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之欲出 独活一裁缝 文章 内容简介: 1.31更|抱上的大腿太粗,想当咸鱼也不行。娱乐圈,金主文。 文案: 多年之后,苏云台仍会翻出那份合同细看,最后一页上“宋臻”两个字写得郑重其事,勾连波折里,有江河湖海,有天地广大。 宋臻/苏云台,前后分攻受,HE 第1章 临近傍晚,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雨。苏云台从这淅沥声儿里睁开眼,窗外已经是夜幕沉沉。 沙发垫子压着手机,嗡嗡嗡震个没完,掏出来一看,十来个电话,全是游雪一人打的。人还没清醒,电话又进来了,苏云台倒回沙发,捏着手机没打算接。 按往常,借他个胆子都不敢这么干,倒不是怕游雪,是怕游雪身后那人。 游雪是苏云台的经纪人,分明是个长相婉约的江南姑娘,偏生是个河东狮子吼的彪悍性子。搁人面前亭亭一立,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外形一点不输她自己手下带的艺人。实际早年间游雪也进过录音棚,登过台,可惜老天不赏饭吃,蹉跎三五年,总归是差了点气候。这一行转行不易,眼见前途无望,诗和远方都成了狗屁,游雪自己去找了宋臻,最后大老板点头,让她从助理开始,按经纪人的路线走。 这一走倒真给她走出来了,带出来的歌手回回都能捧个奖,影帝影后也出了俩了,几乎是满分的答卷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叉,就是苏云台。 有时候喝高了游雪就感叹,还是老板有眼光啊,要不怎么是老板呢,说完就冲着苏云台瞪,说你也是老板提上来的,怎么就这副糟心样儿呢? 苏云台长得不糟心,按照文艺点的说法,他笑,就是一江春水化在了脸上1。何况他是墨令行天的老板亲自关照的,外形肯定是最顶尖的那一茬,奈何苏云台本人一点心思也没有,既不争权夺利,也不博眼球博出位,平日里有工作就去,没工作就搁家待着,省心得让人揪心,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这么想的不止游雪一个,背地里说得难听的也有,说他造作,说他假清高,说他端着拿着的那副样子特别难看。 苏云台一笑置之,根本没所谓。 手机到底没人接,游雪无奈收线,抬头一瞧,会场里多了好些人。 嘉文集团主办的慈善晚会,三年才能等一回,与另一档明星主导的慈善晚会比起来,少了几分珠光宝气,多了一点行业领头羊的觉悟。作为靠广告发家的传媒巨鳄,嘉文集团的创始人宋挚眼光独到,几番赶上时代的浪潮,下手雷厉果决,总能想人未想,先是拿下中央台全频道的独家广告代理,随后参与制作多部国家级文化项目,有了这半“官方”的影子,顺风顺水地上了市,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市场仍懵懂,行业内多是盯着一亩三分地要死要活的主儿,宋挚却急流勇退,转头瞄准了新疆域,开了影视基地的先河,又收编了多家影视文化公司,一举壮大,打造的多部影视作品口碑和票房双收,之后宋老先生脚步不停,开始涉足金融、房地产、旅游和餐饮业,三十来年,当初的小广告作坊已然成了人人称道的业内翘楚。 背靠着这样的资源,嘉文集团的慈善晚会自然是一大盛事,不光各路明星艺人出场助阵,连着官面上的大人物都会露脸站台。 游雪往红地毯的方向上瞧,统一的黑色林肯一辆接一辆,下来的人也一个赛一个的分量十足。在这一行里,粉丝看到的大多是表面的光鲜,各路明星鲜肉,戏里相亲戏外撕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热闹,但往深了扒,内里都是资本与资本的较量与碾压,这些真正运筹帷幄的人隐在光鲜亮丽背后,个个都是不好相与的主儿。 最后一辆林肯停在红毯前,边上的礼仪赶着上去开门。 下来一人,西服衬衫,肩上披着件大衣。秘书从另一侧绕过来,要替他把大衣脱了。他示意不用,抬起头往高处扫了一眼。 这一眼举重若轻,可偏偏又眼锋慑人,一触即止,满场的人,独他一个气势这样盛。 游雪心里咯噔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人是宋臻,宋挚老先生的独子。 都说虎父无犬子,到了宋家这儿,更是青出于蓝,羡煞多少二世祖的爷娘。宋老先生有意放权,让宋臻领了个VP的职,又将嘉文旗下的传娱公司墨令行天交给他执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一把手的位置名正言顺地传给他。 宋臻倒也不负众望,泛娱乐化的大风还没掀起,就已经领着墨令行天收购了多部高质量有潜力的IP,一边培植编剧导演,一边启用新晋小生花旦,严把质量,在一干辣眼睛的尬剧里生生辟出一股清流,随后又与国内一线卫视合作,让老中青三代艺人同台综艺,既卖情怀又卖新意,既赚口碑又赚钞票。 分明是群狼环伺的一个圈子,十年里,他进进出出,游刃有余。 宋臻停在游雪跟前,他人颇高,三十六七的年纪,身形颇为挺拔,一张脸英俊深致,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看她,沉着声,只问:“人呢?” 游雪急慌慌地摇头,又要掏手机出来。 宋臻没多说,红的地毯黑的背影,迎着一片璀璨的灯光,一步步往前走。 游雪目送这顶头老板走远,才松了弦儿,吧嗒吧嗒按手机,给苏云台打电话。 这一回倒爽快接了,苏云台刚说了声“喂”,就叫游雪抢了话头。 “我的小祖宗!你哪儿去了!”游雪躲到柱子后面,压着声儿,生怕有心人听见了拿出去编排,“老板找你呢!” “别乱叫,我比你大。”苏云台低低地笑,像是挺疲惫。 他今年二十七,确实比游雪还大半岁,但游雪不管,这一位搁她面前就是真祖宗,“快过来!嘉文自己的演员都不来,成什么体统?” 苏云台有气无力:“不去了,病了,只剩半条命。” 这声音一听就不对,游雪心口拧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昨天过去了?” “嗯。”苏云台捡轻松的话说,“我一个小虾米,谁注意我啊,你给我打打掩护,就过去了。” 游雪憋得难受,但话还是照实说,“那我不管,你还有一口气就得给我来。” 苏云台说:“真狠。” 游雪探头出去,眼见着宋臻在和其他人说话,“不狠不行,你要不来,回头太子爷要的就是我的命!” 苏云台长叹,“行,那看在你的命上,我请个假。” 苏云台说的请假,就真是请假。他正正经经地给宋臻发短信,说自己病了,来不了了,恳切地希望在家休息,去不了慈善晚会他很抱歉,也很遗憾,言之凿凿,情深意切,假的都跟真的似的。 宋臻说着话呢,就觉出胸口一阵震动,酒交给秘书,掏出来一看,嘴角勾着笑了。 他回他消息:怎么病了? 苏云台捏着手机,这成精的老狐狸是故意的,只好老实交代:我屁股疼。 宋臻在会场不动声色,威严整肃,手上打的字却十分不要脸:下回我轻点。 苏云台窝在沙发里,看了半晌,想回复个“好”,又想回个“滚”,哪一个都不合适,他挑挑拣拣,最后只说:“我睡了。” 宋臻关了机,手机扔给秘书,没再回他。 慈善晚会闹到大半夜,宾主尽欢。 游雪陪着自己的艺人在会场里敬酒,经纪人吃的都是人脉,不说能混个多热络,只求遇着坏事儿别再来一刀,圈里圈外,到处叵测,还是小心为上。等到司仪宣布大合照,晚会正式结束,她一颗心才踏实摆回了肚子里。 人散得差不多,游雪也拎着裙摆打算回家找床,冷不丁地,手机响了。 经纪人跟医生律师一个样,最怵手机突然响,一响就没好事,一响就挨不着床。游雪掏出来看看屏幕,是宋臻打的。平日里这大老板难得给她一个电话,正经工作上的事都是秘书来传,只有苏云台,能让他亲自吩咐。 宋臻说得言简意赅,让她回去前,到餐厅拿个食盒,给苏云台送过去。 老板发话只能照办。一到餐厅,经理正等着呢,亲自交到手里,还给她鞠了个躬。木头的材质,死沉的一个食盒,提起来就勒得手指疼。 经理也抱歉,说都是宋先生常点的,不敢怠慢。 游雪更不敢怠慢,半拖半拎地出了会场,司机已经等在了车边,就等着跑这一遭。 嘉文统一配的林肯都停在这一片,来来往往接人送人,还有几位的私车也在。 上车之前,传来低低的一声笑,短促、动听,还耳熟,游雪探头一望,看到宋臻站在不远处的拐角。 他不是一个人,对面还站着逐日传媒的老板。像慈善晚会这样的场合,于她是扩人脉的,于明星艺人是露脸的,于宋臻这样的,是谈生意。眼下宋挚半退半隐,大有传位的意图,宋臻几乎成了嘉文实质上的一把手,加上蒸蒸日上的墨令行天,他的工作量只增不减,往常他挨不到半场就能走,今天居然谈到了现在,都到了车跟前,还没完。 逐日老板笑出了一串褶子,拿条帕子,就跟卖姑娘的老鸨一个样,他突然从身后推出个人,直接递到宋臻臂弯里。 路灯光下,照出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长腿细腰,水灵灵跟嫩葱似的,笑得太甜,露一口标致的小白牙。这人游雪认得,最近风头顶盛,是逐日传媒力捧的新人,叫陆小为,卖一个清秀乖巧的人设,粉丝很是吃这一套。 宋臻立在暗处,看不清表情,眼眸垂着。 陆小为也是上道,腰软得如新抽的柳枝儿,自觉攀上去倚着。逐日传媒的老板打着哈哈,嘿嘿笑,声音跟个破喇叭。 宋臻似点了点头,随后搂着人,直接上了车。 浸淫多年,这一招她见得多了。 有人为了名,有人为了利,有人为了权,兜兜转转,无非是各取所需,天性作祟。何况是到了宋臻这样一个位置,生杀予夺,加膝坠渊,都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她不该忿忿,也没资格替谁不平,可食盒提在手里,苏云台萎顿的声音响在耳边,宋臻的车犹在眼前。当胸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辛酸,她突然觉得悲哀。 原句三毛的,我笑,便面如春花,定是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tbc. 第2章 苏云台住在市区,离墨令行天的大楼不远。 这一带临着江,又在金融中心旁,本就是顶金贵的地皮,加上开发商财大气粗,实打实是拿钱砸出来的楼盘,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富丽堂皇,名字起得也飞扬跋扈,叫帝王令。一进大厅就有个巨大的水幕,从外头引的活水,一天到晚汩汩不停,兼带着还养鲤鱼。 苏云台占了最高的一层,视野好不说,还带个空中小花园。若是在夏日里,往楼顶一站,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如在脚下流动。住这样的房子需要心气,苏云台是没有的,其实这房子也不是他买的,是宋臻大手一挥,送给小情儿的见面礼。 游雪从电梯出来,屋子里没开灯,但客厅里有光。 苏云台趴在沙发里,果真病歪歪的,身上搭着两条毯子,拿遥控器的手垂着,在看电视。游雪瞥一眼,播的正是嘉文慈善晚会。 “别看了。”游雪放下食盒,“发烧了吗?” 苏云台扫了一眼食盒,嘴里支支吾吾应一声,也听不真切,翻了个身坐起来,电视光一照,脸色泛红。 游雪走过去按额头,觉出他真在发烧,眉尖立马蹙起来。 苏云台脑袋一晃,躲开手,“怎么样?真病了,没骗你吧?” 游雪叹气,深深望着他。 这一望倒把苏云台弄得不好意思,他笑了笑,伸手打开食盒的活扣,“也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多想。” “老家伙!”左右忍不住,游雪骂道:“真是要死了!” 苏云台专心致志翻吃的,“骂你老板,不要命啦?” 命还是要的,游雪无话可说,看苏云台把吃食一一摆出来,鱼子酱虾仁,鲍鱼鸡粒酥,龙带玉梨香,铺了一茶几,就苏云台这个身板儿,这一桌喂三个他都够了。 苏云台问游雪吃不吃,自己先挑了一满碗白粥端在手里。 游雪喝了一肚子酒,摆手说吃不下,坐在一边沙发里看着他捣碗里的粥。大抵是脸上表情不太对,苏云台撩着眼皮看了她好几眼。最后他放下碗,说:“真的,我有分寸,我自己愿意的。” 游雪心说你愿意个屁,你浑身上下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透着不愿意,想诓谁呢?她懒得拆穿他,拆穿也没用,兴许这么多年过去,苏云台把自己都诓住了。 苏云台原本不是这一行里的,要按着他自己的轨迹走,这一辈子也不会踏进这个圈,更不会遇上宋臻。他身世不打眼儿,寻常人家出身,但自小学习不错,年年能捧个大红的奖状回去,要是不出岔子,他能一路寻常地走下去,考个好大学,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到了年纪,再寻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娶妻生子,供养父母。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他愣是没赶上。 苏云台大学最后一年,家里出了事。 他父亲苏召清犯浑,出轨,铁了心要离婚,母亲温遥不肯,两人吵了闹了大半年。变了心的人,哪里是吵闹有用的,一句两句三四句,到最后听在苏召清耳朵里又哀又怨,丧气得招他烦,邪火一窜,就动了手。等他停下,温遥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手里拿着个铁皮水壶,壶底深凹进去,地板上淋淋漓漓全是血。 温遥当时还有一口气在,送医之后拖了一个多月,还是走了,她死前清醒过一段时间,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在白纱布里定定看着苏云台。苏召清坐实了故意杀人,庭上还不认,非说只用水壶打了一下,之后那是温遥倒下去自己磕在桌角摔的。 本来这案子证据确凿,他的辩驳毫无意义,然而苏召清出轨的对象家里有点背景,据说老一辈里军衔都不低。那姑娘家年龄不大,也不知怎么就被苏召清鬼迷了心窍,信誓旦旦要生死相随,搁天台上闹了好几回。家里人不想闹大,由得她性子,最终出了面。也不知是怎么走动的,最后苏召清不止保住了命,还只被判了七年刑。闭庭后法官一脱法袍,红着眼斥他无耻至极。 温遥脑部受到重创,在ICU里每日花销不菲,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债台高筑。苏云台卖了房子垫,可房子太老,统共也没有多少钱,垫不上这窟窿。那时他还没毕业,连正经实习都没有,囊空如洗,两个馒头就能顶一天,最后是在一家叫“孔雀”私人会所里找到份侍应生的工作,经理看看他,笑着说,你长得不错,留下卖卖酒吧。 他就是在这儿碰上了宋臻。 宋先生来谈生意,坐在角落里一眼看见进来倒酒的侍应生,昏暗的包间里唯独他一个人出挑,一双手不紧不慢,一双眼不迷不惑,满地横流的泥淖里,这个人通透敞亮得叫人嫉妒。 冥冥之中如有感应,苏云台也抬了下巴,与宋臻眼神相碰,辅一接触,又直直退开。 宋臻拍拍边上腻着他的年轻男孩儿,问这人是谁。 对方瞥一眼,特别不屑一顾,他呀,新来的,也就一张脸好看。 这一晚还没过去,宋臻的秘书就把苏云台摸清楚了,家庭背景连着小升初的成绩单,齐齐整整放在宋臻办公桌上。 第二日一上班,会所老板就把苏云台送去了嘉文集团的办公楼。 苏云台站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一双眼睛瞪着宋臻,他记得这个客人,一屋子寻欢作乐的魑魅魍魉里,就这个人,既不动情也不动性,冷眼旁观,格格不入。 宋臻夹着支烟,好整以暇地批了两份文件,交代站在边上的秘书布置下去,一连串的话,最后才点到苏云台,他说要给他一份工作,还要替他把债还了。 天上不会掉馅饼,苏云台冷着声儿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臻笑了,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笃定,吐出一口烟,并没有说话。他隔着重重烟雾看苏云台,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要真糟烂在那种地方,纯属暴殄天物。 在孔雀待了两个多星期,再天真烂漫的病都能给你治利索了。苏云台懂他的意思,他不觉得恼,也不觉得屈,甚至没觉得辱,他只仔仔细细抚平来时弄乱的衣摆,说宋先生,我谢谢你。随后转身就走,后背挺得笔直。 宋臻仍坐着没动,用眼睛匀这一副精细的骨架子,临了才说,我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苏云台微微一怔,推门的手顿住。 宋臻满意,低低笑了,这声音就撩在苏云台耳边,带着烟熏火燎,带着深沉老辣,一路直达他的胸腔。原本那点装模作样的平心静气化成一腔愤怒,他转过身,瞪着眼,等着这个俊朗的男人开口,往他身上再送一刀。 ——我能给你一切。 宋臻按着一沓纸推过来,说,只要你说好。 苏云台出神半晌,回过神时游雪正伸着两个指头,拈甜点上的巧克力片儿吃。 “我也不要你跟其他人似的,拼了命露脸,蹭热度。”吃的都堵不住她嘴巴,游雪意味深长望着他,“但你想想你啊,想想自己啊,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周到,他陪了宋臻这么多年,总有一天得到头。 可苏云台仰头看吊灯,低头看地毯,眼前有一应吃食,外头有滚滚江水呼呼长风,哪一样不是宋臻给的,就连他自己,也是宋臻领了来,摆在这样一栋豪宅里,与其他一干装饰一起,光鲜,好看,一息奄奄。 他在这副镣铐里,早磨光了心气。 游雪见他脸上又出现这副破落样子,上来就要拎他耳朵。 苏云台哎哎哎地躲,终于露出个笑模样,“你不能欺负病号,改天哥哥好了,有你苦头吃。” 游雪嗤之以鼻,“跟我这儿犯什么横,有能耐给我拿个奖回来!” 苏云台缩进沙发,连脚丫子也缩上去,捧回粥碗,只当没听见。 游雪更气,一跺脚,细不伶仃的鞋跟钉在地板上,咚地一声响,“你知不知道,今晚上晚会结束,是谁上了宋臻的车?” 苏云台挑着粥里的干贝,对她翻白眼儿,“我管他谁呢。” 游雪恨不得上去踢翻他的粥碗,“陆小为!你看看人家!” 苏云台一勺子粥没送进嘴里,瞧着游雪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看有什么用啊,我一残花败柳有吃有喝有住就行了,干嘛上赶着陪人家演新人笑旧人哭的戏码啊?” 游雪真是要被他气死,跳起来拎起包噔噔噔走了。 屋子里一静,苏云台专心吃粥,伸手拿了遥控器,打开电视,进度条直拉到底,晚会结尾,全体鼓掌,镜头正好给了宋臻。 苏云台吃一口看一眼,东西是好东西,顺口顺心,再看看人,挺拔的一副身形,深邃的一张脸,会场里成百上千人,乌泱泱一大片,个个雍容华贵,都没能把他比下去。 粥到了嘴里,突然觉出涩,苦,还腥。 苏云台把粥碗往茶几上一撂,看着屏幕上的宋臻,骂道:“老王八蛋。” 第3章 (上) 十点,苏云台悠悠醒转。外头天光大亮,照得人晃眼。 这卧室三面是落地窗,宽豁通透。平日里苏云台睡觉不爱拉窗帘,一点没有当公众人物的自觉。游雪就这事儿说过他好几回,苏云台只是笑,末了才哎哎应两声,转头就阳奉阴违。眼见自己说话不顶用,游雪就去宋臻面前参了他一本。宋先生听她说完,嘴角挂了半道笑容,眼睛都没抬,只说拉上窗帘,他睡不好。 不止睡不好,一拉上窗帘,苏云台整个人都不舒服,总觉得身前有道影子压着,黑黢黢,阴森森,逼仄得叫他喘不过气。非得要高敞着,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气,他才能安心,才能松泛。 苏云台披了睡衣起来,走到客厅,茶几上已经被收拾干净,只有他自己的手机摆在上面,想来是阿姨来过了。 这阿姨姓何,是宋家老宅里的人,看着宋臻长大,老实本分,手脚还利落,尤其有一副好手艺,极能养人。苏云台刚来那会儿,瘦得都硌手,叫她养了小半个月,脸上都能掐出水来。后来苏云台实在受不了,他不习惯总有个人围着自己转,就叫阿姨每日里来两个小时,收拾收拾屋子,别的也用不着她。 早饭温在厨房,大概是知道他病了,准备的红枣小米粥。 苏云台避开红枣,盛了一小碗,坐在沙发里边刷微博边吃。 微博这个东西,放在他们这一行里,几乎就是个风向标,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一准儿是先出现在微博上。而且按游雪的话讲,他们那不叫刷微博,那叫研究微博,今儿谁和谁互粉了,明儿谁跟谁取关了,哪个造谣了,哪个辟谣又跑断腿了,就是不小心露个纹身,都有人编排议论,这各中门道,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苏云台对微博兴致不高,公司硬是给他开了一个,夯不啷当五十万粉,其中还有三十万是游雪硬给他塞的。平日里他也不发东西,有参与的电视剧电影就跟着转一转,点个赞,懒起来连这个都能省则省,时常把合作方气到劈叉。在他看来,人人都自以为能言论自由的地方,大多不靠谱。 小米粥喝到一半,正刷到条消息,是个知名的娱记发的,里头说的主角昨儿个才听游雪念叨过,陆小为,他拿下了《一念成谶》的男一号。 苏云台捏着手机,十五个字不到的一条微博,从头到尾看了五六遍,确信无疑了,板上钉钉了,才昂起头,缓了过来。 四下里寂静,他突然一扬手,手机砸了出去。 刚一脱手,苏云台如梦初醒,眼见着那手机即将回归大地,惊得赶紧去扑住。这还是宋臻买的,真摔坏了,回头老王八蛋计较起来,他又要受罪。珍而重之捧起来,还好,屏幕没裂。 陆小为拔得男一号的消息立马上了热搜,铺天盖地都是他的照片。苏云台看了几张,想着陆小为果真年轻有为,昨儿晚上伺候得应该不错。 《一念成谶》是部民国谍战剧,墨令行天投资,宋臻亲自牵的头。这剧走的虽是时代大背景下国仇家恨的老路子,但切入点不同,主角是个唱青衣的戏子,在国共两党之间当双面间谍,台上温婉动人,台下杀人如麻,不为名不为义,只为养活师父留下的一个小儿子,结果养得这小儿子根正苗红,最后命运弄人,主角也逃不过套路二字。在最后一次任务里,一眼望见这小儿子站在与他对立的位置,就没下得了手,自己反而暴露,撤离时被流弹击中,死在条河里。 直到死,主角也没让小儿子知道自己满手血腥,一身污泥。 但凡这类戏其实都不好拍,谍战题材,拍难了观众跟不上思考进度,拍简单了观众又觉得你在侮辱智商,加之里头有昆戏,量也难掌握,轻描淡写,难免被指披着一层皮太浅薄,浓墨重彩,又要说你喧宾夺主太卖弄,比如前几年,就有一部老资历的IP改剧,层层把关什么都好,唯有里头的一个花旦,一副眉眼没吊起来,就被人追着从头掐到了尾。 所以《一念成谶》从立项之初,就慎之又慎。不过到底是墨令行天自己的项目,自带亲儿子光环,班子还没搭起来呢,华众娱乐闻风而动,也来参了一脚,资金规模整个翻了一番。按照宋臻的意思,要做就要做好,索性花重金请了一集百来万的编剧,启用年前获奖的导演,找专门研究民国的老教授做顾问,任用昆剧老艺术家作指导,一开始就摆足了姿态。 下了这么大手笔的一部剧,男女一号自然是各方竞相争取的对象。只要能搭上墨令行天的顺风车,就是糊穿地心的三十六线小演员,也能咸鱼翻身,一朝跃了龙门。 选角会一场场办,各家经纪人卯足了劲儿推自己的艺人,到最后连龙套炮灰都定下了,唯独男一号仍空缺。有圈里人透露,这哪里是空缺,这是做给外头人看呢,实际上一早就定好了。 风言风语,酸里酸气,连苏云台都听说了。往常宋臻参与什么项目,他心思不会活络,都是游雪上下撺掇着让他去露露脸。 可《一念成谶》不一样。这戏是宋臻答应给他的。 彼时他们正在床上酣战,大汗淋漓,腰胯厮磨,宋臻就贴在他耳朵边,说,这戏是为你量身订做的。 声音醇厚低沉,像烟,也像酒。 苏云台被这一声震得心头耸动,一下就高了过去。 第3章 (下) 早饭再没胃口吃,苏云台把锅里的粥盛了晾在桌上,披了条毯子坐在窗前看书。 他本科学的是国贸,典型的万金油专业,饿死难,大富大贵也难。有时候想想,要是当年没遇到宋臻,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是更好一点,还是更破落一点。苏云台设想了多种境地,又总在最顺遂圆满的时刻自虐似的掐断,倒不是怂,是现实。 命运这东西,于有的人是通衢大道,于有的人是脱缰野马,撒起欢来,没个准头。 当年那一纸合同虽是宋臻提的,但字是他自己签的,怪不得谁也怨不得谁。平心讲,宋臻待他不错,签下合同当天就替他还了债,料理了他弟弟,给他找了住处,就是到床上也没那些难以启齿的癖好,但这好是对情人的好,宋臻能对自己这样,就也能对陆小为这样,他要高兴,能对千千万万无数人这样。 有时候宋臻会在弄他的时候接别人的电话,电话里的人操着或清冷或甜腻的声音叫他宋先生。他们的宋先生一句不答,只发了狠地顶,起先苏云台还能咬着后槽牙忍,后来忍不住就抓着宋臻的背尖叫,电话里的人总要愣一愣,才爆发出一声哭或者一声喊,尖利、哀怨,总让他想起出事那年温遥的歇斯底里和苏召清的冷漠残酷,以及浇了一地的鲜血。 那么大的一片,发黑发暗,谁来都蹚不了,跨不过,渡不去。 想得太认真,没留意电梯门开了,等人走到背后苏云台才觉出来,这时候他还恍惚,没掌握好分寸,张口就问:“你怎么来了?” 宋臻手里提着东西,闻言挑了下眉毛。 苏云台这才像进入了角色似的,化出浅笑,扔了书站起来。 宋臻往餐桌走去,把手里拎的东西摆开,三个菜,菜式简单,但色香俱全。他瞥了眼粥,说:“你没吃多少东西。” 大抵是今早上阿姨打的小报告,苏云台说:“没胃口。” 宋臻笑一声,伸手揽着苏云台的腰,把人拉到桌前站定,“到底怎么了?” 苏云台还在想怎么回,突然被拽了肩上的毯子。宋臻紧挨在他身后,一身木质调的香水味儿里混了点烟火气,可能是刚抽过烟。 宋臻从后头替他解了衬衫纽扣,也不正经给他脱了,只敞着,又隔着层布料去捏他的乳`头,手指尖冰冷,刺激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乳`头被两根手指夹得硬`挺,苏云台禁不住要躲,往后一退,屁股碰着宋臻腿间,正抵上一大包硬硬的东西,隔着裤子都有灼灼热度,看来是硬得久了。 这一碰叫苏云台的脊背连着屁股一块儿绷紧,直僵僵转头问:“不是吃饭吗?” 宋臻攫住他下巴,就着这别扭姿势吻上去,力度惊人,上来就是唇齿交融的深吻,擦着苏云台嘴唇说:“不急,先吃你。” 说完就放了手,扳着他腰让他转过来,一把将他衬衣裤子脱了,往桌上按。 一身白花花的皮肉,配着黑亮的桌面,果真是好色相。宋臻凑上去含住他乳`头,舌头勾着一小点乳尖不放。苏云台急慌慌地喘,一边还要说话,“可我伤还没好。” 宋臻捏他臀肉,掰着他屁股蛋子要去摸他臀缝,“我说过,会轻点。” 掌下的躯体紧实,滑得发腻,苏云台自小练游泳,练得一副修长均称的肌骨,这么多年下来,好底子也没给败光,他情动时绷紧的身体尤其漂亮。 兵临城下,无处可退,苏云台柔顺地张开腿,勾着宋臻的腰,用自己挺起的性器去蹭。 这副样子尤其招人,宋臻眯着眼,眼神暗了好几度。他卡进苏云台腿间,一边伸手去粥里蘸了蘸,直接往他穴口里探。 他与宋臻在床上交锋五年,彼此身上的路数更是门清。苏云台仰着下巴冲宋臻笑,笑得特好看,又特挑事儿,下头湿得厉害,穴口拽着他手指往里吞。 宋臻倒是从容不迫,还有心思说他:“这么欠,还说没好。” 手指撤出,勾着穴口的软肉按上一圈,苏云台哑着嗓子低叫,腿又张开一点,整个人跟一滩水似的柔软。这是到了时候,宋臻不紧不慢放出性器,真家伙龟头饱胀,看着沉甸甸的,往穴口里探,一点一点喂他吃进去。起先还慢,等进去了大半,宋臻突然发力,直插到底,龟头打在穴心,这一次太快了,苏云台眼前发白,身体整个绷紧,伸着手要宋臻抱。 雪白的两片臀肉里,咬着根深粗的肉刃,这叫谁都忍不住。宋臻掐着他屁股开始往里头猛顶,趟趟都顶在要害,顶得苏云台一声声地叫,扭着身体又要躲又要送上去,忍不住攀上去求吻。宋臻遂他心意,舌头性器一块儿作弄。 苏云台眯着眼睛,身体酥软得兜不住,乱得一塌糊涂,可偏偏又能从宋臻眼里清楚看见自己,那么喜兴,那么温顺,那么乐在其中。 他装得真好。 第4章 体位几番变化,最后苏云台被放倒在沙发上,穴里被精液灌得满满当当,他觉得胀,又觉得麻,屁股尖耸来耸去,怎么动都不舒服。宋臻已经收了枪,西装扯得太皱,干脆脱了,这会儿迈开步子往浴室走,手指还夹着根烟。 苏云台睨了一眼,宋臻这副肩背宽阔,加之人高腿长,走起来真如松柏似的挺拔,自带着股英气,好看是好看,可惜,气势太甚,平白叫人心里发憷。 浴室里响起水声,苏云台才收了视线。两个大男人折腾得太久,早已过了饭点,本来就饿过了劲儿,空气里还散着阵腥气的精液味儿,弄得他更没胃口。他伸手拿了茶几上的烟盒,抽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 这烟是宋臻常抽的,是种英国产的烤烟,黑色烟身金色滤嘴,入口不呛,但后劲儿特别大。苏云台头一次偷摸着抽时,没留神吸了一大口,咳得惊天动地,咳完了胸腔里泛起一阵惬意的酥麻感,干燥、温暖,飘飘摇摇地直击灵台。 这一口之后再不敢过肺,只就着烟雾尝尝味儿,他怕上瘾。 宋臻出来时,苏云台正闭着眼装睡。 一根烟将尽,他伸手接过来,按在唇间猛吸一口,再按进烟灰缸。苏云台累极了,赤身裸体趴着,一动不动。冷不丁地,宋臻扬手,“啪”的一下,在他屁股蛋子上掴了一掌。 苏云台惊得睁眼,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嘴里跟着支吾一声。 宋臻提起他双脚,自个儿坐下,把两条白腻的小腿端正搁在自己大腿上,手指在他皮肤上轻轻搔,直搔到他臀缝里,掰着他被操红的穴口。苏云台不敢回头看,只觉得今天怎么没个完了呢。 手指就着体液捣了一阵,苏云台动了动,哑着声儿讨饶:“宋先生……” 宋先生从这一声里听出三分薄怒和七分装腔作势的甜腻,中指往前一送,破开软肉顶到穴心,“再叫。” 这回乖了,苏云台蓄满十分委屈,叫:“宋臻。” 宋先生大抵是满意了,抽了纸巾替他擦腿间的体液,“以后不许一声不吭不参加活动。” 到底是兴师问罪来了。 可能是刚办完事儿,也可能是被陆小为抢戏一事激的,苏云台特别想忤逆一回,“不去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那野心去抛头露面。” 身后的人没说话,好一阵,只有一道呼吸压着苏云台,压得他后脊背一点点僵住,浑身如临大敌似的绷紧。 最后宋臻动了,站起来往玄关走,悉悉索索像拿什么东西,不多久折返回来,直接扔在苏云台屁股上,“没野心,你跑去试什么镜?” 苏云台低着头没动。这老王八蛋消息四通八达,本来也没指望能瞒住,他背着宋臻、背着游雪、背着所有人,跑去《一念成谶》的选角会上试了一次镜。其实这不算多大一个事儿,他是个演员,演员去试镜,天经地义的么,放到哪里都说得通。可眼下他袒着一身皮肉,身体里灌满这个男人的精液,微博上到处是恭喜陆小为的声音,最后再被宋臻一语道破。 特别难看,特别讽刺,弄得好像他多在意《一念成谶》,多在意宋臻的一句床话,多在意他们之间白纸黑字的关系。 “我说过,这戏本来是替你量身定做的。”宋臻欺近,拎着他脖子把人提起来,声音低沉,又跟刀子似的锐,“既然没野心,那就别白费劲了,留着在床上表现吧。” 苏云台怔怔地望,宋臻的嘴唇近在咫尺,每个字他都听得分明,听得清楚,简直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喉咙里不太通气,苏云台挣都不挣,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得春情艳艳柳色动人,伸手绕上宋臻的脖子,送上一对儿嘴唇。 宋臻眯着眼,由着他亲上来,软软绵绵、湿湿嗒嗒地吻,到最后才一使劲儿,掰着他下巴,迫使他张着嘴,舌头跟着搅进去,顶着他喉咙口,从他嘴里夺所剩无多的空气。吻得太深,苏云台很快喘不上来,手却不肯松,嘴也下得狠,整个人八爪鱼似的黏紧,浑不松劲儿。宋臻一皱眉,拉着他的胳膊把人从身上剥下来,扔进沙发里。 苏云台眨眨眼,急喘着气,还懵呢,主要是因为缺氧。 宋臻整理弄乱的西装和衬衫,临了示意落在地上的一叠东西,苏云台瞥一眼,像是剧本。 “我不喜欢养闲人。”宋臻收拾停当,又是衣冠楚楚、矜重威严的模样,最后说:“你不为自己,不为我,不为游雪,好歹为你弟弟想想。” 第5章 弟弟。 苏云台在沙发上瘫坐片刻,咂摸这两个字,弟弟。 他并不是打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弟弟,是温遥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时,写在他掌心里,他才知道的。 有时候这两字从嘴里念出来,他都没有实感,弟弟,叠词,去声,舌尖抵着齿根。苏云台望着天花板,终于觉出来饿,走到餐桌边看看,粥已经凝在了碗里,结了层挺厚的衣,面上有个凹陷,是宋臻给他润滑时蘸出来的。三个菜都是港式茶餐厅的手笔,颜色寡淡,他拈了个虾饺在手里,凉透了,底泡了水,糊了点儿边角。他咬一口,嚼着两下,突然跑到垃圾桶边,吐了,嘴里腥得要命。 苏云台小时候,家里过得其实不错。 他母亲温遥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家里护着长大的一枝花,后来在省昆剧院里唱闺门旦,好模样好身段,戴了头面披上褶子,光站着就是道好风光。苏召清就是被这风光迷了眼。 那时候苏召清还年轻,给一个团长当勤务兵,抬头低头都是跟他一样没开过荤的生瓜蛋子。有一年元旦,他跟着团长去省昆剧院听戏,台上正好演的《长生殿》,杨贵妃一出来,其他人真是没法瞧了,怎么看怎么磕碜,怎么看怎么俗艳,个个都是山鸡麻雀野鹌鹑,唯独这一位,才是真凤凰。他一颗心跟着戏波涛起伏,戏台上两人在牛郎织女底下山盟海誓,他觉得自己就是李隆基,杨玉环一双脉脉温情的眼正望着他呢,到了马嵬驿杨玉环要死,他也跟着哀哀戚戚扑簌簌掉眼泪,恨不能扑上去把人救了。 等戏结束,他就寻了个由头向团长请假,自行车一脚蹬出去,再回来时抱了一捧花。 后台有专人拦着不让进,苏召清急得一跺脚,说是我们团长让我来慰问演员的,这才顺利进了后台。温遥换了戏服,坐在镜子前正要卸妆,冷不丁被塞了一捧花,睁着双玲珑的眼儿看苏召清。 苏召清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嫩一点,高鼻梁大眼睛,很精神,猛然被这云上的月儿一盯,窘得一张脸通红,手脚都不会放,闷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送你”。随后转身就跑了。 温遥抱着满怀的花,反应过来才觉得好笑,撩了门帘追出去,苏召清早跑没影儿了。于是问后台管事,那人是谁。 