一句,低声道:“真是胡闹。” 岳霄朝他微微一笑,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今日你父兄不在此处,我又怎能不陪在你身边。” 沈清喻张唇欲言又止,可一时之间,他好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在岳霄面前坐下了,道:“一切从简。”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是很不开心,岳霄还想继续解释,可不想沈清喻回首看他,眼中像有光,抑或只是烛火的倒影,他分不清,只是听沈清喻轻轻开口,说:“岳霄,我等你为我束发。” 岳霄便也微微笑:“是,小少主。” 他散开沈清喻的长发,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为他梳好,束发戴冠时要说什么话,岳霄早就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沈清喻的头发从他指尖滑过,倒像是将他的心也蹭得痒痒的。 他也从未帮别人梳过头发,手指像是打了结一般,生怕扯疼了沈清喻,或是将沈清喻的头发梳得不端正了,他好容易将沈清喻的头发束好了,又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终于极为满意。 沈清喻自他手中接过铜镜,往里看了看。 夜色已深,烛火摇曳,铜镜内人影模糊,沈清喻看不大清,只好皱着眉,也不知岳霄将自己的头发梳成了什么样子,未及言语,回首便见岳霄搂了搂他,还在他耳边,微微笑着低语。 “少教主。”他说,“如今你便是冠年了。” …… 翌日辰时末,江延与符洲二人方才带着溯阳花回来。 顾祺祥因吞服了太多的药粉,早已神志不清,全然如同患了失心疯的疯子一般,神色涣散,只会痴痴傻傻地同他们笑,无论他人如何唤他,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可江延还是将人带回来了。 他想凌自初自称神医,身边还有他师父孟景坐阵,保不齐就有什么治好顾祺祥的法子,只可惜顾祺祥早已毒入心脉,能保有一条命在已算福大命大,再想驱毒恢复常人神智,只怕神仙都做不到。 好在他们已拿到了溯阳花,此番西域之行的主要目的总算达到。孟景早为沈清喻调好了闭关散毒的药方,只要他想,前后这几日他便可闭关修习入歧,亦或是先动身返回关外回,到了玄霜山庄内,再闭关不迟。 此去关外,少说有两月路程,沈清喻等不那么久,他恨不得今日便要闭关,凌自初原还有些担忧,只说此次闭关,短则两三月,多则一年半载,此处毕竟不是山庄内,若他在此处闭关一年也未有突破…… “若是闭关一年半载还未有突破。”沈清喻直白说道,“那我这圣教少主的位置,想来也不必再做了。” 他将这话说得极满,凌自初还觉得未闭关之前一切变化均不好说,燕凛之却笑了,言语间对他更是赞赏,道:“好,你倒的确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样子。” 既然沈清喻已如此决定了,其余人自然不再多说什么。他要留在此处闭关,岳霄定然不会离开。顾祺祥虽已死了,可他在当地的势力尚未彻底清除,燕凛之恢复了原来的身份与面容,与焚火宫联手处理此事,他要暂留在西域,处理完后再入中原,去寻找当年散落在各地的魔教教众们的下落。 孟景也打算留在此处,服过顾祺祥药粉的人数量虽多,但大部分中毒未深,仔细调养之下大多都能回复正常,他令凌自初先回中原,去找找其余那些灵丹妙药的下落,多少缩减些时间,若能令沈清喻尽快精通入歧,那自然再好不过。 岳霄却对此心有担忧。 他们在中原之时,张修远就已知凌自初是他们的朋友了,而凌自初武艺不佳,若让他一人孤身前往中原,未免也太过危险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过扭头,笑吟吟看向江延。 “师兄。”岳霄说,“又要麻烦你了。” 江延面无表情,也不曾多言,好像对岳霄如此安排并没有半点意见。 其实他并不喜欢凌自初,此人太过聒噪,一天到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有些烦人,可既然这是正事,那便也罢了,树上的鸟儿成天吵闹个没完,他也总不能把它们捉下来扒光了毛报复。 “师兄同意便好。”岳霄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兵分两路。” 沈清喻本站在他身侧默然不言,此时也开了口。 “出关之时。”他笃定允诺,“中原相见。” 第35章 孟景调配溯阳花还要数日,他们送走凌自初与江延二人,又等了几日,终于到了沈清喻闭关之时。 他们同焚火宫借了一处石洞,焚火宫说此处是灵脉汇聚之所,隐在绿洲之下,绝对是闭关习武的好地方,可沈清喻却觉此处远不如玄霜山庄的那处高崖清净。孟景早已与他说明了那溯阳花制出药丹的使用方式,他入关之前,却执意叫来了岳霄,犹豫许久之事,到了此刻,他还是有几句话想对岳霄说。 他不知该要如何开口,皱眉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同岳霄道谢,道:“岳霄,多谢你这一路扶持。” 岳霄本来颇为正经地认真听着他说话,可万万没想到沈清喻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这个,他倒不由一怔,而后忍不住微微一笑,说:“你不必谢我的。” 他为沈清喻做这些事,本就不是为了听沈清喻道谢的,就算一开始说的那一句以身相许,也不过是一时戏言,哪怕沈清喻一开始不答应他那三个条件,他也照样愿意为沈清喻付出一切。 他本来就是一个纯粹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喜欢便是喜欢,喜欢一个人,自然要倾尽所有,去对那个人好。 也正因如此,沈清喻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沈清喻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愿意留在岳霄身边,愿意与岳霄打趣胡闹,究竟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出于对岳霄的“利用”,他的心思不如岳霄纯粹,时间一久,便渐生愧疚。 他觉得他自己无心兼顾儿女私情,可总有一日是要将这件事厘清的,他想,此次闭关出来后,他便终要摆脱了这病体,虽还算不得江湖上的高手,可也称得上是个习武之人了,既是报仇有望,那这件事,他总该要考虑清楚了。 “我知道。”沈清喻低声道,“你且放心,我出关之日,会将考虑结果告诉你的。” 沈清喻并未说自己要考虑什么,岳霄却一下便已明白了。 他略有些吃惊,可也只是轻轻拍了拍沈清喻的头,道:“习武本需心静,心无外物方能有所成,你且安心闭关,不必去想那么多。” 沈清喻:“可我……” “你不必多言。”岳霄道,“你若再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沈清喻:“……” “不差这一两日,我等得起。”岳霄唇边带笑,显是开心极了,低声与沈清喻道,“待你刀法大成之日,你我再谈此事,不迟。” 修习入歧刀法,至多不过五六年,便可得他人习武数十年的功力,轻易便能跻身江湖高手之列,沈清喻本就有习武的天赋,对他而言,这时间只会更短,岳霄心知自己不必等上多久,他等得起这短短几年。 他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说了许多话,燕阳茫然站在一旁,觉得他二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起来他却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了。而沈清喻几度张唇欲言,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我应你。” 他不再去看岳霄的笑,心中略有些许慌乱,只好转头看向燕阳,想也不想便脱口道:“燕阳,你且好好随岳霄学习刀法,待我出关时——” 燕阳抢着答道:“待小少主出关时!我一定不能输给小少主!” 岳霄一敲他的脑袋,说:“我教你的可是正经刀法,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快……” 沈清喻不由挑眉:“岳霄。” 岳霄立即改口:“当然了!你少主学得也是正经刀法,只不过正经刀法与正经刀法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 沈清喻只抱臂看他,像是想等着听他还能胡说八道多久。 岳霄倒是丝毫不惧,竟然真的顺着方才胡诌的那句话说了下去:“你家少主学的正经刀法,那是以命相搏,才换来速成,我们呢,平稳些就好,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 燕阳也真是个好哄的,听他如此说,便跟着不住点头,道:“岳前辈,我知道了!” 沈清喻一时无言,心想燕阳这个小傻子,还真是岳霄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时间已不早了,他还是要入关,最终告别之时,他反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蹙眉看着岳霄,沉吟许久,也只是极苍白的一句:“我去了。” 而岳霄摸了摸他的头,眼中尽是笑意,一字一句答:“去吧,我等你。” …… 依凌自初推算,沈清喻此番闭关,最快也需四五月的时间方能出来,时间若长就更不好说了,他们需等待的时日极长,总不可能这么干候着什么也不做。岳霄见燕凛之正帮焚火宫清除顾祺祥余党,免不了出手相助,机缘巧合下,倒还见了那焚火宫宫主一面。 他原听符洲所言,以为这焚火宫中人,只怕皆如帕沙一般身着女子服饰,可焚火宫宫主却颇为正常,他面容与帕沙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年长一些,行事利落潇洒,又寡言少语,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族中竟然与那种规定。 焚火宫宫主似对岳霄颇为赏识,他与燕凛之又是好友,时间一长,哪怕脾气古怪的燕凛之都难免对岳霄另眼相看,而燕凛之处理完此处的事情,便动身前往中原,寻找当年魔教散落在四处的教众去了。 此时距沈清喻闭关不过才过去了两月余功夫,岳霄闲的发慌,本想在这西域四处逛一逛,权当是闲时云游,可他还未收拾好随身物什,却忽而见有焚火宫弟子匆忙来报,跑得气喘吁吁,却是满面欣喜,本就说不好的汉话含混不清,一时间竟无人能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阿穆的腿伤早已好了,他也同燕阳一般,随着岳霄习武,孟景又教他识文断字,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便主动上前,拉住那焚火宫弟子,问了几句,方欣喜回过头来,道:“岳前辈,沈少主已出关了。” 岳霄不免惊诧,他当时与凌自初估算的时间差不了多少,如今可还不到三月,怎么这么快?他立即跟那焚火宫弟子过去了,到了沈清喻闭关的石洞之外,便见那处已聚了不少人,符洲与帕沙都在那儿,帕沙还拉着一人的衣袖,笑语盈盈,像在同他低声说话。 符洲正在一旁感叹,道:“这才不到三月,沈少爷果真是天资聪颖。” 他是羡慕,他学了这么多年武,也许还比不过别人数月的努力,可天命一事,是最羡慕不来的,而另一人微微笑了笑,开口问他:“岳霄在何处?” 那的确是沈清喻。 不过三月功夫,他却好似变了一个人。最初他受病体困扰,总是面色苍白憔悴,更是身形削瘦孱弱,精神不足,看起来便像是佝偻着腰,又总是咳嗽。后来他习了武,身姿逐渐挺拔,可毕竟体内余毒未消,气色总不似身体康健之人,他人看了便觉他身体有恙,精气神总是不对的,可如今看起来,他却好像大不相同了。 他是瘦了,身形更清减了一些,却不是令人怜惜的削瘦,也许是闭关清苦,又竭尽思虑,也显得腰线细瘦挺拔,挺直腰身之后,看起来便像是长高了,面上的病容早已消散,这幅样貌,当然比他重病之时更要好看上不少,三月未见,岳霄本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想等见面时一句一句告诉他,可真正见着了,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见沈清喻听闻声响朝此处看来,那望着他的眉眼中带着吟吟笑意,岳霄便也笑了起来。 他几步走过去,也不顾此处尚有那么多人在场,一下便握住了沈清喻的手。 沈清喻竟不曾避闪,甚至还主动抬眼看他,眼中笑意不变,一面与他说:“岳霄,别来无恙。” 岳霄正要回应,却不想沈清喻又突兀说了一句话。 “这三月我终日闭关习武,闲暇之时,并无消遣,难免觉得无趣。”沈清喻直直看着他的双眼,道,“也许要让你失望了,那日答应你之事,我还是未曾做到。” 岳霄一怔,恍然明白沈清喻所说的是闭关前他所说的话,他说他会好好厘清他二人的关系,那时岳霄让他专心习武,切莫胡思乱想,可这等心事,如何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岳霄一怔,问:“那你想得如何了?” 沈清喻倒并未直接回答。 他嘴上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一面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岳霄的手上,主动回握过去,也不曾多加言语,只是同岳霄笑了笑,旁人或许还觉得他是在打哑谜,可岳霄却几乎立即便明白了。 “可也许你还要等等我。”沈清喻又低声说道,“如今我本是不该将这些事说出去的。” 他将心思理清了,可圣教未起,大仇未报,哪怕他喜欢岳霄,如今圣教根基未稳,义兄等人虽不会反对他,可往后教中其余人呢?他未立足威信,他没有能力光明正大对教中、对江湖上所有人说,他心悦之人,不是什么窈窕佳人,而是位大侠。 他还不能将这种事摆在明面上来。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想给岳霄一个笃定的答复,可那答复也只能在数年之后,这几年会有多长,他说不准,更不知道,简直就像是,就像是负心之人才会有的借口说辞。 可岳霄却微微笑了笑。 “岳某已等候许久了。”他伸出手,认认真真地为沈清喻理了理衣冠,“恭迎少教主出关。” 第36章 沈清喻出关的时候尚早,凌自初与江延那边还没有消息,他又想他们已在西域呆了这么久,山庄之内大哥与裴师姐难免记挂,他们已该回去看看了。 孟景要暂留西域,而阿穆的族人多数是老弱妇孺,长途跋涉未免太过艰辛,留在此处也有焚火宫照看,沈清喻本不想带他们离开故土,阿穆却执着要跟着他们。他想向沈清喻报恩,又不想再过那种任人欺辱的日子,如今他已知道岳霄是这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自然要想办法跟着他。 阿穆想得简单,他只是觉得如今这世道,至强之人方能有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有大好的机会在眼前,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的妹妹阿娜丽养了这两月的身子,也已经康复了不少,他可以带着妹妹随岳霄与沈清喻去中原,而岳霄也觉他天资聪颖,甚至在燕阳之上,若将他留在西域不去管他,反倒是有些可惜了。 二人想法相同,自是一拍即合,岳霄让阿穆先回去收拾行李,扭头便见沈清喻在等着他——沈清喻闭关近三月苦学,却无人过招比对,如今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武学深浅,也不懂自己是不是走了弯路了,便想找岳霄来试一试。 岳霄也正想试试沈清喻的身手,他对入歧还是极为好奇的,好比众人都说魔功速成,岳霄却想知道它能速成到什么地步,他跟沈清喻到了院中,燕阳还屁颠颠跟过来看热闹,在一旁认真与阿穆与帕沙说:“我们岳前辈很厉害的!” 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改口道:“我们少主也很厉害!” 阿穆和帕沙不明所以,帕沙可还记得沈清喻救过他一命,便只是跟着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符洲忍笑摇头,他几人闲聊时,沈清喻已同岳霄动了手,此番他手中拿的是入歧,再不是小孩儿胡闹的木刀。岳霄原还抱着陪他随便玩玩的想法,可几招过后,他终于也认真起来了。 他总算明白,为何江湖正道将这入歧称作是魔功了。 天赋不足之人,苦心修习十数年,也许还比不得沈清喻这两个月。沈清喻进步得实在是太快了,虽还远不及他,可以此速度,假以时日,是一定会超过他的。 他终于将沈清喻手中的刀打落了,再过去将那刀捡起,交还到沈清喻手中,忍不住感叹道:“士别三日……” 沈清喻也极为吃惊,他知道自己有所进步,可不曾想这进步竟然这么大,他还呆怔着接过岳霄递来的刀,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愕然道:“这……若义兄再寻到三四株灵药,我是不是就要……” 就要与岳霄一般厉害了。 “你不是想与我比肩吗?”岳霄缺不着急,笑吟吟看他,“如今这总算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 他们从西域返回关外,两月路途,待回到关外时,又已入了春。 关外仍是大雪,沈清喻裹着裘衣纵马在岳霄身侧,恍然想起一年之前,也是大雪封山,他们在关内等了十余日光景,那时候他觉得关外天寒地冻,下起雪来尤为可怕,而如今他内力充盈,竟不觉得如何冷了。 不过一年光景,却恍若隔世。 沈清喻又想,的确是隔了一辈子啊。 回中原的日子近在眼前,复仇终于也近在眼前了。 岳霄早已传信回山庄,告知裴芸他们会在这几日回来,马到了山下便不能再走了,几人步行上山,还未到山门口,隔着老远,沈清喻便看见了沈睿文在山门外焦急等候,他穿了一身皮袄,万分激动地要跑下台阶,身旁的山庄弟子赶忙伸手去拉他,追在他身后大喊:“沈大少爷,地上结冰了!小心路滑!” 沈睿文不管不顾,二话不说扑到沈清喻身边,狠狠搂了一把沈清喻,方退后一步,上下仔细端详,还觉得心疼不已,道:“清喻,怎么瘦了。” 沈清喻忍不住笑,道:“大哥好像胖了。” 沈睿文略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他们这些关外人,每日均是荤肉,素菜都见得少……” 早有弟子去通知裴芸,此刻她走出来,听得沈睿文如此说,免不了微微挑眉,道:“可沈大少爷不也很是喜欢?” 沈睿文:“我……” 裴芸:“倒像是乐不思蜀了。” 沈睿文更是尴尬,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岳霄叹一口气,唤一句师姐,本是让裴芸给沈睿文些面子,好歹别将这些话说下去了,可不料裴芸反看了他一眼,露出些揶揄神色,问:“怎么?阿霄,你这是要爱屋及乌?” 她此言一出,岳霄还无甚反应,沈清喻却是一下便脸红了,只嗫嚅着小声说:“裴师姐,你莫要胡说。” 裴芸被他唤了一句师姐,微微一怔,又轻咳一声,忍笑道:“你若将那裴字去掉,我便不乱说了。” 沈清喻还未曾回神明白裴芸这一句话究竟是何含义,沈睿文却已恼了,他恨不得扑过去阻止裴芸,怒气冲冲道:“不可以!清喻不可这么叫!” 沈清喻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本就面红耳热,如今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嗫嚅道:“裴……裴师姐,莫要胡闹。” 裴芸原还想再逗他几句,而岳霄正欲出言为沈清喻解围,却忽见有山庄报信弟子自山下来。那弟子见他们均聚在半山腰上说话,不免略有些吃惊,可好歹他能少跑些路了,他便忙不迭将手中书信递到岳霄手中,道:“庄主,您回来得巧,江师兄正往庄内送了这封信。” 江延与凌自初可是去中原寻灵药的下落,如今回信,想必是有了些眉目,岳霄急忙去拆信,仔细看了片刻,却不由皱起眉,转而将那信递到沈清喻手中。 沈清喻一怔,低头去看那封信,一面问:“怎么了?” “他们已找到药了,叫寄灵草,在中原。”岳霄神色严肃,好像并不觉这是什么喜事,“江南,兴隆商会。” 沈睿文重复道:“兴隆商会?江南宋家那个兴隆商会?” 岳霄点头:“对。” “这好办。”沈睿文开心道,“宋家的小少爷,同我与清喻是多年的好朋友了。” “只怕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岳霄打断他,“他们好像要将此物卖出去,说是那兴隆商会每隔几年便要在江湖上竞价拍卖些珍贵物事,如今这寄灵草便在竞价名单上。” 沈睿文仍在坚持他方才的想法。 “小宋少爷同我们十余年的交清,一株药草而已,我与他们打个招呼,应当就能到手。”沈睿文道,“他宋家是不差那么一点钱的,这不是什么难事。” “岳霄说得没错。”沈清喻终于看完了信,竟也蹙起眉来,颇为严肃道,“此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他二人都如此说,沈睿文终于忍不住询问,“你们不要再卖关子了。” 沈清喻双眉紧蹙:“信上说,兴隆商会此番拿出拍卖的,除了寄灵草外,还有极关键的一物。” 沈睿文满是不解:“拍卖当然有会有许多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你们两人这么紧张。” 沈清喻道:“青阳剑。” 沈契当年的随身配剑,青阳。 …… 上次他们见到青阳剑时,此剑还在张修远手中,是张修远故意拿来挑衅他们的。 江湖人均知沈契配剑名唤青阳,也知沈家惨事之后,沈契的配剑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落在了凶手手上,也正因如此,张修远绝不会轻易将此剑展示于他人面前,更不会将青阳剑交给其他人,如今兴隆商会说要将此剑拿出来拍卖,未免也有些太不符合常理了。 此剑意义非常,沈契尸骨无存,沈府又毁于烈火,他们若想为父亲立衣冠冢,多少也得有些寄存哀思之物,若是可以,他们定要将此剑拿回来。 沈睿文沉默许久,方颤声开口:“宋家……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回应。 “他们明知青阳是父亲配剑,为何又要如此。”沈睿文喃喃道,“难道说,连他们也……” 沈清喻:“若不是张修远同党,便是……” 便是受了张修远的胁迫,只怕宋家,也已经遭了毒手了。 若青阳剑是张修远交给兴隆商会的,那寄灵草,很可能也是张修远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沈清喻叹了口气,将那信收好了,一时却不知如何言语,他心中清楚得很,他们在西域闹出的动静,只怕早已传到了张修远耳中,这场所谓的竞拍之会,便是张修远等人精心准备好的,一个等着他们主动跳进去、毫不掩饰的陷阱。 可那又如何。 这陷阱,他们不得不跳。 岳霄终于开口询问:“如何?” “回中原。”沈清喻淡淡道,“我们已离开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陷阱又如何? 抓捕鸟雀的小陷阱,又如何困得住猛虎野兽? 父亲的青阳剑。 他当然要亲手取回来。 第37章 沈睿文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反倒开始有些犹豫。 依照沈清喻的推测,张修远已知西域之事,所以才将青阳剑与寄灵草放出作诱饵,好叫他们乖乖地朝陷阱里跳,那也就是说,张修远他们很可能已经知道沈清喻是魔教后人了。 兴隆商会的竞宝会一向有许多武林人士参加,那也算是江湖上的一大盛典,若张修远在竞宝会上揭穿沈清喻的身份,届时正道侠士群起攻之,只怕他们没那么容易脱身。 沈清喻却不担心。 就算张修远已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又能如何?他手中也有张修远所行之事的证据,无非便是两败俱伤,甚至对张修远而言,公开这些事,损失显然还要更大一些。 他们离开中原已有一年有余了,是时候该回去重建沈府了。 立府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将父亲的青阳剑夺回来。 …… 兴隆商会的竞宝会,还在几月之后。 可他们自关外赶回江南,路途遥遥,哪怕日夜快马兼程,也花了许多时日,待回到江南时,距竞宝会开始,已不过十日光景。 中原江湖不比西域,不少人都识得他们的面孔,哪怕沈清喻如今已身体康健,未避免多生事端,还是要装出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自到城外几十里便换乘了马车。 当初张修远嫁祸燕阳,虽到最后众人也不曾找出什么实证,可那时燕阳不见踪迹,不少人已当他是畏罪潜逃了。好在燕阳只是凌空派下一名普通弟子,并没有多少人能将他认出来,他只需稍作乔装,跟随沈清喻在马车内,当做是山庄的随行弟子,再低调一些,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此番阿穆也随他们一同到了中原,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对一切都颇为好奇,而他面容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一路过来,引了无数人侧目,他心中还有些羞赧,面上冷冰冰板着一张脸,却紧随在岳霄与沈睿文身边,恨不得抓住两人的袖角,生怕走得慢一些便要迷了路。 他们一路顺利进了城,凌自初与江延在城内客栈等候,他们便又直接去了那家客栈,岳霄方扶沈清喻下了马车,便见等候许久的凌自初自客栈内蹿了出来,一下扑到几人身边,抓住沈清喻的手,打头第一句便是:“清喻,我们最好换一家客栈。” 他出现得突然,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沈清喻一时回不过神,只是怔怔问:“……什么?” “有你们不想见的人在这儿。”凌自初说,“若不走得快一些,他们可能就要回来了。” “谁在这儿?”沈清喻蹙眉问道,“张修远?” 江延也自客栈内走了出来,许久未见,他倒还是那一身品味差极金灿灿般光彩夺目的打扮,沈清喻不免便朝他多看了几眼,轻咳一声,唤:“江师兄。” “不是张修远,高逸与贺逐风在此处。”江延淡淡道,“若你们走得迟一些……已经迟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负手背过身去,拉着凌自初躲进了客栈大堂,沈清喻顺着方才江延看着的方向一瞥,恰好看见了一个熟悉面孔——高逸与凌空派的几名弟子,正朝这边走来。 如今这境况,他们显然是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沈清喻不动声色的微微侧身,将燕阳挡在身后,以免凌空派的人对燕阳不利,他自己却不害怕,张修远不在此处,他本就不必害怕。 高逸原正与身边那几名凌空派弟子说话,忽而看见沈清喻等人正在此处,不由一怔,好半晌才强撑着打起笑脸,同他们揖手客套,道:“沈少爷,岳大侠,你们怎么在此处?” 他还是逃不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这倒与一年之前相同,可他满面疲态,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显是已有段时日不曾休息好了。 近来江湖之中并无大事,高逸如此,甚为反常,沈清喻心中虽疑惑,却还是同高逸笑一笑,并未主动回答高逸的问题,反问:“高少侠在此处,那贺掌门应当也在这儿吧?” 既然江湖中没什么大事,那高逸十有八九是为了贺逐风的事情在发愁。早些时日在西域时,燕凛之曾提起过,顾祺祥以溯阳花提炼药粉,交由他背后的主子,用以控制一些习武之人,那时沈清喻便怀疑贺逐风是中了此毒,燕凛之也曾说过,此药若是断服,中毒之人变会“生病”,身体孱弱如重病缠身,而西域的溯阳花田早已被岳霄与江延毁了,顾祺祥也已经发了疯,张修远他们手头的药粉不足,时间一长,贺逐风的身体定然是扛不住的。 果真高逸听沈清喻提起贺逐风,神色更是黯然,低声道:“师父在客栈内休息……”他咬了咬唇,似是觉得沈清喻等人并非是坏人,直说倒也无妨,便道,“实不相瞒,我在此处,便是为了师父的病。” 沈清喻问:“贺掌门的病?” “家师重病,请了诸多大夫均无好转,只说是要灵药诊治,吊一吊命。”高逸黯然道,“兴隆商会要办竞宝会,照常往门中送了名帖,我看这竞宝会商有一株百年灵草,大夫说也许会对家师的病有奇效,我便与几位师弟便决定过来看看。” 沈清喻问:“可是寄灵草?” 高逸答:“正是。” 他说完这一句话,不要又是一怔,认真抬眸看了沈清喻几眼,问:“沈少爷莫不是也想要那寄灵草……” 沈清喻苦笑:“高少侠,我也是为了自己的病。” 灵药毕竟难得,错过这一株寄灵草,谁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找到下一株。 沈清喻说完这句话,高逸不由也有些为难,他知道沈清喻的病,这江湖上,又有几个人不知道沈家小少爷自幼体弱,久病缠身,当初沈契还在世时,便一直在四处搜寻灵丹妙药,想要为沈清喻治病,甚至当初在应府时,高逸也是亲眼见过沈清喻呕血的。 他想为师父治病,沈清喻又何尝不是为了病?他完全不知该要如何开口,若以私心来说,他当然希望沈清喻能将寄灵草让给他,他又想,沈少爷如今看起来还可正常起居出行,显是师父要病得更重一些,这寄灵草理应让给他们。可下一刻他便忍不住在心中斥责自己,只想自己自诩名门正道,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来。 可……若病的是他便也罢了,如今生病的是师父,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多受哪怕一日苦。 高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与沈清喻道:“沈少爷可否将寄灵草让给我们?” 沈清喻一怔:“这……” “沈少爷想要什么,只要是高某能拿得出来的,我都可以送给沈少爷。”高逸咬了咬牙,几乎是低垂下头,低声下气地去祈求沈清喻,“家师的病,真的拖不了多少日子了。” 他言至此处,竟有些声哽,倒不知是想起贺逐风病得甚重,恐怕已要不久于人世,还是因此番低声下气的哀求而自觉羞辱。沈清喻心中虽有触动,却仍是有些许犹豫。 他在想,若是此番将寄灵草让给高逸,以此来换得高逸今后的相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他深知这寄灵草,对贺逐风的“病”不会有任何用处—— 他尚在思索,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过头,便见裹得严严实实以避免被人认出的燕阳拽着他的袖角,也咬唇蹙着眉,极小声地唤他:“少主……” 沈清喻这才想起,贺逐风也是燕阳的师父。 当初张修远设计陷害燕阳,无数人均以为燕阳是对岳霄下毒的凶手,可贺逐风却不信,他笃定燕阳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想要找出此事的线索,而燕阳父母早亡,贺逐风对燕阳一向是很好的。 甚至燕阳随他们远走关外,偶然提起师门时,也会与沈清喻说,门内师兄师姐虽会欺负他,可三师兄不一样,高逸若是看见了,便一定会护着他,为他出头做主,贺逐风也是如此,他不止一次告诉过燕阳,燕凛之如何选择,那是燕凛之的决定,无论如何,都与他燕阳无关。 哪怕师门中有人欺他辱他,燕阳却难恨,他会想起师父与三师兄,他二人对他那么好,他恨不起来,他当然恨不起来。 沈清喻几乎立即便做了决定。 他还不曾开口与高逸说话,高逸却看见了他身后这名好似极怕冷、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少年,他微微一怔,而后回神,忽而跨前一步,一下抓住了沈清喻的胳膊。 沈清喻吓了一跳,岳霄微微挑眉,想将沈清喻拉过来一些,可高逸已退了一步,像是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尴尬不已,顿了片刻,方开口与他们说话。 “沈少爷,师父一直相信,当初在酒中下毒的人,不是小师弟。”高逸神色复杂,像是欣喜,可又甚是为难,最终也只是苦笑,道,“可当初之事,若不是小师弟,那嫌疑最大之人……” 是张修明。 除却燕阳之外,只有张修明动过那些酒,而无论是谁,于高逸而言,那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弟,无论什么结果,都会令他万般为难。 “小师弟年岁尚小,心性单纯,他走了后,师父一直很担心他。”高逸低声道,“师父说,如今这江湖不比当初,在外行走,一定要多加注意。” 他虽看着沈清喻,可这话显然不是对沈清喻说的。沈清喻明白,高逸显然已认出了燕阳的身份,只是他们还在客栈之外,高逸身后又有数名凌空弟子跟随,他不能直接叫出燕阳的名字,只好以这种方式来和燕阳说话。 沈清喻开口道:“高少侠放心,我会转告给他的。” 高逸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移开目光,道:“还望沈少爷能多考虑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沈清喻也点头:“沈某会尽快给高少侠答复的。” 高逸又叹了口气,像是想不明白为何一年之内会发生这样多的事,他蠕动双唇,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说:“江湖路远,珍重。” 他退后数步,再不看沈清喻等人一眼,领着门内弟子数人,目不斜视,拂袖离去。 燕阳还怔怔抓着沈清喻的袖角,过了半晌,方喃喃开口:“三师兄的话,可是对我说的?” “当然是对你说的。”岳霄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与你说,珍重。” 燕师弟,珍重。 …… 第38章 燕阳低垂下头,随沈清喻等人离了这客栈,却好似始终不曾回神,半晌也不曾言语。 他们既已在此处遇到了高逸,贺逐风自然也在那客栈之内,那好歹也是张修远的师父,保不齐便会在那儿撞见张修远,如此说来,还是干脆换个地方入住更为干脆。 凌自初与江延回去收拾细软杂物,他们先行去了下一处客栈。 岳霄在与客店伙计说话时,燕阳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沈清喻,再度开了口。 “少主。”燕阳咬唇犹犹豫豫说道,“那……那药……” 他方吐出几个字,便立即闭了嘴,又低垂下头,甚至掐了自己一把,想狠狠打自己一巴掌,像是在怪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方才是想问一问沈清喻,能不能将那一株寄灵草让给贺逐风,可他再清楚不过沈清喻是要拿寄灵草做什么,更是心知肚明这东西究竟有多珍贵,他怎么能开口让沈清喻将寄灵草拱手相让? 但是贺逐风是他的师父,他长到这么大,除了沈清喻与岳霄外,便是师父与三师兄待他最好了,如今师父重病,他明明有办法,又如何能做到袖手旁观? 他心中纠结得很,一时更不知要如何决断,而岳霄同店伙计说完了话,转身走回来,他隐约觉得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忍不住微微一皱眉,故意开口缓和气氛道:“饿了吧?阿穆燕阳,去把东西放一放,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燕阳垂头丧气,乖巧点头,正欲转身,沈清喻却叫住了他。 沈清喻:“燕阳,你等一等。” 燕阳停住脚步:“是……” “贺逐风是你师父,你担心他,本是人之常情。”沈清喻道,“可你应该也记得西域之事,这寄灵草对他的病,只怕毫无用处。” 燕阳方想起此事,他也是慌中生乱,竟忘了西域所见的那古怪药粉,可若是按沈清喻所说,那便是说—— 燕阳欣喜道:“少主!凌大夫是不是能解此毒!” 沈清喻点头:“可以一试。” 燕阳忽而便有了十足的精神,他开心至极,拉着阿穆便蹦到马车边帮着山庄弟子收拾行李,过了片刻,忽而又蹿过来,扑到两人身边,用力抱了抱沈清喻,语调欢快:“多谢少主!” 可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岳霄已提溜着他的后衣领子,将他扯了回去,口中还碎碎念叨,道:“你这孩子,谢谢就谢谢,动什么手啊……”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不想燕阳竟回过身,也伸手抱了抱他,开心道:“谢谢庄主!” 岳霄:“……” 岳霄闭嘴了。 他看燕阳欢天喜地地回去继续搬行李,忍不住嘟囔:“这小子还真懂得哄人。” 沈清喻无奈摇头,低声道:“我看你就被哄得很开心。” 岳霄笑了一声,他与沈清喻站在路边,等江延与凌自初来此,而他靠在客栈门旁,这些日子难得闲散,便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歇息,半晌方开口,问沈清喻道:“你想将寄灵草让给他们?” 沈清喻点头。 “一株药草便能换来贺逐风与高逸鼎力相助,这是天大的好生意,我为什么不换?”沈清喻说道,“高逸不知张修远所为,贺逐风又是受迫,我们若借此机会拉拢了贺逐风,往后或许能令整个凌空派都站在我们这一边。” 岳霄点头:“有些道理。” “更何况,我以为,张修远在此以寄灵草与青阳剑为饵,多少还有一丝试探的意味。”沈清喻低声道,“他也许只是猜测,应当还不确定究竟是何人拿走了入歧。” 西域之行,他们应当并未暴露身份,真正知晓他们是何人的,如容乐山等人,都已被燕凛之杀了。张修远应当只是从溯阳花消失一事中去推断,猜测是有人要以此花入药修习魔功,而最有可能拿走入歧的人,当然是与沈家有关系的人。 “他们也许在怀疑兄长。”沈清喻无奈苦笑道,“抑或是你。” 张修远可不知沈清喻与魔头凌行之的关系,他们谁也不知道沈清喻是魔头遗孤,就算往入歧上去推测,大约也只能推断他们与魔教勾结,继而发现此事,于是从沈家拿走了入歧,又找出一人学习魔功,如今入了瓶颈,便需要溯阳花寄灵草等物,来助功力增长。 岳霄觉得自己似乎已明白了沈清喻的计划。 若他们直接去拿寄灵草,便是佐证了张修远的猜测,可若是将寄灵草让给高逸,或许还能暂时混淆视听。 “而义兄会代我们告诉高逸,寄灵草对贺逐风的病毫无用处。”沈清喻道,“高逸迟早要将寄灵草送给我们的。” “清喻,你可还记得,这是兴隆商会所办的竞拍会?”岳霄沉默片刻后,开口问,“竞拍会,可是要钱的。” “当然记得。”沈清喻微微挑眉,“不花一分钱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能赚得凌空掌门的谢意,我何乐不为?” 岳霄摇头低笑,一面伸出手来,敲了敲沈清喻的头,道:“蔫坏。” 沈清喻也不躲闪,反道:“那是岳大庄主教得好。” “胡说八道。”岳霄皱眉,“我何曾教过你这些。” 沈清喻笑而不言。 二人闲聊之间,凌自初与江延二人也已到了此处,他们收拾好东西,岳霄同客店伙计问了城内最好的酒楼在何处,带几人过去吃饭,如今城内四处均是富商巨贾,要不便是出身大门派的江湖人士,他们去的时间不巧,正是饭点,酒楼内已没有雅间了,便只好在二楼角落随意寻了处位置入座。 如今虽入了春,江南的春日却仍是湿冷得厉害,江延听也不听店伙计报的菜名,二话不说便先要了两壶好酒,他是海量,岳霄也不在他之下,他甚至还觉得两坛酒有些太少了,可不料岳霄小心翼翼地去看沈清喻的神色,像是担心他喝酒引沈清喻不高兴,那没出息的样子,江延实在看不下去,方将目光移开,却听沈清喻开口道:“两壶未免也太少了,兄长们不喝酒吗?” 沈睿文还来不及说话,岳霄已兴高采烈开了口:“喝!再来两壶!” 沈睿文:“……” 当初沈清喻不想岳霄喝酒,只是因为上一世张修远在岳霄的酒中下了毒,可如今张修远不会再有给岳霄下毒的机会了,那岳霄想喝酒便喝酒,他为何要多加干涉? 沈睿文不想与他们说话,干脆扭头向店伙计点起了菜,待店伙计下去了,他方面无表情扭过头来,看着桌上众人,冷冷哼了一声。 沈清喻无奈苦笑,沈睿文如今对岳霄态度虽是好了不少,可他二人实在是从骨子里就不对付,他本想多劝一句沈睿文,不想这酒楼二楼又新上来了几名食客,那几人均随身携带武器,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隔着座屏背对着他们坐下,店伙计上了茶水,其中一人便压着声音继续他们方才的话题道:“我倒是听闻,那兴隆商会也请了沈家人来此处。” 沈清喻蓦的听见一个沈字,不由便微微侧目,朝那几人看去。 “今日有人在客栈那边见到他们了。”另一名着了灰衣的青年道,“那沈小少爷果真和姓岳的走在一块,我看那传言也也许是真的。” 这几人说的显然是沈清喻与岳霄,只是他二人提及什么传言……沈清喻不由蹙眉看了岳霄一眼,一时竟想不出自己都已离开中原都一年了,还能在中原江湖上传什么传言。 “若是真的,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另一人道,“他好歹也是名侠之子,竟然跑去做了别人的禁/脔。” 凌自初几乎一口茶水喷出来,不住捂着嘴咳嗽。他一面抬眼去看沈清喻与岳霄,像是想笑,强忍着咽回去了,干脆扭过头,像是想听座屏后那两人还能说出什么高见。 “他是为了报仇,此举想必也是无可奈何。”那灰衣青年叹一口气,像是有些感慨,“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忍辱负重,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只是那姓岳的小人如此乘人之危,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 凌自初终于忍不住笑倒在桌上,他还竭力忍着声音,以免被那两人发现了,他伸手去抓沈睿文的胳膊,却被愤怒不已的沈睿文一把甩开,江延面无表情毫无触动,而沈清喻与岳霄面露尴尬,只有汉话学得并不好的阿穆,抓着燕阳的手,小小声问他禁/脔是什么意思。 沈清喻是气得牙痒,可却又无可奈何,他想出手教训这些人一顿,可他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只得咬牙忍着,而岳霄压着声音凑过来,在他耳边喃喃道:“清喻,这可不是我说的……” 沈清喻瞪他一眼,还未开口说话,沈睿文已忍不下去了,几乎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走到那两人面前,开口便是一句:“放你们的狗屁!” 第39章 那两人并不识得沈睿文,倒几乎被沈睿文吓了一大跳,面上还有些茫然,小心翼翼问:“这位兄台是……” “嚼人舌根,岂是君子所为!”沈睿文气恼非常,“这些流言蜚语,既无佐证,你们又怎能在此胡说八道!” 沈睿文是真的气坏了,他本想抓着这几人要出个说法,而灰衣青年虽不认得他,可此时见他如此生气,自然便想这人是不是与岳霄或是沈清喻有关系,背后说人闲话,却被人抓了个现行,他有些尴尬,想暂先道个歉,可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忽听得有一人甚为欣喜地开口去唤他们。 “沈贤侄?”那人喜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沈睿文讶然回首,便见应正阳携几名正气堂的年轻弟子,正站在那楼梯口上,似是打算来着这酒楼里吃个饭,不巧正撞见了他们。 应正阳左右环顾:“清喻在何处?” 沈清喻本在座屏之后,背对着他们,可此刻听应正阳在此处,只好硬着头皮绕出来,同应正阳行了礼,道:“应伯父。” 应正阳自是欣喜不已,当初沈清喻留下一封书信后便突然消失,他只知沈清喻在信中说要随岳霄出关治病,而后便再寻不得沈清喻半点消息。 那时沈清喻也怕暴露了行踪被张修远知道,故而不曾给应正阳写过信,应正阳一直在担心他,如今见他安然无虞,自然很高兴。 “你是沈清喻?”方才嚼舌根的那两人尴尬不已,匆匆想逃,猝不及防被岳霄挡住去路,倒吓得都有些口吃了,惊恐询问,“你……你又是谁!” 岳霄与他笑得温柔和善,道:“你谣言中的另一个人。” 他笑得越温和,那两人便越惊慌,灰衣青年更是吓得脸色苍白,哆嗦道:“岳……岳大侠,您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大人。”岳霄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小人。” 灰衣青年:“……”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他当然听说过岳霄的刀,对方武功之高,远在他二人之上,他们是逃不掉的,这时候只要闭着眼睛一味认错就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再度低头道歉,不想岳霄看他二人一眼,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眼见他态度似有缓和,二人忙不迭将自己的名号报上,岳霄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招手让身后阿穆过来,问:“记住了吗?” 阿穆茫然点头:“记住了。” “既然记住了,你待会便带些人出去。”岳霄淡淡道,“就去街上与人说一说,听闻这二位少侠山盟海誓,已于近日在论剑台下私定终生。” 那两人显是都懵了,其中一人终于回神,免不了挑眉大喊,道:“姓岳的,你未免也太过分了!” 岳霄反问:“传他人谣言之前,你可曾想过自己也很过分?” 阿穆的汉话本就不算太好,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岳霄话中的含义,此刻点点头,认真说:“是,庄主,我马上就去。” 岳霄这才冷冷抬手,叫人将那两人赶出去。 应正阳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在旁听他们说话,像是想看看热闹,此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庄主?什么庄主?” 岳霄方轻咳一声,开口同应正阳介绍。 “应前辈,先前多有隐瞒,岳某实在抱歉。”岳霄揖手道,“家父乃玄霜山庄庄主,年前已先去了,故将庄主之位传给了晚辈。” 应正阳皱起眉,认真思索这江湖上可有一个唤作玄霜山庄的门派,未果,便只好再问:“令尊是……” “家父一辈子都不曾踏足中原,应前辈应当不知道他是谁,可我祖父母的名号,应前辈也许听说过。”岳霄说道,“苍玄刀,飞霜剑。” 应正阳满脸惊诧:“你祖父母是……怪不得你有如此刀法。” 便是沈清喻,都不由有些吃惊。 岳霄从不曾提起他家中的事,沈清喻一直以为他家世代都在关外,不过是因为山庄内有不入中原江湖的规矩,所以他才不曾听闻过他们山庄的名号。 可若是岳霄的祖父母是当年的苍玄刀与飞霜剑,事情就有些不同了。 燕阳毕竟年纪小,他好像并未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号,见着沈睿文近在身旁,不由悄悄戳一戳沈睿文,小声问:“沈大哥,岳前辈的祖父母……很厉害吗?” 沈睿文也小声回答他:“很厉害。” 阿穆不由便也凑了过来,他出身西域,是丝毫不知中原江湖之事,此时听他二人如此说,忍不住也跟着问:“有多厉害?” “有多厉害?”沈睿文苦笑,“当年苍玄刀和武林盟主抢媳妇,你说他有多厉害。” 燕阳忍不住问:“那他成功了吗?” “若是不成功,你也就见不到现在这位岳庄主了。”沈睿文低声说,“飞霜剑便是当时武林盟主的小师妹,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燕阳张大了嘴,为这突如其来的江湖密辛心生感慨。 “沈大哥,岳前辈的祖父定了规矩,不许门下弟子涉及中原。”燕阳小小声问,“他是不是怕那个武林盟主找他算账啊?” 沈睿文:“……” 沈睿文不由陷入沉默。 虽说童言无忌,可燕阳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他们说话声音虽小,可其余几人也并非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应正阳正忙着拉岳霄寒暄,他二人并未注意,沈清喻便微微蹙眉侧目看了他们一眼,要他们暂且噤声。 正巧应正阳他们也不曾吃过饭,他们便凑了一桌,聊了些过去那一年发生的事。 沈清喻他们离开后不久,应正阳寿宴结束,众人便也纷纷离开,不多时江湖上便传出消息,说凌空派贺逐风重病不起,门中事大多已由首徒张修远暂代决断,他满门上下都在为贺逐风寻医问药,可至今却仍未有好转。 应正阳本来对这什么商会的竞宝会没有多大兴趣,可他听闻青阳剑也在竞拍的宝物之列,惊讶之余,他还是立即带人来了此处,只想将沈契的配剑拿到手,以告慰沈契的在天之灵。 “可没想到你们也来了此处。”应正阳说,“清喻,我原以为你还在关外养病的。” “我们也收到了青阳剑的消息,父亲的剑,怎么也该拿回来。”沈清喻微微皱眉,说,“更何况……此次竞宝,有一株药,凌神医说对我的病颇有裨益。”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岳霄微微侧目看了看他,像是有些惊讶。 他们原已商量好要将寄灵草让给高逸了,岳霄不明白沈清喻为何又要故意在应正阳面前提上这么一句,以应正阳对沈家的关心程度,沈清喻这么说了,保不准应正阳就会为此去与凌空派争夺。 应正阳面露为难。 “清喻,你可知凌空派也在找寄灵草?”应正阳说,“听说是有大夫告诉他们,寄灵草也许对贺逐风的病有用,凌空派的人此番来此,便是为了那一株寄灵草。” “我当然知道,我已见过高逸了。”沈清喻轻描淡写说,“贺掌门病得那么重,这一株寄灵草,我理应让给他。” 应正阳果真甚为感动,沈清喻如此举动,他实在甚是满意,甚至恨不得拍着沈清喻的肩去夸赞他,说沈公若在天有灵,得知自己有这么一个有义气的好儿子,一定会极感欣慰,沈清喻不言不语,待他说完了,方将话题一转,再问起另一件事。 “应伯父,此番冯叔叔怎么不在此处?”沈清喻问,“他已离开应府了?” 应正阳点了点头:“冯兄是什么样的人,你我也都知道,他是闲不下来的,你们离开之后,他便也继续云游去了。” 沈清喻若有所思点一点头,状若无意般再问:“应伯父可知冯叔叔去了何处?” “他向来神出鬼没。”应正阳摇头,“我也不知他如今究竟在何处。” …… 他们一块吃了饭,沈清喻借故身体不适,直接便回了客栈,岳霄紧随在他身后,待他进屋时,方跟着闪身进去,关上房门,拉住了沈清喻的手,问:“清喻,你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沈清喻反问他:“你指的是我说的那一句话?” 岳霄:“你不是已决定要将寄灵草让给高逸了吗?” “我是决定将寄灵草让给他,可我不是在做善事,我要他承我的情,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师父救命的药,是我让给他的。”沈清喻淡淡说,“应伯父行侠好义,已逝故友之子的义举,他一定会当做一件喜事,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的。” 届时贺逐风一旦病愈,江湖上便将无人不知沈清喻对贺逐风有救命之恩。 岳霄却还是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你这么高调,不怕张修远知道吗?” 他们将寄灵草让给高逸,除了要让贺逐风承他们的情外,便是想瞒过张修远将寄灵草拿到手,他们本不该如此高调的。 沈清喻:“张修远不会知道的,只要高逸与贺逐风不说出去,张修远就永远不会知道。” 岳霄:“你如何保证他们不会说出去。” 沈清喻微微一笑:“若是高逸知道,对他师父下毒的人,就是张修远呢?” 第40章 沈清喻请岳霄坐下,终于与他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方才他们与应正阳聊起这一年间中原江湖所发生的事时,沈清喻便隐约觉察到有一事似乎不大对劲。 应正阳说,他们离去不久,贺逐风便已传出重病的消息,那时他们还未去西域,不可能是因为他们毁了溯阳花后才断了药以至发病的。可若不是因为他们,那便是贺逐风与张修远之间出了问题。 或许是张修远觉得贺逐风不好把控,想自己踹开他代管凌空派中事务,也可能干脆便是贺逐风终于看不下张修远的所作所为,与他吵了一架,惹了张修远生气。而无论是哪种可能,此时显然都是离间他们的最佳时机。 他说到此处,又与岳霄笑了笑,问:“岳庄主可否代我去找一找高逸。” 岳霄叹气:“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他想,沈清喻像是又长大了一些,虽仍是手段稚嫩,可多少终于懂得玩些手段了。 这本该是好事,可岳霄不知为何便隐隐有些担忧。 他在怕。 沈清喻如今不过是用些小手段来促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可时日久了,他要做的选择多了,机关算尽,他到底会不会走上不该走的路。 …… 岳霄去找了高逸。 他将沈清喻要把寄灵草让给贺逐风的事告诉高逸,高逸自是万分激动,恨不得千恩万谢,而岳霄也不曾多言,他是照着沈清喻的吩咐,说完那些话便要离开,高逸特意送他下了楼,到客栈门口时,岳霄忽而顿住脚步,扭头向高逸问话。 “高少侠。”岳霄问,“你说你师父现也在此处?” 高逸点头:“师父近日身子稍好,他想出来散散心,左右又有大夫跟随,我想拿了寄灵草便能立即为他诊治……” 岳霄又问:“那你师兄呢?” 高逸一怔,显是不明白岳霄为何要提起此事,他微微蹙眉,倒还是一五一十回答了,道:“修远师兄并未跟从,修明师兄倒是一直陪在师父身边,师父如此,他们当然也很担心。” 岳霄便不再多言,他与高逸告辞,转而回了他们落榻的客栈。 方才那些话,其实并不是沈清喻要他问的。 他只是好奇。 青阳剑是张修远设下的诱饵,可他们到了此处,见到了高逸等人,却始终未曾见到张修远,他怀疑张修远也许根本未到此处,所以才主动相问,果真便得了这个结果。 依照高逸的说法,张修明是留在此处收网的人,可若是如此,张修远呢?他又去了何处? 岳霄回了客栈,将与高逸会面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沈清喻,沈清喻点头应过,似有所思,却也不再多言其他,只说今后更要多加小心。 之后竞宝会前两日,他们在客栈内静心等候,而应正阳找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一同出去过几次,带他们见了几名武林前辈。 如今沈清喻想重立沈府,自然还需各方势力多加帮衬,说来以往沈契尚且在世时,这些迎来送往的交情客套,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沈清喻发愁,好在当初沈睿文跟随父亲四处应酬,甚擅此道,恰可为他分忧。 有应正阳在旁帮忙说话,沈家立府一事,那些人欣然允诺要出手相助,甚至言明会助他们拿下翌日的青阳剑。 言至此处,应正阳果真提起了沈清喻将寄灵草让给贺逐风一事,众人对此大加赞赏,他也甚为满意,一切均不出沈清喻所料,他们不过初回中原,便已为自己镀了一层光明伟岸的光辉。 次日竞宝之会,江湖名流云集,又有不少富商巨贾,只是高逸迟迟未到,沈清喻也不曾看见任何一个熟识的宋家人。 竞宝会过一半,方出了青阳剑,青阳剑他们拿得顺利,沈家灭门之事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因而并未有人同他们争夺。 岳霄想为沈清喻出这青阳剑的钱,可应正阳却抢着出了,只说是好友生前之物,他应该拿下这件东西送给他们。 沈清喻自是收了,他仍想拉拢应正阳帮忙,便也不与应正阳客气。他站在沈睿文身后,看着沈睿文从应正阳手中接过青阳剑,还未心生感慨,忽听下席略有些骚动,他便侧眼去看,不想正见高逸与张修明结伴走进来,而除他二人外,他们身边还跟着一名年轻公子,正是沈清喻与沈睿文多年结交的好友,宋家的小少爷宋永年。 此刻宋永年正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高逸与他说话,他好像也没听见,张修明颇为轻蔑地看了宋永年一眼,他远不及他兄长的城府深重,诸多想法均是表现在脸上的,沈清喻看得出他对宋家并无尊敬,正佐证了他先前与兄长的猜测,宋家也许已被张修远控制了。 他有些不寒而栗。 凌空派被控制,容家与他们合作,这些都是江湖势力,而宋家不过是个商贾之家,为何连他们都会受到此事牵连? 沈清喻不由蹙眉,只觉越是深思,越是不对。 若是单论宋家与此事的牵连,他也只能想出一种可能。 宋永年是他与沈睿文幼时的玩伴,也正因此,逢年过节之时,两家难免有些来往,沈清喻不喜出门,与宋永年的关系远不如兄长与他那般要好,只是他朋友不多,故而宋永年已算得上是他的好友。莫非张修远觉得宋家与他们家交好,也许会知道入歧的下落?抑或只是……想令他们立即赶回来? 不论如何,都是他们拖累了宋家。 他该想办法与宋永年见上一面,问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喻在脑中胡思乱想,一时竟忘记自己还与兄长等人一同站在台上,岳霄在他身后轻轻推了推他,他方才猛然回神,见沈睿文双手捧着青阳剑,他想开口,却抑不住哽咽,沈清喻怔了片刻,一时眼中酸涩,不免也低垂下头去。 自他们逃亡离开沈家,已近两年了。 当初张修远说他父亲并非死在沈府之中,他们抓住了他,严刑拷打想要问出入歧的下落,可沈契却始终不曾开口。 沈清喻不敢想象父亲临终之前究竟受到了何种折磨,而以张修远的性格,沈契怕是已然尸骨无存。 沈家已焚于火海,沈契留在这世上的,或许只剩下这一柄青阳剑了。 …… 竞宝会将结束时,兴隆商会终于将那寄灵草拿出来了。 沈清喻不与凌空派争执,高逸好像也与其他人打过招呼,寄灵草只有他们一家出价,并无多人争夺,宋永年亲自将寄灵草交到高逸手中,高逸小心谨慎接过,数日来黯然不见光亮的眼中终于再度重燃了希望。 他急匆匆下台,要赶回客栈将药草交给大夫,往前走了几步,竟还绊了一跤,他身边的凌空弟子急忙扶住他,唤:“三师兄,小心些。” 高逸哪还顾得上这些,他此刻是恨不得立即飞回客栈里去,张修明漠然跟在他身后,见他如此,也只是颇为无言地笑了一声,并不跟随,反将目光移到沈清喻那边。 他目光阴狠,又似有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沈清喻他们会将寄灵草让给高逸。 而片刻之后,张修明将目光收回,在宋永年耳边低语几句,宋永年惊诧抬起头,正对上沈清喻满是探究的目光。 他二人对视仅有片刻,沈清喻却觉得宋永年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他目光担忧,像是在劝阻沈清喻他们不要贸然行动,他担心他们出事,可他又不敢出声警示,仅是轻轻摇一摇头,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如此看来,宋家倒是确实受到了张修远的胁迫。 沈清喻看张修明随着宋永年转身离开,微微蹙眉,低声唤:“岳霄。” 岳霄会意。 他扶住沈清喻的手,低声同应正阳说沈清喻身体不适,也许该要回去休息,一面又朝凌自初使了个眼色。凌大夫坑蒙拐骗多年,最会察言观色,当然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急忙扶住沈清喻另一只胳膊,要与他们一同告退。 应正阳虽有关心,可他也绝不会多想。沈睿文还在此处陪着他,这竞宝之会尚未结束,江湖上的同道好友也不曾离开,那他当然不能轻易便离开此处。 沈清喻早料到如此,竞宝之会内热闹非凡,门外却寥寥并无几人,他们出了门,并不多言,也不上马车,以免被人认出了行踪,避开门前诸人,直直便朝高逸等人落榻的客栈去了。 原先沈清喻还担心他们避不开张修明,不知如何才能与高逸单独说话,这下倒好,张修明自己要留在宋永年身边,他们得了这个空子,倒是省去了一堆麻烦。 他们赶到此处时,燕阳已躲在附近的小巷内焦急等候,沈清喻担心他被张修明识出身份,并未让他跟随去兴隆商会的竞宝会,可沈清喻又想,贺逐风好歹是燕阳的师父,如今贺逐风重病,燕阳当是极为担心的,无论如何,也该让燕阳见上贺逐风一面。 他们会合之后,见高逸方走到客栈堂内,此处人多眼杂,沈清喻不好直接叫住他,便干脆绕到后院,翻墙上楼。 他们也不知高逸要去哪间屋子,只好躲在拐角处,眼见高逸挥退身边的随行弟子,要一人走进一间屋内去时,沈清喻方走出来,叫住了他。 “高少侠。”沈清喻道,“请稍后。” 高逸倒被他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沈清喻等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他看到了沈清喻身后的燕阳,不由一顿,一瞬便消了几分怀疑,但还是蹙眉问:“沈少爷为何会在此处?” 沈清喻却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凌自初,凌自初便轻咳一声,自沈清喻身后走出来,同高逸行了个礼,笑眯眯道:“高少侠,我们见过。” 当初岳霄假装中毒时,凌自初来过应府为他诊治,那时贺逐风与高逸都在应府内,他们当然见过,只是时日已久,高逸想了片刻才记起他是谁,不免颇有些讶异,语调间还带了些犹豫,问:“这位可是凌神医?” 凌自初与他一笑,甚为熟悉地演了起来:“正是。” 高逸:“凌神医为何在此……” “凌某素来仰仗贺掌门品性高洁。”凌自初微微笑道,“如今听岳兄提起贺掌门抱恙在身,便自作主张,想过来看一看。” 若是放在平时,他这般无事献殷勤之举,简直有十分古怪,可凌自初神医之名远扬,是高逸所请来的那个大夫远不能比的,高逸正是病乱投医的时候,先前那大夫说寄灵草有用,他便重金去买了,如今听说凌自初愿意帮忙,自是有万分欣喜,不由便道:“凌神医,高某已寻到了寄灵草——” “且慢。”凌自初计划得逞,便似笑非笑打断他,“高少侠,凌某需先见一见你师父,再谈其他。” …… 第41章 高逸几乎立即点头答应,他为几人推开门,屋内一股昏沉药气,又关着窗,光线极差。 沈清喻跟着走进去了,也只能隐约看见屋内床幔低垂,其后似有一人侧卧于榻上,桌旁陪侍一名老年医者,靠着那桌子昏昏欲睡,床榻上的人听闻声响后,低低咳嗽几声,问:“阿逸?可是你回来了?” 高逸急忙拱手作答:“师父,是弟子。” 沈清喻好歹与贺逐风有过数面之缘,多少还记得些他的声色音调,可此时说话之人,气息虚浮而声音沙哑,与他当时所见的贺逐风实在大不相同。沈清喻难免犹豫,微微蹙眉,却不开口,凌自初会意,他凑到高逸耳边,朝那位老年医者的方向打了个眼色,低语:“高少侠,凌某治病救人,不喜欢有外人在一旁看着。” 高逸自然明白他是何意,他找借口将那老年医者请出去了,方带凌自初到床榻边上,掀开床幔,一面道:“师父,徒儿在外遇到了凌神医……” 沈清喻也几步跟上,往那床幔内看去,一面犹豫道:“贺掌门?” 高逸将那人扶起了,沈清喻方才看清贺逐风如今的面容。 不过一年多光景未曾见面,贺逐风的鬓发几已全白,更是满面病容,瘦得下颌削尖。他是着了一身素白的中衣,可那腰身好像都空出一掌余的间隙,伸出的手更是瘦骨嶙峋,看上去只像是久病垂危之人,哪还有半点江湖高人的样子。 他抬首看向几人,微微一怔,犹豫开口道:“沈少爷?” 他话音未落,燕阳已哽咽开口,满是哭腔唤道:“师父。” 他想一年前应府相别,那时候贺逐风虽已抱病在身,可却远没有如今这么严重,他也不知贺逐风的病究竟是为何,那时以为是命定之数,躲不过的天灾,如今看来,却分明是人祸。 贺逐风怔了片刻:“阿阳?” 燕阳方摘下遮挡面容的罩纱,他咬着唇,跪坐在贺逐风床榻边上,小心翼翼地握着贺逐风的手,泪水像在眼眶里打转。 贺逐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唇边终于带了几分微微笑意,低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那日燕阳突然消失无踪,贺逐风便一直在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也许有人要嫁祸于他,又狠下杀手灭了口,一直到数日以前,高逸告诉他燕阳安然无虞,且一直跟随在沈清喻与岳霄身边,贺逐风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想,当初那件事果真不是燕阳所为,否则岳霄又怎会将他留在身边? 可他从未想过,沈清喻竟会来看他。 “贺掌门既然神智清醒,那我也就不多废话了。”沈清喻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贺掌门应该清楚,您的身体,不是区区一株寄灵草便能解决的。” 高逸一怔:“沈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喻并未理他,只是蹙眉注意贺逐风的神色。 他果然不曾猜错。 贺逐风的神色略有变化,他微微垂下眼,像被揭穿了谎言一般,竟略显得有些局促,更不敢去直视任何一人的眼睛。 高逸皱紧双眉,问:“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寄灵草本是至毒之物,若是能以毒攻毒自是最好。”沈清喻说,“可若是不能,贺掌门,这一株寄灵草,足以要了你的命了。” 他看一眼凌自初,凌自初便主动走了出来,又摆上了他招牌奸商一般的笑容,道:“贺掌门,数月之前,凌某曾去过一次西域。” 他见贺逐风愕然抬首,颇为惊讶看着他们:“是你们……” “贺掌门现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凌自初笑眯眯说,“我有的是办法为您解毒。” …… 贺逐风仍是沉默不言,不答应,却也不拒绝。 高逸疑惑不解,更是心生疑窦,他见贺逐风不愿开口,心中有万分着急,只想难得凌自初在此处,无论如何该先把病治好了在说。 他忍不住再度开口,唤:“师父?” 凌自初见贺逐风不愿开口,干脆转而与高逸说话,道:“高少侠,你可知令师此番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中毒?”高逸一怔,说不出吃惊,“谁敢对我师父下毒?” 凌空派毕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贺逐风也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给贺逐风下毒,那人难道不怕凌空派报复他? 更何况高逸这段时日找了那么多大夫,却没有一人看出贺逐风是中了毒,虽说这些人中并无凌自初这般的神医,可医术也算精湛,凌自初此言,高逸多少还有些不信。 凌自初说:“高少侠可以问问令师,最清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他。” 高逸看向贺逐风,他想开口询问,却还小心翼翼顾着贺逐风的脸色,唤:“师父?” 贺逐风低垂眼睫,许久方轻声开口,似是喃喃自语,语调轻颤,好像突然便颓然了下去,哑声道:“为何不让我去死。” 高逸一顿,眉目间均是讶然之色,他见贺逐风闭目颓然如心死,心中却极不明白,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师父不该是这样的,闻名江湖的凌风剑贺逐风绝不该是这幅模样。 他十岁拜入师门,于今已过十数载,他却还记得当年自己初入师门时的境况。