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成了盛世白莲[快穿]》   作者:云生蔓野   文案:   谢遗一辈子经历了被人渣到心灰意冷——快死了渣攻回头——死也不原谅渣攻的终极套路后终于寿终正寝了。   可是——   谢遗:为什么还不投胎?   系统:天啦,这种白莲花的宿主正是我需要哒!   于是——   谢遗:大家好,我是白莲花,我纯洁无暇,病弱无辜,与世无争,还莫得感情。我只想认认真真做任务,不炒绯闻不拉cp,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前仆后继想来和我做羞羞的事……   系统:大家好,我是白莲花的系统。我的宿主温柔善良人见人爱,可是总有人对他心怀不轨,不过幸好我的宿主是个x冷淡。   攻:大家好,我是白莲花的cp,为了追求白莲花,我把自己切片儿了。我特别想和白莲花做一些羞羞的事,但是白莲花好像不太愿意。   病弱白莲看破红尘渣受X精分切片蛇精病攻   注意:   1.主角苏苏苏,美美美,不接受反驳!   2.主角盛世白莲,长期处于病秧子状态,坚定不移贯彻小白莲人设!   3.主角自带buff,生病时美貌值突破天际,昨日的兄弟今日的舔狗!   4.第二个世界受怀孕,不流产,不生子,假孩子!!请误踩雷!! 第1章 南柯梦   雪落了厚厚的一层。   屋子里炉火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青年已经消瘦地不成人形,枯瘦的手绷着一层皱起的皮,不见血色的惨白肌肤上,青筋在手背突兀而出,像是舔舐人生气的蛇,吸取尽青年余下的岁月。   雪白的手帕轻轻掩住了唇,随之而起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等帕子拿开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素白锦缎上的点滴血迹。   他的唇色这样的淡,些微血迹覆在唇上,像是点了色泽浓艳的胭脂,又像是年少无忧之时,他衔在唇间的一叶菲薄的花瓣。   可是眉眼之间已经不见当年的风流修雅,只剩下憔悴与苍白,如一朵开到了颓败的花,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凋零谢落。   他张开手心,怔怔看着掌中的帕子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之丢进了身前的火盆里。   火苗一点点将那张手帕舔舐殆尽,只剩下灰黑的残烬。   就像是吞没了他的一生。   惨淡的,可笑的一生。   屋外乍然响起了一声清越的戏腔,隐隐约约之间,那自江南来的名妓软媚的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   “日落西山又东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儿春心动,到了还是一场空,人挣闲气有何用,尽赴南柯一梦中……”   好一句,尽赴南柯一梦中。   他低低笑了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女子疾步走上前来,小心扶住了他。   又听见了外面的唱戏声,脸色当即一变,连连呸了几声,埋怨道:“唱的什么丧气东西,我这就叫他们不要唱了!”   他却伸手按住了她。   “唱的好。”他勉强止住了咳嗽,轻声道,“唱的好,该赏。”   女子咬住了唇看他。   青年伸手扣住了身下玉枕的边缘,用力掰开了,里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指探进去摸索,触碰到了一抹圆润的滑凉。   黑压压的睫羽颤了颤,终于如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手指微微弯曲,将那个物件勾了出来。   那是一只男子束发用的簪子。   簪身微雕了一个篆体的“徐”字,以昭示这是由当年名满京城的徐大师亲手打造的,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青年却将那件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件搁在了女子的手中:“赏她吧。”   “可是……”   她一句质疑的话尚未来得及问出,便看见青年侧过了身去,阖上了双眼,眉眼间尽是困乏之色。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奴婢这就去。”   榻上的人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仿佛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外面的唱腔依旧渺渺茫茫地被冬日寒风送过来,穿透漫天的飞雪,断断续续落入人的耳中——   “多少朝臣与帝王,尽是如梦在黄粱……”   也许我这一生,真的只是如梦黄粱。   “醒来枕上无一物,一片痴心付秋风……”   若真是一场梦,那就,让这个梦早点儿醒吧。   轿辇穿过长长的宫道,被四个人稳稳地抬着。   聂寒闭着眼睛坐在轿中假寐。   新帝初立,百废待兴,他需要忙的事情也格外的多。眼下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犯困。   抬轿的人猛地停住了脚步,聂寒略略一惊,睁开了眼睛。   “何事?”   外面一阵沉默。   他微微蹙了眉,正要撩开帘子看看发生了什么,便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犹疑地在外边响起——   “摄政王,王妃,薨了。”   如晴天霹雳。   一道白光贯过他的眼前,一时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你说什么?”   “回摄政王,王妃,薨了。”   喉头一甜。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生生将那口从肺腑里生出的血咽了回去。   “回去。”他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字字沁着血,加重了声音,“回府。”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几乎是小跑着,一路抬着轿辇回去了。直到轿辇在府门前的稳稳停下,才看见一个男人扶着轿子内壁慢慢站了起来,撩开了帘子出去。   刚刚跨出一步,他便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身边的人扶住了他。   “谢遗呢?”   那人低着头,不敢看他:“王妃,在里面。”   那江南名妓还在唱。   “许她姻缘不得成,这是人能命不能,命中没有枉费心……”   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聂寒顾不得这些,推开了身边搀着他的人,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之前。   他一生的挚爱之人,一生亏欠之人,就在这堵墙内。   他像是不堪深想下去,阖上了眼睛,却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在冬日干冷的阳光里折射出破碎的光。   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种沉滞的冷,充斥了整个空间,给人一种了无生气的死亡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因为,确实有一个人,死在这里了。   聂寒站在屏风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呼了出来。   他慢慢走了过去。   谢遗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如今的谢遗,形容枯槁,眉眼之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影随行,早就没了当年树下从容回眸的惊世风姿。唯独唇间,一抹没有擦拭干净的红,依旧似初见时他衔在唇间的一瓣红芍。   ——谢遗。   他微微启唇,想要念出他的名字,可是只能发出不可闻的气音。   ——你醒醒。   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有尽头的噩梦。却宁愿在梦中,也不愿意醒。   ——谢遗,你骗我,你骗我……你醒醒啊!!!   “呼”地一声,寒风卷着流雪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倒灌入屋子里,吹得桌上没有被纸镇压好的纸张,肆意翻飞。   一茧泼了墨的白纸,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墨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今朝一别两宽,愿君余生欢喜。”   纸上只寥寥数字,却字字如雪亮的刀刃,捅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他的手指在那人已经失却了弹性的颊上婆娑而过,只觉得钻心的冷,仿佛手指都要冻僵。   女人站在床前,冷冷看着他,觉得眼前一幕荒唐至极,讽刺至极。   “公子让奴婢打赏了陶姑娘,他说,‘唱得好,该赏’。”   外面那人果然还在唱,声音穿透风雪,犹似亡魂的引路皤在风里猎猎翻飞,发出如哭泣一般的低低呜咽。   “日落西山又东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儿春心动,到了还是一场空,人挣闲气有何用,尽赴南柯一梦中……”   他侧耳听了许久,终于痴痴笑了起来,低声道:“唱的好,是唱的好……”   却猝然喷出一口血来。   身边的侍卫一惊,就要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看向床上那人安静闭合的双眼,声音低的近乎不可闻:“你果然,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常言道,人死如灯灭。   谢遗一贯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飘在半空中,看着灵堂上躺在棺木中的自己的尸身…,和守在尸体边的男人满眼的款款深情,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小小的光团在他的身边飞舞着,不时去蹭他的衣摆,宛如撒娇一般,同时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宿主”,什么“穿越”的。勉强理解了几句,大概是除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一些世界什么的。   听起来似是佛家的“三千世界”之说。   “我若是听你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谢遗坐在房梁上,微微歪着头看向那个泛着白光的小团子。   他的容貌是介乎男女之间的美,眼角天生微微上挑,却因为过于白皙的面容,显露出几分如病的忧郁,叫小团子都看得愣了一愣。   这个气质……真的好白莲花啊,太适合做它的宿主了!   小团子道:“你可以……可以活过来啊,到时候再回来虐这个渣男,多好啊。”说着,往下飞去,绕着聂寒转了一圈,又回到谢遗的面前。   谢遗微微怔神,虽然小团子说的一些词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能大致猜出来它是想表达什么。当下轻轻笑了起来,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哪里用得着报复呢?”   小团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无措:“难道你不恨他吗?”   谢遗轻轻摇头,道:“我曾经恨过。”   意思是如今不恨了。   小团子上下飞舞着,身上的白光都黯淡了几分。   他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谢遗的想法。   前几任宿主大多因为长久地浸淫在过于炽烈的爱恨里,已经迷失了自我。爱恨本身就是一种极其慢性的毒药,很少有人能在承受了那样多的极端情感之后,依旧不崩溃。   小团子想到刚刚灵魂崩溃的第九任宿主,有些难过。但是这并不能打消他绑定谢遗作为第十任宿主的念头。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小白团子不解。   明明它之前认识的那些宿主,都很乐意和它绑定做任务的。   谢遗沉默片刻,道:“我亏欠了一个人。”   小白团子等着他下文。   “一个……女子。”谢遗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倘若可以,能否让她活过来?”   “哎?”小团子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可以呀!当然可以……只要你完成了任务,攒够积分。有了积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谢遗微微挑眉:“嗯?”他没听明白系统口中所谓的“积分”是什么。   “积分,就是我们流通的钱币。系统商城有很多很厉害的道具的,只不过需要很多积分就是了。”小团子看了看那个复活道具的价格,在心里计算了下,“如果宿主能完美完成每个世界的任务的话,只需要经历四个世界就够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白团子有些心虚——完美完成任务并不容易。   系统说的很多词谢遗都听不懂,不过不妨碍他明白经历四个世界就可以救回一个人的道理。   “四个世界?”谢遗睫毛颤了颤,苍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抹浅淡的微笑,“好啊。”   不过是赌一场罢了,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系统小心翼翼觑着谢遗,往往这时候宿主都会和系统讨价还价要些好处,可是现如今它仅剩的积分已经给不起新手福利了。   然而它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谢遗多说什么。白团子恍然——这个宿主和那些生活在信息大爆炸时期的宿主不同,并不知道还有新手福利这种东西。 第2章 璧微瑕   夜色沉沉,江上渔火稀疏零落,已渐西沉的月斜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散发出凄冷的光。夏末残余的流萤三两只还在水边芦苇里闪烁着,然而夜里的露水这样的重,压得它们飞的极低。   一片空寂中,乍然响起了橹浆破水的声音,惊得栖息在杂芜的水草间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在低空里盘旋一圈,确认了周围没什么危险后才落了回去。   和衣卧在小舟中的青年公子慢悠悠直起了身体,约莫是醉后头疼,他一手下意识地扶住了额。   站在船头的那人一手扶住了桨,回过头去看他,声音带笑:“无失,你醒了?”   谢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那人。月光暗淡,他看不清对方隐在黑暗里的五官,只是大致瞧出了一个轮廓。   谢遗像是意识还不清醒,轻轻“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哪儿?”   “城外永定河。”那人道,“如今夏末将秋,天气转凉,无失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我送你回谢家。”   谢遗听了他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当即捡起落在船中外衣穿上。他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楚,周围一片静谧,只能听见船桨划动的声音,于是不再多看,安静坐在舱中,由着那位不知姓名的人划船接近岸边。   这时候系统也将基本的信息传给他了。   他如今的身份是谢家七子谢遗,字无失。谢家几百年世家大族,能与之并列门阀世家的也只有王、李二家,谢遗的任务看上去并不难——他要拿到王家大公子王景明的贴身玉佩。   据系统说,第一次任务都是最简单的,抽取的世界和身份也是最接近谢遗原先生活的世界和身份的。   谢遗对此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移魂换魄这等事分明是仙家手段,还要找一具身份地位都和曾经的自己等同的身体,想必系统也费了不少心思,自己怎么好挑三拣四呢?   那划船的青年将谢遗送回谢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薄淡的白,借着熹微的晨光,谢遗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非常俊俏的脸,眉眼舒朗温和,微微一笑便仿佛有千古风流落入了其中。   那人敲响了偏门,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从门后探出头来,见是他,颊上一红,而后才看到他身后的谢遗。   “李三公子,七公子。”小丫头拉开了门,袅袅婷婷地向两个人行礼。   那位李三公子笑吟吟地叮嘱道:“春枝,你家公子昨晚吃多了酒,一会儿让人煮点儿薄粥,吃了睡一觉。”   名叫.春枝的小丫头低头应是。   他又回头看谢遗,关切道:“无失,酒吃多了误事,日后少吃些。”   谢遗微笑着称是,又和李三公子告别,这才举步进了家门。   他不认得自己回屋的路,便佯装宿醉还未醒得彻底,一副昏沉沉的模样,□□枝扶自己回去。   春枝一面扶着他往住处走,一面道:“七公子昨晚一夜没回来,奴婢便在门口守了一夜,怕的是公子回来没人给公子应个门。”   谢遗失笑,心道,那位李三公子往门口一站,你便险些看不见主子了,也不知道等的究竟是谁。   刚刚走到半途,便遇上了谢二公子。听见春枝喊了那人一声“二公子”,谢遗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二哥,于是他微微垂首,温声唤道:“二哥。”   谢二看着他,嗅到了他满身的酒气,微微蹙眉:“这是喝醉了才回来?”   “公子昨晚和李三公子一道出去的。”春枝连忙为谢遗辩解,“今早也是李三公子送公子回来。”   谢二闻言脸色却愈发难看:“我是怎么和你交代的,李康乐是你能招惹的人?外面秦楼楚馆看上谁了也不碍事,他可是你姊姊的未婚夫婿……”   谢遗闻言一惊——   听这意思,自己如今顶替的身份似乎颇为形骸放荡,或许还有龙阳断袖的癖好。   他虽然也是喜欢男人的,但也知道,外界对于这种癖好并不待见。附身在这样一具身体上,不知道会不会对任务有所影响。   谢二见他脸色微变,还以为他晓得了其中厉害,放缓了声音,道:“如今局势如此诡谲,王家景明公子才被下的昭狱,祖父和父亲在朝越发如履薄冰,哪里容得你再这样放肆?”   谢遗讶然:“景明公子被下昭狱?”   谢二道:“如今圣人有意要处置世家,王家首当其冲。唇亡齿寒,我们谢家怕也难以明哲保身。”   谢遗却关心另一件事,王景明被下了昭狱,自己该如何去找他要到那枚玉佩?   谢二见他走神,心里约莫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烂泥扶不上墙,又叮嘱了几句,大致意思是叫谢遗这段时间夹紧了尾巴做人,别再如之前一般放肆,便挥手让谢遗离开。   春枝在谢二公子跟前缩得和鹌鹑一样,直到将谢遗扶回了房,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谢遗只听她一边倒茶,一边轻声嘟囔了一句:“景明公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圣上竟然要将他下昭狱。”   谢遗心道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圣人都敢随便议论。   他并不知道,在这位新皇即位之前,朝政是长期把持在几大世家手中的。如今这位新帝雷霆手段,锐意改革,短短两年就将世家气焰灭了个干净,然而处于权力中心之外的人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这些变化,对世家和皇权的认知依旧停留在固有印象。   谢遗有意要听春枝多说点儿王景明的事,便看似随意地接口了一句:“这样喜欢景明公子?”   “全金陵城谁不仰慕他呢?散尽千金为购得他一幅书画的到处都是。”春枝将茶水递给谢遗,道,“公子当初不也折于景明公子的风华气度吗?”   谢遗没想到春枝会这样讲,当即脸上微赧。   这个身份怎么如此……   他一时寻不得合适的词来形容,脑海里却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花痴。”   谢遗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一吓,险些没拿稳茶盏。   幸而那声音继续道:“宿主大大想和系统说什么只用在心里想一想就好啦,系统也是这样和宿主沟通哒!”   谢遗定了定心神,将茶搁在了桌上,在心里喊:“系统?”   “是我,”系统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细细软软,“宿主大大,你叫我白白就好。”   “白白。”谢遗在心里唤了它一声,又问,“王景明是如何一回事?怎么会被下昭狱?”   系统有些心虚:“QAQ……我也不知道,我、我能接收到的信息只有关于宿主身份的一部分,其他的并不清楚。”   它知道自己很没用,提心吊胆地等着宿主大大怼自己。毕竟,它前几个宿主就经常怼它没用……嘤……   可是谢遗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遗不着痕迹地四处观望了下,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还能看见你,现在怎么看不见了,你在哪儿?”   “……我,我去找攻略了。”小白团子像是从空气中“滚”出来一般,出现在谢遗的面前。   春枝看不见小白团子,自顾自地走到门口,遣人去帮谢遗准备早膳。   系统落在谢遗面前的桌上,问他:“宿主大大需要白白把攻略传给你吗?”   “攻略?”谢遗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是哒。这个是一个大佬给我的,大佬和它的宿主已经完成过好多好多次完美评分的任务了。”白白说到这里,有些羡慕。   谢遗安慰它:“没事,我们也可以的。”   白白顿时振奋起来,身上的光都亮了不少:“有大佬给我攻略,白白一定能帮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的!”   它这样说着,把自己仅有的一个buff加在了谢遗的身上。   倘若谢遗知道打开人物面板看看,就会发现他的名字后面点亮了一个图标。下面还有一排起讲解作用的的小字——白莲花buff加持中,病弱气质加成50%。   可是谢遗并不知道这些,听见系统这样讲,他只是莞尔。   谢遗和系统交流的功夫,下仆已经将早膳送来了,春枝走过来问谢遗要不要用膳。   膳食是之前李三公子吩咐春枝为谢遗准备的薄粥,粥里添了点儿燕菜,滋味不错。谢遗只用了一碗,便放下了碗。春枝又端来水盆为他净面洗手。   待让下仆把残羹和水盆都撤了下去,春枝才出声问谢遗:“公子现在歇息吗?”   这具身体之前大概是真的喝了不少的酒,谢遗到现在还觉得头疼,闻言点了点头,又道:“你下去吧。”   春枝顺从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谢遗一人。   谢遗绕过了屏风,自己褪去了外衣和中衣,撩开了床幔上了床。   他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窗棱格出的小片天空已经染上瑰丽的霞光了。   大概是昨夜在船上吹了一晚上冷风的缘故,谢遗醒来觉得只非但头昏缓解,整个人反而愈发难受了,拿手一摸,掌心触到的是一片滚烫。   谢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勉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茶壶里的水是温热的,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自喉咙里生出的痒意。   他提声对门外喊:“春枝。”   出口的声音都是嘶哑无力的。   好在那小丫头服侍主子还是尽心尽力的,听见谢遗喊他,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屋子里有些昏暗,春枝走到谢遗的身边,还没察觉到谢遗的不对劲。   “公子?”   “把灯点上。”   春枝低声道“是”,转身去把屋子里的蜡烛点了,罩上了软纱罗的灯罩。   灯火一照,屋子里亮了起来,春枝这才注意到自家公子泛着病态的嫣红的两颊。   她心下一慌,急声问:“公子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谢遗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顺了顺喉咙,道:“去叫大夫来。”   “哎。”春枝应了一声,又道,“公子先上榻上歇着吧,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大夫的来的不慢,到了之后就被春枝催着给谢遗把脉。把完脉,知道只是普通的伤寒,开了方子,便被春枝送出去了。   谢遗病中一直怏怏的,打不起精神,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床上。   他只当是自己附身的这具身体本就内虚,得了场风寒,就软塌塌得全身都提不起劲,并不知道这实际上是系统给的白莲花buff加成导致的体弱。   他本来准备等自己病好就去昭狱探探王景明的近况,却不想还在病中李三公子就登门了。   ※※※※※※※※※※※※※※※※※※※※   嘤,感谢小可爱们支持。   这篇文非常放飞自我,因为非常想写病美人,所以谢遗最大的苏点就是——一生病就美貌值突破极限! 第3章 璧微瑕   李三公子和谢遗的关系一贯好,他来看谢遗,甚至用不着下人通报。   今日也是。   他来了谢家,说要见谢遗,就有人带他来了谢遗的院子。春枝也没有拦他,由着他大喇喇推开房门,三两步走到床边,掀开了逶迤垂落满地的纱幔。   谢遗也正好坐起身,他还没有彻底清醒,眼睛里犹带着些微睡意,像是覆了淡薄的水光。   彼时阳光被云层稀释了,透过窗棱照进来,被纱帐染上了轻薄的绯红,映在青年皎白如玉的脸上,似是宿醉未醒,颜色娇人。他天生的好教养,睡姿也规矩,身上里衣还整整齐齐穿着,只是因为有些热的缘故,领口敞开了点儿,愈发显得颈项修长纤细,玉一样的纹理细腻。   掀帘子的人微微一怔。   像是没有预料到床上会是这样一幅光景。   一片阴影投下,谢遗不禁微微仰起了头去看。只见来人生得一张他不久前才见过的脸,眉目俊秀风流,此刻正抿着薄唇看他。   李三公子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微微后仰的脖子上,越看越觉得这人生的精致,连颈子都长的比别人好看——之前怎么就没发觉?   谢遗正病着,嗓子干痒,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咳了两声。   听见谢遗咳嗽,李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他目光移了开去,问:“听说你病了?”   “是的,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一回来就病倒了。”谢遗这样说着,就要起身。   “你坐着就好。”李三公子看他病的不轻,忙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谢遗便不动了,靠在床上,倚进身后垫的软枕。   李三公子姓李,单名一个“隽”字,字康乐。谢遗叫了他一声“康乐兄”,又问他:“你今日来是为了?”   李康乐闻言,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唇畔笑意温和,道:“听说那天分别之后你就病了,来看看你。我这里还有只几百年的老参,过几天我让人送来。”   几百年的老参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但也弥足珍贵了。谢遗道:“劳烦康乐兄挂心了,人参还是……”   李康乐打断他拒绝的话,道:“日后你我也不能常见面了,人参你还是收下吧。”   “不能常见面?”谢遗不解。   李康乐道:“你不必知道太多,这些日子好好养病,少出门就是了。”   谢遗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康乐兄可知道……景明公子眼下如何了?”   “你担心他?”李康乐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道,“如今形势如此诡谲,只怕是不容乐观,说不准,王景明于世家而言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谢遗眉心一跳:“弃子?”   李康乐沉默片刻,道:“景明公子虽然才俊,却还不值得世家为了他直接和陛下对上。”   “那你呢?”谢遗问,“你又如何看这事?”   李康乐看了他一眼,道:“我是我,李家是李家。我如何看,有意义吗?”   谢遗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过了,当下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他缄默不语的模样落在李康里的眼里,却是无端地带着几分忧虑的。   也是,毕竟之前谢遗那样喜欢王景明。   李康乐这样想着,忍不住多看了谢遗几眼。   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俊秀清冷的面容,今日看,不知怎么就觉得格外吸引人。   许是病了的缘故,仅仅是几日不见,谢遗就消瘦了许多。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纤弱苍白,让人下意识得想到了枝上的皎皎梨花,只觉得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的样子。   时下清淡柔弱之风盛行,平时宴席上侍酒的歌女一个赛一个的楚腰袅袅柔婉荏弱,仿佛能供人把玩在掌中。   谢遗看上去也是荏弱的,然而比之她们,却还要多几分别致的风流韵味。因着不是可以随意赏玩的身份,反教人生出一种恶劣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腰身是不是也是那般嬛嬛一袅不堪掌握?   李康乐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裳包裹着的腰身最终掩盖在了锦被之下,什么也看不到……   他倏然一惊——他竟然将自己的好友与酒宴上的歌姬比较?!   李康乐不敢多想,也不敢再久留,匆匆向谢遗提出了告别。   谢遗倒也没有注意到李康乐的不对劲,他一心都在自己必须要接触的任务对象上。   拿到王景明的玉佩,看着似乎不是很难,然而如今王景明身在昭狱,玉佩也不知道在不在他身上,若是不在,又不知道放在哪儿。更何况,听李康乐的意思,王景明的近况不容乐观,现在不去见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于是十日后,谢遗的病刚好了大半,便孤身一人去了昭狱。   昭狱环境恶劣,常年不见阳光,湿冷的很。进来的人,无论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二十棍,称作杀威棒,而后要受什么刑,再是慢慢地来。   谢遗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走进昭狱的时候,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囚徒,然而当他见到景明公子,才知自己见识浅薄。   眼下那人虽然处在脏污的牢狱里,却仍如处高床软枕之间,神态自若。他只是衣衫略微显得落魄,可是神情之间,丝毫看不出狼狈之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便似皎皎孤月自生清辉。   名满京城的景明公子,纵然身陷囹圄,依旧光风霁月凛冽生华,难怪春枝要说“整个金陵城谁不仰慕他”这样的话。   与之一比,谢遗也觉得惭愧——当初他死的时候,不知是何等的凄楚不堪。   王景明认出他来,有些许惊讶:“谢无失?”   狱卒为谢遗打开了牢门,谢遗弯腰进去。   “是我。”谢遗走到他面前,容色平静,“多日不见,在下颇为思念景明公子。”   王景明笑了一声,道:“思念我的人许多,你倒是唯一一个过来的。”   “外人怎么能随便见到景明公子呢?便是我,也花了不少功夫,才见到你。”谢遗这样说着,也不嫌脏,径直走到王景明面前坐下。地上垫了稻草,谢遗本以为昭狱这样湿冷的环境,稻草也该是潮湿的,可是伸手摸上去却是一片干燥。   他心下生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像是不适应坐在如此粗糙的地方,口中道:“这里阴冷,你身上还带着伤,不利于修养,王家世伯们怎么也不花些银子疏通,给你换个干净清爽的地方?”   王景明却指着谢遗面前的一坛清水问他:“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谢遗摇头。他并非不知牢狱里狱卒剥削,只是顺着王景明的意思演下去罢了。   “一两。”王景明身子向后仰去,叹了口气,道,“每日干净的水和食物就是三四两银子,我如今已经是枚弃子,哪里值得他们花更多的心思?”   谢遗抿了抿唇,像是对王景明说的话感到赞同又无奈,道:“我这次来,为你带了些伤药。”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伤药,递给了王景明。   王景明垂眸看着那伤药许久,抬手接了过来。   两人手指交触,谢遗只感到些微柔滑的凉意。对方穿着窄袖的白色囚服,伸出来的手白皙得很,指甲圆钝,一丝污垢也没有。   谢遗目光一闪,移了开去,心下有了一个猜测。   身在阴暗湿冷的牢狱里,身下垫的稻草却是干燥洁净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潮湿腐烂的迹象;一双手也是一点儿污渍也看不见,纵然是奢侈到可以用清水洗手,可是地牢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没有污垢?   谢遗虽然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之前生长在皇家许多年,对于权谋之事,也有些见地——这位景明公子,恐怕早就投靠皇帝了吧?又或者,昭狱是被世家控制的,而王景明并没有被世家放弃?   谢遗更加倾向于前者。   王景明揭开瓷瓶的塞子轻轻嗅了嗅,他精通香料药理,只是凭借浅淡的药香便认出了这是什么药。   “这样好的药,予我,却是可惜了。”王景明将瓶塞塞了回去,看着谢遗这样讲。   谢遗道:“多好的药给你用都是值得的。”   他只是叫.春枝找出自己屋里最好的药来,自己并不知道这药到底有多珍贵。即便是谢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只堪堪找得出三瓶这样的药。   王景明瞳孔一缩,首次认真地打量起谢遗来。   青年面色是缺乏血色的白,在这污黑的牢狱里,通透得和个瓷人一般。此刻眉眼低垂,少了往日那种恣肆的放荡,显得温和又沉静。比之从前风流浪荡的模样,倒是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楚楚。   他一贯知道谢遗容貌生的好看,可是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招人的模样。   然而谢遗还不自知,说出那样暧昧不清的话。   当初,金陵城里,谢遗心悦景明公子人人皆知,可是景明公子是何等人物?世家贵女,平民农女,甚至是秦楼楚馆的妓子,哪个不仰慕他?偶在哪里听到谢遗爱慕他的事,王景明都是一笑带过,不曾放在心上。   可是,自他入狱以来,谢遗却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往日再如何看不上这纨绔,如今也难免有些触动。   然而,大业未成,如何耽溺儿女私情? 第4章 壁微瑕   王景明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谢遗微微一怔,王景明以为他会问“为什么”,可是他只是垂眸,轻声道:“好。”   神情平静。   王景明忽然觉得这牢狱之中有些闷。   谢遗站了起来,说:“景明公子多保重。”   王景明看着谢遗走出去,站在牢门前,从袖子里摸出鼓囊囊的钱袋递给狱卒,请他多照顾自己。王景明又觉得他称自己的那声“景明公子”过于疏离了,两个人同为世家子弟,该是叫一声“景明兄”。   直到谢遗的身影消失在牢狱的拐角处,王景明才收回目光。   狱卒站在牢门外,捧着钱袋,等他处置:“公子?”狱卒是皇帝的人。   王景明的目光在钱袋上停留了片刻,道:“拿去给陛下吧。”   谢遗刚出了昭狱,就有守在昭狱门口的人迎上来,那人白面无须,声音尖尖细细的:“谢七公子,我家主子请谢七公子过去坐坐。”   谢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口那儿。   一般人是用不起马拉车的,多是牛车驴车,但是这是金陵城。金陵城里藏龙卧虎,走两步遇见的不是世家勋贵便是皇亲国戚,坐得起马车的人比比皆是。   只是眼下这位,却叫谢遗不敢大意。   他微笑着对那面白无须的人道:“好。”也没有问他的主子是谁。   谢遗被人引着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进去了才知道别有乾坤。车厢里六面都垫着纯色的松软皮毛,一张软榻横在一侧,被轻薄的纱笼着,正中间是张矮几。而要见谢遗的人就坐在矮几之后。   “无失公子。”那人看见谢遗,唇角微弯,纡尊降贵般开口,“坐。”   谢遗道了声谢,在他对面坐下。   那人眉眼生的坚毅,却天生带着几分阴鸷。谢遗一贯不喜欢这样极端强势且富有侵略气息的人,微微错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上。   那人也在打量谢遗。   谢遗容色之美,在整个金陵城都是颇负盛名的,时人甚至言他“朗朗如日月入怀,飘飘乎流风回雪”。   眼下,他跪坐在他面前,垂下的睫羽是冬日寒鸦的颜色,叫人忍不住想看看他睫羽遮掩之下的眼眸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黑,或是更深的颜色。然而身姿过于的单薄了,也不知是不是畏寒,刚初入秋的天气,便披了件轻薄的暖裘,簇新的兔毛领儿本是雪一样的白,教他如冰的眉眼一衬,也显得黯淡失色。   “日月入怀”虽然不怎么见得,但是“流风回雪”却是当之无愧了。   许久,谢遗听他淡淡呵出一句:“无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谢遗知道这人身份,可是他不说,谢遗便也不道破。   “您过誉了。”谢遗维持着浅淡的笑意,道。他并不知道这人说的“名不虚传”是指他的容貌。   “昭狱这样的地方,多是有进无出。”秦执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却没有喝,而是觑着谢遗神色,“哪怕是景明公子,也难例外。”   谢遗睫羽颤了颤,似真的为景明公子担心起来。然而心里却嘲弄,他出不出的来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相信他能出来,”谢遗道,“纵然他出不来,我也能进去。”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你对王煜倒是情深意切。”他知道谢遗是瞒着谢家其他的人来见王景明的。   谢遗来到这个世界这些天,已经知道景明公子姓王名煜,景明是他的字。闻言,他抬眸看了秦执一眼,道:“我看景明公子,便如这金陵城中他人看景明公子,并无不同。”   这一个抬眸,倒叫秦执看清他纤长睫羽下的漆黑瞳孔,确实是一如想象中的黑,浓墨一样,晕出一团几近凉薄的清冷。   “是吗?”秦执却不怎么相信。   他像是认定了谢遗对王景明有情,道:“可是如今,放眼整个金陵城,只有你来看他。”   谢遗也没料到王景明入狱这许多天只有自己去看他,更没料到秦执会这样讲,他微微一怔。   可是回过神来,还是坚持道:“他人身份如我,亦可如此。”   秦执不和他争论这事,转移了话题:“不知道无失公子你……如何看王景明?”   谢遗缓声道:“风格秀整,雅望非常。”这是时人对王景明公认的评价。   秦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施施然开口:“我请无失公子来,可不是为了听这样的话。”   谢遗神情平静,丝毫变化也没有:“我已经说过,我看景明公子,与这金陵城中他人看景明公子,并无不同。”   秦执沉默。   谢遗安静地跪坐着,也不说话。   半晌,才听见秦执开口:“好一个……并无不同。”   谢遗眉心微蹙,秦执还当他要说什么,却看见眼前身材单薄的青年一手掩住了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抱歉。”谢遗勉强止住了咳嗽,道。言罢,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长长的睫羽轻轻颤着,像是一只蝶。   “生病了?”   “是。”谢遗平复了喘息,道,“前几日染了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秦执倒没怎么看出他好的差不多了,看他咳的脸都白了些,心思一动,道:“我那儿还有些止咳平喘的良药,下次让人送到府上。”   “无功不受禄。”谢遗道,“我怎么好接受您的东西呢?”   谢遗想,你要是送药到谢家,只怕又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秦执却只是微笑,似乎心意已定。   告别了秦执,谢遗出了马车。然而来时还晴朗的天,现在却有细细的雨丝飘下。   之前那面白无须的随从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把伞,递给谢遗:“主子说,让奴婢将这把伞给您。”   谢遗道了声谢,也不推辞,接过伞撑开,走了。   他一身素淡的颜色被雨洗去,彻底消失在了长街深处。到这时,那辆马车才被人驱驰着离开。   谢遗回到谢家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出门上香刚回来的谢如青。   他认得谢如青,知道这是自己姊姊,对方在他病中还来探望过他。   谢如青叫住了他,目光落在他沾了些泥水的裘氅上,秀丽的眉蹙起:“这是去哪儿了?好好的一身新衣裳,怎么沾了这许多泥?”   谢遗不知该不该讲自己去看了王景明的事,正犹豫着,就看见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她跑到谢如青身边,一口气喘不上来:“小……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   “李三公子来了。”   “来了就来了。”谢如青道,“现在在哪儿?”   “他是来退婚的!”丫鬟神色慌张,“大公子、大公子动手了!”   谢如青脸色未变,像是早有预料。   “带我过去。”转头看向谢遗,略一迟疑,“你也一起去。”   谢遗没有拒绝,跟着一起去。   到了地方,先入眼的是半跪在堂下的李康乐。这入秋的时候,天气有些冷,他却赤.裸着上身,背上负着的荆条压出星星点点的血痕。   谢遗的大哥,一副怒气勃发的模样,手里攥着一条马鞭,恨不得马上抽在这背信弃义的人身上,可是却被谢二公子拦住了。   “哥哥。”谢如青叫了一声。   谢大公子看见了妹妹,怒火略微平息了些:“你来了。”   谢如青看了跪在堂下的李康乐一眼,示意身边的人扶他起来。   谢遗走过去,看清了李康乐胸口处被马鞭抽出的两条红痕,不禁咋舌。看得出来谢大公子是气很了,下手一丝情分也不留,皮肉都抽破了,鼓出充血的紫红色棱子。   谢如青莲步轻移,走到谢大公子面前道:“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大公子火气上头,恨恨剜了李康乐一眼:“你问他!”   不等李康乐开口,谢如青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是退婚罢了,你不想娶,焉知我是否想嫁?”转身叫人去拿当年两个人定下婚约的婚书来。   谢遗在一边看着,倒觉得有趣。看来谢如青在家里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婚书也不是在长辈手里,而是自己握着。   不一会儿婚书就被人拿来了,双手捧着递给谢如青。   “当年你我两家的婚书在这里,”谢如青示意那人将婚书给李康乐,道,“今日事毕,外界便都会知道你我两家断了姻亲。”   李康乐尚未说话,谢大公子已经讶然开口:“青青!”   谢如青看了谢大公子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今日之事,是我李隽背信弃义……”   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谢遗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他忽然想到了那天李康乐来和他说的那句话——日后你我也不能常见面了。   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吗?这是不知道这次退婚,到底是他一人的意思,还是李谢两家的意思。   谢遗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李康乐看过来的视线。他的目光澄澈清远,像是在看谢遗,又像是越过谢遗在看什么别的。   小厮上来为他解下了荆条,披上了衣裳,李隽拢了拢衣襟,向谢大公子告辞。   谢大公子叫人拦着,只能愤愤一扬手:“滚吧!”   李隽也不恼火,礼数周到向地余下的人告辞。   直到李隽出了屋子许久,谢大公子才狠狠一摔马鞭,对谢如青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不是我一人的意思。”谢如青不疾不徐地开口,“自然,也不是他一人的意思。” 第5章 壁微瑕   谢大公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着眉:“怎么说?”   谢如青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搁下了茶盏,慢慢道:“我和他当年因为种种事端将婚事一拖再拖,拖到年纪老大,而今祖父刚刚被罢了官,父亲又被降职,李家就这样迫不及待上门退婚,堂堂世家大族,莫非真的如此目光短浅?”   “可是李康乐……”   “李康乐又如何?”谢如青眼中淡淡的讥诮,“便是王家的景明公子,也不是说弃之便弃之?”   谢遗心道果然如此。   谢二坐在一边,神情自若,显然对此也是了然的。   “如今新帝寡恩,又疑心颇重,李家只能自毁名声。只要能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物,纵然是牺牲一个两个才俊又如何?”谢如青道,“只是,不知道李家此举,是否真的能叫那位放下疑心。”   “哪有那般容易?”谢二道,“以新帝的手段,分明是要将世家赶尽杀绝的样子。”   谢遗捏着茶盏的盖子拂开茶沫,一点也看不出想要发表见解的样子,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日他在马车上看见的男人,如无意外,就是那位新帝秦执了。也不知道,对方和自己那一番交谈,会否对谢家或是王家产生什么影响。   眼看白白在一边飘着,谢遗在心底问了白白一句:“我出现在这个世界,是否会对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事产生影响?”   “会的。”白白说,“即便是再细微的变故,也会对事物的发展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谢遗皱了皱眉。   白白又道:“可是,未来的一切本来就是未知的,未知的变故,又何尝不算是未来的一部分呢?”   谢遗不再说话。其实理解起来并不算难,但是——即便如此,因为他而连累到谢家其他的人,谢遗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   “那日李康乐来见你,他可有说过什么?依你之见,李家是站在了哪边?”谢二公子转头看向谢遗,“如今形势,已经容不得谢家不选择了,李谢王三家联手,未必不能牵制住那位。”   谢遗微一迟疑,摇了摇头:“康乐兄并未和我说过。”   “他倒是谨慎。”谢二话里难免带了几分嘲弄,“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谨慎下去。”   几个人说完话,谢遗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走进屋中,春枝上来伺候他更衣,解开了轻裘,刚要挂上衣架,就看见了雪白的裘氅的一角占着泥点子。   春枝忍不住皱起了眉,道:“公子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新做的衣裳刚穿出去一会儿就脏了?”   这件衣裳本来是为了过节准备的,谢遗说想要出门,春枝担忧他还在病中怕又受了寒才给他披上,谁知道一回来就发现衣裳脏成这个样子。裘氅本来就难清理,也没有另一件新的替换,春枝不由有些焦虑。   谢遗看了几眼那粘在衣角上的污垢,是泥水的印子,可能是从昭狱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上的。他道:“一件衣裳,洗一洗就好了。”   春枝给他气笑了:“您说的倒是简单,这是能随便洗洗的吗?”这件裘氅虽然是兔毛的,也值不少银子,毛料选的是兔子身上最柔软的那块儿,纯白纯白的,洗坏了怎么好?   谢遗也不清楚这种事,他从前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专门的人打理,穿的裘氅要是脏了,就再也没有穿过。   春枝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道:“公子去年做的那件貂裘的倒是没穿过几次,过些时候秋猎就穿那身吧。”说着,将谢遗刚脱下来裘氅搭在了衣架上,准备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貂裘虽然是去年的,却比这件兔毛的要金贵上许多,也不算失仪了。   谢遗听她说到秋猎,心下微微诧异,惊讶于自己这样的身份竟然也要参加。他之前身在皇室,知道可以随同陛下进行秋狩的不外乎皇亲国戚以及朝中的臣子,还是第一次听说世家公子也要参加。   这个世界和之前自己生活的世界毕竟有些差别的。   谢遗这样想着,转头问了春枝一句:“秋猎是什么时候?”   春枝道:“再过半月就是了。”   谢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厨房熬好了谢遗要喝的药遣人送来。   谢遗前世快死的那段时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了,他早就习惯了那种苦味,也不觉得难以忍受,端起药碗就喝了干净。   等他喝完,春枝收拾了药碗,道:“我看公子的病比之前好了些了,明日再叫大夫来看看?”   谢遗点了点头,道:“也好。”   谁知次日一早谢如青就来了。   春枝正站在院子门口吩咐小厮出门去请大夫,便看见谢如青远远走了来,春枝连忙上前了几步,福身道:“五小姐。”   谢如青微微颔首,问她:“这是做什么?”   春枝道:“我看公子的病好些了,就是咳得厉害,想叫大夫再来看看,要不要换种汤药喝着。”   谢如青闻言,转身吩咐自己的丫鬟:“去请陈大夫来。”又看向春枝,“陈大夫是我信得过的,叫他来看无失我也放心。”   春枝垂首低声应是。   谢如青“嗯”了一声,让丫鬟带着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径直进了谢遗的院子,往谢遗房里去。   屋子的门敞开着,谢如青站在门口,一眼看见了坐在矮床上的谢遗。他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正捧着一卷书迎着光看着,乌黑的长发没有拿簪子束起,顺着肩膀滑下来,愈发显得他身形消瘦。   谢如青走过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病一场倒是瘦了好多。”   谢遗有些不适应她的触碰,微微动了动肩膀,搁下了手里的书,请她坐下:“姊姊来了,你坐。”   谢如青伸手拿了他的书来看,翻了两页,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对史书这样感兴趣?”   “病中无聊,就翻了翻。”   谢如青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身在谢遗对面坐下。   不多时,谢如青让请的大夫来了,看外貌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   紧跟着春枝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她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公子,元宝跟着画扇姐姐去请大夫,刚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人。您猜怎么着?他说是来给公子送药的。”   她说着,把手里瓷白的小瓶给他们看。   谢遗一惊,记起来昨天秦执才说的要给他送药,心下不由有些慌张,唯恐秦执会说些什么不好的话来。   谢如青看见了春枝手里的药,叫她拿过来给自己看看。拨开了塞子,小瓶里是一颗颗琥珀色的药丸,随药送来的还有一张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如何服用。   谢如青微微蹙眉,问:“谁送来的?”   春枝道:“不知道,我没看见人,画扇姐姐应该看见了。”她看向谢如青身边的侍女。   画扇忙垂首道:“是一个容貌寻常普通的小哥,认不出是哪家的小厮。他说是他家主人仰慕七公子的风姿,特意为公子的病送上良药。”   谢如青将药递给大夫:“你看看?”   陈大夫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能得谢如青信任,自然不凡。他看了看,又碾碎了其中一枚,尝了点儿,道:“是治风邪伤肺、燥邪犯肺的良药,用水化开了服用就好。”   谢如青这才放心,把药给了春枝。她心里猜想是李康乐叫人送来的 ,毕竟如今满城都知道李家退了谢家的婚事,两家不睦,他便是有心送药也不好亲自上门,只能叫个生面孔的下仆来。   只有谢遗才知道他这是踩着刀尖儿过,提到了喉咙口的心又放了下去,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秦执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搞不清楚其中缘由,自己又还在病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王景明现在无恙,便打算不如先养着病,别的事等病好了再说。跟何况,半旬之后就是秋猎了,自己总不好拖着病体去。   陈大夫替谢遗把了脉,又看了谢遗之前的药方,替谢遗开了一张新的药方。谢如青捡起药方看了几眼,给了春枝,叫她下去熬药,又吩咐画扇送大夫离开。   陈大夫收拾了东西,临出门,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了一句说:“送来的那个药倒是难得的好东西,谢七公子要是咳嗽,不妨吃着。”   谢遗点了点头。   眼看着陈大夫走了,谢如青这才道:“你昨天出门做什么去了?”   谢遗哪里敢说?他迟疑了片刻,道:“出去逛了逛——”   好在谢如青并不是真的在意他出去做了什么,“你的病还没好,出去逛什么?好好养着病,半月之后就是秋猎,别到时候病没好又吹了风……”   她絮絮叨叨叮嘱着,又忽然一皱眉,伸手握住了谢遗的手。   谢遗愣怔片刻,下意识就要抽出手来。   却听见谢如青道:“你手怎么这样凉?”没等谢遗说话,她便道,“我那儿有个手炉,明日叫画扇送个来。”   谢遗连忙推辞。   谢如青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秀眉微蹙,却还是强硬道:“我是你姊姊,我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难道你不肯将我当做姊姊了?”   谢遗否认:“自然不是。”   谢如青眉宇舒展开,唇角微扬,道:“既然这样,你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谢遗不再推辞。   谢如青等春枝熬了药来,又亲眼看着谢遗喝下,才离开。她走的时候还叫.春枝关了窗户,把房门掩上,怕谢遗被风吹着。   谢遗只觉得谢如青实在是过于关心自己了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纵然是寻常人家的姐弟也是要避嫌的,谢家钟鸣鼎食之家,谢如青对谢遗却亲密到甚至有些越矩了。   ※※※※※※※※※※※※※※※※※※※※   修了一下文,今晚12点更新新章节。嘤,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 第6章 璧微瑕   自打从昭狱回来,谢遗就再也没出过门,窝在家里修养了整整半月,终于到了秋猎的时候。这半月来,再没生出过什么别的事端,世家和皇家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然而内里却是暗流汹涌。   秋猎这天,春枝翻出了谢遗去年穿的貂裘给谢遗披上。她一面替谢遗整理着腰上的玉佩流苏,一面叨叨:“好好的新衣裳叫公子弄脏了,否则哪用穿去年的?”   谢遗伸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毛料,这件貂裘被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和新的也没什么差别。   他道:“能穿就好了,看着和新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春枝整理他腰间流苏的手一顿,抬起了头来,有些困惑地看着谢遗:“公子去年不是还嫌这件裘氅颜色老气吗?”   谢遗被她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只觉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这一个月来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都差点儿要忘了自己是借尸还魂的了。   然而脸上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模样,淡淡道:“今年再看倒是觉得顺眼许多。”   春枝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闻言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替他整理好衣裳,送他出门。   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谢如青与女眷们坐在一块儿,谢遗则是和谢家的兄弟们坐在一个马车里。   春枝是不能随同他参加秋猎的,于是叫了院子里一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去服侍谢遗。一到地方,刚下马车,小厮就伶俐地上前来,将手里拿着的手炉给谢遗。   “这是临行前春枝姐姐让我准备的,刚刚添了点儿炭。她说外面冷,风又大,让您揣着这个别冻着了。”小厮这样说着,把手炉揣进了谢遗的手里,动作快得让谢遗无法拒绝。   谢遗不禁失笑——这是打猎的时候,自己却搞的和个病秧子一样,还要揣着手炉焐手,怎么好意思?   然而他天生畏寒,纵然是换了具身体,也怕冷得很,手里揣着一个暖融融的手炉,就不怎么想放下了。于是揣着手炉跟在谢家兄弟后面慢慢走着,间或停下脚步,听着他们与遇见的世家子弟交际应酬。   “谢七公子。”不远处有人连喊了好几声“谢七公子”。   直到小厮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提醒他,谢遗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自己,他抬眼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穿着一身时新的绿色提花绸缎衣裳,这颜色衬得他又瘦又白。一双桃花眼如含秋水,静静睇着谢遗,竟然比寻常女子还要多情上几分。   他跑到谢遗的跟前,眼中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哀怨:“谢公子,您还记不记得年羽了?”   谢遗看了他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记得。”   少年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边上一声轻笑响起,一人笑吟吟地踱步过来:“谢兄啊谢兄……”他摇着扇子,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谢兄是深情好,还是薄情好。”   这个人谢遗也不认识。   那人丝毫不见外,走到谢遗身边,熟稔地道:“我还道谢兄还记得这人呢,特意带了他来,谁料谢兄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伸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端详了一阵,道,“也合该是不记得,毕竟生的又不怎么像。”   谢遗听他这样讲,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那叫做年羽的少年,这才恍然发觉,年羽的鼻子和嘴唇与景明公子是有几分相似的。   那人见谢遗不说话,也觉得没趣,便松开了捏着年羽下巴的手,转头对谢遗道:“谢兄这些天怎么不出来玩了?”   谢遗道:“病了一个月,受不得风吹,就没有出门了。”   “原来如此。”他的目光在谢遗手上揣着的暖炉上停顿几息,移开了,又道,“我们可是思念谢兄思念得紧,今日谢兄可要和我们好好聚一聚。”   谢遗笑了笑,道:“好。”   按照往年围猎的规矩,今天先在这里休息一天,待到明早再叫骁勇将军带手下一万军士将整个猎场围起来,由皇帝率领着一众臣子开始狩猎。   谢遗对于秋狩的流程清楚得很,前世每逢这时候,他都是跟着一众姊妹弟兄投壶射箭娱乐。这次却不可能这样了,谢家的兄弟们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早就在谢遗停下来和人交谈的时候离开了谢遗的视线,谢如青也被金陵城的贵女们簇拥着走远了。   谢遗不知道该去何处,便干脆跟着那人走到一处凉棚下,那里席地坐着不少的人,都是一身不适合打猎的宽袖长衫。   这衣裳虽然不适合活动,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衣袂飘扬,却有几分凌云的神仙气质。谢遗心里清楚这是时下流行的风气,正如他自己,貂裘之下,也是这样一身衣裳。   凉棚下的众人见谢遗走过来,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又问他怎么这么多天不见。   没等谢遗回答,他身边的那人已然出声道:“谢兄前些日病了,如今还不怎么禁的住风吹,你们让一让,让谢兄坐在里头挡风的地方。”   那些人听了,让开了路,好叫谢遗坐在最里面风吹不着的地方。   谢遗听他们彼此寒暄,暗自记下了每个人的称呼。他也知道了之前领着自己来的那人是乔家的公子,名青石,字攻玉,也许是在家中排行十一的缘故,在场的人多称其一声乔十一。   只是让谢遗有些奇怪的是,与在场其他人相比,乔十一似乎对他更为特别一些,却不是讨好的,而是一种……莫名的关照。譬如有人问了谢遗什么问题,大多数都是乔十一代他回答,而别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一贯都是如此。   一次两次谢遗还不觉得有什么,多了之后,便察觉了。于是眼中也带上了些许兴味,认真打量起乔十一来。   大概是他打量的动作太过刻意,乔十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谢兄?”尾音微扬。   谢遗收回目光,道:“无事。”乔十一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省的自己一会儿说错什么。   “我听闻这次秋猎有几只厉害的猛兽,”乔十一对谢遗道,“不如明日谢兄和我一块行动?多个人,也安全些。”   秋猎一贯都不怎么危险,猛兽都被人提前驱赶到了丛林深处,一般人不会涉足那里,只有皇帝才会在一众护卫的随同下去狩猎猛兽。乔十一这样说,只是想要和谢遗待在一起罢了。   谢遗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乔十一弯唇一笑,半是开玩笑地道:“谢兄骑射一贯精于我,明日可要收敛些,别叫你一个人抢尽了风头。”   谢遗闻言也笑:“定然是不会抢了你的风头的。”   谢遗说的却是实话,他不知道谢无失的骑射水平如何,反正他自己是算不上多出色的。   忽然插进了一个声音:“不如明日我们比比看,是谁打到的猎物更多?”   谢遗寻声看过去,那是一个年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男人,生了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他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自傲。   乔十一看了那人一眼,道:“老是坐着也闷,不如我们现在就比一比?”   “哦?”大家来了兴趣,“玩些什么?”   乔十一放眼看向凉棚外面,脸上笑意不曾消失:“蹴鞠。”   谢遗心下稍定——他自认为自己蹴鞠玩的还行。   直到跟着一众人走到场地。   谢遗看着眼前的一幕,沉默了。   ……这个世界居然时兴骑马击鞠。   谢遗有些为难,看向飘在一边充作吉祥物的白白:“我不会。”   白白:“我也不会。”它帮不到宿主大大。   谢遗无奈,将手里的暖炉递给身边的小厮,解开了身上的披风,翻身上了侍从为自己牵过来的马,硬着头皮上了。听规则倒是不难,分成两队,打入对方的球门就是赢了。   然而谢遗这一队始终少一个人。   这时候一群贵女簇拥着谢如青来了。谢如青今日穿了一身朱槿色的衣裳,外头是紫黑色的貂裘披风,愈发显得她容色动人精致明艳,在一众贵女中格外显眼。   “骑马打球儿?”谢如青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坐在一边的谢遗一眼,笑吟吟地道,“不如也算上我一个。”   她挑眉看向坐在马上的男人们,这对于世家贵女而言有些失礼的动作,由她做出来竟然丝毫不违和。   时下女子的地位并不算低,男女一起击鞠,也是正常的事。   乔十一坐在马上,下意识婆娑着球杖的手柄,脸上笑意淡了点儿,口中却道:“不胜荣幸。”   谢如青这身衣裳并不适合骑马,于是折身回进帐篷换了件轻薄的骑装,上了马。   随着哨笛响起,一群人策马而出。   之前提议比一比的那个少年动作最快,在马上一个弯腰,手里的球杖打上了地上的彩球。但是下一刻就被谢如青截住了,往对方的球门打去。   谢遗慢悠悠驱马跟着人跑,他也不会玩儿,反正有队友在,就干脆摸鱼了,手中的球杖一次都没碰上过球。   ※※※※※※※※※※※※※※※※※※※※   emmmmm,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之前一直在忙考试,没有更新,嘤。谢谢小天使们没有放弃我。   感谢楚幕的手榴弹和地雷,感谢茧蝶的地雷,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7章 壁微瑕   秦执站在高台上看着。   这里离蹴鞠场地不远,他少年习武,耳目比一般人更加敏锐,一眼就能看见球场上的谢遗。   谢遗也确实容易被人注意到。   周围的人都紧张激烈地抢着一个球,只有他漫不经心地骑马坠在众人后面。他穿着不适合骑马的广袖长衫,月白色的衣袂被风吹起,像是天边薄淡的云。   秦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想来应该是与两人初见之时差别不大——没什么表情。   转念又想起谢遗之前病了。   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禁不禁得起球场上风吹。   这个人像是在他的脑子里定型了,怎么想都是半个月前,谢遗生着病,肩头削薄,眉眼冷淡,一身荏弱气质的模样。宛如是雪色的白瓷一尊,稍微磕碰一下都会碎掉。   站在他身边的人以为他是在看谢如青。   毕竟谢如青比谢遗还要更显眼一些——球场上十几个男人中唯一的女子。   “那是臣妾的姊姊。”谢如朱轻声道,“她叫谢如青。”   秦执思绪被打断,却没皱眉,反而转过头看着谢如朱,道:“孤记得,你有一个兄长,叫做谢遗。”   “是。”为了避嫌,谢如朱已经很久没有和男性亲属接触过,她的记性也不怎么好了,歪着头回忆了片刻,才道,“外人都说,我长得和谢遗哥哥最相似。”   谢如朱生的却实有几分肖似谢遗,不同于谢如青灼人的明艳,她的眉眼是柔和的,甚至可以说寡淡寻常。同是长相温和的谢遗,却要比她精致上许多。   若是说谢如朱像是一碗水,谢遗便像是一块玉。   秦执看了她几眼,转过了头去。   谢如朱本来还想再说两句,然而看见秦执似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继续看马球,便住了口。   秦执看见那个落在眼里只剩一个黑点的彩球被球杖击起,在空中划过一到弧线,最终落到了谢遗的跟前。谢遗坐在马上,像是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慢吞吞弯下腰去,用手里的球杖将球往对方的球门打去。   秦执不禁弯了弯唇角。   这个球打的并不漂亮,一眼看去就知道打偏了。然而彩球高高飞起,却在半空突然改道,落进了对方的球门。   众人:“???”   谢遗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飘在半空的白白,刚刚就是它趁机撞了一下那个球,才使得球改道投进了球门的。   白白仗着只有谢遗看见自己,丝毫不因为作弊而感到羞愧,甚至在一边欢呼:“(≧w≦)/宿主大大真棒!”   谢遗:“……”   李康乐适时出声:“应当是风吹的。”   马球又小又轻,被风吹得偏了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是刚刚哪儿来的风?   众人心里暗自嘀咕,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没心思继续击鞠了。   他们纷纷下了马,走到一边休息。乔十一和谢遗也找了地方坐下。   这时候年羽上前来,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乔十一注满了一杯茶。他抬眼,似不经意地瞥了谢遗一眼,又垂下眼帘,上前一步,再度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了谢遗面前。   他的手生的极其好看,似是有意无意地勾引,细长葱白的手指被天青色的茶盏一衬,颜色愈发惹眼,指尖擦过杯壁,都仿佛带着几分缠绵的风情,慢慢地收了回去,敛入了袖中。   谢遗尚没有说什么,一边的谢如青脸上已然流露出几分不悦。   “你下去。”她声音轻柔,不疾不徐,却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凉意。   年羽愣怔了一瞬,有些诧异,他站在那儿,不确定谢如青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下一刻,就听见谢如青再度出声:“叫你下去,听不懂吗?”   乔十一却出声,笑着道:“这孩子胆子小得很,可禁不得谢五小姐吓。”说着,安抚性地看了年羽一眼。   谢如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看着他胆子大的很。”   乔十一道:“那谢五小姐可看走眼了,我的人是什么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如青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遗已经披上了貂裘,手里揣着焐手的暖炉。这时候还不算冷,没几个人需要炉子暖手的,只是谢遗天生体凉,一双手又在刚刚骑马的时候叫风吹得冰冷,现下贴在炉子上,暖和舒服地几乎放不下来。   旁人有的不知道他之前病了,看他揣着手炉,心里虽然笑他娇气,却没有说出来。   他们击鞠了一场,不管尽没尽兴,都回去了。   谢遗没有跟着他们走,谢如青说是有事要和他讲,带着他往别的地方去。   走到无人的地方,谢如青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谢遗。   “这些时日,李康乐可有再和你见过?”   谢遗惊讶于她会主动询问李康乐的事,然而转念一想,当初退婚的事本就是两个人不谋而合的,因此谢如青和李康乐的关系并非外界想象的那般恶劣。   谢遗摇了摇头,道:“不曾。”   他对李康乐是很有几分好感的,虽然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谢如青微微蹙眉,像是对什么事感到苦恼一般,可是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谢遗猜测她是担忧李家的动向,便道:“世家大族,唇亡齿寒,李家总归不能置身事外。”   “你说的对。”谢如青目光越过谢遗,投向他身后的大片竹林,“唇亡齿寒,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遗忍不住问:“姊姊可知道王家意欲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遗垂眸,道:“我只是有些担忧景明公子。”   谢如青沉默半晌,才轻声道:“王景明……如今已经不堪用了。”   谢遗便不再问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直到分别,谢如青才叮嘱道——   “你明日多加小心,少往东南方向去。”   谢遗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系统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宿主大大,我赌五包辣条,明天那里肯定有事要发生!”   谢遗茫然了一瞬:“辣条……是什么?”   白白难得地严肃脸:“是圣物。”   谢遗:“?”   虽然谢遗不懂白白说的“辣条”是什么,不过他的猜测和白白一样——明天,那边,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第8章 壁微瑕   谢遗骑在马上,他昨日那身广袖长衫已经被换下来了,今日为了方便骑射,穿的是自西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胡服,袖子收的很窄,腰也勒得紧紧,愈发显出他身段风流。   乔十一见了,嘴上花花地赞他“其态窈窕,绝世无双”。   谢遗听着不大对劲:“‘窈窕’二字,不是形容女子?”   乔十一笑嘻嘻地插科打诨道:“谢兄可比金陵城的贵女们好看不知多少。”   谢遗看他嬉皮笑脸,也懒得和他计较这些。他垂眸看向马鞍旁挂着的箭筒,问道:“我们一会儿往哪个方向去?”   乔十一道:“都听谢兄的。”   谢遗昨天才得谢如青提醒不要往东南方向去,今日自然不会去。他心里虽然好奇,却不想以身犯险。于是伸手一指南边,说:“往那儿去吧。”   那边野草茂密,树木稀疏,应该有一些小型的野兽禽类。谢遗也不打算在秋猎中出什么风头,只想猎一些野兔野鸡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乔十一没有什么异议,跟着他一起驱马往那边跑去。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刺人眼睛,谢遗目力良好,不多时就在草丛里射到了两只兔子。乔十一还要更好运些,射中了一只灰狐,他将灰狐尸体挂在自己马上。   谢遗伸手摸出了腰间的水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他微微向后仰着头,一段纤秀白皙的颈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眼前。   乔十一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颈间。   只看见一滴水珠自他的唇角淌了下来,滚过下颚,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像是破碎的宝石,又顺着颈项细腻的纹理滑过喉结,隐没在交叠的衣领间,消失不见。   谢遗的肌肤白得晃眼。   乔十一只觉得眼睛像是被烈日的光灼了一下,一片绚烂的白淹没了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遗。”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谢遗放下了水囊,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乔十一回过神来,忽然有些局促,他口舌间仿佛生出了压不住的燥,让他不禁抬手将紧紧包裹着脖子的衣领拉开了些。   他看着谢遗。对方显然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否则便不会用这样坦然态度对待他。   乔十一也不想让谢遗知道。   他抿了抿唇,道:“我们回去吧。”   谢遗点了点头,驱马和他一道往回走。   然而没走多久,就看见一颗枝干虬结的老树下,蹲着一只皮毛似雪的兔子。   谢遗当即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搭上了弓。他拉满了弓弦,手指一松,箭矢破空而去,将兔子钉在地上。   鲜血一瞬间淌了出来,浸透了雪白的兔子皮毛。   谢遗翻身下马,去捡兔子。他走到树边,弯下腰,手指刚要碰上那只兔子,耳边便爆发出一声惊叫:“你做了什么?”   他抬眼看去,看清了出声的人——不远处站着一个梳着垂髫的女童。   女童怀里还抱着一只兔子,与地上这只一样,颜色如雪。此刻她看着谢遗,眸中惊惧与控诉几乎凝为实质:“你居然杀了雪雪?”   谢遗猜想“雪雪”指的大概就是他脚边这只兔子了,是这个女孩养的。他虽然不曾养过宠物,但也看别人养过,知道主人和宠物之间的感情往往很深厚,心里不禁有些歉疚。   他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一时之间颇为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只能站在那里,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女孩眼眶一红,水雾在眸中氤氲,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乔十一在一旁出声:“谢兄以为那是野兔,不是有意的。不知者无罪,不如我们再捉一只赔给你吧?”   听见乔十一这样说,女孩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再抓一只也不是雪雪了。”   “那……”   “不过他说的对,不知者无罪。”女孩歪了歪头,对谢遗道,“不如你跟我过来,帮我做一件事吧。倘若做的好了,我就原谅你。”   谢遗看她红着眼眶一本正经地说话,犹豫了一瞬,答应了。   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模样,实在是很难让他生出什么警惕心。   女孩见他点了头,便转身:“你跟我过来吧。”又回头看向乔十一,“你不许跟过来。”   她神态颇为严肃,看得乔十一忍俊不禁,对谢遗道:“谢兄,你快去吧,左右是你对不住人家小姑娘。”   谢遗看了乔十一一眼,没有说话,举步跟上女孩。   走了不一会儿,谢遗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微微蹙眉:“这是往围场的东南边?”   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不解:“东南边?那是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林中的空地,右边是清浅的溪流,另外三侧都是繁密的树木。   女孩道:“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   谢遗心下生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他本想听谢如青的,离西南边远一点儿,不过既然有人非要他来,他也没办法。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和稀疏的虫鸟鸣声。   白白飘了会儿,见不到除了谢遗以外的人,有些无趣:“宿主大大,她什么时候回来吖?”   谢遗:“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谢遗说“可能”。但在他心里,却是“一定”。   白白不解:“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见我。   谢遗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林中传来稀碎的声响。那是草叶和树枝被人踩踏的声音。   “你怎么如此好骗?叫你待在这儿,便待在这儿?”那声音带着笑,被风送入谢遗的耳中。   谢遗循声看过去,面前的人眉眼凉薄,然而眼中带着笑,将天生的冷戾阴郁都消去了不少。   秦执。   谢遗在心底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一边的白白却是不满了,围着秦执飞,边飞边嚷嚷:“哪里好骗了!明明是纯洁善良,单纯可爱!我们宿主大大最白莲花了!”   谢遗无奈地看了它一眼。   ※※※※※※※※※※※※※※※※※※※※   不敢浪不敢浪,看来还是需要cp的 第9章 壁微瑕   时人以黑红二色为尊,秦执的衣裳也多是这两种色调。他身材有些消瘦,虽然不似谢遗那般的单薄,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谢遗之前听闻外界说新皇的身体不好,常年在府中养病,所以未曾参与夺嫡,谁料最后几位皇子都死于宫乱,只有秦执活了下来,继承了皇位。   谢遗对此半信半疑。他前生便是那种“常年养病,不曾参与夺嫡”的皇子,因而第一次见秦执,便知道那些养病的传闻怕是假的。只不过,是真是假,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呢?   谢遗这样想着,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他屈膝跪了下去,垂首时鸦青色的长发拂过了他削薄的肩头,散在月白的衣衫上,像是泼开的墨。   “草民参见陛下。”谢无失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是毕竟未入朝,自称一声草民也是应当的。谢遗也不觉有什么跪不下去的,天地君亲师,哪个不当跪?   秦执垂眸俯视谢遗,半晌,呵出一句:“免礼。”   谢遗这才起身。   秦执是孤身一人来的这里,身边一个随同的侍卫也没有。   “无失公子的病好了?”他打量着谢遗,对方的脸色已经比初见之时好了很多,眉眼间憔悴的病气也去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如印象里的柔弱,反而要更加清冷些。   谢遗始终微垂着睫羽,不去看秦执,道:“已经痊愈,还要多谢您赠与的良药。”依旧是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的冷淡疏离。   秦执不置可否。   谢遗犹豫片刻,似在斟酌字句,缓声问:“是陛下让她带我来此的?”   秦执颔首:“是。”   “那女孩呢?”   “走了。”秦执走近谢遗,目光放肆地在他面上逡巡过,仿佛想要看清他神情的每一分变化,道,“孤让她带你过来,人带到了,她自然要离开了。”   “那只兔子?”谢遗蹙了蹙眉。   “那样的兔子,宫里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是设局骗他过来罢了。   谢遗睫毛颤了颤,心里有些不愉:“那么,陛下您设局引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   秦执一语未竟,忽然伸出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了谢遗的手腕,拉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谢遗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撞进了他的怀里。   羽箭破空而来,擦着谢遗的发飞过,“咄”地一声钉在了地上。   “……拖你下水。”最后四个字,轻若鸿羽,落入了谢遗耳中。   谢遗瞳孔一缩,明白过来秦执的意思。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又是几只箭矢从树林中射出,秦执拉着他一个旋身,连退了数步,却有一箭不偏不倚,擦着谢遗的颊侧过去,截断了一缕发。   谢遗只觉得颊上一凉,旋即有细微的疼痛泛起。只是局势险峻,容不得他再分心注意那种疼痛源自何处。   秦执拉着他站稳了,瞥见他颊上渗出的一丝血迹,怔了怔。他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谢遗的脸颊,指尖染上了些许殷红:“受伤了?”   谢遗偏过头去,避开了秦执的触碰。   一阵风过,吹的草木晃动,树影摇曳变换间,有几个人影快速地从林间窜出,包抄了过来。   秦执以身犯险,为的不过是引蛇出洞。谢遗却不想跟着他一起犯险,当即微微变了脸色:“陛下的护卫呢?”   秦执目光在那些人的身上扫过,拔出了佩剑,对谢遗道:“不曾随行。”   白白在谢遗的衣角蹭了蹭,安慰他:“宿主大大别怕,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然而那些人却不会给他们等护卫来的时间,已经提着刀剑砍了过来。   谢遗一贯体弱,没有学过武,方才若非是秦执拉着他躲过了那些箭矢,只怕早就丧命了。秦执虽然少年习武,但武学成就却算不得有多精深,同时与几个人缠斗着,只能勉强护住谢遗。   谢遗看他还要分神保护自己,心下不禁讶然——秦执实在是没必要这样做。   刀锋闪着寒芒,贴着秦执的颈项而过,拉出了细长的红线。那伤口不算深,然而看着却吓人,让人不禁想着倘若再深上几分会是如何?   谢遗不由有些慌乱,问白白:“那些人呢?”   “他们……他们被拦住了……”白白看宿主出于危险中,也不禁有些慌,它飞到谢遗面前撞开了向谢遗砍过来的一刀,这一刀微微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贴着谢遗的衣角落下,削去了小块布料。   谢遗向后退了两步,他腰身柔软,勉强侧身又躲过了一剑,只听见白白大喊:“宿主大大快跑吧,反正他们不是来杀你的。”   谢遗心里叹了口气,想笑白白的天真。纵然一开始不是想杀自己的,如今为了灭口,也要杀了自己了。   他一分心,脚下不慎踩进了溪水里,叫嶙峋不平的碎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正迎着对面的剑刃扑了上去。却在这时,秦执一只手揽住了谢遗的腰,教他摔进了自己的怀里,背过身去硬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剑。   那一瞬间,时间像是被拉得极长,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在金属的剑尖破开血肉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后,戛然而止。冰凉的剑刃被血肉烫过,仿佛也汲取了人体的温度。   “宿主大大!!!”白白震惊地喊,“他他他他他……他替你挡剑了!!!”   谢遗:“……”我看见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秦执,却反被秦执抓住了手腕,“走。”   随着剑尖拔出身体,鲜血泉涌而出。然而秦执的动作却丝毫不因受伤而变得迟钝,他反手一剑捅穿了那人的喉咙,揽在谢遗腰间的手松开,往外丢出了个什么东西,轰然炸出一片烟雾。   谢遗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拉住了,往一个方向跑去——那边距离禁卫军最近。   谢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随着脚步移动得越来越迟缓,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铁锈味在嗓子里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能咳出血来,胸口也因为呼吸不畅灼烧一般的疼。若非是秦执拉着他,恐怕根本就跑不动了。   一滴水珠忽然砸上了他的脸。   谢遗愣了愣。   又是第一滴雨,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柔软的睫羽不堪重负,水珠滚落,溅的破碎。   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天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昏黑下来,大片的乌云拢聚在他们头顶上,雷声在云层里翻滚着,豆大的雨点自天幕落下。   顷刻之间,大雨倾盆。   雨幕在天地之间织出一片朦胧的白,一切都变得看不真切起来了。天色愈发的暗淡。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两人的身上,行动都开始不便。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鲜血浸透了秦执背上的衣服,然而伤口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   只听见谢遗出声:“前面有个山洞,我们进去?”   秦执微微一愣,然而谢遗却像是被那个近在咫尺的山洞鼓舞了一般,加快了脚步,拉着秦执跑了过去。   山洞应该是某种野兽废弃了的巢穴。气味并不好闻,但是很干燥,雨水落不进来。里面还有野兽用来做巢的干燥的草叶和树枝。   秦执躺在堆叠的干草上,看着谢遗生火。   大概是真的一直被娇惯着长大,谢遗怎么也没能用火折子将干燥的树枝点燃成火堆。最终还是秦执支撑着受伤的身体,起来点燃了火堆。   谢遗坐在火边,他看向秦执,眼中带着询问:“陛下的伤势……”   秦执转过了身去,将后背给谢遗看。他的衣裳是黑色的,看不见血迹,然而从破损的衣料处,却可以窥见那一剑的伤口。   谢遗低声道了一句“失礼”,伸手撕开了他后背的衣料,借着火光观察他的伤势。伤口皮肉翻卷,被雨水冲的泛白,鲜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淌着。   谢遗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伤口需要包扎。”   秦执脸色未变:“来。”   谢遗不再说话,他脱下了外衣,又嫌外衣的布料粗糙,从自己里衣上撕了布料下来帮秦执包扎。衣料一层层缠了上去,密密匝匝地裹住了伤口,直到彻底看不见血迹。   谢遗的衣裳已经撕得很碎了,他又将外衣穿了回去。   两个人坐在火堆边,陷入了沉默。空荡荡的山洞里,只有树枝燃烧的细弱的“噼啪”声。   秦执忍不住看了谢遗一眼。   漆黑的山洞里,火堆的橘色的光映在谢遗的脸上,他微抿着的唇瓣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纤长的睫羽低垂着,微微一颤都是令人心惊的弧度。   他心头一跳,蓦然开口:“不是孤让人引你去的。”   谢遗微微一愣。   “倘若今日出现在那里的人不是你……”秦执忽然噤了声,不再说下去了。   确实不是他让人引谢遗过去,甚至可以说,当发现站在那儿的人是谢遗的时候,秦执是有些震惊的。只是转念一想,于泱泱百年传承的世家而言,什么样的人是不能抛弃的?王景明如此,谢遗也是如此。   倘若只有国君一人受刺,几大世家难免嫌疑重大。倘若一同受刺的还有一位身份高贵的世家公子,纵然无法彻底洗去嫌疑,也能勉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   秦执早就看穿了世家的设计,今日的一切,本该万无一失。   却也只是“本该”罢了。   只是,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写的什么鬼?   第一个世界,低武设定→没有内力!没有内力!没有内力!没有轻功!没有轻功!没有轻功!   顶多就是比一般人五感灵敏体力更好!   否则你以为主角逃的掉? 第10章 璧微瑕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谢遗往外面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白,天地间的一切都隐没在浓淡的雨雾中,不知方向。   谢遗有些忧虑,他不知道那些杀手是否会追来,也不知道秦执的侍卫能否找到他们二人。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秦执。男人已经重新穿上了衣衫,除却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显得略微苍白,整个人与平时无异,谁也看不出,他衣裳遮掩之下有那样狰狞的伤势。   “陛下……休息会儿吧?”   秦执微不可觉地一怔,抬头看向了谢遗。谢遗也正望着他,青年如墨的瞳孔被火堆橘色的光熏染出三分暖意,些许关切和歉疚藏在瞳孔深处,几不可见。   “孤不记得这里有座山。”秦执沉默片刻,轻声道。   谢遗愣住了:“什么?”   秦执又重复了一遍:“孤不记得,这个方向有座山。”   谢遗脸色微变,他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我们迷路了。”   之前雨下的太大,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甚至不知如今自己身在何处。   青年鸦羽一般的长睫微微翕动着,有些歉意地道:“是我连累了陛下。”   火光跳跃着,在嶙峋的石壁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秦执定定看了他许久,站了起来,走到堆叠的干草和树枝边,弯腰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他走近了谢遗,对他摊开了手。   他的手心躺着两颗颜色半青半红的果子。   谢遗有些诧异,抬眼看向他,语带询问:“陛下?”   秦执的脸淹没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声音没有波澜:“山洞里找到的。”   只找到了这个。   谢遗犹豫片刻,终究是抬起了手,拿走了其中一颗。   “多谢陛下。”谢遗弯了弯唇角,一抹笑在他唇畔绽放。   秦执瞳孔一缩,慢慢地合起了手掌,握住了剩下的那颗果子。   没有熟透的果子是坚硬的,硌得他的手心有轻微的不适。可以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刚刚谢遗唇角微弯,露出的那个笑。   谢遗似乎很少笑。他想。   然而不经意间微微一扬唇,却是谁都难以忽视的好看。   他的眼睛是最纯粹的黑色,点漆似的,笑起来,仿佛有极轻极轻、飞羽一般的柔色晕开。眉梢眼角,都是干净清澈的欢喜,宛如草长莺飞的二月里,微凉的春风穿过料峭的山壁,度入了人间。   谢遗用衣裳擦了擦果子外皮,就开始啃了。   果子泛着青色,显然是没有熟透,谢遗咬下第一口,酸涩的滋味在口腔爆炸开,让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眉尖紧蹙。喉头一动,将那口果肉咽了下去。   秦执注意到他的表情,挑眉:“很难吃?”   谢遗摇了摇头,轻声道:“还好。”说着,又咬下了第二口——如今的情况,哪里还容的他挑剔?   秦执静静地看着他,等谢遗吃完了,才将自己手中的那颗送入口中。   “酸。”他咽下了第一口,说。然而,却慢慢地吃完了,眉也没动一下。   ……   半夜的时候,雨下的更大了。   谢遗被雷声惊醒,看见火堆几乎已经燃尽了,暗淡的火焰附着在几节漆黑的树枝上,缓慢地跳跃着,灰黑色的残烬散了一地。   他想要再捡点儿易燃的树枝,让火堆不要熄灭,然而摸到草堆边的时候,却蓦然被人抓住了手。   “……谢遗。”秦执声音低哑。   火光过于微渺,已经无法照亮山洞,谢遗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   “陛下?”谢遗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不做挣扎。   “谢遗。”秦执只感觉自己像是浮沉在无尽的海水中,头脑昏沉,他本能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入目的只有浓郁如墨的黑暗。   “陛下。”他的声音像是空山夜色里一缕缠绵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柔软,“我在这里。”   “你要做什么?”   “火堆熄了。”谢遗道,“我想取点儿树枝。”   秦执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谢遗伸手摸索着,想要找到可以继续烧的柴禾,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你想杀了孤吗?”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浮沉,宛如水面上的薄冰。   谢遗有些茫然,他停下了动作:“陛下为什么要这样问?”   “很多人,很多人……”他大概是真的意识不清了,“想要杀了孤。”   谢遗并非对于时局一点都不了解,秦执对于世家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朝政本是为世家垄断,然而自秦执上位以来却不断提拔寒门子弟,打压世家。   “我不会。”   谢遗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字道:“我不会。”   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闪电雪亮的光撕裂了层层雨幕,将山洞照的明亮如昼。光暗交替的刹那间,谢遗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秦执的额上都是汗,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陛下。”谢遗又叫了他一声。   秦执松开了手,脸偏向一边。   “白白。”谢遗喊着系统,“这要怎么办?”   “要降温的。”白团子浮在半空,明明发着光,却照不亮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他发烧了,需要降温。”   谢遗撕下了自己的衣裳的布料,折了几折,到洞口去用雨水浸湿,又拿回来给秦执敷上。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白教他的。   不久,白白提醒他:“该换了。”   被秦执的体温熨热的潮湿布料,被谢遗再一次浸入了冰凉的雨水里。等手上的布料被雨水泡的凉了,谢遗才捡起来,拧干。   还没等他站起来,耳边轰然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一阵嗡鸣。   无数碎石从山洞顶上落了下来,地面都在颤抖,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急切地:“宿主大大快跑!山塌了!”   谢遗一惊,站了起来,却折身往山洞里跑去。   白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大大别管他了,我们快跑——”   下一秒,白白的声音被山体崩塌的巨响淹没了。   山洞整个坍塌了。   ……   谢遗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眼前是深重的黑。   “宿主大大,你醒了?”白色的团子飘到他眼前,系统软糯的声音丝毫掩不去话语中的惊喜。   谢遗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之前的几处擦伤,似乎并没有哪里受了重伤不能动了。   他想起来了,山洞坍塌的那一瞬间,是白白……   他伸手摸了摸白白,笑了笑:“谢谢。”   颜色暗淡的白团子在他手心蹭了蹭,软着声音道:“宿主大大没事就好了。”   谢遗支撑起身体,向旁边摸索着,碰到了一只手。   那人的肌肤还是温热的。   “陛下。”   没有回应。   谢遗伸手去摸秦执的脉搏,指尖所及细微的跳动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探向秦执的额头,手心碰到的是一片灼人的滚烫。   秦执还在发烧。   好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侧的石壁上有水渗出,滴落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谢遗接了点儿水,湿润了布料,给秦执敷上。   今夜一夜发生这许多事,谢遗也绝疲乏得很,做完这些,便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白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是累到了。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秦执的额头。然而尚未碰上,他的手就被人捉住了。   “谢遗。”那人握着他的手腕,念出了他的名字。   谢遗:“陛下醒了?”   昨晚发生那些事的时候,秦执只有朦胧的意识,并不清醒:“发生了什么?”   “山崩。”谢遗道,“我们被困住了。”   秦执“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慢慢松开了谢遗的手腕。   谢遗收回了手,也不再出声。   寂静的黑暗里,时间仿佛过得极其快,又仿佛过得极其慢。   谢遗又睡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最后却是被饥饿唤醒。   他的胃抽搐着,灼烧一般地疼。谢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饿了?”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响起。   谢遗点了点头:“是。”   “吃。”秦执碰了碰他的手,递给他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着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植物。   谢遗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口,却听见秦执道:“孤吃过了,可以吃。”   他轻轻咬了一小块下来,咀嚼了两下。苦味里还夹杂着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难以下咽。   “咽下去。”秦执道。   谢遗停止了咀嚼。他很想吐出来,然而又害怕这是秦执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不愿浪费,最后还是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这是什么?”   “苔藓。”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毒的。”   谢遗沉默了片刻:“……谢谢。”这次却没有称呼“陛下”了。   秦执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   谢遗接了点儿水,借着水,吃了点儿秦执给他的食物。苔藓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只能让他不会死的太快。   只是这样也够了。   谢遗想,我们总能出去的。 第11章 壁微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谢遗只能听见两个人细弱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胃里不停绞动的饥饿感迫使谢遗低头慢慢吞下了手心里的“食物”,咀嚼的声音在一片堪称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伸出手去接石壁上渗出的水喝。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淌进了胃里,那种潮湿腐朽的泥土腥味,却不断地从胃里翻涌着漫上来。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迫使自己忍住那种不适,不要吐出来。   “没有吃的了。”秦执蓦然出声。   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秦执声音带着几分轻嘲:“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他是清贵无双的世家公子,食金馔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湿冷的角落,吞咽着腐朽生潮的青苔?   秦执睁开了微阖着的眼,看向不知名的黑暗。他的目光是空茫的,有些自嘲,又有些不甘地:“孤也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   饥饿和伤痛使得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种浓烈似血的华美,在天边悄然绽放,席卷视野,于光彩薄淡的天穹之上,绮艳瑰丽得近乎残忍。   它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点燃了他的眼眸,焚烧着身体里的血。于是蚀骨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金色的剪刀小巧得甚至堪称可爱,女人被冻的泛红的手,掬起了一捧水,浇在了上面。剪子的刃,被磨的锋利,有一点儿红,挑在那点尖锐上,倒映着满地被晚霞映成绯色的雪,艳得煞人。   “娘教你的,记住了吗?”   她又一次出声问他。   他蹲在雪地里,眼睛被剪子反折出的光晃得有些疼。   他很想伸出手将对方通红的手握住,呵上一口气,捂一捂。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于是女人笑了,眉眼弯起,弧度柔和。   “……是娘配不上你。”   迸溅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侬艳的花。   秦执陡然回过神来,呼吸急促。   晚霞血红的颜色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瞳孔中淡去,他怔怔看向一个方向,整个人仿佛被黑暗淹没了——从身体,到灵魂。   深陷泥沼,沉溺其中。   “你怕死吗?”   黑暗里,谢遗听见那人这样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着“滴答”的水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之间传来。   怕死吗?   谢遗问自己。   自然是……不怕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一辈子爱过,恨过,纠缠过,释然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亏欠了一个人吧。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回归他本该走向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可是,孤很怕。”声音低弱,几近不可听闻,可是谢遗却听得很清晰。   他看了过去。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和那人如呢喃一般的低语。   “孤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的瞳孔染上了些许迷茫,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得一种难言的软弱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孤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没有做。”   他一直很抗拒将自己的软弱展露出来给人看,可是冥冥的黑暗里,坚硬的伪装突然以不可挽救的颓势,崩溃了。   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   然而秦执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他怎么能死?   忽然,他的手背一暖,有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了上来。   秦执一惊。   谢遗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们能活下去的。”他听见谢遗这样说。   秦执看不清谢遗的表情,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只能捕捉到谢遗模糊的轮廓。然而仅凭想象的勾描,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人微抿着的泛白的唇瓣,和点漆一般的双眼。   便如极其微渺的萤火之光。   流离飘摇,坠入心底。   照亮了方寸之地。   秦执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能活下去。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做。   缩在角落里修养的白白终于恢复了些,它全身柔软的白光比之前亮了不少。   “宿主大大。”它轻轻叫着谢遗。   “嗯?”   白白飞到他的身边,蹭了蹭,“宿主大大不会死的。”   谢遗微笑:“嗯。”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谢遗的意识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甚清晰了。   白白忽然喊出了声:“宿主大大!有人来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外面!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它道。   谢遗连忙推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陛下!陛下,有人来了。”   秦执睁开了眼睛。   ……   无数人打着火把,围绕着坍塌下来的山石挖掘着。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去。   李康乐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   他的身侧,青年长身玉立,轻声道:“幸而陛下真龙天子,有天命护身,转危为安。”   火光落在他的眼里,被浓重的晦暗吞噬了。   李康乐转头看向他,目光若深秋寒潭,晕开一片凉意:“为何是他?”   “谁?”那人唇角微弯。   他盯着他,缓缓吐出二字:“谢遗。”   那人嗤笑出声,低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康乐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山石泥沙终于被挖开了。   秦执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虚弱到连站也需要人扶着,然而只一抬眸,目光冷然明净如剑光,便足以洗去一身的褴褛狼狈。   人跪了一片。   秦执却回头看向了谢遗。   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入了他的眼睛,宛如星月全都浸在了潋滟的水光里,粼粼生辉。   让人心头一悸。   谢遗。   他唇瓣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今日过后,你我应当相行陌路了。   ……   谢遗被送回谢家之后,才知道距离自己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之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受了惊又饿了那么久的缘故,谢遗一回家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上许多。   秦执往谢家送了许多东西,多是治病的良药,谢家并不想收,然而迫于天威,不得不收下。   秦执甚至遣了宫里太医来为谢遗医治,只是谢如青实在是信不过旁人,太医前脚离开,她就叫了自己信赖的大夫来。   谢遗每日被药味包围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岁月——终日缠绵病榻,连欢喜的时日都短暂得可怜。   幸而病中还有人偶尔上门探望,带来外界的消息。平日里上门最多的是乔家公子乔十一,他和谢遗私交甚好。   见谢遗病的厉害,乔十一也觉得愧疚,说,当日就不该让谢遗独自离开,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谢遗只是笑,觉得这事实在是怪不得乔十一。   他宽慰乔十一几句,又打听有关景明公子的事。   乔十一不敢言得太深,说了几句就转开了话题,问谢遗病好了可要去参加诗会。   谢遗没有拒绝。   是夜。   “吱呀——”一声,门扉飞快地开启又合上。   昏黄的烛光溢满了整个屋子,春枝绕过了屏风,靠近了谢遗的床边。   “公子?”   谢遗睁开了眼,看向她。   “李三公子来了。”她低声道,眉梢眼角掩不去的欢喜雀跃。   谢遗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有些诧异:“人呢?”   “在外间。”春枝邀功地道,“我夜里偷偷给康乐公子开的后门,他说,想要见一见公子。”   谢遗伸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请他进来。”   来的果然是李康乐。   多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当日初见之时,一片澈然风流的眉眼,如今已经染上了些许颓色。   “无失。”   谢遗垂首应了一声:“康乐兄。”   李康乐在他的榻边坐下,却垂眸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来晚了。”   “康乐兄也是别无他法。”谢遗道,“毕竟你我二家……”   李康乐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还是含着笑的,温暖的烛光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李康乐却有些难过。   哪里今日来晚了?   分明是……   “无失。”李康乐念出他的字,语气格外的慎重。   谢遗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睁大了,等着他的下文。   “我欲离开金陵。”   谢遗讶然:“去哪儿?”   “游历四海,踏遍千山。”他这样说着,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谢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点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乐还是维持着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谁又知道?   谢遗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准备何时去?”   李康乐沉默片刻:“……年后。”   ※※※※※※※※※※※※※※※※※※※※   _(:з」∠)_颓废了 第12章 壁微瑕   今年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病终于好了。乔十一上门来看他,果真如之前约定好的一般,邀请他出去玩。   时人多风雅,哪怕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也要粉饰不堪——设下流水诗会,再叫来歌女陪伴。   诗会是在竹林深处,纵使冬日,竹子依旧苍翠青绿。仆人们事先已经清扫了雪,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石板,隔绝了泥泞,再铺上织金的毯子,设下宴席。   众人按照资历坐下,谢遗身为谢家七子坐在上首,面前有曲水环绕而过,酒觞在水中浮沉。   一边有乐伎鼓乐助兴——歌姬们毕竟非是良家子,谢遗没听到有弹琴的,不过筝、瑟、琵琶终归是少不了。   十几个豆蔻之年少女,都穿着淡红色的裙衫,梳着娇俏的发髻,粉面桃腮,秋波含情,杨柳似的纤细腰肢款摆,鱼贯而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风情。她们四散开,为坐在席上的奉上笔墨纸砚——既然是流水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   少女们奉上纸笔后,便分别在众人身侧跪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到这时候,诗会才正式开始。   穿着轻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间或撩拨一般散到他们的面前去,容不得他们抓住,便乘风一样旋身而过,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轻快的踏着,裙裾飞扬成盛开的花。   待乐停,流觞漂到哪个公子面前,那人便捡起来浮在水上的流觞,仰头饮尽了,再附庸风雅地写点儿应景的,诸如“青丝钗满细描绘,玉手纤长弄袖挥”、“粉黛娇嗔,欲笑还颦,三春桃李,九秋之菊”这类的艳诗,由过坐在他身边的侍女,捡起那写了诗词的茧纸,拿起来给众人看。   流觞也飘到谢遗跟前一次。   谢遗到底是身在皇家许多年,被大儒教导过,虽不说才高八斗,但也算是腹有诗书,也没有怎么思索,便念了出来。   他写的也不出彩,却教身边的一干人等给吹捧上天去,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比肩前朝风流名士一般。谢遗听着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众人见他笑了,也放肆了许多,话题也由之前只是品评这些歌姬舞女,转移到了金陵城的贵女身上。   谢遗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人的孟浪,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毕竟他也不是才知道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听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艳闻,谢遗未免觉得无趣。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不耐,坐在谢遗右手边首个席位的是乔十一,探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谢兄你的喜好,这次特地为你准备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也算是聊表歉意。”   谢遗微微挑眉——有意思的东西?   乔十一伸手招来侍从,附耳说了几句。   谢遗并不晓得,乔十一和谢无失喜好相似,两人都不爱娇柔婉转的女子,只爱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当乔十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出现的时候,谢遗愣住了。   那是一个,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对方显然是不同于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锋颖风雅无双,五官干净舒朗,如云销雨霁后的皎皎月明;眼前的这个人却生的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退了下去,一旁的乐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引着那人走过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安静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周围一眼,目光越过了坐在上首的谢遗,投向了虚无。他在场中跪坐下,怀里抱着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一双颜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细微的颤抖。   “弹一曲吧,云停。”乔十一出声道。   被称为云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道:“您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天生便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意味在其中。纵然是不看他容貌,只听着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乔十一笑了笑,瞥了谢遗一眼,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在里面,道:“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乔十一话里的揶揄,只是轻轻说了声“好”,便拨动了琴弦。   飒飒的风声过竹,只有清远的琴音乘风而去。这样缱绻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   乔十一看着谢遗,微微挑眉,有些得意:“怎么,可还满意?”   “他是?”   “我在坊间找的一个琴师,家境清贫,又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最小的妹妹还生了重病……”乔十一笑的意味深长,“便问他愿不愿意卖身为奴。”   谢遗微微皱眉。   乔十一还在道:“不如送给谢兄?也不怕他跑了,毕竟只是一个瞎子……”   “瞎子?”谢遗看过去,只看见那人低头拨动着琴弦,衣袖下探出的手指修长白皙,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眼盲的痕迹。   谢遗迟疑片刻,问:“天生的?”   “不是。”乔十一脸上还能保持微笑,“是被人刺瞎的。”   谢遗怔住。   乔十一道:“也是无妄之灾,兰家公子取乐,要他弹一只曲子,他不愿意。那人性情骄横,见他不愿抚琴,便要砍了他的双手,不过教坊的姑娘拦住了,所以,砍掉双手变为了刺瞎双眼。”   谢遗唇瓣紧抿,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刚易折。”   “听闻,是他生的太过肖似一人,才叫兰家公子那样不快的。”乔十一唇角弧度加深,似有些嘲讽,“那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枉为世家子。”   时人多重风雅,身为世家子弟更是看重仪态。哪怕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也要佯作出一副狂态,还可以得时人一个“风流狷狂”的评价。似那人那般的行径,未免为人不齿。   琴音渐渐零落,一曲将尽。   “谢兄,”乔十一道,“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在场的众人听个明白。   云停自然也听见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长长的睫羽柔顺地低伏着,阳光被竹叶切割的稀碎,在他身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斑,精致到略显阴柔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弹完了最后几个音。   谢遗不语,垂眸拿起了桌上酒杯。   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觑着谢遗,笑嘻嘻道:“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谢遗低头饮酒的动作不禁一顿。   那人还不自知,继续道:“如今景明公子身在昭狱,王家又不复往日,谢兄也不是毫无机会了,还要这假的做什么哈哈哈哈……”   谢遗放下了酒杯,一双眸子丝毫不见酒气浸染的痕迹,干净明澈,只听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声音虽轻,却清晰入耳。像是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淋下。   那人醉意顿时去了大半。   他目光凛然如冰雪,一时之间那人倒是被震慑住,不敢再嘴上花花,局促地跪坐在那儿,讪讪地说不出话。   谢遗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字字冷冽。   一边坐着的紫衣青年忍不住出声:“谢兄,他酒吃多了,你莫要和他计较。”说着,指挥人把他抬下去,“来人啊——齐四公子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守在一边的下仆便走上前来,就要架着齐四公子离开。   谢遗并没有拦着,只是静静看着那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清。他垂下了眼帘,轻轻呵出一句:“不堪与游。”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味道来——谢七公子大度,不计较你冒犯,只是说你“不堪与游”,日后我们要是再和你一起玩儿,不是证明我们品味差吗?   系统在谢遗的脑海中出声:“宿主大大怎么不怼他呀?这时候打脸才好看嘛。”   谢遗不解:“怼他?打脸?”   “对呀。”白白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反唇相讥,嘲讽他一顿。”   谢遗沉默片刻:“不必了。”   他既不习惯嘲讽他人,也不需要争一时的口舌的上风。若是身份高贵,只需要表现出些许的不满,自然有一群善于揣摩他心意的拥趸替他处理,自己亲自出手,未免有失身份。   白白沉默了一瞬,又弱弱地道:“也是哦,我们是走白莲花路线,怼人太OOC了。”   坐在一边的乔十一打起了圆场,道:“何必为了这件小事败坏兴致?来,谢兄,这一杯敬你。”   他对着谢遗举杯。   谢遗也端起了酒爵,与他一敬,垂首啜饮了些。   这一事就算揭过了。   乔十一又叫人为云停设座。   云停像是对刚才的事一点儿察觉都无一般,只是安静地抱着琴,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谢遗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人眉眼过于的柔和了,却也不是像那人说的比之景明公子便如“蒲苇之于玉树”。   他对这人并没有什么想法——情爱一事,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谢遗只是可惜,他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个瞎子。   ※※※※※※※※※※※※※※※※※※※※   感谢楚幕的火箭炮,咪啾 第13章 璧微瑕   乔十一注意到他的目光停驻在云停身上,不禁弯了弯唇角。   “谢兄。”   谢遗转过头去,看向乔十一。他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似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乔十一示意一边的红裙少女为谢遗斟上酒,对谢遗道:“这酿酒的方子是我乔家独有,外界是喝不到的,谢兄不妨多饮一些?”   谢遗刚刚喝了些,也觉得这酒的滋味和之前喝过的那些都不一样,虽然不能说是举世无双的佳酿,也算是独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滋味。   只是他向来不是贪杯的人,更何况,之前白白还和他提了一句,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死于酒精中毒。谢遗不知道酒精中毒什么,白白便给他解释是酒喝多了。   谢遗思及此,微笑着对乔十一摇了摇头:“酒饮多了误事,还是少喝点儿好。”   乔十一神情一僵,有些讪讪。   谢遗也无意教他下不来台,便又端起酒爵饮了半杯,道:“不过乔兄家中的也确实世间少见的佳酿,总叫无失忍不住再贪饮上几杯。”   坐在席下的人开口:“无失公子大病初愈,饮酒过多于身体总归不好。”   乔十一这才恍然,忙道:“是我无心,谢兄还是少喝些好。”   谢遗笑了笑,轻声道:“总归是你一番心意。”   乔十一怔然看着他,青年的脸色血色寡淡,尚显苍白,然而一双漆黑的眼瞳中,却有些许醉人的暖意晕染开,合着他含笑的低语,竟然平白浮现几分暧昧。   乔十一不禁又想到了那日谢遗坐在马上,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滚到脖颈间,教日光一照,莹莹生辉的样子。也不知是水珠晃眼,还是谢遗颈间的肌肤更晃眼。   他正想入非非,却被一声惊叫打断了思绪。   “啊——”   跪坐在谢遗身侧的少女整个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酒爵滚在地上,谢遗的衣上被酒渍浸湿了大片。   “这……”乔十一虽然没注意,但是看见这些也猜出来大致的原委了。   谢遗看了少女几眼,之前也没怎么注意过这少女的容貌,现在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更是看不见了。他见她实在是怕的很,便放软了声音道:“无事,你起来吧。”   少女还是不敢起身。   谢遗抬眼看向了乔十一。   “你起来,带谢兄去换身衣裳。”谢遗既然不追究,乔十一自然也不好追究下去。   少女这才起身,对垂首对谢遗道:“请您随我来。”   谢遗颔首,起身跟着少女离席。   乔十一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慢慢转过头。他和席上的客人们闲聊着,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连饮了几杯酒,喉间反而生出了一种燥意。   有一人忍不住提醒他道:“乔兄,你喝的太快,容易醉。”   乔十一像是自半梦半醒中蓦然惊醒,混沌的神思有了一丝清明,却又仿佛更加混沌了。他下意思摇了摇头,颊上染上了绯红,哑声开口:“我……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他歉意地笑了笑,向这些人告了罪,说要离席去吹吹风醒酒。   在场的也都无意为难他这个主人家,笑了笑,没说什么,任由他和谢遗一样中途离席了。   乔十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走。   他像是真的醉得厉害。   直到听见了谢遗的声音,才本能地停下脚步。   怀着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奇异而又隐秘的心思,乔十一没有出声,而是慢慢地贴上了窗户,顺着未闭合的那道缝隙,往里面窥探着。   世家公子的风度仪态,在这一刻,彻底地被他的摒弃了。   一扇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屏风上由好技艺的绣娘绣了一幅百蝶穿花。富丽的牡丹姚黄魏紫竞相争艳,百蝶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在花间穿飞,娇艳妍丽。   一个影子投在上面,两肩削薄,腰肢劲瘦。   几只蝶被影子笼罩了。   乔十一只觉得热意从全身蒸了出来。   仿佛眼前已经看见了谢遗衣衫半褪的模样。他雪白的背上,几只缤纷的蝶错落着,肌肤晕开玉一样的柔色。不经意地一回首,侧脸是带着几分冷意的矜傲清贵,教背上的绮妍靡丽的蝶一映,艳得惊人。   “咔哒——”   窗户被推动的声音陡然惊醒了他。   屋里的人还未察觉,乔十一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冬日的风裹挟着冷意迎着他的脸吹来,像是一柄雪亮的刀,劈开了模糊暧昧的光影,撕开了心头浓郁的雾霭。一种沁着凉意的想法在他的脑中生成。   乔十一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站着。   他像再是忍不住了,一手掩住了眼睛,低声笑了出来。   谢遗的眼睛、谢遗微扬的唇角、谢遗含笑的低语……一幕幕,浮光掠影而过。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醉了他的,从来都不是酒。   ……   乔十一回到宴席上的时候,谢遗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裳,坐在那儿了。   谢遗还没有察觉出好友对自己产生的心思,见他来了,便温和有礼的笑着问:“乔兄方才是去哪儿了?”   乔十一一看见他,就不自觉地偏过头去,目光闪躲:“酒吃多了,有些醉,去歇了歇,醒醒酒。”   对于这样的说辞,谢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关心了几句,就不再说了。   冬日里天黑得快,待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分,宴会也近结束。众人纷纷与作为主人家存在的乔十一告别,谢遗也向他告辞。   乔十一指着云停问谢遗,道:“这人送给谢兄做赔礼,谢兄可还满意吗?”   听见他这样说,谢遗便知道自己不收不行了。他也实在是怜惜云停际遇,便道:“攻玉赠的,自然是合乎我心意。”   谢遗出了竹林,被下仆扶着踩着长凳刚要上马车,就看见了站在马车边抱着琴的云停。云停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带去谢家的东西,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不过是手中的那架琴。   谢遗停下了动作,看着云停问下仆:“他要如何回去?”   “自然是和我们一般走着回去。”   谢遗沉吟片刻:“叫他上车吧。”   城内禁止纵马,所以马车走的不快,人是能跟上的,只是谢遗实在是做不到叫一个瞎子跟着马车走。   云停直到被人请上车都还是茫然的,他被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后,就动也不敢动了。   车轮滚过道路,慢慢地行驶着,始终都很平稳。车厢里四壁都涂了椒泥,又熏了香,一片催人欲睡的温暖。   云停跪坐在车厢中,膝下是柔软的垫子,整个人被车中这种温暖与芬芳绵和地包围了,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了下去。   