后台管事打个呵欠,看看她手里的花,答非所问,说是军区团长送的。 就这一句话,让往后的事都脱了轨。 温遥自然是记得那团长的,坐在头一排,带个勤务兵,坐姿端正,军装笔挺。在她这一行里,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但这一位不一样,这位的好看是纯雄性的,纯力量的,带着一股子征服感。这点小女儿情绪她倒不藏,追那位团长追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对方反倒矜持,与她吃了两顿饭约了两趟电影,既不拒绝也不答应,一张脸叫人琢磨不透。 明眼人一看这是拿温遥当幌子,吊着呢,偏偏温遥不自知,还当自己有戏,能当个团长夫人。一晃半年过去,传来这团长结婚的消息,娶的是中央某位部长的千金,往后他一路高升,早忘了什么唱昆曲的戏子。苏召清却留下来,陪着他的杨贵妃看月亮看星星,看来看去倒叫温遥看开了,什么爱情啊,全他妈是独角戏,你这儿唱着一见钟情呢,他那儿却成了见色起意。 同年,温遥就跟苏召清结了婚。 按照苏云台的记忆,他出生后是有一段好时候的,父慈母爱,不说过得多富裕,但好歹吃穿不愁,遇着假期,苏召清还带母子俩到处旅游,拍了不少照片,被温遥一张张夹在相册里收好。就连苏云台学游泳,都是苏召清亲自教的,就在家后边的小河里,那时候他还没游泳圈,苏召清一面唬他河里有水鬼要缠他脚腕的,一面又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后来学校里组游泳队,苏云台参加了,他长手长脚,自小被苏召清带着练,头一回就捧了个奖状回家。 温遥很高兴,洋洋洒洒摆了一大桌的菜,那时候都是好的。 现在回想起来,事儿可能出在他小学二年级那会儿。 当年省里有个活动,派各级文艺部门到全国各军区去进行文艺演出,头一站,就是当年那位团长在的区。那时候温遥是省昆剧院的台柱子,一副嗓子越发悠扬大气,自然要挑大梁,这一去,去了一年半。 回来之后一切都不对了,温遥跟丢了魂似的落魄,凡事都不上心,省昆剧院明里是要她给新人机会,暗里挤兑倾轧,逼得温遥主动让位;两个月后苏召清退伍回家,进门头一件事,给了温遥一巴掌。 一朝变了天,好日子都随着照片相册一块儿封进樟木箱。 苏召清退伍之后不找工作,终日饮酒,有时候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苏云台,从他眉眼下颌直看到手指手掌,这眼神里含着不信任、不妥帖、不释怀。往后苏召清变本加厉,对温遥动辄打骂,温遥便抱着苏云台,一句话不说,只流眼泪。 这变故也波及了苏云台。 苏云台游泳这方面一直出挑,高考时打算报体育特长生,有一回出门训练,正收拾泳衣泳帽,不巧叫醉醺醺的苏召清看见了,也不知哪点招惹了他,上来就按着苏云台的脑袋骂,小杂种,婊子养的,嗓音粗粝,特别难听。苏召清是个退伍军人,醉了酒力气特别大,苏云台一路被他拎到外头洗拖把的水池,开了水直接被按进去,慌张间呛了水,苏召清一双手跟钳子似的紧,把他脸压在池底,一口气喘不上来,苏云台几乎要死过去,眼前朦朦胧胧一片,耳朵里却听得清楚。 苏召清还在骂:“你妈是个婊子,不知道跟谁操出来你这个小婊子,去死啊,都去死了……” 几近背过去时,才有邻居发现,三五壮汉跑过来架开苏召清,救了苏云台。 可这一出之后,苏云台再也下不了水了。 一下水,耳朵里就哐哐直响,苏召清的声音夹在里面,又阴又毒又狠,说温遥是婊子,他也是。这声音几乎要压碎他,让他喘不过气,一池子明晃晃的水,鞭子似的轮番抽在他身上。 疼得要命。疼得永生难忘。 所以苏召清看上了个小姑娘,闹着要离婚的时候,苏云台其实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一离婚,这些破事烂事恶心事都能过去,哪知道冥冥之中,处处狗血,苏召清杀人坐监,温遥临死之前,告诉他,他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八岁,住在安济医院的特护病房。 温遥说不出整话,临死前只能挣动嘴唇,苏云台居然看清了,温遥说的是:云台,照顾他。 料理完温遥后事,苏云台去过一趟安济医院。 S市有名的私立医院,就连小护士都特别热情,一路引他到了特护病房。苏云台隔着门向里望,病床上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躯,薄得几乎要陷进床铺里,四周布满各种医疗仪器,滴滴答答规律地响。 主治医生看见他,狐疑望了一眼。 苏云台走过去挺大方地自我介绍,问病人病情。 医生还警惕呢,不肯说。 苏云台笑笑,说从前都是我母亲来,往后她来不了了,换我来照顾。一面又掏出身份证,递给医生看。那医生一见身份证就笑了,说你是他哥哥呀,你母亲总坐在他床头说你的事,说你游泳很好,在水里跟飞鱼似的。 苏云台没笑,只问病情。 医生给他捡了关键的讲,说病人去年出了车祸,弥漫性脑出血,时好时坏,多数时候不清醒,现在还有肾衰的迹象,目前不太乐观。 苏云台点点头,又问医疗费是怎么算的。 医生上下打量苏云台,看着病房里的人眼神微暗,说肇事司机留过一笔款子,但这是私立医院,加上这样的病情,每日的花费堪比拧开的水笼头。那笔钱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细算算,再过两个月,也就耗得差不多了。 苏云台听着他说出一个数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临走前苏云台看了看门上的名字,与他的颇像。 苏云卿。 他们竟然让他姓苏。 tbc. 啊终于快写到娱乐圈撕逼了,激动地搓手手。 第6章 三月的末尾,雨下得倒勤快起来。苏云台惯常懒得出门,一下雨更没劲儿,往阳台上搬了个小沙发,窝在里面看宋臻留下的剧本。 剧还是《一念成谶》,可大改过,原来那戏子是男一号,师父留下的小儿子是男二号,现在倒过来,以小儿子的视角重写了,看得出来编剧仍是对斯文狠绝的戏子有偏袒,可着劲儿给加戏。苏云台想想,宋臻倒也不算食言,这戏仍是为他量身定做,只不过捧的是陆小为。 苏云台小时候跟温遥学过两年戏,吃了不少苦。小孩子么,大抵都是想出去玩的,扳腿扳腰扳胯,一句唱词几段独白,练上个把月的都有。苏云台不乐意,跟温遥对着干,让他站他非要躺,叫苏召清知道了,揍了一顿,这才老实。可能是忌惮那一顿揍,也可能是身体里真有那么点基因,苏云台唱得不错。 后来有一回,高中里要才艺表演,全班联名推举苏云台去唱一段儿,给班主任的理由是,他长得好看。 那时候苏家已经落魄,温遥靠在超市当收营员赚钱度日,舞台上那点风光早成了如烟的往事,缥缈得如同上辈子的恍惚一梦。可听说儿子要上台,一双眸子又亮得惊人,回家翻出大衣箱,硬是凑出了一身行头。 苏云台最后还是没唱成。 苏召清见着敞在床上的戏服,又看见温遥一张欣喜快乐的脸,遥远的记忆翻江倒海而来,几乎淹没他。没等苏云台穿上一回,苏召清就将整套行头砸碎砸烂,那癫狂的样子,像是要把梦里的杨贵妃和眼前的温遥一块儿砸了。 后来这些零零碎碎的珠钗宫装,连着相册照片,一道被温遥收在樟木箱里。她身故后,这樟木箱就到了苏云台手上。这么多年,也就打开过一次,一堆破烂灰败的旧物上,盖着温遥和苏召清的结婚照。 照片里人都年轻,一个站在旋转台阶上,一个伸手去牵,这在当时是顶洋气的造型,泰坦尼克号里演过,两个人白婚纱、黑西装,漂亮、完满。 细看看,又觉得不登对、不喜庆,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特别想问问他们,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走到如今这副模样,你们后不后悔? 也就是在这口樟木箱里,他找到一张苏云卿的照片,就夹在结婚照相框的背后。 本来是瞧不见的,说来也巧,苏云台把结婚照放回箱子时,木框子磕在箱角,散了一地,飘飘摇摇掉出张照片。 照片巴掌大小,里面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儿,被抱在一个男人怀里。这男人没露脸,但手出了镜,无名指指甲盖底下还长着颗小痣。这不是苏召清的手。 翻过来,照片后头还写了几个字,是温遥的字迹:不负云台不负卿。 苏云台盯着字微微愣怔,心头拧得厉害。这世上与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在这了,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与这樟木箱里的一应破烂一样,腐朽、凋敝,全无往日光鲜的模样。 唯独还有一个苏云卿。 苏云台看着他的照片,手指点在他浑然无知的小脸上。 他突然想让他活下去。 他突然想要个人,与他一同扛下这糟烂的过去。 看了大半日的剧本,到下午才觉出饿,苏云台从沙发里站起来,脖颈梗了半天,直发僵,在阳台上蹦了几圈,骨头都响。 何阿姨早备下了午饭,四菜一汤,颜色鲜亮,在饭桌上摆得跟花儿似的,尤其中间一道鱼头,奶白的汤汁翠绿的小葱,既入得了眼也入得了口。苏云台捧着碗,先挑鱼籽再挑鱼头上的脸颊肉,铺了满满一碗。他自小爱吃河鲜海鲜,尤其爱海里的玩意儿,长得再奇怪都敢下筷子。 这事儿还是何阿姨先发现再告诉宋臻的。 那会儿苏云台刚跟宋臻,在床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倒不是宋臻玩儿什么糟蹋人的花样,是苏云台,他笔笔直了二十二载,没跟男人真刀真枪做过。 头一回就是在宋臻的办公室,他们签完合同之后。 宋臻从他身后贴近,不等他有反应的时间,就捏住了下巴,与他深吻。 苏云台在性事上不算个雏儿,但这么凌厉的吻还是头一遭,嘴唇齿列,舌尖上颚,被一点点深入,一点点挖掘,几近窒息的当口,他发觉自己抖得厉害。 宋臻也发觉了。他索性拉开了点距离,抬着手替他解衬衫和裤子,一件件给他剥干净,等苏云台赤身裸体站在面前了,他才短促笑了一声,把人带进怀里。 苏云台为这一声笑抖得更厉害,眼睛紧闭,他不敢看宋臻,更不敢看自己,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直到臀缝抵上一根粗热的硬物,他才猛地睁开眼,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说是叫,又像喘,听起来不清不白。 到这时候他才觉得荒唐。但宋臻紧压着他,就着他的臀瓣儿磨自己那杆硬枪,不紧不慢,耐心十足,等苏云台前头湿了,才用手指沾了一点,又伸进他嘴里搅了两下,才掰开他臀肉,送进后头张阖的穴口。 光指头苏云台都觉得难受,缩着小屁股一路往前倾,都撑到老板桌台面上了,猛一眼瞧见自己签下的那合同,恨不得要夺过来撕了。 “这么快后悔了?”宋臻的声音笃笃定定,还带点笑意,震得苏云台浑身发热,手缩回来,就没去撕。 穴口被按得越发痒,苏云台耸着屁股动,说不上来是要躲还是要吸,膝盖软得酥透,他哀哀叫了两声,混着气声儿,听得宋臻几乎缴械。 当取不取,是为大忌。宋臻抽出手指,握紧苏云台的腰,引着性器往这小嘴里探。润滑尚且不够,但滋味足够,性器破开层层娇绕的软肉,长驱直入,一口闷在苏云台的穴心。 苏云台只觉得疼!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浑身绷得死紧。 这才尝了头一口,宋臻早没了细嚼慢咽的心,自然不乐意松手。他哄着人让放松,让他进去,双手绕到苏云台前头去捏两粒乳`头。穴口刚一松劲儿,宋臻直接狠顶了一记,结结实实地摩擦碾压,而后抽出,再进,一趟趟几乎顶在苏云台心尖儿上,顶得他浑身酥了,麻了,眼眶一酸,哭得止不住。 他就在这自己签的合同面前被操晕了过去。 此后几次也都不大好,宋臻没说,苏云台也不提,完成任务似的干脆。他一天天被何阿姨养得水灵,话倒一天天减少,总共也没几句,正经说的还没有床上叫的多。所以何阿姨告诉他苏云台喜欢海鲜时,他是正经想哄哄人的。 宋臻趁着清早苏云台没醒透,拎起来就往车上一塞,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海边。 他想带他出海钓鱼。 没成想其他小情儿欢欣雀跃的事到苏云台这儿就变了调。 他推开车门,一见着满目无边无际的大海,就惊恐地缩回了车上。宋臻皱着眉去拉,人没拉出来,反而被苏云台一肘敲在下颌上。 他本身底子就不弱,惊慌之下又没分寸,宋臻脸上立马青了一片。 宋老板没多少耐心,平日里霸道惯了,头一回被人忤逆,怒火一窜,靠着力量直接把人拖出来扔上游艇。 游艇上还带个小型游泳池,苏云台没站稳,直接扑了进去。 进水的那一刻,他恍惚又回到当年夏日的午后,被苏召清拎出去,一头按在洗拖把的水池里,那水腥咸,还带点莫名其妙的尿骚味。 他骂他跟温遥一样,是个婊子,一声一声,没完没了。 水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苏云台以为自己要死了,终于要死了,连扑腾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突然有条坚实的手臂抄下来,托着腰带他破出水面。 待上得甲板,苏云台眼睛仍紧闭,浑身仍轻颤,只凭着本能抱住宋臻的脖子,缩进他干燥温暖的怀里。 破天荒头一次,苏云台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 第7章 (上) 有了这么件事之后,苏云台突然乖觉了,尤其在床上。 倒不是说他原先不配合,好歹家里的债是宋臻还的,苏云卿的命是宋臻救的,要是没这心理和生理的准备,这合同他也不会签,但他不习惯,他觉得疼,觉得难受,觉得胸腔里憋着一股气,胀得几乎要撕裂他。所以他只是躺着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看屋顶的暗纹,数上面的方格与三角,想着数到几,宋臻能从他身上下去。 但游艇上宋臻的怀抱太过温暖,还带着股好闻的气味。 晴天朗日,他看不清宋臻的表情,他只觉得安宁。 之后苏云台一反常态,床上床下配合,虽没见多热络,但他不排斥了。 那段时间里,游雪好几回逮着他坐在书桌前看GV,淫词艳语里他面容沉静,还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跟临考前认真备考的学生似的。以至于后来宋老板一周都没踏进墨令行天,工作全靠秘书送上门,最后还是老子出马,堵到了家门口,才去上了班。 想来,他应当学得不错。 午饭过后,苏云台倒来了点兴致,眼见云销雨霁,就打电话给司机,说他要出门。 车来得挺快,苏云台披了件大衣下去,跨进去半条腿,发现坐在驾驶席上的是万小喜,他一年到头使唤不上五次的生活助理。 万小喜是个人才,各种意义上的。 小姑娘长得不高,但人纤细,皮肤带点暖融融的小麦色,头发中长,齐刘海。当时她刚毕业,来墨令行天面试。人事瞧着她的简历,心里直犯嘀咕,金融专业的,学校也不错,投行券商大好的前景不去,来娱乐公司应聘个行政助理,别是有什么猫腻。 万小喜笑嘻嘻解释说,我是游雪的粉丝,自小听她的歌长大,我有情怀。 游雪当时年芳二十五,人事想这小姑娘可能其实是黑。反正万小喜因着这层关系留下了。隔一年苏云台要个生活助理,万小喜想想苏先生活儿少事儿少,但钱着实不少,人还低调谦虚不爱惹麻烦,加之又是在游雪手底下,就欢天喜地地上了岗。上岗头一天就把游雪得罪了,起因是有个摄像见她有趣,就开玩笑,问她喜欢游雪什么。 万小喜一本正经答,喜欢她的脸。 这也能算个理由,但万小喜不走寻常路,非要加一句:难不成喜欢她唱歌啊?游雪就搁她身后站着呢,摄影都没好意思提醒,吹着口哨兜兜转转跑了。 后来万小喜考察期过去,跟着游雪去帝王令接苏云台。经过大门时,她看着门口金碧辉煌的三个潦草大字,笑了,说这小区名字多好啊,埃及也有一个。 游雪一掌拍她脑门上,说埃及那个叫帝王谷,埋死人的! 照理说万小喜这么张嘴,在这一行应当干不长。老板金屋藏娇的地方都敢这么开嘴炮,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墨令行天的货底子一块儿抖落了。游雪天天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万小喜得罪了人,被人扔去黄浦江,还把自己连累了。但实际上万小喜看着疯魔,内里深藏不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登峰造极,正经事上尤其牙关森严,同行来撬了几回,一点风都不透,反而自己被唬得说了不少黑料。 最厉害的一次,是某部热门IP电影上映那会儿。对方刷了铺天盖地的通稿,捧自己的女主角德艺双馨,拉踩游雪手下的一个女艺人,暗讽她靠着胸脯上的二两肉过活,虽没指名道姓,话也说得委婉,但意思太难听。要换了其他经纪人,也就咬牙和血吞了,游雪偏不干,都欺负到这份儿上了忍个屁,她怒不可遏,支使万小喜去找公关团队处理。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没打通公关电话,万小喜想想,事急从权,自己来呗。 她蹲在角落里,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完字,看着挺满意,顺手就用游雪的公司账号发出去了。这一发送,舆论直接倒戈,吃瓜群众跑到对方的官方微博底下,自发说他们吃相难看,还惦记人家胸口有几两肉,恶不恶心。 这一篇通稿短小精悍,逻辑清晰,还字字带机锋,对对方的电影明着祝福,暗着阴损,这还不算完,最后万小喜拐着弯儿暗示对方这一波操作是想虚高股价,高层里有人要撤,自己那点土都快盖不住屎了还瞎蹦跶呢。 字字句句一点空子都钻不着,法务看了都啧啧称奇。 后来万小喜擅自发稿的事儿叫宋臻知道了,游雪按着她脑袋去认错,做好了卷铺盖滚蛋的准备,没成想,大老板只拿眼神点了点万小喜,说了两个字,不错。 宋臻默许,游雪更有恃无恐,往后但凡遇上这种事儿,就放万小喜出去,两年来,未尝败绩。 苏云台犹豫半晌,还是坐了进去。 万小喜耸耸肩,说司机跟着宋先生,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游雪就让她来送。 苏云台点点头,靠着椅背假寐,想着宋臻早上出去时是什么打扮,可能是西装和大衣,也可能是衬衫加薄毛衣,前者是他谈生意的标配,后者……后者去哪儿都有可能。 他们这一行里,生意一半在谈判桌上,一半在隐秘的包厢里,恶心起来直叫人反胃。宋臻带着苏云台参加过几回,来来去去都是电视里见得着的场面人,业内的,官面上的,都有。起先还只是喝酒,等过了半夜,才真正蜕下人皮,干禽兽勾当。苏云台亲眼见过一个选秀节目的季军,微博上近四百来万的粉丝,陪着个著名音乐人喝酒。 那时候全国各地选秀节目层出不穷,一季两季三季地搞,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别说一个季军,就是冠军,也是一搂一大把。比赛一结束,热度一退,绝大多数都没什么好出路。 喝到最后,那音乐人搂着他问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好不好给他看看。 这季军握着裤腰带不肯,最后那音乐人酒杯一放,冷笑一声,特别轻蔑。 周围人连带着起哄,其中有个人说,你就脱啊,你脱一件,赵总监就给你写一首,机会难得,年轻人不要错过啊哈哈哈…… 苏云台当时坐在宋臻腿上,咬着牙看他。 这季军愣怔片刻,垂着头,居然真动手解衬衫,解完衬衫解裤子,一件一件地脱,到最后只剩一条内裤,白色的,挂在他身上,像一面可怜兮兮的白旗。 赵总监轻哼一声,挑着眉看他反应。这季军眼睛一闭,拉下内裤。 浑身赤裸之后,季军站在包厢中央,一张脸煞白,浑身轻颤。赵总监慢条斯理倒了一满杯酒,走过去抵在他额头上。 苏云台瞪着那杯红酒,瞪得眼睛发酸,他总觉得这酒也要浇到自己脸上了。 可到最后,他其实没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千钧一发之际,宋臻抬手挡住了他眼睛。 爆发出的欢笑声中,他只听见那季军发出了一声闷哼,又听见赵总监说,我给你写。 两年之后,这季军的首专拿了个年度最佳。颁奖台上,他声泪俱下,握着赵总监的手感谢他,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情绪上看,不似做戏。 然而苏云台忘不了这一幕,以至于每每见到这位歌手登台亮相,总觉得不舒服,心头一跳跳地钝疼。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不争不夺,就永无出头之日,没有出头之日,咫尺之外就是万丈深渊。这一丛钢铁森林里,从来都是弱之肉强之食,谁都矫情不得。 “云台哥。” 转了个弯儿,安济医院近在眼前,万小喜叫了他一声。 苏云台慢悠悠睁开眼,一路闭着,乍一见光眼睛晃得厉害,眨眨眼,还是晃。 “我来的路上替你买了点水果,在后备箱,一会儿你别忘了拿。”万小喜说完,想了想,又加一句,“总空着手不好。” 苏云台低笑,苏云卿在安济医院是最高待遇,哪儿会差他水果,但他还是说:“好,谢谢你。” 万小喜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一眼,欲言又止。 苏云台问道:“怎么了?” 万小喜抿了抿嘴唇,说:“今天晚会有个饭局,是《一念成谶》的导演牵的头,说是请几位主演来认识认识,不好推脱……” 苏云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到了医院住院部门口,万小喜停下车,终于把话说完,“宋先生的意思是要你去,陆小为也去的。” 第7章 (下) 宋先生的意思。 “好。”苏云台透出一丝笑容,答应了,推开车门走出去。 万小喜愣怔,目送苏云台走上台阶。笔管条直的一个背影,下巴还昂着,看着有点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意思,印象里这样的人都带点清高与狷介,砭清激浊,不与人同流合污。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愿意走上这样一条道。 等人快要消失在转角,万小喜想起来他没带果篮,跳下车叫了两声苏云台。 可能是没听见,苏云台没回头。 特护病房在七楼,有专门电梯上去。 苏云台熟门熟路走进苏云卿的病房,没料到人不在,床铺是空的,病房里只有个护工,在给花换水。 见苏云台进来,护工笑了笑,手上的活儿没停,“是您啊,小苏去做康复了,可能还有一会儿。” 苏云台点点头,在窗边的沙发里坐下。本就是心血来潮来看看,见不到就见不到。 护工给他倒了杯水,接着又去换床单。 苏云台问了问苏云卿的近况,护工说这几天天气不错,他每天能去花园里走上半小时,气色也好。苏云台没细问,只跟着应两声。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弟弟,他倒没存什么戚戚具尔的心。 温遥死后,苏云卿又躺了一年多,期间也凶险过几回,苏云台是他眼下唯一的亲属,病危通知书都签过几张。医生跟他说苏云卿醒的几率不高,何况就是醒了,也有很大的概率留下后遗症,要他心理上做好准备。苏云台看得很开,人事已尽,只待天命,没什么准不准备的。 可能是苏云卿小小年纪命不该绝,也可能是宋臻的钱花得到位。苏云卿居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睁开了眼睛。医生给他检查,各项指标都不错,只是昏迷了近三年,几乎败光了原本的底子,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也没办法起来走动。护士给苏云台报喜时他正在片场,脑子噌一下短路,反应好久才意识过来,苏云卿是真醒了。 过了一个星期,苏云台才去安济看他,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介绍自己。 这其实倒不用他多想,一病多年,苏云卿大脑受损严重,本来就没多少记忆,就连母亲温遥,也是两个月后才逐渐想起来。苏云台也问过他父亲的事,苏云卿只是摇头,没说记得,也没说不记得。 “哦,对了。”护工临走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上个星期小苏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小陆当时给他倒水去了,老郑去拿毯子,就一会儿的功夫,回来发现他坐在地上,轮椅也翻了。” 小陆是另一个护工,老郑是宋臻派过来的安保。 苏云台抬起头,“怎么回事?” 护工摇摇头,“小苏说他想自己站起来走走,没站稳,就跌了一下,没大事。” 还要再问问,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停在门口,是老郑带着苏云卿回来了。 老郑跟他打个招呼,毕恭毕敬叫苏先生。他是宋臻派过来的,听说是个退伍军人,皮肤黝黑,身形魁梧,起先苏云台觉得没必要,好好的医院,你安排个保镖算什么事,之后见老郑将苏云卿搬上搬下,确实挺方便,就没再有异议。 “大哥。”苏云卿叫了一声,复健后他脸有些红,“今天怎么来了?” 苏云台站起来,从老郑手里接过他的轮椅,“我今天空。” 二十啷当岁的人,还跟个少年一样单薄,但他精神不错,“我看电视,说你参演《一念成谶》了,以为你有得忙。” “下个月才进组。”苏云台抱他上床,看他自己掖好被角。 苏云卿靠着枕头看他,看得久了,苏云台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苏云卿说:“宋先生许久没来了。” 苏云台装模作样翻个白眼,“你管他来不来。” 苏云卿笑了,伸手从床头柜拿了个苹果给苏云台。苏云台就着衣摆擦擦,咔哒咬一口。 苹果生脆,猛一口下去,牙根都酸。 离开医院时苏云台没见到万小喜,倒是看见一辆黑色古斯特朝他过来。 苏云台退了两步,等车开到跟前,心里啧一声,这老东西怕自己阳奉阴违,居然亲自押解来了。 tbc. 有部分是改编自真事,但我夸张隐藏改编过了,要是有哪家粉看出来,希望不要撕我_(:з」∠)_ 另外这文我本意是开开车的,结果剧情还蛮多,我也十分懵逼。 第8章 (上) 司机下来给苏云台开车门,苏云台坐进去一看,这车上人还挺多,副驾驶上坐着宋臻的秘书,丁羿。这人是个混血儿,高鼻梁白皮肤,头发颜色浅,还带点天然卷,基因优势很是突出。 宋臻坐在后座,闭目养神,见他上来也没说话。 丁弈倒转过了头,跟他打个招呼,问:“令弟怎么样?” 苏云台笑了笑,回答:“精神不错。” 这问题其实挺多余,苏云卿在安济的一应花销全是丁弈一人经手处理,苏云卿什么情况,他怕是比苏云台自己都清楚。 丁弈点点头,看向前方,车子开出百来米,又开了口:“逐日传媒来过电话,想问问您合作的事儿……” 宋臻短促笑了一声,说:“先推一推。” 苏云台垂着视线,可能是在看自己的鞋尖。陆小为就是逐日传媒的人,按着偶像路线包装,人设讨喜,粉丝成群,但他在圈子里向来风评不佳,以前有不大正经的媒体爆过料,说他是“油头粉面黑屁股”,还附上几张模模糊糊的偷拍照。照片里神似陆小为的人正翘着腿儿,被个男人压在车里办事,这条微博发出来没五分钟,就被人删了个干净。 真假姑且不论,删得这么快,难免不让人觉得此地无银。 说到底,这一行里各取所需的事儿多了去了,苏云台没那哀哀戚戚的想法,但听宋臻的意思,逐日传媒这一手算盘,算是打错了。 “想什么呢?”宋臻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苏云台后背。 “没什么。”苏云台仰起脸,说得很认真,看得也认真。 宋臻低低笑一声,显然没信,抬手捏了捏苏云台的腰,把人收进怀里。苏云台温顺地靠进去,两眼望着车窗外,手伸进宋臻的大衣,只摸到一片毛茸茸的柔软,他今天穿的是薄毛衣。 “以后要去哪儿,提前跟司机打声招呼。”宋臻以食指搔了搔他下巴,转而又去解他衬衫扣子。解了大半,拨开他外头的大衣,露出一副精巧的肩膀和白`皙的胸膛。 车里不冷,但苏云台还是瑟缩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前座的两人,一个目不斜视开车,一个专心致志看手机。宋臻的人大多有分寸,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他跟了五年,一丝风都没透到外头去。 宋臻抚摸他胸口,指尖绕着他的乳尖转,有十足耐心,就是不去揉一揉胸口硬起的两点。苏云台轻轻喘气,弓着背坐起来,挺胸将自己递到宋臻嘴边。 “后几个月你要进组,走前来看看也是应当的。”宋臻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一点嫣红,硬`挺挺的,像是熟透的小果实。 苏云台猫似的眯着眼,抬下巴,脖子仰得好看,有几分献祭的意思。等了半分多钟,宋臻还没动,苏云台低头看看他,这一眼真像个小动物,湿漉漉的,惴惴的,等着盼着,熬不住了才问:“不要吗?” 这一声演戏的成分居多,可人又是真漂亮。 宋臻伸出舌尖给他卷住了,暖融融湿淋淋的,炙热的鼻息打在他皮肤上。苏云台烫得发抖,裆部磨在宋臻大腿根,一下一下,全身每块肌肉都缓慢地绷紧,再放开,再绷紧,肩胛骨凸着,中间又凹出一片情色的阴影。宋臻从后视镜里看这片后背,那么白,那么腻,撩得人心口酥痒。 裤裆包得太紧,苏云台不太舒服,皱着眉小声哼哼。宋臻松了口,朗声笑了,捏着他下巴给了个吻。他替他解开皮带拉下裤头,内裤上已经湿了一小滩,龟头的位置。宋臻用手指捻了一下,勾着内裤边捧着他两片臀肉,像揉女人胸脯那样,掐着肉,又轻又重地捏,最后臀缝里都黏了,宋臻再抽出手摸,内裤上已经潮了一大片。 衣服裹得太难受,老东西又没帮忙的意思,苏云台只好自己动手,急急地要剥光,宋臻盯着看了一阵,按住他的手,给他好模好样地穿了回去,说:“宝宝,一会儿还要去吃饭。” 苏云台看看他裤裆,也硬着,没道理这老淫棍竟然不上钩,不死心地去亲,宋臻一边招架一边揽着他腰,贴着耳廓说:“大了,不听话了。” 这一句没来由让苏云台心口一跳,气焰一下消了,耷头拉脑地蜷进怀抱,安分了。 车里静了没两分钟,宋臻的手机响了。丁弈拿出来看了看,没吱声。来人耐心十足,气势汹汹,不接还继续打。最后宋臻轻笑一声,让丁弈回个消息,说今晚不空。 苏云台假装没听见,闭着眼休息,冷不丁听见宋臻问:“怎么了?” 紧接着就有根手指,点在他眉心,这时候才感觉出来,自己竟皱着眉。苏云台摇摇头,胡乱躲那根手指,不让他碰。 宋臻硬掰着他下巴,又问一遍:怎么了? 苏云台终于肯睁开眼睛,由下往上地望一望宋臻,再眨一眨,权衡清楚了,才说:“护工说云卿前几天在花园摔了一跤,不知道怎么回事。” 宋臻略点一点头,沉声道:“回头让小丁去问问清楚。” 车开进市区,正赶上下班高峰前,一路还算畅通。 饭局定在悦榕庄,中餐厅的包厢里。宋臻目送人走进酒店大厅,才拉上了车窗。 丁弈含着一丝笑耐心地等,等车完全封严实了,说:“小为像是有要紧事,问您什么时候空。” “你倒叫他‘小为’了。”宋臻笑问,“没几天这么熟了?” 丁弈苦笑,“您不接他电话,他就一个劲儿来问我。您体谅体谅我呀。” 宋臻说:“《一念成谶》都给他了,小孩子这么不知好歹。” 丁弈见宋臻闭上了眼,看着是乏了,眨眨眼示意司机开车,自己说话的声音也放轻了,“要么,我给逐日传媒去个电话,提个醒。” 宋臻没表态,丁弈不敢自作主张,自后视镜里看了好几眼,直等到以为宋臻睡着了,才听见一句:“不用,就这样吧。” tbc. 第8章 (下) 苏云台进餐厅前先去了趟洗手间,这老东西嘴上让他安分,自己手上可一点没消停。一路上事儿虽没正经办,但手伸在他衣服底下裤裆里头又揉又捏,弄得内裤几乎湿透,黏腻腻贴在皮肉上。 这一遭就算没射精,也比真射了还累,到现在他都腿肚子哆嗦。在洗手间隔间里坐了十来分钟,等身体慢慢冷却,能见人了,才整整衣冠,走出去。 包厢临着江,有个开阔的大阳台。导演大约不想搞得太正式,就让人在阳台一角支了个小吧台。苏云台到时人已经来了大半,在阳台三三两两聚着说话。 导演先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其他人才一并望过来。 《一念成谶》制作手笔太大,早超出了一般电视剧的范畴,比前两年大热的一部反腐大戏还翻了一番,直逼几部IP网剧。这势头之下,演员阵容自然抢眼,除了苏云台之外,个顶个的有来头。 导演年近四十,秃脑瓢,他知道苏云台背后站着的是谁,热络地叫他“云台”,领着人到阳台介绍。 一溜儿的“你好”、“幸会”里,有个女声道:“苏云台?我知道你。” 苏云台作品不多,大多是走文艺路线的片子,受众本来就不广,演的角色还都带点阴郁色彩,不走大路。在这儿居然有人知道,他自己都挺惊讶,跟着声儿望过去,说话的是《一念成谶》的女一号,名字起得特别有意思,叫赵敲敲。 她不是刚冒茬的小花小旦,三十出头,有点年纪了,演技也是硬,十来岁就拿了个大满贯。那时候的奖项都不带水分,实打实的靠作品说话。赵敲敲近几年只能在大荧幕上看见,能把她请来演个电视剧,制作方也是下了死劲儿了。 “三、四年前有部电影,《一封信至》,你在里面演个自杀的男作家,还戴个眼镜。”赵敲敲边说边向他走来,“你这双眼睛很有味道。” 有味道。苏云台想,这话宋臻也说过。 苏云台与她打了个照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照理说这样的场合,就算再随意,女演员也大多是穿小礼服的,赵敲敲倒穿着件宽大的西装,旧牛仔裤,脚上套双板鞋,不张扬,却出彩。据传她人精怪得厉害,有次获奖上台,她嫌鞋子太挤脚,愣是赤脚走上台去,这么大逆不道的行为,是要被口诛笔伐的,可致辞的时候,她看着奖杯笑笑,认真说谢谢大家,真重。 也可能是珍重,反正既谢了众人,又明了心志,裙摆一拉又走下去,那副自由的、无所顾忌的样子,居然博了个满堂彩。 苏云台想想,有的人,甭管别人手段多下作,天生就能吃这碗饭。 “第一次演,”苏云台与她握了握手,“也不知道分寸。” 导演没看过这电影,打着哈哈跟着笑一笑,招呼苏云台过去喝点酒,说是人还没来齐。 缺的那个就是陆小为,赶着下班高峰期,堵路上了。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陆小为终于踏进包厢门口。他戴墨镜,驼色的大衣系了腰带,勒出一副细伶伶的腰身,一边道歉一边走进来,大衣脱了交给服务生,内里清一色的高定,胸口还缀一枚红宝石,映得他像只璀璨招摇的孔雀。