彼时贺逐风云游至他故乡,在他家中暂住,而他娘亲牵着他的手到贺逐风面前,要他磕头,拜贺逐风为师。 那时候贺逐风虽不过弱冠,却已是凌空一派的掌门了,神仙般俊秀的人物,他应允了高母的请求,搀着高逸的手将他扶起来,一双手在高逸面前,修长白皙,除却指腹微有薄茧之外,漂亮得一点也不像是剑客的手。 他是连剑意中都带着傲气的,又怎么可能会有轻生的念头。 高逸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从何处来一股怒气,一步上前抓住了贺逐风的肩,怒气冲冲吼道:“师父!您在说什么胡话!” 贺逐风吓了一跳,他抬起眼,高逸按着他的肩,显是气急了,手上控不住力道,掐得他的肩膀生疼。贺逐风不免有些怔愣,他收了那么多徒弟,高逸是最老道世故的,想来世家子弟多是如此,守着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从不敢有所僭越,高逸平日怕是连碰一碰他的衣袖都不敢,如今发了火,竟敢掐着他的肩,这么大声吼他。 “您若是不在了,凌空派怎么办?那么多师弟师妹怎么办?”高逸气得双手发抖,眸中有怒气,可更多的却是掩在怒火之后的惊慌,他一顿,声音终是低了下去,极为不安地,“徒儿……我……我又该怎么办?“ 他终是松开了贺逐风的肩,像是下定了决心,也不再去等贺逐风的回复,而是干脆回过头,与凌自初一揖,道:“凌神医,您若为我师父解了此毒,高某……”他又一顿,进而继续补道:“高某今生、下世,愿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贺逐风怔怔道:“阿逸……” 高逸一语言毕,凌自初偷看了沈清喻一眼,像是想等沈清喻答复,可不想高逸见他不说话,等了片刻,竟然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凌自初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高逸,沈清喻也有些惊讶,高逸出身名门,贺逐风几个徒弟中,属他出身最高,他除却父母与师父外,这辈子只怕都不曾跪过其他人,沈清喻不免又抬头去看贺逐风,贺逐风显是也怔住了,他张口,数次欲言又止,眸中神色复杂,终是微微颤着声开了口,道:“阿逸,你莫要担心。” 他是不该如此逃避。 总有人在关心他、担忧他,他犯了多少过错,理应由自己来慢慢偿还。 高逸已被凌自初扶起来了,他听贺逐风如此问,便知他已放弃了那个轻生的念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清喻示意凌自初为贺逐风诊脉,他拉了椅子坐下,岳霄更是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笑着看向高逸,像是想知道究竟需要多久高逸才能再回过神来。 果真片刻后,高逸重新回过头,蹙眉看向凌自初。 “凌神医。”高逸问,“方才你说……有人对我师父下了毒?” 凌自初点头:“是。” 高逸咬牙道:“凌神医可知下毒的是什么人?” 凌自初不由又看了一眼沈清喻。 他们要说的可是人家大师兄的坏话,师兄给师父下毒,这等师门密辛,从他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总归有些不大妥当。 高逸也不是傻子,他见凌自初频频等沈清喻示意,心中自然明白凌自初该是听沈清喻说话的,他越发觉得有些奇怪,一年多以前,沈家小少爷不过还只是个怯懦软弱的病秧子,一年后怎么已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他转而看向沈清喻,一面蹙眉道:“沈少爷,请明示。” 沈清喻看了看贺逐风,见他已瞥过眼去,方似笑非笑开了口。 “下毒之人,高少侠也很熟悉。”沈清喻道,“那正是你的大师兄,张修远。” …… 第42章 沈清喻说出那个名字后,高逸显是一怔,犹疑半晌,重复问:“沈少爷,你说下毒的……是何人?” 沈清喻只是看着他,并不回答。 高逸僵滞回首,看向贺逐风,一字一句问:“师父……是……大师兄吗?” 贺逐风闭目,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高逸:“可大师兄为什么要……” 高逸一顿,猛然便想起了岳霄被人下毒一事。 那时众人皆怀疑燕阳,可如今燕阳既是无辜,那嫌疑最大的人,当是张修明。 高逸入门多年,与二位师兄朝夕共处,深知二人的性格脾气,大师兄城府深重,且锱铢必较,不好接触,而张修明是绝没有那么多心眼的,只不过他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张修明很听他兄长的话,但凡他兄长吩咐,他便一定会去做。 高逸又看向贺逐风,像是求证,问:“师父可知此事?” 贺逐风垂眸长叹,只是低语,唤道:“阿逸。” 高逸上前一步,揖手躬身:“是。” “你大师兄十岁入门,二师兄年幼他两岁,如今都过了十四年了。”贺逐风道,“可我却未曾管教好他们……” 他是应下了沈清喻所说的话,告诉高逸下毒之人正是张修远,可他神色悔恨,显是有万般自责内疚在心中,咬着牙低语道:“他们做错的事,至少有一半罪责在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未将他兄弟二人引向正途,本就是他的过错。 况张修远兄弟二人自由失怙,他们母亲又是贺逐风同门的师姐,贺逐风自认罪责重大,前不久他知道张修远这些年究竟做过什么事后,自然有万分愧疚,恨不得以身抵过。 “贺掌门,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沈清喻摇头,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贺逐风苦笑:“沈少爷请问。” 沈清喻看着他:“这些年张修远的所作所为,你究竟知道多少?” 虽如今他已大致看出张修远的所作所为与贺逐风并无关系,可他还是需要贺逐风一句亲口承认。 “最初之事,我并不清楚。”贺逐风低垂眼睫,轻声道,“他给我下毒,我原也不知道。” 待他发现端倪了,却又为之所控,轻易不可脱身。 沈清喻道:“我知道了。” 他起身,嘱托凌自初好好为贺逐风诊脉看病,见燕阳极不放心贺逐风的病情,便将燕阳也留在此处,要他好好照看。 他与岳霄一同朝外走去,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该做的事也已做了,接下来要如何,他们只需回去等候消息便好。 见他二人起身,高逸下意识便也起身跟随,送他二人一同走到门边。他好像才回过神来,微蹙双眉往前数步,反手将贺逐风的房门也关上了,方压低声音,与沈清喻道:“沈少爷,有一事我需告诉你。” 沈清喻点头:“高少侠请说。” “来此处之前,大师兄……”他微一停顿,极生硬地改口道,“张修远说收到了毒龙谷容家传来的消息,那儿有能为师父治病的‘药’,所以我才与他兵分两路,他已往毒龙谷去了。” 这消息倒是出乎沈清喻的意料,贺逐风身上的毒是张修远亲自下的,他自然不会那么好心为贺逐风解毒,张修远此番去毒龙谷,只怕另有所谋。 沈清喻点头:“沈某明白了,多谢高少侠。” 如今此番事了,不论张修远所为何物,他们当然该跟过去看看。 高逸又道:“那株寄灵草,稍晚我会让燕师弟带回去的。” 他知道,贺逐风被亲传大弟子下毒一事,若无确凿证据,绝不该外传,他也看得出来,师父念着旧情,并不愿意公开此事,而沈清喻等人……他们应当是另有所图,暂还不想将此事朝外宣扬。 “高少侠,有一事,我也要先告诉你。”沈清喻轻轻叹了口气,道,“张修远对贺掌门下毒,应当是为了牵制他。” 高逸情绪低落:“我知道。” “张修远似乎也是为人所控,此中牵涉之广,只怕你并不曾想到。”沈清喻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可你该知道,杀我父母之人,就是他们。” …… 岳霄与沈清喻出了客栈,结伴返回落榻之处。 他甚为不解,走出几步,忽又对沈清喻说:“你父母之事……你本没必要告诉他们的。” 沈清喻点头:“我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没必要告诉高逸,可他想让高逸明白,就算贺逐风顾着所谓的师徒情分,想要拉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回到正途,他也照样会为父母报仇,杀了他们。 知错有什么用?回到正途又有什么用? 他们犯下的过错,理应用命来偿还。 他知君子以德报怨,可在此事上,他宁做小人,绝不肯去做什么无用的君子。 稍晚些时候,凌自初与燕阳二人便一块回来了。 贺逐风中毒太深,没有一年半载只怕难以恢复康健,而凌自初见沈清喻等人想要动身前往毒龙谷追寻张修远的下落,不免皱眉,道:“毒龙谷这地方,你们若贸然前往,只怕会出事。” 容家世代用毒,杀人手法诡异莫测,他们既怀疑容家已为张修远所控,那毒龙谷便是极险之地,这么多人要去毒龙谷,太引人注目,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要全部躺着回来。 沈清喻便问:“义兄的意思是?” “若我留在此处为贺逐风诊治,只怕有段时日不能离开,而你们又不懂医,贸然要去毒龙谷,未免也太危险了。”凌自初叹了口气,道,“不过还好,我认识一个人,他应该可以帮忙。” 凌自初口中所说之人,是他一位师出医仙谷的好友,此人医术高超,且值得信赖,他们大可以将贺逐风送到他的药庐内,由他帮忙诊治照顾。 沈清喻在此处还有事情未办,他想去见宋永年一面,问清宋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他便还需再逗留几日,可时间紧迫,凌自初便想先行动身去毒龙谷探探路。 容家以毒杀人,他擅医,克着他们的死穴,正好先去弄清毒龙谷的情况。 沈清喻却道:“容家虽是以毒杀人,可他们也会武……” 凌自初那三脚猫的功夫他还是见过的,莫说与江湖同道争执,只怕随便来个壮汉,都能轻易将他撂倒了。 凌自初只好讪笑:“我低调一些,就是去看看情况,他们不会发现的……” 岳霄已经回头对江延道:“师兄?” 江延轻轻点头:“好。” 照他的意思,便是要让江延陪着凌自初去毒龙谷了。 他们一人医术高超,一人武艺高强,先前又曾有数月合作,在这种事情上,的确是很好的搭档。 不想凌自初立即垮了脸,苦了吧唧一扯沈清喻的衣袖,也不敢大声,凑到了沈清喻耳边,低声嘟囔道:“清喻,换个人,我不想和他一块行动。” 沈清喻不由惊讶,他可记得,不久之前凌自初还一口一个江兄叫得极其熟络,那是恨不得黏着江延走路的,怎么到了今日,他忽而便不愿与江延同行了? 凌自初不敢在江延面前多话,干脆将沈清喻拉到一旁。 “他那个人啊。”凌自初骂骂咧咧,“简直就是脑子有毛病。” 他与沈清喻说了这数月来他与江延同行往中原探听寄灵草下落时的情况,江延性格冷淡,本不大喜欢与旁人说话,凌自初说的废话多了,他也不怎么理会,二人性格如此,虽不至配合无间,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只可惜江延此人,实在有个很大的毛病。 他是武痴,还忍不住以自身来约束他人,以往他在门中,其余人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他要大家刻苦习武,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凌自初不同,凌自初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见凌自初专于医道而不爱习武,本该是前教主凌行之传给他的精妙武学被他耍得软绵绵飘忽忽的,只觉恨铁不成钢,在此处等沈清喻与岳霄赶来的日子,凌自初每日被他百般轻视训斥,好歹顾着沈清喻的几分薄面,没按着凌自初的头逼他习武,可这其中的心理迫害,实在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你能想象吗!”凌自初恨不得声泪俱下发出对江延的控诉,“我每天早上一睡醒,就看见他在床头,直勾勾盯着我,逼着我习武!” 沈清喻:“……” “只要我不去,他便虎视眈眈,那目光恨不得全天如影随形。”凌自初咽了口唾沫,点头笃定,“对,你们不能想象。” 岳霄好奇他二人要谈什么,已跟出来了,此刻便站在沈清喻身侧,听闻凌自初如此说,忍不了颇为同情地了点头,说:“我知道,辛苦你了。” 凌自初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病相怜的道友,可怜兮兮扭头过来,说:“岳兄莫不是也经历过——” “新入门的师弟师妹若不刻苦用功,江师兄便会很心痛。”岳霄很是欣慰,“其实他以前都是直接动手的,芸师姐骂了他不下十次,他终于改了啊。” 凌自初:“……” 凌自初实在不想与江延结伴,可现实却不许他如此。 此番岳霄带来中原的好手虽多,却实在没有人比得过江延,更何况江延执着认为自己与凌自初配合默契,他主动请行,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旦走开凌自初便会因偷懒而前功尽弃,岳霄只好私下拉着他去谈心,告诉他凌自初非本门弟子,没事别为难人家一个大夫。 江延蹙眉不语,显是甚为不满。 沈清喻被他二人弄得哭笑不得,一时倒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天色已晚,他有些困了,岳霄还在与江延谈心,沈清喻便与凌自初说过一声,起了身回屋歇息。 他住在这客栈二楼里侧的上房,山庄的随行弟子似乎都在楼下看热闹,二楼长长一条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打着哈欠,还未走到房外,忽而听见自己身后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 应当是一个人,却不是岳霄或是凌自初,像是不会武,脚步轻浮,沈清喻不由顿住脚步,身后人未曾唤他,那也不是山庄弟子或是客店伙计,只是还在不断靠近。 他猛然回身,一句“什么人”还未出口,倒几乎已将身后那人吓出大叫。 沈清喻讶然。 “怎么是你?”沈清喻犹疑道,“小宋哥?” 他身后之人,正是兴隆商会东家的小宋少爷,宋永年。 第43章 宋永年被他这突然回身吓得不清,扶墙拍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清喻,你可吓死我了。” 沈清喻蹙眉问他:“你为何在此处?” 他是想私下去找宋永年,问清这竞宝会的事,还想若是宋家被张修远所胁迫,他能想些办法,帮一帮忙,可如今宋永年主动来找他,他却觉得有些古怪了。 宋永年能找他做什么?叙旧? 沈睿文与宋永年的关系远胜于他,若是要叙旧,应当要找沈睿文,而不是来找他。 就算是宋家出事了,想向他们求救,可如今对外人而言,沈清喻不过还只是个久病缠身的病痨鬼,沈家的事,应当是由他兄长沈睿文做主的,向他们求助,也该去找沈睿文。 这之中……只怕是有古怪。 “白日我抽不开身,也没过来同你与睿文兄打个招呼。”宋永年朝沈清喻笑着说,“大家这么久未见,总该过来叙叙旧。” 他面上虽带着笑,可身子却微微发着抖,望着沈清喻的神色也很古怪,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一手轻轻攥着了沈清喻的衣袖,再度勉强笑道:“只是此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将手压在腹下,用身子挡住,轻轻朝沈清喻摆了摆手。 果然不对。 沈清喻微微皱眉,并不答应,却也不曾拒绝。 宋永年急了。 “清喻,我知此处有个好地方,桃花酒是一绝。”他说,“我新近得了尊玉马,似是前朝工艺,精美绝伦,我知你爱古物,不若你与我一道过去,品酒把玩,岂不乐哉。” 他张唇,额间泌出一层细汗,无声对沈清喻说。 ——快跑。 桃花是逃,玉马是跑。 他的意思已再清晰不过,沈清喻稍一猜测便能想到,此番宋永年来找他,只怕是受了张修明胁迫。 宋永年心中不愿如此,却又无可奈何,他该是有软肋在张修明手上的,那也许是宋家,亦或是他的父母,他不想害了沈清喻,有些话不可直说,只得想方设法暗示沈清喻逃走。 沈清喻却听见了更细微的脚步声,顿在长廊拐角,再无声响,他辨出那是岳霄的脚步声,倒更是不觉得怕了,干脆反抓住宋永年的手,与他微微一笑,提声道:“小宋哥,你我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他倒是想知道,张修明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宋永年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不曾听懂自己的暗示,心中万分着急,皱紧了眉头,还想再多说几句,不想沈清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压下声音,与他耳语道:“莫要慌,你信我。” 宋永年一怔,虽不知沈清喻想要做什么,可见沈清喻似是成竹在胸,他原是不安的情绪倒也稳定了许多,只是略显担忧看一眼沈清喻,问:“我们现在过去?” 沈清喻点头:“我们现在过去。” 他随宋永年一块下了楼,客栈已经打烊了,一楼堂内仅有店伙计在收拾桌椅,江延不知为何靠在门外,像是在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他未去竞宝会,也不认识宋永年,如今见沈清喻同他不认识的人走出来,不由警惕挑眉,那神色吓得宋永年后退一步,反是沈清喻主动出声解释。 “江师兄,这是我多年好友。”沈清喻道,“我随他出去走走,你不必担忧。” 江延盯着宋永年看了许久,半晌方轻轻点头,道:“早去早回。” 说罢,倒也不等沈清喻回应,转头便进了客店。 宋永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匆匆带着沈清喻往街上走,却显然并不是去他口中所谓的“酒肆”,只将沈清喻往城内极偏僻的地方带,沈清喻倒是不慌,如此跟他绕了两圈,到一处城墙下时,宋永年才终于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沈清喻看此处四下均无人居住,只怕叫破了嗓子都不会有人来搭救,的确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沈清喻方是如此一想,忽地便听见暗处有人一笑,阴恻恻道:“沈少爷,给你一个忠告,那姓岳的能护你性命,你最好离他近一点。” 沈清喻回头,便见暗处绕出数名黑衣蒙面的壮年男子,打首的便是张修明。 他计谋得逞,很是得意,走出两步,又与沈清喻笑道:“当然,这忠告对你……已没什么用了。” 宋永年抓紧了沈清喻的胳膊,低声在沈清喻身边喃喃道:“清喻,对不起,我爹娘都在他们手上。” 沈清喻却也同张修明笑了笑。 “张修明,我也要给你一个忠告。”他淡淡说,“害人之前,先掂一掂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 张修明一怔,倒还未弄明白沈清喻这句话的意思,便已听得几声惨叫——有几名黑衣男子伤重倒地,而岳霄一手提刀,刀尖往下滴着鲜血,背上还背着黑布缠绕包括的长条,轻轻与张修明一笑,接着沈清喻的话往下说道:“只不过,这忠告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了。” 他说完这句话,张修明便见道路另一头闪出另一人身影,江延身负长刀立于路中,冷冷看向他。 如今张修明进退两难,他却不觉着急,还咧嘴与几人笑了笑,身边那十余人得他授意,竟然齐齐吞了药粉,神色登时便见癫狂起来。 “你们只有两个人。”张修明笑道,“对付这么多人,怕是有些困难吧?” 岳霄笑了笑,伸手将自己背上之物解下,朝沈清喻丢去。 沈清喻原还是佝偻腰背的一副病弱模样,他伸手接了那物,挺直了腰背,不再同他们演戏,壮若无意般看着张修明,反问:“只有两个人?” 张修明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沈清喻将黑布缓缓解开,露出一半漆黑刀柄时,张修明忽而便动了。 那些发了狂的黑衣人猛扑上来,张修明趁乱便想逃走,不想江延拦住张修明的去路,将他挡了回去,却不追他,转身应对起那些发狂之人,张修明便后撤几步,想从另一侧溜走,猛不丁觉得身后劲风袭来,他慌忙避闪,反手抬剑一刺,却是刺了个空。 他回首,却见本该是个病痨鬼的沈小少爷手提长刀,刀还未出鞘,却似有万般的威压,冷冰冰立于他身后。 张修明睁大了眼,目光往那刀上一瞥,显是极为吃惊,道:“竟然是你……” 他与兄长早猜出入歧刀谱已被沈家人带走,今夜他回去得知高逸将寄灵草送给了沈清喻时,便觉修习入歧之人也许是岳霄,或是沈睿文,所以他自作主张,以为这局面容易应对得很,也未曾将此事报个张修远,只想设计骗出沈清喻,擒获以作人质,再用他去换岳霄或沈睿文手中的入歧。 他可断不曾怀疑到沈清喻身上。 “是我。”沈清喻冷冷盯着他的双眼,轻声说,“既然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那就只能去死了。 …… 张修明师承凌风剑贺逐风,那是君子之剑,他虽不是君子,却也学得极好,剑意寒凛,飘然若风,可入歧极其霸道,硬是压了他一头,强行将他的剑招截断,令他无法施展。 凌风剑又如何,当年贺逐风还不是败在凌行之入歧刀下?沈清喻虽自知不及父亲十分之一,可张修明也远不及贺逐风,他有十成的胜算。 张修明几番突围不过,心下着急不已,觉得自己只剩下了最后手段,便忽而撤招后退,从怀中掏出了药瓶。 可他未及将药粉倒入口中,沈清喻的刀却已到了,那刀背击中他的手,似有千斤力道,他听得指骨咔嚓一响,十指连心,他痛得脸色惨白,手中药瓶也落了地,碎成四分五裂,而沈清喻手中长刀轻旋,刀柄重重撞在他小腹,张修明喷出一口鲜血,趔趄后退,心中却满是惊愕,万不敢相信如今打伤自己的人,是一年多前一步一喘的病秧子。 他再扭头去看,其余黑衣人也被岳霄与江延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原想绑了沈清喻,却不想将自己都搭了进去,只怕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宋家也要……他不由便想,若是兄长在此,只怕要骂死他。 不,他哪还有再见到兄长的机会。 他思至此处,心中愤恨之情更深,再看沈清喻提刀朝他走来,一时竟口不择言,脱口将自己这几日听的传言说了出来:“你不过也就是个依附他人的废物。” 沈清喻果真一顿。 张修明见他如此,更是顺着这话往下骂去。 “不过是攀附男人上位的玩意,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张修明嗤笑。 沈清喻只是看着他。 “沈契要是还活着,看着他的儿子作贱甘愿雌伏人下……哦,我忘了,他看不到了。”张修明咧开嘴,阴测测地笑,“他已经被我折磨死了。” 这一句话张修明并未说完,沈清喻手中的刀柄已狠狠击中他的口鼻,力道之重,几乎将他那一口牙全部打碎,他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捂着鼻子疼得不住发抖,指缝间血如泉涌,咳嗽数声,喘息急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劳烦师兄将他带回去,夜中宵禁,有官兵巡卫,若是撞上了,还要再多费口舌。”沈清喻语调平稳,好像也听不出有气,“他知道许多事,请师兄务必看好了,不可让他自行了断。” 江延点了点头,道:“好。” “张修明。”沈清喻这才垂眼去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回去后,慢、慢、谈。” 第44章 江延将张修明带走后,沈清喻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平复胸中的怒意,半晌才回过头,看向宋永年。 方才他们打斗之时,宋永年倒是机灵,早找个地方躲了起来,生怕被他们误伤,如今张修明被抓,他眼睁睁看着沈清喻凶神一般杀了人,更是吓得缩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虽带沈清喻来了此处,却是被张修明胁迫的,那不是他本意,方才他也不住暗示要沈清喻逃走,因而沈清喻对他并无怨恨,此时也放缓语调,生怕吓着了他,小心翼翼唤:“小宋哥?” 宋永年声音发颤:“清喻,你……你怎么会……”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满眼惊惧,显是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着了。见宋永年如此,沈清喻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虽是好意,可江湖中的腥风血雨,的确不是宋永年这样一个商家子弟该经受的。 沈清喻叹口气,道:“小宋哥,今日你受惊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 江延已带张修明回去了,沈清喻身边只剩下岳霄一人,而岳霄方杀了那么多发了狂的黑衣人,刀刃上还淌着血,衣摆上也尽是血迹,宋永年不由便咽一口唾沫,像是更怕了。 “我知你是被人胁迫,我不怪你。”沈清喻道,“宋家之事,我会另想办法的。” 他不想宋永年一下便站起了身,反握住他手,眼中虽仍有害怕,却颇为坚定,问:“清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喻一怔,下意识便要答:“小宋哥,此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宋永年不由拔高音调,“他们抓我父母,杀我兄长,如今宋家有一半商路控在他们手中,此事还与我无关?” “江湖中事,多是打打杀杀,小宋哥,你是经商之人,我怕会害了你。”沈清喻蹙眉道,“我知宋家受人胁迫,我会想办法救出令尊令堂……” “你觉得我会怕?清喻,你莫要忘了。”宋永年挑眉道,“你小时候连杀鸡都不敢看,我可随我爹打过兔子的好吗!” 岳霄听他如此说,极好奇凑了过来,问沈清喻:“你小时候连杀鸡都不敢看?” 沈清喻:“我……” “何止连杀鸡都不敢看。”宋永年道,“小时候沈伯父与我爹一同去打猎,猎狗抓了只兔子,不小心咬死叫清喻看见了,他哭了一晚上。” 岳霄:“噗……” 沈清喻:“……” 沈清喻试图挽回一丝颜面:“那时我年纪还小。” 岳霄捂嘴忍笑。 “我虽未见过江湖事,却听过说书,知道你们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模样。”宋永年道,“可你能不怕,我当然也能。” 若说不惊讶,那显然是假的。 沈清喻停顿许久,倒也说不上心中是如何感受,只是不再说让宋永年离开了,宋永年此时的想法,他应当是最明白的,就好比他也想亲自为父母报仇,他想做的事,他人绝不可替代。 他终于点头,朝宋永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宋哥不如先随我回去。” 宋永年自然点头答应。 他们在此处杀了这么多黑衣人,明日官府若是调查起来,只怕会有些麻烦,因兴隆商会的竞宝会,此处江湖人士云集,若是引起了朝堂与江湖的冲突,那便是真的得不偿失了,如今趁着巡视的官军还未到此处来,岳霄已去找人来处理尸体了,沈清喻则带了宋永年回去。 走在路上,沈清喻思来想去,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与宋永年道:“小宋哥,有一事你应该要明白。” 宋永年一怔:“什么?” “我习武之事,无论如何,绝不可外传。”沈清喻道,“我……” 他本想说他们行事并非正道,故而才要隐瞒自己病愈且会武一事,可话到嘴边,他反倒开始有些犹豫。 宋永年……他真的信得过宋永年吗? 就算宋家为张修远胁迫,宋永年为了救出父母,愿与他们合作,可他却不知宋永年若是知道了他是魔教少主,还会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如今宋永年已知他会武了,这一事瞒不过去,其他事却还可以瞒一瞒。 是,宋永年曾是他的朋友,可那也只是世家纨绔酒肉朋友罢了,他本就对宋永年了解不多,如今又有两年未见,人心变化如何,谁也说不清,沈清喻觉得,自己不该冒本不会有的风险去赌这一把,将来若是真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他至少能保证宋永年不会知道太多关键信息。 沈清喻便道:“张修远他们势力之广,实在远超你我想象,如今他们还不知我已习了武,我多少还能凭借此举,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永年不住点头,显然很是赞同。 宋家与沈家不同,宋家世代经商,不过是因沈契早年曾救过宋老爷一命,两家才有所联系,而宋永年并非长子,也并未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他自幼便只懂玩乐,纨绔气性是刻在骨子上的,并无他父兄的精明,沈清喻如此说,他竟不疑有他,几乎立即便信了。 沈清喻总算松了口气。 他知自己此举绝非君子所为,他本该与宋永年坦诚相待,可他不敢信,如今除开岳霄与兄长外,他实在谁也不敢信。 他们又回了客栈,江延已先一步将张修明带回来了,他封了张修明的哑穴,以免张修明胡乱叫喊惹来注意,而凌自初取了药箱,正满脸嫌恶地为张修明止血,以免在沈清喻还未回来之前,他就已因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了。 凌自初实在嫌弃得很,他一点也不想为这人疗伤治病,眼见沈清喻回来,如释重负将手上东西一丢,扭头便皱着眉与沈清喻道:“你下手太重了。” 他们在客栈内落榻,张修明只要一喊便能引来其他人注意,此处是绝不适合审问的,沈清喻便对外称病,请沈睿文应付应正阳等人,再将宋永年留在客栈内由众人保护,他则等岳霄回来后,连夜一同带着张修明出了城。 他说是要问话,实则是审讯,也是报仇,只怕要用到许多不够光明正大的手段,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些,而岳霄……他对岳霄本就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他们在城郊外随意寻了处破屋,确认四处无人后,方解了张修明的哑穴。 沈清喻原想好好地与他说话,可哑穴一解,他便立即开始破口大骂,声音虽比之前虚弱不少,却一刻也不愿停歇,这一回他觉得自己已抓住了沈清喻的死穴,便将每一句话都往沈契身上带,直言自己当初究竟对沈契用了多少酷刑。 沈清喻问他:“是谁指使你与张修远做这些事的?” 张修明不回答。 沈清喻又问:“张修远为什么去毒龙谷?” “你知道沈契是怎么死的吗?”张修明方才被沈清喻打掉了几颗牙齿,嘴上全是破口,说话也漏着风,却还要裂开嘴笑,高声骂道,“老子打断了他的腿,在他的肋骨上弹琵琶!” 沈清喻:“……” 岳霄不免皱眉,他拉住沈清喻的手,将沈清喻带到一旁,低声与沈清喻说:“清喻,你先出去,我来问他。” 他想,没有为人子女的能受得了这等刺激,让沈清喻亲耳听到张修明他们对沈契做了什么,未免也太过残忍了,反正只是要问个话,倒不如由他来问,待会儿再将结果告诉沈清喻便好。 沈清喻却摇头。 “我知道他是想激我,让我生气。”沈清喻道,“我还没那么冲动。” 岳霄皱眉:“我来问也是一样的。” 沈清喻摆了摆手,不再与岳霄多说,转而回去,走到张修明面前,弯下身问他:“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张修明大笑,“说了你爹,来说说你娘吧?” 沈清喻垂下眼:“我再问你一次,张修远为什么去毒龙谷?” “十根手指都断了啊。”张修明说,“啧,你知道她叫得有多惨吗?我一根一根——啊!!” 他的话说到一半,沈清喻便不耐抓住了他尚且完好无伤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往后一拗,硬生生折断了它。 毕竟是十指连心,张修明痛得抑不住大叫,岳霄本站在一旁,担忧沈清喻会被张修明的言语影响,如今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微微蹙眉,并不开口。 沈清喻冷冷问:“张修远为什么去毒龙谷?指使你与张修远的究竟是什么人?” 张修明满额冷汗,疼得不住发抖,他方才被沈清喻的刀柄打断了手骨,如今连这只手的指骨也被折断了,他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开不开口,都难以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可他该出卖兄长,还是贪这死前一瞬的痛快?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好,是条汉子。”沈清喻放缓语调,忽而问他,“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我爹娘叫得有多惨吗?” 他松开张修明的手,自腰封间抽出一把贴身防身的匕首来。 “你若是不回答,我倒是可以看看,你能叫得有多惨。” …… 第45章 翌日天明后,沈清喻方与岳霄一同回到客栈。 他二人一夜未曾回来,沈睿文难免有些担心,他天未明便起身到了客栈大堂内等候他二人回来,不想凌自初已早到了那地方,顶着硕大两个黑眼圈,抬首对他一笑,满面憔悴,唤:“沈兄,你起得真早啊。” 沈睿文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先是担心那张修明还有后招,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得有些扯了,时间愈来愈晚,他便又开始想,清喻这是与那个姓岳的家伙一同外出,还夜不归宿,他登时惊醒,干脆睡意全无,支楞着耳朵去听外边的声响,可一夜也不曾听见沈清喻回来。 凌自初没有他想得那么多,或者说他本就不介意沈清喻与岳霄的关系,他先是因即将要与江延动身结伴往毒龙谷而烦恼不已,他睡不着,又许久不见沈清喻与岳霄回来,有了些担忧,干脆便起身下楼等候。 沈睿文刚要与凌自初说话,眼角余光一瞥,正见沈清喻与岳霄一同走进来,他一下便放了心,急匆匆转身到:“清喻,你怎么才——” 他语调一顿,将后半句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沈清喻是完好无损回来了不假,可他身上为什么披着岳霄的衣服? 今日气候宜人,并不如何冷,而沈清喻将岳霄的外衣裹得极紧,像是怕被冻着了一般,更是满面疲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岳霄则跟在他身后,双眉微蹙,更是形容严肃,也不和他们打招呼,显是担心极了沈清喻。 沈睿文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 半晌,他方听见沈清喻开口,低声与他道:“我困了,我先回去休息。” 沈睿文皱眉,他直觉这之中有什么不大对劲,便几步上前拦下沈清喻,低声问他:“清喻,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与沈清喻离得这么近了,方嗅到一股血腥气,再认真一看,岳霄外袍掩盖下的是沈清喻衣服上已干涸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沈睿文几乎以为是沈清喻受了伤,慌忙抓住沈清喻的手,还记得此处是在客栈大堂内,有不少外人,便压低声音急急问:“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 沈清喻一怔,先将自己的衣服裹得再紧了些,方道:“大哥放心,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那便是…… 沈睿文明白了。 沈清喻见他微微慌神,不由轻叹口气,重复道:“我困了,我先回去了。” 他是真的累了。 昨夜之前,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能做到那般地步。张修明起初还咬牙死扛着不肯开口,可时间一长,无论何人也撑不过去,沈清喻下手太狠,张修明的意志也并不坚定,天亮之前,沈清喻总算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他想知道的消息。 张修远去毒龙谷,是因为他收到了消息,容家的人在毒龙谷内发现了一株对修炼入歧大有作用的毒草。 此言一出,沈清喻不免有些吃惊,那些毒物对不修入歧之人而言,就是普通的剧毒之物罢了,除了能将人毒死之外,并没有什么用处,可张修远显然对寻找毒物一事极为上心,难道……他们也有人在修炼入歧? 这猜想令沈清喻脊背发凉,入歧刀谱一直在他手中,那他们是如何窥得入歧的秘籍功法的?若不是如此,张修远为何又要去拿那株毒草? 可无论他如何再询问张修明他们为何要去找那毒物,张修明却绝不肯再多说了,如沈清喻想问他幕后之人是谁一般,他只是满目惊惧,无论如何,绝口不言。 他应当是在害怕。 到最后,沈清喻已失了兴趣,张修明奄奄一息,很难再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消息了,本该是手刃仇人的喜悦,到了此时,却只剩下了满心的疑惑,幕后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那么去做? 他终于动了手,当时倒是心情平静,可待他洗去手上血迹之时,沈清喻忽而便开始有些害怕。 他想起尚在应府之时,他曾与岳霄在廊下长谈,那时他尚未接受入歧,甚至还在担忧,将来自己手中若有了魔教至高的权力,会不会便走上一条自己曾不齿的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他心情不佳,更不想多谈,匆匆便直接想返回客栈,岳霄却拦住了他。 沈清喻心虚得很,他担心岳霄会责怪他,说他此番所为之事太过冷血无情,可岳霄只是将外袍解下了,披到他身上,一面道:“你穿着这血衣出去,是要将其他人吓坏的。” 他好似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沈清喻一怔,脑子里忽而便冒出了一个奇怪念头,几乎脱口而出问道:“若我杀了人,你是不是还要替我隐瞒证据,帮我毁尸灭迹?” 他想岳霄的确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可不想岳霄被他问得一怔,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又说什么傻话。” 也是。 沈清喻想。 他早就杀过人了,江湖中人,手上怎么可能没有几桩命案。 而几个时辰前,岳霄才刚刚帮他“毁尸灭迹”。 …… 如今沈清喻回到客栈内,沈睿文抓着他的手还想再问,可沈清喻心事重重,也不再理会其余人,一声不吭回了二楼。 他想取水沐浴,他总觉得自己身上也沾了血迹,那实在是脏得很,令他极为难受。 他闷声走进屋,正要反手关上房门,恍神之时,未曾注意到身后的脚步,也不知岳霄竟还跟在他身后。岳霄一手将房门抵住了,蹙眉问他:“清喻,你没事吧?” 沈清喻张了张唇,却只是在重复方才的说辞,道:“我累了……” 岳霄干脆跟着他进了屋子,反手将房门关上,他显示极为担忧,小声问询:“这里先下只有你与我两个人,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告诉我。” 沈清喻:“我没事……” 岳霄皱眉问他:“你是不是觉得你做错了?” 沈清喻:“……” 他低下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默默站着,他听见岳霄叹了口气,而下一刻,他忽而便被岳霄揽住了腰,用力带入怀中。 沈清喻一怔,皱了眉,却道:“我身上脏。” 他的外衣上染了不少血迹,难免会蹭到岳霄身上去,可岳霄也不回应他,只是固执将他搂紧了,他本就比沈清喻要高,这姿势他颇为顺手,又停了半晌,反倒还摸了摸沈清喻的头,道:“他本就是在故意激你,你不必想那么多。” 沈清喻微微动了动身子,还压着声音,道:“岳霄,你松手,我身上脏,你让我先去洗个澡——” “你是以牙还牙,何人报仇不是如此?”岳霄仍不肯松手,又说,“你若放过他,那是大德,你以牙还牙,便是人之常情,本该如此,你没有做错。” 沈清喻:“我……” 岳霄:“若是我下手,他只怕死得还要更惨一些。” 沈清喻:“……” 沈清喻当然知道岳霄是在安慰他。 这种事……以岳霄的性子,他不相信岳霄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岳霄就是如此说了,沈清喻眼中酸涩,干脆埋首在岳霄肩侧,倒还用力蹭了蹭,便不再乱动,而岳霄抱紧了他,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若是沈大侠尚且在世,见你长进如此,想来也是会很开心的。” “……你别说话。”沈清喻好半晌方闷声闷气说道,“让我抱会儿。” 岳霄唇边笑意更甚,几乎是止不住的开心,干脆闭了嘴,老老实实站着。他不知沈清喻是不是哭了,两人如此站了许久,岳霄担心他是真的哭了,想哄他开心,便故意说道:“清喻,我又没杀兔子,你是要哭一晚上吗?” 他话音一落,沈清喻果真抬起头来,眼角有些微红,却终究没有哭,听他这么说,倒还瞪了他一眼,道:“我说了,那时候我年岁还小,更何况,谁哭——” 岳霄忽而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打断他的话,笑道:“我知道,是我错了。” 他见沈清喻一副被他将所有话都噎回去了的模样,更是想笑,不想下一刻,沈清喻皱了眉,忽而踮起脚,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狠狠亲了回去。 岳霄是真被吓了一跳,他未曾想过沈清喻竟会如此主动,稍怔了片刻后,便已反客为主,捏着了沈清喻的下颚,回吻过去。 唇舌交缠之间,好像谁也没觉得这进展快得反常,岳霄揽着沈清喻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忽又有些迟疑,想沈清喻今日情绪反常,所以才会如此,待明日他恢复过来了,只怕是要气得掐死他。 可他不想沈清喻盘着他的腰,反搂着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他。 “岳庄主。”沈清喻问,“您是要做乘人之危的小人吗?” “心上人之危。”岳霄笑吟吟回答他,“为何不趁。” 第46章 凌自初本要在今日与江延一同动身前往毒龙谷,他事先写好了给他那位好友的信,本想亲自交到沈清喻手中,再告诉他们究竟要去何处找他那位朋友,可他等到下午也不曾见沈清喻出来,而江延已备好了马匹行李,默不作声地坐在门边小桌旁等他。 江延虽不说话,只是在桌旁自斟自饮,极有耐心地等候,可他一贯神色冰寒,那目光撇过来看了凌自初几次,凌自初便觉得自己扛不下去了。 时候不早,他已该动身,干脆将那信交给了沈睿文,又取来笔墨,将自己要吩咐沈清喻的话一一写下来,一并请沈睿文代为转交,方恋恋不舍,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沈睿文正心事重重,他还在想今晨沈清喻身上的血,那血量可不是小伤口可以做到的,沈清喻带张修明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已是显而易见,他虽觉得弟弟做的事一定不会错的,却也有些忧心,只想亲口向沈清喻问个明白。 沈清喻是要回去休息的,他一夜未眠,只怕没那么快起来,沈睿文耐心等着,应正阳派人来请他二人一块吃饭,也都被沈睿文推辞了,一直到日影西斜,已近暮时,沈睿文思来想去,决然起身,打算借口找沈清喻吃饭,一并将他拖起来。 他拿着凌自初的书信,觉得这也是个绝好的由头,一路上想着说辞,可不想方到沈清喻门外,还未走过去敲门,房门一响,他眼睁睁看着岳霄从里走了出来。 岳霄还穿着今日他回来时穿的那身衣服,这衣服昨夜他穿进了城郊外的破屋里,那屋子许久未曾住人,满屋的黑灰蛛网,他的衣服早脏了,却始终不曾更换,还揉得皱皱巴巴的,沈睿文不免觉得奇怪,又不想与他说话,径直便要走到屋里去。 岳霄却一把拦住了他,不让他再往里走哪怕半步。 沈睿文皱眉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沈兄。”岳霄讪笑,“清喻此刻只怕不大方便。” 沈睿文挑眉:“我是他兄长,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说完这句话,岳霄本还想继续拦他,可门已才从里面打开了,沈清喻一面整着衣冠,一面从里面走出来。 他已换了身衣服,更是神色如常,一面问:“大哥,有什么事吗?” “凌兄与江兄已动身前往毒龙谷了。”沈睿文见他出来,一时也不曾多想,干脆与他谈起正事,“他等了你许久,可你一直不曾起来,便托我将这封信交给你。” 他说完这句话,忽觉沈清喻莫名移开目光,耳尖微微的有些泛红,沈睿文不由一怔,蹙眉往前回想,自己好像并未说过什么奇怪的话,觉得有些奇怪,而他的目光从沈清喻脸上微微下移,最终停在了沈清喻衣袍掩不住的脖颈上。 今日的天气算不得冷,沈清喻这件衣服的衣领子却甚高,可即便如此,沈睿文也隐隐地从他衣领掩盖之下,看见了一丝本不该出现的痕迹。 几处暧昧的红痕顺着他颈侧钻入衣领深处,沈睿文呆怔片刻,再从他肩上越过目光往屋内看——屋内光线昏暗,却也看得清地上凌乱丢弃的几件衣物,是沈清喻先前穿回来的衣服,他将衣服丢在了地上,岳霄又是从这屋内出来的。 沈睿文沉默了。 他不说话,原先还算镇定的沈清喻彻底红了耳尖,只是低下头,佯装专心地去看手中凌自初留给他的信。 半晌,沈睿文僵硬转身,再也不和他们说半句话,好似丢了魂一般,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岳霄轻咳一声,问沈清喻:“你大哥……” 沈清喻几乎有十成的尴尬,此时也转开目光,不敢去直视岳霄的眼睛,低声道:“没关系,过些时候他自己就会想开的。” 岳霄当然也看出了他此刻有些窘迫,不由一笑,干脆转开话题,问他:“信上写了什么?” 凌自初给他们留了两封信,一封是要交给他那位医仙谷的好友的,沈清喻未曾拆开,将那封信暂先放在一旁。另一封则是给沈清喻的,他将要与沈清喻交代的事情一一写在信中,嘱咐沈清喻此行切要小心谨慎,最好先与高逸说清楚了,只带高逸与贺逐风二人同行,他那朋友脾气有些古怪,莫要得罪他了才好。 信中说,凌自初的好友名唤凤哉,本是容家的外家子弟。 沈清喻看至此处,不由有些吃惊,先前凌自初半句也不曾提起过自己的这位好友是容家的人,依照如今的情况来看,容家早已和张修远联手,他们往后只怕也是要对付容家的,如今又怎么能找容家人帮忙合作? 他满心疑惑,不由蹙眉,继续往下看去。 凤哉这个名字,沈清喻并未听闻,如今他虽知晓了不少江湖上的派别势力,也从岳霄口中听说过不少江湖人的特征轶事,可那些大多是盛名在外之人,凌自初所说的这位凤哉,似乎并不是什么出名的神医,他不知道,却也正常。 凌自初说,毒龙谷内均是容家中人,他们从来不收外姓弟子,外人眼中,容家人团结和睦,一切以家族为先,可实际上,在容家之内,也有诸多矛盾。 容家分本家与外家子弟,本家弟子居于毒龙谷中,生活上处处优待,也只有本家弟子方可学习容家的武功毒术,江湖上闻名的那些容家高手,均是本家之人,无一例外。 而外家子弟,虽也姓容,却几乎之算得上是本家的仆役,他们居在毒龙谷外的村落,习不得武,又因族规约束不得离开此处,每日里劳作,多也只是为了给毒龙谷内的本家弟子供给吃穿,若有谷外子弟被挑入本家中去做名扫地仆人,在他们眼中,那都是天大的福分。 凤哉是外家子弟。 他恨极了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族规不许他习武用毒,更不许他离开毒龙谷,否则便要被抹去容家人的身份,他便直接脱离容家,对外只称名,不用姓,离开容家后,拜入医仙谷,学有大成后,便在江湖上行走,却并非悬壶济世,而是专治中了容家毒的人。 容家擅毒,他就偏偏要进医仙谷,还要专挑着被容家下毒的人诊治,他就是故意在与容家对着干,因而比起那些悬壶济世的神医,他的名气,实在要小很多。 沈清喻看了大半,觉得这人的性格确实古怪,忍不住抬起头,问岳霄:“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一人,唤作凤哉?” 岳霄竟点头:“我见过他。” 沈清喻讶然:“你见过他?” “点头之交罢了,但他脾气古怪,除了与容家有关的事情外,对其他事情并无兴趣。”岳霄一顿,神色古怪看来,“凌兄所说的那位‘朋友’,不会是他吧?” 沈清喻点头:“的确是他……” “贺逐风所中之毒,的确与容家有些关系,他应该会愿意出手诊治。”岳霄皱眉,“可是……他是定然要问清事情缘由的。” 沈清喻看他神色凝重,好奇问:“问清了又怎么样?” “他虽会救容家下毒之人,可若是那个人罪有应得。”岳霄叹口气,“他治好后,会再给那个人下毒,杀了他。” 沈清喻:“……” 沈清喻想,贺逐风的罪,不过是最初未曾察觉到张修远的举动,怎么说也不至死,再者说,他们有凌自初的信,此番去找凤哉,应该是不会出事的。 岳霄回去沐浴更衣,沈清喻则在屋内认认真真将那封信看了几遍,待岳霄出来后,便又一同与岳霄去寻高逸与贺逐风。 如今高逸已将他们当做是救命恩人看待了,沈清喻说什么他便答应什么,听说要去其他地方治病,他也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今日他面上带着喜色,极开心地与沈清喻说贺逐风气色有所好转,早上甚至还多喝了一碗白粥。 原来贺逐风是有意求死,本就消极得很,也不愿多吃东西,如今有了想活下去的意愿,自然连气色都好了起来。 他们敲定此事,便决定立即动身,而沈清喻从高逸处离开之时,高逸忽而拉住他,倒犹豫着多问了一句:“沈少爷,昨夜……” 沈清喻回首看他。 “昨夜二师兄……张修明并未回来。”高逸蹙眉问,“此事……你可曾知晓?” 他是在试探,沈清喻看得出来,他便毫不客气回答,道:“他死了。” 余下的话,已不必再多说了。 高逸松了手:“我知道了。” 他不怪沈清喻,自那日沈清喻说沈契与姚怜青二人是死在张修远手中后,他便已明白了,只是此事……他犹豫着小声恳求,问:“沈少爷可否暂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师父。” 他想了许多借口,贺逐风有病在身,若是让他再多想,也许对他的病不好,又觉得贺逐风还是想令张修远与张修明改过自新的,不该在此时去刺激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口气涌出来,一时反倒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清喻已点了头,说:“我会告诉贺掌门,张修明已随他的兄长一同去毒龙谷了。” 高逸甚是感激,原想再说几句话,忽觉一道锐利目光,他扭头去看,便见岳霄有些不悦,看他还抓着沈清喻的手,竟主动上前一步,将他二人的手分开了,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该准备动身了。” 高逸甚是茫然。 第47章 高逸已回去收拾东西了,而沈清喻莫名其妙看了岳霄一眼,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岳霄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吃味。” 沈清喻:“……” 他不想再继续说这种无聊之事,转了身往外走,打算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尽快带贺逐风与高逸去见那个凤哉。 可他不理会岳霄,岳霄反倒是来了劲,死乞白赖地要缠着他,干脆跟在他身后,委屈巴巴地在他耳边念叨。 “你们魔教中人,冷心冷面,薄情寡义。”岳霄碎碎叨叨,“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的心意。” 沈清喻:“……” 岳霄又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虽没有名分,可我看到别人牵着你的手,我也是会吃味的。” 他的废话实在是太多了,沈清喻不理他,他就要接着往下说,愣是一路磨叽到了回到客栈,他还要再说,冷不丁一抬头,便见沈睿文坐在角落里,阴沉沉盯着他。 岳霄闭嘴了。 那一刻他几乎觉得有阴风伴随着沈睿文的目光自他身边吹过,他有些心虚,沈清喻显然也甚是尴尬,别扭移开目光,老实得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乖乖与沈睿文打过招呼,而后才转身上楼收拾行李。 沈睿文什么也不曾与他二人说。 他们要带高逸与贺逐风去寻凤哉,而竞宝会虽暂告一段落,可如应正阳等人还会在此处逗留一段时日,更何况此处还有宋家之事尚未解决,沈睿文要留在这地方处理,不能与他二人同行,待他二人走过楼梯拐角,方才扭头,拉住正教阿穆下围棋的燕阳,皱紧了眉头,与他说:“小燕阳,我有一事拜托你。” 燕阳用力点头,道:“沈大哥请说!” “你跟紧清喻,要寸步不离跟着。”沈睿文道,“最好能叫那姓岳的知道。” 燕阳眨了眨眼,好奇问:“为什么啊?” 可沈睿文已起了身,他口中念念叨叨,像是余怒未消,嘀咕道:“……我就不信那姓岳的能这么不要脸。” 燕阳茫然看他离开此处,不由回头,小声问阿穆:“为什么啊?” 阿穆正皱眉凝神,死死盯着棋盘上的棋局,显然并未听见他说话。 燕阳挠了挠头,干脆又做了回去,他想沈睿文总不会害沈清喻,可这件事有些奇怪,等待会儿岳前辈有了空,干脆问一问他去。 …… 一行人收拾好了东西,第二日清晨便一同动了身。 他们在客栈外相会,高逸应诺并未带其余人同行,而沈清喻也只打算带着岳霄与燕阳阿穆三人,岳霄是一定要跟着去的,燕阳则是因为贺逐风是他的师父,届时他与岳霄动身前往毒龙谷,倒可以让燕阳和阿穆留下照顾贺逐风,顺便盯紧了那个凤哉,那无论如何也是容家的人,沈清喻有些不放心他。 未免多生事端,沈清喻特意爬上了他们的马车,与贺逐风同乘在内,对外还是假装自己抱恙在身,燕阳与阿穆驾车,高逸同岳霄则策马在旁。 凌自初先前已为贺逐风写了暂缓毒性的药方,贺逐风用了这两日药,气色明显已好了许多,至少已不是那一日与他们说话时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了,沈清喻爬上马车,与他打了招呼,坐在他侧旁。 贺逐风微阖双目,似在闭目养神,沈清喻便也不去打搅他,如此出城行了五六里路,贺逐风方才睁眼,微蹙双眉,将目光移到这儿来,开口问:“沈少爷,若是修远与修明二人落在了你手上,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他问得太过突然,沈清喻难免微微一怔,却也不想与贺逐风假惺惺地客套。若论高逸与贺逐风等几人之中,贺逐风应当是最知道他底细的,当年凌行之入歧一事,他应当也知情,他知道张修远真正的目的,那许多废话便都可以省去了。 沈清喻直接道:“也许会杀了他们。” 他以为贺逐风会劝说他,搬出些什么浪子回头的道理来,可不想贺逐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竟还应和他,道:“杀得好。” 沈清喻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在他如今的印象中,贺逐风虽有大德,又品性高洁,却太过优柔寡断,所行之事放在外人眼中,只怕要说他是道貌岸然,他是不大喜欢贺逐风的性子的,他实在没想到贺逐风会说出这种话来。 贺逐风看见了他的神色,倒还与他笑了笑,说:“沈少爷一定很吃惊。” “是。”沈清喻说,“我原以为你会要我引他们回到正道上来的。” “我是他们的师父,以师父的角度,自然希望他二人改邪归正。”贺逐风轻轻叹气,“可我也知道,他二人所行之事,以其他人……或是对受害之人而言,死不足惜。” 沈清喻便问:“贺掌门这是何意?” “沈少爷要报仇,将他二人千刀万剐了,贺某都不会有半丝怨怼。”贺逐风道,“可贺某若有机会劝他二人回头,也一定会尽全力去试一试。” 沈清喻皱眉,道:“贺掌门如此想……实在让晚辈很敬佩。” “亡羊补牢罢了。”贺逐风苦笑,“未尽之责,也不知能否有机会补过。” 沈清喻看着他,实在对他有些好奇,他原以为贺逐风是规规矩矩且略有迂腐的正道前辈,可如今看来,贺逐风的性子与他所想的实在有些差别,他开始好奇贺逐风对发生的这些事究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便主动开口,问 :“贺掌门可知张修远放出寄灵草,是为了引晚辈来此处?” “知道。”贺逐风淡淡道,“青阳剑也是,他在怀疑你。” 贺逐风果真知晓此事。 沈清喻又问:“贺掌门不好奇晚辈要拿寄灵草做什么吗?” “不好奇。”贺逐风抬眼看他,说,“我猜到了。” 沈清喻听到“猜”这一字,微微一怔,还未开口询问,贺逐风却已接着往下说去。 “沈少爷先将寄灵草让给阿逸,不就是为了隐瞒掩饰吗?”贺逐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可不论如何周转算计,这救命之恩,贺某绝不会欠你。” 到了此刻,沈清喻才发觉贺逐风目光清明,极为通彻,他不由一怔,恍惚觉得自己看出了些什么。 张修远狠辣歹毒,可也因此受制,目光短浅。而高逸虽通透老道,可又极规矩,他的思绪是陷在那些条条框框里的,绝难以跳脱,以为全天下都与他一般是守规矩的人。反倒是贺逐风,说是玲珑心倒也不过分,他早已一目明了,却因恩怨分明,始终在帮着沈清喻说话。 沈清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自己该要如何再问下去了。 他未曾想到贺逐风忽然就对他笑了。 “沈少爷还年轻。”贺逐风说道,“待你活到我这年岁——” 沈清喻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贺掌门,若是沈某不曾记错,您应当还未至不惑吧?”沈清喻无奈苦笑,“您说得像是您已七老八十了一般。” 贺逐风倒也跟着他一块笑了。 “沈少爷今年又有几岁?”贺逐风说,“我与你父亲有些交情,自然知道这十余年来,你家人如何待你。” 沈清喻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无论是你父母,还是你的兄长,甚至是外边的那位岳大侠,都将你保护得极好。”贺逐风道,“这十余年,你便只是一张白纸,是不染纤尘,可也什么都不懂,如今想要赶上,自然要慢一些。” 沈清喻脑中隐隐地想起江湖上的那句话。 凌空派的贺掌门品性高洁—— “可你如今已踏上了这是非江湖,而沈少爷是聪明人。”贺逐风低声道,“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 ——如孤峰白雪,不染凡俗。 贺逐风是在说他,还是在在说…… 当年的他自己? 沈清喻脑中乱的很,还在想着要如何去回答贺逐风的话,马车忽而便停了,片刻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极为恭谨地在外开口道:“师父,我们到了。” …… 那脾性古怪的凤哉,不过是名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们到此处时,他方背了药篓,似乎是要去山上采药,见他们几人出现,倒还一怔,而后不免便挑眉,似乎极为头疼,开口唤:“岳霄?” 岳霄与他拱手,笑道:“是我。” 沈清喻将凌自初给他们的信交给他了,他展开信纸,便站在药庐之外,仔仔细细将那信看完了,又拉过贺逐风的手,为他诊了脉,似乎是在确认贺逐风所中的,究竟是不是容家的毒。 他屏息凝神,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多说话,待他诊完了脉,高逸方小心翼翼上前,问:“凤大夫,我师父……” 凤哉冷冷打断他:“我不姓凤。” 高逸有些尴尬。 “的确是容家的毒,那抠门鬼已在信中写明了诊治手段,这本不是什么难解的毒。”凤哉收了手,“他把你们推给我,要我出了药材,还要写明解毒办法。” 他气得重重哼了一声,道:“他这是在瞧不起我!” 第48章 趁着凤哉为贺逐风诊脉之时,燕阳则小心翼翼将岳霄拉到了一旁。 “岳前辈。”燕阳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 岳霄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来这之前,沈大哥找过我,让我无论如何也得跟着少主。”燕阳皱着眉说,“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我把这件事告诉你。” 岳霄一怔,哭笑不得。 他算是明白了沈睿文的意思,无非便是发现了他与清喻的关系,心中愤恨难平,却又不至于到拆散他二人的地步,所以才有了这个想法。 燕阳懵懂不知,他就让燕阳盯着他们,以为这样岳霄便不会再得寸进尺,好歹得顾些脸面,不该再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可其余人如何尚且不说,以岳霄不要脸的程度,只怕叫十个人盯着他都不顶用,沈睿文还是想得太轻松了。 岳霄点了点头,与燕阳说:“我知道了,你盯着便是。” 燕阳却仍在疑惑不解,问:“岳前辈,沈大哥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啊?” 岳霄轻咳一声:“大人的事,小孩不要乱问。” 他如此说,燕阳就不服气了,嘟嘟囔囔的念叨,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岳霄无奈,他看凤哉等人还未从屋内出来,干脆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与燕阳胡扯会儿聊聊天,便问:“你看过戏吗?” 燕阳点头:“小时候三师兄带我去过山下的庙会。” 岳霄又问:“戏文里,若是大家闺秀爱上了穷书生,她的父兄会如何去做?” 燕阳后知后觉回答:“拆散他们?” 岳霄微微一笑:“你明明已经懂了。” 燕阳还是满脸茫然,岳霄便又往下说道:“沈兄虽不至于如此,可让他撒撒气总是要的。” 燕阳这才终于明白了岳霄的意思,不由万分吃惊,讶然问:“沈大哥不会如此吧?” 岳霄便笑着说:“这你倒是放心,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他二人还在此处闲谈说话,那厢沈清喻已从屋内出来了,他见燕阳在此处,干脆径直走过来,叫燕阳留在此处,盯着些凤哉,好生防范他,以免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可他还未说完话,燕阳已经急匆匆开了口。 “不行!”燕阳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 沈清喻一怔:“为什么?” 岳霄:“因为你大哥怕我吃了你。” 沈清喻:“……” 燕阳说了这一句话,沈清喻便已明白了,他难免有些尴尬,可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几乎怔在原地,而岳霄忍着笑,轻轻扯一扯燕阳,问他:“你三师兄带你看戏时,你是不是希望他们结局圆满?” 燕阳怔怔点头:“当然……” 他一顿,仿佛是懂了。 岳霄再问他:“那你是要留在此处,盯紧凤哉,照顾好你师父,还是跟着我们一同离开?” “我知道了。”燕阳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少主!我会留下来好好盯紧他的!” 沈清喻:“……” …… 如今有凤哉为贺逐风诊治,这件事便算暂告一段落,宋家之事他们也已留了人去处理,张修明已死,张修远又去了毒龙谷,宋家的那些黑衣人群龙无首,要救出宋永年的父母,应当算不得太难。 沈清喻担忧的几件事,除了这凤哉是否值得人让人信任外,便只剩下了那个他猜不透的幕后人。 贺逐风的毒还需许多珍稀药材缓解,凤哉处并没有那么多药材,还需高逸回凌空派取一些来,而沈清喻本来就打算卖高逸这个人情,岳霄当下便允诺玄霜山庄会尽量出手相助。 沈清喻说了要燕阳与阿穆留下照顾贺逐风后,方在一旁捣药的凤哉忽而抬眼看了看他,轻轻笑了笑,问:“你是在防备我?” 他直白了问,沈清喻也不与他绕圈,直接便回答:“是。” 凤哉挑眉问他:“为什么?” 沈清喻:“因为你姓容。” 他说完这一句话,好似所有人忽然便都沉默了下来,此事原就只有他与岳霄二人知晓,他并未告诉高逸与贺逐风,虽说他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可如今他突然将此事说了出来,难免让他们几人有些吃惊。 “我不姓容。”凤哉也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容凤哉已经死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将目光转了回去,专心致志地捣他的药,旁人实在难以看出他心中的想法,而过了片刻,他忽而又抬头,看了看沈清喻,问:“你们要去毒龙谷?” 沈清喻微微点头。 “你们此去毒龙谷,只怕凶险万分。”凤哉淡淡说,“就算有那抠门鬼在,其中惊险,不是你们轻易便可以想到的。” 沈清喻问:“这是何意?” “谷外尚好,他们不会武,若真要动手,也只是蛮力,只是他们人多,你们大概只能勉强应对。”凤哉说,“可进了谷后,他们便能有几百种让你们求生不能的方法,以毒杀人,本就是最难防备住的。” 沈清喻不由问:“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话。” 他觉得奇怪。 他方才还在防备凤哉,如今凤哉不生气便也罢了,竟然还主动与他们说这些话,难免便令人觉得有些可疑。 “因为我已不姓容了。”凤哉直接说道,“让容家不痛快的事,我很乐意去做。” 沈清喻:“你是想帮我们?” “你们进了毒龙谷,若需要帮忙,大可以来找我。”凤哉一顿,又轻声道,“若你们还有命回来的话。” …… 毒龙谷距此处,其实只有几日路程。 凌自初与江延同行,很快便赶到了毒龙谷外的小镇。 这镇子是容家外家族人群居之处,也有不少本不姓容的人在此处安居,外家人并不会用毒,镇子也只是寻常的小镇,凌自初与江延掩饰身份进入镇子时,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至此他们一路顺利,唯一的意外便是江延颇为嫌弃凌自初准备的用于二人乔装身份的行头,觉得这衣服又丑又格外土气,闹得凌自初万分无言,似乎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嫌弃他的衣着打扮,偏偏这人还是喜欢貂衣金刀品味差极的江延。 他们在镇上入住,稍迟些时候便出去打听消息,方知数日之后便是谷中一年一度的执礼大会,届时容家家主会为已可出师的少年弟子们受礼,要封谷数月之余。 山镇在峭壁之下,镇中人若要入谷,便需得攀上这峭壁,平日谷内会自峭壁上垂下绳梯,自镇中向上行至山上最陡峭之处,方有一处错综复杂的洞穴,其中仅有一条道路通向毒龙谷。 镇中并无多少人知晓那条路究竟要如何去走,更何况峭壁绳梯之下常年有人看守,外人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毒龙谷,只怕难如登天。 凌自初想,他们要进毒龙谷,第一件事便是搞清镇中人口中那山洞的构造,至少知道入谷的路要怎么走,否则到时候他们避开守卫爬上峭壁,却在山洞中迷了路,那就很麻烦了。 