车厢里多了一个人也不拥挤,谢遗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见云停垂首安静坐在那儿,便不关心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谢遗今日喝了点儿酒,比平时还要容易倦乏,等马车在谢府前停下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要睡着了。   车厢外驾车的仆从扬声道:“公子,到了。”   谢遗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慵倦。他抬眸看了眼云停,对方僵直了身体坐着,像是犹豫着该不该先谢遗一步起来。   谢遗施施然开口:“可方便起身?”   云停缓缓点了下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可能是顾忌着车厢里可能有什么贵重摆设,不敢随便伸手去试探周围,因此毫不意外地磕到了头。   谢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刚笑出声又反应过来自己做的不该,立刻噤了声。他虽然不是出自恶意,然而这样的情境下,难免会叫云停以为他是嘲笑他眼盲。   谢遗有些歉疚地看过去,只见云停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便仿佛不曾听见他的那声笑一般。   出于歉意,他起身走到云停的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我扶你下去。”   云停微微动容,脸上诧异之色稍纵即逝,谢遗竟没有察觉。   只听见他低声道谢,嗓音轻且柔软,却些微奇异的缠绵绕在其中:“多谢。”倒是让谢遗觉得他声音好听,不亚于琴音。   谢遗扶着他出了马车,便立即松了手,自己踩着下仆垫脚的矮凳下来,却叫人扶了下云停。   云停身份低微,走不得正门,被仆从们从偏门带了进去。   谢遗在门口理了下衣裳,他饮酒不多,被风一吹,身上酒气就散了大半,也不用担心半路上遇见兄长们被教训,便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去了。   谢遗回到院子,只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影,春枝站在院子中间,颇有几分气势地指使着一众人打扫。   谢遗走过去,叫了春枝一声,又看向那些往来的人,问:“这些是?”   春枝见了他,福身一礼,道:“公子这一季的用度下来了,奴婢叫人把院子修整了一下,院子有些荒秽了。”   谢遗也不怪她自作主张,他对这事向来不在乎。   春枝又道:“谢妃娘娘说有些思念亲人,尤为思念您,陛下已经应允了她请家人入宫……”   她小心觑着谢遗的脸色,问,“您看这?”   ※※※※※※※※※※※※※※※※※※※※   上推荐了,开心,emmmm……好像要努力更新了…… 第14章 壁微瑕   她口中的谢妃娘娘,是谢家的出嫁女,谢如朱。   谢如朱是早在秦执还是皇子的时候嫁给秦执的。当时谢家的女儿,除了排行第五的谢如青早就和李康乐定下婚约,排行第六的谢如蓝早逝,余下的都嫁了出去。那时谢家并没有想到秦执能有今日,若是能想到,也不会将最不顶事的谢如朱嫁给秦执了。   秦执登基之后,谢如朱和谢家的关系渐渐就淡了。别说是谢如朱,当年嫁与秦执做良娣的王家女,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在自己哥哥被下昭狱后,也没有说半句话。   她们是秦执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堪玩赏,容不得心有二主。   谢遗身在谢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又是男眷,怎么好进入后宫?纵然有秦执应许谢如朱,谢遗也不敢进。   他对秦执感情未免有些复杂。一面欣赏他作为明君的决策,一面又因为自己世家子的敌对身份有些畏惧他的锋芒。然而,那日山洞里发生的一切,身处绝境,对方仍将食物分给他一半,又令他生出许多感激。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秦执相处,又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秦执相关的事。   况且,对方心思深沉,谢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若是去了,发生了什么,他该如何是好?   后宫这种地方,想要发生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听见春枝这样问,谢遗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去。”   春枝有些犹疑:“这……”   谢遗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思念家人,叫如青姊姊去便好了,我去像什么话?”   “公子说的是。”   谢如朱不顶用也就罢了,只怕她还要扯谢家后腿。谢遗虽然对谢家没有多少归属感,但也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之前那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谢遗今日早早就歇息下了,次日起来,就□□枝对外面说他病了,去不得谢如朱那儿。   谢家也不想让谢遗去,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去不得就好了。   谢如青倒是有些忧心——谢遗这些日子怎么大病小病不断,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   因而她又叫了自己信任的那个大夫来,帮谢遗看看。这位陈大夫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见了谢遗许多次,也算是熟人了。   谢遗靠着身后的软枕坐起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垂着乌压压的睫羽,轻声道了句:“有劳了。”   陈大夫点了点头,颇为不卑不亢:“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您不必多礼。”他示意谢遗伸出手来。   谢遗心知自己没有病,却也不担忧事情败露,大大方方伸出手。   他的手腕比一般男子要纤细些,肌肤白皙而细腻,宛如质地良好的玉石,泛着柔柔的光。自然舒展开的五指修长干净,指甲是剔透的淡粉色,像是春日里粉白的桃花瓣。   陈大夫的目光不由地在谢遗的手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伸手搭上谢遗的脉搏。许是为那种玉石一般的外表蛊惑了,动作都带着几分轻拿轻放的小心翼翼。   替坐在床上的谢遗把完脉后,他不禁微微挑了眉,眼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谢遗脸色不变,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陈大夫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却又想起谢如青还在身边,硬生生压下了唇畔的笑。   “无失他身体如何?”谢如青跪坐在不远处,出声问道。   陈大夫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易于风邪入体,我开些药调理便好。”   谢遗颜色寡淡的唇微微弯起,泄出一抹笑,轻声道:“麻烦大夫了。”他乌压压的睫毛翕动着,又垂了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瞳孔。   真是好看。   陈大夫眸光一暗,旋即笑了起来:“不妨事。”   他不多时就开出了一张药方,谢如青拿去看了几眼就递给侍女,吩咐她出去为谢遗抓药。   谢遗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看向外边收拾着诊箱准备离开的人,问:“您可知道金陵哪位大夫善于医治眼疾么?”   陈大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来,看向谢遗。对方漆黑的眼瞳注视着他,粉白色的唇瓣轻轻抿起,看上去严肃得很。   “金陵城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他道。   看似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大家却心知肚明“那里”指的究竟是哪里。   “那里的人,怎么是我可以请的动呢?”谢遗说着,解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又道,“陈大夫可知道还有什么旁的人吗?”   陈大夫搭在诊箱上的手指下意识婆娑了两下,道:“谢七公子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在下试试。在下虽然不才,却敢说于此道还是有几分见解的。”   谢遗看向了谢如青,眼带询问。   谢如青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遗收回了目光,道:“我近日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有些视物不便,想知道,可还能治好。”   陈大夫略一沉吟:“这还要看过病人病症才知道。”   谢遗道:“这事我尚要问问他的意思。”   陈大夫道:“那在下便回去等谢七公子的回音。”   “好。”商量好了这事,谢遗吩咐春枝送一送大夫。   陈大夫一走,谢如青便冷了脸。   她看着谢遗,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你装个病,还要瞒着我吗?”   谢遗还穿着里衣,也不好意思当着谢如青的面换衣裳,就坐在床榻上,有些示弱地道:“哪里是瞒着姊姊呢?姊姊不都知道了?”   谢如青听他这样说,也消了气。她本来就气得不厉害,心知谢遗装病是为了应付谢如朱。当下叹了口气,道:“倘若当初知晓如今这局面,也不至于让谢如朱……”   谢遗却道:“即便不是谢如朱,他人难道就不会如此了吗?”   谢如青闻言,一时语塞,半晌,又恨恨开口:“也不知道秦执是用的什么手段!”   谢遗敛目,问道:“你看这事如何做好?”   谢如青抿了抿唇,道:“还能如何?她既然思念家人,总归有人要去……有老太太和婶娘一起去看她,也够了。”   老太太年事已高却身份尊贵,婶娘是她的亲生母亲,也算是给了她面子,又“慰藉”她的思家之情。这许多年来,未和家里有半点儿联系,如今局势紧张,倒是不轻不重想要家里兄长进宫,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更不知道,秦执在背后,究竟是准备做些什么……   谢如朱的事情敲定后,谢家就开始筹备起来了。次日一早老太太被一大家子从佛堂请了出来,婶娘伴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被宫里的马车接走了。   谢遗心里惦记着云停眼睛的事,送走了老太太就去见了云停。   云停身份尴尬,下仆也不敢让他住在下人间,就将他安置在了谢遗院子里的一个暖阁里。这暖阁常年不住人,颇为冷清,但院子刚被收拾过,也不脏乱,地方不大不小,住个人绰绰有余。   谢遗一进门,就看见云停跪坐在矮榻上,身前矮桌上放着他的琴。   他没有弹琴,只是安静的“望”前方,焦距虚无的双眼迎着光,显得颜色浅淡。   谢遗走到他身前,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能是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吧?谢遗想。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问:“是……谢七公子吗?”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缠绵,像是轻薄的纱,拂过面颊。   谢遗在他面前坐下,“是我。”   云停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有些迟疑地:“……您来是为了?”   “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谢遗道。   云停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您、您是说……”   “你的眼睛很好看,瞎了,可惜了。”谢遗这样说着,心里确实生出许多可惜之情。他却不敢保证云停的眼睛还有的救治,于是又道,“也不一定能治好,若不介意,不妨试试?”   “不、不介意,麻烦谢七公子了。”云停怎么会介意呢?若是能治好这双眼睛……   谢遗轻声道:“那就好。”   云停坐在那儿,怔然地,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只觉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颗柔嫩的芽破土而出,度过了地下漫长的黑暗,终于触碰到了暖软的日光……   谢遗。   云停记得他的名字。   他和传闻里风流恣肆,甚至可以说轻狂骄纵的模样,是不一样的。   谢遗,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云停划掉了之前对这人的所有印象,在心里重新描画了他的模样。   他弯起了唇角,表情鲜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极致的欢喜之色。   他甚至没有想过谢遗是在骗他取乐的可能。   “多谢您。”   谢遗也笑了:“不必多谢,若是你的眼睛好了,那就为我作支曲子做谢礼吧。”   可是谢遗尚未来得及帮云停请大夫,入夜刚准备就寝的时候,宫里便传来消息,老太太和婶娘在宫里出事了。   王家的那位贵妃娘娘,小产了。   是被谢如朱请进宫里的老太太撞的。   ※※※※※※※※※※※※※※※※※※※※   嘤,过年了,超级忙!   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阖家欢乐!   明天……我会多更一些的!加油! 第15章 壁微瑕   这叫什么事儿?!   那传信的人也说了,谢家老太太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正好撞上了。   可是偏偏撞的是王家女,是秦执的贵妃,腹中还有龙种在。   谢遗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前世在后宫也待了许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娘娘的家眷在进宫的时候冲撞了其他贵人的。   前因后果一了解,原来谢如朱是在御花园里头接见的谢家家眷,那位王家女正好在场,却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是被这一撞,小产了,才知道自己之前原是有了身孕的。   冬日里去御花园,谢遗都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所猫腻了。   谢遗的祖父和父亲连夜入宫请罪,一众谢家子弟也心有戚戚,夜不能寐,干脆全聚在了花厅。   谢大公子气的要死,两眼通红,恨恨道:“在御花园里头……在御花园里头!谢如朱她是……她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谢如青倒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端起桌上的茶水连连饮了几口,压住了心头郁气:“谁晓得王贵妃腹中这孩子是真是假?怕不是那位要拿我谢家开刀?!”   谢二却另有一番思量:“只怕,针对的是王家才是。”   谢如青与谢大公子听他此言,俱是一愣,旋即,谢如青反应过来:“倘若他已经知晓王贵妃有了身子……这孩子,他恐怕不敢要。”   若是王家铤而走险,依仗着王贵妃腹中的胎儿,陷害秦执,再立幼子为帝,加以钳制……   秦执怎么敢要这个孩子?!   况且,孩子是不是他的还要另说,他成婚这许多年,也没见身边有哪位女子怀上孩子,若是王家再狠心点儿,为王家女安排一番,混淆天家血脉……   思及此间种种,谢如青反倒冷静下来了。   倘若真的是王家从中运作,使得王贵妃怀上这个孩子的,如今她小产,谢家与王家岂不是要生出龃龉?不、不至于,谢家能想通的事,王家想必也能想通……可是,眼下这一关,要如何过?!贵妃小产,怕不是要谢家拿人命去填?这事一旦处理的不好,连谢家的根基也要动一动!   谢遗搁下了手中茶盏,终于开口:“原先要去的人,本该是我。”   在座几人一惊。   “若去的是无失……”   谢遗垂下了睫羽,倘若去的是自己,秦执会如何做?王贵妃腹中的孩子是不能留的,若是可以连同王谢二家一起被降罪,那最好的罪名便是……秽乱后宫。   谢遗眸光一闪,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一时之间心绪起伏,似有些想笑,又有些悲哀。   白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宿主大大?”   谢遗蓦然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心里对白白说了句“没事”。   “这样的手段竟有些不似他。”谢二眉头紧锁,忽而开口道。   谢如青道:“这都是后宫妇人用的阴损手段。”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李雪音。”   王家和谢家都将族中女子嫁给了秦执,李家自然也不甘落后。李雪音便是李家嫁出去的女儿,这位李雪音在当年也是金陵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贵女,只是身份略微低微,被压住了风头,外界也只当她是因为身份低微才嫁给当时毫无夺嫡希望的秦执的。可是,倘若李雪音早就归附了秦执呢?倘若,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在李雪音的安排之下呢?   “怕不是杞人忧天了?她到底是李家女……”谢大公子讪讪一笑,道。   谢如青却面色凝重:“纵然是李家女又如何,谢如朱这些年来可有为谢家做过什么?!她可比谢如朱聪慧上许多!”   “难不成当年我们都看走眼了!就她李雪音生的一双慧眼,识得秦执这个英雄吗?!”谢大公子心头怒火翻涌,一挥手,将桌上东西尽数扫了出去,一只茶杯砸在了谢如青的脚边,摔得粉碎。   “你在气什么?!”谢二公子见他这样,也不禁生出些怨愤,“当年是你道秦执无能,也是你一心要将谢如朱嫁过去,如今又要在家里折腾什么?”   谢如青也微微变了脸色:“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想让外人都晓得我们谢家兄弟阋墙吗?”   谢大公子冷冷哼了一声,心里虽然不忿,却还是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谢二也呼出一口气,缓和了面色,却道:“只怕这事,是不得善终了。”   “这事无论是不是李雪音做的,归根结底,也是秦执的意思。”谢如青道,“他不是一日两日想要动世家了,或早或晚,终归会有这么一天。”   “说的也是。”   一大家子忧心忡忡地等着宫里的消息,眼看着天边浮起了一层惨淡的白,入宫的祖父和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谢遗已经困倦地快要睁不开眼睛了,谢如青等人眉眼间也有了明显的倦意。   春枝打了个哈欠,在谢遗平日用的手炉里添了点儿炭,重新递给他。   谢遗正要接过来,便看见一个小厮自外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进花厅,便脚下一软,跪倒了。   “老夫人、老夫人……”   谢如青一惊,尚未来得及开口,谢二便出声了:“老夫人怎么了?!”   “老夫人自缢了!”   手炉跌在地上,炭火撒了一地。   ……   王贵妃被确诊出小产后,谢老夫人便被下了狱,顾虑到她身有诰命,狱中的狱卒不敢为难她。却不曾想到,她竟然在入狱后,留下遗书一封,自缢谢罪。   谢遗跟着谢家一众人匆忙往牢狱赶去,到的时候,谢老夫人的尸骨还没有被人收敛。   谢家的一众人花了许多银两,上下打点,这才见到了谢老夫人的尸身。   她的诰命服已经被剥去了,散着头发,穿着灰白的囚衣,被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勒住了颈子,悬挂在半空中。自宽阔的囚服下伸出的一双脚,脚尖了无生气地垂着。不知道是不是有风吹过,昏暗潮湿的囚室里,这具尸体还在小幅地晃动着。   谢如青只看了一眼便掩住了唇转过头去,睫毛一眨,一滴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谢大公子指挥着两个人将老夫人的尸体解下来。   牢狱里连一口薄棺都无,只能将人放在草席上,白布一盖,潦草至极。谢老夫人体面了大半生,最后却死的如此狼狈凄凉。   谢如青伸手拭去了颊上的一滴泪,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事至如今,总算是有了个交代。”几近一字一顿。   谢二公子却低声道:“祖母戴罪之身,只怕死了,也……”他声音已然哽咽,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谢遗听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知道,戴罪之身,怕是入不得谢家的祖坟的。   权力斗争一贯如此冷酷狰狞,这件事里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谢老夫人,不过是选择了牺牲自己。   他们连灵堂也不敢设,幸而冬季天冷,不必担忧尸体腐坏,便疏通了狱卒,支出几个人去义庄找些个为老夫人收敛仪容的人。   众人一番忙碌,身心俱疲,眼看一大家子人留在狱中也不是个办法,便在谢家一众子弟中,选了一人留下来,看守老太太的尸骨。   谢遗也跟着回去。   昨夜里折腾得人仰马翻,今早起来又听闻噩耗,在狱中一番打点,回来后谢遗困倦得不行,直到解了衣裳准备上床了,才突然记起来自己忘了要为云停请大夫医治眼睛的事。   可是现在哪里是医眼睛的时候?   谢遗只能遣春枝去和云停讲一声,说是请他再等些时候。   谢家出的事,云停也隐隐约约听下人说了几耳朵,对于医治眼睛的时间再往后拖没有什么异议。   春枝也惊讶于他和王景明极度相似的容貌,回来后有些想问谢遗,却又不敢问。   倒是谢遗见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费解,问她:“怎么了?”   春枝支支吾吾许久,道:“那人,那个云停,生的与王家大公子好生相似。”   谢遗点了点头:“是有些肖似景明公子。”   春枝本还有些惊疑不定,听他这样理所应当般地承认了,整个人反而定下心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想着,公子对景明公子果然还是放不下。   幸而谢遗不知道她如何想的,不然真要生出些郁闷——怎么谁都以为他对王景明怀有那等心思?   谢老夫人一死,谢家众人心头沉重之余又觉得一松,只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料次日,又是一个消息传来——谢老夫人不是自缢,是被人勒死,伪造出自缢的假象的。   谢遗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谢如青等人也没好到那儿去,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现。   然而这消息并不是如之前谢老夫人冲撞贵妃娘娘一样摆在明面上,而是一些不知起于何处的风言风语,真假都未知。   宫里,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王贵妃几乎要哭得晕死过去,拉着秦执的手,声声凄凄切切:“陛下,陛下!臣妾刚失了孩子,外面竟然传出这等风言风语来,这是要逼臣妾去死吗?”   那些流言蜚语,说的正是,谢老夫人是王贵妃为了泄愤派人勒死的。   谢遗自然是不相信王贵妃会这样做,可是宫里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那日看见王贵妃的心腹大宫女出宫了,至今那位大宫女也没回来。   谢如青听着这些消息,眸光渐渐转为冷厉:“是李雪音,必定是李雪音!”   谢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李家至如今,也还没表明态度。”   也许,并不是李雪音慧眼识英雄,而是,整个李家要与秦执联手。   谢如青却觉得李家不至于要和秦执联手对付王谢二家,道:“唇亡齿寒,王谢二家出了事,他们李家又能风光多久?想必不至于如此目光短浅。”   “谁又知道呢?”谢二越是思量越是觉得李家心怀鬼胎,“倘若李家真的归附于他,于我们可是大大不利。”   谢如青面沉如水,道:“看来这事,还是要往王家走一趟。”   这时候春枝来了,她不着痕迹地抬眸打量了一眼花厅里的众人,又深深低下头去,走到谢遗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谢遗不禁蹙起了眉,看向谢如青他们,有些歉意地道:“我尚有些事,怕是不能去了。”   谢如青道:“无碍,这事我与二哥前去便好。”   谢二和谢如青命人准备了拜帖,联袂去往王家。谢遗则匆匆忙忙往自己的小院里赶去。   方才春枝告诉他李康乐来了。   谢遗到的时候,只看见李康乐正坐在院子里露天的石凳上,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他水蓝的衣袖翻飞鼓动,显得人愈发得消瘦了。   李康乐也看见了谢遗。   他弯了唇角,眉眼间晕开了一抹柔色,低声唤谢遗:“无失。”   谢遗慢慢走上前去,看见了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外面冷,康乐兄怎么不进屋?”   “无失。”李康乐没有多想,便伸手抓住了谢遗的手。冰凉的掌心触碰上温热,被暖了一暖,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冷的。   李康乐怕冻到谢遗,匆忙松开了手,道:“我听闻,谢老夫人出事了?”   谢遗闻言沉默片刻:“……是。”   “那你……”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院子里风大,康乐兄还是进屋再说吧。”   今日风确实有些大,冷冷如刀锋似的,碾着面颊过。谢遗都惊讶李康乐竟能在这四面不挡风的地方坐这么久。   李康乐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好。”   两个人正要往屋里去,却听见院中有人提声喊:“谢七公子。”   谢遗循声看去。   院子里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了,地上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墙角几株清癯的梅,结了消瘦的花苞。   云停就站在那株梅树下,眉眼精致柔和,青衣如洗,像是自江南暖软的烟雨里走出来,冬日的冷冽的风也难催折。 第16章 壁微瑕   谢遗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云停?”   李康乐却是瞳孔一缩——这人,生的太像王景明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上谢遗一句这人是谁,就看见谢遗已经朝那人走过去了。这一来,就想起了前些天听闻的事,乔十一买下了一琴师送给谢遗。   起初听闻的时候,李康乐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乔十一想往谢遗身边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春日里,乔十一还赎了一个叫做年羽的清倌出来,说要送给谢遗,只是被谢遗回绝了。   怎么这次谢遗收下了?   谢遗倒是没想太多,他想着云停视物不便,怕他摔跤,有些关切地问:“你怎么出了屋子?”   青年的目光依旧是空洞虚无的,只是凭着本能,“看”往谢遗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又确认了一遍:“谢七公子?”   谢遗点了点头,“是我。”   云停犹豫了片刻,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只是最后还是说了:“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这时候李康乐也走过来了,“无失,他是?”   他问着谢遗,目光却是看向云停的,带着几分审视与猜度。   谢遗道:“他叫云停。”他打算帮云停治好了眼睛就送他离开,也无意和李康乐解释太多,只提了下名字,就不再多言了。   云停不清楚李康乐的身份,只是循着声音朝李康乐的方向点了点头。他骨子里始终是有些矜傲清高的,看着顺从柔和,却不谄媚。   倘若不是已经知道这是乔十一总给谢遗的人,李康乐怕是也忍不住要高看他许多。   谢遗实在是觉得外头冷的厉害,就对云停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屋再说。”   又对李康乐说:“外头这样冷,康乐兄也快进屋。你被风吹的久了,一会儿饮一碗姜汤,别叫风寒入体。”   李康乐听他这样讲,心中那些不知因何而生的郁气消减了些,甚至觉得姜汤都不用喝,身上已经暖和了。   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上炭火,也是冷的,不过好歹不用受冷风吹了。春枝叫人去燃上炭炉,又吩咐了人去备下姜汤。   炭火升起来后,屋子也开始回暖。李康乐端着有些烫的姜汤喝了一口,只觉得身上寒气都被蒸出来了,五脏六腑暖融融的,舒服了很多。   抬头就看见谢遗将一碗姜汤递给了云停,声音轻柔:“你也喝一些,免得生病。”   云停摸索着去接,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温热滑腻的柔软。   他动作一滞,忽然意识到这是谢遗的手,只觉得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撤开了些。可是下一刻,又怀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碰了上去。   他顺着谢遗的手摸索到了光滑的碗沿,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微烫的汤碗熨着他的掌心,指尖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柔软细腻的触感。   谢遗成日捧着手炉暖手,手上暖烘烘的,被云停泛着凉意的手指一碰,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心道这人视物不便,要多照顾些。   谢遗不知道云停的心思,云停自己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捧着汤碗,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忍不住想要多碰碰谢遗。   一边坐着的李康乐却将这些尽收眼底,眸光一暗。   他看着谢遗:“无失不喝点儿姜汤?”   谢遗失笑:“我又未受寒,还是不喝了。”   “喝些吧。”李康乐道,“今日你也吹了许久的风,若是再病了怎么好?”   谢遗拗不过他,将剩下最后一碗姜汤端起来喝了。饮尽了,才看向云停,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讲?”   听见谢遗问自己,云停才蓦地回过神来。他脸上微赧,斟酌着字句,半晌才犹豫着道:“我想请您借我些银钱。”   话一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谢家出了事,自己却还要拿自家的事来麻烦谢遗,于是连忙添上一句,“日后定会归还的。”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谢遗是颇为惊讶的。不过见云停神情难堪,他也体贴地问原因,只是说“好”,□□枝带他去支银子。他不缺这点儿银钱,却也没说什么“不用还了”这类的话,只怕说多了反而让云停窘迫。   饶是如此,云停也微红了面颊,羞窘难当。   这样的神态在王景明身上是见不到的。虽只见了景明公子一次,但对方给谢遗留下的印象已经难以磨灭,只觉得想必这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坦然以对,堪称一句风雅无双。   谢遗知道他是有些孤高自矜的,否则也不会被兰家公子那样对待,于是道:“我等你还我。”   云停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跟着春枝出去了。他虽然看不见,行动有些迟缓,却没有磕碰到什么。   李康乐见云停跟着春枝离开了,才开口,轻声道:“谢老夫人的事我已经知晓了。逝者已矣,节哀。”   谢遗对谢老夫人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不久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谢家还有这样的一位老夫人。因而也不会过于悲伤,面色平静地朝李康乐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事疑点颇多,依我之见,应当是为了离间世家。”李康乐顿了一顿,又问,“你们可是以为这事是李雪音做的?”   谢遗一惊。   又听见李康乐道:“李妃,谢妃,王贵妃……这三人,谁都有可能。”   谢遗不解:“为何?”   “自然是为了陛下。”李康乐道,“如今结果显而易见,即便这事过去,三大世家之间也会生出许多龃龉,不是吗?”   谢遗略一沉吟:“李家果真没有投靠秦执?”   李康乐道:“不好说。”   “嗯?”   李康乐道:“世家延续这么多年,根深枝大,子孙众多,总归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顾及到,加之这些年分家对主家怨言颇多,早就有许多子弟与家族离心了。”   这点谢遗也是清楚的,心知这绝非是李家一家的现状,王谢二家只怕也是如此。   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了些,李康乐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才似不经意般问:“那就是乔十一送你的人?”   谢遗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云停,“是。”   李康乐嗤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   谢遗闻言一怔,旋即意识到李康乐的意思,怕是以为他将这人当王景明的替代来看,不禁哂然:“这人的眼睛伤了,我见他视物不便,身世可怜,便想着,替他治好了眼睛,再让他离开。”   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李康乐听闻谢遗要送云停离开,心里有些欢喜,脸上却不露分毫,道:“如此也好。”   然而一转念,又想起来,即便是送云停离开又如何,谢遗又不肯离开金陵。他轻轻叹了口气,问谢遗:“你果真不想离开金陵?”   这已经是李康乐第二次问他是否要离开金陵了,倘若他真的是谢家的谢无失,不必去拿王景明那枚不知在何处的玉佩,必定是会离开的。谢遗知道,世家屹立数年,内里早就腐朽,难掩颓势,他若是坚持留在这儿,恐怕也会被卷入其中……亦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深陷其中了。   上一次的秦执遇险,还有这一次的贵妃小产,都是有人刻意设计。而他,则屡屡被牵扯入其中。   “康乐兄还是早些离开金陵吧。现如今,局势越发不妙了。”谢遗垂眸道,“我心意已决,是要留在此地的。”   李康乐微愠:“你明晓得如今局势不妙,还要留在这儿?”   “我还有些事要做 。”谢遗唇角却是扬起了些弧度,李康乐关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若是事成之后,我还活着,康乐兄再邀我同行,我必定乐意之至。”   “你有何事要做?”   谢遗的笑收敛了,垂下眼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便告诉康乐兄了。”   李康乐皱了皱眉,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刚刚出去的云停,想到云停就想到了与他相貌极度肖似的王景明。怕不是因为王景明?   谢遗对景明公子的心思,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晓,却没有多少人觉得有伤风化,世家贵族里有不少豢养娈童狎玩男倌的,左右又不是不娶妻生子?   可是李康乐看谢遗这个样子,只觉得胸口一闷——别说不娶妻生子,谢遗怕是命都肯为那个人豁出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觉得不舒服,心上像是有火在烧,滚烫的,甚至是有些疼痛的。有什么在无声地逼迫着他,让他劝谢遗改变主意,别留在这儿等死,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谢遗,”李康乐第一次这样叫他,而非唤他“无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景明已经投靠新帝一脉?”   谢遗讶然抬眸,他没想到李康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之前去了狱中一趟,发现了些许端倪,因而猜测王景明投靠了秦执,可是李康乐又不曾去,怎么会这样想?   李康乐继续道:“以他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下诏狱?他在狱中,不得人探望,便也无人知道他究竟是否真在狱中,或许,他已经离开金陵,去往别处,为新帝搜觅可用之人了。”   “他留在这儿,不会死,可是你留在这儿……”李康乐低声道,“我担心你。”   谢遗原先只当他和自己借尸还魂的这具身体一样,也是个纨绔,没想到竟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虽然认可李康乐说的那些,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要留下。”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他还能回来吗?若是再也回不来了,便见不到王景明,那任务又要如何完成?上一次他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跑去诏狱见了王景明,如今知道了,自然不敢再和之前一样鲁莽。   更何况,谢遗并不觉得自己留下一定会死。世家若是不铤而走险逼宫,便不至于被处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如谢无失这样的身份——既不在朝为官,此前又没有犯下什么重罪——最多也就是流放发卖。   然而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有个词叫flag。   李康乐定定看着他,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谢无失啊谢无失……”他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带着几分逼迫意味地问,“你与我说实话,你不离开,可是因为王景明?”   “……是。”谢遗垂下眼帘,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   心口的那团火,一瞬间仿佛烧的更厉害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康乐竟觉得眼睛也有点儿疼,好像突然之间只能看见谢遗了。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纤长的、低垂的睫羽,如玉的面颊边垂下的一缕鸦青色的发,还有紧紧抿起的、颜色浅淡的菲薄唇瓣。   像是精致的、却又脆弱的琉璃。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若真的是琉璃也好了,他就可以将之捧在手上,小心呵护,定然是舍不得它有一丝一毫损伤的。   这念头是这样的荒诞无稽,只是刚在他心上浮现,就被他悚然地掐灭了。   他端起茶水一口饮尽了,仿佛要借此压下自己起伏难宁的心绪,目光触及谢遗,又有些心虚地移开。一时之间脑中诸多杂芜的想法绞成一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雪来,纤弱的雪花被风吹的飘摇不定,像是衰败无力的蝶。三两只的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飞了进来,叫温暖的炉火一蒸,化成了几滴晶莹。   “康乐兄,”谢遗又长袖舒卷,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替他斟满了茶,“你说的,我都晓得,亦心存感激……可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半晌,李康乐才徐徐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也罢,我会留到年后再走,你若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谢遗颔首:“好。”   这时候春枝走了进来,站在几步之外恭顺地行了一礼,语含忧虑:“瞧这天色一会儿雪怕要落大了,李三公子可要早点儿回去?”   李康乐看向那扇半开的窗,窗棱隔出的一方小小天地里,纷扬的玉屑在风里浮沉。他记得这时候还算不得晚,然而不知是不是外面下了雪的缘故,天色阴沉得早。   他只得站起了身,与谢遗告辞,谢遗也没有挽留,只是叫他路上小心。 第17章 璧微瑕   谢如青直到深夜才回来。   似她这样的身份,深夜才归家若是被宣扬出去,是很招人非议的。然而守门的小厮被她含了锋锐冷意的眸子一斜,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再不敢多看一眼。   婢女为她撑起了伞,亦步亦趋跟着谢如青往里走。   一进屋,便有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为谢如青解开了沾满了寒气的披风,搭在了一边的衣架上。   屋子里银丝炭正烧着,暖人的很。身上寒意被炭火驱散了些,谢如青被风吹的冰凉泛白的脸颊也有了些血色。画扇拧干了热水盆里的手巾递过去给她擦脸。   谢如青接过来,正要擦脸,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那去挂披风的侍女:“祖父和父亲回来了吗?”   那侍女容貌生的极其普通,若是再人群里,必定是极其不打眼的存在。闻言,她深深垂首,答道:“回来了,瞧着脸色不是很好。”   谢如青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早就猜到这事不好解决。   又听见侍女继续道:“回来不久,就有人上门拜见,行动鬼祟颇为小心,似是怕人发现。”   谢如青问:“可知道那人是谁?”   “瞧着身形是一个女子。”侍女低声道,“奴婢不敢走的太近,只看见她进了老爷的书房,老太爷也在里头,待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女子?   谢如青蹙了蹙眉,有什么飞快地在心头滑过,容不得她抓住便消逝无踪,一切依旧如乱麻一团,找不到头绪。谢如青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小姐。”侍女犹豫片刻,道,“今日李三公子也来了。”   “来见无失的?”   “是。”   谢如青略一沉吟,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挥袖示意那侍女离开。   侍女恭顺地退下了。   谢如青将手中的手巾递回给画扇,自己却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一瞬间,呼啸的风卷起绵密的雪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吹得她发丝起伏衣衫翻飞。谢如青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微微偏过了头,刚刚回暖的身体又被风吹散了全身的暖意,冷风碾过她的肌肤,带着些微的刺痛。   有些迟滞的思维,因为这种冷,渐渐清晰起来。   她睁开了眼睛。   屋外,雪花密密地连成片,遮天蔽地。   “画扇。”她忽然开口。   画扇小心翼翼上前,垂首待命。   “明日替我约见李康乐。”她这样说着,重新合上窗,将风雪阻隔在外。   次日雪便停了。只是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浓云遮蔽了太阳,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树木叶片凋零。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过了,堆积在道路两旁,零星的几个行人都步履匆匆地往家中赶。   谢如青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她伸手紧了紧狐裘披风的领口,走进了屋子。   屋中,李康乐已经等候许久了。   谢如青见了他,也不多言,径直在他对面跪坐下。   李康乐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壶斟了杯茶,在桌上推了过去,声音轻缓,道:“谢五小姐,请。”   茶汤澄碧清澈,清香幽远,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茶。谢如青却没有心思品茗,端起来随意抿了口,就搁下了。   李康乐也不介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慢慢饮着。   谢如青沉默片刻,终究是先一步开口:“我听闻长公主怀孕了?”   李康乐动作微顿,他慢慢放下了手中茶盏,抬眸看向谢如青:“是。不过并非是我李家的孩子,不知是她身边哪位面首的。”李康乐的兄长便是这位长公主的驸马,只是两人之间的夫妻名分,有同于无。   “皇室子嗣向来稀少,先帝只剩陛下与长公主两个孩子——”谢如青抿了抿唇,道,“陛下多年不见有喜事,难得王贵妃有了,却偏偏没能保住。”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幸而长公主有了。”字字意味深长。   李康乐心知她的意思,“她去了谢家?”   谢如青臻首微摇:“昨日确实有一女子来了,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她。”   李康乐道:“长公主来过李家了。”   “李家如何打算?”   李康乐伸手湛了茶水,慢慢在桌上书下“萧蔚”二字,又立刻擦去了。   前朝萧蔚公主,曾意欲称帝。准备得说,她确实称帝了,并设计将几个兄弟屠杀殆尽,但只在位短短几个月,便不得不退位,禅让于自己兄长的遗腹子。此后,却是垂帘听政长达十七年之久。   李康乐道:“世家与之各怀心思。”   他们自然是要联手对付秦执的,只是此后究竟是谁人执政,谁也说不准。李家的想法,必定是立长公主之子为帝,以长公主的丈夫代为摄政。可是长公主怎么会答应,只是双方都需要彼此的帮助,不好撕开脸皮,于是勉强维持着脆弱的盟友关系罢了。   谢如青略一沉吟:“单凭李家恐怕不够,王谢二家,必定也是难以置身事外的。”   “不错。”李康乐道,“长公主需要我们三家的帮助,而我们,也需要长公主腹中的孩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可比某一家的人做皇帝要稳妥的多,三大世家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这事……”谢如青阖上了眼睛,半晌才睁开,“我觉得不妥。”   李康乐道:“我亦觉得很不妥。”   这对世家而言是一个翻盘的机会,可是对秦执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连根拔起世家的机会?李康乐可不觉得秦执这样好对付。   气氛一时沉滞起来。   谢如青低头慢慢饮尽了盏中茶水,冰凉的茶汤顺着喉管下去,带来些微不适。谢如青放下了茶盏,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想与无失一道离开金陵。”   李康乐闻言一怔,旋即微扬了唇角。他神色比之之前柔和了许多,唇角笑意浅淡:“是。”   他的面容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五官俊美而不阴柔,微笑起来的样子温和有礼,是时下非常招人喜欢的长相。谢如青记得自己与这人之间退婚的种种纠葛,然而,即便如此,两人在面对对方时都丝毫不觉得尴尬。   ——本就是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而联合,又为了各自家族更大的利益而分开。   谢如青这次找上他,自然也是为了利益。只不过不是为了谢家的利益,亦非谢如青自己的。   “……我会帮你。”她纤长的睫羽低垂着,遮却了眸中神色,“让你带谢遗离开。”   李康乐有些诧异,看着她。   恍惚之间竟觉得谢如青有些像谢遗——同样微白的面色,与乌黑的睫羽。   短短一个多月不见,谢如青竟然憔悴至此,记忆里上一次在围场远远观望,还能看见她飞扬的裙摆如盛放的芍药,容色明艳动人。   现如今,若非见她不经意间一个抬眸仍旧带着三分摄人的凛冽寒意,简直要觉得她苍白憔悴地如奠时的纸花一般。   “为何?”李康乐声音低了下去。   “我想让他活下去。”那声音有些缥缈,像是明灭不定的萤火之光在青萍之末游离闪烁,被风一吹,就消散地无影无踪。   谢如青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李康乐,投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她像是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出细小的弧度。   “我一直想要护着他,可是这世上,总有人力难及的事。”谢如青笑了一声,说不出是欢喜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至少……尽我所能,让他好好活下去。”   “谢如青。”他念出她的名字,带着几分慎重,“无失知道吗?”   谢如青笑着乜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着问题幼稚可笑得紧。她轻声道:“你我都知道,接下来世家要面对的是什么。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现在离开金陵,对他有益无害。”   李康乐定定看着她,说:“好。”   两个人的约定,谢遗并不知晓,他正忙着其他的事。   虽说这时候谢家出了事,并不适合为云停请大夫医治眼睛,但谢遗思量着时局只会越发动荡,恐迟则生变,还是□□枝请了陈大夫来。   幸而检查一番之后,陈大夫告诉谢遗,因云停的这双眼睛不是被针刺瞎的,只是用药熏瞎,还是能治好的,只是需要耗时多日。   谢遗闻言略微放心了,又问约莫需要多久时间。   陈大夫道:“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这时间确实是有些长了,谢遗都不晓得自己能否留到那时候。他思索片刻,决定将云停送出谢家去,替他在外面寻个住处,留下银钱,叫陈大夫日后就去那里为云停医治。   遣人送走了陈大夫,谢遗便和云停提了自己的想法,问他意下如何。   云停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谢遗安置云停的时候没有刻意掩饰,消息传出去也没几个人注意,谢二听说后只当他风流多情,这时候还有心思去照顾小情人,也没有功夫说他什么。   王贵妃的事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秦执震怒之下命人查出那些风言风语的源头,施以重罚,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这还不算结束,王谢李三家在朝中的势力又陆续遭受了打击,李谢两家的小辈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当街起了争执,竟然犯下了一条人命,连累的两家几个为官的子弟接连被弹劾归家。 第18章 璧微瑕   金陵城里风雨飘摇,谢如青不敢再耽误了,匆忙和李康乐约定了时间,便准备送谢遗离开。   谢遗还不晓得谢如青的打算,这日他刚从云停那里回来,就见谢如青坐在自己屋里了。他心里猜测谢如青应当是等了自己许久了,心下有些歉意,走过去温声喊了一句“姊姊”。   谢如青见了他,也没问他去了哪儿,只是道:“你过来,坐。”   谢遗解开了身上的裘氅,在谢如青面前坐下了。   谢如青揽起袖子为他倒了杯茶,又瞧了他身后的春枝一眼,似想起什么,道:“春枝,我叫厨子炖了参汤,你去看看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呈上来。”   春枝不疑有它,应了一声“是”,便退出去了。   谢如青低低叹了口气,她的深褐色的瞳孔倒映出眼前青年的眉眼,便如同一团浓稠的松脂,囚困住了小小的虫豸。仿佛已然昭示着往后的宿命。   “无失,谢家的人,你一个不要信。”她的声音低的几近于无,炉中炭火忽而蹦出一声“噼剥”的细响,将之盖了过去。   谢遗没听清:“嗯?”   谢如青扯了扯唇角,笑了:“没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谢遗面前的茶盏上:“喝茶吧。”   谢遗只觉得她今日很是莫名其妙,没有多想,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就喝了下去。   谢如青微笑着看他喝完了那杯茶,忽然开口:“无失,你记得,姊姊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谢遗讶然看着她,只看见她乌黑的睫羽下,一双眼睛格外的亮,仿佛氤氲着一层淡薄的水光。谢遗微不可觉地一蹙眉:“姊姊?”   “怎么了?”谢如青看着他,笑容依旧。   谢遗心下狐疑,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只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坐了会儿,渐渐觉得有些困倦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无失?”谢如青的声音像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不怎么听得真切。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恍惚之间记起来春枝已经离开许久了还没回来——端个汤而已,怎么要这么久?   他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的一切模糊闪烁着,终究是被浓重的黑,遮蔽了。   谢遗昏睡过去。   谢如青微微红了眼眶,她慢慢站起了身,有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了,坠在瘦得削尖的下颏上,终不堪重负地落下了,在衣上晕开了一点深色。   ——你记得,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谢遗醒来的时候,头脑还有些昏沉不适。他眯着眼睛躺了会儿,那终昏沉感才慢慢地褪去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打量四周,这显然是一辆马车的车厢,行驶的时候有些微的颠簸,但身下厚厚的软垫,缓和了震感,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车厢略微狭窄了些,也没有什么装饰,但四壁却涂上了椒泥,用以御寒。   白白见谢遗醒了,慢吞吞飘了过来:“宿主大大……”   谢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白白道:“你之前昏倒了!然后,然后谢如青就把你送上了这个马车!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谢遗抿起了唇瓣,深深蹙眉。   谢如青不想让他留下。   所以,这是要送他离开金陵吗?   还没等谢遗开口说什么,外边便传来一阵喧哗声。马车停的太急,使得谢遗整个人不自觉向前倾去,险些从软榻上跌了下去。   “谢遗。”外头一个声音响起,隐约有些熟悉,谢遗一时想不起是谁。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打开了车厢的门。   外头天色已黑,一众拿着火把的军士,团团围住了马车。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众人身前,仰头看向谢遗,笑容一如初见之时那般皎若日月自生光彩。   “景明公子……”谢遗有些失神地喃喃。   “是我。”王景明一步步走进了他,站在马车边,微笑着道,“谢如青自以为聪明,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将你送出去……陛下命我来接你。”   谢遗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夔纹镂花黄玉。   谢遗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低声问:“去哪儿?”   王景明神色不变:“宫中。”   谢遗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走。”   王景明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想要你腰间的那块玉佩。”谢遗如是说。   王景明看向了自己腰上悬着的黄玉,微微一愣——谢遗,要这个做什么?   青年低垂着眉眼,乌压压的睫羽遮住了眼瞳,神色平静。这不知所谓的要求,像是百无聊赖的临时起意,又像是……有意无意的暧昧。   王景明难得地失神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秦执似不经意般的提及谢遗身边有一个容貌极度肖似他的琴师的事。   “他似乎喜欢那人喜欢得很,特地请了陈黎去为那琴师医治眼睛。”秦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说。   谢遗,喜欢那人喜欢得紧。那人的容貌极度肖似他。   王景明忽然觉得掌心有些汗湿。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对秦执道:“不过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罢了。更可况,江山一日未宁,臣怎么敢耽溺于儿女私情?”   “景明公子。”谢遗唤他。   王景明一惊,陡然回过神来,目光竟然有些不敢接触谢遗。只听见谢遗问他:“我跟你走,你将那块玉佩给我,可否?”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然而短短一瞬,又冷静了下来了。   “好。”他低声道,旋即伸手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了过去,却没有抬头看谢遗。   青年的指尖比黄玉还要凉,擦过的他的手心。   王景明的指尖颤了颤。   他想到了冬日里纷飞的雪花,偶有一片零落在掌心,尚来不及细看,就于顷刻之间消融了,只留下些微的凉意。   掌中一轻,王景明知道他拿走了那块玉,才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谢遗用力地握住了那块玉,弯起了唇角朝自己笑了笑,上挑的眼尾像是晕开了一丝菲薄的红,竟使得那张清冷的面孔显出些惑人的绮丽。   谢遗……   谢无失……   王景明忽然想要喊他一声,可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看见谢遗唇瓣翕动,吐出二字:“多谢。”   马车转向驶去宫中。   谢遗并不知道秦执为何想要让自己去宫里,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拿着那块夔纹镂花黄玉就缩回了马车中。   “王景明的玉佩,是这个吗?”他握得过于用力了,掌心被凹凸不平的玉石压出了红印。谢遗却不在乎,摊开了掌心,将之递到白白的面前。   白白绕着那块玉飞了好几圈,最后给出了答案:“不、不是。”   饶是平日里冷淡如谢遗,此刻也不禁僵了脸色。   “这是一块普通的玉。”白白道,“任务目标,都不是普通的东西。”   谢遗唇瓣紧抿,慢慢握紧了那块玉,一点一点收回了手。   “宿主大大……”白白小心翼翼地唤他。   谢遗转头看向白白,半晌,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松开了那块玉,安抚地摸了摸因为失落而光芒暗淡的小白团子,温声道:“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白白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   掌中一轻,王景明知道他拿走了那块玉,才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谢遗用力地握住了那块玉【内心:目标终于拿到了】,弯起了唇角朝自己笑了笑【内心:感谢大佬,大佬真是个好人】,上挑的眼尾像是晕开了一丝菲薄的红【睡久了】,竟使得那张清冷的面孔显出些惑人的绮丽。   小可爱们晚安! 第19章 璧微瑕   若是说谢遗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毕竟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了,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他摸了摸白白,目光落在了被自己丢弃一旁的玉佩上,苦笑一声,最终还是捡了起来,收进了袖中。   随王景明前来拦截谢遗的人中,有一位代替了原本谢如青安排的车夫在驾车。他约莫是甚少做这样的事,技术并不娴熟,马车驶在路上颠簸得很。   谢遗之前中了迷药药效还没有过去,眼下又被车子颠个不停,不由得有些头晕。他只得扶着车厢里突出的一条横木坐着,好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马车疾驰了会儿功夫,驾车的人终于驭使着拉车的马停下,那马打了个响鼻,车子稳稳驻在宫门前。   谢遗松开了扶着横木的手,在车中坐稳了,就听见外头传来王景明的声音:“谢七公子,请下车。”   谢遗闻言脸色未变,弯腰慢慢走了出去。车辕有些高了,王景明示意驾车的人将挂在车外的矮凳抽出来给谢遗垫脚,那人看了谢遗一眼,照做了。   谢遗踩着矮凳下来,仰头看向了眼前黑色巍峨的宫墙。这宫墙太高了,和他记忆里前世所见的差别不大。   王景明走到他面前,道:“谢七公子,请往这边来。”   谢遗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墙上一扇窄窄的小门,跟宫墙一色,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若要进去,只能从这儿走了。   “请随我来。”王景明说完,领着他往那边走,周围围成一团的军士们流水一般散开了。   那些拿着火把的军士没有全部跟上,只有几个人跟在两人身边,举着火把照明。   谢遗觉得这阵仗实在是大了些,王景明今日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了,晓得他不在牢狱里,要怎么是好?   他忍不住道:“请我一人来罢了,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王景明走在前面,谢遗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道:“陛下放心不过。”   “我本也不想离开金陵,”黑漆漆的夜色里,谢遗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他的脸色也是平静的,“陛下只消下令召我来,我便会来的。”   王景明动作一滞,好在夜色深沉,纵有灯火照明也不甚光亮,没人注意到他的不对。   总有些事,是不好放在明面上的。秦执叫人“请”谢遗来,便是这样。   这时节冷的很,宫墙虽然挡风,但谢遗走了会儿,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他的脸被冻得僵了,拢在袖中的手也冰凉一片。这时候谢遗才想起来,自己手里一直惯揣着的暖炉不见了。   他心里暗道自己娇气,却又冷的无可奈何,只能双手交在一起搓了搓。王景明虽未看他,却一直注意听身后的动静,听见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便转过头去。   只看见谢遗一双手正交互搓着,聊以驱寒。他的脸被火把橘红色的光映照着,竟看不出被冻得惨白,只黑压压的睫毛垂着,显得有些许可怜。   王景明便退后了两步,走到他身侧:“冷?”   谢遗睫毛翕动,抬眼看向了他,道:“是。”他的声音很轻,游丝一样,仿佛也是被冻得细弱了。   王景明看他身上披着貂裘的披风,也不好再将自己的解下来给他披上。他本想握一握谢遗的手,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冰,若是真的,自己便帮他暖一暖。   可是这念头才滑过心头,就让他觉得极其不妥。   怎么好去拉谢遗的手呢?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的身上。   谢遗的侧颜被火光映着,就宛如一纸单薄的剪影一般,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   他想起了上一次见谢遗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诏狱之中,谢遗披着雪白的轻裘,容色如雪,站在他面前,微微一个垂首都是动人的模样。   听闻,那时谢遗还在病中?难怪脸色那样的白。   王景明思绪浮散开去,一时之间想了许多。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相见,还有今日的相见,两厢交错在一起,最终浮现在脑中却是谢遗抬眸的哪一个瞬间——鸦色的睫羽颤动着,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眼。   他心头一悸,猛然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这时才恍然察觉两人已经到了地方。这座宫殿地处偏僻,也比宫中其他宫殿要小些,看上去似乎是很多年没有翻修过了,有些陈旧。   王景明停下了脚步,谢遗知道这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   他正要进去,就听见身后王景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向王景明,眼中浮现几丝困惑。   王景明伸手抵住唇角,轻轻咳了一声,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低声对谢遗道:“小心台阶。”   谢遗点了点头,说:“好。”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了上去。   他自认为自己在这场势力角逐中,仅仅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用白白的话来说,就是“炮灰”。再者,他与秦执并无多大恩怨,甚至可以说有些同生共死的情谊。因而实在谢遗想不通秦执为何要派人截下自己的马车,还要遣人将自己带到这里。   他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从外头看这座宫殿颇为陈旧,然而一进内,才发现里面的陈设都是新的。所有的烛台都被点燃了,照的殿内明亮如昼,深色的纱幔层层叠叠被悬在柱子上的玉钩挽起,柔滑似水的流苏从镂花的玉钩上垂下来,逶迤在地,脚下的石砖传来微微的暖意,应当是铺了地龙。   刺了山河图的屏风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谢遗猜想那是秦执,走到了屏风前,再不敢贸然进一步了,就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他在外头吹了许久的风,膝盖被冻得酸疼,这一跪便不由自主轻轻抽了口冷气。   他缓缓了,略微适应了这痛楚,才低低喊了声“陛下”。   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一个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了,最后停在他的身前。   谢遗循着脚步声最后停下的方位看去,从他的角度,只看见那人深色的衣袍下一双玄色的靴子踩在地上。   “谢如青倒是聪明,晓得送你出去。”那人冷冷笑了一声,“若非孤早早得了消息……”他忽然噤了声,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谢遗知道,谢如青想必是看出如今金陵城不再安全,担忧他的处境才想要送他离开的,为此甚至不惜下药迷晕他。他虽然不愿意离开金陵城,却也不会因为谢如青的自作主张而心生怨怼。毕竟,谢如青所做的一切,都为着他的安全着想。   谢遗也不知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便深深俯下了头,一语不发。   秦执垂着眼睛看他。   从鸦青色的发,至被披风挡住的细瘦的腰,一点一点,以视线描摹过。越是看,便越是觉得这人生的哪儿都好看。   偏偏这人是谢家子。   “谢遗。”秦执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问他,“你知道,谢家要做什么吗?”   谢遗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他一摇头,墨色的长发也跟着起伏,有几撂顺着他的肩头滑了下去。   秦执见他摇头,眼眸一暗。   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谢遗不知道的,却又希望谢遗是真的不知道。他本不在乎那些世家有多恨他,可是,只要一想到谢遗也在怨恨他的这些人中,便又生出些许不甘来。   他还记得,那日在山洞里,谢遗对他说的话。   谢遗说,不会杀他。   “也罢。”秦执阖了下眼眸,道,“你起来。”   地上虽然铺了地龙,暖洋洋的,却还是硬的很,谢遗本就膝盖疼,跪了会儿越发不好受,却不想御前失仪,于是紧抿了唇瓣慢慢站了起来。   秦执察觉到他脸色不大对劲,拧了下眉,没什么也没问。他虽然不问,却忍不住想谢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知晓谢遗一贯养尊处优,身子又比平常人弱一些,就想着刚刚是不是让他跪久了?   秦执绕过了屏风,在内设的软榻上坐下,见谢遗还站着,又叫他坐下。谢遗摸不准他的心思,坐下了,脸上难免流露出几丝狐疑。   秦执见他神色,不禁有些好笑,只是转念想到世家和长公主之间那些事,笑意又隐了去。   他放眼打量过这宫殿内,对谢遗道:“这些日子,你便暂且住在这儿。”   秦执话音刚落,谢遗就听见白白喊了起来:“宿主大大!他对你心怀不轨!!!”以往软软糯糯的音色都变得尖利了。   谢遗被这声音一刺,不由皱了下眉。   秦执说出那句话,便不着痕迹地注意着谢遗的脸色,见他皱眉,以为他不愿意,心头就是一郁。他声音也冷了许多,道:“你不愿?”   谢遗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奇怪,陛下为何要将我留下?”   “孤想让你,留下助孤。”   谢遗一惊,旋即又平静下来。他起身下了软榻,往地上一跪,也不管膝上还疼着,低头道:“草民才疏学浅,怕是有负陛下厚爱,愧不敢当。”   秦执定定看着他,目光落在他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颈上,那像是一团清润的雪,看着却比雪更温暖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   他到底是没有伸出手。   往后日子还长——他这样告诉自己。   “孤知道你不会助孤。”秦执收回了视线,施施然道,“你不愿与世家为敌。”   谢遗当然不愿,他虽然对世家没什么感情,但这些日子谢如青对他的照顾他却是看在眼里的。至少,他做不到与谢如青为敌。   却又听见秦执低声道:“而孤……不愿与你为敌。”   几乎一字一顿。   谢遗深深俯下身去,“陛下……”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秦执打断:“所以,只能将你软禁于此。”   “啊啊啊啊啊——”白白尖叫,不知道是不是谢遗的错觉,他竟然从里面听出一些兴奋的意味,“囚禁play!!!”   ※※※※※※※※※※※※※※※※※※※※   秦执:其实我就是想试试囚禁play。   我要是说,第一个世界没有你们想看的嗯嗯嗯,你们不会弃文吧?   关于攻的事,那些站王景明,站秦执,甚至是站谢如青的,我只想说,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大人当然是——【你们懂得】   嘿嘿嘿,请读者太太们再看一眼简介——精分攻。   翻译过来就是,长得好看的,都可能是攻!!!   晚上还有更新。 第20章 璧微瑕   谢遗被白白的尖叫惊扰了思绪,以至于,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无措。   他的视野里慢慢地探过来一双手。   有陈年的疤痕错乱地残留其上的、秦执的手。   这双手扶起了他。   谢遗顺势起身,却不敢抬头:“草民惶恐。”   秦执收回了手,“孤希望你能留在宫中。”   谢遗道:“是。”   秦执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愉悦了,说:“很好。”   谢遗松了口气。   然而,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瞬息,那双手又触碰上在他的面颊。指尖顺着面颊上一道极其浅淡的疤痕滑过,带着浓重的、叫谢遗心惊的热度。   “啧,”他像是有些不愉,“留疤了。”   这是那日他们遇刺之时,被箭矢擦伤的。这道疤已经极其浅淡了,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谢遗自己都没注意过。   但是骤然听秦执提起,谢遗才想起,那时秦执伤得比他可要重许多。他有心想要问一句,但最终放弃了,恐自己问的多了被秦执怀疑是打探消息。   秦执坐了会儿才离开,随后就有人送来了两个宫女,说是服侍谢遗的。谢遗倒觉得,恐怕不只是服侍,还有监视吧。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宫女本想服侍谢遗洗漱入眠,却被谢遗拒绝了,只叫她们准备热水。谢遗自己挽了衣袖裤脚,洗过了。   上床之后,谢遗还觉得膝上疼,便卷起了裤腿看自己的膝盖。果然已经青了,他忍着疼揉开了淤血,也没惊动那两个宫女。   宫中的日子比谢遗病中还要乏味一些。   侍候在谢遗身边的这两个女孩年纪不大容貌周正,却都沉默寡言得很,比不得春枝活泼。她们服侍谢遗也都规规矩矩的,一句话都不多说。   秦执来的时候倒是会和谢遗说些什么,只是他不常来,谢遗猜想对方应当很忙。   那日秦执对他说这是软禁,谢遗反而安心了,他想,也许是秋猎的时候结下的些许情谊,让秦执不愿和他为敌,才会出此下策。只是谢遗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   白白在一边窃窃笑出声,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自从那日后,它身上柔和的白光就被染上了浅淡的粉色,从白团子变成了一个粉白团子。   谢遗担心得很,抓着它捏了好一会儿,确认只是颜色变了,没什么不对劲才松开了。   “宿主大大,他这是觊觎你的美貌。”白白凑到谢遗耳边这样讲。   “无稽之谈。”谢遗轻笑一声,只当系统是在开玩笑,没放在心上。   他虽然无法离开这个宫殿,但是宫殿中却有很多藏书供他翻阅,也能打发时光聊以度日。   谢遗在宫中过得还算悠闲,谢如青和李康乐心里却是火急火燎的。   他们不知道谢遗去了哪里。   本来已经约定好,那日让李康乐在城外一处寺庙等着,谢如青会让人将谢遗送过去。李康乐在那儿一连等了两三日也没有见到谢遗,便回了城中,想问一问谢如青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可是谢如青听他这样讲,心头也是大惊,直言自己已经将谢遗送出城了。   两个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命人私底下寻找谢遗地踪迹,却一无所获,连带着那日送谢遗出城的马车与车夫也没找到。   这日秦执甫一进屋,就看见谢遗穿着中衣,正对着镜子束发。谢遗一贯不喜别人的触碰,不让两个侍女服侍他起居,平日里束发这种事也是亲自动手的。   他的发丝乌黑且柔软,比一般的男人要细上许多,几乎堪比女子,从鬓边分了两撂用玳瑁发簪在脑后固定了,余下的便在肩头散开,显得风流又俊俏。时下男子大多不爱束冠,有时候还刻意披头散发,做出一副张狂无度的模样。似谢遗这样的发型,正是金陵当下最时兴的。   他刚束好发,回头,就看见了秦执。   这时候已经不早了,秦执都已经下了早朝,用过早膳,谢遗却还是一副刚刚起身的样子。因而谢遗见了秦执,心上未免生出些愧怍来。   幸而此时宫女们已经布置好了谢遗的早膳,上来询问是否要用些吃食。秦执虽然吃过了,但想着谢遗没吃,便颔首同意了。   桌上的食物一个个都做的精致小巧,谢遗喝了碗粥,又用了些面点,就不再吃了。   秦执等他用完了早膳,叫宫人们撤下去,才起身,转到里间的在软榻上坐下,叫谢遗:“坐。”   谢遗垂眸道谢,走过去坐下。   桌上的茶水是刚刚才换的,谢遗挽袖替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陛下。”   秦执却不喝,眼角瞥见了小案上的一册书,便问了:“那是你近些日子看的书?”   谢遗道“是”,捡起来递给了秦执。   是一本诗集。   这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世界颇有出入,因而这些今人翻厌了的锦章丽句骈词珠玑谢遗还是第一次看见,品味几番,觉得新鲜得很。   秦执翻了翻就不感兴趣地搁置一旁了——这些他幼时也是看过的。转念又想起,谢遗一个人成日待在宫殿里怕是无聊得很。可他又不愿意放谢遗出去。   “在此住的如何?”   谢遗温和笑道:“甚好,劳陛下费心了。”   “那便好。”秦执直视着他,眼瞳中浮现的,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谢如青和李隽,一直在寻找你。”   谢遗的笑容凝固了片刻,慢慢地敛去了,道:“陛下想要如何做呢?”   “你想要如何做?”秦执反问了一句。   谢遗的唇慢慢地抿紧了,菲薄如一线:“什么都不做。”   “如此也好。”秦执说。   就看见谢遗眼角微挑的眸子,倏忽睁大了,似乎惊讶得很。   秦执却笑了,道:“我自然不会刻意对付他们。”   他要对付的是整个世家,而非某一个人。   这日子,长公主与三大世家的动作越发频繁了。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这时候更是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这些朝堂上的事,自然是不好和谢遗讲的,可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可以和谢遗说些什么,只能端起茶盏慢慢饮着。饮尽了一杯,秦执才终于寻到了一个话题,问谢遗:“手谈一局?”   “好。”谢遗自认为棋艺虽不算高超,但也勉强能看。   侍女便取了棋盘和棋子来。谢遗执白,秦执执黑,两个人对弈。   叫谢遗惊讶的是,秦执地棋艺竟也不怎么好,两个人一盘棋下了许久,终于以谢遗赢了告终。   秦执看了眼天色,“天色不早,孤当离开了。”   谢遗也没有挽留,道:“天冷路滑,陛下小心。”   秦执颔首,起身正要走,却又似想起什么,回头不经意一般提了一句:“再过不久就是年关了。”   谢遗闻言恍然,才发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他来此时还是秋季,盛夏的流萤尚还在瑟瑟风中苟延残喘,一转眼,已经是满目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年关将至,金陵城中却时刻溢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感。   谢遗走窗边,看着屋檐上悬挂下来的细长冰棱,轻轻叹了口气。   王景明已经在殿中等了许久了,他始终不见秦执,不由问了平日里服侍秦执笔墨地太监一句:“陛下去了哪儿?”   那太监是秦执的心腹,本是不该多言的,但看是一直以来都深的陛下器重的景明公子,便说了:“听闻是去了重华殿。”   王景明闻言,垂下了眼帘,似在思考什么。重华殿,那本是座荒废已久的废殿,后来将里面重新修整了一番,那日他带谢遗去的,就是那儿。   陛下,这是要金屋藏娇吗?   他本只是随意地一想,可这荒诞的念头竟教他心上有些不悦起来。偏偏,越是不悦,就越是止不住地想。   陛下对谢遗似乎真的关照颇多。   那日秋猎陛下是和谢遗一起遇刺的吧?生死之间,生出些不堪的感情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谢遗怎么想的呢?   他又想起了谢遗在马车上,握着那块玉佩,朝自己笑的模样。只觉得春日里铺天盖地的灼灼桃花,也比不得那一笑来的惊艳。   “景明公子。”王景明倏然一惊,回过神来,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秦执已经来了。   “陛下。”他上前两步,将手中书册递了上去。   秦执接过来一翻,里头多是些世家子的罪证。他看了看,一抬眼,又见王景明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何事?”   王景明斟酌着字句,缓缓问道:“不知陛下请谢七公子入宫是为何事?”   秦执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喜欢他?”   “不、不是。”王景明慌乱否认,却又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只是……臣与他有些交情,担忧他的安危。”   秦执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有些愉悦,又有些嘲讽的笑。   “那便好。”秦执轻声道,“孤很喜欢他。” 第21章 璧微瑕   转眼便是除夕,宫里四处都挂满了灯,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谢遗所在的宫殿,也挂上灯了。他只要站在廊下,就能听见外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连成一片,热闹得很。   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宫女到了这时候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谢遗见了,就叫他们出去玩儿。他知道,宫中逢此大宴的时候,是会有很多宫人轮流换班,去一看热闹的。   那两个女孩自然是十分想去,但还惦记着自己要服侍谢遗,摇头说不去。   谢遗昔日做皇子的时候,除夕都是要给宫人们封银子的,就当求个喜庆。只是现在,别说封银子,他自己吃住还都是秦执的。   他也不想亏待这两个女孩,就道:“你们轮流去好了,留一个人在这就行。”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一齐行礼,满心欢喜地道:“多谢公子。”   谢遗摆了摆手,自己披了件狐裘站到了走廊上。这件狐裘是秦执送来的,颜色雪白,取的是狐狸腋下最柔软轻薄,最保暖的一处皮毛,不知猎杀了多少白狐才凑出来的一件,金贵得很。   谢遗心知这衣裳金贵,却也不觉得舍不得穿的——毕竟衣裳,就是给人穿的。   王景明穿过了长长的宫道,终于走到重华殿的台阶下。这儿偏僻得很,纵然点了灯,也不热闹,反而愈发显得冷清。   他驻步在台阶下,仰起头看过去。只看见一个人影,伶仃瘦弱,站在那宫殿前,被清透的灯光撒了一身。   王景明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去了。走近了,也终于看清了。   只见廊上一水儿的灯影落下来,罩在谢遗身上,染得他身上那白如雪的裘氅也泛起一层薄淡的昏黄。他像是被幽柔的蒲苇笼住的一只鸟,娇贵又美丽,叫人见了便恨不得折断他的羽翼,可是偏偏,又舍不得伤他一分一毫。   王景明不知道秦执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眼下谢遗正仰着头往宫中最热闹的方向看,因而一截脖子探出了狐裘。王景明只觉得他颈项如鹤,白且修长,想必裹在狐裘内的一截,更是温热且柔软的。   今夜是除夕。王景明想,也许谢遗是有些想家了。   “无失公子。”他叫了谢遗一声。   谢遗愣神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扭头看过去,便瞧见王景明含笑的眼眸。   “今日是除夕。”王景明走近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封红纸,递了过去,“给你。”   谢遗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红纸包着的东西有些重量,又不是很重,他捏了一捏,扁扁平平的,还硬硬的有些硌手,似乎是铜钱。   谢遗拿着那东西,长睫如鸦羽,微微翕动着。他轻轻笑了起来,说:“景明公子,我不想要这个。”   王景明一愣,有些惊讶,“你要什么”   谢遗低下头去,灯光如水,穿着他的睫羽过,在脸上投下了小片阴影。他弯起了唇角,笑了起来,又仰头看向王景明,眉眼间光彩惊人:“我想要你那块贴身的玉佩。”   他只是站在那儿,便自有一种冷然的清远矜傲透出来,丝毫不见在病中时的荏弱。然而他偏偏又不是那样孤高冷傲至极、不容人亲近,反而温和地很,唇角只需要微微弯起,便如从天宇跌落凡尘,染上鲜活的烟火气。   他仅这样一笑,便笑得王景明心都颤了颤,恨不得他要什么就立即给他什么。   可是下一刻,王景明又冷静了下来。   孤很喜欢他——他还记得,不久之前,秦执还对他这样说。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一涩,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感,充斥其中,仿佛撑满了整个胸腔。他问谢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遗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解。   王景明又问了一遍,“谢无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次谢遗回答了:“我想要你的那块玉佩。”他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贴、身、玉、佩。”   王景明看着他,沉默了。一瞬间心潮涌动,陌生的情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可是偏偏,还有游丝一般的理智,怎么也无法断裂。   那是,陛下喜欢的人。   那是,你誓要效忠的人,喜欢的人。   许久,谢遗才听见他呵出一句:“我再想想。”   谢遗不觉得意外。他猜想那枚玉佩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人,估计王景明还会提出要求什么的。不过他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权作交换的了,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景明转身欲下台阶,却又回头,深深看了谢遗一眼,道:“今夜,你多保重。”   谢遗等他走远了,才拆开手里的红纸。里面果然封着几枚铜钱。   白白飘过来。   “噫。”它有些嫌弃,“他怎么辣么抠门啊,只给几文钱……这能做什么呀?”   谢遗却将之揣进了怀里,他的眼中浮现一抹笑,清且浅:“铜钱压岁,镇恶辟邪。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仿佛真的很好一般。   白白正要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一阵欢呼,旋即一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是此起彼伏的几个烟花,火树银花,照得半面天空炫彩斑斓。   谢遗遥遥望着,漆黑的眼瞳也被五彩的烟花映得流光溢彩。   他竟忽然有些想家了。   思念那时节的灯火煌煌,远处近处都是满目的琳琅锦绣,无数的彩灯连成片,热闹非凡。   父皇有许多的儿子,谢遗也曾听人说过他的这些兄弟关系并不好,可是他们对他却都很好。他还有几个姐妹,都是很温柔美丽的女子,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不怎么和他亲近,但是也从不吝惜对自己的善意。   每逢除夕,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在一起。   宫里的烟花,是最大的,最璀璨的,在夜空绽放的那一刹那,足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只是刹那间,所有的云鬓花颜、浓香丽影、火树银花不夜天,都消去颜色。   记忆停驻在一个露浓云湿的夜晚,空荡荡的大殿里,纵然所有灯火全燃也照不明的黑暗中,有幼小的孩童,轻轻拉扯着他的手指,说:“皇叔,我怕。”   谢遗惊出一身冷汗。   他几乎站不稳,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最后贴着墙,颓然地跌坐在地。   白白有些担忧,凑上前:“宿主大大?”   谢遗出神地坐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白白顿时慌了,声音甚至带上了细弱的哭腔:“嘤嘤嘤……宿主大大,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许久,谢遗眼珠终于动了动,像是自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重重地喘息。   “我还能回去吗?”   “哪儿?”   “齐魏。”那是他家族的天下,是他的家。   白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遗说的是哪儿,忙点头:“当然!”   谢遗弯了下唇角,却不是在笑。白白总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浓重的惊惶和悲戚,漆黑如幽沉的深海,一点光都没有了。   全然没有他们初见之时的云淡风轻。   “宿主大大,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他的声音首次带上了自我厌弃,像是从无尽深渊中飘荡而出,“我对不起很多人。”   不只是那一个,他有太多太多,对不起的人了。   白白飘在半空中,明显感觉到一直以来都很冷静的宿主突然蔓生出浓重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的负面情绪,这些情绪对与宿主这样的存在是很危险的,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来了,急的绕着谢遗直转圈圈。   它甚至连安慰也不会,憋了许久,才说出来一句:“他们、他们……都责怪你吗?”   谢遗闻言,却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没有。”他低声道。   他们从未怪过我。   远处的欢呼仿佛在一瞬间被惊慌的尖叫掩盖了,慌乱错杂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谢遗蓦然睁大了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要听得更加清楚一些。那些被风送来的声音,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他慢慢站了起来,问白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白白道,“我去看一看,大大你留在这里。”音落,就在谢遗的眼里化作一道粉白色的弧线,消失在了远处。   白白的速度真的很快,不过半晌功夫,就又飞了回来:“好多人打起来了!!!还有好多血!!!”   谢遗心头巨跳,问:“谁?”   白白茫然:“啊?”   谢遗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哪些人打起来了?”   “很多很多。”白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见皇帝了。”   “还有呢?”   “还有?”白白来回飘了飘,道,“还有李三公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它的声音低了下去。   谢遗深深蹙眉:“李康乐?”   他不是要离开金陵吗?为什么没有走?   谢遗心上担忧,他本想跑过去看看,然而刚起身,却又想起什么,没有动了。   也许,世家真的反了。   意识到这点,谢遗心中竟然滋生出那么些微薄的难过来。   他靠着墙站着,像是要借此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白白在一边担忧地问他有没有事,谢遗却不想说话了。   他一直知道世家与皇权敌对的关系。自帝王的角度而言,必然是要铲除世家门阀的,这于皇权,于天下,都是利大于弊;可是于世家而言,他们又如何甘心,花费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才为后辈营造出来的荫庇,竟要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吗?   权利的争夺一贯是血腥的。这场战争,早就是必然。   谢遗一手掩住了面,只觉得眼睛酸涩得紧,甚至火灼一般的疼。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远处那些战争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谢遗靠着墙坐在地上,身上的狐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他全身上下被风吹的冰凉。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捡起了地上的披风,裹上了。   他开始系披风的带子。   手被冻得僵直,哆哆嗦嗦系了几次也没系上。   最后头顶洒下一片阴影,一双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替他将披风的系带,系好了。   谢遗抬起头来,看见了秦执。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青黑色的天幕上,无星无月,像是一块巨大的、无边际的黑布,盖住了一切鲜血。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场叛乱已经被平息了,三大世家,不出意外地被连根拔起。   除夕夜,本该是一年最快乐的时光,却被杀戮充斥了。   秦执不意外长公主会选择这时候动手,可是真当她身上披血,被人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秦执还是觉得难过。她还很年轻,有着与已死的太后五分相似的面容,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年幼的时候,她还给过他糖。   可是此刻,她再没了旧日的从容,嘴角淌着血,形容狰狞如恶鬼,眼中的恨意有如实质,针一样地刺着秦执。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恨他。   秦执最终只是闭了闭眼,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他不知道谢遗是会不会也如长公主一样恨他,可是低下头,只看见他略微带着茫然的双眼,漆黑的,墨一样的。   “谢遗。”他轻轻叫了他一声,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谢遗睫毛颤了颤,终于回过神来。他仰头看向秦执,脸色被宫灯一照,白的瘆人,却还是平静的,“结束了吗?”   “结束了。”秦执说。   他身上的盔甲还带着些微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刺得谢遗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然后,谢遗站稳了,问他:“谢如青在吗?”   秦执点了点头。   谢遗又问他:“那李康乐呢?”   秦执点头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谢遗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死了。”   谢遗说:“我知道了。”   还是平静的。 第22章 壁微瑕   谢遗雪白的裘氅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木偶泥塑。   李康乐死了。   他有些失神地想。   那个说要游历四海踏遍千山的人李康乐,死了。   为什么不离开金陵呢?   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呢?   谢遗并不知道,在战争开始的前夕,李康乐来到李氏族长的面前,请求上阵。   仅仅是因为长公主含着尖锐恶意的一句话:“谢遗啊……我听闻他现如今在宫中,很得陛下宠爱。”   “帝王总是有那么些无伤大雅的癖好,身为臣子也应当予以理解,不是吗?”   李康乐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   可是,还是决定参与进这一场以生死为赌注的权利的角逐。   世家与长公主的人马势如破竹,洪流一般冲入了宫墙之内。迎接他们的是早就严阵以待的兵马。   李康乐不停地杀着这些涌上来的人,连视野都仿佛被浓稠黏腻的血盖住了。   当裹满血污的银枪穿胸而过,一种尖锐刺痛的冰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失神的瞳孔倒映出了站在高台上的那人的影子,从未有过的清晰。   秦执。   他高高在上地伫立在那儿,黑色的甲胄折不出一丝光,俯视下方的眼中是带着些轻蔑的。   然后,这身影,就被融进了一线闪烁的白中,模糊,暗淡,最终被黑暗吞没。   世家这一庞然大物,终究还是轰然倾塌。   无垠的天空从浓重的黑,转变为了蛋壳青的颜色。   熹微的曙光在天际泛出幽幽的一线,自东方向西柔柔地染去,最终消失在了遥远群山深靛的轮廓中。轻柔的薄雪游荡在天幕,以一种死一样的静美姿态,覆在了悠长绵延的宫道上,盖住了血迹。   宫灯里的蜡烛渐渐燃尽了,一盏一盏,接连不断地失却了光彩。   那些漫漫如水倾泻而下的灯影,也从谢遗的身上抽离了。   就在最后一盏灯将熄的刹那,谢遗忽然轻轻喊了秦执一声:“陛下。”   秦执黑色的甲胄也染上了霜色。他像是察觉不到冷,就这样安静沉默地陪谢遗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谢遗喊他。   谢遗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眸明亮且带着凉意,如一泓泛着寒气的秋水,注视着他:“陛下,会杀死我的姊姊吗?”   秦执的眼瞳在这样的询问中错愕地微张了,有一种微妙的、谢遗无法辨认的情绪从中流淌出来。   秦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非常的平淡,就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平淡到自己都诧异——“会。”   杀了谢如青,谢遗会恨我吗?应当会吧?   可是就是这样。   谢如青,必须要死。   她是如此出色的女子,只要活着,就帝王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尖锐的刺。   谢遗听见了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居然是很平静的。   倘若他再骄纵任性不管不顾一些,也许会逼问秦执为什么要这样做,或是祈求秦执放过谢如青,甚至姿态决然地拔出秦执腰间的佩剑,刺向秦执。   不过——谢遗想——也许秦执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有些事情是谢遗无法逆转挽回的,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沾满浓烈血腥味的尘土,他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冷眼看着。   但是还是很难过啊。   毕竟她是,那样好的……姐姐。   谢遗阖了下眼睛,又睁开。   “谢遗,”秦执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慢慢地,用只有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会杀你。”   他说的这样郑重。   谢遗静如深潭的眼中,终于起了一层涟漪,缓缓地荡开,又归于平静。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那四个字在舌尖滚过,被吐了出来。谢遗竟觉得有些悚然的恶寒。   因为在那一刻,他想的居然是——谢如青本就该死。   他不曾介入这场世家与皇室的较量,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一切,或许本就是他们应得的命运。   谢遗不怨恨秦执。   比起怨恨秦执,还不如去怨恨自己的不作为。   与其说他无力改变这一切,不如说,他从不曾想过改变。   既然一开始就预料到后果,并决定置身事外,如今再去难过痛苦,还有什么意思呢?   哀恸终于奇异地从他的心上抽离了,谢遗只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   他的思维是迟滞的。   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   于是凭借着本能地,对秦执告退,又茫然地走回了殿中,去休息。   他躺在床上,神志模糊间,好像有一双手触碰上了他的脸。被冻得冰凉的指尖,还轻轻地在颊侧滑了一下。   “照顾好他。”   秦执对殿中服侍的两个宫女留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谢如青和世家女眷们被关押在一起,另一侧的牢房中,是神志已经不清的长公主殿下。   那个女人咬着自己的指尖嘻嘻地笑着,指甲朱红色的蔻丹剥落了一小块。她身上还穿着长公主的服制,丽宫装逶迤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盛丽到将要衰败的花。   地牢尽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   而后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请随臣来。”   跳跃的火焰突然轻轻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火星。一个影子投在了墙上,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拉扯着,狰狞扭曲。   秦执停在了长公主的牢门前,他轻轻喊了一声:“长姐。”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她的目光是那样茫然,就好像昨夜的怨毒,都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秦执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反正,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   “是你的母亲,先害死了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像是从幽囚的、洒满了深绿色树影的静谧林中传来,夹着落叶腐烂的颓败气息,“因为你的母亲,需要一个儿子。”   秦执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静静陈述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能听懂自己的话,仅仅是想要将这些说出一般。   最后,他说:“我不曾亏欠你们什么。”   而后有人打开了牢门,姿态恭敬地深深弯下腰,奉上了一个金漆银泥的红木案盘,当中只有一杯酒。   那酒是瑰艳如胭脂一样的颜色,像极了秦执记忆中,那把小巧的金色剪子上,一点尖锐刺眼的红。   秦执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   已经恢复了死寂的牢狱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如咏诗歌。   那人说:“请长公主赴死。”   他端起了那杯酒,举过头顶。   长公主痴痴看着那盏酒,嘻嘻地笑了:“你要害本宫,本宫不喝……”   他缓缓直起了腰,乜了一眼身边众人。   那几个人顿时一拥而上,按住了这女人的手脚。   “放肆!你们……你们敢这样对本宫!”她挣扎着,衣裳被扯得凌乱,却怎么也挣不脱这几个人的镇压。   那人恍若未闻,又慢慢地,唱喏一般,说,“请长公主殿下,赴死。”   他走上前去,捏住她的下颚,用力掰开了她的嘴,将杯中的毒酒,尽数灌了进去。   长公主被松开了,她跌坐在地,神情痴怔。   她先是木愣愣地笑了,而后,又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嚎啕着哭了出来:“你们都要害本宫!父皇……父皇……”   她哭喊着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早就长眠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庇护她了。   谢如青冷眼看着那些人离开。   长公主坐在地上,哭声慢慢的小了,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她的面颊染上了娇艳的红。   这是一种叫做芙蓉色的毒药,使人面酡红,如芙蓉颜色。是能让人死得很体面的毒药。   年轻的女眷们恐慌地挤在一起,眼中还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与畏惧惶恐。   只有谢如青,还姿态优雅从容地端坐着,神情冷静地让人难以置信。   她坐在那儿,便如鹤立鸡群。   长公主像是突然注意到了她,眼眸有了一线的清明。   她笑了出来,声音尖细,“谢如青,我记得你!你是谢如青!”   谢如青看了过去。   毒药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女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又慢慢用袖子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她说:“谢如青,你不是想知道谢遗在哪儿吗?我告诉你。”   长公主的笑容带着微薄的恶意,如冰凉的针尖碾过她的肌肤,不适感如影随行。   谢如青意识到,也许这个答案,永远不是她想要的。   “他在秦执的身边,很得秦执的宠爱。”   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这样说。   可是谢如青只是冷漠地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些许怜悯浮现,她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嘲讽地:“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如青打断了。   “殿下,您已经错过一次了。”谢如青唇角的笑,又一点一点消散了,她讥诮地道,“您以为,我们还会再相信您吗?”   仿佛在嘲笑长公主得来的不可靠的消息,以至于如今他们都背负上诛九族的罪名。   长公主茫然地睁大了眼。   似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错误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谢如青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印。   若是真的这样也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23章 璧微瑕   谢遗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白光乍泄满目,教他不由地偏过头去,眯起了眼睛。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就有湿润的潮气浸了上去。   身体是滚烫的,头脑昏沉沉的不适感并不算陌生,他猜想自己应当是又病了。   也是,昨晚在殿外被冻了一夜。   殿中依旧是温暖的,渺渺的沉水香混杂着椒泥微辛的气息,娇软地覆了人一身,如雾如云气的缠绵。   这香味忽地游移摇曳了一下,陡然散开了。像是世间最轻最薄的纱,被人行动之间带起的风吹拂地漂浮起来。   谢遗下意识睁开了细眯起的眼,眼尾恰好捕捉到宽大的衣袖向一旁拂去。   “醒了?”坐在床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吩咐屏息凝神站在一边的宫女,“去熬药。”   这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秦执。   谢遗仰头看过去,正对上那人转来的脸。   他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陈大夫。”他喉咙干涩,以至于出口的声音都嘶哑无力。   那人扬眉,轻轻笑了一下:“谢七公子风邪入体,咽喉不利,还是少说话的好。”   谢遗微微蹙眉。一边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上前来扶谢遗,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容人靠着坐起。   陈大夫见他蹙眉,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道:“我已经开好了药,叫人去熬煎了,公子稍后喝上几贴,应当就无甚大碍了。”   谢遗注视着他:“你为何在此?”   “我若是不在此,还能在哪儿呢?”陈大夫反问了他一句,唇角笑意依旧温和,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些许轻嘲流露出来,“与在下相比,谢七公子出现在这儿,才是更加令人诧异的。”   他口中说着诧异,心中却又觉得这事其实应是情理之中。   毕竟,谢遗是这样好看的人。   让人恨不得将他一辈子幽囚起来,让他变作自己笼中最精致娇贵的独一无二的爱宠。   所以说,陛下是也心动了吗?   陈大夫这样想着,眼眸中有晦涩的暗色浮现。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有什么如电光般飞快掠过了他的脑海,恍然:“你是陛下的人。”   “自然。”事情已成定局,陈大夫也不介意身份暴露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莫测的戏谑,道,“若非早早埋伏在谢五小姐的身边,在下想必也是无缘得见谢七公子你的。”   只当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话,问:“陛下知道我要离开金陵的消息,也是你讲的?”   “各为其主罢了。”他的声音温和,淡淡道,“我本以为陛下会用公子的安危威胁谢五小姐。”   谢遗定定看了他半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过了头去。   陈大夫也不多留,嘱咐了服侍谢遗的宫人几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被袖拂散的沉水香又慢慢地涌了上来,如无形的丝缠绕着裹住了谢遗。这香里面应当是还掺杂了些宁神催眠的香料,熏得谢遗昏昏欲睡。   就在谢遗将要睡过去的时候,药熬好了,被人奉上来。   谢遗喝了药,漱过口,便再一次睡下了。   窗户没有关严,但是密密层叠的帷幔笼着床榻,全然地挡住了吹进屋的风。床角的香炉又添了新的香,宁神安睡的分量更加重了点儿。   也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药发汗,还是床榻间实在是太暖了点儿,谢遗半梦半醒中只觉得浑身燥热滚烫,有汗从肌理间渗了出来,浸润了里衣。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病了要出汗才能好,就不敢掀开被子,只是将一只小腿从被子里伸了出去,聊以缓解这种难耐的热意。   秦执听闻谢遗病了,便早早处理好了事情,过来探望。   殿中服侍的宫女很少,只那么几人,见了他正要跪下,就看见他挥了挥手。宫女当即会意,垂首屏息安静地退了出去。   秦执走到床榻边,撩开了帷幔,就看见了青年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腿。   宽松的裤腿已经被锦被带了上去,落在外面的就是颜色如雪的小腿和脚掌。毕竟是男子,脚踝生的较女子要更加粗一些,然,被透帐而来的柔和的光一镀,竟泛出一种莹莹如玉的质感来。   秦执像是被这光彩煞了一下,目光闪了闪。他弯下腰,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本想将之塞回被中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在掌心婆娑了一下。   非常的柔软细腻。   想之也是,毕竟是一直被娇养着的世家公子。   只是,如今世家已然倾塌,你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取悦了,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雀跃意味,脸上再没有之前的不动声色的平静深沉。   秦执和王景明到底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对谢遗生出的是什么心思。   许是幼时见的腌臜事多了,他对男女之事始终有些抗拒。外界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先帝是死在女人床上的,也不晓得是他的哪个兄弟,用了何种手段,在那妃子侍寝前,将□□混在了香粉里涂了她一身,两人情至浓时水乳交融,便一齐毒发身亡。   那时王景明便已经效忠于他,他也对这种下作的手段心有余悸,便干脆将自己的族妹嫁与他权作遮掩,于是便有了如今的王贵妃。   先帝死的太突然,当时金陵正是几大皇子夺嫡风云涌动之际,局势未定,世家为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便联手一同遮掩了先帝的死,直到三个月后才发丧。   王贵妃便是在先帝发丧前进的秦执的府邸,她入府之后,便得秦执“专宠”,乃至后来秦执登基,荣宠不休。   王贵妃说是王景明的族妹,实则是他精心豢养出细作。那时秦执锋芒还未展露,王家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自以为往秦执身边安插了奸细便万事无忧,却不知道这奸细效忠的究竟是什么人。   王贵妃的身份是假的,专宠是假的,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是假的。   那时王家不知道王景明兄妹已经投靠新帝,见王贵妃迟迟不怀孕,秦执又逼得太急,便动了别的心思,想让王贵妃借腹生子。   王贵妃将此事告知秦执,秦执便将计就计,准备借此离间世家关系。   而后来的那些王贵妃害死谢老夫人的风言风语,也是王贵妃自己找人放出来的,便是希望混淆视听。   至于一直为人怀疑的李雪音,当初却是迫不得已嫁与秦执的,她并非如谢家众人猜测的那样慧眼识英雄,而是长公主当年随手布置的一枚暗棋,在后来的宫变之中起到了为长公主传递情报的作用。   只不过,到底还是棋差一招,她传递出去的情报,大半是秦执泄露给她的假消息,以至于后来长公主与世家发动宫变失败。   秦执想到这,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一手将世家连根拔起,诛连九族,稳固了皇室的同时,何尝不是与谢遗结下生死之仇?   可是有些事就是这样,容不得人后退一步。他若是放过世家,如今被砍下头颅的,就会是他了。   幸而,如今谢遗是在他的手里,总归也不怕人跑了。   他垂首看了谢遗一眼,只见他紧闭着眼,眉尖微微蹙起,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秦执怕谢遗再被冻着,就握着他裸露在外面的脚塞进了被子里,又替他掖好了被角。   他也不欲惊醒谢遗,站了会儿就准备走了。   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瞥见了谢遗床头散落着几枚铜钱,和一块夔纹黄玉。   那玉佩看着眼熟的很,可是秦执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至于铜钱,他拿起来看了几眼,不过是市井间最普通的流通铸币罢了,没什么寻常的。   谢遗睡到午后才醒。   服侍的宫人见他醒了,忙撩起了逶迤垂地的床幔,用玉钩挽住了,又垂首低眉顺眼地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谢遗口舌干燥,闻言,言简意赅地道:“水。”   那人忙去倒了一杯茶,递给了谢遗。   谢遗慢慢喝完了这杯茶,觉得喉嗓的不适略微缓解了些,这才有心思注意其他。   香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又添过香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发得浓烈了,那像是一团黏腻厚重的蜜糖裹了人一身,反而让人觉得不适了。   谢遗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茶盘中,低声道:“将香炉撤了吧。”   宫女应是,收拾了茶盘,就将香炉熄了。   然而窗子仅仅开了一条缝,屋子里的香味凝沉滞重,一时半会儿怕散不去。   谢遗又不敢开大窗户,怕风涌进来吹散了屋中暖意,只能忍受着不适。他一时间也不想再继续睡了,就叫人拿了他之前看的书来看。   白白却慢慢飘了过来:“宿主大大,之前秦执来过啦。”   谢遗有些诧异:“何时?”   白白道:“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谢遗点了点头,像是并不放在心上,沉默地低下头去翻开了书看。白白正觉得无趣,就听见自己的宿主又问了一句:“他做了什么?”   白白看过去,只见谢遗还是低着头,手指婆娑着撒着碎金的精致书页,鸦色的睫羽垂着,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若非系统对外界感知的精确性无可怀疑,白白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它沉默片刻,没有将秦执悄咪咪摸了宿主大大的脚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就是看了看宿主床头的东西。”   谢遗“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了。   系统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又落了下来,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盯着谢遗看。   ——总觉得生了病的宿主大大更好看。   ——果然白莲花还是要柔弱一点才更有魅力,下一次选一个有病的身体吧!   ※※※※※※※※※※※※※※※※※※※※   不出意外的话,作者受准备21号入v,到时候三更掉落,希望大家支持!   说一下,其实关于中间离间世家的那些剧情,我一开始的大纲是准备详细写的……然后基友说,请记住你这是一篇快穿文……于是我写到一半就切大纲了,直接宫变,然后就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很多线都展不开,是我的错……   然后,很严肃地说一下,洁党可以弃文了。   其实我挺不喜欢“洁”这个词的,小声比比。   一开始开文的时候没想过这问题,但是没想到这么多人在意。攻怎么样我还说不准,反正受肯定不洁的,他毕竟第一章就被渣过。   求不喷。   最后,感谢欠下的风流债扔的手榴弹,亲亲抱抱举高高小天使! 第24章 璧微瑕   长公主死了。   她的尸体被人从潮湿阴冷的牢房里抬出来,那身本是为迎接胜利而准备的、雍容繁丽的宫装已经被她呕出来的血染得斑驳。干涸的血迹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紫,凝固在上面,宛如盛开在尸体的诡艳对的花。   可是面颊依旧是红润的,脸色平和,双眸自然地阖上,有一种宛如醉态的娇媚美感。   芙蓉色,果然名不虚传。   秦执看着那具尸体,很无端地想起了谢遗。   倘若——   他想。   倘若真的无可奈何,那便给他也赐上这样这样一杯酒好了。   落得最后的体面,也算对得起曾经那样的依偎过。   有人上前问他如何处置。   秦执垂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地如一潭死水:“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他说完这样一句话,又忽而,有一声近似嘲笑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看,你果然还是这样虚伪。   王景明站在他的身侧,欲言又止。   秦执像是不经意地,淡淡呵出一句:“孤要杀了谢如青。”   “陛下?”   他回头看了王景明一眼,唇角有笑绽放,隐隐映出鲜血的颜色。他的声音是温和的,语气却不容置喙,透露出一种尖锐的险恶意味:“景明公子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作为我的帮凶,去杀了谢遗最亲近的姊姊吧。   倘若我失去被谢遗喜欢的资格,你也没有机会……得到他。   倘若王景明真的对谢遗毫无感情,自然可以落落大方地应下君主这个毫不过分的要求。   可是偏偏那一刻,他心虚了。   谢如青。   那是谢遗的姊姊吧。   他这样想着,最终,还弯下了腰,低声说:“是。”声音艰涩。   秦执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安葬长公主的事,已经全权交给礼部头疼了。   陛下虽然说了以长公主该有的规格厚葬,但是这位长公主生前做了什么,他们可不是一点儿不知道的。不知道这一句“厚葬”,是否有旁的意思,若是陛下不满意……   距宫变那日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谢遗终日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也很少见到秦执。偶尔听闻秦执来了,也是在睡醒后,白白告诉他的。   谢遗也曾经对身边的宫人提过想要见一见秦执,可是多半如石沉大海,他一次也没能和秦执说上话。   谢遗一度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这一日秦执却在他醒着的时候来了。   出乎谢遗意料。   殿中灯火已经熄了大半,阴影漫过了殿内四个角落,香炉中的香料里安神香的分量被放得极重,有意要催谢遗早早入睡。   谢遗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却还是强撑起精神,没有搁下了手中的诗歌册子。那册子做的极其精致,雪白的纸张上斑驳着细碎的金粉,被他床榻前的灯烛一照,如雪浪浮金,一看就知道是供贵族少男少女鉴赏玩乐的东西。   秦执来的时候,谢遗已经困倦地快睁不开眼睛了。   阴影自头顶洒下,手中的书陡然被人抽走,谢遗蓦地惊醒过来。   一抬头,见是秦执。   许是安神香熏得太厉害了,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呐呐地喊了一声“陛下”,也没有下床行礼。   秦执也不介意这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意味不明地一笑:“什么东西这样好看?要睡了也不松手?”   谢遗眨了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慢慢地坐起来,又忍不住轻轻刻了两声,才问:“陛下何故深夜来此?”   “自然是来见你。”秦执的目光描过他消瘦的下颚,顺着他生着凸起的喉结的细长颈项看下去,又有些遗憾地终止于交叠的衣领,“你的病可好些了?”   “是。”谢遗低声道,“多谢陛下关怀,好很多了。”   他还是说不了很多话,喉咙干涩得紧,讲了两句就忍不住咳嗽,半晌才止住。   秦执看他咳得削薄的肩都在颤,一张脸雪白得不见血色,还是生出些心疼了。   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不决,自己今日来所为的那件事到底该不该做。   他的目光越过谢遗鸦青的发,落在了床头小案上。   那日所见的铜钱还散落在上面,似乎从未变动过。   像是为了寻找一个话题,秦执问:“这几枚铜钱是?”   “压岁钱。”似提到什么让人愉悦的事,谢遗弯起了唇角。雪白的面孔上,这一缕笑菲薄如烟雾,却柔和如散入人间的三月春风,一种难以形容的暖和软,“是景明公子送的。”   话一出口,便看见秦执明显地愣了愣。   “王景明送的?”秦执问了一遍,像是在确定某种事一般。   困倦感还没有彻底褪去,谢遗并没有察觉到秦执语气的不对,点了点头,道:“是。”   秦执轻轻阖了下眼睛,温暖的屋子里,竟有些许薄凉的冷意沁出,敷上他的肌肤。   原来是他送的。   也无怪,你这样欢喜了。   谢遗见他许久都不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他垂首安静地坐在床榻上,目光顺势垂落,看往了锦被层叠的阴影间。   其实这样是很失礼的,身为臣民,纵然患病,在陛下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应该下榻恭迎吧?   谢遗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动。   人是不能娇惯的。   约莫是平日里秦执对他太过宽容了,以至于现如今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全然没有初次相见之时的小心翼翼。   “谢无失。”秦执忽然出声。   谢遗抬头看去,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秦执盯着他,眼眸中蕴着灯烛的光也驱不散的阴影,声音轻缓,却有一种难以察觉恶意暗藏其间:“孤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可想见一见谢如青?”   谢如青。   听闻这个名字,谢遗的困意顿时消减了大半。   谢遗可以告诉自己,为世家的倾颓殉葬,本就是谢如青本该有的命运,自己不应当插手。   可是,当秦执真的将是否要见一见谢如青的机会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谢遗恍然察觉,自己是难以拒绝的。   他到底还是在乎谢如青的。   于是谢遗轻轻点头:“好。”   被从幽暗湿冷的囚室请到这个屋子的时候,谢如青依旧是冷静的。她早就已经预料到终途的死亡,因而对过程如何,也不再过分在乎了。   倘若陛下能再仁慈一些,赐上一杯诸如芙蓉色这样的烈酒,必定是更好了。   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她这样想。   身后的门被关上,背对着她的青年,施施然转过身来。   “是你啊。”谢如青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竟有些放松,轻轻唤了一声,“景明公子。”   王景明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做出了“请”的姿势:“谢五小姐,请。”   谢如青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能让国士送我最后一程,也算是我毕生之幸事了。”她这样说着,慢慢地跪坐下了。   景明公子优雅地微笑,“国士吗?在下怕是当不得谢五小姐如此赞誉。”   说着,将一盏茶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做好了随谢家一同死亡的打算。”谢如青低声道,“不过,我以为那一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没想到这样早。”   她的眼中有极其尖锐的色彩滑过,然而转瞬的功夫,又颓败苍白:“我以为,我至少还能将它维持到我老去、再也无力为家中做些什么。”   她依旧这样骄傲。   景明公子只是微笑着,像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一般,听着她的遗言。   “我也曾经以为,能与你棋逢对手。”谢如青说到这,轻轻哼笑了一声,“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她口中说着高估,可是语气却是另一回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我不肯输”的意思。   于是王景明道:“是时局,没能让你我以最好的状态博弈一次。”   倘若不是世家那些老家伙铤而走险和长公主合作,或许几十年后,他们真的能面对面好好的交锋一次。   谢如青端起了茶盏,正要喝,却又停下了动作:“有毒吗?”   王景明摇头:“现在没有。”   谢如青脸色冷淡:“那就是待会儿有了。”   她低头,轻轻啜饮了那口茶。   “无失如今是在宫中吧?”搁下茶盏,谢如青忽然问。   王景明道:“是。”   谢如青问得有些迟疑:“陛下……果真喜欢他?”   王景明眸光一闪,承认了:“是。”   “那也好。”谢如青弯起了唇角,有柔和而舒雅的笑在唇畔绽放。   王景明看着她,眸中是不容忽视的诧异。   “你以为,我会很生气?”谢如青缓缓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声音听不出情绪,“家族的尊严,自然比我一身更加重要。”   “可是,在我的心里,他的安危,却是比家族的尊严更加重要的。”   既然知道谢遗是安全的,那么,我就应该用我的死,去守护家族的尊严了。   王景明定定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暗格中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毒酒,   谢如青没有挣扎,安静地接过来,仰头饮尽了。   “最后,请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毒酒的发作还需要一些时间,谢如青看着景明公子,极轻声地道,“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关照他一些,就看在……他曾经那样喜欢您的份上吧。”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   谢如青下意识回过头去。   一个人影逆光站着,映入了她的眼瞳。   是谢遗。 第25章 璧微瑕【三更合一】   明明如月的琉璃灯在谢遗的身后亮着, 照的他雪白的衣袂影影绰绰, 轮廓模糊,像是整个人都要溶进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中去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屋中两个人的心上,溅起百般滋味。   雪白的衣袖终于从混沌的光晕中流水一般抽离出来, 长到拖曳在地的衣摆, 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缕湿色,最终停在了谢如青的面前。他的衣袖自然地垂下,只轻轻一摇曳,就有深夜露水的寒气,涟漪一般缓缓荡了出来。   谢如青只是仰起头, 静静看着他, 方才的诧异早就已经极快极快地于眉梢眼角散去,只余几近漠然的冷静。   谢遗此刻青丝未束, 乌黑的发凌乱地散落了满肩, 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薄的中衣, 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   可是偏偏, 不见丝毫柔软慵倦, 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有着一缕极其轻薄的冷意, 如深秋时节的蒹葭上露水凝结成的雪白的霜。   “姊姊。”他轻声喊她,有一声浅淡的叹息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消逝在凉薄的空气中。   谢如青垂下了眼帘, 没说话。   谢遗看向了王景明, “还请景明公子能稍回避片刻, 我想和姊姊说些话。”   王景明早已从刚才见到谢遗的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盯着谢遗,目光在对方裹挟了些微冷意的眉梢掠过,用尽了力气才使自己不至于失态。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然后站起身。   谢遗低垂着睫羽,雪白的面孔平静冷淡。   雪亮的电光就在那刹那撕裂天幕,照的他的面孔有一种诡异而又微妙的美丽。像是从民间诡谲的奇闻异事里走出的妖魅鬼怪,摄人心魂。   王景明看见,谢遗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追着电光火蛇而来的雷声,彻底盖住了。   其实,说或是没有说,听见抑或是没有听见,并不重要。   王景明擦着谢遗肩膀而过的刹那,只觉得有一种极端浓重的凉意从谢遗的身上传了过来。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他还是偏过头,看了谢遗一眼,像是才察觉到他身上衣衫单薄。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谢遗一句,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谢遗在王景明之前坐下的位置跪坐下。   屋子里并不暖和,冰冷的空气触碰上谢遗的肌肤,竟不知道是哪个更凉一些。   谢遗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依旧美丽,五官明艳而不妖娆,也许是不曾婚配的缘故,她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娇媚气息。   他顶替着谢无失的身份,曾得到了她毫不避讳的关切照顾,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目送着她死去,无力施救。   “我来看你。”