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就这么点野心,都穿在身上了。 正式开席,苏云台和陆小为坐在导演右手边,赵敲敲和女二梁筠坐在左手边,副导演和主创也在,其余排得上位的演员另开一桌,气氛看着倒比他们这儿放松得多。 苏云台本来以为这饭局有什么深意,提着口气注意着,吃了大半,发觉真就是来认认人,露露脸,讨个好彩头。 吃的是粤菜,口味不错。最后几杯黄汤下肚,包厢里气氛倒热起来,导演被副导演拉着去划拳,梁筠跟另一桌的几人相熟,跑过去看他们闹,赵敲敲简直真人不露相,酒桌上那点子游戏玩得特别溜,自己一口没喝,倒把个副导演喝得摊在沙发上。 苏云台跟着敬敬酒,没多喝。倒不是酒量不行,这一方面他随苏召清,属于越喝脸越白的那类人。陆小为跟着闹了一阵,趁着酒兴给了段舞,灯光底下,他神采飞扬的,确实漂亮。 苏云台看了几眼,玩着只小酒杯,想着这副好腰好臀在宋臻床上扭起来是个什么样。 “云台哥。”清脆的一个声音,还叫他“哥”。 苏云台扬起脸,眼神有点尖锐,落在陆小为一张精雕细琢的脸上。他大概闹累了,一屁股坐下,轻轻喘着气,牵动两根锁骨,紧巴巴的皮肉一起一伏。 “你比我大,又……”陆小为巧妙地给了个眼神,“叫’哥’不过分吧?” 苏云台垂着眼睛,说:“随你。” 陆小为倒没叫了,伏低了背凑近,避着身后的众人,眼神很轻佻,很放浪,“哎,听说你跟了宋总很久了?” 苏云台不轻不重放下酒杯,闻着他身上的香水味,只问:“听谁说的?” 陆小为一愣,他本来是想让苏云台难堪一回,没料到是这么个反应,“这种事,总有人说的。” 苏云台笑笑,没当回事,“那你就去找这人问,怎么叫跟得久,怎么叫跟得不久。” 陆小为心比天高,这一句听在耳朵里尤其刺耳,胸前起伏得更快。苏云台懒得跟他计较,站起来要去洗手间。刚离开座椅,陆小为倒先贴上来,近得就在他耳边,“就是因为你跟得久,我才想问……” 他笑得艳丽,笑得恣意,“宋总插进去前给不给你舔啊?” 他还在继续说,有点嗔怪的意味,“他舌尖总要进去弄。” 苏云台冷冷淡淡的,只听着他说:“宋臻说我高潮时总夹得他特别紧。” 像是碰到了哪根碰不得的弦儿,苏云台眼神陡然就变了,眼角眉梢扬起来,带着点凶,带着点厉。 他叫他宋臻。 陆小为浑然不觉,花蝴蝶似的飞走了。 苏云台捏着酒杯,手上很稳,一杯正好倒满,酒液映着他的脸,晃一晃,一口闷了。 临近半夜,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三月里的夜晚仍有些冷,吹得人骨头刺痒,苏云台独自站在悦榕庄大门口,想着是叫辆车回去,还是找司机来接。 刚摸出手机,就看见有辆车刺破黑夜,向他开过来,是辆黑色的古斯特。 苏云台退了半步,一直等车子停到跟前。后车窗拉下来,正对上一副深邃英俊的眉眼。 他刚要动,有人却比他还快,苏云台只觉得有阵风,卷得那么厉害,耳边听见陆小为在欢呼雀跃地叫:“宋臻!” 脚再动不了,跟钉在了地上似的,陆小为趴在车窗边,宋臻没说话,只看着苏云台。 最后苏云台笑了笑,笑得春花烂漫,笑得云淡风轻,转个身,就往大门前的台阶走去。 车门声很重,宋臻的声音却轻:“上来。” 陆小为的声音也轻:“不是说晚上没空吗?” 车门又关上,苏云台听不清后来的话,只觉得方才酒太呛,喉口烧得凶。司机给了油,古斯特从他身边缓慢滑过,一眨眼,就融进深夜。 第9章 演员一敲定,几个主演的服装马不停蹄就要赶着做。苏云台向来不记日子,一清老早被游雪从床上拖下来,人还迷糊,上了车才想起来是要去量尺寸做衣服。 但车没往服装工作室开,去的是墨令行天。 自打那一日宋臻载着陆小为离去,已经过了一周。老东西没来过问,苏云台也犯不着自己送上门去,该吃吃该喝喝,肉长了半斤,气色却不大好。这时候看见车子往墨令行天开,浑身拧得不行,吧嗒吧嗒拍司机的椅背,直说去公司干嘛,不去不去。 游雪早上还有个会,要不是这位祖宗金贵,哪能劳动她老人家亲自去接。这都快到大门口了还闹,游雪冷笑:“想见也见不着,老板出差,没回呢。” 苏云台扭头看窗外,没作声。 半个月来不痛快的事太多,也不差这一桩。平心而论,就算以一个雄性的眼光来看,宋臻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那类人,他与他在床上厮磨五年,嘴上不乐意,心里不乐意,身体十足乐意,有时候想起来那些荒唐画面,自己都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加上他的钱、他的权,他的地位,无怪乎引得各处蜂蝶相争。说白了,他与陆小为之流也无甚差别,他们求名求利,他求一方安稳,本就是一场交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该你的,还要强求,纯属找死。 温遥如此,苏召清如此,前车之鉴,其途可畏,他向来拎得很清。 林肯拐了个弯儿,墨令行天的大楼近在眼前,楼门口停着辆眼熟的古斯特。 苏云台瞪游雪,游雪也奇怪,摆着手说今儿早上是没回啊。 游雪带着人走进大厅,就看见万小喜朝她奔过来,说是宋老板找,又看见苏云台跟在后面,挤眉弄眼地附到游雪耳边,说:“陆小为也在。” 游雪脸上端着没表现出来,捏着万小喜的肩膀,她人高,万小喜站她边上活像个哈比人,“云台早饭没吃,你先带他去茶水间弄点吃的。” 万小喜得了令,搡着苏云台胳膊把人带走,游雪才整整衣服头发,跟上战场似的,后背挺得笔直,哪都不能丢了份儿。 宋臻的办公室没关严,里头透出几声笑来,陆小为的声音扬得很高,说上回在塞班岛上拍综艺,遇着酒店停水,几个艺人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也不知是不是节目组故意整他们的。又说进度太急,没来得及去蓝洞潜水,总想着要再去一次。 游雪听得直翻白眼,故意弄出动静,推门推得十分响亮,里面的声音一块儿被她掐断。本来么,出差回来就带上个小情儿,这么急不可耐,别不是办公室里就腻歪呢吧?一进去发现没她想得那么不堪,丁弈也在,站在宋臻身边等签字。陆小为自己坐在老板桌一侧,长腿抻得笔直,穿一身白,白色挑人,他又坐在黑色的桌面上,越发衬得美人娇柔,一张脸还笑得腻人,那么快活,那么亮堂,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宋臻抬头看了她一眼,合上文件夹递给丁弈,抬手扫了一下陆小为的腰,抖烟灰似的轻巧,“先出去。” 陆小为倒听话,从桌上下来,盯着游雪直瞪。 游雪露一脸关怀的笑,想想,真是个春光灿烂的蠢货。 门一关,游雪先开口,“小喜说您找我?” 宋臻不答反问:“云台跟你一块儿来了?” 游雪“嗯”一声,宋老板消息灵通,进楼不过三分钟,消息已经传上来了,“上午要去量尺寸,怕他迟。” “人呢?”宋臻问,手上的活儿没停。 上周的事儿游雪已经听司机说了,两个人不大对付,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云台起得太早,没吃早饭,让小喜带去茶水间了。” 宋臻笑了,“让小喜带上来。”转头又吩咐丁弈,“去买点吃的。” 一碗泡面刚倒上水,又被叫到了办公室,苏云台也不大乐意。他走进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轻描淡写与宋臻点了个头,坐到沙发里吃早饭。丁弈不亏是宋老先生教出来的,电梯一上一下的功夫,就叫来一桌点心,还热气腾腾的。 游雪朝那角落瞥一眼,想起来她头一次看见苏云台,也差不多是这个场景。 当时她年纪不大,但在这圈子里混得久了,又是宋老板自己提上来的,怎么也算半个亲信,所以宋臻说要交给她个人时,她敏锐地觉出来,这个人与以往的不大一样。 人是在宋臻办公室见到的,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眼神做派又带点老沉。当时苏云台坐在宋臻的椅子里,趴在老板桌上专心致志吃一盒云片糕,等他们走到跟前了才站起来,伸手跟游雪握了一下。 宋臻说:“这个人,你护好他。” 护好。她听宋臻说过你带带他,也听宋臻说过你带好他,唯独护好,破天荒头一遭。 人跟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华众娱乐投完了《一念成谶》,马不停蹄就咬上了《白乐师》,”宋臻把个牛皮信封不紧不慢放到游雪面前,“你给我解释解释。” 游雪反应过来,伸手拿了信封,打开看看,里头是叠照片,俩主角她都认识,一个是自己手下的男艺人,《白乐师》的男二,四十岁带点零头,有点资历,另一个是近年靠综艺出道的女明星,年纪不大,离成年还有两个月。照片上两个人正往酒店走,姿势暧昧,手还是压在屁股上的,脸上都带笑。其实光看照片内容,分明是看对了眼儿,自愿的,没什么稀奇。要命就要命在女方是个未成年,真要捅出去,光这一点就能让粉丝集体高潮,组着团轮着番儿来墨令行天闹。《白乐师》是墨令行天这两年的一个重点项目,宣发砸进去不少钱,还保了底,正要赶今年的暑期档,这个节骨眼上,出不起这档子事。 “这照片是哪儿来的?”游雪问。 “谢瑞宁给的。”宋臻点了支烟,“他说送我个人情。” 游雪想想,这人情简直要命。 墨令行天的宋臻,华众娱乐的谢瑞宁,说起来,这俩人大学时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只不过是关系糟糕的那种,一个看不上对方拿着抬着自命不凡的态度,觉得造作,一个看不上对方骄奢淫逸毫无节操的作风,觉得恶心,学校里就呛上过好几回。后来宋臻留学归来,背靠着嘉文集团,名正言顺执掌墨令行天。谢瑞宁居然也吃起了同一碗饭,就隔着墨令行天三条街,开了间小工作室,当时IP妖风渐盛,叫谢瑞宁赶上了,小工作室一跃成了能与墨令行天比肩的华众娱乐。 “那……”游雪想问问谢瑞宁提了什么条件,又觉得自己没这资格问。 宋臻哼了一声,看出来了,“他要在《白乐师》上分一杯羹。” 《一念成谶》噱头再大,毕竟是部电视剧,打的还是原创的牌,华众娱乐心气再大,利润其实也就这么点。但《白乐师》不一样,老牌的IP,一度街头巷脚都能听到,粉丝效应本就出奇得高,加之游戏、动画、漫画、网剧等一整条商业线相当成熟,互相带一带,几乎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谢瑞宁盯上这一块蛋糕,真要被他咬一口,指不定得切出去多少。 游雪收了照片,心里有点捏不准宋臻的意思,“这一手也太下作了,我们已经把……”话说一半,想想苏云台在这,硬是咽回去。 宋臻倒笑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你的人没带好,拍出这种照片,还有脸说别人下作?” 游雪摇摇头,瞥一眼苏云台,他早上起太早,又吃了顿早饭,犯困,倚在沙发里,抱着毯子,眼皮吧嗒吧嗒,眼看就要闭实了。 “去跟这个女明星接触接触,能挖过来放到自己手底下最好,要是动不了,就问问人家要什么。”宋臻站起来,“至于男的,你也丢不起这人,《白乐师》之后,让他安分安分吧。” 游雪惴惴领命,临走前看看苏云台,居然已经横在沙发上睡踏实了。 宋臻见了,头也没抬,说:“你先去处理,我送他。” 第10章 (上) 办公室一静,反倒睡不着,苏云台翻了两个身,毯子都掉了。朦朦胧胧半睁开眼,只觉出一道视线盯着他。宋臻见他愣着神,自当他还不肯起,走过去捡了毯子替他盖上,坐在沙发边,点了支烟,斜斜咬在唇间。 苏云台这张脸,也就这种时候透着几分真切,不装乖,不演戏,眼角眉梢冷清清地泛着凌厉劲儿。这一行里讲究识人善用,宋臻自认没走过眼,小家伙太漂亮,心思也太深,不是个寻常的主儿。 他伸手沿着苏云台的额头,一路摸到脸颊,最后揉他下巴上的软肉,大拇指磨着他嘴唇。半开的唇瓣儿,里头带点湿漉漉的红,宋臻伸进去半个指节,软腻得厉害,还摸到一点舌尖,捣了捣,又缩进去了。 本来就没醒透,苏云台闷哼一声,本能地咬下来,正好咬在宋臻指关节上。 挺疼,但宋老板没抽回手,只沉着声:“松开。” 五感归位,苏云台自个儿先抖了一下,牙床终于松了。手指顶了顶舌头,苏云台知道这意思,舌头缠着他指头吮了一下,弄出点叫人遐想的水声。宋老板终于满意,撤了手指,捏捏他下巴,“这么拧,跟谁学的?” 苏云台翻身坐起来,“爹妈遗传。” 这倒是句真话,宋臻睨了一眼,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哼了一记,他嘴里叼着烟,听着太含糊。 早饭吃得太甜,眼下嘴里腻得厉害,苏云台舔舔嘴唇,盯着宋臻嘴里的烟。 宋老板倒端起来了,坐着没动,好一阵,才笑了,拍拍自己大腿,说,自己上来。 苏云台垂眸一扫,这老王八蛋随时随地兽`性大发,几句话的功夫已经硬了。一周没见,什么都是假的,正经开干才是真的。不弄下去他出不了这间办公室。 挨着沙发皮面儿挪过来,苏云台还有点犹豫,好歹是在办公室,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宋臻呼出一口烟,嗓音也被熏得带点火烧火燎的烟气,“宝宝,听话。” 好话难得说两遍,真让宋臻说第三遍,恐怕他自己受不住,只好蹭着坐上去。宋臻一眨不眨望着他,深吸口烟,押着人下巴亲上去。厚重的烟味儿一下度过来,辛辣的气体灌进喉咙,灌进肺,轻飘飘的酥麻感升腾而起,苏云台舒服地喘了口气。 一根烟烧尽,宋臻解了他皮带,裤子内裤一起扒下来,浑圆挺翘的白屁股,压在深色西装裤上,特别惹眼。宋老板伸了手指,沿着缝儿挠。后头的穴口半开半闭,挺涩,碰着他指面,亲吻似的嘬了一口。苏云台搂紧着他脖子,另一手伸下去掏宋臻的性器,想着既然跑不了,索性干脆点儿。 性器涨得很粗,硬邦邦地挺在自己手里,苏云台摸了几下,烫得他心里发虚。 宋臻已经想进去,那地方又热又腻,火候到了,还紧巴巴地缠人。他惊讶于自己的失控,又热切地揉他后头的口,贴着他耳朵问:“自己弄过没有?” 苏云台想想,乖乖点头。 宋臻眯着眼,看不出信还是不信,只继续问,“想着谁弄的?” 苏云台挺胸,乳`头尖尖顶住宋臻嘴角,“你。” 这意思太周到,宋臻托着他屁股,阴茎挤进臀缝,手掐着臀肉捏一捏,说:“坐。” 苏云台咬牙坐了,铁杵似的玩意儿整个嵌进去,分毫不差,他低头看看,耻毛搔着臀肉,痒得难受。宋臻咬咬他乳`头,性器磨在里面小幅度地抽动,可能是体位原因,快感太过细密,零零碎碎的,跟羽毛似的挠在胸口,到不了关键的一点。 最后还是宋臻自己退出来,让苏云台撑在沙发椅背上。他掰开他臀缝,整个穴口已经湿透,红得艳丽,阴茎重新挺进去,一次次撞得深重,这一回倒真如倦鸟归巢,宋臻畅快射了,淋淋漓漓灌了苏云台一身。 人还喘着,性器还没抽出来,突然有人敲门,丁弈的声音传进来,“宋先生,江海控股的陆总来电话。” 宋臻还没答,苏云台倒抖抖索索地要起来,伸手想把裤子拉上。 可能是要紧事,丁弈没等到回音,又问一句:“宋先生?陆总电话。” 宋臻按着人不让动,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苏云台。 外头丁弈还在,“宋先生?” 眼看着门把手转了一下,门开了道缝儿,外头员工的声音已经能听见,苏云台猛地挣扎起来,他体格其实不错,人又高,真使上劲儿不一定能制住。宋臻靠着一身力气强压住人,眼看逃不走,苏云台泄了气似的,闭着眼睛,凑在宋臻耳边,哆哆嗦嗦,“别,别这样……那么多人……” 宋臻看着他颤抖的睫毛,最后一刻把人收进怀里,对丁弈说:“别进来。” 肉之外加了句话,把一声改成了一记。 第10章 (下) 办公室里重归安静,苏云台埋着头不肯抬。宋臻一手抱着人,一手抽了纸巾替他擦腿间的浊液,给他穿上衣服。伺候完了,一应难堪痕迹都干净了,苏云台恍惚着仰起脸,跟宋臻对视,黑瞳仁里跳着点东西,就零碎的一点。 宋臻掰着他下巴,眯着眼,太想去看看清楚。 也就眨眼之间,苏云台扬手甩过来一个巴掌,还没碰到,就被宋臻抓住了手腕。 两个人腿叠着腿,腰磨着腰,挨得这么近,沉默对峙。 半分钟之后,苏云台那点忤逆的苗头又跟雾气似的散了,被宋臻抓着的手都卸了劲儿。最后他软软绵绵地把手抽回来,从宋臻身上爬开,拿了外套,说:“量尺寸我自己去。” 宋臻目送他,到了门口,才开口,“叫司机送过去。” 苏云台点点头。 宋臻又说:“云卿的事小丁去安济问过了,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你放心。” 苏云台这才转了头望过来,隔了一个办公室,沙发漆黑,老板桌光可鉴人,空气里那么点暧昧不合时宜地乱跳,两个人眼神一对,又错开。 丁弈大抵知道里头是什么动静,见苏云台出来了,才敢走进去。一室淫靡的气味儿,想得出来五分钟前这办公室里得多香艳。 宋老板脸色不大对,说不上是生气,只沉着脸,问道:“陆总怎么说?” 丁弈回答:“只说要跟您约一约,一两句讲不清楚。” 宋臻点点头,让他安排。 事情交代完,丁弈倒没走,琢磨着还有话讲。宋臻一双眼睛斜挑上去,问:“怎么了?” 丁弈老实说:“逐日传媒的老板来了,说宋总大忙人,不敢打扰,还是希望得空能见一见他。” 一来二来不算完,这回直接杀上门来了。逐日传媒倚仗着陆小为这棵摇钱树,指望能从《一念成谶》上多分一杯羹。这事儿说白了,跟虎口夺食无异。华众娱乐和墨令行天都不是善茬,哪能看着一只雉鸡搁自己跟前撒野,丁弈大着胆子猜测,宋臻不会答应。 谁知老板这心思跟六月里的天似的,说变就变,苏云台吃了顿早饭,风向又掉了头。 宋臻笑了笑,“来了就见见,他要送钱,我没有拦着的道理。” 丁弈愣怔,逐日这钱肯定得花在自个儿的演员身上,宣传上必定是要侧重陆小为,但细想想,宋老板对陆小为态度微妙立场不明,外头人睁着俩眼睛看不明白,他是顶顶清楚的,忍不住瞟门外,见苏云台走没影儿了,说:“那苏先生那里……” 点到为止,丁弈果真独出手眼,宋臻挑了个苏云台吃剩下的蒸饺,尝了尝,说:“给得太多,不知道自己争取,再好的人都要废了。” 古斯特的司机接了电话,一路把人送到了服装工作室。这工作室在江另一边,开车一个多小时,期间苏云台一言不发,望着窗外。 想刚才的事。 倒不是给吓狠了。他跟了五年,家里车上酒店包厢,哪儿没真刀真枪地做过,早练得一副精钢似的面皮。可这一回不大一样,一门之内他正在高潮,一门之外人声无数,像极了苏召清打骂温遥时,屋外围着的人声,隐秘的、悉悉索索的、密密麻麻的。他听着,怒意突地就跳出了心口,直冲天灵盖,他想掐了这声音,想得要命,想得手扬起来,自己都没察觉。 直到被宋臻握住了手腕,这怒意才像潮水似的退去。 事后想想,这一巴掌要真打下去了,会怎么样? 工作室位于一栋小洋房里,上下两层,占地颇大,设计师在业内口碑不错,与境外的几家服装道具工作室也合作过多回,前年有部魔幻网剧,情节上漏洞频出,逻辑上飘忽诡谲,好在资方乐意花钱,请了她来做服装。撇开几张滤镜严重的脸单拎服装,与国外某部史诗级的魔幻大作相比,也不遑多让。 门口有人迎接,带苏云台进去,万小喜跟在后头,拿着阳伞提着水壶,看看,真像个生活助理。 设计师姓张,里里外外都喊一声张姐。 《一念成谶》对服装要求颇高,要符合时代特性,也要突出几个主角的身段和性情,尤其苏云台的角儿,是个唱闺门旦的男戏子,戏台上自不用说,早已向几位昆剧名家借了大衣箱,下了台要么西装革履,要么长衫马褂,要把一腔狠决都盖在温文尔雅的皮囊之下。 工作室专门辟了两间屋,给《一念成谶》做戏服。苏云台被引到其中一间,踏进门见着个穿白大褂的人,年纪其实不大,人有点颓,没休息好的那种。 这人就是张姐,上来二话不说让他把衣服脱了。 苏云台站在屋子中央,只穿着条内裤。他算是典型的衣架子,手长腿长,宽肩窄腰,肌肉不虬结不粗实,匀称纤细。张姐啧啧地叹,在他身上定了几个点位,拿着皮尺量,叫助理一一记清楚。 民国的戏,服装大多有部分现成。张姐挑了套藏青的西装,叫他换上看看料子花纹衬不衬人。 苏云台肤色冷白,唇色也不深,适合这种扮相。这西装还收腰,勒出一段儿紧窄的腰身,不是盈盈一握的那种,而是带着点沉稳的扎实感。张姐围着转一圈,翻了件黑色呢大衣出来,兜着他双肩一挂,站开两步琢磨琢磨,又把一侧肩膀上的大衣拉下去,这么一看,既像是没穿戴完,又像是穿好了被谁脱下去的。 苏云台挑着下巴,垂着眼睛,情绪到位,整个人身上有凄怆,有狠劲,有阴柔,也有孤冷,还带着点莫名的哀和怨,灯光底下遥遥一望,大有几分“人间留不住”的意思。 万小喜惊得不行,从前只当苏云台好看,没料到这咸鱼一装扮起来居然这么好看,妆还没化就这样了,化了妆还了得,非得是个造孽玩意儿。她趁着没人注意,掏出手机咔咔拍了几张,传给游雪。 游雪正黑着脸处理《白乐师》的事儿,一见照片,半晌没动,想了想,转发给了宋臻。 宋臻刚跟逐日传媒的老板磨完,带着丁弈正往会议室走,手机就响了。 丁弈跟在他后面,没留神怎么老板走走就半道儿停了,一脑门差点撞到他后背心上去。他睨着眼角看,宋老板正盯着照片上的人看得出神。 到底是贴身的秘书,能想人所想,丁弈端出几分刻意的犹豫和谨慎,问:“宋总,晚上要不要去苏少那儿?” 宋臻斜过来一眼,不带什么情绪,他按灭手机,继续往前走。 丁弈亦步亦趋跟着,数着步子等。 进会议室前,宋臻终于说话,声音一如既往,既沉,也稳,“不准这么叫他。” tbc. 这文真的不是受靠着攻给的资源一路飙升成影帝然后事业爱情双丰收一切皆大欢喜,这不符合我邪恶混乱的三观。 另外有人说肉的部分很像某篇文,我没瞧过所以没话讲。不过未免说不清楚,我一字不改就摽在这儿了。 第11章 正式进组前,苏云台还有个昆戏的专门训练,请了戏剧学院昆剧班的老师来看功。 这老师姓沈,年轻时名气很大,省昆剧院的台柱子,温遥小时候还和她一起搭过戏。再后来听说是功成身退,嫁去了美国,在大学里教外国人昆戏,组过戏曲研讨会,获了不少奖。到近两年,她被戏剧学院反聘,回国带昆剧班,教闺门旦。 苏云台头一次见她就在戏剧学院的教室,特别精神的一个老太太,保养得当,身姿挺拔,长头发挽起来,一对儿眼睛很亮,讲话自带一股婉转的水磨腔,一见到他,先是怔,再是笑,说果然是温遥的儿子,眼睛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一念成谶》里苏云台有四段长戏,惊梦、离魂、小宴、眠香,都是名段儿,考验人功夫,扮相也都不同。按照导演的意思,最后的效果既要震得住外行,又要让内行挑不出大刺儿。快十年没开口唱过一句,好在小时候被爹妈逼着学过,底还留着,苏云台走动起来仍有几分意思,沈老师也上心,光小宴里一个开扇的动作,就仔仔细细拎了两天。 这期间宋臻没来过,电话也没一个,苏云台想来想去,那一巴掌就算没真打下去,到底还是有点影响。 这老东西面上平静,底下不定滋着什么坏水儿呢。他提心吊胆,总觉得这一天天脑袋上悬着把剑,就等着宋臻回过头来跟他算账。 等了小半个月还没点动静,他拐弯抹角地问游雪。游雪面色诡异,看看他,说谢瑞宁狮子大开口,老板去了塞班岛和他谈,你不知道? 苏云台摇摇头,不知道,一点不想知道。 到他快进组时,才听说宋老板终于回来了,也不知开了什么条件,谢瑞宁竟松了口,《白乐师》算是保住了。 也是这时候,苏云台接到个电话,是医院里照顾苏云卿的护工小陆打的。 当时他正跟着沈老师唱离魂,手机调成了静音,休息的时候才看见。七八个电话,都是护工打的,他想着可能是苏云卿出了什么事,就回拨过去。 这小陆年纪不大,照顾了苏云卿三年多,白天黑夜两班倒。 电话一接起来,苏云台刚问了句“怎么了”,对方声音一哆嗦,居然哭了。 她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宋老板一句话,把她和另外一个护工都开了,尽心尽力照顾了三年,到最后连个开走的理由都没有,心里过不去。又说她是外来打工的,老家里七八张嘴等着她养,万一是得罪了宋老板,往后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了,就想问问,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说到后来,哭得气都喘不上。 苏云台安慰两句,收了线,和沈老师学完戏后,又给老郑打了个电话,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郑也不清楚,只说宋老板让丁弈来说的,要开掉这两个护工。苏云卿也莫名其妙,丁弈来的时候还跟他呛上了,气得两顿饭没吃。新来的护工见苏云卿不高兴,照顾得束手束脚,弄得他更不顺心。 仔细想想,可能还是因为苏云卿摔跤的事,当时宋臻告诉他不打紧,他也没在意。 这会儿秋后算账,说不太过去,苏云台按着脑袋,手机在手里滚了好几圈,还是给宋臻打了个电话。 可电话居然是丁弈接的。 苏云台没什么废话,直接问两个护工犯了什么事。 丁弈捏着电话汗如雨下,一边抱怨老板一边在脑子里想词儿,支支吾吾说就是手脚不干净,云卿病房里少东西了,也查不出到底是哪一个动的,宋总不大放心,要两个一起开掉。 这像是宋臻会干的事,能一劳永逸,他就不会多费周章。 苏云台冷着声儿,问:“少什么东西了?” 丁弈简直想把手机扔了,那护工哭两声这位祖宗就来刨根问底了,他搁这儿哭两声能不能就放他一马啊。见苏云台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丁弈叹口气,坦言道:“苏先生还是不要问了,这是宋总的意思,我也只是按照吩咐行事。” 苏云台反倒笑了一声,不温不火地,说:“好,你把电话给他,让他自己跟我讲。” 丁弈打了个噎,“宋总现在忙。” 这话苏云台听得多了,直接问:“孔雀的包厢还是宝成的包房?” 宋臻生意上那点勾当没瞒过他,正经的不正经的,他都喜欢在自己控制得住的地方,以防有一天阴沟里翻船,被人捏住了把柄。 丁弈没回答,只说:“云台,听我的,现在真的不方便。” 苏云台不紧不慢,“行啊,统共就两个地方,累不着我。” 丁弈喉咙发紧,想想只得赌一赌,赌苏云台这五年来稳固的地位,他终于开口,说:“宋总在宝成。” 第12章 (上) 宝成酒店在S市西郊,傍着柳泉山国家公园,避开市里的杂与乱,讲究静与隐。 苏云台一路走进去,没问过前台,熟门熟路走到一个套间。这一间的阳台正对着柳泉山里最好的一片景致,平日里就能望到一汪白泉从森森林木里飞涌而出,沿着山壁冲进石滩,再汇入一面泖子。这一段儿距离掐得刚好,虽见得到活水,却听不见隆隆水声,不会太闹。宋臻独好这一幕,长期包房,私底下谈人谈事都会上这儿来。苏云台也常被宋臻带着来,阳台阔敞,山里头空气偏冷,他坦着一身皮肉,后背贴上一具炙热胸膛,眼前的水流气势如虹,转头又砸得粉身碎骨,太过凶险。 宋臻说,在这阳台上他反应最诚实。 刚出电梯,就看见丁弈尽职尽责立在房门口。他没拦,可能是已经向宋臻报备过了。 苏云台没敲门,掏出钱包自己抽了房卡,刷开了走进去。 屋里只有宋臻一个人在,穿着件深蓝的丝质睡袍,站在阳台上抽烟,仔细看看头发还是湿的,刚洗过澡。客厅桌上摆着水果沙拉并着几道生食,摆得相当精致,边上还放了支酒,两个酒杯都用过,苏云台想想,来的确实不是时候,搅人兴致了。 宋臻听见了响动也没回头,“来了?” 苏云台点点头,想想宋臻看不见,就又“嗯”了一声。 宋臻叼着烟转过身,睡衣带子没系,露着大片精悍的胸肌,眼睛从苏云台身上扫过,他皱了皱眉,“今天风大,怎么穿这么少?” 四月里还倒春寒,半个S市的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苏云台向来不留心温度天气,早上穿着件单薄衬衫就出了门,确实也冷,打了一天哆嗦,这时候却说:“都在室内,不冷。” 宋臻走到客厅,拔瓶塞,拿了其中一只酒杯,倒了小半,递给他。 苏云台没接,眼睛在另一只酒杯上扫来扫去,那么明显的意思,谁看不懂。 宋臻握着他手腕把杯子塞进他手心,说:“是我的,不脏。喝一口暖暖身子。” 苏云台一口闷下去,看颜色以为是威士忌,喝下去才觉出不对,酒液一路冲下,火辣辣地烧得人浑身一抖。这酒少说有六十度,苏云台瞄了一眼瓶身,是瓶恰恰。他放下酒杯,单刀直入,“为什么把两个护工一起开了?” 宋臻只看着他,可能是酒气蒙了眼,苏云台竟觉得这双眼睛有点脉脉温情的意思。他反问:“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苏云台说:“我猜的。” 来得这样快这样准,非得是有人走了消息。宋臻笑了笑,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能撬开丁弈的嘴,回头我要罚他了。” 这老东西迁怒起来不知道手段能有多狠,苏云台不想丁弈为自己家里这点破事犯忌讳,急急替人说话:“我又不介意。你别罚他!” 宋臻敛着笑,一双深沉的眼盯着人,“不介意什么?” 苏云台微微一怔,眼睛快速眨了眨,宋臻的话问得太直,反倒不好答了。不介意什么?不介意你在这里找乐子,不介意你拿《一念成谶》来捧陆小为,一场皮肉交易,哪里有资格谈介不介意。 宋臻见他不答,也不在意,走到卧室拿了套西装出来,就在苏云台面前脱了睡袍。 “你倒大方。”他一边说,一边换衣服,“护工再给你打电话,你就让她们找丁弈处理。” “那我总要知道出了什么事,”苏云台绕到他跟前去,“苏云卿是我弟弟。” 宋臻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的样子,“知道。”他伸手把苏云台揽到胸前,解了他皮带。苏云台以为他这时候要做,下意识退一步,又觉得不该退,僵着一杆腰定在人臂弯里。宋臻轻笑,只替他把衬衫整理好,下摆齐齐整整收进裤子里,又把皮带给他系上了,“好歹是个演员,注意点形象。” “这两个护工不行了,”宋臻从衣柜里翻了件西装外套出来,递给苏云台,“前阵子云卿不还摔了吗?他这样的身子骨摔一下,没事还好,有事起来呢?还不是你要操心?而且病房里少东西了,手脚不干净的人不能留。” “少了什么?”苏云台穿上外套,直觉这后半句才是关键。 宋臻顿了顿,说:“药。” 苏云台的脑袋抬起来,眼睛蓦地睁大。苏云卿用的药大多为进口,价格高昂,小部分在黑市上炒得很高。可用了三年的护工,怎么就突然开始偷药了,即便要偷,偷到苏云卿身上,无异于自找死路,一旦被发现,宋臻不会轻易放过。 “你不要多想,可能只是想要弄点钱。”宋臻推着他往门口走,“丁弈还在查的。” 苏云台挣了挣,还要再问问,一张口急慌慌地又不知先问哪一句,哽了一下才说:“你……你要照顾好云卿。” 宋臻侧着头斜斜看了他一眼,手臂跟着收紧,“没忘,答应你的我都记得。” 苏云台被带着出了门,连后头丁弈跟上来都没发觉,直到上了电梯,才觉出不对,电梯是往上走的,转头便问:“去哪儿?” 宋臻没什么表情,揽着人的手没松,“既然来了,就跟我去见见人。” 第12章 (下) 见见人。 苏云台眼珠子转了一圈,脑袋一低,想跑。宋老板要见的人,大抵都算不上人,何况苏云台过来之前,那屋里是有个人的,需要带个情儿参加的活动,后半夜多半还有节目。 他蹙着眉,抿着唇,冷着脸,浑身上下透着不乐意。 宋臻哼笑一声,隔着衣服捏他腰上的肉,“长进了,脾气这么大。” 苏云台腰上敏感,脸上发烫,由着宋臻的话头,又想起来先前的那一巴掌。旧账未清,他不敢再添新账,半仰着脸刚露了个笑,电梯门开了。 宝成顶层的小花园,种了一地的鸢尾,四面灯光昏黄却通透,映得人人衣冠济济秀质楚楚。 宴似乎已经开过,苏云台迈出一步,觉得不太对。按照他的经验,这儿气氛不够淫靡,声色也不够颓废,一转眼,看见丁弈手里捧着个木盒,上头有个熟悉的公鹿头标志。 这里头装着瓶顶金贵的威士忌,还是年前苏云台陪着宋臻去香港拍下来的。当晚宋老板心情不错,叫自己的情人举牌,正碰上有人跟他们较劲儿,五分钟不到的时间,苏云台叫出去两百来万。后来这酒送过来,苏云台看一眼都觉得手哆嗦。 丁弈把酒盒递给迎上来的侍者,说:“宋先生给老先生的寿礼。” 苏云台一听,往花园里扫一眼,果然看见个高大的身影,与宋臻一般出挑,侧脸刚毅,两鬓带点白发,六十出头的年纪却丝毫不见颓态。苏云台心头咚咚直跳,骂人的话几乎要冒出嗓子眼,宋臻这王八蛋带他参加的是自己爹的生日宴。 两只脚忍不住就要往后退,宋臻一把把人挟住,凑在耳边低声道:“跑什么,老爷子生日总要见见的。” 见个屁。 苏云台还在往后缩,一双眼睛带点薄怒带点哀求,可怜兮兮地小声求:“不去行不行,我不去……” 宋臻半拖半抱地带着人朝宋挚走,宋老先生本来端着酒杯跟人说话,眼角瞥见了,转过身来,视线先落到宋臻身上,再点到苏云台,冰冷,轻蔑,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这是个看玩物的眼神。 除开嘉文集团掌舵人的身份,外界对宋挚总存在诸多猜测。 比如说他早年丧妻,鳏居至今也没再娶,连点花边新闻都没有,这样身居高位又这样情深款款,实在难得;又说他发家发得这样顺当,是与政界军界有不清不白的牵扯,空穴来风,也没个证据。 苏云台对宋挚的了解大多来自宋臻。 亲儿子说话特别不留情面。宋臻告诉苏云台,老爷子年轻时算过命,算命的说他这面相注定了酒色猖狂桃花带煞,自己妈可能就是这么被煞没的;宋臻还说,别看外界传得他多好听,老爷子枕边没少过人,透不出风是因为没人敢透,手腕太狠。 这狠苏云台亲身领教过。 那会儿宋臻为他一个星期没踏进过墨令行天,搁旁人眼里一看,苏云台可不就是个蠹国害民的男狐狸精。话传到宋挚耳朵里,带了个秘书就上门来了。当时宋臻正好在书房打电话,打完出来一看,苏云台已经被那秘书按在了阳台上,上半身腾空,凶险万分。这是在帝王令的顶层,要真摔下去,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宋挚坐在沙发里,西装革履,摸着自己手上空带了三十来年的结婚戒指。父子俩不冷不淡对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宋臻问这是干什么呢。 宋挚笑了,说你这小朋友有骨气啊,给钱不要,给脸不要,我看看命还要不要。 宋臻给他递了根烟,说我养个人还要您过问啊。 宋挚隔着一个客厅打量苏云台,告诉他人太漂亮,闹得慌。 宋臻当时还穿着件睡袍,跟夸了自己似的就笑了。 苏云台拦腰挂在阳台边,耳边都是高空呼呼的风声,地上的车水马龙小得只有一点点,顶在他眼前,心口咚咚直跳,恐惧压得他脑子一片苍茫,唯有一丝神志还吊着,没让他真昏过去。 宋臻和宋挚谈了一刻钟,宋挚才开了金口,让秘书把苏云台放了。 苏云台腿一软,直接瘫在了阳台上。宋挚屈尊降贵地走到他这个小玩意儿跟前,捏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苏云台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眼光如刀,几乎要把他掏开,挖烂,那么一点深藏的心思,好像都要被他看透了。 到了宋挚跟前,宋臻先叫了声“爸”。 宋挚点点头,说他来得晚了,又从边上拿了杯香槟递给他。宋臻接过,转手又塞到苏云台手里,自己另拿了。苏云台没敢抬头,垂着眼喝酒。 宋臻与他说了两句话,可能是有事要讲,两个人渐渐走到了木栏杆边。