他与江延制定了计划,镇中进过毒龙谷的人并不多,却并不是没有人进去过的,他们可以从那人口中问出路线,或是找到地图,再不济,还有下下策,他们可以绑了那个人,让他做向导,带他们入谷。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决定暂在此处歇息,明日清晨再分头去镇中询问。 夜半,山中暴雨。 至翌日天明,雨势虽小,却始终未曾停歇,这雨大得二人无法出门,镇中人大多也都躲在家中,显然今日是无法出门打探消息了。 凌自初想,这雨这么大,至多下一两日便要停,沈清喻他们没那么快赶此处,他们不必太过着急,可未曾想这暴雨竟下了三日,到第三日午后,大雨方停,凌自初松了一口气,想他们总归还是有些时间,可与江延出门还未走上多远,便见许多人聚在镇口,却也不知究竟为何。 凌自初还未走过去,便见一名老者轰散众人,说此处还不安全,要大家都回到家中去。 凌自初好奇,便多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那老者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面生,略有警惕,倒还算客气,道:“山石崩了。” 凌自初一怔,此处群山环绕,地势本就复杂,进镇的路,他记得也仅有一条,且极为难行,若是山石崩到了那条路上,沈清喻他们还要怎么进来。 “山石崩了?”凌自初问,“崩到了哪儿?” “把出去的路封咯。”边上有一个看热闹的人回答他,“怕是有些日子不能出去了。” 凌自初:“……” 他回头去看江延,无奈苦笑,问:“现在该怎么办?” 这大概便是天不遂人愿,谁也没想到暴雨会将路堵住了,天意如此,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 江延望着镇口,双眉紧蹙,却若有所思。 “没有办法。”他低声道,“等,只能等。” 第49章 沈清喻与岳霄被暴雨拖慢了速度,好容易赶到毒龙谷外,又听闻山石崩塌,堵了进镇唯一的那条路,虽说官府与当地百姓已着手清理,可少说也需得十余日才可通行,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外面等。 他想,路堵了,他们进不去,可若是张修远在毒龙谷内,他自然也是出不来的。 此行他们原想太多外人进镇,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想必更容易出事,并未带多少人跟随,如今燕阳与阿穆又被留在了凤哉处,因而他们便只有两个人,可也正因如此,山道稍作清理之后,他们便可干脆以轻功跃过山石,提早进到镇子里去。 可就算如此,待他们进镇时,还是拖去了四五日时间。 镇子不大,镇内的外来人也不算太多,沈清喻很轻易便弄清了凌自初与江延暂且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客栈,镇上只有这一家客栈。 沈清喻与岳霄结伴前往,到了那客栈询问店伙计,沈清喻还想不可太过直接,拐着弯方开口问了一句最近可有年轻外来人住店,店伙计便反问:“您是在问凌公子吧?” 沈清喻一怔,还不曾答应,那店伙计又说:“那位凌公子走之前便吩咐我,若有人来问他的下落,就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沈清喻接了信,心中更觉蹊跷,甚至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凌自初留信给他,便说明凌自初与江延只怕早已不在这客店之内,而来毒龙谷之前,他们已说好了进镇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凌自初他们只需稍作调查,再等沈清喻他们赶来即可,如今怎么只留下了一封信,却不见了二人踪影。 沈清喻甚是心急,却也知不该在此处拆信,他同店伙计要了两间房,急匆匆地要走,岳霄却状若无意般与他道:“此处叫毒龙谷,那江湖闻名的容家莫不是就在此处?” 沈清喻还一怔,心想岳霄这是装的什么糊涂,他不曾接话,那店伙计倒是热情,顺口便往下道:“是啊,容家就在那峭壁后面。” 岳霄故作好奇:“真的?” “当然是真的。”店伙计说,“我们掌柜的就姓容,听说是什么五房头派在镇中的……哎呀,你们来迟了一步,凌公子还在那会儿,掌柜的就已经回谷去了。” 沈清喻与岳霄对视一眼,心中不详预感更甚。 岳霄见这店伙计心善热情,好像还是个嘴上没门的,想套一套他的话,便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去。 “回去?生意不做了?”岳霄问,“我看镇上就你们一家客栈,生意应该很好吧?” “这里一个月来不了几个外人,不赔本就不错了,能有什么生意?”店伙计长叹了口气,“掌柜的不过是回去观礼,等开了谷便回来了。” 岳霄皱眉:“观礼?” “他们容家的特殊玩意。”店伙计说,“每年都有,一来就封山,没有一两个月,进谷的路是不会开了。” 一两个月? 沈清喻心中不免万分着急,这店伙计寥寥几语,透露了这家客栈的掌柜的便是容家的人,也许还是五房头的心腹,那凌自初与江延当初在此处入住,保不齐就会被他发现身份。 若真是如此,如今凌自初与江延都不见了,毒龙谷还封了谷……他已开始担心,手中还攥着凌自初留给他的信,着急便想上楼拆开仔细看一看。 若这封信真的是凌自初留给他二人的,那信中应当就可以知道凌自初与江延此刻的下落。 岳霄从店伙计哪儿套完了话,便同沈清喻一同回了房,关好门窗后,沈清喻方拆开了凌自初给他留的那一封信。 …… 大雨山崩封了镇后,凌自初与江延在镇中拖了几日,始终不曾寻到线索,而容家已快要封谷了,他二人难免都有些着急,江延更是早出晚归,也不知每日都在研究些什么。 凌自初四处问不到消息,已有些心灰意冷,若他们拖到封谷,他们便不好再单独行动,只能等沈清喻他们过来,找到山谷地图,想办法溜进去。此举极险,闹不好便要出事,他不知该如何才好,下楼遇见江延,便问了江延一句这几日他去了何处。 江延将他拉到无人处,方告诉凌自初,他发觉这客店掌柜便是容家人,江延见过他几次夜中外出,走到峭壁附近便失了踪影,那附近是一片荒林,除了绳梯之外再无其他,他却不时到那个地方去,一呆便是一夜,甚至有一日他回到镇中时,同那店伙计说了一句,他昨夜是“回家”了。 江延便怀疑,除开那绳梯之外,镇上是不是还有一条进谷的路。 他原不知掌柜的武功深浅,担心跟得近了会被发现,故而一直未曾看清掌柜的究竟消失在了什么地方,现今已大致摸清了掌柜的武功深浅,他算一算日子,今夜那掌柜的便要再回去,江延觉得今晚是个好机会,他可以再跟着掌柜过去看看。 凌自初武功不佳,容易被人发现行踪,他不能去,便只好收拾些常用的解毒药物,以备不时之需,交由江延,他担心得很,江延却觉得,他不过是跟过去探一探路,并不进谷,以他的武功,应当不会出事。 入夜之后,掌柜果真收拾了东西离开,凌自初看江延悄悄跟上,心中忐忑不安,一夜未眠,只担心他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翌日天明,江延没有回来。 除江延外,客店掌柜也不见了踪迹,店伙计在院内碎碎念叨,只说掌柜的昨日一句吩咐也没有,今日竟不见了,也不知这店还要不要开张。 凌自初担心不已,他不知是不是出了意外,可他不敢贸然行动,以他的武功,他觉得自己若行动了,也只是去送死,他只能安慰自己,兴许江延只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慢些回来。 他等了三日,几乎已可断定江延是出了事,镇上的外人本就不多,江延出了事,凌自初觉得那些人应当很快便会找到他这儿来,而路未通,他出不去,想必沈清喻也进不来,他只能留了信,却又不知交给什么人,也不知这信到底会不会到沈清喻手上。 …… 凌自初留信的时间,就在一日之前。 沈清喻看了此信,抬眼便见岳霄皱紧了双眉思索,几乎断定开口,低声道:“只怕又是一个陷阱。” 凌自初与江延都不见了,这信却还能留在此处,等他二人来看? 沈清喻也觉得,这是诱他二人上钩的陷阱。 若真是如此,他们在这镇中,只怕每一步都会是极险的,也许自他们踏入这镇中那一刻起,便已受到了容家人的监视。 沈清喻皱眉问:“现在该怎么办?” 凌自初与江延二人被抓走了,他们当然要想办法救他们,可是如今他们不知他二人究竟身在何处,更何况他们并不懂毒,贸然进谷,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问完这一句话,忽而便想到了凤哉。 凤哉本就是容家的人,此处他应当熟悉得很,有凤哉在此,他们也不必害怕容家的毒。 他们自凤哉处赶来毒龙谷时,并不如何着急,仅是白天赶路,因而花了三四日时间,若他们着急回去,快马加轻功,或许一二日便能赶到地方。 “贸然进谷是死,他们用毒,也许多呆片刻都有危险。”岳霄皱眉说,“回去找凤哉,要尽快动身!” 他话音方落,忽而听见有人敲了敲他们的门。 沈清喻极为警惕,问:“什么人?” “二位客官,是我。”是那店伙计的声音,“我是来送水的。” 沈清喻与岳霄不由对视。 若凌自初已被他们抓走了,那这信必定是容家人故意交给他们看的。 这店伙计……有问题。 …… 凌自初自昏迷之中渐渐醒转。 他头痛欲裂,后脑勺火辣辣地疼,似乎有人拿着东西在上面狠狠砸了一下,隐隐觉得似乎有人正在拍他的脸。 他咳嗽着睁开眼,眼前还泛着花,头晕目眩地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是江延。 江延面色苍白,似乎是想将他弄醒,有气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脸,咳嗽几声,道:“醒了?” 凌自初还怔了片刻,这才猛然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正着急在客栈内给岳霄和沈清喻写信,忽而有人砸了他的脑袋,再醒来便是在此处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包,草草用布条绑起包扎了,那应该是砸出了血,凌自初忍不住低声骂上几声,江延扶他坐起来了,他方左右环顾,问:“这是在那儿?” “应该是个洞穴。”江延道,“我猜是他们口中那个进谷山洞的其中一个分道。” 他说完这一句话,又低低咳嗽了几声,洞穴之内光线昏暗,凌自初却也能看得出他的精神极差,唇色隐隐发黑,像是…… 凌自初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江兄。”凌自初蹙眉问,“你怎么了?” 第50章 江延一怔:“什么怎么了……” 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可毕竟习武多年,内力深厚,说话时中气是足的,可如今他说了两句话,句句虚软无力,凌自初抓着他的手为他诊脉,神色却越发凝重。 江延中毒了。 此毒虽不算太过厉害,可中毒至今也有三四日,已拖得太久了,绝不能再拖下去。 此处并无药草,他也能察出江延先前是一直以内力压着此毒,可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再撑多久,他该想办法为江延解毒。 凌自初爬起身,仔细搜了搜自己身上的东西,他平日里随身的药包已经被那些人搜走了,如今他身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拿不出来,而江延见他如此举动,猜出他是想为自己解毒而东西被人搜走了,倒还咳嗽着与他说:“你不必担心,这毒并不算太厉害,我能用内力压制。”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凌自初瞪了他一眼。 “你可知你中的是什么毒?”凌自初似有薄怒,一面不停在身上翻找,道,“毒入心脉之时,起码要废你一半功力。” 他说到此处,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干脆开始动手去解自己的腰带,而江延被他方才那一句话弄得有些发怔,如今见他如此举动,倒不由皱起眉,问他:“你在做什么?” 凌自初挑眉看他,道:“自然是在找后路。” 江延不解。 他凑过去看,方见凌自初的腰带内侧好似缝进了什么东西,而凌自初将腰带拆开,里面是他前几月缝进去的一颗药丸。 凌自初将那药丸拿在手上,几乎忍不住要为自己的足智多谋鼓掌。 “我真是太聪明了。”凌自初感慨,“幸亏我早有准备。” 江延蹙眉问:“这是什么?” “这些年我搜寻了无数草药,好容易才制出这么一颗药丹,虽没有解百毒那么神奇,可普通的小毒,已是足以应对了。”凌自初不由又露出了极痛心的表情,“这可是千金难得,本是留作自保之用的……” 他心一横,将那药丸塞到江延手中,闭眼扭头,不肯再看,一面催促道:“你快吃了吧!” 制作此药丸的药材大多金贵,不贵的又极难取得,当初岳霄为了求他给沈清喻治病,他令岳霄在雪山上住了数月的漱魂草也在其中,药材凑齐了,凌自初试了许多次,也才配出这么一颗药丸,却不想还未炼出来多久,便要送给江延吃了。 还是那个好似看他不爽,天天逼他练武的江延。 这么一想,心更痛了。 江延似乎是看出了此药珍贵,也难免有些犹豫迟疑,一时并未做出反应,凌自初又实在心痛,只觉江延要是再不将药吃掉,他可就真要舍不得了。 当下凌自初便猛吸一口气,闭眼捏住了江延的嘴,硬生生将药丸塞了进去。 江延中了毒,被容家人抓住的时候又受了伤,武功本就受制,又无防备,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咕噜将那药丸吞了下去,他一怔,捂着自己的嘴呛得咳嗽了许久,再抬眼去看凌自初时,便见凌自初将心疼得将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块,极委屈一般,显然是心痛坏了,嘟嘟喃喃地与他说:“江延啊江延,你可是真欠了我一条命了。” 他以往也说过不少这样的话,江延并不曾多想,他将那药丸咽下去了,还皱着眉,认认真真地回答凌自初,道:“我会给你钱的。” 凌自初本还在心疼,差点被江延这一句话气笑了,反正被关在此处也无趣,聊聊天还有意思意思,他便与江延说:“钱算什么,命是钱能还的吗?” 江延皱眉看他:“你看病不就是为了钱吗?” 拜先前凌自初百般纠缠他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所赐,他至今仍觉得凌自初就是一个贪财至极的人,这想法早已在他脑中根深蒂固,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改变。 凌自初朝他翻了个白眼,说:“你也说了是看病,我看病收钱,救命可不收。” 江延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皱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其实凌自初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心痛归心痛,救命的事,他本想没想要什么回报。江延问他,他还在想着要如何回答,洞穴牢门外忽而由远至近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凌自初吓得立即噤声,退后几步,缩到暗处,往外一看,却也只见一个端着饭食的守卫,将食物放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待他走开了,凌自初还过去看了看,那不过是几个冷硬的馒头,他虽然饿,可谁也不知道馒头里到底有没有毒,他不敢吃,便又退了回来,转头与江延说:“他们抓了我们,可又不杀了我们,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江延淡淡道:“作饵。” 待送饭那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他方再度上前,抓着那牢门,轻轻试了试力道。 凌自初小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解毒之后,我能恢复几成内力?”江延问他,“这牢门不算太牢固,若我能恢复一半,也许就能将门弄开。” “那也得要时间。”凌自初说,“更何况,我们若是在你说的那洞穴中,就算开了这门,只怕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吧。” 他思及此处,更觉逃生希望渺茫,又想那些人留他与江延的命在,想必是为了骗沈清喻与岳霄来救人,他们进了镇便很危险,若还跑来救自己与江延,只怕不出几日,大家就要一对快乐的狱友了。 “我记得来时的路。”江延忽而开口道,“岔道口方有守卫,每日两班一轮换,除了送饭时,是不会到牢门前来的。” 凌自初怔怔看着他。 “换防后一个时辰内便会有人来送饭,若我们动作快一些,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逃到洞口。”江延说道,“洞外直通小镇,可我们不能从正路上走,有一面是断崖,崖下是荒林,他们应该也没进去过,从那里逃走应当是最安全的。” 凌自初目瞪口呆。 “江兄。”他抓住江延的手,“你是从哪儿看出来这么多的?” “他们抓我进来时,又不曾蒙住我的眼睛。”江延说道,“我也不聋,他们什么时候换防,我当然能听见。” 他说得好似理应如此一般,险些令凌自初流下羞愧的泪水。 就算他被抓进来时没被打晕,他也是记不住这些东西的。 江延的功力恢复需要时间,凌自初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干坐着等候,他是真不曾受过如此惊吓,更是第一次成了阶下囚,心中有万分的惊惧慌乱不知往何处说,可江延每日不是在闭目养神,便是在打坐运功好令自己身上的伤好得快一些,他本就话少,凌自初与他在一块,只觉自己闷得简直是快发霉了。 洞穴内不见天光,凌自初判断不出时间,他只知自己饿得厉害,他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抗不过两日,实在忍不住,还是去吃了守卫送来的饭菜。 还好,这饭菜倒是无毒的。 江延见他并未中毒,方跟着他一块吃了些东西,凌自初躺在地上,觉得江延这是将他当成了试毒之人,不由颇为无言,却也没力气去与江延说话,干脆躺着歇息,只等下一餐饭来。 可他们不过才吃了两顿,那些守卫便不再送饭了。 凌自初饿坏了,便在心中暗骂容家,好歹家大业大,怎么如此抠门,连顿饭都不舍得给囚犯吃。 他很着急,江延却好似松了口气。 他很清楚他们还活着的缘由,容家在拿他们做饵,好诱后来此处的沈清喻与岳霄上钩,如今容家放他们自生自灭,那便是说明容家已觉得抓捕沈清喻与岳霄无望了,他放了心,加之如今他功力已恢复至半,他们应当很快便能自此处逃走。 更何况,本来那些守卫便只有在送饭时才会到他们牢前看一看,如今他们不送饭了,那他们二人逃走时被发现的几率自然也就跟着变小了。 无论如何,这对他们都是好事。 凌自初饿了一晚上,第二日还在期待守卫送饭来的时候,江延却已开始准备了。 他听守卫换了岗,便将凌自初从地上拖了起来,压着声音与他道:“跟紧我。” 凌自初霎时清醒。 …… 江延的确是记得路,他将牢门弄开,外头如他所说果真暂时没有守卫看守,他跟在江延身后,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眼见着前方隐隐约约露出些微光,他们好像终于要到出口了,他方才想起一事,轻轻拽了拽江延的衣袖,问:“江兄,你的刀……” “那是身外之物。”江延倒是分得清楚,“现在活着出去最重要。” 他方说完这句话,忽而警醒,回眸朝后一望,抓住了凌自初的手,拖着他蹿出几步,急匆匆道:“跑!” 有人追来了。 正如江延所说,洞穴之外,是一处高崖。 崖上有一条通向镇里的路,可那路上竟也有人手持火把巡逻,这是凌自初未曾想到的,他还不知该如何才是,便被江延拽着扯到了那高崖边上。 凌自初往哪高崖下一看,这地方压根就没有路,他吓得哆嗦,身后追他们的人显已跟着过来了,他压根不知如何是好,他抓着江延的手,声音打着颤,问:“江兄!现在怎么办!” 江延反是甚为冷静,只是问他:“你信我吗?” 凌自初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延:“跳。” 凌自初:“……” 第51章 崖下寒风凛冽,凌自初两股战战。 哪怕追兵就在身后,他也不敢再往前一步,咽下一口唾沫,哆嗦道:“……跳?” 江延点头:“若是跳下去,还有一线希望。” 凌自初:“这么高!跳下去会摔死的!” 可江延甚为冷静,也同他一般看着崖下,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摔死不至于,至多摔断几根骨头。” 凌自初:“……” 摔断骨头也是很疼的啊! 可江延说得没错,他们本就没有多少选择,若不从这里跳下去,就只得转头面对追来的容家人,那就只能死。 凌自初哆哆嗦嗦抓住了江延的胳膊。 “江兄。”他发着抖说,“都靠你了。” ……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被住进山洞前,江延曾注意过那断崖,那地方虽高,却有不少树木与凸出的山石缓冲,只要选好落脚处,再有足够好的轻功,是可以直接跳下断崖的。 江延自认武功极高,就算在中原江湖也是排的上号的,他听岳霄说起过,容家人不擅武,这么多年就没出过一个哪怕中上的高手,若不是用毒,他们也是不可能抓住江延的,如今追来的又多是普通守卫,那武功更是高不到哪儿去,他断定他们追不上来。 可这么长时日缺水缺粮,他又内伤未愈,也只恢复五六成功力,还带了一个凌自初,离地方有三四丈距离时,他便有些体力不支,一脚踩空,自那断崖上摔了下去。 凌自初吓得大叫,死死抓着江延不肯松手,他摔得头晕目眩,好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们已到崖底,江延给他当了个垫背,他除去一些擦伤外,并无大碍,额头又狠狠磕了一下,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几乎觉得自己若再这么摔上两回,怕是真的就要摔傻了。 凌自初捂着脑袋爬了起来,江延一声不吭的,他看江延似乎也并无大碍,便左右环顾,一面问:“江兄,我们该从哪儿走啊?” 江延并不说话。 凌自初又抬起头,这树林茂密,放眼望去,全是极粗的大树,他只能艰难辨认着方向。 他虽是个大夫,可上山采药这种事,他干得很少,大多数药材都是别人作为诊金送给他,或是他买来的,他去这种荒山野岭的次数一只手便可算过来,凌自初努力辨认方向未果,只好回过头,讨好笑着去问江延,道:“江兄,你认得出方向吗?” 可江延仍不说话。 他双眉紧蹙,林内光线并不好,凌自初这才看清他满额的冷汗,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凌自初怔了片刻,着急凑了过去,说:“你把手拿开,让我看一看。” 方才那高度,凌自初是因为有江延护着他才未曾受伤的,可江延不一样,江延可是实打实摔在了地上,离得近了,凌自初见他按着腿的手上全是血,更是皱紧了眉,握住了江延的手,将江延的手移开。 江延的右腿上鲜血淋漓,显是伤得不轻,凌自初认真为他检查过,他伤了腿骨,那只脚只要一落地便是剧痛无比,这是为了护他,才摔成这副模样,凌自初心情复杂,好在山林之内,止血的草药甚多,条件虽是简陋,却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凌自初寻了树枝为他固定住右腿,止了血,又捋起衣袖,问江延道:“你知道该往哪边走吗?” 他们虽跳下山崖赢了不少时间,可虽知道容家人会不会从其他路摸下来抓他们,就算江延的腿受了伤,他们也该尽快从此处逃走。 江延点了点头,他幼时随师父进山打过猎,他至少能辨出南北,便为凌自初指了方向,告诉他该往哪里走。 他以树枝作拐,走得虽然艰难,可至少不会拖累两人的速度,如此走了几步,回头便见凌自初捋袖叉腰,站在原地,皱眉看着他。 “你还想自己走啊?”凌自初挑眉,“逞什么强。” 江延:“……” 凌自初几步走到他面前,转身微微蹲了蹲身子,道:“你的腿是因为我断的,行了,我背你。” …… 就算一路以轻功快马日夜兼程,再带着凤哉回到此处时,也已又过去了三四日。 沈清喻的心情很差。 几日前他与岳霄发现其中有诈,便立即决定要从那客栈逃脱,可容家已有人过来了。那些人深知自己武功不敌他二人,便在旁门左道上下足了功夫,哪怕是他二人都不曾料到,店伙计给他们的信上,竟然有毒。 他二人都碰过那封信,被围攻之时,岳霄便忽而发作,提不起半丝内劲。 后来凤哉告诉他们,信纸上的毒,大约是如同软骨散一类的玩意,容家人并未想杀他们,只是想将他二人活捉回去问话,可他们未曾想到,他们下的毒,似乎对沈清喻并无作用。 当时情况危急,沈清喻并未多想,带着岳霄逃了,飞速回去找了凤哉,再来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只能去猜测,他父亲以剧毒练刀,致使他一直体弱多病。而如今他也是用毒药佐以习武,他本就是毒血,会不会因为如此,容家的毒才对他并无效用? 无论是孟景还是凌自初,都不曾告诉过他这件事,他怀疑是父亲刻意隐瞒,多留了这一分心眼,好将此用作是他的最后手段,而如今事态紧急,他没有去多加试验的时间,只是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岳霄,打算等救出凌自初后,再好好试一试。 赶回毒龙谷这两日,他心中万分着急,担心那些人见抓不住他们便会对凌自初与江延动手,又莫名有几分愤怒——容家的毒虽不致死,却颇为厉害,岳霄功力折损了三四成,凤哉说需要时日慢慢恢复,沈清喻气不过,又想救人总不能他一人带着个不会武的凤哉与没了三四成功力的岳霄一块前去,心下忿忿,干脆调了岳霄留于附近的山庄弟子,要他们后续跟来。 他们再赶到毒龙谷的时候,是暮时。 往镇上的路已通了,他纵马入镇,凤哉告诉他还有另一处通道入谷,而江延与凌自初很可能就被关在山洞之内,他们便直接到了那地方。 天已全黑了,有几名守卫举着火把拦在路中,万分惊警,似乎是未想到沈清喻竟会直接出现与他们对峙。 其中一人借着火光看清几人面容,更是吃惊,讶然道:“凤哉?” 他们下了马,凤哉就在沈清喻身后,也不去理会那守卫,只是低声与沈清喻说:“有我在此处,你们尽管往前走。” 守卫大喊:“家主已将你逐出谷了,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凤哉一挑眉,并不去回答他的话。 沈清喻一手挎刀,冷着脸朝前一步,问那守卫:“人呢?” 守卫:“什么人?你又是谁?” 他已将一手放在了腰间的钢针上,神色极为警惕,百般防备着眼前几人。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清喻冷冰冰道,“人呢?” 他话音未落,忽撤了一步,耳旁破空声响,竟是有人在高处以容家的钢针从后偷袭,他们当然知道沈清喻口中所说的是什么人,可这是容家的地盘,就算正面相对,就算对方带了凤哉这一个叛族之人,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害怕。 可那钢针打空了,还未落地,便见沈清喻以刀尖划过碎石地面,击在钢针上,竟将那钢针打了回去,目标却不是屋顶上那人,只是寒光一闪,三寸余长的几乎齐根钉入眼前守卫的面上。 针上涂了毒,霎时便是青肿一片,那守卫捂着脸惨叫,而这一切不过发生于顷刻,众人均未曾回神,甚至是凤哉,好像都不曾注意到,沈清喻不仅会武,且已算得上是青年侠士之中的翘楚,容家之中,应该无人能敌过他。 四下里静寂无声,容家人在万分警惕,却似乎也有些害怕。 此处防备的不过是几名守卫,能说的上话的人还未赶过来,他们不知该要如何是好,而沈清喻又朝前走了一步。 “交人。”他说,“或者我自己进去找。” 他这话说得狂妄,却并不是毫无根据。 他只是在想,既然容家的毒对他无法生效,而容家人并不擅武,就算真的要正面冲突动手抢人,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胜算。 剑拔弩张之际,他们却听见了脚步声。 沈清喻皱眉,朝断崖一侧的山坡望去。 凌自初搀着江延,满面泥污黑灰,衣服也划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 他显是激动万分,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可不想一脚绊着了石头,一个趔趄,干脆在山坡上与江延滚做一团,一路摔了下来。 沈清喻吓了一跳,虽还在防备眼前守卫,却也收了刀转身过去,跑到二人面前,便见凌自初累瘫了一般躺在地上同他傻笑。 “出场方式好像不够帅气。”他气喘吁吁,声音沙哑,不住咳嗽,却忍不住地冲着沈清喻笑,劫后余生,他是该笑,“给我个机会,我……咳咳……我可以再回去走一回。” 第52章 凌自初是真的累坏了。 那荒林内的路仿佛从不曾有人走过一般,山路难行,更何况他还得背着一个江延。 他是自幼习武,只不过他的武功并不算好,体力也很差,他背了江延一段路,险些累没了半条命,之后便改为搀扶,可江延是断了腿,他那条腿无法使劲,便几乎将重心全都放在了凌自初身上。 凌自初咬牙死撑着,也不知在山林内走了多久的路,好容易看见前方有火光,他躲在树丛中往外看了看,便见沈清喻正带人与容家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凌自初再扛不下去了,他想同沈清喻大喊我在这儿,可他的声音早已沙哑了,一步跨出,竟从山坡上直接滚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累得再也说不出话,却控制不住地想,容家有那么多人,再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此番沈清喻和岳霄怕不是也要留下来陪他。 他体力透支过度,再无力说话,两眼一闭,好似累昏了,江延倒还清醒,只是他失血过多,更是战立不稳,显不能帮他们处理此事。 沈清喻请凤哉帮忙扶起凌自初,岳霄便去搀扶经验,人也救到了,他们还是该尽快离开,可一行人方退了两步,便忽而听见有人阴恻恻地笑,道:“我毒龙谷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沈清喻竟也毫不客气地回敬:“我想去何处,还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那人笑得诡异,似是很有把握,沈清喻却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当下便也不答话,只等那人自行现身。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见一人自高处飘然而下,着了一身白衣,遥遥一看,倒是仙风道骨,可待人走到了面前来,才觉此人面容枯朽,颧骨高耸而面颊深陷,肤色更是苍白如纸,样貌颇为吓人。 原先还紧张不已的守卫见他出现,好似全都放了心,离得近的,凑过去唤一句容五爷,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 沈清喻从未听说过此人,他想起当初那店伙计与他说的话,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容家的五房头,不免有些警惕,回首看了看凤哉,凤哉倒也皱着眉,在他身后说:“他用毒很厉害,你一定要小心些。” 他说完这句话,容五爷已负手走了出来,那步调甚是傲气,几乎是仰着头鼻孔朝天瞥了他们一眼,说:“你们都到了此处,我若还让你们走掉,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沈清喻干脆问他:“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容五爷摇着扇子优哉游哉道,“重要的是,有人想见你们。” 沈清喻:“张修远?” 容五爷笑了笑,像是默认,又朝前走了一步,说:“我不想与你们动武的,有什么事,大家不凡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神色突然一变,猛然抬手一甩,广袖中便扬起一片紫黑色的青烟,直冲沈清喻面门而去。此刻仅有沈清喻离他最近,他这招也从未失过手,那衣袖一扬,他便已得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道:“你就算不想谈,也由不得你——” 笑声戛然而止。 紫烟散去,容五爷脖颈间已架了一柄寒光耀目的长刀,而他目瞪口呆,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这毒烟并未放倒他,那刀锋紧贴着他颈侧的皮肉,只消稍稍一动,他便要命丧当场,他吓得连话也不敢说,只是瞪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沈清喻。 沈清喻微微朝容五爷笑。 那毒烟来得太突然,他一下不曾躲开,多少还是吸了两口毒烟进去,可这也让他笃定了先前他猜测的结果——他至多是觉得这毒烟气味呛人,却未有半丝不适,这毒对他果真没有半点用处。 容五爷连咽几口唾沫,颤声道:“你……你怎么……” “你的毒好像对我毫无作用。”沈清喻将刀抵在他颈侧,将他挟持住了,以用作他们离开毒龙谷的挡箭牌,压着声音,像在威胁他,道,“可我的刀,对你是有用的。” 容五爷自然不敢动弹。 守卫们显是也吓坏了,一时不知该要如何才好,沈清喻挟着容五爷,容家的毒好像又对他毫无作用,他们只好后退,眼睁睁地看着沈清喻几人离开。 沈清喻本来只想救出凌自初与江延,他觉得他们已经打草惊蛇,是该放弃追寻张修远下落的计划了,可不想这容五爷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他知道的事情也许不会比张修明多,可张修远到毒龙谷搜寻药草的事情,应该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容家的守卫原还在后跟着他们,也有人跑过去通报,跟的路远了,恰遇到阿穆带着山庄弟子正朝此处赶来,人数之上他们也赢了那些容家弟子,他们便停了脚步,似乎等上头的消息下来之前,他们不敢再继续跟着沈清喻等人同行。 凤哉也为江延与凌自初二人诊过脉,江延中了毒,可好像已经服过解药了,较为严重的是他的腿,他的腿骨折断了,应当需要几个月的功夫才能恢复,而凌自初只是单纯累过了头,并无大碍,歇息几日便好。 比起这些事,凤哉显然对沈清喻为何不曾中毒更加好奇,可他知道沈清喻本就不信任他,自然不会将这种事情告诉他,便不曾多问,反是凌自初醒来之后,再听众人提起此事,便极为激动地跑过来要与沈清喻说这件事。 他是真不知道入歧还有这种功能,当年他年纪还小,凌行之也不曾将这件事告诉孟景,他们谁也不知道入歧究竟能有多厉害,照他的意思,他甚至觉得还有许多他们不曾发现的事情,说不准等沈清喻再取得一株药草过后,他们便能再有新发现。 凌自初是颇为乐观,沈清喻也不曾多想,离开毒龙谷后几日,他干脆将心思放在了从容五爷口中套话这一件事上。 这一回和讯问张修明不同,他不着急杀了容五爷,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问话。先前取得的寄灵草也交到了凌自初手上,在凌自初将闭关所用的丹药练出来之前,他都可以慢慢等容五爷开口。 比起用了重刑才说话的张修明,容五爷是一见刑具便觉腿软,吓上几句,便恨不得将所有事都招了。 如沈清喻所猜测的一般,张修远那边……似乎真的有人在“修炼”入歧。 那应当是与入歧颇为相似的功法,依照容五爷对张修远要他们炼制用于闭关修炼的丹药的描述,沈清喻觉得这武功似乎与他的入歧有不少出入,像是仿着外壳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可惜容五爷并不知修炼此物的人究竟是谁,他毕竟不是张修远对心腹,知道的事情不算太多,只是练毒一事归他管辖,他才隐约知道一二罢了。 再说此番张修远来毒龙谷,的确是为了拿药,可他早就已经取了药离开了,他要寻下一处地方,也知道容家不一定能抓住他们,便只是要容家尽量拖慢他们的脚步。 沈清喻也知道,自己先杀张修明,又在毒龙谷这么一闹,几乎就等于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了张修远,想必此刻张修远已知道用入歧的人是他了。 只怕往后的日子,拐弯抹角要少上许多,更多的是直来直往的争夺对抗,那么他强一分,胜率自然也就要高一分。 凌自初将那闭关之药交到他手中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便想要入关。 今日天色已晚,他便将时间敲定在明日,这一闭关又是数月,其余之事他并不担心,可一想起岳霄,便又觉得自杀张修明那一日后,他好像便与岳霄再无亲密,白日里相敬如宾,这一阵火急火燎的忙乱,夜中更不用说,如今又要闭关数月,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个负心汉,入夜后在自己屋内思索叙旧,腆着脸还有些窘迫,却还是溜到了岳霄屋外。 他敲开岳霄的门,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他清一清嗓子,抬头看看岳霄略有促狭的眼神,莫名面红心跳,干脆推一推岳霄的手,说:“让一让。” 岳霄反问他:“让一让?你要我让什么?” 沈清喻知他是明知故问,便挑眉,问:“你难道要我在院中站一晚上?” 岳霄笑了,他侧身让沈清喻进来,沈清喻还未走进两步,便被他一把搂住了腰带到怀中去,吓得沈清喻一怔,皱眉问他:“你胡闹什么……” 岳霄将房门关上了,贴近他耳边,压着声音道:“自然是春宵一刻……” 他截住后头的话,皱紧了眉,伸手要去摸沈清喻的脸。 沈清喻嘟囔骂他胡闹,正要将脸侧开,却忽觉好似有什么滴下砸在了岳霄手上,他也一怔,微微低头,便见岳霄手中一片黑红。 是血。 泛着黑红的血。 他怔住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鼻子,是血,他又眨了眨眼,眼前也渐渐变得赤红一片,于是他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还是血。 岳霄已搂着他起身,几步到门外,急匆匆高声朝外便喊:“来人!快去将凌大夫找来!” 沈清喻咳了几声,开口道:“我没事……” 他喉中腥甜,竟又呕出一口血来,再吸一口气,忽而便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仿佛有无数尖刀穿刺割裂,痛得将他的呻/吟都扼在了咽喉里。 沈清喻一身的冷汗,眼中一切只剩赤红。 是病? 不对,他应当早已病愈了。 是容家的毒? 那时都未毒发,怎么可能会拖到现今才发作? 他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远比以往他发病要来得痛苦,他喘不过气,脑内终只剩下最后的疑问。 为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了? 第53章 凌自初与凤哉二人赶到此处时,便见岳霄搂着已近昏厥的沈清喻,心焦如焚。 这情况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岳霄不知他为何如此,便也不敢贸然移动他,只是在此处咬牙等待,而凌自初见他衣襟上蹭的尽是沈清喻的鲜血,他也吓坏了,他不明白沈清喻为何会如此,几乎便是扑过来要为沈清喻把脉。 他觉得沈清喻是毒发,可这显然不是在毒龙谷时中的毒,容五爷下的毒那么狠,若是那时沈清喻便中了毒,绝不可能拖到现在才发作,更何况他们有凤哉在此处,凤哉虽不知内情,可诊脉之后,却也笃定,这绝不是容家的毒。 沈清喻中此毒的时间显然要更长一些,凌自初一面掏出银针为沈清喻施针驱毒,心中猛地恍然大悟,看一眼岳霄,却又觉得此处有凤哉在场,他不知道能不能将这话说出来,便又咽了回去,与岳霄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凤哉也点头道:“不过吐了几口毒血罢了,能吐出来都是好事,不算多厉害的玩意。” 岳霄怎么可能不担心。 凌自初已施针完毕,他们还在凤哉的药庐,普通药材大多是齐的,也方便得很,凌自初写了药方,烦凤哉帮忙抓药煎药,凤哉也不曾多问,转头便去了,而凌自初留在此处,着人去为沈清喻寻一套干净衣物,一面抓住岳霄的胳膊,往无人处走了几步,开口道:“岳兄,我大致是明白了。” 他想沈清喻此番发作,或许是因为入歧。 入歧修炼越深越强,可他们显然都忽略了一点,这是“毒功”,人体总该有个上限,时日一久,难免便会为毒性所反噬。 当年凌行之二十余岁后方修入歧,至他去世,也不过到十年光景。沈清喻却不一样,他自出生起便与入歧之毒相伴,至今已有二十年了,说是入歧可化解他体内余毒,可那不过是将毒为入歧所用,那些东西……根本就还在他体内。 岳霄蹙眉反问:“你的意思是……此毒无解?他随时都会发作?” 凌自初又摇头。 依他所观,沈清喻如今不过才服了一株溯阳,是不该到如此程度的,该是那日在毒龙谷时中了容五爷的药粉,那时虽未中毒,可数种剧毒的药性在他体内相冲,从外激发,到了他体内上限,他的身体抗不过去,才会如此。 也就是说,往后只需多注意这种情况,不要贸然与毒物接触,应该便不会如此。 “只不过明日的闭关……”凌自初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以为毒物越多入歧越强,如今看来,这个‘强’,是有上限与代价的。” 凌自初方才看沈清喻的身体情况与发作时的反应,寄灵草后,沈清喻至多也只能再服一到两株草药,那便是极限,再往后,也许就要折寿伤身了。 不过如今沈清喻的功力在江湖上便已算中上,按照这个发展,再一到两株毒草,应当便可与岳霄一般,甚至反超岳霄,这种年纪能有这等功力的,江湖上根本找不出几人,往后他若想再精进,凭借自己努力磨炼便是,已算是走了极快的捷径。 他二人在此处说话,却不知何时沈清喻已醒了,倒将他们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倦得很,又早有想过入歧被称作魔功绝非如此简单,江湖传言魔功噬主也不是空穴来风,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并未如何吃惊,微微闭眼歇息,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忽听岳霄对凌自初开口,道:“这太危险了。” 如今他们既已知道了继续下去会有危险,那为何还要如此去做? 到如今这境地已经足够了,他是支持沈清喻习武报仇,可如今都已到了伤身的地步,真的还需要再继续下去吗? 凌自初叹气:“此事还需清喻自己决定……”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沈清喻开了口,道:“不必多说了。” 他知道岳霄的担忧,也知道也许会有的后果,可凌自初也说,他如今并无大碍,也还能再往下练一段功夫,他已走上了这条路,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身份迟早会暴露,他若不强,别人便会杀他,只有至强,至少……他不能再拖其他人的后腿。 岳霄:“我不同意。” 沈清喻虽语调虚弱,却坚定,道:“你说的话,我也不同意。” 凌自初见他二人初次意见分歧,有些着急,推一推岳霄,道:“如今是绝不会出事的,寄灵草后,也还有一两株的余地。” 沈清喻便低声说:“寄灵草后,我至多再用一株……” 岳霄挑眉:“你还想……” 他一句话未曾说话,外头忽有人敲了门,他便气呼呼将这句话咽了回去,他是第一次同沈清喻置气,又不舍得骂人给脸色,干脆扭头去开门了,沈清喻便撑着做起来,靠在床边,往外一看,便见燕阳怯怯站在门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打断他们了,小心说:“少主好一些了吗?” 岳霄还生着气,并未回答,凌自初便点头,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燕阳又小心翼翼往屋内一看,见沈清喻已坐起来了,脸色也恢复了一些,总算放了心,又道:“叔父回来了。” 凌自初一怔,方明白燕阳说的是燕凛之。 当初他们离开西域,燕凛之与他们兵分两路,前往中原寻当年魔教旧部,他们每到一处,也都有传信给燕凛之,好方便燕凛之找到他们,沈清喻听闻燕凛之回来了,知道他要带回当年教中旧部的消息,便稍稍打起了些精神,与燕阳道:“将他请进来吧。” 燕阳立即点头:“是!” 他说完这句话,忽听岳霄冷哼了一声,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看向岳霄。 沈清喻无奈道:“岳霄……” 岳霄不理他,燕阳急忙溜了。 片刻之后,燕凛之便随着燕阳来了此处,他走进屋,直接便同沈清喻谈起了公事,当年魔教旧部死伤惨重,幸存之人散在各地,他如今已聚起了一些,燕凛之当年在教中便威望极高,不少人答应回来,其余之人听到消息,想必也会来寻他们。这事他办得顺畅,便先回来同沈清喻复命。 沈清喻还未开口问他具体情况,岳霄却已冷不丁在旁说了话,问燕凛之道:“入歧反噬一事,你应当早就知晓吧?” 当年燕凛之便是魔教教主的心腹,他二人还是好友,孟景与凌自初或许不知道,燕凛之却应该很清楚。 果真燕凛之点头,道:“我当然知道。” 岳霄本就有气,听他如此说,更是干脆呛了回去,问:“那你为何不说!” “有得必有失,我以为你们知道这个道理。”燕凛之冷冷道,“入歧是魔功,你们难道没想到他会噬主吗?” 岳霄本就是一时气话,他知道此事怨不得燕凛之,他是在怪沈清喻胡闹,方才那话一说出口,他便知自己是说错了,如今也不回答燕凛之的话,只是将目光收回去,自己同自己生闷气。 燕凛之见他们无人开口,又冷笑一声,往下说:“没想到你们连这种事都不清楚,就敢动入歧。” 沈清喻答:“我如今知道了。” 燕凛之看他。 沈清喻又说:“无妨,我不介意。” 燕凛之说得没错,有得必有失,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怨不得谁。 燕凛之看他一眼,方放缓了语调,说:“我知道有缓解的办法。” 他当年见过教主经此困扰,便深知此事无解,但可压制,只需不接触外毒,便同常人没什么分别。 沈清喻一怔:“燕堂主请说。” “医仙谷有驱毒圣物,叫灵诃玉。”燕凛之说,“当年凌兄从他谷中取了一块,置于怀中,时常揣摩把玩,哪怕他后来服了十数种剧毒之物,也鲜少有发病的时候。” 凌自初却皱眉:“我听过此物,可这东西医仙谷统共也没几块,他们不会轻易给外人的。” “如何取得,便要看你们了。”燕凛之说,“凌兄取此物的办法……我想你们也不会愿意去做。” 沈清喻便想,魔教教主要这东西,也许是偷,也许是抢,总归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燕凛之本还要再说话,似是想提点沈清喻一句,可方开口,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起教中之事,便闭上了嘴,原想退到一旁,房门未关,他们便朝外去看,不想见着的是高逸搀着的贺逐风,他身体逐渐好转,如今已可下地行走,方才见到凤哉,听闻沈清喻突然发病,有些担心,便打算过来看看。 “贺掌门?”沈清喻问,“您怎么过来了。” 贺逐风见他无恙,稍松了口气,道:“我听凤哉大夫说沈少爷突发急病——” 他目光转至燕凛之身上,遇到一顿,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燕凛之微微挑眉,不言不语,转开目光。 “燕师兄?”贺逐风愕然,“你怎么在此处?” 第54章 贺逐风说完那一句话,燕凛之却不回应他,这屋内除了他二人外,好似全都怔住了。 半晌沈清喻才想起燕凛之出身凌空,加之燕凛之与贺逐风年岁相近,他早该想到他二人或许相识,如今竟让他们两人见了面,实在有些尴尬。 而无论贺逐风如何询问,燕凛之似乎都打定了注意不与他说话,甚至待贺逐风多问了几句后,他忽而起身,看也不看贺逐风一眼,面无表情地便走了出去。 贺逐风一怔,苦笑,道:“燕师兄与当年相比,的确没什么变化。” 高逸完全不知这是出了何事,他听过燕凛之的名号,但却只知当年燕凛之叛出师门,自此往后,燕凛之在门中便为人不齿,好似他天生就是个叛徒小人,其中更多的缘由,他一点也不知晓,如今猛然听贺逐风唤他作师兄,倒还是惊奇,不明白师父会对这个叛徒如此客气。 无人说话,贺逐风深叹一口气,转头问沈清喻,蹙眉道:“沈少爷,为何燕师兄会在此处?” 当年魔教覆灭之后,江湖便传言燕凛之出逃,从此江湖上便再无他的踪迹,而如今燕凛之却出现在了此处,难免令人生疑。 沈清喻沉默片刻,开口道:“贺掌门应该很清楚。” 贺逐风微微皱眉:“这么说来,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 沈清喻:“是。” 贺逐风口中所说的“他们”,所指的应当是张修远兄弟二人,他们早就猜测入歧落到了沈清喻手上,却不知学入歧的人是沈清喻。毒龙谷之行,他们暴露了身份,这已不是个秘密了,让贺逐风知晓,倒也无妨。 他担心的是贺逐风的反应。 贺逐风是正道大派的掌门,数日接触,也能看得出贺逐风算得上是个颇为正派的人,先前他们毕竟未曾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如今他算是光明正大在贺逐风面前承认自己与魔教有关系了,那贺逐风会有什么反应,他猜不透。 贺逐风却不再与他谈此事,他微微抬眼,转口道:“方才我在屋外,听见你与燕师兄交谈,你们要寻灵诃玉。” 沈清喻不由一怔,点头:“的确是……” “我与医仙谷谷主相识多年,也算是好友。”贺逐风道,“你们若是要灵诃玉,我可以同他说一说,应该能讨来一块。” 凌自初大喜过望,却还是忍不住问:“灵诃玉稀少,真有那么容易拿到?” 贺逐风微微一笑:“就说我治病需要便好,我与他二十年交情,总不至于连一块灵诃玉都不舍得给我。” 沈清喻却不明白。 “贺掌门应当很清楚我是什么人。”沈清喻皱眉道,“您为何还要帮我?” 贺逐风却不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燕凛之是魔教堂主,可他仍是我师兄。” 沈清喻虽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可贺逐风似乎不愿说,而他说了几句话,也已觉得累了,贺逐风便起身告辞离开,他要回去给医仙谷的谷主写信,好将灵诃玉要过来,这几日他身体稍好,心情也很愉悦,可高逸跟在他身边,心中却仿佛有万分疑惑。 贺逐风便也问他:“阿逸,你是不是很失望?” 高逸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对师父失望的。” 他是有疑惑,不明白贺逐风为何要对一个门中叛徒如此亲近,可他又想,贺逐风办事总有理由,他拜师多年,对自己师父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他并不知晓当年燕凛之为何要叛出凌空,此时此刻,他只需相信贺逐风便好。 “燕师兄离开凌空,是因为受了门中其余人排斥污蔑。”贺逐风道,“当年他与焚火宫的少宫主年少交好,那焚火宫又有些古怪风俗,门中长辈知道了,说那是邪魔外道,要他与好友断绝关系。” 他突然便解释起了这件事,高逸不由一怔,却也认真听着,一面点头答应,道:“是。” “燕师兄入门与我相仿,天赋勤奋均不在我之下,也是平辈中的翘楚,可掌门却不大愿收他做关门弟子。”贺逐风轻声叹气,“他们本就嫌燕师兄出身低微,又闹出了焚火宫少宫主这件事,门中四处传他勾结邪门歪道,到了最后,师父也只收了我一个亲传弟子。” 事情若到此处,或许还好,可不久之后,燕凛之便经焚火宫少宫主的引荐,认识了尚未习得入歧的凌行之,三人很快成为好友,可没有多少时日,凌行之立魔教,一时间骂名如潮,凌空派掌门要燕凛之认错,罚他面壁思过,与这二人断绝关系,门下弟子更是骂他作叛徒败类,他本就傲气独行,被激了两次,恰凌行之邀他加入魔教,他盛怒之下,竟真的去了。 与他相比之下,贺逐风出身名门,温和恭谦,极讨人喜欢,结交的也均是江湖名流,他自入门便是门中长辈捧在心尖的长辈,掌门收他做亲传弟子,毫不犹豫就将凌风剑传给他,燕凛之也许有不服,更觉得贺逐风的做派虚伪。 他二人在门中时便不对付,主要是燕凛之不喜欢贺逐风,贺逐风倒并未对他有什么看法。后燕凛之离开凌空,贺逐风继承掌门之位,二人更是渐行渐远,偶有几次见面,贺逐风想问燕凛之当年为何要如此,燕凛之却从不理会他,贺逐风便想也许燕凛之是讨厌极了他,方才像如此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说半句话。 高逸点头,说:“我相信您。” 贺逐风一怔,觉得自己的这个徒弟还是太得体了一些,他不由便叹了口气,道:“我并非圣人,你不该迷信我。” “您是我师父,我若不信你,又该信谁。”高逸搀着贺逐风走到了屋里,也不再多言,主动替贺逐风取了纸笔,又为他研磨,等着他给医仙谷谷主写信。 贺逐风提笔写了两行字,越想高逸的那句话越不对劲,皱着眉将笔放下了,抬首去看高逸,问:“阿逸,你这是在哄我?” “我没有。”高逸诚恳答应,“您是我师父,我当然是实话实说。” 贺逐风:“……” …… 贺逐风与高逸离开了,岳霄还在生闷气,凌自初觉得自己在此处颇为碍眼,人家小两口吵架,他又在此处凑什么热闹,当下便收拾好了东西,轻咳一声,说自己要去凤哉的药煎得怎么样了,扭头便跑。 而岳霄不肯开口说话,沈清喻只要自己主动认错,开口便道:“我知道错了。” 岳霄板着脸坐下,一言不发。 沈清喻老实认了错,而后便不再说话,岳霄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曾言语,不由回头看他一眼,又有些心软,轻咳一声,问:“你错哪儿了?” 沈清喻低声道:“我不该胡闹。” 岳霄:“那你还说要继续——” 沈清喻打断他的话:“有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 岳霄一怔:“什么?” 沈清喻闭上眼,犹豫片刻,缓缓开口。 “我做过一个梦。”沈清喻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梦。” 岳霄不知他为何要如此,那他便将自己曾见过担忧的一切告诉他。 他看见沈府大火,挺身庇护他的应府全家灭门,兄长被人割断喉咙扔在他面前。 他也记得岳霄身中剧毒,浑身是血将他护在身后的模样。 他将这一切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弱,所以他想尽力变得更强一些,如今他已有了怀疑的方向与幕后之人有关的猜测,那人若也练了入歧,只怕他们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强一分,自然便会多一分把握。 他起初怕岳霄不肯信,他自己说来都觉得有些胡闹,可他应当也知道,岳霄是不会怀疑他的,他将那称作是一个噩梦,说自己不想梦中之事再现,又说当年凌行之有了灵诃玉后便不曾发作,那可是用了十几种剧毒之物,自己不过要服下一两株,待贺逐风从医仙谷谷主处取来灵诃玉后,他好好休养身体,应当不会出事。 岳霄只好叹气,他并未对沈清喻口中所说的那些光怪离奇的事有多大的反应,他将自己的椅子挪到了床边,开口:“你就会胡闹。” 沈清喻听他语气,便知他已不那么生气了,便同他笑,而岳霄伸出手来,严肃道:“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沈清喻自然点头。 “寄灵草后,你若有身体不适,我们便绝不再去找下一株。”岳霄说,“就算你身体无碍,至多也只可再服一株草药。” 沈清喻乖巧点头。 岳霄深吸一口气,又叹气,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沈清喻坐直身体,说道:“养伤需得时日尚久,燕堂主已到此处,正好可借此机会,扩一扩教中的势力。” 岳霄认真听他说话,稍稍点头,道:“你决定便好。” “以往的教规需要改变,我不想行恶事,教中规矩,只求逍遥便是,待初有规模,便可放出话去,好叫他们知道,圣教已回来了。”他认真看着岳霄神色,又往下说,“我对此间事务不算熟悉,届时还需向岳庄主讨教——” 岳霄看他一眼,无奈道:“你不熟,我不也是初才上手……” 沈清喻忍不住便笑。 他靠在岳霄身侧,笑了几声,忽而想起一事,又抬首去看,道:“岳庄主,只怕我得再向你借几个人。” 岳霄问他:“你要做什么?” “前几日我竟忘了此事。”沈清喻说,“我想向你暂借几个人,去查一个人的下落。” 岳霄:“什么人?” 沈清喻蹙眉道:“冯云君。” 第55章 “冯云君?”岳霄讶然,“你怀疑他?” 他们最初到应府之时,岳霄便已私下与沈清喻说过,他觉得冯云君此人甚为可疑,那时他是单纯凭着直觉推测,不好下定结论,沈清喻也觉得冯云君与沈契多年好友,交情甚笃,应当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可之后接二连三的总有小事令沈清喻略有怀疑,会怀疑沈家藏有入歧的,定是当年知晓沈契与凌行之有私交的人,他只能从两人关系亲近的朋友去怀疑。 沈契朋友虽多,可真正交心的没有几人,冯云君是一个,应正阳勉强能算一个,可上一世沈清喻清清楚楚看见应正阳为张修远所杀,应府全家灭门,他不觉得应正阳下得去这个手,除非当时他并不曾死掉,或是那是一场演给他们看的戏,否则他所怀疑的人之中,应正阳当是要被排除在外的。 剩下的便是冯云君,他最为可疑,上一世他本该住在应府,可最后应府灭门,他好似并未出手相助,到最后沈清喻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而这一世,岳霄当初也列了冯云君几点可疑之处,甚至到现在,他们重回中原时,应正阳却说冯云君已经出门远游了,至今杳无音信。 当然,除开沈契的好友外,凌行之的好友也值得怀疑。 这之中,燕凛之显然算是一个,他回来得蹊跷,为人又极为孤僻,不过燕凛之在他们身边,他们平日便可注意得到此人,若他习了入歧,他们总会有所察觉,也不用特意分出人去盯着,他们多注意一些便好,当下最该防备的,当然还是冯云君。 岳霄说:“就算我借人给你,可冯云君武功那么高,找得到也盯不住的。” 不仅盯不住,若他们怀疑得没错,冯云君发现沈清喻派人盯着他后,只怕会下毒手。 他愿意借人,可不希望有这种无谓的损失,他手下每一个山庄弟子的父母亲长他可全都认识,他得为他们负责。 沈清喻却点头:“我知道。” 他的目的,本就不是想让山庄弟子盯住冯云君。 “张修远在毒龙谷中,取得了一棵毒草,许是要献给他的主子,好助他的功力再进一成。”沈清喻说,“可修炼这种事,是需要时间的。” 岳霄看沈清喻笑,便觉得他是要使坏了。 “若冯云君就是张修远的主子,张修远找到他要时间,炼药也要时间,若我们动作快一些,或许可以拦住冯云君闭关。”沈清喻说,“拖慢他一步,未来的胜率就高一点。” 沈清喻伸出手,比了个一点的动作,又说:“可惜我只是有些怀疑冯云君,若不是他,这便是无用功了。” 同理,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当要尽量将几个怀疑人选留在身边,入歧这玩意,闭关一次,进展太快,多来两次,怕是神仙都挡不住。 岳霄微微皱眉:“你要如何拖住他?” “若寻到他时,他在闭关,便有七八成把握,那面具人就是他。”沈清喻说,“若他还未来得及闭关,我便写一张请柬,让你的人带给他。” 岳霄:“请柬?” “我家中出事之后,父母不在,我兄弟二人年幼无知,幸有应、冯二位长辈对我多加提携。”沈清喻清了清嗓子,说,“如今我大病初愈,重回中原,又取得了父亲的青阳剑,自然要重立沈府,二位前辈如此恩德,开府之日,若不请他二人到府上一聚,岂不是有些失了礼数。” 岳霄懂了。 若那面具人真是冯云君,他身份未曾暴露之时,行事定会极为谨慎仔细,以免露出破绽,而他身为江湖老前辈,又是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父亲的好友,于情于理,他们重建沈府,给他送去请柬,他必然是会来的。 “正好我们要回去寻兄长。”沈清喻说,“想来应伯父还在城内,江湖前辈们也还未离开,我先写好给冯云君的信,届时再与应伯父说一说,整个江湖大约就都要知道了。” 岳霄颇为无言。 若江湖众人都知道沈家给冯云君送了请柬,那冯云君只怕不得不来,可惜应正阳行侠好义,倒不想沈清喻三番四次用他传声,先是要贺逐风承情,如今又要冯云君被迫受邀,倒是越学越坏了。 沈清喻见岳霄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岳霄不认可他如此去做,方才岳霄才同他生过气,他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侧目去看岳霄,问:“你觉得……怎么样?” 不想岳霄屈指一敲他的额头,道:“学坏了。” 他见岳霄唇边带笑,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不过是一句调侃,便放了心,道:“张修远想让容家拖延我们,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便也拖一拖他们。” 他一顿,又补上一句:“还不是岳庄主教得好。” 让他一摒往前正大光明的君子之风,学会了不少耍赖的手段来。 “你说我教你使坏?”岳霄微微皱眉,像是有些不服,“我何曾教过你这些手段了。” 沈清喻:“我——” 他的话被岳霄堵进了嘴里,倒一怔,隐约觉察岳霄咬了咬他的唇,略有些疼,他皱眉,方要说话,岳霄便已理直气壮地说:“这才是使坏。” 沈清喻:“……” 岳霄促狭看他:“少教主学一学?” …… 沈清喻歇息一夜,次日清晨便照昨夜商量好的写了请柬,交由岳霄手下弟子,请他们四处寻找冯云君的下落,务必尽快将这请柬交给他。 冯云君好歹是江湖名侠,说是云游不见踪迹,那也只是应正阳未曾认真去找过他,在这江湖上,一个名声在外的侠客,要找到他,并不算难,找不到反而有些古怪。 此事沈清喻并不担忧,他们在凤哉处逗留数日,贺逐风也已给医仙谷送了信去,他毒消大半,今后只需好好调养,他似乎动了回凌空派的念头,左右凤哉闲来无事,他若想回去,凤哉倒也可跟他们一块回去。 沈清喻知当初贺逐风被张修远下毒后,张修远便假传贺逐风的话,代管了凌空派,他是掌门大弟子,众人又不知贺逐风并非重病,因而并无异议,此番贺逐风回去,想来是要清理门户,将凌空重新归于手下,如今他们与贺逐风像是盟友,他当然支持贺逐风如此去做。 而沈清喻需尽早回去寻应正阳与沈睿文,他动身之前,也将一份请柬交到贺逐风手中,请贺逐风数月后来沈府一观。 若他不曾猜错,届时想必会有好戏可看。 贺逐风自是答应,又说取得灵诃玉后会令人送到沈清喻手中,分别之时,他微微蹙眉,还是抓住了沈清喻的手,将他拉到一旁,认认真真与他说了几句话。 “我知沈少爷不明白,我是正派掌门,又为何要助你做这些事。”贺逐风蹙眉道,“今日分别,再见便是数月之后,这几月功夫,沈少爷若是得空,还望您四处走一走。” 沈清喻不明白贺逐风的意思。 “江湖正邪对立,却不是没了魔教,就没了邪道。”贺逐风说,“凌行之在时,尚魔教为主,定下规矩,约束邪道众人,魔教覆灭至今,这二十年无人约束,他们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沈清喻倒是从未想过此事,他难免有些讶异,似乎隐隐地明白了贺逐风助他的理由。 “沈少爷早些年不曾涉及江湖,想必不知道所谓邪道中事,凌行之好歹行事磊落,许多事他不屑去做,也不许手下人去做,那时邪道中犯了事的,行事极令人不齿的,大多会收到魔教的血影令,众人惧怕,行事多少还算有底线。”贺逐风双眉紧蹙,“后来魔教覆灭,江湖也不见得要比以前干净多少。” “我知这世上有光便有影,邪道与其散乱,倒不如有魔教约束。”贺逐风说,“而若一定要有魔教,魔教之主的位置,总该挑个知根底的人来坐。” 沈清喻怔了片刻,方才言语:“贺掌门此言……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未曾想到,江湖人口中的孤峰白雪……竟也有不那么正派的一面。 “沈少主,贺某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贺逐风微微一笑,并未过多解释,他忽而换了个称谓,又说,“江湖上邪道聚首之处,应当只有鬼市、冥萧山与刑谷三处,若是沈少主得空,务必去那儿看一看。” 沈清喻点头:“贺掌门放心,晚辈会去的。” 言至此处,贺逐风反而揖手,似是要与他拜别,道:“沈少主,珍重。” 沈清喻自也回礼,贺逐风便不多言,转而走了回去,几步之外,高逸急忙扶助他,似是担心他身体不适,沈清喻目送他回去,身后岳霄牵马,走到他身边,问:“贺逐风与你说了什么?” “这位贺掌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沈清喻摇头,“我先以为他是迂腐古董,后又觉得他极为正派,如今看来,好像我全猜错了。” 岳霄不解:“何意?” “你可听说过鬼市、冥萧山与刑谷这三个地方?”沈清喻蹙眉反问,“回沈家之后,我想倒是该去这些地方看一看。” 第56章 沈清喻口中所说的这些三个地方,岳霄仅是有所耳闻,知晓大致方位,那是江湖上邪道中穷凶恶极之徒聚集之地,他对那些人不感兴趣,也知道贸然前往,容易会多生事端,因而他行走江湖多年,也并未去过那三个地方。 他听沈清喻问起这几个地方,不由皱眉,心中猜想当是贺逐风提起的,便反问沈清喻:“贺逐风与你说了什么?为何突然提起这几处地方?” 沈清喻便将贺逐风方才所言一五一十转达,他从贺逐风口中知晓此事后,便也想去贺逐风口中所说之地看看。邪道不比正道,正道明面上总是光明正大的,邪道却不同,他要复兴圣教,那就必定要与这二十年来邪道中兴起的几方势力争夺权势,而他如今才发觉,自己对此竟毫不了解,这实在是他的失责。 他们几人中,沈睿文与燕阳自幼出生正道,阿穆是西域人,凌自初不问江湖事,也就岳霄有可能知道那几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可岳霄也不大清楚……沈清喻有些为难,心中暗道此事莫不是还要去问燕凛之。 说实话,沈清喻是有些惧怕燕凛之的,他有些头疼,又想自己尚未完全康复,如今这身体,就算去了那几处地方,只怕也是给岳霄他们拖后腿,此事可暂缓,便不再过多纠结,转而上了备好的马车。 这一回的马车宽敞,马车内已坐了凌自初与江延二人,凌自初不必多说,有马车在,他就绝不会去骑马,而江延腿骨折断,只得安心做一名伤患,与凌自初一块呆在马车内。 沈清喻推开车门时,便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率先开口说话。 沈清喻一上来,凌自初顿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坐到沈清喻身边去,捧起手中一本医术,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沈清喻颇为无言,这一路三人可一句话也没有,一路又回了那城中,沈睿文早收到消息,听说沈清喻又“病”了,惊慌不已,焦急在客栈内外等候。 他本来还在因为沈清喻与岳霄之事而生气,如今那气是一点也不曾剩下,前后绕着沈清喻转了两圈,又问了凌自初许多事,得知他的确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从沈睿文口中所知,应正阳与其他武林前辈尚在城中未曾离开,沈清喻便连日亲自去寻了应正阳一趟,将自己预先编好的那些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到第二日,便已听得街上有人在传沈家要重新立府一事了。 