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奇怪了,然而却依旧是艰涩低哑,像是从喉咙里压抑着挤出来的,“你……”   一语未竟。   谢如青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毒.药很快就要发作了。”   她雪白的面孔被烛火映着,浅褐色的瞳孔有一种琉璃似的质感,精美又易碎。   那一瞬间,有眩晕感飞快地漫过谢遗的脑海,他的心脏跳动着,像是要突破那单薄的血肉骨骼,破胸腔而出。   谢遗愣愣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清澈如同山间泠泠淌过的溪水,只倒映出谢遗的影子,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哀。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阖了下眼睛,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他本来是想要劝说她归顺秦执的。   谢如青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慢慢地斟满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谢遗。她说:“我就要死了,”又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临死之前,仍旧是有些放不下你。”   谢遗呐呐着喊了一声“姊姊”。   她端起了桌上的茶,递到唇边,低头想要啜饮一口。可是目光垂落,只看见丝丝缕缕的血迹晕散在澄澈的茶汤之中,于是长袖舒展,遮掩去动作,仰头将那盏混合了自己鲜血的茶饮尽了。   她姿态优雅而散漫地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谢遗竟没有看见一丝血痕。   “你来的正好。”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可是眼中有什么诡异的情绪流露出来,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随时可以破水而出,吞噬尽一切。   谢遗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做什么,只是怔然地看着她,呢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来的时候,他询问秦执,谢如青是否一定要死。   那个男人走在他的前面,明明有灯火照着,背影却像是被黑暗吞没了。   “倘若她可以放弃谢家……”   他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谢遗却懂得他的意思了——倘若谢如青可以抛弃世家,归附于秦执,是不必死的。   可是,她不肯。   她心甘情愿为世家去死,却不允许谢遗为任何事物去死。   “你如今是在秦执的身边?”谢如青问。   谢遗竟然有些心虚,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如青却掩唇一笑,说:“好。”   谢遗诧异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谢如青仰起了头,咽下了喉头涌上的一口血。   她忍着肺腑里灼烧一样的疼,连眉也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谢家有我一人以死守护尊严便够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一句,她像是被堵在喉咙里的血呛住了,重重地咳嗽了起来,鲜血止不住地淌出,一瞬间浸润了半面衣袖。   “姊姊!!”谢遗惊惶起身,想要去扶她,却被谢如青挥手制止了。   谢如青终于止住了咳嗽,她伸手拿衣袖去擦唇角的血,可是怎么也擦拭不干净,也是便也不擦了。   她转头看向谢遗,身体因为疼痛颤抖着,连声音也不再平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刻,谢遗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他看着谢如青,盯着她的眼睛,缓慢而慎重地点了下头。   “你不能……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竟然有些想要笑。   她要谢遗活下去。   她又要秦执和王景明,一辈子爱而不得。   谢如青无声地笑——   这世上,从来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最能叫人爱着恨着的。   谢遗,自然要做那个最好的。   就这样吧。   那些人,一个都不能得到谢遗。   谁都不能!!   片刻的停顿之后,她像是攒足了力气,声音忽而尖利起来,“你要记得,是谁害死你的姊姊的!是谁害死我的!!”   她的声音凄厉,像是杜鹃啼血,又如夜枭在笑。   她尖声说完这句话,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取干净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开。   谢遗忽然嘶声喊了声“姊姊”,扑过去,抱住了她的头。   她的头枕在谢遗的怀里,还有微弱的鼻息。   沾满了咳出的血迹的手,慢慢地攥住了谢遗的衣袖,她仰起了头,看着谢遗,唇瓣开合着,像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遗低下了头,耳朵贴近了她的唇。   有微弱的气音,慢慢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留了、东西……给你……那、能让你活下去……”她附在他的耳边,冗长的一段话。   直到彻底说完那番话,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一歪,倒在谢遗的怀里,彻底地没了声音。   屋外一声惊雷响起,本应当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屋中,烛花已经燃出了长长一截,火光暗淡如豆。   谢遗抱着怀里渐渐冷去的尸体,怔怔坐着。   谢如青,死了。   在留给他那些东西之后,死了。   他的眼睛酸胀刺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却又在顷刻之间,变得冰凉。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   明明,他什么也无法回报。   他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姊姊”。   没有人回应他。   突然之间,又像是被从昏沉如深潭水底的梦境中惊醒了,他放下了怀里的人,动作僵硬又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答应你。”   他说。   声音那么轻。   又那么重。   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雨下的那样大。   被风吹进廊中,打湿了他一身。   血迹被水一浸,在他雪白的衣上晕开成团、成星、成如花蕊一般的点。   “谢遗。”   他转身要走,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谢遗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眼角,因为刚刚哭泣过,还沁着一线菲薄的红。有一种别样的,脆弱又冶然的美感。   王景明站在门边,看着他,唇瓣微启吐出二字:“节哀。”   谢遗会怎么想呢?   杀人凶手,用这样可笑的悲悯姿态,对他说出“节哀”二字,应当是极其嘲讽的吧?   他会不会,怨恨地扑上来,殴打他,甚至掐死他?   王景明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了。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已然泛白。   他盯着谢遗,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可是谢遗只是点了下头。   像是在说“知道了”。   然后,沿着长长的宫廊沉默地离开。   王景明靠着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刚刚被抽离了躯体,遗留在这具身体里的,只有污糟浑浊的烂泥一团。   他一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低低地笑了出来。   ——谢遗。   他的唇瓣翕动,想要叫住他。   可是这两个字,在舌尖柔肠百转地滚了几遍,始终没有被吐出。   他想问一问,谢遗如今还想不想,要他的那块玉佩。   若是还愿意要,那就给你吧。   他想要走上前去,走到谢遗的面前,伸手触碰他微红的、带着湿意的眼角,说上一句“你别哭”。   他想要抱住谢遗,揽着他削薄的肩头,将那块玉佩放在谢遗的手心里,说上一句“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别难过”。   可是,他只是站在门前,衣衫被风吹的猎猎扬起,目送谢遗的背影消失在宫灯无法照见的转角。   一动不动。   谢遗彻底的病倒了。   他稍有起色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   这一次,他的身体如被斩断了根的树一般,以无法挽救的颓势衰败下去。   谢遗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梦魇中。   帷幔堆叠的锦绣卧室,精致优雅的宫灯摆设,宫里的御医和陈大夫紧紧蹙起的眉,还有秦执惊慌失措暴躁惶恐的面容,一切一切在眼前被扭曲成了怪异的光与色彩。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怒骂,谢遗一句也听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或者说,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的都不清楚,浑浑噩噩不知多久,终于久违地有了一线的清明。   那时候,他被扶起,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一杯水抵在他的唇边,湿润了苍白干裂的唇瓣。   他慢慢地喝了点了,然后抬起头,去看自己是靠在了谁的怀里。   映入眼帘的是秦执的侧脸。   秦执像是几日几夜没有好好安睡过了,眼下青黑,形容枯槁。   可是在注意到谢遗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喊着谢遗的名字,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谢遗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水。   一句话也不说。   秦执见他喝完了水,又叫人去倒水来。   谢遗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秦执没有动了,扶着他躺下,遣人去请陈大夫来。   再转过头去,就看见谢遗已经阖上了眼,雪白的面孔上,细长的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疲倦。   白白的声音在谢遗的脑子里回响着:“嘤嘤嘤,宿主大大你要不要紧啊?你都昏迷了许多天了……你有没有事啊?”   谢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倦意,他本来不想回答,然而听着白白哭的可怜,还是打起精神说了一句:“我没事。”   “……真、真的吗?”白白继续嘤嘤嘤,“白白都担心死了……”   谢遗慢吞吞道:“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昂。”   是啊,突然想明白了。   谢如青再好,也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了。   他有他需要为之努力的——他死去的亲人,他年幼的侄儿,还有他齐魏的江山。   他已经失去那样多了,所以此后,也没什么不能牺牲的了。   这一次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将一颗柔软的心,生生碾碎,锻炼成寒凉冰冷的钢。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了床边。   秦执还守在那里。   “陛下。”谢遗叫他。   秦执看着他,嗫嚅着唇瓣,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谢遗视若无睹,只是问:“我的姊姊呢?”   秦执的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下,转眼又恢复正常,他说:“已经安葬了。”   谢遗“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秦执次日再来的时候,谢遗已经能下床了。   谢如青死的那一夜的大雨连绵着下了几日,本不该是这个季节该有的。   可是,礼部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可以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理由,说是长公主所做作为触怒了先祖,以致天象有异,因而不配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凑巧,在长公主被草草安葬之后,这雨就停了。   雨接连下了几日,刚停不久,地上还是湿滑的。   谢遗站在廊上,廊下是杂芜的满庭萩草,有极其鲜嫩的新绿从黄黑色的枯草中透了出来,盛着剔透的露水。   冬末春初,天气正冷。   秦执老远就看见谢遗雪白的衣袖被风吹的飘摇。   宛如一朵盛开在优雅夜色中的雪白昙花,为风恨吻,蜂蝶簇拥,却于最盛放之际走向无可奈何的衰败,片刻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依旧这样容色美丽。   却又这样孱弱。   就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秦执只要一想到陈大夫和那些御医们说的话,就觉得五内如焚。   直到秦执走到跟前,谢遗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扶住了。   谢遗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坚持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尘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乌云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带来泛着潮湿水汽的压抑。老树嶙峋光秃的枝头,有谢遗叫不出名字的鸟,扑腾着翅膀,盘旋一圈又落下。   谢遗就这样,低垂着眉眼,跪在秦执面前,说:“请陛下容草民离宫。”   漫长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着君王出声。   而最后,秦执只是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于是就看见,谢遗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濒死挣扎的蝶。   呵。   你一定,很厌恶孤吧?   要如何与毁灭你的家族,杀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处一室呢?   谢遗苍白的唇紧抿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声音还是平静:“是。”   秦执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稳,仍有逆贼流窜,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应下,声音刚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风吹散了。   谢遗低垂着睫羽,漆黑的、静谧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么极其隐晦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执喜欢他啊。   可是就像是谢如青说的那样。   ——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   像是志怪故事里突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的妖。   一夜之间,那些天真全都被摒弃。   秦执拉着他往殿中去。   谢遗没有反抗,驯顺地跟从着。   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了昏暗阴幽的室内。天尚未黑,因而谢遗没有叫人掌灯,殿中光线暧昧,层叠的帷幔被玉钩半挽起,营造出幽深诡秘的气氛。   秦执叫人点上了灯。   烛火轻佻地跃了一下,而后就被灯罩罩住了,平稳地燃烧着。柔软的光一寸寸漫过黑暗,终于照亮了整个大殿。   宫女们裙摆也未浮动一下,安静沉默如游鱼一般,陆续地退了出去。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瓣,断断续续地小声咳嗽着,他被秦执按住肩膀,在软榻上坐下。   帝王却微微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谢遗察觉到他的动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执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坐稳,然后,半跪下去。   也许是谢如青已死,世家已倾,时局大定,秦执再没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礼。   他握住了谢遗的脚踝,替他除去了鞋袜,撩起了宽松的裤脚,去看他的膝盖。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细皮嫩肉,还是刚刚那一跪实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莹润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执拧眉:“疼吗?”   谢遗慢慢地摇了摇头:“还好。”   秦执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谢遗的伤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掌中握着脚踝,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无处躲。   谢遗的声音响起,细弱的,如游曳在冰凉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缕娇怯纤细的绿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觉的缠绵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执怔然了刹那,又回过神。   抬头看去,只觑见谢遗乌黑的睫羽被灯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软的阴影,脸色平静地堪称漠然。   仿佛刚刚那一声低唤,只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可是旋即,就听见了谢遗如呢喃一般的低语,轻飘飘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我险些以为,我们还没有从那里出来。”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虚幻的笑意,“这些,只是将死之时,所经历的幻境罢了。”   帝王低下了头,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塞满了,甚至有些酸胀发疼。   愉悦与难过,如双生的花,彼此纠缠着,在他的心房里生长蔓延,肆无忌惮。   “无失。”秦执忽然低声念出了谢遗的字,他的掌心压在谢遗受伤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声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让人清醒,谢遗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执,缓慢地摇头:“我没有立场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说——是我的家族罪有应得。   秦执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拖曳在地上。   谢遗坐在榻上,视线追随着他,仰起了头。   只看见,秦执仿佛带着某种逼迫意味地前倾下身体。   他贴近了谢遗,有一句话,顺着呼吸洒在了谢遗的耳中:“无失,孤心悦于你。”   像是天地颠换,星辰逆转。   重华殿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见精细雕琢梁柱,看不见逶迤堆叠的纱幔。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尽茫茫海水中的两滴微渺的水珠。   在无垠的空间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悦于你”,悠悠的回荡开,又悠悠地荡回来。   连成回声一片。   谢遗的瞳孔睁大了。   毫不掩饰的错愕惊讶,从里面渗了出来。   秦执等着他的回答。   被抄家灭族的仇人表白,谢遗会怎么样做呢?   大怒,羞愤,甚至是佯做逢迎?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个眨眼。   谢遗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微妙而又残忍的恶意,若有若无地流淌出来:“陛下,不该如此。”   秦执眸中的光彩,在这样的一句话下,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星光,无声地湮灭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经的世家公子,用那样慎重的姿态,劝谏:“陛下应当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铺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他的额抵着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么残忍。   秦执阖上了眼睛,说:“你不是。”   谢遗没有动,只有低哑的声音从衣袖下传出:“是或不是,悉仰仗陛下。”   他将秦执逼到了绝路。   身后,已是万仞绝壁,再退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秦执若是执意要他,那他便是永存于白璧上的瑕疵。   要秦执眼睁睁看着他,被千万人一遍又一遍地唾弃。   秦执垂眸看着他。   只要弯腰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谢遗。”他的声音嘶哑。   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自然是因为,我不愿意。   谢遗有些漠然地想——我不愿意爱你,所以也要剥夺你爱我的权利。   就算是,替谢如青报复于你吧。   “请陛下三思。”   阴影在地上静默了片刻后,随着衣料的摩擦声慢慢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满殿通明的灯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遗抬起头来。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叹息,像是从深海的海底缓缓地飘荡出来,消失不见。   天彻底放晴了,谢遗的病也越发得重了。   初春料峭的寒气在枝头翩然擦过,惊扰了堪堪吐露的一丝新绿。清澈而璀璨的金色阳光,从云层里倾泻而下,被严峻寒冬摧毁的枝叶,开始柔软复生。   乔十一缓缓饮尽了杯中残酒,他淡绯的唇瓣沾了酒水,愈发显出一种瑰艳的色泽。于是那张比之眼前人稍微逊色的俊俏面庞,也因为这柔润的红显得出彩起来。   他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景明公子,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的,何必要为难我的人呢?”   王景明瞥了墙角那人一眼,语调优雅漫不经心:“你说这是你的人?”   “自然。”乔十一道,“这人名叫云停,是在下买下的琴师……”   王景明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久之前,你将他送给了谢遗。”他的语气已经温和,可是目光在一瞬间陡然冷厉起来,透出一种慑人的光彩,“陛下命臣肃清乱党,宁错杀,不放过……令行禁止。”   他将那四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来。   可是乔十一轻轻哼笑了一声,有些微的嘲讽意味在其中:“谢无失也是在此‘宁错杀’的行列中吗?”   “……他不是。”王景明沉默片刻,如是道。   乔十一弯起了唇角,眼眸中有什么极其微妙的情绪浮现,又在顷刻之间消逝不见,他声音极低的呵出一句话来:“我想也是。”   熔金一般的光透过窗,抖落了人一身的金屑尘埃。   乔十一翘首望向窗外,眼眸倒映着远处靛色群山,声音情绪莫明:“谢如青已死,关于谢家最后剩下的那些东西在哪儿,最应当被追查的是他才对。”   王景明没有反驳。   确实,谢如青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谢遗。   她若是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自然会告知谢遗,就算是为了让谢遗多上一样保命的东西也好。   乔十一忽然转过头来,笑了一笑:“可是,怎么舍得呢?”   谢遗啊,谢遗。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你呢?   他的目光又于倏忽之间锐利起来,逼视着王景明:“你舍不舍得?”   名满金陵的景明公子,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薄酒,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听说,他病的快死了?”   王景明愣住了,半晌,又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可真要快点儿了。”他说,“人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王景明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会死。”   他对自己说——谢遗不会死。   乔十一又慢慢地笑了,有一些近乎错觉的、微薄的悲凉:“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遗憾吧?”   王景明拂袖而去。   他去见了谢遗。   不同于上一次他孤身一人站在长廊上,这一次,他坐在亭中,身边随侍的宫女内侍就有六七人之多。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亭中安置了暖炉,驱散了料峭的寒气。   微甜的香料气味,在空气中浮荡游离着,沾上人的鼻尖,缠绕不去。   谢遗看上去病的越发厉害了,消瘦的肩头几乎勾不住衣裳,空荡荡的衣袖被风轻轻鼓动着。可是,他只要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丽。   像是什么妖邪的花,越是濒死,越是开放得盛大。   王景明婆娑着手心的玉佩,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念出他的名字:“谢遗。”   谢遗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雪白的面孔,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王景明站到了距谢遗几步开外的地方,嘴唇动了动,想要斟酌出合适的字句。然而无论他如何斟酌,那些话都是不合适的。   他最终颓然地放弃了,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谢家最后剩的那些东西,在哪儿吗?”   谢遗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王景明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类似嘲讽的情绪流露出来。   “知道。”谢遗说。   “请告诉我。”   谢遗慢慢地弯起了唇瓣,说:“好啊。”   王景明忽然生出些悚然之感。   谢遗的眸光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一坛潋滟的酒,被月光一照,显出粼粼的瑰彩来。   他说:“请过来一些。”   王景明走了过去。   “可以给我你的玉佩吗?”谢遗这样说着,“作为交换,我可以将那些东西的下落,告诉你。”   王景明轻轻点了下头。   他握住了谢遗的手,抬起,将一件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块无暇的美玉。颜色清澈,质地细腻。   看上去似乎和别的玉佩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入手的一刹那,却有什么特殊的能量,飞快地沿着谢遗的手心蔓延至他的全身。   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处纹理都被熨过了,衰败将亡的躯体竟然在那一瞬间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也是在那一瞬间,谢遗的脑中,“任务完成”几个字被金色的光芒点亮了。   他眨了下眼睛,用力地握紧了手心里的那块玉,抬眼看向王景明。   “那些东西,在……”他低声说出了一个地名。   王景明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   却在转过去的一刹那,忍不住抬手掩了一下唇,咳嗽了一声。   他放下了手,一线鲜艳的红慢慢地隐没在了衣袖里。   恰好有微风乍起,卷起了雪色的花瓣落入了庭中,像是潮汐涌出的素白的浪花。   谢遗看见了,雪白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惊讶,声如喟叹一般:“梨花开了啊……”   春风像是在一夜之间吹遍了金陵,新生的梨花,是柔软皎然的白色,在枝头娇弱又怯然的绽放光彩。   王景明抬起了头,目光在雪白的枝头掠过,投向了无垠的天际。有不知名的鸟雀在山岚中飞过,化成黑色的一点,消失在了远处。   他慢慢地走出了亭子,唇却微微弯起,笑意浅淡。   可是身后却有宫女们的惊呼响起:“公子!!”   王景明一惊,仓皇回过头去。   谢遗乌黑的发如墨泼洒了一地,雪白的衣袖铺展开,有梨花散落其上,无声息地融成一色。   明明周遭那么嘈杂,他的心底却有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 第26章 掌上珠   正值雨水丰沛的季节。   太阳久违地从云层中探出来, 阳光倾泻而下, 栀子花馥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在风中流淌,徜徉不去。空气里浮动着些微的湿意,就像是某种并不危险的温驯的小动物,用圆钝的爪子, 轻轻刮搔着人的肌肤。   金色的日光透过玻璃窗亲吻上闭合的眼帘, 视野里是一片奇异的鲜红,恍惚间可以看见眼皮上纵横的细微血管。   疼痛随着意识的清醒逐渐加剧。   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整个手掌,手臂, 甚至于半边身子都在疼, 谢遗几乎要忍不住轻轻哼叫出声。   他不禁拧起眉,努力去忍受那种过于剧烈的疼痛。   然后就听见系统饱含歉意的声音:“对不起, 对不起宿主大大……我们穿错世界了……”   白白惊慌失措地几乎要哭出来。   谢遗睫羽翕动着, 想要适应屋内过于明亮的光线。   半晌, 终于睁开了眼。   屋中的色调是过于单一简洁的白。   明明异乎寻常的明亮干净, 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谢遗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需要经历的第二个世界了。似乎, 和上个世界相差颇大?   痛楚让他无心顾及太多, 只是抬头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白团子,有些困惑:“穿错世界?”   “是、是啊。”白白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委屈,“本来, 本来那个世界是我们应该穿的, 可是……可是, 有人进去了。”   谢遗皱了皱眉,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半知半解,“要抢回来吗?”   “可是他太厉害了。”白白的声音低了下去,觉得自己格外没用,“我们抢不过。”   谢遗“嗯”了一声,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来,在他看来白白已经做的很好了,于是温和地出声安慰道:“没关系。”   白白:QAQ。   不过很快它又打起精神了,飞到谢遗的床头窝着,声音软糯:“宿主大大你现在受伤了,伤得很重,要好好躺着养病,不能乱动。”   谢遗料想也是,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会这样疼?   又听见白白道:“不过幸好我们在现代呐,虽然手指断了是很严重的伤,但是相信很快会好起来的。”   手指断了?   这四个字刺得谢遗神经陡然一紧,“你说什么?”   白白惶惑又怯然地道:“我说你很快会好起来啊。”   “不。”谢遗轻轻阖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你说,手指断了。”   “啊……是的。”白白又急忙安慰他,“已经接好啦,没有事啦。”   说这话的时候,它又有些心虚——虽然手指已经接好了,但是这个身体好像也因此丢了工作,还欠上了天价的违约金昂。   白白这样想着,又小心翼翼觑了谢遗一眼,只看见谢遗已经拧着眉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   他的面孔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   系统猜想他应该很疼。   它慢吞吞地从柔软的枕头上飞起,落到了谢遗的右手边。   刚接上不久的手指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无法窥探分毫。然而只消看他裸露在病号服空荡衣袖下的细瘦手腕,便足够引得人去想像那双手该是有多好看了。   柔和的白光如涟漪一般以系统为中心层层荡开,又缓缓湮灭于虚空,像是一滴水融进了茫茫的海洋之中。   谢遗只觉得此前那种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在顷刻之间消减了许多,正有些惊异,就听见白白的声音响起:“宿主大大,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受制于此时的姿势,谢遗看不见白白做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痛楚减轻,必定是和白白有脱不开的关系。   “好很多了。”谢遗唇角微弯,轻声道,“谢谢白白。”   “嗯。”白白应了一声,又道,“上个任务完成了,我们有积分了,可以拿来做很多事的。”   提到任务完成,谢遗便想到了最后王景明放在他手心之中的那块玉。看似寻常的玉佩,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之处,入手的一刹那,谢遗便有了一种起死回生的错觉。   他沉思片刻,将这事问了白白。   白白道:“确实是有些不同的,那件东西不该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我们才要带走它啊。”   谢遗恍然。   就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家宝物,总归是要被仙人收回去的。那块玉佩如此神异,想必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持有的。   小白团子翻了个身,换了一个姿势窝在谢遗的身边,压住了自家宿主的一缕发,开始和他讲述这一次与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世界穿错了,所以任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谢遗如今的这具身体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在上寄宿高中的妹妹,因为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此前一直靠着从事手模这一职业养活自己和妹妹。   他有一双曾被圈内大佬们一致称颂为“被天使亲吻过”的手,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见过他双手的人,都不吝惜最美好的言辞加以形容。   倘若不是被卷进了所谓的豪门绑架案这场无妄之灾,想必也不会作为炮灰被绑匪剁掉两根手指。   谢遗这次任务,就是拿到这个豪门的传家之宝——一只残缺的龙角。   谢遗闻言讶然,惊异道:“这个世界竟然有龙吗?”   “理论上是没有的。”白白道,“所以龙角也不该是这个世界能有的东西。”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白白想了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宿主是个古代人,猜想他可能是不太适应现代的一切,软绵绵地安慰道:“其实现代社会也很好的,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呢……”   它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天上说到地下,又从地下说到海里……巴拉巴拉,也不管谢遗听懂了没有。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白白受了惊,下意识就往自家宿主大大的身上钻,挪到一半意识到别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又心安理得地趴在床上。   那人走到床边,似乎是想要看一看谢遗身体恢复得如何了,一低头,便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谢遗望着他,因不清楚这人的身份,没有贸然出声,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他穿着一身样式怪异的衣裳,身量很高,却有着一种近似女子的美貌。长睫之下的眼睛是幽柔的茶褐色,被架在鼻梁之上的金属框中嵌着的剔透的水晶片挡住了,若有若无地透出一丝优雅矜高的气息。   于谢遗而言,最奇异的应当是他的头发。   半长不短,有着蓬松的弧度,在阳光下溅起金色的光彩。   怪异。   却又不容人忽视的美丽。   最后还是白白先出声,提醒谢遗:“这个是大夫,不过现在该叫医生。”   谢遗从善如流,“医生。”   就看见眼前人愉悦地弯起了眉眼,轻轻笑了一下,一丝如猫的媚态轻浮地流泻出来。   “原来醒了啊。”他开口,是一种完全不似大夫该有的优雅而慵懒的腔调,“醒的真早。”   他微微弯下腰去,替谢遗检查身体。   谢遗瞥见了他胸口铭牌上的字迹。   左明远。   应当是他的名字。   “……手术很成功,后期只要恢复得好,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左明远说到这,站了起来,他眉梢扬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来,“听说你是做手模的?可惜,以后怕是做不成了。”   他口中说着“可惜”,语气却不带一丝遗憾,映着他眉梢的笑,甚至几近刻薄。   可是谢遗只是垂下眼帘,极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医生。”   青年雪白的面孔上,长长的睫羽倏忽颤抖了一下,像是什么黑色翅膀的蝴蝶,极轻极快地在左明远的心上擦过,容不得抓住便已经消失不见。   左明远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又忽然觉得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悻悻道:“不过你放心,违约金会有人帮你付的,总不至于让你过不下去。”   丢下这一句,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谢遗并不懂得他口中的“违约金”是什么意思,系统刚刚没和他提到过这个。不过“手模”他知道,是自己之前的工作,似乎现在不能继续做了。   谢遗两世不食人间疾苦,也不清楚对于现代人而言丢了工作是多么可怕的事,因而没将左明远的话放在心上。   谁料几个小时后,便又有人来了。   来人自称律师。   白白告诉他,这是一种等同于讼师的职业。   “谢先生这次受伤并非是工伤,根据合同,经纪公司不会支付给您医药费。另外因为这次的伤会影响到以后的职业生涯,所以……”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遗憾,“您违约了。保险公司的赔偿金额,支付违约金之后仍有两百万欠款。”   谢遗垂首沉默了片刻。   他在心底问白白:“两百万是多少?”   白白:“你从前一天可能能有一两万。”   谢遗算了一下,大概是两百天能还上的债。   然后就听见白白带着哭腔道:“可是宿主大大现在没有工作了,A市的人均薪金只有五千一个月。”   宿主大大还不一定能有一个月五千块钱。   ※※※※※※※※※※※※※※※※※※※※   谢遗:为什么我这次穿越又是身负巨债,又是二等伤残?突然怀疑我是后妈生的。拔剑吧,狗作者。   蔓蔓:(点烟)当然是为了有合理的理由包养你。   关于番外,我还没想好怎么写,以后再写吧。   本来第二个世界想写民国,题材敏感,就切了。   这是临时加的世界,莫得大纲,可能会比较粗糙?   啊啊啊啊,作者真的不怎会写古穿今,第三个世界写武侠吧。   捂脸。 第27章 掌上珠   屋内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半晌, 律师才听见谢遗慢吞吞开口, 声音低哑柔和:“所以呢?”   他脸色丝毫未变,平静得让人心生诧异。   “两百万的金额虽然不算大,但是据我所知,谢先生这些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存款。”律师扬手从自己怀中一大沓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来, 递到了谢遗面前, “倘若谢先生愿意的话,祁先生会为您补上这笔欠款,另外……”   他轻轻笑了一下,有如金属般锋锐的光芒自眸中一晃而过,“您妹妹的学业我们也会资助。”   算是赤.裸.裸的要挟了。   谢遗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抿着唇看向那张纸,那是一份非常简陋的协议。   “对于这一次的事故祁先生感到非常抱歉, 您自然可以选择不接受这些条件, 以示歉意, 您的违约金我们也会帮您补上。”律师的语气仍旧是非常公事公办的平稳刻板, 谢遗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不过, 如您所知的那样,祁小少爷患有严重的自闭症,这一次的事故使得他的病情加重了, 后续的治疗可能需要您的参与, 希望您能配合。”   啧。   这是要求无辜的受害者去安慰将灾难带给自己的人吗?   毕竟有着几千年的代沟, 协议上的一些条款,谢遗不怎么能看懂。   白白就在一边细声细气地解释给他听。   大意是,谢遗需要在伤好之后住进祁家,后续复健的事祁先生也会帮他安排好。   但是他需要配合祁小少爷的自闭症的治疗,行动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   作为报酬,是一笔足够他挥霍后半生的钱和两处房产。   白白说到最后都忍不住心动了,小声道:“其实宿主大大答应也没有什么不好啊,住进祁家,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任务目标了哎。”   就算最后的钱没有机会用到也很好啊,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钱,至少心理上很满足。   谢遗抬眼看向律师,他的眼眸是过于纯粹的黑,安静地看向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他非常认真”的错觉。   一贯牙尖嘴利的律师先生在这样的目光下,也不禁生出些微妙的心虚之感,只觉得自己手中这份协议对眼前这青年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他分明草拟过比这更加过分的协议。   “可以。”谢遗说着,还轻轻点了一下头,以示同意。   对方却将手中的一纸协议收了回去。   谢遗正有些诧异,就见那人微笑着道:“这份协议只是供您先过目,后期会有更加完整的过来,在此期间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谢遗没有什么异议,“好。”   后续给出的协议便不像是之前所见的那般简陋了,条条款款逾千条,非常缜密,出现在谢遗面前的时候厚得可以装订成册。   白白给谢遗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涉及谢遗底线的过分要求后,双方签订了协议。   谢遗对于枯燥乏味的养病生活早已经习以为常,因而在康复期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愉之情,终日都很平静。   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奇怪了,那位至始至终不曾露面过得祁先生甚至让人请来一位心理医生为谢遗做检查,想要确认他并没有因为之前受伤产生什么重大的心理上的疾病。   只是谢遗对职业并没有什么归属感,更没有亲眼看见别人砍下自己的手指,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检查不出来。   得空的时候白白会为谢遗介绍现代的事物,想让他早些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   在现代人思维里,古代人似乎应该为现代的高科技而折服,甚至将之敬鬼神。白白一度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在教谢遗的时候,甚至想过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行。   实际上,从某些角度而言,不过是一方站立于巨人的肩膀,一方处于巨人的脚下。当高度被拔到同样的时候,现代人的优势较之古人也不复存在。   谢遗的适应速度,让白白险些怀疑自己的宿主被掉换了。   左明远医生似乎对谢遗很感兴趣,寻房的闲暇里很爱来找谢遗讲话。   他生的美貌,便只是站在那儿也让人觉着赏心悦目,即便偶尔言语刻薄,也还在谢遗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这天他提了一篮水果来,问谢遗:“吃水果吗?病人送了许多。”   他蓬松的金发被发圈在脑后扎了起来,只有额前几缕因不够长,自然地垂落下来,随着动作轻轻曳动,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外面正下着雨,有剔透的水珠在玻璃窗上拖曳出蜿蜒的湿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致。屋中没有开灯,不明亮的光线落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昏暗而暧昧。   左明远微挑着眉看谢遗,五官淹没在幽阴的光线中,看得不甚清晰。可是头发是极其显眼的,每一缕都仿佛自带光彩,如融化的金子拉成的柔软的丝。   不可否认,谢遗是有些喜欢看他的,于是微笑着点头:“好啊。”   左明远一如既往地刻薄了一句:“这么久都没有人来看你?真是没见过像你人缘这样差的了……”   他说着,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谢遗的面孔。   青年的容貌是一种偏于古意的美,眉修长,眼略狭,眼尾上挑,睫羽低垂的时候,就显出一种介乎清冷与荏弱之间的奇异气质,非常地……吸引人。   怎么看,也不应当是没有社交圈的人啊。   谢遗确实是没有社交圈的。   这具身体本身是有些自卑的,因自卑而生自傲,是一种非常不讨喜的性格。   同行之间竞争激烈,他又不常与人交流,失去价值之后,更是经纪人也不愿意上门了。   医生从篮子里捡了一个苹果出来,去洗手间洗了,用刀切成好看的小兔子形状装进了碟子里,才端到谢遗面前,甚至还问了谢遗一句:“好不好看?”   谢遗被他这带着几分炫耀又有些别扭的问话逗笑了,道:“好看。”   他将盘子搁在了桌上,用牙签一根一根戳了上去,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吃过这样的吗?”   谢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没有。”   左明远便低声哼笑了一声,是一种不愿被人察觉的压抑的愉悦:“我就知道。”   白白:“啊呀啊呀……”   谢遗略诧异,看了白白一眼:“怎么了?”   倘若不是没有手,白白已经捂住自己的眼睛了:“恋爱的酸臭味。”   ※※※※※※※※※※※※※※※※※※※※   左明远:我单方面宣布,我和谢遗谈恋爱了!   谢遗:???(内心os:有这回事吗?)   还未出场的攻:一个小兔子苹果算什么,我要承包全世界的水果摊子!   今天回校,坐了好久的车,有点儿晕车,更新比较少……明天一定多更一些!   感谢F-N扔了一颗地雷 第28章 掌上珠   实在是胡说八道。   如果不是顾虑着左明远还在, 谢遗简直要拎起系统检查看看它是不是坏了。   左明远察觉不到系统的存在, 也无从知道刚刚那句话。他将牙签一个一个扎在苹果上后,就端起盘子,搁在了谢遗的左手边——他知道谢遗的右手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取出钢针。   切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一个个果皮鲜红果肉淡金,看着精致小巧分外可爱, 即便是谢遗这样不怎么喜欢吃苹果的人都颇为意动。   左明远看他吃了, 站在一边抱着手臂慢悠悠地出声:“好吃么?”   吃起来确实是比谢遗从前吃过的那些都要清甜香脆,他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就看见拥有一头金色发丝的青年愉悦地弯起了唇,镜片之下眼眸都因为这个笑而微微眯起,整个人宛如一只慵倦的大猫。   “这是今早空运过来的,”他声音和缓, 却有些微不至于让人反感的傲慢在里面, “我就猜到你会喜欢。”   谢遗睫羽翕动了一下,道:“谢谢, 我很喜欢。”   白白在一边哼哼唧唧:“明明之前还说是病人送的, 大屁.眼子。”   其实就是想勾搭宿主大大对吧。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谢遗并不是一个习惯主动挑起话题的人, 而对方也显然不是一个很会找话题的人, 聊到最后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盘子的里的小兔子苹果吃了几个后谢遗就不再动了, 果肉因为暴露于空气, 慢慢氧化泛出些浅淡的褐色。   左明远此刻的注意已经不再是停留在那盘切得好看的苹果上了,他只是静静看着谢遗,目光游离于对方过分出色的容貌。也许是之前受伤失血太多的缘故, 谢遗的面孔始终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唇瓣也是如纸一般寡淡的颜色。   他忽然想到下一次可以带一些补气血的食物来。   比如红豆、薏米、红枣……   转眼又是一惊——   自己想这个做什么?   再过一个星期谢遗就可以取出右手手指的钢针, 离开医院了,那时候谢遗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   他正想着这事,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似乎只是为了意思一下,告诉屋子里的人自己要进来了。因为还没等屋中的两人开口,门便由外向内地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谢遗已经不陌生的律师先生。   “抱歉,”他并没有走进来,仅仅是站在那里,目光忽略过站在床边的左明远,看向谢遗,有些歉意地道,“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能需要谢先生提前出院。”   没等谢遗开口,医生便轻轻哼笑一声,一贯优雅的腔调中掺杂了些挑衅地:“哦?方便问下出了什么事吗?”   律师与他似乎是熟识了,闻言,也不见恼怒,只是道:“左医生如果方便的话,最好也一起去。”   左明远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了起来:“不去。”   律师微微颔首,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早就习以为常。   又看向谢遗:“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谢先生这就可以去了。”   左明远“喂”了一声,懒懒撩起眼皮,睨着律师,道:“多少给人换件衣服的时间吧?”   “抱歉,事急从权。”律师低头看了一眼表,“还是希望谢先生可以尽快。”   “好。”谢遗点了点头,就要从床上下来。   左明远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谢遗。”   谢遗茫然地转过头去:“嗯?”   左明远看着他,眼瞳中有极其微妙的情绪浮现。他抿了一下唇,最终,轻轻吐出四个字:“小心一点。”   路上小心吗?   谢遗的心头升起一丝怪异之感,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律师就已经出声催促了,谢遗只得匆匆应了一声:“好。”   起身离开。   祁家的别墅建在山顶,车子越是往上开,便越能察觉到周围气温的变化。   车子在别墅前停下的时候,绵绵的细雨已经停了,一线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放肆地倾泄而下。   车门推开的刹那,裹挟着潮湿冷意的空气扑面而来,于肌肤之上激起一层细微的战栗。   谢遗低头出了车,刚站稳,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少年。   他站在那儿,穿着最普通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裤,五官精致而柔软,有一种如小动物般的无害之感。一双漆黑的沉静的眼,在触及谢遗的刹那,倏然绽放出光彩。   许是山上温度低的缘故,早已经过了花期的琼花此刻仍是盛放的。它开的太嚣张放肆,柔软如云朵的花团紧紧簇着,几乎全然地盖住了翠绿的叶。   大片的琼花繁盛如浪涛,汪洋恣肆接天而来,分明是那样素淡的颜色,却因为错季,显出一种近乎诡魅的冶艳来。   可是如此繁丽的花,却不及少年眼中的光彩半分。   如死寂的灰烬之中复生出星星火光,燎原而来席卷视野。   尚未等谢遗反应过来,这少年就已经踩着满地逶迤的花瓣飞奔到他的面前。雨刚停,地上仍是潮湿的,水洼里的水被他踩得溅起,脏污了鞋子和裤脚。   可是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静静看着谢遗,如浓墨晕染的眼眸中带着几分紧张的怯然,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白飘在一边,对谢遗道:“呐,宿主大大,这是你的脑残粉。”   少年温和地笑,声音轻且细:“我叫祁瑾年。”   他更像是一个女孩。   并不是容貌上的精致姝丽宛如女子,而是他给人的感觉——羞怯,细腻又敏感。   谢遗终于记起来了眼前人是谁。   作为手模,谢遗的名气很少圈外人所熟知,因而粉丝极其稀少。   祁瑾年无疑是他寥寥几个粉丝中,来头最大的。   对方据说有严重的抑郁倾向和轻微自闭症,常年在国外接受治疗,是最近几个月才回国的。   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谢遗恐怕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粉丝。   几个星期前,谢遗参加拍摄了一款手表的代言。拍摄结束后,就遇见了得知谢遗行踪特地前来的祁瑾年,随后两个人便一起被绑架了。   对方是一伙亡命之徒,绑架祁瑾年不过是为了求财。   中途谢遗和祁瑾年寻找到了机会逃脱,可惜又被抓了回去。   因为始终对祁瑾年的哥哥祁瑾之心存顾虑,绑匪们并不敢拿祁瑾年怎么样,于是就拿了顺手绑来的谢遗开刀。为了给两人一个教训,他们砍断了谢遗的两根手指。   幸而最后祁瑾之带着人及时赶到,救下了两人,让谢遗没有错过断指再植的时间。   当时白白和谢遗介绍到这儿的时候,还吐槽这是史上最惨爱豆和最坑爱豆的粉丝。   谢遗想的有些出神,因而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在见他许久不开口说话后,脸色渐渐阴郁起来,几度神情变换。   “谢遗。”少年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   谢遗蓦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垂眸,有些歉意地道:“抱歉。”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   少年唇角上扬,笑容羞怯:“你跟我来。”他主动伸出手去拉谢遗。   那是与少年柔软无辜的容貌全然不同感觉,他的手冰凉又柔滑,在握住了谢遗的手腕后,力气便不自觉地加重了。   谢遗想起了蛇。   同样的冰凉滑腻的触感,在遇到猎物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绞缠至杀死。   谢遗略微不适地动了动手腕。   对方很快松了力道,面上流露出一丝赧然与歉疚:“对不起,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少年声音细弱而清澈,宛如空山之中一线潺潺的溪。   他的睫毛不住颤抖着,黑色的眼眸里是堪称脆弱的惶恐急切,仿佛只要谢遗多加苛责一句,就能彻底击垮他。   谢遗轻轻摇头:“没事。”   他拉着谢遗往屋子里走,穿过了客厅,又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屋中的佣人自顾自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对此恍若未觉。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少年这样说着,掩上了卧室的门。   谢遗坐在床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少年慢慢地摘下了自己右手的手套,将袖子挽了上去,带着几分炫耀意味地伸到他的眼前,说:“你看。”   上面全是伤。   白皙细瘦的手臂上,深深浅浅,全是近几个星期才能有的新伤。有些是刀子划的,有些是烟头烫出来的。因为没有被好好包扎处理过,一些过深的伤口,已经开始腐化,甚至淌出了脓水。   谢遗悚然地抬头,看向祁瑾年。   这模样乖巧柔软、如幼崽一般无害的少年,只是笑着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期待。   谢遗呼吸一滞,半晌,才涩然地开口:“这是什么?”   “我本来想切下两根手指的。”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悦,目光闪烁,急切地解释道,“可是那样太明显了,哥哥会发现的……我就想着,每天都疼一疼,这样总能抵得上了……”   他又喃喃着开口,惶恐地问:“你不开心吗?”   谢遗只觉得寒毛一根根倒竖了起来,浑身恶寒。   ※※※※※※※※※※※※※※※※※※※※   祁瑾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掏出了大宝贝) 第29章 掌上珠   祁瑾年定定望向谢遗的双眼, 想要等着他的回答。   时间被拉扯地极为漫长, 少年眼中的光彩在这样的等待中终于消耗殆尽。他慢慢地收回了手臂,放下了袖子,眉眼阴郁:“原来你不喜欢。”   白白几乎是在尖叫:“谁会喜欢这样啊!”它缩在宿主的手边,整个团子都在瑟瑟发抖。   “你果然还是不愿意原谅我。”祁瑾年道, 他的睫毛微垂着, 垂在身侧的手将衣角捏得皱起。   谢遗摇了摇头,道:“我原谅你。”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   他记起来这少年患病的事,虽然对于那些病症并不了解,却不妨碍他愿意对生病的人更加宽容一些。   祁瑾年觑着他, 似乎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半晌,他收回目光, 低声道:“我知道了。”又像是承诺一般, “以后不会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声音柔和细腻, 目光期待:“那你喜欢什么?”   像是在说——你喜欢什么, 我就去做什么。   谢遗握住了他的右手, 撩起了他的衣袖,他的目光落在斑驳的伤痕上,有极轻极轻、轻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叹息溢出唇, 说:“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祁瑾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   他漆黑的眼睛里像时刻盛着一泓水, 湿漉漉地宛如纯良无害的食草动物,婴儿肥都未彻底褪去的脸上是满满的依赖之色。   可是,只有谢遗才知道,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是有多用力。   尽管手腕已经有些疼了,但是谢遗还是没有挣扎,只是问:“药呢?”   祁瑾年缓缓松开了手,他的唇角愉悦地上扬,出口的声音是一种带了甜意的清澈:“我去找。”   他转身打开了房门,就要往外走去,却又在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笑容无害:“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谢遗轻轻点了下头。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谢遗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白白。”他蓦然出声,喊了白白一声。   小白团子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嗯?”   “他一直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系统声音弱弱地道,“自闭症和抑郁症是这样吗?这其实是病娇吧?”   片刻之后,祁瑾年回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宽厚的医药箱。   在看见谢遗始终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坐在床上后,少年的眼睛亮了亮。   “谢遗。”他念着他的名字,语气是一种有些亲昵的缠绵,“你帮我好不好?”   谢遗犹豫了一瞬,点头同意了。   药箱里很多药谢遗都不认识,自然也不会用,不过有白白在一边教他。   他按照白白说的,先用生理盐水替他洗干净了已经流脓的伤口,又将碘酒倒在了药棉上,去擦拭消毒。   他的右手还没有好,用的左手,因而擦药擦得并不好。   碘酒碰上伤口带来的刺激感使得少年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却在谢遗看过来的瞬间,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努力地伸直了手臂。   他的五官生的好看,笑起来更是好看。   颊侧一个浅浅的梨涡,凑近了才能看到。   可是在见识过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后,谢遗对他的笑已经生不出丝毫惊艳欣赏之感。   谢遗替他包扎完了伤口,查看的时候,却意外地触碰到了少年手心一处斑驳痕迹。   他低头看去,只看见祁瑾年舒展开的掌心一道陈旧的伤,那道伤形状怪异,一时之间竟然辨认不出是什么伤的,只是看的出来应当是许多年前的了。   他正有些奇怪,就听见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瑾年,我能进来吗?”   祁瑾年收回了被谢遗握着的手,提高声音应了一声:“进来。”   那是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五官柔和清丽,只有眼角生出的浅淡的细纹提醒着人岁月在她身上的流逝。   “姜医生。”祁瑾年喊了她一声,眉眼低垂,模样乖巧,似乎很敬重她。   姜医生微微颔首,目光在他缠绕着白色纱布的手臂上滑过,问:“你受伤了吗?”   祁瑾年“嗯”了一声,又抬起了手,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炫耀地道:“是谢遗替我包扎的。”像极了一只宣誓主权的犬科幼崽。   谢遗注意到了那一刻,姜医生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真的太好了。”姜医生微笑着问,“我可以和你的谢遗聊聊吗?只要一小会儿的功夫,在花园里,你从窗户就能看到的。”   她说着,用拇指扣住小指,示意真的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   也许是“你的”这个词取悦了祁瑾年,他的目光柔和了些,瞥了一眼谢遗,道:“可以。”   姜医生朝谢遗笑了笑,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谢遗站起身,慢慢地跟了上去,即将走出屋子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凉柔滑的手蓦然捉着了他的手腕。   他下意识回头看过去。   少年的颊侧梨涡浮现,声音轻柔:“谢遗,要早点回来。”   谢遗看着他,黑色的眼眸倒映出少年的面孔,竟给人以一种“自己是他的唯一”的错觉。   祁瑾年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只听见谢遗轻轻道了一声:“好。”   再回过神的时候,谢遗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他像是猛然间回过神来,飞快地冲到了窗边,往外看去,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花园里的两个人。   “真是抱歉了,给你添了这样多的麻烦。”在月季花丛边站定后,女人回过身来,这样对谢遗说,她的脸上尽是情真意切的满满歉意。   谢遗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一边的花丛里。   山顶温度低,以致大多数花的花期都推迟了些,月季自然也是。   这极其肖似玫瑰的花,因为缺少了刺,价格要低廉上许多。然而这座别墅的主人却似乎很喜爱,在花园中种植了许多。   见谢遗不说话,女人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祁小少爷的情况不怎么好。之前是我没有注意,直到今天才察觉到他在自残,本着试一试的心态请来了你,没想到真的安抚了他的情绪。”   谢遗沉默了一瞬,问:“他真的病的很重吗?”   他对现代的精神疾病其实是不怎么了解的,只是觉得祁瑾年的所作所为都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明明是那样精致好看的少年,带给他的感觉却是危险至极的。   “很严重。”姜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有很严重的厌世倾向,我曾经和他说过,希望他能找到一样事物作为精神寄托,当时只是事急从权,希望他能快些从中状态中走出……”   “他选择了我,是吗?”不……其实应该说,是之前那个谢遗。   “是。”姜医生承认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自那之后,他的病症就加重了。”姜医生朝谢遗深深弯下腰,“真的是很抱歉,但是,我想这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心理医生其实是不该对病人产生太多的感情的,他们需要站在一切感情的至高点,用最理性的态度对待病人,彻底地抽离自己的感情。   可是几年的陪伴,姜医生已经很难将祁瑾年的事置之度外了。   半晌,听见谢遗轻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姜医生直起了腰,看向谢遗。   “安抚。”她说。   “安抚他,他现在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也许是因为幼时的经历,他一直很缺乏安全感和自我认同。这样的事,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只是说“这样的事”,可是两个人都清楚她口中的“这样的事”,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很需要人的陪伴,认可。”姜医生有些遗憾地道,“可惜祁先生一贯繁忙,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祁小少爷的,所以,这件事也许由你来做会更加合适。”   谢遗微微蹙眉:“我需要一直陪着他?”   “不。”姜医生道,“等治疗结束,你就可以离开了,我相信报酬祁先生已经和你谈好了。”   谢遗“唔”了一声,低声:“我知道了。”   “非常感谢。”   直到姜医生离开,谢遗已经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   轻柔的风,吹得琼花如落雪,散在他乌黑柔软的发上。   “谢遗!”不远处忽然有声音传来。   谢遗循声向上看,只看见少年从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努力地朝他挥手。   看上去,真的不像是有自闭症的样子。白白暗自嘀咕着。   谢遗忍不住弯起了唇,也朝他挥挥手。   就看见少年缩回了身子,消失在窗边。   谢遗想,也许他是跑下来了。   就在这时,一辆车驶了进来,停在了车库前。   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身量很高,从谢遗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一张侧脸——眉眼冷峻而倨傲,如同冬日冷冽的风。   他似乎是极其不经意地,朝谢遗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   刚从楼上跑下来的祁瑾年驻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第30章 掌上珠   名为祁瑾之的男人只是淡淡睨了他一眼, 礼节性地点了下头, 便漠不关心地越过他走进了别墅里。   疏离得几乎不像是兄弟。   祁瑾年似乎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他的脸上一丝不满的痕迹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有些欢欣愉悦。   他目送着那人消失在房间的转角处, 才转回头, 穿过花丛走向谢遗。   “那是我的哥哥。”他对谢遗这样说,目光明亮,颊侧有梨涡浅浅。   谢遗看着他,目光平和,等着他的下文。   祁瑾年笑得眉眼弯弯, 问:“你喜欢他吗?”   谢遗下意识地微微歪起头, 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须臾, 又摇了摇头:“不喜欢。”   他说的是真的不喜欢。   那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好接近的。   于谢遗而言, 倘若说祁瑾年让他感觉是看似美丽无害却生有剧毒的夹竹桃, 那么祁瑾之就是最锋利无双寒气逼人的利刃。   虽然两者都让他不喜, 但是如果一定要在其中做出选择的话, 鲜艳美好的花草总归是比寒锋凌冽的刀剑让他更倾向于靠近。   这是谢遗天性的弱点。   “我就知道, ”少年唇边的笑加深了,他迎着云端流淌下来的阳光仰起了下巴,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是非常微妙的情绪, “谢遗一定是更加喜欢我的。”   谢遗没有反驳。   此刻他的心情, 大概就是白白仗着人看不见自己喊出的那句:“是是是, 你有病,都听你的。”   “可是……”少年清亮的音色忽然拉长了,婉转成一种有些诡异的柔媚,“你也要喜欢哥哥,要和我一样,喜欢哥哥。”   少年漆黑的眼眸,幽深如夜,是折不出一丝光彩的黑暗。他盯着谢遗,明明是温和地笑着的,却有一种奇异的扭曲之感。   谢遗想到了沼泽。   繁丽的花草之下噬尽人骨的沼泽,其中有什么邪恶至极的庞然大物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搅得世界天翻地覆。   他被自己的联想惊了一惊,旋即回过神来。   阳光之下,雨后的花香馥郁得宛如丰美到溢出瓶口的绵软奶油。少年置身在这样浓烈妖娆的花香中,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一个回答。   谢遗并不想回答。   他踟躇着。   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瑾年。”   这个声音这样熟悉,教谢遗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可是祁瑾年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目光阴郁地看向谢遗身后不远处。   有着璀璨金发的医生站在那儿,眉梢眼角冷意凝结,稍嫌艳丽的五官在此刻竟然透露出令人不敢直视的戾色。   “我听说你病了?”左明远这样说着,慢慢走到祁瑾年的面前,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挡住了谢遗。   祁瑾年目光阴鸷,定定看了他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左明远转身看向谢遗,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感觉如何?”   谢遗失笑地摇头——今天遇见的一切,确实是前所未见的,不过实在是算不得有多美好。   他也不愿意多讲,于是转移了话题:“左医生怎么来了?”   明明不久之前还说不愿意来的。   左明远轻轻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来看你啊。”   谢遗已经早就习惯他这幅带着些许优雅傲慢的模样,闻言,低声道:“那么,很感谢。”   左明远用眼角觑着他,等着谢遗接下来的话。   可是青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他的侧脸的轮廓被光模糊,晕染出菲薄如一线的蜜糖的颜色,与远远近近锦簇的繁花交映着,一种温馥绮靡的错觉。   ——喂。   他想这样叫一声谢遗,拉回谢遗的注意力,最好让谢遗永远认真地看着自己。   可是刚张开嘴,就忍不住咽下了到口的话。   怎么会这样想呢?   太奇怪了。   谢遗忽然开口:“左医生清楚祁瑾年的事吗?”   左明远自然清楚,他刚要说,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拧眉:“你不想离开这里?”   谢遗看向他,声线柔和:“我答应了姜医生。”   左明远定定看了他半晌,最终,轻轻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   “他是一个……变态。”他垂眸低声道,“你要小心。”   尽管直到如今也没有发觉祁瑾年有伤害他人的倾向,但是认识他的每一个人对他都是心有忌惮的。   每个人都坚信,祁瑾年只是被看住了,一旦无人束缚,他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甚至一直如母亲一般关心爱护他的姜医生也是这样想的。   左明远将这些娓娓道来。   谢遗却慢慢的皱起了眉。   他安静地听着左明远将这些说完,最后问:“所以直到现在,他没有伤害过别人对吗?”   “是啊。”左明远挑着眉看他,褐色的眼瞳里有一线轻微的冷蔑,“他只是伤害他自己。”   谢遗想到了祁瑾年身上那些伤。   也许他误会了什么?   谢遗想,其实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危险,他只是……病了。   白白在一边小声吐槽:“被所有人都嫌弃,就算是没有病,也会的病的啊。”   谢遗睫毛颤了颤。   一团浓烈的熔金慢慢地坠进了远处松涛叠翠之中,光是温暖的橘色,有金粉绯红的云,自山的那头向着靛青的天空一层层铺染过来。   左明远仰头看了天色,说要留下吃晚饭。   祁家的餐桌很大,可是用餐的人却不多。   祁瑾年紧挨着祁瑾之坐着,姜医生靠近祁瑾年。   谢遗和左明远坐在另一侧。   靠近了再看,就能察觉到祁瑾之与祁瑾年的在容貌上的相似了。   尽管祁瑾之对这个弟弟这样的冷漠疏离,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   谢遗听说,早在几年前祁家兄弟的父母就去世了,如今祁家偌大的产业,几乎全是祁瑾之一人支撑起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祁家的所谓传家宝,祁瑾之一定是知道在哪里的吧?   白白飘啊飘,看看眉眼冷峻的祁先生,又看了看自己美貌的宿主,最后说:“大大,你要不要考虑下色.诱。”   谢遗居然真的低眉考虑了片刻:“不妥。”   白白:“……”我开玩笑的。   谢遗:“应当更加谨慎些才好。”   餐后,祁瑾之要求谢遗和他一同去书房。   左明远笑吟吟说了一句:“瑾之,谢遗右手还有几天再取钢针。”   祁瑾之目光也未动一下,淡淡吐出二字:“知道。”   事实证明左明远多虑了。祁瑾之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为难谢遗,只是要求对方配合祁瑾年的治疗。   “祁瑾年很喜欢你。”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随时可以看护着他。”   他说着“如果”“希望”,可是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哪里是喜欢我呢?   明明更加喜欢你啊。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反正本来他也是想要留在这里,打探那件东西的。   “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祁瑾之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他只是单纯地站在高位,高高在上地生杀予夺,“以后每个月,会有人给她打生活费。”   是想要连谢遗外出见妹妹的资格也剥夺。   “你是在害怕我跑了吗?”谢遗这样问,声音低哑柔和,平静无波。   水晶灯璀璨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于他蝶翼一般的睫羽流淌过,在眼睑之下投落了浅淡的阴影,一瞬间,那张苍白的面孔,竟显出些奇异的幽峭冷艳之色。   “的确。”祁瑾之没有否认。   祁瑾年的情况确实可以吓跑很多正常人。   谢遗却微微弯起了唇角:“我不会。”   左明远已经和他说过了,祁瑾年只伤害过自己,没有伤害过别人。   一开始他的确是被祁瑾年吓到了,可是作为留在这里的代价,与少年共处一室并不算什么不能忍受的事。   “我需要更好的保障。”祁瑾之道。   意思是谢遗这样口头上的一句承诺,实在是没有什么效力。   谢遗不置可否地点头。   好吧。   门忽然被敲响了。   自外向内被推开。   “哥哥。”   祁瑾年站在门口,柔软的黑发是潮湿的,水珠顺着发丝的纹理淌下来,在浴袍上晕开深色。   他的身上还带着热气蒸出的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至雪白的颈项,眼中仿佛氤氲着薄淡的水汽,被灯光一照,粼粼生辉。有一种与年纪性别全然不符的娇弱之感。   这有些病态的少年,只有在面对兄长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与正常人别无二致的温和柔软。   他微笑着说:“我来找我的谢遗。”   祁瑾之看了谢遗一眼。   谢遗脸色未变,他走过去,先一步握住了祁瑾之的手腕。   他知道祁瑾之喜欢握着自己的手腕,但是,少年往往控不好自己的力道。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握着他的。   少年有些诧异,旋即笑意加深,格外开心的样子:“谢遗。”声音清澈而甜。   “嗯?”   “喜欢谢遗。”   白白在一边插话:“这时候宿主大大应该说‘我也喜欢你’才对吧。”   谢遗陷入了沉默。   好在祁瑾年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的,在向祁瑾之告别后,就领着谢遗离开了书房,进了自己的卧室。   “谢遗今晚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少年这样问。   ※※※※※※※※※※※※※※※※※※※※   没有骨科!没有骨科!严肃!!!   你们不要误会!!! 第31章 掌上珠   不可否认, 谢遗的脑子在那一刻空白了一瞬。   诸多庞杂无厘头的想法纷至沓来, 像是什么飞快闪现,又在转瞬的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电影快放镜头。   他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呢?”祁瑾年慢慢地蹙起了眉,眼中满是茫然困惑,仿佛遇见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谢遗不喜欢我吗?”   谢遗确实不喜欢祁瑾年, 他正要开口,准备承认,就听见白白尖声喊了一句:“宿主大大你别刺激他!!”   到口的话在舌尖轻轻滚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看见祁瑾年低下了头,唇瓣微微翕动, 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也许是祁瑾年的声音太低了, 谢遗什么也没有听清。   他凝神去听,直到少年不知道是第几遍重复了, 终于听清——“你们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没有。”也许是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谢遗放缓了声音, 道, “我没有不喜欢你。”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将谎话说的这样自然, 可是偏偏这一刻, 就宛如出自真心一样,音线低柔地说:“我是喜欢你的。”   少年终于停止了神经质地重复。   他抬起了头,眼角有一痕靡丽的红, 像是哭过。   可是他显然是没有哭过的, 因为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祁瑾年微红着脸颊, 眼睛里有如星子一般的光流转,略微羞怯地小心翼翼地去问谢遗:“真的吗?”   他在求证。   谢遗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欺骗一个生病的人,让谢遗有些不舒服,目光下意识地闪躲着,说:“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睡呢?”他微微歪着头,望着谢遗。   屋子里的灯光并不刺眼,是一种柔和绵软的,如奶油一般的淡黄色。   浴衣略微宽大,使得少年削薄瘦弱的胸膛袒露出了小块,在灯光的映照下,莹润如玉。发梢凝结的水珠,粼动出剔透璀璨的光,几乎晃人眼睛。   分明是这样绮丽旖旎的景色,谢遗却头疼地恨不得立即离去。   真的是太诡异了。   谁会这样和人讨论为什么不睡在一起的问题?   半晌,谢遗轻轻眨了下一下眼睛。   “我不习惯。”谢遗道,“我不习惯与人一起睡。”   祁瑾年明显有些失望:“不习惯吗?”   “嗯。”   “好吧。”   出乎谢遗的意料,少年竟然轻易地接受了谢遗的理由,放弃了自己的提议。   “管家给你安排了房间,在我的隔壁。”祁瑾年打开了卧室的门,示意谢遗跟着自己过去,“谢遗看看喜不喜欢。”   他推开了那间卧室的门。   房间里的摆设和祁瑾年的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东西很少,大概需要谢遗后期自己添置。   “谢谢。我很喜欢。”谢遗道。   只要不和不熟稔的人同榻而眠就好了。   谢遗和祁瑾年互道了晚安,进了房间后,又有些不放心地落了锁。   他轻轻吁了口气。   或许是今天被吓到的次数太多了,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便不由地有些疲惫,洗漱过后很快就上床安寝了。   次日一早起来,刚出门就看见了要离家去公司的祁瑾之。   他起的已经很早了。这时候屋外水汽凝结成的菲薄的雾还没有散去,颜色妖娆的月季被雾气一晕,呈现出一种本不应当的清雅。   可是祁瑾之比他还要早,在谢遗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准备要出门去了。   “祁先生。”出于礼貌,谢遗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祁瑾之轻轻点了一下头,冷淡疏离。   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彼此打过招呼后,就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佣人上来问谢遗是要吃中式的早餐还是西式的。   谢遗说要中式。   祁瑾年直到谢遗吃到一半才揉着眼睛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他身上的睡袍还没有换,柔软的黑发翘起一缕,神情恍惚睡眼惺忪,显得天真而无辜。   一看见谢遗,他便欢喜地跑过去了,在谢遗的身边坐下。   “谢遗,你起得好早。”他声音绵软地堪称黏糊,像是还没有彻底睡醒,懵懵懂懂的,惹人怜爱,“早上去你房间都没有看见你。”   谢遗放下了筷子,转头看向他:“吃早餐吗?”   “好啊。”他说。   刚吃过早餐,就有人登门拜访。   来人是祁瑾之的堂兄,名叫祁玖,是来找祁瑾之的。   祁玖一贯纨绔,不过平日里玩的还算约束,没有突破那层底线,也不至于让人过于讨厌。   佣人对他的印象一般,因着对方是祁瑾之的堂兄,不免要客气许多,说祁先生已经去公司了。   祁玖站在门口,有些不甘地徘徊着,最后目光落在了坐在祁瑾年身边的谢遗的身上,很明显地一亮。   “那是谁?”他朝谢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   佣人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又转回头,低声道:“那是谢遗谢先生,配合小少爷治疗的。”   “做手模的那个谢遗?”   他是清楚祁瑾年和谢遗之间的事的,晓得祁瑾年仰慕谢遗很久了,也晓得两个人被绑架的事。   佣人说:“是。”   他又平静了下来,脸上的焦虑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微妙的笑容,说:“那我和祁瑾年说好了,不用麻烦瑾之。”   佣人有些犹豫:“可是……”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和祁瑾年聊天,你担心什么?”他挑起了眉,有些不悦地道,“难道我会拐跑了他?”   他并不喜欢祁瑾年。   甚至可以说有些反感。   往常无论他和祁瑾年说什么,对方都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   行,轻微自闭。   他能理解。   可是为什么对祁瑾之,对姜医生又那么好说话?   每天阴沉沉的,只在祁瑾之面前贯会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祁瑾之也是,这样一个贱.三儿生的孩子,也要当做宝贝照顾着!   他越过佣人,大步走到祁瑾年面前,喊他:“祁瑾年。”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吞吞低下头去。   啧。   祁玖瞥了谢遗一眼,道:“我和祁瑾年有话要讲,你回避一下?”   谢遗不清楚他是谁,坐着没有动,只是仰起了脸,看着他。   祁玖见他坐着不起身,有些想发脾气,然而对上那张过于精致好看的平和面孔,又奇异地冷静下来。   “我是他哥哥。”他伸手指了一下祁瑾年,对谢遗讲。   谢遗点了点头,他心知佣人定然是不会随便放人进来的,听见祁玖自称祁瑾年的哥哥,猜想应该不会有错,就站了起来。   祁瑾年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喂,”注意到祁瑾年的动作,祁玖嗤笑一声,道,“祁瑾年你还没长大吗?做什么都需要人陪着?”   祁瑾年只是冷漠地睨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帘,攥着谢遗衣角的手指依旧没有松开。   “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讲。”祁玖勉强按捺下心中的不愉,对祁瑾年道,“是跟你哥哥有关的……让他出去?”   祁瑾年看着他,漆黑的眼瞳蕴着过于压抑暗沉的光彩,让祁玖不由地身上有些发冷。   半晌,祁瑾年终于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谢遗的衣角。   ……   目送谢遗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处,祁玖转过头,重新看向祁瑾年。   “那个就是你喜欢的谢遗啊……”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又似乎心血来潮地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压低了声音问祁瑾年,“你和他睡过吗?”   祁瑾年没有说话,垂眸看着自己搭在腿上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祁玖知道祁瑾年是听见了的。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昨天出去和那些朋友玩,朋友强塞的东西还在口袋里。   似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这种东西平日里是用不上的,可是昨晚那人带着暧昧笑容地将这玩意儿塞过来,说什么,偶尔玩一玩当做情趣也是有意思的。   那时候纸醉金迷,夜色浮华,祁玖的脑子被酒腐蚀麻痹得厉害,想也没有多想,就将东西收下了。   次日一早,记起了自己收了东西,惊出一身冷汗,打电话去问朋友塞了什么东西过来。   对方大概是刚从床上起来,懒洋洋地说,一点儿催情的小玩意。   祁玖知道了不是自己想的玩意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又看向祁瑾年。   少年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森长浓密的睫羽低垂着,如木偶泥塑。   祁玖凑近了他一些,语气暧昧:“谢遗是不是不愿意和你睡?”   祁瑾年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向他,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祁玖弯起了唇角,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东西,递给了祁瑾年。   带着若有若无的诱哄,道:“别说哥对你不好啊,你要是喜欢谢遗,想和他睡觉,就把这个给他喝下去。”   是用透明的塑料管子装盛的一小管无色液体。   祁瑾年伸手接了过来,他打量着那管液体,又伸手想要拧开那个管子。   祁玖连忙压住了他的手,道:“我也就这么一点儿,洒了就没有了。”   祁瑾年看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兑在水里给他喝。”祁玖松开了手,又道,“别让他知道。”   祁瑾年没有说话,只是将东西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聊完这事,祁玖开始说正事:“祁瑾年,你知道台秋烟吗?”   祁瑾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台大小姐——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语气嘲弄,“祁瑾之要和台秋烟订婚了。”   祁瑾年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理解。   祁玖又重复了一遍:“他要和台秋烟订婚了。”   祁瑾年将这句话翻过来覆过去地想,终于想明白了。   他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牙关颤抖着,开始有些神经质地啃噬着手指上的角质。   “你不想这样吧?”祁玖挑了挑眉,声音低柔而蛊惑,“想想看怎么让他回心转意吧。”   “祁玖。”少年终于出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祁玖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惊讶于他竟然会和自己说话。   祁瑾年吮掉了被自己咬到破皮的手指上渗出来血,舌尖卷着那缕甜腥的气味,呵出一句话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祁玖只觉得惊吓是远胜于惊喜的,他被祁瑾年这句道谢唬了一跳,竟然而生出些落荒而逃的心思。   祁瑾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愉悦地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果然,人都是一样的。   虚伪又狡猾。   ※※※※※※※※※※※※※※※※※※※※   祁玖:以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天,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让大家误会了!我重新断了一下章……   没错,就是你们想的这么狗血!!哈哈哈哈,狗血大神再爱我一次!!!   想要小天使们的评论【捂脸】   关于番外,再说一次,会有的,不过应该要等正文完结。 第32章 掌上珠   祁玖什么时候走的, 谢遗并不知道。   吃过午饭后, 少年拉着他一起去书房看书。   祁瑾年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在谢遗的对面坐下,慢慢翻看着。   纤瘦白皙的手指在已经翻旧了的书页上滑过,最终停顿在了某一处。少年将书递到了谢遗的眼前, 声音仿佛带着笑, 说:“谢遗,念给我听。”   谢遗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下,被时光侵染地泛黄的纸张上的油墨痕迹已经隐约有些模糊了,不过还是能看的清晰的——“帝禹,夏后氏, 母曰脩己 。出行, 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 既而吞神珠。脩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注】   这是《竹书纪年》中的一段。   大致的意思是, 夏禹的母亲脩己外出行走的时候, 看见一颗流星贯穿了昴宿, 脩己在梦中与这颗流星交.媾, 不久之后又吞下了神珠, 于是怀孕有了夏禹。脩己剖开了自己的后背,在一个叫做石纽的地方生下了夏禹。   祁瑾年听他一字一字地念完了,轻轻笑了出来:“谢遗觉得这个故事会是真的吗?”   若是放在过去, 谢遗自然是不相信的。   神话最大的作用便是为了巩固帝王的统治, 什么梦斩巨蛇, 星辰入腹,都不过是为了体现出帝王的天命加身罢了。身为皇室之人,谢遗对这点最是明白不过。   可是如今谢遗自己就遇上了近乎神话的事,死而复生,穿梭于三千世界之中。   再说不相信,就太过矫情了。   闻言,他垂眸一笑,“也许就是真的呢?”   “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敢妄下定论。”午后清澈明净的日光落在他的眉间,声音却是比阳光还要柔软慵倦,“但是,如果是真的,也不失于美好。”   美好吗?   祁瑾年抽回了手指,按住了自己右手的掌心,下意识地婆娑着手心里的疤痕。   “谢遗怎么会觉得这是美好呢?”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泓清冽破碎的水上浮冰,“感而生孕,明明就是……怪物才对啊……”   有如叹息、更如自嘲的气音,从喉管里泄了出来。   青年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阳光就如同碎金一般,溅入了他的眼瞳。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眼前的少年,剔透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几近于半透明的墨色,是一种陌生的、前所未有的真挚:“不,是美好。”   “星辰的孩子,也将有着如星辰一样的光辉。”谢遗轻声道,“他们生来,就背负着比寻常人更重的责任,无论经过多少苦难,最终都将拂去尘埃,光辉于世。”   他的声音那么轻,隐约给人空灵的错觉,仿佛是自浩渺无际的天边传来,穿过一切光怪陆离仍旧不改清澈,渡入了这三丈软红。   是身处污糟浊泥之间,不经意回眸看见到的一朵纯白无暇的柔软的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祁瑾年咬住了唇,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洇满血迹的床单,几乎全然断裂的手掌。   想到了火星明灭的烟头,以及烟头与肌肤接触的刹那疼痛。   想到了异国街头飘扬落下的雪,雪地里衣衫臃肿却笑逐颜开的幼小女孩。   女孩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怯生生后退,最终哭泣着跑开。   你看,神会怜悯世人,但是不会怜悯怪物。   然而谢遗不同。   ……谢遗是不同的。   “谢遗,”祁瑾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口袋,握住了那一管液体,指节因为过于用力已然泛出白色。他慢慢地笑了,是一种与此前的纯真全然不同的笑,他道,“你要是能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他的眼睛清澈无翳,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孔,有极其纤弱易脆的情绪在其中浮现。   少年的声音那么软:“谢遗,真的好喜欢你。”   他说着“喜欢”,简单而清澈的两个字,丝毫看不出此前病态的痕迹。   倘若,可以再早一点儿认识就好了。   少年想。   为什么偏偏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呢?   让我这样的喜欢你,真的是,罪不可赦。   ……   今天祁瑾年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吃过晚饭后他拉着谢遗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倒了杯水递给谢遗。   “谢遗今晚和我一起看电影好不好?”   这已经不是谢遗第一次进祁瑾年的房间了,也许是今天晚上少年给人的压抑感要比之前轻上许多,谢遗也略微放松了警惕。   他接过了那杯水,慢吞吞喝了一口,说:“好。”   见他喝了那杯水,祁瑾年抿着嘴笑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很有几分清纯羞涩的意味。他没有带着谢遗去楼下的家庭影院,只是打开了墙上的壁挂电视,挑出了一部片子放着。   那是一部非常意识流的电影,一个个镜头以蒙太奇的手法拼接而成,变换不定的光影与飘忽的音乐在谢遗的脑海中,慢慢地汇聚成了一团朦胧的混沌。   他似乎觉得有些热。   一种奇异的,绵柔而又急躁的热。   谢遗忍不住小幅度地甩了一下头。   电影已经进入高.潮了,繁花,溪流,蝴蝶,日光下交错缠吻的男女主角,潜伏于幽暗浓绿的丛林深处的野兽,翱翔于蔚蓝无垠的浩瀚天空上的飞禽……在他的眼睛里旋转扭曲,被水光模糊成了一片缤纷杂乱的颜色。   耳边是有些急促的呼吸。   电影里的,还是自己的?   他的面孔是无瑕疵的雪白,肌肤莹润,此刻却泛起潮红一片,颜色嫣然。   他的唇颜色过于的淡了,微微启唇时,可以于雪白的齿间瞧见的柔嫩的红,在唇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鲜妍。   他的眼睛微狭,眼角天生有些上挑,却因为过于清淡的气质,显出几分菲薄如雾的忧郁;偏偏此刻眼瞳中覆了一层薄淡的水色,一种介于勾引与无意之间的媚态,让人心驰神荡。   祁瑾年端详着他,又像是被蛊惑住了,忍不住伸手去婆娑谢遗的面颊。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猎物。   他是柳间鹅黄的飞絮,是三月里乘风的莺,是幽暗森绿的林间毛色如雪的麋鹿。   可是,很快他就要被自己抓住了。   祁瑾年倾身过去亲吻他的嘴唇,想要小心翼翼地啄吻。   可是谢遗却在他凑过来的一瞬间,转头避开了。   祁瑾年有些诧异,墨染的瞳孔中有一线晦暗之色浮现。   而后就听见谢遗说话了,声音低哑,因为药效的缘故带着黏而糯的鼻音:“不要。”   少年难得地耐心,问:“为什么?”   谢遗的身体是热的,可是声音是冷的:“你不喜欢我……”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   “最喜欢谢遗了。”少年伸手去解谢遗领口的扣子,柔声安抚。他的声音微哑,落入谢遗的耳中便宛如是从遥远天边幽幽而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最喜欢谢遗了。   想要谢遗留下来,永远陪着我。   裸露在外的脖子是细长而柔软的,此刻也染上了侬艳的红,当它向后仰去的时候,就有一种天鹅濒死的美感。   祁瑾年想要去亲吻他的脖子。   门却在这一刻被推开了。   祁瑾年仰头看去,站在门口的是满面寒霜的祁瑾之。   祁瑾之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谢遗身上。   “……你做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少年轻蔑地笑,柔软的五官在这一刻是慑人的尖锐锋利。   “我很喜欢他。”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鸦色的睫羽低垂着,与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颜色鲜明的对比,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感,慢慢的透骨而出,“我想要他和你、和姜医生一样,永远陪着我。”   喜欢?   这个词只让祁瑾之觉得讽刺,他阖了一下眼睛,有微乎其微的叹息自胸腔里溢出:“‘永远’是不存在的。”   祁瑾年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哼笑一声,像是有些自傲地,又像是有些自我厌弃地,低声道:“只要我想,他就存在。”   他能这样轻易地操纵一切,为什么不能操纵谢遗?   ——他是这样美丽的生物,与其放他出去被其他人玷污,不如和我一起永堕无间。   他又忽然展颜,反问:“这些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哥哥。”   祁瑾之愣住了。   祁瑾年微笑着看着他,可是眼眸中却是一片晦暗深色。   他的影子被灯拉得极长,恍惚间给人以错觉——妖邪撕裂这具人类的孱弱躯壳,于脊项处破血肉而出。   最终,祁瑾之妥协地转过身去,只冷冷丢下一句话——“随便你。”   真的是,没什么效力的话。   看着门重新被关上,祁瑾年扯了扯唇角,嘲讽地一笑。   你看。   将你送来的是他,想要救你的是他,最终放弃你的也是他。   “谢遗。”   祁瑾年伸手抚摸着谢遗的脸颊,冰凉的掌心缓缓盖住了青年的眼睛。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少年的呢喃至末尾,那种不正常的热度终于从谢遗的身体里慢慢退却了,疲惫感如潮水紧接而来。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所以,离开这里吧。”   留在这里的,只要有我就够了。   他努力地长大了手臂,想要将谢遗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柔软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青年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离开这里吧。   谢遗。   因为,我居然有点喜欢你了。   因为,突然之间有点舍不得伤害你了。   ※※※※※※※※※※※※※※※※※※※※   注:出自《竹书纪年》。   作为白莲花,要保持自身的纯洁,是不能随便啪啪啪的。   你们懂了吗?   读者太太们都说我写弟弟写的太多了,因为他是攻啊,是攻啊,是攻啊!!!   还有,弟弟很快就会长大的,各种方面的“大”!!!   虽然一直伪装成病态娇弱的小可怜,但是不可否认他就是大boss。   昨天终于有个大佬猜出来弟弟的身份了……   另外,你们为什么会觉得弟弟和哥哥有一腿?   我是那么没有节操的人吗? 第33章 掌上珠   谢遗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他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祁瑾年的房间里睡着了。   具体如何, 一丝一毫也记不起来。   白白看他还没有察觉,忍不住在床上打起了滚,哭喊:“嘤嘤嘤……宿主大大!你的贞操差点儿就保不住了!!!”   谢遗看它这幅状若疯癫的样子,有些好笑:“什么贞操?”   白白抽抽噎噎地把昨晚的事说了。   简而言之, 就是昨晚祁瑾年想对他做什么, 但是最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放弃了。   不过,其中有一点却是发人深思的——祁瑾年和祁瑾之这对兄弟之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谢遗听着听着,眉头便不由地皱起来,道:“祁瑾年说——让我离开?”   白白“嗯”了一声, 鼻音浓厚:“真是一个渣攻!”   渣什么攻?   这时候的谢遗还是一个纯洁的宿主, 并没有接触到“耽美”这一领域的知识,自然也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放在心上。   “真是奇怪, ”谢遗沉吟道, “当日是他让我来的, 我才来了不过两日的功夫, 竟然又希望我离开了?”   甚至, 还是在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之后。   莫非……   谢遗想到了祁瑾年与祁瑾之之间那堪称诡异的关系,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在心上浮现。   这念头不过在脑中停留了片刻便消失了,谢遗又忍不住失笑着摇了摇头, 觉得自己真的是思想太过龌蹉了。   谢遗起身后换了件衣服, 对着镜子洗漱的时候, 瞥见了颈项处一痕轻微的嫣红。   据白白所说,这应该是祁瑾年昨晚亲出来的。   谢遗对于这档子事并不热衷,甚至可以说,在经历了与聂寒之间的那场极其失败的感情之后,于需求上堪称冷感。   见状,他只是用毛巾擦了擦那处,换了件领子稍高的衣裳,挡住了吻痕。   他不至于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地去回想昨晚的事,却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他而言,这件事就当做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不能再那样轻易着了人的道了。   祁瑾年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在和谢遗吃过早饭后,就拉着谢遗往外走,说要出去玩。   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身材高大的保镖铁塔一样伫立在铁门前,说,小少爷不能随便出去。   祁瑾年握着谢遗的手腕,脸上在面对谢遗时还温柔天真的笑迅速冷却了,他冷冷看了这人一眼,“谁说的,我不能出去?”   保镖放缓了声音,道:“小少爷,先生是怕你再遇到危险……”   “那就问他,”祁瑾年打断了他的话,握着谢遗手腕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问他,我能不能出去。”   他的力道过于重了,让谢遗略微不适地挣了挣。   祁瑾年抬头看了谢遗一眼,抿了抿唇,无声地放轻了力道。   保镖已经转过去打电话给祁瑾之了。   倘若说,得罪祁瑾之的后果不过是被重重训斥;那么,得罪祁瑾年的后果,至少也是丢了工作。   祁瑾年在祁家的地位,比外界很多然想的都要重要。   “祁先生……是这样,小少爷想要出去玩……”他压低声音将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就噤了声,安静地等着电话那头祁瑾之的吩咐。   漫长的沉默。   手机里只传出细微的电流声。   保镖等得心头煎熬,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让他去,派几个人跟着。”   保镖连连道是,等那边挂断了电话,才敢将手机从耳边拿开。   他忙转过身,将祁小少爷迎出来,又让人去开车,道:“下山没有车,小少爷还是带着张晨,想去哪儿也方便。”   祁瑾年不置可否,等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就拉着谢遗坐上去。   张晨就是这车的司机。   他是个年轻的男人,剃着光头,肌肉虬结,面相看起来很凶,有点儿像刚从牢狱里放出来的。   可是性格与长相却是两个极端,一路上开车开得很小心,停下等红绿灯的空隙里,还问谢遗要不要喝水,水在谢遗手边的暗格里。   谢遗拒绝了。   祁瑾年说要和谢遗去游乐园,张晨就把车开过去,停好车后,跑到窗口买了几张票。   票是一日游的那种,过期作废,但是当日可以玩尽所有的项目。   这还是谢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这时候并非是假期旺季,游乐园里人并不是很多,但是对于谢遗而言,也过于热闹了。   祁瑾年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热闹的环境,但是只要想到此刻握着的是谢遗的手,心底便有难言的满足之感。   张晨为了不打扰小少爷的兴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知道除了自己,暗处还有几个人也在跟着祁瑾年,保护祁瑾年的安全。   祁瑾年对于玩那些项目并不是很热衷,不过既然拉着谢遗来了,也应该象征性地玩几个项目。   他本想带着谢遗去坐过山车,但是在看见谢遗望见那些尖叫的人后微白的脸色时,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把园里温和的项目都玩了一遍,最后在路边长凳上坐下。   张晨看着这两个祖宗玩的都是不刺激的,也没有上前说些什么。   他隐约知道祁瑾年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而谢遗不久之前才做的断指再植,还要再过两天才能取出钢针。   路边有做棉花糖的,是那种已经有些落伍的做法。被拉成如絮形状的糖在竹签上一圈一圈地缠起来,慢慢地聚成了一朵蓬松香软的云。   现在都流行做的精致好看的花式棉花糖,这种云状的卖的并不好。几个路人驻步看了会儿,就走开了,少有愿意买的。   祁瑾年走过去掏钱买了一个。   他长得好看,只是眉眼间略有阴郁之色,买糖的少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又注意他等待的间隙里一直在看站在不远处的谢遗,忍不住笑着问:“是和哥哥一起来玩的吗?你哥哥长得真好看。”   “不是哥哥。”祁瑾年严肃地纠正了,“是……我喜欢的人。”   少女明显地愣了一愣,又笑了,将手里缠好的糖递过去:“真的吗?那希望你们能永远在一起。”   祁瑾年敷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云朵一样的棉花糖。   ——永远在一起吗?   ——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分开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谢遗的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   谢遗小幅度地倾了一下头,是一种近乎娇憨的神态,漆黑的眼睛里染着淡淡的困惑之色,像是在问“这是什么”。   “很甜的。”祁瑾年弯了一下唇,有一种奇异的偏执在他的眸中浮现,“给你的。”   他又将手里的东西往谢遗的方向递了递,执意要他接过。   谢遗迟疑着接了过来,在白白确定了没有问题了之后,才轻轻咬了一口。   是甜的。   古代糖是很金贵的东西,并不如现世这样容易得到。   谢遗嗜甜是天性,即使这种糖在很多人吃起来都觉得有些腻人,谢遗也觉得喜欢。   他慢慢地咬着,云絮一样的糖就被卷入了唇齿之间。只是因为“云朵”过于的大了,难免会有些粘在脸上,一旦被温度烘地化开了些,就让人觉得不适了。   祁瑾年抽了纸巾出来帮他擦。   谢遗并不适应和人这样亲近,正要躲,就听见祁瑾年自顾自地道:“我从前很想要的……”   “在很早很早之前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吃,我也很想要。”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做了很多很多事,终于凑够了钱,买了一个。”   谢遗有些惊讶,他知道祁瑾年的家世,因而并不能理解对方的话。   他沉默了片刻:“那你吃到了吗?”   没有呢。   柔软的棉花糖掉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黏成了一坨肮脏的乌黑。   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地上只有化掉的劣质糖精,为虫蝇缭绕。   祁瑾年收回了手上的纸巾,他静静看着谢遗。   少年的眼瞳是一种极致的黑,仿佛一丝光也没有的死寂的暗色。他笑起来的时候无疑是好看的,颊侧有清且浅的梨涡——可是深藏其下的病态扭曲,却是教人恶寒的。   可是这一刻,这一瞬间,有什么柔软的、清澈的光,落入了少年的眼瞳,他弯起了唇,单纯地笑着。   谢遗像是察觉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祁瑾年。   直到少年倾身过来,柔软的唇瓣飞快地擦过了他的。   是一个,极轻,极淡,带着甜香气味的吻。   “现在吃过了。”   谢遗慢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花时间努力思考明白这件事。   祁瑾年说:“谢遗,倘若真的能再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   真的是,一点也舍不得伤害你。   怎么办呢?谢遗。   他的瞳孔倒映着谢遗的面容。   就好像天地之大,却只能看见这一人一般。   他的笑渐渐淡去了,转眼的功夫,郁色重新染上眉宇,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抑郁病态的祁瑾年。   就好像,刚刚那样温柔的笑,和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都不存在一般。   ※※※※※※※※※※※※※※※※※※※※   好了亲都亲了,明天可以分手了。   祁瑾年:我感觉我是个蛇精病。   蔓蔓:不是你感觉,你就是。   祁瑾年:嗯,谢遗是我的药。   蔓蔓:不,是大家的药。 第34章 掌上珠   谢遗终于反应过来了祁瑾年做了什么。   其实心里的震惊和哭笑不得, 是远超过反感的。   于他而言, 被美貌的同性亲吻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事。   谢遗只是惊讶于祁瑾年竟然会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凑过来亲自己。   用那样小心翼翼的姿态,触碰着自己的嘴唇。   可是, 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谢遗可不觉得祁瑾年是真的喜欢自己。   “祁瑾年……”   “嗯?”   少年看着他, 眼眸漆黑目光幽深。   谢遗用手背轻轻擦拭过嘴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以后别这样。”   可以说是非常冷漠无情了。   “好。”祁瑾年撇开了目光,蝶翼一般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的声音冷淡,语气平缓无波得宛如话常。谢遗几乎要以为刚刚那个主动施予亲吻的人不是他了。   祁瑾年捏紧了手里团成团的纸巾, 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回家吧, 时候不早了。”   少年径直向出口处走去,再没有去牵谢遗的手。   回到祁家后的整整两天时间里, 谢遗见到祁瑾年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并没有将这种反常往深处想, 只以为是自己拒绝了祁瑾年的亲近, 使得对方有些羞恼和尴尬。   很快就到了取出手指里起到固定作用的钢针的日子。   这天谢遗下楼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令人惊讶的是祁瑾之和祁瑾年竟然都还在。   一同待在楼下的, 还有并不陌生的律师先生。   律师和谢遗打了个招呼, 说:“谢先生,我们可以谈一谈解约的事了。”   谢遗惊讶地挑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律师向他确认:“谢先生, 祁先生想要解约。”   从在医院签订合约到现在, 还不到一个月。   可是既然祁瑾年提出了要让谢遗离开, 那么这份契约,也就没有继续履行下去的必要了。   谢遗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眉,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接过了律师递过来的一沓文件。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谢遗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可以于今天解约,之前承诺给予的报酬也会一分不少地给出。   谢遗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明显有些困惑:“我能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律师显然是无法回答他的,只是微笑道:“这份协议对您而言,应当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谢遗仰头看着他,与之对视。律师眸光下意识地晃了晃,然而很快又平静地回望了过去,脸上笑容不变。   半晌,谢遗收回了目光:“请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一丝特别的情绪。   祁瑾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得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的脸色是不见血色的苍白,唇更是不正常的红,比之前伪装出的天真驯顺的样子,更显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他像是病了。   这念头飞快地掠过谢遗的心底,转瞬又消逝了。   “因为,我不需要。”祁瑾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我不需要你留在这里了。”   “……是吗?”谢遗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像是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个答案。   白白却觉得心头很不是滋味,控诉道:“这算什么?亲完了人就将人赶跑吗?”   谢遗没有附和它,自然也没有安抚。   协议一式两份,因为右手手指尚没有取出钢针,谢遗只能请律师代签,最后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将文件递回给律师,声音低柔平静,“这样可以了吗?”   “当然,这份请您收好。”律师将其中一份给了谢遗,顿了一顿,又轻声询问,“需要为您安排下山的车吗?或者……我送您下去?”   谢遗颔首:“多谢。”   律师点了点头,向祁瑾之和祁瑾年提出了告辞,微笑着对谢遗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遗站起身,正要和律师一同离开——   “谢遗。”   祁瑾年蓦然出声,叫住了他。   谢遗看过去,“嗯?”   祁瑾年深深看了他一眼,点漆一般的眼眸中漾着某种微妙的、让谢遗看不透的奇异情愫。   “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吗?脩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孕禹。”他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来,声音纤细脆弱地仿佛游离于风中的丝,随时可以断裂。   谢遗的瞳孔因错愕与困惑微微扩张,他诧异于祁瑾年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为什么不相信呢?”   神话如此美好,为什么不相信呢?   于古人而言,无父而生或无母而生,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身份高贵之人,即便真的是父母不详,也要按上一个天生地养的名头,留下一个神乎其神的身世,总好过以令人尴尬的出生被记载于史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同于众的。但是那又如何?”谢遗垂眸,容色柔和,“倘若他从未伤害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仇视他;倘若他对我怀有善意,我自然也会回报以善意……这世界上的一切,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是啊,本该是这样。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   可是人类的贪心是无法抑制的。   他们渴望着强大的力量,却又畏惧着这样强大的力量。   祁瑾年阖了一下眼睛,低声对谢遗道:“路上小心。”   我曾想要你陪着我永堕无间,可是现在,只希望你能离我越远越好。   所有的污糟苦难,只需要我一个人经历,所有的痛苦扭曲,只需要我一个人承担。   即便些微的光明过去,迎接我的将是无边的黑暗。   谢遗点了点头,说:“谢谢。”   音落,跟着律师离开了。   祁瑾年徐徐呼出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一种难言的疲惫,漫上心头。他放松了身体,向后靠去,放任整个人陷入了柔软的沙发中。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他和祁瑾之两个人。   “现在,你该满意了。”沉滞的气氛终于被打破,祁瑾之淡淡道。   祁瑾年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眼中一片空茫茫的,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近乎无措的茫然。   “我不开心,也不难过……”祁瑾年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口吻,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到,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可以让他回来。”祁瑾之道,“只要你喜欢。”   “是啊,很喜欢他。”祁瑾年提到“喜欢”这个词的时候,就忍不住地想要上扬唇角。可是,下一刻,那浅淡的笑容就被抑郁之色掩盖了。   正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舍不得他如你一样,身陷泥沼不得解脱。   祁瑾之站了起来,以一种冷漠地如看死物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你不敢让他留下来,你在害怕。”   他话一出口,又忽然有了些困惑——祁瑾年这样的东西,也会害怕?   祁瑾年乜了他一眼就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是,我在害怕。   他想——   我害怕美丽而脆弱的人心,经不住无尽财富的巨大诱惑。   他咬住了自己手指,牙关开始打颤,咬得皮肉破损,血迹沁出。   谢遗本是想直接去医院的,途中却接到了妹妹谢衣的电话。   谢衣在电话那头小声抽泣着,怯怯地说,希望谢遗能来学校一次。   谢遗此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妹妹,因而也没有什么感情。然而,考虑到对方毕竟是个尚未成年的女孩,他还是决定先去学校那边。   谢遗询问律师能否将自己放下来,他准备自己打车过去。   律师却笑了笑:“我今天不忙,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去?”   谢遗报出了谢衣学校的地址。   约莫半个小时后,谢遗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教师办公室的椅子上,身上披着大衣,正在低声抽泣着。一边站着一个满脸怒色的中年女人,正在不干不净地辱骂着什么。   谢遗慢慢地走了进来,他不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谢衣,就轻轻喊了一声:“谢衣。”   声音清澈明净,在空气中流淌而过,一瞬间,嘈杂声都静默了,所有人循声看了过去。   谢遗长得很好看,是一种并不具侵略性的美。   他的肌肤很白,仿佛时刻晕着柔和的光。五官精致,却又不沦于时下那种俗套阴柔的花美男形象,是一种温和雅致的美,像是山水画中大片的留白,自有一种空远的意境。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中年女人的怒火都稍微平息了些,声音也比之前略低:“你就是谢衣的家长?”   显然,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美貌少女就是谢衣了。   她生了一张与谢遗相似的脸,却要比谢遗更加娇弱些,有着古典女子不胜弱柳的婉转娇态。此刻,颊上泪痕点点,很是娇怯美丽。   白白绕着她飞了一圈:“这种小白花的长相真的很不讨同性喜欢昂……”   但是异性都很喜欢啊,比如宿主大大。   即便性向为男,谢遗也忍不住对这少女心软,从口袋里找出了一次性纸巾递了过去:“擦一擦吧。”   少女没有接,只是抬头看着谢遗,又忽然委屈至极地大声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了谢遗的腰:“哥哥……”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供她彻底依靠的地方,将所有的委屈,都宣泄而出。   谢遗不适应这样紧密的触碰,身体僵硬了一瞬,才试探性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少女松开了手,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重新坐好了。   “你就是谢衣的哥哥啊?”女人以一种挑剔的目光将谢遗打量了一个遍,双手抱臂道,“你也知道,现在高三了,孩子学习都紧张着……你妹妹在这个时候,勾引我儿子是要怎么说?”   谢遗闻言微微蹙眉。   来此之前他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事,甚至可以说,他从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   妹妹大概是,助攻???   啊啊啊,大家都说看不懂这个世界。   在犹豫要不要剧透。   其实就是个带点儿奇幻元素的现代啊……弟弟身份很明显了…… 第35章 掌上珠   大概是看出来谢遗的不解, 一边的老师开口道:“早恋不是谢衣一个人的过错, 这两个人孩子都有错,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谢衣一眼——“谢衣一直以来成绩都很好,也很努力……”   “难道会是我儿子的错吗?”女人粗暴地打断了,“我儿子这么乖, 怎么会去谈恋爱?一定是谢衣带坏了他!”   白白在一边给谢遗解释了“早恋”二字的意思。   谢遗大致猜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看向那个缩在中年女人身后的男孩,“你们谈恋爱了?”   男孩嗫嚅着,不敢作答。   中年女人护着他,梗着脖子对谢遗喊:“要不是谢衣勾引他,他怎么会谈恋爱?年纪轻轻就搞这么多花花肠子, 以后也是个烂人……”   男孩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女人, 想让她别再说了。   谢衣哭地打嗝,一哽一哽地说“我没有”。   谢遗摸了摸她的头, 轻声道:“哥哥知道你没有。”   老师们虽然也不喜欢学生在这个年纪谈恋爱, 但是双方都是班里不错的学生, 知道错了、愿意改了、给个保证, 这事也就得过且过地揭过去了——这样将责任全部推到女生身上是怎么回事?!   他们对中年女人印象不佳, 因而便不由地偏袒了谢衣一些, 对中年女人道:“学校是公共场所,周和妈妈你控制一下情绪。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不存在勾引不勾引的问题。甚至, 看这些信里的内容, 明显是周和先追求的谢衣……你如果坚持要闹下去, 我也只能根据校规规定,建议周和在家休学一个星期,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休学?凭什么?这又不是我孩子的错!”女人不依,大声嚷嚷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待商榷。”谢遗抿了抿唇,他旧日与之相处的人一个个都颇为顾及颜面,一言一语无一不自矜身份,因而到底是不曾听见过这种无厘头的荒诞逻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做不出那种尖锐回怼的姿态,只是声音微冷徐徐地道:“但是,万事慎言。有一些话也不要说的太难听了,这样谁都没脸面。倘若真的要追究是谁先追求谁的问题,老师们也不是眼盲心瞎,根据这些信的内容总能看出来。如果非要闹到那一步……”   他冷冷地看了女人一眼,“被退学的是谁,你心里有数。”   一瞬间,所有的温柔褪却,只剩如锋冷锐,竟让女人有些不敢直视地偏过了头去。   老师连忙打圆场,道:“是、是,你说这事闹大了也影响班级班风,都高三了,还是让学生安心学习的好。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呢,就是想说一下,孩子到了高三,学习压力也大,你们平日里多注意一下孩子的心理问题……”   老师就缓解学习压力说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响了两遍,才似察觉到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一般停下声,有些歉意地道:“唉,高三了,课也不能落下,周和妈妈你看不如让周和先去上课吧?”   女人也有些担心儿子落下了课会跟不上学校进程,推着自己儿子出门去了,临走前不忘狠狠剜了谢衣一眼,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老师这才松了口气,对谢遗道:“真是对不起了,周和妈妈就是担心周和,类似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谢衣的问题我们还是要说一说。”   谢衣捏紧了衣角,有些惊慌地看了谢遗一眼,小声呢喃着:“哥哥。”   谢遗在她身边坐下,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老师,您说。”   “谢衣成绩好,我们都知道。只是这时候并不适合谈恋爱,你看,这时候的男生女生,一点儿负担恋爱的能力都没有……就比如说周和吧,虽然成绩好……”   周和妈妈管控周和极其严,几乎是三五个星期就要来学校一趟。   