苏云台松了口气,乐得没人注意他,挪来挪去到了电梯边,刚要按,被丁弈拦下来,说宋先生让他结束一起走。 宝成依山而建,从顶层露台望下去,是道深谷。 宋挚扫了一眼远处被丁弈拽着不放的苏云台,沉声问:“怎么带了人过来?” “本来就在楼下。”宋臻回答,“带上来行个礼数。” 宋挚说:“你玩我不管,别玩出格了。” 宋臻望着不远处景区的大灯,说:“我有数。” 宋挚露了个笑,酒杯放在栏杆上,晃了一下,将将要跌进深谷摔成一滩渣滓,却被宋臻扶住了。 “本来就胆子小,”宋臻转过身,要走,“您别没事吓他。” 夜色浓烈,灯光璀璨,宋挚眯眼瞧他的背影,目光沉沉,一丝情绪不露。 第13章 临近半夜,生日宴才算完。宋挚前脚刚走,宋臻就带着苏云台进了电梯。 苏云台酒喝了不少,虽不上脸,但四肢酥酥软软使不上劲儿,出电梯一看,是宋臻包房的那一层,转头就问:“不是回家吗?” 宋臻带着他往里走,“半夜了,就跟这儿住一晚。” “那不行,”苏云台摇头,想往后退一退,脚跟不上趟儿,差点把自己绊倒,“我明天一早要进组的。” “我知道。”宋臻把人揽在胸前,开了房门,“明天送你过去。” 由头找尽,苏云台不甘不愿走进去。房里已经收拾过,原先下午的那点靡靡之气尽褪,又是干净体面的一副端庄样子,空气里还飘着点儿柑橘类的清新香气。 宋臻叫他先去洗个澡,自己在外间打电话。 浴室门没关死,淅淅沥沥的水声里还能听见点宋臻说话的声儿,还有几声低笑,这老东西惯常的品行不端,这一副嗓音却是醇厚冷冽,像烈酒,浇得人心头跟着震动,极易醉。 苏云台料得到他打什么算盘,洗得磨磨蹭蹭,皮都快给搓下来一层了,才披着件浴衣,探头探脑从门边露出半张脸。宋老板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原先那件深蓝的丝质睡衣,嘴里叼着根烟,看着手机屏幕,这时候听见水声停,才撩起眼皮,与苏云台直直对上了眼。 “洗好了就出来。”宋臻垂下眼,手机关了扔在茶几上,“过来给我点个火。” 苏云台这才不情不愿从浴室走出来,从茶几上拿了打火机,打着了给他凑上去。 火苗还没挨到烟,宋臻伸手进他浴衣下摆摸了摸,一片软腻的臀肉,“怎么不穿好出来?” 烟点上了,一点青烟腾起,隔着两个人。苏云台扔了打火机,不舒服地动了动,酒精上头,又浸了热水,脑子热浑浑的,想着到这份儿上了,还做什么戏,冷着声儿说:“等你弄。” 宋臻笑起来,托着他屁股把人按在腿上,解开他浴衣带子,一身漂亮的皮肉坦露着,在烟雾里,朦朦胧胧看得人心口痒。宋老板撩起睡衣下摆,下头那根大东西半硬,凑上去跟苏云台的蹭了蹭,就要往他臀缝里摸过去。 苏云台扭着腰去拉茶几下的抽屉,说:“你戴个套。” 边说边扭头去找,抽屉里还有三片,宝成通常配五片。明面上的残局收拾了,这种小地方倒没留意,苏云台冷着眉梢瞧。宋老板在床上不爱用套,反正能送到他身边的人都干净,犯不着寻个乐子还委屈自己,下午这一位面子竟这样大,用了俩了。 宋老板拉着他手腕,抬脚就把抽屉踢上了,埋在他颈间,闻他身上的香气,“不用。” 苏云台叫:“我明天要进组!” 宋臻抱着他腰,力道收紧,“不弄伤你。” 苏云台瞪着眼睛没动,好半晌,可能是攒足了力气,挣着要站起来。 宋臻不让,猛吸了口烟,把烟头灭了,一口吻住他。 唇舌湿软,烟气干燥,苏云台招架不住,眼睛里被逼出点水光,执拗地躲来躲去。 宋臻看看人,拧是拧得真厉害,于是一手腰一手屁股,使了劲儿,直接抱着苏云台站起来。苏云台身体精瘦,实打实的肌肉,人还高,抱起来相当吃力,宋臻没走两步,苏云台就往下掉,自己也慌,忙不迭张开腿夹住他腰,手臂攀着他背。 宋臻抱着人上阳台,这阳台与帝王令不同,栏杆很阔,不是细窄窄的一条。他把苏云台压上去,怀里的人抖了一下,才睨着眼角往身后看一眼,深谷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可能是水声,隆隆的那种,不怎么响。 苏云台转回头,看了一眼宋臻,这一眼湿漉漉,颤巍巍,有几重意思,最后他张张嘴,化为一句:“你放我下来。” 这就算是妥协了,宋臻让他稳稳落到地上,压着栏杆分开他腿,手往穴口里探,摸着一片湿腻的软肉,凑在他耳边问:“浴室里弄的?” 苏云台闭着眼,点点头,有几分哀戚戚的意思。 宋臻扶着性器,那大家伙已经充血饱胀,颜色深,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就着入口一点点操进去,到最后才真用了力气,猛地一推,直接喂到了底。 苏云台跟着被顶得往后探,肩背悬空,耳边有山里的风声,像极了帝王令阳台上的风,呼呼的,没命地刮。 “怕?”宋臻问。 苏云台颤颤地点头,难得老实,“怕。” 宋臻爽朗地笑了,“怕就抱紧。” 穴内的性器蛰伏半晌,猛地动了,龟头顶在软肉上,结结实实磨了一阵。苏云台下意识想躲,可身后有深渊,躲不过,胸前的身体紧实火热,他凑上去贴了一下,就没松开。 下头抽插得很快,频频带起滑腻的响声,啪啪啪的,大半夜里就他们这个阳台上靡乱不堪。 酒带性起,还有点劫后余生的意思,苏云台缠得死紧,屁股绷圆,舒服得眼前阵阵发白,到了意思,直接就射了。 宋臻还磨了一阵,掐着他臀肉揉一揉,才肯射在里面。 两个人抱着喘了一阵,苏云台挪了下屁股,发觉那根东西还在里面,混着精液,慢慢又开始磨他,磨一阵还缓一阵,像等他反应似的。 苏云台抖着声音问,“还……要来吗?” 宋臻亲他下巴,“进了组就不能动你了。” 苏云台眨着眼睛,脑子转不动:“能动的。” 宋臻问:“不怕有印子啊?” 苏云台惶惶地叫:“你不要弄得有印子呀。” 宋老板笑了,声音很动听,下面也开始动,射过一回的东西又昂了头,比上一回的劲儿还大。苏云台被颠着捣着弄着,腰上几乎没了知觉,只有一阵阵错乱的快感,他起先哀哀地叫,又舒服地叫,最后带着哭腔叫,宋老板还不放人。 酒气一冲,苏云台要骂人了,牙尖嘴利的,叫他老淫棍老东西老王八蛋,打桩机似的没完没了,混着眼泪和抽噎声儿,还咬自己指甲盖儿。见宋臻势头不见,一点没消停的意思,想来想去又觉得是自己骂狠了,这老家伙被众星捧月惯了,哪能被一个床上的小东西骂,于是抱着他脖子小声求,“你射了吧?不要弄了呀……” 仍是说不动,苏云台喘了一阵,居然凑上去叫了一声:“……老公。” 这一声逼得人缴械,宋臻酣畅地射进去,两回的量,苏云台咬不住,精液沿着腿根就流下来了。 宋臻替他擦了一把,抬头再看看人,已经半挂在身上睡着了。 苏云台倒真睡着了,宋臻把他抱上床,一挨着软被还舒服地哼,没一会儿就小声打着呼噜睡熟。 宋老板点了根烟,坐了半晌,披衣起身,拉开门,外头还站着个人。 第14章 宋臻带上房门,没关严,转过身走了两步,到走廊的窗边才停下来,一张脸半遮在阴影里,转身看着丁弈。 本来就气势骇人,现在一张脸沉着,一双眼睛暗着,一身肌肉伏着,越发显得冷硬。丁弈稍低了头,快速瞥了一眼,只望见他露在衣襟外的胸口,上头有几道红痕,可能是苏云台抓的。 “丁弈,你跟了我几年了?” 丁弈心头揪紧,这是秋后算账来了,“有八年了,毕业不到两年就来了。” 宋臻面上没什么表情,仍那副冷淡的样子,“这么久了,我印象里你一直没出过什么错。” 丁弈大气不敢出,别说没出过错,这时候就算夸他有功他都不敢凑上去领。 “那时候墨令行天上了正轨,我手底下缺人,老爷子把你交给我,说用得上,”宋臻声音不高,却沉得让人不敢抬头,“你就是这么给我‘用得上’的?” 丁弈瑟缩了一下,不明显,脑子里细细斟酌着词句,说:“毕竟是苏先生问……” “他要问你让他来问我。”宋臻截断他话头,动了怒,“你是我啊?” 丁弈忙不迭摇头,喉咙口真像被掐住了似的,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一个人,现在半个字都蹦不出。八年,无论放在哪一行当,都不算短,要再算上跟宋挚的那几年,十来年过去,他自认对得起这份薪水,也对得起欠宋家的这些情。 面上看,丁弈是个混血,实际则是母亲在酒吧里跟人胡搞的产物,来得很不光彩。他面相上占了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便宜,人前很吃得开,人后却吃了不少苦,他母亲见不得这张脸在眼前晃,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到他高中时连学费都给不出。将将要辍学,正赶上嘉文集团的一个资助计划,丁弈成绩不错,符合条件,有了这份资助,才顺利读完了高中,进了大学,还出国深造了两年。 出国前,他作为资助的学生代表受邀参加嘉文的年会,坐在最角落的一桌。宋挚居然还看见他了,特地穿过一整个会场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好好学。 手掌温暖,笑容温和,丁弈当时就想,他要能有个父亲,就得是这样的。 “人送回去了?” 这一声听着缓和不少,丁弈回过神,下巴抬了一点,点点头,道:“送回去了。路上小为不太高兴,还冲司机发了顿脾气。” 宋臻已经敛了怒意,一如往常的威严沉稳,“盯紧一些,这小孩子连我房里的东西都敢动了。” 丁弈点点头,又说:“片场也已经让万小喜去盯着了。” 宋臻又问:“逐日传媒查得怎么样了?” 丁弈谨慎地露出难色,“不太好查,上头两层BVI公司,注册信息也不全,还要费些功夫。” 宋臻笑了笑,“那就别查了。” 丁弈皱眉,宋老板已经到了门边,说:“逐日传媒犄角大的气量,养不出陆小为这样的人。” 眼看着人要进去,这艰难的一日终于要到头,丁弈浑身刚要松劲儿,又听见宋臻道:“今天的事不准再有下回。再有,你就滚回去陪老爷子下棋。” 声音冷峻,不容置疑,丁弈忙摆正了脸色,“不会了。” 早上山里清静,空气透着点凉丝丝的草木味儿,苏云台醒得早,睁着眼睛觉得身上不太舒服,腰酸,腿软,屁股里湿黏,刚想伸手去碰一碰,头顶上传来个声音,“别动。” 手又被抓住,紧跟着咔哒一声轻响。 他转头看看,宋臻正坐在床头,替他剪指甲。 见人醒了,宋臻把人从被子里抱出来,半搂在怀里,还揪着他两根指头,“爽就爽了,你咬自己做什么?” 苏云台指甲盖儿生得狭长,顶端只留一点点,看着有几分女气。有时候在床上做狠了,他会上嘴咬指甲,能咬得凹凸不平,抓起人来一道道的血印子,刚开始宋臻还笑骂他是故意,后来发觉人性子就这样,反正床上的习惯,改不了就不改了。 昨晚上酒喝多了,想不起来事儿,苏云台支着眼睛到处瞧,连怎么进的这门都没印象,视线收回来,看看宋臻的胸口,细细的几道抓痕,有的直延伸到脖子后头,一晚上的时间,已经结了层薄痂。这老东西向来荒淫无度,兴致上来特别能折腾人,这么想来,昨个晚上应该挺尽兴。 指甲剪完,宋臻还没放人的意思,托着被子底下两片臀肉把人提上来,脸对上脸,一个等着,一个看着,最后苏云台凑上去,衔着他两片嘴唇,温顺地吻。 洗了澡吃了早餐,天光彻底大亮,宋臻让古斯特的司机送苏云台到片场,自己另外叫了车去公司。 拍摄地点在S市本地的民国影视基地,离柳泉山并不远。但凡这个年代的戏,大多都在这儿拍,里头的场景也时常能在电视上看见,石库门、外白渡桥、码头,天天都有不少游客过来打卡。 万小喜一早到了位,老远看见他就招手,到跟前了叫了声“云台哥”,塞了他一杯胖大海。苏云台走进去时园门口已经挂了拍摄动态,八九个剧组,散在不同的位置。他跟着万小喜往里走,直到新世界外的街道上,《一念成谶》剧组就在这儿,眼下周围大场景已经搭了出来,小部分边角还在改。 导演在旁边的弄堂里,盯着屏幕,机器亮着灯,上一场还在拍。 苏云台站在后面看了一眼,正看到上好妆的陆小为,穿着件学生装,头发软踏踏顶在头上,手里还提一条活鱼,噼啪乱蹦的。他从弄堂转角冲出来,正对上人群里的苏云台,一双眼睛忽地就亮了,扬高了声叫:“大哥,你可来了!” tbc. 是我的锅,不该说话大喘气……我上章写到那儿的时候看看字数差不多了就停了,本来这章开头应该是接在上面的,站外面的是秘书啊…… 还有宋老板真的很好了!!!真的是我写过最甜的攻了!!! 这文里满打满算真渣的也就仨,还没出来_(:з」∠)_ 第15章 “卡!” 导演大喊一声,秃脑瓢从监视屏后露出来,“一条过!” 陆小为脸上的喜气跟潮水似的退去,手里的鱼还在乱蹦,打得他手腕子发红,一双眼睛眯着,阳光底下只显出一双黑瞳仁。苏云台看着半晌,想着这么明艳的一张脸,居然也能露出这么阴鸷的眼神。万小喜大抵知道点内情,推着苏云台去换衣服化妆,新世界的布景搭完,紧接着就是他的戏。 《一念成谶》四月初开机,按照进度,一直得拍到八月中旬,这还是导演和副导演分场地同时拍,按行业的标准,这时间不算短了。苏云台换上了衣服,银灰格子的西装,新做的,还带着股衣物护理剂的味儿,他坐在化妆镜前上妆,一边翻日程表。 导演叫钱仲秋,拍电影出身,近两年也拍电视剧,前前后后获了不少奖,这剧组也是他自己带的班子,运作上看,效率很高。苏云台演个戏子,少不了夜戏,还有几场直接给排到了半夜3点。今天他任务倒不重,先在钱导的A组和陆小为对戏,再换到副导演杨舒的B组拍几场动作戏。 化了妆再出去,正逢钱导给陆小为讲戏,他见苏云台出来了,就朝他招手,喊他一块儿来。 苏云台过去一看,刚刚的戏已经粗剪出来了,钱导指着屏幕上的鱼,叫陆小为离近点儿,说这是条鱼,郑念给江酹月的生日礼物,不是个炸弹。江酹月就是苏云台的角儿,叫的艺名,戏台上有点本事,左右都喊他一声江老板。按钱仲秋的意思,这两人虽是兄弟相称,但郑念自幼父母双亡,是被托付给江酹月的,这感情上要比兄弟更近更深,有点亦父亦兄的意思,要把握好。 钱仲秋在这一行混得久了,开机前就有人跟他提过陆小为和苏云台背后那点事儿,加之之前的饭局,他怕这两人在片场上犯冲,就想着提前打个预防针。不料苏云台和陆小为一听都笑了,一个说“好”,一个点头,弄得他那点心思反而显得多余。 正式开拍也顺利,苏云台从容走出新世界,西装笔挺,视线一直垂着,走出去十来米,他身后涌上来一批警察,把新世界前后围拢。 也就这时候,郑念看见他了,高声叫他“大哥”。陆小为这回按着导演要求,把鱼拢在身前,特别珍视的样子,逆着人流跑上去,一张脸带着欢快的红晕,他戏给得到位,苏云台露出个笑,浑身上下的淡漠与疏离散开,被光一打,一副暖融融的样子。他顺手揽过陆小为的肩,把他整个人扳过来一道走,不让这天真的小孩儿看到自己身后的情景。 陆小为还在转头张望,问:“新世界怎么了?这么多警察。” 苏云台适时露出一丝阴狠与犹豫,很快收走,“我不知道,可能又是在抓人。鱼哪儿来的?” “嘿!”陆小为献宝似的举高了,“我抓的,学校后边的河里!” “你是不是又没去上课?”苏云台搂紧他肩膀,面上在笑,没真怪他。 “没有!下课去的。”陆小为忽闪着一双眼,不敢看他,“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钱花完了,买不起好东西,就给你抓了条鱼。” “不准再去参加那些集会。”苏云台突然飘出一句,按照剧本上的要求,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小为。 抓着鱼绳的手紧了紧,指关节也绞白了,陆小为低着头没说话,等对方给戏。 话说得太重,苏云台轻轻叹气,“鱼,你给我做啊?” 这一句说得很轻,尾音带点软糯的腔调,苏云台从他手里接过鱼,一提,还真挺重,陆小为提着跑来跑去也不轻松。 陆小为仰脸笑了,“我做的大哥也不敢吃啊。” 见苏云台提着鱼,陆小为照着剧本走,要换到苏云台另一侧去挨着,但苏云台挡了一下,没让,另一只手悄悄插进裤兜,刚刚新世界的活儿江酹月做得不干净,被人一刀崩了虎口,见了血,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不能让这干干净净的弟弟趟进他的脏水里。 他们走到拐角处,钱仲秋喊了“卡”,蹙着眉看屏幕,好一阵,才说刚刚两个人给戏太急,要么再来一条。苏云台和陆小为早分开了,隔了半米的距离,互相觑一眼,点了点头。 之后的一次各自的节奏都不错,钱仲秋很满意,终于点头放行。 万小喜见他下来,立马递了水壶上去,苏云台看看,还是胖大海,万小喜这性子能给你想到带水就不错了,就笑着问她,听了谁的差遣。 支支吾吾半天,万小喜才答非所问,说是对嗓子好,过两天就要上场唱了,要保护嗓子。 苏云台听了直笑,现场太杂,收的音基本没法用,他们回头还得进录音棚另外再配,过两天的几场昆戏,他做个口型都成,万小喜这理由没找好。 中午苏云台跟剧组一块儿吃了外卖,说是鸡腿饭,鸡腿小得一点点。临到下午,正拍着新世界里杀人的戏,苏云台就饿了,肚子叫了挺大一声,杨副导都听见了,朗声笑了笑,挥手说休息五分钟。 苏云台不大好意思,他日常起得晚,今天为了进组,早饭吃得早,午饭又少,坐在椅子里刚打算问万小喜要面包,就看见游雪来了,后面跟着个人,是宋臻的执行制片,拎着一大一小两个食盒。 小的食盒送到苏云台面前,里头细细码了六份寿司。万小喜拎着大食盒给剧组其他人分,陆小为瞥了一眼,食盒上面有宝成的标记。 游雪跟苏云台打了招呼,等钱导得空,和执行制片一块儿问了问拍摄情况。游雪是苏云台的经纪人,又是宋臻的得力干将,还加上一个执行制片,这分量,明眼人一瞧就懂意思,钱仲秋既讲苏云台又讲陆小为,比例捏得正好,一个都不得罪。游雪跟着笑,与导演握手,心想这一圈里当真个个都被磨成了人精。 下午的戏进度很快,苏云台先跟武指过了几遍动作,直接上阵。小时候练武戏的功底显出来了,腰腿上力气很足,身体还柔韧,经过设计的动作由他打出来十分漂亮。 杨副导盯着屏幕,苏云台正从新世界的一楼走上来,步子很柔,穿的还是跟上午一样式儿的西装,但稍微大了半个码,打起来能伸展开手脚。他扶着楼梯,抬腿的时候裤子自然绷紧,绷出一副挺巧的屁股,眼睛望着对面的目标——那是军统站的行动队队长,正陪着情人买东西,他身上带着封信,值一根金条。 机位拉高,苏云台视线垂下去,侧脸看着特别斯文,眼梢一抬,可能是不自觉的,又有点勾人的意思。杨舒点了根烟,打着手势让机器跟紧,想着这么个人,这么张脸,没道理默默无闻到现在。 外头A组正在拍学生游行的戏,陆小为混在群演里,跟着一块儿喊口号,导演拉了百来号人,浩浩荡荡铺了一条街,场面上气势很足。 苏云台没受影响,这时候已经跟着那队长进了铺子。店员问他看什么,他站在丝巾架子前,说挑一条送人,那副嗓子绵软清透,跟个无害的小动物似的。与他对戏的女演员半红了脸,说先生,早上有新货,好送人的,要不要看看。苏云台对她点头,一面注意背后的目标,等店员带着新货回来,半抿着唇看看,最后特别遗憾地说,桃红的跟她不衬,踱了两步又出去了。 按着剧本,他要一路跟着这小队长,到男厕所去,趁着里面没人,勒死他。勒的时候对方卯足了劲把他压在了墙上,江酹月吃痛,手劲儿稍松,对方才喘了口气拔刀划了他虎口。真拍时大抵也是这么个样子,但对方演员劲儿使大了,苏云台被压到墙壁时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后背像是硌到了木板的凸起处,副导演没叫停,他觉得这一声苏云台叫得特别真。跟着对方拔刀,苏云台一摸血包,虎口沾了血,紧接着蹙眉,眼神陡地锐利,卸了对方手腕,刀掉在地上。苏云台抱正对方的头,眯着眼,脸颊抵着对方侧脸,直接拧断了脖子。 场记在边上小声议论,“卧槽,真是个戏子,杀个人都像在调……” 杨舒转头瞪了一眼,场记干脆闭了嘴,但一圈人感觉都是一样的,苏云台这人杀得,太像调情。 副导演掐了烟,还是喊了声“卡”,说这儿再来一次,感觉再烈一点,狠一点。他打算留着给钱仲秋看看,再决定到底要哪条。 等苏云台这儿真正收工,天都快黑了,比日程上晚了一个来小时。 钱仲秋在看粗剪出来的片段,与跟组的编剧讨论改台词的事儿,杨舒没敢多留人,让苏云台先回酒店休息。 万小喜收拾了东西,开车把人送到剧组下榻的酒店。 《一念成谶》的班子包了两层楼,苏云台跟着万小喜进房间,带阳台的大床房,床上还压着朵玫瑰,剧组不可能给他叫这样的客房服务。 他狐疑,转头问万小喜:“老王八蛋今晚要来?” 他骂得顺当,万小喜是没这胆子叫老板王八蛋的,摇摇头直说不清楚。 苏云台没多问,洗了澡吃晚饭,磨了半天,想打电话问问,又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翻上床卷了被子,眨了眨眼,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呼吸往下沉,直接睡了过去。 第16章 春日里天亮得早,房间里窗帘没拉,四角通透敞亮。 苏云台在预设的闹铃响起前就醒了,摸了手机看时间,六点都没到。床上就他一个,宋老板这做派向来难以捉摸,拿玫瑰当烟雾弹,人根本没来。 伸了个懒腰,苏云台蒙在被子里眨巴眼睛,眨来眨去人没醒透,下半身倒先醒了,顶着内裤,紧巴巴的,不太舒服。手伸进去摸了摸,反而更硬,苏云台在被子里扭了一阵,把内裤蹬掉,照着宋臻平常给他打的样子自己纾解。可能是手法不太对,也可能是身体习惯了前列腺高潮,前头怎么弄都不得劲儿,最后他自暴自弃,伸了两根手指捅进后头,搅了一阵,终于射出来。 事后他缩在被子里,眯着眼,红着脸,喘着气,闹铃响了都没搭理。 磨蹭到八点,万小喜尽职尽责地来敲门。 苏云台已经洗过澡,浑身上下泛着湿漉漉的沐浴露香气。万小喜顶着俩黑眼圈进来,看着精神不太好,还一个劲儿揉自己腰。苏云台知道她这是认床,睡不惯酒店的软床垫,笑着叫她自己去做个SPA,上午不用跟着了。 万小喜一听,立马昂起脑袋,背挺得直直的,“那哪儿行!人家都有助理跟着的!” 苏云台知道这“人家”特指陆小为。前途无限的新人,圈儿里的香饽饽,逐日传媒把他当块身上的肉,光助理就派了三个,身后还时常杵俩保镖,黑墨镜,大高个儿,不苟言笑,跟《黑客帝王》里雨果·维文演的一模一样。 到了片场,布景已经搭起来了,钱导一手豆浆一手油条,正跟杨副导说话。 苏云台看看日程,接下来几天他都在A组,拍的大多是江酹月与郑念日常相处的戏,时间上排得很紧。 上午主要是内景,在江酹月的家。导演亲自挑亲自改的一户小房子,看着有点年头,按照剧本设定,是江酹月死去的师父留给他俩的。 苏云台化好妆,换了衣服,躺上床,眼睛一闭,支着耳朵等场记打板,这一幕要从江酹月起床开始拍。剧本上没有多少描述,苏云台估摸着刚起床,江酹月应当没什么情绪,于是就按着自己平日起床那样演,掀被子、下床、换衣服、系衬衣扣子,再到隔壁去敲郑念的门,要他起床去学校。 这一段简单,拍得顺当,钱仲秋从监视器后给了个“过”的手势,苏云台就走到一边去做下一场的准备。刚坐下,场记就跑了来,说:“苏老师,刚刚那条效果很好,活脱脱的一个江老板。钱导问穿衬衫那儿能不能再给一条,想换个机位拍,放进片头。” 苏云台点点头,没多想,边解衬衫边走上去,在敞开的衣柜前站定。 钱仲秋卷了剧本,在他身后踱来踱去定位置,说要由下往上,拍他理衣领那儿,转头又叫苏云台不要改动,就跟刚刚那样,自自然然的,抬下巴,垂眼睛,露一截白颈子。 说完钱导就坐回了监视器后边,一圈儿的工作人员也没觉得这话不妥,观众大多乐得欣赏美人,尤其是这种不经意的、不自觉的、深藏若虚的美人。唯独苏云台一个,背着众人,脸上隐约发烫,耳边恍惚又听见宋臻的声音,低沉,醇正,火烧火燎。 他说,这戏是为你量身订做的。 拍完之后,耳根子还红的。 下一场有陆小为,苏云台坐着和他对词儿,心不在焉地。 不远处导演组还在商量,时不时传几句话出来。钱仲秋似乎相当满意,指着屏幕,说:“瞧这张脸,郑念跟前春风似的柔,背地里又这么凉薄。”他拍拍跟组编剧的肩,“你师父这角儿抓得好啊!” 苏云台捏紧了剧本边角,心想,凉薄。 陆小为见他不接戏,摆了脸,挺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哎!你接啊。” 苏云台回神,继续对词,心思还绕在那两个字上。 凉薄,他咬着唇,觑着眼,掐着指头,特别想问问宋臻,我在你跟前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想就没完没了了。 傍晚还有段“杀鱼”的戏,苏云台蹲在小院子的石阶上,举着刀抬起胳膊,差点一刀背劈在自己脚面上。钱仲秋立马叫停,给吓得不轻,以为他累着了,探头问今天要不就到这儿?苏云台摇头,鱼都杀了一半了,哪能叫它枉送性命。 这段戏接的是昨天郑念送鱼那儿。按照要求,他还得下厨做鱼,倒不用真做,剧组请的厨子早备好了,他只要立在土灶前,挽着袖子挥锅铲倒料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郑念说话。 真到了饭桌,上的就是准备好的鱼,红的椒丝绿的葱花,有热腾腾的香气。 江酹月筷子动得不多,大多时候看郑念吃,听他说学校说时局说新来的校医,末了,陆小为夹了一筷子鱼送到嘴里,仰着头,叹气,如在憧憬天上白皎皎的明月,“她长得可好看了。” 苏云台跟着笑,替他斟了一点点酒,稳稳接他的话,“比我还好看啊?” 陆小为痴痴地,无比认真,“嗯,比大哥还好看!” 那新来的校医叫孙雯,就是女一,赵敲敲的角色。因为档期的缘故,她比其余人晚到一个多星期。 之后的几天,陆小为忙着在A组和赵敲敲赶进度,拍他们在钟楼下的偶遇,拍他们在草地上的再会,拍他们在校医室里的深情对望。苏云台乐得待在B组打打杀杀。杨舒对动作戏要求颇高,与武指一道跟苏云台的动作,狠抓他的眼神,片场上换着机位多个角度地拍,每日里等粗剪出来了,还要给苏云台单独拎着看一看。 几场大戏下来,人都几乎要散架。 所以宋臻发来消息时,他正窝在酒店的床上,睁着双眼睛,半睡不醒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万小喜见他握着手机没动,出声提醒,才看见了。 宋老板前天到了香港,跟当地的券商打了两天太极,晚上参加活动,拍了两张照发给苏云台。 一张是拉菲1787,一张是达尔摩62,下头还带了条消息,问他想要哪一瓶。 宋老板虽热衷藏酒,尤其烈酒,但除开应酬,其实不大喝。苏云台偶见过的几次,都在帝王令的阳台。江水汹涌,大风迭迭,这个男人从容握着酒杯,肩背紧实硬朗,单一个背影,就有磅礴的气势。 苏云台坐起来,仔仔细细翻那两张图,酒都是顶好的酒,封在玻璃罩里,灯光一打,漂亮又矜贵。他转过手机屏幕,问小喜,想要哪一瓶。 万小喜不喝酒,瞥一眼,随口就来,达尔摩吧。 苏云台笑着回消息,说要达尔摩。隔了十来秒,又加一句,还是要拉菲,认识的人多,好出手。 宋老板消息回得很晚,就一个字,好。 苏云台这才肯吧嗒着眼皮,安然滚进了被窝里。 可这一晚他没睡好,做了梦,不好不坏。先是梦见自己站在衣柜前穿衣服,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他伸手想去拨开,手臂划动半晌,雾真散了,显出几盏镝灯,又看见了监视器。苏云台嚯地拉上衣服,问导演怎么还在拍? 监视器后头人影绰绰,声音嘈杂,像有许多人在同时说话。 苏云台仔细听,一句接一句,模模糊糊,其中只有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凉薄。 他一惊,往后退开半步,脚跟碰着个东西,转身一看,是游泳池边的预备跳台。旁边还站着他高中时的游泳队教练,嘴里咬着把哨子,问他:“苏云台,你准备好了?” 泳池的水碧蓝,一晃一晃,深不见底。苏云台忙摇头,一个“不”字还没说出来,脚底突地踩空,整个人像是摔在了水里,又像是从高空落下来,身体不停往下掉,一颗心几乎顶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一挣,脚在被子里蹬了一下,醒了。 黑暗里他大声喘着气,眼睛瞪着天花板,耳边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他转头看看窗外,天黑得深沉,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眼下三点刚过,四方俱寂,万籁沉静。 睡再睡不着,苏云台懒得开灯,摸黑披了件大衣,起床走了走。睡得不好,嘴里也莫名干涩,喝了大半杯水都没有好转。他心里不大痛快,为钱仲秋那声“凉薄”,也为宋臻那句“为你量身订做”。 心头纷繁庞杂,烦得厉害。 他突然就想喝点酒。 房间里是没有的,这个点,只有十二楼的酒吧还有。 反正睡不着,苏云台索性裹紧大衣走出房去。 这酒店星级不高,酒吧却是通宵营业,请的是个高鼻梁蓝眼睛的调酒师,手法娴熟,一个调酒器胸前身后地转,银光飒飒,很是惹眼。 苏云台没看水单,坐到吧台直接要了瓶罗斯福,第二天还有戏,他不敢喝得太凶。 一瓶快要见底时,冷不丁听见角落里响起个熟悉的人声,像在哭,又像在叫,含含糊糊:“你要我……放屁……你他妈就是这么要我的?” 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化成一阵嚎啕,鬼哭狼嚎似的。 这本来就是深夜,酒吧里没多少人,苏云台寻声望过去,没料到对方也顺势抬头,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昏黄的灯光里,陆小为举着手机,一脸错愕,张着的嘴都忘记阖上。 苏云台也愣着呢,酒瓶口凑在嘴边,既没喝,也没放下。 两个人都懵了一阵。 最后是陆小为先反应过来,狠狠摔了手机。脸上的错愕化为愤怒,愤怒之后又是不甘和委屈。他隔着大半个酒吧,盯着苏云台,精致的眼睛眯起来,眼里有凶狠有哀怨,整个人浑浑的,像头丧失领地的幼狼。 第17章 当晚陆小为没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酒杯一扔就走了,经过苏云台时,脸拉得跟驴似的长。 不过这事肯定还没完,在情敌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按照陆小为死要面子睚眦必报的劲儿,指不定背后还有什么阴招儿候着。苏云台倒不急,平心静气的,隐隐约约还有点期待,心口骚动不已,像是栖了只猫,动不动给他挠一下,再挠一下。 一连挠了几日,陆小为都没点动静。 苏云台耐着性子,举手投足看着越发沉稳,一身演技也出落得越发有味道。有回江酹月在百乐门跟人喝酒,边上坐着当初捧他的洋行老板,对面有他的行动目标,中统人事科的一个科长,他要从他身上摸出一把手提箱的钥匙。洋行老板和那科长是老朋友,说起中统站里陈老板与蒋委员长不和,又说现在军统的矛头也转过来了,中统的日子不好过。人事科长又点着江酹月,问他怎么看。江酹月明面上是个戏子,不该懂里头的猫腻,他在对方警惕的眼神里挑高了眉毛,掐着婉转的嗓子,磨足功夫,唱了一句:“火烧眉毛,且顾当下!” 那声音既轻佻又带点无畏,甜到人心里头。杨副导演在监视器后头看得心惊肉跳,拿着剧本挡自己的裤裆,侧着头和旁边人说:“他能红。” 戏还在继续拍。两只老狐狸哈哈大笑,江酹月站起来去拿酒,西装裤子包着长腿,从洋行老板膝盖与桌子间蹭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入戏太深,演洋行老板的男演员居然伸手掐了一下他的屁股。 剧本上没这个动作,虽说在戏里加动作加词都正常,可这一下太直接太突然手劲儿还挺大,要正经换个女演员在这儿,这事可大可小。苏云台一时愣住,戏就没走下去。 杨副导演也吓了一跳,他知道苏云台是谁的人,怕这位祖宗生气,立马挥着本子喊“卡卡卡停停停”。演洋行老板的演员还莫名其妙呢,怎么这么顺畅的戏还卡。 苏云台自己倒没多在意,下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手机看消息。 这几天天气不好,苏云卿窝在医院里浑身难受,与外界全靠一只手机维系,时不时给苏云台发两句抱怨的话,他不会安慰人,只能讲点片场的事哄哄苏云卿。 手机上果然又有消息,苏云卿说老郑答应天好带他去听戏,语气上看,心情不错,后头还跟了个表情。 苏云台问他,是要听哪一出?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苏云卿说还没定,看老郑时间,自己倒想听听《长生殿》里的几折戏。 唐明皇欢好霓裳宴,杨贵妃魂断渔阳变,这一出《长生殿》,搅得苏家二十来年鸡犬不宁。手机捏了半晌,苏云台把它扔进包里,没回复苏云卿。 天总不见好,钱仲秋跟杨舒商量商量,说既然外景出不了,先把宣传海报拍了吧。 摄影师是个华裔法国人,在市区买了栋三层的小洋楼当自己的工作室。几个主角过去时,摄影师正倚在门口的小咖啡桌边,半长的头发打着卷儿,松垮垮绑在脑后,白脸,大红唇,手里托着台徕卡,像是在拍街景。 导演跳下了车,打了声招呼,字正腔圆的一个女人名字:“拉娜!” 对方也举高了手,叫了声“老钱”,居然是道清亮的男声。 宣传照得拍两组,一组冷灰调,一组黑金调,既是暗喻各个人物的两面性,也是为了配合不同时期的宣传。 冷灰调的先拍,陆小为换好了衣服,头一个站到镜头跟前。拉娜指挥着助手调整了顶光和柔光罩,陆小为的脸确实精致,曝光得恰到好处,活脱脱一个压抑环境下明亮的少年人形象。赵敲敲和梁筠也在边上啧啧叹,直说这年头男的装扮起来,真比女的还漂亮。 拍到苏云台这儿,拉娜倒磨蹭了许久,光怎么打都不对,到不了他要的点。他从取景框里看苏云台,半晌,打了个响指,让把柔光罩撤了,底下加三面反光板。 钱仲秋在他边上看,点点头,光这么一打,苏云台整张脸都亮了,唯独一双眼睛,颓靡得厉害,黑压压的,沉甸甸的,能叫人隔着镜头惦记到心里去。 后头赵敲敲和梁筠也拍得顺利,一个旗袍一个女学生装,一个要温婉的侧脸一个要后脑活泼的马尾辫。拉娜看着满意,拍拍手示意助手换背景,拉上黑色幕布,布了三面光源,亮度调低。陆小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再次站到正中,按着拉娜的要求闭上眼,微微蹙眉,显出几分压抑的样子,这一幕暗指后来郑念投身地下工作,过去的认知分崩离析,信仰正将他整个人捏碎再重塑的过程。 苏云台站得稍远,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他倒是还有一张照没拍,钱导的意思是要他昆戏的扮相,拉娜问了问他的几个角儿,决定等回剧组拍这几场戏时再补上。摄影棚里乌漆嘛黑,也就拍摄那一片儿有光,苏云台没敢多走动,地上到处是电线灯架,一不小心容易摔。 拉娜按下快门,点头向陆小为示意结束。 陆小为道了声谢,走下来,脚下一转,朝着苏云台的方向过去。 苏云台站着玩手机呢,黑漆漆里也没留意,冷不丁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喊,才抬起头。只看见陆小为斜斜地冲他扑过来,一脸慌张,这小子绊在灯架上了。 这要是扑在了地上,指不定多少东西带着砸下来,苏云台下意识伸出手,要接住他。陆小为慌乱之间抓住他胳膊,抱了个满怀。还没站稳喘口气,苏云台眼前有东西晃过,一看,一把将陆小为推开了,自己跟着往后退,这小王八羔子带倒的是盏镝灯! 大小上看,是盏1.2K的灯,这种灯很灵活,哪儿都能挂,所以在摄影棚里很常见。苏云台心头咚咚直跳,得亏的这灯没开,这要是开着的,温度高得一挨着就能烫伤一片,他和陆小为这戏也别拍了。 