这一切均与他预料所差无几,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便是动身返回沈府。 当初沈清喻要回中原时,便已与沈睿文商量过,此番返回中原,该是要重新开府立业,便也事先让人回去看了看情况。当初沈府被焚,那地方已是一片空地,周遭百姓见那儿死了那么多人,觉得大不吉利,两年功夫,地还荒着,一直没有人敢靠近。 而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均觉得,他们要回去,倒没必要另外择地,那时他们便已请了人在原址上再盖房屋,这事需要时间,到如今好像也未竣工,他们还需等候,却不是在这儿。 时隔许久,他们终于再度动身返回沈府。 岳霄带着玄霜山庄弟子,沈清喻也带着不少教中人,燕凛之易了容随行,他们早已是不是当年仓皇躲避张修远时逃跑的模样了。 宋永年听说他们要回去,便说自己恰可同行,沈清喻不在之时,宋家的事沈睿文已处理了大半,如今宋永年父母除却受惊过度之外并无大碍,宋永年对他们自是万分感激。 路上宋永年又与他们说了他们不在中原之时沈家产业的境况,当年沈契虽是江湖名侠,成家之后也在四周置办了些产业,有不少的田地与商铺,沈家出了事,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又因躲避追杀而逃走,那些产业一时无人继承,田地便都被当地官府收了回去,商铺大多倒还都在经营。 沈契在江湖上名声甚好,与当地的知府也有几分交情,那知府仰他行侠好义,又听闻他有子嗣尚且在世,宋老爷也特意前去打点过,他便只是暂且代管着,好等沈睿文他们回来,可那些商铺……最近却出了些问题。 沈清喻他们离开了那么久,渐渐有人开始打这些“无主”商铺的主意,自称是什么沈家的远方亲戚,沈睿文他们下落不明,这些商铺理应由他们继承,倒真给他们陆续占了一部分去。 宋永年说到此处,隐约有些尴尬,大约是觉得沈宋二家关系极好,沈契对他爹又有救命的恩情,他们明知沈睿文与沈清喻二人尚在人世,沈家的铺子出了事,明明白白地叫无赖强占了去,他们宋家却未有半丝反应,现在拿到了沈清喻面前来说,面子上十分过不去,只好看一看沈清喻的神色,再咳嗽几声,拍着胸脯保证,道:“他们强占无理,待我们一同回去,宋家出门,一定将那些铺子拿回来。” 沈清喻微微点头,却说:“先回去,看看再说。” 他们要光复圣教,钱也是很大的问题,沈家的那些商铺虽不足以完全抵扣其中的开销,可若是做得好了,还可向外扩展,短期内支撑起教中的开销用度,应当不成问题。 他不擅长经营,当初他可没用心去学这些玩意,他不是家中长子,又不是嫡出,这些事情好像沈睿文学得比较多,半道他便试探着去问沈睿文,沈府立府之后,沈睿文是家主,那这些生意经营人际交往之类的事情,能否交给沈睿文来做。 沈睿文恰也正有此意。 他与沈清喻也不同,他武功不算太好,江湖中的事,他也没什么兴趣,跟着沈清喻他们东南西北的乱跑,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心中总有些难过,他留在沈府,也是在帮沈清喻他们的忙,反叫他好受一些。 更何况……他是真不想再看见岳霄的那张脸了。 这几日若不是他竭力忍耐,他真想将那混蛋的脸捣碎。 …… 此处举沈家的确有些距离,他们不着急,也只是慢慢地赶路。 行至半途,沈清喻的身体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想此番回去后便先闭关,出来后再去贺逐风口中所说的那些地方看看,岳霄不知那些地方的深浅,他只好去问过燕凛之,燕凛之有些吃惊,却还是干脆答应,愿意带他过去看一看。 或者说……沈清喻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说要去那些地方看一看时,燕凛之反是觉得有些欣慰,如同当初知晓他习了入歧一般,那模样,有些像是看到故友之子总算有了些出息,一时颇有感触。 待他们终于回到沈家城外,如今他们不用躲避张修远追杀,自然要光明正大地回城去,他们一行人人数众多,浩浩荡荡,又有宋家人在其中,难免引人注目。 当年沈清喻体弱多病,极少出门,沈睿文却是不一样的,沈家家业甚大,有谁不知道城中沈大侠的名号?他们进城没多久,便有人认出了沈睿文的身份。 早些日子沈宅重建时,大家便已知沈家有人要回来了,可亲眼所见毕竟还是不同,道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沈契当年做过许多好事,不少人都受过他们的接济,许多人几乎是将他们送到了重建的沈宅外。 沈睿文一路热泪盈眶,而沈清喻在马车内,侧身自车窗往外看,心中五味陈杂,说是悲戚,可别的情绪早盖过了那种滋味,只是当年他觉得前路艰险,不想如今竟能走到这般境地。 他下了马车。 沈宅重建过半,他特意嘱咐一切照以前模样修建,能不变的地方,便绝不要变动,如今他站在府外,朝内望去,张唇欲言又止,回首便见沈睿文在他身侧,也是颤声地与他说:“回家了。” 时隔两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 沈宅并未到能住人的地步,他们在客栈内落榻,稍晚些时候,当年沈契在城内交好的人几乎全都赶上了门来,可沈清喻记得清楚,当年他与兄长究竟吃了多少的闭门羹,那些人想再与他们讨交情,他闭门不见,那些人讨了没趣,只好退去。 他们离开中原后,应正阳将沈契与姚怜青二人的衣冠冢迁回沈家祖坟,他们便定了次日山上祭祖,而后便是沈睿文与宋永年一同去处理沈家商铺的事情,取回商铺也不算多困难,又有宋家从旁帮忙,一切渐入正轨,沈清喻便打算趁着这时候,尽早闭关。 他说要闭关,地方也不必再寻了,沈清喻想回他当初为母守墓的竹屋,岳霄便说自己要跟着一块去。 有了上一次经验,凌自初原来推测少说要四五月出关,便将时间缩短了一半,有岳霄陪着,他们也不必担心。 沈睿文很不赞同。 什么不必担心。 有岳霄陪着,才要担心啊! 第57章 此番沈清喻出关的时间,倒与凌自初估算的时间相符。 岳霄寸步不离地陪了他两月,此番他虽说是闭关,可平日起居由岳霄照顾,故而岳霄平日里倒还是见得着他的。 只是他专心于武学,闭关之时本也不该多想其他事,这近两月的功夫,两人交流甚少,岳霄也陪他一同练武,他有些要被沈清喻赶超的危机感,自然也练得十分刻苦,两月功夫一晃而过,岳霄自觉也有所进步,待沈清喻出关,他便主动拉着沈清喻,要与他一较高下。 沈清喻终归还是比不过他的,可岳霄也察觉得到他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沈清喻的年纪总归比他要小许多,如今已有这般成就,今后就算不再照着入歧这邪门的法子去修炼,到他这年纪,刀法之上,也许会比他更强。 他并未觉得难过,反而有说不出的欣喜,这江湖太大,他有一人可并肩策马同游,他又怎会觉得不高兴。 他与沈清喻一同下山,两月之内,沈宅已重修完毕,沈睿文在宋永年帮忙之下,拜访了当地知府与几乎所有的商铺,已于数日之前将沈家所有的田地商铺都收了回来。 江延腿伤已愈,贺逐风也来过信,说医仙谷谷主已同意将灵诃玉交予他,待他收到之后便会往沈府送来。而自他回凌空后,也已重新将门中大权收了回来,张修远与他带离门中的几人却始终未曾回去。 沈睿文见沈清喻终于出关,颇为欣喜,凌自初却甚为紧张地拉着他的手为他把脉,生怕再有什么万一,好在他身体确实无恙,内力流转甚至远胜当初,他这才放了心。 沈清喻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这几月的情况,他还记得当初给冯云君送请柬一事,他们当时最怀疑的人是冯云君与燕凛之,燕凛之一直在附近主持教中事务不曾离去,他将旧部一一召回,又通过这些人收了不少新部下,而沈清喻先前派去寻冯云君送请柬的人也有了回音——冯云君已找到了,他答应开府大宴之日会过来。 当初沈清喻留了个心眼,特意叫去送请柬的弟子多跟冯云君呆几天,不管冯云君是不是那面具人,总之要尽量缠到他没有空闲闭关,那几名弟子倒也算是尽职尽责,至今也只写回了几封信来,告知沈清喻将请柬送到了,信末又话锋一转,说他们不负使命,届时将与冯大侠一同回来。 沈清喻看完了那信,心中疑虑反倒是又多了几分。 找到冯云君的山庄弟子说,冯云君那段时日似乎一直都在当初宋家兴隆商会开办竞宝会和毒龙谷附近,所以他们很轻易便找到了他。可冯云君自称与沈契是至交好友,沈契的青阳剑突然出现,甚至后来沈清喻与沈睿文二人也回中原去了竞宝会,他竟然一点都没回去看看? 应正阳尚且会为了青阳剑千里迢迢赶来,他冯云君倒是洒脱,莫说过来看看,连一点消息都没往他们这边送。 那么冯云君口中所说的关心,究竟有几分是真,实在引人深思。 出关之后,另一件事,便是贺逐风提到的那三个地方了。 沈清喻还是想去那几个地方看一看,他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算是上流,虽然还是略不及岳霄,可应当也鲜少有人能够打得过他了。 他自己武功如此,又有岳霄跟在他身侧,燕凛之带路,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贺逐风的灵诃玉还未送到,趁此机会,他还有空闲,不如就此动身,到贺逐风口中所说的那三处地方看一看。 他还未来得及去寻燕凛之说出此事,得知他出关归家的宋永年已极开心地跑上门来了。 除他之外,同他一块前来的还有宋永年的宋父,当时他们承沈清喻遣人所救,却始终未有机会上门道谢,他是已谢过了沈睿文许多次,可他不傻,他看得出张修远要找的人不是沈睿文,更何况除却道谢之外,他还有有些其他想法,沈睿文拒绝了他,他便想找这位沈家小少爷试一试。 他想与沈家结亲。 他想得简单,当年他随商队出关,中途遇了马匪,被沈契夫妇救下,便认沈契是救命恩人,自此一直记在心上,两家向来交好,宋永年与沈契的两个儿子也是好朋友,如今他又被沈家人救了一次,世交加大恩,两家的关系,当然要一直这么维持下去,恰巧他膝下儿女甚多,他便想要亲上加亲,与沈家永结秦晋之好。 他是富商巨贾之家,自是妻妾成群,他有好些个女儿,貌美的有,才学出众的有,温良贤淑的也有,他令宋永年与沈睿文提了一次,沈睿文拒绝了,说是三年丧期未出,他不该多想此事。 宋父只觉得这是借口,他想了许久,便觉得他女儿虽多,可尚在闺阁中又是正妻嫡出的却没有一个,沈家大少爷那是嫡子,自然会有些嫌弃,可还好,沈家还有个庶出的儿子啊! 他胸有成竹,拉着宋永年说了此事,也不听意见,今日上门,他便携了大礼,要将这事定了。 他二人坐到堂上,几句寒暄,他便立即开口,提了此事。 沈清喻一口茶还未咽下去,倒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了一跳,下意识便开了口,用的借口倒和沈睿文如出一辙,道:“我父母三年丧期未到——” 宋父打断他:“老夫知道沈贤侄向来孝顺,可婚约之事,尚不着急,你我先说定了,三年孝期一出,咱们就这事办了,岂不乐哉!” 沈清喻:“……” 堂上不过坐了几人,沈睿文板着脸,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岳霄似笑非笑靠在门边,而宋永年目光飘忽,显然最为心虚。 那日他获救之时,张修明骂了什么,他还是记得的。 他早就怀疑沈清喻与岳霄有些关系,可他父亲做事就是一根筋,他劝不动,撞了南墙才懂回头。 这场面太尴尬,只有宋父一人还在不明所以乐呵呵地笑,沈清喻终于回过神来,皱紧了眉头,又怕说的话太过直接,婉拒道:“宋伯父好意,沈某不过一个病夫,自然配不上宋小姐。” 宋父自认开明,觉得年轻人的事,他劝不好,那还可以叫宋永年来,于是他又一扯宋永年衣袖,眼神暗示他劝说,一面乐呵呵地起身,说自己家中还有些事,让沈清喻再好好想一想,他先回去忙活了。 宋永年一个头两个大,这等麻烦事,为什么最后会落到他头上? 待宋父离去之后,他讪笑着,转头去看沈清喻,尴尬开口,唤:“清喻,你看……” “小宋哥,你应该明白。”沈清喻未曾直言,只是暗示,“那日张修明说些什么,你全都听见了。” 宋永年皱眉:“是真的?” 沈清喻:“自然。” 宋永年转头一看,岳霄站在门外,他离得远,好似无所事事地望着院中草木,蹲着逗几只猫,不像在听他们说话,父亲交代的事,他还是得办的,便硬着头皮凑到沈清喻身边,道:“你如何,我本不该多说,可你难道不曾考虑过……” “不该多说,那就不说。”沈清喻干脆打断了他,“此事绝无可能。” 宋永年:“……” “宋伯父若问我为什么拒绝,烦请小宋哥帮忙与他带几句话。”沈清喻道,“就说沈某已有心上人,且已定了终身,三年丧期一过,必将完婚,总不能再委屈了宋小姐。” 宋永年坚持往下说:“你……你总该考虑考虑,子嗣怎么办?若无子嗣,老无所依——” “小宋哥你是知道的,我已习武,收几个徒弟不算难事。”沈清喻轻声道,“更何况,我心上人是一庄之主,多养一个吃闲饭的,想来总不会很困难。”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抬首侧目,果见逗猫的岳霄唇边带笑,似乎很是得意。 宋永年说不下去了。 他深吸口气,心想这样回去,只怕要被父亲骂了,便想着最终再试一次,沈清喻软硬不吃,可这些时日他看沈睿文是对那个岳霄十分不满的,沈睿文又是他至交好友,他或许还可以从沈睿文处劝一劝。 于是宋永年回过头,看向一旁好似专注于喝茶的沈睿文。 “沈兄。”宋永年哭丧着脸求助,“你也帮忙说说话,我若是劝不下来,我怕我爹要——” “劝不下来就别劝。”沈睿文说,“我弟弟什么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 宋永年:“……” 沈睿文一开口,宋永年不说,沈清喻倒极为讶异。 他原以为沈睿文是极不喜欢岳霄的。 宋永年:“可是沈兄你不是很不喜欢他。” “可是什么可是。”沈睿文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似是心中忿忿,极不情愿地皱起眉,嘟嘟囔囔地便道,“我是不喜欢那兔崽子。” 宋永年:“那为何……” “可再不喜欢,那也是我家里的事。”沈睿文说,“你回去吧,我弟弟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第58章 他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好似心中不平,又气又恼地端起茶盏,大口喝茶解气。 他当然气,弟弟被个莫名其妙的人骗走了,他怎么能不气,又怎么能不去讨厌岳霄。 可就算他生气,那也是他们沈家内的事,与其他外人又有何关系? 既然弟弟已决定要同那个混蛋相守,他生气归生气,总是要尊重弟弟的意见的,他不能让弟弟不高兴。 宋永年不懂。 他只觉得这一家人都奇奇怪怪的,沈清喻不说话,沈睿文低头猛喝茶,他只好扭过头,恰巧瞥见岳霄抱着猫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可绝不算友好。 宋永年咽了口唾沫,沈清喻等人暂且不说,大家好歹相识多年,又是好友,不可能会对他不客气,可这岳霄就不同了,宋永年根本不知道岳霄为人品行不说,这些江湖人士,动辄打打杀杀,自己方才刚说了他的坏话,他就这样笑,再看看他腰上那两把刀……宋永年不由便觉后背发凉。 宋永年立即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同我父亲说这件事。”宋永年干巴巴道,“诸位,告辞。” 他恨不得扭头就跑,经过岳霄身边时,甚至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快速朝外跑去。 沈清喻沉吟许久,他心中还是惊讶的,沈睿文会这么做,实在远超他的意外,他心有触动,可还未将这份感触说出口,沈睿文已气呼呼地站起了身朝外走去,走到岳霄身边时,还要伸出手,白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岳霄:“……” 他只好默默站在一旁,目送沈睿文气冲冲离开。 沈清喻已起了身,走到他身边。 岳霄摇头道:“你大哥真有趣。” 沈清喻说:“我倒是不曾想到他会这么说。” 岳霄先是叹了口气,而后又转过头,看着沈清喻,倒是故意去问:“沈少爷有心上人了?” 沈清喻对他这明知故问的举动颇感不解,蹙眉看他,问:“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岳霄清了清嗓子,故意学起了沈清喻方才说的话。 “沈某已有心上人,且已定了终身,三年丧期一过,必将完婚。”他眉眼带笑,低下头,凑到沈清喻耳边,轻声一字一句道,“你心上人是一庄之主,多养一个吃闲饭的,的确不会很困难。” 他目光灼灼,不出他所料,沈清喻的面颊果真微微泛了红,可接下来却与他所想的不一样了。 “本座是一教之主,若想养活自己,也并不困难。”沈清喻说,“我钟意于你,并不是想叫你养着我的。” 岳霄不明白他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稍稍挑眉,道:“沈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日岳庄主若是吃不起饭了。”沈清喻说,“我圣教不介意再多养一位教主夫人。” 岳霄:“……” 他皱紧了眉头,只想沈清喻果真是越学越坏了,当初那可是随便一句话便要脸红语塞,如今武功长进,怎么好像连脸皮也跟着厚了。 他不甘心,便要回敬,反驳道:“多养一位教主夫人?你还想养几位?” 沈清喻:“我……” 他未将这句话说完,余光便瞥见了方才气冲冲离开的沈睿文又回来了。 就算如今他的脸皮已比当初厚了不少,甚至敢直接反过头去逗岳霄,可实在做不到在沈睿文面前也那么不要脸,他一句话咽了回去,也不知道沈睿文究竟听到了多少他们的对话,心中万分忐忑,匆忙将目光移开了,不敢更多言语。 岳霄也咳嗽一声,唤:“沈兄啊……” 不想沈睿文猛地将岳霄怀中的猫夺了过来,显还是在气头上,恼着瞪他一眼,道:“我家的猫,你摸什么!” 岳霄:“……” 岳霄一脸无辜,看着沈睿文抱着那猫再走远了,回头看本还忐忑不安的沈清喻忍着憋笑的模样,免不了碎碎念叨,道:“你哥大哥骂我,你倒还笑。” 沈清喻噗嗤笑出了声来,说:“他那是在指桑骂槐。” “不就是猫吗,回去我也养一只。”岳霄还在低声念叨,“他再骂,我明儿个就去给符兄和帕沙写信,让他给我捎一只狮子来,不许我摸猫,我养狮子总好了。” 沈清喻:“……” 沈清喻觉得,近来岳霄的废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上前一步,拉住岳霄的手,说:“以我对宋伯父的了解,小宋哥回去将此事一说,他立马就要亲自赶过来。” 岳霄:“都已经拒绝了……” “他只会觉你是在与他客套。”沈清喻道,“虽只要我坚持,他也不会强迫别人,可三番两次的,实在惹人心烦。” 岳霄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你先随我去办正事。”沈清喻说,“避他几日功夫,宋伯父自然便要明白了。” 宋永年来之前,他本是想要去见燕凛之的。 他对贺逐风口中所说的那三个地方颇有些在意,如今出了这么一件麻烦事,他正好有借口避开,待到事情办妥后再回来。 他如此想着,一面便道:“我听闻那三个地方,鬼市离此处最近——” 恰岳霄听了他前面一句话,像是惊住,呛得咳嗽了几声,他后面这句话,岳霄好像并未听清,只是惊讶询问:“办正事?” 沈清喻点头,一面拉着他往燕凛之居住的小院走:“我总是对这件事在意得很,还是尽快处理好便是。” 殊不知他后来说的这些话,岳霄一句都不曾听进去。 他脑内全是办正事三字在回荡,思路已经全歪了,沈清喻方才还在说“教主夫人”,后面便谈要“办正事”,他不由便想到了另一个方向,见沈清喻拉着他的手走得急,忽而便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有些想笑,他便轻咳几声,慢悠悠反问:“办正事?办什么正事啊?” 沈清喻:“自然是——” 沈清喻一顿,好似突然明白过来岳霄这句话中的意思。 他忍不住瞪了岳霄一眼,不再往下说了,甚至甩开了岳霄的手,自个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冷冷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来!” 岳霄急忙跟了上去。 说是脸皮厚了,可倒也还是如此。 岳霄心想。 总归是厚不过他的。 …… 燕凛之早上便收到消息,得知沈清喻已出关,凌自初和沈睿文有一堆事情要去找沈清喻,他反正无事,便也不去凑这个热闹,想着等到午后或是晚上,待沈清喻不那么忙了,他再去看一看。 他没想到沈清喻会匆匆过来找他。 沈清喻与他再提此事,说听闻鬼市距此处最近,他想去鬼市看看,燕凛之答应得干脆,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动身之前,他还是要和沈清喻说一说这些年来邪道的情况。 当年圣教声势最大之时,说是一统邪道倒也不算过分,邪道中人为圣教马首是瞻,有人是敬畏,也有不少人是受了教主的恩惠,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卖命。 如此声势之下,圣教自是一呼百应,而凌行之敲定数条规矩,将邪道中人最不齿的事列入其中,违反之人,必将收到圣教的血影令,自此必被邪道追杀,至死方休。 那时焚火宫的宫主也是凌行之的朋友,中原有圣教,西域之外便是焚火宫,说是那几年邪道势盛,可实际上,那几年穷凶极恶之徒反倒是少了。 后来圣教覆灭,焚火宫也跟着退出中原,以免遭受牵连,中原的邪道如同一盘散沙,至今并未有什么掀得起风浪的大门派,平日也都是小打小闹,只是没了人约束,近年的确出过不少令人咂舌的大事。 而依燕凛之之见,如今圣教势力虽不大,却也可在鬼市与其他邪道聚集之处放出些消息来,邪道中人行事虽不安常理,可义之一字,他们却是绝不会去违背的,当年不少人受恩与圣教,甚至凌行之亲自救过不少人,今日圣教东山再起,教主血脉仍在,不少人应当都会愿意依附过来,为他们办事。 而沈清喻想去的鬼市,以鬼为名,做得便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普通生意有,买卖消息有,如西域那般贩卖人口亦有,其余常见的,大抵是买凶杀人一类,甚至还有巫蛊毒术。正道的规则,官府的律法,在其中都不作数,鬼市主人定了一套规则,在鬼市内犯了事的,还没几个能从他手下活着走出来。 沈清喻不免问:“燕堂主,你所说的鬼市主人……是何人?”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燕凛之摇了摇头,“他身份神秘,从不在鬼市内出现,可鬼市运转,全都离不开他与他手下的那些‘鬼魂’。” 燕凛之忽而提起鬼魂二字,沈清喻一怔,有些不寒而栗,问:“鬼魂?” “他手下护卫,皆以鬼名自称,总而言之,你若是要去鬼市,便一定要听我的话,不可随意胡来。”燕凛之神色严肃,皱眉道,“所见之事,无论善恶是非,切莫出手干涉。” 第59章 收拾妥当之后,沈清喻与岳霄二人,随着燕凛之一同去了鬼市。 鬼市距他们的确不算太远,左右不过三四日路程,若有快马,也许还不需三日,便可抵达。 鬼市依岛而立,来往鬼市的仅有一条小船,抵达前一日,燕凛之便将自己特意备好的衣物交给了沈清喻,要他明日穿着这衣服登岛。那是一身黑袍,用料上好,以金线相衬,衣摆有暗纹绣花,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行走江湖之人大多不会穿这么好的衣服,沈清喻方觉得有些奇怪,燕凛之便将另一物交给了他。 那是当初孟景用来验证沈清喻身份的血影令,当初沈清喻在上面滴了血,也不知孟景他们是不是洗过,如今这令牌上不见半丝痕迹,通体漆黑,好似只是个三寸余长的黑木薄片,却阴沉沉地,看着颇为诡异,令人不愿多瞧。 沈清喻便明白了。 路上燕凛之曾说过,比起贺逐风口中所说的另外两处地方,诸如冥萧山与刑谷,鬼市就是个单纯的生意“买卖”的地方,虽说鬼市内的生意大多见不得人,可沈清喻若是想来看邪道无人约束之后变成了什么模样,那只怕是选错地方了。 此行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可也不能白跑这一趟。 他想叫鬼市中的人知道,圣教未死,教主血脉犹在。 如今这黑衣令牌,便如是凌行之当年的打扮,又有燕凛之在旁陪同,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沈清喻的身份。 燕凛之甚至特意嘱咐沈清喻,登岛之后,若遇人主动询问身份,他无需理会,什么也不必去说。 圣教教主出行,又何须理会旁人言语? 他不说话,反倒能令人畏惧。 若燕凛之猜测不错,他们这般去鬼市上走上一圈,到了晚上,应当便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只要有了,那便是此行不虚,总算有些收获。 沈清喻依他所言,鬼市入夜方才开启,翌日夜中,他换了那黑衣,佩了血影令,燕凛之又交给他与岳霄每人一副面具,要他二人戴上了,再与他一同出去。 他是要鬼市的人知道圣教尚在,但他不需要那些人认出沈清喻的身份。 只需他露出脸,沈清喻再穿着那衣服,鬼市里的人会知道圣教教主回来了,可沈清喻的身份绝不该暴露,哪怕如今张修远与面具人已弄清了沈清喻的身份,可他们是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的,他们还需要借着沈清喻沈家少爷的身份行事,这身份不能暴露,鬼市繁闹,人来人往,沈清喻只要在里一露脸,那沈家少爷便会魔教少主的事难免要外传,只怕会有些麻烦。 沈清喻自然毫无意义,平日他以沈少爷身份出现时,惯于乔装病态,身姿佝偻,如今他戴上那面具,挡住脸,以寻常模样走动,别人的确很难从他身上看到沈少爷的影子。可岳霄就有些麻烦了,他配长短刀,江湖上如他这般用长短刀的人极少,只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叫人认出他的身份。 如今江湖上可正在谣传,说岳霄得了个庄主之位,又与沈家少爷寸步不离,两人也许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关系,若此时岳霄在这儿出来,说不准便会带着沈清喻也暴露身份。 岳霄只好留了一柄刀在那客栈。 鬼市之内不允许无故打斗,就算打起来了,鬼市内的守卫也会尽快赶来阻止,那些守卫之中不乏高手,一般不会出事,更何况燕凛之武功不比他差,沈清喻的武功如今也在上流,他就算不佩刀也无妨。 他们结伴到了渡口,渡口掌船的是鬼市内的哑奴,他从不问任何人上船的缘由,他的任务便是将要去鬼市的船客载到鬼市,之后的事情,有其他人来做,与他无关。 沈清喻初见此人时,着实吓了一跳。 那渡船的哑奴年近花甲,面容枯瘦青白,双目浑浊而无光,便已有些吓人了,最可怕的是他披了一身白麻孝衣,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模样倒好像是家中真的死了人一般。 燕凛之在沈清喻身后,见他愣神,便低声开口,道:“他一直都是如此,你不必害怕。” 沈清喻微微点头。 来此处之前,他也稍微同岳霄了解了一些鬼市的传闻,在这鬼市内做事的人,大多如同鬼魅魂魄,江湖上等同于他们已死了,故而有不少人行事诡异,似是真将自己当成了已死之人,在此处见着何事,都不必太过惊慌。 “他家中无亲友子嗣,便只能为自己披麻。”燕凛之淡淡道,“披了二十多年也未曾见他摘下来,你不必理他。” 沈清喻点头道:“是。” 他们来的时候方才入夜,仅有几人在岸边等候,那哑奴便一动不动地呆着等候,他的船能载十余人,似乎是想等船满载之后再动,不多时凑了一船人,哑奴方才从岸上跃上船去,沈清喻见他身轻如燕,下盘极稳,落在船上时,那船竟连晃都不曾晃一下,方觉此人轻功极佳,应当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仅是船夫都已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沈清喻心中思索,扭头见燕凛之掏了船资,沈清喻并未看清他付了多少钱,只是听岳霄在他身后,低声咂舌,道:“看来鬼也是喜欢钱的。” 边上有几人向他们看来,沈清喻便轻轻握了握岳霄的手,让他切莫再说话了。 一船人悄无声息,似是大气也不敢喘,沈清喻偷偷看了其余人几眼,有不少人同他一般遮挡了面容,显然并不想被人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水面上雾气极大,夜色又黑,仅有船头一盏孤灯,船上并无人注意他们,行了近一刻钟时间,方才看见岛面,那哑奴将船靠到岛上的渡口,便有几名戴着古怪面具的黑衣护卫走过来,要他们排好了队等候。 沈清喻走到燕凛之身边,便觉有人正在看他。 确切说,有好几人都在朝他们这边看。 沈清喻事先听了燕凛之吩咐,只是状若无意地将手放在腰侧入歧刀柄上,并不说话。 那些守卫像是在一一检查搜身,来客需得先进一间小屋,而后才能从另一处门离开,他们等了片刻,轮到他们时,燕凛之便主动开口,说他们三人是一同来的,那守卫便点了点头,叫他们三人一块进去。 屋内另有几人,除开几名黑衣守卫外,还有名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穿得红红绿绿,正将一柄长剑放入一个柜子中去。 仔细一看,沈清喻方觉此人身上穿的好似是寿衣,不过先前已见过那古怪的哑奴了,如今倒不觉得惊诧,反倒是觉得那人手中的剑颇为眼熟,像是……在他们先前进去那人的配剑。 这中年人已经回过头来,笑呵呵地与他们说:“几位客人,岛上不许佩戴武器——” 他话音未落,燕凛之已经淡淡唤了他的名字:“丁正鹤。” 那人一怔,待看清了眼前是何人,不免颇为吃惊:“燕堂主?您何时回中原了?” 燕凛之并不回答,反问他:“岛上何时不许佩兵刃了?” “这是新规矩,燕堂主许久未来,当然不知道。”丁正鹤还是笑,说,“前两年啊,有人进来大闹了一场,主人便定了规矩,进岛之人,决不许带任何兵器。” 燕凛之微微皱眉:“多此一举。” 于高手而言,带不带兵器,又有何区别? 他动手去解配剑,将剑交给丁正鹤,道:“若我的剑不见了——” 丁正鹤急忙摆手,说:“燕堂主放心,主人下了令,这屋子是赤玄子师兄弟看管的,可没人有能耐从他们手下夺剑啊。” 寥寥几句中,沈清喻却心惊得很。 丁正鹤的名字他听说过,算来他是要与贺逐风师父同辈的,后来犯了门规,被他师父打断了腿逐出门去,自此再无音讯,而赤玄子的剑术更是与贺逐风师祖同名,甚至还要更强,时年被誉为第一剑,只是后来他师兄弟几人出海游历,自此便再无半点音讯,江湖中人都以为他们已死在了海上,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去了鬼市。 丁正鹤已晃晃走到了沈清喻与岳霄面前。 岳霄抬手解了刀教给他,沈清喻见燕凛之并未有异议,心中却是极其犹豫的。他的刀不一样,懂行的人见了入歧,只怕就要知道他的身份了,更何况这江湖上那么多人想要入歧……他真的可以将入歧交给他人看管吗? 他迟疑了片刻,丁正鹤已将岳霄的刀收好了,转而见他还未将刀解下来,忍不了开口,说:“这位大侠,您大可放心,我们不会将您的刀弄丢的。” 沈清喻看了看燕凛之,燕凛之微微朝他点头,他方缓缓将入歧解了下来。 丁正鹤笑呵呵伸手去接沈清喻手中的刀,一面道:“多谢大侠理解——” 他忽而语调一顿,连面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手中这刀,他是见过的。 “您……您回来了……”他抬起头,愕然看向沈清喻,颤声唤道,“凌教主……” 第60章 屋内一时静极,而沈清喻还照着燕凛之的吩咐,只是冷冷站着,一直不曾开口。 丁正鹤咽下一口唾沫,换了双手小心翼翼将入歧捧好了,退后数步,竟跪下去朝沈清喻行了礼,那声音还发着抖,说:“恭……恭迎教主。” 黑衣守卫们见他跪下了,竟也跟着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沈清喻负手而立,不言不语,反是燕凛之淡淡在他身后开口,道:“丁正鹤,你认错了。” 丁正鹤怔然。 “这是少主。”燕凛之轻声道,“大典未到,还是不可乱了称呼。” 丁正鹤哪里还管沈清喻到底是教主还是少主,只是诺诺点头,而后恭恭敬敬小心将入歧收好了,说:“凌少主要回去时,再来我这儿取刀便好了。” 沈清喻微微颔首,再侧目看向燕凛之。 燕凛之便说:“少主只是随便逛一逛,你莫要乱传少主的身份。” 丁正鹤自然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他们出了那屋子,屋后是一条竹林小道,直通半山腰的山镇,沈清喻见无人跟随,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身问燕凛之,道:“将入歧放在那儿,真的没关系吗?” “若是放在他们那都不安稳,这世上怕是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燕凛之说,“赤玄子师兄弟的剑术之高,我想这江湖上没有几人会是他们的对手。” 沈清喻皱着眉,还是担心。 这山道不算太长,他们很快便抵达了半山的那处山镇,这方是鬼市。 鬼市不大,仅有两条街道,街边便是狭小的店铺,街道尽头是山上的路,山顶隐见灯火,应是有人居住,可那条路上有不少守卫,拦着道不许任何人过去。 沈清喻跟在燕凛之身后,心中到是好奇,免不了侧目朝边上的铺子看一看。 他瞥了几眼,便开始后悔了。 他清清楚楚在方才那家肉铺的砧板上看见了一根还戴着银戒指的手指,而隔壁算命瞎子的卦旗上写着的却是一个人头百两银子。 他忍不住快步走了两步,跟得更紧了一些。 好歹他还记得来此处之前燕凛之的吩咐,燕凛之说无论见着了什么古怪的东西,都不可出手干涉,他便装作什么也不曾看见,目不斜视地跟着燕凛之走。 不出几步,便有人从一旁的铺子里跑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燕堂主?”那人惊讶大叫,“您回来了?” 他一句话喊完,果真又有不少人凑了过来,一时间周遭闹哄哄地,沈清喻只听周围的人念念叨叨说燕凛之多年未见,没想到燕堂主竟然还回来了。 他们是热心,有几人甚至极为激动,而最初发现燕凛之那人很快注意到了燕凛之身后的沈清喻,更是彻底呆愣住了。 “那……那是……” 他一把抓住燕凛之的袖子,已顾不得什么礼数,像是想从燕凛之处得到一个笃定的回答,燕凛之却未开口,那人又转头看向沈清喻,喃喃道:“是……是您吗?” 沈清喻微微抿唇,却也不曾开口说话。 他戴着面具,那人看不到他的面容,却看得见他的眼神,那神色实在像极了当年的凌行之,可又好像要更年轻一些,那人渐渐懂了,而燕凛之问他:“你在发什么呆?” 那人说不出话,只是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给沈清喻让路,他一低头,看见了沈清喻腰侧的腰牌,更是一怔,似乎已全部明白了。 他恭敬目送几人离开,身旁有人问他怎么了,他便将沈清喻腰上的那腰牌指给他看。 那些人似乎也懂了,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声询问,道:“那是凌教主吗?他不是已经……” “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凌教主。”那人低声念叨,“听闻当年夫人已有身孕……” 他不再说话,言至于此,他想大家应当都已经明白了。 沈清喻随燕凛之在这鬼市上逛了一圈,发觉鬼市上真是什么买卖都有,他毕竟受正道耳濡目染,看到这些东西时,心中总有些奇怪的感受,好在燕凛之早有吩咐,他便装作自己什么都不曾看见,却已是有些想回去了。 他心中想燕凛之说的果真不假,他想了解邪道现今的情况,是不该来鬼市的。 另外两个地方可不像鬼市这般只做生意,他要是好奇,大可以去那些地方再看看,只是这两个地方距沈府尚远,而沈府大宴在即,近期内他是抽不出空来了。 燕凛之看他如此,低声与他道:“你不必想那么多,不看也无所谓,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结果,没必要去看。” 沈清喻一愣,觉得燕凛之好像也是认同贺逐风的看法的。 他们二人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不好。 他方是如此一想,便立即听得燕凛之补了下一句。 “贺逐风这个人,就是婆婆妈妈的。”燕凛之冷冷道,“做事优柔寡断,全是妇人之仁。” 沈清喻:“……” 好吧,他们两的关系,好像的确不大好。 …… 他们既不是来鬼市买东西的,也不是来雇人办事的,那这鬼市便没什么好逛的了。 燕凛之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鬼市上不少人都知道了那位早已远去西域的燕堂主带了位凌少主来鬼市。 圣教后继有人,更何况如今连燕凛之都从西域回来了,想必是要东山再起,那众人立场如何,也当在这几日内想清楚了。 好在这鬼市内除了那些将杀人越货明码标价的铺子外,还有些正常的商铺,售卖些刀剑武器。 岳霄颇感兴趣,兜兜转转看了几圈,却都嫌弃没他的那两把破刀要好,不想再逛,此时敲过五更鼓,耳边听得鸡鸣,铺主便都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其余人也纷纷扭头下山,天要亮了,鬼市自然要关闭。 他们照样是在那个小屋前等候,要拿回自己的随身武器,丁正鹤归还了岳霄与燕凛之的武器,回过头来看向沈清喻时,吞吞吐吐,神色十分为难。 沈清喻皱眉问他:“我的刀呢?” 丁正鹤嗫嚅半天,方到:“凌少主……请您再等一等。” 沈清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已开始有些不祥的预感,丁正鹤不肯把刀给他,甚至不肯把刀拿出来给他看一看,那是不是便说明——入歧已不在这屋子里了。 他显是慌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回首去看燕凛之,便见燕凛之微微皱着眉,似乎也有些不解,可却并未有惊慌,只是反问丁正鹤:“等等可以,你先将刀还给我们。” 丁正鹤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嗫嚅道:“刀……刀不在此处。” 沈清喻惊了,问:“你说什么?” 燕凛之也忍不住问:“刀不在此处?那你将刀拿到何处去了?” 丁正鹤不知如何解释,他倒比沈清喻他们还要慌乱,支吾许久,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脚步声,有几名黑衣守卫自外走了进来,为首是两名身着青袍的白须老者,年龄虽大,可精神矍铄,步伐稳健,显是习武之人,进了屋后,便先同沈清喻与燕凛之微微一揖,道:“在下赤玄子。” 这可是江湖上堪称作是传奇的老前辈,沈清喻便也同他回了礼,他态度恭谦,赤玄子显是极为满意,微微露了些笑意,问:“这位可是凌少主?” 沈清喻自然点头:“是。” “好。”赤玄子似是极为高兴,“还请凌少主随我来。” 沈清喻微微一怔。 赤玄子说:“我家主人有请。” …… 赤玄子的主人不消多说,应当就是众人口中所传那个神秘莫测的鬼市主人,传闻中没有人知道鬼市主人是谁,也没什么人见过他的真容,如今他却说要见自己——沈清喻难免有些疑虑,他看了看燕凛之与岳霄,方要开口,那赤玄子又打断他,道:“我家主人只见凌少主一人。” 他们且不知这鬼市主人究竟是敌是友,此去甚险,可如今入歧又被他们拿走了,不去见那鬼市主人,入歧是拿不回来的,沈清喻皱紧了眉头,只怪自己方才想得太容易,燕凛之说要将刀留在此处,他竟然想也不想的便同意了。 如今入歧落在别人手上,对方想要如何,他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走。 他再去看燕凛之时,却见燕凛之似乎并不那么惊慌,反对他点了点头,似是要他答应此事。 沈清喻觉得奇怪。 燕凛之便将他拉到一旁,说是有事要同他说,一面与他道:“你不必害怕,这位鬼市主人,应当是不会害你的。” 沈清喻不解。 江湖上窥伺入歧的人那么多,想杀魔教余孽的人也那么多,燕凛之为何会如此笃定? “他应当只是想见一见你,看一看教主的后人。”燕凛之道,“你且去,我们在此处等你。” 沈清喻免不了问:“燕堂主,你为何如此确定?” “我当然确定。”燕凛之低声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句说道,“因为你父亲的入歧,就是鬼市主人送给他的。” 第61章 燕凛之此言,着实令沈清喻万分震惊。 入歧是鬼市主人赠与他父亲的?为何他从不曾听任何人提起? 更何况……燕凛之事明明先知晓此事,却一言不发带他来了这地方,令他将入歧交给丁正鹤……他是不是早就算准了此事,知道鬼市主人看见入歧之后会将入歧拿走,好叫鬼市主人主动来寻他们? 虽说燕凛之方才已解释他离开中原江湖多年,并不知道鬼市如今不可携带武器进入的规矩,可燕凛之一向耳目灵敏,除他自己在中原江湖布下的眼线外,西域焚火宫的耳目探子也一直为他所用,鬼市中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可他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沈清喻不免生疑。 他越来越觉得,自他决定要来鬼市看一看后,燕凛之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只为让他见到那名神秘的鬼市主人。 燕凛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凛之想让他知道什么? 那鬼市主人是何人?与他父亲又有何牵扯? 沈清喻有满心的疑问无处解答,燕凛之见他犹豫不决,轻轻叹气,低声与他说:“清喻,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沈清喻只是皱眉看着他。 他原觉得燕凛之是教中前辈,故而对他多有尊敬,可他对燕凛之一向也是有怀疑的,事到如今,燕凛之的话,他还能信吗? 若真按燕凛之所说,他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些事情告诉他?直言与他说要带他去见一见鬼市主人不好吗?只要他有理有据,沈清喻觉得自己是不会拒绝的。 “你先去见一见他如何?”燕凛之说,“不管你如何怀疑,我们都已到这地方了,你若不去见鬼市主人,他们想来也不会让我们离开。” 沈清喻侧目去看屋内的其余几人。 丁正鹤已是武林高手,可他断了一条腿,他们几人或许能敌,可赤玄子呢?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在此,还有这么多黑衣守卫,莫说他们几人,只怕再来几个人也是逃不出去的。 他只好咬牙,看着燕凛之道:“你莫要再骗我了。” 燕凛之道:“我没有骗你。” 沈清喻便转身看向赤玄子,提高声调,说:“好,我跟你去。” 赤玄子大笑,道:“有些胆量。” 他说完这句话,岳霄站在沈清喻身后,轻轻扯了扯沈清喻的手,低声道:“我在此处等你,若是半个时辰之后你还不曾回来——” 那他便要怀疑沈清喻是否遭了不测,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将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此处几人均是江湖上的高手,他明知如此,却仍故意压着声音与沈清喻说这句话,那这句话其实就是说给赤玄子与丁正鹤几人听的,赤玄子只是微笑,丁正鹤却有些尴尬,他为人圆滑,此时便拍着自己的胸脯打包票,道:“这位少侠,你还请放心,我们主人……也只是叫凌少主过去说说话。” 可到底是叫魔教少主过去说说话,亦或是其他,丁正鹤自己也摸不清楚。 他只是不想再惹出事端,急忙请燕凛之与岳霄坐下了,又唤人去上茶,让他们在此处安心等候,又同赤玄子使了个眼色,赤玄子便同沈清喻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清喻同他走。 沈清喻心中忐忑,却也只好装出一副冷静模样,跟着赤玄子再回了空无一人的鬼市,再从鬼市长街尽头那石阶小道上山。 他先前所猜的果真没错,山上所住的,应当便是鬼市主人。 “你也不必害怕。”赤玄子忽而开了口,道,“主人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沈清喻沉默不言。 “你父亲之事有些蹊跷。”赤玄子说,“主人与凌教主是好友,你想报仇,他自然会帮你。” 沈清喻终于看向他。 沈清喻略有犹豫:“我父亲……和鬼市主人是好友?” 凌行之去世之时,沈清喻尚在他母亲腹中,他对自己生父的了解仅停留在别人的话语之中,正道人说他是魔头,邪道之人又将他当做是邪道之主,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问过燕凛之,燕凛之不愿意与他说,只说这些事已过去了,他没必要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孟景只将他父亲当做是教主,他并不熟悉他父亲,凌自初那时年岁也小,很多事是记不得了,其余的人,他不知道还能去问什么人了。 他还是好奇,他想要知道自己这位未曾谋面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若鬼市主人真的与他生父是好友,那他是否……可以问一问这位鬼市主人? 赤玄子笑了。 “像凌教主这样的人,总是会有很多好朋友的。”赤玄子说道,“凌少主若是好奇,待会儿可以自己去问问主人。” 山顶上是一栋宅院,他随着赤玄子走进去,绕过长廊,在后方花园的凉亭外,赤玄子停住了脚步。 凉亭内有一人。 那人裹着一袭黑衣,背对着他们,倚在栏杆上喂湖中的锦鲤,沈清喻想这应当便是他们口中的鬼市主人了,他向前一步,正要行礼,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此人身姿婀娜,挽了长发,应当是名女子。 他一怔,心中暗道可从未有人提起过鬼市主人是名女子啊,他躬身一揖,道:“前辈——” 他话音未落,鬼市主人已笑了。 那笑声清脆,如银铃般,果真是名女子。 “什么前辈?”鬼市主人回身看他,打断了他的话,柳眉微黛,道,“你唤我作什么?” 她生得很美,可眼角已有了明显的细纹,显然年纪已不算轻了,只是她保养得极好,轻易难以看出她真正的年龄,她如此问,沈清喻自是有些不解,心中还想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人,却仍是犹疑,道:“不是前辈唤我来此处的吗?” “什么前辈。”鬼市主人站起了身,蹙眉往前几步,走到他身边,一字一字与他说,“你该唤我作丹姨。” 沈清喻一怔:“姨……什么?” “你娘亲的阿姊,难道不该叫姨娘吗?”鬼市主人微微蹙眉,说,“我叫楼丹秋,你唤我丹姨便好。” 沈清喻已怔住了。 楼丹秋挑了眉,似乎略有不悦,说:“叫我一句阿姨,很难吗?” 沈清喻还未从她方才所说的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 他母亲的……什么人? 他母亲还有姐妹? 沈清喻仔细思索,隐隐约约地想起,他还小的时候,似乎曾听母亲提起过,她有位许久未见的同胞姐妹,而她极为想念。 那时沈清喻少不更事,也是天真懵懂,只是问自己的母亲,若是想念,为何不见?他母亲摇首不言,沈清喻弄不明白,现今想来,如何是不见,是不能见。 凌行之托孤一事,也许连楼丹秋都不知道。 而他母亲谁也不敢相信,连自己的阿姊也不敢轻易相见。 谁知这一别,竟是永不相见。 楼丹秋还在蹙眉看着他,沈清喻张了张唇,又一揖,轻声道:“丹姨。” 楼丹秋喜上眉梢,连道了几句好,声音中似也有些许哽咽,将沈清喻牵到了身边,说:“你无事便好。” 沈清喻却又想起了燕凛之。 他脑中有些乱糟糟的,心想若这鬼市主人是他母亲的阿姊,燕凛之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让他见到楼丹秋? 他还记得,燕凛之说过……鬼市主人与他父亲是好友,入歧也是鬼市主人赠给他父亲的?难道这刀……是他母亲家中之物? 他越想越觉混乱,再抬首看向楼丹秋,尚未开口询问,便听楼丹秋开口,道:“是我让燕凛之别告诉你的。” 沈清喻一愣。 “燕凛之写信给我,说你要来此处,我便想要见一见你。”楼丹秋似有微愠,道,“那混蛋,先前竟从未告诉我你还在世,若我知晓,我早该令人去寻你了。” 沈清喻说不出话。 他似有许多问题要问,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皱紧了眉头思索,而楼丹秋施施然坐下了,再抬眸看他,已恢复了最初所见时那副仪态万千的模样来,道:“我唤你来此处,除了想见一见你外,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沈清喻点头:“丹姨想说什么?” “可你我的时间好像并不算多。”楼丹秋道,“若是我说得时间长一些,山下那位,怕是就要杀上山来了。” 说到这句话时,她眉眼带笑,略有些揶揄意味,那模样,显是已知道沈清喻与岳霄之间的关系了,沈清喻难免略有窘迫,轻咳一声,道:“我可以去与他说一说……” “我们长话短说罢了。”楼丹秋笑道,“燕凛之应当与你说过,你的入歧,是我赠与你父亲的。” 沈清喻点了点头,道:“燕堂主提起过。” 可他有些想不明白。 若入歧是他母亲家中之物,如此险恶邪功,楼丹秋为何要赠给他父亲? 是他父亲执着?那赠刀之事……他母亲知晓吗? 她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婢女躬身捧上入歧来,她将入歧拿起,交还给沈清喻,神色却已凝重了起来。 “入歧仅是刀,是器物,真正厉害的,是你所学的功法。”楼丹秋说道,“这秘籍本只有残本,当初你父亲拿走的秘籍,是我父亲与他一同研究出来的。” 沈清喻不解:“您为何要提起此事?” “你父亲拿走的,是他们誊抄后的完本,鬼市之内,本还留有一本残卷。”楼丹秋形容严肃,“可一年之前,有人闯进了鬼市,将那残卷夺走了。” 第62章 楼丹秋所言,沈清喻虽吃惊,却并不意外。 他早有察觉张修远背后的那位主子或许已拿到了入歧功法且正在修炼,只是那时他想不明白,入歧明明还在他手上,那面具人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秘籍的。 如今他听楼丹秋说了此事,他便想明白了,面具人原来是从此处得到了入歧秘籍,并且他所拿到的只是残本,照残本修炼,武功不全事小,若是气运不好,是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的。 如今那面具人必定极想要自己手中这本秘籍,往后双方正面交锋的次数只怕会越来越多,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他们如今的实力应当还不足以与那面具人相抗,若面具人本人直接出手,或许会有些麻烦。 不过如今那面具人似乎还在试图掩饰他自己的身份,他将所有需要出面的事情都交给了张修远等手下人去做,他自己不愿意出手,那么这一点,便为他们博得了很大的便利。 大体上来说,这应该是个好事。 “那残本记载不全,若是照着残本去练,只怕不出几年便要走火入魔。”楼丹秋还在继续往下说,“可更蹊跷的是另一件事。” 沈清喻微微蹙眉,他好似也想到了。 江湖盛传前任魔教教主凌行之机缘巧合获得一柄名唤入歧的邪刀之后,武功便忽地突飞猛进,可沈清喻从未听过有任何一个传闻中提起凌行之的刀是从鬼市中来的,每一个传闻都未曾提及入歧的由来,好像入歧是凭空出现在凌行之手中的一般。 那此番前往鬼市偷取入歧残卷的人……又是如何知晓残卷在鬼市的?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免开口询问:“丹姨,当年有多少人知晓入歧是您赠给我父亲的?” 楼丹秋微微笑着看他,似乎是对他这么快便发现这问题而颇为满意。 “当年将入歧送给你父亲的人,并不是我。”楼丹秋说道,“当年的鬼市主人,是你的外祖。” 当年凌行之偶入鬼市,正是少年英气,颇得鬼市主人赏识,又为沈清喻的母亲楼月所倾慕,他在鬼市住了不少时日,几件事后,鬼市主人已知他的为人品行,又见他与楼月感情渐笃,便决定纳他为婿,并请他一同研究先祖所传的入歧残卷,想将此卷复原。 凌行之就算未练入歧之时,他的武功也是青年翘楚,他二人花了许多时日,又得了许多机缘巧合,好容易将入歧复原,鬼市主人便将入歧刀赠给了凌行之——他最初是未曾将秘籍送给凌行之的,谁都知道入歧是魔功,修炼之后,身体会有诸多不适,那毕竟是他未来的女婿,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糊涂。 可也正是此时,凌行之立了圣教。 最初之时,他只是想自行立个门派,收留些志同道合之人,也正是此时,他认识了焚火宫的少宫主伊缇斯,并从这位伊缇斯处结识了燕凛之。 他结交朋友时并没有什么正邪约束,也不看出身来历,无论正道邪道,只要行事义气磊落,对他的胃口,不做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情,他便能与人坦荡相交。因而未过多少时日,他便已有了一大群好友,无数人愿拥他为一教之主。 可也正因如此,教内邪道之众甚多,这些人虽讲义气,可杀人仅凭自己心意,从不问青红皂白,手段也大多残忍诡谲,更不守什么律法道义,这么多人聚到了一块,正道难免要忌惮。 加之那时因焚火宫族规规矩,少宫主为成年之时均身着女装,彼时焚火宫少宫主伊缇斯化女名乌娜,在中原江湖行走时,因其金发碧眼,且貌美非常,吸引了许多名门弟子爱慕,甚至有人吹嘘他为西域第一美人,说是风华绝代并不过分,结果他年岁一满便复了男装,江湖震惊,他那一堆爱慕者多是恼怒,此事为江湖正道所察,便越发觉得他们是邪门歪道,凌行之与他关系甚好,焚火宫被正道当做是邪魔外道,他自然也难逃牵连。 他渐渐被正道人称作是魔教教主,江湖上想杀他的人何止千万,他便开始觉得自己的武功已有些不够用了,他想,若是再如此下去,自己身边亲近之人必将为正道所杀,可他若能至强,他便能护着他们,守住这个圣教,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辈子。 他去同鬼市主人求来了入歧秘籍,并真的以那邪功称霸江湖,这江湖上已无人能敌过他了,可那又能如何?沈清喻是知道结果的,他想守住的人,他想留住的圣教,甚至他自己的姓名,他似乎什么都不曾护住。 楼丹秋说至此处,沈清喻只觉心惊。 他生父当年所想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他现今所想的呢? 就在不久之前,他方觉自己的身体已为入歧所伤时,他还刚有过这种想法。 只有至强,才能护住所有人…… 真的能护住所有人吗? “你父亲要拿入歧时,我是反对的。”楼丹秋也不避讳沈清喻的身份,直言道,“他说得冠冕堂皇,可他拿入歧,当真是没有私欲的吗?” 沈清喻一怔 他自己说得冠冕堂皇,可他当真也是没有私欲的吗? “燕凛之在信中说你也修了入歧,我知你的身体,如不用入歧,怕是已没有命在了。”楼丹秋说,“这是无可奈何,可入歧伤身一事,你应当比谁都清楚。” 沈清喻:“我……” 楼丹秋皱紧了眉:“我只望你莫要再继续下去了。” 沈清喻想自己已与岳霄约法三章,他不会同他生父那般到自己身体受损的地步也不肯收手,他已经打算停下了,便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楼丹秋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将话扯得有些远了,停顿片刻,便又说回了被人夺走的入歧残本一事。 “当年知晓入歧是鬼市赠与你父亲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你父亲的至交好友。”楼丹秋道,“知晓此事还在世的,更是没有几人了。” 沈清喻心中已有了几个名字。 他低声问:“燕堂主可知此事?” 燕凛之定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对燕凛之本就有怀疑,可……若真是燕凛之,燕凛之如今又为何要带他来鬼市,让他见到楼丹秋,弄清这一切事由的前因后果? “燕凛之只知入歧自鬼市而来,却不知鬼市内还留有入歧残本。”楼丹秋轻声说道,“而且……他只知我是鬼市主人,并不知道我与你是血缘亲眷。” 沈清喻一怔:“他为何不知道此事?” 楼丹秋微微摇了摇头:“他当然不知。” 当年江湖之中,知道魔教教主夫人是什么人的都极少,大多人只知魔教教主有位夫人,凌行之或许是想保护他们,因而并未对外公开楼月的身份,入燕凛之凌自初等亲近之人,也只知教主夫人姓楼,除此之外,其他的事,他们一概不知。 真正能知道这些事的,应当只有当初同凌行之一同去过鬼市的人。 沈清喻微微皱眉,低声略有声音道:“我父亲。” 沈契。 燕凛之果真已和楼丹秋说过他的身份,楼丹秋微微点头,道:“你养父的确知道你母亲的身份。” 可这消息又有什么用处? 他父亲早已被张修远杀了,面具人抓了他去,严刑拷打之下,这消息很可能是那面具人从他父亲口中问出来的。 “可你养父只知你母亲的身份,那是你父亲后来告诉他的。”楼丹秋说道,“他根本未曾来过鬼市,自然也不知道入歧残本的事情。” 沈清喻不由惊诧愕然,他原以为当年是沈契与凌行之二人一同去了鬼市,沈契知道了入歧残本的事,后来面具人抓住了他,再从他口中问得了这个消息。 楼丹秋却摇头。 “沈契是正道大侠,就算并无多少正邪之见,可行事也难免迂腐,他以为鬼市是邪道聚集之处,他根本不愿意进来。”楼丹秋道,“当年同你父亲一同进入鬼市的,另有其人。” 沈清喻只知凌行之有那么几个好友,不是燕凛之,也不是沈契,那他却是不知还会是何人了,他皱眉,询问:“那是谁?” “那人在此处呆了不久便离开了,只觉此处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可他所在的那些时日,正是你父亲与外祖试图复原入歧残本的时候,他是你父亲好友,这些事,他当然知道一些皮毛。”楼丹秋低语道,“可那时你父亲仅是私下与你母亲相会,后来你父亲又与那人决裂,他便不知你母亲的身份,也未曾与你母亲见过面。” 若楼丹秋所言为真,极有可能是此人夺走了残卷,沈清喻再开口询问:“那人是谁?” 楼丹秋神色凝重,燕凛之告诉她沈清喻的身份之后,她便已猜出了沈家灭门一事的幕后人,如此狠辣手段,难免令人心惊,他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与沈清喻开口。 “你是认识他的。”楼丹秋说,“潇湘剑客,冯云君。” 第63章 沈清喻怔了许久,方重复着楼丹秋的话问:“冯云君?” 楼丹秋点头:“是。” 虽说沈清喻早对冯云君有所怀疑,可楼丹秋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极为震惊的。 他吃惊的并不是冯云君夺走了入歧残卷,而是冯云君竟与凌行之是好友。 他知道冯云君与沈契是好友,他幼时冯云君云游时也常常来他家中闲坐探访,可从未有人提起过冯云君与凌行之还有关系,哪怕是孟景与燕凛之也均未提过此事,好像除了楼丹秋之外,再无人提起过凌行之还与冯云君是好友。 “你父亲修复入歧残卷之时,还未认识燕凛之。”楼丹秋见他疑惑,便出言解释,“后来他与冯云君决裂,燕凛之也方才叛出凌空罢了。” 按此时间推算,燕凛之的确有可能不知道凌行之曾与冯云君是朋友,而邪道中人与正道侠士交好,如沈契与凌行之那般的关系,他们定然是不会大肆宣扬的,至多只有至亲之人方能清楚他们的关系,那么如此算来,这件事或许只有沈契、他母亲,以及鬼市之中寥寥几人知晓。 而后凌行之再与冯云君决裂,他二人的关系更是再无其他人知晓。 凌行之死后,入歧完本不知所踪,冯云君自然便会怀疑到沈契身上,沈契还当他是朋友,他却为了一本秘籍,做出了之后的那些事情来。 后来沈契不肯告诉他入歧秘籍在何处,他又发觉秘籍已不在沈府了,他遍寻不至,才打起了残卷的主意,到了鬼市之内,夺走了残卷。 按这思路去想,这一切的确是合理的,可却也有一些地方说不通。 鬼市内藏龙卧虎,又有赤玄子这等的绝顶高手在,冯云君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能将残卷带走? 再者说……凌行之又是为何与冯云君决裂的? 沈清喻向楼丹秋问了,楼丹秋便一一同他解释。 凌行之与冯云君决裂之事,倒是说来话长。 他二人由沈契引荐相识,那时沈契也将冯云君当做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他想冯云君同他一般,是不问正邪之人,他三人志同道合,应当能成为好友,青年人豪情壮志,果真一见如故,可冯云君终归是与他二人不一样的。 用楼丹秋的话来说,冯云君“绝非善类”,他虽被人称作侠士,可行事一向不择手段,野心极大,且善于掩饰,装出一副洒脱来,凌行之渐渐便有些厌恶他。 可那仅是逐渐疏离罢了,他还没想与冯云君割袍断义,时日稍久,凌行之修入歧过深,身体渐渐出了问题,恰他与楼月越发情笃,便不想再问其他,甚至萌了些许隐退之心。 他想着如何筹划与楼月的婚事,将好友们请来了教中,想让他们见一见自己的未来妻子,可万没想到楼月还在鬼市往教中的路上,他便撞见了冯云君私下溜进他的屋子,似乎想要翻越他屋内的秘籍。 他当然知道冯云君是在寻入歧。 他此时本已对冯云君颇有微词,再撞见如此场面,难免生气。江湖之中,偷学他人武功是大忌,他好歹念着这些年的情谊,未对冯云君动手,只是与决裂后将他赶出了教去,再不见他。 冯云君是想与他道歉的,说是一时贪念,托了沈契数次,可凌行之向来独断,他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去改变。 也幸而未曾改变,当年若他原谅了冯云君,让冯云君见着了楼月,那只怕便不会有如今了。 “一年之前有人闯进鬼市,偷走那残卷时,我便看出是他了。”楼丹秋低声道,“可那时我还不知你在沈家,自然不曾将沈家之事与他串到一块。” 沈清喻忍不住问:“鬼市内有赤玄子丁正鹤等人,高手众多,他那么容易就将入歧残卷带走了?” “当然不是。”楼丹秋气得跺脚,“他轻功那么好,偷偷溜了进来,我们一时并未察觉,可他找到残卷所在时,赤玄子便已发现了。” 沈清喻说:“可他还是逃了。” “他是逃了。”楼丹秋道,“可赤玄子也已打伤他了。” 沈清喻不由便想,不过只是受伤,养几日便能好的事,如今都过去一年多了,那又有什么用。 楼丹秋反问:“你可曾听过赤玄子的剑?” 沈清喻疑惑:“赤玄子的剑?” 赤玄子是他父辈那时的前辈了,待他懂事时,赤玄子便已“死”了,他那时又不大关心江湖中事,赤玄子生平如何他都知之甚少,更不用说赤玄子的剑了。 “赤玄子的剑是寒铁所铸,天下或许只有者一柄寒铁剑。”楼丹秋道,“那寒铁寒气彻骨,阴气极重,被他的寒铁剑刺伤的人,伤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愈合的。” 沈清喻问:“您是说……这一年多过去了,冯云君身上的伤口可能还未愈合?” “不是可能,是绝对。”楼丹秋笃定道,“赤玄子那一剑刺中了他右肩,几乎贯穿,他伤得那么重,冰寒之气入骨,那伤口绝不可能轻易愈合。” 沈清喻却仍有些怀疑。 “他认识毒龙谷的人。”沈清喻说,“容家精通医术,很有可能已为他治好了伤。” “寒铁所伤,需得火炽玉温养方可缓解,若要彻底愈合,则需要很多时间,而这火炽玉百年一见,上几百年出现过的,如今全都在我手上。”说起此事,楼丹秋总算开心了一些,她好歹是鬼市主人,鬼市库房之内又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沈清喻都不觉得稀奇,“你若再见到他,大可以去看一看,我想他的右肩伤成那个样子,平日或许还可以装作无事,伤愈之前,却是绝不可以再用右手拿剑了。” 这的确是个好线索。 只需看一看冯云君用剑的手,便能推出他的右肩是否受伤,而那火炽玉既然是难得一见,而寒铁所伤除了火炽玉再无法可解,那便想些办法,再不要让冯云君找到火炽玉,便能拖累他的武功,最终正面对峙时,他们的胜算也能大一些。 “入歧应当不解寒铁剑的伤口吧?”沈清喻忽而想起冯云君已修炼了入歧,“若是能解,只怕他现今已经恢复了。” “入歧只解毒,救不了他的伤口。”楼丹秋说道,“其实入歧并非是什么绝世神功,大多人天赋不佳,入门又慢,入歧不过是将他人的多年修炼,凝聚成数月功夫,越往后速度越慢,到了最后,还不是与别人一样苦练。” 她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不明白想方设法争夺入歧的人的执着,如凌行之,又如冯云君等人,他们的天赋已是极佳了,又有多年苦学,若是好好地走正途去习武,数年之后,也能达到如此成就,可他们却非得丢弃自己熟练的,已学了多年的武功,以入歧伤身的代价来走这一条捷径。 沈清喻点了点头,又将自己方才所见的疑处一一询问:“冯云君来鬼市时,可曾戴了面具?” 他说完这句话,楼丹秋却不回答,反而是伸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沈清喻可忘了,他入鬼市时生怕暴露了身份,一直用面具遮挡着面容,与楼丹秋交谈时也忘记将这面具摘下来了。 反正如今楼丹秋早已从燕凛之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此刻楼丹秋要摘他的面具,倒也并无不可。 楼丹秋终于看见了他的样貌,不由又点了点头,像是对他更加满意。 “还好,长得像你娘。”楼丹秋欣慰道,“你爹那副样子,又凶又刻薄,是会把小孩都吓哭的。” 沈清喻:“……” 他做了少教主后,也曾见过几次他生父的画像,算是眉目俊朗,可没有楼丹秋口中所说的那么可怖。想来楼丹秋大约是同他大哥一般……在沈睿文眼中,岳霄应当也是个生得又凶又刻薄的混蛋。 “他的确戴了面具,也许是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可他万万没想到,鬼市之内,还有赤玄子这等高手。”楼丹秋说,“赤玄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他不敌,到最后连看家本事都被逼了出来。” 冯云君的看家本事……应当是他的潇湘剑法。 江湖上绝无仅有的,只有他一人会的潇湘剑。 若是见到了潇湘剑,那便可确定来鬼市夺走入歧残卷的面具人就是冯云君了。 他还有些事想再问,比如那火炽玉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何处才可寻到,说是百年一遇,那他也还是得想办法阻断冯云君找到这东西的路。 可他还未问出口,便已听得外面一阵喧闹。 楼丹秋提高声调,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赤玄子带着笑回答:“凌少主应当很清楚。” 楼丹秋疑惑不已,回头看他。 沈清喻也愣了片刻,而后忽然回神,低声道了一句糟了,脱口而出道:“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他与楼丹秋聊得太多,竟完全忘了时间。 岳霄可说过,若半个时辰后他还不回去,那岳霄可是要杀上山来的。 第64章 楼丹秋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再开口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喻尴尬道:“那应当是……是我的朋友……” 他的脸几乎从脖颈红到了耳尖,那声音更是越来越小,嗫嚅到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地步。 无论怎么说,楼丹秋都是他的长辈。 这可与对沈睿文直言的感觉不同,他们是真的相差了一辈,很多话放在楼丹秋面前,他是真的不敢说。 可说岳霄是“朋友”,那肯定也是不对的,他想燕凛之似乎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楼丹秋,便红着脸,提高了些音调,强装镇定道:“那应该是岳霄。” “岳霄?”