什么在家里发现了周和玩xx游戏,或是看见周和最近读了非课业之内的书,都要来学校和老师沟通,问周和的成绩,问周和的近况,甚至可以为了座位问题和老师磨上几天。   今早周和妈妈跟着周和一起来的学校,手里拿着谢衣和周和恋爱的“证据”,指名道姓地要找谢衣。   班主任看没有办法,这才请来的谢遗。   老师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家长,和谢遗吐槽了几句才恍然发觉自己有些多嘴了,匆忙将话题重新扯回了谢衣的学业上。   简而言之就是让谢衣不要早恋。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想必谢衣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心思去恋爱了。   谢遗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向老师告别,领着谢衣出去。   树荫浓绿,星点的光斑随着枝叶的摇晃明灭不定。   谢衣怯怯地拉住了谢遗的衣角,仰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错了”。   谢遗问,你错哪儿了?   谢衣说,我不该谈恋爱。   谢遗又忍不住叹息,说:“你最大的错,就是看错了人。倘若一个人什么也承担不了,你和他在一起,就需要自己承担起一切,你做的到吗?”   谢衣摇了摇头。   谢遗道:“可是周和什么也承担不起。”   谢衣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解决了谢衣的事,谢遗就要去医院了。谢衣将他送到了校门口。   谢遗拦了一辆出租车,扬手和谢衣告别:“回去上课吧。”   谢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却又在走进校门的那一刻蓦然想起了什么。她刚转过头去想要和谢遗说,就看见一辆面包车飞快地开了过去,已经打开车门的出租车还在原地,后座里却空荡荡的,看不见谢遗的踪迹。   谢衣脑子里空白一瞬,像是有一把大锤重重击打过,嗡嗡一片。   她疾步跑了过去。   出租车停在那里,除了驾驶位上坐着司机,什么人也没有。   “他人呢?”谢衣扒着车窗问,“我哥呢?”   司机一脸惊魂未定:“被带走了,他们好快……”   “刚刚那辆车……是刚刚那辆车……”谢衣喃喃着,慌乱无措地翻着口袋,想要找出手机报警。   司机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看着急的哭出来的少女,问了一句:“你哥是不是惹了灰涩会?刚刚车上好几个人,拉着他就上去了。好快。”   谢衣根本听不下去他说的,着急忙慌地掏出手机就拨通了报警电话。   谢遗并不是被灰涩会带走的。   车上几个人将他虏上来后,只是说了一句“有人要见你”就不再说话了。   谢遗估量着如今的形势,车上几个大汉他大概一个也打不过,因而也没有做出呼喊挣扎的蠢事。   他只是猜测着是谁要见自己。照理说,手模的圈子小,也不像娱乐圈那样有很多饭局陪,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也不知道对方是很有自信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谢遗被带过去的时候,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蒙着眼睛的。   地点是一处KTV的地下一层,一个装修精致的包厢,灯光昏暗。   白白坠在谢遗身后,小声bb:“这么暗的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谢遗想到了自己刚刚看到那些人和事:“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沙发上只坐了一个男人,周围站着几个保镖一般的人物。那人五官淹没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谢遗看的不真切,只隐约觉得轮廓硬挺,应当生的不差。   他见谢遗来了,伸手示意谢遗在另一边坐下。   “谢先生,百闻不如一见。”他如是道,声音低沉。   谢遗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闻言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语带疑惑:“阁下是?”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道:“我有一笔生意,想和谢先生谈一谈。”   “嗯?”   “关于祁家的不世之宝。”   谢遗瞳孔一缩,声音略微的变调:“不世之宝?”   那人只当他是惊讶,慢吞吞地点了一只烟,叼在嘴里深深抽了一口。他徐徐吐出烟雾,沉声道:“谢先生愿意吗?”   谢遗脸色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轻慢地笑了一声,像是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我怎么不知道祁家还有这样一件不世之宝?”   “若是人人都知道,焉能保住?”那人嗤笑一声。   谢遗睫羽微颤,幽暗灯光之下,睫毛像是也被柔化了,成了一晕淡淡的黑。   “那么,现如今我知道了。”谢遗声音平静,“倘若我不愿意合作,想必您也有的是办法,让我说不出去这个消息。”   那人将手中的烟蒂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是。”他说,“你甚至,走不出这里。”   “好。”谢遗点了点头,对于这样的威胁有所预料,“为什么会想要选择我呢?”   “当然是因为你能出入祁家。听说,祁小少爷很喜欢你?”   谢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来这个人的消息也不是很及时。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和祁家解约的事。   至于祁瑾年所谓的喜欢,连谢遗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遗:“你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很满足他的识时务,慢条斯理地道:“不如先听我说个故事。”   ※※※※※※※※※※※※※※※※※※※※   emmmm……突然有了一个巨邪恶的想法,嘿嘿嘿……   大家,介意……受怀孕吗?   不生!只是怀孕play而已……嘿嘿嘿……   抱抱看文的小可爱们,么么啾~   关于校规,早恋要休学一个星期……我念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QAQ…… 第36章 掌上珠   故事源自一百年多前。   那时候国家动荡不安, 无数的豪门大族湮灭在民族的战争中, 亦有无数的人借此机会挣下了足以荫庇几代后人的产业。   祁家在那个时代崛起,攫取了巨额的财富,成为了当时华国首屈一指的势力。   支撑起偌大一个祁家的,只是一个堪堪弱冠的少年。   那祁姓少年并不是什么好出身, 仅仅是山上一个土匪窝里出来的土匪, 带着老爹留下的兄弟,赤手空拳,打下了这样的基业。   基业根深以后,一如过去老旧的历史那般,姓祁的就开始不顾旧情了, 往日的弟兄们死的死残的残, 无一有好下场。   也不知道是否是报应,姓祁的后来也死在了他五十岁的寿宴上。   而后, 无论经历几多风雨, 祁家的掌舵人如何变化, 祁家始终屹立不倒。   无数的钱财流水一般淌进了祁家。它一种令人惊异的姿态, 牢牢地占据着商业界无冕之王的宝座。   直到五年前。   祁家前任掌舵人飞机失事, 祁夫人在此重大打击下一病不起, 祁家似是在一夜之间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产业急剧缩水,摇摇欲坠垂垂危矣。   祁瑾之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了祁家, 然而依旧挽救不了这只庞然大物走向暮年的命运。   它掌控这个圈子太久了。   太多的在祁家阴影下生存的商人们, 渴望着一次变革, 也在渴望着能在祁家的倒台中分到一杯羹。   祁瑾之妄图这样的穷途末路中逆转乾坤。   变化,是在他出了一次国回来后产生的。   祁瑾之从国外接回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眉眼精致,与祁瑾之三分相似,名叫祁瑾年。   祁瑾之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弟弟,外人也都相信,这是祁瑾之父亲的私生子。   此后,祁家颓败之势逆转。   虽然无法恢复到之前那样如日中天,但是至少也勉强挽回了祁家大半的产业,稳定了局势。   谢遗静静听完了这段故事,末了,问了一句:“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谢先生可曾听说过貔貅?”男人声音淡淡,问。   谢遗道:“听说那是一种神兽,龙之九子之一,可镇宅辟邪,聚天下财宝……”   他倏然噤了声,想到了什么。   龙之九子之一……可以聚天下财宝……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取悦了,男人笑了起来,声音低沉:“不错,貔貅,可聚天下财宝。百年多前,祁家先祖就是靠着这东西成就了那般基业,而后,又将之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祁家这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谢遗又生出些困惑:“可是五年前,祁家不是遭遇了一场大难?”   男人道:“的确。不过,那是因为五年前,他们丢失了他们的传家宝……后来,祁瑾之将它找回来了。”   谢遗瞳孔一缩,一个猜测电光火石般划破了他脑中迷障,一瞬间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   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向男人,又像是怀着浓重好奇地问道:“他是去哪儿找回来了?”   “五年前,他去了M国一趟。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之前祁家有一个女儿从家里偷跑去了M国,猜想,也许当时就是她偷走了貔貅,后来祁瑾之去也是为了找回貔貅。呵,祁瑾之自以为带回来一个祁瑾年就能遮掩真相……”男人说到这里,又有些蔑意,冷冷吐出四个字,“欲盖弥彰!”   谢遗对此不置可否,他再度低下了头,“那么,你将这些事都告诉我,就不怕我会反水吗?”   男人收敛了脸上的笑,看向他。青年的脸色很平静,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暧昧柔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角度的缘故,他的一截长颈看上去格外的白,像是精致的骨瓷,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把玩。   男人看着看着,竟忽然觉得指尖有些麻痒,像是迫切地需要触碰上对方白皙的肌肤去摩挲。   他阖了一下眼睛,手指又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我姓乔。”   谢遗叫了他一声:“乔先生。”   乔修泽“嗯”了一声,又道:“谢先生想必是太低估我了,你觉得,我会给你反水的机会?”   “好吧。”谢遗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对方。   谢遗想不明白,这种连及时的情报也不能得到的人,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谢遗不会反水?   不过,目前合作却是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的唇角有笑意缓缓绽放,说:“合作愉快。”伸出了手。   声音很轻,尾音不经意地上挑去,像是小动物伸出柔软的爪子一刮搔,不自知地、平白地勾人。   乔修泽克制着自己不要显得太失态,握住了他的手,浅尝辄止地一接触,松开了。   他看着谢遗,话却是对着一旁站着的人说的:“送谢先生离开。”   谢遗早上还没有吃过早饭就赶去学校了,后来又被抓来了这里,从头到尾都没进食过什么东西。   他被人从地下一层送上来,站在KTV大厅的过道里,只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只有胃酸翻涌,灼出断断续续的刺痛感。   这具身体的早些年生活艰苦,饿坏了胃,并不是很经得住饿。   他忍不住叫住了陪自己出来的一个保镖,问:“能不能先吃点东西?”   那人本来是有些不耐的,然而转头看见谢遗微白的脸色,就不忍心了,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去给他拿了一个果盘:“你先垫垫?这里没什么吃的,我带你出去吃?”   谢遗道了谢,接过了一个橘子,说:“不用了,送我去医院就好。”   那人又讶然地看着谢遗,目光在谢遗的身上逡巡而过,像是在寻找谢遗身上哪儿受伤,最终停驻在了谢遗始终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处。   “走吧。”   谢遗抿了抿唇,吐出二字,就径直往外走去,那人连忙跟上。   去医院的路上,男人透过后视镜几度打量谢遗。   明明谢遗说饿了,拿了一个橘子为什么不剥了吃呢?   谢遗却在想别的事。   任务是说得到祁家的传家之宝——龙角。   可是乔先生却说祁家的传家之宝是貔貅,可以聚天下财宝。   貔貅为龙之子,龙首龙尾,生有独角。任务所说的龙角,会否就是貔貅之角呢?   或许……祁家曾经能有那样的泼天财富,并非是貔貅聚财,而是继承了貔貅神力的龙角在聚财?   至于龙角究竟在什么地方……   倘若几年前,那个祁家的女儿真的带走了龙角去了国外,可是为什么没有借此龙角在国外建立一番事业?   但是如果不是她带走了龙角,祁家又怎么会那样突然地遭受重大打击,由盛急速转衰?   乔先生也说了,之前祁瑾之对祁家的处境也是异常棘手的,根本无力施救。如果祁瑾之不是得到了龙角,又怎么会在短时间里,乾坤逆转,力挽狂澜救回岌岌可危的祁家?   谢遗又忽然记起了一个细节——乔先生说,祁瑾之五年前带回了祁瑾年,那时候的祁瑾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可是五年后的如今,祁瑾年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一个未足十八的少年。   他到底多少岁?!   谢遗陡然想起了那个午后,祁瑾年带着几分纤细脆弱地问他:是否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感而生孕所诞下的孩子是否是怪物?   他问了不止一遍。   祁瑾年为什么会对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这样执着呢?还是说,他本身就存在着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所以才迫切地想要得到认可?   感而生孕……   谢遗咀嚼着这几个字,越发能察觉到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来。   “谢先生,医院到了。”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谢遗看过去,之间保镖从前座探出头来,眼带担忧地看着他。   谢遗朝他笑了笑,捡起了放在后座的那个橘子,道谢后下了车。   他下了车往医院里走去,那人见状也没有跟上。   谢遗向走廊上的护士问了左明远所在的诊室,得知对方今天在的时候,径直去了。   也不知道左明远究竟是什么身份,明明是个外科医生,工作却似乎一点儿不忙。谢遗到的时候,对方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对着电脑玩消消乐。   见谢遗来了,他匆忙关掉了消消乐的界面,在椅子上正襟危坐,面色带了三分冷意:“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记得今天是和谢遗约好取钢针的日子,早早就在医院里等着了,一个上午都过去了,也没见到人影。左明远险些以为谢遗不会来了。   “路上遇到了一些事。”谢遗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那些事,走过去,将手中的橘子递给了左明远,“给你的,吃吧。”   左明远其实并不喜欢吃橘子,但看是谢遗给他的,就不想拒绝了。他伸手接了过来,打开了桌下的抽屉放进去。   做完这些后,金发美人眉梢眼角不悦的冷意都褪去了许多。   “我今晚再吃。”他说。   谢遗没放在心上。   左明远开始为他安排检查,带着谢遗去拍了几张片子看恢复情况。   X光照出来的黑白影像谢遗看不懂,只是在左明远身侧的凳子上坐下,凑过去看左明远指着图上的哪儿哪儿讲给他听。   谢遗听了会儿,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左医生,你知道……祁瑾年今年多大了吗?”   ※※※※※※※※※※※※※※※※※※※※   (请认真阅读作话,有点儿长。)   可能是我上一章没有说清楚吧,这里再解释下——   只是一个怀孕play,没有生子,也不存在流产,可以看做是假孕,因为“孩子”从头到尾不是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生命体而存在的。   毕竟作者只喜欢羞耻play(要不是怕翻车……),不喜欢奶孩子,也不喜欢虐。   划重点,不喜欢虐!!!不信就算了,哼╭(╯^╰)╮   目前还在完善大纲,设定了两种结局:   1.不怀孕,祁瑾年死亡,谢遗离开(参考霸总死后小娇妻改嫁出去浪?)   2.怀孕,祁瑾年活着,谢遗离开(参考小娇妻带走了霸总的全部财产出去浪?)   啊啊啊啊,纠结了好久写哪一个,最终我还是选择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写文嘛,就是要开心才好~   当然怀孕仅仅是作者突然而来的一个恶趣味,因为之前没有想到过,所以没有写避雷,后面会在文案补上避雷。大家真的接受不了这样的剧情,可以跳世界看。   下一个世界是之前就设定好的武侠师徒年下,微悬疑,避雷是有女装(自愿的),请大家做好防雷措施。不喜勿喷,关爱作者!   觉得非常踩雷的,带上订阅截图戳作者微博,我会把从26章到这一章的钱退给你。   觉得非常踩雷的,带上订阅截图戳作者微博,我会把从26章到这一章的钱退给你。   觉得非常踩雷的,带上订阅截图戳作者微博,我会把从26章到这一章的钱退给你。   (重要的事说三遍,另,微博:云生蔓野) 第37章 掌上珠   “嗯?”左明远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偏着头看向谢遗, 以目光问询。   谢遗便又重复一遍问题:“你知道祁瑾年今年多大码?”   “他?”左明远张了张嘴,正要报出一个年纪,又忽然顿住了。   他目光短暂地游离了片刻,下意识地歪了下头, 浅褐色的眼瞳里染上了些迷茫困惑。   脑子里关于祁瑾年年龄的一切印象竟然是空白的。   左明远和祁瑾之是有些私交的。五年前, 祁瑾年跟在祁瑾之身后从私人飞机上下来,那时候他也在场。   那应当是他第一次见祁瑾年。   可是,那时候祁瑾年是多大呢?   左明远努力地去想,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祁瑾年的时候祁瑾年是多大年纪,只隐约记得几天前去往祁家时, 所见的祁瑾年的模样。   “他多大?我也记不清了, 十七八岁吧。”最后,左明远给出了一个不确切的答案。   “十七八岁?”谢遗眸光闪了闪, 仿佛确认了什么。   左明远看着他这幅模样, 只当他是关心祁瑾年, 心上又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不悦之情, 说了一句:“你怎么这样关心他?你又不用回祁家了?”   谢遗怔然地抬头看他。   左明远说不出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本应该和以往一样刻薄上几句, 然而一对上谢遗漆黑的眼睛,又忽然不敢讲了,唯恐谢遗听了会心里不舒服。   他犹疑了片刻, 才低声道:“你找到新的房子住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找?”   谢遗在乎的哪里是这个呢?   他微微一笑, 眉眼精致柔和隽永, 轻声说道:“不用,我有地方去。”   当初签订的那份文件里,已经明明白白写着,祁瑾之给了他两套房产。   左明远点了点头,不再提了。   谢遗的断指再指之后,恢复得很好。左明远帮他办过了住院手续,说需要留院再观察几天才可以决定能不能取出钢针。   谢遗住的还是之前的单人病房。   途中接到了谢衣小姑娘的电话,小姑娘哭哭啼啼地问他在哪儿,有没有事。   谢遗还不知道谢衣看见他被带走的那一幕,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依旧好脾气地说了自己没事。   谢衣再三确认谢遗没有事,这才作罢。   病房自然没有曾经皇家那般软枕高床住得舒服,不过谢遗穿越来那会儿已经住了许多天了,也早就习惯了。只是饭菜是怎么也吃不惯的,总觉得滋味过于寡淡。   左明远也知道医院食堂的水平,每天变着花样带饭菜去谢遗的病房,和谢遗一起用餐。   又过了几天,复查没有什么问题,钢针已经可以取出来了,另外复健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谢遗取钢针是左明远给他动的手术。   医生半长的金发用发圈扎了起来,挽成了一个精致的髻,藏在了隔离帽里。左明远五官阴柔美丽,长发绾上去愈发显得颈项修长洁白,宛如女子。   谢遗见了,忽然有些心血来潮,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地问他:“貌若好女,待嫁何人?”   左明远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舌尖打滑般吐出了二字:“你呀。”   谢遗一怔。   左明远又移开了目光,不紧不慢地道:“……怎么可能?”   一个难度不高的小手术而已,最终非常成功地做完的时候,左明远额上竟然有了一层细细的汗。   谢遗术后暂时住在医院里没有离开,左明远来看他来的比之前还要勤上许多,还会不时送谢遗精致的小礼物,谢遗收下了那些东西,全都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   白白说,宿主大大,他这是在追求你。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   白白很惊讶,大大你知道啊?   谢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知道,但是没有结果。   白白绕着谢遗飞,“为什么啊,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啊。”   系统觉得方明远长得很好看,站在宿主身边也一定不会失色。   谢遗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一种极其复杂微妙的情绪在他眸中浮现:“因为爱情最靠不住了。你看,周和说喜欢谢衣,可是他从来没有为谢衣承担过什么;谢衣那样喜欢周和,可是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她就放弃了。”   谢遗对感情这件事其实看的很淡了。   爱恨,一向都是方生方死,来的无礼,去的无情。你想挡的时候,挡不住;想挽留的时候,也无力挽留。   干脆从头到尾置身事外,落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白白觉得他说的不对,想要说什么来反驳他,可是那颗脑容量明显不够的脑子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可以反驳谢遗的话。   它看着谢遗过于冷静美丽的面容,忽然有点儿难过,缩在了一边,一句话也不讲了。   小白团子身上柔和清润的白光,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乔修泽来了医院两次,第一次他来的时候,谢遗还很惊讶。   男人站在他的病床前,将整个病房都打量了一遍,最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一次谢遗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一张比谢遗想象中年轻太多的面容,应当不超过三十岁,五官比中原人要生的深邃,如谢遗曾见过的鲜卑族那般高鼻深目,非常的硬朗凌厉,一如猜测中的英俊。   “谢先生的伤好了吗?”他坐在椅子上,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看着谢遗,礼貌地询问。   手下在他的目光示意下,给谢遗送上了一个果篮。   谢遗摇了摇头,“没有。”   “哦。”他应了一声,又说,“断指再植,这伤是该慢慢养。”   谢遗这几天也不是没有关注商业新闻,只是他从没有系统地学过金融,过去身在皇家被教的也是“重农抑商”“民为本,商为末”这种东西,对于如今商界的局势终究是不怎么了解。   他知晓这位乔先生,应当就是乔家年轻的掌舵人,乔修泽。   不得不说,乔修泽与祁瑾之是很有一战之力的——倘若祁瑾之手里没有那件传家宝的话。   谢遗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您来,是为了催我早点儿出院的吗?”   大概是断指一事太伤元气的缘故,谢遗的脸色始终是缺乏血色的苍白,这一垂眸,一笑,就显得睫毛异常的黑,明亮的阳光落在睫羽之上,他的面容有一种奇异的飘忽之感。   像是一朵烟化成的莲花,花瓣徐徐地展开。   人要是伸手去抓,就散了。   他的肩头削薄,身形消瘦,一件病号服穿的空荡荡的,宽大的袖口,探出了纤瘦的手腕,似乎旁人一只手就能箍紧折断。   搭在身前的那双手无疑是美丽的,堪称世间无双的瑰宝。   可惜上有瑕疵——   一线红,绕了食指和中指一周,边上是稀疏的缝合痕迹。   乔修泽知道这个伤口要长好还需要一些时间。   即便是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戒指一样,箍在指根上。   那是一双曾被称作“天使亲吻过”的手。   乔修泽的心上忽然就升起一种莫名的酸涩之感。   像是什么东西点在那儿,用力地往下一按,不疼,不尖锐,像是一个被水撑得饱涨的水囊,沉沉坠着,鼓着,难受着。   “不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慢吞吞地说,“只是来看看你。”   一边站着的手下掏出了打火机,凑上来要给他点烟。   谢遗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轻声提醒道:“病房里不能抽烟。”   乔修泽闻言微楞,旋即挥手示意手下退下去,自己将烟折了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里。   谢遗又道:“其实,您如果是来催我出院的,直说就好。我也不是不能提前出院。”   也许是因为没能抽烟,乔修泽显得比当日在KTV的时候更加焦躁了些,随意地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先把伤养好,也不缺这么一点时候。”   看的出来,祁瑾之在使用貔貅的力量的时候,比之他的几位家人是有所收敛的。   祁家几代掌舵人都活不过五十岁,也不晓得是当年创下基业的时候犯的杀孽太多,还是为了使用貔貅的力量付出的代价。   总而言之,祁瑾之始终是有些忌惮地不敢大动作,对于乔家的影响不大。   “也好。”谢遗微微颔首。   乔修泽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问:“祁瑾年没有来看过你?”   谢遗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描着那两道疤,眉眼不由地为忧郁之色侵染:“他出过事,不能随便出门。”   “也是。”乔修泽道,深以为然。   祁瑾年之前被绑架过,也应当提高警惕,想要随便出门肯定是不行的。   乔修泽见谢遗盯着手指看,心上又生出些怜惜了。   倘若不是祁瑾年,谢遗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呢?   他想,谢遗应当是有些怨恨祁瑾年的。   一时之间又有些好气好笑——祁瑾之哪来的脸面,叫谢遗去陪祁瑾年?   他们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些话,乔修泽就起身要离开了。   谢遗说了一句“慢走”,话音还未落,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金发的医生站在门口,正要往里面走。   左明远显然是为屋里的阵仗惊讶了——乔修泽来的时候带了三四个保镖,一个个都高大得和铁塔似的,一排儿杵在屋子里,格外引人注目。   然而站在谢遗病床前的男人更加引人注目。   他看着乔修泽,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嘴唇嗫嚅着,最终喊了一声:“乔先生。”   乔修泽转过头看着他,竟然弯了一下唇:“弟弟。” 第38章 掌上珠【请假一天】   谢遗自然是没有意料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的。   两个人姓氏不同, 容貌上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左明远显然与祁瑾之交好,而乔修泽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祁瑾之的恶意,因而很难将他们联想到一起。   左明远在他念出那个称呼的很明显地愣了一愣,旋即又放松了身体。他并没有回应乔修泽“弟弟”这个称呼, 而是问:“乔先生认识谢遗吗?”   他这样问着, 脸上却少见地挂上了生疏的笑容,步履自然地走到谢遗的病床边。   乔修泽目光在两人中打了个来回,微微挑起了一侧的眉:“当然,我对谢遗一见如故,这次是来看看他。”   “是吗?”左明远不痛不痒地笑了两声, 轻声道, “谢遗确实很优秀。”   他拎起了柜子边的热水瓶,注意着不让水溅出来地慢慢地倒了一杯, 递给了谢遗。   谢遗伸手接过, 小声道谢。   乔修泽问:“谢遗还要多久出院?”   左明远看向他, 虽是笑着的, 眼中却有如霜的冷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乔修泽望着左明远, 目光包容,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一般,声音低沉和缓:“当然有关系,谢遗是我的朋友, 自然要问一句。”   白白看着这一幕, 还以为医生会炸毛, 然而左明远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哦?谢遗之前一个人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有朋友来看他?”   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左明远觉得,自己当初 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谢遗被救出后,接手了这个病人。   更在后来谢遗独自一人养伤的时候,陪伴在谢遗的身边。   他比所有人都要早一步对谢遗好。   谢遗捧着杯子,终于开口了:“乔先生,玩笑开过了就不好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生疏之意却是满满,对于乔修泽而言,可以说是相当无礼且不留情面了。   乔修泽脸上的笑敛去了些,他深深看了谢遗一眼,眼眸中情绪晦暗莫测。   谢遗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他忽然察觉到谢遗总是习惯性地搭着眼皮,这是一种下意识地回避与人对视的姿势。偶尔抬起头与人对视也是时间不长的,很快就会移开目光。   谢遗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温吞的,柔和的。   因而即便偶尔展露出几丝锋利,身居高位的人,如乔修泽这般,也不过是觉得平添几分可堪赏玩的奇异色彩。   就像是一只猫,对着你亮了爪子,你也不会生气。   乔修泽便也不生气,说:“那我改日再来。”   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左明远见人走了,松了一口气。   他动作幅度很小,可是一直在注意他的谢遗却察觉了。   谢遗慢慢地喝掉了半杯水,将水杯搁在了床头柜上,问左明远:“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是好人。”左明远道。   “嗯?”谢遗不解地看着他,鼻腔里哼出了一个单音,像是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左明远却不想多言,目光落到了桌上的果篮上,“这是他送的?”   “是。”谢遗道。   左明远走过去拎起了果篮,翻检了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干脆道:“他送的东西你不要吃,我帮你扔了,明天再给你买。”   谢遗不知道左明远为什么执意要针对乔修泽,不过他也确实对乔修泽送来的东西信不过,于是道:“随便你了。”   左明远瞥了谢遗一眼,见谢遗确实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下有些愉悦:“好。”   他又帮谢遗检查了一下手指的恢复情况,其实谢遗已经恢复地很快了,但是左明远却始终有些不满。   “这样还是会留疤的。”他说。   谢遗看了看自己的创口处,竟然觉得有些好笑:“手上有两道疤而已,我又不是女人,在乎这个做什么?”   左明远却不信谢遗是真的不在意。   毕竟曾经是做手模的,在事业的巅峰期,因为受伤急流勇退,想必每天都很难过吧?   “谢遗,我带你去国外治好不好?”他问。   谢遗摇了摇头,“我不想出国。”   左明远有些黯然,精致姣好的眉眼间浮现了一抹失落。   谢遗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道:“你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他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医生的蓬松柔软的金发半长不短,堪堪及肩。这是如今仔细一看,明显已经超过肩膀了。   左明远下意识捏住了一缕垂落的金发。   他的发丝纤细,天生有着优雅自然的弧度,如流动的金子一般,是非常耀眼的颜色。即便无阳光映照,也仿佛可以自生熠熠光辉。   谢遗起先还觉得这发色过于奇怪,看久了却生出几分喜欢了。   左明远捏着自己的发丝看了看,道:“似乎是的。”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剪过头发了。   “也很好看。”谢遗轻声道,“长发也很好看。”   左明远松开了手指,抬手将发丝向后捋去。   他分明是男人,这个过于女性化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丝毫不显得古怪。反而有一种优雅散漫的慵倦自然,不见女气。   谢遗睫毛倏忽颤了颤,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这样好看——好看得,可以模糊去性别。   “你要是喜欢,我就留着了。”左明远道。   他微微仰起了头,上扬的唇角昭示着愉悦的心情。   两个人的空间并没有维持很久。   房门很快再一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谢衣。   她一看见谢遗就落泪了,哭着走到了谢遗的床边,怯怯地问:“哥哥,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谢遗诧异地看着她,显然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找过来的。   他一直很注意在谢衣面前掩饰自己受伤的事,甚至之前去学校的时候,一直是将右手插在口袋里的,没让谢衣看出什么不对。   他也没有告诉谢衣自己在哪个医院,谢衣是怎么找来的?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疑问,谢衣断断续续地小声道:“是成哥告诉我的……他来找我,说你受伤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还故意瞒着我?”   谢遗低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怕你分心就没有说了,别哭。”   左明远知道这就是谢遗的妹妹。   他之前看祁瑾之调查谢遗的时候,文件袋里有谢衣的照片。   谢遗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叫谢衣擦擦泪。   谢衣擦干净了眼泪,才道:“哥哥,成哥也来了,在外面。”   谢遗思索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后来还是白白提醒了一句:“宿主大大,他好像就是你从前的经纪人。”   谢遗恍然,又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说实在的,成哥并不是一个好人,甚至可以说的上市侩贪婪。不过原主谢遗对他始终是怀着一份感激的——当初是成哥在他吃不饱饭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机会。   倘若不是那个机会,可能如今谢遗和谢衣两个人还挤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朝不保夕。   谢遗对这人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想着,两个人到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交集了才是,怎么对方这时候来了?   半晌,一个人提着保健品走进来了。   他走到谢遗的面前,陪着笑有些歉意地道:“路上来的忙,什么也没带,刚到了门口才记起来,去对面给你买了两盒燕窝,补补身体。”   左明远的目光在他油光水滑的脑门上滑过,漫不经心地移开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给谢遗削苹果。   “这段时间一直忙,也没有来看你,”成哥说到这儿,低头小心翼翼觑着谢遗,观察他的面色,“你的手恢复的怎么样?”   谢遗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摇头,道:“以后会留疤的。”   他表现得太冷静了,目光澈然明净,像是丝毫也不为此难过。   谢衣见了,又险些要哭出来。   成哥皱起了眉,露出为难之色:“你知道,lark那边一直是指定了你代言的……”   谢遗有些惊讶,问:“违约金不是已经付过了?”   “不是这个,”成哥道,“违约金不是问题,你知道,那边和你合作几次了,都很满意。你这次受伤,他们也觉得可惜,但是这个代言找不到合适的人……”   谢遗皱着眉,听了半晌,道:“我也不合适。”   在高清的镜头下,手模的手即便是有一点儿角质、褐斑之类的瑕疵都能被无限放大,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受了这么重的伤,留下来不可磨灭的疤痕?   现在,别说是lark这样的国际型的代言,就算是普通的小广告,谢遗都不能上。   “我知道。”成哥点了点头,道,“我想问问,你觉得萧然怎么样?”   谢遗不清楚他口中的萧然是谁,问白白,白白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小角色是谁。   谢遗斟酌着用词,回答了一句“不错”。   成哥笑了,放下了手里的礼品盒子,道:“你看……让萧然能够接替你的工作可不可以?”   谢遗皱起了眉。   坐在一边的左明远抬起了头,似笑非笑看着成哥,慢悠悠问:“萧然是谁啊?”   “按辈分算,应当是谢遗的师弟。”成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谢遗,能不能和lark那边的负责人说两句,让萧然去试一试。”   他想,谢遗接了lark在亚洲的很多单子,总能说的上几句话。   “lark?”左明远想了想,记起来一个人,“它现在,在亚洲的负责人是……台秋烟?”   这可就有意思了。   台秋烟玩得开,尤其喜爱容色清致的男人,譬如谢遗这样的。台家有意想让台秋烟和祁瑾之联姻,这时候居然有人想让谢遗出现在台秋烟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   还,还有人记得台秋烟吗?我的恶趣味告诉我……万人迷迷的不只是同性,还有异性……   于是这个叫什么?   祁瑾年:“嫂子和我抢男人的日子?”   祁瑾之:“我没承认那是你嫂子。” 第39章 掌上珠   “我不会去。”谢遗低下了头, 声音平静。   成哥脸色有些难看, “你不去,萧然怎么办?”   左明远终于削完了那个苹果,雪亮的刀锋在他指尖翻转,映照出青年凝聚了冰凉冷意的眉眼。   他道:“比起问萧然怎么办, 你还不如好好想想, 到底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叫谢遗去见台秋烟?”   成哥不解,“什么?”   左明远将切成两半的苹果递了一半给谢遗,剩下的一半给了谢衣,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台秋烟, 台家的大小姐, 传闻和祁瑾之有婚约关系。她最喜欢……”   左明远瞥了谢遗一眼,嗓音低了下去, 带着一种奇异的缠绵婉转地, 慢慢吐出最后几个字:“谢遗这样的男人。”   成哥拧眉思索许久, 还是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系究竟有多乱。   “总之, 谢遗不会去。请回。”左明远对他伸出了手, 示意他离开。   “谢遗, 你看……”成哥讪讪去看谢遗,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是谢遗看也没看他一眼。   成哥站了会儿,见事情实在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得离开了。   谢衣也被谢遗劝回去上课了。   见人都走了, 左明远也站起身, 一语不发地拎着水果篮子出去了。   谢遗看出来他似乎是生气了,却不知道他因何而生气,便也没有说话。   后面几日,成哥仍旧是不放弃,时不时来看谢遗,想要劝谢遗去lark那边帮萧然说上几句好话。   就在谢遗不堪其扰的时候,乔修泽又来了。   乔修泽依旧和上次一般,没有明着说出自己的来意。   不过谢遗猜测,总归和祁瑾年脱不开关系。   再一次送走了乔修泽和成哥后,谢遗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出院了。   这时候已经入夏,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空气里再没有了栀子花馥郁的浓香,只有属于医院的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阳光也仿佛比春秋之季来的厚重,明晃晃地压在人的肩头,掀起一丝燥热。   谢遗在病房里收拾完东西,去办了退院手续。   他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柜子里都是左明远送他的小玩意。   谢遗将东西一件一件收拾了出来,突然之间发现,原来这么短的时间里,左明远已经送了他这许多东西了。   他借了一个纸盒子,将东西全都装了进去,还堆出来了一个尖尖。   谢遗抱着纸盒子去了左明远的办公室。   见左明远不在,他就把东西放下,留了一张纸条,大致说明了这些事,离开了。   谢遗出院后,没有去祁瑾之给他的那两处房产,而是自己拿钱租了一处公寓。   他想要独自一人安静地待一段时间,顺便拟定好如何得到龙角的计划。   既然知道了龙角已经因为一些事,化而为人形,成了祁瑾年,那么之前的那些计划就可以推翻了。   白白告诉他,倘若遇到这种情况,带走龙角的力量,也是完成的任务的方式之一。一般想要这样做,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强行剥夺,一种则是对方主动赋予。   ……   夏日的雨来的太快,先是冰凉的几点,转瞬间便成了倾盆之势。   燥热并没有被雨水盖去,反而随着雨水的倾泻渗进了人的心底,氲成微薄的怒火。   女人掐灭了烟,目光凉薄地乜了眼前的人一眼:“你说,lark除了谢遗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代言了?”   “实在是珠玉在前,难有超越了。”那人赔着笑脸,为难地道,“手模圈就那么大,一些人避着谢遗的风头,唯恐被人看出比不上谢遗,不肯接这个广告;一些人倒是上赶着来,只是这些人,哪个比的上谢遗呢?”   女人拎起了座位上的包,施施然起身,冷淡地吐出一句话来,“三天,给我一个答复。”   她像是听不下去这人任何的话,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雨天的车格外难打,谢遗拎着手提袋站在商务楼下许久了,来来去去的车辆没有一辆是未载客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纸袋往身后移去防止被雨水打湿,却不知道潮湿的水雾已经侵染了他的头发,发梢微潮地贴上了额。   显出几分狼狈。   一辆车却在他的面前停下了,谢遗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他以为这辆车是来接人的。   车窗降下,探出一张美人面。   女人五官是一种兼具英气和妩媚的美,唇瓣丰润,涂着极其艳丽的口红。这是一种别人很少用的颜色,因为多半会显得艳俗风尘,可是她用,却只让人觉得明艳无双。   “上车吗?”女人问他。   谢遗歪了一下头,有些困惑。   女人把着方向盘,扬唇,似乎是被他这个堪称天真气的动作给逗笑了。   她又问了一遍:“上车吗?”   “我吗?”谢遗有些不确定。   “对啊,”女人说,“车难打,我送你一程?你家在哪儿?”   谢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女人猎艳了。   他报出了一个小区的名字。   女人没听过,低头打开了手机的地图,查了一下。   “啊,正好顺路。”她将手机放在了车上的手机架上,对谢遗道,“上车吗?”   “……谢谢。”谢遗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了,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台秋烟在心底吹了一个口哨。   真是好看又单纯的男孩子。   她想。   谢遗带给她的愉悦感,甚至淹没了今天有关那个不成功的洽谈的怒气。   车子重新启动了,雨刷器扫开了玻璃上模糊的水迹,狭窄安静的车厢里,女人的声音有一种柔媚的微哑,她问:“方便交换姓名吗?”   谢遗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说:“谢遗。”   “谢遗?”她惊讶了一瞬,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怎么可能随便一场猎艳行动,就能遇到这个让人头疼不已的手模。   “哪个xie?哪个yi?”   谢遗道:“感谢的谢,遗失的遗。”   台秋烟微不可觉地一蹙眉,转头看了一眼他搭在膝上的手,终于确认了——这就是那个谢遗。   那双手过于使人惊艳。   从线条优美的骨,到纹理细腻的肤,像是用冬日最无暇的雪堆砌而成,又像是用世间最莹润的玉精雕细琢而出。   “红线”缠绕在他的食指和中指指根处,与白皙的肌肤对比成了一种奇异近妖的美。   台秋烟忽然想到了一个古旧的传说——   月老行走人间,若是看见男女相悦,便用红线缚在两人指根,牵成一段姻缘。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女子的手一向骨架纤细。她的肌肤很白,但是手指上却有几处旧伤,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生有薄薄茧子——是常年练木仓长出来的。   没有红线。   她轻轻笑出了声,仿佛是被自己刚刚的反应给惊讶了。   “不是感谢的谢,遗失的遗,”她出声,带着几分调笑意味地纠正道,“应当是‘谢家轻絮’的谢,‘遗世独立’的遗。”   谢遗没有说话。   “我叫台秋烟,‘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的秋烟。”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道路上,可是谢遗偏偏觉得她就像是看着自己念出这句诗的,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幽雅。   谢遗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   台秋烟忽然转过头,粲然一笑:“是不是觉得在哪儿听说过?”   谢遗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台秋烟重新回过头去,继续开车,漫不经心地道:“你应当听说过的。”   最后还是白白提醒他,左明远提到过这个人,她是祁瑾之的联姻对象。   谢遗不禁惊讶世界如此之小,随便走在路上都能遇见和祁家有关的人。   车子终于开到了小区门口,停下了。   台秋烟向他确认:“这里?”   谢遗点了点头:“是。”   女人白皙柔韧的胳膊蓦然横了过来,险些擦着谢遗的面颊而过——她倾身从谢遗面前的名片夹里抽了一张出来。   “给你。”   那是一张暗色的名片,烫着铂金色的“台秋烟”三个字,下面是电话号码,边上是一行小诗,就是台秋烟刚刚念的那句“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注】。   这是一首偏门的宋诗,因为时代的差异谢遗不曾听说过,但是亦觉得惊艳。   大概是这句诗过于使人喜欢了,谢遗收下了那张名片。   台秋烟微微挑眉,道:“现在你知道我的手机号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呢?”   谢遗惊讶地看着台秋烟,睫羽轻轻翕动了一下。   他的睫毛也是带着水汽的,被晕的黑且亮,却始终让人觉得不如他的眼睛黑。   那是一种过于纯粹幽深的颜色,像是最静最冰凉的深海的海底,无光照射的海水,漫漫的、幽幽的,让人恨不得一辈子溺毙其间。   哎呀。   台秋烟又有些无聊地想——倘若真的能让我溺毙其间,那也很好啊。   谢遗掏出手机,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响了两声,挂断。   台秋烟这才打开了车门锁。   她目送着青年下车,唇角扬起,说:“回见。”   谢遗道了谢,没将这句“回见”放在心上,却并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回见。   而且,还不止一次。   ※※※※※※※※※※※※※※※※※※※※   完了,对不起,我想站邪教。   不行,我要控制住自己。   注:   出自《怀别越中友人》,作者是释文珦。   白首苍山里,生涯旧已空。   别离人易远,江海意无穷。   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   遥思来往处,朝暮有樵风。 第40章 掌上珠   谢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小心地拆开了手中的纸袋, 里面的几份文件已经被雨水润湿了边角,不过好在没有破损。   考虑到夺取龙角的计划有些危险,他准备先将祁瑾之给他的这笔钱转赠给谢衣,那两处房产也挂在了中介准备出售。   白白也说了, 任务物品拥有了自我意识之后, 对于任务者而言,难度会上调许多,因为他们很少会心甘情愿被任务者带走。   谢遗倘若要强行剥离他们的力量,很可能会招致对方的强烈反抗,上升到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过, 眼下首要的事, 是如何接近祁瑾年。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虽然动作依旧有些滞涩,但是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 只要不提重物, 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第二天, 中介那边打开了电话, 说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买家, 需要谢遗来一趟。   买主和谢遗约在了中介对面的咖啡厅。   出于礼貌, 谢遗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点了一杯咖啡坐着。   半个小时后,台秋烟踩着高跟鞋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在穿着上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比之昨天风格简约凌厉的修身连体裤, 今天的收腰长裙更能凸显女性婉约之美, 脸上妆容略淡,然而顾盼之间风采飞扬摇曳生姿,美貌丝毫不见半分消减。   台秋烟确实是在有意地收敛自己身上那种女强人的气势,她猜想谢遗这样的男人应当喜欢更加温柔一些的女孩。   台秋烟忽略掉谢遗再看见自己时脸上的惊讶之色,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叫来了侍应生点单。   她要了一杯拿铁和一份甜点,然后看向谢遗,语气熟稔:“这家的黑森林拿破仑蛋糕很好吃,尝尝吗?”   谢遗怔然着点了点头,直到台秋烟点完单、侍应生离去才回过神。   “你是不是很惊讶来的是我?”没等谢遗出声,台秋烟已然先一步问道。   谢遗抿了抿唇,眼睑微垂:“是有些惊讶。”   “我也没有想到。”台秋烟眼也没眨一下地编出来了一通鬼话,“我刚回国不久,还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址,正要着手准备……”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语带慨叹:“就买到了你挂售的房子。”   她的眼中也有笑意漾开,像是在说“啊呀啊呀,你看我们是多么有缘分,这样都能遇上”。   “台小姐刚回国吗?”谢遗端起了桌上制式精美的咖啡杯,抿了一口,问。   “是啊。”她毫不避讳地对猎艳对象吐露了自己的婚约,轻声道,“是为了遵从家父的旨意,和一个我还没有见过的男人订婚。”   她在狩猎男性这方面很有一手,这番话既没有说谎,也暗示了谢遗还有追求自己的机会,更是为以后的好聚好散打下了基础。   最重要的是,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被迫与未相识的男性订婚的美貌女子,这样的设定,对于男性而言无疑是具备着一定的吸引力的。   自然,这吸引力是建立于谢遗不是gay的基础上。   闻言,谢遗脸色未变,依旧是之前那有些清冷的模样,道:“相信令尊为你选择的人,一定不会差的。”   大概是这番话太不解风情,台秋烟眉眼间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道:“对于未知的未来,谢遗你一直这样乐观吗?”   谢遗抬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睫羽,出口的声音很轻:“不是乐观,只是觉得……这世间身不由己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儿呢?”   台秋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谢遗在说出“开心”那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教人心悸的忧郁。   这一刻,她心下一涩,竟然生出了些许酸疼意,在胸口滞滞的,挥之不去。   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她忽然想到这两个词,倘若谢遗也是有意狩猎她的话,那么她当真是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可是偏偏,他一丝一毫的主动出击意味也没有。   好在这时候侍应生送上了甜点和咖啡。   台秋烟将盛着蛋糕的白瓷碟往谢遗面前推了推,道:“尝尝?”   酥皮和吉士层层堆叠成精致的一小块,轻薄如泡沫的奶油和星星点点的朱古力碎点缀其上,非常的诱人。   谢遗忍不住尝了点儿。   很甜,兼具朱古力淡淡的苦味和樱桃微酸的口感。   台秋烟撩起了自己耳际的一缕发,漫不经心地向后捋去,问:“滋味如何?”   “很好吃。”谢遗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甜点的喜爱。   台秋烟微微仰起了下巴,愉悦地笑:“喜欢的话,以后我们还可以来。”   谢遗没将她说的“我们”二字放在心上,道:“倘若以后有机会的话,也许我会常来。”   台秋烟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他们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会儿,又详谈了关于转让房屋的价格问题,最后达成了一致。   台秋烟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天色不早,一起吃顿饭如何?”   “这种话应当是我说才对。”谢遗看向她,温声道,“怎么好让女士主动邀约?”   台秋烟起身,道:“我已经在金鼎盛辉订了位置,现在去?”   “不胜荣幸。”   台秋烟定的位置是在金鼎盛辉的顶层,放眼望去,可以看见城市盛大的夜景。无边无际的夜幕,被无数的灯光照亮了,川流不息的车灯和连成串儿的路灯汇成了绵延的长河,奔流向远方。   台秋烟开了一瓶香槟,主动为谢遗倒了半杯,邀请他共饮。   面对女性的邀请,谢遗实在是很难拒绝。   他错估了这具身体的酒量,半杯香槟下去,身上便泛起了一层热意。   谢遗轻轻扯了扯领口,有些歉意地对台秋烟道:“抱歉,我想暂时离开一会儿。”   他还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模样——眼眸是含着水的,被灯火映照出亮亮的光,脸颊被酒下肚蒸出的热意染成了薄淡的绯红,异常的好看。   台秋烟也觉得有些醉了。   不是因为酒,是沉醉于美色了。   她善解人意地接受了谢遗的歉意,说:“好。”   谢遗起身去寻找洗手间。   他向站在电梯口的侍应生问了洗手间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走过去,却因为头脑有些蒙昧昏沉,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   谢遗低声道歉,却听见那人慢吞吞开口:“你为什么在这儿?”   声音清澈低柔,很是熟悉。   谢遗抬头看去,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楚了。   祁瑾年。   他为什么在这里?   少年似乎比上一次分别长高了许多,已经超过了谢遗半个头了。他伸手扶住了谢遗的胳膊——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抓更加合适。   “谢遗,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又问了一遍。   “我和朋友来的。”谢遗道,“在这里吃晚饭。”   “朋友吗?”祁瑾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之间又察觉了什么,“你喝酒了吗?”   谢遗点了点头,道:“一点。”   大概是酒精麻痹了脑子,他意识到在这里遇见祁瑾年似乎是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祁瑾年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于深深的无奈带着些许的包容:“可是谢遗你受伤了啊……你忘了吗?”   他的手顺着谢遗的胳膊往下摸去,最后握住了谢遗的手腕。   祁瑾年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   只觉得手中的腕骨比之前还要细瘦,细瘦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折断。   他缓缓举起了谢遗的右手来看。   目光在触及谢遗手指上那两道红色的疤痕后,狠狠一缩。   “……这样怎么能喝酒呢?”他的声音低得谢遗难以听清。   祁瑾年握着眼前人的手腕,低头轻轻亲了一下谢遗的指尖,语气苦恼:“谢遗真是让我不放心啊。”   直到那个微凉的吻落在指尖,谢遗才蓦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他挣扎了一下手腕,出乎意料的是,祁瑾年竟然轻易就松开了。   “祁瑾年。”谢遗的醉意去了大半,目光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念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与谢遗对视着,忽然歪了一下头,笑了,“我很想念谢遗。”   很想念,很想念。   我一直以为让你离开,离得远远的,受不到任何伤害就好了,可是——   再见的时候,那种思念,却如潮水倒涌铺天盖地遮空蔽野地席卷而来,肆掠心房,又像是藤蔓疯狂生长蜿蜒扭曲汪洋恣肆地爬满四肢百骸,深入每一分灵魂,无一处遗漏。   谢遗垂眸,雪白的面孔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祁瑾之静静盯着谢遗,漆黑的眼瞳只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嗓音是少年的清澈:“我和哥哥一起来的,处理一些事情。”   谢遗点了点头。   又听见祁瑾年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地问:“这么久……你有没有一点想过我?”   谢遗讶然抬头,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当初分明是祁瑾年说不需要他,让他离开的,现在为什么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沉默在两个之间蔓延。   许久,祁瑾年慢慢地弯起了唇角,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情绪:“不想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我想你也是够的。   ※※※※※※※※※※※※※※※※※※※※   台秋烟:“我要泡谢遗。”   祁瑾年:“他是gay。”   台秋烟:“读者都站我x谢遗。”   祁瑾年:“他是gay。”   台秋烟:“mmp!”   饿了。   想吃肉肉。 第41章 掌上珠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再一次接近祁瑾年的机会。   少年对他病态的喜爱, 是他夺取龙角之力最大的依仗。   谢遗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谢遗犹豫不决之间, 祁瑾年已然笑着开口,他的声音柔软亲昵,与在祁家之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带着一种近似天真的撒娇意味:“我还有一点点事要忙, 很快的。谢遗一会儿能不能……在门口等等我呢?”   他这样说着, 小心翼翼地抬眼,从睫毛下觑着谢遗,白皙的面颊晕开了一些绯色。   谢遗为少年这模样所怔忪了片刻。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那样冷淡地说着,不再需要谢遗。可是这一刻, 却又展露出如此柔软的模样, 希冀着谢遗的片刻注目。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化这样大呢?   谢遗不解。   “不可以吗?”祁瑾年看着他,眉眼间浮现些许落寞。   谢遗摇了摇头:“没有。”   少年又展颜, 颊侧梨涡一旋, 一种奇异的纯挚天真之气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他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谢遗直到回到座位上, 整个人还是茫茫然的。   台秋烟看出了他的走神, 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动作优雅地用手帕擦拭了嘴角, 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是食物不和胃口吗?你似乎有些心事?”   谢遗蓦然回过神来,为自己的走神歉意一笑,低声道:“抱歉, 我的酒量不大好, 似乎……有些醉了。”   “这样啊。”台秋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笑,深褐近黑的眼眸在暧昧的灯光下流淌出琥珀的光泽,“不用道歉,和你在一起,今天我很开心。”   她的音色是被烟酒长期侵染后的微哑,并不难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妩媚韵味。   谢遗中规中矩地回答:“能和台小姐一起用餐,也是我的荣幸。”   这样的话台秋烟听得多了,若是以往,此刻她应当是于心底生出些轻讽,然后不失气度地一笑而过才对。可是偏偏对着眼前的人,总觉得仅仅是和他说上这样一两句话,也是值得人为之欢喜的事了。   两人用餐完毕,台秋烟叫来了侍应生记账。   谢遗和她下楼,出了金鼎盛辉,刚走到路边,就有一个小女孩迎了上来。   “哥哥,买一枝花送给姐姐吧?”女孩穿着干净朴素的衣裳,努力地抬高了手,将手中的花给谢遗看,“姐姐长得这么好看,送一朵花给姐姐吧。”   仅剩的几枝花经过一个白天的炙烤,外边的花瓣已经有些蔫了,并不能算有多好看。女孩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怯生生地道:“晚上便宜很多呢,白天要十块一只,晚上只要五块。”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谢遗仰头看了一眼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问女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花还没有卖掉呢。”女孩小声道,“今天要卖完的。”   谢遗数了一下,大概还有七八多。他无意去关心女孩的家境或是那些难言之隐,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粉红色的钞票,递给了女孩:“卖给我吧。”   女孩接过了钱,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花整理了一下,递给了谢遗。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钞,一张一张数出了要找的钱给谢遗。   谢遗没有说“不用了”,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音色温柔:“早点回家。”   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谢遗收回了目光,他看着手里的花,垂眸笑了一下,将之递给了站在一边的台秋烟。   “给我的?”台秋烟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五块钱的花,放在以往,台秋烟必定是看不上的。可是,今天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白日的燥热还余地表有所残留,略带热意的风吹的谢遗柔软的发轻轻起伏,青年雪白的面孔为深夜的灯染上了醉人的暖色,眼眸是有光彩的,粼粼的,像是盛着潋滟的酒。   他就这样看过去,看着台秋烟,慢慢地“嗯”了一声,说:“送给你的。”   声音是和勾人的眼眸截然不同的清冷雅致。   台秋烟晃神了一瞬。   啊,刚刚我是不是喝了酒?对,喝了半杯香槟……   不,喝了一杯叫做谢遗的酒。   台秋烟握着那几朵花,一手捂住了脸,痴痴地笑,像是真的醉了。   谢遗怕她站不稳,忍不住伸手去扶她。   “谢遗,我大概也喝醉了。”她被谢遗扶着肩臂,如是说。   谢遗没有多想,点了一下头,道:“我帮你叫车。”   想到两个人都饮了酒,谢遗便招手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台秋烟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看着谢遗为她拦车,没有将自己有司机这事说出来。   “你不走吗?”台秋烟坐在车上,看着站在路口的谢遗,这样问。   谢遗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   “哦。”台秋烟点了点头,“那……再见?”   “再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   ……   祁瑾年走进包间的时候,桌上的赌局已经进行到最后了。   对方手中五张牌,红桃9、黑桃9、红桃k,草花k和一张暗牌,祁瑾之手中则是四张相同花色的牌,分别是红桃Q,红桃8,红桃10,红桃J和一张暗牌。   “继续?”那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漫不经心地看着祁瑾之。   祁瑾之的手指按在那张暗牌上,微微垂着眸,半晌,才道:“继续。”   牌翻开。   红桃A。   祁瑾之凑出了一个同花。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手指从牌面上移开——草花9。   满堂红。   祁瑾之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依旧是平静的,声音低沉:“我输了。”   “这样玩可没有意思。”那人端起了桌上的酒,仰头饮尽了,放下了酒杯施施然道,“真的让我怀疑祁先生是在故意谦让。”   “让您见笑了。”祁瑾之抬头看见了祁瑾年,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缓声道,“我赌术不精,不如让家弟和您赌一场吧?”   少年人的身材是高挑纤细的,穿着清爽的、甚至堪称学生气的白色衬衫和黑色小西裤。他有着过于干净青涩的容貌,妃色的唇微微抿着,眼眸很黑,却也很暗,看不出喜怒。   祁瑾年慢慢地走过去,在祁瑾之起身让开的位置上坐下。   “这是你的弟弟?”那人打量着祁瑾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若非他不近男色,否则真的要怀疑祁瑾之是借着赌一局的名义,要送人到自己的床上。毕竟,祁瑾年的长相确实是按照那些喜欢玩弄男色的人的喜好长的,难得一见的貌美。   不过,堂堂祁家,把持商业界多年,即便今时不及往日,想必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是。”祁瑾之点了点头。   那人耸了耸肩,没怎么将祁瑾年放在心上,道:“开始吧。”   暗牌发下,祁瑾年看也不看。   前三张陆续发下,祁瑾年分别是方块10,方块Q,红桃J,对方则是黑桃10,红桃A,黑桃J。   那人看着手里的牌,有些惊讶于今夜的好运气,他的暗牌是草花A。   “继续?”   祁瑾年脸色不变,道:“我们玩大一点儿吧。”   “什么?”   他漆黑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人,有什么过于幽深的暗光在其中稍纵即逝。他的面孔是雪白的,漠然的,在灯光下不见血色,一丝表情也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纸扎的人形祭品。   那人为自己的思绪一惊,竟有些悚然。   祁瑾年低声道:“倘若我输了,祁家5%的股份可以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们想要您手下的那家马场。”   简而言之,我们想要掺一手赌马的生意。   “这种事,哪里是想掺一手就能掺一手的?也要看别人买不买账哈……”那人笑盈盈地道。   祁瑾年睫毛颤了一颤,道:“自然您肯给这个机会,我们自然会把握住的。”   那人被祁瑾年的话逗笑了,“好啊。”   第四张牌,祁瑾年的是草花9,对方是草花10。   两个人翻开了最后的一张牌。   对方手中黑桃10、花草10和红桃A、草花A凑出了两对。   祁瑾年手中的暗牌是草花8。   草花9,方块10,方块Q,红桃J,再加上这张草花8,可以凑成一个顺子。   “我赢了。”祁瑾年丢下了手里的牌,起身往外走去。   那人还有些回不过神。   “你去做什么?”察觉到祁瑾年要离开,那人忙出声。   少年回头看去,竟然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一瞬间那些沉沉的死气褪去,绽放出叫人惊艳的光彩。   他的眉眼温柔,声音清澈,说:“有人在等我。”   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了包厢的门出去了。   刚下楼,走到金鼎盛辉的门口,就看见谢遗站在路边,将手中的一束花递给了一个女人。   那的确是一个美貌的女人,她就像是什么上好的烟草燃烧出的烟雾,一举一动之间,迷离妖冶,百般风情。   她捂住了脸在笑,笑的花枝乱颤。   谢遗的手正扶着她的手臂。   祁瑾年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柔和,冷凝如霜。   ※※※※※※※※※※※※※※※※※※※※   好饿呀。   想吃肉肉。 第42章 掌上珠【请假一天】   他站在灯光和盆栽阴影的交界处, 目光冷漠地看着谢遗拦下一辆车, 送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   那时候夜色深沉,金橘色的光从高楼外墙的霓虹灯上投下来,如薄淡的金粉柔柔洒了他一肩。可是腰身之下的双腿,却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一点也看不清。   他像是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随时会被脚下乌糟的泥泞吞噬。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双腿像是挣脱了黑暗的缠缚,从光与影的交界之处走了出来,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极长极狭。   站在路边的青年似心有所感,抬起头, 看了过去。   “你来了。”谢遗望着他, 目光是清澈而柔和的,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问道,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祁瑾年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 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谢遗的面前, 最后伸手握住了谢遗的手腕。他的力气太大了, 谢遗被他捏得手腕生疼, 甚至有一种腕骨都会被捏碎的错觉。   谢遗细长的眉蹙了蹙,没有出声。   少年妃色的唇瓣翕动着,像是将那个名字于唇齿间细细咬过品味再三, 才舌尖打滑一般吐了出来:“谢遗。”   “嗯?”谢遗茫然地看着他, 等着他的下文。   祁瑾年雪白的面孔上, 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噬尽了所有的光,有一种幽暗难明的情绪,在其中浮现:“刚刚走的那个人,就是谢遗的朋友吗?”   “……她就是谢遗喜欢的人吗?”   他的声音太低了,余下的半句话,被汽车驶过带起的烟尘盖住,谢遗没有听清。   因而青年微笑着,说:“是。”   果然,弄脏了呢——祁瑾年这样想。   “我给过谢遗机会了。”少年看着他,目光柔和缱绻,声音低哑而优雅,却有隐隐的险恶蕴藏其间,“可是,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什么?”谢遗不解地看着他。   祁瑾年一点一点弯起了唇角,他像是在笑,可是眼眸却是刺骨的寒凉。他说:“我给你的机会啊,为什么不珍惜呢?”话到末尾,声音低了下去,竟显得有些委屈。   谢遗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遗知道祁瑾年是有些精神上的疾病的,也就是所谓的“心疾”,他猜测祁瑾年可能是犯病了。   没等谢遗开口,祁瑾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遗道:“台秋烟。”   台秋烟。   祁瑾年将这个名字无声地念了两遍,舌尖一卷,吞咽下腹。他笑了,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带上了些愉悦的意味在其中:“我知道了。”   谢遗看着他,眸中蕴着困惑。   “我不会生气的……我永远不会生谢遗的气。”祁瑾年缓缓放轻了自己握着谢遗手腕的手的力气,他笑着说,“错的不是谢遗。”   他松开了谢遗的手,轻声道:“再见。”   谢遗一头雾水,顺着祁瑾年的意思,也说了一声“再见”。   祁瑾年站在原地,目送谢遗离开。   许久,一声叹息,幽幽地从唇瓣中吐出,消融在黑暗里——   “谢遗,你为什么要喜欢上别人呢?”   ……   祁瑾之和台秋烟订婚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谢遗正在上次去过的咖啡厅里,买一份黑森林拿破仑蛋糕。他确实非常喜欢这个口味,上次与台秋烟分别后,经常光顾这里。   付完账,出门的时候,被三五个人拦住了。为首的人笑得凶神恶煞:“谢先生可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谢遗认识这个人,因而也知道对方找上来所为何事。只是……   “我没有躲。”他道。   谢遗确实没有躲着他们,至于为什么他们直到现在才找上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呵。”那人嘲讽般地笑了一声,道,“是乔先生想要见你。”   谢遗闻言脸色不变,垂眸道:“我们走吧。”眉眼一片疏淡冷漠。   几人相视一眼,请谢遗上了车。   谢遗到的时候,乔修泽已经在屋子里等了许久了。   见到谢遗开门进来,他笑了,声音舒朗散漫:“谢先生,别来无恙?”   谢遗知道他的目的,也无意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道:“您请我来,是为了祁家的事?”   “不错,”乔修泽道,“想必你也知道,祁瑾之要和台秋烟订婚了。”   谢遗点了一下头,容色平静:“是。”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我已经离开祁家了,想必帮不到你们什么。”   “怎么会呢?”乔修泽道,“今夜的晚宴是在祁家举办的,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去,想必,你是有办法引祁瑾年出来的。”   “祁瑾年?”谢遗佯做无知,“这关祁瑾年什么事?”   乔修泽轻轻敲着桌面:“关他什么事,你不必知道,只要想办法引他出来就好。”   谢遗沉默了片刻:“我能得到什么?”   乔修泽轻轻笑了一声,一丝冷意自眸中浮现,稍纵即逝:“你不如想想,你如果是不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   夜色沉沉,星月暗淡。   夏季的山顶是充斥着淡淡的凉意的,月季和琼花的花期已经过去,别墅的花园里绿意盎然,地灯照出一片莹莹剔透的青碧色。   谢遗拉开了车门,下来,又向着车内伸手,小心地迎下了一个女孩。   那是他的女伴。   晚宴是在祁家的别墅举办,延请社会名流,没有请柬的话,谢遗想要进去并不容易。但是乔修泽却早已经为谢遗准备了一份请柬,甚至为他配备上了这位女伴。   所谓的女伴并非是乔修泽的人。   临行前,乔修泽叮嘱谢遗,他们的目标不同,女孩若是想要做什么,谢遗不必管。   大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女孩挽着谢遗的胳膊,缓缓而来,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优雅,行动之间摇曳生姿,丝毫看不出大腿内侧是绑着木仓的。   两人入场便分开。   谢遗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只是临别前,女孩依偎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合作愉快。”潮湿的热气搔得他的耳朵酥酥麻麻地痒。   谢遗甫一进入大厅,祁瑾年便看到了他。   因为出席宴会的缘故,谢遗抛弃了以往偏于休闲风格的衣裳,换了一身正装。他的食指和中指带着两枚样式简单的铂金戒指,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掩疤痕。   谢遗显然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的,下意识地往人少处走,祁瑾年的目光追随着他,整个人依靠在二楼的栏杆上。   直到彻底看不见谢遗。   祁瑾年站直了身体,想要下楼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往某一处看了一眼。那边,台秋烟端着一杯酒,正和祁瑾之说着话,言笑晏晏。   祁瑾年又忽然生出些愉悦了——你看,你喜欢的女人,要和别人在一起了。   他的舌尖抵着上颚滑过,慢慢地,低声吐出了一句话:“我会替你惩罚她的。”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地唇角上扬,带着几分雀跃地追随着谢遗的痕迹而去,最后在水池边看见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谢遗的眉眼淹没在黑暗里,只有从窗户里透出的光,勉强照出了他的轮廓。盛夏的流萤,闪烁着微微泛黄的冰凉的光,擦着他的衣角而过。   祁瑾年慢慢地走上去,驻步在了谢遗的身侧:“谢遗。”   青年转过头。   “没想到谢遗竟然会来这里,”祁瑾年轻声说道,颊上的梨涡里淌出一抹堪称甜蜜的笑,“见到谢遗,我很开心。”   谢遗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细而软的长睫被从窗户里透出的光一照,显出一种过于柔和的浅黑色。   他道:“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是吗?”祁瑾年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在一瞬间透露出极其微妙的险恶用心,宛如涂抹了满满的一层蜂蜜的尖锐刀锋,“你是来看她的吗?”   “嗯?”谢遗有些困惑。   少年的音色清澈如山间泠泠的溪水,却透着隆冬冰雪未消的寒凉,“虽然,谢遗辜负了我。但是我知道,错的从来不是你,错的是她才对……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不是吗?”   最后三个字,带出一丝堪称迷离的色气,像是从喉管里发出来的微弱的气音。   若非黑暗遮掩,少年眸中的欲望已经无所遁形。   他在渴望着什么。   谢遗冰凉的指头触碰上了祁瑾年的手,慢慢地握住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却轻易消减了少年在那一刹生出的所有负面的扭曲情绪。他叫出了少年的名字:“祁瑾年。”   祁瑾年由他握着手,忽然安静了下来,沉默着去听谢遗接下来的话。   “我并不想辜负你。”谢遗说,“我只是想要一件东西。”   祁瑾年问:“什么?”   谢遗微微启唇,正要出声,大厅内忽然爆出了一声木仓响。   谢遗瞳孔一缩。   紧接着,是几声连续的木仓响,间或夹杂着女子的尖叫。   少年挣开了他的手指,转而握上了谢遗的手腕。   “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他的声音带着笑,听上去天真又纯净,视线投向了大厅的方向,姣好的眉眼舒展开一片愉悦之色。   ※※※※※※※※※※※※※※※※※※※※   ……按照大纲来说,这一段应该是比较正常的发展。   但是,为什么我会写的这么奇怪???!!! 第43章 掌上珠   谢遗赶到的时候, 一切都结束了。   大厅里一片狼藉, 不知是红酒还是鲜血的液体淌了一地,在纹理优雅的大理石砖上浸染出妖艳绮丽的花,盛开到放肆。   女孩半跪在地,皮肉绽裂的膝盖下面是染血的破碎玻璃, 堆叠成塔的高脚杯被打碎后化作成百上千的尖锐碎片, 叫天花板上垂下的精美吊灯照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晶莹璀璨,却又慢慢地,被从女孩身上淌出来的浓烈的鲜血黯淡了。   她中了两木仓,一木仓贯穿了她的肩胛,另一木仓则打中了她大腿上的动脉。轻易卸掉了她所有的攻击力。   台秋烟站在不远处, 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是一种介于林间暗伏的矫健狩猎者的危险和阳光照耀下休憩的猛兽的慵倦的奇异神情。她轻慢地挑起了眉,那把精致小巧到如玩具的木仓在她的指间优雅地打了个转, 带着几分轻视敌人的嘲讽意味。   “抱歉。”她绯红饱满的唇瓣启合着, 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 说, “我玩这个比你早。”   常年在允许持木仓的国家长大, 参与过不知多少场械.斗, 最后更是跟随着父亲,在一众家族的子弟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台秋烟从来并不是什么善茬。   大厅里, 所有宾客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他们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还与这美貌又凶戾的女人浅笑低谈的祁瑾之身上。   男人只是微垂着眼帘, 容色平静, 对眼前的一幕视若无睹。   在不一个不允许持木仓的国家,台秋烟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有些过于出人意料了。可是联想到台大小姐的身份背景,又觉得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要如何处理?   “瑾之。”台秋烟看向作为这场宴会主人的男人,轻轻笑了一下,“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祁瑾之抬眸,脸色平静,“是我招待不周,让保安放了这样危险的人入场。”他对周围的人道,“实在是抱歉了。”   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最先开口,众人也都陆陆续续回答出“没事”“不要紧”“这事不怪您”之类的话,勉强粉饰出一片太平。   祁瑾之又道:“今日的事,还希望各位在外不要多言。”   在座的都是人精,权衡再三之后,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台家势力虽然大半在国外,但是也不容小觑,祁瑾之更是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听闻前段时间还插手了“三不管”那一带的生意,谁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敢放下内陆的市场,去争那一块带血的蛋糕?   在座的人心道实在是没有必要得罪这两位劲敌,也决心对外决口不提宴会上刺杀这事。   谢遗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这一幕,眸光复杂。   少年紧紧箍着他的手腕,姿容秀丽的面孔上是毫不掩饰的失落,他轻声地、喟叹一般开口,道:“台小姐真是出人意料。”   他这样说着,神情却像是在讲“哎呀,真是可惜了”这类的话。   “你做的吗?”谢遗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弄错了什么,为什么最初的时候,会觉得祁瑾年不会伤害别人呢?   祁瑾年望着他,有极其微妙的恶意微笑在唇角缓缓绽放,声音柔软又痴缠:“我是为了谢遗啊。”   谢遗看了他一眼,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眸视线相撞,一方的胶住了另一方。   半晌,谢遗移开了目光,他垂眸,低声道:“你不是为了我……我从来没说过,让你去伤害别人。”   “是吗?”祁瑾年轻轻歪了一下头,竟然显出几分宛如柔弱无辜的少女的娇憨,一种近似天真的残忍从他的言语间透了出来,“是啊,谢遗没有说过。可是我觉得为了谢遗,我应该这样做。”   他觉得、他想要,所以他去做。无视法纪,无视一切。   谢遗蹙了一下眉。   他不明白,为什么祁瑾年会这样变化无常,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还伪装出那样柔软乖巧的模样,即便病态也不存在什么攻击性。可是现在,祁瑾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就仿佛有一种腥甜浓郁的血液香气,从骨缝中渗透出来。   祁瑾年又小声地开口:“如果你不喜欢,那……以后我不这样了,只要谢遗乖乖的……”   谢遗只觉得一种轻微的恶寒之感,自脚底攀升而起,舔过了他的每一分肌肤,叫人毛骨悚然。   “祁瑾年,”谢遗忍不住开口,“你真的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啊。”少年伸手勾住了他的肩膀,嘴唇凑近了谢遗的耳朵,呵出湿润的热气,“我不过是给她当初觊觎她不该觊觎的东西一个教训罢了。”   他透露给的谢遗的信息是这样简单明——我没有错,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去做。   仅仅是伪装出一副妥协后退的模样。   谢遗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左明远会说祁瑾年是一个变态,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一旦无人束缚,祁瑾年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因为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一个毫无善恶观的人。   他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好笑。   见谢遗不出声,祁瑾年慢慢地眨了下眼睛,有什么奇异的情绪在瞬息之间晃过了他的眼,淹没在了瞳仁深处的纯粹的黑色之中。   “谢遗果然是因为她,要和我生气吗?”祁瑾年低下了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你不该这么做。”谢遗没有生气,谢遗仅仅是觉得无力,他低声道,“我不是因为她和你生气,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沉默半晌,祁瑾年满不在乎地哼笑了一声,道:“好啊,我不是说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可以不这样做。”   他攥紧了谢遗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只要谢遗留下来陪我。”   谢遗沉默了片刻,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了一抹笑,说:“我们出去谈吧。”   一直缩着不出声的白白有些惊慌失措:“宿主大大,你要做什么?”   谢遗没有回答白白的这个问题,只是在心底问:“倘若祁瑾年死了,我们还能得到龙角吗?”   “理论上是可以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收集的。虽然会有所逸散,不过应该能拿到大半。”白白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尖细起来,“可是,可是这样做,你会有危险啊!”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这样危险的人物,却拥有着世间独一无二的强大力量,本就是不应该的。   谢遗又忽然觉得自己伪善,明明是为了自己得到龙角要杀了祁瑾年,为什么又要责怪祁瑾年的不是?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有声音告诉他,其实祁瑾年也不是无可救药,又有声音告诉他,杀了祁瑾年吧,你不需要背负任何的愧疚。   直到祁瑾年问他要去哪里。   谢遗骤然回神,看着他,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倘若今天台秋烟真的死了,你会愧疚吗?”   “为什么要愧疚?”祁瑾年依旧是那样理所应当的模样,微笑着说,“她觊觎了我的东西,当然要为之付出代价啊。”   谢遗阖了一下眼睛,道:“去我家吧,不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我们去收拾行李。”   ……   谢遗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祁瑾年回自己的居处,他们行至半路的时候,车子就被路上的钉子扎破了轮胎,失控地撞向了山壁。   祁瑾年用力地推开了变形的车门,自己出来后又去拉还在车里的谢遗。   两个人刚从车子里挣扎出来,就被一众打手围住了。   谢遗知道这是乔修泽安排的。   他本以为祁瑾年会乖乖地在这些人的威胁下跟着他们离开,可是少年却意外地暴怒了起来,摒弃了过去所有的天真无害的伪装,和他们厮打起来。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谢遗。   直到最后,山路上所有的喧嚣嘈杂的声响都渐渐地低了下去,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与低弱的呻吟,打手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站不起来。   谢遗看见祁瑾年的腰腹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鲜血汩汩淌出,浸润了衣裳,又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滴。   少年的影子被车灯照得长而狭,宛如都市异闻中的妖邪怪物。他一步步走向谢遗,身上披血,可是脸上却是带着几分堪称柔和的微笑的,他说:“谢遗,你不要怕,你送我去医院。”   “祁瑾年。”谢遗看着他,出口的声音是冷静到几近冷漠的,“你还记得,我想和你要一样东西吗?”   “嗯?”祁瑾年的头脑因为失血过多有些昏沉,像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谢遗说的是什么,他问,“你想要什么?”   然后就是刀锋刺入血肉,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   有一种凉意在心口缓缓绽放,却又在顷刻之间,爆发出炙热尖锐的痛。   祁瑾年低下头,看清楚了。   雪亮的刀锋被车灯一照,明晃晃地刺人眼睛。鲜血慢慢地淹过了血槽,顺着刀锋的弧度,往下滴落。   “你也想得到貔貅吗?”少年似乎一点儿不惊讶谢遗会在最后捅他这一刀,只是定定看着他,目光了然,问,“哪怕是杀了我,你也要得到它吗?”   谢遗陡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是。”   于是就看见祁瑾年慢慢地笑了起来,菲薄的唇瓣翕动着,呵出了一句话:“谢遗,果然还是让我失望了。”   ※※※※※※※※※※※※※※※※※※※※   卡文,卡文。   啊,我真的不适合写现代。   下个世界武侠,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 第44章 掌上珠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璀璨刺眼的光华自头顶精致漂亮的灯饰上倾泻而下, 落了谢遗一身。他忍不住阖了一下眼睛, 脑中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明明之前,他还是那只在螳螂捕蝉时等候着渔翁得利的黄雀,亲手将锋利短刀送进了少年的心脏。   眼下,他却瘫软在床, 手脚绵软无力, 连一丝一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你想怎么样?”一片死寂的静默中,谢遗蓦然出声,他的嗓音因为紧张了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上去有些怪异。   “我想怎么样呢?”祁瑾年一字一字地反问。   他有些难过地想——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留下来陪我啊。我以为你是不同的,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 你和他们并没有差别。你们都是一样的。   他曾经想要放过谢遗,情愿自己深陷在这样的泥沼之中, 也要让谢遗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可是现在, 一切都告诉他, 谢遗不是干净的。   既然这样, 那之前的放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祁瑾年的目光胶在谢遗的脸颊上, 情难自禁一般, 低下头去亲吻他的眼睛。   谢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像是什么蝴蝶的娇柔脆弱的黑色翅翼,却永远也不能振翅飞去,在少年的亲吻下被从眼中渗出的生理性的液体给浸润得愈发黑亮。   “……我很难过。”半晌, 祁瑾年开口, 声音温柔缱绻得近乎甜腻, “可是我不会责怪谢遗,毕竟我是这样喜欢谢遗……只要你乖乖的,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谢遗看着他,目光逐渐怪异起来。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不在乎你想要得到什么,”祁瑾年的眼睛是一片雾蒙蒙的黑,他轻声道,“如果你真的想要,给你也可以。”   谢遗别开了眼,一言不发。   许久得不到谢遗回答的少年站起了身,开始脱衣服。他身上两处致命的伤竟然已经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愈合了,少年白皙劲瘦的身体上只能看到颜色浅淡的红色疤痕。   “倘若伤口愈合的速度和常人一样慢的话,我恐怕早就死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谢遗探究的目光,祁瑾年嘲讽似地一笑。   系统看着他脱得干干净净,恨不得生出一双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哭唧唧:“QAQ……大大大大,他要对你做什么……”   祁瑾年上了床,伸手搂住了谢遗的腰身。他将脑袋埋在青年的颈项处,用嘴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对方的肌肤,去亲吻厮磨。   湿热的鼻息喷洒在了谢遗的颈间,酥酥麻麻地痒。他却对这样亲密的姿势感到不适,本能地向后仰着脖子,想要躲避祁瑾年过于亲昵的触碰。   也许是察觉到谢遗的抗拒,祁瑾年停下了动作。   “谢遗。”祁瑾年的脸颊绯红,精致的面孔上是谢遗曾经见过的纯挚驯顺之色,出口的话也是温驯甜美的,“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他果然没有在继续做下去,只是拥抱着这个人,轻声道:“睡吧。”   灯光熄灭,屋子里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淹没在了浓郁的夜色中,空间仿佛是封闭的,没有一丝的光从那个名为窗户的洞口透进来,也没有一声蝉鸣落入谢遗的耳中。   他只能听见自己和祁瑾年两个人浅淡近无的呼吸声。   这样的黑,这样的静。   空间像是被无限地放大,大到无边无垠,他们在这样静谧的、死寂的浩瀚空间里,身体相贴,所有的感官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少年滑腻冰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背,肌肤的触感是凹凸不平的。   谢遗忽然记起来,两人初见之时,他在少年掌心看见的那道陈旧的伤疤。   “谢遗,你知道我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少年的声音蓦然响起,一声浅淡的叹息于话的末尾,从胸腔深处满溢而出。   少年紧紧拥抱着他,像是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他的声音那么轻,透露着自我厌弃的腐败气息,像是自幽深潮湿的丛林暗谷中传出的微渺的风:“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啊,没有人相信那些神话,他们从一开始否定了我存在的合理性,这样的我,不是怪物又是什么呢?”   ……   他在异国破旧肮脏的贫民区里,和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相互折磨着。   铁铸的笼子原本是用来关押恶犬的,已经是五岁孩童体型的他连直起身来也做不到,需要整个人蜷曲着才能勉强得到休息。有时候是金属的刀具,有时候是皮革的腰带,更多的时候是烟头,站在笼子边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然后漫不经心地按灭在他的身上。   最初的时候会哭,会说疼,会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慰。后来就只是沉默地忍受,带着火星的烟头按上身体的时候,连本能的颤抖都没有了。   是哪一天呢?女人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头发,辱骂他,痛恨着他。   [如果不是你,我还是祁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不是能带来很多钱吗?]   [他死了,他死了……你要是有用点儿,他就不会死了!]   她从来没有将他当做过孩子,她只想要钱,很多很多的,足够她和她的姘头过上好日子的钱。   她扯着他的头发将他从笼子里揪出来,拿起了刀。   女人的力气小,第一下没能将他的手砍断,只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床单。她像是被鲜血刺激了,拼了命地拿刀剁着他的手,雪白的骨渣子和血红的肉末四溅。   [把钱给我啊……]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执着于想要从他身上得到钱。   可是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一些奇异的记忆慢慢地自脑海中苏醒——   他是祁家世代供奉的貔貅之角,在漫长的岁月里,产生了一丝灵智。他本待在空荡荡的密室里,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漫长寂寞。直到某一日,一个女人闯入了密室。   孩童柔软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问女人,你真的愿意做我的母亲吗?将我当做人类的孩子那样抚养长大,爱着我,带我去看这个世界的一些?   女人说,是的,我愿意。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他相信了她,托生于她的肚腹,离开了祁家,去往异国,然后失去所有的记忆,像个普通的人类孩童一样诞生,长大。   然后迎来了欺骗和背叛。   她只想要钱,她答应他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到。   他终于想起了所有。   他低头去看自己被砍断的手,漆黑的瞳孔被血点燃成鲜红的颜色,属于孩童的面孔上却绽放了近乎妖冶的奇异笑容。   [妈妈。]孩童幼嫩的嗓音响起,成功制止了女人的疯狂,[去赌场吧,今天你可以得到很多钱。]   那一天,女人带了很多钱回家。   而他在一夜之间长大,褪去了孩童的体型,变成了阴郁而美貌的少年。被剁得只剩碎骨和烂肉的手掌重新生长,但是掌心却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   ——怪物。   他这样定义自己。   后来女人死了,怎么死的,他忘记了。   是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换取财运而早逝,还是吸.毒过量致死,又或者是在治安极差的赌场被人活活打死,他也不记得了。   再后来,就是祁瑾之来接他。   男人光洁蹭亮的皮鞋踩过污水横流的街道,出现在他的面前,整个人逆光站着,五官淹没在飞舞的金色烟尘中,看不清晰。   祁瑾之给他取了一个名字,祁瑾年;祁瑾之给了他一个身份,祁瑾之的弟弟。   然后,是周而复始的利用、欺骗。   ……   “所有人都想得到这份力量,你也是。”少年冰凉的指头捏着谢遗的手掌,像是在把玩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可是,谁叫我这样喜欢谢遗呢?”   他已经不会再感到过于失望了。   他已经,习惯了。   少年的喉间传出了低沉压抑的笑声,“谢遗,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的。”   他松开了谢遗的手,掌心贴上了谢遗的腹部。   有什么微妙而又奇异的变化,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   祁瑾年的声音浮沉在浓重如水的夜色中,缥缈得像是从深浓幽暗的雾中传处:“谢遗,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谢遗没有出声。   他也不需要谢遗回答,自顾自地道:“你最像火。”   谢遗之于他,是柳枝上新生的鹅黄的飞絮,是人间三月里最柔美轻灵的莺,是奔跑于幽深的丛林之间的雪白无暇的长角麋鹿……更是一团冰冷的火,吸引着无数飞蛾前赴后继渴望着至死相拥,可是最终结局永远逃不过被焚烧殆尽。   祁瑾年想,倘若谢遗是火,我要做他的蛾子。   他努力地张大了、伸长了手臂去拥抱谢遗,想要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彻彻底底地占有。   “我给你我的一切。”他在谢遗的耳边这样说。   ※※※※※※※※※※※※※※※※※※※※   祁瑾年:“我以为我能有船戏。”   蔓蔓:“我们是正经剧组。”   祁瑾年:“你的大纲里,台秋烟明明死了!”   蔓蔓:“但是她带资进组。”   我们不啪啪啪,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怀孕!   我们不生子,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怀孕!   下个世界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 第45章 掌上珠   对于谢遗回到祁家的事, 祁瑾之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实际上, 他放任着祁瑾年一切所作所为,将所有的心思投在了“三不管”的赌场的生意上,已经很久没有山顶别墅了。   祁瑾年没有限制谢遗在别墅里行动,他在谢遗面前, 还和从前一样表现的温驯又柔软, 除了每天肌肤饥渴一般总要拥抱着谢遗,再没有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一切都风平浪静,就好像那晚的充满侵略性的触碰只是谢遗的幻觉。   谢遗在祁家过的日子堪称提前养老,吃过午饭后不是去花园散步消食,就是在书房看书。暑热未消, 即便是山顶, 在正午的时候,也是带着一丝燥热的。于是大多数时候, 谢遗是在书房消磨过一个下午。   暴雨抓着盛夏的尾巴悄然而至, 含着饱满水汽的潮湿的风顺着未关的窗漫进了屋, 慢慢地、无声地浸湿了沉睡着的青年的衣袖。   他大概是觉得冷了, 雪白的面孔上眉尖微微蹙起, 淡色的唇下意识地向下抿着, 带着几分堪怜的柔软,可是依旧沉溺于酣睡未醒。   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祁瑾年踩着地板, 无声无息地走过去, 关上了窗, 隔却了风雨。   屋子里光线昏暗幽阴,空气里充斥着檀木的奇异香气,浓重的湿意如潮汐涌动,慢慢地浸透了满架的书香和墨香,氤氲成一种岁月无声的静好优雅。   祁瑾年拿下了搭在手臂上的毯子,在空中一抖,撑开,轻轻盖在了谢遗身上。   这种事他最近做的多了,因而也富有技巧起来,知道要将敞开的边角往下严密地压去,不让风吹进来,以免谢遗受凉。   他做完了这一切,却不急着直起身来,而是情难自禁一般隔着毯子去触碰谢遗的肚腹。   这时候还感觉不到那个地方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是祁瑾年知道,十个月后,在那个地方将会诞生一个幼小的、与谢遗血脉相通的生命。   这样的认知让他忍不住愉悦起来,漆黑的眼瞳里流泻出奇异的光彩。   他收回了手,去看谢遗的面孔。眼前的青年有着过于出色的容貌,因为沉睡,显出与平时冷淡截然不同的柔和与温软。   倘若能一直这样乖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祁瑾年直起身,打量了一番室内,视线余光注意到了椅子脚边的那本书,应当是谢遗之前看着看着睡着了弄掉到地上的。他弯腰捡起了那本书,搁在了一边的桌子上,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   太阳沉入了远处的群山之下,天边的霞光已经暗淡,从明艳妖娆的金粉色变成了沉沉的紫红色,远远近近的乔木都成了深靛色,在星月未现的苍穹之下静谧伫立。   谢遗睁开了眼,伸手拉下了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他站起身,因为维持一个姿势窝在椅子里久了,腰部有些酸痛,忍不住伸手去按了按。   一手将毯子搭到了一旁的桌上,谢遗转头去问漂浮在半空中的系统:“祁瑾年来过了?”   “是啊。”   谢遗点了点头,了然。他抬头看了看钟表,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不由微微蹙眉,道:“我这几天似乎睡得太多了。”   “昂,好像是的。”   “怎么回事?”   白白犹豫了片刻,开口:“emmm……其实我检测到祁瑾年在主动将龙角的力量赋予宿主,只是太稀少了 ,所以不敢确定……既然宿主大大觉得嗜睡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你的身体正在调整适应……”   它其实有一个更加准确的猜测,只是不敢说——那足够让一个正常的男人崩溃。   谢遗并没有察觉到白白的隐瞒,闻言,不解地道:“他主动给我?为什么?”   白白道:“可能……是喜欢宿主大大吧。”因为喜欢,所以想要一个你们两人孩子。   这也是白白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任务,它曾经听说过一些任务物品化人的事情,不过那种任务的危险程度很高,是不可能分配给它的宿主这样的新人的。   白白又想到了那个本该是这次他们进入、却被人抢先进入的任务世界,有些黯然——其实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每次都这样倒霉,明明就是有“人”在针对自己啊。   “对不起,宿主大大。”白白软软地开口,对谢遗道,“都怪我太没有用了。”   谢遗伸手摸了摸它,说:“没关系。”   他走下楼去吃晚饭。   今晚祁瑾之依旧没有回家,餐厅里只有祁瑾年和谢遗两个人。   桌上的食物丰盛,有一道油焖冬笋小鲍鱼是谢遗常吃的。他一贯喜欢这道菜的鲜香,可是今天一入口,毫无原本的滋味,只觉得一股属于海产品的腥味溢满了口鼻,恨不得立即吐出来。   谢遗一向教养良好,这样当着人的面将入口的食物吐出来的事他做不到,只能忍着那种不适将食物咽了下去。经历过了这一事,他也吃不下去了,随便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碗,说吃饱了。   祁瑾年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食欲不振,见谢遗脚步匆匆地上楼去,自己也搁了筷子,跟了上去。   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了没来得及关门的洗手间里人影晃动,祁瑾年走过去,只见谢遗伸手撑着洗手台,低头不住呕吐着。大概是真的太难受了,他细瘦的手指用力地抓着了洗手台的边缘,指骨泛出一丝惨白。   谢遗吐干劲了胃里刚刚吃下去的食物,终于有些缓过来了。伸手拧开了洗手池边的水龙头,接了些水来漱口,刚含进一口水,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胃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胃酸淌过喉咙,带来了灼烧般的不适感,谢遗下意识地重重咳嗽起来。   祁瑾年上前一步,轻轻拍打了起他的后背,想要让他舒服一点。   半晌谢遗终于止住了咳嗽,不住地喘息。   “我给你叫医生。”祁瑾年一面对谢遗说,一面用水冲洗池子里的呕吐物。   谢遗这段时间精神一直不怎么好,吐完这一场,身上已经有些乏力了,便恹恹地坐在沙发上阖着眼睛休憩,等医生过来。   祁瑾年坐在他的身边,脸色微妙,似乎有些愉悦,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惶恐。   不久,医生到了,是谢遗的熟人。   “姜医生,谢遗不舒服。”祁瑾年对来人这样说。   谢遗睁开了眼睛,看向她。女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没有什么差别,五官柔美温婉,一双眼角生有细纹的眸子对上谢遗的时候,唇角微微弯起,礼貌地笑了笑。   谢遗不解:“你不是心理医生?”   姜医生走过去,道:“也会一些别的。”她弯下腰,在桌上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抬头对谢遗一笑,“谢先生,可以配合检查一下吗?”   谢遗点了点头。   半晌,姜医生做完了基本的检查,又问了谢遗几个问题,抬头看向祁瑾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普通的妊娠反应,再详细的检查需要去医院做B超。”   妊娠?   谢遗变了脸色:“你刚刚说什么?”   姜医生看着他,依旧是那般温婉柔和的模样,微笑着道:“孕吐只是普通的妊娠反应,如果不放心的话,明天可以去医院做一个更加详细的检查。”   “……我是男人。”谢遗仰头看着她,怔怔地道,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闻。   姜医生眼珠动了动,又看向他,笑着歪了下头,像是在说“那又怎么样”。她弯下腰去,动作迅速地收拾了所有东西,提起手提箱退出了门外,从头到尾脸色都是平静的。   谢遗看着她出去,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祁瑾年伸手将他揽紧了怀里,冰凉的掌心贴上他的小腹。   “我是个男人。”谢遗低声说道。   祁瑾年轻轻“嗯”了一声。   谢遗加重了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我是个男人!”   祁瑾年用力地抱住了他,下巴嵌在了他的肩颈之间,说:“我知道。”   谢遗张着眼睛,困惑地:“我怎么会怀孕?”他的眼珠动了动,又忽然笑了,“她是骗我的。”   “她没有。”祁瑾年的声音平静地不像话,“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谢遗不说话,他黑亮的睫毛不住颤抖着,在眼睑之下抖落了一层暗淡的影,显然是记得的。   祁瑾年紧贴着他,湿热的呼吸落在了谢遗的颈项处。他将书上的那段记载缓缓道来:“帝禹,夏后氏,母曰脩己 。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脩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   他的手压在谢遗的小腹上,笑声优雅又散漫,道:“我说过的,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谢遗只觉得他的声音冰凉又黏腻,像是什么色彩的妖异的蛇,顺着自己的领子爬进去了,叫人后背寒毛竖立恶寒至极。   许久,谢遗终于出声:“你不能这样。”声音隐约带上了颤抖。   “我可以的。”   ※※※※※※※※※※※※※※※※※※※※   放心,不会虐的。   因为我始终坚信一句话——当你无法改变世界的时候,就改变你自己。   嗯,谢遗这么美,一定可以做到的。   下个世界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 第46章 掌上珠   他真的可以。   谢遗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由恐慌起来。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 这样的恐慌过。   他无法想象,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诞育下孩子的模样。   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是平坦的,感受不到什么异物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谢遗的错觉, 总觉得那里和过去比, 要柔软绵和上许多,像是在为未来的子嗣准备更佳的生长空间。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谢遗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从按在肚子上的手掌,到手臂,到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处在崩溃的边缘。像是一尾脱水的鱼, 在干燥的泥地上无力地拍打着柔弱的尾鳍, 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可以拯救自己的水源,随时都可以死去。   可是却又有一丝奇异得堪称诡异的理智, 纤细如丝, 又坚韧得不可摧毁, 绷紧了, 吊着他, 以一种谢遗无法抗拒的姿态强迫着谢遗冷静下来——   无论经历什么, 都要忍受。因为……你亏欠的人还等着你偿还。   他的眼前一阵的黑,黑得不见一丝光;又一阵的白,白得刺人眼睛。   无形之中, 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 如烟云雾霭流散消弭, 彻底地抽离了他的身体与灵魂。   光暗交叠,明灭,融合,最终又于眼前化成了清晰的景物。   白白怯怯地看着谢遗,它一度以为宿主会崩溃地尖叫出来,又或者是抓着祁瑾年的手臂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最终,从青年不住颤抖的嘴唇中,只溢出来极轻的几个字:   “我知道了。”   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后倚靠去,脸色惨白,肩头下垮,以一种无可挽回的败退的颓势,认命一般,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   谢遗有些嘲弄地想——我不会生下它,永远不会。   ……   次日,天依旧没有彻底放晴,雨越下越大,只在下午的时候停了片刻。   谢遗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去花园闲逛了一趟。   地上是潮湿的,雨水凝结成珠,从植物丰美柔软的花瓣和叶上,汇成剔透的一团,然后不堪重负地落下,无声地溅开了晶莹。   他踩着有些泥泞的路慢慢走着,最终停在了一颗树下。琼花的花期已经过去,眼前的这棵树并没有记忆里锦簇成团的白花,只有被雨水洗的碧绿的叶子。   他还记得和祁瑾年第一次相遇是在这里,那时候树下的少年,一眼望去,干净清澈到微微一笑都叫人心惊肉跳,接天而来的盛大到诡魅的琼花在他的面前也黯然失色。   “白白。”谢遗低声叫着系统。   “什么?”白白困惑地看着他。   谢遗像是在叹息,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很没用。”   “宿主大大为什么要这样想啊。”   “我什么也没有做。”谢遗自嘲一般地笑了一声,有些厌弃地道,“我什么也做不好。”   白白绕着他飞了一圈,身上光芒缓慢地明灭着,说:“不是的。”   谢遗转过了头去,目光有些空茫,“所有人都在迁就我,可是我又做了什么呢?我没有救谢如青,我也没有……”   “不是的。”白白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宿主大大已经很好了,如果你是什么都做不好的话,那我又算什么呢?大大很快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它的声音低了下去:“宿主大大,你说过的,以后我们也能很厉害。”   谢遗看着它,点漆似的眼眸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慢慢地浮现,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最终恢复了平静。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说:“嗯,我们也能很厉害。”   远处几只鸟穿着山岚而过,消失在了茫茫的雾色中,天空颜色暗淡,云层是铅灰的,沉沉地压下来,给人以奇异的错觉——它像是要去亲吻水池里那朵沾满了水珠的睡莲。   祁瑾年站在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的谢遗,看着谢遗身后不远处的水池,和水池中的那朵睡莲,忽然生出了一丝煽情而又莫名的想法。   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如这朵睡莲和天空一样,看似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   ……   秋雨一场连着一场。   处于妊娠期的身体是虚弱的,不过是夜里没有关窗户,受了些风吹,谢遗就病了。   他整个人窝在雪白绵软的被子里,雪白的面孔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只在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的时候,会转动一下眼珠,微狭的眼眸斜过去,瞥一眼,就移开了,神情恹恹。   祁瑾年走过去,目光触及谢遗绯红的面颊,眸中掠过了一丝慌乱。他一膝曲起,压在了床上,探过身去伸手触碰谢遗的额头,谢遗也没有躲,任由他试探自己额上的温度。   半晌,祁瑾年收回了手,“我去叫姜医生过来。”   姜医生很快赶到,给谢遗量了体温,37.9 ℃,有一点点发烧。   处于孕期的身体要用药是很小心的,尤其是退烧药,姜医生斟酌着给出了解决方案——多喝热水。   祁瑾年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其实这个孩子目前还是不存在,只能算是孕育在谢遗腹中的一团无形无相的“气”,直到祁瑾年将所有的龙角之力灌注进去,才是真正的感而生孕,拥有生命。   所以针对人类孕妇的那些注意事项,对于谢遗是完全不存在的。   只是祁瑾年怕出了什么差错,不敢让姜医生随便开药。   姜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孕期要注意预防感冒之类的话,离开了。   祁瑾年去楼下端了热水上来,扶谢遗坐起来喝。谢遗就着他的手,慢慢饮完了一杯,又睡了下去。   祁瑾年将空调调到了合适的温度,又为谢遗掖了掖被角,退出门外。   谢遗一睡就是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身上捂出了些汗,也恢复了些力气,便掀开被子,下床,穿上拖鞋进了卫生间。   刚看见洗手台,谢遗便忍不住有些作呕,他什么也没有吃,只吐出一些无色的液体,被他拧开了水龙头放水冲下去了。   “看来怀孕真的很累。”谢遗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白白应了一声,安慰道:“还有几个月就好了。”   谢遗伸手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生出了些不明显的弧度,微微地凸起,对着镜子看的时候,还不能算是奇怪。但是谢遗知道,再过不久,这里会隆起得更加严重,在男人的身体上显出一种畸形的臃肿。   他低垂着面孔,去看自己柔软洁白的腹部,目光冷漠地如看死物。   祁瑾年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孕成。   谢遗也期待着貔貅之角在自己身体里孕成的那一天。   像是终于接受了怀孕的结果,这些天来,他再没有在祁瑾年面前表现过对这个孩子的抗拒。可是却有那么浅淡的,又浓烈的恶意在心头汇聚——我会在龙角孕成的那一刻,剥离它,然后彻底地离开你。   白白看着自己的宿主,忽然有些悚然之感。   洗手间的门框被人曲起的指节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声音从外传进来,带着询问的意味:“谢遗?”   “我要洗澡。”谢遗冷淡地道。   祁瑾年将没有关牢的门带上了,说:“好。”   他在沙发上坐下,听着卫生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等着谢遗沐浴完出来。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推开了,包含水汽的白雾顺着打开的门飘出来一些,谢遗披着浴衣从雾里穿行而出。他的肌肤是一种脆弱如细瓷的白,眉眼精致而冷淡,黑色的发垂至颈间,水珠滚过黛色的血管,洇湿了浴衣。   他像是从山间岚霭里走出来的妖。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祁瑾年面前,身后潮湿水迹从浴室一直蔓延至脚下。   “谢遗……”祁瑾年像是有些迷醉,忍不住想要去拉他的手。   这是他的珍宝,他的柳絮,他的飞莺,他的麋鹿……他想要去亲吻他的指尖,去亲吻他柔软的嘴唇,去亲吻他微微隆起、孕育着奇异生命的小腹。   谢遗的手盖在了自己小腹上,问:“能不能让它快点长大?”   声音清澈冷淡,如珠玉相击。   祁瑾年陡然惊醒,他看着谢遗,微微歪了头:“为什么?”   谢遗唇角微微扯开了点儿,眼眸中有些许轻蔑毫不掩饰地流露。他鲜少流露出这样无礼的神情,偶尔展露出分毫,竟然也不折损他的美貌。   他轻慢地吐出了一个字:“累。”   祁瑾年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是。十个月,太长了。”   他伸手抚摸着谢遗的肚子,又忍不住将脑袋贴上去,明明知道里面只是尚无形态的“气”,却还是人不住想要听一听里面有没有声音。   谢遗伸手推开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毛巾擦头发。   祁瑾年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给他擦得半干,又从柜子里找到了吹风机来吹干。他的动作轻柔,低眉之间尽是缱绻柔和。   谢遗忽然察觉到,祁瑾年似乎长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看外表已经不应当称作少年。   ※※※※※※※※※※※※※※※※※※※※   嘤,想让左明远小天使出来一次,可是感觉大家都在迫不及待等结束…… 第47章 掌上珠   祁瑾年确实是在长大。   就如当初他在一夜之间从稚嫩幼小的孩童成长为气质阴郁的少年一样, 他如今也在飞快地步入青年期, 骨骼生长,身量抽长。只是这种变化比之当初放缓了许多,谢遗直到如今才有所察觉。   谢遗知道他与常人相比必定是有些不同的,微微惊讶之后, 便按下了心中的诧异, 脸色未变。   祁瑾年放下了吹风机,手指在他被热风烘得干燥温暖的发丝间穿过,轻轻捏起了一缕。乌黑的被他洁白如玉的手指捏着,就像是一痕修长柔软的鸦羽。   祁瑾年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   他恨不得将谢遗全身上下亲个遍,只是谢遗不喜欢, 他就不好继续做下去。   “头发有些长了, 明天带你出去剪头发好不好?”祁瑾年在他的身旁坐下,侧过身体去问。   其实也可以不出去的, 但是祁瑾年想着, 后面谢遗估计再难出门了, 这一次出去一下也好。   谢遗闻言, 下意识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这时候穿些宽松的衣服还看不出来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再过段时间估计就要明显起来了,那时候也出不了门了。   他点了点头,“好。”   汗捂出来之后烧就退了, 次日谢遗起来的时候除了精神略微乏困, 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这是近两个月来, 祁瑾年第一次带着谢遗出门。   正是当地冷暖锋相遇的季节,连日的秋雨绵绵使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天空低沉阴郁。即便今日没有下雨,阳光也是极其吝啬的,不肯从厚重的云层中倾泻出分毫。   祁瑾年带谢遗去剪了头发,没有急着回去,眼看天没有下雨,便问谢遗想去哪儿。   谢遗报了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是之前和台秋烟去过的那家,他很喜欢那家的甜点。   祁瑾年有些犹豫,说:“你不能喝咖啡的。”   “嗯,”谢遗应了一声,说,“不喝。这家店的蛋糕做的好吃,买一些带回去。”   他说话时候,睫毛习惯性地低垂着,白皙的面孔一片平静,可是却又因为过于舒缓的话语,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了温柔的错觉。   祁瑾年知道谢遗这段时间食欲不振,难得听他主动提出要吃什么,说不出拒绝的话,转过头吩咐司机照着谢遗说的地方开去。   不多时,到了。   祁瑾年拉着谢遗的手,进了店。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祁瑾年较之之前却像是已经长大了四五岁的样子,身量比谢遗还要高出一个头,五官亦有了些微改变,褪去了少年人的天真纯挚。两个人手拉手走在一起,再不会有人误认为他们是兄弟了。   店员是个俏丽的女孩,她是记得谢遗的。女孩的目光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滑过,落到了谢遗身边的祁瑾年身上,只一眼就被对方回望过来的目光中隐约透露出的危险气息吓退了,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她和谢遗要熟稔一点儿,压低了声音怯怯地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谢遗转头看了祁瑾年一眼。   祁瑾年显然是听到了女孩的这具询问的,此刻薄唇微抿,睁着一双黑得过分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谢遗,等着他的回答。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是谢遗知道,他在期待着。   谢遗垂眸,摇了摇头,说:“不是。”   一瞬间,握着他的手的力道加重了许多,可是没等谢遗做出什么反应,祁瑾年就怕谢遗会不适般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力气。   女孩耸了耸肩,打包了蛋糕递过去。   两人提着蛋糕上了车,祁瑾年心里因刚刚那件的事生出了些不愉,一时之间兴致阑珊,正要吩咐司机回家,就听见谢遗开口:“去市十二中。”   “谢遗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谢遗:“谢衣在那里。”   祁瑾年便不说话了。   十三中远离市区,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这时候各个班都下课了,学生熙熙攘攘一片,走出了校门,去学校对面的餐馆吃午饭。   谢遗的手机早就被收了,当下找祁瑾年借了手机给谢衣打电话,问她在哪儿。   谢衣没有说自己在哪儿,只是叮嘱谢遗待在校门口,表示这就来接他。   谢遗没有多想,下了车子,和祁瑾年一起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就看见谢衣跑过来,身后跟着谢遗并不陌生的金发美人。   祁瑾年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谢衣身后的左明远,他目光一动,拉着谢遗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谢遗站在原地,没有动。   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眸对视着,谢遗的眼神澈然如冰,倒映出眼前人精致的面容。他缓慢地、坚决地从祁瑾年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说:“要走你走。”   祁瑾年驻步,不言不语地拉过了谢遗的手,没有放开。   谢衣跑到了谢遗面前,脸蛋微红,有些气喘地叫了一声:“……哥哥。”   谢衣“嗯”了一声,又看向她身后的左明远。   对方的出现不只是超乎了祁瑾年的预料,也在谢遗的意料之外。   他的容貌依旧是谢遗记忆中近似女子的姣好动人,只是站在那儿便是极引人注目的,一头明媚金发在这样没有阳光的阴沉天气里,也仿佛可以生出粲然的光辉。   左明远也望着谢遗,端详着他。眼前的青年和几个月前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谢遗像是永远地站在了遥遥天边的云上,再不能容人亲近了。   他慢慢地走向了谢遗,琉璃般的褐色眼瞳里情绪复杂,半晌,轻轻唤了一声名字:“谢遗。”   前些时间,乔修泽和祁家对上,最终落败,乔家家主只得将左明远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接回去顶替乔修泽的位子。左明远为了乔家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近几天才有时间做些别的事,他知道谢遗的妹妹谢衣在这个中学念书,便找了过来,想要打听一下谢遗的下落,谁料这就遇上了。   谢遗面色平和,道:“好久不见。”   “这段时间你一直和祁瑾年在一起?”左明远的目光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掌,问。   谢遗点了点头,承认了:“是。”   左明远脸色微变,眉眼之间隐约显出些郁色。   谢衣像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奇异的紧绷,怯然地看了看左明远和祁瑾年,最后呐呐地叫了一声“哥哥”,觑着谢遗。   左明远听见谢衣的声音,下意识看了谢遗一眼,道:“吃过午饭了吗?不如我们去对面边吃边谈。”   祁瑾年回头看了一眼,这种餐馆油烟味一向浓重,平时还好,如今谢遗孕吐得厉害,恐怕是不合适进去的   他回绝道:“不,谢遗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左明远还要说什么,就见谢遗将手里拎着的精致纸盒递给了谢衣,“这是给你的。”   