灯落地前,苏云台扶住了灯架,还没松口气,就听见边上陆小为发出一声哀哀的痛叫。 苏云台在黑暗里眨了眨眼,心想着左等右等,终于把事儿等出来了。 陆小为抽着气,“你……你踩着我了……” 导演等人听见动静,叫助手开了灯,陆小为半坐在地上,弓着背,缩着肩,抱着脚腕子。 钱仲秋奔过来,陆小为的助理奔得更快,替他脱了鞋袜,撩开裤腿,脚腕子已经肿起来了。那助理声音都抖,看着居然比陆小为还疼,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陆小为瞥了一眼苏云台,脑袋一低,说:“我没站稳,摔了。” 苏云台面无表情,把话头揽了,“灯倒下来,我后退时没留意,踩的。” 那助理不知道苏云台的来历,只当他是十八线开外的小演员,跳起来简直要吃人了,矛头指着苏云台,口口声声问导演这怎么算的,没留意能踩成这样啊?那要是留意这脚还要不要了?我们家小为这一年多少事儿,万一伤筋动骨了呢?耽误多少事儿数得过来吗! 钱仲秋一把挥开他,好歹也是有名的导演,一个小助理哪来的资格搁这儿撒泼跳脚。拉娜过来看了看,也看了看灯——苏云台还一手扶着呢,连声说对不起,摄影棚里乱,一下来这么多人没顾上收拾,是他们的疏忽。 陆小为被七手八脚扶起来,带到了休息室,他的助理嘀嘀咕咕,说要报告给老板,这都出了事故了。 钱导跟着过去了,余下的几个演员被请到阳台,泡好了茶让他们休息。 梁筠刷着微博,不出预料,陆小为受伤的事情已经被捅到了网上,还附带了一张脚踝肿起的图,底下的粉丝有理智的有疯魔的,自家就站了队拉了一场大架。 苏云台捧着茶杯,时不时抿一口,这茶没有何阿姨泡的好,带点茶沫子的涩气。说起来,这事情上他确实没什么想法,一个意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梁筠和几个助理刷着手机看掐架,赵敲敲自顾自和人打电话,离得挺远,只听得见她高跟鞋敲地板的声儿。 苏云台左右无事,瞎望,这一片都是这样的小洋楼,有点年头了,但胜在精致,家家户户都有个开阔的露天阳台,转头一望,道路上齐整的两排梧桐,他想,等到好时候,这地方一定很美。 也就是这一眼,瞧见刚展开的梧桐叶底下,消无声息滑过一辆车,黑色的,车型熟悉。 手腕子一软,茶杯叮地敲在茶碟上,他探着头,想看看清楚。 确实是黑色的古斯特。 车子停下,占了半条街。宋臻从车里走下来,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带着逼人的气度,他走进来,上了楼,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尤其清楚,一声一声,越走越近。 苏云台看着楼梯口,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 宋老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直直走向休息室,他看都没看他一眼。 第18章 (上) 宋臻一进去,钱仲秋和陆小为的助理就退出来了,大门一关,只留一个丁弈守着。他看见苏云台,站得笔直,压低了下颌,笑了笑。这一笑特别高级,特别职业,苏云台在他弯起来的弧度里读出几分歉意,几分警惕,还有几分怜悯。 他回了个笑,茶杯掩着嘴角,坐正了不再看丁弈。 钱仲秋安慰了拉娜两句,说是没多大事儿,让他放宽心,宣传照好好拍,又叫赵敲敲和梁筠去把剩下的照片拍完。他自己倒没跟过去,站在阳台抽烟,一根接一根,蹙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头。 虽说只是扭了脚,可瞧那副样子,没半个星期好不了,陆小为又是男一号,戏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停顿,进度肯定得落下不少。《一念成谶》本就制作水平高,除了苏云台,请的演员要么是顶级的流量,要么是业内标杆级别的人物,连大部分场景都是实景搭建,算下来,单集费用直逼五百万,每分每秒淌的都是真金白银,他不得不愁。 苏云台放下茶杯,问:“小为的脚不太好?” 钱仲秋摇摇头,“没伤到骨头。”他这一说,又怕苏云台心里有负担,“摄影棚里黑,出了意外也是没办法的。” 苏云台点点头,心说自己真没什么唧唧歪歪的想法,嘴上倒乖,只说:“我知道的。” 钱仲秋暗暗打量他,确实是个出众的人,这出众不止在他的皮相,还在他的气质。按照他这么些年的经验,这样的人,要是真有心,能在这一行里混得很好。进组这一个月来,他从没看破过苏云台,论演技,苏云台是有的,可他对这一道既不热络也不起劲儿,单单只是把该自己的活儿做了。 这感觉隐隐约约,钱仲秋说不大上来,想来想去,可能就跟茶杯里的水一样,是静止的,是死的,任凭外头江河湖海浩浩天地,于他都毫不相干。 赵敲敲和梁筠的照还没拍完,休息室的门开了,前后也不过半个多小时。 陆小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情绪不太好,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头垂得很低。苏云台扫了一眼,陆小为的眼角和脸颊还是红的。 那浑身咋呼劲儿的助理赶紧着迎上去,刚要扶,被陆小为一把推开了,自己靠着栏杆一步一挪地下去了。 宋臻后一步出来,站在门口跟丁弈交代了几句话。这笑面虎一般的秘书点点头,跟着陆小为就走了。 钱仲秋见资方老板出来了,灭了烟走过去,跟他握了个手,诚恳地说事情出得急,惊动了宋老板,是他这导演当得不到位。 这话说得太滑,一面把事儿往自己头上揽,一面又提醒自己只是个导演,这其实不算他份内的事儿。宋臻笑了笑,懒得琢磨对方这点心思,侧头去看钱仲秋身后坐着的人。苏云台这会儿背对他们,只给了个后脑勺,靠着椅背,翘着腿儿,端着个透明茶杯,茶都不剩多少了,还喝着。 钱仲秋敏锐地觉出宋老板视线偏移,也转过头看了一眼,高台远景,搭着这么个人,确实赏心悦目,他自己都没留神,露了个笑容。再一回头,冷不丁地就对上宋臻的眼,寒潭似的,冷冰冰还带点威胁,这么副样子,就好像是被人碰了要紧的东西。 钱仲秋稍一愣,转而笑得更开,特别敞亮的样子:“哎,别说,宋老板带的人演技是真不错,老杨跟我夸了好几回,说这回找对了人,江酹月这角儿简直给他演活了!” 宋老板这才勾了嘴角,幅度虽不大,看着却尤其温柔,视线又飘到钱仲秋身后,“天天一见我就开始演,一演演五年,哪能不好。” tbc. 其实有妹子说对啦,这文里宋老板的副本要比云台难得多~ 才发现现在回帖需要验证码了……多谢各位小天使回复!我尽量多写点! 第18章 (下) 宣传照还没拍完,钱仲秋就和宋臻走了,说是多年不见要叙叙旧。他临走前交代几个主演,眼看着小长假快到了,小为的脚又好不了,索性给剧组放两天假,休息休息。 苏云台给万小喜打电话,叫她替自己收拾收拾东西,他人在市区,就不回影视基地去了。刚放下电话,摄影棚里宣传照也拍完了,梁筠正凑在拉娜跟前看片子。第二组黑金风格的照片里属她最难拍,原先精神的马尾绞成了短发,乱糟糟地扑在头上,遮住半张脸,嘴里咬着一小截烟头,眼睛恨恨瞪着一个方向。 梁筠演的这小姑娘是郑念的同班同学,叫伍雪玲,打小暗恋郑念,少女心思藏而不敢发,结果被新来的校医半道儿截了胡。伍雪玲恨得咬碎一口银牙,本来活泼的面貌换上一副哀戚疯狂的面孔,她举报校医孙雯是共军地下党,引来军统的爪牙,最后招致孙雯被捕,死在发往南京的路上。军统又觉得这小姑娘是可造之材,收归己用,强行让她当了“燕子”,最终她上了江酹月的刺杀名单。临死前,伍雪玲睁着双大眼睛,半个字没说,只将记有军统暗桩的字条塞进郑念的口袋里。 宣传照拍得不错,梁筠看着倒不大满意,嫌弃自己这张脸太嫩太圆,显得转变之后的伍雪玲太稚气太造作。拉娜在旁边替她解释,说这样的伍雪玲才出彩,既天真无邪,又恶贯满盈,出得来效果。 苏云台站在边上,左右无事,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刚出小洋楼,瞥见梧桐树底下的古斯特,司机站在车边抽烟,一见他,立马灭了烟向他点了点头。 宋臻人走了,车倒留下了。 苏云台双手插兜,正犹豫着要不要顺那老东西的意,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赵敲敲。 她戴着墨镜,穿着件灰绿的T恤衫,上头印了个怪模怪样的漫画人物。 苏云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赵敲敲就拉着衣服给他解释,说这是她老公,叫伊尔迷,又转过身,指着背后,那儿也有个漫画人物,说这是她老公的老公,叫西索。 苏云台没怎么看过漫画动画,自然不认得。小时候家里这种情况,他也没那份儿闲情逸致,倒是跟了宋臻之后,大把的时间没处打发,他便跟着苏云卿补了八百来集的海贼王。后来有回生日,宋臻问他要什么礼物,苏云台当时被干得脑子不清醒,随口说要钻石果实。宋老板一头雾水,交给丁弈去置办,丁弈果真找人弄了颗裸钻,切成果实形状,还拿金玉作陪衬,灯光底下一显摆,璀璨生辉的。他自以为任务完成地特别好,邀功似的交给宋臻。宋老板回家送人,苏云台捏着这玩意儿,笑得只抽,到床上了都没硬起来。 赵敲敲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古斯特,大抵懂了怎么回事儿。她拽拽苏云台的胳膊,问要不要去喝两杯,场子不远,就隔了条街。 求之不得,苏云台满口答应,跟着她走,身后古斯特也发动,就沿着街边,慢悠悠地开。 说是喝酒,其实就赵敲敲在喝,搁他面前吐糟自己的经纪人,说他工作狂一个,狂就狂了,还偏要她一块儿狂,又说他这人精细得很,她每周吃了几个甜筒都能掐得准准的。赵敲敲直问苏云台,这人讨不讨厌,是不是该休了他! 苏云台没仔细听,就点着头附和。威士忌一杯接一杯下去,喝到最后,赵敲敲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还凑上去揪着调酒师问,你们这儿酒不对,我喝了这么多都没醉,还能数得清你有几只眼睛! 调酒师是她朋友,特别不给面子,把她拉下来就往椅子里一扔,说我要拍照,把你这臭样儿发微博。 赵敲敲嘿嘿笑了,掏出手机,比了个V,拉着苏云台一起来了一张,连滤镜也不加一个,原模原样给发上去了。 调酒师摇摇头,叫苏云台自便,这就是个疯丫头,打小疯惯了,谁都管不住。 赵敲敲歪着头坐一边,这回没上去跟人急,眼睛直愣愣的,冷不丁转过来,揉了一把苏云台的头发,大着舌头说:“这世道啊,对你好的不一定真好,对你坏的也不一定真坏,你懂不?” 苏云台眨着眼儿,还想着这是从哪冒出来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赵敲敲已经整个人往桌上一砸,真醉过去了。 苏云台直守到她经纪人来接,才敢从酒吧里出来,探头望望,古斯特停得不远,司机尽职尽责地守在一边。虽说是回暖了,可晚上温度还是偏低,这司机穿得单薄,笔笔直朝他站着,兴许晚饭都没赶上吃,就搁这儿死等他出来。 苏云台走过去,想想也觉得幼稚,正主都不在这儿,跟司机置什么气。 临近十点,路上车不多,古斯特一路顺畅,直达帝王令的地下车库。 进电梯时苏云台还想着,兴许屋里没人,钱仲秋留人吃饭,怎么着也要备点节目招待投资人。转念又想,按照钱仲秋那几乎等于没有的酒量,一杯下去人都不行了,还能准备什么节目。 电梯门一开,屋子里一片敞亮,这老东西居然回来得这么早?他走进客厅,茶几上放着酒桶,里头还有冰块,化了不少,看来人是早回来了。旁边还有安济医院的袋子,一张X光片半露出来,苏云台看着上头的脚踝造影,琢磨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苏云台在煌煌灯光里闭了闭眼,又睁开,想想,到底是往人心肝上踩了一脚,哪能就这么算了。 第19章 (上) 苏云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才在书房找到了宋臻。 宋老板正站在书桌边打电话,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按自己的鼻梁根,唇抿着,眉蹙着,对方说了好一阵,他才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先看看,别去惊动。” 苏云台没敲门,是直接走进去的。宋臻向来不避忌他,在帝王令这儿苏云台能随意走动,就是宋老板的书房,也是要进就进,要出就出。 有好几回,丁弈到帝王令来交代事儿,就看见苏云台坐在宋臻的私人电脑前打游戏,桌上文件被他推开老远,摆了一桌的吃食。最险的一次,宋老板有份确认过的标书落家里了,让丁弈去帝王令取,他不敢进老板的书房,只好请苏云台去找。当时苏云台正坐在饭厅里专心吃小龙虾,个个红亮油润,浸着汤汁儿,撒着小葱花儿,他站起来擦擦手,走进书房,没过一分钟,就见他用两根指头拈着份文件出来了。 丁弈欢天喜地捧着走了,递到宋臻面前。 宋老板翻了翻儿,没少东西,又闻了闻,脸立马沉了,问丁弈是不是吃了饭不洗手的。 丁弈也凑上去闻,一股子小龙虾的腥味儿,只好苦着脸说是苏先生在吃呢。 宋老板闻言,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拿出去晾晾。 丁弈瞧着他逐渐消气的脸,心惊肉跳,他想赶明儿要是这俩人掰了,苏云台一个就能叫墨令行天塌了。 挂了电话,宋臻拿了酒杯转过身,一看,手一抖差点没把酒泼了。 苏云台站在他身后,外套已经脱了,正挨个解衬衫扣子,一身紧绷绷的皮肉隐约露出来。扣子解完,又把裤子拉链拉下来,踩着裤脚一点点往下蹬。他今天穿的是低腰内裤,白色的,细窄窄的两道边儿挂在胯上,腿侧的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再松懈,显出点颤巍巍的紧张感。 宋臻靠在桌沿上,晃着酒杯,冰酒石发出绵软的钝响,眼前景致不错,再好的酒都没这个人醇、烈,馥郁得叫人心头酥痒。 他几乎立刻就想进入他。 苏云台蹬掉裤子,连袜子也一道蹬了,露着两条长腿走过来,包在内裤里的性器不大舒服,他自己用手拨了一下。走到跟前,苏云台环住宋臻的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一双玲珑的眼儿含着湿气,苏云台微微眯着,以眼神示意宋臻手里的酒杯。 宋老板低低笑一声,喝了口酒,酒杯往桌角一放,伸手托住他半片臀肉,隔着不料轻轻重重地揉,掰开臀缝碰一碰,又给他阖上。吻顺势压在苏云台唇上,舌头挺入口腔,连着没咽下去的酒液一块儿渡过来,这酒辛辣无比,一路冲下,所向披靡,烫得苏云台粗粗喘了一声。 一吻过去,宋臻揽着他腰,问:“和赵敲敲喝多了?” 苏云台摇摇头,只伸手从酒杯里拣了颗冰酒石,这玩意儿铅灰色,皂石做的,质地圆润,摸起来却冷冰冰的。他捏在指尖玩了一阵,随后扯开敞着的衬衫,按着冰酒石从脖颈滑到了前胸,在乳`头上转了一圈,这一刺激,这一小粒红点立马就起了反应,硬茬茬地挺在胸口。 宋老板眼神一暗,拨开苏云台的手,低头用舌头卷住了,凶狠地舔乳`头上残留的酒气。 情动得太快,须臾之间就磨得人将将爆发。 宋臻喘着气,唇舌移上来与他湿吻,问:“宝宝,怎么了?” 苏云台贴紧了身前精壮的身躯,想了想,还是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宋臻倏地松开他,硬掰起苏云台的下巴,眯着双黑沉沉的眼睛,“故意什么?” 苏云台说:“摄影棚太黑,我不是故意踩小为的。” 话一出口,气氛凝滞,谁都没动,宋臻细细描他一副漂亮的眉眼,俄而露出个笑,紧接着手松开,人往后撤,他拿了酒杯坐进椅子,只和苏云台说:“先出去。” 第19章 (下) 苏云台稍稍愣怔,手还圈在人腰上,眼睛迷瞪瞪眨了眨,才听清楚了。他松开手,去捡了衣服裤子,逃似的跑进浴室。 进了浴室也还在喘气,身体将静未静,胸口也不太舒服,隐隐约约的钝疼,这感觉就跟手上沾了竹子的刺毛似的,看不见摸不着,你不碰就好好的,你碰一碰,就抓心挠肺地难受。 书房传来轻轻的“咔哒”声儿,宋臻关了门。 苏云台没回头看一看,深深呼吸,嘴里还留着刚刚那口酒的味道,辛辣甘冽,直通到胃,将原先零星一点的失落和不痛快烧得更炽盛。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衬衫大敞,情欲未退,一副造作的媚态,不光彩,不体面,这么狼狈,这么难看。 恍惚之间,他一拳打在了镜子上。 洗完了澡,书房的门还紧闭着。 苏云台没理,擦着头发自顾自去睡。何阿姨可能是知道他今天回来住,床上铺了他的睡衣。苏云台掀了身上的浴巾,滚进睡衣里,滚进床铺里,鼻子撞见熟悉的柑橘和琥珀的气味,他闭了闭眼睛,浑身一松,躺着睡着了。 过了半夜,宋臻才进了卧室。 苏云台迷迷糊糊觉出床另一侧陷下去一点,循着多年来的本能,刚要翻身靠过去,猛地一清醒,顿住了没敢再动。老话里说输人不输阵,这事情还没翻篇。 往日里气势极盛的人,躺上床了也存在感极强,苏云台再睡不着,他故意将呼吸放得很慢很长,眼睛却睁得溜圆,望窗外的夜空。这几日温度虽在走高,但天上积了云,时不时就下一阵雨,夜里看着也不通透,明一块暗一块,显得斑驳。 身后的人动了动,突然叫了他一声,“云台。” 呼吸一滞,就露了行迹。 宋臻侧过身,从背后贴近苏云台,紧实的胸膛抵在他后背上,问:“睡不着?” 苏云台没回答,仍望着夜空。 宋臻伸出手,按着他腰侧,一路摸到脖颈,不紧不缓的,最后张开五指,插进他头发间。头发洗过,但没吹,还带着点湿气。 “云台,靠过来。”宋臻吻他的后脑勺儿,“这样睡觉要头疼的。” 苏云台忿忿咬着牙,死死地,磨着枕巾摇摇头。那手却不容拒绝,将他往后揽,带他靠近身后的热源,靠进一方安稳里。心头那点躁动又跳出来,抑之不住,挥之不去,他猛地一翻,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看清楚了,才发觉已经伏在了宋臻身上。 呼吸拧成一团,两个人互相对视。苏云台轻轻喘着气,突然哽了一声,浑身蜷缩,一头扎进宋臻颈间,那地方暖得几乎叫他融化,眼泪也被逼出来。大势已去,他狠狠咬住宋臻睡衣的领边,“头疼就头疼。” 宋臻笑了,声音在黑夜里勃勃震动,他伸出手,像安抚一匹小马驹似的,从脖子一直摩挲到他后腰,“头疼你不难受啊?” 苏云台打着噎回嘴:“不难受。” 吻细细密密落在他额头上,手还在他后背抚摸,苏云台闭上眼,心头那点忿忿和不甘被奇异地磨下去,整个人好像畅快了,也通顺了,熨帖了。 临睡前,他又和宋臻说了一句“对不起”,没头没脑的,他自己也没弄明白是为了哪桩事情。 这一觉睡得倒不错,醒来时耳边有细细的声响,像是有人压在嗓子在唱戏。 苏云台睁着睡眼四处望了一圈,发觉自己仍躺在宋老板臂弯里,他身量不轻,压一晚上必定不轻松,忙不迭要坐起来,又听见轻细的唱戏声。 唱的是“火烧眉毛,且顾当下”,细听听,好像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苏云台仰起头,瞧见宋臻手里托着个平板,现在唱戏的声儿没有了,换了一阵大笑。他狐疑,支起上半身凑过去,屏幕上有江酹月,还有那洋行老板。 见人醒了,宋臻说:“老钱把粗剪出来的片子发给我看看。” 苏云台这一惊不小,他不知道掐屁股那一段儿有没有剪进去,急急去挡屏幕,“你不要看!” “我早晚要看见的。”宋臻捉着他手腕,往被子底下按,眼睛还盯着屏幕,没多久,又说:“我记得剧本上没这个动作。” 声音里不大听得出情绪,苏云台半个脑袋藏在薄被里,絮絮叨叨地解释:“是演戏……我那个角色就这个样子,人家可能没留神,太入戏,顺手一带就碰到我了。” 宋老板笑了笑,“我还没说什么呢。” 苏云台心说等你较起真来,这演员的后半辈子恐怕不好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遭,宋老板的手腕直接承袭自宋老先生,能仁慈到哪儿去?苏云台还记得自己刚出道那会儿,参过一个古装剧,导演自己出的资,制片是他太太,里里外外都是自家血脉。苏云台当时演一个小王爷,镜头不多,很快就杀青。 杀青那天剧组在KTV包了个大间,叫了外卖一边吃一边唱。当时演男二的叫霍舟,已经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可能是喝高了又唱了不少情歌,情绪一上来,拉着苏云台啪叽一口亲在了脸上。这事情叫宋臻知道了,虽没见宋老板有什么表示,可等这古装剧一拍完,霍舟的老东家就寻了个由头与他解约,原先到手的一部电影也临时要换人,往后两三年里他的资源一直不大好,下坡路走得十分明显。 “又琢磨什么?”宋老板摸着他后背,兜兜转转挨到了他屁股上。 苏云台从被子里钻出来,摇摇头,“琢磨早饭吃什么。” 宋臻短促笑了一声,紧接着一掌掴在他屁股上,啪的一声,特别响,“说实话。” 苏云台被打得缩了缩屁股,抿着嘴巴以沉默负隅顽抗。 宋臻看着他,好一阵,才将平板放到床头柜上,拿了自己手机,按指纹解锁,另一只手托着苏云台的屁股,揉了揉,又捏了捏,劲儿是不大,但由不得人挣脱。 “别一天到晚的替别人想,你自己身上多少事情啊,也要上上心。”宋臻调出通讯录,拨了个号码,“我倒要问问钱仲秋了,我好好的人送过去,放着给人欺负的是吧?” 苏云台一听,就知道这老东西是打算问责了,于是脑袋一低,攀着宋臻强悍的躯体往下蹭。 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接起的瞬间,苏云台拱在被子里,一口衔住了宋臻的性器。 湿润的口腔柔软地裹上来,龟头直直顶上了喉口,上来就是深喉,宋老板猝不及防,一句“小混蛋”脱口而出。对面的钱仲秋刚醒,听着这一声似骂非骂冒了一头的冷汗,先打了声招呼。 昨晚上本来就没做完,这时候又是早上,宋臻硬得很快。昂扬的巨物在苏云台口中进进出出,舌头卷着顶部的小孔,舔得细致入微,啧啧咋咋的唇音听得人心猿意马。 苏云台这口活儿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做起来趁心趁意,宋臻长长舒出一口气,手伸进薄被,按着苏云台的脑袋,挺腰在他嘴里抽动。粗长硬实的一根东西,毫不留情地顶开湿滑的唇舌,擦过柔软的口腔黏膜,久没做过,宋臻又动得太快,苏云台不大好受,胃里抽搐得厉害。 “宋老板?”钱仲秋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宋臻应了一声,仍是八风不动的样子,“老钱,片子我看过了,大地方我没意见,小地方该露不露的你得看着些。” 钱仲秋说:“这次演员挑得好,人物抓得很准,我和老杨看看也满意,小细节我们还要再商量的。” “你是导演,该怎么拍就怎么拍,我不指手画脚,”宋臻闭着眼睛,“但是我的人给你,你也要让我放心。” 电话里传来几声“是”,宋臻又跟他扯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眼见收了线,苏云台才敢放开了喘气,闷在被子里呜呜叫了几声。宋臻抽送的速度更快,叫他宝宝,又哄他再深一点,到了最后关头,才顶着喉口射出来。 第20章 苏云台在被子底下喘了一阵,爬出来时嘴角还挂着精液,他胡乱裹上睡衣,跑去浴室漱口,刚刚磨得太激烈,嘴里可能有伤,尝得出淡淡的血腥气。 漱口水向来是何阿姨备的,玫瑰味儿,粉色瓶子,苏云台嫌弃这东西娘不拉几的,杵在一堆非黑即白的瓶罐里尤其扎眼,一口下去,刺激了嘴里的伤口,细伶伶地疼了好一阵。他抬头看看镜子里的人,脸颊绯红,嘴唇红润,欲望甚嚣尘上,分明是与昨晚一模一样的脸,仔细瞧瞧,又觉得有哪里不同。 端详了许久,最后一捧水泼上镜子,不看了。 收拾妥当再出去,宋臻已经不在卧室。走到客厅才看见人,宋老板站在流理台边,听见他出来,转头问:“早饭要吃什么?” 小长假里何阿姨回了老家,没人替他们准备早饭。苏云台眨了眨眼,还在系睡衣带子,“面。” 宋臻点头,打开冰箱看了看,“肉冻牢了,敲个蛋行不行?” 苏云台向来没意见,只应了声“好”。 宋老板手艺不错,大多是留洋那阵子练出来的。宋老先生为人严厉,对自己亲儿子也不手软,期间半个子儿都没多给,宋臻便在住处开小灶,几年下来,手艺比起何阿姨来也不遑多让。 面还没下锅,苏云台坐在沙发里等,没两分钟,就歪倒下去,睁着双眼睛瞪天花板。 他来帝王令的头一顿,也是宋老板下的厨。番茄炒鸡蛋,蒜蓉西兰花,并一碗白粥,腾腾热气里他吃得狼吞虎咽,一口气都不敢松,生怕稍一松懈,情绪涌上来,他又要不甘,他又要后悔。 时至今日,原先那么点哀戚劲儿早被磨得一干二净,他能游刃有余地扮演一个好情人,床上床下,人前人后,无可挑剔,不越雷池。 宋臻洗了几根芥兰,扔进沸水里筛过,捞出来仍绿得鲜亮。 本就是个俊朗的人,这会儿还拿着刀细细片火腿,这老东西手指头生得长,不纤细不粗犷,筋骨恰如其分,活动起来很是漂亮。苏云台盯着瞧,拿眼睛一寸寸地篦过来,由手到臂,由臂到肩,再到后背,这地方他攀过,抓过,咬过,吻过,即便隔着大半个客厅,隔着敞开的厨房,隔着衣服,他都能描得出这副紧实的身躯,硬朗,有力,叫人沉迷。 看得太久,眼见这老家伙要转身拿鸡蛋了,苏云台惶惶地转过眼睛,胡乱地扫,又瞧见茶几上摆着的X光片。 陆小为确实是个尤物,脚腕子都长得精巧秀气,腿骨颀长,带着流畅的弧度。这样的腿适合跳舞,也适合在床上夹紧别人的腰身。 苏云台瞥了一眼前头,见宋臻又背过身去了,鬼使神差地,把整张X光片抽了出来。 宋老板盛了面,一转身就看见苏云台躺在沙发上,抬高了一条腿,跟一张X光片比脚腕子。 他下头没穿内裤,春光漏了一室,脚背绷着,脚腕子还转来转去。到底是打小练武戏学游泳的人,腿长且直,肌肉线条分明,皮肤还白莹莹的,一动就能勾着人视线。 苏云台没注意宋臻过来,直等人到了跟前,脚腕子被拿住了,才轻呼了一声,瞪着双眼睛,说:“松开。” 宋臻接过X光片,也瞧了一眼,“看上瘾了?” 苏云台一蹬腿,力气还挺大,宋臻顺势松手,他立马翻身坐起来,拉好睡衣,正经八百的,“这腿韧性不错。” 宋臻笑了一声,把X光片放回茶几,“确实不错。” 这话里的意思搭着好几重,苏云台面色不改,只看着眼前的面,暖融融的香气里,他问:“我要是故意踩伤他的呢?” 宋臻起先没说话,也没动,只看着他,眼睛里沉甸甸的,如有千钧,最后才伸出手,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苏云台说得直截了当,一双眼睛倒隔江隔海,雾蒙蒙的,看不清。 “那不就行了。”宋臻终于放开他,示意那一碗面,“赶紧吃。” 苏云台端起碗,缓慢地眨了眨眼,宋臻平日里不常催他,于是机警地问了一句,“一会儿有事?” 宋臻笑了笑,很快很短,声音浑厚,“要回一趟家。” 第21章 (上) 这家肯定不是苏云台的家,他的家早分崩离析,一半被关在监狱,一半被埋在墓地。这家说的是宋老板的家,有宋挚在的家,苏云台垂着眼睛只管呲溜面条,不乐意,却也不说穿,到坐上古斯特了,仍闷闷不乐,扭头只看窗外。 宋家在玫瑰堡有片宅子,穷凶极恶地占了8亩地,一年四季绿草茵茵,喷泉泳池点缀其间,离马术中心还不远。这地方苏云台不常来,宋臻也不常回。 车开进大门,离主宅还有好一段距离,宋臻就拉着苏云台要下车,说是走走,晒晒太阳,顺便去去霉气。连日阴雨,今儿才难得放了一回晴,风不大,混着股子草木香气,吹着挺舒服,苏云台再懒,也被满目初夏的光景震得心头舒畅,手脚都像轻快了,跟着宋臻沿着小道一步步走。 经过花园,藤架底下有两个人下棋,苏云台一见就缩脖子,一步三挪地想溜走。宋臻也看见了,揽着他肩膀不让人逃,走过去叫了一声,爸,江叔。 江叔就是宋挚的秘书,在帝王令里亲手把苏云台拎上阳台栏杆的那一位。这人比宋挚还大几岁,身板硬朗,身手深不可测,比起秘书,其实更像个保镖。整个嘉文集团,除开宋挚,没人知道他什么背景,只知道他是空降来的,一来就坐了个要职,一坐就坐了四十年。 苏云台跟着叫人,老大不自在。 宋挚心神都在棋盘上,头都没抬一下,等了许久,落下一子。宋臻粗粗扫了一眼,宋挚这一手下去,黑子做活,得了五目,白子右路已然告破,仅靠局面上的底子硬撑。 下完这一手,宋挚昂起下巴瞥了一眼,很快又转回棋盘,说:“老江,去给人带带路。” 江秘书站起来,对着苏云台说了个“请”。 苏云台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这姓江的长得算周正,可侧脸有道一指来长的疤,脸一板,就显得凶神恶煞。宋臻摇头笑了笑,拍拍他后背,让他先跟着进屋。 苏云台一走,宋臻就坐到藤架底下,接替江秘书执白。 宋挚见他琢磨着,问:“依你看,白棋还能不能活?” 老爷子修炼多年,精于此道,这是打算拿棋喻事,宋臻应了一句:“能,白子中路补棋,诱黑打吃。” 宋挚摩挲手里的棋子,笑起来,“到底是局外人,能看得清楚。老江身在局里,死盯右路,反倒失了大势。” “江叔本来就不是下棋的料,”宋臻笑了笑,手指间夹了颗棋子,“您别难为他。” 两只狐狸对视了十来秒,各自放下棋子。宋挚不动声色,问:“带人回来做什么?要气死我啊?” 这话太重,不大好接,宋臻仍盯着棋,“马场新到几匹马,得空带他过去挑一挑。” 宋挚皱了眉,对这回答不满意,“我跟你说过,你要养着玩,我不管,他和他那弟弟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也放心,但你要是有别的想法,我劝你趁早断了,别等着我动手。” 宋臻听着,问:“这是谁又给您乱嚼耳根子呢?” 宋挚不答,继续说:“你要是想找个漂亮的,这一行里有千千万,什么样的都有,逐日传媒那个陆小为,墨令行天里那几个新进的练习生……” “丁弈这舌头真是要给他割了。”宋臻打断他,脸上还不紧不慢带着笑,“这么喜欢往您跟前凑,您把他收回去得了。” 宋挚说:“这么点事,还要他来告诉我?眼界要放宽,别天天盯着自己脚边这么点地方,往后整个嘉文集团都是你的,犯不着为了一两个小玩意儿犯忌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应该懂。” 几十年商场打下来,宋老先生这一双眼睛可谓毒辣,不露半分情绪,不透一点心思,可一眼扫过来,无端端地就叫人冷透了。宋臻看着他,没说话,最后宋挚站了起来,看似要回主宅。 宋臻在后头问:“棋不下完?” 宋挚回头瞥了一眼,“打吃之后穿象眼,削黑棋中路。”他又笑了笑,不屑一顾的样子,“你的棋是我教的,还下什么。” 回了主宅,宋臻要去楼上看看人,听见小厅里有响动,过去看看,苏云台正坐在桌边吃凉糕。阿姨看见他进来,立马又端出来一碗,替他拉开椅子。 宋臻不太喜欢吃这类东西,动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坐在一边跟苏云台说下午去马场的事。 半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一碗凉糕又叫他犯懒了,苏云台直说后天就要回剧组,现在去骑马,他这屁股可要烂了。 宋臻大笑,伸手拍拍他后腰,说:“你这是骑得不够多,多骑几回就好了。” 话本来没别的意思,可这叫苏云台一听就不大对劲,不远处还有阿姨,这让他立马臊红了一张脸,勺子一放,直接说要上楼。 宋臻拉着他没让走,揽腰一带,让人直接坐在了腿上,椅子往后擦着地,发出挺大的声音,阿姨立马望过来了。 苏云台脸都皱了,这老王八蛋在自己爹的地盘上都敢明目张胆动手动脚了,回头宋挚算起账来,自己可能真要被拿去点天灯。眼见动弹不得,只好小声提醒:“有人!” “有就有了。”宋臻没所谓,托着他屁股捏,“叫他们看!” 苏云台还杠着,不愿意,扭着屁股要走。这屋子里全是宋挚跟那秘书的影子,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总觉得自己性命危矣,就摆不出平日里那副乖顺的情人模样。 这姿势容易擦枪走火,宋臻按着他腰,凑在耳边威胁:“要是弄起来了,你就在这儿给我骑下去。” 苏云台一听,果真不动了,僵着小屁股,跟坐在炸药包上似的拘谨。 宋臻笑得更开,捏着他屁股蛋子,说:“去,上楼换身衣服。” 第20章 (下) 换了衣服下来,车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马术中心在玫瑰堡西北角,规模上和面向公众的马场没得比,但这一处算是玫瑰堡的配套设施,专供里头的住户使用,私密性极高。 骑师教练是个退役多年的马术运动员,知道宋老板要来挑马,老远看见车就迎了出来。车子在门口停下,换短驳车进去。路上,教练给他们介绍新到的几匹马,从相貌血统直讲到运动成绩,苏云台囫囵听着,真到了马房,几匹马往眼前一扎,横竖也就看得出毛色区别。教练带着他一一看过去,都是顶精神的良驹,四腿修长,浑身肌肉精悍,俯仰之间有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宋臻在这儿有一匹马,叫俱狐,就住在隔壁马房,苏云台见过也骑过,那马通体雪白,性子古怪,不合群,爱吃胡萝卜,骑上去尤其硌屁股。可能是为了应和,最后苏云台挑了匹浑身漆黑的马,教练在边上称赞他眼光好,说这是达利二级赛冠军种公马的后代。 牵了马出去,宋老板倒不见了。苏云台四处张望着找人,才发现他在不远处的观景台上跟人说话。 教练跟出来,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说:“是江海控股的陆总和铭文影业的楼少。” 人不认得,但江海控股和铭文影业苏云台知道,他在《白乐师》保底发行的协议上瞧见过这两家,都是风头正劲的传媒公司。 近几年电影发行上都玩得很大,常以资本作杠杆,实行票房保底,即制片方和发行方提前约定票房数字,若上映后没有达到,发行方仍需按照该数字与制片方分账,若是超出,发行方则可获得更有利的票房分成。通俗点讲,片子一保底,制作方能稳赚不赔,发行方会风险倍增。 《白乐师》是墨令行天今年的重头戏,直接压在暑期档。还没开机那会儿,宋臻就联合六家影视传媒公司,保底叫了20个亿,当时保底发行甚少敢破10亿,宋老板直接给翻了个倍,何况墨令行天不止有《白乐师》一个项目,价码开得这样大,万一玩脱,难保其他不受影响。电影杀青没多久,这数字就让一个电影公众号爆了出来,一时间舆论哗然,有人赞宋臻这是艺高人胆大,也有人批他是太过冒进,这般杀伐做派,纯属小儿心态,到时候裤子都要赔掉。 捧的多,酸的更多,苏云台瞧着微博上关于《白乐师》的消息,忍不住问宋臻,敢保20亿,是不是手上还有什么底牌。宋臻笑得爽朗,说哪儿有什么底牌,赔光了你就拍戏养我吧。 见苏云台牵着马没动,宋臻打了个手势叫他先去跑两圈,自己转过身往景观台上的躺椅走。陆文峥和楼铭已经跑过,正坐着休息,两人都带了情人来,一个给剥葡萄,一个缩在身后不敢抬头。 