楼丹秋似乎是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她想了片刻,方记起这是何人,面上免不了又带了分促狭笑意,扭头便对赤玄子说道,“让他上来吧,凌少主的人,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话音未落,沈清喻几已满面通红,又无法反驳楼丹秋的这句话,只好别过脸去,佯装并未听见。 在此处的哪一位不算是他的前辈?可他无论看赤玄子还是楼丹秋,亦或是其他人,全都是一副心领神会忍笑的模样,显然他们非但不排斥他二人所为,甚至还觉得年轻人的小心思颇为有趣,这可真是让沈清喻吃惊了。 楼丹秋便也罢了,她本就是邪道,这种事她显然不会多嘴,可赤玄子原可是正道大侠…… 沈清喻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再说岳霄本已想好了好几个破釜沉舟的办法,他其实还未等满半个时辰,却已是万分着急,想要上山,那些人又百般拦着,燕凛之只是在边上看着不言不语,也不出手帮忙,他对燕凛之的好感又低了一些,正要再闹,忽就见一直跟着赤玄子的那位师弟下了山,走到了他们面前来。 “岳少侠。”这人显然已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唇边还带着隐隐的笑意,道,“我们主人请您也一块来。” 岳霄没想到此事竟然会这么简单,他看赤玄子的师弟不像是在骗人,倒是也不觉得害怕,直接便要跟着赤玄子的师弟一同上山去见鬼市主人,燕凛之见状,也想跟上,赤玄子的师弟却拦住了他,微微笑着同他说:“我们主人只想见岳少侠。” 燕凛之:“……” 岳霄自方才起便对燕凛之极为不满,如今看他吃瘪,一下心情甚好,只觉此人就是活该。 燕凛之似乎极敬畏鬼市主人,并不敢有其他言语,只得目送岳霄随赤玄子的师弟一同离开。 紧随而来的丁正鹤见燕凛之面有不悦,尴尬讨好地同他笑了笑,说:“燕……燕堂主,不如我们再回去喝几杯?” 燕凛之:“……” …… 岳霄跟着赤玄子的师弟上了山,也到了那凉亭之内,便见沈清喻正与一名黑衣女子喝茶聊天。 沈清喻看起来略窘迫不安,他微微低着头,耳尖有些泛红,不大敢抬起头来与那女子说话,岳霄一到这凉亭外,侍立一旁的赤玄子忽而便开了口,莫名其妙地笑着高声道:“凌少主的‘好朋友’来了。” 沈清喻与那女子一同抬起了头,岳霄这才发觉沈清喻的脸都是微红的,而他身边那黑衣女子,想必就是鬼市主人了。岳霄上前一步,行礼道:“在下岳霄——” 楼丹秋却开口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是谁。”楼丹秋笑吟吟说道,“一家人嘛,不必客气。” 岳霄一愣:“一家人?” 楼丹秋:“你唤我丹姨便好。” 岳霄更是不解:“什么?” 沈清喻小声开了口:“就是我娘亲的阿姊。” 岳霄虽不知眼瞎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可他反应一向极快,沈清喻刚出声解释,他立即接了口,直接唤楼丹秋道:“丹姨。” 楼丹秋颇为开心,应了一声,让岳霄坐下了,开口说:“你看清楚了,我不过是与清喻谈了会儿家事,他好胳膊好腿的,我可没伤他。” 岳霄本就极会说话,他虽不知沈清喻为何会突然冒出了个姨妈来,可楼丹秋显是不会伤害沈清喻的,他便与楼丹秋笑了笑,稍稍客套几句,干脆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安静听他二人继续说话。 沈清喻差不多已将该问的事情问完了,沈家立府大宴他邀请了冯云君,届时正好看一看冯云君的右肩是不是受伤了,反正宴会在沈家,他有的是办法让冯云君露出马脚,那么当下便只剩下一件事。 “火炽玉是什么?”沈清喻问,“它生在何方?冯云君可否从其他地方得到它?” 楼丹秋便起了身,让沈清喻与岳霄跟着她,一同到她存放火炽玉的地方看一看。 沈清喻原以为火炽玉是玉石,那应当便如其余珠宝一般,放在库房之内,他还在想玉石如何能对伤势有影响,可他不料楼丹秋带他们去了山顶之外的一方洞穴,在洞口时他便觉得阴寒彻骨,下人递给他们几件裘衣,楼丹秋示意二人穿上之后,才带他们进了洞穴。 他们走了几步,沈清喻便见身侧岩壁上结了冰,脚下也渐渐变成了冰面,好在他们皆是习武之人,在冰面上走动虽不方便,却也比寻常人要稳当很多,而越往洞穴深处走,岩壁上结的冰就越厚,洞穴深处冷得近乎关外的严冬,可外头明明还是初夏,沈清喻觉得奇怪,免不了出言询问,道:“火炽玉为何要放在冰窟内?” 楼丹秋不免微微一笑,反问他:“你是不是以为火炽玉是玉石?” 沈清喻默言。 他不仅以为火炽玉是玉石,还觉得那是红色的石头,可能是因为特别红,所以才被称作是火炽玉。 “火炽玉是火炽木结的果实,因其树木通身赤红似火,方被人称作是火炽。”楼丹秋说道,“火炽木的果实坚硬如石,不可直接服用,又极温润通透,乍一眼看去,的确像是玉。” 沈清喻还是不明白楼丹秋为什么要将果实放在这种地方。 他回头看一看沉默不言的岳霄,从岳霄的眼中,他想岳霄应当和自己一样,看着当下此情此景,再听楼丹秋方才所说的话,他一下就想到了关外冬季储存的食物,冬天的冻白菜。 难道将火炽玉放在冰洞之内,是为了……保……保持鲜嫩? 楼丹秋问他:“你可知火炽木生在何处?” 沈清喻摇头。 照火炽木的名字以及楼丹秋对它的描述,他下意识以为这东西应该是长在极炎热的地方,可如今楼丹秋却带他们来了冰洞,他便觉得应当不会那么简单。 “若是看火炽木的外貌,想来许多人都会觉得,它该是长在炎热之地,可并非如此。”楼丹秋说道,“火炽木只生于冰天雪地之中,也只能在极冰寒的地方保存。” 他们已到了洞穴尽头。 火炽玉这么宝贝的东西,沈清喻想楼丹秋怎么也得用盒子装好了,小心翼翼地存放,可他走到这冰洞之内,入目便是地上摆放的一筐筐青菜水果,一堆摞得极高的白菜,甚至还有两大篮冻肉,明显这冰洞就是个存放食物的地方。 岳霄小声在沈清喻耳边嘟囔,道:“还真就是冻白菜。” 沈清喻:“……” 楼丹秋并未听到岳霄说的话,她从蔬果篮子中翻出一个木盒,神秘莫测地回过头来,说:“这就是火炽玉。” 沈清喻:“……” 沈清喻不想说话。 …… 楼丹秋见沈清喻的目光在那些蔬菜上扫来扫去,轻咳一声,略有些许尴尬,道:“鬼市是个小岛,岛上极缺蔬果,只能出岛采买,可夏日买多了又不好保存……” 沈清喻默默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他一点也不想听楼丹秋解释。 楼丹秋急忙又说:“你看冯云君受了寒铁剑的伤,一定很想要火炽玉,可他怎么想也猜不到我把火炽玉藏在这种地方啊!” 沈清喻:“……” 沈清喻继续点头,还是不想说话。 先前他还觉得自己这位好容易相认的姨妈是个靠谱人物,可如今看来,好像连岳霄都要比楼丹秋要靠谱一些。 楼丹秋见沈清喻明显是不会再信她的解释了,只好憋着气,不再多想其他,动手打开了那个木盒。 木盒内放了几颗不过孩童拳头大小般的赤红色果实,那果实颜色透亮,乍一眼看去的确像是红色的玉石,沈清喻好奇将火炽玉拿在手中认真看了看,楼丹秋在他身侧开口,道:“冯云君的伤,只能用火炽玉磨了细粉去敷,少说也要如此养上半年功夫才能痊愈。” 沈清喻点了点头,说:“我会令人注意冯云君的动向,以免他找到新的火炽木。” 他将火炽玉放回到了那木盒中,盖上盒盖,交还给楼丹秋,微微一顿,忍不住便道:“丹姨。” 楼丹秋问:“怎么了?” 沈清喻欲言又止。 楼丹秋:“你但说无妨。” 沈清喻轻声尴尬开口:“您……您还是换个地方存放火炽玉吧。” 楼丹秋:“……” 第65章 楼丹秋沉默许久,移开目光,只当自己未曾听见沈清喻的那句话,继续往下说道:“你若要学入歧,我此处也有不少东西可助你的功力再进一步,只是你切莫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决不可为了习武而伤身。” 沈清喻:“……” 他们辛辛苦苦四处搜寻至毒之物,以助他修炼入歧,至今也不过才拿到了两株,楼丹秋却说她这里有许多?沈清喻难免有些犹疑,而楼丹秋见他似乎不信,誓死也要扳回自己在火炽玉上丢的脸面,几乎拍着胸脯保证,道:“不信你我同我一块去看看。” 沈清喻生怕楼丹秋扭头又带他们去看什么鬼市存放干货的地窖,急忙摆手,道:“不必了,丹姨,我信你。” 楼丹秋不高兴了。 她拉着沈清喻出去,又叫来赤玄子,非要叫赤玄子将她所说的东西取来,然后一想,入歧伤身,扭头又问沈清喻:“你可知灵珂玉能缓解入歧的毒性?” 沈清喻点头:“我知道……” 楼丹秋立马吩咐赤玄子:“再去取些灵珂玉来。” 沈清喻:“……” 取些……灵珂玉来? 他们为了要一枚灵珂玉,请贺逐风代为与医仙谷主写信,用了贺逐风生病需要灵珂玉的借口,才向医仙谷讨到了一块,到如今这灵珂玉还未曾到他们手上,而楼丹秋张口便是要赤玄子去取一些灵珂玉来,难道这鬼市不仅有灵珂玉,还有好多灵珂玉? 沈清喻极为吃惊,扭头看了看岳霄,岳霄也有些讶然,倒还抽空朝沈清喻眨了眨眼,忍着笑凑道沈清喻耳边,低声道:“这真是有钱亲戚。” 沈清喻:“……” “丹姨。”沈清喻问,“您认识医仙谷的人?” “不认识,灵珂玉是其他人拿到我这儿来的。”楼丹秋干脆回答,“他们想买东西,又不够有钱,就拿了灵珂玉来换。” 沈清喻心想,灵珂玉难得一见,拿灵珂玉换?那还不如凑够钱再来。 “我想灵珂玉也算是个宝贝,说不准以后就有受伤需要灵珂玉的时候。”楼丹秋说,“就稍微收集了一些。” 沈清喻忍不住又问:“我父亲的灵珂玉……” “那是他从医仙谷拿的,他要灵珂玉,却并未让你母亲告诉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楼丹秋摇头感慨,“去医仙谷偷东西多危险啊,还不如早一些来找我。” 沈清喻沉默。 正是因为灵珂玉难得一见,谁知道楼丹秋会存着这么多啊! 楼丹秋又扭过头,握住了沈清喻的手,说:“清喻,你若是还想要什么东西,记得先找我,别学你爹,傻乎乎,怨不得正道要说他是坏人。” 沈清喻:“……” 沈清喻艰难点头。 太可怕了。 他的姨妈真的财大气粗得让人害怕。 …… 楼丹秋送了沈清喻几枚灵珂玉,又将自己留存的可用于入歧修炼的毒草转赠了几株给他,沈清喻原不敢全部收下,这是重礼,可他若不收,楼丹秋反倒是要不高兴,他只好将灵珂玉收下了,再解释自己担心凌自初告诉他至多再可闭关一次,最后也就收下了一株毒草。 他原还怀疑楼丹秋的身份真假,不敢全信楼丹秋的话,现在倒是全无疑虑了,毕竟若楼丹秋是面具人那边的人,那是绝不可能会反过来助沈清喻修行的。 此时天光已大亮,沈清喻还要回到沈府同沈睿文一块为沈府立府开宴,他不能多留,便与楼丹秋拜别,承诺过些日子再来看她。 楼丹秋对自己的这个外甥极为满意,免不了安慰沈清喻,说她在邪道上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沈清喻想复兴圣教,她可以助他造势。 沈清喻甚为感激。 他回到了山下的那小屋里,燕凛之等得枯燥无味,而丁正鹤同他喝了许多壶茶,怕他无趣,絮絮叨叨聊了很多话,说得口干舌燥,几乎已要说不下去了, 丁正鹤见沈清喻他们终于出来了,松了口气,笑嘻嘻地要送客,燕凛之好奇问沈清喻鬼市主人同他说了什么,沈清喻有些犹豫,岳霄直接便开口说:“也没什么。” 他还是对燕凛之心有不满,燕凛之也看得出他的不悦,便闭了嘴,不再多问。 之后回沈家那一路,岳霄都不大想与燕凛之说话,沈清喻将楼丹秋告诉他的事情都同岳霄说了,如无意外,此番回到沈府,他们便可知冯云君的真正身份了。 他们先前已将大宴的请柬送出去了,日子就在这几日之后,沈清喻把从鬼市拿到的东西交给凌自初,凌自初说楼丹秋给他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灵珂玉,他大喜过望,当下便开始为沈清喻调配药物,以遏制缓解入歧的毒性。 岳霄也吩咐了庄内弟子,让他们传话回去给裴芸,注意些四下搜索,看看有没有火炽木的消息。 再过数日,大宴前夕,贺逐风提前赶到了。 他来得突然,沈清喻收到消息后颇感吃惊,出门相迎,便见贺逐风的气色好了不少,他未曾带上凌空派的弟子,身边仅有高逸一人,见着了沈清喻便笑着与他拱手行礼,道:“沈少爷,别来无恙。” 沈清喻说:“贺掌门怎么来得这么早?” “沈少爷有邀,贺某自然要尽快赴约。”贺逐风朝高逸招了招手,道,“这是薄礼,还望沈少爷莫要嫌弃。” 高逸端着个锦盒过来,递交到沈清喻手中,沈清喻一怔,心中不由便想,这不会是贺逐风从医仙谷好容易才讨要来的灵珂玉吧。 贺逐风果然说:“这是灵珂玉,连谷主送得迟了一些,我想沈少爷着急要,便带阿逸先行一步,先将灵珂玉带了过来。” 他根本不敢告诉贺逐风他已拿到了许多灵珂玉,连忙同贺逐风道谢,说:“多谢贺掌门。” 贺逐风不疑有他,只是与沈清喻说起了张修远一事。 自他回凌空收回掌门之权,再一直到现如今,张修远都不曾回过凌空派。 或许他是已知道了贺逐风不会再对他放纵手软,就算贺逐风再决定原谅他,高逸都不会放过对自己师父狠心下毒的人。 所以到如今,冯云君还未来沈府,张修远也不知所踪。 贺逐风又说:“还有一事,沈少爷或许也想要知道。” 沈清喻好奇询问:“何事?” “我在来此处的路上,看见了几个熟悉面孔。”贺逐风稍稍犹豫,又接着往下说,“燕师兄也许比我要熟悉。” 沈清喻一怔:“燕堂主更熟悉?” “沈少爷大可以去问一问燕师兄。”贺逐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见了焚火宫的人。” 他至今还未与燕凛之和解,他来沈府时,在府内见到了燕凛之,燕凛之却仍不肯去理会他,只是他想,燕凛之与焚火宫的关系那么好,焚火宫出现在此处,燕凛之不会不知情。 …… 沈清喻令人为贺逐风安排了住处,又想叫人去寻燕凛之,可燕凛之出了门,说几日后再回来,下人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一下难寻他的踪迹,沈清喻便想他也许是去见焚火宫的人了,他不着急,便决定等燕凛之回来。 这几日沈睿文忙得脚不沾地,府中大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当年这等事大多由夫人姚怜青筹办,他们两从未插过手,几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有筹办筵席的经验,燕凛之又不在府上,他们是忙中出错,越发手忙脚乱。 好在贺逐风来的早,他毕竟是一门之主,这种事倒也可以帮得上沈清喻的忙,沈家宴请的客人陆续到了沈府,宴前第二日,燕凛之也终于回来了。 沈清喻松了一口气,问燕凛之究竟去了何处,燕凛之便与他说:“焚火宫的宫主到了此处,就暂居在城外。” 沈清喻不由一怔,问:“他来中原做什么?” 这位焚火宫宫主,他一直未曾见过,却也听岳霄说起一些,加之前些时日楼丹秋说这位焚火宫宫主年轻之时以女子装束行走中原江湖,是风华绝代,引了当时许多青年侠客爱慕,他心中对焚火宫宫主难免就有些奇怪的感觉,再想想帕沙扮作胡姬时的模样,不免又有十二分的好奇,想知道这位焚火宫宫主究竟是何模样。 “见了面就知道了。”燕凛之便说,“他很想见一见你。” 沈清喻点头,与燕凛之约了时间,接着又猛地想起如今沈家设宴,赴宴之人又都是正道名侠,当年爱慕焚火宫宫主的那些青年侠士,如今大多都已是各大门派的主心骨了,若是焚火宫宫主在此处一事外传出去……想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又有下人来报。 下人着急说:“少爷,大少爷与岳公子请您出去看一看。” 沈清喻起了身,一面询问:“怎么了?” “岳公子只说让您快些过去,倒是并未说是何事……”下人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冯大侠来了。” 第66章 冯云君来了。 沈清喻一时警惕,急匆匆便往外走。 燕凛之好奇,倒也一同跟着他去了,如今服内来往均是正道人士,燕凛之为行事方便,这些日子都是以易容样貌出现,连贺逐风都认不出来他是谁,他当然不担心被人认出身份。 冯云君的确是来了,可沈清喻不曾想到他是同应正阳一块来的。 沈睿文已将他二人请到了堂上,说是二人一路辛苦,他令人备了茶,正同二人说话,岳霄也已到了,他和沈睿文都知道冯云君右肩或许有伤一事,便格外注意,想看出些端倪,可冯云君照旧是右手拿剑,也许是怕外人看出些什么,事先服过镇痛的药,并无多少异样。 沈清喻想他二人才刚到沈府,他们不着急试探,便也佯装无事,说两位前辈一路辛苦,已备好了房间,请他二人尽早休息。 待冯云君与应正阳各回屋内休息后,沈清喻方回过头,看了看岳霄与沈睿文。 沈睿文忍不住开口,说:“他端茶的手很稳,不像有伤。” 岳霄却说:“习武之人,就算肩上有伤口,也不至于连杯茶都端不起来。” 沈清喻也点头:“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手上有伤,那必定会格外注意,刻意掩饰。” 沈睿文不禁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清喻倒是已有了想法。 “他既已来了沈府,我们便会有许多机会去试探。”沈清喻说,“我有个办法,不过……大哥,这得靠你。” 沈睿文一脸的茫然:“靠我?” 沈清喻点头:“让他教你练剑。” 沈睿文:“教我练剑?” 沈清喻:“对,练剑。” …… 冯云君与应正阳住在沈府内,沈睿文说他二人是沈契至交,那便是极亲近的亲朋,每日一定要邀他二人一块吃饭,应正阳乐意得很,冯云君也不拒绝,甚至一直对他二人嘘寒问暖,倒是其乐融融。 沈睿文已得了沈清喻吩咐,也不去试探冯云君身上是否有伤,如此过了两日,一日饭后,他取来青阳剑,装出一副孜孜不倦的好学模样,直接便与冯云君道:“冯叔叔,近几日我学父亲的青阳剑,有几招甚为不解,恰好您在此处,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冯云君与应正阳二人虽都是前辈,可应正阳不用剑,他剑术上有疑惑,当然要问冯云君,而他又特意挑的应正阳在的时候询问,冯云君尚未出言,应正阳便已经极欣慰地笑道:“你肯认真习武,这当然是好事。” 言毕,他便又看了看向冯云君,说:“冯兄,睿文,屋内狭窄,不若我们一同到院中,如何?” 他这么插了话,冯云君想拒绝似也有些难了,他根本就没给冯云君拒绝的机会。 冯云君笑得勉强,却还是跟他们一同移步院中,他似乎也没有办法拒绝,沈清喻和岳霄自然也一同跟着在旁观看,而沈睿文拿着青阳剑到院中比划了几招,说自己对剑式有诸多不解,想请冯云君指正。 冯云君并未走到他身边去,只是在嘴上说着沈睿文方才那几招剑式中的不足——他果然是害怕暴露什么,指点剑招,用嘴说显不如亲自示范,可他非要舍近求远,若不是他肩上有伤而不想暴露,又何必如此? 沈睿文仍装着茫然不解,无论冯云君怎么说,他都说自己是听不懂,应正阳在一旁看得着急,又见冯云君始终不肯过去亲自指点,他不好直说,以为冯云君这是在自谦,不好将自己摆在人师的位置上。 他们在院中呆了这么久,渐渐地已有些沈府内的仆婢过来看热闹,贺逐风竟然也来了,高逸搀着他,两人坐在稍远一些的廊下看着,如此又拖延了近一刻钟时间,应正阳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跺了跺脚,干脆过去,亲自为沈睿文指正。 可他毕竟不会用剑,比划了几招,又回头看看冯云君,像是想给冯云君一个台阶下,便开口,道:“冯兄,应某是抛砖引玉,这老师的位置啊,还是得你来当。” 冯云君却仍不肯动,微微笑了笑,说:“有贺掌门在此,冯某怎敢班门弄斧。” 沈清喻没想到贺逐风会凑过来看热闹,更没想到冯云君会将事情往贺逐风身上引,他不由更加觉得有趣,只想贺逐风这般八面玲珑的人,最懂察言观色,只怕冯云君一开口,他便知冯云君古怪,应当是不会愿意接手此事的。 果真看热闹的贺逐风突然被他提及名姓,不由一怔,心中难免觉得冯云君此举甚为古怪,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笑了笑,说:“冯大侠是客气,贺某剑术拙劣,怎可与您相提并论。” 冯云君说:“贺掌门的凌风剑,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 贺逐风面露无奈,垂眸叹气,说:“可贺某抱病在身,恐怕要令冯大侠失望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因病不能动武,指点沈睿文剑招一事,还非得冯云君亲自来做。 他是不知冯云君为何要推脱,只觉冯云君此举甚为反常,而提出要冯云君指点剑术的人又是沈睿文,沈清喻身边高手那么多,燕凛之就用剑,沈睿文想学剑,大可不必要冯云君来指点,此事必定有蹊跷,也许沈清喻是另有所图,那他当然要顺水推舟,让冯云君躲不过此事。 应正阳也笑,说:“冯兄,沈贤侄是自家人,你用不着如此自谦,教一教也是应该的嘛。” 冯云君不言。 贺逐风微微一笑,说:“冯大侠莫不是想藏招?也是,沈大少爷毕竟不是冯大侠的徒弟——” 贺逐风看了看应正阳,应正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既然睿文想学剑,那不若……干脆便拜你为师,你看如何?” 总而言之,这剑,他今日是非教不可了,若是再拖上一会儿,只怕不仅要教沈睿文这几招剑术,怕是还要被按头收他为徒。 冯云君深吸了口气,也不去解应正阳与贺逐风的话,干脆走了过去,到沈睿文身边,手把手地教他习剑。 应正阳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开心得很,捋一捋小胡子,还不忘同贺逐风使一个眼色。 贺逐风同他微微一笑,便转头专心注意起冯云君与沈睿文二人来。 若是沈清喻指使,那他如此做,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应正阳稍稍看了几眼,便转开了注意力,与贺逐风说起话来,他毕竟不大懂剑,也未曾专注去看,贺逐风却觉察到了不对。 冯云君以右手拿剑时,那只手是极不稳的,且似乎并不能高举,他刻意掩饰着这一点,若是普通剑客,拿剑的手不稳是常事,可这种情况是绝不该出现在冯云君身上的,闻名江湖的潇湘剑客若连剑都拿不稳,岂不是让人笑话。 沈清喻也专心看着冯云君的剑招,他心中已大约明白了,楼丹秋所言不虚,冯云君身上的确有伤,而且这伤不轻,甚至已影响到了他的剑招。 对敌之时,若对方武功中上,那这伤的影响并不算大,可若对方也一样是个高手,冯云君的伤,便已足以致命了。 他弄清了这件事,便微微垂眼,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样来,不再多看,沈睿文会意,便千恩万谢地说自己明白了,多谢冯云君指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追着冯云君要拜师,冯云君拗不过他们,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说今日时日不佳,拜师的事不若过几日再说,他额间似已有细汗,不再多言,收了剑便转身离开。 应正阳还在原处笑,说:“冯兄这个人啊,就是淡泊名利,什么师徒虚名,他是真的不在乎。” 沈清喻却看岳霄一眼,低语道:“应当是伤口发作了。” 岳霄点头。 待到应正阳也离开,贺逐风方站起身,走到沈清喻面前,沈清喻便同他笑了笑,道:“方才多谢贺掌门了。” 贺逐风仍是好奇,说:“沈少爷,我有一件事,甚为不解。” 沈清喻便道:“贺掌门请说。” 贺逐风:“你们方才,是想验证冯大侠是否有伤在身吗?” 沈清喻也不避闪,直言道:“是。” 贺逐风点一点头:“果真如此。” 沈清喻反问他:“方才冯叔叔用剑,贺掌门也看到了,不知贺掌门觉得如何?” “拿剑的手那么不稳,应该是有伤。”贺逐风蹙眉说,“而且伤的不轻。” 沈清喻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贺逐风又问:“沈少爷为何对冯大侠的伤如此好奇。” 沈清喻说:“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贺逐风:“沈少爷可曾知道了?” 沈清喻:“知道了。” 贺逐风不再多问,他也不再多说。 贺逐风起身告辞,沈清喻拉着岳霄一同往回走,他想了想,觉得当下最紧要的,果真还是尽快找到火炽木近些年是否要结果,又生在何处。 楼丹秋那儿有那么多火炽玉,她是知道几株火炽木的下落的,且火炽玉百年一遇,火炽木结果之时,江湖上必定会有消息。 既然冯云君是那面具人,且又有伤在身。 那他便要冯云君这伤,一辈子都好不了。 第67章 冯云君一事既已确定,他们便暂时只需盯紧冯云君且派人去注意火炽木下落即可,当下却还有一件需要处理的事——焚火宫宫主伊缇斯还在城外等候。 他不知伊缇斯为何突然来此,但想必不是来中原游山玩水的,近来沈家附近全是正道人士,他担心伊缇斯被昔日的“倾慕者”认了出来,徒惹一场血雨腥风,便着急要去见伊缇斯,先将这件事处理了,再说其他。 于是入夜之后,燕凛之便带他与岳霄二人出了城,前往伊缇斯的藏身之处。 他二人担心被人认出身份,也稍稍做了乔装,沈清喻戴了鬼市拿来的那个面具,佩了刀,便和他原来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岳霄也只带了单刀,同他一样拿了面具,燕凛之是干脆易了容,宵禁之后,他们摸黑出了城,走不到半个时辰,便见一处小别院,伊缇斯似乎就暂住在此等候。 守卫认得燕凛之易容后的模样,请他们进了院中方才去通报,而他们未曾等上多久,宫主伊缇斯尚未出现,倒是先看见久未蒙面的符州与帕沙二人出来了。 算来帕沙如今已经成年,不再做胡姬打扮,而是换了正常的西域男子装束,看见他们几人时极为开心,似乎是想冲过来抱一抱沈清喻与岳霄,可他又看到了他们身后的燕凛之,拥抱的动作顿时一僵,卡在了半空之中,半晌方默默退后一步,闷声闷气地与他们打招呼。 他声线也有些变了,先前沈清喻觉得他声音古怪,大约是因为少年人刻意压着声音说话的缘故,符州也哈哈大笑地与他们打招呼,说:“沈少主,岳大侠,别来无恙啊。” 沈清喻没想到他二人也随焚火宫宫主伊缇斯来了中原,而此时看他两人神色轻松,想必接下来伊缇斯要说的应该不会是坏事。 沈清喻与符州稍稍寒暄了几句,燕凛之便带他们进了屋,这别院外是江南园林,屋内却作西域风情装饰,他们在屋内等候伊缇斯过来,沈清喻心中不由便想着楼丹秋说过的话。 伊缇斯年轻时着女装化名乌娜,风华绝代,是无数青年侠士的梦中情人—— 他又想,据说胡人与汉人不一样,胡人大多容易显老,弱冠如而立,而立似不惑,且成年之后极易发胖,动辄满面络腮胡子,也有不少像符州那般敞着领口露出胸毛……而算起来,伊缇斯应已不惑,保不齐也从少年时的江湖美人,变成了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 他思及此处,不由便又去思索,若伊缇斯真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当年倾慕他的那些侠士会做如何感想。 他显然是想多了。 他们等了不久,伊缇斯便已出来了,金发碧眼,与帕沙长得很像,至多不过是眼角有些细纹,年龄看起来要较帕沙略长一些罢了。 他生得的确好看,少年时若身姿纤细,身着女子服饰,被人称作是风华绝代,似乎也很正常。 他进了屋子,同几人微微一笑,他早就见过岳霄,于是很快便将目光转到了沈清喻身上,道:“这位应当就是沈少主了吧。” 他的汉话远在帕沙之上,见沈清喻点头,便与沈清喻端端正正行了个中原江湖才有的汉礼,道:“在下焚火宫宫主伊缇斯。” 他金发碧眼,却说着汉话与他们行汉礼,又如此工钱,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沈清喻想他虽然是西域人士,可那算也是他的前辈,前辈向他行礼,他当然要回礼,便也一揖,还未曾来得及开口说话,伊缇斯却已笑了。 “沈少主的确是君子之风,一点也不像是邪道之主。”他语调亲近,显是并不曾将沈清喻他们当做是外人,道,“我有要事与沈少主相商,我等还是不要讲时间浪费在这等繁文缛节上了。” 他的汉话是真的说得很好,几句话中除了有些发音略有不妥外,措辞用语完完全全就像是个中原人。 沈清喻点了点头,伊缇斯请请他们坐下后,沈清喻方问:“不知宫主找我们来此处,是有何事?” 伊缇斯微微笑了笑:“沈少主唤我伊缇斯便好,不必以敬语相称。” 沈清喻只好点头:“是。” “我来此处,还是为了结盟一事。”伊缇斯说,“不知沈少主意下如何?” 沈清喻一怔:“结盟?” 伊缇斯微微点头。 当年凌行之尚且在世之时,焚火宫便与他教中有盟约,后来凌行之去世,中原圣教为正道所打压,教徒四散奔逃,燕凛之远遁去了西域,为伊缇斯所收留,两派之间的盟约便因此事而暂且中止,而如今沈清喻要重立圣教,伊缇斯自然觉得是时候再将此事提上日程。 在西域之时,他们便受了焚火宫协助,也算得上与焚火宫是老朋友了,且伊缇斯与燕凛之又是好友,结盟一事,沈清喻自然毫无异议,当即便与伊缇斯议了些细节,具体的情况,则日后再由燕凛之和伊缇斯沟通。 此事议定,伊缇斯话头一转,忽笑着问沈清喻道:“沈少主可曾注意过近来江湖上的传闻?” 沈清喻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沈家的事情,江湖上的传言他的确并未注意,平日这些事有凌自初与燕凛之注意,若无对他们不利的谣传,他们也不会告诉他,他不知伊缇斯说的是何事,不由面露疑惑,反问:“怎么了?” 伊缇斯笑了笑,说:“近来江湖上盛传凌少主在鬼市出现,且颇得鬼市主人赏识,燕堂主也已回到圣教,想来圣教是要东山再起了。” 原来他说的是这件事。 当初他们自鬼市回来后,楼丹秋便令人放出了消息,鬼市已站在了圣教这一边,再加上沈清喻与燕凛之二人在鬼市露过面,现今已有些邪道人找到了燕凛之,说是要重归圣教。 如今他们再与伊缇斯结盟,又有焚火宫为他们造势,倾力助他们在中原复兴,这消息只要一放出去,其余尚在犹豫的人,想必立即就会做出决定。 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们趁着宵禁的时候溜出了城,如今都已快到五更天了,若是再不回去,只怕会有人发现他们不在府中,沈清喻起身与伊缇斯告辞,伊缇斯客气,送他们出了这别院,一路到了官道上,才要与他们拜别。 沈清喻见他客气,便说:“您不必再送了。” 伊缇斯正要说话,忽将目光往边上一瞥,便见夜中漆黑一片的官道边上,有一人牵着马似正要路过,见这么一大群人聚在路边,还一愣,不由左右打量他们。 沈清喻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不好。 看此人装束打扮,似乎是千知门师叔辈的弟子,也许是来沈府赴宴,连夜赶路到此,见有人在路边,便过来看看热闹,却不想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沈清喻与岳霄均戴着面具乔装身形,岳霄还只佩了单刀,沈清喻想此人应该是认不出他们的,燕凛之更是易了容,大不了回去再换一张脸,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万万没想到那人盯着伊缇斯看了好半晌,忽而嗫嚅开口,颤声道:“乌……乌娜?” 沈清喻:“……” 当年伊缇斯以女子装束行走江湖时,所用的化名,正是乌娜。 沈清喻心中发颤,心想,这该不会是伊缇斯当年的情债吧。 那人果真神色一凛,顿时将方才所有的柔情都收了起来,高声大喊道:“你这魔头——” 他话音未落,伊缇斯轻笑一声,唤:“魏大侠,你当年可不是这么与我说话的。” 他一句话便令沈清喻头皮发麻,心想这果然是伊缇斯当年的情债。 千知门的师叔辈中,姓魏的,只有一个人。 千知门掌门唯一的师弟魏弘深。 那可不是什么小人物,千知门也算是一方大派,他是千知门的二把手,在江湖上是很说得上话的。 若是他将焚火宫宫主伊缇斯在此的事情说出去,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而若是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也许明日之后,江湖上所有人便都要知晓,魔教回来了。 …… 魏弘深并不理会伊缇斯略带嘲讽的这一句话,他的目光在其余几人身上转了一转,最终落到了沈清喻的刀上。 习武之人,自然对兵器万分敏感,这柄刀,他曾见过。 那时这柄刀还挂在魔教魔头的腰上,江湖人称它作入歧,这是邪刀,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腰上? 魏弘深不由想起了最近江湖上的那些传言来。 自孟景被救走之后,江湖上便有了魔教死灰复燃的说法,只是那一事后便再无动静,一直到近日,才渐渐又有了魔教东山再起的传言。 他原以为那是捕风捉影,无据可依,他便一直未曾过多在意,可如今看来,魔教死灰复燃东山再起……也许并不是假的。 他抬首,死死盯住了沈清喻。 “你是何人?”他高声问道,“凌行之与你又是什么关系!” 第68章 被突然撞见这种事,暴露了身份,至少在那一瞬间,沈清喻考虑过杀人灭口。 可对方毕竟是正道老前辈,德高望重,从不曾传出过任何表里不一的谣言,他是个好人,若单纯只是为了隐瞒身份便动手杀人,他下不了手,更何况方才伊缇斯还提起过江湖上的那些谣传,如今他们正要东山再起,可不能放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不言语,魏弘深便提高音调,再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何人!” 沈清喻压下声音乔装音色,嗤笑一声,道:“我是何人,魏大侠应当已经猜到了。” 他的声音太年轻,不可能是凌行之死而复活。 魏弘深目瞪口呆看着他,忽地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你是那魔头的遗子。” 江湖中人早猜当年凌行之的妻儿尚在人世,只是四下询问也找不到他二人的下落,魔教之人大多四散逃跑,被抓住的孟景又根本不知教主夫人是何人,现下去了何处,如今二十年杳无音讯,正道几乎已要忘记了这件事。 可他还是回来了。 魏弘深提心吊胆,想当初凌行之因正道而是,二十年后若是再有一个魔教,怕是要将正道搅得天翻地覆,而此事好巧不巧叫他遇见了,他当心这人要杀人灭口,再一看他身边几人——且不说这魔头武功如何,伊缇斯就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人数上他吃了大亏,要是真打起来,应当是很难善了了。 可沈清喻却说:“我不杀你。” 魏弘深又是一怔。 魔教中人说出这种话来,那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真沈清喻下一句便道:“还请魏大侠替我带一句话。” 魏弘深问:“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替我回去告诉他们。”沈清喻冷冷说,“我回来了。” 魏弘深尚在蹙眉不言,道旁光线昏暗,仅见月光与他挂在马侧的灯笼,微微将这路照亮路一些,他忽见沈清喻将手摸到身侧,一瞬功夫,便有凛冽寒意破空而来,他惊得倒退数步,却仍觉脸侧热辣辣一痛,伸手一摸,已见了血。 对方显没有想杀他,否则就不是在他脸上划一道口子了,此人用到迅捷凌厉,颇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这是不想杀他,对方若是全力以赴,自己根本不知是否能是他的对手。 年纪轻轻能有武功,已不容小觑。 他惊警至极,也已将手放在了剑鞘上,一面退后数步,到他以为的安全距离之外,还坚持着开口,问:“大丈夫光明磊落,你将面具摘下来说话!” 他根本不知这魔头遗子的名姓面容,仅是听见了对方的声音——那声音好似还是刻意压低的,这样他若回去与其余人说了此事,他们也找不到此人下落,如此又有何用?他若能问出些线索,今后要再剿灭魔教,也该有个方向。 沈清喻却觉得好笑。 他们摆明了就是要隐瞒身份,魏弘深真以为他一句话,自己就会摘下面具来? 他方才那一刀,就是为了吓唬魏弘深,好让他快些离开,他不知魏弘深武功深浅,只大约有个江湖排名的印象,魏弘深不是什么高手,那一刀他也用了全力,只想吓一吓他,他回去后与其他人也能说的得夸张一些,可没想到到了现在,魏弘深竟然还在此处,强装镇定,想骗他摘下面具来。 沈清喻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 他干脆高声开口,明晃晃地吓唬对方,说:“你若再不走,我便要动手了。” 魏弘深:“你戴着面具,怕是不敢见人吧!” 沈清喻:“……” 沈清喻:“你很想死?” 他将刀拔在手中,往前走了一步,魏弘深立即受惊一般后退数步,几乎要退到官道的另一头去了,还举着剑,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伊缇斯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沈清喻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了,他不想杀魏弘深,只希望魏弘深回去给自己带句花,可没想到魏弘深竟然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性子,好像不问出他的身份,魏弘深就不肯走了一样。 伊缇斯笑了几句,魏弘深忍不住看他一眼,皱紧了眉,问:“你笑什么!” 伊缇斯忍不住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和当年一样。” 魏弘深:“我可不要你这魔头来评判——”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伊缇斯一手拔了身边燕凛之的剑,神色冷淡,举剑朝他刺去。 伊缇斯用的本该是如符州一般的刀轮,可那武器携带不便,他想只是出来送一送沈清喻,便不曾带上武器,剑他也会用,不过是剑光一闪,便见魏弘深极惊恐地退出老远,马也不要了,掉头就跑。 沈清喻满脸无言:“……” 这……这让他说什么才好…… 伊缇斯这才收了剑,缓缓走回来,说:“对付他,就该这样。” 沈清喻:“……” 燕凛之伸出手,将剑自他手中抽了回来,还剑归鞘,冷冷说:“下次别用我的剑。” 伊缇斯却也不介意,他看魏弘深跑着离了此处,问沈清喻:“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沈清喻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只好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伊缇斯与他拜别。 魏弘深的马被他丢在原地,这马也没去过沈家,应该不认路,沈清喻稍稍看了看马上的行李,不过是些衣服细软,好像还有要送给他们的礼物,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他便懒得再管了,与燕凛之岳霄结伴往回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口,说:“这魏弘深……” 岳霄一直忍着笑,他怕暴露了身份,于是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如今总算忍不住了,说:“我想回去之后,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以魏弘深这性子,进城之后,保不齐要说出什么话来。 沈清喻叹了口气。 他们要尽快赶回去,便一路轻功,很快回到了沈府,府内明显已炸成了一团,吵得厉害,他们各自摸回房中,换了衣服,沈清喻还摆着一副病容,他方才跑得太快了,难免有些气喘,面色红润,不似久病之人,稍稍犹豫,又从抽屉中摸出些他早叫人去买回来的脂粉来,将自己弄得如将死之人一般双唇惨白面色青灰,这才披衣走了出去。 一大群人聚在沈府前庭,岳霄早就到了,披了件外袍,站在一旁打着哈欠,一副刚被吵醒的模样,趁着沈睿文还不在,又揉着他们家的猫,沈清喻到此处时,正听面色惨白的魏弘深抓着贺逐风的手,吓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贺……贺掌门,我真的看到了!” 应正阳着急:“魏兄,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沈清喻一噎,他晚来了这么久,魏弘深竟然还没说? 他退后几步,摸到岳霄身边,岳霄便同他解释,故作自己也是才知此事一般,说:“方才魏大侠忽然惊慌跑进来,大喊大叫地说他看见了,好似吓得不轻,脸上有伤,满面的鲜血,行李也丢了,大家这才起来看看的。” 沈清喻:“……” 贺逐风见他两人也来了,直觉此事与他们有关系,想将手从魏弘深手中拽出来,未果,只好细心安慰,道:“魏大侠,你不必着急,有事慢慢说。” 魏弘深喘了好几口气,方说道:“乌……乌娜……伊缇斯在城外!” 他此言一出,沈清喻眼睁睁看着好几位年至中年的前辈一瞬便黑了脸色。 沈清喻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伊缇斯当年惹下情债的数量了。 这些脸色骤变的人,想来当年不是喜欢过伊缇斯,便是身边有亲友倾慕过他,伊缇斯一名西域男子,能令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等境地,实在很了不起。 他被人称作是邪魔外道,也是有些道理的。 “焚火宫宫主伊缇斯?”应正阳惊诧,“他来中原做什么?” 当年魔教覆灭之时,焚火宫便已退出了中原,至今也不曾再踏足半步。 魏弘深干脆再抓住了应正阳的手。 “他……他回来了……”他咽了一大口唾沫,说,“他让我带一句话……” 应正阳一愣:“谁回来了?” 魏弘深好容易将气喘顺了,方道:“我看见了入歧。” 众人一片哗然。 “那人应该是魔头凌行之的遗子,就在城外,与伊缇斯在一处。”魏弘深说,“可他戴了面具,我并未看清他的脸。” 这消息与众人而言,无异于惊雷,没人会怀疑魏弘深说的话,加之近日来江湖上魔教东山再起的传言正盛,众人议论纷纷,抓着魏弘深问那人的身份样貌,一片混乱之中,沈清喻却觉有两人不经意般抬眼看了看他。 一人是贺逐风,贺逐风早已猜出他的身份了,如今也只是觉得他终于要有所举动,并未惊奇,只是未想到沈清喻今夜出去与伊缇斯相会了,伊缇斯与燕凛之有关系,他显是想起了当年之事,却并未多想,也不曾多看他,很快便将目光移开了。 而另一名抬眼去看他的人,却是冯云君。 第69章 自当初他们在毒龙谷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后,沈清喻便已清楚,事后毒龙谷回报,冯云君一定会知道他的身份。 现如今他二人都清楚对方的根底,无论如何去装,不过也只是演给其他人看罢了。 此时冯云君看他,他也只是别开目光,权当并未注意。 冯云君应当还不知他们是否已弄清了他的身份,如今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他没必要去与冯云君对峙。 他还是想先找到火炽木,好让冯云君措手不及。 他与岳霄在此处看了会儿热闹,接下来便是魏弘深大肆描述那几名魔头如何可怕,武功是多么高超,以至轻而易举地便伤到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的想办法,应正阳提出先去城外那地方看一看,其余人赞同了,取了兵刃要与他一块去。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伊缇斯只怕早已带人撤离了,他们就算过去了,也什么都看不到,沈清喻没兴趣再看,借口身体不适,便打算回屋休息。 众人皆知他体质不佳,自然并无异议,岳霄扶着他回屋,走了几乎,到无人处时,他忽而开口,皱着眉问:“你身上的脂粉味怎么这么重。” 沈清喻一愣,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手,他没有闻到任何气味,更何况前几日他叫人去买这些东西时就特意吩咐过,最好能买些无味的,否则他装病时身上飘出女子脂粉的气味,总是有些古怪。 岳霄却笃定,说:“真的有味道,你闻久了,当然嗅不到。” 沈清喻皱眉:“我一开始就没闻到。” “离得近了确实有。”岳霄凑近了许多,仔细嗅了嗅,“你看,确实——” 他微微一顿,忽而在沈清喻脸侧亲了一口,才嬉皮笑脸地退开,道:“是我闻错了,的确没什么味道。” 沈清喻:“……” 是他低估了这人耍流氓的本事。 岳霄正想再说话,侧目一看,沈睿文竟就站在长廊尽头,恰好看见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切,面色阴沉,狠狠瞪着他。 岳霄有些尴尬,沈清喻轻咳一声,唤:“大哥。” 沈睿文走到他们面前,看了岳霄一眼,岳霄立即主动将方才就抱着的猫一把递给沈睿文,他极其心虚,不敢言语,沈睿文面无表情接过,扭头看沈清喻,低声问他:“今晚的事,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沈清喻点头。 沈睿文叹了口气:“你们也太大胆了,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他也不再多言,抱着猫便朝外走去,沈清喻问他:“大哥,你要去哪儿?” 沈睿文摇了摇头:“应前辈他们要去看魏大侠所见的魔教据点……” 而身为沈家的一家之主,他理应要一同去看看。 …… 沈睿文随众人一同出了城,此时天色已微亮,魏弘深领了路,小心翼翼地到了夜中他见着伊缇斯与魔教少主的地方,他的马竟还在路边吃草,东西也未曾丢失,魏弘深松了一口气,再带众人朝那几人走来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处别院,修得亭台楼阁,很是雅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伊缇斯应当已经离开了。 可这别院内却依旧有不少人来往,魏弘深探头往里一看,里头全是将腰扭得好似水蛇一般的年轻男女,也有些衣着华贵的男人搂搂抱抱。 魏弘深一怔,下一刻便被人扯着胳膊拽了进去,那是个腰粗得好似水桶浓妆艳抹的大娘,挥舞着一条小手绢,笑眯眯唤他:“哎呀~魏大侠~您回来了呀~~~” 魏弘深吓得死命想将自己的手从那人手中拽出来:“你是何人!” 大娘用力眨着满是细纹的小眼睛,那声音好似水波荡漾,几乎要将人吓出一身的鸡皮疙瘩:“魏大侠~昨夜你还唤人家小甜甜,怎么今天就不认识人家了!” 魏弘深的脸都黑了,根本不知这人是谁,再看身后许多同他一块来的人都憋着笑,他干脆一甩手,怒道:“你这人!不要胡说八道!伊缇斯呢?!” “伊缇斯?”大娘娇嗔跺脚,“哎呀!我们这里没有叫伊缇斯的姑娘!” 魏弘深:“……” 沈睿文跟着应正阳一块来了,此时见了这么一出好戏,他实在忍不住笑,只好咳嗽几声,别开脸去,假装自己在欣赏一旁的风景。 魏弘深怒道:“你是伊缇斯派来的吧!” 大娘哼了一声:“奴家才不叫什么伊缇斯~奴家叫怜怜~” 应正阳忍笑抓着魏弘深的手,将他拉退一步,道:“魏大侠,你不必激动,我们都看得出来,这定然是魔教在陷害你。” 魏弘深哭笑不得,道:“应兄,你要信我,昨夜伊缇斯与那魔头确在此处。” 应正阳点头:“我信你!” 可他也在忍笑。 一伙人急匆匆前来,被那一群涂脂抹粉的男女百般纠缠,只好又灰扑扑回去,甚至魏弘深还在想,他好端端一个正派大侠,遇见了这种事,回去之后,江湖上会不会就此传起他狎妓的谣言。 回去之后,沈睿文将这一路见闻告诉了沈清喻,这事显然是伊缇斯安排的,沈清喻并不知情,他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伊缇斯会故意用这种办法来使坏。 明日便要正式开宴,今日闹出这种事情来,众人似乎都有些忧心忡忡。 往后沈睿文便是沈家家主,沈府之事有他负责,沈清喻并未过多插手,灵珂玉已拿到了,他每日便以养病之名驱毒,楼丹秋也派了人助他们去寻火炽木的下落。 冯云君一直呆在沈府内,也并无其他动作,沈清喻想许久未曾楼面的张修远也许正在为冯云君四处搜寻火炽木的下落。 他难免觉得奇怪,张修远原是贺逐风的大徒弟,若无意外,他该是凌空未来的掌门,大好前程在眼前,他为何要去帮冯云君办事? 冯云君究竟允诺了他什么?值得他抛下自己的一切去陪他玩命? 沈清喻想不明白。 恰贺逐风每日照例会过来看一看他,这应当是他多年的习惯,对认定是朋友的人总是格外关切。 他本来只是小坐,高逸也会同他一齐过来,在张修远做出这种事之后,高逸应当是贺逐风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了,他因而对高逸颇为关切,沈清喻已犹豫了些日子,终忍不住开口向贺逐风问起张修远的身世境况来。 贺逐风有些惊讶。 可沈清喻好奇,他还是将他所知的张修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 “阿远是我师姐的孩子。”贺逐风说,“当年我成为掌门亲传后不久,师姐求我收他为徒,我答应了。” 贺逐风是前任掌门唯一的徒弟,他口中的师姐,应是他师叔的弟子。 他师姐早早嫁于一位颇有名气的名门侠客,以为此人将来定有所大成,可万不曾想到此人虽仰仗着师门光辉年少成名,却胆小怕事,对阵魔教之时临阵脱逃,一时沦为江湖笑柄。 师姐觉得羞辱,却也无可奈何,而那人遭此羞辱之后,备受打击,自此一蹶不振,每日只是借酒消愁。 师姐便觉若将孩子留在家中,未来难免也是这副模样,恰贺逐风拜了掌门为师,她便去求贺逐风收她的孩子为徒。 贺逐风拂不过师姐的面子,自然是答应了,他并未多想,收了徒弟之后,发觉二人也算是天资聪颖,若肯将心思放在武学之上,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可他也发现了,也许是因他父亲的缘故,张修远自小便有些心思不正,以为江湖弱肉强食,他父亲便是因为太弱,才被他人所瞧不起。 因而他卯足了劲想往上爬,行事更是不择手段,贺逐风发现过几次,也斥责教育过他,张修远虽不再犯,可在他心中,只怕只是觉得此刻贺逐风比他要强,他只能委曲求全,去听贺逐风的话。 张修明没有他那么多心思,可却极听他的话,张修明被他带上邪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岳霄啧啧感慨:“就算这样,您还是收他为徒了。” 贺逐风轻声叹气。 “他二人在我身边的时间,远比在他父母身边的时间要长。”贺逐风说,“他们犯下如此过错,至少有一半缘由,是我管教不当。” 沈清喻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张修远的父母尚且在世?”他有些讶异,“他父母是何人?” “他父母暂居在我门中。”贺逐风说,“沈少爷,我猜的出来你想做些什么,张修远心中只怕恨极了他父母,你就算找到他们,他也是不会出现的。” 沈清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贺掌门说得是。” 他心中还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未及深思,燕凛之倒已沉着脸进来了。 燕凛之还是当做看不见贺逐风的模样,直接与沈清喻道:“我有事要听你说。” 贺逐风只好苦笑着起身告辞,带高逸离开此处。 待他二人离去了,沈清喻方好奇问:“燕堂主,怎么了?” “鬼市送信过来了。”他将信交到沈清喻手上,问,“鬼市主人好像很看重你。” 沈清喻并未回答,他将信拆开一看,是楼丹秋写给他的信——她好像寻着了一处已结了果的火炽木。 第70章 沈清喻听了这消息,不由大喜过望,心想他们这可是又快了冯云君一步。 照信中所言,楼丹秋所发现的这一棵火炽木在关外,是她以往就发现的其中一棵。 火炽木实在太过稀少,沈清喻未曾让她帮忙注意火炽木是否结果之前,她一直都有派人留守注意,前几日正好收到回报,说关外那棵火炽木已结了花苞,依火炽木的习性,再有小半年,便能见到果实了。 沈清喻便取纸笔,要给楼丹秋回信,请她继续盯紧了那棵火炽木,冯云君一定很快就会发现,火炽玉现世之日,只怕要有大争端。 他将信吹干封好,交给了燕凛之,道:“麻烦燕堂主了。” 他与鬼市的联络一向是通过燕凛之进行,送信一事自然也要麻烦他,而燕凛之接过信,还皱着眉,问:“你与鬼市主人究竟是何关系?” 沈清喻笑了笑,说:“忘年交。” 这是楼丹秋特意吩咐过他的,在这江湖之上,除了亲近之人外,莫要与他人交心。 她不许沈清喻将此事告诉除了岳霄之外的第三人,只是要沈清喻好好将这件事藏起来,当做是他的一条后路,日后行走江湖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好歹还有个他人不知的去处可以躲藏。 燕凛之当然不信,可却也知道沈清喻不会再多说了,他收了信,想待会儿大可再去问问鬼市主人,满心疑惑地转身出了门。 岳霄看燕凛之万分茫然,一时心生感慨,不免道:“楼夫人真不把我当外人。” 沈清喻白他一眼,反问:“难道你是外人?” “我当然不是。”岳霄轻咳一声,改口道,“这是丹姨疼我啊。” 沈清喻:“……” “方才丹姨信中所说的地方,已是山庄附近了。”岳霄说,“江师兄昨日方说要回庄,可以请他带个口信,让芸师姐派些人去帮丹姨的人守着。” 沈清喻当然点头答应。 而既然距火炽木结果还有小半年功夫,这半年之内,他正好将那日楼丹秋赠予他的毒草炼了药,再闭关一次。 楼丹秋信中也与他说了,冯云君身中寒毒难解,拿的又只是入歧残卷,他若再照此修炼下去,十有八九要走火入魔。 此事冯云君自己心中应当是清楚的,为求自保,他应当不会再去闭关修习入歧,可照冯云君的性格,倒也不好说他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最好能让人拖着他。 冯云君的武功本来就高,当初他未拿到入歧残卷时,岳霄与江延二人联手,也敌不过他,就算冯云君身上有伤而沈清喻出关后能与江延一较长短,他们想要联手击败冯云君,只怕也还是有些困恼。 若此番真让冯云君再进一步,那除非请出赤玄子这等绝顶高手,否则只怕再难与他对抗。 赤玄子既假死入鬼市,那就是不问江湖中事,虽在鬼市时对他们极好,也很听楼丹秋的话,可若想将他请出鬼市帮忙,应当绝无可能。 可想拖着冯云君,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今他们均已知晓对方的根底,这些日子冯云君对他们客气,也只是因为还不想在江湖上暴露自己的身份罢了,他们的话,冯云君显然不会再信,若真要找人拖着冯云君,也许还是他与他同是江湖前辈的人来做较好。 譬如应正阳。 再或者……若有人能散出消息,假称火炽木在另一个地方现世,来回路途就足够拖上冯云君小半年功夫。 火炽玉是绝世灵药,散发这等谣言……当由举世闻名的江湖神医来做。 沈清喻思及此处,不再多想,立即叫了人上来,让他们将方才离开的贺逐风再请回来。 贺逐风与医仙谷谷主是好友,连医仙谷极为宝贝的灵珂玉这种东西,贺逐风想要,医仙谷谷主也能立即拱手送上,若与贺逐风说明原委,贺逐风应当是愿意帮忙的。 这厢贺逐风还未走出多远,竟又被人拦住,请他回去,他心中疑惑,回去路上还撞见了燕凛之,两人对视片刻,贺逐风想要说话,燕凛之却仍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贺逐风心中只是极为不解,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是做了何事,竟能让燕凛之恨到今日。 他思来想去,也只觉得或许是因自己做了掌门弟子这一件事,可这种事值得恨到今日吗?贺逐风不解,却也只得摇一摇头,再往前走。 他回到屋内,沈清喻与岳霄正在等他,多次叨扰,沈清喻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起身相迎,与贺逐风致歉,道:“贺掌门,又要麻烦您了。” 贺逐风对他微微一笑,道:“沈少主方要我离开,如今又是有何事叫我回来?” 沈清喻直言问他:“贺掌门应当还不知指使张修远与张修明的人是谁吧?” 贺逐风闻言蹙眉,神色也略显严肃起来,摇首,道:“我只远远看见过一次,那人戴着面具,身形声调皆有掩饰,很难看出是什么人。” 沈清喻便说:“我已弄清了他的身份。” 贺逐风一怔,着急追问:“他是何人?” 此人罪大恶极,与他而言,这人对张修远张修明二人犯下如此罪过之事也有极大的责任,西域的事,贺逐风也是清楚的,这件事也得算在此人头上,更不用说那人还对他下毒,令他至今日也难以恢复。 他心中也清楚,沈清喻应该早就知道这人身份,如今会主动和他说起这件事,只怕是有事要求他帮忙。 沈清喻:“他的身份……还望贺掌门莫要吃惊。” 贺逐风点头,道:“你说。” 这些时日他倒也有所猜测,只觉此人能做下这些事,隐约怀疑这人应当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是什么无名之辈,此时沈清喻无论说出什么名字来,他应当都不会太过吃惊。 沈清喻道:“是冯云君。” 贺逐风只是微微一怔,而后点头,说:“原来如此。” 他平静得很,高逸却极为吃惊,脱口而出道:“冯大侠?怎么可能?” “他是我父亲好友,我初发现时,也不愿相信。”沈清喻说,“可证据确凿,那面具人前些时日受了伤,冯云君身上也恰好有伤。” 高逸皱眉:“也许是巧合。” 沈清喻:“我自然有其他证据来确定面具人就是冯云君,只是有些证据,我并不能说。” 贺逐风点头,道:“沈少主不必说了。” 他怪不得那日沈清喻要去试探冯云君身上是否有伤,贺逐风稍一思索,又问:“沈少主来找贺某,可是与冯云君身上的伤有关系?” 沈清喻道:“是。” 他将冯云君受伤一事含糊地说了,隐去赤玄子寒铁剑一事,可他想贺逐风应当能猜得出来,又说冯云君的伤仅有火炽玉方能缓解,他担心冯云君武功再精进,便希望贺逐风能去与医仙谷主通通气,放出些假消息来。 贺逐风点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沈少主放心,只不过……他会信吗?” 沈清喻说:“我会请其他人帮忙,再放些消息,他应该会信。” 只要鬼市那边也有动作,冯云君应该会信以为真。 贺逐风并未多问,点头:“如此便好。” 他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何事,片刻,方再次抬起头来,与沈清喻道:“沈少主,你可曾想过要如何对付他?” 沈清喻叹了口气。 硬碰硬他们不是冯云君的对手,如今也不好直接放出冯云君就是面具人的消息来,他没有直接的证据去证明此事,这也是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做法,他若公开此事,冯云君应该也要抖出他魔教少主的身份来。 “若没有直接证据,冯云君身份也不曾暴露,以我的处境,很难直接出手相助。”贺逐风说,“沈少主身份敏感,一经暴露,你我就再不能有明面上的牵扯。” 沈清喻点头:“我明白。” 贺逐风毕竟是正道掌门,当然不能与魔教少主有过多接触。 贺逐风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忽又抬首,问沈清喻:“沈少主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你报了仇,魔教东山再起之时,你会如何做?” 同他父亲一般成为邪道之主?整顿邪道?而后再落得个结局凄凉? 贺逐风是希望他能约束邪道,可同样也不希望他最后会和凌行之一个下场。 沈清喻早想过这件事,贺逐风问了,他便微微一笑,说:“或许会退出中原江湖吧。” 贺逐风:“退出中原江湖?” “也许归隐,也许金盆洗手,总之远离江湖纷争,若要约束邪道,也可离中原远些处理,只要离得远了,我想正道是顾不上我们的。”沈清喻说,“关外不错,西域也是个好地方,不过西域已有焚火宫了,我若再过去,只怕会有些挤。” 贺逐风看一看他,再看一看略显愕然的岳霄,心中已有些明白了。 “若能全身而退,当然是好事。”贺逐风似是意有所指,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许你们离了中原江湖,还能自由一些。” 第71章 若是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沈清喻想出关,一是想自己远离了中原江湖,正道那些忙着除魔卫道的正义之士便不会再管他,二则是他本就对江湖事无甚兴起,若不是突然被卷入其中,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与这些江湖事扯上关系。 他还是只有想过他的小日子。 他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唐突了。 他还没问过岳霄要如何。 他从未与岳霄商议过此事,不知岳霄心中究竟是如何去想的,也许岳霄在中原江湖闯荡多年,习惯了逍遥自在,心中是更喜欢浪迹天涯的,岳霄若不想回家,那倒也好,反正他闲来无事,又爱附庸风雅,也可以同岳霄一快将名川大山一一看过,二人并肩策马,共游江湖,也是一件绝佳的美事。 他不由回眸,岳霄极为讶然,似乎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而后便是憋不住的笑,贺逐风也看他,他轻咳一声,忍着得意故作深沉,点一点头,认真道:“关外是不错。” 贺逐风失笑。 “沈少主和岳庄主往后若是想来中原,欢迎来凌空做客。”贺逐风笑道,“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总觉得很开心。” “贺掌门将自己说得像是古稀老人。”岳霄与他打趣道,“您正当壮年,这么说是在占我们的便宜。” 贺逐风正要说话,高逸也抢着开口,道:“师父,您不老,您看起来不过只有二十岁……” 贺逐风微微皱眉:“又胡说八道,我这满头白发,如何像是二十岁了。” 高逸道:“您这是鹤发童颜。” 岳霄咳嗽了一声,暗示他这话说得不好,高逸这才回过神来,掐了自己一把,转头又说:“您这头发多好看啊,江湖之上绝无仅有,独有一家。” 贺逐风摇头:“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沈清喻也觉得高逸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当初他们初见高逸时,高逸被岳霄几句耍无赖的话呛得语塞,之后也是如此,他一直端着一副世家子弟教养极佳的模样,无论言行举止均是正人君子的风范,倒是头一次见到他逮着人奉承的模样。 贺逐风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中似乎却颇为开心,也不再多言,他与沈清喻再聊上几句与冯云君有关的话,便起身离开,说要去寻医仙谷主聊一聊,想想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帮忙散出火炽木的消息。 沈清喻送他二人离去,忍不住皱眉回身,看向岳霄,问:“高逸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岳霄点头 :“是不一样。” 他原先只是贺逐风门下的三弟子,门中事务有师父与两位师兄操劳,与他并无关系,他只需安心习武便好,可如今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均叛出师门,甚至对他师父狠下毒手。贺逐风身体抱恙,他担起师门重责,又知贺逐风心情烦闷,对他的病总归有不好的影响,便又开始想着法子逗贺逐风开心。 他以往毕竟不曾做过这种事,做得难免有些不够好,甚至还需人从旁纠正提醒,可他已经很努力了,沈清喻不免便想,若不论张修远与张修明,贺逐风真是收徒有幸,能遇到高逸这样的好徒弟。 岳霄故意轻咳一声,道:“清喻,你方才与贺掌门说什么来着?” 沈清喻愣了愣:“我说什么了?” 岳霄暗示:“出关,归隐,退出江湖。” 沈清喻反而挑眉看他,问:“岳庄主若是有意见——” “没意见!当然没意见!”岳霄急忙道,“你同我回去,咱们立马就成亲。” 沈清喻一顿:“你说什么?” 岳霄笑嘻嘻地说:“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与君永结秦晋之好——” 沈清喻:“……” 沈清喻问他:“你我是不是许久不曾练刀了?” 岳霄一怔:“什么?” “过几日我要闭关。”沈清喻说,“待我出关之后,你若是再出言调笑我,我便来与你比比刀。” 他要是再闭关,出来时武功应已不在岳霄之下,这虽是他最后一次闭关,可两三年内能有如此进展,已算是难得一见,他如此与岳霄说,岳霄忍不了皱眉,略觉得有些委屈,想自己如今怎么连与沈清喻调笑一句都不可以了。 沈清喻见他神色如此,知道自己是说得过分了,他只是因为岳霄忽出此言而略有些窘迫,只好咳嗽一声,道:“若你能赢我……也不是不可以。” 岳霄顿悟。 他立即便拔了刀,起身到院中,还回身朝沈清喻招手,道:“来!我们现在就来比一比!” 错过了现在的机会,以后再想轻松取胜,可就有些难了。 沈清喻:“……” 他只好也跟着走到院中。 “好。”沈清喻说,“我们来比一比。” …… 凌自初原在屋内捣药,听见外头声响,不由推窗去看, 岳霄的刀几次从沈清喻的要害擦过,他明明是可以赢的,却仅差分毫偏离,沈清喻的刀锋更是连岳霄的衣摆都没有碰到。 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们给对方放了水,这哪儿是在比试,这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燕阳与阿穆坐在廊下看着,他二人年岁相仿,近来已成了极好的伙伴,恰逢院中岳霄身过竹梢,惊起一树鸟雀,燕阳小孩心性,乐得拍手大叫,岳霄便回首咧嘴同朝他笑,猝不及防腰间便挨了沈清喻一刀鞘。 他倒吸一口凉气,嘴上念念叨叨说沈少主果真好刀法,下一剑却刻意撤力从沈清喻肩侧堪堪飘过。 阿穆睁大了眼睛看着,皱起眉头,问:“他们真的是在比试吗?” 他的汉话已好了许多,却仍有些咬字不清,凌自初在屋内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再看看那院中显是在打情骂俏的两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地说:“这酸臭。” 他关上窗,懒得再看。 …… 数日之后,也不知贺逐风究竟是如何与医仙谷主商量的,江湖上果真流传起了火炽木的消息。 鬼市那边也传了此事,说是昆仑冰山之上,有一株火炽木已结了果,鬼市主人已派了人去昆仑山取火炽玉,同行的均是鬼市内的高手,显是势在必得。 这消息一出,江湖中不少人便都准备前往昆仑山一探,有看热闹的,也有觉得这火炽玉百年一见极为难得,想将火炽玉取回的,一时闹哄哄满江湖风言风语,冯云君起初还算平静,也许是在判断这消息的真假,可这消息越传越凶,再听医仙谷主与鬼市主人均派了人去昆仑,他终于是坐不住了,跑来同众人辞行。 沈家立府大宴虽已结束,可众人大多却还未离开。如应正阳说沈府初立,沈睿文与沈清喻二人又年少,许多事做不上手,他便留下来稍作帮衬;而贺逐风干脆连借口都懒得去找,他每日过来和沈清喻说说话问个好,而后便安心养病,要不寻高逸下下棋,反正是不曾离开。 冯云君着急了,只说自己云游江湖多年,闲云野鹤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便浑身难受,因而想尽快离开,沈睿文倒还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想办法挽留他,应正阳等人自然也出言相留,冯云君没有办法,只好又留了两日,而后便干脆丢下一封信,匆匆忙忙便立了沈府。 沈清喻沿途派人观察,知他的确是去了昆仑后,终于松了口气。 此去昆仑,少说也有两三月路途,待冯云君到了昆仑,发现那火炽木是假,再回中原出关,去寻真的火炽木的下落,少说也要再过两三月,届时他已出关,关外再遇之时,或许就是决战之日。 再两日,江延也收拾妥当,准备出关。 他的腿伤已完全好了,他们出毒龙谷之后,凌自初从凤哉处骗了不少温骨圣药,精心医治,生怕江大侠的腿留下什么旧伤,如今他恢复如初,到了报答之时,却不知要如何应对。 