他和谢衣说话的时候眉眼低垂,语气温和,是与面对祁瑾年和左明远时全然不同的亲近。   祁瑾年看着谢衣接过那盒蛋糕,心下不愉,却也没说什么。   谢遗本想伸手摸一摸谢衣的头,然而想到想到身边站着的两人,到底是放弃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对谢衣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国外治手,可能很长时间不会来看你了……我给你留了些钱,你省着点儿花。”   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的,暖得像是春日的湖波,丝毫看不出什么勉强的情绪。   谢衣也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她拉起了谢遗垂在身侧的右手看了看。她知道谢遗的手一直是好看的,柔润地像是什么品质极好的暖玉,戴在他的食指和中指指根处的两个银环,本是最简约朴素不过的,可是被他白皙如雪的肌肤一衬,也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谢衣心上生出了些酸涩的滋味,她连忙眨了眨,压住了泪意,问:“可以治好吗?哥哥。”   “当然可以。”谢遗收回了手,道,“好好学习,等我回来。”   谢衣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道:“治伤要花很多钱吧?我有奖学金的,哥哥不用给我留钱,都带走吧。”   谢遗失笑:“我不缺钱的。”顿了一顿,又道,“女孩子要多点儿零花钱好。”   他又细细叮嘱了谢衣几句,最后看向左明远,轻轻笑了一下,说:“以后,可能还要请你多照顾一下谢衣……拜托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欠身低头,姿态谦卑,是求人的态度。他鲜少求人,也知道自己其实亏欠左明远良多,可是回过头来,竟不知道除了左明远自己还能拜托谁。   左明远看着他,良久。   左明远知道谢遗的意思,他要离开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否则又怎么会乞求别人的帮助?   他本该挽留的,可是竟不知道如何挽留。   谢遗的面孔是雪白的,睫毛是乌黑的。   这两种极致的颜色,纠缠在他的身上,像是什么奇异的花,以一种美的近妖的姿态缓慢盛开。   他是云上之月,是荒野的风,就这样以无可抵挡之势,撞入你的怀中,带起心湖一阵涟漪后又以无法挽回的姿态转瞬间消逝远离,一种别样的残忍。   留你一身狼狈,他却无所谓。   他看着站在谢遗身边的祁瑾年,极其突兀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谢遗,我带你走吧。”   祁瑾年目光陡变,是一种渗着血的危险的目光,像是无秩序的险境里的护食的凶兽,随时可以将觊觎者撕得粉碎。   谢遗拉住了祁瑾年,他看着左明远,慢慢地摇头,说:“不,我和祁瑾年走。”   左明远阖了一下眼睛,难过宛如无边无垠的潮水,以灭顶之势涌来,他连挣扎都做不到,便被溺毙。   “好。”他像是把这一个字,嚼碎了,咽下了,咳出血来。   谢遗说:“多谢。”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祁瑾年握着谢遗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左明远亦觉得无力,说不出什么话来;谢衣也不知道说什么。   到底是谢遗先开口,对祁瑾年:“我们回去吧。”   两人转身离开。祁瑾年拉开了车门,等谢遗坐上了车,才关上车门,转到另一侧自己上车。   左明远看着,心下百味陈杂。   很难想象之前阴郁而有些骄纵的祁瑾年会主动去帮人开车门,甚至带着讨好意味地抬手虚虚挡着车顶,防止谢遗撞上。   谢遗坐进了车里,又像是想起什么般,忍不住抬眸去看了一眼站在校门口的左明远。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左明远的头发像是一直都没有剪过,已经过了肩膀,垂到了胸口。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偏过了头去,不再看了。   谢衣站在校门前,看着那辆车子越开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心下一阵空茫。   她只觉得眼睛生出些灼烧一般的疼痛感,不堪忍受地一阖,滚烫的液体就从下眼睑满溢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   可是,为什么要哭呢?   哥哥只是去治伤了。   她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   冬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身体已经显出怪异的臃肿之态了。   男子之身诞育生命本就是不合理的,他在孕期的反应竟然比寻常的妇女还要大上许多。   祁瑾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祁家竟然没有人对谢遗奇异的体型显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反而愈发恭敬。   姜医生也常来。   她看向谢遗隆起肚腹时,的神色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谢遗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姜医生看了他一眼,目光灼热地让谢遗不适:“这是神。”   谢遗摇了摇头,说:“他不是。”   也许是祁瑾年叮嘱过,姜医生虽然不认可他的话,却没有反驳他,只是悻悻地离开了。   因为身体笨重,谢遗每日已经不常活动了,不是坐在垫满了柔软褥子的椅子里,就是靠在床上。闲暇时,他抚摸着自己的肚腹,计算着自己还需要多久就可以离开。   祁瑾年有时候会凑过来,将脑袋贴在他的肚腹上听里面的声音。谢遗知道里面是没有声音的,可是架不住对方想要成为人父的迫切心情。   离开是在初夏。   那时候池子里睡莲还没有生长,院子里的琼花树绿意盎然,并没有记忆中开得繁盛至妖冶的白色花朵。   谢遗靠着窗坐着,因为起的太早甚至有些困乏,忍不住打瞌睡。   祁瑾年抚摸着他的肚子,问他早上想吃什么。   谢遗思索了一会儿,说,青菜香菇粥吧。   话音刚落,“任务完成”几个字就那么突兀地亮了起来。   ※※※※※※※※※※※※※※※※※※※※   emmmm……卡文,以后再修。   番外会有的,在正文完结之后放。   下一个世界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 第48章 破春寒【二更】   平湖渺渺, 烟水朦胧。   江南二月初, 春寒料峭时。   一座茶楼,孤零零驻在湖边。两只白鹤陡然冲破了湖上茫茫的雾,在半空中盘旋一圈,细长的腿, 稳稳地踩在了斜飞出的檐角。它们的羽翼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在初升的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奇异的彩光。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   清晨尚未回暖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裹挟着些微的潮湿和冷意。   少女挽起了翠色的衣袖,裸露在外的一截皓腕如凝霜雪, 芊芊如玉的五指拢着一双玉著, 为坐在窗边的那人布置着早膳。   那少女黛眉如烟,明眸似水, 五官姣好。然而, 站在那人身边, 也不免失色。   他的模样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脸色是因常年不禁日晒而呈现出的不自然的苍白, 眼睛生的略微狭长, 唇角却天生上扬,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自有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清贵优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冬日雪后的晴朗天空, 明净澄澈, 却又有着一种孤高遥远的冷意。   桌上的早膳做得精美, 他却似乎没有什么胃口,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出声让少女撤下去。   那美貌少女面露犹豫,秀丽的眉深深蹙起,呐呐道:“可是公子……”   “撤下吧,纨儿。”他看向少女的目光是一贯的柔和,然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我用不着了。”   少女轻轻咬住了下唇,福了福身,招来人将桌上没用几口的早膳撤了下去。   洞庭湖一望无际,远处都隐在了渺茫的晨雾里,之间或有几只许是水鸟的禽类,在混沌一色的水天之间,起伏回旋。   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驱散了周围浓白的雾气。落在檐角的白鹤似受了惊,一振翅,冲霄而起,在人的眼中化作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淹没在了远处青山云霭之中。   窗边的男人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窗外,道:“进来。”   便听见屋顶上一声轻笑。那笑声略微低沉,如银沙滚绸,颇有几分自矜的潇洒风雅。   而后就看见一抹蓝色顺着敞开的窗户落了进来。   “啊呀,你也舍得出来了。”来人笑盈盈看着他,调侃道,“终于不呆在你那个见不得光的屋子里了?”   他微垂了睫羽,长而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肌肤上,竟然显得有几分病弱。   “闷得久了,想出来看看。”   “你这时机倒是巧妙。”来人道,“难道真的不是想看看他在哪儿?”   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向来苍白的面颊上,竟然多了两抹如晕的嫣红,仿佛害羞一般。   “自然是想的。”   怎么会不想着那个人呢?   这许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具体的形貌。   只记得,那人自漫天的飞雪里缓缓而来,偶一回眸,眼中是剔透的黑,像是一团墨,滴在一缸清水里,不知是墨染了清水,还是水稀释了墨。出剑之时的凛冽华光,撕裂了雪织的帷幕,倒映出泼洒了一地的血,是几乎将人眼睛灼伤的艳色。   那人生来就是风里楚致的白莲,是高山之上的一泓雪。只能容人远远观望,不能捧在手心。   ——当年惊鸿一瞥,从此情海难渡。   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将人从遥远的回忆里惊醒。看过去,才察觉茶楼已经在这短短的功夫里,坐满了人了。   却见那说书人折扇“啪”地一展,开腔一段听了百八十遍的开场词,然后便开始历数近些时日江湖上发生的诸多事端。   先是说那一年之前,魔教易主,名震天下的惊云刀沈归穹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打败,至今下落不明。而后又说,魔道易主,如今蠢蠢欲动欲犯中原,无数正道人士齐齐赶往此地,准备推选出新的武林盟主,率领众人前去征伐魔道。   这都是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讲的陈词滥调,底下有的人早就听厌了,开始不满地嚷嚷。   “这段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儿新鲜玩意。”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道,“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那说书人不慌不忙,折扇一合,在桌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朗声说道:“诸位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众人便噤声看向他。   说书人一展折扇,声音清朗:“诸位可听说过,天机谷惊世独绝的天机公子?”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那已经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往事了。江湖中人事更迭一向极快,大多人都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一些人则是根本不清楚。   却还是有人知道的,当下迟疑着呐呐道:“莫不是十五年前,那位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   “正是!”说书人陡然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地道,“正是那位以九岁之龄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傅宸!”   然后便是长篇大论的天机公子如何如何,引得场下人惊叹连连,最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颇为叹惋的口吻,道:“可惜慧极必伤,天机公子虽有乾坤之才,却自幼体弱多病,十四岁那年更是因为以一己之力困杀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受了重伤,于是便自闭山门,再也不出现在人前了。”   众人好一番唏嘘。   然而坐在窗边的清贵公子,却始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角始终不变的弧度,不知是笑亦或是嘲讽。   倒是那蓝色衣裳的来客笑盈盈地看了眼身边的友人,戏谑道:“这人说的起劲,却不知道正主就在这儿听着。”   却见天机公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嗯?”蓝衣人不解。   他垂眸,声音极轻,落入友人的耳中却清晰无比:“困杀那些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人,不是我。”   友人一惊,忽然想起些什么:“……莫不是那位?”   天机公子道:“是他。”   当年他于阵法之道虽极富天资,然而到底年纪尚小,怎么可能对付的了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追杀?   那时候护送他的忠仆一个个死去,眼见刀锋逼至眼前,他闭上了眼,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反而是对方温热的血浇了他一身。   睁眼,睫毛被血糊住了,只瞧见一片粘稠的猩红,头顶却一个优雅冰冷如秋水淬过的剑锋的声音响起:“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回忆乍断。   ……   楼下却是议论纷纷。   “天机公子不问世事多年了,这次出山莫非也是为了武林正道的伐魔大业?”   “谁知道呢?”一人道,“不过天机公子神机妙算,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我们岂不是……”   一人闻言哈哈大笑:“话虽如此,只是怕到时候谁也不服谁,可真的要闹一场笑话了。”   顿时就有几个人脸色不好看了。   倒是有一个人施施然开口道:“所以,这次召开武林大会不正是要选出一个足以服众的人吗?”   那声音如玉碎。   其实也不算像,只是……除了“玉碎”二字,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   也许是这声音实在是过于动听了,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向出声的那人投去了目光,然而视线在接触到青年毫无特色的普通面容之后,便有些失望地收回。   可是本来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方的人胡言乱语的天机公子却蓦然一惊,目光黏在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身上,再不曾离开。   是他。   是他!   他不会认错,虽然这人的容貌与记忆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有了颇大的差异,但是……必定是那个人,不会错。   只看见那人伸手将一份茶钱搁在了桌上,便要起身离开。天机公子陡然站了起来,身边侍女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急匆匆地跑下楼去,追出了客栈的门。   这湖边只这一座茶楼,看不见什么铺子,倒是一眼就看到了那离开的青年的背影。   他却没有急着上前,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想要一探究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那人转入了一座楼里。   天机公子仰头看了眼牌匾上挂着的花枝,犹豫了一瞬,便走了进去。   一入内,便有混杂的脂粉香扑面而来,耳边尽是男人与女人的嬉笑声。   他到底是没来过几次这种地方几次,面色微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只是微微红了耳垂。   “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约莫是他周身气质太过出众,上来问话的女子颇为小心翼翼,不敢放肆。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锭子,递给了那女子,开门见山地道:“方才进来的那人是谁?”   女人扭着腰露出一个谄媚讨好的笑,接过了那枚银锭子,道:“不知道公子您说的是哪位?”   天机公子道:“在我之前进来的那一人,容貌普通寻常,穿着一身碧玉石色的衣裳。”   “那人……”女人微微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那是我们阁子里枕花魁的亲戚,恐怕今天是来和枕花魁要银子的吧。”   他眉头微不可觉地一蹙:“枕花魁是谁?”   “您竟没有听说过枕无寐枕花魁吗?”   那女子提到枕花魁,脸上当即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正要和这位莫名其妙的客人细细道来,便看见一个女孩跌跌撞撞从楼梯上跑下来。   “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那女孩惊慌失措地叫嚷着,“快报官!报官啊!”   那女子脸色一变,这人她认得,是在枕花魁身边贴身服侍的侍女萱萱。   这时候,便看见楼上一间雅阁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丁香色长裙的高挑女子走了出来。轻纱如雾遮却了面容,仅仅露出一双点漆似的黑眸,微垂的睫羽是冬日寒鸦的颜色,愈发衬得肌肤如雪。   她的声音比一般女子更为低沉,却十分悦耳:“抱歉,诸位,楼上发生了命案,我已经让人去报官了,请诸位暂且不要慌乱,留在阁子里等官府查过再离开。”   她语速不疾不徐,十足的镇定,让人不禁信服。   “这人就是枕花魁。”身侧女人压低了声音对傅宸道。   傅宸“嗯”了一声,在堂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却有人不满地嚷嚷:“老子花了钱来玩的,死了人还要老子留在这儿,你们搞什么……”   那人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被一个人一耳光打得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趴稳,刚停下就“哇”地一声,和着打落的牙吐出一大口血来。   打人的那人却看都不看一眼,仰头对着楼上那高挑女子微笑道:“枕花魁都开口了,我等自然没有异议。”   女子微微颔首,道了一句“多谢”,便不再言语。   ※※※※※※※※※※※※※※※※※※※※   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养成+收集,所以时间线比较长,从中期开始写,很多事是在回忆里。   啊啊啊啊,这个世界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   踩雷预警:一只女装谢遗请查收! 第49章 破春寒   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 除了当地的捕头和捕快, 还有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那少年生的一张极好的皮相,神情却颇为傲慢冰冷。   捕头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姓方,在本地颇有些好名声, 也很得人信服。他一进来就让人看住了门口, 问萱萱死者在哪里。   萱萱吓得六神无主,说不出话,还是站在楼上的枕无寐替她回答道:“死者就在这间屋子里。”   没等方捕头说什么,那跟着他们进来的黑衣少年便提起轻功,纵身翻上了二楼, 伸手就要去推开枕无寐身后的那扇门。   枕无寐微微一惊, 正要开口,便看见那少年翻手将一个金属质地的玄色牌子亮了出来——   “六扇门办事。”少年冷声道。   枕无寐下意识去看方捕头, 在瞧见对方对她点了点头之后, 侧身让开了进屋的路。   少年色若霜雪, 神情倨傲, 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径直越过她走进了屋。   他打量一番四周, 屋子里并没有打斗过的迹象,物品摆放十分规整。只有一个衣着完整的男人倒在床上,眉心一个红点一般的伤口, 鲜血从他的脑后淌出来, 在床上晕开一片。   他看向枕无寐:“有没有人进过这间屋子?”   枕无寐臻首微摇, 轻声道:“没有,我一进来看见有人死了,便叫萱萱去报官了,没有让人进来过。”   他指着床上的尸体,问她:“你可认识这人?”   枕无寐像是不忍多看,微微偏过了头去,拿扇子半遮了脸,细长的眉蹙起,道:“他是我的客人。”   “客人?”   “他听了我三日的琴。”   少年冷冷看着她:“你可知道他是谁?”   枕无寐睫羽如蝶,颤了颤,问:“谁?”   “季沧云。”少年紧紧盯着她,目光冷若深秋寒潭,“云中白鹤——季沧云。”   “竟然是他么。”她口中说着“竟然”,却像是并不意外。   “你似乎不意外?”   枕无寐道:“有什么好意外的?我的客人里,身份特殊的多的很。”   因她戴着面纱,少年只能觑得她眉眼,看不见面纱下的大半张脸。单看眼神,这女子似不是作伪。   这时候,方捕头从楼下上来了,走进了屋子。他走到少年的身边,垂首恭敬地唤:“大人。”   少年颔首“嗯”了一声,转身又去检查尸体。   枕无寐侧过了身,刻意不去看那具尸体,压低了声音问方捕头:“不知道那位是?”   方捕头小心翼翼觑了少年一眼,确定他没有看过来,才道:“那是六扇门来的大人物,复姓微生,来调查宫里鲛珠被盗一事。”   “鲛珠?”   “怎么?”方捕头略诧异,道,“你知道?”   枕无寐瞥了那床上尸体一眼,又飞快移开了视线,轻声道:“他听了我三日的琴,昨日说得了一个稀罕的玩意儿,要送于我,还说那是放眼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就叫做鲛珠。”   “你说什么?”一道声音蓦然插了进来。   枕无寐抬眼看去,那来自六扇门的倨傲少年已经直起身来,正看着她。   枕无寐也不慌,淡淡陈述道:“季沧云曾经送了我一样东西,他说,那东西叫做鲛珠。”   “现在何处?”   枕无寐道:“在我屋里。”   “带我去。”   这要求可以说是有些过分了,然而枕无寐却丝毫不见恼怒,道:“好。”   花魁的闺房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绮靡,相反,十分的清雅,看上去甚至颇有些书香气质。   枕无寐领着微生子羽进去,穿过屏风,走到梳妆台前。她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檀木的盒子,递给微生子羽,道:“就是这个了。”   微生子羽注意到,她的梳妆台没一个地方上锁,甚至屋里的箱笼衣柜什么的也没锁。   “怎么不锁上?”   枕无寐笑盈盈地道:“客人送的东西太多了,若是要一件件藏起来、锁起来,哪有那么多地方?”   微生子羽放眼一看,心下不由地微惊。   桌上那一套茶杯,是有“夺得千峰翠色”美誉的秘色瓷;案上一盘下到了一半的棋,散乱的棋子是用羊脂白玉和墨玉打磨出的;便是随便一盆装饰用的盆栽,也是花草中难得一见的珍品……这间屋子看着平平无奇,然而其中的奇珍异宝,却比比皆是。   枕无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道:“大人不打开看看真假?”   微生子羽闻言,挑开了盒子上的暗扣,打开了盒子,一颗硕大的宝珠正躺在里面,颜色如冰,剔透无尘。   微生子羽端详盒子里东西许久,合上了盒盖,道:“多谢。”   枕无寐垂首道:“大人言重了。”   她低头的模样自有一番风流颜色,乌压压的睫羽如扇,于眼睑之下投下了一痕薄淡的阴影,愈发显得楚致动人。   微生子羽目光闪了闪,从她的脸上移了开。   枕无寐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对面,看向微生子羽:“大人请坐,若是还有什么事,大可以询问于我。”   微生子羽在她对面坐下,端起了茶盏,却没有立即饮下,而是若有所思地婆娑着杯壁,道:“季沧云是是你的客人,他死了,你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他只是听了我三日琴罢了,”枕无寐施施然开口,声音淡漠,“他既不是我第一个死的客人,也不是会是我最后一个死的客人,哪里值得我上心?”   微生子羽微不可觉地一蹙眉:“你的客人死的很多?”   “一个个都是江湖人士,成天打打杀杀的。”枕无寐漫不经心地道,“见得多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美人虽美,却薄情寡恩。   微生子羽心里升起的那些微好感,又在顷刻消散殆尽。   枕无寐却不管他怎么想的,低头摆弄着茶杯,面上一片与世无争的云淡风轻。   窗外一道雪影忽然擦过他眼角余光,微生子羽抬眼看过去,才注意到那是一只雪白的鹤,正在枕无寐的窗前停留盘旋着。   枕无寐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看过去,也瞧见了那只白鹤。   她笑了笑,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鹤,好好的吉兆,却偏偏要落在这烟花之地,可惜了。”   微生子羽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开口:“你为何总是带着面纱?”   枕无寐微微一怔,目光闪躲:“自然是因为我的脸……我的脸受了伤。”   微生子羽不禁挑眉,似有些不信:“受伤?”   “还请您不要告诉别人。”枕无寐说完这句,便伸手解开了自己的面纱。   她五官生的精致而不匠气,面孔雪白,墨瞳素淡,垂眸之间,有一种如冷雾一般幽雅而缥缈的奇异美感。   一切物化的词,都难以确切地表述出她的美。她似乎从不应当以具体的词来形容,只需纯粹地美丽着,因而所有的为她而书写的骈词俪句,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藻饰。   微生子羽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   他曾经出入禁内,有幸见到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雁昭仪一眼。当时惊鸿一瞥,只觉明艳不可方物,想着,世间恐怕再难有胜过雁昭仪的人;然而眼下,枕无寐的存在,却推翻了他此前所有的论断。   他像是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枕无寐屋子里会有这样多的奇珍异宝了。想必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散尽千金博她一笑。   这张脸如此完美,微生子羽实在是看不出哪里受伤了:“伤口呢?”   枕无寐伸手点了点自己耳根前方的颊侧,给微生子羽看:“这里。”   那里确实有一道瑕疵,像是指甲掐出来的小印子,又或者是什么坚硬物体压出来的,需要仔细地去看才能看到。   枕无寐又戴上了面纱。   微生子羽不再说话,喝了会儿茶,起身离开了。   尸体已经被运走,抬回义庄供仵作验尸,而方捕头则带着捕快们正在楼下盘问着众人。在场的多是江湖人士,和官府一贯的不大对付,大多不愿意配合,若非是为了给枕花魁面子,恐怕都不会留下来。   捕快们刚刚盘问完所有的人离开,枕无寐便款款地走下楼来。   这么短的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木槿紫的留仙裙,行动之间,衣带当风摇曳生姿。   天机公子等她出现已经等了许久,当即迎上去,唇角笑意温和,唤道:“枕花魁。”   枕无寐看着他,墨色的眼眸里是恰到好处的微微疑惑之色,启唇:“你是?”声音低沉而温软,却有些雌雄莫辨。   “在下傅宸。”他报上名号。   枕无寐轻轻“哦”了一声,像是知道了他是谁,又像是还不知道,不紧不慢地问:“你有何事?”   他微微挑眉,道:“枕花魁好似我一位故人。”   “哦?”她像是听多了这类俗套的搭讪,漫不经心地笑,“不知您的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呢?”   “他叫谢遗。”他轻声道,“多年前曾经救了我一命,至今不能忘。”   枕无寐睫毛也未颤抖一下,平静而疏离地道:“知恩图报,公子真是仁义。”   傅宸不置可否,转而道:“不知道在下明日有没有机会来听枕花魁的琴?”   枕无寐颔首,微笑道:“不胜荣幸。”   傅宸也没有再做纠缠,得了确切的回复之后,便转身离开。   枕无寐对堂下的众人福了福身,为今天发生的事道个歉,在场的人本来的满腔怒火,也在她如此柔软温和的声音里散尽了。也有人依旧有些不忿,这时候枕无寐便遣自己的侍女拿出赔礼,送给大家。   那赔礼不值几个钱,但是胜在一番心意。收了赔礼之后,那些人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傅宸果然来了,只身一人。   昨日死了人的屋子今日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枕无寐在那间屋子里为他抚琴。她的琴也是不寻常的,其弦颜色如冰,白得通透,似是早就遗失多年的“落川”。   傅宸待她一曲抚完,才似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昨日枕花魁的亲戚来过了。”   “是,一些私事罢了,也不好在客人面前说,怕贻笑大方。”枕无寐低眉浅笑,像是对此觉得有些羞赧,道,“他就早已经离开了。”   “是吗?”傅宸道,“怎么不曾看见?”   枕无寐道:“客人怎么会注意到这等小事呢?”   傅宸笑了笑,没有追问。   两人一阵沉默。   “杀季沧云的凶手,还不知道是谁。”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满室凝滞的寂静。   枕无寐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道:“六扇门的微生大人不是在查吗?”   傅宸道:“放眼江湖,能在季沧云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用一根针杀了他的人,不多。”   “您去看了尸体?”枕无寐伸手按在了琴弦上,垂眸,语气淡淡地问道。   傅宸没有反驳,自顾自地道:“致命伤只有眉心一处。”   “客人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香炉里的香快燃尽了,说话的时间里,枕无寐又添了新的香进去。乳白色的烟雾了了升起,没一会儿又沉了下来,于衬在香炉下的铜盘里,滚成柔软的一盏雪。   傅宸的目光落在她添香的手上,那双手皎白如玉,五指修长,也不知拿起剑来会是何等的好看。   “其一,是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的前魔教教主惊云刀沈归穹;其二,是自沈归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的谢忌;至于其三……”傅宸忽然不再说下去了。   枕无寐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看向他,目光是探究的:“谁?”   傅宸看着她,眸光如新镜匣开,一种陡然的冷与净,如风裹雪,扑面而来:“便是你,谢遗。” 第50章 破春寒   “啊啊啊, 宿主大大!他发现了, 怎么办?”白白慌乱无措。   谢遗却很淡定,“毕竟是天机公子,有所察觉也是正常的。”   谢遗与系统的交流不过是须臾之间,因而在傅宸的眼中, 谢遗仅仅愣住了一瞬便恢复了之前的姿态, 垂首轻轻笑了一声,说:“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成年男性嗓音,而非之前略微低沉的温软女音。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感激先生当日的救命之恩。”傅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低声说道。   谢遗:“举手之劳罢了。”   “于先生是举手之劳, 于傅某却是无以为报。”傅宸迟疑了片刻,又问道, “只是不知道, 谢先生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十四岁那年与谢遗相遇, 得谢遗指点奇门遁甲之术, 因为原本就身负天机谷的传承, 傅宸无法再拜师, 便尊谢遗为半师,称一声“先生”。   谢遗听着这久违的称呼,竟生出一些恍如隔世之感。他仰头看着眼前与其真实年纪比起来年少上太多的天机公子, 还是没有办法将之与记忆里的小小少年重叠起来。   许久, 终于开口道:“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你要找什么?”   “鲛珠。”   他话音刚落, 便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传来。   “客人,枕花魁。六扇门的微生大人来了,说是想要问枕花魁几个问题。”   傅宸闻言看向谢遗,只见他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请他进来吧。”傅宸提高声音朝门外道。   片刻之后门被推开,黑衣的少年出现在门口,眉眼如覆霜雪,一种极致的冷意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   谢遗转头看向他,神情平静:“微生大人。”   微生子羽走进来,一转头看见了傅宸,微微蹙眉:“他是?”   “我的客人。”谢遗低下头,轻声道,“怎么?难道我还不能有客人了吗?”   微生子羽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谢遗,面色嘲讽地开口:“季沧云昨日死的,而今尸骨未寒,你倒是过得快活。”   谢遗抬眸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大人今日来,是为季沧云抱不平了?”   微生子羽闻言一噎,他怎么可能会为季沧云抱不平?不过是觉得……是觉得枕无寐太过薄情,心生不喜罢了。   傅宸打量过眼前这人美气傲的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施施然开口:“阁下若是有什么事,还请尽快讲,听枕花魁一场琴的花销可不小。”   谢遗闻言不由看了傅宸一眼,没说话。   下一刻,少年悍然拔剑。   谢遗只觉眼前一花,那明若秋水的剑锋已横在了傅宸颈间,少年的声音比剑锋更冷:“出去。”   傅宸脸色未变,捏着合拢的扇柄,轻轻隔开了剑锋,喟叹般道了一句:“不愧是六扇门。”语气若有若无的嘲讽。   少年眉梢寒意凝聚,正要动手,就听见门外一个声音响起:“子羽,正事要紧。”   那声音低沉醇厚,说话间不怒自威,竟让微生子羽忿忿不甘地收回了剑。   谢遗循声看去,只见来人约莫三四十年纪,锦衣华服,样貌俊朗。他对江湖上出名的人都有些了解,却不记得其中有这样一位角色,联系到微生子羽对他的态度,猜测这人想必是朝廷的人,抑或是什么皇亲国戚?   这个世界和他原生的世界、以及他经历的第一个世界都不同。   在谢遗所生的世界中,这等江湖人士虽被称一个“侠”字,地位却是不怎么高的,多数作为门客为人服务,若是不能做门客,便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而在这个世界,武林中人的地位实在是过于的高了,便是朝廷也要依仗一些江湖势力。   因而,即便这人是什么皇亲国戚,江湖中人也不会生出多少敬畏之情,谢遗更是没有必要对他另眼相看。   那人缓缓走进来,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傅宸,话却是对微生子羽说的:“子羽,这位是天机谷的天机公子,不得无礼。”   傅宸也不起身,只是道:“不过是虚名罢了,倒是王爷您身在此地,实在是令在下过于惊讶了。”   齐王道:“想必天机公子也听闻了宫中鲛珠被盗一事,本王正是为了这事而来。”   “哦?”傅宸自然是知道,所谓的鲛珠不只是一颗珠子这样简单,否则怎么可能会劳动如今身为皇叔地位尊崇的齐王?   他瞥了谢遗一眼,道:“这与枕花魁又有何关系呢?”   齐王道:“这也正是本王与子羽此次前来所为之事。”   “如此……”傅宸微一沉吟,合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那我当回避了。”他虽然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齐王怎么看不出他的意思,道:“不必,天机公子在此也无妨,若是可以,也望天机公子能为此事解惑一番。”   齐王说完,又转头朝谢遗笑了笑,温声唤道:“枕花魁。”   他神情温和亲切,然而眼中却有轻蔑之色稍纵即逝。   朝廷虽然偶尔还要仰仗江湖人士的助力,但是身为皇亲国戚总归是有些看不起这些粗人的。齐王也听闻过枕无寐的盛名,他不曾见过枕无寐的容貌,便以为不过是江湖中那些大老粗没有见过几个美人,难得看见一个就吹成了天仙。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谢遗大致能猜出他心中所思所想,当下也不起身,只是轻轻笑了笑,颔首称呼道:“齐王殿下。”   他的举动实在是谈不上恭谨,齐王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也不知是顾忌枕无寐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还是顾忌一边坐着的天机公子,到底是没有发作。   倒是微生子羽对他们这样的磨蹭感到不耐了,越过了齐王径直开口,对谢遗道:“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询问于你。”   谢遗因他这有些僭越的举动微微一讶,很快又反应过来,垂眸道:“您请讲。”   他知道微生子羽是六扇门的人,直接效忠于帝王,专门负责与江湖中人有关的案子;而齐王,虽然地位尊崇,但到底不是皇帝。微生子羽僭越与否,想必也不过是看肯不肯给这位皇叔三分薄面罢了。   微生子羽翻手掏出一枚珠子,递到了谢遗面前,问:“你可认识?”   谢遗没有接,看了看,道:“是我昨日给大人的那枚鲛珠。”   微生子羽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这是假的。”   “什么?”谢遗仰头诧异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因为错愕而微微长大些,竟然显出几分少女般不谙世事的天真来,“假的?”   微生子羽紧紧盯着他的双眸,并没有从谢遗的反应中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即便如此,他仍是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谢遗摇了摇头,“不知。”   微生子羽将那颗珠子轻轻放在桌上,又道:“季沧云将这东西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季沧云的武功算不得多出色,但是轻功却是少有人能及。他能得云中白鹤这一名号,也是因为他的轻功堪称举世独绝,施展之时其态飘摇翩然,如白鹤行云间。   当日宫中鲛珠失窃,便是一位轻功绝伦之人动的手,十几位大内高手竟然无人能追的上他。   只是当日行窃之人究竟是不是季沧云,至今仍是尚未可知。偌大一个江湖,能人异士极多,谁知道除了一个“云中白鹤”,焉不会有什么“天中白鹤”“雾中白鹤”?   只是,倘若真的是季沧云,为何他偷盗鲛珠之后,还要伪造出假的赠与枕无寐;若不是季沧云,那么这颗假的鲛珠它又是从何而来,真的鲛珠又在谁的手上?   谢遗闻言眼皮微闪,像是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声音低柔地缓缓道:“他只是说,他前些日子,在客栈里抓着了一个想要偷盗他东西的宵小之辈,这东西是从那人手中得来的。他说他原也不相信这是鲛珠,只是后来……”   “后来什么?”微生子羽追问。   “后来……他说后来,有一群人找了过来,他在屋里隐约听见那些人说话之间,是要找一个小贼,拿回一样宝贝。这时候那宵小之徒不断求饶,说是什么都可以给季沧云,只要不叫那些人抓住自己。”谢遗说到这,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微生子羽,“季沧云说,他见此,就相信了那是一件不凡之物。”   微生子羽拧眉,“他可说了那宵小是何人?”   “这倒没有。”谢遗道,“想必不过是个小人物,谁会放在心上?”   “那些前去抓人的人呢?他可有说过?”   谢遗摇了摇头:“不曾。”   “好。”微生子羽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在一旁听完了全部的齐王看向了傅宸,问:“这件事,天机公子如何看?”   傅宸原在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折扇,乍然听见齐王这样问,不由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如何看,于此事毫无助益,倒是齐王殿下,你想要如何看?” 第51章 破春寒   此言一出, 齐王脸色不由微变。   半晌, 他强笑着,问道:“天机公子这是何意?”   傅宸抬眸看向他,眼瞳清澈如镜,仿佛可以映照出人心底所有的念想, 他声音轻柔, 落在人耳中却不啻为重击:“鲛珠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鲛珠中所藏的有关前朝宝藏之密,是真还是假。”   “你怎么知道……”齐王一语未竟,陡然想起了什么, 止住了话。   傅宸微笑着伸手, 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动作,道:“殿下, 请。”   齐王定定看了他片刻, 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谢遗和傅宸二人。   柔软的白色香雾滚在衬着香炉的金盘里, 又在空气里慢慢地逸散了。名为“幽伽”的香料有着兼具富丽和清冽的优雅香味, 无声地沁入了人的衣袖, 行动之间, 便如涟漪缓缓荡开。   谢遗提起了茶壶,慢悠悠注满了一杯茶,推到了傅宸面前。他低垂着眉眼, 神情平静, 声音清冽:“你方才所说, 是什么意思?”   傅宸低眉浅笑,道:“谢先生怎么会不明白?”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江湖,终究是帝王的一块心病。”   鲛珠失窃一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是,鲛珠失窃将会带来的对于江湖的冲击,却是不容置疑的。只要鲛珠藏有前朝宝藏之密的消息被放出去,便可以轻易动摇如今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傅宸端起桌上茶盏啜饮一口,又问:“谢先生为何想要得到鲛珠?”   谢遗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我若是说我是为了前朝宝藏,你必定是不相信的。”   傅宸却笑了,“只要是谢先生说的,无论是什么,我也是愿意相信的。”   他声音清朗,即便说的这样暧昧不明的话,也坦坦荡荡丝毫不见缱绻之意,倒让谢遗不禁愣神了一瞬。多年不见,当年的小少年已经长成了这样清贵优雅的青年。   谢遗还隐约记得两个人是在雪天里相遇的。   谢遗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用手指湛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出来,“当年追杀你的那些人……是他?”   傅宸一展扇面,他扇子上绘着皎洁的明月和重叠千山,全然地盖住了那个字。他抬眼看向谢遗,眸光幽深,声音低缓:“先生心中不是有数?”   谢遗心道傅宸真的是太高看自己了。   也无怪傅宸这样高看谢遗,实在是谢遗无形之中表露出的高人气场太强烈一些。   当年初来这个世界,白白告知谢遗任务系统升级,这次有两个任务——其一是培养出一个可以一同整个江湖的人;其二是得到一件名为鲛珠的宝物。   谢遗刚到之时,尚不适应江湖中的种种,自己又身无长物,只能在白白的指导下和系统商城交易了一个按时计费的“绝世高人bug”。之所以买按时计费的,是因为永久版的“绝世高人bug”需要一千积分,而谢遗做完前两个任务只积攒了八百积分。   为了节约积分,谢遗日常都不会打开bug,只在需要动手的时候才会开一小会儿。而传闻之中,武功修为若是臻至化境,便会返璞归真,平日里看着与不会武功的常人并无不同。再加上,谢遗当年与傅宸相遇之时便是这幅长相,如今十几年过去,仍旧是这副模样,仿佛时间永远地停驻在了他的身上,怎么会不让人认定他有殊异之处?   闻言,谢遗忍不住轻失笑着摇头,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好奇,天机谷与皇家的关系究竟如何。”   “二十年前,天机公子以九岁之龄,破了十二奇门阵,击退蛮夷,救下了本朝十万大军……”谢遗垂眸婆娑着手中的杯盏,将旧事娓娓道来,“可是十五年前,你受邀参加宫宴,回去的途中却遭到了整整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千里追杀。”   傅宸脸上笑意消失,眸光微暗,“当年的事,多谢谢先生了。”   “不必多谢。”谢遗的声音柔缓而清冽,让人不自觉地想到静谧空山之上一轮明月,带着些微凉意的优雅,只听他道,“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倒不是少见,只是恰好聚在一起,追杀一人,实在是少见了。”   傅宸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慨叹:“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   谢遗道:“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年你被追杀,是在新帝登基后不久。”   “不错。”傅宸大大方方承认。   他态度坦然,倒让谢遗有些做不到继续步步紧逼地追问下去了,然而傅宸却自己说了出来:“当年天机谷与新帝之间生出了龃龉。偌大江湖,放任其在眼皮子底下,却无法收入囊中,无论是谁也会心生不满的,只是看这份不满,能不能忍下去。”   新帝显然是忍不下去的。   天机谷虽多年以来一直与皇家交往过密,但到底是江湖势力。新帝许诺,若是天机谷能助其一统江湖,便可令天机谷为武林第一大教派。   可是谁都不是傻子,届时江湖都不在了,第一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天机谷的存在,从来不会为了打破平衡,而是为了让朝廷和武林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新帝表面维持着与天机谷的和谐,私下却图穷匕见,派遣了三十二位一流高手追杀天机谷少主傅宸。   即便是朝廷,一次性派遣出三十二位一流大内高手也是不容易的,在那之后,大内的人才长期青黄不接的阶段。只是可惜,后来这三十二人除了两人死在谢遗手上,其余三十人都成了谢遗教导傅宸奇门遁甲之术的练手。   谢遗对于奇门遁甲也不熟悉,当年只是本着遍地撒网重点捞鱼的原则,觊觎傅宸天资过人才救下他,又和白白兑换一本奇门遁甲之类的秘籍——倘若最后一统江湖的是傅宸,他这样也算是“培养”过对方了。   傅宸自然不知道谢遗的想法。   他只记得当年这人以天人之姿出现在他的面前,剑光快过电光,救他于危难之间。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到了是年少慕艾的年纪。   傅宸一贯以优雅遮掩自身傲慢,此刻却有一人比他更为优雅傲慢地站在他的面前,冷声询问:“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奇怪的是,并不讨厌。   他的心跳的极快,眼前分明是腥甜黏腻令人作呕的血红,他却像是毫无感知,只想再靠近那个声音一点,再靠近一点儿……   思及当年种种,傅宸不由有些晃神。 第52章 破春寒   谢遗沉吟片刻, 又道:“只是, 倘若他是为了搅乱江湖这一池浑水,那么在此事中起着关键作用的鲛珠究竟在何处?”   傅宸蓦然回过神来,看向谢遗:“嗯?”他方才走神了片刻,没有听清谢遗说了些什么。   谢遗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傅宸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   外人不知, 他是知道鲛珠的来历的。   前朝哀帝时, 东瀛献上此物,言是从一个半人半鱼的少女的腹中刨得。当时天机谷初代谷主东陵散人首次入宫,见到鲛珠后大呼此物不详,却无人肯信。   不出一年,哀帝驾崩。   后灵帝即位, 又过三年, 国破。   此后便是长达整整十年的割据战乱,直到本朝高祖统一天下。   傅宸问:“先生当真如此需要此物?”   “非得不可。”谢遗面容冷凝, 声音难得的坚定。   傅宸捏着扇柄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又低声问道:“若是我言, 此物不详呢?”   他说这话之时, 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眼前人。   只看见谢遗眼皮微闪, 森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两下。   “纵使不详, 我亦势在必得。”他声音微冷,如高山雪。   ……   昨夜落了一场雨,洞庭湖上雾重云湿, 游船寥寥。   谢遗跪坐在柔软堆叠的垫子上, 轻轻揭开了金兽香炉的盖子, 朝里面添了些香料。   少年审视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身上抽离,投向了他的身后,透过雕花精美的窗可看见一片澄澈宁远的浩渺湖波,远处湖岸瘦成细细的一线,隔开了水和天。   “这里离岸很远。”少年如是低语。   谢遗垂首意味不明地一笑:“大人邀我来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   距离上次见面才过去不到三天的功夫,今早微生子羽今就邀请他前来游湖。   这样的天气,游湖?   谢遗心知想必是微生子羽察觉了什么,想要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些线索,又或者,仅仅是想要试探一下他?   微生子羽微扬着下巴,目光冰冷而倨傲,却是问道:“季沧云的死,你一点也不知情?”   谢遗道:“我知晓的已经尽数告诉大人了,大人还想问些什么呢?”   “如今湖上别无他人。”   谢遗闻言微微歪了一下头,似是有些困惑:“那又如何?”   微生子羽道:“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现在说出来。”   谢遗掩唇笑了一下,广袖之下传出低柔的女音:“您怎么会觉得我是有所隐瞒呢?”   他身形本就单薄如女子,这以衣袖半掩着面容而笑的样子更是将女子的情态学的颇具神韵,很难让人怀疑他的性别。   微生子羽睨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问:“不知道枕花魁可会水?”他五官俊美,眼睛生的狭而长,仰着下巴微垂了眼睑看人,便是一种傲慢和危险并存的奇异的好看。   天色本就微暗,船舱里光线暧昧,少年冷漠冰凉的声音如深冬雪水,在幽阴低哑的氛围里,酝酿出一分显而易见的险恶用意。   湖上水雾氤氲,两三水鸟在半空盘旋着,不肯落下。船舱里浮荡着香料“幽伽”独有的富丽气味,这香气也仿佛饱浸着湖上潮湿的水汽,不由地显出几分沉滞凝重起来。   气氛比香料,更冷凝迟滞。   有一种无声的危险气息,在空气中轻轻碰撞了一下,荡开了涟漪。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略微低沉的女音打破了寂静:“我不会。”   微生子羽道:“那若是此刻,船沉了,想必枕花魁也必死无疑了?”   谢遗脸色未变。   不知道何时起,他已经是一个能这样坦然面对别人恶意的人了。明明很早很早之前,还是那样柔软无害的样子,会因为一个人背弃而伤心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慌乱无措。可是现在,却全然地心如止水,以一种冷静到冷血的态度,审视着种种利害关系。   闻言,他撤了半掩着嘴唇的袖子,自浓长的睫毛之下觑着这浑身上下都冷锐的少年,用一种玩笑一般的的语气说道:“您难道不会救我吗?”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说:“我不会。”   他话音刚落——   自船下陡然炸出大片雪白的水花,画舫在这震荡之中,轰然散架!   谢遗目光中闪过一丝无措,尚未反应过来的功夫,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微生子羽却似乎早有预料,船舱破开的那一瞬,他提气一跃而起,脚尖踏上了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稳稳站住了。   水花打湿了他半面衣袖,顺着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往下滴落。   谢遗被呛了几口水,鼻腔和喉咙都呼吸不畅,他身上衣服厚重,被水一浸更是沉重,眼看整个人就要往下沉去,微生子羽却丝毫没有想要救人的意思,只是垂首看着水下某个方向,目光冷若霜雪。   浩渺无垠的洞庭之上,不知名的鸟清唳一声,展翅冲进了云霭深处。   水面之上,一丝血红缓慢地晕染开,越染越大,最终在微生子羽深色的眼瞳之中开出了一片盛大而绮靡的花……两三具尸体,在“花”中缓缓浮了上来……   他蓦然反应过来什么,转头去看,落在水中的花魁已经不知所踪。   水下的光线是幽深的蓝色,繁茂柔软的水藻轻轻摇曳着,像是什么妖物丰美妖冶的长发。   谢遗的雪白宽大的衣袖在早春微凉的湖水里浮沉着,漆黑如墨的发早就散开,与衣一道随着水波游曳。他像是一只柔美而奇异的巨大白鸟,被幽柔的水草和水下昏暗的光编织成的囚笼彻底地封闭了。   他有些怕水,不敢睁开眼睛。   只觉得手腕像是被谁给扣住了。   那人的冰凉的掌心生着练剑留下的薄茧,给谢遗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是微生子羽吗?   他的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唇上便贴上了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谢遗一怔。   下一刻,他的牙关被撬开,口腔被侵略……明明鼻腔已经被迫封闭了,却有冷艳而细腻香气,慢慢地浸润了他的呼吸,侵入了肺腑,像是要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到全身而去,深种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容拔除……   那个亲吻如此漫长,渡过潮湿的气息,维持着两个人的呼吸。   水波缓慢无声地涌动着,细小的气泡在两个人相贴的唇瓣之间逸散开去,在幽深晦暗的水下摇曳明灭,方生方死。   有一个名字挟在唇齿之间,被细细地碾磨嚼碎,终究是没有吐出。   ……   谢遗睁开眼睛。   夜色深沉,只有身前的火堆照亮了方寸之地。   他的衣裳仍是饱浸着水汽,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寒气渗进骨子里。   他站起来,放眼打量四周,见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中。   下一刻,一个身影出现在山洞口。那道人影魁梧修长,脊背像是不可弯折的出鞘利剑,挺的笔直,行动之间,带出三分杀伐无情的冷冽意味。   他缓缓地走过来,黑暗如潮水从他的身上褪去,坚毅的五官彻底暴露在火光的映照之下。   是谢遗熟悉的眉眼。   他走到谢遗的面前,那样平静地看着谢遗。   谢遗亦看着他,出口的声音是冷的,像是淬过寒凉秋水的冷厉剑锋:“是你。”   浑身湿透的青年分明是狼狈的,然而在看见这个人的一瞬间,雪白的面孔上却陡然生出了些不容侵犯的凛冽之意。   “师父。”沈归穹轻轻唤了谢遗一声。   他的目光是充满侵略性的,放肆地逡巡过谢遗雪白的面孔,粉色的唇瓣,顺着秀气颈子一路往下,终结于交叠的衣领。复又抬眼,不偏不倚地正对上谢遗的视线,丝毫没有避退的意思。   沈归穹的唇抿紧了——你一定不知道,每次你流露出这样不可侵犯的神情,都只会让人想要更加恶劣地去占有。   他的眼,他的脑,都是大不敬的。   谢遗阖了一下眼睛,冷漠地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沈归穹的瞳孔一缩,面上却浮现了一抹微妙的笑,道:“你果然还是如此无情。”有微不可觉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漫了出来,又如日光之下的碎雪,飞快地消逝在了冰凉的夜风之中,“你可是没有想到,我没有死?”   谢遗不语。   沈归穹等了半晌,始终听不见回答,最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定然是在后悔,当日没能和谢忌一起杀了我。”   谢遗定定看了他半晌,漆黑的眼眸被火光映出了点儿如鲜血的红色,在过于姣好的面孔上显出些如妖魅的诡艳,与那一身湿透的华丽女衣交相映衬着,宛如古老异闻里走出来的妖邪。   沈归穹的眉眼忽然就柔软下来了,说:“师父,你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我有多喜欢你。   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遗垂下了眼睑,黑色蝴蝶的翅翼般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些触动。   他说:“所以,你杀了季沧云?”   “是。”沈归穹看着谢遗,目光是有些缥缈的,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不可追忆的过往,声音是如陷入了迷梦的呓语,“你想要鲛珠,我帮你找啊。”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如潮汐般涌动。 第53章 破春寒   那是藏在久远时光之中, 沾染着月桂香气的记忆, 倘若不是最后的种种变故,想必会在沈归穹的心中发酵成柔软而哀伤的永恒的美好。   那时候中秋才过去没几天,中天之月是清澈到近乎蓝色的白,秋季的冷已经很清晰地撩拨着人的肌肤, 激起细微的颤栗了。年幼的孩子靠着墙角坐着, 小心翼翼地窝在那一小块有些潮湿的干草上——这是他唯一的避寒之所。   幼童的生命力超乎人想象的顽强,他的手脚都被人折断了,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血顺着磕破的额头淌了半面脸。他的身上很疼,胸腔里应当是有肋骨断裂了, 伸手去摸可以感受到凹陷。   他有些想咳嗽, 可是不敢,只能压抑着去轻轻地哼, 因为用力地咳会咳出血来。   他依稀记得父母死的时候, 流了很多的血。很多很多的血, 多到足以燃烧他的瞳孔, 仿佛铺天盖地, 全都是。   于是将流血和死亡画上等号。   就在神志已经开始溃散飘忽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像是雪水融化成的泠泠的溪, 从开满了梨花的树下蜿蜒而来,淌过了菲薄的晨雾,融进了朝阳金色的光里。   他睁开眼。   并没有看见属于朝阳的金色的光。   只看见了谢遗。   青年提着一盏灯, 从薄薄的绢纱里落下的灯影儿在铺着霜色月光的地面上映出了一圈儿黄, 比朝阳柔软。   落入幼小孩童眼帘的那张面孔, 连低垂的睫毛都生成人世间最好看的模样,雪白的衣,墨色的发,就像是无垠萩草的荒野之上不知名的鸟,有着不为人知的优雅美丽。   谢遗就这样踏着空里流霜缓缓而来,宽大的衣袖带着蒹葭上露水的凉意,曳至他的面前。   “我……”他一张口,没忍住,咳出了一口血。   白衣黑发的青年见状,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带出了些微的酸涩和难受。   飘着昏黄灯影的灯被青年移了过来,去照孩童的面容。   半面是血,半面灰尘。   “我叫沈归穹。”孩子咽下了喉咙里的那口血,努力地和眼前人念出自己的名字。   “沈归穹,”青年似乎笑了一下,姣好的眉眼舒展开,“好名字。”   青年靠近了他,衣袖之下探出的手指冰凉柔软,像是初生的娇嫩的花苞,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擦拭去了灰尘。   他听见青年问:“你要不要和我走?”   “好。”   那并非是传统的师徒故事。   谢遗救下这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医治他,教养他;几年后,又去救了另一个孩子。   那时候十三岁的沈归穹站在不远处,看着冰天雪地一片肃穆的白中,同样一身雪白的谢遗拔剑,救下了十四岁的天机公子。   他鲜少拔剑,可是出剑一瞬间,却绽放出撕裂人视野的光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沈归穹终于察觉到了危机——谢遗也开始教导傅宸了。   他有些恐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能拼命地去练谢遗教给自己的东西,又怯生生地跟在谢遗的身后,追着他翻飞在雪中的衣袂,就像是一个幼童追着一只怎么也抓不住的蝴蝶。   那是人胜的至幸与至不幸——谢遗为他停下了。   谢遗的脚步暂时地为他停下了,他却以为,谢遗会永远地为他停下。   “师父,傅宸会做我的师弟吗?”沈归穹仰着脸问谢遗。   谢遗摇了摇头,说:“他是有师承的,我怎么好收下他。”   那一刻,沈归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开心。   谢遗教导了傅宸一段时间,带着沈归穹离开了。   ……   沈归穹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依稀想起,那时节有皎洁的梨花从窗外探进屋里,娇怯又羞涩地开着。   也许是夜里吹了风的缘故,谢遗病了,病的很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起不了身。   谢遗一直是那样遗世独立高不可攀的模样,仿佛谁也不可以将他拉下云端,可是这一刻,却只能恹恹地靠在他的怀里,被他喂下药。   青年黑色的发拂过削薄的肩,逶迤在白色的衣上,显出几分不胜罗绔的羸弱。雪白的面孔上,他的唇瓣是好看的淡粉色,贴在白瓷的碗沿,缓缓吞咽着药汁。睫毛柔顺的低垂着,颤抖之间,像是黑色蝴蝶的翅。   沈归穹只觉得一种极其陌生的悸动电过心口,一刹那邪念滋生,如荒草疯长。   他垂首去看,可以看见谢遗错开了衣领之间,雪白的肌肤,仿佛有着玉石一般的细腻纹理,却不知道触手是否会是玉石一样的冰凉,亦或是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温热。   他扶着谢遗躺下,替谢遗盖上了被子,托着药碗站在床前出神许久,最后无声地离开,去洗碗。   沈归穹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是错误的,是大逆不道的,却怎么也按耐不住心头的那一丝荒唐念头。   他独自一人,在夜里,躺在床上,抚慰着欲望,眼前连篇浮现的都是谢遗。   谢遗雪白的面孔。   谢遗点漆一般的眼瞳。   谢遗寒鸦羽毛一般柔软且黑的睫羽。   多可怕——他终于忍不住,去亲吻这人覆着淡粉色趾甲的、花苞一般的脚尖的时候,这样想——这个人,会成为我一生的魔障。   可是,即便入喉是刀锋,他亦甘之如饴。   直到,谢遗领着一个少年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这是你的师弟,他叫谢忌。   “谢忌无父母,与我姓。”谢遗说。   那时候的沈归穹已经不是幼年时柔软好欺的孩童了,他手刃了当年灭他家族的仇人,登上了拜月教教主之位,将这所谓的魔教发展到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强势冷漠,城府深沉。   可是在看见那个名叫谢忌的少年的时候,仍是忍不住暴怒,拂袖而去。   即便没有傅宸,还会有谢忌。   谢遗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一人。   再后面,是充斥着背叛、鲜血、和疼痛的记忆,他彻底地失去了他的师父,他的……谢遗。   一个夜晚,足够两个人将这些年来的一切,无味再三。   天色微明的时候,谢遗起身,往山洞外而去。   头顶的天空是恰到好处的靛蓝色,只有伶仃的星子还坠在上面,不肯熄灭。东方,有轻薄的白,浅浅地透出来一些。它那么羞涩,柔柔地朝着西边染过去,生怕惊扰了晨星一般。   远山似乎还在沉睡之中。   风是颜色黝黑的山峦的呼吸,吹的谢遗雪白的衣袂飞扬,如碎雪。   披在肩头的女衣已干,谢遗站在岛上的山洞前,举目眺望着,天幕之下遥遥湖岸上灯火渐渐稀疏。   沈归穹看着谢遗。   他从十几年前就这样看谢遗——小心翼翼地坠在谢遗的身后,渴望着可以靠近,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卑微进尘埃之中。   他走过去,又怀着几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去问谢遗:“你当日,可有一点儿心软?”   谢遗偏过头来,天边溶溶的、细弱的光落在了他的瞳孔里,是清澈的黑。   沈归穹就想到了那一日,这个人的剑穿着自己的胸口而过,剑锋那么冷,斩断了自己心底无比可笑的卑弱的侥幸和祈求。可是偏偏,他又清晰地看见,谢遗的眼眸深处有光轻晃,似是眼泪,就仿佛,在那一瞬间,对方是有那么一些心软的。   沈归穹听见谢遗说:“多说无益。”声音冰冷。   沈归穹低低笑了一声,说:“我们回去吧,你失踪一天了。”   谢遗垂眸,没有反驳。   他跟着沈归穹上了泊在岛边的小船。   他丝毫不担心自己失踪一夜的事要如何解释,真正该解释的是微生子羽才是,为何与他一起游湖,会遇上这样的事? 第54章 破春寒【一更】   谢遗推开房门, 正对上慌慌张张地张罗着让龟公去找人的鸨母。   两人对视一眼, 鸨母便反应过来,陪着笑,道:“您回来了啊。”   她眉眼还存着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可是到底是老了, 却因为不肯认老, 涂了许多脂粉遮掩,一笑起来,粉就夹进了皱纹里,实在是算不得好看,甚至艳俗得有些招人厌。   但是楼里的姑娘却鲜少有真的讨厌她的, 因她从前有个花名叫月月红, 所以平时都称她一声红妈妈。   这时候还早,没开门做生意。一边黄莺儿依着栏杆, 手里抓了一把瓜子, 边嗑着边笑:“妈妈你尽会瞎着急, 人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   “去去。”红妈妈扭头板着脸赶她, “大清早的也不练嗓子, 明儿叫客人听什么?”   黄莺儿见红妈妈赶自己, 心里也不恼,生了个懒腰松泛了筋骨,哼着小曲回屋子去了。   红妈妈又看向谢遗, 低眉顺眼地小声求情道:“她年纪小, 您别和她计较……”   谢遗倒没觉得有什么好计较的, 只是道:“送些热水来。”   红妈妈闻言,目光在谢遗有些起皱的衣裳上扫过,心下了然。   她知道谢遗爱洁,便问:“您是要沐浴吗?”   谢遗微微颔首。   “好。”她垂首应下,却没问谢遗是怎么回楼里的,几时回楼里的。既是知道问了也没用,也是不敢问。   谢遗退回了屋子里,掩上了房门。   红妈妈脚步匆忙地离开,去着人安排谢遗的洗浴,倒是没有去注意谢遗屋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你该走了。”谢遗对他道。   沈归穹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遗关门的动作,“你怕谢忌发现我?”   这花楼看着寻常,却是魔教的一处分坛,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是要传到谢忌耳朵里的。   “不是。”谢遗道,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谢遗道:“季沧云一死,于我计划大为不利,我要你刺杀齐王,引走微生子羽。”   “呵。”沈归穹轻轻笑了一声,道,“你一贯偏心谢忌。”这样的事,你必定不会让谢忌替你做的。   谢遗抬眸看着沈归穹,漆黑的眼瞳中情绪复杂难明。半晌,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语气稍稍软化了些:“我是否偏心,你难道真的毫无所觉?”   他知道沈归穹一向不喜欢谢忌。只是那时候沈归穹已经长大,而谢忌年纪尚小,又经历了人生大变,他未免要更加照顾谢忌一些。   后续沈归穹的种种作为,才是真正凉透了他的心。   沈归穹听着他这样说,眸光不由闪烁一瞬,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谢遗解散了绾作女子发髻的青丝。   被湖水浸湿后又风干的长发倏然散开,顺着谢遗削薄的肩头滑过,如雪白宣纸之上泼出的淋漓的墨。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更好的乔装女子,谢遗的头发蓄的比时下男子的要长上许多,一直越过了腰臀,轻轻地压在他逶迤曳地的雪色的衣上,是一种模糊去性别的极端的美。   沈归穹一直知晓谢遗是美丽的,即便两个人已经相处这许多年,这种美丽依旧让他移不开眼睛。   “我一度以为,你只是不喜欢谢忌,却不知道,你竟然对我也心怀怨怼。”   沈归穹闻言,回过神来,只见谢遗半垂着眼帘,细白的手指正捏着一把犀角梳在梳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容色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沈归穹垂着眼帘,说道。   “沈归穹。”谢遗看着他,念出了他的名字。上次谢遗这样喊他,还是在他“死”的那一夜。   沈归穹静静看着谢遗,只听见谢遗沉声问道:“而今你我走到这一步,难道当真是我的错吗?”   沈归穹抿了抿唇,眉眼间掠过些许不甘,然而却又有些不敢过分放肆,只是道:“我从未怨恨过你。”   谢遗轻轻摇了摇头:“你有过。”   谢遗并非对沈归穹的心思毫无察觉,然而从头到尾,他抚养这孩童长大,私心已经将对方视作自己的晚辈。他心里有天地人伦,说什么也不可能与晚辈生出苟且,只能疏远沈归穹专心教导谢忌。   谢忌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于武学上日进千里,更是让沈归穹心生不甘,只以为谢遗是将更加精妙的武学教给了谢忌。   那晚,沈归穹字字句句都在控诉谢遗的偏袒,怎么能让谢遗不难过?   沈归穹抿起了唇,沉默不语,只是地看着谢遗,目光执拗,似乎在说“我没有”。   谢遗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对这个话题感到倦厌了,道:“你走吧。”   沈归穹深深看了谢遗一眼,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毕竟吃过亏,如今没有万全的把握,还不想撕破这一层缝缝补补刚贴上的脸皮。   同时,心下又存了些妄念,想着:兴许谢遗那时候只是气的很了,自己“死”了一次,他的气也该消了,说不准他心里还有些后悔……总而言之,也不是全然地毫无转圜。   沈归穹离开后不久,小厮送来了谢遗沐浴用的热水。   温热的水很好地舒缓了谢遗被冷风吹了一夜的不适,让他有些放松地阖上了眼睛。   就在谢遗被热水蒸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片嘈杂声响。红妈妈尖声喊着话,听上去似乎是有什么人不顾阻拦闯进来了。   谢遗微微蹙起了眉,从浴桶里探出半个身去,要去够搭在一边架子上的手巾。   下一刻,他的房门猝然被撞开。   谢遗脸色微变,转手扯住了手巾旁摆着的干净里衣,扯了过来——衣料在金色的光线中飞扬起,铺展开。   闯入的人抬眸一看,便见雪白的衣裳翻飞之间,一张姣好的面孔被光柔和去,看不清容貌,只一双沾了冬九寒意的眼眸冷冷地睨了过来,睫毛落了一层霜色,眼瞳浮着碎金,一种肃杀而绮靡的诡谲的艳色。   一刹那心头巨撼。   时间在无形之中被这样的艳色拉长了,一切都仿佛变得缓慢起来。菲薄的白衣在两人交错的视线里擦过,在青年瘦而窄的雪白肩头擦过,最后轻飘飘落在了浴桶之上,被水一浸,便顺服地贴在了水面之上,遮住了一片春光,也遮掩去性别。   微生子羽这才看清。   是谢遗。   是方才的光影变化,让他产生了眼前这人有着雪色睫毛和金色眼瞳的妖异错觉。   谢遗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胛还盛着些微的水痕,被透过窗纱透进来的光照得粼粼,颜色漆黑的发纠缠在水面上,如优雅游曳的浓密水藻,与他肌肤一映,便成了寥寥几笔的松烟墨白描出的山水,极致的幽雅柔媚。   空气里浮动着谢遗常用的幽伽香的气息,在这一刻牵扯出一丝几近奢靡的旖旎来。   微生子羽到底还是年轻,见状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一向冷肃庄严的面孔终于出现了裂痕,浮现了一丝赧然之色。   “……枕花魁?”他轻轻喊了谢遗一声,目光落在了谢遗的脸上,没有再朝下看。   谢遗显然是不悦的,眉眼冷然,如覆霜雪。   他也回望向微生子羽,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微愠:“微生大人这是……”   尾音微扬,带着几分质询的意味。   微生子羽难得有些窘迫,被这话问的一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才缓缓道:“我听闻你回来了,便过来看看。”微微一顿,目光又忽然凌厉起来,“你是如何回来的?”   谢遗闻言,不禁轻轻眨了下眼睛,唇角似笑非笑地扬起,道:“我亦有一问……昨日我落湖,其中可有您的手笔?”   微生子羽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眉眼也冷了下来,神情透出些微尖锐的逼迫意味,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回来的!”   “自然是被人救了。”谢遗道,“你不愿救我,又何必关心谁愿意救我?”   谢遗说这话时神情淡淡,然而微生子羽却生生从中听出了些嘲弄的意思。   “若是此事和季沧云的死有关?”   谢遗反问道:“即便是和季沧云的死有关又如何?难道我便应该活活叫水淹死吗?”   微生子羽一怔,道:“昨日是我的疏忽。”他口中说着疏忽二字,态度却仍是冷硬。   谢遗眼帘垂落,话里话外仍是遮掩不去的嘲讽,道:“大人又何必这样说呢?您既然对我心生怀疑,那么无论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   微生子羽正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见了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他:“大人!”   他拧眉瞥了谢遗一眼,问的却是门外的人,“何事?”   那人语气匆忙慌张:“方才,方才听人通传说……王爷遇刺了。”   微生子羽脸色一变,问道:“你说什么?”   门外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方才遇刺了,受了伤。”   微生子羽心知亲王遇刺一事可大可小,一时之间也没有心思和谢遗继续纠缠下去,道了一句“告辞”,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他出了花楼,一面匆忙地朝齐王下榻的行馆而去,一面不忘问手下情况如何。   “……受伤了,伤的严重吗?”   “属下不知,只是听闻王爷很是生气……”   “还能生气,看来是伤得不重。”微生子羽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那人道:“王爷说抓住之后要严惩不贷……想来,是还没有抓住。”   微生子羽面上不由浮现些许嘲弄之色,心道,齐王纵使想要分这江湖的一杯羹,也要想想有没有命吞下去。 第55章 破春寒【二更】   微生子羽到达行馆的时候, 齐王正惊魂未定地坐在椅上由医师包扎着伤口。他伤在肩头, 如今那里已经被大夫用白色的绢布一层层包裹起来,看不见伤口形状。   “听闻殿下遇刺了?”微生子羽走上前去,目光在周围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身上扫过,落在了齐王身上, 问道, “刺客可被擒住了吗?”   齐王尚未开口,便见那几个跪在地上的暗卫深深俯下头去,惭愧道:“属下无能,未能追上那人。”   齐王听了这话便心生怒火,抓着手边的茶盏就朝那几个人砸了过去, 怒骂道:“保护不了本王!又连个人都抓不到!本王要你们何用?!”   茶盏“砰”地砸中了其中一人的额角, 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微生子羽看过去, 只见一痕浓稠的殷红从他的额上顺着面颊缓缓淌了下来。   那人不敢伸手擦拭, 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微生子羽不禁蹙了一下眉——他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 怎么会听不出齐王这是在指桑骂槐?与其说他是在在骂暗卫不中用, 倒不如说他是在责怪六扇门办事不利。   他生性倨傲, 也不将齐王这些花花肚肠放在眼里, 道:“可知道行刺的是什么人吗?”   齐王冷冷哼了一声,垂着眼皮看向了跪的最近的少女。   “回禀微生大人,那人带着一个青铜的面具, 奴婢等人不曾见他容貌。”少女跪伏在地, 声音清越。她是齐王此次出行从府里带出的通房, 一向以识情识趣讨得齐王喜欢,如今这番话娓娓道来,句句得体。   微生子羽却连多看她一眼也懒得,只是问:“可见着那人用的是什么武器吗?”   那少女道:“用的是针。”   “什么针?”微生子羽追问道。   少女抬头,小心翼翼觑了齐王一眼,神态楚楚,似在等他出声。   齐王垂着眼看了她一眼,道:“怜奴,拿给他。”   名唤怜奴的少女应了一声,这才聘婷起身,走到桌边,取了桌上丝绢包着的东西呈给微生子羽。   丝绢包着的是几根普通的钢针。这种针比女子绣花用的针要粗上许多,常是农妇用来缝被子、纳鞋底的,然而若是要用来杀人,也是不容易的。   微生子羽拈起了一根细看。   他想到了季沧云。   那个人也是被针杀死的,一根针穿过了眉心,又从脑后穿出来。   他本是有些怀疑杀人的是枕无寐,昨日邀她游湖也是为了试探她到底会不会武功,看样子似乎是不会的。更何况,他刚刚从枕无寐那儿回来,便是枕无寐真的会武功,也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来回两地。   “伤了王爷的便是此物吗?”   “不然呢?”齐王眸中闪过一丝恼色,“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谁是用针的?”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道:“用针作为暗器的自然是有的,只是那针上面一般都是淬了毒的,与其说是用针杀人,不如说是以毒杀人。而这个人,怕真的只是以针杀人,江湖上内力能达到这一地步的人,不多。”   更何况,那些人若是要做什么,很少会亲自出手。季沧云也好,齐王也好,这二人的实力都不至于让那样一位武功奇高的人亲自出手。   这就越发显得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人要亲自对齐王动手?而且,这样的人物亲自动手,竟然没能杀死齐王,铩羽而归?   除非,他并不想杀齐王。   微生子羽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也猜不出刺杀者是谁,盯着手里的针看了须臾,将之放了回去,用丝绢一包,交给了手下的人。   “而今赶往此地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殿下留在这儿恐怕……”微生子羽面色恭谨地道,“依臣之见,还是京城最为安全。”   齐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声音冷的如被冰水浸过:“你是要本王离开?”   少年面上恭谨之色淡去,他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无形之中透出淡淡的倨傲气质,说道:“此地发生的种种都是要瞒不过陛下的,想必陛下知晓了齐王殿下受伤的消息,也是会心生担忧召您回京修养的。”   齐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微生子羽,话似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你是在威胁本王?”   微生子羽脸色平静冷淡,道:“一切全在殿下的选择。”   齐王若是回去,自然是叔侄二人其乐融融天伦之乐;若是不回去,也无怪陛下不念旧情。   齐王想要收武林这把刀,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此次齐王能来,并非是陛下的退步,而是那位年少的帝王,想要再给这位皇叔一个机会,若是齐王真有不臣之心,陛下也可轻易地以借刀杀人。   微生子羽言尽于此,带着手下的一干人等离开了。   齐王眼见着微生子羽带着手下几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心下不由郁气丛生,怒极之下拂袖一扫桌面,桌上瓷器摔了一地!   “啊——”跪的最近的少女被瓷器划着了脸颊,下意识叫出了声。   齐王循声看去,之间怜奴抓着帕子小心翼翼碰着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他往日最是喜欢她这幅娇弱柔婉的模样,这时候却只觉得烦躁不耐,抬脚就踹了过去,骂了一句“哭什么哭”。   怜奴被他踹到在地,却连哭也不敢哭了,抑着眼泪爬起来跪好了。   齐王想到还在深宫里的少年天子,心下一阵郁郁不平,又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着脸吩咐道:“来人,备车去见天机公子。”   下仆忙备下车驾,载着齐王去了傅宸那儿,到了傅宸暂住的地方,却被告知傅宸不在,问傅宸去了哪儿,又得不到一个回答。   傅宸此刻却是在谢遗这里。   谢遗落湖的事并未外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的消息,竟然还带了礼物前来探望。   谢遗刚刚沐浴完,傅宸进来的时候他正披着浅红色的女衣靠着软榻坐着,微潮的长发垂落在衣上,洇出了一痕略深的水迹。他容色清绝,穿着女子衣裙的模样非但不违和,反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傅宸也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微笑着看着他,问候他。   谢遗温声和他客套了几句,话锋一转,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棋盘,道:“手谈一局?”   傅宸知道他的意思,手谈最是能考验一个人当时的心性如何,也最是能让谢遗考校一番自己这些年学的东西,于是点了一下头,道:“好。”   两人不动声色地下着棋。谢遗的风格一如他这个人,防守居多,少有进攻;傅宸也进退有度,却比谢遗要果断干脆许多。   谢遗和他下了许久,终以一子之差落败。   他搁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浮现了一丝笑,道:“你赢了。”   傅宸:“先生承让。”   谢遗自顾自地道:“我虽不喜欢说话,却也不喜欢这样长的时间里,只能下棋,不能说话。”   傅宸微微一怔,迟疑地开口:“先生的意思是……”   谢遗道:“你一贯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我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傅宸的声音低了下去,“谢先生想要做什么,怎么是我能置喙的?”   谢遗指了下面前的棋盘,“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你早就已经比我更厉害了。”   傅宸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闪过一抹无奈,道:“那也只是手谈。”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入了他的眼中,在褐色的眼瞳中晕出一片如哀伤的暖软。傅宸的声音低而清晰,轻轻飘入了谢遗耳中:“脱离棋局,总有那些情难自禁地时候。” 第56章 破春寒   武林大会将近, 各地豪侠都在赶往荆州, 便是朝廷,也想插一手其中的事。   鲛珠失窃的事随着这些人涌入荆州不胫而走,越传越广。起先还是说什么“鲛珠藏有前朝宝藏之密”,传到最后就成了什么“得鲛珠者得天下”之类的鬼话, 这消息落入谢遗耳中的时候直叫他失笑良久。   傅宸却觉得颇有些意思, 斟满了一杯茶推到谢遗跟前,施施然道:“这消息传播开,想必也是有您的推波助澜在其中吧?”   谢遗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慢悠悠地开口:“这等流言蜚语,一听便知道是假的。”   “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傅宸道, “即便知晓消息再不可靠,也少不了愿意相信的。”   谢遗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又道:“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永远都不缺期望着一步登天的人。”   “说的也是。”傅宸轻笑着摇了摇头, 似是对这等情况也觉得无奈。   他合扇轻轻敲了一下掌心, 又看向谢遗, 问道:“再过几日武林大会就要召开, 谢先生可要去观赏一番?”   历届武林大会都是在云山之巅举行,此次也不例外。   只一个“云山之巅”的地点,便足够刷下不少庸碌之辈。云山高陡, 多绝壁险崖, 寻常的习武之人登上去, 内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又怎么支撑得住后面的比武?   傅宸见识过当年谢遗出剑,知道他实力高强,孤身一人上云山也不怕什么。然而如今谢遗正隐藏着身份,若是不能动用武功,怕是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登顶。   傅宸自己并不会武功。   他天生患有恶疾,不能习武,一直以来学的都是天机谷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绝学,对于墨家机关术也有所涉略。此次上山,若是孤身一人,凭借机栝登上云山,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是若要再带一个人便很是勉强了。   只是,谢遗若是想去,自然有的是办法,也轮不着他来担忧。   “自然是要去的。”谢遗微笑道,“想必届时应当有我不容错过的事发生。”   他这番话说的着实别有深意,然而其中深意远远比不得他这般微笑起来的模样吸引人。他的面孔雪白,唇瓣是淡淡的绯红,却仿佛比新生的、盛着露水的花瓣还要嫩柔,一线菲薄的柔软绮靡。   真是奇怪啊。   傅宸忍不住想,明明初次相见谢遗就般年纪,而今十几年过去,他竟然还是这样年轻,身着女衣的样子美貌丝毫不减当年,甚至犹有胜之。   这世上,有哪一个人能和他一样呢?名为时间的河流都为他改道。   傅宸竟然有些怀疑他是妖。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眉梢眼角都有些微笑意流泻而出,声线却还是平稳的:“我记得当年,与谢先生初遇之时,您还有一位弟子。”   谢遗挑了挑眉,道:“不错,他的身份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傅宸摇了摇头,道:“我本是知道的,甚至以为,这次武林大会他将会来,只是如今,却对我所知道的事心存怀疑了。”   “哦?”   “我听闻沈归穹已死。”以谢遗的手段,自然可以保护自己徒弟的,可是为什么沈归穹会死?而谢遗却又出现在荆州的这座花楼中,伪装成名动天下的花魁?   谢遗定定看着傅宸,眼眸漆黑,如一渊沉滞的重水。半晌,他轻轻地呵出了一口气,一手撑住了额,像是有些疲倦:“自然是因为,他做了让我不喜的事。既然让我不喜,我又何必庇护他?”   傅宸闻言一怔。   然而谢遗直视着他,点漆一般的眸子,里面有如日头将出未出时的蒙昧天色一般的柔软的微光。   傅宸忽然生出了一瞬的恍惚之感,心上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对自己也生出不喜之情,不能做任何让他不喜的事。   这念头稍纵即逝。   傅宸又恢复了如常面色,温声道:“那么,届时武林大会,傅某恭候谢先生大驾了。”   谢遗颔首道:“若是能目睹江湖众人选出一位可以服众的武林盟主,想必我也是不枉此行了。”   傅宸有些诧异,他还记得那时候在茶楼中谢遗伪装做寻常茶客,说的那番话。谢遗竟然这样关注新的武林盟主吗?   他沉吟道:“依谢先生之见,谁能当次重任?”   谢遗睫羽轻轻颤了一下,有极其微妙的光彩掠过他的眼瞳,被浓长的睫毛遮却了。他的声音低柔,如幽雅深谷里传出的徐徐的风:“我不知晓,然,我心中中意之人,是你。”   傅宸一怔。   只听见谢遗接着道:“我在乎的不是谁能成为武林盟主,而是谁能……一统江湖。”最后四个字,被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缓缓道来。 第57章 破春寒   雾浓云湿, 岚霭翻涌。   “枕姑娘, 若是要坐轿子,便上不去了。”几个轿夫抬着步辇停在了山脚,一人面有难色,提高了声音朝着坐在步辇中的人说道。   “有劳几位, 停下便好。”天青色的纱帘被山风吹得飘摇, 便是帘后缓缓淌出的低柔女声也仿佛被吹得缥缈起来。   轿夫对视一眼,仍旧是先前那人开口:“枕姑娘,您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这便不是你们管得着的了。”   “枕姑娘说管不着,我们却觉得能管着。”那轿夫道,“我们若是走了, 您又要如何回去呢?”   “我自然有办法回去。”   “我怕枕姑娘恐是这辈子也回不去了。”轿夫说道这里, 嘿嘿笑了两声,“花魁娘子, 我们可跟那些怜香惜玉人不一样……天下第一美人, 如今竟要便宜我们几个兄弟……”   他这般说着, 便要伸手去掀那纱帘。   却听见帘后传出了一声笑, 有些模糊, 却极是低沉动听。仿佛只是听着这声笑, 便可以看见那张清绝的面孔一般,只听那声音缓缓道:“恐怕是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刻,刀光乍起。   雪亮的光, 白得骇人, 却又在顷刻之间被滚烫的血盖住了。   血泼在了帘子上, 一瞬间洇了进去,浸饱之后,又顺着帘子淅淅沥沥往下滴。   那本是那般轻薄如雾的纱帘,有着被雨洗过的苍穹的颜色,此刻却淋漓着温热的血,风再也吹不动了。   “月月红倒是从未叫我失望过。”谢遗像是不大适应这般热烈的颜色,微微阖了一下眼睛,袖下探出的扇子掩了住面孔,轻轻呵出一句话来。   外头那人叫他:“谢遗。”   谢遗合上了手上那柄小扇,许是怕手上染血,他用那扇骨小心翼翼挑开了帘子,走了出来,身上所着的女衣随着行动逶迤曼开,曳进了满地的血里。   沈归穹端详着他。   无论男装女装,谢遗一贯穿的都是淡色的衣裳,便是红色,也要选浅红、水红这等。   他的容貌确乎适合淡色的衣裳。   今日穿的颜色也是清淡的,有个好听的名目。   春日青。   只是衣角浸了血,显出几分华美而尖锐的靡丽来。   谢遗手指轻轻捏住了衣料,垂首看了一眼染血的衣角,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低声道:“我虽不厌恶杀人,却也不喜杀人。”   他说完,有片刻的怔忪,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感慨:“原来我竟已经不厌恶杀人了。”   沈归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问,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谢遗转头看向他,道:“今日谢忌必定会来。”   沈归穹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谢遗又道:“你来杀我。”   “刀还是剑?”   谢遗道:“刀。”   不过片刻,便见远处遥遥来了一群人,连成紫影一片。   谢遗踩着一地的血,朝那边跑了过去。他未动用武功,便全然是一个寻常人的模样,甚至为了更肖似女子一些,行动之间颇为娇弱无力。   沈归穹提着刀,漫不经心地跟着他,血已经有些凝结了,在他的刀尖浓稠成厚重的一滴,摇摇欲坠。   花魁跌倒在地,春日青的裙摆铺展开,如一朵繁盛的花,边缘是如血的红。他雪白的颈项长而细,喉结不知被他用什么方法小心地藏了起来,脖子只消微微向后仰去,便能给人一种濒临折断的错觉。   沈归穹慢吞吞地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就在刀锋将要触及谢遗肌肤的那一瞬,他心下忽然生出些险恶的用意,甚至有了将谢遗的头就这样砍下来的念头。   他掌心内劲将吐未吐,就看见眼前人雪白的面孔上一片畏怯恐慌之色,唇瓣被咬紧了,开始泛白,眼睛是黑的,点漆一般,却泛着粼粼的水光。   他竟然不知道谢遗的演技这样好。   沈归穹片刻失神的功夫,就有人从身后一掌拍了过来。沈归穹收刀回挡,那掌掌风倾吐,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倒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然而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沈归穹惦记着不能坏了谢遗的事,便收敛了武功,和对方过了几招,佯装不敌,提起轻功跑了。   那人见沈归穹跑了,疾步行至谢遗的面前,半跪了下去,声音关切:“姑娘?”   谢遗的容貌自然是极美的,远胜过他身后跟随的一众紫衣婢女。而美人,向来是值得怜惜的。   他脸上恓惶之色渐渐褪却了,微微偏过了头去,声音低柔:“多谢少侠相救。”   “姑娘何故在此?”他问,“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谢遗转首望向隐没在山岚深处的云上之巅,山脚之处尚不难行,只是越往上愈发窄险,不是寻常人能够登顶。   他的脸上浮现了些忧虑之色,道:“我亦不知道那是谁……我来此地,是想上云山的。”   “嗯?”   “我要上云山之巅,去找一个人。”   ……   山之巅,鸟迹亦灭绝,却有上千人汇聚于此,严阵以待。   天涯海阁的少主来的尤为得晚,他一贯好仪仗、喜豪奢,哪一次出行不是美婢华服、场面铺陈?此次也不例外。   无忧师太等得有些久了,她一向脾气急躁,此时心里不免生出些烦躁不快,面色渐渐沉了下去,终是忍不住开口:“时候不早,梅少主还未至么?”   坐在青石之上的和尚闻言,垂眸朝半山腰云霭处看了一眼,他的内力高深,目之所及几个身影清晰可见,那是几个窈窕的紫衣少女,簇拥着一个深紫色华裳的青年男子,行走在陡峭山崖之间亦如履平地。   和尚收回了目光,垂首拨弄着佛珠,轻声道:“已经来了。”   站在无忧师太身边的便是她的爱徒静若,见日头渐升,而师父脸色不愉,便取了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四语带劝慰:“师父。”   无忧师太转头看向她,伸手将水囊接了过来,却不着急喝下,而是道:“为师记得,你与那梅韶倾相识?”   静若微微低了头,遮掩去了眸底一丝女儿家的羞赧之色,道:“是,当年沧州一行,他曾救弟子。”   无忧师太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转过了头去。   片刻后,天涯海阁少主梅韶倾至。   他一如往日一般,紫衣华服,玉带明珠,身边几位紫衣的女婢随侍。只是眼下,几位紫衣的女婢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春日青颜色的衣裙,裙角沁着妖丽的血色。   是谢遗。 第58章 破春寒   前任武林盟主年事已高, 此次大会是他的侄子代为主持。那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 名叫赵钦,生的浓眉豹眼,脸膛黑赤,不笑的时候很有些凶煞之感。   能来参与这武林大会的, 除却各家各派掌门人与其精锐弟子, 也不乏无门无派的侠客。赵钦向底下这些人问过好,又说了一番场面话。   总之是希望诸位“切磋一番”“点到为止”之类的。   而今正道公认的高手有五位——分别天山派大长老萧有恨,峨眉派掌门无忧师太,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天涯海阁阁主梅若霜和少林武僧明空大和尚。   如无意外, 武林盟主想必是要从他们之中决出。   只是今日, 萧有恨和梅若霜并没有来。也不是有什么急事缠身,而是纯然的不想来。   天涯海阁多是女子, 这一辈只有梅韶倾一个男人, 阁中的女子一向清高傲然, 梅若霜更是自视甚高, 觉得普天之下男人都是浊流, 不配让她看在眼里。用梅若霜的话来说, 所谓武林盟主“不过沽名钓誉尔”。   然而她到底还是心有顾忌,没有彻底地拉开自己与旁的门派的联系,派遣了自己的亲身儿子梅韶倾来参加武林大会。   梅韶倾也不愧是天涯海阁出身, 好奢侈铺张的毛病并没有因为武林大会而略有收敛。短短一会儿功夫, 他身边的女子便已经在地上垫了三四层柔软雪白的兽皮供他休憩, 又拿了纨扇在一旁送凉。   只是这时节实在是算不得热,山顶更是有些冷。梅韶倾这般做派,落在在场众人眼里,各家弟子私下不由暗嘲一句“德性”。   有人窃窃私语:“不是道梅阁主看不上全天下的男人吗?那这梅韶倾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一语未竟,一道疾风已然擦着面颊而过,转头一看,细长尖锐的菱形暗器牢牢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他抬眼看过去,只见天涯海阁的少主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微微侧过脸去和身边女子说话,仿佛对刚刚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人悻悻盯着梅韶倾看了会儿,拧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谢遗将刚刚发生的暗流潮涌看在眼里,睫毛微动。他佯作什么也没发现一般,长长的广袖轻轻掩住了嘴唇,微蹙着眉接上梅韶倾的话:“……我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他说,今日必定会来的。”   梅韶倾见美人颦眉,只觉得一腔柔情似水,温声道:“若是他始终不来呢?”   “我不知道。”谢遗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有微弱的气音从唇边溢出,消散在了风中,“此身如浮萍,能往何处便往何处了。”   谢遗说完这句话,似乎不愿再多言,抬眸看向了比武台。此时场上是一个崆峒派的弟子和少林的弟子比试,两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的弟子,但是比之谢遗结缘的几个人便要差的许多了。   谢遗的想到这,视线忍不住越过了台子,看向了对面的白凤山庄的驻地。天机谷和白凤山庄很有些交情,傅宸也在那边。   傅宸时刻注意着谢遗的动作,见他看过了,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谢遗心道傅宸果然行止之间都很有君子气度,也确实是他心中最中意的武林盟主人选。只是若是他选择了傅宸,对谢忌而言,未免有失公正。   一时之间,颇为犹豫不决。   之间场上那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点到为止,便收了手,双方各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举办武林大会自然不只为了是看这些,眼见各家的弟子比过几场,便要请几位公认的高手分出个上下了。   白凤山庄慕容庄主胜在轻功,全程滑不留手,谁也贴不上他,无忧师太手中浮尘使得一根根如钢针,落在身上便可以刮去一层皮肉,明空和尚练的是大般若经,内力浑厚,绵绵不绝。   最终还是和尚更胜一筹。   明空大和尚捏着念珠,口宣佛号,面目慈悲:“萧施主与梅施主始终未至,所谓武功第一,老衲心中有愧。”   梅韶倾朗声一笑,看着和尚,洒然地道:“家慈道,她一介女流,还是不要参与这等事来的自在。”   他口中说着自在,落在旁人耳里,却仿佛在说“梅若霜不过是知道自己无论输赢,以女子之身,都是做不得武林盟主的”。女子在江湖中的地位并不如何高,纵有梅若霜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扭转不去天涯海阁受到的诟病。   和尚鼻翼微微翕动,知道梅若霜和萧有恨是不会来了。   “阿弥陀佛,老衲醉心武学,无心杂务,这盟主之名……”他看向慕容决,低声道,“老衲恐怕难以担当。”   无忧师太也出声附和他,以为慕容决合适。   就在此时,遥遥一声轻笑传来,傲慢冰冷:“各位要决出武林盟主,可是忘了请本座?” 第59章 破春寒   那声音甫一响起, 场中的三位高手一齐色变。   只见险峻的山崖之上,几个人抬着一顶软轿,踏着嶙峋凸起的碎石腾跃而来。软轿四面都垂着轻薄的白绡,被山风吹得飘曳, 一眼看去似烟水缭绕,四角悬着珠玉点缀的风铃, 声音泠泠如清泉流泻。   山崖陡峭难行,那四个人却将软轿抬得稳稳当当, 可见非同一般。   这般豪奢的做派,比之此前群美环绕的天涯海阁少主梅韶倾,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少人看得愣神。   就连跟在谢遗身后的白白,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装逼啊……”   抬轿子的四人稳稳踩在了场中空地上,随从两旁的两名侍女莲步轻移, 上前打起了纱帘,用玉钩挽住。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   他约莫十八九岁,五官是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精致白皙,长发未束,如冬日薄雪压了满肩, 霜白睫羽之下是若三春桃花一般淡绯色的眼瞳。   “妖物。”无忧师太柳眉一蹙, 脸上显出几分嫌恶与忧虑之色, 低声喃喃。   她声音虽轻, 但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 五感敏锐, 怎么会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谢遗有些不愉地蹙起了眉,却没出声。他知道依照谢忌如今的实力,全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胜过谢忌,谢忌也不至于被欺负。   也确实如此。   无忧师太话音刚落,就见那白衣白发的男人抬眸看向了她,淡红色的眼眸里尽是冰冷之色,他唇瓣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是轻轻“呵”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众人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便见一物裹挟着疾风破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无忧师太。   无忧师太心知来者不善,唯恐那东西上面有毒,不敢伸手去接,便一扬拂尘迎着那东西打了过去,谁料拂尘与之相击,发出瓷器迸裂的声音,紧接着一团水雾砰然在半空中炸开,溅了她一手。   “叮哐”一声,两半碎瓷落在地上,砸地更碎。   定睛去看,才发觉那应当是一个摔碎了的茶盏。   茶水不烫,然而被洒了满手的感觉实在是算不得好,无忧师太柳眉一竖,就要发作,却被站在一边的慕容决微微一挡:“师太……”   无忧师太忍着心头怒火,“什么?”   慕容决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而看向那人,语带询问:“敢问阁下是……”只是从对方适才露出的这一手也能看出他并非是等闲之辈,慕容决心下有一个猜测,却不肯定。   白发的男人冷漠睨视着他,没有说话。   侍立在软轿旁的蓝衣女子微微垂了首,她容色娇媚,这一低头便有一种如羞涩一般的娇怯之感,声音柔婉如出谷黄莺,只是出口的话便不如何美妙了:“我教教主特来参加武林大会。”   教主。   这武林中,能数得上名号的教主有几人?   听闻此言,此前一直表现得颇为谦逊有礼的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僵硬了一瞬。   明空大和尚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垂下眼帘,诵了一遍佛号,才缓缓问道:“可是玄刹教教主吗?”   蓝衣女子唇角笑意绽放,娇声道:“正是。”   魔教易主不过短短一年,这还是这位新晋的魔教教主首次出现在人前。传闻中他性情孤僻,厌恶阳光,便是魔教的人也不常见他踪迹。   不过看着这人的模样,他们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不常出现在人前了。   白发红眼,实在是有些邪异。   明空和尚还在与他交流:“不知教主姓名……”   白发男人视线转向他,颜色寡淡的眉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是突然对什么来了兴致,懒懒道:“本座名谢忌。”   谢忌?听闻这个名字,傅宸眉心一跳,下意识朝坐在梅韶倾身边的谢遗看去。只见对方低垂着面孔,一副对此漠不关心的模样。   单从谢遗的神情,傅宸也看不出来谢遗是否与谢忌有什么关系。不过依照他的猜想,谢忌也许是谢遗收下的另一个徒弟。   “谢教主。”明空和尚唤了谢忌一声,道,“今日是我中原的武林大会,玄刹教恐怕……”   “呵。”谢忌嗤笑一声,眼瞳之中光华流转,宛如嗜血,“尔等怎么能肯定,我玄刹教不能入主中原?”   众人脸色均是大变。   “谢教主……”   明空和尚正要再出声,就听见谢忌施施然道:“不过本座今日来,只是为了一件东西。”   “什么?”   “鲛珠。”谢忌脸色肃然,缓声道,“就是所谓的大内失窃的鲛珠。”   慕容决沉吟片刻,出声:“此物如今在何方,我等亦不知晓。”   他是不相信什么“得鲛珠者得天下”的鬼话,也没有着人去寻找,却没想到谢忌竟然会想要这个。只是……这所谓的鲛珠竟然连谢忌也想要得到,是否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   他暗忖:即便是鲛珠知道在何处,也不会拱手让给谢忌的。   却听见一个声音含笑响起:“谢教主竟然也相信那等传闻吗?”   谢忌寻声看去,目光落在那人身侧的谢遗身上,瞳孔一缩。   梅韶倾对他的视线有所察觉,不禁也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谢遗一眼,眸中染上些许狐疑。他救下谢遗自然不是毫无提防,一路上也在揣测谢遗跟在自己身边的用意,只是这些揣测并不包括谢遗和魔教的新任教主有什么联系。   “谢教主与枕姑娘认识?”梅韶倾微微错开了一步,与谢遗拉开了些许距离,问道。   谢忌睫羽如雪扇,轻轻颤抖了一下,半阖了眼睑。他将那个名字抵在舌尖,轻柔而缠绵地打了个结,没能吐出。   “不认识。”他说。   怎么会不认识?   那个人的眉梢眼角他都熟悉的不得了,即便此刻作女子打扮,也是与记忆里相差无二的美丽。   他们已经一年没有见面了。   谢遗隐约察觉到了谢忌的些许不愉和委屈,却懒得管了。拥有如此强大实力的少年,也不需要他再去照顾了。   “枕姑娘?”谢忌慢慢地念出了这个称呼,像是有些奇怪,“‘枕’,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不是姓氏。”名动天下的花魁跪坐在柔软的兽皮堆叠成的坐垫上,脊背比之前更加挺直了点儿,仿佛是有些紧张地,雪白的指头从宽大的衣袖下探了出来,捏住了裙子的衣料,声音柔软低哑,“是花名,我叫枕无寐。”   谢忌不出声了。   却听见谢遗继续道:“我在等一个人。”他顿了顿,像是终于适应了自己的紧张,语速流畅了很多,“我要等的人,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他站了起来,菲薄的唇瓣抿起,春日青的颜色如花缓缓绽放舒展,有一种奇异的吸睛之感。   所有人都忍不住噤了声,看向他。   他们的眼里,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却如远山岚霭一样渺茫不可捉摸。   谢忌的目光有些暗沉。   “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吗?”花魁微微仰起了下巴,直视谢忌,问。   傅宸合起来扇子,静静盯着谢遗,他隐约察觉到谢遗要做什么了。   白发红眸的青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目光在无忧师太等人身上掠过,重新看向谢遗,问道:“若是本座说是呢?”   谢遗向前走了一步,侍立在谢忌身侧的蓝衣女子以保护的姿态也进了一步。   “阿蓝,退下。”谢忌瞥了蓝衣女子一眼,道。   阿蓝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便迅速退下了。   谢遗一步一步走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什么奇异的香从他的身上透了出来,浸润肌理。   他终于走到了谢忌的面前,脊背笔挺,如一株青色的莲。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轻轻一颤,便仿佛从人的心上擦过去了。   他低垂了面孔,女音娇柔:“谢教主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谢忌说出这话的时候,又觉得心口有些闷闷,转念一想到待会儿要发生的事,便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从心口溢出。   只听见那道娇柔的女音继续道:“那谢教主可记得五年前,我们曾见过。”   谢忌还是道:“不记得。”   “你不记得也不要紧。”谢遗抬起了头,笑了,“我记得便可以。”   他靠得足够的近,一扬袖,便洒出一蓬不知是什么的粉末,袖间一抹寒光乍现,刚要刺出,他整个人便被谢忌抬掌打了出去。   然而他似乎已经存了必杀谢忌的心思,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扣动了机栝,袖中连射出三支小箭,全部射向谢忌。   名为阿蓝的女子飞快地抽出了腰间双刀,截断了小箭,却听见身后谢忌轻轻闷哼了一声,她转过头去,就见谢忌微微蹙起了眉,唇边一线血红缓缓淌了下来。   谢遗被那一掌打中倒在了地上,重重呕出几口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一般的疼,只是这时候还不能晕,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凄声道:“五年前……祁阳沈家一案……”   他拼着劲念出了这几个字,便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   emmmm……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谢遗的马甲格外多。   好了,新马甲上线:被谢教主灭门的孤女,不幸沦落风尘……   什么鬼???好像是什么奇怪的piay…… 第60章 破春寒   谢遗再醒来的时候, 格窗之外西方天色凝成浓厚的紫,太阳已然收束了最后一点晖芒,屋内光线昏暗,只隐约可以瞧见摆设的轮廓。   谢遗身上疼得厉害, 他心知谢忌打向他的那一掌已经收了力道,否则自己今日恐怕是睁不开眼睛的。   “醒了?”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谢遗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床边是坐了人的。   他抬眸看过去,见是傅宸, 身上便一下子懒了很多,整个人慵散地放软了身子, 陷入了高床软枕的温暖中, 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傅宸却不答,只是盯着他,问:“身上疼吗?”   屋子里光线太暗,谢遗瞧不见傅宸眸中神采, 闻言,轻轻点了一下头, “疼。”   傅宸道:“从那天至如今是三天了。”   “我竟然昏迷了三日。”谢遗叹息般道出这一句, 又朝傅宸笑了一下,“我能醒过来,想必你在其中助益良多吧。”   傅宸也瞧不见谢遗脸上的笑, 只是听见谢遗用半是郑重半是玩笑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心下不由生出些极其微妙的情绪。然而这情绪很快又被心中升起的怒火遮掩过去, 他眉间起皱, 目光带上了一丝不赞同,沉声道:“你可想过若是你醒不来呢?”   谢遗道:“我能醒过来。”他语气笃定,也不知道是在笃定谢忌那一掌不会置他于死地,还是笃定傅宸必定会尽全力救他,亦或是两者都有?   傅宸一时竟觉得口拙。   只听见谢遗问:“天这样黑,怎么不掌灯?”   傅宸抿了抿唇,去将灯点上了。   谢遗窝在被子里,悄悄伸手在胸口伤处轻轻按了按,一种尖锐而沉闷的疼痛骤然袭来,让他下意思地蹙起了眉。还好,只是疼,胸口没有被打得凹陷下去。   傅宸点燃了灯火,一转头,就见谢遗拧紧了眉恹恹靠在床上,心下生出些怜意,问道:“又疼了?”   “一直疼着。”谢遗心道只是方才疼得格外厉害罢了。   傅宸叹了一口气,温声道:“我叫萱萱去熬了药,待会儿就能端来了。”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傅宸抬眼细细打量过谢遗。   屋子里点了灯,亮堂了许多,他也能看清谢遗如今的模样了。   这时候的青年不像平日里那般穿着一身女子衣裙,而是仅仅着了雪白的内衫,乌黑的长发铺了满榻,愈发显得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瓣也是缺乏血色的淡粉,几乎要和肌肤融为一色。   他的手脚腕虽然是纤细的,却还是比寻常女子要粗些,平日里为了伪装女子,都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的是傅宸,便随意上许多,裸在外面一节随便人看了。   傅宸目光忍不住三番五次朝谢遗裸在外面的胳膊上看,只觉得那颜色扎眼得很,如空山新雨后洗净尘埃的无名白花,芳香柔软,楚楚娇夭,叫人想要采撷攀折。   他这样一想,顿时被自己肮脏的心思骇了一跳。   他虽然是喜欢谢遗的,但是因为幼年时谢遗传道受业解惑的恩情,平日里他对谢遗却还是敬重居多,“采撷攀折”这等心思还是首次动。   难道是见对方病了、脆弱了,自己就忍不住想要孟浪轻薄了?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目光游移了一瞬,又开口谈起正事。   “如今武林众人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他加重了“你的”这二字的读音,“你既然醒过来了,想必明日他们就会登门探望。”   谢遗慢慢眨了下眼睛,面上闪过一丝了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议论我的。”   傅宸将事情娓娓道来:“那天你刺杀谢忌后念出了祁阳沈家四个字,他们便猜想你与祁阳沈家有些联系,送你回来的时候问了月月红。月月红道你是三年前进的楼子里,身子一直不好,将养了两年才出来挂牌,又说你来的时候,自称叫做沈五妹,挂牌后就改叫了枕无寐。”   祁阳沈家是在五年前被灭门的,动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忌。那时候谢忌武功初成,便迫不及待前往了祁阳沈家报仇,等到谢遗得知一切的时候,江湖上已经传出了“祁阳沈家一夜之间被血洗满门,不知杀人者是谁”的消息。   祁阳沈家的家主沈解与妻妾一共育有三儿两女,最小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不常见人,因而知晓她容貌的人也甚少。   谢遗的打算便是要伪装成五年前被灭满门的沈家小女儿。在他的计划之中,“沈五妹”从当年的灭门惨案中幸存,隐姓埋名活了下来,三年前来到荆州,虽然不幸沦落风尘,却忍辱负重一心想要为沈家报仇。   白白得知他的安排时也觉得咋舌,声音软软糯糯感慨了一句“宿主大大,你的戏真多”。   只是,“沈五妹”这身份的好处是不必多说了,沦落风尘却清高自守的花魁娘子,与魔教教主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的正道遗孤,根正苗红又无依无靠,很容易得到武林众人的好感。更何况女性身份比男性身份更能让人放松警惕,纵然一时之间众人尚不能全然地相信他,也足够他利用这些人寻找鲛珠了。   不一会儿,萱萱端了刚熬好的药来,要喂给谢遗。   傅宸看那药还腾腾冒着热气,心下叹了一句“小丫头不知轻重”,忙伸手接了过来,转而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对谢遗道:“冷冷再喝,烫。”   萱萱道:“麻烦傅公子您照看下姑娘,我在厨房煮了点儿粥,去看看火候。”她说完,也不管傅宸是什么反应,便匆匆忙忙跑出了屋子。   傅宸看着萱萱风风火火地离开,忍不住问了谢遗一句:“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冒失的人在身边,不怕耽误事么?”   谢遗失笑,他伤得太重,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听上去软绵绵得如撒娇:“本来也不想找,那天看着月月红买丫头,小姑娘太可怜,就收下了。”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候,还以为是谢忌想要插到我身边的人,谁晓得不是。”   他们闲聊了两句,眼看药已经不烫了,傅宸便扶了他起来,端起药递到谢遗的唇边喂他。   谢遗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   “苦么?”   谢遗点了点头。他虽然喝惯了药,早就不将那些苦味当回事,但也并非意味着他尝不到苦味。   傅宸见他点头,就拿了松子糖喂他,道:“这药里头加了黄连,肯定是苦的,你再喝两天,就可以换一帖服用了。”   谢遗含着松子糖问他:“也苦吗?”   “自然是苦的,只是没有这个苦。”   谢遗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傅宸会回答的这般详细,不由怔神一瞬。继而回过神来,他低声笑道:“便是苦也无关系的,我早就习惯。”   傅宸动作不由僵硬了一瞬,微不可觉地一蹙眉——谢遗已经喝惯了药了吗?   他本想问一句谢遗这些年身体是否一直不好,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问了也是徒劳,便熄了心思,道:“时候不早,我也当离开了,你好生休息。”   谢遗微微颔首,与他告辞。   傅宸才出了屋子,门扉刚合上,沈归穹就从窗外翻进来了。他进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因为怕谢遗受寒,一进屋就忙转身掩上了窗户。   谢遗靠在床上,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见沈归穹进来,也只是懒倦地道:“你来了。”   沈归穹走进了床边去看谢遗,灯火从他的身后照过来,在床榻上拉开一片深厚的阴影,整个地罩住了床榻上的青年。   谢遗有些不适,出声:“你让一让,挡着光了。”   沈归穹却不动,也不说话。   谢遗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抬起脸看向他,问:“怎么了?”   沈归穹的面孔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谢遗瞧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察觉到他是有些恼火不悦的。   半晌,沈归穹终于出声,嗓音有些艰涩:“你叫谢忌动的手?”   谢遗轻轻点了下头,道:“自然,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身份进入正道,去找鲛珠。”   沈归穹紧抿了唇瓣,额上绽起了青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道才控制住自己心中情绪。他瞧着谢遗不见血色的面孔,既觉得心疼,又觉得恼火——这个人又何必要这样做?明明只要他一句话,自己就能为了他赴汤蹈火,更别说只是寻找鲛珠。   “你想要鲛珠,我帮你找。”   “单凭你一人,恐怕是不行的。”谢遗道,“我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谢遗如是这般向沈归穹交代了一番,最后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倚着垫在腰后的软枕小憩。他伤的太重,便是说话也是耗费精神的。   沈归穹得他嘱咐后却不想离开,站在床边垂眸盯着谢遗看。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谢遗这幅模样了,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般高不可攀的一个人,一旦病了就鲜活上许多,仿佛瞬间从云端跌落,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轻飘飘飞进你的手心。   可爱可怜。   他看谢遗看得正有些出神,门外忽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沈归穹瞧了谢遗一眼,见他似乎对此没有察觉般仍旧闭着双眼,便走到门边开了门。   萱萱正提着一个食盒等在门口,里头一碗粥并两三样小菜,见有人开门,还以为是傅宸,然而一抬头,对上沈归穹的面孔,顿时惊讶失声,半晌说不出话。   沈归穹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正要关上房门,又想起什么一般,冷冷斜睨了萱萱一眼,低声道:“他休息了,你下去,不许声张。”   萱萱只觉得那一眼冷得如刀,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 第61章 破春寒   次日清早谢遗醒来的时候, 沈归穹已经不在了。   他也记不清自己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隐约想起来,他在和沈归穹说完话后本是想要闭目养神片刻,谁知道后面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本想再睡一会儿, 外面却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只听见月月红尖着嗓子喊:“这不合规矩啊,姑娘们都睡着呢……您今儿个晚上来!大侠……您慢些走,枕花魁还在休息呢……”   一个人粗声粗气地打断了月月红的话:“什么枕花魁?!那是好人家的姑娘!”   月月红连声应着:“是是是, 好人家的姑娘……哎, 您且在外头等一等, 五妹这时候不晓得起来了没, 我叫人去请她。”   “请什么?”那人道, “五妹这时候伤着,别叫她行动,我叫人抬了轿子来接她……这地方, 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谢遗看不见月月红此刻的神情,然而猜想应当是不怎么好看的。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伸手在床榻间摸索出了一把匕首, 做出将要自刎的模样。   尖刃刚抵上自己的喉间, 房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的那人一看屋中场景,匆忙屈指弹出疾风,雪亮刀锋一晃,便被打落在床上。   他三两步走过去, 忧心忡忡看着谢遗, “五妹, 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遗面容平静,仿佛已经心如死灰,道:“我如今堕落至此,仍旧是没能一雪深仇……活着,也是叫沈家蒙羞罢了……”他说完这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心口被动作牵扯地发疼,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那人本还对他的身份有些疑虑,然而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心上那些怀疑也不由抛诸脑后,道:“五妹,你如何我们都是知道的,事情错不在你。你既有报仇的心思,何不好好活下去?终有一日可以杀了那谢忌魔头偿命……”   他放轻了声音细语安慰,只希望谢遗能断了自尽的念头。   谢遗被他劝了会儿,脸色缓和了些,似乎颇为动容。   那人趁热打铁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陈叔叔,你幼年时我还去你家看过你,只是可惜,那时候……”他说到这,忙止住了话,斜眼觑向谢遗,只希望他不要再被刺激到。   谢遗仍是一脸平静,目光却不似之前那般沉滞如死水,终于起了些涟漪:“我当然记得,陈叔叔,你是要为我沈家报仇的吗?”他这样说着,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希冀地看向陈珂。   陈珂目光游移一瞬,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一声,才又看向他:“报仇一事从长计议,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只当谢遗真的是“沈五妹”,本着男女授受不清的念头,不敢去碰他的身体,合掌轻轻拍了两下,叫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粗壮的女人,道:“阿金,你来抱着五妹下去。”   那女人垂首应了声,没等谢遗出声,便上前拦腰抱起了谢遗。   他虽然消瘦,但是毕竟是男人,要比同体型的女人重上些,只是这个叫做阿金的女人抱起他来似乎毫不吃力。   谢遗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样抱着,心下顿时生出些别扭与羞耻,他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正有些手足无措之间,就听那女人道:“您搭住我的肩膀,小心摔着。”   这声音……   谢遗隐约觉得熟悉,再一看,那人眉眼虽然是陌生的,但是眸中神采却是谢遗所熟悉的。   ——沈归穹。   他虚虚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终于找到了可以着力的点,勾住了沈归穹的脖子。他对沈归穹倒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防,这人又是他养大的,如今他又走不了路,被对方仅是这样的抱一抱似乎也没什么。   只是……   他抬眸看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对方掩盖在层叠衣领之下的颈子,和弧度优美的下颚——没想到沈归穹这样的人也会假扮女子。   白白仗着人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在一边碎碎低语,谢遗凝神听了会儿,什么“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类的。   沈归穹抱着谢遗径直出去,月月红见了,忙上前象征性地阻拦。陈珂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钞,点也不点就塞进了月月红的怀里,“赎身!赎身!”   月月红接了钱,脸上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道:“瞧您说的,五妹是好人家的姑娘,这是家里人接她回去呀。”   陈珂懒得和月月红讲话,领着伪装成阿金的沈归穹大步离开。   陈珂雇的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沈归穹将谢遗抱进了轿子里,正要退出去,却被他轻轻扯住了衣角。   “嗯?”沈归穹低头看他。   谢遗轻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担心你。”沈归穹顿了顿,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去做。”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牵了一下领子,遮挡住了喉结,叮嘱道:“小心。”   沈归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没做声,出去了。   轿子一路平稳地抬到了一处府邸,又是沈归穹将谢遗从轿子抱了出来,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众人已经等待多时了。其中为首的是谢遗之前见过的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无忧师太也领着徒弟在,明空和尚没出现,不知是去了何处。   谢遗被安置在了厅堂上的座椅里,他佯做要起身行礼,还没站起来,就被慕容决出声打断了:“沈五小姐身体不适,不必多礼,且坐着吧。”   众人在谢遗身边围了一圈,听慕容决这样说,也纷纷面露赞同。   陈珂也道:“五妹你坐着就好。”   谢遗便安安分分坐下了。   “五妹,这是你父亲旧日的好友,白行风……这是你何叔叔……”陈珂一一为谢遗介绍了身边的人,最后道,“你日后若是遇着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们。”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又勉力开口道:“各位前辈,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谢遗环视一圈周遭,又收回目光,低垂了睫羽,低声道:“是有关我沈家灭门一事的。”   众人面露不忍,却是无忧师太先开口:“此事,其中可有什么因缘吗?”   “自然是有的。”谢遗阖了一下眼睛,语气悲伤,“当日谢忌,屠尽我沈氏满门,是为了得到一件宝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他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了,却还是继续道:“有消息说,前朝皇室留下的秘宝,是一把可以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那钥匙由两处组成,一是鲛珠,一则是……我沈家的螭玉。”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伪,但那螭玉虽是前朝废太子赠与我父亲的,却无什么玄机……”谢遗编着谎话,“只是谢忌似乎是认定了其中有什么奥秘,五年前拿了螭玉,如今又想要拿到鲛珠……”   “鲛珠……”慕容决沉吟良久,“这鲛珠失窃的消息,是近些时日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谁拿了,流落在了何方……”   却是站在一边的梅韶倾施施然开口,道:“失没失窃,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谁知道可不可行。”   他这般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瞥了谢遗一眼,眸中藏着些深意。   谢遗抬手用袖子掩住了口,轻轻咳了两声,面色苍白,一副柔弱病态。一直注意着谢遗的沈归穹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喂谢遗喝了点儿。   他喝了点儿水,止住了咳嗽,才道:“虽然不知晓鲛珠失窃是真是假,但是……我思量着,总不能让鲛珠落在他手中……”   “五妹说的有理。”无忧师太道,“既然魔头想要得到这东西,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轻忽怠慢,定要阻止他为祸。”   慕容决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倒是在想,谢忌想要得到这两件宝物是为了什么。倘若前朝真有宝藏,想必这宝藏与复国息息相关,若是谢忌得到——”他目光在众人中扫过,意有所指。   无忧师太低低骂了一声“狼子野心”。   谢遗伤还没有好,说话也是费精神的,和他们勾心斗角地说了这么久,谢遗不由犯困起来。眼见一切都是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半阖上眼开始打瞌睡 。   他闭眼闭得太早,因而没有瞧见梅韶倾望过来的一眼,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沈归穹看谢遗靠着椅子,苍白的面孔上眉峰微微皱起,心下不由生出些爱怜之意,低声提醒陈珂:“沈五姑娘累了。”   陈珂瞧了瞧,对沈归穹道:“阿金,你送五妹去新收拾出来的那间屋里,待会儿把药熬上,醒了给他喝。还有那什么燕窝、老参什么的,叫厨下做了,给她补补身体。”   沈归穹:“是。”   陈珂又道:“这些日子你就在五妹跟前伺候着,保护好她。”   无忧师太也道:“不若叫我爱徒静若闲时也来陪伴沈五小姐,也好保护于她。”   陈珂道:“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沈归穹不由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出声。他如来时一般,抱起谢遗离开了。 第62章 破春寒   风雨如晦。   马车脱离了官道,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疾驰。   齐王扶着车壁,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太多的话已经骂不出来。怜奴缩在角落里,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 唯恐被波及。   马车的速度终于慢慢缓了下来,颠簸也没有之前来的厉害。   察觉到这点的齐王略略松了一口气,坐稳了身子, 朝外头问道:“那人没追上来吧?”   外间一片沉默, 半晌听不见车夫的回答。   刚刚的松下一口气又重新提到了心口,齐王手心里不由沁出些汗来,他小心翼翼吞了口口水,眼角却瞥到了一边瑟瑟发抖的少女。   “你去。”他对她使了个眼色。   怜奴红着眼圈看着他,妄图祈求主人的些许垂怜, 她啜泣着呢喃:“……王爷……”   “去!”   少女咬住了下唇,慢慢挪了过去,她伸出颤抖的手, 几次触碰到马车门又滑开,最后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伸手用力地将之推开。   