陆文峥年纪比宋臻大点儿,老远看了一眼马场上走得慢悠悠的苏云台,笑了笑,说:“宋老板,这一位不常见啊,怎么不领上来认识认识?” 宋臻避而不答,坐到边上的躺椅里去。 楼铭摘了墨镜,凑上来与他握了握手,这里头他年纪最小,刚刚二十六,家里是全国最大的院线商,标准的一个富二代,玩儿上一向花样频出心思奇巧,时常姑娘男孩一块儿来。 “上回在孔雀,你带的那个陆小为够劲儿啊,这么快就不要人家啦?”楼铭勾着怀里的男孩儿,让人喂葡萄。 宋臻笑了笑,“你尝过吗?就知道劲儿。” 楼铭眼睛弯了弯,装模作样的,“我哪儿敢尝你的人,还不许我想想了。” 宋臻往马场上看一眼,苏云台已经跑开了,黑色的马,白色的身影,远得只剩一个点。 “说起来,”陆文峥道,“我听说谢瑞宁向你要过《白乐师》?” 宋臻点点头,“拿了几张照片来威胁,要参与保底,我没答应。” “他要你就让他参呗,”楼铭这人认钱不认人,没多大所谓,“压他的数额,到头也分不出去多少。” 宋臻和陆文峥都笑了,到底是年轻,想事儿不周全。宋臻也不多解释,只说谢瑞宁不是善茬子,这先例若是开了,后患无穷。 陆文峥在这一点上同意,这一行里惯常的妖魔鬼怪横行,你退一尺,他进一丈,何况谢瑞宁背景不清家世不明,短短几年风头就这样盛,太邪乎。 楼铭烦他们藏着掖着高深莫测的样儿,搂着美人进屋消遣。 陆文峥见他离开,就叫自己的女伴进去拿酒,转头又给宋臻递了根烟,低声说:“你摆谢瑞宁一道,回头他不定怎么咬回来,当心些。” 宋臻点头,别的话没多说,隔了一阵,烟抽尽,才开口:“让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联系了几家。”陆文峥回答,“我先看看,投行这些人,个个都不好对付。” 宋臻灭了烟头,站起来,“行,就这样,我走了。” 第22章 苏云台由教练带着,独自骑了小半天马,他姿势一直不太对,一路跑一路颠,马鞍总磨他的尾巴骨,下了马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屁股上情况不好,走路时扯动痛处,坐下又压得疼。 从马术中心回宋宅,正赶上开晚饭。宋挚板着一张脸,只当坐在桌角的苏云台不存在,一桌上气氛僵持,也没人说话。 苏云台气劲儿不足,饿是饿,但没什么胃口,潦草扒了两口就要回楼上趴着,屁股实在疼。 尽管不常来,他在宋宅三楼的客卧里还是有一间房,阿姨已经收拾过,床上铺着羊绒软垫,他爬上去就没舍得下来,马裤没换,护腿没脱,一身汗味儿混着草木气,催得人昏昏欲睡。 可能是真累瓷实了,这一觉倒睡得酣畅,整个人蜷在羊绒里,又软又暖,呼吸都带着点儿安稳的潮热气。这让苏云台想起小时候,父母仍好着的那会儿,他调皮捣蛋,一颗纽扣弄到人家小朋友的鼻子里,叫苏召清逮住了一顿打,他沿着小巷子哭回家,开门就扑进温遥的怀抱,那怀抱温软,带点老气横秋的脂粉香气,他能在这气味里糊着眼泪鼻涕沉入梦乡,再在一片明晃晃的天光里醒来,温遥面容温婉,声音软糯,叫他云台,叫他宝宝。 时隔多年再想起,恍同隔世。 如今温遥已经在她的爱情里烧成了一把残败的骨灰,可仍有人这样叫他,云台,宝宝,一声一声,在他心口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这个人如江河湖海,大得超乎想象,他像一叶孤舟似的立在上面,一动不敢动,他怕动一动,就要沉下去了。 晚些时候他自己醒了,主要是饿的。 眼前灯光昏黄,外头已然黑透了,脑子里一阵阵恍惚,想想,人真是饿不得病不得,一旦饿了病了,平日里入不了眼登不了台面的情绪就能喧宾夺主,占领高地了。 苏云台蓄满力气,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跑下楼找吃的。到了二楼,经过敞开的小厅,他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宋挚正跟宋臻说话。 平心讲,这两道声音很动听,同样的低沉,同样的撩人心弦儿,朗笑起来,极为悦耳。在外人看来,宋家这对父子关系算不上好,时常能见到两个人在嘉文的高层会议上明里暗里互呛,就连苏云台,他在宋臻身边跟了五年,别说听见两个人笑,就是热热络络说上几句话都没有。 没挨住好奇心作弄,苏云台在门边停了停,往里头瞧。 宋挚与宋臻坐在沙发里,中间隔着张小圆桌,各自面前放着个酒杯,小厅里没开顶灯,只有他们身后一盏落地灯照着。宋臻在说第一季度的财报,说《白乐师》的暑期档,如今大环境愈发收紧,片子审查愈发严格,分级制度提了多年,可既损上面的利又分上面的权,终归是遥遥无期没法指望,上头不放松,下头也不敢做,总在一池子死水里搅和,没多大意思。 苏云台就在业内,这话他是有感触的。就说墨令行天的第一季度财报,高开低走,较之前几年下降得十分明显。这其实倒不是宋臻能力上的问题,是业内普遍的情况。尤其是后半季度,还出了紧急撤档的事儿,那片子是部末世片儿,制作方上心,拍得很不错,国外参了展获了奖跑回来,临上映之际,一刀给切没了。电影官方明面上报了个“技术原因”,私底下问问,又个个讳莫如深。这类事情近年越发得多,加之票补取消,淡季的时候票房十分不好看,宋臻对《白乐师》这样用心,也有这一层因素在里面。 宋挚笑了笑,这笑里倒没有不屑的意思,他自己是攥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尾巴上来的,在这一行里周旋了四十来年,深谙此中门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直白,没办法改的事情,你得去学着适应。 一个要争,一个要迎,两个人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底下还有点暗流涌动的意思。 宋老板天生不是能受制于人的性子,他给宋挚点了根烟,递过去,“有的事情一旦适应,就再也回不来了。” 宋挚只看着他,眯着眼,夹着烟,这个叱咤半生的人,犹如一杆时刻上膛的枪,“你这话太尖锐也太片面,你想大刀阔斧,可环境不允许,有的时候过犹不及,事缓则圆。” 宋臻波澜不惊,又问:“那您呢?缓了大半辈子,值不值得?” 这一句太过忤逆,宋挚脸上仍有笑意,眼睛已经沉了,他并不回答。 久等不着,宋臻自顾自喝了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头有四五条信息,他也没点开看,放下杯子,起身要走。 宋挚这时候倒说话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宋臻点头,“底下有个小孩子出了点事,我过去一趟。” 宋老板不常用这语气叫人“小孩子”,只有床上的玩意儿他才这么叫。眼见着要撞上,苏云台忙不迭蹿上楼,坐在阶梯上等,直等到古斯特驶离宋宅,才又下了楼。 厨房里阿姨仍在忙活,订明天的食谱,见他走进来,料到是找吃的,就说有点心,要不要给他热两件儿。 苏云台点头,坐在桌边,瞧阿姨本子上的字迹,明天早饭订了四道小菜并米粥,午餐是烤鹿肉配白芦笋,晚餐空缺,可能是宋挚要外出,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写。 阿姨热了菠萝塔和流沙包,很快给他端上来。明明是饿极了,真送到嘴边,被甜甜的香气一熏,又觉得腻,可阿姨就搁边上笑眯眯看着,苏云台没好意思让人家白忙活,强咽了下去。 这回是真腻着了,上楼灌了大半杯水,几乎顶到了嗓子眼儿,弄得他大半夜睡不着,还越来越清醒。四周一静,感官就开始敏锐,俩耳朵自觉支棱着,听外头的动静。 听了大半宿,除了潺潺的水流声,一点别的响动都没有。 早上起来,餐桌上只有他一个,阿姨说宋老先生带着江秘书一早走了,临时有个餐会。宋臻也一夜未归,一桌精致的吃食,苏云台也没多动筷子。 下午要回剧组,万小喜上午就来了电话提醒,说行李都给他收拾妥了。临近中午又派了车来,公司统一配的林肯,玫瑰堡离影视基地太远,他得提早出发。出宋宅院子时又遇见了宋挚,可能是刚应酬完,还在跟江秘书说话。 隔着喷泉,宋挚看了苏云台一眼,车子一晃就过去,这一眼很急很快,可他偏偏看清楚了。照旧冷漠,照旧高高在上,眼睛迎着光,隔着喷泉的水雾,苏云台竟还从里头咂摸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怜悯。 这一回他来得早,就先去酒店和导演打了个招呼。 钱仲秋见着他很高兴,拉着他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坐——他正在那儿与杨舒讨论剧情,跟组编剧在旁边写写画画,看上去剧本有改动,改得还不少。 苏云台没多说话,只在问到江酹月的几段儿昆戏走位时才开口,这几日里天气反复,晴雨交叠,昨儿个骑马屁股还疼,他情绪不高。 坐了十来分钟,酒店大堂有些骚动,苏云台望过去,正好和骚动的中心对了一眼。 陆小为穿着件灰色的套头衫,背了只配色张扬的肩包,他走过来,仍有点瘸,说:“苏老师来得真早。” 不叫“哥”倒开始叫“老师”了,苏云台放出一丝笑,刚要开口应一声,就看见酒店大门口,那辆熟悉的古斯特正缓缓启动,驶下坡道,扬长而去。 第23章 剧本确实有不少改动,加了一段儿江酹月与郑念冲突爆发的戏。 按照钱仲秋的意思,原先的冲突力度不够,毕竟后头接的是让江酹月丧命的任务,这样一个经验老道的杀手,要让他冒然接下一个近乎送死的任务,还需要下点猛药——他要让郑念撞见江酹月陪男客的情景。 这男客是军统站站长,算是江酹月的一个“老斗”,这角色的男演员是个老戏骨,钱导与他是旧相识,喊他小文。正儿八经的一个人,瞧见改好的剧本时头都大了,他没跟男人拍过这类戏,抓着钱仲秋问到底要拍到什么程度。 苏云台披着衬衫穿着绸裤,一边喝胖大海一边让化妆,嘴里还在跟陆小为对词儿。陆小为脚没好利索,跑不了太远跳不了太高,为保进度,只好把文戏都调到前头来拍,晚上也加班加点,脸上盖着粉都能瞧出来他气色不好。 钱导给男演员讲完了戏,抬手示意先走一场。 苏云台下了椅子,走到床前,等男演员先就位。小文坦着胸口,视死如归的样子,爬上床挺尸似的绷着,苏云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叫他往里头挪一挪,才蹭着床沿躺下。 这戏的场景就在江酹月的卧室,借位拍,露得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小文的胸膛和苏云台的后背,两个人都拿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中统和地下党的几个要员。 郑念就这个时候回来的。 本来其实撞不着,郑念留了话给江酹月,说周五晚上要和同学去郊外踏青写生,周六下午才回。没成想晚上下了大雨,他路上耽搁,没赶上同学集合,独个儿又回来了。瓢泼大雨里江酹月没听见小院子的门打开又关上,也没听见郑念叫他名字的声音,等到房门被推开了,才回过头,瞧见站在门口的人。 陆小为表情控制得不错,起先是茫然,没反应过来似的,而后才带着一点震惊和一点厌恶瞪起了眼。 这站长也错愕,夹着烟隔空点郑念,高声问什么人。军统站站长被人发现在个男戏子的床上,传出去难听,家里站里都不好交代,他立马起了杀心,伸手要拿枪。 短暂的愣怔后,江酹月提着衬衫下床,压下对方的枪,直截了当说了一句“我来处理”。郑念也反应过来,可能是不好面对,也可能真是有性命之忧,他转身跑出了家门,在乌漆嘛黑的弄堂里被江酹月追上。 人工造的雨势头很大,没一会儿苏云台就湿透了,衬衫裤子贴在肉上,很不舒服。他提了口气,喊道:“阿念!” 陆小为应声停下,艰难转身,气喘得很粗,“你别过来!” 江酹月真不动了,隔着大雨悲伤地看他,“阿念,外面冷,先跟我回家。” 郑念瞪着眼,“跟你回家?回什么家?你都把家开成堂子了!” 这一声里江酹月止不住颤了一下,姿态放得更低,他不提家了,“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郑念往后退,十分抗拒又十分不舍的样子,“你,你……” 剧本上郑念的话没完,是江酹月打断了他,他怕他说他恶心说他脏。苏云台定了定神,眼泪下来了,“别怕,我带你走,阿念,我们可以一起走的……” “大哥,”郑念呜呜地哭,这么大个人,哭起来还和小孩子似的,“你……” 江酹月已经露出痛苦的样子,他知道他要说出来了。 “你有……多少次?”陆小为哽咽,红着眼,问得特别残酷,“你是不是……这样把我养大的?” 江酹月抖得更厉害,没回答,他只看着他。 后头院门没关,被风吹得打在墙上,嘭地一下特别响。杨舒看了看剧本,低声说:“小为是不是应该跑了?” 确实,按照剧本,陆小为要转身跑开,苏云台追上一步,又没敢继续往前。眼下两个人都没动,钱仲秋摆手示意安静,情绪在演员身上,让他们自己来。 陆小为动了,他站定,抬起头,冲着江酹月露出个笑,很浅,很舒展,有几分了然,还有几分决绝,这一笑露完,陆小为才转身跑了。 苏云台一步没动,半晌抹了抹脸,独自走回了家。那站长还在,骂骂咧咧,外衣拎在手里,眼见江酹月还愣着,直问:“人呢?你解决了?” 江酹月问:“解决谁?” 站长刚张开嘴要骂,眼前银光一晃,脖颈间血喷出来,他惊恐地跌进自己的血泊里。 走到这儿,钱仲秋仍没喊停,小文装了一阵子尸体,没听见动静,只好自己向杨舒挤了挤眼,这才听见一声大赦天下的“卡”。 两边助理迎上去,立马递了毛巾和毯子。天不冷,但造雨用的水冷,苏云台缩着,拿毛巾擦脸,这时候他还不能换衣服,钱仲秋手里不常出现一条过的情况,少不得还要再淋几趟。缓了口气,钱仲秋果然举高了手叫他和陆小为过去,说是刚刚那条跑得太慢,要再给一条。 这段儿戏算是高潮的引子,钱仲秋十分重视,揪着三个演员抡了大半个晚上,近两点才放行。 回去时风一吹,苏云台觉出不大对,头疼,可能是感冒了。 第二日他中午才醒,稍稍动了动,手脚发酸,再摸额头,像是烫,也可能只是刚睡醒太热。这时候病倒太拖后腿,苏云台叫万小喜买了药,和水吞下去,到了片场刚坐下,就见钱仲秋朝他走过来。 “云台,昨晚没冻着吧?”钱仲秋走到他跟前,递了根烟给他。 苏云台看了他一眼,片场上除了戏里他没当着人抽过烟,钱仲秋居然知道。他接过来,没抽,只拿在手里,说得很客套:“天气暖和,还好。” 钱仲秋也没在意,只顺着话点点头,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才说:“其实我是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 苏云台笑了笑,“您先说。” “你知道,最后江酹月是要被流弹击中落水而死,这一幕是个关键,到他死,郑念才算是完成了蜕变,从一开始失去父亲、再失去恋人、朋友,最后失去亦父亦兄的江酹月,他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成为一名战士。”钱仲秋说得不徐不疾,又适当显出一点为难,“所以江酹月落水我想当做一个重点来拍,原先剧本里一笔带过,这不合适,就好像一浪推一浪,浪头只能更大。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试试不用替身?” 苏云台蹙了眉,没作声。当初接下这男二时,他的合同里就有一条,凡是需要下水的戏,一概用替身。 这一点钱仲秋自然清楚,可他还想争取一把,“云台,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只是建议试试,水下的安全问题你可以放心,人我都自己吩咐过,如果你觉得实在不行,我也不强求。” 这话里给的余地很大,苏云台垂着眼睛,盯着手里的一根烟,没多想,“钱导,我恐怕试不了。” 钱仲秋眼神暗了暗,又冲他摆摆手,“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一念成谶》本就是奔着年底的金鹿奖去的,对你也是个机会,你不用急着回答我。” 外头杨舒在找,钱仲秋应了一声,转头又看了一眼苏云台,“这个事情我没有和宋先生提,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第24章 以金鹿奖来游说,确实够有说服力,它是国内电视剧产业的最高奖,评选标准更是出了名的严苛,首先就要求演员得亲身上阵,主要情节中凡是有大量抠像、替身行为的,基本就与奖项无缘了,也因为半点水分不掺,金鹿奖才够分量,能上得一回颁奖台,基本也能在这一行里站稳脚跟,混得都不会太差。 这是名利双收的事儿,苏云台想了想,心头有股陌生莫名的蠢动,甫一升到灵台,又被一笔笔糟烂的回忆瞬息浇灭,小时候屋外的水槽肮脏腥臭,苏召清的手掌犹如铁钳,他剧烈地挣扎再逐渐地窒息,他受不了。 这事钱仲秋没再问,可能是死心,也可能是等着苏云台自己来讲,反正该拍戏拍戏,明面上都过得去。 陆小为的脚好透了,进程推得飞快,统筹估摸着算算,进度赶上来了,于是两个导演商量商量,打算把江酹月那几场昆戏好好磨一磨。 但这几天苏云台不太舒服,也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了,原先他以为是感冒,可鼻子是通的,嗓子是好的,也就时不时起床头昏,摸额头还有点烫。万小喜按着症状给他买药,吃了一圈也没起色,最后她给他下定论,心气不顺闹的。 苏云台翻个了白眼给她看,再赏她一个毛栗子,哪儿来的心气不顺?犯得着心气不顺吗? 期间宋臻给他打过电话,那会儿江酹月给地下党情报人员送信,暴露后被警察追了六条街,苏云台就穿着皮鞋在疙疙瘩瘩的石子路上来来回回跑,到晚上忙完才瞧见,回拨过去,那头竟许久才接,宋臻像是在抽烟,声音很低很沉很撩,说之前拍的酒到了,问他要不要送过去。 刚要开口,对面突地跳出一道人声,不响,但清晰,叫的是宋先生。 打的不是时候,打扰人家办事儿了,苏云台自认识相,该避就避,该躲就躲,立马改口,不冷不淡回了一句“不用”,想了想,又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您忙”,也不管对面什么反应,火急火燎地收了线。 坐了半晌,又觉得晕乎,连带着嗓子都发干,他扔了手机,骂了句娘,心想着可别真让那小妮子说准了。 戏还是照常拍,四个唱段,四副扮相,得分一个星期拍完。 戏台是捡的现成的,场景根据时间线随时换,这倒没什么,但眼下日头渐长,温度渐长,这种老建筑里面没空调,正拍着戏呢也不好弄几个大风扇对着吹,整个片场就跟蒸桑拿似的热。 苏云台披挂上阵,底下衣服湿了好几层,黏着皮肤更不舒服。惊梦、离魂他自小听温遥唱,又被指点了不少,戏台上一眉一眼,架势上十分稳当,尤其离魂里杜丽娘临死的一段儿,声音掐得气若游丝一息奄奄,看功老师还在台下替他把场,让他最后一刻往台前走几步,每走一步眼神就变一变,先暗再亮,真有些惜别的意思在里头。 但戏一完,江酹月转身下台,眼角余光又冷冽了,底下有张八仙桌上,正坐着孙雯和郑念。他与孙雯在之前的任务里交过手,彼此知根知底,这一眼是对她企图转化郑念的警告与威胁,冷得透出重重杀机。赵敲敲跟着接,她让孙雯顺着观众一道鼓掌,眼睛却垂下来,谁都不看,整个人像一潭子深水,摸不着底,透不出光。 粗剪出来的效果不错,钱仲秋和杨舒都挺满意,私下里说要按这个水准,金鹿奖能让他们包圆了。 谁知这话说了没两天,最后一段儿小宴就出了问题。 本来是好好的,苏云台一身明黄的凤披煞是夺人眼球,醉态演得也不错,偏偏扶着额头转过身时,瞥见个熟悉的人影,登时吓得不轻,胳膊肘撞到案桌,咚地一声特别响。 钱仲秋从监视器后头抬起脑袋,顺着看过去,宋臻竟然来了。 照道理,片场是封锁的,闲杂人等进不来,但没人敢把宋老板算进“闲杂人等”之列,他悄无声息地进来,单单只是远远看着,就拐得人情绪都不对了。 又给了几条,看功的沈老师直摇头,路数不对,钱仲秋不好当着宋臻下苏云台的面子,只好叫停,说天热,苏老师连着唱好几天了,今天早点收工歇一歇。 巴不得呢,苏云台提溜着裙摆就往化妆间跑,窜得跟个兔子似的快。他还记得前几天挂宋臻电话的事儿,尤其是那句“您忙”,怎么个意思,算挑衅啊还是不满啊?有哪个金主能乐意被人这么呛一嘴? 刚准备坐到镜子前,化妆间的门又开了,宋臻不紧不慢走进来,一步一步气势逼人,惹得边上两个小演员瑟瑟地抖,他也不在乎,只对着苏云台沉声问:“这么不欢迎我啊?” 这话含义太深,保不齐外人要怎么乱想,苏云台脑袋一扭,没敢接话。 两个演员见宋臻来势汹汹,即便不认识,也能看出他来头不小,忙提着包跑了。 化妆间里顿时安静,连着外头一应吆喝喊叫都没了,宋臻走到他身后,与他在镜子中对视,“小喜说你身体不太好,我来看看。” 苏云台“哦”了一声,回答:“没什么事。”说得毫无波澜,心里暗骂万小喜这张嘴是越发不结实,一边还到处找化妆棉,那么一大包,也不知给扔哪去了,悉悉索索翻半天,卸妆油都碰倒了,也没翻着。 气急败坏的一副样子,还不敢露出来,宋臻笑了笑,按住他手,“不急,过来。” 苏云台被他扳着腰带转了身,迎着一双深沉的眼睛,也确实是累,笑模样也装不出。 宋臻从他肩膀摸下去,直摸到腰,这凤披是借了名家的戏服,穿在苏云台这身板上竟也不突兀,脆生生地,有股奇特的韵味。直摸到他下腹,苏云台一个激灵清醒了,往后一退,警惕地压在桌沿,“外面有人的!” “没有。”宋老板没理,伸手捏他下巴颏儿,“我进来时清场了。” 看看人哪里用得着清场,苏云台回过味儿来,没来得及说话,又让宋臻扳着转回身,紧跟着强悍的身躯就压下来,屁股撞上一包硬热的玩意儿,他本能地躲,反倒被欺上来,苏云台转头瞪他,“这戏服借的,你别弄脏。” 箭都搭上弦瞄着靶了,宋老板哪肯撤,只凑在他耳边笑,叫他别惦记衣服,先惦记自己。宋臻掀起凤披和底下的裙子,拉下内裤,曲起苏云台一条腿按在桌上,臀肉牵动,穴口整个露出来,久没做过,光看看就觉得涩。宋老板伸手按了点润肤露,由两根指头带着送进去,抹得湿滑了,才换了真家伙。 完全勃`起的性器简直与凶器无异,苏云台几乎以为自己被捅开了,叫也不敢大声,只深深抽气。宋臻整根到位,掐着他腰小幅度送了几回,太紧。但苏云台仍没放松,浑身不由自主地跟他死磕,这感觉其实不太好受,胀得疼,不畅快,苏云台被逼出眼泪,嘴里叫他等等,自己伸手去摸后头被侵犯的地方。 手指刚碰到,就结实吓着了,那么烫,那么紧,分不清到底谁磨着谁。 “宝宝,忍一忍。”宋臻压着他顶了顶,眼前的白屁股立马又收紧一分,“忍不住就叫,别怕。” 苏云台心头狂跳,体内的巨物果然开始凶狠抽插,进进出出之间磨得软肉炙热,几乎要融化。外头一点动静没有,里头全是肉体摩擦碰撞的声音,苏云台心里窘迫,身体却痛快得止不住颤,整个人被顶得压在了镜子上,他濒临窒息似的张着嘴,喘得很娇怯,很动听。 做到后头他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宋臻在问他这衣服怎么解,妆要怎么卸,昏昏沉沉被弄到半夜才睡过去,第二天醒了就觉得不太好,嗓子哑的,鼻子堵的,额头烫的,这回终于感冒了。 苏云台睁着眼瞪房顶的吊灯,心想幸好是感冒,不是劳什子的心气不顺。 宋臻替他向剧组请了假,既然出钱的都没意见,苏云台大大方方在屋里躺了大半天,早饭略过,午饭直送到了床边,晚饭前终于躺不住,爬起来洗了个澡。 洗完出来,宋老板正坐在沙发里跟人打电话,瞥见苏云台,招招手叫他过去。 电话里的可能宋臻那一圈酒肉朋友,从声音里听,宋老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到后来对方好像提了一句颁奖典礼场地的事儿,具体什么奖也没说,苏云台心里有事儿,直觉这说的就是金鹿奖,他慢吞吞卧倒在宋臻腿上,支着两个耳朵听。 对方喋喋不休,夹着几声大笑,提到了赞助,提到了《一念成谶》,还提到了陆小为,宋臻随口应付着,手指倒不闲着,沿着他耳廓揉捏,一路揉到他胸口了,才收了线。 苏云台光明正大地偷听完,睁着眼睛望着人。 宋臻居高临下回望,问他:“想说什么?” 苏云台企图转开眼睛,被宋老板眼疾手快捉住了下巴,眼睛一对,浑身上下那点拧巴劲儿又起来了,他咬了咬嘴唇,问:“你要给陆小为金鹿奖吗?” 宋臻起先没动,只看他,许久才短促地笑了一声,“要就自己去拿,我给什么。” 这回答算不上多高明,金鹿奖评审清高得很,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宋臻即便有意暗箱操作,也无计可施。他自觉这么问没意思,移开视线,双手挣了挣,要坐起来。 宋臻没让,手掌沉沉压着他脖子,问:“你呢?你要不要?” 第25章 命脉捏在人手里,苏云台不敢大动,黑眼珠转了两圈,良久才答:“我不要。” 宋臻问:“为什么?” 脖子上的压迫感仍在,苏云台倒回答得十分坦然,“我要来干什么?摆好看啊?” 宋臻眯眼瞧着他,极深沉的一双眸子,几乎能把人看穿,苏云台一恍惚,突然觉得没底,眨着眼又加了一句,“我下不了水。” 宋老板不动声色,许久终于松了手,笑了,“装模作样。” 苏云台愣了愣,下意识反问:“我哪里装模作样了?” 宋臻挑高了眉,“谁跟你提过金鹿奖?” 果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一句话里头就摸出他的斤两,苏云台咬着下唇,想来想去不能把钱仲秋给卖了,憋了半晌,说:“没谁跟我提啊,我这不听你电话里讲的嘛。” “老陆提都没提‘金鹿’两个字,你一猜就中,”宋臻捏他耳垂,这地方苏云台向来敏感,浑身立马抖索了一下,“这么厉害啊?” 苏云台垂着脑袋梗着脖子,想着要逃。 正好外头门铃响,估摸着是万小喜送晚餐来了。苏云台如蒙大赦,跳起来就要去开,还没捞着拖鞋就被宋臻撂在了沙发上。 猛地一摔,人还发懵,就听见宋臻的声音:“你待着,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算完。” 晚餐不错,一看就是宝成那几个特聘大厨的手笔,还专门拣苏云台爱吃的菜送,盖子一揭开,满屋子的香气。万小喜还送来了两瓶酒,苏云台觑着眼睛瞧瞧,一瓶达尔摩,一瓶拉菲1787,宋臻先前还问过他要哪瓶,老东西果真财大气粗,百来万的玩意儿,一拍就拍俩。 宋臻见他盯着,笑问:“先开哪瓶?” 苏云台鼻子不通,瓮声瓮气反问:“真开啊?” 这两瓶酒产量稀少,属于开一瓶少一瓶的收藏级,搁平常都得供在恒温遮光的柜子里。宋臻拿着开酒器,“酒是拿来喝的,要不还摆着好看啊?” 花钱的都这么说了,苏云台一点不客气,指头一伸就要拉菲。 酒倒进醒酒器里,宋臻坐回沙发,点了根烟,“想好了?” 苏云台对着一桌的菜点点头,捧着饭碗,“一个奖而已,我自己想到的,你爱信不信。” 这一句说得特别挑事儿,隐约还有点撒娇的意思,苏云台自个儿都没好意思抬头看看人什么表情,索性脑袋一低,啃蒸排骨。排骨里头料下得足,蒸得骨头都软乎,一口下去理当满嘴鲜香,可惜鼻子堵得严实,咂了半晌也没尝出味儿,最后苏云台在两道深邃的目光里抬头,问:“有辣酱没有?” 这是他的老习惯,病了焉了哪儿不舒服了,口味也跟着变重,宋臻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不准吃,嗓子不要了?” 这意思是有也不给,苏云台不吃了,端着碗瞪人,“那酒是不是也不给我喝?” 宋臻笑骂:“跟我较上劲了?” 吃食问题他不愿意屈就,苏云台脑子一热就跟着顶:“是您没完了。” 宋臻就着烟嘴深吸一口,不紧不慢在烟灰缸里按灭,“我说了,你什么时候说,我什么时候算完。” 宋老板向来说一不二,苏云台沉默一阵,最后放下饭碗,一抬腿坐到人身上去,跟着扯开自己的睡袍扒掉对方的裤子。他回避话题的方式很老套很直接,却也很有效,不肖多久,宋老板冷硬的一张脸果真松动了。 性器尚未完全硬起,宋老板尚未完全动情,苏云台以腰腹摩擦,以手指抚慰,由着凶器似的阴茎逐渐勃`起抬头,直挺挺抵在自己会阴。苏云台眯着眼睛看,嘴还微微张着,带着几分好奇探究的味道,他这副样子太过招人,宋臻按着他后腰,与他黏腻地亲吻,“云台,饿不饿?” 苏云台看看身下蓄势待发的性器,乖巧点头,“饿。” 宋臻笑了笑,抱着人到床上去,拉高他一条腿缓缓插入。昨晚上开拓得太细致,这时候进得十分顺畅,后庭欣然敞开全盘接纳,穴口带着圈儿漂亮的水光,里头居然比平常还要炙热。性器顶撞得很凶,很放纵,苏云台受不住,张嘴咬指甲,急切的喘息声堵在嗓子眼,听着跟哭了似的。 宋臻伸手到前头摸了摸,拽着把他手按到床单上,连撒气的地儿都没有,苏云台呜呜叫了两声,气劲儿一泄,真哭了。 起了头就收不住,本来鼻子就不通气,一哭还容易呛,他狼狈地转头,想求宋臻慢一点,冷不丁被吻住了。宋老板捏着他下巴看了看,“怎么哭了?” 这一声就贴在他唇边,震得人心口酥麻,苏云台愣了愣,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说:“你……你能不能……给我舔……” 话没说完,后头攻势突然停了,一点动静没有,苏云台憋着股气,堵在胸口,突突地跳,宋臻从没给他舔过,宋老板怎么会让一个养在床上的东西牵着鼻子走。 他失落,他也懊悔,责怪自己这么急切,这么沉不住气。 身后传来声音,宋老板问:“哪儿学的?” 苏云台没回答,只想,你给陆小为舔过。 宋臻轻轻笑了笑,突然把他压在身下,手指强行分开两片臀肉,苏云台吓了一跳,本能地挣,后`穴里伸进个软乎的东西,勾着体液搔他。 苏云台微微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宋臻居然真下嘴舔了。 这一下太唐突,爽得他尖叫出来,心头咚咚直跳,直接给高了过去。 好好一顿饭,半夜才吃上。苏云台困得睁不开眼,被喂了两口就懒得再动,酒都没喝上,就缩进被子里睡过去。翌日居然还醒得特别早,他伸伸胳膊动动腿,发现两件事,一是屁股疼,纾解过后宋臻没撤出来,哄着人含了一夜,二是他头不疼鼻子不堵,感冒竟好了。 好歹算是有件好事,苏云台小心挪着腰下床,去浴室清理。他身上不太好看,指印掐痕不少,还拍着戏呢,这老王八蛋嘴上说不弄出印子,下手照样我行我素。 洗完澡出来,宋臻仍没醒,半盖着薄被睡得很沉。苏云台擦着头发瞥他,老家伙确实长得不错,一张脸英俊逼人,肩背开阔腰腹紧致,整个人如雄狮似的有勃勃待发的力量感。 苏云台盯着人关键部位猛瞧,一点没不好意思,直到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怎么?昨晚上没尝够?” 宋臻不知醒了多久,揉着额头坐起来,喘得很粗重。 苏云台觉出不太对,伸手去摸他额头,烫得自己先缩了缩手,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叫宋老板掀在了床上,以腿压制。 压得其实不紧,宋臻也无意纠缠,“小兔崽子,放你一马。” 他下床找药,也不用水,掰了两片干咽下去,苏云台躺在床上支着脑袋,宋老板折腾他两天,到底是报应不爽,他成功把自己折腾病了。 这想法让苏云台心情大好通体舒泰,早饭夯不啷当两个荷包蛋,他一道叉走,连片场都是飘着去的,半道儿上遇见陆小为,居然还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 这一天戏拍得很顺,戏台上的杨贵妃笑靥如花,声音娇柔软糯,醉得人心驰神荡。钱仲秋震惊不已,私底下感叹还是宋老板手段高超,领回去两天,再送回来整个人都昂扬了。 下午拉娜来片场,就着场地把江酹月最后一张宣传照拍了,他得了钱仲秋的允许,在片场到处转了转,拍点照片当素材用。 那会儿江酹月刚卸了妆,换了一身西服,遇上来接他的郑念。他们相约一起去新开的酒楼试试菜色,郑念一样穿着三件套,衬得陆小为鲜嫩欲滴,他照着剧本停在苏云台跟前,喋喋不休地讲学校里新来的校医,像只雀跃的鸟,没留意自己领带系歪了。 这倒不是剧本上安排的,是化妆时没整理好,杨舒以眼神询问钱仲秋,要不要掐了再来一条? 钱仲秋抬手示意稍等,监视器里苏云台也正看着歪出来一截的领带,而后他像个真正的大哥,伸手轻轻给郑念摆正了,妥帖地按了按,才揽着人后背一道走出去。 这一幕不止让钱仲秋剪进了片子,还让拉娜拍了下来。 没过多久,也就是这一幕,被个娱记在自己的微博上透了出来,画面里陆小为仰着半张脸,笑得快乐,苏云台垂着眼眸,嘴角的弧度虽只有一点点,可看着就叫人觉得温软,觉得动人,觉得这人看不透。这娱记配的词儿也特惹事,说是墨令行天新剧大走骨科路线,怪不得前期一丝风都不透,底下评论分了三拨,头一拨夸陆小为,第二拨问这对手戏男演员是谁,第三拨问骨科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这张照片被转得铺天盖地,逐日传媒吃不准这“泄露”是不是宋老板的暗中授意,只得照着常规操作叫陆小为与对手戏演员互动。这指示是逐日传媒老板亲下,陆小为一听就老大不愿意,皱巴着脸转发,当着三千万粉丝的面说这是自己的大哥,戏里戏外都十分照顾他,完了还艾特苏云台。 但凡换个有心的,必定是要把握这机会,说不定就能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一朝脱离十八线。但苏云台不善炒作,本身人还懒,微博平时就不怎么打理,两天不到的功夫,粉丝数就破了两百万,下边儿一排小红点跟野草似的点完又长,他自己先受不了,偷摸着就把微博卸了。 这事儿叫万小喜发现了,小妮子叛变得十分干脆,立马报告给游雪,游雪气势腾腾地去跟宋老板拍桌子,吼得气壮山河,说你的人我带不起,机会送到嘴边都一脚踹开,这算怎么回事。 宋老板当时感冒刚好,声音分外低沉,笑了笑,说随他去。 第26章 微博这事其实好处理,找个专人打理就得了。游雪就是寻个由头例行去宋老板面前参他一本,甭看苏云台平常笑眯眯的好说话,真倔起来脾气跟驴似的。接触这么几年,游雪早摸透了,制不住就制不住,孙猴子有通天的本事,最后还不是让如来佛一巴掌制得死死的。 出了宋臻办公室,游雪就指示万小喜,由她全权打理苏云台的微博。 万小喜一听就乐了,“全权”,多有意思的两个字。 她向苏云台问了账号和密码,登录后转了陆小为的微博,回得很简单,就四个字,“互相照顾”。照往常,还得关注一下陆小为,万小喜一指头刚要戳下去,抬头就看见旁边苏云台目光灼灼盯着她,就没敢。 苏云台正在看老郑传来的照片,几个月来苏云卿进步颇大,已经能不靠器械辅助慢慢从床头挪到窗边。照片上苏云卿脸颊通红,额头有汗,倚在柜子边捻酢浆草的叶子,笑得露出整齐的小白牙。昏迷那几年他浑身肌肉萎缩得厉害,纸片儿一样瘫在床上,时常出气多进气少,如今能这样,苏云台想想,也算对得起温遥的临终遗言了。 关了老郑的信息,苏云台点开苏云卿那一栏,消息还停在上一回说想去看《长生殿》的那一条,他盯着屏幕许久,才发了条消息过去:戏去看了吗? 苏云卿回得很快,说是还没,老郑说天不好,再等等。 正想着怎么回,手机一震,又来一条,苏云卿话说得很直:你没有回我,我以为你不高兴。 苏云台失笑,确实不高兴,信息发过去跟他解释:没有,拍着戏就忘了回。 