江延还记得那日凌自初在断崖下说的那些话,他说他治病收钱,救命可不收钱,可江延思来想去也参不透这一句话,最终也只好备了小半箱黄金,离开之前放到了凌自初屋内桌上。 凌自初同沈清喻等人一块送走江延,再回自己屋中,便见着了桌上的那一小箱子金条,他有些愣了,弄清是江延的谢礼之后,便忍不住再口中嘟嘟囔囔,道:“这江延真是怪人。”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笑嘻嘻将那小箱子搬了起来,金子自然是重得很,他搬出满头大汗,又不好意思叫人来帮忙,好歹将东西收到了衣柜底,压在衣服下面,这才美滋滋起了身,回头去看。 桌上竟还有一张字条。 凌自初走过去,将那字条拿起来了,上边也只有一句「大恩不言谢」,是江延的字迹,凌自初不免摇头,只觉此人真是古怪,便将字条放下了。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沈清喻将要闭关,他急匆匆出门去为沈清喻准备闭关时要的药丹,便未曾注意到字条背面还有一句话。 那字迹潦草,显是将要临行之时,江延急匆匆写下的。 「珍重」 「他日关外再见时,必以命相报」 第72章 数日之后,众人又送走其余江湖前辈,应正阳也准备回正气堂去了,贺逐风先他一步动身,于是沈清喻送贺逐风出门,走到门外,贺逐风问他:“沈少爷可是要去为母守墓了?” 也许是因此处有外人在场,他未曾言明,沈清喻却知贺逐风口中的守墓便等同于闭关,待应正阳走了后,他是打算要闭关了,于是点了点头,答:“是。” 应正阳在旁大笑,道:“清喻的确是孝子。” 贺逐风也点了点头,微微蹙眉,也只是抓着沈清喻的手,强调道:“沈少爷,多注意身体,切要保重。” 他是见过沈清喻呕血的,只想入歧伤身,心中又觉此番离去之后,沈清喻再闭关出关后,他们也许就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二人虽不是好友,但他已将沈清喻当做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他不知还能再吩咐什么,沈清喻也已点了头,说:“贺掌门放心。” 不明所以的应正阳以为这是江湖前辈对晚辈的关心疼爱,不由又笑,说:“逐风啊,你放心,如今沈家已重新立府,沈兄夫妇在天之灵看见了,想必也是很开心的。” 沈清喻也一揖,与他拜别。 “贺掌门。”他说,“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 翌日应正阳也离去,凌自初已调好了给沈清喻的药丹,他便收拾好了东西,重新去了母亲墓前的竹屋。 岳霄一如既往跟着他,说要陪他闭关。 如今天入盛夏,山中却是阴凉,沈清喻闭关之后,岳霄闲来无事,看见了竹屋院中花圃的那几株枯得将死的花苗。 两年光景一晃而过,花圃内杂草丛生,沈清喻两次来竹屋也都是为了闭关的,根本无心打理花圃,花苗死了大半,近来无雨,剩下几株也已将枯死了。 上一次岳霄跟沈清喻来此处闭关时,沈清喻闭关不出,岳霄也潜心习武,无人去管院内花草,此番岳霄无聊时便注意到了,再想起这竹屋往事,难免心生感慨。 多年以前他为人所害重伤时,沈清喻将他带到竹屋之中,那时他意识昏沉,沈清喻也是久病成医,粗略读过一些医书,事发突然,只好亲自为他止血,包扎好了伤口,书童还碎碎念着,担心小少爷救回来的真是什么大恶人。 岳霄回关外后,与江延和裴芸说自己在中原见到了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事实他昏迷初醒之时,见到的并非是什么出尘惊绝之景,那时他只隐隐记得有人救了自己,竹屋内空无一人,他便勉强撑着墙起了身,一瘸一拐走到门边去,一推开门,便见着了挽着袖子伺弄花草的沈清喻。 美人与花草,这本该也是极美的场景,可沈清喻那时年纪不大,又抱病在身,书童下山替他取药去了,他一人拎着木桶要来浇花,蹭得灰头土脸的尘土,原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他忘了此时屋内还有一人暂住,也没想到岳霄能这么快醒来,四目相对,他一时极为尴尬。 可岳霄却觉得他颇为有趣,他根本不懂得照顾花草,那些东西对他而言显又太过沉重了,只是此时的岳霄显然也帮不上忙,他捂着伤口坐在廊下,看沈清喻手忙脚乱地折腾那几株显是刚刚栽下的花,忍不了出言相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沈清喻少年时远不及后来沉静,少年人总是活泼的,他又拎了一桶水,喘着气断断续续说:“你倒在路边……我……总不能见……见死不救。” 岳霄想起自己将昏迷时听见的沈清喻与书童的对话,微微皱眉:“你不怕我是坏人?” 沈清喻反问他:“可你若是好人呢?” 他见到了受伤而需要救治的人,又无从判断对方的身份,第一反应当然是救人要紧。 岳霄不在言语,只是支着下巴看沈清喻为花浇水,他初入中原不久便遭人背叛,他自以为的“好友”陷害他,想要杀了他,却不想路边相见的陌生人却会不顾一切来救他。 而后他又眼睁睁看沈清喻跑去拎来了第三桶水。 他终于发觉这位小少爷显是从不曾干过粗使活,那水洒得到处都是,将他的衣服都浸透了,淅沥沥往下滴着水,散下的额发浸了细汗,贴在额头上,苍白的皮肤下映出略显病态的红,这幅狼狈样子,却丝毫不显得丑,那时候岳霄只觉得,他是遇到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于是岳霄忍不住出言提醒,说:“你再浇,花就要被你浇死了。” 沈清喻:“……” 谁知当夜沈清喻便发了低烧,书童赶回来后吓得不轻,说要带他下山去找大夫,问他是出了何时,怎么突然巨发烧了,沈清喻也不肯说,还朝岳霄使眼色,要他与自己统一口径。 好在他烧得不算太厉害,在床上躺了两日便恢复了,几日相处,书童对岳霄敌意渐少,沈清喻便说岳霄伤了腿,得给他削根拐杖,可他与书童显都从未用过刀,一根树枝削得七扭八歪,却还觉得自己是在献宝,岳霄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动手,总算做出了根像样的拐杖来。 现今想来,那时候的沈清喻,是真的不会种花。 何止如此,许是少年心性,那时也比现在要活泼许多,经常做出些令人无可奈何的举动,岳霄蹲下身动手清除杂草,又觉恍如隔世,想到这些事,还有些哭笑不得。 花圃内的花大多已死了,他可不会起死回生,第二日沈府的人上山送饭时,他便让他们带些花种回来,之后沈清喻闭关不出,他便在外练练刀种种花,日子过得极其惬意,像极了他见过的那种无所事事的老头儿,只差再养只猫猫狗狗,亦或是提溜个鸟笼子了。 花草照顾起来并不算难,他闲来无事,几乎要数着日子过了,凌自初是个好人,有一回上山送饭时,把沈家其中一只猫带了上来,说是沈睿文首肯,带来给他做个伴,说得凄惨可怜,好似他真是什么孤寡老头一般。 只是这下可好,岳霄练刀的心思都没了,每日种种花逗逗猫,日子过得极快,这次沈清喻时间闭关比往日都要长,转眼近三月功夫过去,他才终于出了关。 出关之时,岳霄极为高兴,还未有所亲密之举,沈清喻却说要和他比刀。 岳霄只好叹一口气,把猫放下,觉得沈清喻这是武功好了便要欺压旁人,拿他下手练刀了。 入歧毕竟只能让人在几年之内迅速达到上层水准,再精进变化却小了,沈清喻此番的进步并没有前两次那么大,与岳霄比试时,二人已是势均力敌,只是他对敌经验远不如岳霄,真正打起来,他是吃亏的。 岳霄逐渐占了上风,沈清喻对自己如今的水准了解大概之后,便也收了手,不再继续比试,本想问岳霄近来江湖可有大事,可不想岳霄率先开口,直言问:“沈少主,你们圣教还缺教主夫人吗?” 沈清喻一时呆怔,完全不知岳霄这唱的又是哪出,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好半晌才问:“你……什么意思?” 岳霄嬉皮笑脸说:“我自己刀技拙劣,想去你们教里讨口饭吃。” 他看沈清喻茫然不解,便又再度强调,道:“软饭也可以。” 沈清喻终于明白了。 他瞪了瞪岳霄,无奈道:“你又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岳霄说,“近来我觉得,当一当你们教主夫人也是极好的。” 沈清喻:“别闹。” 岳霄还注意看着他神色,一面同他往外走,轻咳一声,接着道:“教主夫人嘛,又不需巡逻防卫,也不要靠武功吃饭,至多不过是晚上用功一些——” 他话音未落,沈清喻一刀鞘打在他腰上,他并未用什么大力气,岳霄却故作吃痛,倒吸一口凉气,装着委屈说:“少主,我知错了~~” 沈清喻:“……” 他正跨出庭院,忽见院中绿叶苍翠,还有几株花草含苞待放。 沈清喻不由一怔,正要回首问岳霄这可是他种下的,一句话尚未出口,却见方才还在不要脸的岳霄神色僵滞,似是极为尴尬。 沈清喻又扭过头,恰好看见沈睿文被凌自初拖着上山给他们送饭,凌自初还在念叨,道:“我猜清喻这几日是该出关了——” 戛然而止。 岳霄故作姿态的尾音荡漾,凌自初咳嗽一声,有点尴尬,而沈睿文拳头捏得咯吱响,恶狠狠瞪着岳霄,好像气得说不出话来。 凌自初低声出言安慰。 “沈兄,看开一点。”凌自初说,“弟弟长大了嘛,总有这么一天的。” 沈睿文咬牙切齿:“总有什么?” 凌自初略显尴尬:“被……被猪拱的那一天。” 岳霄:“……” 岳霄见沈睿文变了脸色,扑过去要掐凌自初的脖子,心中忍不住便想,如果沈睿文知道那一日最先主动撩拨的人是沈清喻,究竟会怎么想。 他才不是猪啊! 第73章 沈睿文很有自知之明,他打不过岳霄,两人的武功强弱差了一个重新投胎,他没有一点胜率,他便扭头看向口不择言说出这种话的凌自初,气得咬牙切齿,不住发抖。 凌自初咳嗽一声,还退了一步,道:“沈兄!冤有头债有主,你撒气别找我啊!” 沈睿文丝毫不理会他的大喊,扑上去追得凌自初四处乱跑,凌自初嗷嗷大叫,沈清喻无言看着他们,片刻,忍不住皱眉回头看向岳霄,道:“看看你惹得祸。” 岳霄:“啊?” 怎么又成他的问题了? 他也很委屈啊! 可沈清喻看着院中花草,又问他:“这花是你栽的?” 岳霄心中正觉委屈,今日沈清喻一出关,连与他抱一抱牵牵手都没有,上来便说要与他比试,这也就算了,这也就算了。方才他不过调笑一句,被沈睿文看见了怪他,沈清喻还说是他的惹的祸,他这……他这也算是体验了一把红颜祸水的感觉吧。 他听沈清喻问他花草如何,也完全不想回答了,皱了眉半晌也只嘟囔了一句:“是。” 沈清喻笑了笑,说:“谢谢你。” 他还来不及再有什么别扭,便觉沈清喻靠了上来,轻轻抱了抱他。 岳霄心中一瞬明快,他搂了沈清喻的腰,还蹭了一蹭他,说:“你小时候是真的不会种花。” 他在竹屋住了那么长时日,何曾见过院内草木茂盛至此? 沈清喻还没有回答,被沈睿文追得四处乱窜的凌自初回过头,猛然看见了令他顶黑锅被追打的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再一看身后凶神恶煞的沈睿文,禁不住往那处一指,大喊道:“沈兄!你看!” 沈睿文:“……” 他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甚至还看见了是沈清喻主动投怀送抱。 沈睿文骂不出来了。 弟大不中留。 不,还是这岳霄的错! 若不是他最初百般撩拨,清喻怎么会许下那个以身相许的承诺。 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 可无论沈睿文如何去想,二人情意相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无力阻止,又打不过岳霄,也舍不得教训弟弟,这口气他只能憋着。 他们本是上山来送饭的,凌自初说这几日沈清喻应当便要出关,没想到他们撞了个正巧,沈睿文也不追凌自初了,他们结伴下山,三月未曾回来,方踏进沈府,凌自初便极神秘地与沈清喻说:“燕堂主想见见你。” 他说完这一句话,立即扯着嗓子往院内叫唤,大喊:“燕阳!阿穆!” 燕阳拖着刀就从院内跑了出来,先看见沈清喻,颇为开心往上一蹿,喊了声少主,然后才扭头去看凌自初,问:“凌大哥,怎么了?” 阿穆跟在他身后,长高了不少,也较他要稳重一些,与沈清喻一揖,打了招呼,便站在一旁,等凌自初说话。 凌自初便与他们说:“少主回来了,你们去将燕堂主请过来。” 两人便从侧院出去了,沈清喻跟着凌自初与沈睿文到堂上,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便追问凌自初,道:“燕堂主找我何事?” 凌自初答:“当然是好事。” 沈清喻不解。 可凌自初神神秘秘地不肯再说,他只好闭嘴耐心等待。 他们不过方喝了一杯茶,燕凛之便已来了,他身后跟了几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叠书册,他另那些人将书册呈到沈清喻面前,微微笑道:“少主请看。” 沈清喻见他面前那人手中书册打头一本便是一本极厚账册,不由苦笑道:“我刚回来,你们便要我看账册。”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手中的东西,账册信函无所不有,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开着玩笑问:“你们这是攒了三个月的活等我回来干吗?” 燕凛之笑了一声,说:“少主看了便知。” 他平日里就不经常笑,如今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已笑了数次了,着实有些吓人,沈清喻不明白他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认命将那账册拿了起来,翻了几页,已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账册并非是沈家名下产业,是一家他不认识的商铺,经营甚好,盈利颇佳,他觉得奇怪,忍不住便问:“这是哪儿的账?” 他以为是他闭关这三月间,沈家产业扩大,有了新的商铺,可不料燕凛之却开口同他说:“名义上是楼家的。” 沈清喻一愣:“楼家?” 他更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难道是楼丹秋名下的私产?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账册会在燕凛之手上? “名义上是楼家的,可实际上是圣教的。”燕凛之主动解释,道,“月前鬼市主人派人来寻我,令人将这些东西转交给少主。” 沈清喻:“鬼市主人?是她赠予我们的?” 他想了想楼丹秋财大气粗的情况,与她惯常的大手笔,觉得楼丹秋的确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燕凛之却摇头。 “这是当年教中产业,教主将其挂在楼夫人楼家名下,他二人仙去之后,一直由鬼市主人代为打理。”燕凛之说,“这些年扩建了几倍,那日见到少主后,鬼市主人便说要物归原主,将这些东西换给您。” 燕凛之好像还是不知道鬼市主人是沈清喻的姨妈,还颇为感慨,道:“教主与鬼市主人是好友,他这朋友,确实不赖。” 沈清喻:“……” 沈清喻实在说不出话。 楼丹秋初见他,便送了他千金难寻的至毒之物,又给了他几颗连医仙谷主都万分宝贝的灵珂玉,这放在江湖上,应当已算是好几件无价之宝,如今竟然又赠了这么多家商铺给他。 何止是商铺,沈清喻翻完那几本账册,又看见一沓地契,也是楼丹秋“物归原主”还给他们的,他是真说不出话了,只觉楼丹秋财大气粗得吓人,再想想燕凛之方才说的那些话,这些年商铺扩建了数倍——楼丹秋怕不是干脆就是想送他些东西吧?! 他将账册合上了,勉强道:“我知道了。” 可燕凛之好像还有事情要同他说,又取了几封信函交给他,沈清喻拆开看了看,似乎是邪道中几名较为有名气的人写信给燕凛之,重温旧情,想再归入圣教,沈清喻便问燕凛之这样的人已有多少了,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再看到燕凛之极得意地笑了起来。 据燕凛之所言,这些日子意愿归教的人数不胜数,教中规模似已虽还不及当年,却也恢复了六七成,当中少不了鬼市主人与焚火宫宫主伊缇斯刻意放出自己极欣赏新少主消息的功劳,而照燕凛之猜测,照这么下去,圣教复兴想必指日可待。 沈清喻觉得自己好似还什么都没去做,不过闭了个关,再出关时,他突然便成了坐拥商铺无数良田千亩属下成群的人。 不过如今圣教声势如此浩大,江湖正道……也该有所反应了吧? 他还有些懵,燕凛之却与他说:“少教主,依我所见,已是时候开大典继承教主之位。” 沈清喻却摇头,问他:“正道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 “当然有。”凌自初抢着回答,说,“你闭关时,他们已开过武林大会了。” 沈清喻:“武林大会?” “是,他们似乎是想选个盟主。”燕凛之说道,“可吵吵嚷嚷到结束,各大门派谁也不服谁,最后也没个结果。” 沈清喻:“仅是如此?” 他虽知这些年正道太平无事,各门派内有嫌隙,选盟主这种事,一时定然难以论出结果,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在武林大会上吵起来,如此盛况,他却错过了,心中莫名有些惋惜。 “目前只是如此。”燕凛之道,“也许还会有后招,可我们并未收到消息。” 沈清喻只好又问:“冯云君如何了?” 他当时骗了冯云君去昆仑,算算时间,此时冯云君应当已发现昆仑的火炽木并未结果,不过那边的消息要传回来也要许久,凌自初便答:“他的确是去了昆仑,我们也已叫人放出新消息去了,再有两三月,他也许就要回来了。” 平白在路上奔波半月,想来也知道冯云君此时究竟有多生气。 那算算时间,他们是时候该收拾准备,重回关外,与鬼市众人汇合,在关外火炽木处等着冯云君了。 不过他刚出关,大可以再休息两日,沈清喻翻着账册,心中还有些会不过神来,一面问燕凛之一些近来的情况,如此聊了片刻,到了饭时,众人起身,刚到门外,便见有一人被仆从领着从府外近来,见着了他们,恭恭敬敬同沈睿文与沈清喻行了个礼,道:“在下凌空孙缪一,我师父令我来给沈府送封信。” 沈清喻怔了怔,还以为贺逐风是出了什么事,正要询问,却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系了红缎的请柬来,递交给沈睿文,一面道:“他邀岳庄主与沈少侠参加下月月初的时候试剑大会。” 第74章 此人口中的沈少侠,指的应当是沈睿文,而并非沈清喻。 只不过这人是贺逐风门下弟子,贺逐风派他来此处送请柬,想必是要将试剑大会的消息告诉沈清喻,此时沈清喻不便开口,便看了看沈睿文,沈睿文当下会意,出言询问:“试剑大会?” 孙缪一点头,主动出言解释,道:“试剑会三年一办,今年正是三年之期。” 沈清喻知正道江湖每三年便将举办试剑大会,由江湖上各大门派分别负责承办,今年恰好轮到凌空派主办,贺逐风便遣了门下小弟子过来,邀他们前往凌空派,参加试剑大会。 这试剑大会,参加者大多是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头的青年才俊,不少知名侠客均是在试剑大会上崭露头角,譬如当年的贺逐风,便是少年时在试剑大会上一战成名。而试剑会观礼者众多,不少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便也有些想要拜入名门却出身普通之人,来试剑会碰一碰运气,期以被人看中而收入门下。 沈家在沈契尚且在世时,也是收有一些徒弟的,那时沈契每次试剑大会时都会带着徒弟前去参加,可沈家遭难之后,沈契所收的那几名徒弟无一幸存,如今沈府内,沈睿文尚未道能够收徒的水平,且他已是一家之主,这试剑会可不是给门主准备的,贺逐风应当是邀他们去观礼。 岳霄却对试剑会极有兴趣。 玄霜山庄初入中原,虽的确是有了些名声,可众人也只是听说他去了关外一趟,继承了家业,带了个什么山庄回来,玄霜山庄实力如何,尚无人知晓。 岳霄想让门下弟子报名参加试剑大会,替玄霜山庄闯出些名头来,他甚至想,今后沈清喻于他一同归隐关外时,若是身份暴露了,保不齐就有人会想来关外除魔卫道,而玄霜山庄与魔教若声势浩大实力强劲,敢来惹他们的人,也会少上不少。 沈清喻听说这试剑大会,心中却有些其他想法。 燕凛之说过,如今时机既已成熟,正道江湖也已发现了圣教复兴,他是时候继承教主之位,光明正大放出消息去,以此震慑正道。 沈清喻却觉得,想要震慑正道,这试剑大会就是极好的机会。 他大可随便编造一个身份去参加试剑会,不需夺得第一,只要让那些人明白他的武功已足以踏入高手之列即可,他表现得越好,将自己的气势展现得越强大,正道自然就会越忌惮他。 凌空派恰在江南往关外的路上,他们也算顺路,参加试剑会要不了几日时间,他们大可放心去参加,沈睿文便应允了下来,今日天色已不早了,此时动身太过匆忙,沈睿文便留了凌空派的那名年轻弟子暂住,明日再一同动身前往试剑大会。 …… 夜中沈清喻想着如何在试剑大会上掩饰身份,蒙面也许会被人从半张脸中认出身份,还是戴上面具或是易容较好。 鬼市的那个面具到如今还跟着他,他也不知试剑大会可否戴着面具参加,燕凛之虽会为人易容,可易容着实麻烦,他在二者之中万分纠结,本想问一问岳霄的意见,岳霄却摸着下巴反问他:“若是要易容,你想变成什么模样?” 沈清喻一怔:“我还未考虑过此事,你想过要怎么样?” “戴着面具多少令人有些生疑,若是能易容,当然还是易容更好。”岳霄说,“无妨,无论易容成什么模样,我都是喜欢的。” 他这一句情话来得突兀又肉麻,沈清喻皱了皱眉,说:“你不怕我弄出一张丑脸?” “你不会的。”岳霄微微一笑,“你要振圣教之威,绝不会弄出一张令众人厌恶的脸来。” “可我大可以让燕堂主为我做一张老头儿的脸。”沈清喻挑眉反问,“你喜欢?” “人总是要老的,你我都有那一天。”岳霄好似想到了什么,极为欣喜,说,“清喻,你要燕堂主为你弄一头白发,难道是要提前与我白头偕老了?” 沈清喻:“……” 沈清喻最终还是决定请燕凛之来为他易容。 他们翌日便要动身同孙缪一前往凌空派,沈清喻明面上装作身体有恙不适合远行,实际却令燕凛之助他改头换面,弄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来。 岳霄介绍他时,说是新近认识的朋友,也想去试剑会上看看热闹,孙缪一当然不会拒绝,此去凌空,约有十余日路程,可他们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走过去,颇有些游山玩水的情调,很快便到了地方。 凌空派建于高山之上,占了数处高峰,山下有一小城,住的大约是门派内的佃农与门内弟子亲眷,如今试剑大会在凌空派内举办,城内挤满了四处赶来凑热闹的江湖人士,好在他们是贺逐风亲自写了请柬邀请,孙缪一直接带他们进了凌空派,本想直接领他们去拜见贺逐风,可门内承办如此大事,贺逐风与高逸二人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无空见他。 沈清喻猜贺逐风闲下来后便会来此处见他们,他便拉着岳霄等候,果真入夜后不久,贺逐风便带着高逸来了。 贺逐风也并未与他们客套,进屋之后看着沈清喻的脸微微一怔,却极快回过了神,问:“沈少主?” 沈清喻点头道:“是我。” 贺逐风并未如何惊奇,也不曾问沈清喻为贺要易容,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在桌旁坐下,令高逸关了门,紧接着便立即丢出一句:“有一事我需知会你们。” 沈清喻问:“贺掌门,怎么了?” 贺逐风双眉紧蹙,似是已忧虑了许久,还是略有迟疑地停顿了片刻,轻叹了口气,道:“有人在附近见到了修远。” 与贺逐风的忧虑不同,沈清喻一怔,紧接却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情绪涌上心头,张修远在凌空派附近,那他此行……是否可顺便将此仇报了? 这念头一闪,他却看到贺逐风脸上的神色,心中微微一沉,明白今晚贺逐风将这件事告诉他,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知道贺逐风一直有劝张修远浪子回头的想法,张修明已被他杀了,贺逐风未怪他,可想来心中是迈不过这个坎的,如今张修远在凌空附近出现,贺逐风也许会全力保他,凌空是贺逐风的地界,且如今贺逐风伤势几已痊愈,若真因此事对上手,他们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沈清喻不由轻挑眉,问:“贺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贺逐风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高逸却已开了口,道:“沈少主,可否手下留情?” 贺逐风讶然看他。 他是真不好意思将这句话说出来,于他而言,此言有悖侠义,是龌龊得难以摆在明面上的私心,他想说,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张修远作恶多端,可这些日子张修远的母亲百般哀求他去找张修远与张修明的下落,恨不得每日跪在他门前,他不敢告诉她张修明死了,而张修远也已堕入魔道,他只觉得张修远自幼失怙,两人是跟着他长大的,那他便如父,他的责任比任何人都大。 他万万没想到,他说不出口,高逸便代他说了。 可高逸话音未落,沈清喻便已顶了回去,反问:“张修远可曾对我父母手下留情?” 高逸一怔,想再回答,贺逐风却已拉住了他,贺逐风心知沈清喻绝不会手下留情,他也不想逼迫沈清喻手下留情,只是问:“沈少主要动手时,可否容贺某与他说几句话?” 沈清喻却不客气:“若张修远听了,悔过了,贺掌门难道要留他一命吗?” 贺逐风:“我……” 沈清喻:“若您留了他一命,那沈家上下怎么办?那千千万万死在他手中的冤魂又怎么办?” 贺逐风:“……” “我知贺掌门护短,狠不下心来。”沈清喻冷冷看他,“可你若包庇张修远,如此行径,与你亲手杀了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话说得过分了,高逸不由提高音调,急匆匆道:“沈少主!莫要胡言!” 岳霄也轻咳一声,适时开口,道:“高少侠,我家清喻是心直口快,可你们可曾想过,你们今日说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高逸语塞。 这本就不是他本意,可他知道贺逐风狠不下心,又说不出口,他不想贺逐风为难,方主动替贺逐风说了这句话,如今被他们堵了几句,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贺逐风已轻轻点头,道:“沈少主说得对,是贺某自私了。” “贺掌门,我知你一向对我很好,可张修远是我杀父仇人,我不可能会放过他。”沈清喻放缓了些语调,道,“只要我有一息尚存,我便会想尽办法,去取他与冯云君的性命。” 贺逐风低声答应:“是。” 他忽而回首去看高逸,高逸还有些担忧,恰好与他对上目光,下一刻便听贺逐风开口,问:“阿逸,若论门规,其心不正,心向邪道之徒,当如何处置?” 高逸一愣,低语:“杖责,打断双腿,逐出师门。” 贺逐风点了点头:“好。” 高逸:“师父,您是要……” 他一句话尚未出口,贺逐风已再问道:“那残害妇孺滥杀无辜之人,依门规,又当如何处置?” 他的目光与方才并无不同,似乎并未觉得伤心,可却也无甚神采,只是极平淡地问出这一句话,高逸低下头,却又发觉,贺逐风的手好似在微微发着抖。 十余年师徒,他不可能毫无感情。 高逸忽而便想起江湖上称他师父作孤峰白雪,虽温和清俊,品性高洁,那是脱尘,用世俗规矩死死约束着自己,论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高逸不由有些犹豫,道:“师父……” 贺逐风仍是语调平淡:“阿逸。” 高逸咬牙:“……当诛。” 贺逐风轻轻点头。 “我果真是糊涂了,当了这么多年掌门,竟连门规都不记得了。”他轻声说,“沈少主,你放心,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第75章 沈清喻知贺逐风是正人君子,这么长时间相处,他也深知贺逐风的为人品行,他早料到贺逐风会心软,也早算出贺逐风仅是心软,他知道贺逐风不可能真的会佯装无事放了张修远。 所以他虽言辞尖锐,却并未生气。 可他没想到贺逐风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听得出贺逐风话中的意思。 张修远犯了门规,而贺逐风是一门之主,他理应行掌门职责,亲自惩罚孽徒。 他是想亲手杀了张修远。 哪怕沈清喻恨张修远入骨,却也能明白,十余年师徒,如今却要贺逐风亲下杀手,这件事与他而言,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 只是他方才还在与贺逐风争执,哪怕此刻觉得贺逐风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却也不好开口了。 沈清喻只好转过头,看了看岳霄,暗示岳霄说话。 岳霄立即会意。 “贺掌门,你大可不必如此。”岳霄说,“这件事……” 贺逐风已打断了他。 “徒弟犯错,本就是师父的责任。”贺逐风说,“他若再出现在凌空,我定会亲自清理门户。” 他说得绝决,再不留半点余地,也不听他们劝说,直接便起身与二人告辞。 高逸心中满是担忧,紧跟在贺逐风身后,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只好闷头一言不发跟着。 岳霄怔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他还真下得去手。” 沈清喻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心烦得很,又有许多事要去考虑。 张修远出现在凌空附近,是否说明冯云君也已回来了? 可冯云君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依照他们的推算,冯云君此时应当还在昆仑才对。 岳霄见他担心,便说:“也许他们是发现关外还有一棵火炽木。” 这消息是不久之前才让鬼市帮忙放出去的,此时也许还未传到冯云君耳中,不过冯云君显然也有自己的耳目眼线,也许是他的人发现了此事,冯云君才叫张修远赶回来。 他们只能在此胡乱猜测,倒是越想越乱,沈清喻不想再多想此事,反正一切待几月之后便可见分晓,多思无益,眼下最需考虑的,还是最近的试剑会。 沈清喻扭头问岳霄:“你打算派什么人参加?” 岳霄笑了笑,反问:“想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是谁我也不可能会手下留情。”沈清低声道,“张修远已到了附近,他若知我们在此,不可能不过来。” 岳霄赞同。 几次与张修远会面,他们都能看得出张修远是个极其嚣张的人,若他知道岳霄与沈家在此,莫说是会过来看一看,只怕还会想亲自上擂台和他们打一打。 贺逐风就在旁观礼,若张修远真的出现了,他绝对逃不过这一劫。 “如此也罢。”沈清喻忍不住低声道,“因果报应,是他该死。” 他说着这话便站起身,口中说着天色已晚,一面要往外走。 岳霄立即伸出手,将他拉住。 “这么早就回去?”岳霄故意笑吟吟地与他说,“不再多待一会儿?” 沈清喻:“……” 沈清喻捏了捏自己的假脸,不得不说燕凛之易容的手法的确厉害,这面具以假乱真,若不找到接缝处,摸上去便如同是真人的脸一般。 沈清喻看着岳霄,挑眉说:“我若摘了面具,我自己可是戴不回去的。” 岳霄:“反正燕堂主也随行了……” 沈清喻皱眉:“若他问我为什么要摘掉面具,我该如何回答?” 岳霄一顿,讪笑。 沈清喻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他看起来是觉得很奇怪,可若沈清喻摘了面具恢复原样,他们难道要去同燕凛之说……是因为他二人打情骂俏,沈清喻才将面具摘掉的? 岳霄想了想燕凛之的脸,莫名有些发怵。 “罢了罢了。”岳霄推着沈清喻往外走,“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清喻:“……” 这人的立场怎么一点也不坚定。 自己随口胡诌,他便信了。 沈清喻又摸了摸自己的假脸,忍不住想,这张面具,若无燕凛之帮忙,他自己可都摘不下来。 …… 他们来凌空派较晚,第二日便已是试剑大会报名的日子。 岳霄觉得正道有人认识燕阳的脸,而阿穆的西域面孔又太过于引人注目,便都不许他二人参加,而是从带来的玄霜山庄弟子中精心挑了几名武功好的,让他们去报名。 沈清喻也瞎起了个名字,说自己姓林,单名一字楼,取他生父母二人姓氏,他这张假脸看起来平平无奇,名字也平平无奇,背了一柄街上买来的破刀,走在路上时,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他哪怕一眼。 他也顺利报了名,回来时,恰撞见岳霄正在与应正阳说话。 如此盛事,正气堂自然也不会错过。 应正阳认不出他,沈清喻不想比试后自己暴露身份时给岳霄惹麻烦,便不曾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待他二人聊完,应正阳走开了,沈清喻这才过去。 岳霄看着应正阳离开,一面与沈清喻道:“他以为你又生了病,竟要给我推荐医仙谷熟悉的大夫。” 沈清喻:“……” 应正阳这人虽是糊涂了一点,可确实是很关心他。 报名的虽多,可凌空派显然做好了十全的准备,一日功夫,参赛之人尽数登记在册,午后便有门内弟子来告知他们明日大致的时辰与对手,层层晋级。 沈清喻的对手是个无名之辈,他根本不曾听过此人名字,据说是千知门魏弘深的座下弟子,应不足担忧。 沈清喻一听这名字,便忍不住苦笑。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兜兜转转一大圈,竟然又在这儿遇到了魏弘深。 他是真的怕了魏弘深的那张嘴,幸亏与他比试的并不是魏弘深本人,徒弟应当还未学到师父的那张破嘴,若是也学了……沈清喻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撕了骂人的嘴。 比试当日,玄霜山庄抽到了靠前的签,那几名弟子打得都不错,沈清喻等了一上午,下午时方轮到他出场。 魏弘深的徒弟实在与他本人大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显是极不喜欢说话,天生一脸苦大仇深,沈清喻刻意压了自己的实力,却还是轻而易举在几招内边打败了他。 而后沈清喻抬眼去看观礼台,便极其明显地看见观礼台上的那些大门派的前辈们,好似一瞬之间,看着他的眼睛都亮了。 沈清喻本就是易容造假,被这么多人这样盯着看,他略有些心虚了,又不敢说话,飘忽着下了台,忽而听见有人在低声问询他究竟是何人。 沈清喻这才想起来,论剑大会有不少无门无派的侠士参加,遇见这种没有门派还天赋异禀的,各大掌门恨不得要抢着收徒。 沈清喻更加心虚了。 他的身份,若是拜这些人为师了,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日已没有他的场次,他溜回去休息,也没关注其他。 而如昨日一般,当日稍晚一些,凌空派便有弟子来告知他们接下来的场次了。 沈清喻极轻松一连胜了数次,林楼这名字一时间便火了起来。沈清喻一直刻意压着内力与招数,也不敢露出圣教的路子,那些人摸不清他的身世来历,神秘二字向来引人好奇,最近连往他住的这地方跑的人都多了许多。 先是有几人问他可否想要拜师入门,沈清喻一一拒绝了,到了这一日再有人来访时,魏弘深竟然也来了。 沈清喻开始觉得头疼了。 魏弘深的脑子,实在与常人有些不同。 一般人上门问他是否要拜师,他委婉拒绝之后,对方便知趣要离开,可魏弘深不是如此,魏弘深听不懂他委婉拒绝的话,哪怕他已经说得极为明确了,魏弘深却还是要磨磨唧唧地拉着他嘟囔,给他列千知门的门派地位,说入了门有如何如何的好处,狗皮膏药一般,甩都甩不掉。 沈清喻不由便去想前几日所见的那位魏弘深的徒弟。怪不得那人一脸的苦大仇深,若是自己摊上了这样的师父,只怕也是要苦大仇深的。 如今试剑会已过了大半,张修远却还未出现,沈清喻不由便心想难道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张修远这些日子学得内敛了?还是他认真听冯云君的话,一心跑去关外给主子搜寻火炽木去了? 沈清喻叹气,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可即便如此,试剑会还是要打的。 如今的对手已渐渐变强了一些,至少不能再应对得那么轻松了,沈清喻一直在寻找坦明身份的机会,却一直未曾找到——他总不能打赢对方之后踩着对方受伤的身体,对着不明所以的众人大喊我就是圣教教主,那未免太尴尬了。 他有些走神,今日的这一场比试的时间就略长了一些,可对方武功并不算高,他还是轻松赢了,正要下台时,忽见一名凌空派弟子急匆匆跑了进来。 他找到了观礼台上的贺逐风,扑通便跪了下去,极激动地颤声说:“师……师父,大师兄……大师兄他回来了!” 第76章 报信弟子的声音虽不算太大,却已足以令许多人听见了。 贺逐风并未对外公开说过这些年张修远所做的那些事,可张修远毕竟是他门下的大弟子,他们兄弟二人忽而消失不见了这么久,门内人心不安,江湖上甚至已有些不靠谱的谣传,说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早已意外丧命,死在了新近死灰复燃的魔教手中。 关于张修远与张修明二人的谣言越传越夸张,贺逐风一面搜寻张修远的下落,也有些不堪其扰,本想用外出办事四字搪塞过去,可张修远与张修明的母亲等不回二人,便每日缠着他,想方设法问他兄弟二人的下落。 那时贺逐风只能说自己不知道,又承诺自己会多派些人出去找他们,他深知自己这个师姐的性格,张修远犯此大错,他能狠下心为大义清理门户,可师姐却是为人父母,将对子女的情意看得比一切都重,她甚至不舍得责罚张修远,更不用说其他。 甚至她知道此事后,也许会反过来求贺逐风看在师徒情面上放过张修远,这是何其为难的事情,故而至今贺逐风都不曾将真相告诉她,而如今她也在这观礼台上,听见那弟子说张修远回来了,她一时神色明快,极为欣喜,一下便站起了身朝外张望,一面焦急问那名通报弟子:“远儿在何处?” “大师兄方进山门,应当很快便会过来了。”那弟子面上也带着喜色,一面与张母说,“您放心,我看大师兄好像还胖了一些。” 张母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坐下,还匆匆整理起了自己的衣冠,贺逐风却只是点了点头,神色略有些变化,轻声道:“我知道了。” 张修远在这时候回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因为沈清喻与岳霄在这儿,他要过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或者干脆是要为张修明报仇。 可他光明正大出现了,于贺逐风而言,此事却更不好办了。 贺逐风答应了沈清喻要清理门户,可是张修远所为之事绝不可为外人知晓,那也就是说,他没有可以对外人说道的清理门户的理由,他不能光明正大杀了张修远,只能在私下行事。 可张修远只是因为沈清喻他们在此,这才回来看一看的,他不会在此逗留太长时间,贺逐风能下手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他也不可能当着张母的面对张修远下手,这么说来,他想做成此事,未免有些太困难了。 他心中想了许多,难免微微皱了皱眉,张母见他神色如此,以为是张修远因为许久不曾回来令他生了气,免不了又与他笑,和他说师徒情深,让他切莫要怪罪张修远。 她如此开口,贺逐风就更为头疼了。 试剑台上的比试不过过去了两三场,张修远便已过来了。 他还在远处,张母便已万分激动,拉着贺逐风的胳膊,要他朝张修远的方向去看。 张修远与往日相比,变化的确不算太大。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迎上来,却并未如何激动,只是神色如常,抬头看向贺逐风时,那目光甚至还略有些阴冷。 即便如此,他还是照着礼数,假意维持着贺逐风的师徒关系,微微躬身单膝跪下,向贺逐风与母亲行了礼,道:“师父,娘,我回来了。” 张母忍不住笑,今日这试剑大会是凌空派举办的,凌空本就是众人的焦点,失踪已久的张修远突然出现,这么热闹的八卦事,众人当然极有兴趣,除了在比试的几人之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张修远身上。 张母见这么多人看着张修远,心中竟有些自豪,甚至忍不住便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她拉着张修远的手,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方开口问:“远儿,你已回来了,可是你弟弟呢?他在哪儿?” 她想他们兄弟二人一向形影不离,忽而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不见踪迹,应当是两人结伴去做什么事情了,那如今张修远都回来了,张修明也该要回来了。 张修远却不直接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贺逐风,目光冰冷,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不是很清楚吗?” 张母一怔,微微皱起眉,道:“你莫要胡说,我问过你师父,你师父说他并不知你与明儿去了何处。” 她显然是极信任贺逐风的,她甚至不觉得贺逐风会撒谎。 张修远冷笑:“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与他母亲多言,寻了处位子,恰在贺逐风身边,他便同贺逐风一笑,与贺逐风说:“师父,这一次的试剑大会,我陪你看。” 言毕,他也不等贺逐风回复,直接便坐下了。 贺逐风:“……” 他本就有话想对张修远说,如今张修远坐得离他这么近,他稍稍思索了片刻,皱眉开口,与张修远道:“修远。” 张修远不理他。 贺逐风皱眉,问:“你为何要做那些事?” 他问完这句话,张修远总算是回过头来,冷冰冰看着他,反问:“你是想说我做错了?” 贺逐风:“你难道没错?” 张修远:“我没错。” 他以往极少用这种毫无感情的冰冷语调与贺逐风说话,就算后来他对贺逐风下毒,不再听贺逐风所说的任何话,至多也只是言语间对贺逐风稍有不敬,却始终未曾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这一句我没错说得理直气壮,贺逐风被他将话堵了回去,微微一噎,皱眉说:“你错了。” 张修远却嗤笑,反问:“那又如何?” 张母听见他们在说话,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能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她忍不住开口,教育张修远要对师父客气一些,过了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絮絮叨叨问起张修明的下落,而张修远只是冷笑,全程一言不发。 …… 沈清喻虽未听见张修远与贺逐风说了什么,可他在场下看着,明显能感觉出他二人聊得并不开心。 而转眼之间,已到了今日他的比试。 他今天的对手,正是那天来沈府给他们送请柬的孙缪一。 孙缪一也算是贺逐风的弟子,只不过他与高逸等人不同,张修远、张修明与高逸三人是贺逐风亲传,他们的武功自然是贺逐风亲手教的,与他们相比,孙缪一只算是挂名,虽说他也唤贺逐风作师父,贺逐风却并不教他习武。 这么算起来,他还是与燕阳更为相似。 他的天资武功均比不上贺逐风的三位亲传,却也算的上是凌空一派中的青年翘楚,已经不是前几日比试中可以随便打一打的窝囊废了。 沈清喻虽能赢他,却也需得稍费些功夫认真应对,他与孙缪一对了几招,眼角余光忽而便见张修远坐直了身子,认真朝他看来。 沈清喻已一招打飞了孙缪一手中的剑,孙缪一与他一揖,倒也不气馁,还颇为恭敬地与他说:“少侠真是好功夫。” 这几日比试下来,沈清喻也算是靠着林楼这名字扬了名,不少人都已识得他的脸了,如今他又击败了一人,当下许多人为他鼓掌喝彩,还有人在边上议论纷纷,有人夸他厉害,有讨论他师承何人的,还有人猜测他要不了多久便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趁着如今这机会,应当要尽快去与他结实。 魏弘深坐在场下,更是激动不已,那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必比试结束之后,他又得来纠缠沈清喻。 沈清喻帮孙缪一捡了刀,正要与孙缪一一同下去,却忽见张修远站起了身,在众人的夸赞声之中,他故作阴阳怪气地高声道:“他厉害?” 贺逐风心道不好,想拦住他,却已迟了一步。 “你们觉得他厉害?”张修远嗤笑,“你们真的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张修远忽而口出此言,众人皆是茫然不已,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沈清喻却不慌,他知道冯云君不会在此时揭穿自己的身份,至多不过是让江湖众人将“林楼”这个名字与魔教少主联系起来罢了,试剑会本就是他用来展露实力的地方,最终他都要揭露身份的,早一些或是迟一些,由谁来揭晓,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其他人不知情,林楼的确是突然冒出来的人,在试剑会之前,从未有人见过他,也从未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张修远一开口,大家难免都有些好奇,却又觉得张修远的语调气势……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张修远说完这句话后,也不作答,反握住了自己的剑,轻巧翻身上了台,走到沈清喻面前。 他目光阴狠,死死盯着沈清喻,问:“是你吗?” 沈清喻想他应当是从自己的招式中看出了些端倪,便也不解释反驳,微微颔首,算是应过。 “好。”张修远点头,“是你便好。” 沈清喻看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动作。 “与他比试,算是什么本事。”张修远说,“以你的武功深浅,同他比试,是在欺负他。” 沈清喻不置可否。 张修远已将手中长剑拔出,又把剑鞘丢到一旁,他死死盯着沈清喻,又露出了应府寿宴二人见面时,如同看见猎物一般的目光。 “你的对手,应该是我。” 第77章 沈清喻一言不发看着张修远。 自他习入歧而有所成之后,他就一直很想与张修远对手比试。 他想将张修远踩在脚下,想把刀架在张修远的脖子上,看他认输求饶,恨到深处,他甚至曾想将张修远千刀万剐,剥皮碎骨,方能消清他心头之恨。 可事至今日,他真的有能力杀了张修远,却又见张修远在他面前出言挑衅时,他只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个竭力表演的跳梁小丑,一切举动,不过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好以此来激怒他。 他越是冷静,张修远心中就越慌乱。 这毕竟是江湖众人举办的试剑大会,不是他张修远家中的比武场,他不按规矩跳上台来挑衅沈清喻,几乎一下便引发了众人的不满。 他挑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在外人眼中,这位叫林楼的年轻人方击败了一名他们凌空的年轻弟子,而随后凌空派的掌门大弟子便突然跳了出来挑衅林楼,那模样,实在像极了是要为师弟出气。 已有人忍不住开口道:“贺掌门,您这是什么意思?” 江湖人本就好打抱不平,张修远此举是犯了大忌,大家都觉得他仗着自己是名门大派的大弟子,便来欺负林楼这么一个身后没有门派依靠的闲散侠士,甚至孙缪一都极为尴尬地来扯张修远的衣袖,尴尬万分地与张修远说道:“大师兄,是我技不如人,你莫要如此。” 张修远被他们一噎,已憋不住有些气急败坏,直言道:“谁是在为你出头!” 孙缪一被他的语气吓得一怔,当下松了手,退后数步,可心中显然并不相信张修远所说的这句话。 甚至连张母都忍不住站起了身,冲着张修远说道:“远儿,你莫要胡闹!” 她着急地去扯贺逐风的衣袖,似乎是想要贺逐风也赶紧来说几句话。 贺逐风却并不着急,他想张修远应当不是如今这个沈清喻的对手,也不敢在众人面前直言沈清喻便是魔教少主,见张母心急得厉害了,他方才开了口,道:“修远,回来。” 他知道张修远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张修远果真理也不理贺逐风,更是不顾众人的议论,沈清喻不主动出手,也不答应与他的比试,那便由他来逼沈清喻动手,他挑了剑,直直朝沈清喻刺去,口中高声道:“那就让我来帮你们看清他究竟是何人。” 沈清喻只是侧身避闪,连手中的刀都不曾出鞘,张修远的武功是远不如张修明的,张修明都已被他杀了,他难道还会怕张修远吗?他只是想看看张修远究竟想做些什么,将一个人逼得急了,也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果真没有猜错。 张修远没想到沈清喻的武功进展如此迅猛,他不知张修明是死在沈清喻手上的,他还将沈清喻当作是当年那个病弱咳血的小少爷,张修明是被这些人抓了不假,可他一直以为……动手的人会是岳霄。 沈清喻四处避闪而不接招,张修远竟也真的打不中他,高下如何,众人心中已有分晓,而此事又是张修远主动挑拨,他丢尽了脸面,甚至已有人低声哄笑了起来。 张修远咬牙,剑招一变,忽而便脱了凌风剑的框架,招式诡异,威力却大了许多,直朝沈清喻要害攻来,那像是要置他于死地。 张修远剑中杀意浓郁,好似一瞬之间,他的武功便更进了一层,沈清喻不敢再掉以轻心,专心对敌,连过数招之后,他却又开始觉得极不对劲。 张修远的招式……太古怪了。 这绝对不是凌空派的剑术。 沈清喻见过贺逐风的剑,那绝不是张修远用的这幅模样,张修远如今的剑招他似乎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只是一时之间,他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不对。 张修远的剑招,他当然见过。 也怪不得他会觉得张修远的剑招熟悉,张修远这分明是以剑为刀,他用的剑招极似入歧,只不过其中又有变招,与入歧有不小的差异,若非对入歧极为熟悉之人,想必是看不出来的。 那么问题便是——张修远为什么会入歧? 沈清喻可不相信冯云君会好有这么好的心肠,随随便便就将入歧教给其他人。冯云君可是拿命从鬼市偷回的入歧残卷,他真的舍得便宜其他人? 沈清喻越想越觉得古怪。 张修远显然是只学了一些入歧的招式,他不会内功,应该也不曾服用过毒物,而他的招式也不曾学全,有些招数还极其别扭,像是被人刻意改过,那威力将又下降了许多。 若入歧是冯云君教给张修远的,冯云君为何教了他又要防备他?张修远知道冯云君可以篡改了入歧的招式自己留了几手吗? 沈清喻有万分疑惑,而张修远见沈清喻终于有了惊诧,心中便抑不住有些得意,压低了音量,以免被周遭看戏的其余人听见,得意洋洋地问沈清喻,道:“怎么样,眼熟吗?” 沈清喻皱紧了眉头。 张修远不知道。 张修远想必是觉得冯云君将他当作是徒弟,尽心尽力地将好容易夺来的入歧刀法传给了他,张修远心中必定感激,更是会拼死为冯云君卖命,可他不知招式缺失,已失了八九分的威力,加上他并未修行内功——或是已学了内功口诀,却应寻不到毒物,不可跟冯云君争夺毒物而一直不曾好好修炼,到如今他便成了一个花架子,甚至……他犯了那么多习武大忌,照这样下去,再练段时间,都不用贺逐风出手清理门户,张修远自己只怕见要走火入魔了。 可冯云君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沈清喻思来想去,心中也只有一个答案。 冯云君取走了入歧残卷,可凭他一人,他似乎并不知该要如何修复。 他自己照着残卷上尚且完好的地方修习,而他不确定的地方……他尽力修复之后却无法确定,又不敢亲自尝试,便假意将入歧传给张修远,要张修远学了他修复的残卷,再根据张修远的反应来确定自己填补的地方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张修远不过是他用于试验的人罢了。 而冯云君害怕张修远学了入歧之后武功突飞猛进,有朝一日超过了他,便不曾教张修远内功心法,也将传给张修远的招式篡改了些许,留了缺陷,将来他们若是真有一天拔剑相对,冯云君至少能再多上几分胜算。 沈清喻不寒而栗。 他看着张修远,心中忍不住竟有几分怜悯。 这张修远啊……贺逐风真心疼爱他,手把手地教他习剑,想助他成才,他却反对贺逐风恩将仇报,而冯云君不过是在利用他欺骗他,他却对冯云君感恩戴德,真将冯云君当成了自己的主子,心甘情愿为其卖命,顶礼膜拜。 他几乎不知这张修远究竟是识人不清,还是城府深重,想借冯云君上位,却反遭他人利用。 沈清喻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若老老实实做他的凌空首徒,待贺逐风隐退或百年后,他就是凌空派的掌门,这身份地位,难道还不足以满足他的胃口吗? 张修远尚在得意,却见沈清喻露出一副怜悯神色,那眼神几乎一下便挫败了他,转而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明的愠怒,他狠狠瞪着沈清喻,怒气冲冲地说:“你看什么!” 沈清喻并不说话。 他不由抬首望了望观战的贺逐风,想贺逐风险些为了张修远而向自己低头求情,他不由便为贺逐风觉得不值,皱着眉又与张修远对了几招,终于决定开口,也压着声音,用仅有他二人方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你可知贺掌门为了你——” 可张修远连这一句话都不愿意听完。 “我不知。”张修远说,“我不想知道。” 沈清喻:“……” “他不是最喜欢高逸这样的徒弟吗?”张修远冷笑,“现在正好有高逸陪着他,何必还惦记着我。” 刀剑相交。 “你真是该死。”沈清喻冷冷道,“我替贺掌门不值。” 张修远也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个屁。” 他二人各自退后一步,紧盯着对方的动作,极为防备。 沈清喻并不打算将他如何,贺逐风说要亲自清理门户,他便决定将张修远教给贺逐风,可张修远浑身杀意,显是想在这里置自己于死地,沈清喻只好认真相对,小心翼翼地留意冯云君在张修远招式中所留的破绽。 “你以为你学了这武功便天下无敌了?”张修远嗤笑,“你看,你的刀法,我也会。” 沈清喻忍不住问:“是他教给你的?” 张修远更是得意:“是主上相信我。” 沈清喻叹了口气。 他复退半步,微微躬身,心中已大致明了张修远的破绽在何处。 “那他可曾告诉过你。”沈清喻说,“你有许多招式都不曾学全。” 张修远一怔。 “他在交给你你的招式中留了不少破绽,只要遇到高手,你就很难从他们手中讨到好处,更何况……”沈清喻直直注视着他的双眼,“你可曾想过,你到我面前来用我家的刀法,根本就是在班门弄斧。” 第78章 张修远的确是在班门弄斧。 入歧刀谱不过只有那么几页,招式也只有那么一些,就算再算上其中的变招也不会有多少,这两年多来沈清喻几乎将那本刀谱翻烂了,每一招每一式都刻在了他心上,张修远却在他面前用入歧…… 他竟不知该说张修远是狂妄自大,还是在找死。 张修远竟然还对他笑:“这可说不准。” 沈清喻便也笑了。 “你不是想学入歧吗?”他说,“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入歧。” 张修远竟点了头,轻笑道:“你来。” …… 张修远尚未说完这一句话,忽而变了神色,竟然主动提剑,抢先朝沈清喻刺来。 他这一剑剑势迅捷凌厉,正是贺逐风凌风剑剑路的特点,他不愧曾是贺逐风的得意门生,凌风剑他已学了七八成,可不想沈清喻的速度比他还快,剑锋未到,沈清喻已侧身闪过,那剑尖几乎贴着沈清喻的衣袖擦过,沈清喻手中的刀已反手照着他打了过去。 沈清喻的刀有反刃,张修远若不闪开或以剑抵挡,必定要被割伤,他强行撤剑,一时身形不稳,抬剑勉强格挡,不想沈清喻手中还有刀鞘,那刀鞘正击在张修远背上,且用了极大的内劲,这一下已足以令张修远内伤了。 张修远喷出一口鲜血,趔趄数步,拄剑跪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压根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原以为自己与沈清喻之间若有差距,那差距也是不大的,而沈清喻又要隐瞒身份,自然也会隐藏实力,他们两人若是对上手,沈清喻必定要吃亏。 他没想到沈清喻竟以比他厉害了这么多,而且沈清喻压根没打算隐藏实力,沈清喻全力以赴,他当然要落下风。 他本是自作主张,想让沈清喻出丑暴露身份,最好能叫他被正道人杀了,如今反是自己落败,若是主上知道了,必定会处罚他。 试剑大会本是点到即止,沈清喻这一下下手过狠,观礼众人自是一片哗然,方才他们也许还觉得张修远仗着自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欺负沈清喻,如今却又想沈清喻下手过狠,有些过分。 更何况沈清喻如今的言行举止,已与前几日他所表现出来的恭谦大不相同,他们虽听不见沈清喻与张修远说的话,可见沈清喻下手狠辣,众人均有些生疑,不过他们显然也未看出沈清喻竟有如此功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武功造诣竟如此之深,实在罕见。 沈清喻已收刀回鞘。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贺逐风,不会对张修远下手,张修远要交给贺逐风来处置,他相信贺逐风的为人,说过的话,自然是千金一诺,他便收了刀,冷冷看了张修远一眼,转头便要离开。 方才他是完全暴露入歧刀法的念头去与张修远比试的,他万万没想到张修远竟然也只接了他一招…… 他完全没有暴露,内心也很是冷静,心想今天也许不是最好的机会,揭露身份这种事,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可他没想到他走出几步后,受了重伤的张修远,竟咬牙起身,似是为了雪耻,撑着一口气抬剑从后偷袭。 沈清喻反应极快,一下将他的剑打落在地,踢出数尺,而张修远胸口更是又挨了一下,呕了数口血,瘫倒在地,似乎已没有再起来的力气了。 “从后偷袭?”沈清喻不由挑眉,嗤道,“贺逐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徒弟。” 他直呼贺逐风的姓名,对前辈如此,更是万分无礼,更何况张修远已受重伤,说是偷袭,不过是逞一时之气,他根本打不中沈清喻,沈清喻本不必再打他一掌的。 这几日来,武功极佳有温顺有力的林楼,本已博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如今却有不少人不喜欢他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沈清喻只是气不过。 他是真想亲自手刃仇人啊。 张修远被打,贺逐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眉,像是不忍,侧开目光不看,张母却是吓坏了,她想翻身上台去扶张修远起来,可高逸却扶住了她,此时她上去太为不妥,这件事最初毕竟张修远出言挑衅,过错在张修远,她此刻情绪激动,若是上去了说错了话,只怕会更难收场。 贺逐风不说话,高逸便主动出来圆场,代凌空与众人道歉,又让人去将张修远搀下来,他言语得体,此时本该就这么过去,可张修远躺在地上,满嘴的鲜血,却还是要咧着嘴看着已下了台的沈清喻断断续续地笑,撑起一口气,大声说道:“你们还没看清吗?” 众人又纷纷看向他。 “他用的刀法,你们难道还没看清吗?”张修远说,“他就是魔教少主。” 四下沉寂片刻,忽而一片哗然。 近来魔教东山再起一事正备受关注,魏弘深将那话带回之后,正道众人便开始四下查找魔教少主的真实身份,可他们一无所获,无人知这神秘的魔教少主究竟是何人,当年正道不少人都杀过魔教弟子,又有人传言沈家之事是魔教所为,江湖上一时人心惶惶。 这种时候,张修远忽而指着一个出身来历皆是谜又武功极高的年轻人,说他就是魔教少主。 张修远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众人当然不能信,而沈清喻只是微笑,也不出言辩解,这时方有人想起来魏弘深见过那魔教少主,他们急急忙忙便将魏弘深推出来,让魏弘深来仔细辨认。 魏弘深简直想哭。 他怎么就逃不开这位魔教少主的阴影呢? 若这林楼真的是魔教少主,那他前几日还天天缠着林楼要他拜师学艺,事情传出去,那他可是要彻底将脸丢尽了。 他被人推到沈清喻面前,欲哭无泪,无奈开口道:“那日天色太黑……他又戴着面具……” 其他人便与他说:“你先看看,身形体态,总归能看出点什么来!” 魏弘深只好去看。 他思来想去,也只记得那夜他看见的魔教少主是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可若是论这一点,在场可有不少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他总不能说他们都是魔教少主。 对,他还记得那魔教少主的刀。 眼前这人用的可并不是入歧,入歧太有名了,应该不会有人背着入歧到处乱跑。 可除了这些线索之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分辨魔教少主啊! 魏弘深围着沈清喻打转,心中苦恼万分,只好开口,问:“林少侠,你莫要怪罪我们这么说你,为了洗清你的嫌疑,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沈清喻却打断了他。 “不必再问了。”沈清喻看着他,神色自若,轻轻笑道,“魏大侠,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魏弘深一怔:“什么不记得你……” “我是何人,魏大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沈清喻说道,“对了,我还要多谢……魏大侠替我带话。” 魏弘深登时脸色惨白,急退数步,伸手指着沈清喻,浑身发颤,道:“他……是他!他是魔教少主!” 他惊恐丢出这一句话,四下不少人铮地便拔出了兵刃来,直直指向沈清喻,沈清喻却只有一个人。 他早让岳霄站到了一旁去,以免其他人怀疑岳霄与他有关系,他身边没有一个人,那些人却也不敢随意上前。 这只是试剑大会,众门派均有派人前来,可也只是派年轻弟子来参加试剑会,至多再加上一位师叔辈的人物来物色弟子,真正的高手算不得太多,沈清喻方才几招打败张修远,却好像还未用全力,已足以震慑所有人了。 更何况魔教少主在此,谁也不知道魔教是不是还有其他埋伏,依照当年凌行之的习惯,他成了魔教教主之后,是鲜少一个人出行的,也许魔教中人早就包围了此处,只要他们敢动这位魔教少主,那些人便会一下子冒出来,与他们厮杀到一块。 正邪相斗本就是两败俱伤的事情,正道可还没准备好走这种事。 如今这地方,武功名望最高之人,应当是贺逐风。 众人均将目光转向贺逐风,等他开口维持局面。 贺逐风早知自己要陪沈清喻演戏,他便走了出来,看向沈清喻,正要开口说话,沈清喻怕他为难,已抢先道:“贺掌门放心,本座只是路过此处,随便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看看热闹…… 随便看看热闹,便将那些参加比赛的正道弟子打得七零八落,还重伤了人家凌空派的大弟子,这热闹看得未免也太热闹了。 “诸位不必挽留。”沈清喻道,“如今热闹已看够了,本座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魏弘深颤声喊:“魔……魔头!你以为这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沈清喻挑眉看他。 “魏大侠,当初我留你一命,你当知道你我之间差距几何。”沈清喻冷冷道,“你们若不服,便站出来,本座倒要看看,这儿有几人能做我的对手。” 第79章 沈清喻说出这句话后,四下静极,无人开口,也无人敢站出来与他比试。 毕竟在场的年轻人中,没有几人的武功能高过张修远,而江湖前辈中,也没有多少人会是魏弘深的对手。 这两人都败在了魔教少主手下,那他们上去与魔教少主比试,岂不是在送死? 沈清喻方才对张修远下了重手,他们便觉得魔教少主是心狠手辣,自己若是要强出头,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场的人这么多,别人又为什么不去出头? 所有人都想着无论如何轮不到自己说话,反正此处武功最强的人是贺逐风——有几人又偷偷朝贺逐风看去,贺逐风神色平淡,眉宇间好似带着一丝病容,他轻轻咳嗽一声,众人便又立即想了起来,贺掌门抱病已有几年,想来顽疾难除,他既然有病在身,那大约也是打不过眼前这魔教少主的。 这一切也与沈清喻猜测得相似。 沈清喻轻笑,问:“你们不打算动手?” “魔头,你只有一人一剑,我们若是对你动手,岂不是以多欺少了?”忽而有壮着胆气人开口,给众人的不作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正道中人,从不以多欺少!” 众人纷纷应和,沈清喻却觉得有些好笑。 他知道这些人没胆子来阻拦自己,便高声说:“既然诸位不打算动手……那还是日后再见吧。” 他大跨步地朝外走去,众人的刀剑仍指着他,却只是这么目送他离开了此处,终于有人开口,小声问:“不要派人去跟着那魔头吗?” 若是跟着魔教少主,想必就能发现他们魔教在此处的分堂的位置,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往后再想要查,只怕就有些困难了。 “派谁去?”另一人说,“你去吗?” 那人急忙摇头,后退避开。 他可不敢去。 那魔头的武功那么高,万一发现了他,他还会有命在吗? 魏弘深也在低声嘟囔,说:“他年纪这么轻,武功怎么会那么高。” “入歧就是魔功。”有人接口道,“若不是魔功,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深造诣。” 众人不住应和,有人说当年就该斩草除根,又有人说正道就该早日选出武林盟主,杀上魔教去,除了这魔头,闹闹腾腾大半天,忽而有人开口询问,道:“除魔教?可你们知道魔教在什么地方吗?”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一瞬便安静了。 贺逐风忍不住叹气。 即便他也是正道中人,可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些人除了满口的仁义道德外,几乎毫无用处。 说是江湖侠士万千,可真正敢做事的侠义之士,怕是不过百余个,可他就算心中无奈,碍于自己的凌空派掌门的身份,也绝不能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凌空派内的大夫已赶来了,张母颇为担心地搀着张修远,只是站在一旁,大夫为他把脉诊断,而张修远见此景,嗤笑着极嘲讽地开口,道:“一群废物。” 贺逐风皱眉看了他一眼,道:“修远,住口。” 张修远冷笑。 如今有这么多武林同道在场,张修远也还顶着凌空掌门首徒的名号,他口出此言,也许会给凌空派带来麻烦,贺逐风叹气,只好出言替他为众人道歉,说是自己管教不当的过错。 若是说起来,众人都还记得几年前贺逐风的徒弟还不是如今这幅模样,也不知为何过了段时日,好像连礼貌都没有了。 