马车门似乎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传来的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夜色沉沉风急雨劲, 怜奴被寒风暴雨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也没看清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她畏畏缩缩在那儿待了会儿, 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   “赵武……赵武……”她小声呼唤着车夫的名字, 却得不到回应。   天际一声惊雷乍响,雪亮的电光撕裂了浓重的暮色,将四下照的明亮,怜奴终于看见了遍呼不应的赵武。   他倒在马车下,喉咙豁开了长而狭的口子,血液早就淌了一地,被雨水浇洗稀释。   怜奴尖叫出声。   下一刻,她就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凝视着这边。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淌,落在了衣裳的纹理之间,又顺着衣裳的下摆滴落。   闪电的光芒在滴落的水珠上擦过,映入了怜奴的眼,是氤氲着淡淡的绯红的。   血。   电光淹没在浩荡天幕的一瞬间,怜奴意识到了那丝绯红是什么。   沈归穹提着刀,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在漆黑夜色中视物如常,透过绵密的雨看清了浑身瘫软的怜奴。他一手提起了她的领子,丢下了马车。   少女委顿在地,泣不成声:“求求你,别杀我……”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沈归穹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便挥刀掀了马车的车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倒在车中的齐王。   没了车顶遮挡,雨水一瞬间浇透了齐王一身,他怯怯看着沈归穹,却还是挣扎着问出声:“谁派你来的!本王出钱!本王出更多的——”   他的声音忽然梗在了喉咙里,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惧地看着沈归穹抵在自己双眉之间的刀尖,因为过于恐慌,嗓子里传出不成句的可笑的“嚯嚯”声。   “鲛珠在哪?”沈归穹问。   “本王不知道!”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齐王颤抖地如筛子,牙齿打颤地道,“本王什么也不知道。”   沈归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微微挑了眉,就要挥刀。   “是皇上让你来的吗?!”齐王尖声喊道。   刀锋划破了雨幕,撕裂了风声,毫无阻隔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噗”地一声,是金属破开了血肉。   剧痛袭来,可是这样的疼痛里,齐王仍然清晰地听见了,那个人低声说了一个字——“是。”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沈归穹割下了齐王的头,提着,跃下了马车。   怜奴还是倒在地上,连动弹也没有动弹过。   沈归穹看了一扬手,将那颗脑袋丢进了她的怀里。怜奴当即尖叫出声,忙不迭地要将手里的扔出去。   沈归穹看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谢遗靠着软榻坐着,半阖了眼睛假寐。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有时候说话说久了也觉得耗费精神,那些人见他需要静养,便少来打扰了,好在沈归穹伪装做阿金,每日都会将外界的变化说给他听。   今夜沈归穹去做他之前吩咐的事了。   烛花一爆,谢遗猛地惊醒。外头的雨下得愈发大了,白天推开的窗户忘了关,丰沛的水汽顺着敞开的窗户侵入了屋子里,慢慢地浸透了谢遗的衣袖,带出一分凉意。   谢遗微微蹙了眉,想要去关了窗户,又有些懒得动。   就在此时,桌上烛火一晃,一声轻响,一个身影顺着打开的窗户翻了进来。   谢遗还以为是沈归穹,抬眼一看,只见来人发如霜雪,眼瞳淡绯。   是谢忌。   “你怎么来了?”谢遗撑起了身子,看向他。   谢忌慢慢地走过去,脸上渐渐浮现些委屈之色,道:“我来看看师父。”   谢遗伸手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问:“你的伤好了?”   “师父真的太过分了。”谢忌脸上委屈之色愈发浓烈,带着几分撒娇与控诉地道,“居然用那么厉害的毒,若不是阿蓝身上带了解毒的东西,拖延了片刻,你就见不到我了呢。”   谢遗道:“我自然是不希望你受伤的,只是不得不如此为之。”   谢忌听他这样说,脸上委屈之色褪去了些,道:“我知道的,师父一直是为了我好的。”他顿了顿,又问,“拿到鲛珠,我的病就能好了吗?”   谢遗看着他,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谢忌便笑了起来,眼睛愉悦地眯起,瞳中波光流转,他一如儿时那般伸手抱住了谢遗的腰,撒娇一般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师父对我最好了。”   谢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复杂。   他养育的两个孩子,都不是他心目中一统武林的最佳人选。倘若最后实在不得以……   他的手按上了谢忌的后颈——那是人的命门所在。   可是掌下的身体只是紧绷一瞬又放松了。   谢忌像是一只幼猫一般,温顺地埋在他的腰间,任由谢遗摆布。   谢遗收回了手,道:“起来了。”   少年慢吞吞直起了身子,眼中带着些不满,道:“我昔时也是这样,怎么如今就不行了?”   谢遗失笑道:“那时候你夜夜惊惧,非要我抱着你才能入睡,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能这样赖着?”   是啊,那时候你抱着我入睡,我所有的安稳都来自于你。可是现在,我所有的不安也是来自于你。谢忌这样想。   半晌,谢忌低低叹了口气:“倘若能一直和小时候一样就好了。”   他说着这话,霜色的睫羽低垂,遮掩去眼底深思,刚刚谢遗按上他后颈的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杀意。   谢遗要杀他?!这想法使得谢忌心头一惊,短短一瞬,诸多念头涌上心头,甚至恨不得就这样反手压制住伤还未好的谢遗,将沈归穹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完成。   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动。   他想不透谢遗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杀意,因而放松了身体,想要看看这个养大自己的男人到底会做什么。   若是能和小时候一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忧虑?谢遗也会一直对他好,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摆布利用?   谢遗只当他是在撒娇,无奈地摇了摇头。时候太晚,他不免觉得有些犯困,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嘴唇,打了个哈欠。   谢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的脸色因为久病的缘故是苍白的,唇色也是寡淡的,唯独眼角——大概是困得厉害了,谢遗的眼角沁出一线红,有一种别样的、如琉璃一般易脆的美。   大概是沈归穹的前车之鉴,谢忌在谢遗看过来的一瞬间收束了视线,神态温顺地道:“时候不早了,师父你早些休息,我要走了。”   谢遗微微颔首,并没有看见谢忌转身的刹那,倏然转深的目光。 第63章 破春寒   谢忌伤势还未痊愈, 不敢久留,匆匆见了谢遗一面就走了。他走之时贴心地替谢遗关了窗户,教寒风冷雨不至于倒灌进来。   谢遗倦得不行,却还是忍着没去睡——他还要等沈归穹回来。   他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听见了极轻的一声窗户被推开的声响, 有浅淡的血腥味被风送至他的鼻尖。   谢遗睁开了眼睛。   昏黄烛光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将身上湿透了的衣裳脱下来。   谢遗看见他衣服脱到了腰间, 露出精壮的后背和腰身,那腰上留着一道浅淡的白印, 是当年被屠杀全族时留下的疤痕。   谢遗盯着看了会儿,直到沈归穹用冷水浸了手巾拧干擦身上,才回过神来。   “你今夜做了些什么?”谢遗问他。   沈归穹没转身, 只是淡淡陈述道:“杀了齐王,留了一个活口,想必用不了多久,当今陛下派人暗杀齐王的事就能传开了。”   这正是谢遗所期望的。   沈归穹用手巾擦干了两臂上的水,又忍不住问他:“鲛珠可在宫里?”   “我猜想不是。”谢遗道。   不过他觉得有一人肯定是知道鲛珠下落的,只是对方不肯说。   傅宸既然不愿意说, 谢遗自然要想办法让他说。   依如今的局势来看, 鲛珠若是一直不出现, 放任事态发酵严重, 天下必定大乱, 若是出现, 也是大乱。   倒不如……   谢遗想得出神,也没注意沈归穹已经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了干燥洁净的衣裳。   沈归穹走到他身边去,探出手轻轻碰了一下谢遗的指尖,只觉得触手冰凉一片:“你冷不冷?”   谢遗回过神来,抽回了自己的手,垂眸道:“还好。”   谢遗神情淡淡,沈归穹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有些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带着几分询问意味的开口:“夜深了,可要就寝?”   谢遗轻轻点了一下头,伸手搭上了沈归穹的肩膀,由他抱到了床上。谢遗如今动作大了还是会觉得身上疼得厉害,所以也鲜少亲自下地行走。   沈归穹替他放下了帘子,把屋里烛火挑暗了点儿,退到了外间。他如今的身份是陈珂安排在谢遗身边的侍女阿金,每晚都要睡在外间守夜的。   谢遗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安眠了。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睡在外面小床上的沈归穹骤然睁开了眼睛,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翻,便有一枚粗长的缝衣针被当做暗器射了出去,在暗淡烛火下闪过一丝寒芒。   叮——   金铁相交的一声轻响,那枚针断裂在地。   又是几道疾风破空的声响,沈归穹翻身起来飞快躲过那几枚暗器,欺身向前反手和暗处的人对了一掌。   角落里花瓶被两人掌风殃及,摇了摇,眼看就要落下来。   沈归穹下意识看了眼屏风后,那是谢遗安寝的地方。他飞快退开身去,一手扶了一把花瓶,唯恐瓷器落地的声音会惊醒谢遗。   那人似乎也心有顾忌,没有再动手。   “你来做什么?”沈归穹冷声问他。   光和影的交界处,少年的声音透露出若有若无的嘲讽:“你竟然没死。”   沈归穹闻言脸色丝毫未变:“你很失望?”   “我有什么好失望的?”少年缓缓走了出来,雪白的发柔柔披了满肩,“只是有些惊讶,还能在此地看见你,毕竟……师父当日可是下了死手。”   沈归穹听出他话中带着刺,却只是微笑,道:“可是如今他却留了我在身边。”   一瞬间,少年艳丽如春日桃花花瓣的眼瞳中,温度陡然降至冰点。   大致是这一刻起,他对自己在谢遗心目中的地位,又不是那么自信了。   即便沈归穹做出那样的事,谢遗还是原谅了他,还是,留下了他。   “谢忌。”沈归穹看着他,唇角上扬,微睐的眼眸在一室昏沉的光中,流淌出几分近似耀武扬威的傲慢意味,“你以为谢遗是什么样的?”   他亦是在问,你以为你真的了解谢遗吗?   谢忌仰起了下巴,少年的面孔是一种带着煞人的戾气的美丽。他出声,语速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在极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你难道就知道?”   沈归穹低低笑了一声:“你猜谢遗最喜爱哪个孩子?”   “什么?”   沈归穹轻慢地道:“你被他救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将被送入权贵家的玩物吧?”   谢忌的出生,比沈归穹更加不堪。   塞北的风沙吹过黑色的纱,露出他雪白的发和绯红的眼瞳,这妖异的特征将幼童稚嫩的身体修饰出一种易于摧折的邪气的美丽。   塞北的人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白发孩童,惊讶之余亦觉得欣喜。他们习惯截下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少年和少女,调教成温顺的娈宠,献给占据了中原富饶之地的权贵,用以换的更多的财物和更加长久的权利。   可是再如何美味的奇珍吃多了也是会觉得腻烦的。   当权贵们已经不再对高鼻深目碧瞳金发的异域男女感觉到新鲜的时候,他们迫切的需要更加新奇的东西作为玩物。   这个出现在塞外的,如妖物一样的少年,当真的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谢忌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他刚刚逃出困境,就被另一群人抓获了,又因为不够驯服而被关在窄小的笼子里。   便是这个时候,谢遗出现了。   谢遗一人一剑,剿灭了整个淫窟,鲜红的血和火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在他身后碧蓝的天空绽放出惊世的艳光。   可是他却那么干净,是高山之雪,是云端之月。   他像是古老故事里传颂的,救世人于水火的游仙。   可是谢忌却觉得他比自己更加像是一个妖,因为只有妖怪才会救妖怪的。谢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妖怪。   谢遗放走了所有被抓来的孩子,只有谢忌不肯走。   青年似乎有些不解,点漆一般的眼瞳倒映着他的身影,声如碎玉:“你可有家人?”   “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   谢忌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从久远如斯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沈归穹,声音甚至带着浅淡的笑意,说:“所以谢遗才更加心疼我。”   “嗤。”沈归穹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你以为他是真心?”   谢忌面上神情显露出几分微妙来。   他想起了谢遗对他生出的杀意。   沈归穹道:“你不妨猜猜谢遗最喜欢的那个孩子是谁?”他的话语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如嫉妒一般的险恶意味,教谢忌听得一愣。   谢忌自然不至于偏听偏信沈归穹的一家之言,然而有些事是做不得假的。他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沈归穹一眼,拂袖而去。   这一夜发生的事,谢遗并没有察觉。傅宸在他的药里加重了安神的分量,因而他比平时更加容易入睡,睡得也更沉。   次日清早,傅宸来探望谢遗,身边还跟着无忧师太的爱徒静若。   有静若在场,有些事自然是不能随意谈论的。谢遗就靠着软榻,慢悠悠和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静若嗅到了室中似有若无的芬芳,问谢遗:“沈五姑娘是养了什么花吗?好香啊。”   谢遗牵着袖子遮住了唇瓣笑,声音雌雄莫辨:“不是花,是香料。”   “沈五姑娘果然爱香。”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三人之间尚算友好的气氛。谢遗抬头看过去,站在门口的是多日不见的微生子羽。   江湖中人与朝廷鹰犬的关系向来是不合的,谢遗如今住在陈珂这儿,到没想到他能这样轻易来见自己,不过他来的缘由,谢遗是能猜出一二的。   静若一见微生子羽便心生不喜,面色冷凝地道:“你是谁?来此做什么!”   微生子羽却不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遗,道:“数日不见,沈五姑娘的身份与之前,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谢遗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便有一种楚楚不由自主地从眉目间流泻而出,很难有人想到这是个伪装成女子的男人。   “您是什么意思呢?”   “并无什么意思。”微生子羽缓缓走进来,目光冷然地看着谢遗,“我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沈五姑娘。”   “您请说。”谢遗道。   “昨日齐王遇刺身亡,你可知道?”   谢遗轻轻歪着头看向他,似乎对此很是奇怪。半晌,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这等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果真对此毫无所知?”微生子羽紧紧凝视着他,目光明亮如被霜雪洗过,执意要从谢遗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从季沧云的死就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薄情寡幸的。而今“她”面对秦王身死的消息,也只是当做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江湖传闻,面上除却些微的惊讶与嘲弄,再看不出其他。   谢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神情渐渐微妙起来,反问道:“莫非我该知道些什么?”   “这倒不是。”微生子羽矢口否认,道,“只是……”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   只见这位昔日的花魁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睇着他,脸色平静得近乎淡漠,问:“大人是在怀疑我吗?” 第64章 破春寒   微生子羽被他这样看着, 心下生出些怪异之情,想也不想便忙辩解道:“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又要来问我呢?”谢遗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一副伤势还没有好全的模样。   微生子羽看他脸色苍白,不禁蹙了蹙眉,话到嘴边, 又改成了这样:“那人武功高强,怕是为了追寻鲛珠而来,还请沈五姑娘多多小心。”   “鲛珠与我又有何关系?”谢遗淡淡道。   微生子羽道:“只是为防万一罢了,而今江湖中想要得到鲛珠的人可不少。”   “哦?”谢遗轻轻眯起了眼睛, 一种介乎于清与魅之间的奇异气质, 在幽伽的香气里缓慢浮荡开来,“既然如此,不如将之毁了, 也省得再起风云。”   没等其余两人开口, 静若已然赞道:“好主意!”   谢遗都没想到静若会这样附和自己,只听静若道:“一件东西,既不能惠及天下, 反要教天下众生皆因它的缘故受苦楚,这样的东西算什么宝物?不如及时毁去的好。”   坐在一旁的傅宸闻言, 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微生子羽也怔了怔神。   只见静若面容平静, 眸光肃然, 显然不是将这番话当做玩笑讲的。   谢遗用袖子遮住了唇, 轻柔地一笑,他看向静若,眼眸中流泻出几分赞叹之色,说:“说的好。”   “确实是很好。”傅宸用扇柄敲了两下桌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慢慢道,“若是鲛珠可以在天下人的面前消失,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恐怕不是谁都能如你想的这样的。”   静若觉得毁去来的好,可是武林中那许多豪强却不是这样想的。   微生子羽听他们说的兴起,不由冷冷出声打断:“大内失窃的宝物,怎么可以落入草寇手中?”   谢遗抬眸看向他,漆黑的眼瞳盛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只是恐怕,那位所想的,就是落入草寇手中啊……”他的声音至末尾,轻得宛如呢喃,却又忽然一笑,“谁又能料到呢?”   静若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惊。   “何必想那许多?”傅宸轻描淡写地想要带过这一话题,对谢遗道,“而今你好好养伤才是要紧。”   他这番话落在静若和微生子羽耳中似是在劝谢遗安心养伤,可谢遗和傅宸却心知肚明,这是在劝谢遗收手,不要再找鲛珠。   可是这又哪里是谢遗想要收手,就能收手的呢?   谢遗收敛了笑意,森长浓密的睫羽翕动着,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微生子羽的目光从谢遗的脸上移开,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四下,却被地上闪过的两道细弱的光芒吸引了注意。   那是……   他脸上神情微变,却又在转瞬间敛去。   微生子羽缓步走过去,慢慢蹲下了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段成两截的缝衣针。   “微生大人是在看什么呢?”身后,略微低哑的女音换换传来。   微生子羽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截断针收入了掌心,道:“无事。”他站起身,瞥了坐在桌边的谢遗一眼,眸光复杂,“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语毕,径直转身离去。   谢遗有些惊讶于他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却也没出声挽留。   微生子羽走后,静若与他们聊了半晌,也提出了告辞,谢遗微笑着与她道别。   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谢遗才听见傅宸施施然开口:“虽说这主意是不错,但是提出主意的人,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在暗指谢遗提出要毁掉鲛珠只是一个谎话,毕竟,最想得到鲛珠的莫过谢遗。   谢遗垂下了眼帘,脸上神情莫测,半晌才道:“你与他们果然是不同的。”   与他结缘的三个孩子,沈归穹至情至性却桀骜难驯,谢忌看似乖巧却喜怒无常,唯有傅宸不会轻易为人左右,可堪大任。只是,即便是傅宸,偶尔也会让他头痛啊。   傅宸听他提到“他们”,不由拧眉:“谁?”   谢遗声音柔和,却有无形的腥风血雨隐藏于期间,“他们比不得你,何必知道?”他微笑起来,看着傅宸,沉静如黑夜的漆黑眼眸中暗流汹涌。   像是终于打破了那一层温柔的伪装,褪去了所有的善良,变得冷硬无情起来,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天真柔软。   “谢遗,”傅宸叫出他的名字,面容肃然,“你这样做,可是发自内心?”   “……我不知道。”谢遗轻声道,“我不知道是否是发自内心。只知道,若是不做,我良心难安;只是做了,仍旧是良心难安。”   他一辈子都活在这样无奈的处境里,被爱情、被使命、被愧疚、被过去驱赶着前行,直到如今,满口谎言。   “只要你想——”傅宸张了张嘴,有些话被衔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终于倾吐出来,“我可以将现在的一切结束,带你走。”   谢遗定定看着他,雪白的面孔上是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微妙神情,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又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奇珍异宝。   白白忍不住叫了谢遗一声:“宿主!”   谢遗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对傅宸道:“你倒不如告诉我,鲛珠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冰冷,如浸霜雪。   傅宸说不出话了。   谢遗道:“你不肯说,我却有一个猜测。” 第65章 破春寒   “天机谷既知晓此物不详, 想必皇家也是知道的。”谢遗声音柔和而冰冷,像是从料峭寒涧中传出的凛冽的风,“既然知道,必定不会随意留在身边。”   傅宸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捏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婆娑着,他看着谢遗,眼中传递出“您请接着说”的意思。   “当日我请季沧云偷窃鲛珠, 对他的实力自然信任。只是,他去了大内一趟,带出来的却并不是真的鲛珠,这叫我困惑良久。”谢遗抬眸与傅宸对视须臾, 又低下了头去, 道,“再后来,有关鲛珠的种种流言传出, 虽有我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但究其根源还是起自大内。所以,我便懂了。”   傅宸用扇子抵住了下巴,徐徐问道:“所以, 谢先生既然知道那些事不过是无稽之谈,为何一定还是要得到鲛珠呢”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谢遗这个问题, 可是谢遗从未正面回答过他。   听傅宸这样问, 谢遗不禁笑了, 施施然道:“我早就说过, 我势在必得,无关其他。”   傅宸轻轻阖了一下眼睛,没有再做声。   “倘若我为帝王,得知鲛珠不详,或许会将此物镇压在前朝皇陵,至于是否要再伪造出一个假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现如今,江湖中人人都想要得到鲛珠,倘若鲛珠真的在前朝皇陵,于那位而言,他所想的,恐怕是——纵然鲛珠真的落入了江湖,被掘的也不过是前朝的皇陵。”谢遗说到这,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拧眉道,“只是,他又怎么能笃定,被掘的会是前朝的皇陵呢?”   “你确实猜对了大半。”傅宸眸中情绪复杂,声音涩然地道,“我本想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谢遗迟疑片刻,道:“当年我便很奇怪,你身为天机谷少主,身边自然有天机谷精锐护持,纵然是被三十多位高手联手追杀,也不至于那般轻易就……”他顿了一顿,未尽之言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天机谷内部确实是有些不合的,傅宸也不瞒着他,道:“两派。以谷主一派以为,天机谷当延续历代的规矩,平衡江湖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另一派则以为,天机谷当与朝廷练手,收服江湖。然而当初我遇刺一时,至今也不确定幕后推手是谁。”   谢遗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轻飘随意:“若是可以收服,也勉强称得上是不世之功了。”   傅宸面上露出几分嘲弄,嗤笑道:“江湖若是可以被收服,那便不是江湖了。”   谢遗想了想,觉得在理,“说的也是。”   傅宸抬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浅啜一口,才慢吞吞开口:“此事有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跳出来了。”   谢遗却道:“也许用不了他出手。”   “嗯?”傅宸有些困惑。   谢遗施施然开口:“陛下也会迫不及待,借用这件事来洗清自己。”   齐王身死的消息渐渐传了出来,再也压不住风声。在场唯一的活口,是齐王的通房丫鬟怜奴,只是六扇门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疯了。   疯子的话,可信吗?   微生子羽站在破庙前,听那少女神态痴癫地说着胡话:“皇上……他要杀王爷……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鲛珠……鲛珠……皇上……”   她颠来倒去说着那么几句话,隐约将事情指向了两个方向——皇帝和鲛珠。   下属搜罗了一番破庙,最后在残缺的佛像后面找到了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用红木漆盘盛了呈到微生子羽面前:“大人。”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微生子羽却连眉也没有皱一下,他用带着麻布手套的手撩起了头颅的发,仔细打量过腐败的五官,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拿下去给仵作。”   不多时,结果传来,确实是齐王尸体的一部分。   齐王是被刀杀死的,那柄刀是江湖上少见的神兵利器,削铁如泥,这一刀砍下去,头颅和身体连接处的骨头切面甚至都是平滑的。   仵作将这个结果报到微生子羽的面前,微生子羽听完了只是沉默。他不出声,仵作自然也不敢出声,深深低下了自己的头,等候着微生子羽的吩咐。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他终于听见微生子羽开口,声音冰冷:“杀人之人,刀法如何?”   “不是寻常人,”六扇门的仵作自然是有见识的,熟知江湖上各种武器所造成的的伤口,也能根据伤痕大致推断出那是什么武功路数,“所有的尸体都是一刀毙命,可见其武功高超。只是,也是因为这样,属下一时也看不出是哪家哪派的路数。”   微生子羽阖了一下眼睛,“用针的,可查出是什么人了?”   仵作摇了摇头,道:“不知。江湖上有用针的高手,他们手中的针是与寻常百姓手里的不同的,然而杀死季沧云和行刺齐王的,都只是最普通的缝衣针,一时之间追溯不到是谁动的手。”   “那样深厚的内力,竟然也无法确定范围吗?”   “大人明鉴!”仵作唯恐自己被降罪,连忙出声辩驳,“虽然那等内力深厚的人不多,一个个都有所追溯,但是,属下实在是想不到其中有谁会用针来杀人,毕竟都不是寻常人物,杀季沧云也不必自己动手。”   微生子羽轻轻捏了捏被他插在衣袖上的那枚断针,垂下的眼帘遮却了眸中神色,只听他低声开口,声音微沉:“若是他,只能自己动手呢?”   枕无寐。   沈五妹。   又或者是其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日光透过屋檐,有阴影缓缓移动,终于彻底盖住了少年清隽的面容。   果然不出谢遗所料,几日之后,齐王的死便在外界流传开了。最开始是在一个不知名的茶馆里,几个男人闲聊着,其中一个大汉一脸晦气地和朋友说着自己遇上的倒霉事。   “那天晚上,我刚卖完猪肉回家,路上就遇见了一个女人,你别说,那女儿长得真是好看,就是疯疯傻傻的。”   一人道:“牛屠户,你到现在还没娶媳妇呢!是不是对她起心思了……”   牛屠户笑骂了一声,又道:“别胡说,街坊邻居都是知道我二牛的人品的!我看那姑娘可怜,穿的破破烂烂,就上前去问她家在哪儿,怎么这么晚还出来逛……”他说到这儿,似乎是想到什么极为惊恐的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微微张大了眼睛问周围人,“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头!”牛屠户道,“真的!人头!”   顿时满堂喧哗。   “我当时就被吓了一跳,她还说什么‘鲛珠’‘王爷’之类的,我越听越不对劲,就没敢管了……”   “后来呢?后来呢?”众人忙追问。   “后来,她好像就在破庙里呆着了,又过了两天,有一群看着像是官差,又不做官差打扮的来了。”牛屠户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像是六扇门。”   他们这群小老百姓夹在朝廷和江湖的夹缝中,一向乐于听取这等奇闻异事,听他提到六扇门,又是恐惧又是兴奋,纷纷用目光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嘿,那些人都围着破庙那儿,我哪里敢去?”牛屠户道,“不过我隐隐约约听见那个疯女人,喊了几声……”他这样说着,悄悄用手指了指天,众人皆会意。   这消息最先在贩夫走卒之间流传开,不多时就落入了江湖人和朝廷的耳中,越传越广,皇帝得知后,不由勃然大怒。   他对齐王这位皇叔虽然是真的起了杀心,但是却不想在眼下动手,更不想将嫌疑加诸在自己身上。可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齐王便死了个透透的,还给他冠上了凶手的污名。   自然,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残害血亲,可是流言蜚语却是禁止不住的。   他目前还是想要一个好名声的,干脆将所有的嫌疑推到了鲛珠这一事上。于是不多时,风声转向,齐王因为鲛珠而死一事渐渐盖住了之前的传闻。   鲛珠,又是鲛珠。   有些人说是魔头谢忌动的手,就是为了得到鲛珠,却也有人说,指不定是正道哪家动的手。就在此时,重伤未愈的“沈五妹”出来了,道,鲛珠绝对不能落在魔教妖人手中,与其让他有机会得到,不如我们先一步找到毁掉。   也没人关心谢遗说的毁掉是不是出自真心,江湖众人各怀心思,纷纷附和道“此言妙哉”,“是应该先谢忌一步找到”,只是找到之后到底要不要毁掉,那就说不准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梅韶倾不由低头微笑。   身后少女声音娇软,问他:“少主是在笑什么?”   梅韶倾道:“笑可笑之事。”   少女微微歪了下头,不解:“是什么可笑之事?”   “你也不需知道。”紫衣的青年仰头看向天空,头顶乌云浓布,风雨欲来,“我们只需要看戏就好。”   ※※※※※※※※※※※※※※※※※※※※   今天又是勤奋更新的一天,想要读者宝贝们的亲亲。 第66章 破春寒   转眼已经入夏, 谢遗身上的伤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也终于可以不必依靠沈归穹而行动。   天气闷热,幽伽香已经不再适合用了,他便调了新的香料, 气味清新淡雅,很是解暑。梅韶倾来看他,嗅见了, 便问是什么香。   “名叫娑婆。”那香气清冷而优雅,盛着青年刻意伪装至雌雄莫辨的声音,慢悠悠传来。   梅韶倾沉吟片刻,出声询问:“是‘娑婆洛中社’之‘娑婆’么?”   谢遗摇了摇头, 边徐徐展开手中折扇, 道:“是‘娑婆世界’之‘娑婆’。”   娑婆,又名堪忍,堪能忍受世间十恶——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   梅韶倾愣怔片刻, 旋即展颜微笑, 称赞道:“果真是一个好名字,此香用以遮掩杀孽,实在是在合适不过了。”   谢遗听他这样说, 也不露慌乱之色,只是淡淡道:“身上的血味若是太重, 香料也是遮盖不住的。”   “没有血, 有哪里算是江湖呢?”梅韶倾微笑着看向谢遗, 眼眸中的光芒是柔和而纵容的, “若非我从小混迹在一干女子之间长大,只怕也要和他们一般被你骗过去了。”   谢遗似有不解,“嗯?”   梅韶倾缓缓合上了手中折扇,微微倾过身去,以扇轻轻抵住了谢遗的喉间,吐字清晰:“你是男人。”   谢遗与他对视须臾,不禁笑了起来。他睫羽翕动,像是一只蝶振翅将飞,美得惊人,此时此刻,想必无论是谁见了,也很难怀疑他是个男人的——除了梅韶倾。   谢遗一手推开了梅韶倾的扇子,扇尖擦过衣裳领口,使得他衣领错开,露出了藏在其间的喉结,“梅少主想要如何呢?”   “我只是想知道,你想要如何?”梅韶倾的目光在他喉间的凸起上扫过,旋即移开,道,“总不该是为了鲛珠。”   谢遗道:“正是为了鲛珠。”   梅韶倾不由蹙眉,怪异道:“莫非你也相信那等得鲛珠者得天下的鬼话?”这种事便像是,你好不容易入手了一卷孤本,却发觉街上小贩卖的净是这“孤本”,只觉得一腔心意喂了狗,说不出的憋屈。   然而谢遗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望,不疾不徐地道:“我要鲛珠,是因为我想要。”   天际一声闷雷乍响,云层中积蓄许久的雨水轰然而下。谢遗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只见黑云压城,这场雨似乎要下许久。   梅韶倾浅笑道:“正觉得热,这雨来的倒是及时。”   谢遗瞥了梅韶倾一眼,没有作声,而是起身取了墙角的雨伞递给他。   “嗯?”梅韶倾看着他递过来的伞,面露不解。   谢遗道:“早些回去。”   梅韶倾眸中顿时浮现些许惊讶之色,诧异道:“你竟然就这样让我离开了?”   谢遗道:“不然呢?”   梅韶倾困惑道:“我发觉了你这样大的秘密,你竟不想着杀人灭口吗?”   一边的白白正百无聊赖地飘着,蓦然听见梅韶倾这样说,不由惊讶:“……他是智障吗?”   谢遗却被这智障一般的言论逗出几分新鲜,反问道:“你发现我这样大的秘密,却还来告诉我,是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梅韶倾大笑,眉眼间尽是自傲,道:“我自然是敢断定,你杀不了我……”他未尽话语卡在了喉咙中,垂眸看向了谢遗抵在自己喉间的扇子。   那样短的时间,他甚至连谢遗的动作也没有看清,对方藏在扇柄中的刀尖便已然划破了他颈项处的肌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谢遗慢吞吞收回了手,一面在心底叫白白把烧积分的绝世武学bug关了,一面道:“没有毒。”   意思是,这样的伤不至死,你不必担忧。   他所学多近中庸,不免觉得梅韶倾这番行径有些自作聪明,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兴许是有些不对的,怎么能用自己的思想去衡量别人的作为?   短短瞬息的功夫,他陡然明白了许多。   他心中觉得傅宸可当大任,可是为何谢忌和沈归穹就不能呢?历史上那般多的圣君明主,千人千面,从未有过一个固定的标准,因而这个能一统武林的人,也不当有一个固定的标准。   谢遗想清这件事,再看想梅韶倾的目光不由柔和许多,道:“我虽然杀了许多人,可是到底是不喜欢杀人的。我不杀你。”   梅韶倾伸手摸了一下喉咙,只觉刺痛一片,一看指尖,上头血液猩红粘稠,却不多,显然是手下留情了。   梅韶倾低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难怪母亲叫我此行少说多看,果真不假。”   他向谢遗告辞,也没接过谢遗的伞,径直走出门去,踩着一地逶迤花草,沐雨而去。   雨越下越大,天边的云浓如墨色,屋子里光线暗沉,谢遗便自己摘了灯罩,将灯点上。烛火被风吹的跳跃,拉长成细细的一线,几欲湮灭。谢遗忙将灯罩给罩上,隔却了风,烛光这才平稳下来。   他正要收回手,却被一个人从背后整个笼罩住了,阴影彻底地覆盖了他,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手上,雨水顺着那人的手淌到谢遗的手上,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气息。   谢遗稍稍流露出一些挣扎的意味,那人便忙不迭地松手了。   谢遗转过身去,目光温和地看向他,叫出了名字:“谢忌。”   烛光在他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雨水顺着他的发滴落,在地上落了一层污糟。谢遗忍不住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牵着他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道:“雨下的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很轻很轻的四个字,却穿过了嘈杂的雨声,清晰落入谢遗的耳朵。   谢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忽略过这个话题,找出了干燥的手巾给他擦身上的雨水,道:“再过不久这边的事就要解决了。”   谢忌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问道:“你会和我回去吗?”   谢遗一怔。   白发红眼的少年看着他,目光执拗,似乎一定要他给出一个回答。   谢遗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声音还是温和的:“我还有一些事,不清楚什么时候能回去。”   谢忌眸中划过一抹黯然,缓缓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低下了头去。谢遗自顾自拿着手巾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自然也没有看见少年低头的刹那,唇瓣翕动,无声地吐出二字——“骗子。”   鲛珠救不了他,他是知道的。   谢遗一直在骗他。   谢忌来的突然,走得更是突然,就好像他这次来只是为了问一问谢遗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去。   谢遗心下生惑,却也没有那么久的功夫去思考了,他忙着更重要的事。   此时的局势已经渐渐明了起来了,因着齐王的死和鲛珠的遗失,皇家一所当然地介入了这一场江湖的纷争,甚至拉拢了几支不大不小的势力。   天涯海阁与天山派仍旧清高,没有表露出丝毫对鲛珠有兴趣的模样。天山派的人甚至在半个月前,以收到宗门消息为由,彻底撤离了荆州。至于天涯海阁,在梅韶倾被谢遗割开了颈子之后,也低调了许多,只是一副吃瓜的态度。   又过了三两日,天机谷的大长老出面了,言鲛珠在前朝皇陵。   前朝皇陵修在鹤山,那儿本是风景绝美之所,后来新朝建立,从帝都到鹤山的运河上行船大减,渡口荒废,那儿就荒芜了,再到后来就更加鲜为人知了。   若是随便一个人说出这消息,大家可能还不会相信,可是偏偏这样说的人是天机谷的大长老,思及天机谷的种种,不由得他们不信。   一群人在堂上争执不停,讨论是否真的要做出挖人坟墓这样为人不齿之事。   有人说若是做下这事,实在是枉为正道。   又有人道:“我们恪守道义不肯动手,谢忌魔头却不会在乎这个,若是让他拿到鲛珠如何?”   顿时引来大家附和,无忧师太道:“谢忌魔头手上已经有螭玉,再拿到鲛珠……”她眉眼间隐隐浮现忧色,目光却慢慢转为坚定,“我等决不能让他得逞!”   “是!”慕容决也道,“且不说那些传闻是真是假,总归不能让魔头得逞!”   他们商量良久,最终还是决心却挖掘皇陵。   暗处,谢遗与傅宸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片刻后散席,傅宸刻意落后一步,等着谢遗一起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有细碎的雨丝被风吹进了廊中,傅宸转到谢遗的右手边去,提他挡住了吹进来的雨。   谢遗仰头看了眼天,从梅韶倾和他交手那日起,这场雨已经连绵下了四五天了。   傅宸看出他有心事,问他在想什么。   谢遗收回了目光,低低叹了一句:“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傅宸道:“运河失修,恐怕会决堤。”   鹤山说是山,却不高耸,堪称平坦。这些年运河上堤岸失修,这场雨若是一直不停,河水暴涨之下,恐怕会河堤崩溃,水淹前朝皇陵。 第67章 破春寒   思及此, 谢遗不禁蹙眉。   傅宸望着他,“纵然如此,谢先生也是能轻易脱身的吧?”   谢遗摇了摇头,没回答。   半晌, 又出声——“人祸尚可阻止,天灾可乎?”   他声音清冷,些微的凉薄蕴藏其间。雨丝细密, 织作帘幕,地上起了一层菲薄的雾,沁得谢遗的衣角如晕开的一团颜色。   傅宸凝视着他的衣角,只觉得那浅淡的颜色似乎随时都要消失在湿润的雨雾中, 半晌才慢吞吞说道:“纵然没了天灾, 也有诸多手段引起人祸。”   即便天气放晴,河水不再继续上涨,不至于发生洪灾, 那么陛下也会用别的手段, 譬如,火药。前往鹤山寻找鲛珠正道人士,多半是武林中颇有些脸面身份的, 他们彼此互不放心彼此,所以只会一同进去。若是皇帝事先安排人将火药埋在鹤山, 只待武林众人进入皇陵, 就点燃火药, 恐怕到时候武林大半的精锐都会折损于此。   谢遗微微歪了一下头。他模样生的好看, 又穿了一身浅碧色的女衣,乌发挽成女子模样,即便傅宸已经晓得他真实年纪怕是老大,也不免觉得谢遗这般思考的模样有颇有几分女子的娇憨。   “你说的对。”谢遗沉吟片刻,缓声道,“也罢,尽人事就好。”尽人事,听天命,此事若是解决的好,便可以顺势推选出一位服人心的“武林盟主”了,他也可以早些离开这个世界。   傅宸听他这样说,知晓谢遗心意已决,也不再劝些什么。   他们并肩在回廊上慢慢走着,边低声聊着些细碎的事,傅宸又提到了那年在雪地里的初遇,笑着道:“……那时候的谢先生与现在真的是不同的。”   谢遗听他提到那么久之前的事,不禁失神了片刻,“有什么不同呢?”   “那时候是冷的,如高山雪,池中莲。”傅宸这般说着,不带半点儿调笑亵玩之意,“如今却是……水中月,怀中风。”   离得更近了,反而,触碰不到了。   谢遗闻言微笑,没有反驳,道,“这样也好。”   傅宸玩笑般漫不经心地开口:“有时候不禁想,若是谢先生钟情于某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说出这话,在一边白白一慌,忙飘到谢遗的面前,本想安慰谢遗两三句,却看见谢遗脸色未变,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   他甚至还能维持住脸上温和的笑容,轻声道:“不过是,我不开心、他也不开心罢了。”   他的声音轻柔,落在傅宸耳中却重逾千金。   谁不开心?   谢遗为何会如此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他拧眉沉思的功夫,谢遗脚步不停,径直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枝头的花早就被风吹落满地,教雨浇透,谢遗穿过回廊,踩着一地逶迤的花而过,进了屋子。伪装做阿金的沈归穹早就点上了灯,在其中等候多时。   谢遗刚进屋,傅宸便跟了进来,他一抬头,便与弯腰替谢遗解开披风的沈归穹四目相对。   沈归穹身形高大,伪装成女子到底是勉强了,因而也不常出现在人前,就连傅宸见他见得也不是很多。   傅宸虽只见过他寥寥几次,但也看得出来他不是寻常人,更非是女子之身。只是,这是谢遗的人,他亦不好插手。   这般想着,傅宸止住了前行的脚步,驻步在谢遗几步开外,问道:“依谢先生之见,何时行动呢?”   烛光映得他半张脸白皙如玉,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宛如鬼魅。   谢遗被沈归穹解开了披风,一面去整理自己的衣裳的领口,一面道:“五日之后。”   傅宸轻轻点了下头,表示知晓,便要转身离开。   临走,又忍不住望了站在谢遗身边那个人一眼,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是谁。   真是奇怪。   转眼便是五日后,运河早就废弃,一行人不能乘船,只能驾车出行。如今武林势大,纵然朝廷律法规定只有一定品阶的官员出行才能乘车,也无法约束他们。   马车行了几日,终于到了地方,那是一处低矮的山头,山上荒草杂芜,竟连一条可以供人行走了小道也没有。   暴雨仍在下,视线里几步开外都是模糊的,地上又泥泞难行,一行人商量一番终究决定在这野外的破庙里留宿一晚,待雨小了再行动。   等进了破庙,才发现里头实在是太过于破败了,外头落暴雨,里头是大雨,淅淅沥沥地在地上汇出了水洼。几个人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板,把头顶的洞给勉强堵上了,只会滴出细细的一线,不至于和之前一样大。   谢遗安排沈归穹去做旁的事了,因而身边也没有一个人专门照顾着,大家怜惜他的身份,或多或少地迁就着,将里头雨淋不着的位置给了他。   静若坐在谢遗的身边,她身上被雨淋得湿透,再被风一吹,便觉得肌肤上一片冰凉,冷得惊人,恨不得打几个寒颤。   傅宸见谢遗再撩被雨打湿的发,便走过去,弯腰将手里一个水囊递到了谢遗面前:“喝些吗?”   谢遗将耳边一缕贴着脸颊的湿发拨到了耳后去,仰起头看他,“是什么?”   傅宸道:“酒。酒能驱寒。”   谢遗伸手轻轻推开了水囊,声音轻细:“酒也能误事。”   静若见了他们这番互动,不禁朝傅宸笑道:“天机公子还是不要劝了,紧要的关头,沈五小姐若是喝醉了怎么好?”   傅宸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她的话,将水囊收了回去。   庙中的柴火大半是潮湿的,勉强点了一个小火堆想要驱寒,却烟熏火燎得很,几个女子忍受不住,一个个掩住了唇瓣咳嗽,不得不熄灭了这个火堆。   又是雨打风吹的,又不能燃火取暖,庙中一众人或坐或站,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静若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她武功还算不错,却还没内力深厚到可以寒暑不侵的地步,不禁低声埋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她又看向谢遗,“沈五小姐,你冷不冷?”   谢遗当然是冷的,只是眼下这个关头,说冷也没有用。   “尚可。”   静若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浮现些忧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慌得很……”   谢遗出声安慰她:“无妨,我们这许多人,慌什么?”   静若点了点头,勉强按捺下了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不再说话了。   雨下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小了些,外头天色昏沉,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彻底黑了,慕容决扶着腰间的长剑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现在?”众人惊讶。   “趁着雨小了些,赶紧吧,再等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行动。”他皱着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焦。   众人闻言觉得在理,陆陆续续起身,一道出去了。若是晴天,想要去到皇陵,自然是不难的,只是这天气,视物实在是不便,一行人走了许久,终于隔着细密的雨幕,看见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走过去,从外头早就看不出这陵寝旧日的浮华美丽了,只有无尽的野草从石板拼接的缝隙里冒出来,肆意疯长。   可是却让一众寻找的人,陷入了狂喜。   傅宸披着蓑衣站在人群中,雨水顺着他头顶的斗笠边缘滑落,滚成晶莹的一串,映出唇角那一抹嘲弄。   鹤山上最大的墓穴是前朝开国帝王的陵寝,至于亡国的哀帝和末帝,二人连尸首都没有,又哪来的陵墓呢?   一行人轮流上前,掘开了封墓的砖,才看见里头是一块巨大的青石。这块石头重逾千斤,一看便知道这才是真正封墓的东西。   用铁器挖掘,铁器卷了口子,石头仍旧是佁然不动。   领头的慕容决似乎早就忘了同行的人中还有天机谷的人可以询问,自顾自地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才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在墙上摸索,终于找着了机关,拧动,便听见里头有铁索绷紧移动的声音传出来,这块难以奈何的巨大石头,也缓缓抬了起来。   物品的腐朽与香料的芬芳混杂在一起的怪异气味,顺着敞开的洞口飘了出来,冲进了谢遗的鼻腔中,令人几欲作呕。门后,是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骸,那些尸体身上衣服早就已经只剩残缺的布料,遮掩不住森然的白骨。   “这些是当年修建墓穴的人,也有陪葬的,”傅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谢遗的身边,伸手用掌心的帕子遮掩了谢遗的口鼻,低声道,“他们进去了,禁卫军就在外面放下断龙石,这石头的机关在外面,里头根本打不开,渐渐的,他们就死了。”   捂住谢遗口鼻的手帕十分柔软,上头带着清冽的冷香,大大缓解了谢遗的不适。傅宸离得谢遗极近,耳语之时,唇瓣若即若离擦了一下他的耳廓,呼出的气息,都是湿热的。   谢遗被这气息一烫,下意识地偏头闪躲过。   他自己就是皇室出身,自然也清楚这人祭陪葬是怎么回事。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慕容决身上,“他是谁的人?” 第68章 破春寒   “也许谁的人都不是, ”傅宸知道谢遗不喜欢人离他太近,便撤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与谢遗拉开了些距离,继续道, “只是,被当做棋子罢了。”   这样吗?   谢遗自己伸手按着手帕掩住了口鼻,跟着众人朝陵墓深处走。   照理说帝王为了防盗墓之人,应当会设下许多机关才是, 可是他们朝甬道深处走了许久, 也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谢遗本还觉得有些奇怪,然而转念一想, 倘若本朝帝王真的将鲛珠埋进了这个皇陵中, 想必他们早就探过这里了,危险什么如今也是不存在的。   自然不止他一个人对这里的安全感到奇怪, 走了半晌,有人出声叫住了慕容决:“慕容庄主,请等等。”   慕容决回头看向他。   “我们走了这许久, 什么也不曾遇到,不奇怪吗?”那人道,“我听闻帝王家为了防止逝世后不得安宁, 会在墓中布置下重重机关, 对付闯入者。”   “是吗?”慕容决定定盯着那人, 半晌, 轻笑一声, 他微微仰起下巴,神情坦然地道,“然而,我等与那些窃墓的小人毕竟是不同的,我等自大门而入,堂堂正正。”   “……”   慕容决继续道:“诸位,我们进入此地,为的是拿到鲛珠,摧毁谢忌的阴谋,难道算不得堂堂正正?”   大家各怀心思,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是单纯为了对付谢忌才进来寻找鲛珠的,听见慕容决这样说,却纷纷附和。   他们继续朝里头走去,穿过了狭长的甬道,终于来到了一处稍微宽敞的室内。   有人将角落的灯烛点亮,微弱的光芒倾泻而出,勉强照亮了墓室。   墓室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低矮,七八具棺椁并排放着。那些棺椁上雕刻着松柏仙鹤之类图案,刷了桐油,漆成黑色,却算不得奢华,至少不像是一个皇帝该有的仪制。   “这是哪儿?”   慕容决打量一番,出声道:“应当是陪葬的妃嫔。”   “啧,”一人道,“皇帝过得就是和平常人不一样,死了都有一群老婆陪着。”   同行的无忧师太皱了皱眉,她皈依佛门已久,自然对这种活人殉葬的事看不过眼,垂首低低念了句慈悲。   谢遗知道这些应当不是妃嫔,地宫庞大,依照前朝后寝的格局建造,他们还没见到“前朝”,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见到应当在“后寝”的妃嫔们?   谢遗微一思索,便决定叫白白去找探探路。   墓室一共开了三个洞口,从他们进来的这个方向看去,剩下的两个洞口,一个是继续朝前走的,一个是向右拐的,不知慕容决会带他们进哪个。   墓室里空气流通不畅,又是这么多人同行,未免气息混浊。内力高深的人尚不觉得难受,但是武功低微的人就不太舒服了。   此刻的谢遗没有让系统帮忙开武学bug,身体素质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甚至可能还要更弱些,他不由掩唇轻轻咳嗽两声。   听见谢遗咳嗽,众人的目光转向他,七嘴八舌地询问谢遗状况。   “侄女可是觉得身上不舒服?”   “还是这里头阴气太重?”   “墓中有尸气,沈五小姐还是不要继续进了吧……”   谢遗看向那个提议让他出去的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走的累了罢了。”   “那就休息会儿。”慕容决道,“都走到这儿了,就快到了,歇一歇也是不打紧的。”   “也好。”谢遗说,而后就被静若扶着在墙角坐下了。   墓穴里头的墙是用砖石砌起来的,砖石之间用糯米黏合。   隐蔽处谢遗伸手在墙上摸了几把,不出意外地察觉到些许潮湿。不过,也有可能是地宫本就潮湿,水汽凝结在上面。   不多时,探路的白白回来了。   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团子飞到谢遗身边,指出了哪条路是通往一个更大的墓穴的。   又过了一会儿,慕容决召集大家继续朝前走,果然去的也是白白指出的那条路。   火把燃烧的“劈剥”声和人纷杂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显出几分诡异,可是偏偏在这样的环境里,谢遗的耳边隐约传来些别的声响。   等走到更为开阔的墓穴中,这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   这个墓穴是他们之前经过的近十倍大,三倍高。墓穴四面以巨形的石砖砌成,雕刻了金龙祥云花草等图案,涂以金漆,在灯烛的照耀下流转出璀璨的光华。地面铺着黑赤色的石料,以金箔珠玉装饰,四根石柱分立四角,撑起头顶半弧形的穹顶。   这个墓穴是依照地面上君王早朝之所而建造的,除了没有朝臣跪拜,与地面上几乎一模一样,白玉的阶梯通往高台,高台之上是纯金打造的皇座,煌煌生辉。   谢遗的注意力却并不集中于如此豪奢的布置,类似于潮水涨潮时的声响在他的耳鼓中涌动,若近若远。   许是出于想要照顾谢遗的心里,静若离他很近。显然她也听到了这声音,当下小声问道:“沈五姐姐,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谢遗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静若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她低声呢喃:“只有我听到了吗?”   谢遗知道不是,他也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他们之前其实一直在朝下走,只是因为坡度不大,一时之间难以察觉罢了。   这个陵墓与运河之间靠的极其近,他们听见的声音便是运河涨水的声响。又或者说,他们的头顶,就是运河。   传闻中,工匠为帝王设计陵寝格局后,为了防止被陪葬而死,会选择留下一个隐蔽的出口出去,但是修建一个隐蔽的出口岂是那般容易的事?陵墓的设计建造过程中,都有人监工,很难在其中动什么大的手脚,所以,只能尽可能借助天然的条件,譬如暗河——倘若这附近有暗河的话。   百年的时光里,运河变迁,与之前作为逃生之所的暗河相互勾连,最终形成了新的水道,压在了这座陵墓之上。   谢遗清楚得很,帝王一贯疑心颇重,比起让陵墓的设计者陪葬,他们或许会更加中意当场格杀这种处置方法。工匠数量庞大,都是分开工作,又受到监管,倒不用担心他们会泄露太多关于陵寝的信息,再者,百工之人对于国家而言虽然不是举足轻重,却也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全部杀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年作为逃生之所的水道,并没有让设计陵墓之人逃生,反而在眼下成为了可以夺走他们这一行人生命的利器。   而慕容决,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此刻,慕容决的目光落在皇位之上的那个精巧匣子上,面上喜悦之情难以掩饰,他抬脚就要上前去取那盒子。   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明空和尚拦住了他,垂眸道:“慕容庄主,我们一行人一路上行来实在是太轻易了,当心有诈。”   然而没等慕容决说些什么,人群中便有人翻身而出,提起轻功跃上了高台,抬手就要去拿皇座上的盒子。斜地里一只小箭飞射过去,直接擦着那人的手而过,“嗡”地一声钉在了纯金的皇位之上,没入一寸。   那人的动作为这小箭一阻,慢了一瞬,射出袖箭的女子轻功超群,已然趁着这短短一瞬的功夫冲上了高台,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开,弯腰取了盒子。   这时人们才看清她的模样。   紫衣飘曳,容色秀丽——是同行的梅韶倾身边的侍女。   那少女抬首瞥了一眼众人,面上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没待人反应过来,她便扬手摔下一枚烟雾弹,逃之夭夭。   烟雾升腾,谢遗被呛得咳嗽,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人群推搡中他似乎是碰到了谁的手。那双手冰凉凉的,扶住了他的手腕,待他站稳,就飞快的收了回去。   片刻后,烟雾散去,装着鲛珠的盒子已然消失不见。   “梅韶倾!”慕容决当即暴怒,“你要做什么?!”   天涯海阁的少主下意识摸了摸鼻梁,神情无辜:“在下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何时混进来的,在下并未察觉。”   他一点也不因为鲛珠的失踪而慌乱,甚至好整以暇,随时等着看好戏。只是,意料之外的是这场好戏居然会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呵,谁知道你们天涯海阁是什么心思……”   慕容决一句话未说完便被无忧师太打断了,“慕容庄主,慎言。”她的脸色也不好看,却没有慕容决那么暴躁愤怒,“当下要紧之事是抓住那个小贼。”   慕容决被无忧师太这么一说,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终于略微平复了心中怒火,沉声道:“师太说的是,皇陵如此之大,我们分开找。”   轰然一声巨响盖住了他的声音,浑浊的河水从陵寝深处涌出,浩浩荡荡淌了过来,瞬间冲倒了立在地上的装饰,来势汹汹……   明空和尚最先出声:“走!”   话音未落,人群已朝着出口涌去。   慕容决看了眼明空和尚,又看了眼朝着出口所在的方向跑去的人,狠狠一咬牙,逆着水流朝墓穴深处跑去。   谢遗和傅宸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他们和慕容决所想的一样,无论那个人拿到的是不是真的鲛珠,恐怕都还在这个墓穴之中,没有出去。   因为她打开了水道和墓穴之间的机关。   无忧师太也看见了他们的动作,正要出声阻止,站在她身侧的明空和尚却轻轻宣了声佛号。无忧师太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第69章 破春寒   “宿主大大, 这边。”汹涌的水声中,白白的叫喊似乎也不再清晰。   水已经漫过了谢遗的腰,此刻他再也顾不得积分的消耗,直接叫白白开了绝世武学bug。有了深厚的内力护体, 再淌水而过却是比之前要顺利许多。   他踩着湿滑的地面,一手抓住了傅宸的手腕,一手摸索着朝前走去。地宫中漆黑一片, 只有白白身上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寸之地,为谢遗提供了前行的指引。   水在飞快地向上漫,地宫又是朝里倾斜的地势,短短一会儿工夫水就淹没上了谢遗的胸口。   “谢先生……”傅宸叫了他一声。   下一刻, 一只袖箭破空而来, 直射向傅宸。谢遗听得风声,当即出手,两指一并生生将那枚暗器夹在了指间, 他手腕翻转将袖箭朝射来的方向反扔了回去, 却只击中了墙壁,“咄”地一声深深钉了进去。   她在这儿。   谢遗意识到这点,在心里叫了一声白白。   “这儿!”白白朝一个方向飘去, 身上微弱的白光照出了一片衣角。   那个女人已经脱下了碍事的外衣,她全身湿透, 此刻正以一种壁虎一样的奇异姿势, 整个人扒在陵墓顶上, 时刻戒备着周围。   蓦然一声水响, 水花飞溅中一人自水底而出,黑暗之中,那人手中的软剑却散发出莹莹的白光,如中天明月之晖倏然倾泻而出,晃出寒芒一片,直刺向上方的女子。   女人却没有躲,她脚腕勾住了穹顶上的长梁,整个人倒悬而下,右手五指挽成兰花状,于剑尖处轻轻一弹。   “锵——”   指尖与金铁相击,娇柔的肌肤被尖锐的剑锋划破一个狭而小的口子,软剑却被轻易弹开,反折了回去。   一击不中,慕容决已然失去了机会,一柄小箭从女人袖中射出,穿过他的肩膀,带起一蓬血雾,钉在了水下的地面上。   这一箭洞穿的正是慕容决的右肩,他的手臂顿时失力,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   谢遗见状,松开了握着傅宸手腕的手,提起轻功上前。   他横掌劈上慕容决手腕,迫使对方不得不松开握剑的手,一手则赶在软剑彻底没入水中之前握住了剑柄。   慕容家的软剑是世间至柔之剑,一直是女子习得,只是这一代慕容家没有女子,便落在了慕容决的手中。   软剑入手的一瞬间,便与谢遗心意相通。   他一震手腕,长剑在他手中绷直,剑尖微颤,抖出一片剑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向了女子的腰身。   女人眸中掠过一丝惊讶与慌张,她如一条柔软的蛇,完全是下意识地拧腰朝旁边滚去,却恰好落入了死地。刹那之间,谢遗手腕一抖,一击落空的软剑在他的掌中一颤,斜掠出一泓冰冷的光,如银镜乍破。   这次女人没能及时闪开,软剑缠上了她的脖颈,瞬间割裂了她的喉咙。   一声奇异的,剑锋划破血肉的轻响过后,温热的血兜头而下,淋了谢遗一身。   她甚至没能叫出声,勾住横梁的脚失去了力道,整个人就要朝水中落去。   谢遗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想要呕吐出来的冲动,飞快地提剑在她衣襟之间一挑,一个盒子便飞了出来,他扬手抓住了那个盒子。   此时的水已经没过了人的颈项,谢遗心知不能久留,匆忙叫了一声傅宸的名字。   “这儿。”傅宸出声回应。   谢遗丢了剑,朝傅宸出声的地方走去,摸索着握住了傅宸的手,道:“我们走。”   有白白引路,他们倒不至于会出不去这个陵墓,走了一会儿,终于回到了来时的甬道。一路沿着甬道往上走,片刻之后,他们的眼中出现了火把的光亮。   那些先离开的人被断龙石挡在了陵墓入口处,进退维谷。   “谁?”   察觉到有人靠近,一人惊呼出声。   “是我们。”傅宸应了一声,与谢遗慢慢走了过去。   火把的光照出了谢遗一头一脸的血,那些血落在谢遗的衣裳上,被水稀释了不少,却依然可怖。众人一番打量,只见他们二人,没有看到慕容决。   “慕容庄主呢?”   傅宸听他们询问,抿了抿唇,没回答,而是看向人群之后厚重的断龙石,道:“怎么回事?”   “我们赶来便是如此,有人从外面放下了门。”明空和尚看着傅宸,眸中浮现了些许忧色,“不知天机公子可有办法打开?”   傅宸摇头,声音冷淡:“无能为力。”   他话音一落,便如同宣判了死刑,几个心智不坚之人已经面露绝望之色,有女子低低哭泣出声。   水还在往上涨,他们虽处在地势略高的地方,却还是被水没过了脚踝,照这样下去,被水淹没头顶也只是时间问题。   正慌张之际,却是谢遗出声:“能出去。”他声音清冷,不疾不徐,也不再以女音掩饰,而是极其清冽悦耳的男子音色。   “你……”一干人听见他的声音,眸光惊疑不定。   谢遗抬眸看向众人,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冷淡,以至于要说话的人都不自觉闭上了嘴,只是讶然地看着他。   谢遗伸手慢慢擦拭着脸上的血,心里问白白:“我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可以是可以。”白白迟疑道,“可是反震回来的力道……”   “那就好。”谢遗在心里应了一声,看向傅宸,眸中意思不言自明。   傅宸朝他点了点头。   绝世武学bug确实只是一个bug。武学千家百派,从未听说过哪一家能凌驾于其他之上,因而这个bug能做的不过是让谢遗在刹那之间可以使出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佐以远远胜于常人的精纯内力,并没有在此基础上独创出新的招式的能力。而谢遗,被强行填鸭了许多的知识,根本无法消化融汇,只是凭借的本能使出,又从何谈及创新?   也正是因此,这个按时计费的bug价格才远远低于永久性质的bug。   可是震开这个门,又哪里需要多么精妙的武学呢?   他阖了一下眼睛,在记忆力检索着可以用处的招式,最终有了选择——   远远凌驾于在场众人之上的精纯内力透掌而出,震得他衣袖鼓胀,空气几乎都在此刻扭曲,众人的眼里此刻只容得下那双看似柔软无骨的白皙手掌,只觉得心悸。   谢遗手腕翻转,那一掌轻飘飘地拍出,却含有千钧之力。   浑厚的劲气之下,水流都被无形的掌风震得朝后退去,又在几息之后,如潮一般重新涌了上来。   谢遗心口一疼,浑身内力在那一掌后消散殆尽,紧接着就是浑身上下骨头几乎都被震碎的疼痛,他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一道小小的裂纹在上面蜿蜒而出,缓缓地扩大。又是一声响动过后,那道门彻底碎开了,暗淡的天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不同于墓穴内的干净空气涌入鼻腔的瞬间甚至带来了轻微的不适感。   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不曾想到这道门居然就这样被打开了,待反应过来,不禁面露喜色。   明空和尚朝谢遗合掌道谢,谢遗只是轻轻摇头,无声地咽下从喉中上涌的鲜血。   一行人正要朝外走,一只羽箭却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命中了其中一人的胸口。   外头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奉陛下之命,诛杀前朝余孽逆党,出此墓者,杀无赦!”   谢遗脱力地靠住了傅宸,听了外头那人的话,竟是忍不住轻轻嗤笑出声。许是因为受了内伤,他声音低哑,不复之前清冷,透出些微的柔弱意味,倒是平白勾人许多:“皇帝倒是好算计。”   傅宸只觉那声音如片羽,在心尖上轻轻搔过,教他心神一晃。待回过神来,傅宸又不免唾弃自己——大敌当前竟然还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明空和尚看了谢遗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比起谢遗的身份,显然眼下如何逃出生天更加重要。他望向无忧师太,想要听听她的看法:“师太以为如何?”   无忧师太恨恨道:“想必是那皇帝的主意,意图将我等一网打尽!”   傅宸抿了抿唇,出声:“此次事我亦有责任。”   “天机公子何出此言?”   傅宸长话短说,将天机谷谷主一脉与大长老等人之间的龃龉简述一番,又不禁面露惭愧之色,道:“我本是想引蛇出洞,将那些有异心之人一网打尽,却不想……”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其实说到底,他本可以在一切发生之前就阻止,却还是跟着谢遗演了这一出。然而傅宸对此局面又怎么会没有预料,他猜想谢遗身为两任魔教教主的师父,定然是给他们下了些什么命令,可以在最后力挽狂澜,因而他虽是这样说,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慌乱之意。   “天机公子言重了。”无忧师太道,“这些年江湖与朝廷之间龃龉太深,今日之事恐怕是他们早有谋划,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是我们……”她脸色微赧,道,“是我们过于大意,以至于他们有机可趁。”   “师太不必自责。”梅韶倾道,“事至如此,自责无用,我等应想办法出去。”   “也不知晓外头究竟有多少人,”明空和尚面上浮现些许忧色,他沉吟片刻,看向无忧师太,道,“不若你我二人联手,冲出一条血路?好叫各位同道能逃出多少便是多少……”   无忧师太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出声答应,便听见外头忽然爆出一片混乱声响,叫喊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似乎是有两方的人混战在一起了。 第70章 破春寒   云如墨染, 天色晦暗。低矮的山陵隆起的弧度于或浓或淡的岚霭中蜿蜒连绵,与天几乎要融成一色。   雨已经小了很多,却仍是连绵地下着。抬着步辇的人似乎浑然未觉天上正下着雨,细密的雨丝在他们周身一寸处被无形的内劲弹开, 丝毫未湿衣裳。冰凉的雨水顺着步辇的顶往下淌,三两滴溅入了步辇之中,在锦绣绸缎上洇开了一晕深色。   辇轿中的少年白发红眸、貌如妖邪, 此刻正静静望着不远处混战成一片的教众和禁卫军。   因为身体的缘故,谢忌一贯不喜阳光,更加钟情阴雨天气,只是而今这场雨连着下了许久, 也不免觉得厌烦。隔着雨幕看了会儿, 他便收回了目光,身子朝后仰去,整个人靠进了身后柔软的软枕之间。   明空和尚一行人已经从墓中出来了, 他们本想趁着外界正乱从此地离开, 然而向来都是各自为政的武林众人此时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很快被拥挤的人群散开,混进了魔教和朝廷的厮杀中。   三方乱做一团, 谢遗夹在人群当中,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只能靠着身边的傅宸照顾。   谢忌一垂眸, 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侍立在旁的侍女注意到他的视线, 目光也落在了人群中的谢遗身上, 她微微蹙眉, 语气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教主……”   依照谢遗的计划,解决了这群朝廷的走狗后,便是魔教与正道人士们短兵相接,而后,再来一人横空出世,解正道之围……   可是谢忌不想。   “锦苏。”谢忌出声唤她。   侍女低头应声。   “依你之见,本座若是此时想要入主中原,可是好时机?”谢忌挑眉看她,似笑非笑。   “教主雄心壮志,奴婢自然愿效犬马之劳,可是……”锦苏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些许犹豫来,“谢先生说此时尚不可,更何况……”   谢忌轻轻摇头,声音依旧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肃杀:“本座不是问师父何时入主中原,而是问,本座若是此时入主中原。”他将“本座”二字咬得极其重。   锦苏不由失色,她抬眸小心翼翼瞥了谢忌一眼,恰好与之对视,便如被烫着一般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上方,谢忌一声不出,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锦苏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人的野心,与当年的沈归穹一般无二。   她垂下眼帘,思及多年前所见——   谢遗鲜少靠杀人来立下威信,但是十几年前,他斩前任魔教大长老于剑下的场景,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叫人心惊。   前任长老诸淮风应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当时的武林中,梅若霜还没有练成碧海青天,白凤山庄庄主也还不是慕容决,正道只有明空和尚、无忧师太、慕容雀、萧有恨四大绝顶高手,而诸淮风同时对战其中二人可以不落下风。   只是,即便如此,不过三十招,诸淮风仍旧是被谢遗一剑穿心而过。   锦苏想,十几年前,谢遗就能在三十招内杀了诸淮风,三十年后,武功不可能不进反退。   谢忌若是执意要和谢遗作对,恐怕要步上沈归穹的后尘。   她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是短短瞬息的功夫,然而,上方谢忌似乎已然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笑道:“本座,也不想留不听话的狗。”   极轻的一声“咔哒”,女人的颈项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扭曲,眼瞳因为错愕微微张开,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流露出什么表情。   “阿蓝。”   听到谢忌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这才松开了手,眼看着锦苏倒下去,转头看了谢忌一眼,复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等候着谢忌接下来的吩咐。   谢忌的目光遥遥落在谢遗身上,唇角不自觉上扬,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可不是沈归穹,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暴露自己,若非有万全的把握,怎么敢杀掉谢遗特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雪色云锦堆叠在软榻之上,水光映过金丝描绘出的鹤,在这样暗沉的天色里竟然显出几分流光溢彩,与人一种奇异的奢靡之感。   下一刻,那奢靡的白色落在了人群中。   一只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将他带离了傅宸的身边。   “谢遗。”谢忌声音柔软,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谢遗的脸色微微泛白,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唇色远比平常要寡淡,便显得他睫毛格外黑,睫羽之下的眼瞳更黑。   谢遗:“你现在来做什么?”   谢忌握着谢遗手腕的手愈发用力:“自然是带你走。”说话的功夫,谢忌便折了刺过来的一剑,剑刃被内力震碎,飞溅出去的断刃插入了周围人的喉咙。   谢忌顺势揽住了谢遗的腰,提起轻功,踏着一人送过来的一剑掠身而起,雪白的衣袂在空中翻飞如鹤羽,几个起落后回到了辇轿之前。   他让谢遗坐上去,又弯腰替谢遗除去沾了泥土的鞋袜,接过了身边侍女递过来的细绢,替他擦拭干净脚上水迹,这才自己也上了辇轿。   谢遗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谢忌慢吞吞道:“鲛珠到手,你还要留在这儿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一直在骗我?”   下一刻,谢忌又笑了起来,瞳若桃花潋滟生彩,“谢遗,我知晓你不会骗我,我们回去吧。”   谢忌话音未落,难以抗拒的困乏之感泛上谢遗的脑海,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只有谢忌那双因为缺乏色素呈出淡绯色的眼睛。   ……   谢遗缓缓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他曾在魔教住了十余年,这间屋子里就是他那十年的卧房。   他猜想谢忌是下了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将药下在了那儿,又是何时下的?总而言之,眼下他被谢忌带回了魔教。   他坐起身,正要抬手掀开被子,就察觉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白白!”   发光的白色小团子飘过来,声音发虚:“宿主大大……”   谢遗伸手在胸口处摸了摸,除了这一除,还有几处地方正隐隐生出绵延不绝的痛感,他问:“怎么回事?”   “是金针过穴。”白白弱弱道,“是谢忌找人做的,好像是为了治你的内伤。”   “不是。”谢遗虽然没有学过武,但是用过这么久的绝世武学bug,总会有所获得,他如今就察觉了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当即要求白白打开绝世武学。   真气刚在体内运行便被打乱,谢遗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来,吓得白白赶紧关了绝世武学bug。   果然——   谢遗心知谢忌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可是他不精于此道,不知道谢忌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决。   层叠的纱幔被人撩开,白衣的少年踩着一地昏暗的影子缓缓走近,最后在谢遗床边坐下。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谢遗,也不嫌脏,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谢遗唇边的血,道:“你受了内伤,应当好好休养。”   谢遗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冷得像是被冰水浸过:“谢忌。”   谢忌微微歪头,过于妖异的面容因这有些无辜的姿态,显出几分奇异的魅惑之感:“谢遗,你想说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遗想知道吗?”谢忌垂眸微笑,森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被落雪压了一下,“我只是太喜欢谢遗而已。”   谢遗只觉得背后生寒。   可是谢忌却似乎很是愉悦,他伸手轻轻点上谢遗胸口的一处穴道,脸上笑弧扩大,声音也愈发缠绵:“这里,埋了一根针。”他的手继续朝下,“这里,还有这……”   谢遗捏住了他的手腕。   谢忌住了手,抬眸与谢遗对视几秒,又低下了头。他凑过去,唇瓣轻轻碰上了谢遗握着他手腕的手,嫣红的舌尖倾吐,轻轻舔舐过谢遗的指缝。   谢遗只觉地指尖发烫,匆忙松开手,收了回去。   “呵。”谢忌舔了舔自己的唇瓣,道,“谢遗还记得你是在哪儿救得我吧?”   谢遗手指下意识地弯曲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谢忌笑道:“我在那儿,看到了好多。”   他俯下身,将人整个笼罩入自己的影子里,一手轻轻点在了谢遗心口,又顺着他的心口处朝下而去,“可是我只想和你做。”   谢遗感受到谢忌的触碰,皱了皱眉:“我不想。”   “试试嘛。”少年尾音上扬,一如幼年时撒娇的模样。   然而谢遗说不想就是真不想。   不但脑子不想,身体也不想。   谢忌给他弄了会儿,谢遗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到后来连看也懒得看了。   谢忌只能挫败地停手,“真是想不到。”   谢遗懒得和他折腾,已经闭上了眼睛,又忽然想起来一事:“鲛珠呢?”   他当初拿走了那个盒子,可是醒来之后身上衣物已经全被换过,装着鲛珠的盒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忌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不悦:“你就只想着鲛珠吗?”   谢遗睁开眼,问:“在哪儿?”   “我偏不给你。”谢忌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遗,笑容柔和,“我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开心。”   即便现在得不到你,也能拿捏住你想要的东西,总有一日,你还会是我的。   谢忌这般作为,不禁让谢遗想起了之前的沈归穹,难道自己养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都有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是他教育的问题? 第71章 破春寒   然而眼下并不是思索这事的时候, 他心知中间定然是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否则谢忌不会这样对自己。只是,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沈归穹又去了哪儿?   谢遗心思百转,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只是仰头看着谢忌,问:“你待如何?”   谢忌微笑道:“我不想如何, 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谢遗不禁微微蹙眉,又听见谢忌继续说道, “只是谢遗身边总是有太多的人,我看着不舒服, 我想让谢遗只有我。”   谢遗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他的脑中陡然闪过了祁瑾年的面容。   下一刻,他的指尖被人捉到了手里, 耳边少年呼吸倾吐,润起湿意:“谢遗在想些什么?”   那些记忆实在是算不得多好,谢遗也没必要和他说,便摇了摇头。   “不想说就算了。”谢忌也不勉强他,脸上笑意依旧,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之色, “我还当谢遗是在忧心沈归穹的安危呢。”   谢遗听他提到沈归穹, 不由一愣, “你说谁?”   “沈归穹啊, ”谢忌声音轻慢, “你可知道, 那日你我联手将他打落山崖,他并没有死。”说到着,他又表露出些许显而易见的不悦,“我说错了,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毕竟当初你对他也留了手的。”   谢遗没有反驳,其实他当时心中盛怒,一剑下去的时候并未留情,只是后来几番回想,终究是有些后悔。再见沈归穹时发觉对方并未死去,虽然对其不喜之情犹在,却也下不去手再捅第二次了。   “谢遗不但没有杀他,还瞒着我和他来往。你要什么东西和我说就是了,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找来给你,何必去找沈归穹和傅宸呢?”谢忌道。   谢遗问他:“沈归穹呢?”   谢忌抿了抿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附身凑近了谢遗,道:“谢遗若是肯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谢遗轻轻摇头,声音冷淡:“你明知道不可能。”他的面容倒映在谢忌颜色浅淡的瞳仁之中,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奇异之感。   谢忌忍不住低头,在谢遗的唇瓣上轻轻碰了一下,没等谢遗反应过来就飞快地退开了。他像是偷了腥的猫,探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仿佛上面还沾着谢遗的气味。   谢遗因他这番动作微微愣怔。   谢忌却放肆地笑,道:“你现在应当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了。”   谢遗轻轻阖了一下眼睛,道:“我未曾想到过我们会有如今这一天。”   谢忌道:“可是如今你我已然如此。”   谢遗盯着他,伸手慢吞吞擦拭了两下自己的唇瓣,然后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谢忌也不恼火,只是道:“你受了伤就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叫人来服侍你。”他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去,想来是入主中原一事事关重大,需要花费大量心力布置筹谋。   待谢忌走后,谢遗就叫白白出去打探消息。   不久,白白带回了一个消息,谢忌前些日子找了一个医术颇为高超的大夫,只是那个大夫像是突然之间出现的,查不到他的过往,教中教众对于那个大夫的事众说纷纭。   谢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屋子里除了白白空无一人,他身上伤又没好,不由有些困乏,闭上了眼睛假寐。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有多久,门扉被人推开,轻微的响动惊醒了谢遗。抬眼看去,进来的少女一身水蓝衣裙,姿容秀美,正是之前一直跟随在谢忌身边的阿蓝。   想来是谢忌用金针过穴封了他经脉还不放心,特地叫了阿蓝来监视。   谢遗看了她几眼,便收回视线,问:“锦苏呢?”   阿蓝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道:“禀尊上,锦苏已死。”   这事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谢遗听闻了,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便漠然地转过头去。他将锦苏留在谢忌身边,自然是有些盯梢的意思,如今谢忌与他翻脸,首个要对付的人自然是锦苏。   阿蓝又问他有没有别的吩咐。   谢遗没说话,过了会儿,就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声音,应当是阿蓝出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熏香中安息香的分量过重,又或者是谢遗身上的伤势过重,他闭着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谢遗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的他还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被人追杀,只能栖身在破旧的山神庙中,有一个少女忙前忙后地为他包扎伤口、准备食物。   那是他十九岁时候的事。之前因为体弱的缘故一直养在宫里,熬到这般年纪,再怎么样也应当在宫外建个府邸了。父皇将陈地赐予他做封地,他却在前往封地的途中,被人刺杀。   究竟是哪一个兄弟动的手,谢遗至今也不清楚,不过也没必要清楚,因为至他死时,整个齐魏的谢氏皇室只剩他的一个侄子——聂寒需要一个傀儡皇帝。   彼时的谢遗还没有如今这般寡情。   少女天生口不能言,用杨柳枝和木炭在地上写写画画,与谢遗交流。她不问谢遗身份,一日来一次山神庙,给谢遗带来药物和食物。那时候谢遗身体虚弱,只喝的下粥,她便在庙里熬了粥给他,丝毫不嫌麻烦。   梦境里的一切都清晰地如昨日才发生一般,少女低着头在升起的火堆上架了一个罐子,罐子里熬着雪白粘稠的粥,她做事的时候习惯抿着嘴唇,总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但是若是笑起来,便眉眼弯弯,很好看。   倘若谢遗不是天生就喜欢男人,只怕两人之间可如说书人口中的话本子一般,成一段风流佳话。   少女出了一趟门,带回来一枝桃花给谢遗。她在地上用炭写,“桃花开了。”   谢遗和她初遇的时候,枝头的桃花才刚刚结出花苞,转眼桃花开了,谢遗的伤也好了大半。谢遗想要道谢,又想问问她家住在哪儿,日后可以好好酬谢。   然而一阵穿堂风过,满满一枝的桃花花瓣瞬间被风吹散,它飘摇而起,又慢悠悠落在了谢遗的眼前,凝固了成了一滴血。   然后越来越多的桃花,越来越多的血……   一片腥甜粘稠的红,已无法抗拒之势,扑面而来,转瞬就淹没了天地,几乎要将人溺毙于此,永堕无间。   谢遗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身边杀机暗伏,聂寒找到他后,恐人泄露他的行踪,让人杀了那个女孩。   谢遗梦中惊醒,出了一背的冷汗。他被人揽在怀里,下意识地捉住了面前人的衣角,眼前一阵发黑,又是一阵鲜红,像是仍旧未曾从梦境中出来。   谢忌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地问他“怎么了”。   谢遗说不出话来。   微弱的灯光透过纱帐落入了床上,照出了谢遗泛白的面容。谢忌看得有些心疼,低头去亲吻他的眉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谢遗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慢吞吞松开了握着谢忌衣袖的手。他的掌心也是汗,湿冷滑腻。   “没事。”谢遗道。   他侧过头,想要去找白白去了哪儿。然而以往那个躺着白团子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谢忌狐疑地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没有。”   ……   此时,一处竹林深处。   月光被竹叶切割的细碎,泄落在林中人的衣上,一片斑驳疏淡的光影。   “AS233,好久不见。”那人的声音十分动听,宛如银砂滚绸,低沉优雅,含着些微的笑意,朝面前泛着微弱白光的小团子打招呼,“啊,又或者该叫你‘白白’?这是你的第三任宿主给你取的名字吧?”   他说到这,眼珠朝下瞥了一下,面上不由浮现些许嘲弄,道:“你还真是天真,这么随便的一称呼要留这么久。”   白白看着面前这人,一向软糯的声音也难得强硬起来:“你来这个世界什么?”   “我?”他施施然笑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你的新宿主是什么样的。”   白白的声音透着怒气,道:“你胡说!你刚刚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影响到他的情绪?!”它察觉到了谢遗的情绪在一瞬间波动极其大,只是不知道那人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罢了。”那人丝毫没有将白白的愤怒看在眼里,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连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正视,又该怎么面对将来呢?”   白白被他说得有些意动,然而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意识到——他又在给它洗脑了!   “我的宿主不需要你管!”   “哎呀,我也只是好心啊。”那人也不生气,一双狐狸眼眯起,抬手就要去摸白白。   白白被他动作吓到,慌不择路地后退,然而依旧没等躲过,被他一手抓了过去。他抓住了白团子,在掌中又捏又揉,一面道:“我看你现在这个宿主也不怎么样,不如放弃了他,重新跟我怎么样?”   白白被他捏得整个团子都泛出一层粉红色,却还记得正事:“之前那个世界也是你动的手脚!”   “嗯。”他也不否认,嘲弄道,“你们运气倒是好,竟然用那种方式过了。”   白白气急:“你这次又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重重捏了手里的白团子两下,语气调笑,“你猜我要做什么?”   白白被他这幅轻浮的模样气坏了,“你再这样我就……”它突然卡了壳。   “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手,任由白白从他手心里飞出去,“AS233,六百年前你奈何不了我,六百年后,你更蠢了。”   白白:“你闭嘴!”   他挑眉看着白白,有恃无恐一般,说道:“你若是不怕,不如回去告诉谢遗,看他还要不要你这个麻烦精?”   白白:“……” 第72章 破春寒   天色微明的时候, 白白终于回来了。泛着微弱白光的小团子从窗外飞进来,一头扑进了谢遗的怀里。   它整个系统都恹恹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谢遗本想问它去了哪儿, 见它这幅模样,话语抵在舌尖轻轻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 转而问它:“怎么了?”   白白嘤嘤呜呜地哭,一句话也不说。   谢遗只好双手捧着它安慰,叫它别哭了,又问它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白团子哭的打嗝, 声音又软又糯, 透着难以言明的歉疚。   谢遗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白白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谢遗愣了愣, “为什么要道歉?”   白白不肯再说下去, 只是坚持重复着道歉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它不停地哭,可是系统是没有眼泪的。   “不哭了。”谢遗伸手揉了它一把,温声说, “没关系。”   他不知道系统为什么要道歉,不过他猜测, 昨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 和自己做的那个梦有关?这次的任务有什么蹊跷吗?   白白小声抽泣着, 却怎么也做不到把那些事说出来。   它害怕谢遗不要它了。   其实那个人说得很对,它是这样没用的东西,假如谢遗知道他还会带来麻烦,怎么会要它?   “谢遗,”白白第一次不叫他“宿主”,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给你攒够了回去救人的积分,我们就解除绑定吧。”   谢遗错愕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微微长大了些,“你说什么?”   “等你的积分够了,我们就解除绑定吧?”白白身上的光芒颤抖着,明明灭灭,“对不起。”   “……没关系。”谢遗轻轻捏了捏它,说,“我本就是该死之人。”他知道白白不是贸然提出这种要求,只是,白白不想解释,他就不问好了。   白白慢吞吞蹭了蹭他,说:“嗯。”   白白比之前勤快了很多,不需要谢遗的叮嘱,它已经自发每天出去为谢遗收集消息。   谢忌确实是野心勃勃,没有了谢遗的钳制,他率领着教众开始进攻中原,出乎谢遗意料的是,他还联手了皇帝。   谢忌难道不知道和皇帝联手是与虎谋皮?谢遗怎么也想不通这点。   他却忘了,谢忌那样的人,要做的从来不是与虎谋皮,而是彻底将皇帝变成了他的傀儡。   谢忌这几日心情很好,大概是多年夙愿得偿,终于将谢遗攥在了手里,又抓到了沈归穹的缘故。他与沈归穹的关系向来不好,然而抓到人后,也没有用手段折磨,只是把人关着,想着说不准有一日还能用上。   温无戚看他心情确实是不错,便叫人捧了香炉上来给他看。那香炉黑漆漆的,看着平凡,有菲薄的青烟袅袅而出,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什么?”谢忌与他对坐着,见他刻意让人将这个香炉捧上来,便问了一声。   温无戚轻轻笑道:“‘蜉蝣’一毒无解,只有这香才能略微缓解,里头有一味奇草叫阿芙蓉,将这东西送过去给他,久而久之,上瘾了,就能控制了。”   温无戚的这张脸生的平凡低调,五官只是恰到好处的清秀,日常穿一身洗旧的儒衫,乍一看与乡野中的教书先生一般。只是谢忌领教过他于医术一道上的手段,知道不可小觑。   “阿芙蓉。”谢忌慢慢思索着这味草药的名字,记起来这是一种致幻的妖花,很是少见。   传闻里,猎户或者是采药人,偶尔能在荒山野林中瞧见红衣或白衣的美貌女子,误以为是仙人,与之云雨一度,最后死在香艳梦境中。那红衣白衣的美貌女子,就是阿芙蓉所化的精怪,为了吸人的精血。   谢忌自然不相信这等传闻,他这些年因为一身不似凡人的白发红眸,没少被人骂做“妖物”“怪物”之类的,后来做了教主,除却武学上的造诣,这妖邪一般的外表,也震慑了不少人。因为自己被以为是妖物的缘故,谢忌对于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是很厌烦的。   温无戚熄了香炉,慢吞吞道:“是,就是那妖花。这种东西利用好了,倒也不是不能入药治病,只是……”他嗤笑一声,不肯再说下去。   谢忌道:“这东西,用多了会如何?”   “会死,”温无戚道,“终究是有毒的,用多了,就会慢慢侵蚀了身体,早晚要死。”   谢忌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就要起身告辞离开。   温无戚微笑着看着他,“你是又要去见你那心上人?”   谢忌轻轻“嗯”了一声。   温无戚自下而上觑着他,舌尖抵着自己上颚,慢慢滑动两下,吐出一句话来:“若是不想让人走,不如试试看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香炉。   谢忌脸色一变,没等谢忌说话,温无戚又道:“方子改一改,用的剂量减少,平日里小心点儿,也是无碍的。”   谢忌盯着他,眸光深沉。   温无戚只是微笑。   半晌,谢忌终于动了,他慢慢摇头,说:“不用。”   温无戚脸色未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言了。”   目送谢忌离去,温无戚脸上笑意渐渐消散,他眯起了眼睛,有微薄的阴冷掠过眼底,又如阳光之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倘若不是这个世界对他的限制太大,何必用这么迂回的办法?   谢忌走在路上,思及方才所见的香炉,只觉得脊背生寒。   他与温无戚是偶然相遇,后来温无戚医治好他身上沉疴,谢遗身上的金针也是他让温无戚施的。他查了温无戚的底细良久,却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个人似乎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间的。   谢忌不止一次试探温无戚,却试探不出什么。据温无戚所言,他是来寻找家里走丢的小玩意的。   小玩意?   也不管谢忌信或是不信,温无戚做事仍旧是叫人摸不到破绽,谢忌只能暗自警惕。   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谢忌是如何下毒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亲信已经半数被控制,就连他自己……   药物发作的疼痛在身体内蔓延,如万蚁噬心,又如五内俱焚,他握着笔杆的手一抖,一团浓墨便在宣纸上晕染开。皇帝脚下一个踉跄,一手按在了桌案上,打翻了的砚台倒扣在龙袍之上,留下了大片的污迹,内侍见状匆忙上前搀扶,又给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见状匆忙退出去,不过片刻功夫,便捧进来一个香炉。   皇帝一见那香炉便不顾仪态地抢了过来,俯身上去,深深吸了几口其中香料燃烧出的香味,身体里的疼痛在这样的香气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的迷幻快感。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又慢慢地弥散开。   皇帝抱着香炉,鼻翼不断翕动着,拼命嗅闻香炉中传出的气味,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癫狂的奇异表情。   半晌,他终于松开了手,炉子“哐”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皇帝恍若未闻,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意识已经剥离了身体,投入了另一个世界中。   大太监早就习以为常,招呼人上来把香炉带下去。小太监忙上前蹲下身将香炉收拾了,隐蔽之处自己也没忍住捡了点儿烧剩下的,这才捧着炉子退出去了。大太监也不是没有看见,却难得地没有管。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皇帝终于清醒过来,他的手指颤抖着扶住了椅子的扶手,显然刚刚那药的后遗症还没有过去。   “太医院那边怎么说?”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呼出,问道。   “太医院那边说,陛下如今用的药,并不能解陛下之毒,只能缓解疼痛。”大太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他们还在想办法研究解药……还有就是……”   皇帝听他说得吞吐,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他:“可还说了些别的?”   大太监两膝一弯,重重跪下,颤声道:“陛下,您现在用的这药,会……会,成瘾啊……”   皇帝目光骤变,“成瘾?!”   “玄刹教提供的这药,若是用多了,就离不开了……”   ……   小太监退出大殿,外头是新晋的六扇门总指挥——微生子羽,他在之前围剿江湖各大门派的几位上官或被降罪发落或死在那场斗争中之后,便顶了上去。短短这么些时日,六扇门就大换血了一次,他也变了许多。   微生子羽谨慎地没有在这里询问陛下的情况,垂首在外等了会儿,最终等到了一个陛下不见的消息,才恭谨有礼地退出去。   小太监在宫巷转角里等他,见人来了,就上去把袖子里藏的东西递了过去。   微生子羽盯着他看了许久,直看得人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才不慌不忙接了过来。   他知道皇帝病了,却不知道病得多严重,如今看来,应当是比他猜的还要严重,否则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会这般心思浮动。小太监能把这个给他,想必是有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的默许的。   “这是陛下最近用的药。”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   微生子羽闻言,点了点头,没出声,离开了。 第73章 破春寒   微生子羽去见了傅宸, 带着他从那个小太监那儿得来的香料。他和傅宸本是自荆州初见便不合,但是此刻危难当前,也不得不摒弃之前的成见龃龉。   两人屏退了侍从,微生子羽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 轻轻搁在了桌上。   傅宸瞥了那东西一眼,又看向微生子羽:“这是何物?”   香料用黄褐色的纸张包着,在桌上摊开,微生子羽用指尖推着那盛有香料的纸张到傅宸跟前去, 问:“你怎么看?”   这位尚还在少年年纪的六扇门总指挥,已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彻底褪去了身上尚显稚嫩的少年意气, 抬眸之间带起如刀锋一般的冷意。   傅宸垂首去看, 然而那块香料单看外表实在是寻常,不过,鼻翼翕动之间所嗅到的奇异香味, 却不容忽视。他眸色微暗,取了点儿搁进了香炉里燃烧。待到有轻薄的烟雾升起, 他倾身凑过去, 扇子在香炉上方轻轻扇动了两下,送来浓烈的香。   这香味……   傅宸眸光陡然暗沉起来, 随手抓起一块湿帕子, 把香炉一裹将之推得远了些。微生子羽诧异地看着他,只见傅宸额上渗出些薄汗, 攥着扇柄的手指也不自主地收紧, 指关节处泛出一层白。   微生子羽:“这是何物?”   傅宸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似乎终于缓过来,将压在小香炉上的湿帕子揭了下来。他轻轻阖眸,半晌才睁开,却没有回答微生子羽的话,而是掀开了香炉的盖子,去看里头未燃尽的香料。   他用铁签子拨弄着的香料,越是查看脸色便越发冷凝,良久,他终于出声,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微生子羽盯着他,声音冷冽:“这是什么?”   傅宸抿了抿唇,道:“阿芙蓉。”他加重了声音,重复道,“里头有阿芙蓉。”   微生子羽皱了皱眉,思索着傅宸口中的“阿芙蓉”是什么东西。   傅宸见状,解释道:“这是世间少见的妖花,传闻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其实不过是叫人生出些什么幻觉来……”他说到这儿,稍作停顿,又接着道,“用量合适,便可以入药,但若是用量大了,便可杀人。”   微生子羽迟疑片刻,问道:“可有解法?”   傅宸搁下手中铁签子,道:“没有。”   “没有?”   “没有。”傅宸低声道,“这药物会让人上瘾,一旦成瘾,就离不开了,久而久之……”   傅宸没有继续说下去,微生子羽却懂了他的意思,当下将东西收了,道:“告辞。”   他出了门,外头下属正等候着,一见他,便上前去,低头行礼:“大人。”   微生子羽脚步不停,“走。”   他们离开了傅宸这儿,一路去往六扇门。   微生子羽策马疾驰,穿过街道的时候,却见着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心思一动,勒住了马,看望那方向。   只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袅袅婷婷站在街道旁,她面容姣好,此时正含着盈盈的媚笑与身边的女子说着话。   微生子羽望过去,她似乎心有察觉,也下意识看了过来,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面上流露出几分思索的情态,短短几息功夫,她便记起了这人是谁。   只见黄莺儿对身边女子说了句什么,便慢悠悠走向了微生子羽,捏着手帕娇娇柔柔地行了个礼,声如莺啼燕啭:“微生大人。”   微生子羽只隐约记得自己在枕无寐那儿见过她,却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黄莺儿约莫也是看出了这点,娇声笑道:“微生大人,奴家黄莺儿。”   “你怎么在这儿?”   黄莺儿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眉尖拢上些轻愁薄恨,道:“前些时日,红妈妈老家出了事,要走,就把楼子给盘出去了,临走把奴家那卖身契还了奴家,奴家在荆州那边待不下去,就来了京城。”   微生子羽沉默片刻,问道:“你在月月红那待了多久?”   “红妈妈人好,待我们这些姐妹也好,奴家在她那儿待了五六年了。”   微生子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策马离去。黄莺儿见状上前一步,正要在说些什么,就被拦上来的人遮挡住了视线。   黄莺儿咬唇看着那人,见他也是一身六扇门办差的服饰,不由流露出几分柔弱之态,低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请姑娘和我们走一趟,有些事要问你。”   六扇门中。   微生子羽坐在椅子上,一手捏着杯盖轻轻撇着茶沫,他不出声,别的人也不敢做声,这位新晋的总指挥虽年纪尚小,却已经有着足以震慑如今整个六扇门的威信。   黄莺儿被人压着肩膀坐在下首,时不时抬眼偷偷打量周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之色。周遭一片瘆人的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目光所及,也只有日光透过屏风在地上投下的淡淡灰影。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微生子羽低头啜饮了一口杯中放下茶盏,   “你说你在月月红手下待了五年?”寂静终于被打破,   “是。”黄莺儿大着胆子回答,“奴家五年前就在红妈妈那儿了。”   微生子羽又问:“枕无寐呢?”   “她?”黄莺儿迟疑片刻,老老实实道,“她是一年多以前进楼里的,一来便是花魁,仅仅是大半年时光,就名扬天下、风头无二了。”   “她之前在哪儿?”   黄莺儿不由颦眉,低声道:“奴家不知,只晓得她来了之后的事。”   微生子羽多半也知道她是不知道的,也没有在这问题上多做停留,转而问道:“她的客人都有哪些人?”   “可多了,”黄莺儿一个个数着,“有江州、齐州那边的富商,有些官家的少爷,还有些文采裴然的读书人,武林人士更是多……”   微生子羽眉峰一动:“季沧云和她的关系如何?”   “季沧云?”黄莺儿面露思索之色,道,“尚可。季沧云是她的客人之一,听过她的琴,也送过她不少东西,可是……她哪里缺别人送东西呢?”   微生子羽又问:“她与你们,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能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黄莺儿顿了顿,又道,“不过她从前是大家小姐,后来和我们沦落在一起,也比我们显得清高些。”   “那你知不知道,她并不是沈五妹。”   黄莺儿闻言失色:“不是?!”她诧异道,“怎么会不是呢?你们不都说她是……”   她忽然收声,似乎想起来什么。   微生子羽撩起眼皮看她:“什么?”   她嘴唇蠕动着,轻轻吐出二字:“男人。”   她的声音太轻了,即便是微生子羽一时间也没有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   黄莺儿仓皇抬头,声音急切:“他是男人!我看到过!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只是眼花。   身边一人按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冷静下来。   微生子羽闻言也觉惊讶,却只抬了抬眉,便压下脸上诧异之色,继续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不清了,是好久一段时间之前的事。”黄莺儿道,“那天,红妈妈让我的丫鬟去服侍他,我气不过,就找过去了,就看见……”   ——那人淡青色的衣衫已经褪到了腰间,只露出雪白柔韧的一截腰身,背上肩胛骨凸起蝶翼一般的弧度,白得晃人眼睛。“她”微微侧身,鼻梁至下颚被日光镀上一层菲薄的金线,往下是修长的脖颈,有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上面,勾勒出奇异的妖艳,衣衫半遮半掩的胸口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甚至可以说是平坦……   也正是见了那一幕,黄莺儿才知道,为什么枕无寐可以做花魁。   “她”太美了。   即便是女子,见了这一幕,也不免心旌神摇。   黄莺儿回忆着当时的惊鸿一瞥,不由失神,直到听见坐在上首的微生子羽轻咳两声,才恍然回过神来,当即有些惊慌地低垂下头去,将那日之事娓娓道来。   微生子羽沉吟片刻,问:“你确定?”   “奴家不敢确定。”黄莺儿眉尖蹙起,一副娇柔无助的模样,低声道,“奴家想着,他既然能进来,必然是被红妈妈验过身的,怎么会是一个男人?可是,那日所见……”   微生子羽:“你说月月红回老家了?”   “是啊,也不知道红妈妈老家是遇上了什么事,急匆匆地就把楼子给卖了。”黄莺儿道,“我等姐妹们也很担心。”   “她老家在哪儿?”   “这——”黄莺儿摇了摇头,面色茫然,“奴家不知。”   微生子羽眼中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朝黄莺儿身后那人道:“带她下去。”   黄莺儿如蒙大赦,当即起身行了一礼,跟在那人身后退了出去。   待到黄莺儿离去,才有人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询问:“大人,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那人算是微生子羽的心腹,很得微生子羽的看中,见他这样问,微生子羽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枕无寐如何?”   “他?”那人略一思索,“身份不明,下落不明,我等查探良久,也查不出他的来路,当日不少人见了他的武功,都言高深莫测,恐怕单打独斗之下,整个武林无人能及。只是,当日打开那石门,他也受了伤,后来又被魔教抓去……”   微生子羽却不置可否,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搁在桌上。   “这香是宫里流传出来的,陛下今日沉迷此物,半日时光也离不得。”他道,“里头有一味草药,唤作阿芙蓉。”   “嗯?”心腹仍是不解。   微生子羽伸手解开那包着香料的纸张,一面慢悠悠道:“枕无寐甚是善于调香一道。”   “依大人之见,莫非是……”他话说到一半,意犹未尽。   微生子羽道:“勿论是否是他,眼下局势,都不容乐观。”他顿了顿,又道,“我等当尽快做些准备。”   “大人之意?”   “太子虽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人君之相。”微生子羽轻轻阖上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声音低沉,“况且,如今的陛下,已经……不肖从前了。”   “不肖从前”四个字,被他轻飘飘念出来,却重逾千斤,教人心头大撼。   是夜,一道黑影潜入夜色之中,穿过朱红宫墙,最终进入了一座大殿。   片刻之后,殿中传出一阵瓷器落地的声响。   皇帝一脸怒色,拂袖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下地去,恶狠狠盯着眼前恭顺跪地的黑衣人,厉声问道:“他果真如此说?!”   “是。”   “好!好!”皇帝连连说了两个“好”字,脸色涨的通红,显然愤怒至极,“好一个六扇门!好一个总指挥!好一个……太子。”   最后二字似被他以牙齿狠狠嚼碎着吐出,已满是杀意。 第74章 破春寒   这话被他说出, 直叫跪在地上低头待命的人听得怔然。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平复了喘息,在座椅上坐下, 吩咐道:“你去东宫。”   那人讶然抬头,只见皇帝满脸具是阴沉之色,一丝血亲温情也无,眸中杀意弥漫。只听他声音冰冷, 给人说不出的肃杀之感:“我要你,废太子。”   “陛下!”   皇帝正值壮年, 太子年纪也并不大, 虽然太子已经初初显露出储君当有的气度风华,却丝毫威胁不到皇帝的地位,怎么能如此行事?   他才出声, 便有一个茶盏当头丢了过来,热茶泼了他一身, 茶盏砸在他的额角, 瞬间磕破了一块,血顿时淌了下来, 他却不敢伸手去擦。   只听皇帝勃然大怒道:“朕让你去!”   那人只得咬牙应道:“是。”   他正要离开, 忽然听见皇帝出声:“慢着。”   那人垂首待命。   皇帝语气缓和许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久久不出声。   跪在下方的人也不敢出声, 只是屏息凝神等候着命令。   “太子毕竟是储君。”半晌, 皇帝慢悠悠叹出一句话来,意味深长。   然而,一种极其微妙的险恶意味,却如芒刺碾过了跪在地上之人的后背,只听皇帝慢悠悠道:“将朕用的香,给太子送去。”   “……是。”   旋即,身形没入了黑暗之中。   皇帝静静凝视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许久,神情莫测,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一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像是极其疲惫,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若是有人凑近了听,便可以听见,他始终重复的都是一句话:“朕不止一个儿子。”   得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时,谢忌正和温无戚下一盘棋。   听探子禀报完皇宫中的种种事端,温无戚不由微笑,捻起一子缓缓落在棋盘中,“温某先在此恭喜教主了。”   谢忌挥手让那人下去,道:“这东西用久了,果然会影响人的心智。”   “只是可怜太子,那一无辜稚儿,竟要死于自己亲身父亲之手。”他轻轻叹息,可是话语中却丝毫听不出惋惜之意,面上甚至还带着如春风化雨一般柔和的微笑。   谢忌执子落盘,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而后才听见少年的声音慢悠悠响起:“皇帝此番行事实在是过于荒唐,可见心智早已迷乱,不足为惧了,只是正道那些人……”   “教主觉得傅宸如何?”   “傅宸?”谢忌婆娑着手中的棋子,面露思索之色,“可是那个天机谷的少谷主——天机公子吗?”   “不错,正是他。”温无戚道,“依某之愚见,这事或是可以从傅宸那儿下手。”   话虽如此说,但是自从上一次皇陵之行后,天机谷在武林中威信骤减,即便同是受害者的傅宸也不免受其影响。   温无戚只是略略提了一下,也不多言,尽由谢忌自己决断。   两人交谈片刻,谢忌起身离去。   夏季至末尾,反是日日晴空,天气也热得很,亭阁里添置了冰盆,倒不如外面那般燥热。雪白的纱幔被风吹得飘摇,隐约露出帷幔之间那人的身影,外头侍立着一众婢女,具是屏息低头,不敢轻易出声。   谢遗经脉中封存的金针仍在,以至于整个人都比平日里要虚弱上不少,他像是山巅的一捧雪,以无法挽回的姿态,在日光下缓慢消融。白白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炉中娑婆香缓慢燃烧,清冷优雅的香味透过素白的纱幔渗出,如妖物无形的触手,缠绵缭绕着,一点一点收紧,仿佛要将人彻底囚困在这方娑婆世界之中。   帷幕被人揭起,香雾被那人行动之间带起的风一吹,慢悠悠朝两边散开了些许。谢遗听得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身水蓝衣裙的娇俏少女端着托盘上一碗补药过来,奉至他面前,恭敬问道:“尊上,这是教主命奴婢备下的,您可要现在喝?”   正是阿蓝。   她跟在谢忌身边良久,也知道谢遗的手段,虽然如今谢遗经脉被封,无法动用内力,她仍是不敢轻忽。   谢遗长久不作为,虽然许多年前以雷霆之威斩诸淮风于剑下震慑众人,但这些年过去,早就有人对他心生不满,只余下寥寥几人还对他怀有些忠心。谢忌这些时日已经尽数剪除谢遗一脉的党羽,将整个魔教都整顿了一番,只待不久之后就进攻中原。   谢遗皱了皱眉,抬了抬指尖,示意她将药放下。   阿蓝自然不敢不从,放下了药碗,就躬身要退出去。   谢遗却蓦然出声叫住她:“阿蓝。”   阿蓝垂首待命,“是奴婢,不知尊上可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忌呢?”他问。   阿蓝眸光微闪,回答却丝毫不见迟疑,道:“教主正在与人议事,您若是想见教主,奴婢叫人去请。”   谢遗盯着她看了片刻,终是摇头,道:“不必。”   阿蓝低头应是,见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白白落在他的手边,身上光芒起伏,“宿主大大,我们现在怎么办?”   鲛珠必然是在谢忌手上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将这东西藏在了何处,谢遗敛目似是在思索,白白也不敢打扰他。片刻后,谢遗出声:“沈归穹在哪儿?”   “地牢里。”白白前些时间倒是查探出了他的下落。   谢遗轻轻“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白白忧心他的身体,却又不敢多问,只是比以往更加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身侧。   时间一点一点流失,小白团子身上的光芒缓慢起伏明灭,便如同睡着了在呼吸一般。忽然,它身上光芒颤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白白倏然睁眼,入目的少年肌肤如雪,白发如霜。   是谢忌。   谢遗缓缓睁眼,看向了坐在软榻边的少年。   谢忌也看着他。   青年的眉眼寡淡得堪怜,瞳仁却黑得叫人心惊,里头一丝一毫旧日的情意也看不到,便仿佛过去八年青年对他的纵容宠爱都是幻梦一场。   谢忌有些忍不住地抬手,去遮他的眼睛,低声道:“别这样看我。”   “谢忌。”谢遗轻声叫出他的名字。   “嗯。”谢忌应了一声。   谢遗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少年凑近了他,下颚轻轻搭在了他的颈肩处,如霜的白发和漆黑的青丝缠绕在一处,像是漆黑水面浮沉的碎冰。谢忌的声音轻柔地仿佛风一吹就会破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谢遗,我想要你。”   “要我?”   谢忌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项间,却有如蛇一般的黏腻湿滑之感,“谢遗,当年你或是不救我,既然救了,又怎么能忍心我再陷入无间地狱呢?”   他握住了谢遗的手,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地道:“你心中不爱我,或是憎恶我,于我都是无间。”   谢遗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纵然谢忌说了,他也是不相信的。   “我不曾憎恶于你。”   谢忌闻言笑地更是放肆,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也不曾爱慕于我。我知晓你不信我所言,然而,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无转圜之余地。”我若是退一步,便会成为第二个沈归穹,所以,我不能退。   谢遗一时无言。   谢忌却仰起了头,去亲吻他的嘴唇。   谢遗由他亲吻着,只是两人唇瓣一触即分,并没有再深入下去。   谢忌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下唇瓣,道:“我舍不得。你既然不想,我当然也舍不得勉强。”他这样说着,揽在谢遗的腰身上的手臂力道加重,似乎要将这个人永远地禁锢在怀中。   谢遗看他如幼年时一般,将脸枕到自己心口,心中只觉得荒诞无稽,却也没有出声抗拒。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来了一人,出声禀告,说是几位长老请谢忌议事。   谢忌闻言只觉得心头厌烦,他本想再陪谢遗会儿,却又找不到借口推辞,他仰着头去看,瞧见了谢遗的下巴和一截白皙如玉的修长脖颈。   谢忌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谢遗的脖子,终于觉得心头那些郁气消散了些,这才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的阿蓝一抬头,恰然见了这一幕,不禁又匆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她虽然以谢忌为主,但是见了这样一幕,心底难免生出些复杂情绪。一会儿想到谢遗这样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折辱,不知该是有多难过;一会儿又觉得教主这样行事未免太过不妥,谢遗那样的人哪里是囚禁得住的?这时候不动手斩草除根,怕不是要步上沈归穹的后尘……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时间也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一人端了碟果脯过来,阿蓝见了那人,叫住了,问是做什么。   “回阿蓝姐姐,是果脯。”那人这样说着,将托盘捧到她面前,“请姐姐查验。”   阿蓝随意看了两眼,也不做多想,便挥手令他进去了。   他穿过纱幔,走过去放下了那碟子果脯,却不急着离去,而是道:“尊上,这是产自襄州的金丝橘肉所制。”   谢遗抬眸看向他。   那人却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道:“还请尊上略微尝一些。”   “我知道了。”   那人这才退了下去。   谢遗伸手捉了些果脯尝了尝,确实是好滋味,只是……他微微蹙眉,回忆着那人所言——襄州地界根本不产橘子,反而是……天机谷所在之处。   谢遗伸手在盘子底下摸索了片刻,终于摸出一块不同于别处的凸起,似乎用蜡封住了个什么。他瞥了眼纱幔外的众人,见无人察觉,便轻轻抠开了那一处蜡块,摸出封在里面的一张纸条。   纸张窄小,只有寥寥数语——“今夜子时。”   谢遗攥紧了那张纸,揉得皱起,脸色难辨。 第75章 破春寒   夜色渐沉, 烛花已然烧出长长的一截,阿蓝拿了剪子去剪,又回首看向谢遗。   烛光柔和,映得谢遗雪白的面孔也仿佛晕生出些血色, 菲薄的唇瓣微微抿起,是一种过分柔和的淡粉,仿佛整个人都好亲近了起来。他的睫羽低垂, 黑且亮, 像是乌鸦翅膀边缘最柔滑的一小丛羽, 在眼睑之下投落浅淡的灰影。   即便阿蓝知晓谢遗这人有多危险, 也不免因眼前所见而心生恍惚。抛却过往因为他的实力而生出的警惕敬畏之心再去看这张面孔, 便清楚为什么沈归穹和谢忌能做出那等欺师灭祖之师了。   眼见谢遗抬首看过来,阿蓝慌忙垂眸,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压下了心中思绪。她喉头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小心翼翼抬眸看向谢遗, 询问:“尊上, 时候已经不早,可要安寝么?”   谢遗看着她,漆黑的眼瞳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若揉碎的星辰。   阿蓝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些坐立难安, 甚至觉得心口发紧, 却不是那种因为畏惧而生的紧张, 而是……   她忍不住咳嗽一声,再度询问出声:“尊上?”   只见谢遗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阿蓝见他摇头,便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他,守在一边,随时待命。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月已升上天中,阿蓝到底有身怀内力,也不觉得困倦,可是谢遗却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阿蓝注意到他困乏的模样,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轻声道:“尊上,可是要睡了?”   谢遗睫羽微颤,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困得厉害,黑漆漆的眼瞳中迷离着倦意和茫然,许久才转为清明。   谢遗正要摇头,就听见外头一阵骚乱。   他心下一凛,知晓大概到了约定的时候了,不禁转头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视线却被合上的窗户挡住了。谢遗皱了皱眉,询问出声:“怎么回事?”   那动静实在是大,阿蓝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光听声音她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遗道:“你去看看。”   阿蓝迟疑着不愿意走,却听见谢遗嘲讽一般地轻笑一声,“你怕我逃走?”   他声音一贯的清冷优雅,即便是以嘲讽的语气说着话,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反而生出些心虚,“奴婢只是担忧尊上的安危。”   “不必你担心。”谢遗道,“我有今日,何尝不是拜你的教主所赐。”   阿蓝咬着唇看他。   谢遗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说话刻薄了些,却又懒得再虚与委蛇些什么。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书册,一手按着书页,在边缘折出一个小小的角做记号,才合上书本放在桌上,对阿蓝道:“你既然不肯离我半步,那我们便一同出去看看。”   他这样说着,就要穿上鞋子起身下榻。   阿蓝不大敢拦他,只得跟着他出去。一推门,外头嘈杂的声响就越发清晰了。   声音是从西面而来的,若是谢遗没记错,那边应当是地牢的方向。喧嚣声在迫近,似乎是有人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正在被追寻。   阿蓝深深蹙起了眉,劝道:“尊上,外头不安全,请进屋吧。”   谢遗尚未言语,便看见一个人影越过了墙头,落在他身前不远处。阿蓝下意识地挡在了谢遗面前,腰间双刀带出猩红血色,倏然出鞘,朝那人攻了过去。   两道人影飞快交错而过,谢遗听见了少女闷哼出声——短短一招,她的手筋便被那人以匕首尖刃挑断。   鲜血从她的腕间涌出,瞬间渗透了指缝,浸润了一双握刀的手。   阿蓝手中的刀“哐当”落地。   旋即,她腰腹一疼,被人一脚踢翻在地,转头去看的时候,视线只捕捉到谢遗被那人揽在怀中踏风而去的衣角。   “尊上!”阿蓝声音尖厉。   谢遗没有回头。   他的鼻尖是浓郁的血腥味,有别人的,也有这个人的。   他低声唤:“沈归穹?”   没有人应声。   身后不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火把照亮了夜空,本应是漆黑的夜空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瑰丽的色彩——从橘红色到暗紫色的渐变,最后慢慢地淹没在了宛如凝固的深黑中。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地盖住了人群的嘈杂声响,就好像那些追来的人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了。   可是谢遗却清晰地察觉到,沈归穹的速度在慢下来。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腰间,和沈归穹身体相贴的地方,有些黏腻的湿润。   血的味道越来越浓。   他和沈归穹一道摔在了地上。   沈归穹下意识地将谢遗护在怀里,后背却在地上擦出了大片的伤。他连哼一声也没有,而是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谢遗继续朝前跑,最后停在了一处山壁前。   他弯腰掀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树藤,露出了下头可容一人的浅洞,将谢遗推了进去,说出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会有人来接你。”   谢遗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做什么?”   沈归穹道:“你早就想让我死。”他将衣袖从谢遗的掌心抽出,伸手摸了摸谢遗的脸,夜色中,谢遗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他满手满身的血。   “对不起,师父。”他的声音带着微薄的笑意,竟然是一种摒弃了过往所有的冷厉的,难言的温柔与和缓。   他说:“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谢遗眼瞳一缩。   沈归穹扯了扯唇角,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那些藤蔓遮挡住了山洞,转身离去。   谢遗靠着冰凉的石壁坐着,只觉得森然的寒意从石壁上透过单薄的衣衫浸入了自己的每一寸肌理。   他大致知晓沈归穹要去做什么。   谢遗感受着手心里粘稠腥腻的液体,脑海里是沈归穹不断涌出血来的腰腹。   沈归穹受了那么重的伤。   沈归穹会死的。   谢遗甚至在那一瞬间差点忍不住冲动地站起来,对他说一句,你别去。   可是,目光触及漂浮在一边的白白,那些已经涌到喉头的话,到底是忍住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时间在这样难熬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了,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的功夫,山洞前垂落的藤蔓被人掀开了。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倾泻而下,微弱的光芒照不清来人的面孔,谢遗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却又在听见那人的声音时整个人放松下来——“谢先生,是我。”   是傅宸的声音。   ……   沈归穹丢下了手里的匕首,拔出了刀。刀是漆黑的,清寒的月光落在刀刃上也映不出光彩,仿佛所有的颜色与光明都被这柄漆黑的刀所吸收吞噬了。   刀锋所向,是谢忌。   白发的少年低垂着睫羽,神情冷淡而倨傲,仿佛丝毫不将对面的人放在眼里。他指尖白得不见丝毫血色,此刻静静婆娑着剑柄,问:“谢遗呢?”   沈归穹不语。   少年等了会儿,始终听不见他的回答,终于抬起了头,看过去。他的眼瞳本是剔透的绯,却因深浓的夜色,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如血液凝固干涸一般的红褐色。   沈归穹的刀去势极快,肉眼甚至难以捕捉到他运刀的痕迹,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过耳。   直到那刀锋逼至面前,谢忌终于出手。   他手中的长剑悍然出鞘,掀起一泓冷冽锋锐的寒光,如撕裂天幕的闪电,与刀锋相接,发出铿锵声响。   刀和剑相击,气劲如涟漪层层荡开,震得两人发丝起伏。谢忌身形未动,沈归穹却低低地闷哼一声,一痕血迹顺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   雪亮的剑光倒映出谢忌恍若盛着一汪血的眼瞳,他又问了一遍:“谢遗呢?”   沈归穹仍是不答,脚下一滑错开身形,再度挥刀。   刀锋擦着谢忌的面颊而过,过分凛冽的杀气在他的面颊撕裂了一道极狭的口子,只差分毫便要伤及右眼。   谢忌飞快地偏了下头,眸中的冷淡与倨傲之色终于褪去,他紧抿着唇,显然是生出些愠怒了,出手也不再留情。   少年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指与暗红色的剑柄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漆黑的夜里有一种如鬼魅一般的妖冶之感。   他的剑更妖冶。   剑在半空划出优雅的轨迹,光彩明灭间,宛如无数半透明的白花,于浓重的夜色中不断绽放又不断消散,起伏不定,影影绰绰。剑光粲然,与漆黑的刀锋触碰,不知是黑暗吞没了光明,还是光明彻底压过了黑暗。   光与暗,方生方死,方明方灭。   谢忌在纵横的杀气中,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手的弱点,长剑以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破开了沈归穹的防御,捅进了他的胸腔。   一缕白发悄然落地。   沈归穹的刀停在谢忌颈侧三寸,再难寸进。   一时之间静得出奇,仿佛外界那些喧嚣声响都在一瞬间淡去,只能听见,沈归穹手中的刀,重重跌落在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谢忌手腕一动,抽出了没入对手胸口的剑。   泛着寒芒的剑刃被鲜血烫过,仿佛也同血一般滚热了,在月光映照下,冷色的剑刃染上了一线奇异妖冶的红。   谢忌最后问了一遍,“谢遗呢?”   沈归穹一手捂住了胸口,再也站立不稳,单膝跪倒在地。他仰起头去看谢忌,唇角竟然是微微上扬的,流露出一丝极其浅淡却又不容忽视的蔑笑,声音嘶哑:“你输了。”   他心道,无论如何,今日过后,我于谢遗而言,纵无关爱恨,也必然无法忘怀。   只是这一点,谢忌便远远落后于他。   谢忌与他对视良久,握剑的手青筋突兀。半晌,白发红眸的少年哼笑一声,又是一剑,捅进了对手的心口。   与此同时,谢遗似乎心有所感,蓦然回头望向身后山林。   深蓝近黑的天空上,明月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半圆,几颗星子伶仃地悬挂着,光芒暗淡。深靛色的山峦在夜幕之下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宛如巨兽潜伏,时刻准备择人而噬,丛林深处渐渐转浓的雾霭淹没了人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   谢遗心口一阵酸胀的疼。   策马疾驰的青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低低唤了一声:“谢先生!”   “嗯。”谢遗回过头来,他轻轻阖了下眼睛,低声道,“无事。”   傅宸沉默片刻,道:“谢先生是在担忧沈归穹么?”   谢遗没有出声。   傅宸似乎也不需要谢遗说些什么,自顾自地道:“谢先生,如今江湖与庙堂,形势俱是不佳,还请谢先生以大局为重。”   “我知晓。”谢遗道。   傅宸迟疑,又问:“恕在下多嘴,谢先生与谢忌之间,为何……”   谢遗伸手攥紧了身前青年衣衫,冰冷的夜风吹散的他的长发,也吹散了他的声音,“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仿佛轻易就带过了一个人所有的爱恨。   傅宸没有听清,却没好意思再问,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哒哒的马蹄声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终于,傅宸出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谢先生,前方就是青宣镇了,有人接应。”   谢遗低低“嗯”了一声,又问:“你们如何知道我如今的处境的?”照理来说,傅宸知晓谢忌是他的弟子,不会前来营救,既然回来,必定是知道了他在魔教中的处境。   “……是月月红,她向我递了消息,说是谢先生处境不容乐观。”傅宸顿了顿,又道,“谢忌武功太高,而今江湖上能与谢忌对抗之人,唯有谢先生而已。”   傅宸虽然没有将话全部说完,谢遗却清楚他未尽的意思,应了下来:“好。”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镇子里看不见半点灯火,一片过分安静的黑。傅宸却认得路,驱马在一间宅子前停下,又扶了谢遗下来。   他领着谢遗推门进了宅子,忽然听见黑暗里有人出声:“接到人了?”   “是。”傅宸应了一声,道,“我们应当尽快离开此地。”   “这是自然。”那人道,“后门是三辆马车,你们上中间那辆。”他又低低叹息一声,道,“此地离魔教太近,我们分头走,不能叫谢忌追上。”   谢遗很快被人塞进了马车,傅宸却没有跟着他一起,而是站在外头替他关上了马车的门,道:“谢先生,路上小心,到时梅少主会来接应。”   谢遗知道这是要分头走,他点了点头,叮嘱道:“你也是。”   傅宸微笑,道:“自然。”   很快三辆马车驶向镇外,又在岔路口分开。傅宸骑在马上,遥望着远处载着谢遗离去的马车,轻轻笑了一声,问身后人:“可准备好了么?”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模样,斗篷下传出的声音竟是与谢遗一般无二:“公子,请。”   傅宸策马而去。   马车颠簸,谢遗有些不适地扶着横木,以期坐稳身子。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金针似乎有些移位,带起绵延不觉的疼痛感,让他额上不禁沁出些薄汗。   只是即便是如此难受的情况下,谢遗也不敢叫外头驾车的人停下,他只得咬着牙忍耐,希望快些到地方。   白白看他难受得紧,只暗恨自己没有减轻宿主疼痛的办法,心想,若是换成别的系统,谢遗必然不会这么难捱的。   然而片刻之后,马车猛地停下。   谢遗身形不稳,摔倒在冷硬的底板上,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他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提声朝外头询问:“到了吗?”   外头半晌没有声音,谢遗心下正有些奇怪,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慢吞吞响起:“枕花魁,许久不见。”   谢遗撑着身子做起来,一手推开了马车门,朝外看去,只见微生子羽被一众人簇拥着坐在马上,静静凝视着自己,神情莫测。   谢遗心知自己是还没到梅韶倾接应处就被微生子羽拦下了,只是不知道微生子羽拦下自己是为什么?   “不必如此叫我。”谢遗道,“我姓谢。”   “谢公子。”微生子羽微微颔首,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道,“六扇门办案,还请谢公子配合我等走一趟。”   那些人顺势包抄了上来,一副谢遗若是不愿就要采取强制手段的模样。   谢遗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道:“好。”   他如今经脉被封,根本无力与这些人对抗,面对微生子羽提出的要求自然也不必挣扎。   ※※※※※※※※※※※※※※※※※※※※   emmmm……想要努力更新。 第76章 破春寒   空气里潮湿的水汽和香料燃烧的气味缠绕在一起, 像是一条剧毒的蛇蜿蜒过人的肌肤,遗留下湿滑的黏液,冰凉的蛇吻亲吻着谢遗的耳廓,带来令人战栗的不适感。   火盆之间间隔的距离很大, 纵然已经燃上了火,也显得周遭光线过分暗淡。微生子羽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地上,拉得极长极细, 随着跳跃的火苗不断扭曲变幻着。   谢遗的目光在那影子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垂首看向脚下的地面。青石铺成的地面,残留着难以冲刷干净的血迹, 冰凉的寒气仿佛能透过鞋底渗入人的脚掌心, 陈年的污垢浸在浸在青石的缝隙间,潮湿的水汽凝结在石面上,湿漉漉, 滑腻腻。   他又看周围, 整座囚牢都是用这种材质的石料搭建的,处处水汽凝结,潮湿冰冷。   微生子羽缓缓将一炉燃烧着的香推到了谢遗面前, “谢公子可认识这个?”   那味道一靠近谢遗,便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些不适, 不禁眉心未蹙, 却没有回避开。   微生子羽紧紧盯着他, 捕捉着他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认识吗?”   谢遗摇头否认:“不认识。”   “不认识?”微生子羽挑了挑眉。   谢遗伸手朝那香炉碰去,见微生子羽没有阻止,便揭开了香炉的盖子,一手掩住了口鼻凑近去看,口中反问道:“难道我应当认识吗?”   微生子羽道:“我记得你很喜欢用不同的香。”   谢遗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似是承认又不似承认,视线依旧停留在香炉中的香料上,只是就这样去看也看不出什么,他端详片刻后便放下了炉盖,道:“只是这种香,我确实不曾见过。闻着气味像是加了侧柏叶、沉香、白芨、细辛……还有什么东西,我闻不出来。”   微生子羽看不出谢遗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他早就从傅宸那里知晓这里头有一味特殊的药物,当下试探着开口:“这里头有一种成瘾性的药物……”   谢遗眼皮微闪,“成瘾性?”常用的植物香料,诸如丁香、茱萸子、茉莉、百合、豆蔻……这些都不具备成瘾性的效果,所以,这里头加的会是什么呢?   谢遗面露思索之色。   片刻后,谢遗恍然,“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微生子羽嘲也似的一笑,吐出二字:“魔教。”   谢遗一怔,旋即又问:“用在什么人身上?”   “陛下。”还有……太子。   “所以你怀疑是我?”谢遗阖了下眼睛,再睁开,“因我那日众目睽睽下被谢忌劫走,所以你们觉得这东西是我所做?”   微生子羽沉默不语,只是看他。   谢遗轻笑一声,低下头去,他浓长的睫羽被昏暗的火光一照,于面孔上投落一层灰影,显得神情难辨。只见他伸手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衣裳,任由白皙的胸膛赤裸在人前。   微生子羽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骇然——上面有几处猩红的血点。   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得出这几处血点落在人几处命脉穴道上。   “金针过穴。”谢遗重新拢起衣裳,言简意赅,“谢忌的手笔。”   微生子羽心中尚存疑虑,遣人去招了宫中太医来。   不多时,太医就战战兢兢跟着人进了水牢,打眼一看,只见里头两人一坐一立,站着的自然是六扇门总指挥微生子羽,坐着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   那青年生的一副清远出尘的好相貌,眉目如画,气质卓然,只是肤色过于的白皙,丝毫不见温暖血色,身材更是清减消瘦,一眼便可以看出其应当有体虚之症。   太医大致知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心里有了底,也少了些惶恐不安,稳了稳心神朝着微生子羽行礼。   “你去看看他的伤。”   听见微生子羽这样讲,太医心道果然,他走上前去,他正要请青年伸出手诊脉,就看见那人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单薄的胸膛来。   他肌肤白皙地给人以一种透明的错觉,被水牢中暗淡的火光一照,仿佛要晕出一层微弱柔软的白光,只觉得细腻如瓷,自生光彩。然而这般雪白的肌肤之上,却横陈着几个颜色殷红的血点,刺人眼睛。   太医一见那心口处几个血点,面色不由大变,“这是……”   “有劳您。”谢遗顿了顿,解释道,“这是金针过穴之术。”   太医在听见“金针过穴”四字时,不由瞳孔一缩,骇然道:“金针可是留在体内的吗?”   “约莫如此。”   太医颤颤巍巍看向微生子羽,在得了他的首肯后,才敢伸手去碰谢遗身上的血点。   手指触碰到谢遗的肌肤,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柔软,令人心神微荡。他定了定神,按在伤处的手指逐渐加重了力道,终于隔着肌肤感受到了底下深埋的金针。   他见谢遗深深蹙起了眉,不由问道:“可是疼痛?”   “无时不在疼痛。”谢遗道,“只是动作起来,要更为疼痛些,被按压穴道,还要更疼。”所以他在谢忌那里大半时间都在休息,鲜少活动。   太医心里有了个大概,又查探了他的脉象,询问了内力在体内行走的情况,才向微生子羽禀告:“这等手段实在是世间罕见,下手之人想必医术精绝,便是某也不敢说能安全取出所有金针。”   微生子羽沉吟片刻,挥手令人送太医离开。   “谢忌手上有如此医术精绝之人,便是我也不免身受其害,”谢遗仰头对上微生子羽的双眸,道,“想必这种香料对那人而言,想要配制也并不困难。”   微生子羽久久不语。   谢遗抿了抿唇,道:“只是你仍旧不肯信我。”   “我确实是不信。”微生子羽道,“单是你隐瞒身份,委屈求全,扮作女妓隐藏于楼中一事,便解释不通。”   谢遗听他提起旧事,也不免生出些尴尬之意,这事确实是难以解释。他本意是借那身份拿到鲛珠,再用谢遗的身份推出一位一统武林之人,谁知道后续生出那许多变故。   只是这事,想要同微生子羽解释也实在是困难,纵然解释,微生子羽若是不肯信也还是枉然。   微生子羽在原地站了半晌,始终等不来谢遗的解释,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遗摇了摇头,道:“有些话,我纵然是说了,微生大人不肯信,也是枉然。”   微生子羽深深看了谢遗一眼,转身离去,只留下二字:“收押。”   旁的人拿不准微生子羽的想法,见他对谢遗实在是过分温和,虽然得了命令要将谢遗收押,却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收拾了一间尚算干净的牢房让谢遗进去。   水牢中太过潮湿,谢遗住的这间地面略微朝里侧倾斜,里侧的地面上积了一层不知多久不曾流动过的污水。污水将地上的稻草浸地透湿,腐烂发黑,实在是容不得人睡。   谢遗尽量往稍微干些的地方坐着,只是水牢里哪有真正干净的地方?靠外侧的地面虽然没有积水,却也滑腻湿漉,顷刻便濡湿了谢遗拖曳到地上的衣角。不多时,潮湿的水汽就浸透了整件衣裳,直侵入人的肌肤了。   这种环境远远比谢遗曾经去过的关押王景明的那种牢房要恶劣,若是身上有皮肉外伤,又待在这种地方得不到救治,必然会恶化流脓,甚至腐烂。   待到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就发觉坐在牢中的谢遗面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整个人精神萎靡不振,一副病态。   那人心知微生子羽对谢遗的特殊,当下一慌,也思考不了太多,便匆忙放下饭菜,去和微生子羽禀告此事。   微生子羽听闻这事后来得很快,狱卒开了牢门放他进去。   微生子羽走到谢遗身前,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潮红的面色,待弯腰伸手触碰上谢遗嫣红的面颊,更是觉得指尖滚烫一片,很是灼人。   发热了。   意识到这点,微生子羽面色微变,正准备叫醒谢遗,就看见眼前青年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鼻音浓重:“嗯?”   “谢公子。”微生子羽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一般,放轻了声音问,“身上可有不适?”   谢遗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整个人头重脚轻,他喉间一阵痒意,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无碍,应当只是受了些风寒。”   谢遗不是第一次生病。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前期一直开着绝世武学的bug,有内力护体,后面沈归穹成了魔教教主,也极为注重调养他的身体,因而病得时候不多,纵然是病了,也多半会很快好起来。   他自己是不怎么当回事,微生子羽却在短短一时之间想了许多。水牢寒凉潮湿、空气混浊,谢遗又被金针过穴封住了周身命脉,如今患了风寒,再留在这儿得不到救治,恐怕……   微生子羽心下担忧,只得又将人接了出去,延请大夫治疗。 第77章 破春寒   “只是受了些风寒而已, 将养些时日就能好了。”大夫诊过谢遗脉象,朝微生子羽要了纸笔,书下药方,又交代, “照此抓药,一日两次, 三碗水煎作一碗水服用,十日左右便可痊愈。”   微生子羽叫人送大夫出去, 又让下属取了照着药方抓药去煎。   他在桌边矮凳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打量谢遗。   身着男装时候的谢遗与花楼里的花魁枕无寐差异甚大, 分明是同样一张雌雄莫辩的清冷面容,却宛然若二人。若非自己早就知晓所谓的枕花魁是男非女,恐怕也会误认为这是两个人。   谢遗喉咙作痒, 忍不住一手掩住了唇瓣低声咳嗽,漆黑如墨的睫羽也忍不住轻轻颤抖,宛如蝴蝶破茧。他面容雪白清淡,此时因为病中泛出了一层红晕,反而显出些往常难见的娇妍来,却又因着过于纤细的颈项与单薄的脊背, 显得憔悴堪怜。   微生子羽看着他, 一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剑鞘上, 婆娑着。   “你且暂时留在这间屋子里休息, 养好病再说。”半晌, 微生子羽终于出声。   谢遗终于忍不住了咳嗽, 开口,声音虚弱沙哑:“劳烦微生大人了。”   微生子羽面色不变,好似未听见他这话一般,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时候已经不早,昨个半夜微生子羽带人将谢遗从半途中截下,一路奔波回六扇门,又是一番审问……一番折腾下来,如今已经黄昏了。天边云蒸霞蔚,绮丽绚烂如若锦织,夕阳沉了一半如山头,另一半则呈现出一种似橘似绛的奇异丽色。   谢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外头残阳晚霞景色动人,不由弯了弯唇角,也不说话。他此时精神不济,不过片刻功夫,就忍不住以手肘抵着桌子一手支颐打起瞌睡来。大概是多年的好教养,他睡姿一贯老实,这样的姿势下竟然也睡得安稳。   两个人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也不知道时候过去多久,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大人,药熬好了。”   微生子羽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朝身旁一看,谢遗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闭目休憩着。他站起身,矮凳在地上拖出声响,谢遗似乎被这声音一惊,也骤然从睡梦中醒过来,后知后觉地仰着头看向微生子羽。   他刚醒,听见了声响,便下意识瞥了过去,眼眸微睐,惺忪迷离。   微生子羽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提声叫人将药端进来。   下属听得他的命令,这才捧着药碗进来,小心翼翼放在了桌面上。微生子羽伸手触碰了一下药碗的碗壁,只觉得入手温暖不烫,下属见了他的动作,不由道:“大人,要已经凉过片刻了,不烫,再凉下去就要冷了。”   微生子羽颔首,将药递到了谢遗跟前,薄唇翕动吐出一字:“喝。”   谢遗道了一句“多谢”,伸手接过药碗,垂首浅浅啜饮一口,尝到了满嘴的苦味。他眉也未曾皱一下,一仰头将那碗药全数饮尽了。   空荡的瓷碗被重新搁回了桌上。   那人见谢遗喝完了,却没上前收拾空碗,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微生子羽。   谢遗见他如此,猜想他约莫是有什么事要禀告,自己不便留在这儿听他们说话,便主动说道:“我身体困乏,请容我暂退,去里间休息片刻。”   微生子羽点了点头,目送谢遗穿过屏风,进了里间的屋子。   见谢遗进去,下属这才附身到微生子羽耳边,小声禀告道:“大人,方才属下上街采买药物,见一些人行踪诡谲,似乎有些是江湖中人,还有些……是魔教的。”   微生子羽“嗯”了一声,心中倒不觉得意外。他心知谢遗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又怎么会引来两方势力的争夺?他将人强行带走,就能猜到此时定然会有一群人会千方百计寻找谢遗。   下属迟疑片刻,吞吞吐吐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大人,太子那边……听闻、听闻和公公说,闹腾地很是厉害。”   微生子羽不禁蹙眉。   他知晓前几日皇帝将那种成瘾性的香料送与太子的事,只是等到他收到消息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皇帝此举实在是荒唐至极,彻底断送了微生子羽心中仅存的念想,可是另一边,太子对那香料也是日益成瘾。国君与储君皆是沉溺于掺杂了阿芙蓉所制的香料,成何体统?   而今武林与朝堂俱是动荡不安,玄刹教在谢忌的带领下对中原一带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兴兵,不知道未来又该是怎么样的处境?   短短一时间,微生子羽思绪万千。   下属看他面色几度变换,也不敢多言,只是站在一边静候吩咐。   良久,微生子羽缓缓呼出一口气,吩咐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且退下吧。”   “大人。”下属面露忧色,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恐怕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会知道枕无寐被扣押在六扇门了。”   微生子羽瞥了他一眼,眸中不带丝毫情绪,声音冰冷:“那又如何?”   下属动了动嘴唇,没敢出声。   “你下去吧。”   “是。”   屋中又安静下来,微生子羽在矮凳上坐下,思索着接下来将要应对的每一步,然而左思右想,其中总是绕不过一个谢遗。但若是要他说谢遗究竟重要在何处,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对方似乎在这一场动乱中处于一个极其微妙的地位。   微生子羽坐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起身朝里间走去,穿过屏风和层叠的帷幔,便可以看见倚靠在软榻上闭目休息的谢遗。   谢遗却还没睡,听见脚步声靠近,便缓缓睁开了眼睛,仰头看向微生子羽。   “你与谢忌是什么关系?”微生子羽薄唇紧抿,注视着他。   “师徒。”谢遗也不隐瞒,坦然地道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八年前我救下他,教习武艺,只可惜如今我与他分道扬镳背道而驰。”   他口中说着“可惜”二字,语气却丝毫不见惋惜,神情也是淡淡。   微生子羽皱了皱眉:“你既然是他的师父,又为何要隐藏在花楼之中?后来云山之巅,又为何要和他做戏,扮作沈五妹?”   谢遗摇了摇头,道:“这事恕我难以言明……更何况,我纵然说了你也不信,不如不说。”他稍稍一顿,又继续道,“谢忌的武功江湖中有目共睹,如今除了我,谁也不敢说能拿下他。”   微生子羽道:“五位绝顶高手尚存四位,若是四人联手……”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莫非魔教除了谢忌,就没有旁的高手了吗?”   微生子羽不觉怔忪。   谢遗道:“你只消知道,我与谢忌绝非是一路人。”   微生子羽被他这番话说得动摇,心中暗忖:倘若谢遗真的与谢忌同流合污,又怎么会被谢忌施以金针过穴,会被傅宸使尽手段从玄刹教救出?   只是……“谢公子如今被封住经脉,又怎么能断定自己能拿下谢忌?”   谢遗道:“只是运功时会气劲混乱罢了,勉强支撑一刻钟还是可以的。”他问过白白的,金针入穴的情况下并非全然不能运动,若要运功的话至多只能支撑一刻钟,强行运动之后必然重伤难愈,所以这是他唯一一次机会。   微生子羽沉吟片刻,仍是不大肯信任谢遗,随便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想来是要回去好好考虑。   然而,事情却容不得他多加考虑,因为谢忌起兵了。   短短十几日,铁骑所过遍野哀鸿。   谢遗得知这消息的时候,病才堪堪好了大半,乍然听人说起谢忌接连攻下齐州、云州二处,不禁出言叫住那谈论的两人,询问道:“你们说的可是魔教教主谢忌?”   那两人是府中粗使的丫头,平时得了微生子羽的吩咐,做些洒扫的事,不大清楚谢遗的身份,只以为是半个主子,听他这样问,就犹豫着将话说出来了:“是,听闻谢忌起兵造反,现如今已经率领大军驻扎在云州了。”   她胆子不大,向谢遗说起这事来,言语颠三倒四,谢遗听了好半晌才悉知前后经过,挥手叫两人退下了。   谢忌如今驻扎在云州,不曾向中原再进,却不是因为兵力不足需要调息,亦或是遇到难以攻克的险阻,而是在等谢遗。   那日他杀了沈归穹后一路追着谢遗的踪迹而去,到了青宣镇果不其然被傅宸布下的迷局蛊惑。他一路追着马蹄印而去,最终在天色微明之时看见了与傅宸共乘一骑的黑袍人。   他那时他被沈归穹死前那番话所惊,心神不稳,只当那人就是谢遗,几番争夺之下,最终重创傅宸,却也因为大意,被那伪装做谢遗的人一刀捅进了肚腹。   那刀上喂了毒,令他险些丧命,幸而被温无戚及时救了回来。昏迷两日,醒来后却看不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心中对谢遗的爱恨不由愈发浓烈,顾不得伤势未曾好全,就忍不住向中原一带悍然出兵。   魔教在塞外经营多年,此一战中,便如同十年磨砺之利刃倏然出鞘,直教对手难以抵抗、节节败退。随着朝廷军队的屡战屡败,朝野上下一片慌张混乱,而此时候,国君与储君竟然无一个能稳住民心的,更是使得局面越发岌岌可危起来。   只是连胜的捷报,仍旧不能令谢忌开怀。   他最想要得到的,还是不在身边。 第78章 破春寒   白发红眸的少年依靠在软榻之上, 眼眸半眯,神情慵倦,此刻正静静听着下属的禀告。   他的衣襟大敞,袒露出胸膛和缠了厚厚一层雪白绷带的腰腹。坐下下方的几位长老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他的腰身, 暗忖谢忌的伤势到底有多重。   除了温无戚没人知道谢忌的伤势如何,只有些许风声传出, 说那是几乎可以夺去性命的伤。   可是谢忌伤后短短两日,便兴兵进入中原, 又令人不由得怀疑这消息是否可靠。   “教主。”坐下下首第二位的是西长老西孟华,此刻他饮尽一杯酒, 起身朝谢忌行礼,“不知教主准备何时进攻冀州?”   云州拿下,下一个要打的就是冀州了, 只是谢忌却偏偏按兵不动,不肯乘胜追击,此举实在是令人费解。   软榻之上的少年懒懒瞥向他,绯红的眼瞳中看不出丝毫感情,尽是冰冷。西长老被这目光一看,只觉得后背霎时间出了一层冷汗, 顿时低下了头, 不敢直视谢忌。   谢忌收回目光, 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西孟华坐下, 口中道:“不急。”   他声音冷淡, 不疾不徐, 却成功压住了在场一干人等浮躁的心思。   西孟华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在位子上坐下,又听见北长老开口:“还请教主指示接下来的行动,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谢忌没有出声。   几位长老等了片刻,没听见谢忌说话,不由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唤道:“教主?”   谢忌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北长老大着胆子开口:“教主,我等……”   他一语未竟,已被谢忌打断:“派人去告诉他们,本座要谢遗,活的。”   他话一出口,满座皆惊。   “教主!”南长老经不住喊出了声,“教主这是何意?”   谢忌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五日之内,若是本座见不到谢遗,便屠云州一州。”   “教主!不可!”   谢忌闻言,抬眸冷冷看了出声的南长老一眼,却是一语不发,起身离去。   只余下几位在场几位长老面面相觑。   南长老低声连连念叨着“荒唐”,西长老和北长老脸色也不大好看,唯有东长老约莫知晓些谢忌和谢遗之间的纠葛,当下老神在在,一副对此毫不在意的模样。   北长老向来圆滑,见东长老如此模样,不禁问道:“东长老对此怎么看?”   “既然是教主所愿,我等当然要听教主吩咐。”东长老道。   南长老闻言冷笑:“那谢遗是什么人,旁的人不晓得,我等还不知晓吗?”   东长老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和他争执,自己一人径直出去了。   北长老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东长老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言。   ……   微生子羽面色冷凝,匆匆朝小院赶去,却在院门处驻步。他站在庭院外,庭院中的谢遗回过头,与他遥遥对视,青色的衣袂被风扬起,显出一种大病初愈的消瘦之感。   谢遗确实是病刚好,他体内金针已经有些移位,疼痛感与日俱增,微生子羽延请了几位大夫来看过,都说不敢取针。   白白告诉过谢遗,照这样的情况下去,短期虽然尚可忍受,但是时长日久总会疼得日夜难安。然而谢忌却不会给他拖下去的机会,谢遗心想不如早早了断,再拖下去实在是无济于事。   恰好如今微生子羽不得不将他交出。   “我已经知晓谢忌的事了。”谢遗走近微生子羽,道,“而今的局势非我出面不可,微生大人今日来的匆匆,怕是心中早有打算,既然如此,请带路。”   谢遗的声音平静地近乎冷漠。   微生子羽没有动。   谢遗正有些费解,却听见他慢吞吞道:“我虽然一直不肯信你,可是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你一次了。”   只是,他并非真心想信谢遗。而是时局如此无奈,只能信一次谢遗。   谢遗等着他的下文。   微生子羽伸手,掌心是一枚普通的缝衣针。   谢遗视线落在他的掌心,不由瞳孔一缩——当初杀了季沧云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缝衣针。   微生子羽道:“你应当能用上。”   谢遗伸手接过,道:“多谢。”   微生子羽笑了笑,难得眉间凝聚多日的郁气也散尽,终于显出些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朝气。微生子羽垂眸看着被谢遗捏在手中的缝衣针,道:“当日你我初见,我便对你的身份生出些许怀疑,可是却总寻找不出什么证据,却没想到,如今竟然会不得不信一次你。”   谢遗失笑,道:“若是此行真的事成,想必我也活不下去,届时还请微生大人与傅宸一道稳定时局。若是可以……便请大人在能力之内,帮一帮傅宸也好。”   他终究还是在三个人中选择了傅宸。   微生子羽将谢遗送至门口,一语不发。   谢遗扶着车辕正要上马车,忽然听见对街一道声音蓦然响起,嘶哑地喊:“谢先生!”   谢遗寻声看去,了然地挑眉。   傅宸站在街角,他的面孔是不见血色的惨白,俨然是伤势未愈的模样,一身如雪的白衣被风鼓荡而起,愈发显得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谢先生!”傅宸唤他,如墨的眼瞳中是几乎凝成实质的忧虑,“谢先生是要去见谢忌吗?”   谢遗点了点头。   “可是谢先生伤势未愈。”傅宸有些执拗地看着他,面上尽是不赞同。   却听见谢遗低声开口,声音那么轻,仿佛随时可以被冰冷的风吹散:“好不了的。”   “谢先生只消再等几日——”   “不必。”谢遗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便可。”   傅宸上前一步,还欲再说些什么,谢遗却先他一步开口:“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因为我想要阻止谢忌屠城。”   傅宸停下脚步,看着他。   谢遗继续道:“谢忌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如今他为祸武林,我心中其实并无愧疚。”   这番话使得众人心头大震,便仿佛终于撕开了颜色锦绣的粉饰,终于表露出其下丑陋腐朽的真实了。   “即便今日过去,我会死在那里,也和整个江湖朝廷无关,这仅仅是我和谢忌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所以,你不必拦我。”谢遗睫羽低垂,柔软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捂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冰。   他是那样冷的冰,叫人的心都被冻得发疼。   “你不必拦我,因为我谁也不为。”   傅宸听他说完,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我早就知道。”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的,谢遗从未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中、放在心上,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是想做,所以去做。   因为想要得到鲛珠,所以在江湖散布下那样的传言。因为想要杀了谢忌,所以现在他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云州的路。   傅宸猝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红溅在他的衣衫上,像是雪地里骤然开出一枝颜色灼灼的红梅。   他身边侍女惊骇地喊:“公子!”   傅宸一手擦拭去自己唇畔猩红的血迹,拒绝了侍女的搀扶,一步步朝着谢遗走去,说:“我早就知晓,你谁也不为。”   可是还是甘心为你做事。   “我早就知道,你谁也不在乎。”   可是还是愿意配合你布下迷局,引武林众位同道入局。   “然而谢遗,这么多人死在你的局中,你扪心自问,可有一丝一毫后悔?”   傅宸想问的是,沈归穹因你而死,你可有一点后悔?   傅宸最想问的是,若是我也因你而死,你可会有一点后悔?   谢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语。   傅宸也静静看着他。   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微暖的日光,像是晕开的墨,终于,那团沉静的墨中起了涟漪。   谢遗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他只知道,这些都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傅宸咽下了喉头上涌的血,很慢很慢地,说:“我知道了。”   他深深看了谢遗一眼,转身离去。   谢遗扶着车辕,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到云州的城门之下便不肯再前行,谢遗被人从马车中搀出来,踩在残留了血与硝烟的地面上。   城门下,早有有人等候,谢遗整理了衣衫,走过去,声音柔和:“劳烦去禀告一声,就说,谢遗欲与教主一见。”   那人听见“谢遗”二字,便忙不迭地跑去通传消息了。   如今整个江湖都知道,谢忌想要见谢遗。   谢遗站在城门之下,高大的灰色城墙对比得他的身影格外微妙,仿佛天地之间一粒再小不过的浮尘。夕阳颜色如血,漂浮在远处群山之上,映红了半面天空,也映红了谢遗的衣衫。   白白忽然出声:“傅宸整合了剩余所有的江湖势力,和微生子羽联手了。””   谢遗点了点头。   白白继续道:“任务2完成了。   谢遗回忆了下任务2的内容,并不觉得意外。以如今的局面,江湖一众势力必定是需要拧成一股绳对付魔教的,只是能够让这些势力联合的人,江湖中实在不多。倘若真的要选一个暂时统领他们的人,必然是背景深厚却没有武功的傅宸了。   “也好。”谢遗道。   下一刻,一个身影自长街尽头出现,慢慢朝着城门方向走来。   夕阳的余光落在他白如雪的长发上,似乎化成血浸入了他的发丝间,将一头无暇的白发染成了妖异的红。少年抬眸之间,浸饱了血一般的猩红眼瞳,倒映出谢遗的影子。   谢遗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唇瓣微动,道出极轻的两个字来:“谢忌。”   谢忌朝他微笑,一种残忍的恶意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他听见谢忌说:“沈归穹死了。”   谢遗没有出声,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仿佛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了。   谢忌在走到谢遗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喉咙被谢遗用剑指着。   那是一柄如若雪山之巅最寒凉的冰雪所铸的剑,是一种什么也无法侵蚀的湛然的白,和谢忌的剑有九分相似。   不。   应当说,谢忌的剑,像这柄剑。   谢忌的神情微妙起来,他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那柄剑,和握剑的谢遗。   “谢遗,是来杀我的吗?”   出乎谢忌的意料的,谢遗竟然承认了。   黑发黑眼的青年轻轻点了下头,“是。”   谢忌唇角勾起一抹笑,有些嘲弄地:“你是应该想要杀我。”   没有什么试探的机会,两个人飞快地交起了手。   谢忌伤势未愈,谢遗更是深受金针过穴的苦痛,双方动手,谁也占不了优势。   纵横的剑气撕裂了谢忌的衣裳,裸露出缠着绷带的腰腹,鲜血从腰间的伤口渗出,慢慢浸润了白色的绷带。   谢忌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不断挥着手中的长剑,精妙的剑诀在他的手中使出,却又被谢遗用同样的招式挡下。   无论是谁见了这场战斗,都会相信谢忌和谢遗之间的师徒关系。   他们用着彼此最熟悉的剑法去迎战对方,每一招,每一式,又会在对方的下一招下一式中重演。   然而,谢遗陡然变换了剑法。   他的剑势在一瞬间从大开大合的凌冽霸道转为了最柔软的细密连绵,织成剑网一片,朝着谢忌剑式最薄弱处攻去。   三招。   第三招,谢遗的剑尖,在谢忌的胸口划开了一道极为狭长的伤口。   幸而谢忌退得快,否则就是开膛破肚。   谢忌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来,他的腰间都是血,从白色的纱布上渗透出来。   谢遗却没有留情,继而一掌拍了过去,正中谢忌胸口,将人掀翻在地。   “谢遗。”谢忌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他吐出一口血,看向谢遗,“你好狠心啊。”   谢遗以剑指着他,“交出鲛珠!”   谢忌一怔,旋即放声大笑:“咳咳咳,我倒是忘了!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鲛珠吗?”   他又忽然怨恨起来:“除了鲛珠!除了鲛珠!你还在乎什么?”   谢遗只是重复:“交出鲛珠。”   谢忌一手捂着自己伤重的小腹,阖了阖眼睛,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谢遗沉默。   谢忌道:“那日我说,我今生想要的,是你。”   谢忌咳嗽两声,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却连擦都懒得,道:“这句话,如今也还当真。”他顿了顿,喘匀了呼吸,伸手按在自己腰间的伤口上,道,“鲛珠在这里,你可以来取。”   谢遗提着剑走过去,他在谢忌身前站定,手中剑朝下划开了谢忌腰间的绷带,看见了他腰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谢忌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为绚烂的笑容来,说:“你来拿啊。”   谢遗抿了抿唇,半跪下身去。   谢忌笑容愈发璀璨。   下一刻,他笑容骤然凝固,绯红的眼眸在顷刻间失却了光彩,成了死寂的灰。他的手垂在了一边,边刃沁着微蓝的匕首从他的袖子里调出来,落在了地上,染了灰尘,   一点血红从他的眉心渗了出来,像是朱砂。   谢遗闭了闭眼睛,手指伸进了谢忌腰间的伤口,在一片黏腻腥稠的血肉中摸索到了一颗珠子。   他握紧了那颗珠子,抽出了手。   “任务完成。”   谢遗恍若没有听见,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了手上沾的血,然后抬起了谢忌的头,抱在了怀里,用衣袖去擦谢忌唇边的血。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   夕阳的光慢慢收束了,最后一缕余晖在天地间湮灭。   沙尘中静静躺着一枚染血的缝衣针。   与淬了毒的匕首相对着。   像是嘲笑着这场故事终究以彼此的算计落幕。   ※※※※※※※※※※※※※※※※※※※※   啊,其实一开始不想让谢忌死的。   后来,我写嗨了。   这结局写的我真爽啊。 第79章 不二臣   木头腐烂与食物腐坏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腐臭气味和些微的腥气。   谢遗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缝隙里透出来,可以看见空气里飘荡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坐起了身体, 衣料与身下的毛毯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察觉到腹中的饥饿与喉咙的干渴。   抬眼看去, 衣衫褴褛的女孩缩在角落里, 听到他动作的声音, 下意识朝他投去目光。   谢遗张了张嘴, 正想问些有关此时情况的问题, 又忽然住了口。因为此刻所处的环境,他怀疑他们可能是在躲避什么,贸然出声并不好。   女孩只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朝角落里躲了躲,一语不发。   谢遗实在是饥渴,放眼打量一番四周, 最终在自己身下的毛毯里发现了两管不知名的透明管子承装的淡黄色液体。捏一捏, 管子是软的,只有拇指那般粗细,也和手指一般长短,目测里面的液体不超过10毫升。   白白凑过来看了看, 道:“是营养液。”   谢遗不解地看着他。   白白道:“咬开管子就能喝了。”   谢遗闻言也不娇气, 他擦了擦管子表面, 用牙咬开了一个口子,慢慢地喝着。那是一种类似于苹果,又更加寡淡的味道,像是稀释了很多倍的苹果汁,并不好喝。   营养液只能提供人体所需的最低能量,谢遗喝完了一管,只觉得干渴被稍微舒缓了些,腹中仍是饥饿。除却饥饿,还有全身每一寸肌肉传来的酸痛。   白白在一边和他科普这一次他们降临的世界。这是一个ABO的世界,ABO的世界观是一种全然不同于谢遗认知的世界观——A即Alpha,B即Beta,O即Omega,在这种社会中,Alpha作为领导者处于统治地位,Beta作为数量最广大的群体,从事各种社会工作,Omega数量最为稀少,却有着强大的生育能力,属于……生育者。   谢遗勉强记着白白口中那几个拗口的词——阿尔法、欧米茄和贝塔,然后才有心思去理解它话中的意思。这是一个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社会,性别的划分与他之前的认知截然不同。   “这种设定在色.情小说中最为常见,”白白声音软绵绵的,可是其中涵盖的信息却并不令谢遗乐观,“宿主大大这具身体应该是个Omega。”   也就是,生育者。   谢遗注意到白白提到了一个词“色.情小说”,他知道这个词大概是类似于淫.艳话本那样的意思,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白白慢吞吞地介绍着:“Omega有发情期,这期间需要Alpha的……”它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出那个词,“抚.慰。”   谢遗自然懂它的意思:“所以?”   “他们靠着信息素相互吸引……”白白和他科普着诸如“信息素”“腺体”“生殖腔”之类的词的意思,最后说,“即便是在小说中,不同的故事里,ABO世界的社会架构都会存在差异,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中Omega的地位如何,在最极端的世界观中,Omega只负责生育。”   谢遗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又听见白白继续道:“不过一般的社会中,都会对Omega加以保护,毕竟他们真的太稀少了……”而且,生育能力又是Beta比不上的。   虽然有白白的解释,但是不管怎么看,自己现在的处境都似乎不容乐观。谢遗想到这,抬眸看了眼角落里的女孩,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谢遗靠着身后被子堆出的垛休息了会儿,就叫白白出去打探消息。   过了会儿,白白回来了,带回来一个不算好的消息。这附近居住的人很少,大多是些破败的房屋,看上去,像个灾区。   谢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在这里,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全身肌肉酸疼,像是以不正常的姿势睡了很久导致的。他想那个与他一同躲在这儿的女孩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那女孩神情警惕得很,惊弓之鸟一般瑟缩着,看样子也不想同他说话。   谢遗伸手摸着身下的毯子,除了他手里剩的这一管营养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他该想些办法。   谢遗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然后他就发现天花板实在是太过低矮,自己根本无法直起身站立,必须微微弯腰才能行走。   角落里的女孩看到了他的动作,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谢遗没有理会,他凑近了头顶木板的缝隙朝外看,观察着外面的环境,这才察觉自己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一间破屋的地下室,上面并没有人居住。   谢遗看了会儿就坐回去了,他要保存体力,好在夜间出去觅食。   夕阳的光透过头顶的缝隙射进了地下室,是温暖柔媚的橘红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橘红色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最终为黑暗所淹没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借着白白的光芒摸索着找到了出口。他推开了头顶的活动木板,爬了出去。   他接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破败的屋子,陈设和自己所处的世界差异很大,但是还是能勉强辨认出部分。窗户和门都是打开的,抽屉衣柜全部敞开,地上一片狼藉,似乎曾经被人劫掠过。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不是被人关在这里面的,随时可以离开。   他在白白的陪伴下朝厨房走去,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剩余的食物。   桌上只有几个干瘪得不能吃了的苹果,柜子里什么也没有,厨台上还有些翻倒的调味品,冰箱已经断电很久了,打开后里头传出一股恶臭——里面储存的蔬菜肉类都腐烂了————谢遗只得又将这冰箱的门关上。   最后谢遗只在角落里发现了一罐没有破损的糖。   他将糖捡起,又找到了一个还能用的杯子。   他试着拧开水龙头,水龙头里冲出几声气音,然后淌出了红褐色的液体,空气里一股铁锈味。过了一会儿,锈水的颜色渐渐转淡,最后恢复了正常的清澈透明。   谢遗轻轻呼出一口气——幸好还有水。   他用这水仔仔细细洗了下杯子,然后把糖倒进去,又接了点儿水,将糖融化开。   谢遗饿得很了,仰头将糖水喝了个干净。   滋味其实并不好,自来水总有一股奇怪的漂□□的味道。   补充了糖分和水后,胃部的不适得到了缓解,谢遗又冲了一杯糖水,一面慢吞吞喝着,一面在脑海中询问着更多的关于ABO设定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这种设定大多出现在色/情小说里的缘故,往往掺杂了诸多作者的私设,白白在给谢遗讲解的时候,很多细节上存在冲突,而且不一定适用于这个世界,仅仅是作为参考价值。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Omega一直是公认的生育能力要强于Beta和Alpha,体力则要逊色于Beta和Alpha。   谢遗伸手摸索了一下自己腹部,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具男性的身体下,还有一个可以孕育生命的地方。这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和联想,于是很快又放弃了探究。   他喝完了水,将放回了落满灰尘的桌上,然后揣着那一罐糖又爬回了地下室。   女孩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瑟缩在角落,看了一眼他后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白白围着女孩飞了两圈,回到谢遗的身边,悄悄告诉谢遗那也是个Omega。   谢遗闻言不禁微讶,浓长的睫羽低垂着遮却眸中沉思——在系统科普的知识中,一般来说Omega都是十分珍贵的性别,可是在这样一个灾区的废弃房屋的地下室里,却藏着两个Omega,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在躲避些什么?   谢遗本来怀疑自己与那个女孩可能有着不平凡的背景,因为某些事暂时躲藏于此,可是细细思索,那女孩对他的态度,显然是有些陌生的警惕,根本不像是同行的伙伴。   不过谢遗也没时间思考太多了。   因为夜里的时候,女孩出事了。   谢遗因为空气中浓甜的茉莉花香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恍惚。那香味如此馥郁甜美,充斥满人的鼻腔,撩动着人血液里的温度。   谢遗只觉得自己的体温在这奇异的花香中渐渐攀升。   白白及时叫住了他:“宿主大大!她的,发/情期到了!”   谢遗回过神来,听清了角落里少女带着鼻音的浅吟低哼。那声音实在算不得愉悦,更多的是强行压抑的痛苦,却因为漆黑的环境和空气里靡丽的花香,显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这是怎么回事?”   白白道:“宿主大大你会被影响的,我们要赶紧离开了。”   “不用。”谢遗的鼻尖出了一层薄汗,但是也仅限于此罢了。   属于发情期Omega的高浓度信息素,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80章 不二臣   谢遗从白白的口中了解过Omega的发情期, 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倘若发情期的Omega得不到抑制剂的抑制或者是Alpha的标记,必然会万分难受。   谢遗做不到放下女孩一个人在这里,却也无力为她做些什么,只是静静坐在角落里听着那声音, 一言不发。   白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不受那信息素的影响,又或者说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受信息素的影响会如此轻微,见谢遗不打算离开, 他也没有再劝,只是陪着谢遗待在原地。   过了不知道多久,女孩呻吟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谢遗捏了捏自己怀里的糖,沿着之前走过的路爬出了地下室。   他冲了一杯糖水回来, 接着白白身上微弱的亮光照明走向了角落里的女孩。少女的面颊晕着佗红,娇妍异常,她出了一身的汗,茉莉花香嚣张四溢。   谢遗将水杯递到了女孩的手中。   “这是什么?”女孩声音低弱。   “补充体力的。”谢遗道。   可是杯子却被摔在了地上,女孩嗓音沙哑,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是故意的……你有抑制剂……为什么不给我用……”   谢遗不解。   女孩抓住了他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指甲掐入了他的肉中,“你、你身上有抑制剂……对不对?”   “我没有。”谢遗低声道。   “你骗我……”   新的一波情热又到了,女孩有些无力地松开了紧握着谢遗手腕的手, 蜷缩着身子倒在了铺了一地的稻草里低低呻/吟。   她不信谢遗没有抑制剂, 否则怎么会一点也不受信息素的影响?   忍受着发/情期难捱的情/欲的安颜心中忽然生出些怨恨。   在浓烈地堪称放肆的茉莉花香中,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地面上越来越近的嘈杂声响。   “报告长官,检测到附近有Omega。”黑色军服的青年冲着站在前方的女人敬了个军礼,面色肃然地禀报道。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有着一头茶金色的发,为了方便行动,在脑后盘成发髻。金色的穗链从她的肩膀上垂下,尾端被金色的领针别在了内衬的领口,左胸别着象征荣耀的徽章,军章外套上铜色的双排扣一丝不苟地扣紧了,黑色的挺括军装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身材。   “哦?”疑问意味的语气词从她的口中呵出,本是偏于柔和的五官,却因为细长微眯的眼眸中泛着的冷意,显出一种别样的冷冽气质来。   青年有些拘束地移开了视线,避免和她对视,道:“检测到附近有Omega存在,并且可能处于发/情期,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正在缓慢持续上升。”   女人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开口:“搜索。”   青年领命下去。   副官踱步过来,月光下,他有些慨叹地道:“现在Omega的地位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女人套着皮质手套的手婆娑着掌中的腰上的木仓,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有着不容错认的嘲弄:“没什么不一样。”   很快,谢遗和少女被人从地下室里抓出来了出来。   未标记的发情期Omega的气味隔着十条街都能被Alpha察觉,被抓到并不是什么不难理解的事。   被情/潮困扰良久的女孩终于被注入了抑制剂,她有些脱力地倒在地上,喘息声粗重,身上轻薄的连衣裙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谢遗站在她的身旁。   拘捕他们的人在给女孩注射过抑制剂后就退开了,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三步以外的距离。   片刻过后,包围着他们的人群朝两边散开,一个女人出现在谢遗眼前。五官秀丽的女人踩着黑色的皮靴一步步走近,她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堪称娇小,可是周身散发的凛冽气质却又不容人轻忽。   女人在女孩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一个Omega。”她的视线朝旁边移去,落在了谢遗的身上,微微挑眉,“两个。”   她轻轻咋舌了一下,尔后转过身去,声音冷漠地一丝起伏也没有:“送去Omega保护中心吧。”   谢遗微微一愣,他不知道所谓的Omega保护中心是什么地方。   可是情潮刚刚平息的少女却清楚地很。   闻言,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尖声道:“我不去!我不去!”   听见这声音,已经背过身的女人顿住了离去的脚步,她站在那儿,像是在斟酌着什么,半晌才出声:“不去?”尾音微扬,似乎是在询问。   “你也是Omega!凭什么你可以不去!偏偏要我去?!”   女人转过了身,她冰冷得仿佛一丝感情也没有的琥珀色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凭什么我可以不去?”   她声音很轻,比起反问更像是疑问。   少女喘了口气,质问:“同样是Omega,凭什么你要我去?”   谢遗从她们的对话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所谓的Omega保护中心似乎不是什么好去处。   女人抬起了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口上的徽章,那是两枚一等功的勋章,她看向女孩,声音平静:“凭这个。”   女孩的目光凝在上面。   “收复十一颗被虫族占领的星球,摧毁纳克虫族在BW302号星球的军事堡垒,拯救七亿帝国民众。”那个冰冷的女声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功绩,她直视着女孩的双眼,道,“如果,你也能做到,当然可以不用去。”   女孩愣住了,她嘴唇微张,久久没有出声。   女人冷冷看了她一眼,正要转身离去的瞬间,却听见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我想试试。”   她看过去,只见身材瘦削的青年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光芒柔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想试试。”   女人下意识地婆娑着腰间的配木仓,脸上却仍是缺乏表情的漠然,她的目光停驻在谢遗身上,话却是对着周围的人说的,“留下他。”语气漫不经心。   女孩终于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也可以!”   女人微微颔首。   次日,飞行器将他们送到了另一颗星球,谢遗和名叫安颜的女孩加入了新兵的训练队。   谢遗很怀疑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能否培养出合格的新兵,当他抱着自己的分到的物资向身边的人问出这个怀疑的时候,博得了对方语气嘲弄的回答:“呵,有什么办法呢?兵源紧缺啊,现在只要是能开枪的,都可以直接上战场了。”   谢遗不禁讶然。   然而那人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蓦然将他带进了自己的臂弯中,低下头在他肩颈处轻轻嗅了一下,颇有些兴味地感慨了一句:“Omega啊……”   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谢遗的颈子上,带起一阵战栗感,谢遗有些不适地躲了一下,对方便飞快地松开了手。   “抱歉,你身上太香了。”那人笑了笑,道,“我叫安斯艾尔。”   谢遗无声地念了两遍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拗口的名字,确保自己不会将之念得走调之后,才道:“安斯艾尔,你好,我叫谢遗。”   安斯艾尔无疑是个美男子,他有着非常健美的身材,五官是标准的西方长相,轮廓深刻,金发碧眼。   却不是谢遗能够欣赏的美丽,他只觉得同学过于热情。   安斯艾尔作为Alpha比谢遗整整高上了两个头,他低头去看谢遗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对方森长浓密的睫羽,宛如黑色翅膀的蝴蝶,阳光落在上面,溅开金色的碎屑。   真是好看的Omega,想必就算不从军,也会在Omega保护中心受到众多人的欢迎。安斯艾尔想。   “谢遗。”安斯艾尔念出谢遗的名字,继而笑了,说,“要知道,军队里的Omega其实很少,比起会有发情期困扰又身体娇弱的Omega,将军往往更加中意Beta。”   谢遗“嗯”了一声,试探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是啊,现在不同了。”安斯艾尔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只是很快又用轻松的语调带过,“艾琳娜可是第一个Omega性别的中将,再立几次功,或许就可以升为上将了。”   谢遗暗自记下了“艾琳娜”这个名字。   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谢遗的宿舍楼下。   也许是因为军事训练基地的特殊性,Omega的宿舍和Alpha宿舍虽然是分开的两栋楼,但是离得并不远。   基地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种情况下,Omega发情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谢遗看了看自己手中表格上的信息,确认是这栋楼无疑了,便出声向安斯艾尔告别。   “那么,再见。”安斯艾尔微笑道,“希望明天还可以见到你。”   谢遗点了点头,进了宿舍楼,找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将领到的生活用品摆放好,从柜子里拖出干净的被子在床上铺好,然后在床边坐下,为自己佩戴上学校分发的光脑。   也许是在武侠世界待久了,突然接触到这样高科技的东西,谢遗用得并不熟练,他在白白的指导下学会了基本操作后,就开始在星网上查找起Omega保护中心的信息。   然后,他并不困难地找到了关于Omega保护中心的详细介绍——搜索出来的第一条就是。   持续多年的战争使得人口凋敝,兵源稀缺,新生儿的数量呈断崖式下跌,政/府不得不采取战时政策。Omega要么抛弃安逸的生活选择从军,要么留在后方服从分配生育孩子。   所谓的Omega保护中心就是属于后者的存在。   Omega在保护中心里将会得到最好的保护和照料,但是与之同时他们需要付出他们的子宫。每三个月,未怀孕的Omega会被系统随机分配给精神力强大的Alpha,与之交/配。   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提高新生儿的数量。   谢遗慢慢阅读完这些,看着Omega保护中心的官网首页上那个容貌秀美的Omega渐渐陷入了沉默,那是一个生育了一个Alpha两个Omega的男人,被保护中心作为典型事例宣扬。往下翻,后面是一排排Omega的介绍,配着精致的照片,宛如相亲网站。   谢遗最终关掉了页面,犹豫片刻,在星网上输入了一个名字——艾琳娜。   信息跳出来,是一张谢遗并不陌生的面孔。 第81章 不二臣   网页上弹出的照片中的女人有着一头柔软如日光的淡金色长发, 没有和昨天那样在脑后盘成发髻,而是自然的散下来,在尾端打着优雅的卷儿,使得那张本就偏于柔和的Omega的面孔越发显得几句亲和力起来。她看着镜头, 目光是有些生涩的僵硬,一种还没有受到硝烟洗礼的天真。   谢遗再往下翻,就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的变化了。   她的神情从最初的略微懵懂逐渐变为了冷硬, 目光褪去了曾经的柔和, 越发冰冷无情起来。   像是一把被战争打磨得锋利的刀。   谢遗回想起昨天初遇时的情景, 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感慨, 他的视线从那些照片上移开, 落在下方小字的介绍上。   艾琳娜。   中将军衔。   是目前帝国唯一一位Omega性别的中将,并且有可能在近两年升为上将。   她从军四年,未曾败北, 立过两次一等功和六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近百场,其中最著名的为瓦那伦战役——其在后方供应不足的情况下背水一战, 率领三万精兵深入敌营, 摧毁了纳克虫族在BW302号星球的军事堡垒,拯救了瓦那伦星球上的所有生命。   她是所有愿意参军的Omega的偶像,也是无数Alpha钦佩的对象。因为她的存在,Omega在军中的地位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至少Alpha不会再当众表达对Omega的轻蔑和低视, 甚至更多的时候, Alpha表示很乐意与Omega共事。   能在充满鲜血和硝烟的战场上看见美丽的Omega,也算是对于随时会死去的现实的一种安慰了。   有Alpha这样说,奇异的是,这样的回答竟然得到了众多人的附和。   谢遗将那些对于艾琳娜的评价翻了一遍,多数都是持赞美的态度,只有少数还在抵制着Omega的从军,表示娇弱美丽的Omega应该被保护在后方。   然而从这些争论中,谢遗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战争的局势非常严峻。   帝国在和虫族交战的过程中节节败退,因而常胜的艾琳娜被作为英雄宣扬,这不仅仅是在鼓励Omega的从军,更是在告诉大家,我们不得不依靠一个Omega性别的将军为我们带来胜利,至少目前,无人能取代她的地位。   倘若局面稍微好些,不至于需要依靠艾琳娜的胜利来安抚民众,相信人们更乐意将Omega养在后方,呵护他们,使用他们。   谢遗伸手在光脑上点击了两下,关闭了页面,看向漂浮在一边的白白。   “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白白道:“找到虫族的王,夺去它的精神源。”   谢遗再光脑上输入了“虫族的王”四个字,跳出来的页面并没有与之相关的信息,仅仅介绍到母虫就结束了。似乎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虫族的最高领袖就是母虫了。   “虫族的王是母虫吗?”谢遗问。   白白看了看光脑的页面,犹豫片刻,回答:“应该不是吧,虫族之王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才对,它的精神源也是独一无二的。”   谢遗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久后,谢遗的室友到了。   即便有艾琳娜作为榜样,从军的Omega也并不多。新室友是个Beta性别的男孩子,学校将Omega和Alpha的住处分开,但是并不限制Beta住哪儿。   Beta和谢遗友好地打过招呼,两个人交换了姓名。   谢遗知道他叫卫溪。   卫溪将课表贴在宿舍的墙上,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弯弯如月牙,他对谢遗道:“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今天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一会儿一起出去吃晚饭如何?”   谢遗没有异议:“可以。”   卫溪收拾好行李,拿上基地分发的身份卡和谢遗去了食堂。   可以凭借身份卡随便吃东西,大概是基地最大的福利了。   谢遗躲在地下室的时候就喝了一管营养液和一些糖水,后来被艾琳娜送到这里,途中也只吃了一些面糊糊一样的低级营养餐。进入食堂的瞬间,谢遗觉得自己已经被折磨得有些麻痹的胃又重新复苏了过来。   只是……打量过周围,谢遗觉得自己有些不太适应待在这样人群拥挤的环境。   卫溪察觉到谢遗的拘束,发现周围有Alpha的存在,还以为谢遗是受到了Alpha气息的压制,当下贴心地为两个人挑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   他微笑着拿走谢遗身份卡,道:“你坐在这儿看着位置,我去帮你打饭。”   谢遗:“谢谢。”   卫溪转身离去。   谢遗坐在位子上安静等待着,他低下头拨弄着手腕上的光脑,想要尽快熟悉这个东西的使用。   上方忽然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住了光线。   谢遗还以为是卫溪回来了,抬起头正要打招呼,却愣住了。   面前的青年身材高大,五官深邃,金发碧眼,与亚洲人长相的卫溪自然是不同的。   “安斯艾尔?”谢遗念出他的名字,对于这个一入学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的同学很有好感,主动打招呼道,“你也是来吃饭的吗?”   安斯艾尔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道:“我吃过了,你呢?”   “我和室友一起来吃饭。”谢遗道,“他去打饭了。”   安斯艾尔的神情有了一丝极其细微变化,“室友?”   “是的。”谢遗道。   “也是Omega吗?”似乎对谢遗口中的室友产生了兴趣,安斯艾尔追问道。   “不是,”谢遗语气轻快地回答道,“是一个Beta。”从他轻松的语气和神情可以看出来,他对新室友是很满意的。   安斯艾尔轻轻笑了一声,道:“Beta?那也挺好的。”   谢遗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却不知道这奇怪因何而生,只得敷衍道 :“确实,有些时候很方便。”比起有发/情期困扰的Omega和Alpha,Beta的确在一些事上要方便不少。   安斯艾尔漫不经心地垂眸一笑,站了起来。   谢遗本以为安斯艾尔要走了,谁料安斯艾尔竟然忽然低下身来,凑近了他的脖子,鼻翼微微翕动,轻轻嗅了嗅。   “你身上好香啊。”安斯艾尔轻声慨叹。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这次,没等谢遗表现出反感,安斯艾尔率先直起了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个人距离,带着几分说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歉意地道:“抱歉,你身上太香了,我有些忍不住。”   谢遗眸中浮现些许茫然,他嗅了嗅,确定闻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不禁问出了声:“我身上是什么气味?”   “很香。”安斯艾尔道,“是一种雪山一般的清冽,但是不像它那么寡淡,而是……”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想要斟酌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而是悠远的、绵柔的,像初春的风。”   谢遗被他这极富抽象感的描述给绕晕了,仍旧不明白自己身上是什么香气。   两个人僵持的功夫,卫溪端着餐盘回来了。   他一见到谢遗身边的Alpha便情不自禁地提起了警惕,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了谢遗和安斯艾尔之间,目光冷然地看向Alpha:“你是谁?”   “认识一下,我是安斯艾尔,谢遗的朋友。”男人主动伸出了手,一副要和卫溪握手的做派。   卫溪看了眼谢遗,确定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情绪之后,伸出手与安斯艾尔握了一下,道:“我叫卫溪,是谢遗的室友。”   安斯艾尔微笑道:“幸会,谢遗和我提到过你。”   “哦。”卫溪礼貌地问了一句,“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意思是,我和谢遗要恰饭了,你还不滚是要留下来蹭饭吗?   安斯艾尔面上滴水不漏,姿态款款地与两人道别:“我还有些事,先离开了,你们慢慢吃。”   送走安斯艾尔,卫溪这才在谢遗的对面坐下,将一份餐盘推到谢遗的面前,道:“这是你的。”   谢遗道了谢,拆开筷子开始用餐。   他不爱吃青椒,偏偏这份餐盘里打了很多的青椒炒牛肉。他将青椒一点一点挑出来,不多时,餐盘边就多出了小小一垒青椒堆成的“小山”。   卫溪注意到他的动作,暗自记下了自己的室友不吃青椒这点。   两个人用完这一餐,回宿舍去。   两个人整理好宿舍,已经月上柳梢头,谢遗拿了干净的换洗衣物,洗漱一番后上床休息,预备迎接次日训练的到来。   次日一早,谢遗尚在意识模糊的睡梦中,就听见远处哨声响起。他有些难耐地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看对床的人准备的如何了,却只瞧见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蚕蛹”,只露出柔软的黑发。   谢遗正准备叫他,就看见眼前的蚕蛹忽然一跃而起,口中嘟囔着什么,飞快地往身上套着衣服。   ※※※※※※※※※※※※※※※※※※※※   坚持日更的第六天。   昨天文被锁了,我申请了重审,没有修改删减。   事实证明,我果然没写什么违规的,晚上它又给我放了出来。 第82章 不二臣   两个人一通忙乱, 总算赶在第三声哨声响起的之前抵达了集合场地。   基地规定第三条第一则,需在三声哨声响起时集合,迟到者将被增加20%的训练量。   谢遗作为Omega站在多半是beta和alpha的队伍里非常出众。不同于身边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的同伴们,他的身材是一种始终透着柔弱的纤细, 容貌精致美丽却又透着淡淡的疏离感,站在那儿,有一种从水墨画里脱身而出的不真实感。   站在谢遗旁边的Alpha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着谢遗, 甚至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照顾柔弱美丽的Omega几乎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虽然很快这样的本能就会被战争的严酷改变。   教官是从战场上退役的伤残兵, 他的精神力在战场上受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不得不退出战争, 来到这个所谓的新兵训练基地。   经过战争磨砺的教官在面对Omega的时候,态度自然了许多,或者说是冷硬了许多。   “战场上, 不存在Omega和Alpha之分,”教官站在他们的面前,目光落在谢遗等几个Omega的身上, 声音冰冷, “只有同伴和敌人。”   谢遗眨了下眼睛——这是在表示,他不会对Omega放水吗?   教官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道出了今早的任务。他们需要进行五公里的越野,完成后才能去吃早饭, 当然, 迟到者需要再加一公里。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毛病, 可是谢遗计算了一下时间,就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教官的恶意。现在是早上六点半,第一节课在上午八点开始,算上去食堂的时间,倘若他们没办法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越野的话,恐怕是吃不上早饭了。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提出质疑。   谢遗跟着队友开始越野任务,他们朝着山地跑去,没跑一会儿,原本整齐的队伍就变得稀稀拉拉了。多数Alpha和身体素质好的Beta跑在队伍前列,中段拥挤了一群人,以Beta居多,也混杂了一些Omega和Alpha,谢遗则是和仅有的几个Omega坠在队伍末尾。   一公里后,差距拉得更大了。   谢遗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脚步机械地在沙石地上移动着。   他的身体素质一向不好,在武侠世界的时候还能依靠着系统提供的bug,用身后的内力护体,到了ABO世界,变成了本就在身体素质上处于弱势Omega,谢遗的短板越发清晰地表现了出来。   他和身边的几个Omega已经大队伍落后太多了,高强度的运动下,每个人都脸色通红,喘息声粗重。   谢遗只觉得自己两条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胸口处也闷闷地生出些疼痛,他很怀疑自己能否完成这个越野任务。   白白只能在一边干巴巴地鼓励谢遗。   7点19分,谢遗终于抵达了教官标好的位置,这意味着他完成了五公里的一半。   谢遗转过身,开始往回跑。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山峦间菲薄的晨雾消散开,气温开始上升。   这无疑更加难熬了。   白白跟在他的身边,看着汗水顺着谢遗的脸颊往下淌,有几滴汗凝在了谢遗的睫毛上,他一眨眼,就化成晶莹的水珠,砸在地上。   像是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谢遗还在坚持跑。   他的心跳很快,呼吸起来肺部是灼烧一样的疼痛,脚步在地上拖拉着,已经无法抬高。   与之相对的是胃部传来的饥饿被彻底地忽略了。   他的脑子里是空白的,眼前白与黑不断交错闪现着,已经看不清前路,只是凭借着本能在移动双腿。   五公里的路程,对身体素质好的Alpha不算什么,大半的Omega和beta却在跑完之后彻底脱力了。   谢遗自然也是。   他在跑到终点的时候整个人都站不稳了,幸而有人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让他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安斯艾尔在跑完五公里仍有余力,他一手扶着谢遗的腰身,嘴唇轻轻碰了碰怀中人颀秀的颈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更香了。   安斯艾尔有些出神地想——他好香啊。   想要,吃掉。   食欲的暗色渐渐染上了眼瞳,有一瞬间,他那双碧绿的、如同翡翠宝石一般的深邃干净的人类的眼睛,转变为了无机质的金色竖瞳。   然而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无人察觉。   谢遗恢复了点儿力气,轻声朝安斯艾尔道谢后,便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安斯艾尔扶在他腰上的手,找了个位子坐下。   安斯艾尔不无失望地动了动手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谢遗腰身的触感。   柔软的、脆弱的,一折就会断掉的感觉。   香味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的鼻尖,引得食欲愈发旺盛,他喉头一动,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谢遗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可是抬眼打量四周,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问了白白一句,白白也没有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遗心道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点儿。   他正拧着眉思索,面前忽然被递过来一张饼子。   谢遗抬头看去,只见室友卫溪正拿着饼朝自己笑,眉眼弯弯:“给你带的,快点吃吧。”   谢遗伸手接过,道:“谢谢。”   他低下头去啃那块饼,咬下了一块,慢慢咀嚼着。   卫溪看他吃了自己带的东西,心中不由生出些愉悦,声音轻快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吃青椒,就没让他加。”   谢遗正咀嚼着,腮帮子鼓起,闻言,有些含糊地“唔”了一声。他嚼了两下,将那口饼吞下去了,才道:“多谢。”语气认真。   卫溪看了眼腕上的光脑,道:“要上课了,一起去吗?”   谢遗点了点头,拿着饼子站了起来,跟着卫溪一起去教学楼那边。   两个人掐着上课铃声响起在座位上坐下,刚坐下,来为他们上课的女老师就踩着恨天高走进了教室。   这节课是基础的枪/械知识课,授课老师刚一露面,谢遗就听见前座有人用略微惊叹的语气说:“啊,白露哎。”   随即又听到身边的卫溪低声道:“没想到居然是白露。”   谢遗有些茫然,他点了点自己腕上的光脑,输入了白露两个字。   关于白露的官方介绍很快弹出来:白露,第一性别Alpha,第二性别女,是帝国知名的枪/械设计师,现如今战场上使用的针对虫族攻击力最强的三种枪/械中的两种就是她制造的,她虽然没有上战场,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却时刻影响着战场。   白露双手撑在讲台上,语气冷淡:“好了,我的课不许用光脑。”   谢遗忙关了光脑。   “我会为你们上三节课,你们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记不住也无所谓。”白露神情冷漠的堪称傲慢,“我的时间很紧,三节课后,会换别的老师来为你们上课。”   众人自然不会以为她口中说的“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纷纷摆出认真听课的姿态来。   白露打开投影仪,电子光屏上呈现出各种各样款式的枪/械,她伸手在其中一把枪上点击了一下,那把枪便在光屏上放大,边上浮现一排排莹蓝色小字的介绍。   “如你们所见,”白露道,“这是现如今战场上使用最广泛的半自动枪械N2306,重量在3.23千克,平均射速是每分钟2000发,枪口初速度是……”   白露将N2306的性能一一道来,最后懒洋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底下的学生,问:“谁知道它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人缓缓举起了手:“射速?”   白露嗤笑一声。   底下忙改口:“射程?”   “800米到1200米的射程?”白露反问,面露嘲讽。   学生噤声。   白露伸手在光屏上划过,普通的面孔被光屏散发出的莹蓝色光彩映照着,有一种奇异的美艳之感:“最大的优点,是性价比。”   谢遗一怔。   白露继续道:“众所周知,在对付虫族的一众武器中,N2306的攻击力只能算是中等,射程也只有800米到1200米,对比同时期生产出来的的R45要逊色许多,但是它却是战场上使用最广泛的武器。最大的优点,是性价比,生产一支R45的时间足够生产六支N2306。”   底下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白露却恍若未闻,继续道:“等你们上了战场,想必最先接触到的也会是N2306,我的建议是……”她伸手点了点光屏上显示出的枪械模型,声音低沉,“熟悉它。”   谢遗抿了抿唇。   忽然听见身边有人举手:“老师,我听说帝国已经研发出了新型机甲。”   白露似笑非笑看着他,挑了挑眉,“所以?”   那人继续道:“机甲在对付虫族的时候,成效远胜于枪械,这是否意味着枪械终究会被淘汰?”   ※※※※※※※※※※※※※※※※※※※※   唉,其实我想写个时代来着,感觉未来奇幻的文里总是一笔带过从现代过渡到星际的过程,总觉得应该是充满硝烟和战火的、用生死搏斗争取而来的发展。   笔力不够,可能以后会扩写这个世界吧。 第83章 不二臣   话音一落, 下方的学生纷纷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觑着白露的神色。   询问一个枪械设计师,枪械是否会被淘汰,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太过冒犯, 这就像是在当面嘲讽枪械设计师这一职业终究会被时代淘汰一样。   站在光屏前的女Alpha脸上的表情渐渐冰冷。   半晌,就在人们以为白露不会说话的,她出声了。   “不会。”   声音清冷, 如冰珠滚地。   白露的目光从提问的学生身上移开, 落在了虚无处, 她静静陈述道:“就目前而言, 机甲无法大批量地生产, 而且操作上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前线没有几个人能够驾驶。我不可否认它的发展空间是无限的,但是, 枪械的发展空间,也还没有走到尽头。”   白露伸手在光屏上划了一下,退出了N2306的界面, 她熟练地从光幕上一众枪械3D模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展示的一款, 伸手点了进去。   那是一柄造型非常怪异的枪,看上去非常笨重,与精巧一词似乎毫不相干。   “WUA3470,主动拒止微波武器, 我们习惯将其称为‘脉冲枪’。”   她的目光在落在光屏上的脉冲枪的时候, 不可抑制地染上了些许狂热, 连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了些,便仿佛一个母亲在看自己最出色的孩子:“它可以轻易摧毁机甲的核心,只需要0.1秒就可以对虫族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在它还是个非完成品的时候。”   众人骇然。   谢遗的目光落在脉冲枪上,突发奇想,问了一句身边的白白:“你有去过科技更先进的时空吗?”   “嗯,”白白乖巧地回答,“去过的。”   “有这种武器吗?”   白白迟疑片刻,回答道:“脉冲枪的研究没有结果。”   它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半成品。   谢遗愣了愣,他的目光从光屏上的半成品脉冲枪上移开,落在了白露身上,从alpha的表情来看,她丝毫不觉得脉冲枪会研究不成功。   他收回了目光,心中蔓延出一种有些奇异的悲哀之感,问白白:“为什么?”   白白声音柔软,然而其中透露出的意思对于白露而言却是残酷的:“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精简枪械的结构,过于沉重庞大的体型是脉冲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陷,最后这项研究只能搁浅,转而研究别的方向。不过她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枪械的发展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这样的回答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遗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机甲呢?机甲的发展如何?”   白白想了想,道:“和电脑差不多吧。我经历过的世界,机甲的发展史都大同小异。从第一台机甲生产出来到可以量产经历了两、三百年左右的时间,然而,在可以量产后,从机械操作到融入式操作,只经历了短短五十年。”   谢遗了然:发展一般都是呈指数增长的。   白露退出了WUA3470的界面,又点开了另一款枪械的模型,开始和众人介绍。   一节课下来,她将目前战场上常见的枪械数了个遍。   上午一共两节课,第一节枪械知识课过后,就是虫族知识科普课。   前来上课的教师瑞恩是一个上了年纪的beta,他语速很慢,但是第一句话话音刚落,就让全班的人不由自主地凝神。   “三年前,我从虫族的巢穴中成功逃生。”   他这样说着,打开了上课的课件。   光屏上浮现了一条巨大的白色虫子,边上闪现两个大字——母虫。母虫过于肥硕的尾部在屏幕上蠕动着,让人有些作呕。   “虫族刚产生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对其产生什么警惕感,军/队很快歼灭了这些怪异的生物,可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三十年的时间,这些东西就在人类没有察觉的、宇宙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成长为了庞然大物。”   他的声音沙哑,说不过几句话,就要端起水杯润喉。   “三十年的潜伏过后,虫族崛起了,他们来势汹汹,短短几个月就攻陷了帝国的三道军事防线,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和别的宇宙中别的国家一起,建立统一战线,对抗虫族。”   “帝国的强大既是幸运又是不幸。帝国军队在战场是对抗虫族的主力军,我们付出的远比联盟中别的国家要多许多,可是,总是要好过那些彻底沦陷的小国的。”   “三年前,爱斯洛联邦沦陷,当时我在那里做一个研究。”瑞恩教授的手婆娑着讲台上的水杯,将往事娓娓道来,“三个小时的撤离时间,我没有赶上,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也没有赶上。实验室在地底,因此我们没在第一时间被虫族发现。”   他们没办法朝外界发送请求救援的信息,只能在原地等死,陷入绝境的现实使得他们几乎要崩溃,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虫族在掘地。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虫族一直都有挖地道的天性,只是这种天性究竟是为什么服务,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回答。科研界有人以昆虫中的蚁后举例,表示这是虫族和蚂蚁的本性是相似的,他们在地下挖掘四通八达的甬道,是在为蚁后布置巢穴。   恰好瑞恩是这种理论的支持者。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想到这点。   他们决定背水一战,却没想到此时正是老的母虫死亡和新的母虫诞生的时候。   年迈的母虫死亡前夕身边的守卫很是薄弱,大部分虫族都拱卫在刚刚诞生的新的母虫周围。   瑞恩和学生们被虫族追杀着,他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虫族的攻击下,这时候,忽然有个学生带着他躲进了年老母虫的身下。   “她很庞大。”瑞恩教授的目光落在光屏上,对坐在下方安静倾听的同学们说道,“价值仅仅是生育的母虫没有什么攻击性,即便她发现了我们,她当然可以叫来别的虫族,但是可惜的是,她老了,新的母虫对于虫族的精神控制比她要强太多了。”   “她的身体因为过多的生育已经畸形了,就和白蚁蚁后一样。”瑞恩教授的手指点在屏幕上,示意同学们去看母虫那硕大膨胀的尾部,“她们用这里生育,长期的生育使得尾部越来越大,远远超过她们的头和上肢,最后变得几乎和白色的蠕虫一样。”   谢遗看着屏幕上的颤动的白色虫身,胸口一阵恶心作呕之感。   “你们也许会觉得很恶心。”瑞恩的目光落在了下方的同学们身上,“可是,或许她会在关键时候救你们一命。”   谢遗觉得他似乎是在看自己。   瑞恩继续道:“我们躲在母虫的身下,她生育后残余的黏液落在我们身上,黏液骗过了虫族的嗅觉系统。我们在发现这点后,躲着虫族的视线,逃出了爱斯洛联邦。”   底下有人唏嘘出声。   或许是觉得太恶心了。   下课铃响,瑞恩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收拾了课件,走出门去。   谢遗坐在位置上,有些走神——倘若母虫在虫族中的地位如同白蚁蚁后,那么虫族之王又该是什么呢?   卫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吃饭。   谢遗回过神来,站起身跟着卫溪一起朝食堂去。   还是和上次一样,谢遗占着位子,卫溪去打饭菜。   可是等餐盘摆上桌,谢遗看见盘中那颜色雪白粒粒晶莹的米饭,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却是母虫那白色的、肥硕的、颤巍巍的巨大尾部。   他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卫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餐盘中的米饭,恍然大悟,有些歉意地朝谢遗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我重新给你打一份?”   谢遗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顿了顿,又有些尴尬,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说着,谢遗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开始用餐。   他知道自己这样吃不下去是不行的,届时上了战场想必更残忍恶心的都能看见。不由又想起了当初在武侠世界的境遇,初次动手杀人的手,那人的血溅在他的手上,他还洗了很久,几乎要洗脱一层皮,可是久而久之,竟然也习惯了。   日后上了战场,想必也是能习惯的。   两人慢吞吞用完了餐,一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是下午的第一节课了。   谢遗趁着这功夫,打开光脑查看起虫族资料来,看了几页,他忽然想起什么,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机甲”二字。   迎面而来的是最新的捷报。   新型机甲“烈狮”在和虫族交战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功摧毁了虫族对维纳星系的第三次围剿。   图上有“烈狮”的远景图,与其说它是机甲,不如说是机械堡垒更加合适。有专业人士对其作出点评,大概就是防御力如何绝佳,上面装置的炮台攻击力有多强大,最重要的是,机械操作的误差在0.12秒之内。 第84章 不二臣   谢遗打量着图片上的“烈狮”, 不得不承认,那确实不是一座好看的“机甲”。   它呈现灰色的金属光泽,身躯庞大地堪称臃肿累赘,有些地方甚至像是粗制滥造地胡乱拼接而成的, 头部——或者说是驾驶室,在上方凸起,一眼看过去, 像是起了个疙瘩。   卫溪看他沉迷光脑, 不由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   谢遗解开了防偷窥权限, 将光脑上搜索出来的“烈狮”给卫溪看。   “哇哦, 机甲。”卫溪有些夸张地惊叹了一声, 然后看向谢遗,问他,“你喜欢吗?每个人心中应当都有一个驾驶机甲的梦想吧?”   谢遗没有不置可否, 转而问卫溪:“你也是吗?”   “当然。”卫溪和他轻轻撞了一下肩膀,就好像男生们之间常做表示亲密的姿态的那样,然而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机甲那还是算了吧。”   谢遗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嗯?”   一丝嫌弃掠过卫溪的眼眸, 稍纵即逝。   “你不觉得这个,”他伸手虚虚指了一下图上的“烈狮”,道,“实在是有些丑陋吗?”   谢遗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可是卫溪不但这样说了, 还有些止不住自己的吐槽:“听说帝国拨给了费娜尔集团十三亿资金, 没想到最后就研究出来这个。”   费娜尔集团拥有极其优越的研究条件和一部分顶尖的研究员,在战争未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垄断了全国的智能机械制造业 ,战争开始后,这个集团更是在生产军需方面处于独一无二的地位。   更准确的说,在战争的推动下,费娜尔集团与政治之间有了不可剥离的关系。三年前,费娜尔集团掌权人的妹妹嫁给了丧偶的帝国皇帝,成了第二任皇后,她为皇帝生下了两个孩子。   谢遗注视着那个据说花了十三亿、甚至可能是更多的钱生产出来的“机甲”,一时无言。   卫溪还在嘟囔:“倘若是给我十三亿……不、不一定要十三亿,三个亿也够了……”   他忽然噤声,有些尴尬地觑了谢遗一眼,伸手搔了搔自己的面颊,小声辩驳了一句:“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谢遗没吭声。   卫溪迟疑片刻,开始给谢遗讲解起这款“烈狮”机甲了:“费娜尔集团的研究方向与单体作战机甲的研究方向有很大的偏离,他们更加倾向于研究出一款适合运用在群体性的战争中的机甲,参考二十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诞生的坦克……”   谢遗恍然——难怪会做成这个样子。   “但是我以为,这只能被称之为移动堡垒,并不能被称为机甲,”卫溪的眼中有星光闪烁,“机甲,应当是最强大的单体作战武器才对。”   卫溪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十三亿研究出来这样一个东西,确实是浪费资金。”   虽然卫溪说的很多涉及机械的东西,谢遗都听不懂,但是并不妨碍他知晓卫溪想要表达的东西。卫溪关于机械知识的了如指掌令谢遗诧异,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去研究机甲呢?”   卫溪一怔,面上渐渐浮现极其复杂的神情来。   谢遗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片刻之后,卫溪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对谢遗道:“我随口胡诌的,你别信。”   谢遗怎么可能相信?   只是看卫溪这幅姿态,他也做不出继续追问的事了。   下午两节课都是户外实训,谢遗跟着一群人去往靶场,白露老师已经等在那儿了,她坐在专门为老师准备的椅子上,正在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着枪。   漆黑的枪身被她擦得发亮,以至于有学员看了后忍不住和身边的人悄声开了个玩笑:“你说,擦得这么光,苍蝇落上去能站住腿吗?”   他声音很轻,可是白露却仍是听见了。   闻言,女Alpha抬起了眸子,面色冷然地看向他,一抬手,黑洞洞的枪口便瞄准了对方。   众人寂然无声。   白露似乎轻轻哼了一声,开口道:“你说,这款枪叫什么。”   被她点到的学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颤巍巍地回答道:“……MX617半自动□□?”   白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继续。”   学生如同被班主任点名背书一般——还是背的不太好的那种——将上午上课时白露所说的枪械的性能磕磕绊绊地道来,最后实在是背不出来了,自己还胡乱杜撰了些。   白露脸色不变,眸中温度却降至冰点。   谢遗也不禁有些汗颜。   从来没有经历过班主任支配的青年,居然在军事训练基地里感受了一把课堂上等着老师点名背书的紧张氛围。   在杜撰也杜撰不出来之后,学生陷入了可疑的沉默。半晌,白露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放下了手里的枪,声音毫无起伏:“我不会处罚你们,也不会额外为落后的同学补习。”   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白露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停在自己手中握着的枪上,继续道:“战场才能给你们最合适的处罚和最好的补习。”   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如遭重击。   恰如白露所说的,他们最终的目标并非是着三个月的训练,而是在日后上了战场后,能从战争中活下来。   谢遗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白露表现出的是十足的倨傲和冷淡,但是她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   这节课基地为他们准备的枪械,正是第一节课时白露所介绍的N2306。白露在旁看着,另一位教官命令他们每十个人分成一组,每组轮候上前试枪,在他们试枪时会用激光笔矫正着他们开枪的姿势。   这还是谢遗第一次摸到枪。   他有些惊奇地上下摸了摸枪身,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不由回忆起了早饭前的训练,确切地意识到体能的重要性。   这样重的枪,若是同时背负两把,他定然是跑不快的。   谢遗和卫溪站在一块,排在第三组,安斯艾尔和他们并不是一个班的,也不在这儿。   第一组的成绩实在是不算好,一个九环,两个七环,剩余的都在五环一下,甚至还有一个脱靶的。然后是第二组,成绩与上一组差别不大。   站在一边的白露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些什么,然后点了几个人,让助教给他们的枪装上枪口补偿器。   众所周知,很多枪械在使用的时候会产生后坐力或者是枪口上扬,所谓的枪口补偿器则是一种通过改变将枪口气体的方向来减少枪支后坐力或者枪口上扬的枪械组件。   轮到第三组,谢遗提着枪上前,依照着方才观察到的开枪姿势摆好,教官又替他微调了一下动作。   “开枪!”   一声令下,枪口蹦出火舌,半自动枪械连发的三弹都射中了靶子,虽然是在三四环的位置。   谢遗只觉得自己半边肩膀都麻了。   枪械的后坐力令他吃惊。   白露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用笔抵着下巴,“你是Omega?”   “是。”谢遗忍着那半边肩膀传来的麻痹感,老老实实点头回答。   白露低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道:“去装个补偿器。”   谢遗“嗯”了一声,下去找助教给自己装补偿器去了。   他身边的卫溪因为射了十环得到了教官的表扬,谢遗揉着自己的肩膀,心中暗忖卫溪是不是练过。   等到装完了补偿器,他拎着枪走到卫溪的身边问出这个疑问,卫溪也毫不掩饰地回答了:“练过,从前跟星盗混了几个月。”   谢遗知道星盗。   开拓星际是人类的第二次大航海时代,就如同哥伦布在皇家的赞助下新大陆那样一般,那时候的国家予以愿意探索星际的人过分优厚的奖励,无数人投入了这种开发中。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这种探索越发正规起来,私人舰队探索逐渐被官方舰队所收编,有一部分私人探索舰队不愿被收编,就成了星盗。   “你……”   卫溪朝他笑了笑,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舰队解散了,我就来了这儿。”   一组组轮着在靶子前过了一遍,白露记完了最后一笔资料,将笔别在了本子封面上,站起来和教官告别。   学生们有些惊讶地目送她离去,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白露老师她……”   教官打断他的话:“射击课的老师是我。”   也就是说白露只是过来看看的。   几个人脸色变了变,到底是没说什么。   枪械射击课过后是军事指挥课,是近身肉/搏训练。   白白声音软糯,落在谢遗的耳中,总觉得似乎透着一种娇羞的意味:“嘤……从前听说肉搏都是基情四射的【哔哔哔】,现在……”   然而基情四射是不存在的。   教官表示一切都为了从战场上活下来做准备,他们肉搏的对象是被俘获的低等虫族。   面对张牙舞爪形貌狰狞的低等虫族,白白彻底失望了。   谢遗却觉得惊异,没想到基地里居然会有低等虫族存在,而且,这些虫族被作为教学器材使用。 第85章 不二臣   低等虫族的外形很不美观。   这次被用来作为教学器材的是名为虫族中名为维西的一种, 这种虫族没有翅膀,头部略窄,凸起一对复眼,上肢是如同两把刀, 质地坚硬且边缘锋利,四条细长的腿支撑着他的身体,尾部对比上身显得有些过于得长了, 呈现一圈圈的环纹, 有些像是蛾子、草蜢的腹部。   在学生们观察着这只虫族的时候, 教官们已经打开了束缚罩了。   缺乏智商的低等虫族径直朝着谢遗等人冲了过来。   人群四散着跑开。   维西虫族的速度并不快, 谢遗一面躲避着一面思索着对策。   既然是训练, 肯定是要保证学生的安全的。   这般想着,他回头去打量那只虫族。   有一道极其纤细的红线从虫族的腹部垂下来,因为它的动作不住飘摇着。   被追击的学生慌不择路地跑着, 口中咒骂着训练的不人道,居然连枪也不给一把。   外头教官面容冷淡,目光透着些许嘲弄。   “假如给了你们枪, 只怕第一个打中的会是自己的同伴吧。”   谢遗跟着人群绕到虫族的后方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条纤细的红线,想要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这一看,便有些耽误。   谢遗被人撞了一下,一时站立不稳, 朝前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手腕被人攥住了。   卫溪扶了他一把, 让他站稳,而后低声问他:“你在看什么?”   谢遗一面跟着他躲避着虫族的追击,一面不忘回答:“红线。”   卫溪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什么?”   谢遗喘了两口气,道:“他的腹部,有一根红线。”   卫溪动作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停在了原地。   “你躲一下。”卫溪伸手轻轻推了一把谢遗,示意他躲起来,自己却转身面对那只维西虫族。   谢遗下意识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眸中浮现忧虑之色:“你呢?”   卫溪道:“我去看看。”   他说去看看,便真的去看看了。在所有人都躲避着虫族的时候,他首个迎了上去。   站在外头看着的教官轻轻“啧”了一声,似乎对这样的举动很欣赏,他拧过头和身边的助教说话:“维西虫族的战斗力,两三个人赤手空拳是可以对付的。”   助教点头附和:“更何况这还是从费娜尔研究室里丢出来的废弃实验素材。”   卫溪躲过了虫族横扫过来的前肢,顺势闪入它的腹下,仰头一看,瞳孔不由一缩——   有一道细长的很红色伤口横亘在它的腹部,细长的红线从已经愈合的伤口处拖曳而出,伤口的下方烙着一排编码。   下一刻,卫溪从虫族的身下跑出,轻而易举地自平地一跃而起,踩着虫族细长的后腿,爬上了它的后背。他在体型庞大的虫族的背上,目标精准地伸手抓住了它的复眼。   脆弱的复眼在卫溪的手下破碎开,黏液沾了他一手。   被毁去一眼的虫族暴怒起来,它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尖啸声,拖着庞大的身体在整个场内横冲直撞着,企图将骑在身上的卫溪摔下来。   卫溪却在此时显出常人难及的冷静来,他随意地甩了下手,然后捏碎了虫族的第二只复眼。   教官在场外看着卫溪的一举一动,脸上神情渐渐复杂起来,“这个学生……”   助教用光脑翻查了一下资料,解释道:“他曾经做过星盗……”   “星盗?那不是最桀骜不逊的一群崽子吗?”教官咋舌,“他这是从良了,想过来从军?”   助教摇了摇头,道:“资料上没有写从军的原因。”   教官顿了顿,下巴朝谢遗的方向扬了扬,又问:“那个Omega呢?什么来头?”他可注意到卫溪对谢遗的与众不同了。   助教翻出谢遗的资料,道:“是艾琳娜中将介绍而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做安颜的女Omega,在隔壁班。”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卫溪已经将手从虫族的眼部伸了进去,直接捣进了脑子里。冰凉滑腻的触感并未带来太多不适,他在里面略一摸索,成功抓住了嵌在神经中枢的微小芯片。   卫溪握着芯片,连带着脑浆,将之从虫族的脑子里扯出。他起身,从维西虫族的背上一跃而下。   在摇晃了几下后,这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教官忍不住抬手鼓掌,走到这只已死的虫族的身边,称赞道:“很棒的战斗。”   卫溪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芯片揣进了口袋,他一身的锋芒又在顷刻间褪去,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甚至在面对教官的夸赞时表现出一丝羞涩,道:“谢谢,您过誉了。”   教官看了眼虫族的尸体,问:“从前杀过?”   卫溪点了点头,并不隐瞒自己曾经做过星盗的经历:“在舰队的时候杀过。”他口中的舰队自然是星盗的私人舰队。   教官微微颔首。   “对了,”卫溪眸中浮现一丝疑惑,似乎真的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基地里用于训练的虫族很多吗?这样的训练会有很多吗?”   对于出色的学生教官总是充满包容的,因而并未对他的询问产生怀疑,当下道:“不多,但是数量比较稳定,这种训练不可能经常有,不过,应该足够你们习惯和虫族作战的。”   卫溪若有所思。   这节课下课后,卫溪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洗手间冲洗自己手上虫族的脑浆,洗干净那些肮脏的液体,最后呈现在掌心的是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   他捏着那枚芯片,眸中情绪复杂,“果然……”   卫溪用纸巾包好芯片,推开洗手间的门出去,谢遗正坐在外面摆弄光脑。   卫溪发现自己的这个室友似乎对光脑的兴趣特别大,一有空就要摆弄几下。   他走过去,伸手搭在了谢遗的肩膀上:“谢遗,在做什么?”   谢遗仰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道:“在记今天上课的笔记。”   其实应当是查找资料,他特地查了一下维西虫族的资料,然而资料中的维西虫族腹部并没有今天所见的那条红线。   所以,那条红线到底是什么?   他觉得卫溪可能知道。   别人没有发现卫溪的动作,时刻注意着卫溪的谢遗却发现了,他知道卫溪应当是在虫族的身体里发现了什么,但是这是卫溪的隐秘,他自觉不好过问。   卫溪懒洋洋地挑眉,语气慵散:“这有什么好记的?”   谢遗道:“枪械的性能,可能下节课白露老师还会抽问。”   “会用不就行了。”卫溪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腰间搓了一下,然而摸了一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习惯用的枪已经不在身上了,“伸手摸出来的熟练度,远比死记硬背它们的性能要强。”   谢遗认同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然而他仍是不想在被提问的时候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白白注意着他的动作,在一边飘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道:“宿主大大,其实我都记下来了,提问的时候白白可以提醒你的。”   谢遗恍然。   时间飞逝,谢遗和卫溪之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样在基地度过了半个多月。   月底,一则新闻刷上了星网的热门。   第十五军在和虫族的战争中惨胜,作为领军的路德将军在作战过程中身亡。他的哀荣覆盖了他的家族,路夫人作为路德将军的遗孀,被允许不接受Omega保护中心的繁育分配。   可是,路夫人拒绝了。   她站出来,表示作为一个Omega她会接受帝国分配的繁育任务,她的心随着已逝的路德将军死去,但是她的身体会继续为了帝国的兴盛服务。   谢遗被这样的言论惊呆了。   可是随着新生儿调查结果的显示,他又忍不住沉默。   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对是错,在这样的危机之下,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为了战争和生育服务。   极其悲哀,又极其无奈。   卫溪也看到了新闻,沉默半晌之后,他对谢遗道:“这种时候,无论是战场内外,每个人都在牺牲。”   “可是……”谢遗仍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虽然不相信爱情能够长久,但是也不喜欢这样毫无爱情的结合。   卫溪伸手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是停止战争。”   可是什么时候战争才能停止呢?   路德将军的死亡引起了全体帝国民众的默哀,他的遗孀在发表那样一番言论之后,得到了媒体的大肆宣扬和称赞,社会的畸形终于在谢遗的眼前□□裸地呈现。   他想起了和艾琳娜的初遇。   Omega中将点着自己胸口的徽章,告诉他们,因为这个她可以不去Omega保护中心。   “战争使得一些东西两极分化严重,”卫溪道,“过去没有机会跻身军队的Omega如今可以从军,但是同时,还有一些Omega彻底沦为生育的机器。”   “体力上的差距,导致想要从军的Omega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到Beta能做到的事。”卫溪的声音冷静地近乎无情,“Omega或许会对此觉得不公,但是战争并不会因为他是Omega而宽容于他。”   谢遗唇瓣紧抿,半晌,开口:“客观因素永远也不会改变,能改变的只有主观,命运永远也不会公平,但是人可以花费无尽的努力,争取‘公平’。”   卫溪伸手轻轻捏了一下谢遗的手心,道:“谢遗,我想要在战场上看见你。” 第86章 不二臣   在训练基地里接受临时培训的最后一个月, 基地里来了一群另类的学生。   从他们隆起的肌肉、板正的军姿和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来看,并不是刚入伍的新生。谢遗跟着一众学生站在下面,听着教官和他们介绍这群人。   据说是从军事学校过来交流的单兵作战系的学生。   谢遗有些茫然,比起他们这些上了战场多半要炮灰的杂牌军, 显然是这种正规训练出生的特种兵预备役更加专业和珍贵,他实在不知道对方和他们有什么好交流的。   回到寝室,卫溪伸手勾了一下谢遗的脖子, 道:“虽然说是交流, 但是多半是单方面的碾压, 不过也说不准……”以他的实力, 若是不收敛着, 谁碾压谁还不知道呢。   谢遗沉默片刻,道:“可是这样做……”   卫溪听出他话中的忧虑,忍不住笑了起来, 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谢遗仍旧不大习惯和人如此亲近,立即挡开了卫溪捏着他脸颊的手。   卫溪默默感受了一下指尖残余的柔软触感,心中暗自生出些失望, 脸上却没表露出来, 而是道:“你可别小看了Alpha只见同性斗争的凶狠本能啊,总会有一部分人被激励得更加努力的,况且,你以为心理辅导室是摆设吗?”   杂牌军里也有如卫溪一般可以打倒正规预备役的成员, 这场交流其实是对双方的磨炼。   更何况, 他们这一批同期毕业的将来很有可能被编入同一支队伍, 正是需要推选出一位领袖的时候。在双方斗争的过程中,有实力的人自然会脱颖而出,得人心者既是无形的领导者。   谢遗相通这点,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可是,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接下来的一个月训练并非是在基地内,而是在野外。   他们和这些单兵作战系的学生一起,被运输飞船带到了一个未开发的星球上。星球周围是漫长的陨石带,星球上更是丛林茂密野兽众多,显然是茫茫宇宙中一个未被开化的孤岛。   谢遗踏足这座“孤岛”星球,运输飞船在他身后缓缓合上舱门,一个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回荡在广阔的空间内——   “你们将会在这里度过长达一个月的荒野生存训练。”   谢遗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   在向学生们传达了这句话后,飞船便缓缓起飞,离开了简陋的临时星港,飞往了宇宙中。   谢遗:“???”居然一点详细信息都不给吗?   前方有几个单兵作战系的学生低声交谈着,谢遗隐约听见了零星的几句,什么“和往年不同”“这次怎么不一样”之类的。   谢遗微微蹙眉,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作为接受了正规训练的学生远比基地里这些杂牌军更快地适应了环境,几个人先众人一步朝着临时星港的仓库内跑去。   众人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什么,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仓库中果然是物资。   学生们暂时还没有预料到这次训练的危险,在他们看来这虽然和以往的训练有些不同,但是教官们必然会保障他们的安全。   许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首先占据仓库的三个学生并没有选择独占所有的物资,而是挑选了自己用的顺手的武器,又拿了些易于携带的营养液在身上后,就离开了。   谢遗虽然经历了两个月的训练,体力上却仍是比不过天生就占据优势的Alpha,他落在在了人群最后。   等到人散地差不多了,他才艰难地挤进仓库。   里头好用的枪已经被洗劫一空,狙击步/枪、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是最先被挑选走的,其次是突击步/枪、机/枪和部分卡/宾/枪,再然后是手动步/枪、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最后……   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留给谢遗的左/轮/手/枪和霰/弹/枪。   谢遗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这种捡不到好枪的结局也是早有预料,他捡起那把小巧的手/枪,白白很有眼色地在一边科普起左/轮/手/枪的性能。   这种手/枪是十九世纪的发明,落后现在整整几个世纪了,最大的优点是体积小、重量轻,从这个角度而言还是很适合谢遗的。它曾经风靡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种种缺点被人类遗弃,被如今的人们戏称为“老奶奶手/枪”,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看见。   谢遗伸手摸了摸枪身,感受了一下重量,然后捡起架子上的子弹,将子弹一颗颗填进去了。   他填完了子弹,又从另一排架子上捡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别在腰间,最后拿了些干粮——毕竟更方便携带的营养液已经被拿完了——才走出仓库。   卫溪正站在外头眯着眼睛晒太阳。   谢遗不知道他是什么摸进仓库的,反正自己等出来的时候,人家已经搞完了一身装备守在一边了。   目光触及谢遗手里的左/轮/手/枪,卫溪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流淌出一丝颇为愉悦的笑:“你用这个啊?”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嗯,就剩这个了。”   “也挺好的。”卫溪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搭在谢遗的肩膀上,语气戏谑,“轻巧得很,适合你。”   他和谢遗同寝室这么久,自然知道谢遗身上的短板。   谢遗没将他的玩笑放在心上,而是道:“你呢?”   卫溪笑容阳光,敞开了风衣给谢遗看他腰间悬着的枪,仿佛一点提防也没有,毫无城府般地道:“给你看。”   谢遗真的将之抽出来观察了。   是一把卡/宾/利/手/枪。   卫溪道:“本来想看看有没有‘鹰眼’的,没找到,就退而求其次,这一款叫做‘孤月’。”   谢遗上手摸了摸。   卫溪忽然想起什么,笑话一般和谢遗说道:“你知道我刚进去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谢遗摇了摇头,问他:“什么?”   卫溪道:“WUA3470,还记得吗?”   谢遗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脉冲枪?”他有些困惑,“可是,不是未研究成功吗?”   卫溪道:“不错,当时我还在想,谁若是拿了就是傻瓜来着。”   闻言,谢遗脸色有些微妙,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我捡到枪的时候,WUA3470已经没有了。”   果然,还是有傻子尝试了吗?   卫溪一怔,旋即爆笑。   然后,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迎面走来的Alpha面容俊毅,五官深邃锋利,翠绿的眼眸仿佛含着一块冰。他的肩膀上,扛着宛如古早土炮一般大小的枪,正是卫溪方才与谢遗讨论的WUA3470。   安斯艾尔扛着脉冲枪,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不方便,自然而然地走到谢遗身边,肩膀上WUA3470的枪/口几乎要怼到卫溪脸上了。   卫溪:……   “谢遗。”   谢遗礼貌地回了个招呼:“安斯艾尔。”   “你需要队友吗?”安斯艾尔绕到谢遗的另一侧,彻底无视了一边的卫溪,微笑着同谢遗说话。   谢遗目光触及被安斯艾尔抗在肩膀上的脉冲枪,迟疑了片刻,没有回答安斯艾尔的问题,而是问他:“你,你不累吗?”   安斯艾尔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肩上扛着的体型巨大的枪械,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有机会看一看新型武器,当然不该放弃哈。”   “更何况,”他示意谢遗去看自己背后被WUA3470彻底遮掩住光芒的两把枪,道,“有备无患。”   谢遗看了两眼,一把的冲/锋/枪,一把是轻狙步/枪,算得上是很好的装备了。   “所以,谢遗,你们队里还缺人手吗?”安斯艾尔含笑问他。   没等谢遗回答,卫溪已然开口:“不缺!”   他自认为混了这么多年的星盗,照顾谢遗一个人还是照顾的来的,至于安斯艾尔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白脸,爱滚哪儿滚哪儿。   安斯艾尔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凝视谢遗:“谢遗觉得呢?”   安斯艾尔只是勾唇一笑,就使得白白在一旁兀自激动起来:“好、好苏啊……”它声音高亢,像是有些受不了这种掠夺气息浓厚的氛围。   谢遗:“……”   他对上安斯艾尔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毕竟室友就在旁边,若是枉顾室友的意愿答应了,总会产生一种自己是渣男的错觉。   卫溪闻言喜笑颜开,甚至有几分挑衅地朝安斯艾尔扬起了下巴。   安斯艾尔的脸色则在瞬间阴沉了下来,却不过短短一瞬,又恢复了平和,他用有些遗憾的语气说:“哦?是吗?那我真是不幸运。”   配合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故作轻松的意思,让谢遗在瞬间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卫溪却一把揽过了谢遗的肩膀,领着他朝北边走去,道:“来,谢遗,训练开始了,我们该早点儿准备。”   身后,安斯艾尔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有些情难自禁地伸出了方才不小心触碰过谢遗头发的手。他微微眯着眼睛,鼻翼翕动,感受着残留在上面的轻微香气,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贪婪和癫狂。   好香啊。   他怎么,这么美味?   ※※※※※※※※※※※※※※※※※※※※   荒郊野外,孤男寡男。   开始搞事。   觉得虫族好有意思啊,想搞人外。 第87章 不二臣   星球很大, 早先在飞船上观察的时候,卫溪就对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海洋,百分之四十左右的陆地,其中人力难以攀登的高山又占据了百分之三。   从他们的所在的星港, 往北一直走会遇见一条入海的河流,河流周围是草多树少的平原,往南边一直走会遇见一片非常广阔的密林, 暂时不知道是雨林还是森林。   做星盗多年了, 卫溪对于如何观测一个星球的环境很有经验。他仰头看见了悬浮在空中的人造太阳, 利用用光脑测算了一下, 发现从这里到河流不停歇的话大概要走四天。   仓库里可以驾驶的载具已经被人抢完了, 好在他和谢遗身上的装备都属于轻便的那种,倒不用担心长途跋涉会走不动路。   思及需要在这里居住一个月,卫溪觉得这场长途跋涉还是有必要的。他们都没有拿很多的干粮, 无论是从用水角度还是觅食的角度,河边都无疑是非常宜居的地点。   卫溪和谢遗商量了一下这事,谢遗没有提出异议。   于是两个人开始出发。   Omega的身体素质比不上接受过良好训练的Beta, 一路上卫溪颇有照顾, 时常询问谢遗要不要休息,谢遗尽数拒绝,直到实在走不动了。   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休息,卫溪看着谢遗被人造太阳晒得发红的脸颊, 忍不住敞开风衣替他挡阳光。   谢遗低声道了句“谢谢”, 迟疑了片刻, 又忍不住说:“哪有这么娇贵的?你不用替我挡着光的。”   卫溪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你皮肤不禁晒,还是挡一下好,不然怕是要晒脱一层皮。”   谢遗笑着摇了摇头,“即便现在不脱一层皮,以后上了战场,早晚也是要的。”   卫溪思索片刻,退到谢遗旁边去,没再替他挡着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卫溪终于出声,他挑着眉,玩笑一般说道:“虽说如此,但是眼睁睁看着谢遗你这样好看的人,被晒到脱皮,我心中还是有罪恶感啊。”   谢遗不禁失笑。   卫溪目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有一瞬的愣怔。他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抬起了头看向天空,上空响起一声清越的鸟啸,一只如鹰一般的动物在他的眼眸中划出了长长一条云线。   “说起来,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卫溪道,“如果能在十年内结束,而我又没有死的话,我一定要自己买一艘星舰。”   谢遗不解地看着他。   “到时候一起去做星盗啊,谢遗。”卫溪笑着回过头来,一手揽住了谢遗的肩膀。   做星盗?   “你很喜欢做星盗吗?”   “当然。”卫溪眉眼舒展,“做星盗多自由啊。”   可惜……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眼底渐渐染上一丝阴霾。   砰!   一声枪响骤然响起。   卫溪回过神来,脸色一变,当即拉着谢遗找好掩体,蹲下观察起枪声响起的方向。   从枪响判断应该就在右侧不远处,谢遗心知这时候应当暂时不会有人对着同学下手,枪声响起恐怕意味着他们遇上了来自这可星球本土的敌人。   可是,会是什么呢?   飞船将他们带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说星球上有什么,谢遗起初猜测会是一些变异兽。在虫族崛起之前,人类最大的敌人是这些变异兽,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和枪/支/弹/药的改良,变异兽被人类大规模屠杀,驱赶到了无人的荒野。   这座星球的开发力度很小,除却一个星港,根本看不到什么现代化的痕迹,因而谢遗觉得这上头肯定是有变异兽的。   那边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显然是迟迟没有解决麻烦。   谢遗皱了皱眉,心道,这里比想象的要危险。   忽然,身侧的卫溪动了起来,一把将谢遗的头按进了怀里,卫溪抽出腰间的枪,朝着前方开了一枪。   一声嘶鸣传入了众人的脑海中。   这声音显然超出了人耳可以捕捉的范围,已经觉醒了精神力的众人虽然耳朵听不见,精神却有所感应。   目前帝国并没有关于精神力的锻炼方法,研究暂时还停留在精神力越强大的人在抵御虫族的过程中,受到虫族的影响最小。   虽然虫族喜欢将人类的家园拆得七零八落的,但却不是什么蠢白的二哈,而是可以轻易杀死普通人的存在。他们通过高赫兹的声波交流,尖叫声会让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觉得不适。   “是虫族。”卫溪伸手摸了摸谢遗的头发,语气沉稳而柔和,透露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谢遗道:“我没有怕。”   虽然惊讶于这个星球竟然可以看见虫族,但是谢遗细细一想,便也明白了。   在训练基地的时候,教官就有拿低等虫族作为训练器材给他们使用的,如今他们被迫在这座孤岛上学习,训练基地没理由会不继续提供器材。   然而事实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场战斗是会死的。   在卫溪开了一枪之后,那只虫族并没有死。   它远比谢遗曾经见过的维西虫族要强大,绿色的体液从它腿部的弹孔里流出来,却丝毫没有阻拦它的动作,甚至在那一枪过后,它察觉了谢遗和卫溪的存在。   卫溪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只虫族至少是B-级的。   现如今人类根据战斗力将虫族大致分为ABCDF五个等级,他曾经赤手空拳杀死的维西虫族是F-级的。战场上多半是A级以下的虫族,A级虫族是高等进化体,已经初步诞生了智商,属于指挥战场的存在。至于S级,被称为虫族全完进化体,目前只是科学家们的猜测和假设,并没有得到证实。   他抿了抿唇,对谢遗道:“你先躲一下?”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好。”   卫溪起身,冲进了战局。   他的存在让战局中别的学生稍微松了一口气,卫溪的动作极其快,接连躲过了几次虫族的攻击,找准空隙又开了一枪。   这次打中了眼睛。   虫族开始狂躁起来,然而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它已经无法如之前一样锁定敌人的存在,又被卫溪寻找到机会开了几次枪。   这几枪成功让它失去了战斗力,最后卫溪一手按着它的眼睛,捣进了脑壳。   谢遗在一边看着,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妙感触。   卫溪,怎么这么喜欢徒手掏脑?   卫溪这么做并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每节实战课的训练器材都被他徒手掏脑,他的徒手掏脑已经是在整个训练基地都出名的了。   谢遗回忆起卫溪第一次这么做的场景,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莫非,这些虫族都有什么共同点,它们的脑子里都有个什么东西?   此刻卫溪已经结束了一场战斗,随意地将手上的脑浆在草地上擦了擦,他将掏出来的东西塞进了口袋,看向周围的同学。   “卫溪?”有人认出了他。   卫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虫族的尸体上,问他们:“你们在哪儿看见的这个?”   “就……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一个人道。   另一人忽然出声:“这次的怎么这么难杀啊,在基地的时候没这个感觉啊。”   有人附和他:“是啊是啊,我们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   卫溪不禁拧眉,他也从这次遇见虫族的实力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那枚芯片,脑中浮现一个名字。   费娜尔。   费娜尔的研究项目不只是机甲,更有虫族。   可是,费娜尔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告别了几个同学,拒绝了组队的邀请,回到谢遗身边。   “谢遗。”他叫出谢遗的名字,语气难得的严肃起来,“这次的训练有些问题。”   谢遗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不远处的虫族尸体上,“是虫族的实力过强吗?”   他看得出来,这只虫族远比在基地训练的时候遇见的要强。   卫溪道:“只是猜测罢了,倘若这个实力的虫族已经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劲的,那么一切就都还在控制中,怕就怕会遇见A级或以上的。”   可是倘若这次的事真的和费娜尔脱不了干系,那么遇见A级虫族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旦遇上A级的,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还能有一拼之力,大部分人手里的枪根本破不了防,军部在剿灭A级虫族巢穴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出动天基武器和拒止微波武器?   真的拿枪硬刚的都是送死。   卫溪婆娑了一下腰间的枪,深深拧起了眉。   “我们尽早去河边。”卫溪道。   谢遗知道卫溪有许多未尽之言,然而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卫溪对这里面的情况知道多少。   他们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走去,途中遇上了些变异兽,谢遗拿来练了练枪,找到了感觉后杀起来就轻松多了。   遇见另一只队伍的时候,卫溪去找水去了,而谢遗刚结束一场战斗。   一滴温热的鲜血落在Omega的颊上,尤未被风干。他低垂着眉眼坐在石头上休息,乌黑的睫羽与被阳光晒得泛红的面颊交叠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Omega啊……”来人嗅到他身上浅淡的信息素的味道,目光在他脚边的变异兽尸体上扫过,落在了他身上,“一路上走来还没见过几个Omega呢。”   谢遗闻言,抬起了眼眸。   他的眼瞳是漆黑的,透露出几分如冰雪的冷淡。   “听说这一次训练基地进了好几个Omega。”那人身边的一个Beta出声道。   “训练基地就是好,Alpha和Omega都是混住的,咱们单兵作战系啥时候进过Omega!”那人大大咧咧地上前,伸手似乎想要拍一拍谢遗的肩膀,可是看见Omega那与健壮的Alpha全然不同的纤细的肩膀,一时拍不下去,只能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那个,我叫卓日。”   谢遗朝他伸出了手,“谢遗。”   卓日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上一号的手,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与他握了握,又飞快松开:“你好啊。”   啧。   他有些忍不住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词汇量稀少的脑子里实在是找不到词来形容,只是想着——好小,好软。   这就是Omega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吗?   “这是你杀的?”卓日轻轻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问谢遗。   谢遗点了点头。   “哦,挺好的。”卓日道,“我们刚刚遇上了B+级的虫族,这个星球怪危险的。”   B+级吗?   谢遗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也许是Alpha骨子里保护Omega的天性发作,卓日主动邀请起谢遗。   