贺逐风出言致歉,众人不可能不接受,这试剑会不过才过了一半,就已经闹出了这么多的不痛快,至少今日的试剑会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贺逐风好言请众人暂先回去休息,沈清喻这么一闹,贺逐风知道其他人定会拉着他商量魔教之事,他暂时抽不出空,只好转头吩咐高逸,让他盯紧了张修远,绝不可令张修远再偷偷逃走。 张修远受了这么重的伤,张母自然是要紧跟着他,高逸也不多言语,他怕派人看不好张修远,便自己亲自坐在床边候着,等贺逐风处理完其他事情之后过来。 大夫为张修远开了药方,说他内伤过重,一定要好好调理,若不注意,只怕连功力都会有所折损,张母一听他会折损内力,好似一下就更生气了,皱着眉便开始骂那魔教恶徒。 张修远似有些不耐烦,直言自己累了,要张母回去休息,她便站起身,还拍了拍张修远的手,说:“远儿,折损的内力,往后也能再补回来。” 高逸在一旁听着,不由觉得古怪。 张修远伤得这么重,为人母不是先担心他的身体,倒是先记挂着内力,而她不过说了几句话,张修远便似乎已觉得不耐烦,看也不想看她,恨不得赶着她快些离开。 高逸并不知张修远家中情况,他自己家中父母恩爱,对子女更是宠爱有加,每月给他写信来,信中说的也是要他保重身体,武功学得好不好倒是其次的。 他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该是如此,他目送了张母离开,自己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张修远便看他,咳嗽几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累了,请你离开。” 高逸心中情绪复杂,低声直言:“师父让我守着你。” 张修远轻笑:“怎么?他终于要清理门户了?” 高逸说不出话。 “他那么喜欢你,如今终于可以令你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位置了。”张修远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倒也挺好,看来我还要祝贺你。” 高逸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大师兄,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张修远反问:“与你何关?” 高逸沉默不言。 天色渐晚,贺逐风还未过来,张修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屋内光线昏暗,渐渐已什么都看不清了。高逸终于起身,摸索着去点桌上的油灯,他将火折子擦亮,回头看一眼张修远,也不知张修远是不是睡着了,可他忍不住,终于还是开了口,说:“你对师父下毒,杀了那么多人,师父觉得你是做错了,可他却从未怪罪过你。” 贺逐风怪的,只有他自己。 他怪自己教徒无方,怪自己未曾注意到张修远的转变,他还怪自己软弱,正邪不分,张修远犯了如此过错,他心中竟摇摆不定地想要护短,想留下张修远一条性命。 张修远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 “大师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高逸轻声说,“幼时习武,你被剑划伤了脸,流了许多血,师父吓坏了,他说往后你总要有意中人,若你脸上带了疤,也许会吓到姑娘,师叔们都说那不过是小伤罢了,师父却去同医仙谷主讨了祛疤的灵药,每日仔细为你换药,待你的脸好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修远不语。 “你十四岁时,与修明师兄结伴,师父派你二人下山将贺礼给千知门掌门。”高逸道,“那是你二人第一次单独下山,你大概不知道,师父让师叔一路跟着你们,一直将你们送到千知门,待师叔写信回来报了平安,他才终于放了心。” 说到此处,张修远终于睁开了眼,他本就未曾睡着,可他还是不愿开口,只是看着高逸,像是想知道他还能再说出什么事情。 “如今你铸此大错,师父低声下气地去替你求情。”高逸声音渐低,他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可你犯的错那么大,千百条人命,他为你求情,便等同于放弃他这么多年所坚守的一切。” 他想,贺逐风本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若不是为了张修远,他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放弃?”张修远冷冷打断他,“他不是还没放弃吗?” 高逸一怔。 “他将自己放的那么高,他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张修远嗤笑,“你真以为他会为了我,放弃他自己?” 哪怕高逸的脾气再好,到了此时,听张修远说出这种话,他也忍不住要生气了。 “大师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高逸强忍着愠怒,“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好歹。” 张修远看着他,问:“那又如何?” 高逸:“你……” “你当然心疼师父。”张修远冷冷看着他,说,“毕竟师父一向也偏爱你。” 他不愿再多说,将眼睛一闭,又靠了回去,无论高逸说了什么,他只当不曾听见,而高逸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闹得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道:“师父对门下一向一视同仁,他没有偏爱任何人。“ 张修远不理他。 高逸还想再说。 门外已传来了脚步声,他转而回头,便见房门开了,贺逐风一人来了此处,高逸急忙起身,退开数步,与贺逐风行礼,道:“师父。” 张修远还是一动不动。 贺逐风叹了口气,反手关上房门,道:“阿逸,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高逸有些惊慌,他不知自己说这些话是不是做错了,可从贺逐风的语气中,他实在听不出什么,他只好再抬头去看贺逐风的表情。 “修远,你记住。”贺逐风神色平淡,说,“我从不曾偏爱过任何人。” 第80章 贺逐风说完这一句话,便不肯再提这件事,他走到张修远的床边,低垂着眼眸看他,轻声问:“如今你可以说一说,你为何要做这些事了吧。” 张修远也不理会他,高逸皱着眉,已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好,你不想说。”贺逐风叹了口气,“那我问你,你知道你做错了吗?” 张修远果真冷笑,挑起眉反问:“我有什么错?” 贺逐风:“你杀了那么多人——” 张修远反问:“谁说杀人就是错了?” 贺逐风一顿,一瞬之间,他似乎已不知该要如何与张修远说下去了。 他以为杀人是过错,可张修远显然并不觉得杀人是错。 “弱肉强食。”张修远说,“有何错?” 贺逐风沉默不言。 他这才发觉,张修远的观念与他偏差甚远,他们已背道而驰了这么久,他却始终不曾发现。 “师兄。”高逸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说,“师父并未教过你我——” “他是不曾教过,可他不曾教过又如何?”张修远冷冷说,“这世道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唯有至强之人方能活下去。” 他这么多年来的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个道理,强者方能于世间存活,而众人也只想依附强者。 他若至强,便不必再受这江湖上的规矩限制,甚至……其他人也会主动依附于他。 可贺逐风却皱眉,道:“修远,我不与你争辩这些事。” 他知道张修远的脾气,若张修远已认定了这件事,那他再多说,也是没有用的了,他只能待张修远自己去发现自己的错误,可是……他们之间的事,在今日便该要了结了。 贺逐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像是已不知该和张修远说什么才好了,只是干巴巴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会照顾好你母亲的。” 张修远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笑,低声问:“师父,你终于要动手了吗?” 贺逐风说不出口。 他如何能将这种话说出口。 张修远来他身边时不过十岁,那时候贺逐风自己都只有二十余岁,他方做了凌空派的掌门没多久,还不懂这江湖上的弯弯绕绕,行事也很不稳妥,若要他自己来说,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收徒的。 可他的师姐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来求他,说他们的父亲已为江湖同道所耻笑了,若他们再没有一个身份实力显赫的师父,将来到江湖上行走时,必定要受人欺负。 贺逐风虽不觉得会如此,可他见师姐为了此事连日忧愁,为了让师姐安心,便应了此事,将张修远与张修明带到身边,由他来照顾抚养。 可他哪会看管那么小的孩子?再乖巧的孩子,年幼时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张修远幼时聪明伶俐,却有些顽皮,张修明不爱说话,哥哥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两小时后可没少挨罚,不过两年,高逸也来了,高逸懂事得早,几乎没怎么让贺逐风头痛过,贺逐风对他总是温言软语,张修远小时候便极不喜欢他。那时他们三人几乎令贺逐风手忙脚乱,可这么多年后,再想起当年,却令人说不出怀念。 他的师姐虽与他在同门,却说不能影响孩子习武,隔几日方会来见一见他们,贺逐风原以为若论感情,张修远应当是与他最亲近要好的,他不知张修远后来为什么要对他下毒,更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是真下不去手。 他所坚守的道义与他的情感在搏斗,他将凌风剑自腰侧缓缓解下,放在桌上,又抬首去看靠在床头的张修远,觉得这些日子张修远随冯云君四处奔波,似乎清减了一些,再想以往他派张修远外出办事,待张修远回来时,总是要吩咐门中的厨娘备些滋补的吃食,将他瘦下去的重新补回来,可冯云君应该是不会这样待他的。 贺逐风摇头,到了这时候,他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他不由又抬头去看张修远,轻声问:“你可曾恨我。” 若是不恨,又为何要对他下毒? 张修远不说话。 贺逐风又问他:“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 此时张修远方摇了摇头,轻声说:“师父一向待我很好。” “好。”贺逐风说,“您好歹还认我这个师父。” 他终于将剑拿了起来,将心中的情绪压下心底,提剑走到张修远面前。 高逸伸手拉他,有些着急,一面唤:“师父,您再三思……” 贺逐风却将高逸的手推开了。 他是舍不得张修远,也不忍心对自己的徒弟刀剑相向,可错便是错了,犯了错便理应受罚,哪怕是他所疼爱的徒弟也一样。 他与张修远说:“你与邪道为伍,滥杀无辜,所犯罪孽深重,照例当诛。” 他语调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又问张修远:“你可认罪了?” 张修远看着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起的却是当年他与弟弟用火燎了师叔的胡子,师父气坏了,拿着戒尺令他二人跪在书房里,拿着门规一条条念给他们听,而后再问他们,你们可认罪了。 那时贺逐风还是江湖闻名的凌风剑客,眉宇间意气风发,令他们跪了半宿,却又心疼,抱着他们在床上,取了药膏为他们揉跪得乌青的膝盖。 脑中的回忆与眼前之景渐渐重叠,只是贺逐风的眼角已有了些细纹,双鬓更已霜白,还是被他下了毒,方才青云变白雪,这是他的过错,张修远张了张唇,不知为何便觉声哽,低头轻声道:“是。” 贺逐风握着凌风剑,垂眸看着他,不容辩驳一般开口:“你跪下。” 高逸低声说:“大师兄身上有伤……” 他一顿,又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师父要执门规,便是要亲手杀了张修远,那他身上有没有伤,又有什么区别? 张修远果真缓缓起身,捂着胸口,稍一动作便忍不了的咳嗽,高逸于心不忍,伸手搀着他下床,眼睁睁看着他跪在贺逐风面前,他咬牙回身,也同贺逐风跪下了,说:“师父,若大师兄知错……” 贺逐风反问他:“那日沈少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他若不杀张修远,又如何与那些死在张修远手中的人交代。 高逸闭了嘴,仍跪张修远身侧,只是喃喃重复着:“是,徒儿知道。” 贺逐风拔了剑。 他五岁时便已习剑,到如今近三十年光景,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他第一次举起剑时,手抖如筛糠,低头看着张修远,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如何也刺不下去。 而随后,他却看见张修远抬起了头,那目光如是憧憬,又仿佛倾慕,在这种时候,张修远反倒是对他轻轻笑了,说:“师父,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贺逐风一怔,以为张修远在赌自己下不去手,还觉得他能活过此时,正要开口,却听张修远接着往下说去。 “若您在今夜杀了我。”张修远说,“你怕是一辈子都要怪罪你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 贺逐风微微皱眉。 “这本就不是您的错。”张修远声调渐低,“您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他实在是嫉妒之心极重的人。 幼时他嫉妒贺逐风从不责骂高逸,虽说他知道那是因为高逸从不惹事犯错。后来他甚至嫉妒过张修明,因为他比自己年幼,又不爱说话,贺逐风便会分出更多的心思去照顾他,他曾以为自己足够努力,便能博得贺逐风的偏爱,可贺逐风的确不偏不倚,对每一名弟子都是那副模样。 他母亲的举动令他以为众人只想依附强者,而他想要比贺逐风更强……他也想有一日,师父能够依附于他。 他闭上眼,想这些年他最接近这个龌龊想法的时候,便是给贺逐风下毒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贺逐风是离不开他的。 离不开他的药。 心甘情愿地依附于他。 …… 张修远睁开了眼。 贺逐风的剑仍对着他,拿剑的手在抖,剑锋将烛光折射着映在他脸上,有些太过晃目了,于是张修远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将贺逐风的凌风剑握在手中。 这剑可是削铁如泥的宝器,他的掌心一贴上剑锋,顷刻便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肘淌下去,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贺逐风一怔,一时不知张修远些做些什么,想要抽剑回去,可张修远却将剑刃握得极紧,他不敢用力,怕这么斩断了张修远的手,又低头去看那些血,红艳艳地晃得他眼晕,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而张修远低声苦笑,道:“师父啊,我还是舍不得。” 他说完这一句话,贺逐风便觉得自己手中的剑被张修远微微抬了起来,贺逐风不由蹙眉看他,问:“修远,你——” 他并未说完这句话,便已被张修远打断。 “您的手不该沾着我这种逆徒不干净的血。”张修远低声说,“我不想你为这种事记挂一辈子。” 贺逐风的心突突地便开始跳,他按住手中的剑,喉中却好似一下被堵住了一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您与我们不一样。”张修远将他的剑尖抵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也跳得很快,一下一下地,顺着那柄凌风剑,好像就这么传回到了贺逐风手上。 “您是孤峰白雪。” 他轻声低语,忽而用力,便觉一阵剧痛,似是剑尖已扎进了胸口。 “本该不染凡俗。” 第81章 沈清喻自凌空派离开,确认无人跟随之后,急匆匆便下了山。 他在凌空闹了这么一出,只怕要不了多久时间,全江湖便要知道魔教少主狂妄至极地出现在了试剑大会,他这张假脸的容貌将传遍江湖,这脸已经不安全了,他应当尽快将□□卸下来。 他早安排了燕凛之这几日在凌空派下接头等候,他离开了凌空派,也不能再以沈清喻的身份回去,毕竟沈清喻此刻还在家中“养病”,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此处。 燕凛之说他知道附近有几处方便藏身的地方,沈清喻便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处理,此刻他匆忙下山,到了二人约好见面的地方,果真见燕凛之正在等他。 燕凛之见沈清喻来了此处,他不爱与沈清喻说话,也没问试剑会上发生了何事,一言不发便带着沈清喻往藏身处走。 沈清喻当然不曾多想。 他们一路避开行人,专挑着小路,绕进了一条略显昏暗的街道,沈清喻皱着眉四处打量,一面问:“这是什么地方?” 燕凛之说:“此处是鬼市主人名下的产业,她说可暂借给我们使用。” 沈清喻:“……” 又是楼丹秋? 她到底还有多少产业? 燕凛之一面带他往小道边上的一方侧门走,一面说:“此处也有焚火宫的人在此处打理,鬼市与焚火宫一向有生意来往,你将此处当作是自己家便好。” 沈清喻忍不住问:“燕堂主,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侧门进去是一处院落,沈清喻抬起头,便见面前的小楼挂了红色的灯笼,还有排演管弦歌舞之声遥遥地传来。他心中更是疑惑,甚至还有了几分不详之感。 燕凛之并未回答,只是带着他往那小楼走。 恰有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女子带着几名姑娘抱着琵琶走过,看见燕凛之,还摇着团扇与他笑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媚态,待她们走远了,沈清喻终于忍不住拽住燕凛之,问:“燕堂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燕凛之反问他:“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 沈清喻一噎,不由便觉得面上有些微红,好在他此时戴着□□,脸上泛红是透不出面具来的。 这还能是什么地方? 方才过去的几位姑娘,比起街上所见的女子,衣着已略显暴露了,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他也隐约记得调子,是宋永年提起过的,这些年常在秦楼楚馆传唱的小调,那这儿是什么地方便再明显不过了。 沈清喻微微泛红了脸,问:“你为何带我来青楼。” 燕凛之说:“那你得问鬼市主人的产业为何恰好是青楼了。” 沈清喻:“……”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好皱着眉跟着燕凛之走,说实话,他是第一次踏足这种烟花之地,在西域去顾祺祥的销金窟那一次不算,那时他是与岳霄一块去的,心中还将那地方当作是一个赌场,并未多想其他。 可他又想,燕凛之这地方的确选的不错,他走进来尚且觉得为难,那些正道人士更是绝不会来这地方的,他若躲在此处,的确可以降低被他们发现的风险。 他心中尚在思索,燕凛之带他上了小楼,方转过楼梯拐角,他猛地便觉得香风扑面,吓得后退数步,几乎蹿到燕凛之身后,转头看见帕沙着了胡姬女装,有些委屈看着他。 沈清喻这么久未曾见帕沙如此打扮,乍一下险些未曾将他认出来,好半晌才回过神,问:“帕沙?你怎么又……” 他想帕沙已经成年,照理说,他应当已不必再如此打扮了才对。 帕沙眨着眼睛认真去看他的脸,一面问:“燕大哥,这是沈少爷吧?” 燕凛之答:“是。” 帕沙更加开心,似乎又想要扑过来抱一抱他,一面问:“沈少爷,我这么穿好看吧?” 沈清喻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这里没有胡姬嘛。”帕沙提起亮闪闪缀满珠玉的裙摆,还转了一圈,重复问道,“我难道不好看吗?” 沈清喻已觉得有些尴尬。 若将帕沙对他的好感放在燕阳或是阿穆身上,他便觉得那只是小孩对亲近之人的依恋,可他与帕沙数次相见,帕沙好像动不动就想抱一抱他,他不知是不是西域礼仪如此,认真想来,总觉得很是古怪。 沈清喻见帕沙还眨着大眼睛眼巴巴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燕凛之正皱着眉,似乎对帕沙的举动十分不满,便轻轻拽了拽燕凛之的衣袖,要他帮忙圆场。 帕沙见沈清喻站得那么远,果真跨过来几步,正要说话,燕凛之却面无表情地将他挡住,冷冷说:“你大哥同意你留在中原,不是让你来胡闹的。” 帕沙撇了撇嘴:“我哪有胡闹……” 燕凛之:“你去将衣服换回来。” 帕沙心中不满,抱了手一动不动,只当自己不曾听见燕凛之的话。 “好,你不去。”燕凛之说,“那我现在就去给你大哥写信,让他派人接你回去。” 他说完这一句话,帕沙果真就不敢再与他发脾气,委屈扭头回去换衣服,沈清喻松了口气,一面忍不住问:“他已成年了,为何还要穿这种衣服?” 燕凛之带着他继续往里走,一面说:“他年纪尚轻,以往习惯了如此,又觉得这样打扮能引得无数人追捧,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沈清喻:“燕堂主怎么知道……” 燕凛之也不忌讳:“伊缇斯当年就是如此,惹了满江湖情债,时至今日,还不时有人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沈清喻:“……” 燕凛之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便移开话题,随口道:“他们族内的陋习,是该改一改了。” 他带沈清喻进了一间屋子,此处较外面已安静了许多,只是隐约能听到一些青楼中人排演丝竹的声音,燕凛之取了工具,帮沈清喻卸掉脸上的□□,沈清喻在心中想着帕沙的事情,可又不好直说,只是皱着眉开口,与燕凛之委婉道:“燕堂主,我要休息,暂且就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了。” 燕凛之心中却清楚得很:“放心,我会帮你拦着帕沙的。” 沈清喻:“……” 燕凛之又说:“你当初在西域冒险救了他一命,他对你有些许好感,他天性热情,仅此而已,不用多想。” 沈清喻被他点破,略有些尴尬,燕凛之已将面具卸下了,又说:“你若担心,与他直说便好。” 沈清喻:“直说……” 这种事他实在不擅长应对,可燕凛之说得对,他的确是该直说,可究竟要怎么说…… “你若开不了口,待会儿岳霄来了,叫他帮忙便好。”燕凛之看他神色,知他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好一停,又说,“罢了,待会儿我去与岳霄说。” 沈清喻还皱眉:“让岳霄去与他直说,不好吧……” 他越想那场景越觉得古怪,只好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燕凛之替他摘了面具,便告辞离去,沈清喻在屋内也无事可做,干脆闭目调息,如此过了一两个时辰,天色渐晚,外面也热闹了起来,沈清喻起身走到窗边,推窗去看。 白日他见到的红灯笼已全都亮起来了,院内灯火通明,他们这院中没什么人,他低头去看,恰见岳霄随着燕凛之从侧门匆匆进来,他一怔,急忙关了窗,走到门边。 他担心出了房间再撞到帕沙,便站在门边等着,他等了没多久,有人在外敲门,沈清喻急忙便过去开了口,岳霄闪身进来,对他一笑,反手关上房门,十分感慨,道:“燕堂主选的还真是好地方。” 沈清喻无言。 岳霄倒也不着急说凌空派如何了,他在桌边坐下,道:“燕堂主方与我说了一件事。” 沈清喻当然知道燕凛之说的是什么,他走过去正要开口,岳霄却拉着他的手,将他往下一拉,拽进怀中,直言道:“我要吃味了。” 沈清喻:“……” “不过你放心,这事倒也简单。”岳霄揽着他的腰,道,“少年人的好感来得快,去得也容易,若他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应当见不会——” 沈清喻不免问他:“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岳霄厚着脸皮接话,道:“叫他知道,你们圣教教主夫人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沈清喻:“……” 岳霄又说:“他若要与我争这教主夫人的位置,我可是要与他大哥好好谈一谈他在中原的情况。” 当初他在西域时,便与伊缇斯关系甚好,他本不曾将帕沙当作是什么威胁,这句话不过也就是随便说一说罢了,沈清喻听他说了这几句话,皱着眉,忍不住开口,道:“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会有正道侠客直言自己要做魔教的教主夫人吗? 岳霄与他笑了笑,忽而敛容,又说:“眼下这件事,倒还不是最紧要的。” 沈清喻以为他终于要谈凌空派的事了,便问:“还有什么事……” 他不想岳霄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低语。 “教主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岳霄轻声低语,“当下最紧要的事,自然是……” 他声调渐低,已不可闻。 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第82章 翌日,沈清喻睡醒时,天已大亮。 自习武之后,他已极少一觉睡到这时候,岳霄也没有叫醒他,甚至他起身睁眼之后,才发现岳霄已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他看时日已近中午,岳霄也许是回去了,便起身洗漱,刚穿好衣服,便听得门外声响,岳霄端着早点回来了,见他起身,便将早点放到桌上,道:“你等等我,我去打些热水来。” 沈清喻便坐在桌边,他方睡醒,还有些头昏,便支着脑袋靠在桌边打瞌睡,岳霄回来见他如此,还忍不住笑,轻轻推了推他将他叫醒了,一面道:“你若要睡,吃完饭再睡。” 沈清喻打了个哈欠,说:“今日已不曾早起练刀了,再睡又得到什么时候。” 岳霄说:“偶尔休息几日,那是张弛有度,也没什么不好。” 他坐下陪沈清喻吃饭,沈清喻洗漱之后总算清醒不少,一面问岳霄:“昨日我走后,凌空派如何了?” “那些人全在担心圣教再起回来找他们寻仇。”岳霄摇头,“议了一日,也只说要尽快选出武林盟主,好请盟主带领他们对抗圣教。” 那不过全是场面功夫罢了,若魔教真有心对付他们,等正道召开武林大会,几大门派再争论数日,运气好的话,一次武林大会便可选出盟主,可若运气不好,只怕这武林大会都不知要开几次,各大门派谁也不服谁,吵到魔教杀入中原江湖,他们应该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沈清喻忍不住叹气,又问岳霄:“张修远的事呢?如何了?” 岳霄摇头:“贺掌门被其余几大门派拉着讨论了一下午对付魔教的事,我离开时,他应当也才刚回去找张修远。” 他仔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以贺掌门的为人,你大可放心。” 沈清喻却皱着眉头,说:“我担心的不是他下不去手。” 他们昨日也都看到了,张修远的母亲对极为在意,张修远受了重伤,她应当会日夜陪护,就算她不曾留在张修远身旁,可这时候张修远若是突然死了……这件事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 他觉得昨日张修远令他身份暴露,他也打伤了张修远,这件事,正好可落到他头上,就说是他令张修远伤得太重,夜中内伤发作,不治身亡便好,以免让贺逐风太过为难。 反正圣教背的黑锅已够多了,他不介意再被抹黑几次,再说正道众人只知入歧是可速成的魔功,并不知入歧的具体功效,只要能将这谎给远过去,随便岳霄怎么说都好。 他让岳霄将此事回去转告贺逐风,岳霄当然点头答应,沈清喻又想了想,忍不住问:“都这时候了,你不用回去吗?” 今日试剑大会若要继续,岳霄却不在场,未免也有些太过奇怪了。 岳霄看他一眼,说:“你昨日那么一闹,今日的试剑大会怎么可能还继续得下去。” 沈清喻:“取消了?” 岳霄干脆摇头:“我说我吃坏了肚子,让他们今日别来找我。”s 沈清喻噎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真的这么说了?” 岳霄忍不住笑,道:“山庄下午才有比试,我下午回去便好。” 沈清喻:“……” 沈清喻皱起眉,忍不住嘟囔:“有时候,我觉得我大哥说得真没有错,你真的是无赖。” 岳霄反问:“你昨夜不觉得我是无赖,现在才觉得——” 他话音未落,已自觉退了好几步,似乎生怕沈清喻打他,可不料沈清喻动也不曾动,见他躲开那么远,也只是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专心喝粥。 岳霄讪笑几声,自己又将椅子搬了回来,坐到沈清喻身边,说:“待会儿我就回去了。” 沈清喻点头答应:“嗯。” 岳霄:“你不送送我?” 他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沈清喻看了他几眼,好像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皱紧了眉头,说:“你等我吃完饭。” 岳霄总算满意了。 他等沈清喻吃完早饭,要沈清喻送他到院中,再往外他担心沈清喻被其他人撞见,也不敢叫沈清喻多送,可不想二人方下了楼,走到院中,正巧遇见了换回了男装的帕沙。 帕沙正坐在院内发呆,他听见脚步声,扭过头看了看,也没有昨日的热情,只是撇了撇嘴,噌地站起了身,扭头便往自己屋内走。 沈清喻一怔,下意识便问岳霄:“你将事情和他说清楚了?” 岳霄笑吟吟反问:“说什么?我什么也没与他说啊。” 沈清喻看着岳霄那副神色,停顿片刻,忽而便明白过来岳霄笑容中的意味,禁不住面上微红,拽着岳霄的衣襟将他扯到一旁,问:“昨夜……昨夜……你是不是知道昨夜帕沙来了屋外。” 岳霄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 沈清喻:“……” 岳霄又说:“燕堂主不是不许帕沙到你屋外吗?” 沈清喻停顿片刻,忍着愠怒问:“你怎么知道我吩咐过燕堂主,不许帕沙到我屋外?” 岳霄笑吟吟道:“自然是燕堂主与我说的。” 沈清喻:“……” 岳霄这拐弯抹角的模样,几乎就已佐证了沈清喻的想法,燕凛之昨日所说的话原来是这意思,什么直言,这可比直言还要直白得多了。 沈清喻恼怒不已,见岳霄还在笑,一把揪下岳霄的衣领,咬着牙说:“我真该一刀杀了你。” 岳霄竟还笑嘻嘻地问他:“那教主是想做鳏夫呢,还是寡妇呢——” 沈清喻未曾带刀下来,干脆拔了岳霄腰侧的短刀,吓得岳霄蹿出数步,一面躲闪,一面故作惊慌道:“我就不该教你习武!” 恰好燕凛之从此处经过,见他二人莫名其妙地在院内打斗,不由发怔,站在一旁,问:“少主,岳庄主,你们这是在……”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沈清喻竟一刀朝他削了去,燕凛之吓得后退数步,下一刻便见岳霄朝他这边跑来,一边喃喃道:“燕堂主,事情败露了!” 燕凛之:“……” 岳霄已翻上了墙,朝他们摆了摆手,认真道:“在下告辞,先走一步。” 燕凛之:“……” 燕凛之回过头,便见沈清喻满脸怒容。 他只好轻咳一声,勉强笑道:“少主……您听我解释,这……这都是岳庄主的主意!” …… 岳霄回了凌空派,还不到中午,他时间宽裕,慢吞吞溜回屋中,想还能再补个午觉,不想高逸正在屋内等他,满面焦急,见他进来,匆匆便道:“岳庄主,您总算回来了。” 岳霄见高逸出现,便知道张修远的事已有结果了,不免问:“高少侠怎么在这儿?” 高逸皱着眉,好半晌方将那句话说出口来:“大师兄……师父昨夜已经下手了。” 岳霄点了点头,正要将沈清喻告诉他的话转告给高逸,不料高逸紧接着便往下说道:“现在师父说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岳庄主,你去劝劝师父吧。” 岳霄一愣,有些不明白高逸的意思。 如今张修远和张修明二人都已不在了,原是掌门三弟子的高逸变成了贺逐风的首徒,掌门之位当由他继承,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他想不明白高逸为何如此担忧。 “岳庄主,您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高逸苦笑,“师父想归隐,他是要我立即接替掌门之位。” 岳霄不由一怔:“什么?” 贺逐风怎么突然就想归隐了? 高逸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了许多,方将昨夜到如今发生的事一件一件与岳霄说了。 他们到如今还拦着张母,用借口诓骗她,未曾让她走进屋子看见张修远的尸体,而贺逐风自昨夜后便已有些不对劲了,他在张修远的屋中坐了一夜,今日天明便说要将掌门之位传给高逸,高逸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如今张修远的尸体还未收敛,若是再拖下去,张母与其他人也许就要发现了。 岳霄沉默片刻,将沈清喻要转告给贺逐风的话告诉高逸。 若贺逐风消沉至此,那这些事便只能由高逸来处理。 尸体若是这样被发现,贺逐风定会有难以洗脱的嫌疑,他在那屋子中呆了一夜变已是极为不妙的了,事情若要妥善处理,便是一刻也拖不下去了。 “你师父受此打击,也许要消沉一段时间。”岳霄皱眉道,他其实也未曾想到此事对贺逐风的刺激会这么大, “那他此刻便只能靠你了。” 高逸一怔:“靠我?” 他平日也只会帮贺逐风处理一些门内事务,昨夜的事显然已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心中也是不知所措的,哪怕岳霄如此说,他一下也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你先带我过去。”岳霄说,“尸体要尽早处理。” 高逸仓皇起身,他显然也是紧张过头了,起身时绊到了椅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了,倒是用力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缓过来,颤声道:“岳庄主,我带你过去。” 岳霄抓住他的胳膊。 “你要冷静,你要明白。”岳霄皱眉说,“你师父如今只能依仗你了。” 第83章 岳霄的这一句话,终于让高逸勉强冷静了下来。 是,事到如今,贺逐风意志消沉,岳霄又算是外人,贺逐风处理不了门内之事,那就只能由他来处理。 他若是还不能冷静,莫要说日后如何,今日张修远的事只怕就应付不过去。 高逸毕竟年轻,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面与岳霄道:“岳庄主,你且随我来。” 岳霄说要让高逸带他去张修远屋中,一方面是担心高逸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这件事,另一方面则是要确认张修远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他虽与沈清喻说自己相信贺逐风的为人,却也担心贺逐风感情用事,最终还是下不去这个手。 他跟着高逸避开凌空门下弟子,溜进那间屋子里去,方一开门,便见贺逐风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听见开门声响,看见岳霄走进来,也只是扯着嘴角,勉强与他笑了笑,唤:“岳庄主,你来了。” 岳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看张修远躺在床上,面色青灰,双唇惨白,看起来没有半点气息,地上有一大滩已干涸的血迹,岳霄不免微微皱眉,道:“贺掌门,节哀。” 他不知贺逐风此刻究竟还能不能听得进别人说的话,他还是将沈清喻交代的事情与贺逐风说了一遍,贺逐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便当贺逐风是默许了,扭头与高逸道:“先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高逸点头,匆匆便去清理了,岳霄走到床边,见贺逐风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说一句得罪了,便掀开张修远身上盖着的被子。 贺逐风似乎整理过张修远的衣服,他身上的中衣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岳霄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他的脉息,确认他气息心跳俱无之后,松了口气,问贺逐风道:“贺掌门,凤哉可还在凌空?” 当初凤哉跟着贺逐风回了凌空为他治病,如今他们伪装张修远是内伤致死,要同大夫串一串口供,那自然是熟悉的大夫更好说话。 贺逐风好半晌也不曾回过神来,岳霄无奈,只好看向高逸,高逸点了点头,说:“凤哉大夫的确还在门中。” “他在何处?”岳霄问,“我去与他说。” …… 凌空派内岳霄不算太熟,高逸说凤哉单独一人住在药房内,岳霄先便回了自己屋内,再叫住一名凌空派的弟子问路,将凤哉称作是自己的故友,而他要去寻故友叙叙旧。 那凌空弟子自然不疑有他,热心为他指了路,怕药房偏僻,岳霄找不到地方,甚至还带他一同过去,到了药房门口,方才与他告辞。 岳霄与凤哉也算是老熟人了,当初他想给沈清喻治病时,先去寻的凤哉,凤哉对与容家无关之事毫无兴趣,这才给他介绍了有钱就能治病的凌自初。 沈清喻在凤哉的药庐内呆了那么多时日,又曾当场毒发,凤哉早看出端倪,明白他们究竟是在做何事。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懒得理他们究竟是正是邪,岳霄来请他帮忙说谎,他皱眉听完了,好歹记得这个张修远与容家有不小的关系,这才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此事。 岳霄却还是不放心。 他回来之前,一直觉得此事会是贺逐风来处理,他对贺逐风很放心,也相信贺逐风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可如今贺逐风是这种情况,高逸又经验不足,他不知道高逸究竟能不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他头疼不已。 他又回去找找高逸与贺逐风,屋内的血迹已清理干净了,高逸也完全冷静了下来,岳霄过去时,他已将贺逐风劝离了,试剑大会尚在继续,贺逐风身为凌空掌门,已经一早上未曾出现,时间一长绝对会令人生疑,他请贺逐风继续主持试剑大会,贺逐风也已经去了。 岳霄不免问:“贺掌门还能主持试剑大会?” 他想今日所见贺逐风的情绪,此时去试剑大会才是要出事。 高逸却点头,道:“岳庄主,您放心。” 他想,贺逐风毕竟是贺逐风。 只要好好与他说清楚了,他是能够强撑起精神将事情做完的。 说完这些话,高逸忍不了微微皱眉,他自己也舍不得,他知道师父与大师兄感情深厚,大师兄方自尽与师父剑下,他便请贺逐风强作笑颜出去应付试剑大会,未免太过分了一些,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又深吸一口气,与岳霄道:“岳庄主,山庄午后应该也有比试……” 岳霄点了点头,心中虽在担忧高逸一人难以应对,可他必须要出现在试剑大会上,只好拍了拍高逸的肩,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高逸又勉强与他笑了笑,道:“岳庄主放心。” 岳霄便离了此处,回去召集弟子,去了试剑大会。 他见贺逐风仍坐在昨日的那个位子上,与早上他看见的失魂落魄大不相同,他与人说话时,面上还是微微带着笑的,应正阳就坐在他身旁,他二人相谈甚欢,哪怕岳霄仔细观察了,也只是觉得贺逐份今日的脸色略有些憔悴,似是昨夜不曾休息好,若岳霄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从贺逐风身上,他真看不出半丝端倪。 张修远受了如此重伤,张母竟也坐在贺逐风身边,这多少令岳霄稍稍觉得有些奇怪,试剑会过半,忽有凌空弟子来报,跑到贺逐风面前,语调急促,还带着哭腔,颤声与贺逐风说:“师……师父,大师兄没了。” 贺逐风面上的笑容仍存于唇边,他手中端着茶,僵在半空之中,抬头看向那名弟子,装作一副方知此事的模样,岳霄却见他气息紊乱,拿着茶杯的手发着抖,一字一顿地问他:“你说什么?” 那名弟子哭着将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还未说完,贺逐风已站起了身,手中茶杯落地,热茶泼在他白色的衣摆上,溅出一片斑驳,他昨夜本就一夜未眠,这样猛地站起身来,一时竟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险些趔趄倒地。 他身边的应正阳急忙伸手搀住他,他们都知贺逐风有病在身,几人将贺逐风扶着坐下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劝慰,便见张母一下坐倒在地,大声嚎哭。 贺逐风只是在发抖。 昨夜他眼睁睁看着张修远断了气,身体逐渐冰冷僵硬,他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如今他听张母在哭,眼中竟也跟着酸涩起来,应正阳担心他,小心翼翼安慰,他摆了摆手,喉中哽咽难言。 应正阳又问那报信的弟子,昨日张修远回去时,不过是受了内伤,怎么今日到此时忽而出了事,那弟子也在哭,倒将凤哉编的话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只说是张修远内伤已伤及心脉,魔教少主的入歧甚邪,今日大夫方才看出不对。 他说不下去了,张母说要去见一见张修远的尸体,贺逐风便也挣扎起身,声音沙哑,也要一同跟随。 应正阳急忙将他二人都拦了下来。 他认识贺逐风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贺逐风情绪不稳到如此地步,他担心见着了爱徒尸体对贺逐风的刺激太大,而于张母而言也是如此,还是待他二人情绪稍缓后再过去较好,其余江湖前辈也急忙围过来,跟着劝说二人,岳霄看着他们,却知贺逐风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他也许也担心高逸未曾处理好这件事,便想为他多争取些时间。 岳霄有些看不下去了。 张修远是沈清喻的仇人,他厌恨张修远,也想帮沈清喻手刃仇人,可他看贺逐风如此,却忍不住心疼贺逐风。试剑会闹成这幅模样,接下来几日的比试应当也是进行不下去了,岳霄见他们将贺逐风与张母二人送了回去,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便溜出了凌空派,再去找沈清喻。 他到那青楼外,方一进门,恰好便撞见了帕沙。 两人此时见面,多少有些尴尬,岳霄装着看不见他,直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帕沙却扭头一瞪他,嘟嘟囔囔在嘴里念叨,说:“哼,不就是会耍流氓吗。” 岳霄顿住脚步。 沈睿文骂他便也罢了,那是沈清喻的大哥,一家人,他能忍着,而且沈睿文只是嘴上骂一骂,心里却是也是将他当作是一家人的,他知道沈睿文嘴硬心软,他当然不介意,可帕沙凭什么说他? 岳霄心中有些窝火,说实话,昨日燕凛之和他说帕沙因沈清喻救了他一命而对沈清喻有些好感时,他心中就有些恼怒了,只不过在沈清喻面前,他未曾将这情绪表现出来,以免让沈清喻难办,可此刻只有他与帕沙二人独处,帕沙还要如此说他—— 他是忍不下去了。 岳霄回头挑眉看他,帕沙不甘示弱,他眼睛确实比较大,瞪人时效果明显,岳霄懒得跟他比眼力,便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帕沙哼了一声,不说话。 岳霄又问:“你可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帕沙挑眉:“我管你们是什么——” 岳霄:“夫妻之间卿卿我我,那是恩爱情深,能叫耍流氓吗?” 第84章 帕沙睁大了眼,好像没有听懂岳霄所说的那句话。 “夫妻?”他皱起眉头,“你和谁是夫妻?” 岳霄被他一噎,要说的话反倒是全都吞了回去,心想这要他如何解释? 他被帕沙闹得彻底没了脾气,懒得再与他发火,扭头想要离开,帕沙却因为他方才的那一句话起了兴致,非得拉着他问出个所以然来。 岳霄心想自己可是要去找沈清喻的,帕沙拉着他问这种问题,要是这话被沈清喻听见了……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绝对不能让沈清喻听见。 岳霄只好和帕沙说:“此时你不如去问燕堂主。” 他想不管怎么说,燕凛之应当是会为他将此事掩饰过去的。 帕沙却忍不住皱起眉看他,说:“你竟然已和别人是夫妻了!” 岳霄:“……” 不,他分明是无辜的。 他正要开口解释,不想帕沙扭头正看见沈清喻自楼上下来透气,他一激动,跨前一步,毫不犹豫喊道:“沈少主!” 岳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将帕沙往后拖了一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莫要胡说。” 帕沙扭头瞪他一眼,更是卯着劲甩开他的手,直接朝着沈清喻委屈大喊道:“他威胁我!” 岳霄:“……” 沈清喻皱眉看着他们二人,像是极为不解,不明白他们两人在做些什么。 岳霄心里憋得很,他本来是为了出气,谁能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见帕沙还想再说,便真的抓了帕沙的胳膊,绝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将他从此处拖离,一面强笑着与沈清喻说道:“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 可沈清喻心知他二人的关系绝没有好到这种地步,他心中满是疑惑,不过他想岳霄应当不过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便也不曾阻止岳霄。 岳霄松了一大口气。 若是沈清喻拦着帕沙要问个清楚,他待会儿可能见又要被沈清喻追着打了。 他将挣扎的帕沙扯出了院子,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心神,以免自己再发了火,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不相信帕沙没听懂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这就是帕沙在故意找他的麻烦,如今他直言问了,帕沙好像也懒得和他继续绕弯子了,干脆瞪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转头就走。 这小子果然是故意的。 岳霄气得肝疼,既然帕沙知道他在有些事情上惧怕沈清喻,还非要与他胡闹,那大家礼尚往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帕沙害怕什么,他现在就去给伊缇斯写信,要伊缇斯赶紧把这臭小子接回去,没事别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毕竟他只是不想惹沈清喻不开心,心悦一人时,难免在一些地方会有些忌讳,但帕沙不一样,帕沙是真的害怕伊缇斯,他写信给伊缇斯之后,谁比较难受,还真的不好说。 岳霄憋着气回来,沈清喻还在院中等他,见他回来了,不由问:“你和帕沙怎么了?” 岳霄干巴巴地笑,一面问:“你这儿有纸笔吗?” 沈清喻点头:“当然有,你要做什么?” 岳霄:“给伊缇斯写信。” 沈清喻:“……” 虽然不知岳霄和帕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起来……好像真有些像是血海深仇。 岳霄气冲冲回去写信,这信写到一半,他总算平静了不少,想起方才凌空派中发生的事,他便对沈清喻将那些事说了,沈清喻不免也极为讶异,问:“贺逐风要归隐?” 岳霄点头:“听高逸的意思是如此。” 沈清喻不免皱眉。 他断然想不到贺逐风竟会做出如此决定,于一门之主而言,归隐一事事关重大,贺逐风下了如此决心,应当是再不想插手江湖中事了。 沈清喻便说:“若他执意归隐,你也不必去劝说了。 这本就是他们凌空派的事情,就算他们想插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岳霄点头答应,心中却有些唏嘘。 认真算下来,贺逐风应当能算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师父之一了,他为了徒弟愿意付出一切,张修远却始终不懂得珍惜。 不过如今张修远既然已死了,他们再去想这些事,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沈清喻直接问他:“试剑大会应当已取消了吧?” 岳霄点头:“出了这么多事,凌空派试剑大会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 “那我们也该准备动身了。”沈清喻说,“张修远已死,到了关外,是该与冯云君好好‘谈一谈’了。” 他停顿片刻,叹一口气,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竟这样快。” 当初他以为自己报仇要到许久之后,等个七八年也不足为奇,谁知如今还不到三年,他竟已有和仇人匹敌的力量了。 只不过这些年发生的不少事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事重重,不言不语,本还在忧心时,冷不丁岳霄忽而将笔塞给他,与他说:“你要和伊缇斯告状吗?” 沈清喻一怔:“什么?” “多写点。”岳霄咬牙切齿,“一定得把帕沙立马送回去。” 沈清喻:“……” 沈清喻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与帕沙的关系好像很不好。” 岳霄直言:“难道你和情敌的关系会很好吗?” 沈清喻:“他也不算是情敌吧……” 岳霄越想越气,皱着眉头看沈清喻,说:“你是魔教少主,应当多做些坏事,往后还是不要救人了吧?” 沈清喻:“……” 他见岳霄真像是吃味了,便忍不住故意逗他,道:“可我听闻……以往岳大侠的红粉知己也很多。” 岳霄挑起眉:“我何时有红颜知己了?我就差没将心有所属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沈清喻笑吟吟看他:“难道我没将情有所归四个字摆在脸上吗?” 他所有的话都被沈清喻那四个字堵了回去,方才说是吃醋,可现在酸醋变蜜糖,他美滋滋的,忍不住便说:“少教主越来越会说话了。” 沈清喻道:“当然是跟岳庄主学的。” 他说完这一句话,提起笔,取了新的信纸,一面与岳霄道:“你说得没错,是该将帕沙送回西域了,可也不必像你这样列他个十大罪状,我直接与伊缇斯宫主说一声便好。” 岳霄:“……” 不知为何,他忽而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 …… 沈清喻写好了给伊缇斯的信,岳霄这才从沈清喻屋内离开,去找了燕凛之,请他将信送给伊缇斯。 燕凛之似乎也对伊缇斯将弟弟丢给他看管这件事心有不满,岳霄找了伊缇斯告状,伊缇斯应该就会令帕沙回去,他可巴不得如此,立即收了岳霄的信,点头答应,道:“你放心,我待会儿就将信送出去。” 岳霄憋的一口恶气终于舒缓了不少,他安心回了凌空派,凌空派内的事似乎已闹完了,张母并未对张修远的死生疑,而贺逐风闭门谢客,不愿意见任何人,岳霄只见到了忙得昏头转向的高逸。 高逸劝过贺逐风,贺逐风此时若要将掌门之位交于他,未免有些太过突然,而高逸觉得他实在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好说歹说,总算让贺逐风松了口。 凌空派的掌门仍是贺逐风,可他若不愿再管门中之事,高逸自可为他代劳。 现今虽还没有人对张修远的死生疑,高逸却怕夜长梦多,停尸时间越长,暴露的可能也就越大,他以天气温热不适合长时间停尸为由,已请人调好了出殡下葬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中,各门派的弟子都愿留下来参加葬礼,那岳霄自然也不能走,他只能留在此处,等一切结束后再离开。 第85章 岳霄并不想去参加张修远的葬礼,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得在凌空派呆到一切结束之后,他才能离开。 他们已经在这儿拖了不少时间,待到几日后一切结束,岳霄离开凌空派与沈清喻会面,快马加鞭赶往关外。 帕沙本还跟着他们,可伊缇斯尚在中原,似乎就在他们附近,很快就收到了燕凛之送去的信,果真立即便派了符洲过来,要将帕沙送回西域。 帕沙有万般不愿,却又不敢不听伊缇斯的话,他原以为是岳霄写信像伊缇斯告了状,正要与岳霄生气,符洲却告诉他写信的人是沈清喻,他一下备受打击,委屈巴巴地也不再和他们纠缠,干脆扭头就走。 符洲大概知道一些此事的情况,他也很无奈,只好追着帕沙解释,道:“沈少主与岳庄主本就是两情相悦——” 他本想说他二人两情相悦,你就不要再去瞎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了。 不想帕沙皱着眉头,好半晌才开口说:“我当然知道。” 自他从知道二人有关系的时候起,他便不打算再纠缠沈清喻了,只是他觉得岳霄看起来甚为可恨,多少得让岳霄不舒服一些,他心里才觉得开心。 可到现在伊缇斯让他回去,帕沙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忍不住低声念叨,说:“我……应该也没做得太过分吧?” 符洲哭笑不得,他万没想到帕沙的所作所为还只是出于小孩恶作剧的心理,他本想着要好好教育帕沙,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只好叹气,道:“你知道错了便好。” 而沈清喻与岳霄等人终于到了关外,楼丹秋所说的发现火炽木的雪山,距玄霜山庄并不算太远,他们一到山庄便有人传信过来,说冯云君也是这几日方到关外,那火炽木尚未结果,且这几日山上暴雪,山下人难以上山,所以冯云君也还在山下等着。 他们与裴芸等人已许久未曾见面了,裴芸特意到了山下等候,见他二人回来,还忍不住嘟囔抱怨岳霄,道:“本想着你做了庄主便可多替庄内做些事,可到头来这些事怎么还是我做了。” 岳霄忍不住笑,裴芸便又看了看沈清喻,道:“清喻的气色倒是更好了。” 沈清喻也笑着与她打招呼,道:“裴师姐——” 裴芸已经打断了他:“我还以为你们去了这么长时间回来,你该改口叫师姐了。” 沈清喻怔了片刻,呆呆叫了一句师姐,这才猛地恍然大悟,明白裴芸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禁不住面上微红,裴芸却极为开心,笑吟吟地应了两声,点头道:“还是清喻懂事!” 从头到尾都来不及说半句话的岳霄忍不住挑眉,道:“师姐,你这就是偏心。” 裴芸懒得理他。 山中大雪还要再下些许时日,他们便在山庄内暂住了几日。 临到与冯云君最终对峙之时,本该紧张无比,他们倒是难得空闲,只是在庄内闲坐。 不过或许闲的只有沈清喻一个人,岳霄一回山庄便被裴芸拽去处理山庄事务,而裴芸似乎担心临战之日将近,沈清喻或许会胡思乱想,便天天带着雪儿一同过去逗他开心。 雪儿已近十岁,早已跑不动了,天气又冷,它每日便团在沈清喻膝上睡觉,而沈清喻靠在榻上看看闲书,偶尔瞥一眼在书案之后皱眉翻看账册公函的岳霄。 这日子闲散舒适,以至于沈清喻忍不住便去想,待他真的杀了冯云君,为父亲报仇后,他再从江湖归隐之后,往后过的日子,是不是也会如同今日一般。 他如此一想,心中倒还有些期待。 已过去了近三年,他总算可以再过回平常的日子了。 …… 楼丹秋口中所说的那雪山,距玄霜山庄只有几日路程,江延早已赶了过去,一直守在山下,而鬼市之人则在火炽木生长的洞穴之外守候,而这几日山中暴雪,山下之人上不了山,山上的人也下不来。 山庄潜伏在山下小镇的弟子前几日方见冯云君到了镇中,他也在镇内等着雪停,一面又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一般,至今尚未有如何举动。 江延便猜测,他应当是在等着张修远,抑或是他手下的那群黑衣之人赶来。 江延此时还不知张修远已经死了,他担心张修远等支援来此处后,沈清喻会更难应对,可就算心有忧虑,他也只能好好在此处盯紧了冯云君,以免他再有其他举动。 好在不久之后,沈清喻他们便已顺利抵达此处了。 此番凌自初也随行,他看见江延便想起当初江延给他写的那张纸条,他到现在还不明白江延那些话的含义,以至于如今他见到了江延,却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古怪。 他不知该要如何与江延说话,便干脆闭嘴不言,站在一旁听沈清喻与江延说这些时日中原发生的事。 张修远已死,冯云君虽尚不知情,可应当要不了多久,他也就该知道这件事了。 届时他会再想出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尚未可知。 江延听闻张修远已死,便觉得如今占了人数优势的已是他们了,就算冯云君再厉害,也不至于他们三人联手都敌不过他。 如今他们需要等待的,就是雪停了。 说到此处,沈清喻不由又问:“鬼市派来的人在山上?” 江延并不知沈清喻与鬼市的关系,他心中还是觉得鬼市倾力相助有些奇怪的,沈清喻如此问,他点了点头,说:“是,早几日还有联系,可以最近的雪太大了,已有些时日不曾和他们送过信了。” 沈清喻问:“鬼市派来的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江延说,“为首的是两名老者,还有其余几人,都很面生。” “老者?”沈清喻一怔,“用的可是剑?” 江延点头:“是,不过他用的剑,我从未见过。” 沈清喻明显一怔,心中已有了猜测,他皱着眉看向岳霄,岳霄无奈苦笑,低声道:“你丹姨可真疼你。” 沈清喻:“……” 两名用剑的老者,若沈清喻没猜错,那应当就是赤玄子和他的师弟。 第86章 赤玄子师兄弟二人的武功,应当远在冯云君之上。 当时冯云君前往鬼市盗取入歧残卷,恰遇赤玄子值卫,被赤玄子打成重伤,肩上的伤口至今仍未恢复,如今就算冯云君已学了入歧,若遇上赤玄子,他也绝不是赤玄子的对手。 赤玄子退出江湖已久,本该早已不问江湖中事,沈家之仇如何,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本是不必离开鬼市帮助他们的。 若不是楼丹秋请他出手相助,沈清喻真是想不出半点他来帮助自己的理由。 岳霄说的没错,楼丹秋对他真的很好。 也许是姐妹离世,如今仅有一子存世,她自己又无夫婿子女,再遇之后,便真的将沈清喻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于是她便将自己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沈清喻,以期他事事顺遂,不要再如同她的姐妹一般,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 此情深重,沈清喻心中是感动,也更是觉得,冯云君怕是逃不过这几日了。 岳霄还在一旁念叨,道:“丹姨这么好,我们倒是可以抽空去看看她。” 如今他叫得极为顺口,沈清喻也不觉有异,反倒是江延面露疑惑,问:“丹姨?” 楼丹秋要他们隐瞒她的身份,哪怕江延问了,他们也无法作答,沈清喻还未解释,岳霄已同江延笑了笑,说:“江师兄,我与清喻家里的亲戚,你就不必这么好奇啦。” 沈清喻:“……” 江延果真冷笑一声,道:“谁会对你好奇。” 他果真不再过问此事,只当自己方才什么也不曾听见,面无表情地接着说小镇内的情况。 “那两人年纪虽大,可内力深不可测,应当会是很好的帮手。”江延说道,“冯云君尚不敢进城,也许是怕被别人发现了他的行踪,这些日子他一直呆在山脚下,借居在猎户家中。” 沈清喻轻咳一声,绕过楼丹秋这个话题,问:“雪大概什么时候会停?” 江延摇头:“就算雪停了,也很难上山。” 这种天气,哪怕从小长在雪山中的村民都不敢贸然进山,他们几人中,江延与岳霄尚且算是关外人,可沈清喻毕竟生在江南,这么大的雪他生平都未见过几次,雪方停便上山,对他们来说未免也太危险了一些。 这可不是武功高低便可决定一切的事情,就算是江湖第一,在这种天气贸然想要进山,只怕也要尸骨无存。 冯云君不至于为了要拿一颗火炽玉治伤,反过来连命都不要了。 沈清喻皱眉问:“那什么时候才能进山?” 江延摇头:“不好说。” 沈清喻又想起据说还守在山上的赤玄子等人,他有些担心,不免问:“鬼市的人还在山上,他们不会有危险吧?” “他们应当是在半山的村子中。”江延说道,“半山有几户常住的人家,好像和他们认识。” 是,鬼市之前应当也派人来此处看过火炽木,上一次结果时或许还来此处采过,他们应当对当地的情况熟悉得很,赤玄子和他失地年纪虽大了一些,可这么多年习武,身体可能比他们还要好,这些事,还轮不到他们来担心。 那也就是说,他们赶到此处,却也只能在这儿继续等。 …… 玄霜山庄在中原虽无人知晓,可在关外却颇有名气,山庄在这个山镇里也收过几名弟子,众人便暂住在这几人家中,其中江延借住的是当地的富户,他的儿子在山庄习武,岳霄来了这地方,他听说这是新任的庄主,倒是颇为激动,一定要来见一见岳霄。 江延特意嘱咐他不要将他们在此的消息外传,他便也只是来见了见岳霄,说岳霄与当年的老庄主颇为相似,而后二话不说,便要将家里备来过节的牲畜杀了下酒,他要与庄主畅饮长谈,吓得岳霄惶恐不安,又不知该要如何拒绝。 沈清喻直接溜到外头透气,可外面天寒地冻,实在不可久待,他站了一会儿,凌自初竟也跟着出来了,踌躇着问他:“清喻,鬼市派来的那两个人,你是认识的吧?” 他像是在没话找话,沈清喻心中觉得有些奇怪,点了点头,说:“我在鬼市见过他们。” 凌自初“哦”了一声,抱着双臂一面发抖一面却坚持着不肯离开,沈清喻如今已非当初的病秧子了,他有内力护体,虽也觉得有些冷,却并没有那么夸张,凌自初是真的冻坏了,可他不愿意回去,也不愿意开口,这么站了一会儿,沈清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义兄,你还有什么要问我吗?” 凌自初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左右一看,见并无人跟他出来,便将沈清喻拽到一旁,小声说:“清喻,你听我说啊……” 他后面几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沈清喻有些听不清,他是更觉得凌自初古怪了,他不由皱紧眉,说:“义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自初:“……” 凌自初深吸一口气,干脆将他们尚在中原时,江延给他留纸条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末了,他还要苦恼万分问一句:“江延是什么意思啊,我该怎么办啊!” 沈清喻:“……” 他又不是当事人,江延想做什么,他怎么知道! 说来岳霄的这个师兄行事的确有些古怪,沈清喻自觉自己也是不大分得清他心中的想法的,不过江延既然是个剑痴,性子也耿直得很,他写纸条给凌自初道谢,应当就只是在和凌自初道谢罢了。 凌自初还有些不信:“那他当面说就好了啊!” 沈清喻只好与他说:“我待会问问岳霄,他们师兄弟多年,他应该明白江延在想什么。” 凌自初急忙点头:“你快问,我现在看着他心里都觉得古怪。” 沈清喻:“……” 待岳霄终于脱身,溜到一旁休息时,沈清喻这才过去,将凌自初苦恼的事告诉他,一面问:“你师兄这是想要做什么?” 不料岳霄听完之后,明显一愣,道:“糟了。” 沈清喻不解。 “还在中原时,师兄也问过我这件事。”岳霄惊慌不已,“他说凌大夫救了他的命,却又不要他道谢,也不要金钱偿还,问我该怎么办。” 沈清喻心中隐隐有些不详预感:“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救命之恩,付钱是不够的,若不是衔环结草……”岳霄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清喻的脸色,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惹了他生气,“那……那也就只能做牛做马,或者以身相许了。” 沈清喻:“……” 第87章 沈清喻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皱眉问岳霄:“那封信是你叫他写的?” 岳霄急忙摇头:“我可没让他写信,我就与他说了那一句话,至于江师兄是怎么理解的……那就只能问他自己了。” 沈清喻沉默。 岳霄轻咳一声,道:“江师兄在想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清喻终于缓缓开口:“原来罪魁祸首是你……” 岳霄:“我……” 沈清喻:“你自己天天耍无赖就算了,你还想教你师兄无赖。” 岳霄:“也不是……” 他哪知道江延会做出什么事来啊! 再说了,他也就是随口一答罢了,他平常也这么与人说话,没脸没皮惯了,裴芸都不怎么理他,谁知道江延竟然真的信了。 信了也罢,还写小纸条给凌自初,写小纸条也就罢了,把字都写在同一面不好吗?非得在背面还补上一句话,不知道这样会让人误会背面的话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事情到现在害得他也要被沈清喻责怪,岳霄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现在就将江延揪过来好好教育一顿。 沈清喻便皱着眉说:“要不你去找江师兄问一问?” “不用问了,我看他就是想单纯道个谢,可义兄拒绝过他,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写了纸条的。”岳霄说,“就他那性子,到现在都没开过窍,只可能做牛做马,绝不会以身相许的。” 沈清喻:“可他写的话……” “应该都是字面意思。”岳霄说,“义兄说了救命不要钱,所以他就想若往后有了什么事,自己干脆以命相报吧。” 沈清喻:“……” 他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岳霄说:“放心,我最了解江师兄,你不必多想。” 江延可是长着一张眉目英俊的脸,结果到年近三十都没有意中人的山庄传奇啊,庄内都没有师妹能喜欢他超过几个月,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岳霄甚至觉得,江延这辈子最爱的媳妇,大概就是他那柄金灿灿审美差极的镀金长刀了。 对这种人,还是不要往儿女情长的方面胡思乱想了。 什么儿女情长? 武痴这辈子也不会有儿女情长的! …… 岳霄不肯去找江延询问此事,沈清喻自认自己与江延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随意询问这种事的地步,他不大好开口,只好将信将疑相信了岳霄的判断。 他让岳霄将此事告诉凌自初,好让凌自初放心,岳霄不曾多想,直接便去说了,凌自初也信了,松了口气,还让岳霄转达:“别让他再这样谢我,太吓人了。” 岳霄点了点头:“我去和江师兄说一说。” 凌自初:“给钱就好了,钱嘛,总是不嫌多的。” 岳霄:“……” 他怎么记得当初江延要与凌自初道谢时,是凌自初大义凛然地说自己治病收钱救命不收钱呢? 再说……江延不是已经给了他一小箱金条了吗?! 到头来还是熟悉的神医熟悉的贪财。 再想想江延花的还是他的钱…… 岳霄实在说不出话。 可凌自初总算是安了心,他可不想天天看着江延催命一样逼他去习武,虽说从毒龙谷他救了江延一命后,江延已极少这样催他了,可他看到江延的时候还是觉得心慌,若是大家无事,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江延。 岳霄只好又去寻江延转达此事,他找着江延,方一开口,提起那纸条的事情,江延便疑惑皱眉,反问他:“我做错了吗?” 岳霄被他问得也一怔:“你做什么了?” 江延双眉紧蹙:“不是你叫我报答他吗?” 岳霄:“我没叫你写纸条啊!” 江延一愣,犹豫着小声喃喃道:“难道……要当面说?” “不是什么当面不当面的问题。” 岳霄直言道,“我问过凌神医了,他说你若要谢他,多给他些钱便好。” 江延皱眉:“他不是说救命不要钱吗?” 岳霄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又不是凌自初肚子里的蛔虫,江延若想知道凌自初的想法,不如自己去问他。 江延郑重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岳霄总觉得他又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很想问一问江延究竟想要做什么,他生怕自己的这位师兄会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新想法,可江延已对他摆了摆手,道:“我知道要怎么做了,你先回去吧。” 岳霄:“……” 岳霄更担心了。 江延不要他在此处呆着,他便扭头回去和沈清喻复命,他心中很担心,却并未直言告诉沈清喻,只是忧心忡忡地觉得自己或许该给裴芸写一封信了。 师兄越来越不对劲怎么办?师姐你快来管管他啊! …… 沈清喻是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还在留意着冯云君的动向,此处也许便是决战之地,张修远虽已死,冯云君也许却还有后援,虽有鬼市众人与山庄相助,可他们并不知冯云君手中还有多少招数,他与燕凛之商量过,觉得或许还是要调一些教中人过来为妥。 燕凛之已去处理此事了,他在此处等候消息,一时无事可做,闲的时间多了,难免会胡思乱想,岳霄回来,同他说了江延之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岳霄见他不开心,忍不住便问他:“你可曾想过收徒之事?” 沈清喻一怔:“收徒?” 他不知岳霄为何突然提到了此事,却想起当初他拒绝宋永年时,曾随口瞎掰了个借口,说子嗣之事,尚可由收徒解决,可那只是他胡诌的一个借口,他并未真的想要收徒。 岳霄点头道:“你们圣教讲究血脉相承,你总该收个徒弟……或者找个义子吧?” “然后再将这害人的功法教给他?”沈清喻微微皱眉,“我想现在还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也是。”岳霄觉得沈清喻说得颇有道理,他便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想起贺逐风,不由认真说,“收徒太麻烦了,我还不想突然冒出来个臭小子打扰我们。” 沈清喻:“……” 第88章 只消认真一想,沈清喻便知岳霄是在安慰他。 岳霄应当是担心他临战前想得太多了,这才突然扯些家长里短无聊之语,与他闲聊,好让他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沈清喻嘴上不说,可心中还是对岳霄的体贴有万分感激,他知道岳霄总是如此,也许嘴上并不愿与他直说,可事事总在记挂着他。 沈清喻自己都觉得,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在路边随便一救,就将岳霄救回来了。 岳霄还在与他说着话,扭头却见江延皱着眉从外进来了。 岳霄如今一看江延,就想起江延与凌自初一事,顿觉头疼,又见江延双眉紧皱,以为又是向凌自初道谢一事出了问题。 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给江延出谋划策了,他甚至一看见江延进来就想要溜走,可江延率先一步拦住了他,与他说:“师弟,你先等一等。” 岳霄苦着一张脸,无奈与江延道:“师兄,我真不知道你该怎么和凌神医道谢。” “不是这件事。”江延说,“我有其他事要找你。” 他要说的,是他们所借住的这户人家的事情。 他们如今借住在这小镇之中,那户主姓李,也是此处一方富户,且他又极为仰慕山庄,如今岳霄在他家中暂住,他开心得很,可岳霄不许他泄露他们的行踪,那他便无法到外吹嘘,这些日子可实在是憋坏了,好在他也理解岳霄苦衷,确实不曾对外人提起过山庄庄主在他家中暂住,哪怕是对家中仆从,也只说是亲朋来访。 只是他想岳霄好容易来此处一趟,好歹要以重礼相迎,拉着岳霄喝完酒,又说要设宴款待,如今他麻烦江延来此处请岳霄赴宴,他也好认真尽一尽地主之谊。 岳霄不免皱眉,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 江延叹了口气,说:“我已拒绝过他了,可他执意要如此,宴席也已在准备了……” “兴师动众难免引人注意。”沈清喻显然并不认可此事,“冯云君就在城外,还是不要多此一举比较好。” 江延点头:“那我再去拒绝他。” 江延在山庄内号称铁面无情,那张脸一板,很少有人敢再和他继续说话,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李老爷倒也是个难应付的,江延板着脸,他也笑眯眯好声好气地与江延说话,俗话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巴巴讨好着,江延都开始觉得有些为难。 再说这李老爷的小儿子可在山庄内习武,他们再三拒绝李老爷,倒令他都有些为难。 他知道岳霄二人的为难之处,也劝自己的父亲放弃,可这李老爷实在是个轴脾气,岳霄不愿意来,他的酒席也要照常办,算是一表决心,将此话叫下人送给了岳霄,说宴席照旧,岳庄主来也可,不来也可。 岳霄哭笑不得。 李老爷盛情难却,岳霄若是不去,便要落人舌根,显得过分不近人情,可他若去了,他又怕多生事端,惹了沈清喻不高兴。 若是换了其他人,拂不过这面子,应当也就去了,可岳庄主的脸皮一向极厚,管他李老爷宴席摆了多大,他说不去就不去。 李老爷还以为自己用了个好计策,今日已近傍晚,现在才开始准备宴席,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如今又正是冬季,山中吃食匮乏,根本没有什么新鲜蔬果,他便着人去寻镇外的猎户,想能不能买些新鲜的肉回来。 他们临山而居,火炽木所生的那座雪山峰顶终年积雪,半山腰下倒是四季如常,至多是冬天长了一些,冷了一些。镇上人并不算多,吃得起肉的也是少数,因而猎户数量便也稀少,李老爷要大肆操办宴席,一户猎户囤积的肉也许不够,他便干脆令家仆将几家熟悉猎户最近猎来的新鲜肉都买回来。 可他却不知道,冯云君正借宿在此人家中。 冯云君来了关外,可他不敢进城,怕引了太多人注意,最终坏了他的好事。他在此处等雪停,一面等张修远带人过来,他已开始等得焦急时,李老爷的家仆来这猎户家中买肉了。 最近又没有什么节日,他买的肉的数量绝不可能是一家人日常所食,冯云君怕被人发现猎户家中多了个不认识的人,特意避开了李老爷的家仆,躲在屋后,却完完整整听到了两人的交谈。 李家家仆说家中来了贵客,因而老爷要他出来采买,又说那几位似乎是老爷的远房亲戚,他并未见过,倒都是些俊秀人物。 待他走后,冯云君方从屋内出来。 那猎户正觉得奇怪,见冯云君出来,还与他多说了一句:“近来镇里的客人还真多。” 冯云君便问他:“方才那是什么人?” “是李老爷家的下人。”猎户还怕他不知道这位李老爷是何人,顺口便解释道,“李老爷可是镇上的大人物,听说他家的东西都卖入关了!” 冯云君并未在意:“是个商人啊?” 此事与他无关,他随口一问,而后便打算回去休息,他肩上被赤玄子剑上寒气所伤,阴寒入体,到了关外极寒之地,肩上更是痛得厉害,他无可奈何,如今已仅靠吞服残存的溯阳花粉这等至阳之物暂且缓解,根本不管此花还有毒性。 当初他留溯阳花在西域,本是为了留一样控制人心的秘宝,谁知沈清喻与岳霄轻而易举便将这东西毁了,如今他手上残存的溯阳花粉已不多了,他急切需要拿到火炽玉,他想待他恢复之后,他便可专心修复入歧刀谱,再根据刀谱办法,来化解存于体内的溯阳毒性,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如今担心的,只有火炽木被人发现,再有人来坏他的事。 猎户点了点头,说:“是啊,李老爷的儿子也成器,进了山庄习武,以后一定是一代大侠。” 冯云君微微一顿,问:“山庄?” 猎户不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只是说:“李老爷送小少爷进山庄习武后,镇上不少人都跟着把孩子送进了山庄——” 冯云君语调略有急促,追问:“什么山庄?” 猎户一愣,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名字起得绕口,反正我是不记得……” 冯云君:“庄主可是姓岳?” 猎户:“我咋知道庄主姓什么……” 他似乎是觉得冯云君有些古怪,也不再理会冯云君,嘟嘟囔囔地干脆转头回去了,不再与冯云君多说话。 冯云君却有些慌了。 照这猎户所言,他很怀疑那个山庄便是岳霄的玄霜山庄。 这位李老爷的儿子在山庄习武,如今突然要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他总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那来买肉的家仆还未走出多远,若是他如今跟上去的话,应该还可以跟上找到李家究竟在何处。 他只要过去看一看,就知道李家内的,究竟是不是岳霄与沈清喻了。 第89章 冯云君也不和那个猎户打招呼,裹了件厚衣服变循着雪地中的脚印,紧随李家那名家仆而去。 那家仆的确不曾走出多远,他也不会武,不知道有人跟在他身后,就这么一路把冯云君引回了李家,他兴高采烈去厨房交差,冯云君则在府外稍稍观望,觉得果然是有些不对劲。 对普通富商人家而言,这府外的家丁护卫,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他可以判断出几人的武功深浅,这也比一般富商能雇佣到的家丁武功要高,实在蹊跷,而他又自无人处从外墙翻入院中,想看看院内是什么情况,不料一眼便瞥见凌自初正从屋内出来,手中拎了个药包,也不知要去何处,到是心情颇好,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从长廊拐角消失不见,冯云君一颗心却是彻底沉了下来。 沈清喻和岳霄果真再此处。 他知道自己行踪已经暴露,多看无益,他便照原路折返,回到那猎户家中。 猎户有些时候不曾看见他,觉得奇怪,正要问冯云君去了何处,冯云君却冷着脸懒得理他,猎户只觉此人的脾气真是又差又古怪,若不是他给的钱够多,他真不想让这人借宿在他家里。 猎户见他进了里屋休息,难免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转头却好像又看见有个黑影跟着冯云君蹿了进去,他揉了揉眼睛,那黑影已经不见了,他还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也不曾多想,这鬼天气实在冻的很,他也着急回屋搂婆娘上炕。 来的人正是冯云君千等万等的后援。 与他会面的人本该是张修远,可张修远已死,甚至因为张修远突如其来的死,现今冯云君花费十数年培养的下属已乱作一团。 那些黑衣人,当初鬼市折损了一波,西域时亦折损了一波,培养几个死士难如登天,沈清喻他们倒是杀得干脆,如今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死士也是人,养着死士必然要管他们的吃喝拉撒,冯云君不想掺和这些俗事,他觉得自己是该称霸天下的枭雄之命,哪有枭雄去管下属吃不吃得饱的,于是那些死士都归在张修远手下管派,冯云君要调动时,便向张修远发令。 他也不怕张修远会背叛他,张修远为了同他学习入歧,早已被他喂了许多溯阳花粉,他却未曾教导张修远化毒的办法,张修远根本离不开他,可他没想到张修远会蠢到去向沈清喻挑衅,如今张修远一死,他手下的死士乱作一团,最终只得由资历尚久一些的前辈领导,拖了不少时日,如今总算赶到了这小镇外。 冯云君对张修远并无感情,可就算如此,那也是他用心养着的一条狗,更何况张修远死在如此当口,他恼怒非常,明白沈清喻和岳霄此番来此,就是为了阻止他取得火炽玉的,这两人一步一步坏他的好事,若不在山下杀了他们,雪停上山之后,他们必定又要多生事端。 冯云君方服了溯阳花粉,肩上伤痛已止,他思维活跃,更是兴奋难耐地去想——沈清喻在此,那入歧是不是也在此? 不如就在此处。 何必上山呢?大战大可放在此处。 沈清喻该死,岳霄该死。 帮过他们的每一个人,全都该死。 …… 沈清喻此番出关之后,有楼丹秋给他的灵诃玉在手,至今也不曾出现如上次那边呕血昏迷的情况。 可凌自初不放心,他隔三差五便要给沈清喻炖药调理,这关外可是好地方,他从山庄内光明正大拿走了许多野参鹿茸,反正是要给沈清喻养身体,岳霄也不会心疼拦他,他到了李家后也照样如此,今日方拿了药去煎,不多时忽而便见江延自屋外进来了。 凌自初看到江延就害怕,只是药未煎好,他不能走,只好硬着头皮对江延笑一笑,道:“江兄,有事?” 江延认真点了点头,坐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皱眉看着他。 凌自初尴尬不已,他拿着小扇子给火上药罐扇风,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问:“江兄,何事?” 江延开口:“你武功实在是太差了。” 凌自初:“……” 这人是有毛病吧??? 特意跑到他面前来就为了和他说这句话吗? 凌自初憋了一口气,忍不住对江延翻了个白眼,说:“是,我武功是差,我哪比得过江大侠您呢!” 江延一怔,好像一下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竟真的跟着点了点头,说:“你是比不过我。” 凌自初:“……” 凌自初气闷。 他卯足劲用力扇火,恨不得将那升起的黑烟全都扇到江延脸上去。 江延被呛得咳嗽几声,稍稍往后仰了仰身子,避开那烟,接着往下说:“我想过了,我不该逼着你习武。” 凌自初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扇风的手动作略慢了一些,又觉得江延在这句话后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陷阱在等着他,忍不住微微皱起眉,问:“你想说什么?”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江延说,“我理应回报。” 凌自初:“……” 来了,怎么又是这件事。 这家伙是彻底把脑子绕进去了吗? 他都说了就此打住不要再问报答了呀? “所以你武功好不好,想不想练都不要紧。”江延说,“我武功好,我——” 凌自初猛地打断他:“药好了!我先端去给清喻!” 江延:“……” 凌自初匆匆忙忙端着药就跑,扭头一看江延并未跟出来,他才松了口气,只想着待会儿要去找沈清喻告个妆,让岳霄赶紧去与江延说清楚了。 他救过那么多人的命,也不见有谁跟狗皮膏药似的天天黏着他啊。 他到沈清喻房外,便听沈清喻与岳霄二人正在说话。 他们说的还是李老爷非得宴请岳霄这件事,据说宴席已在准备了,岳霄去不去他都摆了宴,倒不如干脆顺着李老爷的意思,吃个饭而已,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沈清喻很不赞同,他好像已有些不高兴了,恰好凌自初来此,打断了他二人商谈,凌自初倒是也觉得吃个饭是不要紧的,说得不好听一些,就算也许会惊动冯云君,李老爷设宴时,应当就已该惊动了。 沈清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惊觉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个这么大的漏洞,便立即叫人去找江延,多注意冯云君的动向,看看冯云君是否已经觉察到异样了,往后的一切安排,都该按照冯云君知道他们在此处来安排。 凌自初还摇头,说:“清喻,你未免也太小心谨慎了一些,冯云君还在城外,他又没有千里眼,李老爷在城内设宴,他如何能知道?” 沈清喻摇头:“多防备一些总不会出错。” 岳霄又问他:“那李老爷的邀请?” “你去就好。”沈清喻说,“他邀请的并不是我,我不便出席。” 岳霄已发现了,越是临近最终一战,沈清喻就越紧张。 他好像恨不得自己亲自去盯着冯云君,以免再生事端。岳霄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沈清喻,可仔细想一想,他其实是不懂的。 家破人亡的不是他,背负无限冤仇日日梦魇的人也不是他,就算他心中觉得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真的能感同身受的呢? 岳霄想了想,说:“我既已再三拒绝了他,也没必要再答应了。” 沈清喻略有些讶异,问:“那你……” “让江师兄去就好了。”岳霄看了看沈清喻面前摆的药碗,将那药放到了自己面前来,而后故意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说,“我今日忽而染病,体虚无力,寸步难行,李老爷的好意,岳某只能心领了。” 沈清喻:“……” 凌自初把药碗夺过来,低声说:“太不要脸了。” 沈清喻能看得出他突然变卦,应当是为了照顾他此刻的心情,以免将他一人留在这儿胡思乱想,他早知岳霄体贴,顿了片刻,也只是点头,说:“谢谢你。” 岳霄支着下巴对他笑,说:“一家人,又何必道谢。” 凌自初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看不下去了。” 岳霄:“那你就赶紧出去吧。” 凌自初:“……” 第90章 翌日江延与凌自初二人分别代替岳霄和沈清喻出席,凌自初还好,他面善,面容也是俊秀,不少人都在与他闲聊搭话,可等到江延板着脸往位子上一坐,其余人哪儿还敢放心吃喝,看着他的脸便已觉得万分害怕,恨不得早些结束,大家好快些离开。 李老爷尚且对岳霄并未出现略有不满,如今山庄这一群人吃喝可都在他家里,就算如此,岳霄也不肯赏脸前来,未免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江延的解释也极为简单,鲜少客套,只说是岳霄生病,加之又有些其他理由,不便前来,其余的也不肯多说了,这解释当然不能让李老爷满意,他憋着一口气,几番想要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又觉得此事并不是江延所谓,他怎么也该给江延留些台阶下。 正是犹豫之时,厨房已送了饭菜上来,李老爷只好强将自己的这些心思咽下,叹一口气,招呼其余陪宴之人吃饭。 江延对桌上的饭菜没有多大兴趣,他看着上来的那几盘肉菜,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众人吃得正是高兴,李老爷也举杯劝酒,凌自初正伸出筷子朝一碗肉去,而江延皱眉提筷,一下从上夹住凌自初的筷子,凌自初一顿,转头对他怒目,问:“江延,你要做什么?” 江延也不回答,他夹着凌自初的筷子,逼他收回手来,神色严峻,倒令凌自初也不敢再多说话,而江延提筷捡开那道菜上挡着的两块肥肉,从后拨弄出一物,挑眉问:“这是什么?” 凌自初定睛去看,江延筷中提着一物,看起来像是鸡爪,可再仔细一看,更像是人的断指。 那的确是一截断指,上面好像还戴了银饰的戒指,皮肉溃烂,隐隐还露出些白骨来。 众人怔了片刻,已有宾客呕吐尖叫,江延将那断指放在一旁,又在菜碗中稍微捡了捡,挑出几件东西,一一摆在了桌上。 而后他转过头,问凌自初:“这是什么?” 这些部件早被煮烂了,零散得很,他想凌自初是大夫,应该更容易判断出那是人体的哪个部位,可不想他一扭头,却见凌自初也正捂着嘴干呕,脸色煞白,见江延问他,还疯狂摆手,表示自己真的快吐了,别再问他。 方才若不是江延拦住了他,那他是不是已经…… 凌自初不敢再想下去。 江延又转头,看向李老爷,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老爷毕竟只是个生意人,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他也茫然无措,不住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啊。” 说完这句话,他捂嘴弯腰,想将自己方才吞下去的饭菜全都吐出来。 他虽未吃过这道菜,可谁知其余菜肴内是否也有问题,众人皆是受惊过度,江延皱眉唤来庄内弟子,让他们立即将沈清喻与岳霄二人请过来,他自己起身,拉着凌自初,要与他一同去厨房里看一看。 厨房的饭菜内出现了这些东西,厨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若他不曾猜错,李家的厨子很可能已经出事了。 凌自初真不愿意去,他看到碗里那些东西,脑子里已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厨房此刻已变成了什么血腥杀人屠宰现场,只是江延死拖着他,他没办法,一路被拽到了厨房,推门一看,厨房内倒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也没有。 炉灶在烧着,锅里也正煮着东西,可厨房内的人全都不知去了何处,这么大的宴席,厨房内应当已忙成了一团,怎么可能会一个人也没有? 江延皱眉走到炉灶前,将那锅盖打开,往里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又盖上,与凌自初说:“应该是冯云君。” 凌自初虽害怕,好奇心也重,忍不住问:“锅里是什么?” 江延:“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凌自初闭嘴了。 不多时,沈清喻与岳霄二人也来了。 他们在厨房内四处看了看,岳霄好奇,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忍不住干呕了几声,骂:“这冯云君是变态吗?” 沈清喻也看见了,他只是微微皱眉,问:“死的是什么人?” 江延答:“李老爷说,那手指上的银戒指,似乎是他们府中一名婢女所戴,只是如今这锅里和那菜里的东西……算起来,应该已不止一人了。” “冯云君是疯了。”沈清喻双眉紧蹙,“他想杀的人是我,李家的下人,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李家毕竟收留了你我。”岳霄说,“再说,冯云君不就是疯子吗。” 如今冯云君已发现了他们就在此处,并且冯云君在暗,他们在明,冯云君可以在暗中使无数的诡计,他们防不胜防,此事这么拖下去,绝对会很麻烦。 “如今雪未停,赤玄子前辈还在山上。”沈清喻皱眉说,“若是此时与冯云君动手,我们在不利。” 何止是赤玄子,燕凛之去调圣教下属至今未归,他们在此处的只有几名玄霜山庄弟子。 “可若此时不与冯云君动手,他在暗处,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岳霄说,“你,我,江师兄,我们三人在此,也不至于会输给他。” 大雪还不知何时才能停,就算停了,也要再过许多时日才能上山,再等上这么久,谁知道冯云君会再弄出什么事情来。 沈清喻终于下定决心。 “去冯云君借宿的猎户家里看看吧。”沈清喻说,“他既已发现了我们,再多准备也不会十全十美。” 岳霄自然赞成。 李家已乱做一团,岳霄此刻还要离开,李老爷是真的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听闻岳霄要去找幕后黑手,竟还要派府内家丁一同跟着,岳霄实在哭笑不得,却又婉拒不掉,只好劝说李老爷留些人护着家里,他也分出一部分山庄弟子留在李家。 那猎户就住在镇外,算不得太远,他们很快便到了地方,仔细观察确认四周并无陷阱之后,江延打头阵,直接将门踹开闯了进去。 那门一开他便觉得不对,空气中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地上正趴着一具尸体,看样子真是那猎户,背上中了一刀,满地鲜血都已经结冰凝固了,江延上去探了探气息,确定此人已经气绝,便皱着眉,又往里屋走。 两间里屋,一间空着,另一间炕上全是凝结的血,有一妇人和两个孩子,全都已经断气了。 岳霄不住皱眉,总算忍住了不开口去骂,在屋子四周转了转,确定冯云君已不在此处之后,便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处。 他是想不明白,怎么有人会对无辜的孩童动手,若以往他只是觉得冯云君坏,如今便更是觉得冯云君心狠手辣,所为之事,怕是盗匪贼子都不屑为之。 既然冯云君不在此处,也不必再看了,他们返回李家,沈清喻想如今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人在外呆不了多久便要冻得四肢僵硬,冯云君他们此时离开寄居之处,必定还有地方落脚,他们往这些地方好好找一找,应当有很大的可能找到冯云君的踪迹。 他们回了李家,方进门,又见李家仆役已乱做一团,沈清喻尚且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询问,却已见李老爷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见岳霄,更是立即苦下脸,也不与他们解释,直接拉着岳霄便往里走。 岳霄不由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老爷不答,拽着他走到了堂上,岳霄一眼便见堂中正置着两口黑漆漆的大棺材,他不由一怔,第一反应却是觉得李家的动作怎么这么快,那厨房里才刚刚死过人,他们怎么好像一瞬之间便已将棺材准备好了。 凌自初本留在李家等他们回来,此时也见他二人进来,不住苦笑,拖着沈清喻到那半开的棺材前,说:“清喻,你看一看。” 沈清喻便顺着他的指引,往那副棺材里看了看。 那棺材内并没有尸体,只是丢了个纸人,仔细一看,那纸人身上倒还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的,是岳霄的名字。 这么说来,另外个棺材里会有什么,显然也已很清楚了。 据凌自初所言,这棺材是突然出现在此处的,这一看便是冯云君在故意对他们宣战。 沈清喻却是哭笑不得。 这么重的棺材,冯云君竟然能不惹人察觉地运进来,倒也是为难他了。 不过是想向他们宣战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倒是看明白了。”岳霄忽而嘟囔一句,在沈清喻耳边小声说,“他这是在祝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吗?” 沈清喻:“……” 沈清喻转过头,向江延说:“江师兄,恐怕又要多麻烦你一些,尽快找到冯云君如今的下落。” 江延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只要他还在这小镇之中,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 沈清喻点头。 “他既已对我们下了‘战书’,我们自然要有所回应。”沈清喻说,“一切便依他的意思去办,我与他二人中,必将有一人亡于此处。” 他一字一句,咬牙说道。 “不死不休。” 第91章 沈清喻请江延代为寻找冯云君的踪迹,镇子不大,可如今他们一举一动或许都在冯云君眼下,真要找到冯云君,也许还是要花些时间。 冯云君弄来的这两口棺材总不会是他凭空变出来的,镇上一共就只有一家棺材铺,沈清喻想过去看一看。 岳霄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说:“冯云君也忒小气了一些,就送了两口薄皮棺材……我若是真死了,也不该用这种薄皮棺材呀。” 沈清喻:“……” 他是惯常贫嘴,沈清喻本来因冯云君这接二连三吊诡的手段而略有些心烦意乱,岳霄贫了这么几句,他心中反倒是觉得好了许多。 心情逐渐平静之后,他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思路,认真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思考下来之后,他忽而便明白了。 他正同岳霄走在去那棺材铺子的路上,他忽而开口,与岳霄说:“冯云君是在故弄玄虚。” 岳霄点头:“是,搞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如果他有把握,他会直接上门,而不是故弄玄虚。”沈清喻轻声说,“他这么做,其实正说明了一件事。” 他说至此处,岳霄一下便明白了:“他在心慌。” “看来张修远一死,他手下出大乱子了。”沈清喻说,“若只是后援未到,他尚且可以潜伏等待,如今他着急出来装神弄鬼,正恰恰说明了后援已到,数量却远不如他心中所想。” 若是照如此方向去想,冯云君装神弄鬼得越厉害,所杀无辜之人越多,他其实便是越心慌的,他想借此吓一吓沈清喻与岳霄,好叫他二人也跟着慌乱起来。 沈清喻已不觉得不安了。 棺材铺在镇中不远,山庄弟子为二人引路到棺材铺外,他们便见这棺材铺大门紧闭,岳霄敲了好一会儿门,也无人回应。 岳霄与沈清喻对视一眼,心想这棺材铺老板一家也许也已遭了不测了。 岳霄忍不住便骂:“他还真下得去手。” 这一路过来,冯云君已经杀了许多人,如果他们不尽早制止冯云君,鬼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沈清喻则觉得,冯云君越失控,就说明他越心虚,他们的胜算也就越大。 如今他们只要稳下来,冯云君必然是要落败的。 …… 既然棺材铺中无人应答,岳霄便只能强行开门了,他又推了推门,门后应当架了门栓,他将刀贴近门缝之中,一刀便断,推开门后,却险些吓了他一跳——堂上摇摇晃晃挂着两个人影,他原以为是棺材铺老板与他的家人,可定睛一看,那之时棺材铺老板扎的两个纸人。 沈清喻实在忍不住叹气,说:“又来这一套。” 他们走进了一看,那两个纸人身上果真贴了纸条,一张写着沈清喻一张写着岳霄,写着沈清喻的那个纸人还被画得面目全非,捅了一把刀,沈清喻站着欣赏了片刻,道:“他恨我可比恨你要深。” 岳霄万分无奈:“这真像是小孩子吵架玩的玩意,还扎小人呢。” “他就是想要我们被吓到,想看我们慌乱。”沈清喻微微皱眉,说,“只要我们不慌,他就越乱。” 岳霄说:“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 “只要我们不慌,对他不理不睬,他必定会再出现的。”沈清喻说,“我与你打个赌,撑不过几天,他就必定会再来李家试探。” 岳霄说:“我才不与你打赌呢,一看我就得输。” 沈清喻低笑几声,与岳霄说:“那先回去吧?” 他们离开之前,还是在棺材铺内绕了几圈,未见棺材铺老板一家,也不见半点血迹或是打斗的痕迹,加上他们清点出消失不见的李家后厨的人数,锅里炖的可没有那么多人,那也就是说,这些人很可能还活着。 沈清喻觉得冯云君本没必要留活口,如果这些人还活着,那他们对峙之时,这很可能会是冯云君威胁他们的人质。 他不由便在脑中演练,一遍遍去想。 若冯云君手中有了无辜之人,并以此要挟他与岳霄,冯云君会让他们做什么? 放下武器?认输? 亦或是……把入歧交给他? 夜中沈清喻实在睡不着,胡思乱想到此处,不由拍了拍岳霄,问:“你短刀使得可好?” 岳霄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忽然拍了拍,醒了过来,喃喃说:“还好吧……” 沈清喻又问:“比起你素日用的长刀如何?” 他还记得上一世岳霄护他之时,最后是弃了长刀而用短刀的,生死关头,他如此去做,应当是短刀对他而言更为顺手才对。 “我小时候练的多是短刀。”岳霄不明白沈清喻为何要问这件事,还是在这种半夜他都快睡着的时候,“长刀是后来我父亲让我练的。” 沈清喻点头,说:“我明白了。” 岳霄清醒了一些,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清喻答:“只是想做好万全的准备。” …… 他们等了几日,江延一直未曾寻到冯云君现今的落脚之处,沈清喻便一直按兵不动,甚至故意让人四处放出消息,说前些日子有两位背着奇怪长剑的老者上了山,那剑摸一摸便觉得冰寒彻骨,如今他们已在山上呆了这么久了,雪停之后,一定是要回到山下来的。 老百姓本就爱听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沈清喻稍做渲染,也不介意他们传成了什么样,他就是想叫冯云君知道,拿着寒铁剑的赤玄子就在附近,若是冯云君拖到雪停,赤玄子一下山,冯云君必定要落败。 果然没过几日,冯云君便熬不住了。 他又开始骚扰李家,可这几日之间,燕凛之已带着教中后援回来了,李家守卫森严,冯云君怕死得很,又不敢自己亲自露面,至多在夜中搞些稀奇古怪的招术骚扰李家。 这么又拖了几日,夜间闹得越来越夸张,但还并未闹出人命,李老爷每日战战兢兢,还真以为家中闹了鬼,只想请出马仙来看一看,被岳霄拦下,而沈清喻猜想,冯云君已按捺不住了,动手之日,应该就在这一两日。 他未想当日夜中,冯云君手下的黑衣人就来了。 他们也知道沈清喻和岳霄不好招惹,好容易绕过守卫,竟直接去找了凌自初的麻烦。 凌自初本来就胆小,冯云君让人装神弄鬼闹了这么多日,他吓得好几夜没睡好,今天可算睡熟了,可一睁眼便见几个穿得黑漆麻乌的人站在他床边,直接抬刀朝他砍来。 凌自初吓得惨叫,不想黑衣人的刀迟迟未曾砍下,睁眼一看,竟见江延赤手抓着那人的刀,鲜血划过刀刃,滴落在凌自初面前的棉被上。 江延本也就是巡逻路过此处,在院中见凌自初房门开了小缝,觉得不对劲,方一推门便听凌自初大叫。他的刀太长了,屋内狭窄,床榻又在角落中,乍一下无法用刀为他抵挡,情急之下,他只得伸手,握住对方刀刃,强行以内力震退那黑衣人。 那几人知道他们得罪不起江延,慌不择路逃蹿,江延皱眉想追,凌自初却抓住了他全是血的手,拦住他,说:“伤口这么深,你下辈子还想不想拿刀了!” 江延一顿,竟也真的不追了,站在原地,等凌自初为他包扎。 凌自初见了这么多血,担心那刀口伤到筋络,若是如此,江延下辈子可能就真的只能换只手拿刀了。可江延运气颇好,刀口虽深,却只算是皮肉伤,出血是吓人了一些,好在并无大碍,那些人的刀上也不曾涂毒,包扎之后养些日子变好。 不想江延深深看着他,忽而道:“你又救我一命。” 凌自初:“……” 他实在是怕了江延的报恩了,这家伙的报恩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他急忙说:“只是道血口子,又要不了你的命。” 江延好像还是很感激。 岳霄和沈清喻就在附近,听见凌自初大叫,立即赶了过来,江延手上的伤着实吓人,岳霄看了一眼,确认江延无事之后,与沈清喻商量几句,觉得这是冯云君在向他们挑衅,想引他们出去。 外面大雪漫漫,那些黑衣人的脚印在雪地里,现在还能看得见,可他们若是再迟一些,也许脚印就要被雪盖住了。 沈清喻下定决心,说:“追。” 冯云君还能有什么后招? 如今冯云君已动手要伤凌自初了,他们若是再不将此事解决,那接下来便不是看冯云君忙中出错,而是见他狗急跳墙,雪停后,冯云君也很可能干脆放弃在此处的火炽玉不要而离开此处,到时候他们要找冯云君更加困难,不如就在今日,将所有事情一齐解决。 江延手上有伤,说包扎之后便会一同跟来,沈清喻与岳霄顺着雪地中还未消失的脚印追击,不多时就遇到了前来惹事的那个黑衣人,有一人被江延一震而受了内伤,难以行走,正被人丢在此处。 沈清喻不想留活口,将那人一刀杀了,再看雪地之中的脚印,一路直到前几日他们去过的那家棺材铺中。 第92章 又是棺材铺。 沈清喻忍不住皱眉,说:“他非要装神弄鬼到底了是吧。” 岳霄还是疑惑:“他这些天难道就一直躲在棺材铺里?” 沈清喻嘟囔着回了一句:“很有可能。” 他们一推开那棺材铺的门,便见屋中的炉子正生着火,这儿方才显然还有人在。沈清喻便踏入门中,忽而刀光剑影,门后之人似乎已有准备,提刀朝他们砍来。 那是惯常出现的冯云君身边的黑衣人,他们武功虽远不及沈清喻与岳霄二人,可是每次出现都数量颇多,极为麻烦。 这一次却不同了。 这一次出现的黑衣人数量寥寥无几,正应对了沈清喻的猜测,冯云君这几日来的装神弄鬼,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实力上的空虚。 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派那么多死士来纠缠岳霄和沈清喻两人了,他耗不起,也浪费不起——沈清喻一下直觉冯云君应该就在附近,观察着他们应对死士时的漏洞,好伺机而出。 冯云君曾和岳霄过过几招,他大致知道岳霄的水平,却不知沈清喻的武功深浅,如今二人数名黑衣人围攻,沈清喻刻意以虚招一晃,假做不敌,岳霄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却颇为默契地为他掩护,看上去像是在保护武功稍弱的沈清喻一般。 如此几次,那些黑衣人已死伤得差不多了,却还未见冯云君出来,沈清喻不知冯云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还是过度谨慎,他只能继续装下去,待他再度故意露出破绽时,忽觉身侧劲风,他知冯云君中计,匆匆撤招回挡,岳霄一见他如此动作,瞬间明白沈清喻的心思,眨眼间他已反手迅速朝他身前划去,逼得偷袭的冯云君退后数步。 岳霄出声感慨,笑嘻嘻道:“冯大侠改行开棺材铺了吗?怎么在这里等我们。” 冯云君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天气太冷,他穿的棉服,方才那一瞬交锋,他衣襟上被岳霄划出了一刀小口子,露出了雪白的棉絮。 若不是如今是冬季,而他的衣服够厚,只怕他已经被岳霄的刀伤着了。 “我为什么在这儿?”冯云君冷笑,“自然是为了送两口棺材给你们。” “这就不必了,冯大侠不是已经送过了吗?”岳霄本就一贯嘴贫,越是这种时候,他嘴上就越不可能输给人家,“你祝我们白头到老,生同衾死同穴,我已知道了。” 沈清喻:“……” 沈清喻恰与他相反,临战之时,他处处小心谨慎,左右仔细观察,根本没他那份闲工夫去与敌人嚼嘴皮子胡说八道。 冯云君微一挑眉:“你们果然是……” “当然是。”岳霄看上去倒很自豪,“冯大侠,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手下人未免也太失职了吧?” 冯云君:“……” “不过无妨,我已经替你处罚过他们了。”他将刀上鲜血抖落在地,又左右一看,忽而换了话题,问,“你这几日就住在这儿?” 江延这些日子在镇中四处寻找冯云君的落脚处,这棺材铺他后来也又来过两次,每次来时,棺材铺内均是空无一人,江延当然也不会去多想。 若冯云君一直以来真的都躲在棺材铺内……岳霄思来想去,至多也只能想到——冯云君该不会是一直躲在棺材里吧? 冯云君并不理会他,也不着急出手,于是岳霄干脆又说了下去。 “你这几天就躲在棺材里?”岳霄咂舌,“你这是提前认床……不,提前认棺材吗?” 冯云君:“……” “挺好的,你这想法还挺有意思。”岳霄点头,“提前认好棺材,死后下葬不冷。” 几乎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那一刻,他猛然向前,长刀直取冯云君面门,而沈清喻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在此刻出手,入歧于手中扬起,一瞬已将仍有一息尚存的几名黑衣人斩杀殆尽。 他知道岳霄不是冯云君的对手,杀了那几名黑衣人便直接扭而攻向冯云君,可他二人联手,好像也只能勉强与冯云君应对。 照常理而言,冯云君肩上受伤,武功应该受限,可如今看起来,他肩上的伤似乎并未如何影响到他。他行动自如,甚至愈战愈勇,以至神色癫狂,状态显然与之前张修远与张修明服用药粉后颇为相像。 沈清喻心中越发生疑,干脆挑眉与岳霄道:“小心!他好像服了溯阳花!” 若仔细想来,溯阳花是至阳之物,药性上倒是与寒铁剑的阴寒之气相克,且溯阳花会使服用之人在药效期间力大无穷,可同样,溯阳花也是至毒,常人绝对不敢一气服用过多,就算冯云君修了入歧,知道如何化解药性,此花未炼做药丸前才有如此药性,而不炼作药丸,哪怕是入歧魔功,也无法将其药性化解。 那么也就是说,只要他们能拖到溯阳花的药效结束,冯云君必败无疑。 冯云君显然也心知肚明。 他不愿和沈清喻与岳霄拖延,可对方毕竟是两个人,且沈清喻的武功远在他预料之上,他们一时难分胜负,如此打下去,几乎就要变成双方体力的比拼,岳霄和沈清喻可比他年轻,他根本占不到什么好处。 他撤招后退,眼见二人还要逼上,他大喊,道:“你们可知这铺子的老板在什么地方!” 岳霄一顿,他见冯云君与他们之前的距离已难以再攻击到他们了,冯云君似乎是想和他们谈判,他便问:“你想做什么?” 他没想到沈清喻只是挑眉,反问:“与我何干?” 是,杀父仇人就在眼前,除了报仇之外,其他人,其他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没死。”冯云君见沈清喻如此反应,多少有些心慌,急匆匆道,“除他之外,李家的那几个厨子,他们也还没死!” 沈清喻按着身侧的长刀,微微蹙眉,像在思考冯云君这句话的真实性。 当初李家出事,厨房内的人几乎尽数失踪,可厨房内只有几具尸体,其余人则下落不明,沈清喻当时就觉得那些人应该是落在了冯云君手上,到时候……很可能成为要挟他们的把柄。 他终究是与冯云君不一样。 他没办法不问缘由滥杀无辜,哪怕他杀的是张修明,是冯云君手下的黑衣人,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会多想多虑,今日他若为了报仇而弃这些人于不顾,他不敢想此事过后,他又该会如何内疚。 好在……他已料到了冯云君会如此做。 沈清喻蹙眉询问:“他们在何处?” 冯云君见他上钩,不由轻笑,道:“你将刀丢给我,我再告诉你。” 他想要的,是沈清喻手中的入歧。 江湖传闻中有十数柄名刀,皆是削金斩铁的利器,其中最邪的,也正是这柄入歧。 它的每一任主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枭雄,且有了入歧后,大多武功大增,称霸佳江湖,美人在怀,只不过入歧下落成迷,近百年来,也只在凌行之手中出现过。冯云君想要这柄刀,当年这刀在凌行之手中时,他就极为喜欢,恨不得偷偷地去摸一摸它,可凌行之刀不离身,他没有机会,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入歧的痴迷已近乎执念,他觉得自己已修了许久的入歧刀法,武功长进得却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快,想必是因为此刀不在手中的缘故。 入歧刀与它的刀法本就该相辅相成,他现今与沈清喻和岳霄二人不分上下,若这刀到了他手中,他应该立即就能杀了他们。 他见沈清喻微微皱眉,那目光古怪,似是还在犹豫,急忙又往下说道:“他们如今虽还有命在,可我离开之前熄了那处的火,他们几日不曾吃饭,如今这天气,你若是去得稍迟一些,他们可就要没命了?” 岳霄忍不住问:“你要入歧?” 冯云君有些不耐烦,道:“快将入歧丢过来。” 沈清喻问:“我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你不知道,你也没办法知道。”冯云君说,“但若那些人死了……全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死。” 若不是他,这些人本不该被冯云君抓走的,而要想救那些人,他就只能相信冯云君。 沈清喻握紧刀柄,见冯云君洋洋得意,他却好似万般犹豫,甚至岳霄拉住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万不可这么做。 沈清喻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将刀归鞘,从腰侧解下,朝冯云君丢去。 入歧刀掉在冯云君脚下,冯云君已忍不住自己的笑,他弯腰去捡入歧,一面道:“他们就在猎户家中的地窖里,你们搜遍了镇子,怎么忘记再去猎户家里看一看。” “不过。”他把自己的潇湘剑丢到一旁,将入歧拾起,哈哈大笑,道,“你们也没机会走出去了。” …… 他听见沈清喻的声音中好像带了一丝同情。 “我以为你习武多年,应该比我要明白这个道理。”沈清喻说,“刀剑不过是你手中的器物,真正重要的,是用的人。” 更何况冯云君是江湖闻名的潇湘剑客,他更擅长的该是他的潇湘剑,而不是半途捡起的入歧刀。 不知道为什么,冯云君好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大约是把自己放得极高,以为自己修的入歧刀谱万无一失,他练了多日,武功应当突飞猛进,又觉得自己天赋异禀,绝非池中之物,只要有了入歧这等宝物相助,他纵横称霸江湖之日,必然指日可待。 再说,如今沈清喻手中已没有武器了,他难道还赢不过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吗? 可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沈清喻手握岳霄的长刀,已斜朝他劈了过来,冯云君急忙抬起入歧格挡,双刃相交,铮然作响,冯云君被震退一步,再侧目去看,恰见岳霄自腰侧的刀鞘之中,将那柄短刀拔了出来。 江湖上从未有人见他用过短刀,好像那只是一柄华而无用的装饰,于是冯云君几乎也要忘了此事,沈清喻却对此再清楚不过。 上一世他见岳霄拔出短刀,是拼死一搏,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而这一世,是与他并肩而战。 刀已在手。 刀到了两个人手里,远比在他一人手中时威力更大,长刀临敌,短刀制胜,岳霄的刀比入歧要重,可不知为何,沈清喻却觉得极为趁手,他以长刀掩护岳霄的短刃,竟真令冯云君节节败退。 冯云君的刀,绝没有他的潇湘剑用得那么好。 他割破了沈清喻的手,却也被岳霄的短刀划伤了肋下。 他们已纠缠了许久,溯阳花的药力渐渐消失,冯云君肩上剧痛不止,肋下又中了一刀,他的动作已越来越慢,招式错误百出,可他不甘心也不相信他会止于此处,他知沈清喻与岳霄二人中的关键在岳霄,沈清喻的武功进步虽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比起岳霄却仍是缺乏临阵经验,若岳霄败退,沈清喻不可能独自支撑。 他打定主意,正欲转而攻向岳霄,忽而便觉腹下一阵剧痛,他低头去看,便见沈清喻的刀已刺进了他的小腹。 沈清喻的手上受了伤,衣袖浸满鲜血,又凝结成冰,他连手都在抖,已无力再将刀刺得更深了,冯云君以手握住刀身,试图将那刀□□,他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地骂:“你们……你们以多欺少,这也算是正派行径?” 他话音未落,岳霄已一手覆在沈清喻满是血迹的手上,与他一同握紧了那把刀。 岳霄反手一旋刀柄,刀身直没至病,自冯云君身后贯/穿了出去。 “对你,要什么正派行径。”岳霄冷冰冰说,“更何况,谁说我们是正派了。” 他握着沈清喻的手,一并将长刀抽出,鲜血喷涌而出,淅淅沥沥洒在地面,冯云君趔趄退后几步,一下撞倒了地上的炉子,炉内的火已将熄灭,却仍有零散的火光火星,随着飞灰扬起,又溅落在地。 棺材铺内本就多易燃的纸人棺木,四周浓烟已起,冯云君撞倒在供桌下,鲜血很快在他身下聚作一滩,他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柄入歧刀,潇湘剑就掉在他脚边,他好像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比起入歧,陪伴他多年的潇湘剑才更为趁手。 可他连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倒在原地,如同苟延残喘一般,觉察自己的血慢慢变冷,像是严冬的寒冰凝结到了他浑身的经脉里,而沈清喻与岳霄二人居高临下般看着他,岳霄的眼中,好似还带着一丝怜悯。 冯云君终于忍不住开始大笑。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脏器受损,一笑便有大股血沫自他的口鼻之中涌出来,他呛得不住咳嗽,却又不以为然。 他活到今日,终究未成他心中大业,可正道掌门曾为他的阶下之囚,名门少侠也当过他的膝下走狗。他手中沾了无数鲜血,他却不觉得愧疚悔恨,若要说悔恨,他也只恨自己当初未免太过心慈手软,竟放了沈清喻一命——早在沈清喻出关之前,他就该杀了他的。 第93章 冯云君双目圆睁,似是死不瞑目,可的确已经断了气,火舌几乎卷到他身边,岳霄方一步上前,将入歧捡了回来。 他将刀交还给沈清喻时,沈清喻的面上不见任何波澜,复仇成功之时,他却未有兴奋,一切于他而言只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全都结束了。 他不敢想象一切竟然就这么结束了。 岳霄将入歧交到他手中,他伸手接过,看着那刀时,他心中却隐隐有些说不上的感受。 一切因此而起,又因此而终。 他蹙眉低语,轻声说:“我好像开始有一点嫌弃它了。” 若无入歧,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可就算没有入歧,也会有其他邪刀或是魔剑出现,错的并非是他手中的刀,而是人心的贪欲,是用刀的那个人。 岳霄也只是对他笑了笑,深深呼出一口气,与他说:“该回去了。” 沈清喻却还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心中越发恍然。 冯云君真的死了?他报仇了?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岳霄微微皱眉,朝他伸出手,沈清喻便以为岳霄是要牵住他带他离开,他便下意识也伸出了手,不想岳霄抓住了他的手腕,稍稍用力将他往前一拽,拉他到了身边。 沈清喻一怔,还茫然未知一般,问:“你怎么了?” 岳霄有些担心,大仇得报,沈清喻的情绪却有些反常,他低头去看沈清喻手上的伤口,天气太冷,血早已止住了,也未伤到手上的筋脉,只是皮肉外翻,看上去实在甚为吓人。 江延已带了人赶过来,棺材铺着了火,他们需要控制火势,还要分出人手去救被冯云君抓去的那些人。江延原以为他还会赶上一场大战,担心危险,只叫凌自初在李府等着,好在他自己身上随身带了些伤药,岳霄同他拿了药,为沈清喻包扎伤口,口中碎碎念叨,道:“你与江师兄今日约好的吧,都伤在一处地方。” 沈清喻好似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怔忡看着,好半晌,他方长叹一口气,轻声念着问岳霄:“就这么结束了?” 岳霄笃定回答他:“结束了。” 沈清喻喃喃道:“像在梦中——” 岳霄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说:“那我告诉你,这不是梦。” 手上的伤口在阵阵抽痛,岳霄掐他脸时的触感也如此真实,这本就不是他的梦,一切都已结束了。 他苦苦追寻无数日夜,令他家破人亡,让他想要挫骨扬灰将其千刀万剐的仇人已经死了。 他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再不用竭尽思虑地去与冯云君勾心斗角,他倒这时候才渐渐开始觉得欣喜,他禁不住去抓岳霄的手,说:“回去后,我要写信将此事告诉大哥。” 岳霄点头:“这是当然。” “还有丹姨与孟前辈。”沈清喻说,“贺掌门知道了也会很开心的。” 他几乎恨不得一一细数出每个人的名字,他甚至想将此事告诉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他的语速越发快速,而后却忽而一顿,抬首看向岳霄,轻声唤他,道:“岳霄。” 岳霄点了点头,说:“我在。” 沈清喻却不说话了。 他停顿许久,声调哽咽,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极大的气力,一字一句说:“我报仇了。” 岳霄并未立即接话,他轻轻放下沈清喻受伤的手,轻轻摸了摸沈清喻的头,将他因方才的打斗而凌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去,低声说:“我知道。” 他见沈清喻哽咽,以为他总要哭出声来,可不想沈清喻只是抓紧了他的手,眼眶泛红,声哽难言,却始终未曾掉下一滴眼泪。 “岳霄。”他缓缓重复了几遍,“我走了不该走的路。” 哪怕他的复仇已经结束,走出的路,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哽咽渐停,语调渐渐平静,好似一瞬间已然恢复如常,只是道:“回去之后,先办大典,去了少主名号。” 岳霄见他面色冷静坚毅,却觉得心疼,只想当年那个看见杀兔子都害怕的沈家小少爷,如今也不过只是二十余岁的年纪。 “往后我便是一教之主。”沈清喻忽而低言,“……恍若隔世。” 短短两句话之中,他想起上一辈子,又忆起如今,的确是隔世,他至今仍不知自己做出的这些决定究竟对不对,可就算错了,那又能如何。 岳霄与他笑,说:“教主放心,就算隔世,岳某也定会死死缠着你的。” 沈清喻看他脸上笑意,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再朝岳霄伸出了手,唤他:“岳霄。” 岳霄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避开他手上包扎好的伤口,答应道:“我在。” 已不必再多言语。 无论此世踏出的每一步是否正确,他都已走到了现在。 往事已成过去,他不必再多想,也不用再执著。 前路或许艰险,可他已不用一人独自担负面对了,他能牵着岳霄的手,至少岳霄会一直陪在他身侧。 路还长。 他可以慢慢走。 …… 近日魔教动向渐少,甚至好像已不怎么在中原江湖活动,渐渐迈向关外,中原江湖众人觉得奇怪时,却也在暗自庆幸,魔教已开始约束江湖邪道,而若魔教离开中原,那至少正邪之争能暂缓数年,这太平日子,他们还能再过上许多年。 可即便如此,魔教尚存一日,毕竟是猛虎在侧,不得不防,武林大会当然还是要办的。 如今江湖声望最高之人,当是凌空派的贺逐风,众人均对他万分期盼,又有人提到冯云君,可冯云君早不知去了何处,他已有许久不见踪迹,更不用提近来江湖上出现了不少对他不利的传闻,说得有理有据,直言潇湘剑客或许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贺逐风只觉自己难担此大任,他心知肚明所谓的魔教退出江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清喻是不会再让魔教回来了,他也知道众人所举荐的另一位盟主候选究竟去了何处,他不想再被江湖上这些烦心之事牵扰,正要拒绝,侧目忽见被迫以山庄庄主参加武林大会的岳霄在旁百无聊赖,这武林大会连瓜子都不备,他只能喝茶,贺逐风便一顿,忽而提了一嘴,说:“贺某年岁已长,江湖上倒是有不少新秀。” 他明明才三十余岁,却天天说自己年岁已长,应正阳在一旁不住皱眉,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贺掌门说的是……” 贺逐风说:“我看岳庄主就挺不错。” 岳霄忽而被提及姓名,一口热茶还未下咽,险些全部喷出,他拍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咳嗽,一面急匆匆说:“不不不,我不可以的。” 他本来就是被裴芸师姐按头来参加的武林大会,裴芸说山庄既然要涉入中原江湖,那就得像模像样一些,该参加的、该结识的,自然一个都不能少,岳霄只得应付起这些繁文缛节,可他当自己只是个武林大会充数的,用来表现正道江湖盛况,武林大会有这么多人参加,万万没想到贺逐风会突然提到他。 不论是排资还是论辈,这武林盟主的位置都绝对轮不到他,可他的确也算是江湖新秀,着实推托了好一会儿,令他头疼万分。 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他恨不得立即跑去找贺逐风算账,还要先回去与沈清喻诉诉苦,可不想沈清喻今日早与贺逐风有约,武林大会一结束,他便去了贺逐风那儿。 先前他已写信与贺逐风说过了关外发生的那些事,冯云君死后,沈清喻一直在关外处理圣教中事,先前这些事大多由燕凛之代为处理,而如今圣教稳妥,燕凛之想再回西域游历,沈清喻便接了手,一时忙得焦头烂额,便不曾及时回到中原,也一直没有和贺逐风私下见面说话的机会。 如今他们好容易见上了面,倒也只是在喝茶漫谈,说些家长里短的闲事。 “阿逸已接替了大多门内之事,如今我在门中,也只是每日喝喝茶。”贺逐风一面为沈清喻泡茶,一面说道,“我倒仍想隐退,溯阳一事后,身体的确是大不如从前了。” “多多调养总是会好的。”沈清喻答,“义兄此番也正与我同行,稍后我请他过来,替贺掌门看一看。” “这倒不必,我也该到归隐江湖的年纪了,阿逸做事稳妥,我也放心得很。”贺逐风微微笑道,“那臭小子,新近收了个徒弟,如今来见我的次数都少了。” 张修远之事虽已过去了一段时日,沈清喻始终觉得贺逐风心有芥蒂,对贺逐风这般的人来说,如今高逸应当已是他唯一的慰藉,而高逸有了新徒弟,陪着他的时间已经少了,沈清喻总担心贺逐风会再想起张修远兄弟之事,他不由皱眉,问:“贺掌门,您……” 贺逐风见沈清喻欲言又止,心中当然知道沈清喻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笑,说:“修远刚不在时,阿逸恐我多想,日夜守在我房外,听到点风吹草动,便急急慌慌闯进来,生怕我寻了短见。” 沈清喻便说:“贺掌门,高少侠的确是在担心您。” “他不许我拿剑,也不让我碰刀,也许是怕我自绝,他便同我说,我若割伤自己一处地方,他便割自己两刀。”贺逐风微微皱着眉,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他倒是明白,我舍不得他们受伤。” 现金想来,他实在觉得高逸实在是胡思乱想,他虽因张修远一事而有了退隐之心,却从不曾为了此事而想要去寻死。 “人啊,总得向活着走。”贺逐风泡好了热茶,亲手为沈清喻斟满,将杯子转到沈清喻面前,轻声说,“当初阿逸跪在地上求凌神医就我,我便明白了,我还未到死的时候。” 沈清喻接过茶杯,却沉默不言。 他知道贺逐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有些事情在心里憋得久了,四下又无人诉说,难得有了倾泻之处,自然是忍不住一股脑地想要说出来。 贺逐风自己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无奈苦笑,暗讽自己虽还未老,却已开始啰嗦了,他叹了口气,又问沈清喻,说:“沈少主,你可知阿逸的徒弟是何人?” 沈清喻摇头:“不知。” 说起自己连路都走不好的徒孙,贺逐风倒是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宋家的那位大少爷,得了个大胖小子,路还走不稳的。” 沈清喻略有讶异,问:“宋永年?” 贺逐风点头:“正是。” 沈清喻微微皱眉:“我倒是不知他何时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少主,你同岳大侠去关外时,宋少爷早就已成家了。”贺逐风不由一笑,又说,“宋老爷嫌他没用,原想叫我收徒,可我拒绝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让阿逸收了他。” 他端起茶,看着茶盏上水雾蒸腾,沉吟许久,方轻声开口,说:“我这一辈子啊,有三个关门弟子,已经是福分了。” 沈清喻说不出话。 贺逐风之后倒是并未再提起这些事,他与沈清喻闲谈几句,沈清喻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屋中,在院内便见沈睿文与岳霄二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沈睿文一见沈清喻过来,里口中还念念叨叨地骂岳霄,道:“我看贺掌门就是在胡说八道,姓岳的哪有资格当盟主了。” 岳霄早已习惯了沈睿文时常在嘴上埋汰他,他知沈睿文并无恶意,便也只是一笑,一面急匆匆拉着沈清喻回屋,就算他知道沈睿文并无恶意,可若要他一直顶着沈睿文的白眼,他也受不了。 沈清喻并未去参加武林大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沈睿文提起武林盟主,便好奇向岳霄询问,询问,岳霄一五一十将武林盟主一事说了,还忍不住嘟囔,说:“贺逐风这老不要脸的,就知道把烂摊子往我这里丢。” 沈清喻咳嗽一声,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谁要做武林盟主啊!”岳霄忍不住挑眉,“你想想看,历届武林盟主有好下场的吗!” 沈清喻:“……” 沈清喻仔细一想,觉得岳霄说得很有道理。 正道历届的武林盟主,大多下场凄惨,不是身败名裂,就是死于邪道之手,除却急流勇退金盆洗手的几位盟主外,善终者少之又少。 沈清喻便皱眉,说:“我想贺前辈应当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将此事当真。” “就算他是开玩笑,那也是给我甩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岳霄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又问,“你不是去见贺逐风了吗?他如何了?” 沈清喻答:“有些像是儿孙绕膝的老爷爷。” 岳霄一愣:“啊?” 沈清喻笑了笑:“只想安享晚年那种。” 岳霄一时无言,直至与沈清喻一同走到自己房内,方无奈开口,道:“他还没到不惑吧?看得这么开?” 沈清喻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是说:“高逸的确颇有贺逐风当年的风范。” 岳霄点头:“是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刻板无趣。” “张修远与张修明一事,我原以为……凌空派百年基业,要毁于今日。”沈清喻在桌旁坐下,轻声道,“可如今看来,在高逸手中,凌空或许还能再得百年。” 他想了想,支着下巴看向岳霄,又说:“其实你当了武林盟主,也挺不错。” 岳霄:“……你莫要跟着他们一起坑我!” 沈清喻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发笑,道:“这样我便可败于你刀下,而后名正言顺地退出中原,而你必定声望盛极——” 岳霄将佩刀拍在他面前,挑眉:“作假的事,没意思。” 沈清喻抬眸看向他,正色:“若是较真,我可不一定输你。” 岳霄也不与他争执,只是不住点头,道:“是是是,教主大人当然不会输给在下……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沈清喻一怔:“什么事?” 岳霄登时来了极大地兴趣,激动万分道:“三件事!你还记得吗!” 沈清喻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岳霄口中所言的究竟是何事。 最初在城外破庙与岳霄相见时,岳霄曾说若沈清喻要他出手相助,需得答应他三件事。 第一件是随他出关暂避,此事沈清喻已做到了,而之后的两件事,岳霄却一直不曾让沈清喻去做。 沈清喻总觉得岳霄是故意挖了坑等他往里跳,他倒是不怕,只是微微皱眉,问岳霄:“什么事?” 岳霄拉开凳子在沈清喻面前坐下,一脸志得意满,指了指自己的脸,毫不犹豫道:“亲我!” 沈清喻实在没想到他会将第二件事用在这种事上,好在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初牵一牵手都要面红耳热的正道小公子了,他二话不说直接拽住岳霄的领口,在岳霄面上亲了一口,而后瞪了岳霄一眼,问:“还有呢?” 岳霄显然受用得很,他在桌上一看,急匆匆将桌上的茶杯摆好了,他没带酒,屋内也只有茶,他便将茶斟满,以茶代酒,摆到沈清喻面前,恨不得笑出满面的花来,一面道:“合卺酒!” 沈清喻:“……” 好在相处多年,沈清喻已习惯了岳霄时常冒出的出人意料想法,他将那杯子拿起,伸出手与岳霄交缠,将那茶饮尽了,一面皱着眉,说:“你非得以茶代酒吗?让人拿壶酒来,不过也只是片刻的事。” 岳霄咳嗽一声,说:“我怕你后悔。” 沈清喻反问他:“我要后悔什么?” 岳霄今天的心情真是好极了,他笑吟吟将茶盏放下,正要继续说出下一句话,却忽而一顿,有些沮丧,懊恼不及,低声嘟囔道:“我为什么只要求了三件事!” 如今三件事可全都用完了——他竟然把后两件事用在了那种无聊的事情上。 沈清喻一下便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无奈压下去,皱着眉看向岳霄,说:“就算你不用那三件事——” 岳霄好像忽而之间便有了希望,匆匆问:“如何?” 沈清喻歪着头看他的眉眼,年轻侠客依旧是意气风华,这眉眼他实在熟悉得很,上一世眼中最后所见是他,这一世无数次梦中惊醒时,看到的也是他。 只是他二人虽是眉目未变,关系身份却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故作深沉,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岳霄的下巴。 沈清喻低声说:“今日之后——” 岳霄倒也任他如此,毫不反抗,甚至主动顺从,再问:“教主大人此言何意?” “今日之后,本座便封你做教主夫人。” 他抬眼看向岳霄,眼眸中皆是笑意,轻声说道。 “告之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