谢遗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有队友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疾风袭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过,紧接着耳边响起一片密集的枪声。   谢遗仓促起身,看向刚才袭击他的东西。   是一只萨尔虫族,这种虫族体型娇小,擅长隐匿,速度极快,防御能力却并不高,只要一枪就能打死。可是,枪支往往难以瞄准它们的位置,并且,它们通常都是群体一起活动。   谢遗知道自己在体力上的差距和Alpha之间存在无法弥补的鸿沟,所以他这些天来他的训练方向更加侧重射击和躲避。   躲过几只萨尔虫族,谢遗扣下了扳机。   威力并不大的左轮手枪在面对防御薄弱的萨尔虫族的时候,终于占到了上风。   ……   灰白色的实验室里,一道巨大的电子光屏正实时直播着荒星上的一切。   黑色军装的男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人与虫族的斗争,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他的身边,一个银白色短发的男人正微笑着注视着光屏上那些血腥的战斗。男人穿着颜色如雪的外套,眉眼精致柔和,右眼的单片眼镜架在鼻梁上,遮挡住了眸中深重的危险和残忍。   “同时牺牲这么多的预备役,会被上面追究的吧?”半晌,黑色军装的男人缓缓开口。   “那又怎么样呢?”有着银白色短发的男人伸手轻轻扶了一下眼镜,脸上笑意不变,“只要诞生出可以被我们控制的S级虫族,失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军装男人低低笑了一声,“你还真是……”   “承蒙您的看重,基因人项目的研究已经获得了很大的突破进展,”银白短发的男人朝军装男人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不知道您是否要看看呢?”   “哦?这么快?”军装男人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走去,“白诃,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白发男人只是垂眸微笑。 第88章 不二臣   直到谢遗和卓日等人解决完这群萨尔虫族, 卫溪才姗姗来迟。   他比离开的时候狼狈了很多,风衣已经被脱下,脸上残留着几道血痕,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其中一道贯穿了卫溪的整个后腰,谢遗见了险些要怀疑若是卫溪没有躲过会否当场被腰斩。   谢遗大致是能猜得出来卫溪的实力的,当场对战B-级的虫族, 他都游刃有余, 今天他是遇上了什么, 竟然会受这样重的伤?   谢遗一面思索着, 一面看向卓日, “我的队友回来了。”   “啊?”卓日瞥见缓缓朝着这边走来的卫溪,察觉到对方Beta的身份,不禁微微眯了下眼睛, 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好吧。”   他转身召集队友们离开了这里。   卫溪走过去,伸手将灌满了的水壶递给谢遗, 道:“采集花了些功夫, 渴了吗?”   谢遗摇了摇头,“还好。”顿了一顿,又问,“你呢?”   卫溪在石头上坐下, 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早就喝过了。”   谢遗的视线划过卫溪身上的伤口, 新鲜的伤口或深或浅, 已经经过了最简单的处理,没有继续朝外流血了。   “这次遇上了一群有些麻烦的东西,”卫溪道,“这个星球上的虫族多得有些超出预料了。”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将方才的事告诉些卫溪:“刚刚那些人,听说遇上了B+级的虫族。”   “B+级?”星盗对于危险的灵敏嗅觉陡然拉响了警报,提醒着卫溪这件事中处处透露出来的诡异。正常情况下,训练的时候是不会投放过分危险的虫族的,毕竟兵源紧缺的现实不能让学生们在上战场之前就死去。   他回想着方才杀死的那些虫族腹下大同小异的编码,眸光渐渐深沉起来。   果然……是费娜尔的手笔吗?   两个人在原地修整了片刻,继续朝前面走去。没有遇到河流的情况下,卫溪都是从树木上收集饮用水,极其不便。   好在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再没有遇上什么过分危险的生物了,安安稳稳抵达了目标所在。   这是一条入海的河流,从大小来看,或许称为江更合适;一些变异兽时不时会到这里来饮水,两岸滩涂砂质细腻,不远处是一片葱茏的树木草丛,一些人就驻扎在这附近。   卫溪和谢遗自己找了地方,搭好了野外露宿需要的帐篷。   转头卫溪就去河边滩涂上寻找可以吃的牡蛎和螃蟹了。   等到天空上人造太阳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卫溪用衣裳兜着满满一兜的水产回来,处理一番后就生起火烧烤。   白白被卫溪这幅居家的做派惊呆了,在一旁喃喃自语着:“我以为拿到的是ABO的剧本,没想到是星际战争;我以为拿到的是星际战争的剧本,没想到是个种田文……”   谢遗跟着卫溪享受了一把露天烧烤的乐趣.   人造月亮升上天空,两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东西,互道晚安后去睡觉。   夜深人静,江流湍急的水声催人入眠,无人看见,月光之下的水面上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浮现,片刻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次日一早,谢遗跟卫溪一道去狩猎变异兽作为今天的口粮。   卫溪认为,如今他们在这个地方,子弹的供应都是有限的,尽量还是用冷兵器的好。   谢遗也觉得有道理,便也多用身上携带的匕首搏斗。他参加训练这么长时间了,近身搏斗也并非没有一点长进,虽然力量上有许多不足,但是却从灵敏角度对此加以弥补。   恰巧河边来了一群形似斑马的变异兽,这种变异兽口感甚佳,附近的一众学生都有意将之端上今天的餐桌,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拥上去瞬间冲散了变异兽群,混乱之中弄死了一头就拖出来。   一个学生被人挤到了水中,他正要暗骂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便感觉一个湿滑柔韧的东西碰了一下自己脚踝。那触感似蛇非蛇,实在是令人有些头皮发麻,他光速冲上岸,将这事同自己的队员们讲了。   “怕不是蛇吧?”有人忍不住嘲笑,“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哈哈哈!”   “蛇个屁啊!劳资玩过蛇的,还不知道蛇是什么样子?”那学生一巴掌呼在嘲笑的人头上,一脸怒色地反驳道,“我就觉得那不是蛇,比蛇要更滑,还黏不拉几的。”   队员们没有当回事,拖着变异兽就在江水边开膛破肚,清洗起食材,还把这事当做笑话同周围的学生们讲,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有几个Alpha见谢遗一个Omega混在他们中间,骨子里保护Omega的天性忍不住发作,主动上前去问是否需要帮助。   每逢这时候,卫溪的死亡视线就盯过去,引得谢遗失笑。   他一一拒绝了Alpha们的献殷勤,和卫溪聊起了天。谢遗并不会一个很会找话题聊天的人,胡乱扯了两句不相干的闲话之后,就问起卫溪的伤势。   卫溪身上的伤看着严重,但是好得却非常迅速。短短几天过去,再看的时候,大多伤口就只剩下一道灰白色的浅淡印子了,他腰上的伤也结了痂,过不了几天痂脱落了,就会露出其下新生出来的鲜嫩的肉了。   清洗完了食材,卫溪开始生火做饭,于是谢遗见证了一下是如何利用光的聚焦原理生火的物理学知识。   野外求生方面,卫溪确实是厉害得很。谢遗也不管日后会不会用上,跟在后面慢慢学习着,偶尔问一问不懂的地方。   两人用了今日的午饭,河边又来了新的队伍。   来的是谢遗认识的人,卓日。   他们队伍里多了一个女Omega,谢遗总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一番终于认了出来——安颜。   少女一身比当初地下室初见体面不了多少,想来是一路过来遇到了不少险阻,她的皮肤被太阳晒黑了一个色号,容貌依旧艳丽美好,曾经齐臀的长发被绞短到了肩膀处,在脑后编了一个小小辫子,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多了几分野性的风情,丝毫看不出当初初遇时的局促和不堪了。   故人相遇其实并没有多美好,回想起那个充满茉莉花香味的夜晚,谢遗心中不禁生出些尴尬。   他没有主动和安颜说话,安颜也对他爱答不理。两个人便如不认识一般,连眼神也不曾多给对方一个。   后续几天,大家一如既往地捕猎,在河边清洗猎物。   日子过得简单充实,鲜少有什么纷争,堪称惬意。若非是心中还惦记着当初见过的几波虫族,谢遗险些要以为这是一处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了。   越是安静祥和的日子,卫溪便越觉得不安,他捏着口袋里那些芯片,意识到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不对劲。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江水却是凉的,几个Alpha见周围没有Omega出没,便忍不住一头扎进了江水里。一时之间玩的起劲,忽然一个人觉察到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轻轻卷了一下自己的腿。   他忍不住惊叫一声,却忽然腿抽筋起来,一个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死死朝下扯去。下意识地拍打着水面,四溅的水花吸引了同伴的注意,几个人拖住了他的身体,朝着岸边游去。   上了岸,那个Alpha一手按揉着抽筋的腿,一面和大家说着刚才的经历。   说到有什么东西扯着他的腿时,谢遗跟卫溪从不远处走来,在江边清洗着手上挖野菜的泥泞。野菜是谢遗照着星网上搜索出来的图找的,心说要改善一下饮食。   Alpha不愿在Omega面前露怯,几个人纷纷嘲笑着溺水的Alpha是慌乱之余产生的幻觉。   谢遗听见他们争执,不由看了一眼江水,江水中心隐约浮现几根白色的树藤,很快又被湍急的江流淹没了。   等等!   树藤?!   谢遗猛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水中渐渐浮起一个灰白色的圆形。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站起身,仓促朝后退去,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跑!”   巨大的白色怪物从江水中浮起,它之露出了一个头,几十条柔软雪白的触手从江水中伸出,朝着岸上的人类卷去。   它闻到了。   好香,好香的味道。   谢遗拔出了手/枪,连开两枪,子弹打在怪物看似脆弱的表皮上,只留下了一个个浅淡的印子,不多时又恢复了。   谢遗恍然,知道仅仅依靠手/枪恐怕是打不死它的,正无措之际,他被一人捏住了手腕,拖到了身后。   卫溪冲了上去,手中的短刀正面对上怪物的触手,一人一兽纠缠的短暂时间里,几个单兵作战系的学生已经架好了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   触手勒住了卫溪的腰,那一瞬间谢遗看见卫溪深深蹙眉,似乎疼极。   瞄准。   卫溪狠狠在对方触手上扎了一刀,趁着它吃疼的功夫,飞快地朝后退去。   开火。   一瞬间,过分强劲火力席卷全场,烟尘翻滚里,隐约可以看见白色的触角翻腾。   一轮火力过后,受伤的触手朝后缩去,烟尘落下,就在众人以为没事的时候,那个巨大的白色怪物从水中移动到了岸上。   它像是一只巨大章鱼,但是头更圆,白乎乎的包子一般,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诡异的可爱。身下是几十条触手,但是没有如章鱼那样的密密麻麻的吸盘,而是裹着一层自身分泌出的黏液,看上去油光水滑。   “几级的?”   “目测至少是A。”   “该死的。”有人咒骂出声。   ※※※※※※※※※※※※※※※※※※※※   我……我想写触手了,   唉。 第89章 不二臣   一众人缩在火力后面, 等前面一波铺完了,又继续补上去。   然而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弹药毕竟有限,只能勉强阻挡这怪物一时半会儿,已经有几个学生在组织人群疏散了。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强的虫族?”   “这何止A级啊, 起码要出动拒止微波武器吧?”   谢遗听人提及微波武器,脑中忽然灵光乍现,蓦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没有主动拒止微波武器!   【WUA3470, 主动拒止微波武器, 我们习惯将其称为‘脉冲枪’。】   【它可以轻易摧毁机甲的核心, 只需要0.1秒就可以对虫族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在它还是个非完成品的时候。】   对了!   之前安斯艾尔拿走了仓库里的WUA3470, 虽然只是半成品, 但是在面对这只怪物时,依旧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系统说过,脉冲枪的研究失败, 并非是因为它的破坏力不够大,而是因为它的体型无法简化,在重武器已经有机甲的未来, 枪支只能走轻便易携带的道路。这才是脉冲枪被淘汰的根本原因。   现在、目前、眼下, 脉冲枪依旧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武器。   可是,安斯艾尔去了哪里?   电光火石之间,他听见一声轻喝:“卧倒!”   谢遗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扑倒在地, 他只觉得手臂上一疼, 似乎是刮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只是很快这疼痛便消失殆尽。   下一刻,炙热的光束从众人头顶扫过,耀目的白光从青年肩上堪称巨大的枪口里射出,打在了对面的怪物身上。   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和煮熟的肉香混合在一起,是一种有些呛人的奇异气味。   片刻之后,灼人的光柱渐渐收束消失,被烧融了一半脑袋的“章鱼”,以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飞快速度,逃回了江中。   江水汹涌,彻底将之淹没,再也看不见分毫。   众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们抬起头来,看向方才拿出脉冲枪的人,一时都有些感激。   压住了谢遗的那人也站了起来,谢遗起身一看,见是安颜,也觉得惊讶。他轻声朝着安颜道谢,安颜却满不在乎地转过头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离开了。   谢遗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转而朝着卫溪走去,他记得之前卫溪拖住那只怪物的时候是受了伤的。   谢遗关切地伸手撩起卫溪的衣裳去看他的腰,之间上头一圈都是青紫红肿的淤血,看上去很是可怖。   卫溪瞥见他眉眼间的担忧,伸手扯下了自己的衣裳,想要遮住受伤的地方,他颇有些吊儿郎当地说:“这么多人,这多有些不好意思啊。”   谢遗顺着他的意思放下了衣服下摆,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当下轻声道歉:“对不起。”   卫溪被他这幅认真的态度给惊到了,原本看人时情意绵绵的桃花眼都倏然睁大了,圆圆的有些蠢萌,诧异地盯着他:“你当真了?”   谢遗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我有些过于麻烦你了。”   分明都是参加这一次训练的学生,他实在是有些过于的弱了,经常都是依靠着卫溪处理方方面面的时,遇到B级或以上虫族的时候,一般都是别人在保护他。   他不禁开始想起艾琳娜,在没有人保护她的情况下,又是经过了多少艰辛和磨难才走到那一步的呢?   谢遗对自己有些失望。   卫溪挑眉,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能者多劳嘛。”   安斯艾尔站在一边随意敷衍着上前或是问候或是道谢的学生们,自顾自地等着谢遗过来同他说话,一转头却见谢遗跑到卫溪身边去了,当下心中郁郁,脸色也渐渐冷了起来。   虽然这次的突发情况表明了河边并非安全的所在,但是若是要立即撤离这儿又是不可能的。众人思及那只怪物被伤得极重,觉得一时半会它怕是不会再出现,决定在留几日,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是夜,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只留下两个人守夜。   漆黑的夜空中,人造月亮的光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冰冷,江上,水波粼粼,宛如浮着一层碎雪,煞是好看。   注视着这江面,守夜的人回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推了推旁边那位:“你说,这底下那怪物,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人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伤得那么重,我倒是希望它死了,可谁又说的准呢?”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道,“这样吧,我困得不行,先睡一会儿,下半夜你叫我,我来守。”   说完,他便合衣倒在了一边,幕天席地地睡了起来。   同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面前的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柴禾,老老实实守了起来。   夜风微凉,草丛里还有虫儿窃窃私语。   听着听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夜深人静,一个身影缓缓走到江边,举止从容。   凝望着江中心湍急的水流,碧绿的眼瞳渐渐转为了金色的竖瞳,属于人类的情感从他的身上退去,那一瞬间展现出来的危险气息,使得深藏在江水之下的怪物本能地有些畏惧。   江上起了波澜,水拍打在江岸边的石头上,碎成一捧捧雪沫。   青年却恍若未看见这惊涛一般,朝着河中走去。   他沉入了水底。   金色的竖瞳上起了一层透明的膜,隔绝了江水,使得他可以在水下自由视物。   受伤的怪物缩在巢穴里,被脉冲枪融化掉一半的脑子枕在水底的碎石上,已经断裂了大半的触手宛如海草一般随着水流肆意漂浮着。偶尔有小鱼从它的触手间穿行,便被它出其不意地卷起,送入口中。   青年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水流的影响,在河底一步一步走向那只庞然大物。若非他的头发潮湿,衣裳受到水的浮力而飘动摇曳,几乎会以为他是走在了另一个时空。   怪物察觉到来自血脉深处的压制,它有些惊慌地想要躲避,慌乱之下几根触手在水里打了个结。   青年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极快,在怪物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便已经伸手按住在了怪物的头上。   “A+级吗?”金色的竖瞳中掠过一丝不悦,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们这么做,是想要培养出一个完全进化体吗?”   “章鱼”在他的手下瑟瑟发抖。   下一刻,从他的掌中弹出一根纤细地宛如发丝的红线,顺着与怪物想贴的地方,深深扎进了怪物的身体。   宛如气球被扎破,怪物光滑的表皮,在一瞬间起了褶皱。它在他的手掌下努力挣扎着,却如何也躲不过那根深埋如它身体的红线,最终,一身的血肉都顺着那根红线被青年吸食殆尽。   空荡荡的白色皮囊漂浮在水中,半透明的表皮有一种剔透的美丽,柔软的触手也被吸食地一干二净,整只怪物如今宛如一朵巨大的、漂亮的白花,在水中静静绽放——已死的白花。   红线吸饱了血肉,有些倦怠地慢吞吞缩回了青年的掌心。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属于人类的手腕仿佛在瞬间抽去了骨骼,变得柔软无骨起来,五指黏合在一起,渐渐融化,最终化为了白色的触尖。他的手腕拉长,化为了柔韧的白色触手,与方才杀死的怪物几乎完全相同。   青年满意地看着自己刚获得的拟态,回到了岸上。   刚一上岸,他便嗅到了比平时更要浓烈数倍的香味。   食物的味道。   Alpha们有些躁动,大半都从睡梦中醒来,他们嗅到了空气中丝丝缕缕的信息素的味道。那是雪松和雾凇混合在一起的有些清冽的香味,冷感之余又觉得优雅温柔,像是缠绵的风。   单兵作战系的学生经过信息素浸入式训练,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尚能保持理智。他们意识到有Omega在这时候进入了发情期,第一反应是联合Beta镇压那些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Alpha。   虽然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了骚乱,但并非如此就是高枕无忧。这只是发情期的前奏,他们尚且还能维持清醒,可是一旦Omega彻底进入发情期呢?   思及这一点,尚存理智的人意识到了问题了严峻。   谢遗此刻情况并不好。   他有些热。   一种自身体内部升腾而起的,本能的热。   谢遗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强忍着难受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上出了一层单薄的汗,空气里飘荡着清淡的气味,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初来这个世界的那一晚。   这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谢遗听白白给他科普过发情期的种种,倘若没有抑制剂和Alpha的标记的话,想要熬过去估计会很困难。然而眼下要紧的不适他能否熬过去,而是,身处在这样一个Alpha众多的地方,他该如何躲避保障自身的安全。   察觉到谢遗的动作,有些浅眠的卫溪醒了过来。   “谢遗?”Beta嗅不到信息素的味道,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遗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出声:“卫溪,我好像……发/情/期到了。”   说出发/情/期是三个字的时候,谢遗是有些羞耻的,可开了这么一个头之后,接下来的话他就说得轻松多了,“我现在该离开这里,躲得远些,卫溪,帮我,可以吗?”   卫溪握住了他有些汗湿的手指,道:“好。”   ※※※※※※※※※※※※※※※※※※※※   emmmm……   感受作者深沉的恶意吧。 第90章 不二臣   卫溪拉起了太空毯裹住谢遗, 扶着他离开暂居的帐篷。   刚出帐篷,便瞧见一个Alpha朝着这边走来。   卫溪目光一凛,下意识地摆出防备的姿势,却见那个Alpha有些艰难地将目光从谢遗身上移开, 低低喘了两口气,脸色压抑地道:“我们没人带了抑制剂,你带他走远点儿。”说着, 丢过去一个车钥匙。   卫溪有些诧异,却没时间多想了,匆忙接过钥匙,带着谢遗坐上了越野摩托。   摩托发动, 他依稀听见身后不远处的Alpha自嘲一般低声说道:“毕竟是战友……”然后, 又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妈的,和Omega做战友真是自虐!”   眼瞧着那些帐篷里的躁动, 他心中愈发不爽起来, 只盼着谢遗能在情潮彻底爆发之前离这里足够远,不然在场的alpha也好、Omega也好,可都要遭殃。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微凉的夜风吹面而来,使人精神不由振奋。   Alpha轻轻呼出一口气, 只觉得方才那些勾人的信息素的气味已经渐渐淡去, 他的意识终于从勉强维持着三分理智的混沌中彻底清醒过来, 意识到那个不合时宜地迎来了发情期的Omega是走得足够远了。   “行了行了, 都出来。”他朝着帐篷里喊了一声。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首先出来的Alpha身高体壮,脸上却不知道为何多出了两块青紫,当下有些不悦地说道:“啧,真是烦死,身边那个精虫上脑的玩意儿给了老子两拳,好不容易才压住他。”   “你说不如干脆现场找个人标记了他先?省的后头还要麻烦。”一个人不耐烦地在帐篷里说道,“老子身边躺了两个没浸入式训练过蠢蛋,真是拼了老子半条命了!”   “Omega嘛,跟我们处这么多天了,早就是战友了,你下得去手?”   又有人掀起了帘子,走出来道:“怎么来了这儿,一只抑制剂都没有的?实在不行,先打一针抑制剂啊,不就啥事没有都没有了?”   “这事说着也奇怪。”有人附和道,“听说军队里Omega都是按时打抑制剂的,怎么这里没有配备吗?”   “谁知道呢?”   “……”   一群人交谈了片刻,又三三两两散去。   荒野的风带着些的青草味,吹拂过两人的耳畔,谢遗捏着卫溪腰上衣衫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润,他本能地将脸贴在卫溪的背上——隔着单薄衣衫的接触,勉强提供给处于发/情期的Omega一丝慰藉。   卫溪觉得距离那些Alpha差不多够远了,看了下周围,心道应当没什么危险了,才熄了火,将谢遗扶下了车。   他揽着谢遗,只觉得依偎在一直身上的人腰肢柔软得仿佛一滩泥,怎么也直不起来,只能倚靠在他的身上,黏着他,缠着他。   卫溪将谢遗扶到了河边的一小片林子里坐下,太空毯垫在地上,隔绝了草和落叶。   水面上,层层的涟漪散开,一个小小的白色触尖探了出来,观察着这边的一切。   “谢遗。”卫溪轻声叫他的名字。   谢遗意识昏沉,仿佛沉入了一渊停滞的湖水,周围的那些声音落入耳中,都仿佛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只是觉得热。   一种难以排解的热,像是一团火从身体的内部腾烧而起,灼热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起初是渴望,后面便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太热了,几乎要怀疑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是不是已经烧了起来,会不会被烧得只剩灰烬。   谢遗忍不住地低低□□出声。   他的头发汗湿了,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谢遗。”卫溪撩起他汗湿的发,却又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一时间,只觉得触手的肌肤滑腻柔软得不像话,仿佛施加了魔法一般,可以吸附住自己的手指。   眼前的青年眼尾漫出一线妖艳的红,将这张平日里略显清贵矜傲的面容都变得魅人了起来;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着,哼出又甜又黏、几乎要拉出丝的浅吟;唇瓣被雪白的贝齿咬住了,沁出些靡丽的红,如染了血;他的颈子颀秀得很,白且柔软,让人怀疑一只手扼上去稍稍用力,是不是就能将之折断。   空气里清淡的雪松和雾凇的味道漂浮着,卫溪嗅不到,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   他像是落入了一场满是星光的奇美梦境,绚丽的色彩在他的眼前交织,柔软的风包裹着他,空气里传来絮絮的低语,催促着——   他低头亲吻上了谢遗的唇瓣。   那是一种奇异的、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妙曼的感触。   湖泊宁静地如一块碧玉,月为天地披了一层菲薄的银纱,空气中湿润的雾流淌着,淌过点缀了细微绿意的枝头,柔弱的莺在枝头歌唱。无数绚烂道妖异的繁花,在刹那之间于枝头抽枝发芽生长开放……   星光在他的身边飘摇着,缤纷的色彩的中心,谢遗缓缓睁开了眼睛。   卫溪骤然惊醒。   他与谢遗对视着。   谢遗的目光是冷淡的。   明明已经浸饱了泪,脆弱地仿佛人稍微过分一点就会哭出来。   却是,冷淡的。   像是云端的一轮月,像是高山的一捧雪。   他就这样看着卫溪,面色潮红,唇瓣紧抿,仿佛随时会被本能的欲望击溃,却仍在这一刻,维持着一种无法越界的冷淡和疏离。   “谢遗。”卫溪的心里忽然生出些难以言明的心虚,像是察觉到自己在这种时候占室友的便宜是多么过分的事,他慢慢地朝后退开一步,认真地问,“可以吗?”   谢遗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想。   他不想。   卫溪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骤然之间听见了方才所有的绮丽幻境如镜子一般碎裂的声音,星光在他的眼中暗淡下去,最终成了一片颓败的灰烬。   “那……我去边上给你守着。”卫溪勉强朝着谢遗笑了一下,站起身,一步步退开,最后与谢遗隔着十米以上的距离,背过身去。   谢遗闭上了眼睛。   他难耐着那种不适,想要尽可能的缓解。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什么缠住了。   那是一种有些黏滑的触感,没有骨头的活物一般。   谢遗睁开了眼睛,在他有些诧异和惊惧的目光中,白色的触手缠过他的颈子,盖在了他的嘴唇上。   谢遗嗅到了水生动物淡淡的咸味,但是空中更多的,是越发浓郁的自己的信息素的气味。   湿热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却又带来过分的欢愉。   他的眼睛几度不甘地睁开,却又因为过于强势的掠夺不得不闭上,生理性的眼泪浸润了黑色的睫羽,顺着颊侧淌下。   卫溪背对着这边,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时间在越发混沌的意识中过得极快。   他像是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星空,深深浅浅的紫色、浓浓淡淡的蓝色、层层叠叠的红色……交织在一起,像是画家无意泼洒在画纸上却又鬼斧神工地形成的一卷画,无数大大小小、明明灭灭的光点、光斑、光团,在这里缓慢地流淌着,穿过无数星辰,一颗巨大的莹蓝色的星球出现在眼前,他像是不透明的水晶球,在深蓝色的星空里静谧地处伫立着。   忽然,一只巨大的鲸从星海中跃起,带起无数闪烁着光斑的水花,他们像是半透明的水母,密密麻麻地盖住了他的眼帘,遮却了那颗过分美丽的星球。鲸那样喜爱着他,弄娇地环绕在他的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用有些粗笨且娇憨的头去蹭他的掌心,水母摇晃着,时不时从他的臂弯、腋下、头发中穿过,洒落星星点点的荧光。   下一刻,星海中跃起的鲸在半空骤然消融,化成一场清凉微咸的雨,纷纷扬洒了谢遗一身。   无数花在他的身边绽放,花瓣柔软且芬芳,脚边的蘑菇长了出来,它们是可爱的、甜美的、娇小的,空灵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躺在草地上,仰头看见了那片遥远的星空。星辰缓慢地流淌着,慢慢远去,只剩下尾虹,在漆黑的天幕上,颜色缓缓暗淡,最终消失。   梦境渐渐淡去,入目的是人造月亮冰冷的光。   他全身上下湿透了。   谢遗想要抬起手来,清理掉身上狼狈的痕迹,却连抬起一根手指也做不到。   他看着层层叠叠树影外背对着自己的青年,人造月亮的光穿过了树叶的缝隙,被切割的细碎,落在了卫溪的肩上。   谢遗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累,累得连耳边白白在说什么都听不见。   他闭上了眼睛,甚至是怀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地,软倒在太空毯上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谢遗醒来的时候,人造太阳已经高悬在天幕之上。   谢遗睁开眼睛,朝着卫溪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还在那儿,似乎从来不曾动过。   ※※※※※※※※※※※※※※※※※※※※   嘿嘿嘿,感受到作者的恶意了吗?   恭喜小卫收获一点绿意。   为小卫点蜡。 第91章 不二臣   白发的青年伸手轻轻扶了扶眼镜, 凝视着眼前两人多高的器皿中的东西,眼中流泻出一丝期待的笑意。   那是一个与他同样外表的克隆人,浸泡在淡蓝色的培养液中,已经完全生长成型。   “教授,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手术了。”披着金属光泽的机器人移动到他的身边,用毫无波动的机械金属音提醒着。   白诃轻轻点了点头:“好。”   克隆人的技术日渐成熟,虽然明面上依旧因为种种原因被帝国禁止,但是私下里, 众多权贵都乐意投资这种研究。毕竟, 自己的身体日渐衰败的时候,难免会想要更换更加鲜活的器官。   白诃亦是如此。   他生而携带着基因病, 因此得到帝国一部分高层支持的他将基因人技术同克隆技术结合起来, 已达到为自己创造一具健康的身体的目的。   在经过几次人体试验之后,他这才敢真正地在自己身上进行尝试。面前这具克隆人的身体在胚胎时期就被剔除了缺陷基因, 堪称完美。   白诃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具将会被自己占据的身体,有些按捺不住兴奋与渴望地转过身去,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转身的那一瞬间, 高大的培养皿中,克隆人轻轻睁开、又在瞬间闭上的双眼。   白诃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这场将会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手术, 由他已经设定好的医疗机器人来完成。   这次的手术主要是替换肺和心脏两个器官, 白诃事先已经为自己做过检查, 确认身体处于一个适合手术的时期。他在手术台上躺下, 看着精密的仪器开始自发运作, 机械臂将冰凉的麻醉剂打入他的身体,白诃感受到自己意识渐渐沉入了安谧的黑暗……   在意识沉睡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微笑着的。   期待着醒来之后的焕然新生。   机械臂剖开了青年有些瘦削的胸口,打开了胸腔的心包,取出病变的心脏,然后,为他换上一颗更为鲜活的心脏。   血管缝合。   下一刻,那颗心脏以一种超乎人意料的活力复跳起来,它博起的那般有力,即便是无感情的医疗机器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也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但是很快,在经过精密计算确定这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之后,它就按部就班地对伤口进行缝合包扎。   ……   日光透过眼皮,落在视网膜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鲜红色。   谢遗听着耳边系统的絮絮低语,拧紧的眉缓缓松开。   其实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他这样对自己说,不过是……而已。   可是那种屈辱感,却和身体内部被冒犯过的地方一样,永远都留存着痕迹。   谢遗用手撑着地面,勉强坐起身,昨天晚上那些触手留在他身上的黏液已经被风干了,在皮肤上留了一层单薄且干枯的茧皮,让人有些不适。   谢遗看过身上的痕迹,那些触手在他的手腕脚踝处都留下了嫣红的勒痕,经过一夜,已经变成了有些可怖的青紫。他皱了皱眉,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穿上衣服,放下袖子和裤腿遮掩那些痕迹。   “卫溪。”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喉咙里仍旧还残留着曾经被异物入侵过的错觉。   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终于转过身来,缓缓走向他。   谢遗朝他笑了一下,小声说:“谢谢。”   Omega的发情期一般会持续三到七天,谢遗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回想起昨晚的一切,他在犹豫要不要暂时离开这里,可是倘若提出离开,又应当如何和卫溪解释呢?   他思考着这些问题,下意识地用修剪平滑的指甲去抠挖垫在身下的毯子。   卫溪将水壶递给他:“喝水吗?”   谢遗低声道谢,伸手接了过来,抿了两口。   冰凉的饮用水滚过喉咙,化解了之前那种难言的干燥和沙哑。   他又灌了两口,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这才把水壶重新递给卫溪。   卫溪伸手接过水壶,触碰到谢遗的手指,察觉到谢遗略高于正常人的体温,知道是发情期还没有完全度过,他垂下眼帘,对谢遗道道:“你休息下吧,我去找些吃的。”   谢遗没有拒绝。   卫溪照往常一般下了河,在里头抓了两条鱼上来,开膛破肚清洗干净,架起火堆烧烤。   虽然没有调料,但是鱼本身的细腻肉质和鲜香完全可以弥补口味寡淡的缺点,谢遗勉强吃了点儿,又躺下了。   没过多久,发/情/期的情潮再一次到来。   谢遗用指甲重重掐着掌心,勉强维持住理智,对卫溪道:“你去远些的地方吧。”   卫溪只当他是觉得羞耻,便轻轻点头答应了,收拾了东西暂时离开。   温暖的日光透过林间树叶的缝隙错落地洒下来,身体的温度越升越高,谢遗却只觉得心中一片森然的寒意。   不出意料,那些散发着潮湿的咸味的触手又来了。   会是什么怪物呢?   身体被迫敞开的同时,谢遗的脑子却意外地越发清晰起来。   他回想起那只被烧融了半个脑袋的“章鱼”,心知对方不可能再这样短的时间里恢复,难道,还有一只吗?   可是这样一个作为训练场的偏远星球,又为什么会同时拥有这样强大的两只虫族。   不对,就断只有一只,也是不合常理的。   面对A级及以上虫族的时候会出众主动拒制武器和天基武器,哪怕是对于单兵作战系士兵的训练,也不过是要求其能够战胜B级虫族,所以这场远远超出学生能力范围的训练,目的究竟是什么?   空气里浮荡着压抑的喘息,每一丝流泻出来的呻吟都黏腻地不像话。   他的身体热得仿佛随时可能融化,可是思维却越发冷静理性。   谢遗努力忽视着来自外界的侵袭,集中精力分析着这件事中的种种诡秘。   卫溪。   卫溪应当知道。   谢遗回想起当初卫溪似乎从训练用的虫族脑子里发现了什么,而在这个星球上的虫族脑子里,好像也有这种东西。所以说,倘若星球上的虫族是被特地安排的,那么一切应当与之前在训练基地时的那些虫族的来历有关。   可是陷在这个星球并不只是他们这些普通的速成军,更有帝国军事学院重点培养的单兵作战系学生,倘若真的是有人设局,谁能承担得起这许多单兵作战系学生的死亡呢?   只有……   费娜尔。   与帝国皇室息息相关,有着政治高层的支持,在战争中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拥有涵盖多个研究领域的最尖端的科研力量的费娜尔集团。   也许这个星球,只是一场科研罢了。   而目的……   谢遗的目光落在缠绕着自己腰肢的白色触手上。   而目的,就是培养出如它这样、或者说比它更强的虫族。   为了可以控制这样的虫族,费娜尔集团在他们的脑子里植入了什么,那个就是卫溪之前在每场战都中掏出来的东西。   一切线索连成环。   谢遗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起伏的情绪。   ……   灰白色的实验室里,白诃从手术台上醒来。手术的刀口已经被缝合,注射了促进细胞快速生长的Y型药剂,此刻纱布之下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了,看得出来,是很成功的一次活体移植。   只是,他尚未来的及因此而欢喜,就被机器人递过来的光脑上红色的警告标志刺痛了眼睛。   白诃被机械臂从手术台移动到了多功能轮椅上,他甚至是有几分急切和气愤地朝着监控那个荒星的实验室移动去,因为新生的喜悦此刻已经被抛诸脑后。   伤患处有些疼痛,只是他却顾及不了太多,甚至连给自己休养的时间也不留,便急促地投入到了另一场事业中。   电子光屏上,显示的正是白诃倾尽心血想要培养出S级虫族的星球,可是移植入那只有机会进化为S级虫族脑子里的芯片却显示已经被摧毁了。   他飞快地监测着遍布星球个个角落的摄像头,甚至打开了人造太阳和人造月亮上的监控权限,想要寻找那只A+级虫族的下落。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画面上。   放大。   再放大。   落入眼帘的是一幅美丽得堪称妖邪的画面。   日光之下,Omega的肌肤白得耀目,唇瓣是如被碾出了花汁的玫瑰一般的娇艳鲜红,乌黑浓长睫羽低垂着,似乎浸饱了泪,细长的眉微微蹙起,呈现出一种惹人心怜的脆弱。然而下一刻,他却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抬眸朝着这个方向看来了。   那目光是一种压抑着情欲的冰冷,像是遥遥天幕之下陡然飘曳而来的丝丝缕缕的雪花。   一瞬间仿佛透过了监测仪器,看向了屏幕后的白诃。   白诃呼吸一滞,忽然之间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用力地攥住了心脏一般。   “怎么回事?”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却又顾及着刚刚做完的手术,不敢过分用力,咬牙询问着身边的机器人。   “未发现异常。”冷漠的机械音如是回答。   白诃却疼得几欲从轮椅上摔下来,他的脸色惨白,可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愈发有力地博动着。   机器人冷漠地驻守在一旁,对于主人的疼痛视若无睹。   良久,白诃低低喘了口气,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是一种如同玻璃球一般无机质的灰色,看不出丝毫感情。   他伸出手来,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手臂,身体……最终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屏幕。   他轻轻摘下了挡在右眼前的单片眼镜,随意地将之丢在地上,没有了眼镜的遮挡,眼角处那一枚鲜红的痣便清晰地显露出来,颜色纯正地仿佛吸饱了血一般,娇艳而危险。   灰色的眼眸倒映着光屏上的绮丽景色,那双过分冷淡无情的眼睛里终于显露出些微的兴奋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然后,监测仪器骤然黑屏。   白诃轻轻敲击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笑意盎然:“有意思。”   “告诉他们,立即终止训练。”   很快,飞船降落在荒星上,学生们收到了训练提前结束的消息。   白诃垂眸静静看着光屏上的一切,唇角笑意若有若无。   身边,穿着帝国高等军官制服的男人,却脸色阴沉,神情愤怒,低声呵斥道:“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为什么又忽然要停止?这个项目一旦开启……”   “金源大人。”白诃淡淡出声,叫出男人的名字,他的声音过于淡然,仿佛并没有将之前这个耗费了祝诸多心血的实验放在心上,“实验总会存在失败的可能,而我们这次,恰好如此不幸。”   “这个项目,我们为你提供了十几亿资金,还有数不清的实验品,甚至包括这些……”金源的手有些颤抖地指着屏幕上那些陆续踏上飞船的学生们,“这些,都是给你的实验品!你就给我这样的结果吗?!”   白诃却忍不住轻笑,道:“我同样也为您持续提供着研究成果,即便没有创造出S级的完全进化形态的虫族,这些年的研究成果也足够在战场上取的不小的成效了,是您一直不肯将这些全部贡献出来。”   他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得很,然而名为威胁的无形的利刃却随着这些话的吐出,抵在了金源将军的喉咙上。   “白诃!”   坐在轮椅上的白诃懒懒抬眸,自下而上地看向金源,他分明处于低位,此刻显露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输给在战场上磨砺过的金源。   “不过,我与大人利益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会轻易背叛您。”白诃微笑着道,“基因人和克隆项目已经成熟,相信令公子已经等不急了。”   金源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白诃脸上笑意完美无瑕。   半晌,终究是金源先降了气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手术?”   白诃道:“当然是现在就可以。”   ……   基因人早在三年前就开始被投入战场,考虑到伦理问题,这种投放是非常少量并且小心的。这些年来,基因人技术越发完备,帝国关于此的法案也几度被提及,议院中有近乎一半的人支持将基因人作为可以大批量生产的武器投入战场,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此举并不人道。   “呵,战场时期还在谈人道?”有人这样嘲讽,“对待正常人类都不能算是人道,对待这种人造人却开始提及人道,不觉得过分可笑吗?”   不过,这些属于高层机密的争论,身在战场的艾琳娜是无法触及的。   她的队伍里来了新兵。   这一批新兵是刚从临时训练基地出来的Omega,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分配的时候人们更乐意将Omega与Omega分在一起,因而艾琳娜的部下一贯以Omega和Beta居多。   见到谢遗的时候,艾琳娜表现出了些微的诧异,但是旋即她又了然地挑眉。   飞船降临荒星的时候带来了抑制剂,成功将谢遗从难堪的情潮中解救出来。随即,他们在获得了半个月的修整后,被分配往战场。   这一批人中大部分被编在了同一只队伍,而如谢遗这样的Omega却被编进了艾琳娜的军队,谢遗不得不与共处了三个月的室友卫溪告别。   在上战场前夕见到艾琳娜算是谢遗的一个意外之喜,处于军官上位的艾琳娜按照过去所做的一般对于新兵们进行训话和鼓励后就离开了。   谢遗与另一个Omega住进了四人寝,这个寝室中原有四个Beta,半个月前其中两个死在了战场上。   这次他们将会前往木塔星系,阻拦虫族对于木塔星系的侵占。   谢遗领到了自己的枪,与白露老师上课所说的一致,是N2306。这种枪械早在训练基地的时候谢遗就摸得很熟了。   然而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训练基地的经历只会让他们在面对虫族的时候不至于惊慌失措,当看见无数的虫族大军踩着断肢残骸而来,甚至当场蚕食起那些死去的战友的尸体,谢遗仍旧是有些忍不住地,作呕。   谢遗适应战场的速度算不上很快,却也算不得慢。在经过了两次战争之后,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无视那些属于人类的尸体,抬着枪在前线刚。   白白在战场上宛如bug,它往往脱离战局,占据了最佳的观察点,时不时出声提醒谢遗危险,甚至指出潜伏在暗处的虫族的位置。   这次战争艾琳娜带领着大部分士兵建立了坚固的防线,并在最后锁定了处于后方指挥位的A级虫族。   艾琳娜出动机甲阿波罗号。   不久之后,木塔星系的战争结束。   谢遗跟着大军凯旋归来,连升几级,获得了上尉军衔。   一场为了迎接英雄胜利的晚宴也在次日夜晚召开。与此同时,在金源将军和费娜尔集团的推动下,内阁通过了议院提议的关于基因人投入战场使用的议案,帝国皇帝相关条例下签署了姓名。   艾琳娜并没有意识到时局将要发生重大变化,她如往常一般态度稍嫌冷淡地与一种政客寒暄着,颇有几分居功自傲的感觉。然而,政客们早就将微笑变为了本能,即便面对态度如此疏离的艾琳娜中将也能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谢遗看见艾琳娜与人一同步入舞池。   “艾琳娜中将真是了不起的Omega。”   身边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谢遗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白发的青年站在一旁,灰色的眼眸中光芒柔和,清晰地倒映出他影子。   谢遗有些诧异。   男人走向他,摘下了自己的手套,朝他伸出了手,姿态彬彬有礼:“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白诃。”   “谢遗。”谢遗蜻蜓点水一般与对方握了下手,便飞快松开。白诃似乎对于白色过分钟爱,他颜色如雪的头发和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色礼服,让谢遗莫名地想起了谢忌。   “你似乎在透过我看谁?”白诃微笑着道,“我长得很像谁吗?”   谢遗摇了摇头,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了,当下轻声道歉。   白诃却只是垂眸一笑,轻声邀请到:“可以跳支舞吗?”   谢遗正要出声拒绝,又忽然听见白诃开口:“我想我们或许会很聊得来,关于……这场庆功宴的背后的。”   谢遗看着他,微微拧眉。   白诃只是得体地微笑着,眸光柔和地看着他,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   “……抱歉,我不会跳舞。”良久,谢遗这般说道。   白诃却主动伸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声音是缠绵的微微沙哑,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我相信,我的消息不会让你失望的,只要一支舞的报酬就足够了。” 第92章 不二臣   谢遗终究是没有抽回手。   他们一起步入舞池。   白发的青年牵着他的手, 另一手则环在了他的腰上。谢遗确乎不知道怎么跳这个时代的社交舞,白诃坏心地教他跳着女步。   “或许用不了多久,艾琳娜中将就会从战场上退下来了。”舒缓的音乐声中,白诃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颊, 这样说道。   谢遗有些惊异,低声道:“可是战争需要她……”更何况,直到如今,前线传来的战报依旧是失败多于胜利, 他们需要艾琳娜带来的胜利。   “这可不一定。”白诃微笑着道,“战争需要兵源, 但是很快, 就是会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填入战争了,战争需要胜利,但是艾琳娜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带来胜利的人了。”   谢遗抿了抿唇, 似乎想到了什么,“费娜尔?”   “听说过基因人吗?”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这个项目在与虫族的战争吹响号角之前, 就已经被人提出来了, 但是当时因为考虑到会带来的各种伦理和社会问题,被搁置了研究。   “它会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 战争武器。”   基因人, 或者说人造人,上层一旦决定将他们投入战场, 那么战争的局势必然会发生改变。   基因人们将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灌输战斗的思想, 活着的唯一目的, 就是和虫族战斗,他们将不会拥有自己的思维意志,上层的意志就会是他们的意志。这将会是多么好的武器?   普通的士兵会恐惧害怕,会因为疼痛而退缩。   可是基因人不会,他们在培养的初期就被动地接受了神经末梢改造,感觉不到冷热疼痛的变化。   没有人会将他们当成人的。   白诃轻轻阖了一下眼眸,继续道:“基因人被投放入战场,战场上的现役士兵可以退下,人口问题将会得到缓解和改善。”   利弊是双向的。   “Omega将会因此从繁重的生育中解放出来,”白诃眼眸一睐,眼角下如血的泪痣便越发清晰鲜红了起来,“艾琳娜中将也会因此,失去她的战场。”   艾琳娜中将一旦离开了战场,无疑会让自己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她太过孤傲,不曾与帝国中的任何人结盟,一旦失去了自己作为依仗的胜利,将会孤立无援。   到了这个时候,她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权贵手中收拢民心的政治筹码。   “所以呢?”   “所以……”白诃轻声道,“给你一个选择。”   白诃松开了扶着谢遗腰身的手,轻轻将一只药剂塞进了谢遗的口袋里,“现在去找艾琳娜,或者……什么也不做。”   白诃伸手推来谢遗,扬唇朝他微笑,缓缓退入了角落的阴影处。   谢遗放眼看去,却找不到艾琳娜的踪迹。   他从白诃的话中意识到什么,心中不由发冷,匆忙越过人群,前往宴会二楼的休息室。   “先生,需要些什么吗?”少女柔软的声音陡然惊醒了他。   谢遗打量着她,对方穿着黑白二色的女仆制服,此刻微微鞠躬,轻声询问着什么。   谢遗冷静下来,他眉心未蹙着,伸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光脑,一副公事化的姿态,道:“看到艾琳娜中将了吗?我有事需要和她汇报。”   少女笑容甜美:“艾琳娜大人之前有些喝醉了,在206号休息室休息。”   谢遗点了点头,转身朝少女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他停在了休息室的门口,试着去拧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上锁。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麻辣小龙虾味顿时充溢鼻腔。   谢遗有一瞬的愣怔。   “???”   他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然而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却提醒着他,他没有走错。   浓郁的食物的香味从她的身上传出,充斥了整间休息室。她微微闭着眼睛,额上出了一层汗,压抑着来自Omega的本能。   谢遗缓缓走上前去,却在距离艾琳娜只有两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被枪抵住了。   艾琳娜睁开眼睛,冷冷看向他。   她仍然是受着发情期的困扰的,可是目光却冰冷而包含杀意。   谢遗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轻柔,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我是来帮您的。”   艾琳娜没想到自己会被人下套,功勋为她带来了尊严和自傲,她一度以为没有人敢对她下手。可是现在,一切被推翻了。   她大致意识到时局将会发生重大的变革,之所以有人敢对自己下手,是因为……帝国不再需要她。   艾琳娜认出了谢遗,却仍然没有收回枪,她凝视着对方,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的?”   谢遗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白诃塞进来的东西,那是一剂淡蓝色的液体,他猜测这可能是抑制剂。他将那只针剂展示给艾琳娜看,囫囵地解释道:“我和人做了一个交易。”   艾琳娜狐疑地看着他。   “基因人将会被投入战场,战局会因此得到扭转……”谢遗将白诃告诉他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他轻轻阖了一下眼睛,低声道,“您将不再是无可替代的了。”   艾琳娜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先注射。”   谢遗知道她信不过自己,当下也没有辩驳,直接拆开了密封的包装,抽出了里面的针剂,拔掉针头上的胶套,为自己注射了三分之一的量。   艾琳娜收回了枪。   谢遗将剩下的针剂递给了她。   艾琳娜给自己注射了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剂量,发情期的躁动终于勉强被压制了下去,她有些脱力地倒在沙发里,一手掩住了脸,苦笑。   谢遗在她身边坐下。   良久,艾琳娜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应当来。”   “嗯?”   “你不应该来的,”艾琳娜道,“这件事的背后,是帝国的高层。”   他想让她从战场上退下,然而考虑到艾琳娜在民众间的声望,他十分乐意,让艾琳娜诞育下冠以自己家族姓氏的孩子。   艾琳娜暂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然而无论是谁,对她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只是不希望您收到这样的对待。”谢遗知道她的意思,他轻声道,“无论是从一个英雄的角度,还是从一个女人角度,您都不应当被如此对待。”   艾琳娜有了片刻的愣怔,旋即又忍不住展颜一笑:“谢谢。”   她稍稍振作了起来,站起身,披上了外套,对谢遗道:“我们离开这里。”   谢遗没问她要去哪儿,沉默地站起来,随着她一道离开。   艾琳娜将车开到了一个狭窄的巷口,问谢遗:“要一起进去吗?”   谢遗迟疑了片刻,点头。   他们一起穿过了阴暗狭小的巷子,拐进了一个院子里。院子很小,甚至堪称破旧,却被收拾地井井有条,一方极为狭小的花坛里栽种了两颗茶树,被照料得很好,看得出来主人应当是一个温柔而细心的人。   艾琳娜朝着屋子里走去,一面走,一面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沈云!”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五官平平无奇,周身却有一种温和而柔软的气质,一副极其好相处的样子。   “我想请你帮我做个手术。”艾琳娜道。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艾琳娜道:“生殖腔摘除手术。”   男人转身的动作顿住了,他的声音轻轻传来,语气中丝毫没有诧异,仿佛只是单纯地想要确定一下:“你确定?”   艾琳娜点了点头:“我确定。”   谢遗看见她微微泛白的、颤抖的嘴唇。   他想她应当是不愿意的。   沈云转过头去,声音平静:“那你过来吧。”   艾琳娜的神情复杂起来,谢遗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那是一种悲怆与嘲讽融合在一起的奇异神情,像是一个人终于到了无路可走的绝望的境地,她对谢遗道:“你在这儿等我。”   然后毅然决然地跟上了沈云的脚步。   明明初见的时候,她是那么骄傲冷漠的女人。她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指着自己胸口的勋章,陈述着自己的功绩。   明明是个英雄啊。   为什么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呢?   几个小时后,艾琳娜出来了。   她的脸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惨败。   外头天色微明,遥远的天际一线缥缈而柔软的光,它那么通透、那么洁白,像是从世界的角落里,慢慢渗透进来的,神明的怜悯一般。   只是怜悯。   艾琳娜和谢遗一起回到车上。   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谢遗静静地听着,有那么些近似死寂的悲哀,从心里游曳而出。   这就是政治家的手段,他们用四年的时间打磨出艾琳娜这样一个Omega英雄的形象,又在最后,轻而易举地毁掉。   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可以被替代,就意味着你可以被牺牲。   谢遗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回想起宴会上的每一幕。   白诃灰色眼眸凝视着他,说“战争需要胜利,但是艾琳娜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带来胜利的人了”,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在抵抗虫族的过程中,人类将会胜利,将会……不需要艾琳娜?   谢遗的目光冷静下来,他思索着这其中的种种。   依靠基因人诚然可以解决兵源的问题,但是如此关键的时刻,又怎么会让常胜的艾琳娜中将急流勇退?费娜尔集团一直在研究虫族,难道是最近研究过程中有了什么进展,可以作为必胜的武器? 第93章 不二臣   谢遗将艾琳娜送回家中, 自己则步行离开,他穿过绵长的街道走在路上,想要去站台看看这个点还没有公共悬浮车。   站在路口等待的功夫,忽然一辆小型的悬浮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来。”里头传出低沉而熟悉的音色。   谢遗抬起头。   车门被自动打开, 他看见了坐在驾驶位上的卫溪。   谢遗察觉出气氛有一丝古怪,然而借着车内的灯光,看清了卫溪泛白的脸色,他抿了抿唇, 还是上了车。关好车门, 尚未来得及出声,他便被卫溪一把勾住了脖子。   卫溪的手掌按住了他的后脑, 以一种堪称迫切的姿态, 凑上来亲吻他的嘴唇。   谢遗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手掌落在卫溪的胸口, 却觉得恍若落进了一滩潮湿滑腻的败絮中,微微陷了进去。   他微微一怔,这一晃神的功夫, 就被卫溪撬开了唇齿。   车窗被敲响,卫溪缓缓松开了他,像是仍然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他转过头去,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看向车外, 在外头人的示意下, 降下了车窗。   “有事吗?”   那人穿着执勤的制服, 面色有些古怪地打量着车中的两人。   车内开着照明的灯, 淡黄色的柔软光芒下,可以看见青年的脸颊因为方才的亲吻晕开了浅淡的绯红,他的眼眸中水光薄淡,被灯光一映,只让让人觉得粼粼潋滟。   卫溪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住了那人看向谢遗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有事吗?”   “呃……”那人收回停留在谢遗身上的目光,看向卫溪,“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外面?”   卫溪语调轻松:“来接我男朋友。”   那人点了点头,却仍旧是不怎么想离开的样子,“你男朋友?怎么会在这儿?”   谢遗想到方才手按在卫溪胸口的触感,抿了抿唇,道:“我从艾琳娜中将那儿出来的,这附近车太难打了。”   “那么您是?”   谢遗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上尉军衔的证件展示给对方看,“我是艾琳娜中将的部下。”   那人借着车内的光看清了证件,这才退开一步,向谢遗表示尊敬,“上尉阁下。”他顿了顿,又道,“这么晚了,请注意安全。”   卫溪却挑起了眉:“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哦,”那人道,“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我们正在追捕凶手。”   卫溪伸手轻轻勾住了谢遗的手指,像是对待亲密的情侣一般,带着有些家常的亲昵和撒娇地同谢遗说了一句:“那真的挺糟糕的。”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朝着车外的那人道:“再见。”   卫溪升起车窗,悬浮车如离弦的箭一般急速行驶了出去。   “谢遗。”车子开出去很远,卫溪才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多谢。”   谢遗没吭声。   卫溪却轻轻“嘶”了一声,他周身的气势陡然衰败下来,像是重伤的狼终于扛不住倒下那样,对着谢遗展露出自己的虚弱来:“可以帮个忙吗?”   谢遗偏过头去看他,微微蹙眉。   卫溪道:“我需要养伤的地方,还有药。”   谢遗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自己随身带着的证件,开口道:“去我住的那儿吧。”   军队给中尉分配了住房,是一栋独栋的小别墅,离市区稍微有些距离,但是周边社会设施一应俱全。谢遗指路让卫溪将车开到了那儿,然后两人进屋。   一进屋,卫溪便支撑不住地倒在了沙发上。   谢遗解开了他的外套和衬衫,不出意料地看见了胸口处致命的伤。   他的胸口像是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血肉被不知是什么的武器绞得稀烂,又被一层透明的膜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这才没有将衣服染得鲜红。   令人意外地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竟然活下来了。   卫溪勉强睁开眼睛,看着谢遗:“抱歉,吓到你了。”   “还好。”   这间屋子谢遗之前没有来过,虽然有家用机器人每天打扫,但却始终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自然也没有什么备用药品。   谢遗拎起了车钥匙,正准备说“我出去买些药”,却见卫溪抬起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卫溪轻轻喘了口气,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沫,出声:“谢遗……我有话想说。”   谢遗便坐下,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看上去纤细又娇弱,轻轻揪起了膝盖上考究精良的布料,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可是偏偏脸色又是极其平静的,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海无光的海底,一丝一毫的博定也没有,像是下一刻无论卫溪说出什么都能接受一般。   卫溪眉梢微不可觉地动了动,似乎在斟酌着些什么,可是随即,他就放缓了面色,不再隐瞒地将一切娓娓道来:“我今晚去了费娜尔的实验室。”   谢遗的眸光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   卫溪继续道:“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   谢遗猜测他应当是将那个东西偷出来了,过程中受到了什么的攻击,所以才受了这样重的伤。   “我父亲曾经是吉利亚项目的负责人,”卫溪顿了顿,他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谢遗,“虫族出现的初期,有人表示那是一部分生物受到了某种能量的辐射而产生的进化,于是组建了吉利亚项目。”   谢遗按捺住想要打开光脑查一查吉利亚项目的想法,静静听着卫溪说话。   “后来,吉利亚项目分崩离析,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被销毁了。”卫溪舔了舔唇瓣,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费娜尔,我拿到了那种能量。”   他伸手,缓缓揭开了自己胸口处包裹着伤口的那层膜。   碎肉被鲜血冲出来,落在沙发上,又顺着下坠的布料淌到地上,一瞬间浓郁而腥甜的鲜血的气味充溢满整个房间。   卫溪将手伸进了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慢慢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东西。   他本想直接给谢遗的,然而看到谢遗落在膝盖上的手,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将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擦掉了附着在上面的血迹,这才小心翼翼递给谢遗。   一枚特别小的石头。   它像是从什么别的石头上磕下来的,只有指甲盖那般大,颜色是如玉的剔透,泛着些烟青,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可以放在鱼缸里的观景石。   可是谢遗在接住它的瞬间,就听到了系统的声音响起:“获得虫族之王精神源的碎片,任务进度5%。”   谢遗一怔。   既然这是虫族之王的精神源碎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费娜尔实验室里?而且,精神源碎片,为什么会是一个石头的样子?   “我怕自己会死,到时候这个东西,又要放到哪里去呢?”卫溪这样说,语气是勉强伪装出的轻松。   谢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溪朝他笑了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是一鸿飞羽:“但是我想不到谁可以相信,谢遗,你替我收着吧,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就自己处理吧。”   他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从迷蒙中惊醒,他甚至是有些惊慌地伸手去碰他的鼻息和脉搏,还好,似乎只是昏迷了。   谢遗不再多想,匆忙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精神源碎片,拎着车钥匙出门。   他将车子设置为自动驾驶,一路去往附近的药店,买了各种外伤药品回家。   他不敢移动卫溪,唯恐会加重他的伤势,可是对方宛如一滩烂泥一样的胸口是需要专业的修复的。谢遗试着去辨认那些被绞得破碎的血肉中的器官,希望卫溪的脏器还能完整地待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即便受了这样重的伤,卫溪仍然没有死。   他的性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着,即便此刻极其虚弱,脉搏也依然在跳动。   胸口豁开的口子里,鲜血朝外淌的流速已经放缓了很多。   谢遗忽然愣住了。   破碎的烂肉从身体里被排除,损坏的脏器在缓慢生长。   卫溪的身体在自动修复。   “白白。”他轻轻叫了系统一声,“怎么回事?”   系统慢慢地飘过来,观察良久,道:“这不是属于这个时期的这个世界该有的力量,你可以试试看,他的体内有没有虫族之王的精神源能量。”   谢遗从白白的话中察觉到些什么,他捏住了那块被称为着虫族之王精神源碎片的石头,“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也可以存在于人的体内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为什么感到困惑,又像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等着白白给他一个答案:“我们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收集什么?”   白白身上的光芒缓慢地闪烁着,像是系统在呼吸。   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们在收集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   我觉得我会烂尾,一开始构思这个世界的时候,想的太多了。   然后支线太多,却又没有篇幅写。 第94章 不二臣   第一个世界的玉佩, 王景明本该恶疾缠身早早夭亡,却因为那块具有超越那个时空能量的玉佩,活到了那么久。   第二个世界的貔貅之角,祁家本该在乱世中颠沛, 后经过万般险阻打下家族基业,逐步壮大,却因为得到了貔貅之角的力量, 那般轻易地成为商界的无冕之王。   第三个世界的鲛珠,是从一个半人半鱼的少女体内剖出,生而不详,亦非是那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谢遗打开了光脑,输入了“吉利亚项目”五个字。   资料显示, 吉利亚项目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启动,当时主要参与研究的成员有卫擎等人,研究的对象是虫族的进化,那时候虫族还处于非常弱势的地位,鲜少有人注意他们。   十年前,吉利亚项目分裂,白教授带人独立出去,由费娜尔集团提供研究资金,建立了费娜尔实验室。   至于当时的吉利亚为什么会分裂,据说是因为当时内部在研究方向上出现了分歧。但是具体时间什么分歧, 无人知道, 因为白教授离开不久, 吉利亚实验室就遭受了重创,所有的研究人员和试验资料都毁于一旦。   谢遗又翻看了些关于当时这个实验的报道,然而信息仍是寥寥。   他思索片刻,开始查找卫擎。   十年前,吉利亚实验室受到恐/怖/组/织袭击,当时留在实验室中的所有人,全部身死,甚至其中包括卫教授年仅九岁的孩子卫曦。   卫曦。   卫溪。   倘若卫擎真的是卫溪的父亲,那么当时可能卫曦并没有死,而是以卫溪这个身份活了下来,并且加入了星盗。卫溪可能知道自己父亲死亡的一部分真相,譬如这件事和费娜尔集团有关,而这些年他一直在追查这个。   当时吉利亚研究的内容是虫族的进化,根据卫溪所言,是虫族的进化是受到某种能量的影响,这种能量就是如今谢遗手上的虫族之王的精神源。   谢遗拧眉,问白白:“倘若说是精神源刺激了虫族的进化,而这个精神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那么是否意味着虫族的是不应当出现的?”   “可以这么说。”白白道,“精神源,又或者说进化源的大部分应当是在如今的虫族之王身上,否则的话,虫族的进化不止是如今的水准。一旦王没有再遏制进化,那么虫族可以在短短十年之内成长到人类的科技无法战胜的阶段。”   “但是我们已经拥有一部分精神源了。”白白道,“这样的话一旦剩下的精神源靠近到百米之内,都是可以检测出来的。”   谢遗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卫溪,“检测一下他。”   检测结果表明,卫溪的身上确实是存在精神源的,然而太过稀少,甚至不足1%。   谢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手腕上的光脑,然后开始查询白教授。   白教授,十三年前加入吉利亚项目,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成为项目的重要负责人,后来与总负责人卫擎产生分歧,带领着当时吉利亚项目将近三分之一的研究人员加入了费娜尔。   白教授为人神秘,鲜少对外界暴露自身的信息,唯一知道的是,现如今他在费娜尔集团中的话语权极高。   谢遗关上了光脑。   谢遗试着整理了一下线索。   当初白教授是吉利亚项目的参与者,他与卫溪的父亲卫擎一样研究的是精神源对于虫族进化的影响,但是二者出现了分歧。倘若白教授是因为和卫擎的意见不合而进入费娜尔后,那么他在费娜尔的研究内容也应当是与虫族有关的。   后来吉利亚实验室被摧毁,不排除其中有白教授的手笔,也许吉利亚实验室有些什么东西,一旦流淌出去对于白教授或者说白教授的实验,会产生危害。   谢遗想到当初在那颗荒星上经历的一切,可以推测出白教授想要研究出的可能是控制虫族的办法,他有一颗想要收服虫族的野心。卫擎的想法,则可能与白教授相反,既然白教授想要促进虫族的进化继而控制虫族,那么卫擎想要的,便可能是毁灭虫族。   而现在,上层有人笃定战争会胜利,是否可以猜测,白教授的研究有了成果,又或者是,当年卫擎死后,留下了什么可以对付虫族的资料,如今又被翻了出来。   当然,也可能与这二者无关。   “倘若失去精神源,虫族会怎么样?”   白白道:“会停止进化,战争将会得到控制,大约过上数百年的时间,虫族会慢慢找到自己的进化之路,战争将会重演。”到时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好。”   谢遗结束了和白白的对话,查看了一下卫溪的伤口,不敢随意移动他。他试着喂了卫溪点儿水,但是卫溪根本喝不进去,谢遗只能帮他润了润唇瓣。   不久之后,谢遗接到了来自军队的电话,据说是要给他们放假两个月。   很快,谢遗从网上看到了有关艾琳娜中将的新闻。   艾琳娜中将在上一次抗击虫族的过程中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一时之间,无数帝国民众为她感到惋惜和悲痛。青年女将军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中,她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可是目光却如出鞘的刀,泛着森然的寒意。   “我将为帝国而战。”   她这般说道。   她向着民众承诺,亦向着权贵反抗,她将会继续留在战场,继续她的骄傲。   谢遗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知晓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后代的看重,ABO的世界观下,多数人对于后代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怀,即便是艾琳娜也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战争很快再次打响,帝国向战场投入了无数基因人。   基因人,即通过人类的基因库培养出来的人造人,他们被灌输了战斗的意思,脑海中植入了可以控制的芯片。   费娜尔接受了帝国日报的专访,向大家介绍这种基因人的用途。芯片可以影响他们的思维,关键时候甚至可以自毁,以防止基因人伤害到人类。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另一种机器人罢了。   基因人的加入,使得第一场战争很快胜利。   无数人为此而欢呼,觉得光明的未来终将到来了。   白诃站在冷灰色的实验室里,看着相关的报道,手指不疾不徐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笑容意味深长。   “是啊,光明的未来终将到来。”白发的青年微笑着道。   谢遗在两个月的假期中认真布置了一下家里,他将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的卫溪搬进了客卧,每日都会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卫溪的身体自我修复的速度不算慢,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那些碎裂的血肉就已经重新生长出来,新生的肌肤给人一种薄的近乎透明的错觉,仿佛可以透过那层皮肤,看见其下缓慢跳动的内脏。   两个月的假期结束,谢遗再次回到了战场。令人意外的是,此次同行的居然还有白诃。   在飞船的舱中见到熟悉的白发青年,谢遗心下生出些微妙的情绪,他还记得是因为白诃,他才能将艾琳娜从那个堪称鸿门宴的舞会上带走。   只是还没等他思考白诃在这件事中处于何等地位,就被艾琳娜的话震惊了。   “这位是白教授。”艾琳娜想着谢遗介绍,“费娜尔集团的白教授,他来战场是为了取材研究。”言下之意是尽量保护好白教授。   原来,他就是白教授。   谢遗恍然,却见白诃朝自己伸出手来:“很高心再次见到你,谢。”   谢遗伸手与他虚虚握了一下,礼貌有余亲近不足,“幸会,白教授。”   艾琳娜看出两人相识,不禁有些诧异,白诃主动解释道:“自从上次舞会上见到你,我便一直记忆犹新。谢,你跳舞很好看。”   谢遗没有接话,他已经知道当初白诃教自己跳得是女步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交谈片刻,白诃的助手来请白诃过去。离开时,借着无人察觉的角落,白诃伸手带着几分挑逗意味地勾了下谢遗的腰。   “谢,很高兴……在这儿看见你。”   谢遗没有深思他话中意思,只是费解他为何要上到前线,明明从前鲜少暴露在大众的眼皮地下,此刻,却大大方方地表露身份了。   白诃,究竟想做什么?   ……   空气里满是血和硝烟的味道,无数虫族的尸体和人类或者是基因人的残肢混杂在一起,虫族颜色各异的□□与人类鲜红的鲜血融在一起,像是被打翻了颜料,颇出一副极其抽象且丑陋的画。   天空上并没有人造月亮和人造太阳,这颗星球有一颗属于自己恒星可供照明。   此刻恒星将要没入地平线,暮色在无声地降临,天边云霞却光彩照人,为满地的惨状披上了柔和的光。   谢遗刚刚结束一场战斗,他伸手轻轻擦了把自己脸上汗和血液,扛着枪准备离开。   忽然,他的脚下踩到了什么。   谢遗微不可觉地拧了下眉,低头去看,才发现是一个已打开了的怀表,上头镶嵌着一个男人(也许是个Omega?)的照片。他猜测那可能是被人被遗失在这儿的,也有可能,主人已经死去,不得不放下。   谢遗有一瞬的恻隐,弯下腰去准备将之捡起来。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极为强烈的风声。   他下意识转过身去,抬起枪朝着方才感受到的那个方向瞄准,可是没等他开枪,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95章 不二臣   温热的风缠绵在他的指尖, 周围是一片沉滞如水的静谧,青年单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地转动着,似乎将要醒来。   谢遗已经恢复了意识, 却迟迟没有睁眼,他像是置身在一方黑暗中,耳边之后微弱的风在起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有了些动静。   柔韧无骨的软物缠上他的手腕, 黏液附着在上面, 起到润滑的效果,这触感如此熟悉, 以至于谢遗不由后背生出一层寒意。   他终于忍不住, 睁开了眼睛。   头顶的天空是昏暗无光的暗紫色,有无名的飞鸟化作乌黑的小点, 在上空盘旋,声音呕哑。   谢遗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唇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缠在上面的触手颜色白皙如玉,像是什么带着些怯意的小动物,勾勾缠缠着他的手腕, 触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谢遗的手指, 仿佛在祈求对方的回应。   顺着那根触手看过去, 只见触手的尾端没入的一个人袖子底下。那人靠坐在一块石头上, 此刻低头看着搭在自己膝盖上的一本书, 富有西方特色的面容是一种若无其事的淡定漠然。   就好像,那根缠在谢遗手上、不断做出骚扰一般的举动的触手,不是他的一般。   谢遗借着那人身边立着的一盏户外灯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坚毅深邃的五官并不陌生。尤其是当对方恍若察觉到谢遗的窥探,抬起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翡翠一样的碧色眼眸倒映出谢遗的身影,令谢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那种诧异从心底滋生蔓延,短短一瞬的功夫,就令谢遗瞠大了眼睛。   “安斯艾尔。”谢遗忍不住轻轻叫出了声。   对方唇角非常快地弯了一下,眼底流泻出的些微愉悦却无法遮掩。   触手轻轻勾着谢遗,促使着他向着安斯艾尔走去。   安斯艾尔将膝盖上的书递给谢遗,自己则偏着头,声音轻快地道:“有没有想我?”他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此刻压低了,倾吐着些暧昧地说出来,有一种恍若调/情一般的性/感。   谢遗的目光落在白色的触角上,“是你。”   那天,原来是你。   安斯艾尔等不来他对于自己方才提出的那个问题的回答,微不可觉地轻轻蹙了下眉,触尖轻轻点在了谢遗的掌心,瘙痒一般勾了一下:“那,有没有想它?”   白白:“死变态!”   谢遗收紧了手心,将之握在了掌中,触手表层分泌的黏液在他的手掌涂出了亮亮的一层,掌心滑腻地几乎抓不住触手。   好在安斯艾尔配合着他,没有动,才让谢遗得以将之捉在掌心。   “没有想你。”谢遗道,“也没有想它。”   于他而言,那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算不得好,也算不得恐怖的梦。   这样的梦,有什么值得回想的呢?   安斯艾尔没有因此流露出多少不满,而是自顾自地将谢遗揽了自己怀里,他的拟态缠绕着谢遗腰,像是巨龙缠住了自己喜爱的珍宝不愿意松开。   谢遗估计了一下两个人实力的差距,没有轻举妄动。   看着黑发黑眼的青年如此乖顺地躺在怀里,安斯艾尔不禁越发觉得那被拟态环绕着的纤细腰身更加荏弱易折了。   他低头亲了亲谢遗的睫毛,在察觉到谢遗的身体有轻微的僵硬后,情难自禁地含住了那一扇睫羽,用舌尖濡得湿漉漉。   谢遗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有些想要躲避这种触碰,口中问道:“你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安斯艾尔退开了些,他的瞳孔已经从碧绿转为了金黄,一线细细的瞳仁竖在眼珠中央,透露出无机质的冰冷,“你知道了吧?”   谢遗感受到了一种被捕食者盯上了的危险感。   他总觉得仿佛下一刻,眼前这个伪装做人类的虫族就会附身上来,咬住他的脖子,啜饮他的鲜血。   “你身上有白诃的味道。”艾斯艾尔埋首在他的肩上和颈项之间,轻轻嗅闻着,“我记得他。”   谢遗迟疑片刻,“你认识白诃?”   安斯艾尔不置可否地一笑,伸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冰冷的竖瞳注视着他,带着些压抑的兴奋:“你的身上有进化源?”   谢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不禁寒毛倒竖。半晌,他的眼珠轻轻的转动了一下,像是从那种有些压抑的氛围里挣脱出来了,轻声回答道:“有。”   “那很好。”安斯艾尔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凑近他,轻轻咬住了他脖子后面的腺体,舌尖抵在那处过分敏感的地方,“我想要一个后代。”   谢遗被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震惊了,他甚至有些本能地想要挣脱,可是仍旧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动作,用平缓的语调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很孤单的。”安斯艾尔似乎很乐意同谢遗交谈,他一手捏着谢遗的手把玩,另一只手上衍生出的拟态的触手轻轻缠着谢遗的腰,缓慢地婆娑着,“我和那些低等的虫族不同,也和人类不同,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想和你有个后代,或者很多个……”   谢遗沉默片刻,道:“我是人类。”   安斯艾尔却笑了起来,有些爱怜地亲了亲他的耳垂,道:“我也可以是。”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像是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什么:“虫族,也可以变成人类吗?”   “当然不可以。”安斯艾尔道,“但是我是不同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谢遗抬起头,直视他。   安斯艾尔:“你身上很香。”他的眼眸微暗,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如缥缈的云烟,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香得……我有些忍不住。”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谢遗,你好香。   “我本来想吃掉你的,可是舍不得,就想着舔一舔,尝一尝味道也好。”安斯艾尔微笑着道,“可是,你知道,Omega的发情期,太香了,不过好在我找了另一种填补欲望的方式。”   “也许我该感谢一下那个女孩。”安斯艾尔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微微眯起了眼睛,“她叫……安颜,是吗?感谢她催发了你的发情期。”   谢遗终于变色。   他记得那时候,安颜将他压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手臂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感,倘若不是被石头剐蹭到,又是为什么会疼呢?在那种环境下,他怎么可能会想到还有人会莫名其妙做出这种事。   “我知道你喜欢人类社会,”安斯艾尔放眼打量四周,此时天色已晚,然而在虫族的眼中黑暗中的一切仍旧是纤毫毕现,“我也觉得虫族太荒凉了,你乖一点,我会带你回去。”   谢遗不再说话。   他在这颗荒凉的星球暂时居住下来,安斯艾尔并不是无时无刻都陪伴着他。他时常会外出,回来的时候带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食物,多是些水果之类的。   安斯艾尔不在的时候,谢遗也没有尝试离开,他的光脑在这个地方根本连不上网,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通讯器,他知道安斯艾尔估计不会给他逃跑的机会,便也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白白每日陪着他,想让他开心点儿。   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安斯艾尔向谢遗提出离开这里。   光脑终于连上星网,新闻媒体上标题相似的报道铺天盖地地占据了谢遗的眼帘——艾琳娜中将和白教授背叛了人类。   他们在抗击虫族的过程中联手,掌握了可以控制基因人的芯片密码的白教授带领着无数基因人背叛了人类的联盟,在艾琳娜中将的指挥下,这些基因人在打败侵略星球的虫族后占据了这些星球,建立了独立于虫族和人类之间的第三方阵营——新人类。   “你看见了,”安斯艾尔在他的背后贴上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嗤,新人类。”   一切如电光火石,瞬间贯过谢遗的脑海。   艾琳娜的反叛。   白诃与艾琳娜的结盟。   新人类,人类,虫族。   谢遗的目光落在了光幕中艾琳娜的面容上,“你和白教授之间,有什么约定吗?”   安斯艾尔语气温和柔软:“他会为我们准备一个孩子。”   飞船的舷窗外那颗星球离得越来越近,来来往往的基因人在这颗星球上建立着他们未来的家园。   刚下飞船,就有白教授派遣来的悬浮车接两人去往实验室。   途中遇上艾琳娜,谢遗隔着单向玻璃看去,只觉得她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锋利了,下颌削尖,脊背笔挺,脸色苍白。   “车上是什么?”艾琳娜问了一声驾驶位上的人。   “是白教授过去在帝国的助手。”那人道,“他带了些费娜尔的研究资料,白教授需要的。”   艾琳娜颔首,没有再问了,转身离去。   谢遗看着她离去的北影,猜想艾琳娜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和安斯艾尔在一起这件事的,甚至艾琳娜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白教授和虫族之王之间的合作。 第96章 不二臣   “好久不见, 谢遗。”   白发的男人面容阴柔姣好,此刻微微低着头,神情自然地将一杯咖啡推到谢遗面前,柔声向他打着招呼。   谢遗的目光落在那杯拉花精美的咖啡上, 搭在膝盖上的手却一动不动。沉默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谢遗唇瓣翕动,轻声回应道:“好久不见……白教授。”   白诃唇畔笑意加深,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安斯艾尔, 询问道:“你已经决定了吗?”   “当然。”安斯艾尔颔首, 道,“这是我们合作的一部分, 不是吗?”   白诃搭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识敲击着桌面, 似乎仍然在斟酌着些什么,“可是, 谢遗你愿意吗?”   谢遗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知道,有的时候自己的意愿并不重要, 想要破坏白诃和安斯艾尔之间的合作,除非自己能展现出比安斯艾尔的筹码更吸引人的价值、带给白诃更大的利益。   白诃静静等了片刻,始终没有听见谢遗的回答。   他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眉, 旋即起身, 朝着安斯艾尔摆出了“请”的手势。   “那么, 麻烦你暂时离开一下, 我将会为谢遗做一个全身检查。”他顿了顿, 继续道,“你知道的,想要让一个人与虫族诞育下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必须要确保母体的优良。”   安斯艾尔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可以。”   他忽然伸手勾过谢遗的脖子,带着几分宣誓意味地,当着安斯艾尔的面凑过去吻住了谢遗的唇瓣。   良久,终于退开。   虫族之王心满意足地起身。   金发碧眼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诃,他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警告地说道:“相信白教授不会让我失望。”   白诃微笑着道:“这是当然。”   安斯艾尔退了出去。   谢遗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瓣,与非人物种交换唾液并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事。   气氛一时凝滞。   白诃搅动着面前的咖啡,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终于施施然开口:“谢遗,我知道你不愿意。”   谢遗抬眸看他,道:“我确实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白诃伸手摘下自己的眼镜,失去了镜片的阻挡,艳丽如未干涸的血滴的妖冶泪痣清晰可见,,那张阴柔的面孔越发显得冶丽起来,“我也不希望,你生下别人的孩子。”   白诃扬唇一笑他的眼眸颜色浅淡,宛如天际的烟云,柔柔地将谢遗缠绕入其中,几乎连挣扎的机会也不给人,“所以,我想和你合作。”   谢遗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   他的容貌清雅秀美,身上时刻散发着浅淡的Omega的信息素的香味,此刻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看上去与别的Omega并没有多大不同,甚至还要更加荏弱的样子。   可是偏偏……   白诃回忆起当初透过监视器的屏幕看见的那一幕,只觉得身上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烧灼起来。   良久,谢遗出声:“好。”   白诃回过神来,有些惊讶,“你不好奇,是什么样的合作吗?”   “我想,你应当很想要安斯艾尔身上的一样东西吧。”谢遗的声音平静,“倘若虫族的进化真的是因为那种能量,安斯艾尔绝对是最好的研究对象。”   “人类,基因人,虫族……”白诃的目光越过谢遗,看向虚无处,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谁又知道哪条才是最好的进化之路呢?战争结束并不是生物进化的结束,它只是生物进化的环节中,小之又小的一个环节。”   “但是,进化是很漫长的事。”谢遗道,“从人类雏形的诞生,到如今,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   白诃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柔和,“所以,我才想要得到进化源,那是一件可以让几万年、几十万的进化在最大的程度上缩短的东西。”   谢遗深深拧起了眉。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白诃的话好,但是在他看来,用几年的时光去达成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进化,并不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   “人类存在弊端,Alpha、Omega、Beta的性别划分,使得这个社会时刻处于不平衡中;虫族虽然强大,但是畜生就是畜生,智力上永远无法超越人类,低等的虫族毫无理智,而完全进化体的虫族,只有王。”白诃双手交错搭在膝盖上,神情不自觉流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但是基因人不同,基因人没有性别,基因人是人类的基因经过优良筛选后的结果。”   谢遗大致猜想出白诃的想法了。如白诃这样的人,要么成为科学史上的巨人英雄,要么成为万民唾弃的变态疯子。   可是……   谢遗回忆起当初关于基因人的研究报道,眉头舒展,雪白的面孔上渐渐浮现一丝微妙的复杂情绪,他慢慢地、冷静地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形态都存在弊端,即便基因人,也是如此。”   白诃注视着他,灰色的眼眸里像是盛着半融化的冰。   谢遗与他对视。   “……你说的没错。”令人惊讶的是,白诃竟然颔首承认了谢遗的话,“基因人无法生育,倘若想要永生,就需要源源不断地制造新的基因人。”他的声音慢慢地低弱了下去,像是遇上了极其费解的事,眼眸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迷茫,“这样依靠机器生产出来的人,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白诃轻轻闭上了眼睛。   人类从来没有将基因人当做人类来看,这种机器生产出来的,与人类几乎一般无二的生物,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另类的机器人。   “可是即便如此,基因人依旧要争取人类的身份。”白诃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如水上的浮冰,清冽而冷然,“争取,像人一样活下去的资格。”   倘若不是活体移植的过程出现了差错,使得他成功反过来控制了白教授,现如今的他又会是怎么样呢?被取出所有能用的器官,切割成一摊烂肉,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他要争取如人类一般存活的资格,要为和他一样被生产出来的基因人争取如人类一般存活的资格。   “那艾琳娜呢?”谢遗道,“艾琳娜中将又想要争取什么?”   提到艾琳娜,白诃的脸色舒缓了许多,“她不再信任帝国,自然要换一个阵营。”   谢遗不置可否,既然艾琳娜不信任帝国,白诃又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艾琳娜会信任他呢?   谢遗伸手捏住了没面前咖啡杯的杯柄,轻轻婆娑了一下,他端起那造型优美的白瓷咖啡杯,轻轻啜饮一口,才道:“那么,在这场合作中,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白诃又弯起了唇角,脸上笑意盎然,好整以暇地道:“你想要什么呢?”   谢遗道:“认真说起来的话,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您似乎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了。”   白诃交叠起双腿,看似闲适且漫不经心地道:“你当然是有拒绝的机会的,毕竟虫族的王就在外面。”   谢遗摇了摇头,“一旦我拒绝了您的合作的邀请,我就只能成为你们二人的合作中的牺牲品。白教授既然不介意让我得知这一切,想必早就笃定了我会答应与您的合作。”   顿了一顿,谢遗继续道:“所以,重要的从来不是我能得到什么,而是……我能给您什么。”   白诃颔首表示对他的话的认同,他伸手将一物摆在了桌上,轻声道:“如你所见,虫族终究是虫族,即便完全进化体在外表上看上去与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感情上,永远都无法与人类同步。”   “您说的不错。”谢遗道,“也许安斯艾尔对我,仅仅是喜欢而已,一种对食物、对猎物、或者是对纾解欲望的对象的喜欢,一种……动物对于动物的喜欢。”   白诃一怔,似乎是没有料到谢遗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难听。   谢遗却伸出手来,拿起了白诃放在桌上的那东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这个就是用来采集进虫王的精神源的吗?”   “不,是限制他的行动的。”白诃道,“采集他身上的进化源不能急于求成,我们只能暂且困住他,再用合适的方法慢慢采集。”   谢遗并不意外,“好。”   白诃详细为他展示了这个东西的用法,一种看似寻常的针剂,里头封存的液体很少,似乎用不了几次,但是依照白诃所说,即便是A+级的虫族,也需要三分之一的量,就可以陷入沉睡。但是这个东西的造价成本太高了,根本无法在战场上大量使用,否则无疑会成为人类的杀器。   最后白诃向谢遗叮嘱道:“只有一次机会,好好把握。”   谢遗握紧了药剂,慎重地点头,却在心里叫了一声白白,要求它分析这瓶药剂。   果然……   “检测到微量的任务物品。”   果然是从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中提取出来的。   ※※※※※※※※※※※※※※※※※※※※   卡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若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不二臣   谢遗与安斯艾尔在这座城暂时居住下来, 白诃在实验室的大楼里为他们安排了隐蔽的住处。艾琳娜与白诃之间似乎有某种特别的约定,她甚少来实验室,只是时不时会将白诃需要用到的实验品送来。   失去了生育能力的Omega变得比过去更为冷硬,谢遗很难见到她, 只是偶尔在从前线传回来的新闻里,窥得只鳞片爪。她在一场场面对人类和虫族的战争中取胜,她驻守前线从未后退过,在白诃的研究成果的支撑下成功击溃虫族的防线, 将它们牢牢地约束在了宇宙的另一边。   战场传回来的图像里, 她黑色的制服回荡在满是硝烟的风中,被如血的残阳映成单薄的剪影。   这张图片也传入了帝国, 在民众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憎恶着她的背叛,也有人私心里仍旧认为她是人类的英雄——毕竟是她击退了虫族。   与此同时, 帝国的势力也在基因人反叛一事中得到了洗牌,曾经与费娜尔集团关系密切的政客们如今都纷纷与费娜尔集团划清关系,甚至诞育了三个皇子皇女的帝国皇后陛下, 也因此不得不“病逝”。   白诃对这样的结果却显得甚为满意,他像是对人类的生命毫不在意,对于政治的斗争也全然如看待一场荒唐的喜剧。   又是一个下午, 帝国那边传来了费娜尔集团彻底解构的消息, 这座与帝国息息相关的庞然大物终于奄奄一息, 仿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彼时白诃刚刚结束一场解刨实验,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自己沾血的手套, 脱下了脏污的外套,确认将自己打理地妥当之后,才走出实验室。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处的一间房门前,伸手轻轻扣响。   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那声音低柔温和,十分悦耳,让白诃不自觉地弯了下唇角。   他推门进去,只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此刻正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手指压在了膝上摊开的书页上,微微侧过头看过来。   柔软的日光透过明净的窗户侵入屋内,谢遗静坐在落地窗前,五官被白色的光晕染得柔和,他漆黑的眼珠也仿佛被这光彩洗得淡了,显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给人一种易碎的错觉。   白诃一步步走过去,停在了距离谢遗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低头看去,只见青年纤秀的颈项裸露在衣领外的一痕雪白,那截脖子因为仰头的动作,微微向后倾去,露出秀丽的喉结,看上去脆弱得很,仿佛轻易可以折断。   白诃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在谢遗对面坐下,抿了抿唇,开口:“你应当知道了吧?”   谢遗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将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他看着白诃,脸上神情淡淡,道:“算是略有耳闻,费娜尔集团解构的利弊是双向的,但是对于如今江河日下的帝国而言,状况似乎并不乐观。”   曾经的费娜尔集团几乎掌握了整个帝国的经济命脉,帝国能在漫长的战争中维持运营离不开费娜尔在其中的调协,如今费娜尔解体,资金链断裂,又有白诃带着基因人在旁窥伺,虫族更是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这般现状下,帝国恐怕难以延续下去。   白诃道:“我准备劝降。”   谢遗似乎有些意外,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想要确认一般重复了一遍:“劝降?”   “是的。”白诃道,“帝国终将覆灭,而我,将带领他们走入新的纪元。”   他说的明明是这样充满野心的话语,可是语气却平淡地仿佛在闲聊今天吃了什么。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唇角噙着与往日并无区别的温和笑意,目光柔和,却怎么遮掩不住其中的凉薄疏离。   谢遗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不管白诃想做什么,他都没有必要干涉,他要做的就是带走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也是这个宇宙的进化源。这个世界的一切,虫族、基因人、克隆人,都是因进化源而提前出现的,只要带走进化源,一切终将慢慢回到原来的轨道。   白诃目光在谢遗方才看过的书上划过,语气颇为漫不经心:“简史?”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看的出来,历史往往是一个循环。”   曾经第一次大航海时代,强国在弱国建立了殖民;而后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人类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外星建立驻点,从本质上来看,也是殖民。   思及此,谢遗微微拧眉:“倘若不是虫族的出现,人类想必依旧是这方宇宙的王者,可是……那些外星种族的人呢?”   在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的时候,存在臭名昭著的黑奴贸易,不可能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不会有任何黑暗面。谢遗更加倾向于,受到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的影响,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不会再将这种不人道的事摆在台面上来做,或许会将之转入地下场所。   他来到这个时间虽然不短,但是大半时候是在训练基地和战场上,没有见识到这种交易,应当也是正常的。   白诃没想到他提到这个,他靠着椅背,手肘搭在了扶手上,撑住了下巴,慢慢说道:“在第二次大航海时,人类制定了宇宙管理法案,禁止任何形式的“黑奴”交易。但是却不会对低等文明的星球做出任何贸易保护,毕竟,我们也是需要利益的。低等星球是最好的廉价劳动力市场和原料市场,没有人舍得放弃掠夺的。”   所以,那些外星种族,多半都蜗居在小小一方星球上,被高等文明剥削宰杀。他们在危险的矿场、在环境恶劣的工厂,做着人类不愿意从事的工作,借此获得微薄的收入。   也许是因为太过弱小,在虫族肆虐的时候,人类建立起军事联盟,但这个联盟里,不包括他们。   谢遗发现他们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可是谢遗却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两人安静坐了回儿,谢遗久不出声,白诃想起来时的目的,开口:“我给你的东西,你一直没有用。”   谢遗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药量只够一次用的,我没有合适机会。”   “嗯?”   谢遗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生着淡粉如花苞的圆润指甲,手指纤秀,白皙干净得仿佛从未见过血,可是谢遗知道,有些东西早就浸入了血肉肌理,洗不干净了。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白诃脸上笑意渐渐消退,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黑发黑眼的男人,眼眸深沉。   良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你会有的,因为,倘若你再不动手,以后就没有机会动手了。”   两人一番交谈结束,各自离开。   白诃果然开始劝降帝国民众,他的要求听上去似乎并不过分,但是细细思量一番,就知道执行起来是多么困难。民众中Beta的生活和过往并无太大的改变,但是Omega和Alpha的特权将会被废止,同时,他们必须要接受基因人的存在,予以基因人同等的身份和权利。   劝降的视频覆盖了星网,在帝国掀起热议。   “这么可以?那些基因人,怎么配和我们享有一样的权利呢?”   “亲爱的,拜伦是我们家唯一的Alpha,如果、如果他和Beta一样……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什么嘛,我是Omega啊,天生就应该被照顾的,怎么能要求我像Beta一样生活嘛!”   尽管反对的声音众多,但是几日之后,仍有几颗原属于帝国的下位星,投靠了白诃。   白诃微笑着站在实验楼的顶层,看着下方新建的城池中亮起万家灯火。他的头顶是深紫色的天空,星子汇聚成光彩繁丽的河流,绚烂的星云在星子的河流中如水母一般缓慢舒张着如梦似幻的裙摆。   黑色军服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身后,她的五官秀丽,目光冷冽,金色的头发在耳根处齐齐断去,显得简洁而利落。   “艾琳娜中将。”白诃回过头来,轻轻喊了她一声,“恭喜凯旋。”   艾琳娜没有回应,她的视线越过白诃,看向了远处连成长河的璀璨灯光,轻声道:“倘若战争可以早些结束就好了。”她已经击退了虫族,不想再继续与人类开战。   “你是知道那些政治家的,”白诃摘下了自己的眼镜,从领口处的口袋里抽出柔软的手帕去擦拭镜片,缓声说道,“他们可以不在意帝国底层民众的死亡,不在意前线的胜败,他们只要足够的利益。”   他灰色的眼眸里盛着柔和的光,倒映着穹幕之上的无数繁星,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来,可是其中的感情却稀薄得近乎没有,“只有能带来足够利益的帝国,才是他们想要守护的帝国。”   是现在帝国,已经无法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了。   比起垂垂朽已的帝国,那些政客们也许会更加青睐新生的势力,只要,可以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   艾琳娜眺望着远方,面容冷淡,良久,唇瓣轻启:“你要的我会给你,但是我希望,我要的东西,你也能给我。”   白诃微笑:“这是自然,毕竟,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心愿。”他的声音越发温柔起来,像是透过眼前的一切看见了未来的光景,“我也想要那样的未来。”   艾琳娜阖了下眼睛,道:“希望如此。”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掌心里一枚十字架的挂坠,早就被婆娑得黯淡无光。   “希望,这世界可以迎来真正的平等。”   三个月后,帝国正式向新人类开战。   人类在和新人类交战的过程中节节败退,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新人类的势力就扩张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帝国一半的领土沦陷。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仍旧留在帝国领土上的人类开始动摇,想要加入新人类的阵营。   最后,帝国皇帝向新人类递出了降书。   这场战争似乎终于于此结束了。 第98章 不二臣   雨水浇洗着战后新建的城市, 远处的万家灯火融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雨雾中,像是天空中燃烧的星辰落进了冰冷的河流,却仍旧不屈地释放出灼红的光芒。   伊柔族的妇女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仰头看着这座由新人类建造起来的城池, 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的外表和人类极度相似,但是鼻子是扁平的,或者说, 她的整张脸都是扁平的。她的手脚非常灵活,灵活得突破人类认知的生理构造,得以360度旋转,这种灵活在做加工工作的时候, 非常方便。   “既然基因人可以得到平等的对待, 我们也是可以的吧。”一个阔沿帽、披着黑色斗篷的天马星人欢欣雀跃地说道。   伊柔族的女性轻轻跨过了地上的水洼,她的裙摆浸在泥水里,染上了脏污, 可是她却毫不在意, “当然,只要我们去争取。”   他们从巷子里穿过,消失在了转角处的阴影里。   漆黑的夜空被炮弹的光所照亮, 那颗闪烁着流光的炮弹倒映在基因人惊惧的瞳孔中,从微缩的一点, 在顷刻间, 扩张至填满整个眼瞳。它以难以抵抗的巨大威势, 撞击向这座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   白诃的实验大楼。   一瞬间, 警报声响彻长夜。   无数的救助车辆环绕在大厦外围,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白诃披着雪白的披风,被人护卫着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座从中部折断坍塌的高楼。   “白教授。”穿着黑色军装的男人匆匆走来,他摘下帽子,微微倾身,恭敬地向白诃回禀,“反叛者已经被控制住了,艾琳娜逃走了。”   白诃面容平静,建筑物上残余的火焰在他灰色的眼眸中燃起微弱的红,良久,他缓缓出声:“追查下去。”   医疗人员和救助人员全力以赴搜寻着楼中的幸存者,一只舰队却在白诃的安排下悄然离开了这座星球。   谢遗从昏迷中醒来,他倒在断裂的地板上,地板断裂的边缘已经被烧灼成一片焦黑,一眼看去,甚至可以看见散乱倾倒的天花板和墙壁交叠的缝隙间,隐约渗漏出来的微弱的人造光。   雨应该已经停了。   他伸出手,想要让自己站起来。   可是胸口肌肉撕扯的剧烈疼痛打消了他的念头。   记忆停留在炮弹袭来的那一瞬间,安斯艾尔替谢遗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哪怕如此,谢遗依旧是受到了波及。   炮弹的温度足以融化熔点最高的建造材料埃和钢,这座大楼在它的攻击下,钢筋断裂,墙面坍塌,从中部倾倒。一根突出的钢筋从他的后背穿过去,然后自下肋透出。   少许的鲜血从伤处濡出,好在伤口被堵住了,暂时不会因为失血而休克。谢遗伸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探进了自己的口袋,那里存在一管药剂。   “白诃。”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堵了一团血沫,微弱的气音从嗓子眼里传出,谁也听不见。   他轻轻闭了下眼睛。   柔韧的触手从断裂的墙壁间伸出,白色怪物的身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它的头艰难地从坍倒的墙壁下挤出来,像是弹性极好的果冻。   它在原地停驻了片刻,有些懵懂茫然的样子。   片刻之后,它终于动了起来。   好香啊。   触手在断裂的墙壁间攀爬,慢慢朝着勾动自己心神的香气的来源移动而去。   它从那些或窄或宽的缝隙里穿过,触手轻轻缠在了还未断裂掉落的吊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青年。   腥咸的气味从周遭传来,谢遗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只比在荒星看见的怪物要小上一倍的怪物,但是他丝毫不怀疑它的危险性。   触手小心翼翼地伸出,试探地碰了碰谢遗。   谢遗警惕地看着它。   纤细的腕足循着本能朝着谢遗伤口碰过去,它绕着那根穿透了谢遗身体的钢筋游移着,像是在犹豫着些什么。   “唔……”谢遗闷哼一声。   那根纤细的触手狠狠没入了他的伤口,有些贪婪地汲取起血液。   “安斯艾尔……”他的口中传出微弱的气音,无力地反抗。   怪物从吊灯上慢慢滑下来,盘踞在谢遗的身边,它用繁杂的触手环绕着他,像是在保护,更像是在进食。   血液的流逝让谢遗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太香了。   太香了。   怪物追逐着香味,忍不住越发地贴近了他。   谢遗努力地伸手,在那只怪物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咽下了口中的血,放柔了目光,用轻缓的声音,唤:“安斯艾尔……”   怪物吸取血液的动作停下了。   它乌黑的眼睛瞪视着他,然后慢慢收回了触手。   “谢遗?”男人的声音在谢遗的脑海里回响。   谢遗扯了扯唇角,勉强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男人的名字:“安斯艾尔。”   它却似乎没有了成年人的智商,心智退化至孩童的年纪,乌黑的眼瞳里满是茫然无助。   谢遗轻轻动弹了一下,“你再……过来一些……”   它没有怀疑地凑过去。   谢遗握紧了手心里的东西。   白诃话在他的脑中回响——“倘若你再不动手,以后就没有机会动手。”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谢遗努力不去想那些政治的阴谋,这场袭击的背后,不去想那些混乱的种族关系,不知止境的战争,他只要——拿走进化源!   他抬手奋力地将针剂的尖端刺进了怪物的身体,透明的液体注入它的身体。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那只怪物无力地软到在地,闭上了眼睛。   谢遗轻轻喘了口气,“白白。”   系统在上空盘旋,小心翼翼地落在谢遗身边,“宿主大大。”   “提取精神源。”   ……   废墟被人挖开的时候,尖锐的钢筋上只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什么都没有了。   白诃找遍了周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外套被风吹起。   这场被称为“爱思弗洛星河日事件”的袭击终于落幕,在星际的历史上,人类将之称为“混乱纪元”的伊始。有人说这是极端平权主义者艾琳娜在与白诃意见分歧后,勾结外星种族向新人类势力做出挑衅;也有人说这是旧人类势力借刀杀人,想要借此挑起外星种族和新人类之间的矛盾;更有甚者,认为这是白诃设下的圈套陷阱。   即便后世历史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人类与外星种族三年战争的□□,紧接着而来的将是虫族、人类和外星种族的混战,这场战争绵延了三年,最终以新人类的胜利告终。   可是此刻,新人类的首领,站在一片废墟中,轻声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谢遗”   没有人回答。 第99章 璧微瑕-番外   宫闱深处, 灯火的光是暗淡的红,投在密密垂落的纱幔上,落了一层影子。   纱幔之后,是不为人知的, 帝王的隐秘心事。   他跪伏在地,膝下的地面是冰凉的,空气里香料燃烧的气味还没有全然散去, 有如游丝一般细弱的叹息缓缓飘入了他的耳朵。   “你就是云停?”   “是。”他轻声应答。   空旷的大殿内, 是漫长到让人不适的沉默,时间仿佛于此刻凝滞了, 直到燃烧的蜡烛发出“劈剥”的一声轻响,烛焰猛地抛高,又落回,寂静才终于被打破。   “……孤不会杀你。”那人说, “你是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   云停出生于一个时代微弱的末光中,见证了权力在世家门阀和皇室之间的更迭。   彼时他在乐坊,膝上横着名为天女遗音的琴, 席地而坐的女童依偎在他的身侧,轻声唤他兄长。有时候女孩拉着他的衣袖,用圆融的声线撒娇:“兄长, 教我弹琴吧。”   他低头拨弄琴弦, 指尖轻挑慢抹, 便有泠泠的乐音从弦上淌出。   外头有歌姬曼声吟唱着时下风行的诗歌, 身侧梳着垂髫的女童轻哼哼唱, 与琴声相和,一种过分虚幻的美好无声地蔓延开……   直到,那个人闯进来。   “是谁在弹琴?”骄纵恣肆的世家少年闯进来,目光在瞥见他的那一瞬,迸发出不容忽视的恶意。   再然后,他因为得罪兰家公子,被药物熏眼,毁去双目。   天地渐渐地在视野里昏暗下来,耳边是妹妹刺耳的尖叫和哭嚎,女童冰凉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摸索着,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些不确定地疑问:“哥哥……”   云停握住了她的手,脸色平静地说:“没事的。”   他只是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这偌大的金陵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琴师,除了亲人,没有多少人会为了他伤怀难过。   自己的不幸终究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在他短暂的、平庸的一生中,却有那么一个人,如天边骤然擦过的闪烁着绚烂尾翼的流星,以无法撼动的姿态,照亮了一方世界,然后又难以挽留地消逝、离去。   ————————————————   那是冬日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着清淡的香,一群世家子尚未嗅到政治的危险气息,一如往常地在竹林中宴饮享乐。   他盲了双眼,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到宴席的中央。   “弹一曲吧。”买下他的那个世家子这样说。   他伸手按住了琴,“您想听什么呢?”   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如此轻慢地对待,心中生不出半点波澜。   反正,只要有琴在就好了。   “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凤求凰。   “好。”   他察觉到那人话中的揶揄,却没有放在心上,亦不知道这支曲子,会永远地缠绕于他今后的人生,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旖旎梦境,直到某个夜晚伴随着他的生命终结,才渐渐散去尾音。   此刻,他安静地弹奏着一曲《凤求凰》,听着座上的宾客们彼此调笑交谈,觥筹交错。   一曲将至末尾,他听见座上客出声:“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那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云停安静地跪坐在原地,慢慢拨出了最后几个音。   他无声地沉默着,等待未知的命运。   他听见座上有人轻蔑地调笑出声:“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那般尖锐的嘲讽,最终被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了。   那个谢家的公子、缠绕在他今后所有的梦境中的青年,出声:“你说什么?”   座上人喏喏收声。   这就是谢遗。   即便时隔多年,云停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仍旧会忍不住微笑。   他们有着并不美好的初遇和结局,甚至可以说……令人难堪的初遇和结局,故事的起始和结局都是如此无情,可是云停仍旧庆幸着不曾错过。   他被谢遗带回谢家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想,谢遗是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目不能视。   那日风雪中,谢遗请他进屋,递给他一碗姜汤。   他们手指触碰。   那一瞬间,云停只觉得自己心底,竟然生出些难言的痴念。   那感触如此娇弱柔嫩,像是深海中莹蓝的微光,摇曳着,妖冶着,随时会随着海波消散一般。   却又那么坚韧霸道,慢慢地于胸腔中扎根,生长,以至于此后的每一日,呼吸起来都是酸涩的滋味。   谢遗一直是一个很好的人,云停曾经无数次地想,若是能早些治好眼睛,就能早一些看见了他了。   可是后来,即便治好了,也看不见谢遗了。   世家的倾颓使得云停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成泡影,他再也不必为了自己那点龌龊而卑贱的心思而感到难堪或者是伤感,因为他所有的情感都失去了可供寄托的对象。   颜色清淡的梨花飞成漫天的雪,越过窗框,飞进了酒香飘逸的酒家里,二楼上,有少女拨着琵琶的弦,呢喃软语唱一首不知名的曲。   这就是金陵,随着世家的风流云散,浸饱了鲜血的城池继续它的歌舞曼柔。   在这春寒料峭、梨花飞白的季节,云停得知了谢遗的死讯。   ————————————————   王景明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云停安静地拂去了琴上的落花。   他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们两个人才见过。   云停其实是有些怨恨王景明的,这种怨恨在他第一次见到王景明的那一刻攀升至顶点,随即,便如同一个被吹大到极致的泡沫,无声地破灭了。   他一生的悲剧源自于和王景明相似的面容。   见到王景明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当初那些人说的“蒲苇之于玉树”确实是不假。   他甚至想,自己当初能遇见谢遗,是否就是因为这份相似呢?只是,正如那些人说的,赝品终究是赝品。   于是,连怨恨也不能。   王景明已经病得很重了——从谢遗离世那一天,便病来如山倒。   可是如今他站在云停面前,即便形销骨立、不见丝毫鲜活血色,眼眸却亮得骇人,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于此刻迸发了。   “我不相信谢遗死了。”王景明如是说。   云停面容平静。   或许别的人会在这个时候露出嘲弄的笑意,讽刺王景明的惺惺作态,但云停不会。   他不知道谢遗是否真的死了,甚至有些不在乎谢遗是否死了,又或者于他而言,心中爱慕的人死了,反而是一件令他有些愉悦的事。   ——你看,谢遗死了,而你们会永远记住谢遗。   王景明跪坐在他的面前,声音极轻,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云停说:“我已经将玉佩给了他,所以他不会死。”   ——那有怎么样,你们谁也得不到谢遗。   云停唇角微微弯起,没有说话,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琴。   王景明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像是坠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中,追逐着一个缥缈的影子,用有些虚幻的声音,颠三倒四地诉说着。   “谢遗不应当会死……他为什么要死……”   “玉佩在他手上,我不信他会死……”   最终,云停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宛如江南最绵和柔软的一缕风,可是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却令王景明愣住了:“若是他没死,如今又会是何等光景呢?”   王景明看着云停,两张极度相似的面容彼此对视着。   这个时候,这位有着国士之称的景明公子似乎恍然惊觉了什么,行动堪称仓促地站起身来,宽大空荡的衣袖甚至带翻了桌上的茶水。   茶水顺着桌面淋漓而下,沾湿了两人的衣袖,却是谁都没有在意。   王景明怔然地看着云停,唇瓣翕张,欲言又止,最后他重重地咳嗽起来,颜色浅淡的衣袖上瞬间濡出了殷红的血迹。   王景明终于停下了咳嗽,他伸手擦出嘴角淌出的血,喘息着。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好像当初乔十一说的那样——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遗憾吧?   谁又知道,谢遗活着是否就比死去更好呢?   云停伸手握住了面前的杯子,他瘦弱的指尖轻轻婆娑着细腻的白瓷,慢吞吞道:“就好像这个杯子一样,白得无暇才是珍贵的,一旦有了瑕疵,就不再值得珍惜了。”   就当做,谢遗是为了家族的荣光而殉葬好了。   他会死在最绮丽的年华里,有满金陵的梨花为他的死哀奠,他仍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是那个可以令人想到“日月入怀,流风回雪”的谢无失。   云停忍不住微笑,他的眼眸浮现虚幻的光彩,像是跌入了一场美好痴醉的幻境仙乡,沉湎不知醒。他为自己编织着一场过分完美的梦,和一个过分完美的影子。   “谢遗……”   谢遗。   谢遗永远地死在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不染微瑕,瑰光艳彩。 第100章 不二臣-番外   他睁开眼, 周围是一片浓烈的黑暗。   他伸手推开头顶厚重的遮挡物,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使得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良久,他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一间空旷而冷清的卧室。大概是久无人居住,他的脚踩在地上,被陷落的灰尘留下了痕迹。   他慢慢地活动着身体, 关节僵硬得像是老旧的机器,许久才勉强调整过来,虽然尚不灵活,但是已经不影响正常的活动。   他的记忆模糊不清, 只有一张口袋里掉出来的铭牌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卫溪。   原来我叫卫溪。   他想。   他走到门边, 拧动门锁,走出去。   从这栋堪称死寂的房子里走出来,外头是冷清萧瑟的街道, 行人寥寥。   卫溪张了张嘴, 适应了一下自己的声带,确保它可以正常工作。然后伸手拦住了一辆悬浮车。   “请问……”他的声音因为长久不言语听上去有些生涩怪异,“现在是什么时候?”   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少年, 少年面容与人类相似,然而头顶却生着柔软的触须, 他金色的竖瞳在看见卫溪的那一刻倏然收缩了一下, 像是受惊了的猫。   “哇哦, 这地方还有人类!”少年惊呼出声, 带着夸张的惊讶,像是见到了什么稀有物种。   他甚至有心想要拍照,可是高度发达的星际法律,使得他必须尊重对方的肖像权。好在他还记得卫溪问了什么,回答道:“六月十四。”   卫溪拧眉,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我想知道,这是哪一年?”   “3019年。”少年回答道。   ————————————————   十五世纪末,人类进入大航海时代,开辟了从欧洲横渡大西洋到达美洲以及绕道非洲最南端好望角到达印度的新航线。   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五世纪末,人类经过四次物理学革命,科学技术急速发展,开辟了从银河系进入河外星系的航道,此时大量探险者在联合政府的允许下进入河外星系探索资源攫取利益,人类文明进入二次大航海时代。   两百年后,人类确立星际霸主地位。   不久之后,虫族崛起。   人类与虫族展开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斗争,最终以新人类的诞生、虫族的败退告终。而后,抗击虫族的英雄艾琳娜作为平等主义的绝对拥护者,投入了外星种族阵营,致力于结束一切压迫。   爱思弗洛星河日事件后,虫族、人类与外星种族开启了绵延数百年的战争,从此进入混乱纪元。   混乱纪元第三年,新人类在首领白诃的带领下,暴力镇压虫族和外星族群,建立以新人类为主导的合众国。   次年5月,艾琳娜将军开启斩首计划,成功袭击合众国领袖白诃。   8月,白诃不治身亡。   白诃死后,合众国内新旧人类党政激烈。   10月,虫族来袭,合众国分崩离析。   外星族群建立星际联邦,与人类、虫族分庭抗礼。   各方混战长达百年之久,最终三方和解,建立星盟联合国,混乱纪元就此宣告终结。   ————————————————   卫溪向着借给他光脑的人道谢,脑中滚动着方才看见的一切。   几百年的历史,浓缩在字里行间,也不过如此短短几百字。   他慢慢走在空旷的道路上,晚风吹得他的发丝起伏。这座星球如今早已衰落,不见曾经的辉煌,云蒸霞蔚的天际,人造太阳发散着橘红色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   历史风流云散,他在陌生的时间醒来。   命运予以了他最大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