这谎说得太蹩脚,苏云台自己都不信,跟着又补一句:你要去就去。 苏云卿回过来一溜的狗头表情,苏云台笑了笑,正打算关上信息界面,狗头下面又跳出一句:大哥,你这戏里的扮相太邪性了! 苏云台还懵,想着泄出去的那张照上他好好穿着西装呢,扣子直系到脖子,就算对着陆小为他演得不算脉脉温情吧,可怎么看也称不上“邪性”。 刚要问问苏云卿什么眼神,就瞥见万小喜偷偷摸摸地睨他,苏云台转过脸,正经和她对上眼,问:“你干什么了?” “啊?”万小喜装模作样地捞水杯,“我刚刚订了个外卖啊,辣炒花蛤,水煮肥牛,油辣子小炒肉,云台哥你就别吃了吧?宋老板关照让你别吃辣。” 苏云台人高腿长,冷着脸两步跨到她跟前,“微博打开我看看。” 那哪儿行,万小喜笑嘻嘻把手机关了,身子一扭就从他手臂底下窜走了。 她确实发了张照上去,仔细计较还算是私照,就先前苏云台去服装工作室试装,被万小喜偷拍的那一张。这其实算是正常的运营手段,他微博上这一波涨起来的都是颜粉,纯来看脸的,不适时发两张上去,回头游雪要削她。 苏云台这天下午和赵敲敲搭戏,还是借的人家微博才看见的。 他逆光而站,表情既冷又哀,眼瞳还深,一身衣服衬得人矜贵得体,禁欲色彩浓重,偏偏大衣像被谁拉下了肩。苏云台头一次见这照片,当下就臊得慌,定睛一看赵女士还转发了,她不走寻常套路,不按常理出牌,转发理由写得特别抓眼球:把大衣去了[狗头]。 到底是圈子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一转发效果超群,粉丝性子还都随正主,转发里一水儿的“把领带去了[狗头]”、“把西服去了[狗头]”、“把裤子去了[狗头]”、“把衬衫去了[狗头]”…… 滚犊子的狗头,字里行间直接把他扒干净了。 一抬头,赵敲敲正捏着剧本瞎念词儿,好好一副黛眉挤成了八字型,她拿着腔,抑扬顿挫地,泫然欲泣地,“我……竟不知小念还有这样一位好哥哥,哥哥……哥哥啊,你、你……婚否……?” 苏云台哭笑不得,想躲还被梁筠拽住了袖子,她在戏里刚被苏云台“杀”了一回,乐得在戏外逗他,跟赵敲敲一块儿掐着嗓子追问:“婚否……婚否……?” 万小喜匆匆赶来帮忙,到底是她招的事儿,没好意思置身事外。 闹得头疼,苏云台躲出去抽烟,外头陆小为在和男三男四出外景。 拍摄间隙,武指拿着把匕首道具,给他演示手上的动作,苏云台记得这一幕是在中后期,那会儿郑念已经有了自己的地下行动小组,武戏多起来,人也不像开头那样天真烂漫,眼睛里时不时会有血光,下手也狠辣得多。 陆小为虽是偶像出身,演技却相当扎实,不是经不住推敲的花架子。游雪给他八卦过,说陆小为这人其实有底子,底还很厚,据传前两年逐日传媒收他,开出的是天价,按当时行情,赵敲敲也就这个数目。再者之前车震那事儿,眨眼之间照片就全清干净了,一张没剩,这里头要动的关系,不是逐日传媒一家小公司能料理得过来的。 八卦的么,有真有假,当不得事儿。 古斯特刚下高架那会儿,丁弈终于打完了电话。 宋臻本来在后头闭目养神,见他挂断,问道:“怎么样了?” “黑市上那几家收药的我都打过招呼了,云卿少的那种药,目前还没人出过手。”丁弈半侧过身,垂着眼没敢抬头,“隔了这么久,要出手也该出了,估计也不是为钱。” 宋臻点点头,睁开眼,“两个护工呢?” 丁弈回答:“小陆那儿的人已经撤了,她人一直在S市,很规矩,住处也没换,工作找不到,给我打了几个电话哭这事儿了。倒是邵阿姨那儿有点麻烦,她老家在山区,小村子,陌生人进去太显眼,我派过去的人只能远远看一眼,邵阿姨也不太出来,就在家门前的地里种菜,前不久倒是进过一回山,跟着的人说是去挖笋子的。” 宋臻听着笑了笑,丁弈不当演员可惜了,事情没有眉目,自己倒先委屈上了。 “别放松,别人就等着你松懈的时候。”宋臻顿了顿,又说:“你自己整理整理,回头跟云台也说一声,注意分寸。” 丁弈应了声好,在副驾驶上坐正了,摸了手机翻了翻,正翻到苏云台那张试衣照,经过升温发酵,底下评论转发内容好坏各占一半。这圈子里向来腥风血雨,丁点事儿就能被人逮着掐好几轮,何况苏云台是十八线直接上了个男二,难免有人要恶意揣测故意抹黑,就说转陆小为微博这事吧,留的这“互相照顾”四个字,往好听里说叫大气谦虚,不卑不亢,往难听里说那叫端着拿着,吃相难看。 丁弈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宋臻,宋老板也看着手机,脸上表情很淡,他斗着胆揣摩上意,“宋先生,要不跟赵敲敲打声招呼,把转发删了?” 宋臻递了一眼过来,脸上表情反倒松泛了,“不用。” “那苏先生那儿……”丁弈犹豫,苏云台自打入这一行就没经过多少事,一路被保驾护航到现在。 宋臻收了手机,往窗外看了一眼,司机已经停妥了车。这会儿天还没黑,影视基地门口仍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围着门口记录剧组拍摄地的牌子看。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影,身形颀长,腰很细,戴着墨镜口罩帽子,低头正要经过游客,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呼啦一下人都围上去了。 丁弈眯着眼看看,这人先是愣了愣,而后挺利落地摘了眼镜挂在胸口,一副漂亮的眉眼露出来,有暖融融的笑意,开始和游客合照。 合了大概有七、八张,才有助理保镖赶过来,他还好声好气地挥手,乖乖巧巧道了好几次再见。 丁弈没说话,瞥了一眼宋老板,宋臻倒是笑着的,笑得很轻,还带点欣赏的意思。丁弈没敢多瞧,转回去直视前方。娱乐圈里最不缺美人,年年都有数不清的小花小草冒茬,这一个尤其出挑,人还讨巧,真要比起来,就是放在苏先生面前也不逞多让。 难怪这样红,这样得宠。 陆小为天生就能吃这碗饭。 第27章 戏拍得顺利,这一天结束得也早。 苏云台离开片场前收着宋臻的信息,说是在影视基地的门口等他,晚上一起吃饭。这地方离宝成不远,苏云台料想宋老板可能要带他去“见人”,换衣服时磨蹭半天,临了还是把里面的花裤衩换了,换了条子弹内裤。 溜溜达达走到大门口,果然看见停在不远处的古斯特,他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先笑,再叫“宋先生”。 宋臻张开手臂带人入怀,问:“晚饭想吃什么?” 苏云台雷达似的动了动耳朵,这话里有弦外之音,“不去宝成吗?” 宋臻笑了,拍着他肩膀,说:“你想哪里去了?今晚不应酬,就是吃个饭。” “哦。”笑模样立马收回去,苏云台半倚着人,一双眼睛眯起来往窗外瞧,万小喜混在三三两两的游客里奔出来,小姑娘人不高,背个包却比她身板儿还大,出了门直接跳上出租车,从古斯特前头超过去了。 “听着你挺失望啊?”宋臻强迫他转过头,吻他嘴唇。 这姿势太别扭,苏云台歪着脖子仰起脸,囫囵回答:“您下回早点告诉我,我换了衣服才出来。” “你换什么了?”宋臻失笑,打量他上身皱巴巴的衬衫,下`身不错,英版的西装裤很显腿型,“衬衫没人给你熨还是怎么的?” 苏云台瞪着人,自己伸手从裤腰处拉出一截内裤带子,“要么验验。” 话太招人,宋臻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一时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神玩味。倒是前头的丁弈反应过来,装了半天电灯泡,这会儿犹犹豫豫伸手按了挡板的按钮。 车里没人说话,就一块板子沙沙地往上升。 最后宋老板往苏云台屁股上捏了捏,自己把挡板收了,只说:“规矩点。” 地方是丁弈找的,装修十分后现代的一家饭店,当门口挂了副巨大的油画,仿马蒂斯的《舞蹈》,只是把里头五个裸[狗头]女换成了五只三花猫。进去一看,吃的是日料,苏云台点进去一只脚,眉头跟着皱,宋老板送来的下午茶一多半是日料,吃得人嘴里都淡出鸟了,还日料呢。 丁弈自觉这事儿办得不漂亮,立马问是不是要换一家。 苏云台笑了,没等后头宋老板说一句,先开了口,说他知道一家不错,领他们去。 司机按着他给的地址开,七拐八拐进了条巷子。两旁都是居民楼,土黄的墙面,木头的窗棱,看着颇有年头,倒不是市中心那种精心养起来的年代感,这是实打实的陈旧,实打实的衰败。 苏云台指示司机把车停在路边,领着人进了条弄堂,走到深处,果真有家店。 店老板就站在门口,见到苏云台,咧开嘴笑了,“又是你啊。” 走进去才发觉这店是民居改的,楼梯自己搭的,又高又陡,不留神还撞脑袋。苏云台闷头上楼,宋臻跟着,丁弈顶着苦巴巴的一张脸,翻油腻腻的两张菜单,也就司机挺乐呵,门口一坐就开始抽烟。 老板问苏云台是不是老样子,他点点头,看看宋臻,又说加四只牛蛙,加一份海鲜蒜蓉的蘸酱。 等老板下楼,宋臻抽了根烟出来,问:“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 苏云台说:“小喜找的。” 店老板一看就是蜀地人,这锅万小喜背得很冤,她口淡,找不出这么个地方。宋臻也没拆穿,点了烟才发觉没烟灰缸,四下里还找着,苏云台先推过来一只一次性纸杯。 菜上得很快,其实也算不上正经的菜,这店吃的是串串,百来根竹签子浸在浓香的汤汁里,里头还飘着八只牛蛙。 苏云台把一满碗辣酱挑走,大约是另外调的,上头铺着红油和芝麻,闻着就有辛辣的香气。宋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想这是非要跟他拧着来了,特地关照不许吃辣,现在当着他面儿光明正大吃上了。 牛蛙拆了大半,苏云台才抬头瞥了一眼,见对面的人没动,就问:“要不要我给你拆?” 宋臻笑了笑,终于动筷子,说:“我给万小喜发工资,她就天天带你胡吃海塞啊?” “没有天天。”苏云台给他纠正,“何况我本来就喜欢吃这种东西。” 宋臻顿了顿,“你没让何阿姨做过。” 苏云台噗嗤笑了,“何阿姨做不出来。”他抽了根竹签,上头有半个鸡心,“就得在这种地方,就得是这种地方。其实已经不错了,有桌子有椅子。我小时候家旁边也有一家,连门面都没有,就一破三轮车,让油熏得发黑。我爸不许我吃,我妈就趁他不在给我两块让我买了解馋,海带两毛一串,香肠五毛,肉得一块。” 话说得太快,被辣酱呛着,宋臻让丁弈拿了几罐啤酒,拉开了推过去。苏云台一口灌下去大半,远不到醉的程度,眼睛却是迷离的,笑得特别软,“哎,你吃呀。” 可能是吃高兴了,苏云台话比往常多,他说那破三轮车后来还有竞争对手了,也是辆破三轮车,但对手人活络,会来事儿,还会研发新品,生意都被抢去了。原先那人还原地踏步,不思进取,守着一辆没人来的破车,他看不过,偷了家里桌上的两块钱,买了十根海带串儿。 宋臻问:“后来呢?” 苏云台面色泛红,歪着脑袋想想,说:“取缔了。” 说罢第四罐酒就见了底,宋臻按住他手腕,“云台,你喝多了。” 苏云台反握住宋老板的手,“啤酒而已。” 宋臻没松手,只定定看着他。天已经擦黑,楼下人声鼎沸,正是食客最多的档口,楼上却只有他们一桌。 见对方不放,苏云台使了劲儿,硬是抽出来,挑了根鱿鱼递给宋臻,“哎,你快吃啊,云卿闹着要来,我还不带呢。” 宋臻接了,捏在手里转了转,没吃。 苏云台还想着喝酒,叫外头守着的丁弈再拿两罐上来,宋臻没准,让丁弈分清楚主子是谁,分不清就提前退休,回玫瑰堡陪老爷子下棋。 丁弈躲在外间,进退两难,想想这年头打个工真是越发艰难了,苏云台还仍在坚持,宋老板仍是不许,他眼一闭心一横,噔噔下楼,只当没听见。 酒没叫来,苏云台不太痛快,筷子一道放下,他脸上仍有几分笑意,头脑也仍清醒,到底是小馆子,酒都不地道,喝得这样猛,居然一点劲头都没有。 苏云台深吸口气,说:“行了,我饱了,您要说什么就说吧。” 宋臻看着他,从眼睛到鼻子,到下巴再到脖颈,模样上苏云台变化不大,仍是当年孔雀里头一眼瞧见的样子,变的大多是内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安安稳稳,他奄奄一息,他大有一醉不醒的架势。 无处逃离,无法抗争,离溃败咫尺之遥。 许久,宋老板才说:“当年云卿车祸的肇事司机,找到了。” 第28章 有日子没提过这事儿,苏云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垂着眼问:“哪儿找着的?” “Y省,靠近老窝山一带。”宋臻点了根烟,叼在唇间,“在给徒步进山的游客当导游。我的人装作游客接触过几次,他单干,人也孤僻,生意不大好,勉强能吃饱饭。” “哦。”苏云台捏着筷子转来转去,“你告诉云卿了吗?” “没有,”宋臻说,“你家的事,我先问你。” 苏云台隔着烟雾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去,宋老板韬略在胸,问也不是真问。说是饱了,手里筷子倒没放下,说话间隙里苏云台又挑了只牛蛙,慢条斯理地吃。吃完了才抬头,声音很淡,说:“别问我,他爸想弄死的又不是我。” 那会儿温遥过世没多久,苏云台三不两时地往安济医院跑,多数时候就在病房外头看一会儿,待不长。 后来有回主治医生跟他交代病情,多说了几句话,走廊里就碰见了个人。这人也在苏云卿病房外张望,苏云台问了一句,才知道对方是个警察,姓文,去年苏云卿的案子就是他经的手,肇事司机酒驾致人重伤,最后定的交通肇事罪,因有自首情节,判了一年半。这次他来提了两件事,一是肇事当天监控录像没了,二是肇事司机在狱里被捅了两刀,人命大,没死。 他告诉苏云台,这案子结得太快,快得蹊跷,很多检定程序走得很仓促,回过头想再看看监控,才发现录像都没了,这种过失向来是能遮就遮,内部报个管理失当就完了,可再想想,心上过不去这一关,于是来问问家属这儿还有没有相关的资料存着。 苏云台蹙着眉,看看病床上的苏云卿,怎么着也没料到温遥递过来的山芋竟这么烫手。他没多说,只答应文警官回去找找。 临走前,文警官打量着苏云卿的特护病房,说:“这样大的花销,你父母一定很爱他。” 苏云台笑了笑,特别讽刺,“是爱,真爱。” 温遥除开那一箱遗物,什么东西都没剩下,自然也没所谓的监控录像。 文警官之后来过电话,苏云台如实说了,对方沉默一阵,突然来了一句:没了也好。 事虽蹊跷,但那时候更急的是钱,他在孔雀里陪笑卖酒,看周围坦坦荡荡的皮肉生意,没多少工夫去琢磨这事儿。直到有天他晚班回出租屋,方寸大点的地方,被人翻得一地都是衣服杂物,尤其是温遥那口樟木箱,大敞着,像个被人活生生扒开的创口,她与苏召清的结婚照躺在里面,一对新人郎才女貌,浑然不知命运犹如脱缰之马,专司把人往阴沟里带。 震惊之后才想起来怕,他给文警官打电话,响了半天竟没人接,再多打几回,直接关了机。 苏云台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坐了半晌,许是翻动得太厉害,空气里总有股霉味儿,他喘了好几口,嗓子眼儿都痒。正是盛夏,天光照不透四面灰败的墙,他抬头瞧瞧窗外,拿了钥匙走出去,一步步走回了孔雀。还没到上班的点,里头的少爷都坐在吧台闲聊,往常见了他都要不屑地哼两声,这一日倒是给他露出笑模样了,有两个还招呼了一声,叫他云台。 一个一个,他们都看着他,氛围怪异,苏云台还没缓过神,就被拎出了孔雀,送上了车,一路送到宋老板跟前。 宋臻气定神闲地推给他一沓材料,上半部分是苏云卿的个人信息,从他的出生到幼年的住所,再到车祸的肇事司机,安济医院的病例副本,甚至医院的缴费回单。 底下还有两份合同,包养合同。 也是在这份材料里,他头一次看到了苏云卿的生父,照片里的人有点年纪,侧脸刚毅,身形硬朗,嘴角含一丝笑,无名指指甲盖下有颗痣,他盯着这人出神,许久才去看名字。 方明渊,这就是让温遥不管不顾飞蛾扑火的人。 事实证明,宋先生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告诉苏云台,方明渊一路高升,连个磕绊都没有,不只是他手腕了得,还是他后头有人保驾护航,传闻过两年,还要往总参部调。 苏云台说,这与我何干? 宋臻指着那肇事司机,说这个人曾经是他带过的一个兵。 苏云台沉默不语,他已经明白过来,人要高升,锦绣的前程哪能让一个私生子玷污了。苏召清能下手杀温遥,方明渊能对自己的骨血动手,于有的人,名利当前,甭管是爱情还是亲情,都得让道。 后头两份合同倒没多厚,宋臻承诺给他工作,承担苏云卿后续的治疗,给他们提供庇护,洋洋洒洒巨细靡遗,唯独苏云台要履行的义务仍空着。 他抬头问,你要我做什么? 宋臻回答,一个情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苏云台再问,为一个情人得罪这样的权贵,值不值当? 宋臻居然笑了,云淡风轻地,说,值不值当,这要你来告诉我。 后来靠着宋臻的关系,苏云台还打听过文警官,去过他的住处,可惜里头人去楼空,门锁都锈了。门卫几个老大爷七嘴八舌,有说文警官远调外省的,有说文警官犯了事儿被警局扫地出门的,空口白话,也没个准儿。 就连那肇事的司机,也在出狱之后消失无踪。 与当年旧事相关的人,离开的离开,死去的死去,五年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把丁点的蛛丝马迹都磨成齑粉。 从小馆子里走出来,外头夜色正浓,老街到这时候才算活泛起来。老板在步道上支了雨棚,既做烧烤又做小龙虾,人一茬一茬地来,嬉笑吆喝全随心意,听得人无端端觉得痛快。 丁弈和司机也在一角坐着,桌上垒出来两座山似的小龙虾壳,宋臻站到了身后,才忙不迭地洗手擦嘴。 苏云台跟在宋臻身后,上了车就往窗边靠,闭了眼睛休息。 四个人身上味儿都挺重,混着车载香薰,闻着更是离奇,司机开了点窗,有热风送进来,混着蛙声和蝉鸣,还带点尘土气,苏云台睁开眼瞧了瞧,万物盎然,生机勃勃,盛夏来得这样轰轰烈烈。 快到酒店时,宋臻捏了捏他下巴,苏云台以为他要接吻,自觉嘴里味道太腥,没敢迎,缩着脖子到处躲。 宋臻哈哈大笑,“过来,不嫌你。” 金主放话,苏云台才乖乖凑过去,这一对儿嘴唇很艳,宋臻倒真没想深入,啄了两下就放过,搂着人靠在座椅里,有一搭没一搭捏他屁股。 “司机的事先别告诉云卿,”宋臻凑在他耳边,说得慢条斯理,“他刚有好转,就别烦他了,我的人看着呢,出不了事。” 苏云台点点头,吃的时候没多大感觉,这时候才觉出来饱,睡意直涌上来,眼皮儿吧嗒几下就真睡过去。车上其实也睡不安稳,反正仍能听见响动,车停下时他半睁了眼,酒店门口灯火辉煌,万小喜正立在台阶前张望。 苏云台轻轻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沉的眼,鬼使神差地,就问了一句:“宋臻,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平心讲,这一句很动听,动听得几乎能琢磨出几分真心实意来,宋臻微微蹙了眉,最终摇头,“明天《白乐师》上映,晚上我还有事。” 苏云台缓慢地眨了眨眼,愣住了,有事,有什么事,《白乐师》首映礼你还要亲手去搭舞台调灯光啊? “好好把《一念成谶》拍完。”宋臻交代,放开人,“不许乱吃东西。” 苏云台“嗯”了一声,丁弈已经拉开了车门,他仍没动。 宋臻拍了拍他后背,意思明显,“回去好好睡觉。” 万小喜迎上来,他不得不下车了。 丁弈与他道晚安,关上车门,古斯特调转车头,车窗缓缓拉上去。 晚风一吹,满眼明明灭灭的灯光,他站在一片灿烂中,突然觉得恍惚。 恍惚。 苏云台想起来,当年签那合同的时候,他也觉得恍惚。 一日将尽的档口,高架上车不多,古斯特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将宋老板送到了孔雀。 前台左右迎着宋老板,往专门的电梯带。 丁弈跟着,等左右无人了,终于问道:“那个肇事的司机,只要看着就行?” 宋臻直视着前方,一副眉目波澜不惊,“先抓,等不得了。” “可刚刚……”丁弈话没说完,直接被宋臻以眼神杀断,“我明白了。” 宋臻闭了闭眼,又说:“控制住之后撬开他的嘴,方明渊是怎么交代他的,一五一十问清楚。” 丁弈点点头,“这人是个硬茬子,不好对付,当年在监狱里挨了两刀,一声都没吭。” 宋臻轻轻笑了,“老爷子带你这么多年,你的手腕不该只有这么点。” 电梯门洞开,宋臻走了出去,丁弈没跟,仍在电梯里,垂着头恭恭敬敬,说:“您放心。” 第29章 行业里有这么个说法:得档期者得天下。 这话放在《白乐师》上尤显得精辟,赶着暑期档,又有保护月加持,首周票房一鸣惊人,直逼19亿。按照势头来讲,宋老板定的这保底数字已是板上钉钉。 发行方不敢松懈,除了通稿之外,还密切盯着几个影评人,好在《白乐师》制作上肯下血本,粉丝光环一戴,即便有负面的声音,也如泥牛入海,蹦不出什么水花。 苏云台时不时刷票房榜单看上一眼,过20亿大关之后,墨令行天的票房分账比例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宋臻这一手下去,第一季度的阴霾呼啦散去,终于透出今年以来的第一道曙光。 片场上关注《白乐师》的人不在少数,刷得最勤的当属万小喜,这小妮子趁着年后墨令行天股势走低,抄了一回底,只等着《白乐师》坐上票房冠军的宝座,到时股价飙升,再一举脱手,赚点零花。 这里头风险其实挺大,影视行业向来水深且黑,片子卖不卖座不止看投入与输出,还得讲究机缘。前两年有部片子,也是热门的IP改电影,原作粉丝基础比《白乐师》还扎实,请的演员全是一线,连边角的小角色都是数一数二的流量担当,最后票房出来,扑得两眼一抹黑,投资方赔得几乎要去当裤子,股价连续跌停,大半个月里市值蒸发了百来亿,最终靠着停牌才止了损。 这位资方老板曾有句名言,为梦想窒息,没成想这一回真窒息了。 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苏云台还跟宋臻提过一嘴,宋老板笑了笑,没大当回事,转头就给《白乐师》叫了20亿的保底。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苏云台当时还坏心眼地想,老东西这样漫不经心,没准哪天也要吃个瘪。 《一念成谶》到了拍摄后期,赵敲敲和梁筠先后杀青,提前离开了剧组。进度上看,除开几个零散镜头外,只剩最后一场大戏,江酹月赴死任务那一段儿。 这一场任务得在江边的火车上拍,S市的影视基地里没有这个配置,整个剧组就挪到了Z省的一个旅游区,这地方山势不高,江水两边长满凤凰竹,景致很不错,但离下榻的酒店奇远,早上六点不到就得坐大巴进山,等器材布置停当,大半天都过去了。 作为拍摄地的旧火车是当地的一个景点,从车厢里望出去还能看到江水。剧组租了三天,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了,座椅都给换成了丝绒面儿。 苏云台换好了衣服,等着化妆,这一场里江酹月假扮成了国`民`党中央军的一名军官,穿一身暗绿色的军服,脚上还蹬一双长靴,看着英气挺拔,走起来着实遭罪——这靴子新做的,太硬,走两步就磨脚。陆小为捏着剧本默默念,这小子这几天越发沉默,除开对词连话也不讲,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这会儿化妆师在给他化妆,郑念以商人的身份上车,随身带一口小皮箱。 铺垫到现在,各方势力的矛盾达到顶点。军统在“剿匪”行动中连连失利,连自家站长都让人割了喉,眼见着地下党阴魂不散,旁边还有中统时不时乱搅一通,副站长面子上挂不住,自请前往南京述职。这是明面上的“官话儿”,实际是带着一车厢吗啡去的。这在当时是稀罕玩意儿,在黑市上价很高,军统上海站这一批是当年蓝衣社查抄保安队扣下来的,没有记录在册,这副站长一面想用吗啡去南京疏通门路,一面想诱使共党来夺,争取抓两个典型份子,直接上交南京。 他算是全剧后半段的头号反派,姓孙雯就死在他的手上,郑念的小组与之多次交手,也没能把人拿下。演副站长的男演员号称反派专业户,年近五十,看看却还跟三十出头似的,一双凤眼生得狭长。 苏云台照例在杨舒的组,这一日他戏份不多,主要是几个登车前的特写镜头。江酹月前不久才与郑念决裂,整个人带点万念俱灰的绝望感,中统给他的任务也直截了当,要他在火车到达南京前,销毁那一车厢的吗啡。 既然是诱捕共党的陷阱,必然是重兵把守困难重重,江酹月没心思制定多精巧的计划,直接在铁轨上安了炸药,打算在目标车厢经过时直接炸掉。他一路走到军统所在的车厢前,在门边寻了个位置坐下,不经意地往后瞥,正看到郑念伪装的乘务员推着餐车与门口的便衣说话。 他没料到郑念也瞄准了吗啡,眼神先是错愕再是恐惧,身板一节一节僵住,他的手下埋伏在竹林里,到点必然会引爆炸弹,若是郑念没有及时出来,就算通过军统这一关,车轱辘底下的炸药他也逃不过。 走到这儿,苏云台今天的戏份算是告一段落,一下了车厢他就开始蹬鞋子脱袜子,后脚跟磨破了皮,挺大的一块儿,血赤呼啦的,看着特别糟。 万小喜替他找创可贴,一边给他递手机,说宋老板来过电话。 苏云台接过手机看了看,又接过万小喜递过来的创可贴,大小不太合适,带胶的地方碰着伤口,一牵一扯更疼。想着可能有事,他回拨过去,对面接得挺快,宋臻像是在抽烟,声音听着特别深沉,“到外景地了?” 有阵子没听见这老东西的声音,乍一响起悦耳得惊人,苏云台心口微微震颤,“嗯,昨天就到了。” 宋臻顿了顿,说:“我听老钱提过,这次是选在江边?” 苏云台又“嗯”了一声,蹬着双自己的鞋踢踢踏踏走远了几步,听见对面传来“噗”的一声,这声音他太熟了,开香槟的时候常有,就问:“你吃独食?” 宋臻笑了,“酒店送的。” “哦,”苏云台走进凤凰竹林里,山里头手机信号不稳,空气却叫人振奋,他声音扬起来,听着心情不错,“你在宝成?” 这话有试探的成分在里面,宝成不会给自己的老板送香槟。宋臻笑得更开,顺着答:“在纽约。” 苏云台看了眼手机时间,隔了十三个小时,对面正是半夜。 宋老板这副嗓子浑然天成,弄得人耳朵根发痒。苏云台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心惊肉跳,山里头听着电话下面倒先站起来了,这叫人怎么想? 应付了两句急忙就要挂断,宋臻出声拦住,“我这么见不得光?” 苏云台苦笑不得,心想到底是谁见不得光,到底没敢说出来,攥着片竹叶折来折去。 可能是真晚了,宋臻没再戏弄他,交代他拍完后乖乖回S市,有人来接,苏云台嗯嗯应两声,临了又听宋老板问:“云台,想不想我?” 这一句宋老板问得多了,按着情人的本分苏云台大部分时候回答“想”,小部分跟人闹时回“不想”,还有几回是在床上,他直接上嘴咬,答这么多遍,照理都熟能生巧了,唯独这一次喉头却锁住了似的,半个字蹦不出。 “听话,告诉我,想不想?” 手机攥得死紧,苏云台轻轻呼吸,心头咚咚得敲,这声音响得犹如滚雷,振聋发聩,像个鲜活的警告。 对面仍等着,苏云台眼睛一闭,说:“就快回了。” 四个字,说完立马挂了。 打完电话,才发现钱仲秋那一组也拍完了。场务正招呼着收工,山里的路不好走,不能拖到天黑。 陆小为这一场吃了不少苦头,这会儿衣服都没换,摊在椅子里,脸上还盖着条湿毛巾。天气太热,郑念进了车厢后,紧跟着就是一段儿长镜头,还是打戏,几个演员一下午轮了十来遍,浑身湿了个透,临近傍晚才听见钱仲秋的一声“过”。 回去的大巴上不知谁提了一句,说一块儿去镇上吃火锅,靠水吃水,这儿的河鲜是一绝。山里伙食不大好,想着还要再蹲两天,胃口先熬不住,这一句出来一呼百应,连歪在后头盖着眼罩睡觉的陆小为都举手附议。 苏云台半靠着万小喜,睡得懒洋洋,一身骨头都被山势给颠松了,不太想动,于是让司机在酒店停了停,自己先回房休息。 上去睡了足有两个钟头,醒来刷万小喜的朋友圈,火锅还吃着呢,许是桌上有酒,气氛看着不错,万小喜和陆小为的助理都站着,手边一溜的酒瓶子,可能是喝多杠上了。 这小丫头喝醉了杀伤力奇高,号称一张嘴就是一支军队,游雪见了都躲,陆小为这助理可能要遭殃。 天色尚不算太晚,苏云台摸着肚子觉得饿,一骨碌翻下床,带了手机钱包出去找吃的。 这地方虽是个旅游区,但山路难走,位置也偏,人气并不高,走在路上游人不多,倒是有不少扛长枪带短炮的经过,看着像是同行。 酒店往外走几步就有一溜的小饭馆和大排档,挨门挨户挤着,做的大多是烧烤龙虾麻辣烫之类。苏云台挑了家带门面的,点了龙虾和麻辣烫,坐着等。饭馆里还有几桌人,说话声音不大,偶尔能听见“进度”、“机位”几个词儿,他竖着耳朵听了听,这像是个网剧剧组,拍一部穿越的古装戏,男主还得带个狐狸面具。 这几年时下的热门IP有多半是改网剧的,题材五花八门,审查门槛稍低,拍出来的水准更是高下不一,墨令行天底下有部门专做网剧,每年进账十分可观,现如今电视剧电影卡得越发紧,年年有红头文件“指导”工作,也就网剧还稍有转圜余地,引了不少人入行。 麻辣烫上得挺快,一满碗红油热汤,看着十分有生气。 也就这时候,后头一桌的导演突然高声喊了一句:“小霍,怎么才到啊?来这儿!” 苏云台闻声稍抬起头,瞥了眼店门口,有个人正往里走,穿着个运动背心,身形颇为高大。 这人也老远抬手招呼导演:“接了个电话,耽搁了。” 苏云台脑子里嗡得一声炸了,几年过去,这声音他仍记得。 来人也正好经过他桌边,昏黄的灯光底下两个人对上眼,打了个突如其来的照面,一个举着筷子夹着个丸子,一个抬着手臂拎着车钥匙,都愣住了。 好一会儿都没人动,倒是后头的导演不明所以,问:“霍舟?怎么啦?” 苏云台才恍然清醒,脑袋一低用丸子堵住嘴。 霍舟没走,仍站在他旁边,像是回答导演,又像是在提醒苏云台,声音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居然在这儿碰见熟人了。” 导演“哦”了一声,一桌的人跟着望过来。 霍舟将车钥匙放到苏云台桌上,声音在他头顶沉闷地响起来:“苏云台,我从前亲过他。” 第30章 (上) 足足有一分来钟,没人说话,动静全无,只剩墙角的空调还嗡嗡地响,苏云台缓缓眨了好几下眼,才猛地清醒,拿了钱包手机,站起来就要走。 霍舟似是料准了他这反应,比苏云台还快,一下拽住了对方手腕,说:“你这不没吃几口?”又探头对着后头的一桌人,“想什么呢,喝醉了开玩笑的。” 导演带头笑开了,拿着筷子点着菜,招呼大家继续吃。 霍舟拉开椅子,在苏云台对面坐下,也不看菜单,熟门熟路点了几道菜,要了两罐啤酒,叫完了才问他:“能喝?” 苏云台没动没应,居高临下看着这张脸,几年过去,霍舟比那会儿看着刚毅不少,一身肌肉很是张扬,昏黄的灯光底下抹了油似的亮。见苏云台仍站着,霍舟叹了口气,伸手去拽他,“唉,想什么呢,真当我天天算计着挖宋臻墙脚啊?” 送菜的小妹端着托盘过来,在他们这一桌放下,清一色的辣口菜,离开前还狐疑地看看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别是要动手?人多眼杂的地方,苏云台不想引得众人围观,本来就没多大点事儿,一闹反而容易遭人编排,这才重新坐下,捏着筷子只管挑鹌鹑蛋。 起先霍舟没说话,喝了点酒,突然感慨万千地提起了当年,“说起来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三年?还是四年?” “记不清。”苏云台瞥了一眼,霍舟整个人挺放松,还翘着二郎腿,看架势真要跟他追忆似水年华了。 霍舟笑笑,露两个酒窝,“你别说,当年你那扮相是真的好看,演的小王爷吧?那衣服,一层两层三层,腰带还描金的,片场上你勾走多少小姑娘的魂灵!” “别瞎说,”苏云台放下筷子,“片场上总共也没多少小姑娘。” 霍舟愣了愣,哈哈大笑,还拍大腿儿,“你是真不知道啊?当初女二有意接触接触你,被导演夫妻俩死活拉住了,”霍舟顿了顿,这回笑得有点淡,“那时候我还不懂,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好阻止的,直到那一晚杀青,我们去KTV,我才知道……” 苏云台眯着眼,等他把话说完,腾腾热气里霍舟垂下眼睛,说:“……你是真碰不得。” 这话听着有几分愁云惨雾的意思,确实,胡闹的一吻,搭上整个前途,换谁都不值当。霍舟是正经戏剧学院毕业,演过一年话剧,舞台底子搭得好,转入荧幕后很快就崭头露角,之前有个与他合作过的导演,还盛赞过他这人就是为大荧幕而生,不出意外往后是要挑大梁的。没曾想这话没说多久,就真出了意外,KTV里的事之后霍舟好几部戏被叫了停,微博账号莫名被锁,连经纪公司都寻了个由头和他解约,起先还觉得是倒了血霉了,后来经人提点,才知道是宋臻放话要封他。 演员这一行大多是吃的青春饭,如日中天的时候被封,几乎就等于给他的事业判了死刑。霍舟消沉许久,还求过看好他的导演,但当时墨令行天投资阵线拉得很长,顶了大半边的天,自然没人敢在宋老板的地头上逆人家的鳞。 刚开始苏云台还不知道宋臻干了这么件事,直到游雪说溜了嘴,才知道这一吻牵连如此之大。 宋臻强硬起来能做得很绝,苏云台没胆子向他抗议,只偷偷关注过霍舟,知道他走投无路时去地下酒吧当过驻唱,开过网店,近两年靠着发照片当网红才重回了大众视野,大的片约没有,接的都是不入流的小网剧,露露一身腱子肉,打打擦边球。 活得前途无望,不好不坏。 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苏云台眨了眨眼,挺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霍舟还咬着个小鸡腿呢,上头撒了辣椒粉,没留神被呛了一口,咳得眼泪都下来,一边还咧着嘴笑:“你道个哪门子歉,又不是你封的我。” 苏云台跟着笑了笑,嘴角迅速地勾了一下,他拉开剩下的一罐啤酒,跟霍舟手边的碰了碰,一口气干完了。 霍舟又说:“真要怪也怪我,没事儿瞎调戏,自找的。换位想想,这要是自己女朋友被人亲了,我撩袖子就给他揍趴下!” 苏云台低着头没应,啤酒罐子捏在手里,咔啦啦响,事儿过去这么多年,碰上了才惦记着说句对不起,听起来既没用又矫情。 晚饭后,后桌的导演提议换个地方再喝两杯,见霍舟和苏云台是旧识,也顺带邀他同去。 碰见霍舟已是意料之外,苏云台不想旁生枝节,推脱明天要一早进山拍戏,道别后直接往店门外走,没两步,就看见霍舟也跟了出来。 他回避的意味明显,没成想这人还自己贴上来,一时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道:“不怕被宋臻再封一回?” 霍舟停下,距离他半步之遥,满不在乎地笑了:“我都这样了,封不封有什么差别。” 苏云台站着不动,背着光,一张脸看着越发冷。 “行了,”霍舟叹气:“我就是送送你,这几年我没什么朋友,难得见到个熟脸,吃顿饭,说说话,你就当行行好呗。” 苏云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一边摸出手机看消息,万小喜已经回了酒店,说是给他带了点夜宵。 霍舟跟在后头,离得不近也不远,嘴里哼着歌,时不时噼里啪啦打一顿蚊子。时值盛夏,山里头蚊虫特别多,一路都往人脸上身上招呼,他又穿着件背心,咋咋呼呼地歌都唱跑调。 “为这小网剧,我喂了半个来月蚊子,”霍舟有意起个话头,“血都掉了两斤,吃还吃不好,为这一身肉,天天鸡肉西蓝花拌蛋白粉,也就今儿杀青,才准我吃顿好的。哎,苏云台,你平常吃什么的,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苏云台起先没应,好一阵才轻轻说:“萝卜咸菜,没比你好。” 霍舟哈哈笑起来,“谁信!宋老板就给你这待遇,你还不得撬了他啊?” 这次苏云台没再回答,转过个弯,酒店就在眼前,硕大的金字招牌在黑夜里熠熠生光。他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我到了,就到这儿吧。” 霍舟看了他好一阵,雾里看花好不真切的那种看法,最后摇了摇头,说:“我没看错你。” 苏云台抬起眼睛,直直看着他。 霍舟哼了一声,继续说:“那会儿片场上看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对人对己真是冷到骨子里了。”他摆摆手,可能是在赶蚊子,也可能只是示意苏云台走,等人转过身,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其实我刚刚撒了个谎,我确实想挖宋臻的墙脚。” 第30章 (下) 回到酒店后,苏云台刚刷开房门,万小喜就从隔壁冲出来,势如破竹,塞他一满碗花蛤。 她醉得几乎站不住,靠着墙嘿嘿地笑,戏特别足,“恭迎主上回宫,乱臣贼子已斩于菜市口,请主上放心。” 估摸着这“乱臣贼子”指的是陆小为的助理,万小喜舍命拼酒,把人喝趴下了。苏云台笑了笑,说:“谁是你主上,别乱叫。” 万小喜站直了,“行,那就夫人吧。” 苏云台本来还想扶她一把,一听手就缩回来,拎着花蛤转身回屋,撂了一句:“跪安吧啊。” 花蛤还热乎,个个浸在喷香的汤汁里,上头还堆着切得细腻的蒜沫。苏云台吃了小半碗,饿倒不太饿,只是觉得累,胸口空了似的陷下去一大片。半夜里起了点凉风,他草草冲了个澡,仰面躺在床上,思忖半晌,霍舟跟个影子似的在眼前晃晃悠悠,赶不走驱不散,他想不明白,已经栽过一回的人,为何还想往同一个坑里跳? 可能是霍舟这顿饭真起了作用,许久不见的负疚感居然冒出了头,苏云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猛地翻身,扯过薄被,关灯,睡觉。 都他妈什么破事。 后两天没再看见霍舟,苏云台悄悄向酒店前台打听了,确实有这么个剧组,主角是个男狐狸精,动不动就扒衣服露胸肌,酒店的几个小姑娘都去围观过,不过这两天没见着他们的小面包车,听说是拍完了,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最好。他暗暗松了口气,一颗心端端正正揣回了肚子里,专心拍戏。 后头的戏没再大改,就按着本子走。江酹月久等郑念不着,只得以身犯险,单枪匹马闯进去找人。好在他当时穿着一身中央军的军服,胡乱扯了个理由要拜会里面的副站长,外面的便衣瞧他的肩章,没敢拦,派人请示了,才放进去。 之后顺利成章地反转,枪战,郑念的小组闻声前来支援。大概是先前陆小为那长镜头拍得着实遭罪,这回轮到江酹月,钱导居然没强求,一点点分解了来。火车将将要到炸药点,被绑在货箱边的郑念才悠悠醒转,前方有打斗声,远处还能听见整齐划一的跑动声,这副站长带的人手远比看上去的多,分散在整列车上,这时候才围过来,想要一锅端。 江酹月在军统的包厢里大打出手,窗外景色飞驰,他已经能望见埋了炸药的那段铁轨。这副站长一心想要活的,不准人往他要害开枪。苏云台装出几分跄踉,扑到车厢门边,想打断两节车厢间的挂钩。 两枪下去纹丝不动,江酹月自己倒被副站长一枪顶在了脑袋上,这人说话语气平直,自带一种“大局在握”的腔调,“江老板,薛某久仰了。” 苏云台怔了怔,转头,嘴唇一抖,问:“你知道是我?” 薛副站长像看个笑话,“江老板贵人多忘事,当年你那头一份活儿就是我派人找的你。” 江酹月慢慢站了起来,他已经看见对面车厢里的人影,郑念冲到了门边,货车车厢和普通车厢之间有段距离,他在郑念冲出之前转过了身,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郑念的整个小组伤亡惨重,四个人里还剩下两个人,被几个便衣用枪顶着头,按在地上,他们都负了伤,左边那小姑娘胸口已经沁出了血,一大片,染得木地板发黑。 江酹月知道这两个人,郑念给他提过,拐弯抹角地说是自己的同学老师,那小姑娘平常在一家茶楼打工,说是想攒钱给她妈妈买点巧克力,洋货儿,老人家一辈子没尝过,另一个年龄大点儿,是个码头的脚夫,刚娶了媳妇儿,没事儿就揪路边的草编土戒指,说编满一百个就能攒够钱买个金的。 薛副站长笑了笑,“那会儿江老板还没出科,带个小孩子,瘦巴巴的。” 江酹月一双眼睛厉起来,瞪着人没动,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手起手落干的都是杀人的活儿,这一眼扫过去尤其凶。 薛副站长说:“我当时就觉得,你得是头狼。” 江酹月忽地笑了,嘴角带血,笑得很出彩,“薛站长抬爱,让您见笑了。” 薛副站长用枪口点着他的血迹,又突然给了他一枪托,血流得更凶。 这一下拍之前对方跟他打过招呼,看着狠,实际没打着,苏云台配合地歪过脸,等着化妆师趁间隙给他抹抹血。 郑念在后头伤得也不轻,货车车厢里的看守不少,人人带枪,他被绑着手,活动不开,肩上已经挨了两枪。到这儿谁都知道是陷阱,可吗啡在眼前,他放弃不了。 还在左冲右突的档口,前面车厢传来四声枪响,郑念贴着车厢,从窗户里看见自己的两名组员滚下去,像两个被丢弃的破麻袋似的,滚进江里。一瞬间,他咬着牙呜呜低吼了两声,整张脸都在抖,混着血和汗,狰狞得如同恶鬼。 他从边角冲出,扬手抬高一个看守的枪口,当空扫射,车窗玻璃碎了,他压着对手,直接把人的脖子往玻璃上凑,郑念一双眼睛很红,一个个干掉看守,最后跪在车厢门口,陆小为处理得很婉转,没歇斯底里地叫,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问:“还有没有……” 他想问有没有人,最后一个字轻得听不清,列车哐哐的声音里,前头一丝应答也没有,只有军统的人拉开门跑来,想跳上货车车厢。郑念一边点射,一边还往对面望,他似乎看到了个熟悉的背影,可人影幢幢,他又分不清。 眼见着快要到爆炸点,江酹月陡然爆发,抬手握住薛副站长的手腕,枪口直接顶在自己肩头,对方果然开枪,同时整条手臂也被锁住。 江酹月咬牙忍着,没出声,手上使劲儿拉脱对方手腕。枪应声落在地板上,薛副站长一脚踹飞他。江酹月滚了两圈,摔在郑念一个组员的尸体边,他伸手摸了摸尸体,果然摸到一根硬物,中共地下党的小队时常带着手雷,他想也没想,直接拔了销子,往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扔过去。 随后的戏顺理成章,郑念眼看着前头一节车厢在爆起的火光中炸裂,而他带着一车厢的吗啡停在原地,巨响中他一直盯着那车厢门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心头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可他又一步迈不开,他生怕奔过去,这念头就成真了。 最后江酹月对着他喊,“走!” 郑念趴着一动没动。 江酹月又喊:“滚!” 这一声带着怨气和怒气,叫破了音,分外刺耳,钱仲秋没让停,打着手势让收音师傅注意。苏云台自个儿都给吓着了,嗓子沙沙地疼。他转身抱住对手戏的演员,按照剧情,现在整节车厢都在烧,他与对方肉搏,最后是拿玻璃刺进对方当胸,才算完。 江酹月从火光中站了起来,外头江水汹涌,郑念已经远得看不见了,他松了口气,没想到竟然能活下来,火车的速度已经放慢,警察马上就会到,他站在车尾,纵身往江里跳。刚没入水中,紧跟着一颗子弹送上来,钻入水中,钉进他心脏,血花慢慢悠悠浸入江水。 人如其名,到底是一樽还酹江月。 落水戏还是找了替身,杨舒的组拍,苏云台站在岸上,远远望了一眼。替身人颇高,有一身漂亮的肌肉,入水后和游鱼似的灵巧。 钱仲秋站在他旁边,眯着眼抽烟,说:“这是个水下摄影师,现找的。” “挺像的。”苏云台说得很轻,跟片羽毛似的,隔了一阵又说:“对不起。” 钱仲秋笑了,摆摆手,烟灰跟着抖下来,“是我强人所难。” 这话说得勉强,苏云台听出开了,视线跟着那替身钻入水中,没说话。 “我其实以为你会答应下水的。”钱仲秋也在看,这会儿替身身上带的染料透出水了,他停了停,又问:“你喜欢演戏吗?” 苏云台转过脸,眯着眼。 钱仲秋没追问,本来也没指望苏云台能答,他专心看前面的戏,专心抽手上的烟,直烧到烟嘴,才在自己鞋底把烟灭了,捏在指尖转了转,没扔。 那替身已经走过一场,杨舒没让过,走过去给人指导。 许久,那替身一转身,又扎回了水里,钱仲秋拍了拍苏云台的肩,说:“走吧,最后一场戏了。” 最后一场集中在陆小为身上。 郑念受伤惨烈,好在没伤到要害,在山里养了一个来月,就打算回上海去。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与原先光鲜的样子大相径庭,可细看看,又是一样的人。路上他遇着个挑担的农民,卖山里挖的菌子,郑念停下来,掏着口袋东凑西凑,全买了。 那老农民打量他半晌,问:“小弟,买噶多啊?” 郑念蹲着,一边收拾进自己的皮箱,一边点头,回答:“煮鱼汤鲜得很,”他站起来,笑起来,脸上如有光芒,“家里人喜欢。” 他走得不急不缓,肩头平稳,后背笔直,镜头跟着他,逐渐拉远。 等到陆小为走到预定的位置,钱仲秋仍没出声。整个剧组静得吓人,不约而同望着那道背影。半分多钟,钱仲秋才举起了手,他声音不高,异常坚定,“过。” 这个字像个信号,掌声忽地爆发出来。 苏云台微怔,也跟着鼓掌,他看见陆小为在这片雷动的掌声里跑回来,整个人迎着光,灼灼发亮。 苏云台突然觉得刺痛,痛得浑身震颤。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耸动,挣扎,那么危险,那么诱人,那么奔放,抑制不住,呼之欲出。 第31章 (上) 连轴转了四个来月,一朝杀青之后,疲惫感就山呼海啸而来,苏云台跟着剧组回S市。落地时天已经擦黑,他走出航站楼向远处一望,市中心灯火煌煌,半空拢着一圈儿浮云,看着像只将睡未睡的眼。 他盯了半晌,真困了。 司机照常来接,苏云台一上车就歪在后座,脚一起缩上皮垫子,眼皮吧嗒吧嗒,听司机絮絮叨叨地交代,说是宋老板仍在国外没回。他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眼皮终于闭实。 万小喜从后视镜里看看他,怕吵醒人,压低了声儿问司机,游雪是不是回了? 司机摇摇头,说不止是游雪,就连丁先生,去了Y省也还没回。 万小喜简单应了一句,没再多问。下半年伊始,游雪就跟脚不沾地了似的,北上了好几回,听说是本来谈妥的一个综艺合作,临签约了对方突然反悔,游雪头大了两个来月,竟然还没完。 车行至帝王令门口,苏云台适时醒了,也没让车开进去,自己拎着行李下车。临走前万小喜给他打预防针,让他这两天里好好休息,别天天窝着打游戏,该锻炼就练练,后头还有机场照要拍。 苏云台笑了,说你还不放心我? 万小喜扶着脑袋瞪了一眼,叫司机赶紧掉头走。 自打剧照流出,《一念成谶》的宣传就顺势开始,本来这机场照是要赶着回S市的时间,就地取材,就地拍完,但陆小为恰好有个杂志封面的邀约,一杀青直接飞去了纽约,说是要两三天才回。苏云台这角儿自然得和陆小为绑一起,正主儿不在,他理直气壮地回家放大假。 帝王令大门和住宅区还隔了一段距离,苏云台夹着根烟慢慢悠悠晃过去,这地儿其实不让抽烟,几个保安面色犹豫地想去拦,最后还是眼睛一闭没去管。苏云台笑笑,自觉灭了,捏着烟屁股哼小曲,直哼进电梯才反应过来自己哼的是《长生殿》,他无奈叹气,掏出手机查了查《长生殿》的戏票,想着要找个时间带苏云卿去听。 可能是一路走回来吹多了风,进了屋倒困意全无,苏云台去厨房里找宵夜,一打开冰箱就看见个大海碗,碗沿露出来一大把竹签——阿姨居然给他做了串串,搅了搅,里面还翻出两只牛蛙,闻着和弄堂里的一个味儿。 嘴角顿时咧到了耳根,苏云台乐呵呵端出碗,送进微波炉加热。等着的当儿,他从柜子里翻了两瓶蘸酱出来,像模像样搞了个托盘,一块儿端着往书房走。 书房算是宋臻的私人领地,连丁弈都不得入内,刚来那会儿苏云台还以为这宋老板做的是掉脑袋的买卖,保密级别居然这么高,后来他误打误撞走进去,宋老板连个眼皮儿都没抬,苏云台咂摸了一下,觉得这算是个默许。 放下吃食,推开文件,开电脑,输密码,他咬着根竹签等启动。 桌面上只有几个游戏图标,苏云台歪着脑袋,眯起一双眼,鬼使神差地点开宋臻归置文档的文件夹,光标停在搜索栏上,他扔了竹签,一个字一个字打进去,先搜的“陆小为”,无结果,再搜“逐日传媒”,也没结果,他愣了几秒,接着搜“江河控股”,这回有了,是几份授权协议。他随便开了一个,径直点进文件,近期打开过的文档码了一溜儿,“陆小为”和“逐日传媒”赫然在列,还有什么股权质押的文件,老家伙百密一疏,历史记录没删,苏云台挨个试了试,发现原文档已经删除。 随后他把自己搜索的痕迹一一清理干净,叼着牛蛙腿儿打游戏,操纵手下的角色见怪物就开,也不放技能,就扛把大剑嘣嘣砍。 当晚苏云台就不负万小喜嘱托,熬着夜把《巫师3》打完了。 早上何阿姨过来,见他胡茬都冒出来了,两个眼睛也肿得不行,站在门口问这是为什么呀? 苏云台说为了世界和平。 何阿姨贯会心疼人,给他放了洗澡水。苏云台走出书房,乍一眼见着阳光,刺得魂灵为之一振,洗完澡喝了半碗粥,被子一卷他就睡过去。 再醒已经过午,外头像是起了大风,呼呼地响,他向来不记得关窗,窗帘鼓得跟帆似的。下床关了窗,还没走到客厅,他就闻见食物的香气,鼻子耸来耸去,认定阿姨给做了鸡枞。 跑出去先看见桌上的四菜一汤,眼睛一撇才看见边儿上的万小喜。 苏云台挺诧异,万小喜不算勤快的人,不会天天往他这儿跑。 万小喜挑着眉冷笑,给他盛了碗汤,说:“赶紧喝,有活儿了。” 饭吃得匆忙,一桌好菜还没咂出来味儿,就让万小喜收了碗筷。 司机载着他们直奔机场,万小喜告诉苏云台,陆小为提前回来了,正好赵敲敲和梁筠都空,上头的意思是趁着人凑齐就把照片拍了。苏云台倒没意见,这圈子里的头面人物都没意见,他一个十八线能有什么意见? 到地方一看,气压很低。陆小为刚下飞机,看着不大痛快,脸板得跟块砖头似的,眼睛瞧着竟比苏云台的还肿。 他凑过去问万小喜:“这是怎么了?” 万小喜向来不缺八卦,“听说是被老板赶回来的。” 这老板指的谁不肖说,苏云台点点头,瞧陆小为这架势,到底人太年轻,这种事情,为谁都不值当。 虽说如此,真走上过道时,陆小为又光彩照人了,他走得稍慢,仰着张小脸去跟苏云台的脚步,笑得真假难辨。苏云台不禁叹,果真是吃这碗饭的人,一颦一笑收放得这样自如。赵敲敲也是刚下飞机,显得憔悴,拿太阳镜挡着大半张脸,她和梁筠走在前头,两个人身上还有品牌赞助,角落里有好几个摄影师等着。 陆小为有一搭没一搭和苏云台闲聊,说纽约大暴雨,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幸好回来了,说完了适当笑一笑,镜头里看着特别真诚。 苏云台陪着演,搭手替他拉行李,也露个笑,问怎么不多留两天,这么赶来赶去,人要吃不消。 话里有话,陆小为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嘴角还噙着笑,手指节却攥得发白。苏云台居高临下望着他,演得再好,也没法藏得一丝不漏。 谁都一样。 几个主演前前后后走了几圈儿,到天黑才正式收工,苏云台本来就一夜没睡,午饭还没好好吃,一上车就歪在座椅里不肯动。 两天往机场跑了两趟,苏云台兴致不高,脑子里还惦记何阿姨那点手艺,反倒更饿。下高速那会儿,车子轻轻颠了一下,他抬眼往车窗外望了一眼,这地方靠近市中心,高楼林立,拐角那幢他尤其熟悉。 ——孔雀。 第31章 (下) 虽说是个声色犬马的地方,孔雀看着却没有寻常娱乐场所的那股躁劲儿。它楼建得很高,外头有一圈老石砌的围墙,正门上龙飞凤舞的“孔雀”两个大字,写得气象万千,据传是出自名家手笔,只是再有底气,也是个声`色`场`所,这名家没好意思署名。 想想家里空空荡荡,回去也没多大意思,苏云台就叫停了车,自作主张让司机和万小喜各回各家,各吃各饭,自己下车往孔雀走。 有个把月没来,进去一看,前台的小姑娘都换了一轮,清一色的灰西装,脸都很俏腿都很长,一个个不苟言笑,要等客人走近了,才肯弯一弯嘴角。苏云台听这儿的经理说过,往大厅里摆的都是门面,能给你定性,苏云台点头,深以为然,往后再看前台,总觉得要遇上什么突发事故,这几个姑娘家连枪都能给你掏出来。 苏云台大步往里走,前台不认识他,立马跟上来问。他掏了张卡出来,跟人小姑娘面前扬了扬。尽管不常来,但沾着宋老板的光,他在这儿还有张铂金卡,这张卡顶金贵,一来是值钱,二来,这卡能开宋臻包房的门。小姑娘一见就不拦了,毕恭毕敬带着人往里走。 一路到走廊尽头,苏云台刷开贵宾专用的电梯,前台没再跟,鞠了一躬留在原地,这电梯她不能进。 进了包房,他倒头就往床上扑,屋子里飘着股熟悉的柑橘香,跟宝成的一个味儿。挨着松软的床铺,除了饿,他还觉得累,累得更大发了,往常拍个戏熬个夜他都没觉得这么累,这一回的疲累感仿佛来自胸腔,透过四肢百骸,激得每个毛孔都在喘气。 也就这时候,房里的座机响了。 苏云台愣了两秒才接,打来的是孔雀的服务台。他们见包房的门被刷开了,来问问宋先生有没有什么需要。 对方问得太婉转,苏云台起先还没想歪,特别正经地点了份儿龙虾,要配柚子醋。 电话里的女声倒是一愣,有点犹豫,又有点疑惑,谨慎地问:“要让小汤送上来吗?” 这回听明白了,菜不打紧,送菜的人才要紧。苏云台忽地起了兴致,学着宋臻平日里的语气,压着嗓子回了一句:让他上来。 点了人点了菜,本来累得发慌的身体也跟着清醒几分,苏云台仔细分辨半晌,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紧张。他在宽得惊人的床上翻了好几圈,最后一气站起来,弓箭俱备,还磨叽个屁。 何况,撬宋臻的人,那得多大的一口气。 半个小时不到,外头果然有人敲门。 应门前苏云台刚洗完澡,一身水没来得及擦,裹了睡袍就去开门。外头正站着个男孩儿,二十出头的样子,白衬衫牛仔裤,脸上干干净净,苏云台上上下下打量一通,不得不承认那老混蛋虽五毒俱全,挑人的眼光却是真好。 对方见着苏云台,微微蹙了蹙眉,好在职业素养极高,马上又舒展了,“苏先生,我来送餐。” 苏云台让开半个身位,“你认识我?” “远远望见过。”小汤推着餐车走进去,除开龙虾外,还配了酒,他走进客厅,眼睛转了转,又道:“宋先生不在?” “就我一个。”苏云台往浴室走,找毛巾擦头发,一边儿往客厅里瞥,那小孩儿低着头,轻轻咬嘴唇。 苏云台坏劲儿上来,探着头问:“我不行?” 小汤立马摇头,惊得都退后了一步。 苏云台笑开了,脑袋缩回去,像是自言自语,“那就是行。” 小汤没再说话,站在桌边轻轻摆盘,眼睛倒先红了,遮遮掩掩隐在头发丝后头。这一天里他见着两双红肿的眼,为的还是同一个人,多他妈有意思。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苏云台凑过去瞧了瞧,果然是正主兴师问罪来了。 电话接起来,宋老板问得很随意,“在哪儿呢?何阿姨说你今晚不回家。” 苏云台直截了当,回答:“孔雀。” 宋臻笑了笑,很短的一声,怒意藏得一丝不露,心里都要杀人了,面儿上还能云淡风轻地跟你讨论晚饭吃什么,“怎么想起来去那儿了?叫人了没有?” “叫了个小朋友。”苏云台靠在水池边儿,单手把毛巾兜在头上,“小汤。” 毛巾悉悉索索擦了一阵,宋臻听见响动,问:“你在干什么?” “擦头发。”苏云台拽下毛巾,扔在架子上,“我刚刚洗完澡。” 电话里宋臻长长舒了一口气,苏云台听出来他在抽烟,再一开口,声音果真更沉更低,“让我看看。” 苏云台只当他要看看这场面,想也不想,调了摄像机出来,对准小汤就拍了一张,给宋老板发过去,一边儿还正儿八经搭配解说:“ 人还好好的。” 那头宋老板笑起来,“我看他做什么,我看你。” 苏云台一怔,意识到是被老王八涮了,脾气跟着上去,“有什么好看的,俩胳膊俩腿,跟你一样。” 对面没动静,只有抽烟的吐气声,好一阵,宋臻才说:“听话。” 照不是没拍过,细算算,还拍过不少,光自己手机里就能搜出一堆,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用游雪的话说,这么几年他能耐没长多少,脸皮是练得越发厚实了。 宋老板还在等,也不催,苏云台心领神会,伸手关了浴室门,慢吞吞脱睡袍,磨磨蹭蹭摆了个姿势,才对着镜子拍了一张。 发过去后却没动静了,苏云台屏着呼吸仔细听,甚至怀疑宋臻早撂了电话走了。 许久,对面传过来一句:“瘦了。” 苏云台跟着往镜子里打量,没瞧出来哪儿瘦了。 “杀青宴时间定下了。”宋臻没再提照片,换了个话题,“后天晚上六点。” 这事儿苏云台还不知道,于是应了声“哦”。 “这个点飞机刚落地,”宋臻说:“我就不过去了。” 苏云台回了个“嗯”,对这类活动他兴致不高,吃不好喝不上玩儿不开,漂亮话还得说一簸箕,要不是《一念成谶》打紧,他能死皮赖脸地装病不去。 宋臻可能是料准了,沉声道:“不准不去。” 这一声说得威严十足,苏云台没忍住缩了缩脖子,说:“去的。” “你那儿不早了,”对面传过来打火机的声儿,宋臻又点了根烟,“去睡吧。” 电话挂断,苏云台出了浴室,仍在琢磨“去睡吧”三个字,人已经叫来了,怎么睡?一个人睡还是两个人睡? 客厅里小汤还坐着,百无聊赖地给他剔虾肉,劈成两半的大虾子,肉都给剔干净了。苏云台在桌边坐下,没吃两口,冷不丁小汤就靠过来了,小脸挨着他脖子,一双眼睛睁着,一双手撑在他腿上。 到底是孔雀的人,没多久就回过味儿来了,这是宋老板的包房,里面是猫是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进这道门。 小汤见他没表示,便大着胆子往他腿上摸。 苏云台嘴里还有一口虾,差点没走岔道儿进了气管,他觑着小汤,觑着觑着突然笑了。 小汤也吓一跳,手就没敢再乱动。 苏云台笑完,拨开他的手,说:“行了,你出去吧。” 小汤愣了愣,半夜被客人赶出来,这事儿说出去脸上挂不住。 苏云台放下刀叉,站起来,见他还没动,弯腰伸手夹住了人下巴,“听话,你伺候不了我。” 第32章 (上) 近期台风一个接一个登陆,凌晨三四点,雨点嘭嘭砸在窗玻璃上,声势浩大,不容抗拒,苏云台让这声儿惊醒,固执地贴在床上不肯动。雨声越发响,带着风,龇牙咧嘴的,他看看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四点半,好家伙,离餐厅开门都还有两个小时。 睡不着,索性起来洗了个澡,他披着浴巾站在窗边,外头昏昏沉沉,灯光零零碎碎,一眼望出去,像片污浊的海。 六点半没到,苏云台就收拾妥当离开房间,出电梯时遇着值班的经理。他打了个招呼,没料经理居然跟着,小声问:“苏先生,昨晚小汤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孔雀这地方水深,能到经理的位置几乎都是心腹,个中人精,苏云台摸不准这话里有没有深意,保险起见,就转头冲他笑了笑,只说:“挺好的。” 经理似乎松了口气,停在餐厅门口弯了弯腰,自行走了。 苏云台边吃早饭边翻手机,头一条消息就是万小喜,叮嘱他杀青宴的事儿,苏云台跟着回两个字“知道”,退出来继续翻,翻着条苏云卿的信息,他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十六分,内容就八个字:做了个梦,梦见了你。 拿勺子的手顿了顿,苏云台没回,倒给司机发了条消息,让他七点来接,去安济医院。 司机来得准时,苏云台坐在车上望窗外,整座城市都让雨打得灰败,看着全无往日的鲜亮。一路开到郊外,雨势小了,风却越发劲道,卷着树枝打在车窗上,抽鞭子似的。 这一趟来是临时起意,苏云台本来以为苏云卿这会儿还没醒,进了病房一看,苏云卿正坐在病床上和老郑下棋。老郑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缩在一张小椅子里,眉头绞着,看样子要输。苏云卿年纪不大,下起棋来手笔倒开阔得很,从前宋臻过来时两个人常下,苏云卿能跟在后面咬得很紧,每每眼看着要翻盘,又总是功亏一篑,差一口气。他记得有年冬天,苏云卿发烧,晚上宋臻跟着他过来陪夜,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两个人在阳台边下棋,也就那一回,居然打了个平手。 数完目后两个人都没动,互相看了好一阵,后来还是苏云卿先站了起来,脸上不太愉快,爬回床蒙上被子没搭理人。 回去时苏云台问怎么回事,宋老板答得很随意,小孩子沉不住气。 见苏云台进了病房,老郑站起来打了个招呼,没下完的棋也一道收了,出去时还把门一块儿带上。 苏云台问:“输了多少盘?跑得这么快。” “从来没赢过。”苏云卿拉高薄被,“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云台回答:“前天,还有事儿就忘了跟你说。” 苏云卿撩起眼皮瞧瞧,见人还站着,拉开薄被让开一道边儿,拍了拍示意他上来。苏云台就脱了鞋子,跟着坐上床,两条腿耷拉在床沿,后背抵着枕头,问:“梦见我什么了?” 苏云卿一下子还没想起来,想起来后立马笑了,把脑袋伏在膝盖上,“梦见你坐着船出海,好像是船吧,海面上就你一个人,坐在船头钓鱼,浮标一直没动,你在那儿抱怨怎么没东西咬钩,”苏云卿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我在心里笑,就你这样钓着鱼才怪了,这时候你转过头,问:‘不钓了,回家吧?’” 苏云台打断他:“你也在船上?” “你不是问我。”苏云卿说:“我的视角在天上,我还纳闷儿呢,就看见海底下游过来一片阴影,就海怪电影里常有的那种,一大片,停在你的船下,跟它一比你的船就像个小蚂蚁,我大喊大叫,想让你赶紧跑。” 苏云台问:“然后呢?” 苏云卿撇嘴,“然后我就醒了,被子掉了一地,护工都吓着了。” 没头没尾的,苏云台大失所望,于是自己总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是太想我。” “谁想你!”苏云卿掀了被子,抬脚去蹬他,“想你不如想护士台的小姑娘!” 他力气不大,被苏云台随手拿住了脚踝,捏一捏,瘦得像只有骨头,这小子今年恢复得不错,身上却始终贴不住肉。 苏云台松开手,苏云卿一骨碌跳下床,走到阳台边摸了摸棋盘,又说:“不过,那海真漂亮。” 说这话时他身上披着一层浅光,窗外有雨,有风,有满天的阴云,苏云台耳边恍惚,眼前起雾,总觉得他像是念了句诗。 午饭苏云台留在医院吃。护工推着小车送过来,正中一个大汤碗,盖子一揭,香气逼人。苏云台拿勺子捞了捞,捞起来不少山货,大多是各色菌子,配捂在正中的老母鸡和猪肉,光看都觉得鲜。问是哪儿买的山货,苏云卿嘿嘿笑,一手筷子一手汤匙,说是老郑家里送来的,让他尝尝鲜。 吃饭时苏云卿又惦记起串串,说病号伙食要把他吃傻了,央求苏云台带他出去。也不知跟谁学的,苏云卿求起人来特别像那么回事,苏云台拗来拗去没拗过,松口说下一次就去。 苏云卿满意了,也不管是不是诓自己,笑眯眯让了只鸡腿过去。 雨没停,饭后没地儿散步消食,苏云台就领着人在走廊里走了两圈,一边拿手机订戏院的票,苏云卿要实体的票,苏云台怕自己忙起来天南海北收不着,干脆写了安济医院的地址。几个月复健下来,苏云卿体力比从前好得多,两圈走下来只出了层薄汗,苏云台把人送回病房,想想该做的做了,该应的应了,就打算告辞。 临出门又被苏云卿叫住,问他:“丁先生怎么许久来了?” 苏云台心口漏掉一拍,脸上波澜不惊,说他出差。正经算起来也不算说错,去Y省出差么,不也是出差? 苏云卿“嗯”了一声,没再提,眼睛一闭,翻了个身。 第32章 (下) 回家之后苏云台没敢再熬通宵,养精蓄锐去参加杀青宴。 剧组花了心思,地点定在市区的一条小巷子里——那儿有家私人会馆。大隐隐于世,老板深谙其中之道,门口种了成排的竹子,乍一看,葱葱郁郁的一片,连入口在哪儿都找不到。 一早就有记者在附近蹲守,到了小巷子口,人更多,三五扎堆,背着机器,啃着葱油饼。苏云台经过时趴在车玻璃上看,一个杀青宴,还是私底下办的,媒体阵仗居然这样大,他怀疑有事儿,就问万小喜,是不是还有别的活动。 万小喜从后视镜里狐疑地望了一眼,反问:“你没看我发你的消息?” 这两天要么在安济要么在家蒙头睡觉,没得空关心天下大事,苏云台心虚地撇开眼睛,摸手机。 万小喜叹气,敲敲窗玻璃,说,这些人都是冲谢瑞宁来的。 苏云台眨着眼,好一阵儿才想起这人是谁——华众娱乐的当家,宋老板的死对头。《一念成谶》里谢氏投资比例不低,华众娱乐派个人来杀青宴也说得过去,谁知道一来就来个顶头老大。谢瑞宁本人不爱抛头露面,实际上手段不比宋老板光彩,想想也对,要真那么伟光正,华众娱乐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里发展到这个体量,按照游雪的话讲,这就是颗泡发的香菇,一掐,全是水。 “云台哥,”万小喜见他没答话,自顾自说下去:“就机场拍照的隔天,华众娱乐里透出来消息,说谢瑞宁看上《一念成谶》里的一个新人,有意要挖,内部开出的价码不错,外头都猜这新人指的是陆小为,谢瑞宁亲自来杀青宴,可能就是想先接触接触。” 苏云台问:“陆小为进逐日传媒才多久,谢老板就算想挖,逐日也不一定就肯放。” 万小喜说:“真的,你别不信,谢瑞宁都放了话了,不计代价。” 苏云台勾了勾嘴角,想起来先前在宋臻电脑上瞧见的关于陆小为的文件,放软了后背贴进皮垫子里,叹息似的说:“你放心,谢瑞宁挖不走他。” 苏云台带着万小喜提前了半个小时到会馆,两个人从个小窄门进去,连着条青石板道,真到了里面才发觉这会馆别有洞天,前边是宴会厅,后边是酒店,中间隔着一座小花园,还带个泳池。 宴会厅里布置过,前面搭了个小台,挂了LED。 苏云台被引到窗边的主演桌坐定,梁筠和赵敲敲正好在他左右手。赵敲敲本来在玩儿手机,见人坐下就推了杯水过去,问:“外头人多不多?” 苏云台点头,“多,要不是入口隐秘,都要成发布会了。” 水没喝两口,陆小为也到了,一路打着招呼坐到赵敲敲旁边。 人来齐,杨舒就宣布开宴。这会馆做的是本帮菜,甜口儿,吃到一半,钱仲秋上去讲感言,一边还放剪辑好的拍摄日志,里头有不少拍摄花絮,工作人员和演员的脸一张张晃过去。苏云台看到有个镜头,是江酹月刚杀完伍雪玲那一段儿,看功老师在带他走步,梁筠还没卸妆,脖子有一道血赤呼啦的伤口,衣服上浸了半身血,她找了个血包往自己脸上抹抹,蹲在戏台边,等苏云台走下来,呼啦站起来想吓他。 苏云台岿然不动,脚下连个踉跄都没有。 梁筠问:“不吓人?” 苏云台点头:“有点儿。” 梁筠又问:“那你不怕?” 苏云台说:“《生化危机》里有很多你这样式儿的,习惯了。”说完就拖着水袖飘走了。 这时候放出来,台下果然又是一阵轰笑,梁筠已经喝了不少,迷瞪瞪地跟着笑,掏出手机要跟苏云台合个影,说他是头一个在戏里“杀”她的人,她得记着。 拍摄日志放完,会馆里气氛上来不少。钱仲秋和杨舒带着几个人来主演桌敬酒,白的红的啤的混着,两个导演互相架着,站都站不稳,在他们桌前围了半个圈儿。 苏云台一道站起来,拿起酒杯敬酒,这位置他正好半对着玻璃窗,一眼瞥见玻璃里映出个人影,对方离得不远,坐在资方一桌,身量颇高,头发稍长,鼻梁上架着副眼镜。 比起宋臻深邃威严的脸,谢瑞宁看着要斯文得多。 苏云台伸出手,与一桌的人碰了碰酒杯,玻璃里谢瑞宁也冲着这个方向点了点头,轻轻抬了抬手里的酒杯,遥遥一敬。 坐下时他垂着眼,没再看玻璃,确实斯文,斯文败类的斯文。 第33章 到杀青宴后半,人闹得更欢,酒喝得更凶。 钱仲秋喝过之后,又来了几波人,里面还有先前捏了苏云台屁股的那个男演员。人单独来,拉着苏云台走远了几步,给他斟上酒,说上回的事是自己行为不当,希望他原谅,别忘心里去。 态度十分恭敬,言辞十分恳切,苏云台瞧着手里的酒杯,怀疑是宋老板背地里递过话了,心里正给人算小账,脸上倒笑得很大度,说:“没什么,都是拍戏,您也别往心里去。” 对方得了他这句话,似乎真松了口气,寒暄了几句,终于走了。 斟的酒没喝,苏云台把酒杯往经过的服务员手里一塞,抬脚往花园走去,想散散酒气。 这会馆原先是个私宅,园子不算大,胜在精巧,正中一个偌大的泳池,卵石形,四周打着光,晚上一看,一汪水湛蓝。苏云台和水犯冲,瞥一眼都觉得心里头发毛,于是沿着青石板铺的小道往深处走,那儿竹林长得葱郁,高出围墙不少,正好把个小亭子掩在里面。 正是台风稍歇的当口,晚上风不错,反正没人,苏云台走得踢踢踏踏吊儿郎当,刚看见亭子露出一个角,没想到里头已经有人了,还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旧相识,陆小为,另一个才刚照过面,谢瑞宁。 陆小为和谢瑞宁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 苏云台也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摆,撞破人好事似的尴尬,眼睛东眨西眨,一低头,一转身,快步走了。 走出去十来步,直到眼前水波乍现,才跟急刹车似的停下,隐隐约约想起来,刚刚谢瑞宁那手,好像正托着陆小为的下巴。谢老板如今果真是财大气粗腰板儿都直了,外头记者蹲着,里头有人看着,明目张胆地就“接触”上了,看样子不止打算挖逐日传媒的人,还打算撬宋臻的边。这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儿,跟他也没多大的关系,宋老板身边养着个加强连,怎么就不准人大明星心思活络一下呢?说是这么说,苏云台仰头看看天,乌漆嘛黑的,云已经积起来了,层层叠叠,看着叫人透不过气,叫人觉得粘腻,觉得恶心,恶心透了。 身旁传来点响动,苏云台扭头望过去,居然是陆小为跟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东西,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个烟盒。 “抽吗?”陆小为递过去,见人没接,笑了笑,又说:“我知道你抽的。” 苏云台盯着他半晌,发现自己好奇心作祟,就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于是伸手接了,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从裤兜里掏了打火机出来点上。 陆小为也一样,烟咬在唇间,点燃,吸气,动作行云流水,想不到居然是个老烟枪。 苏云台问:“抽了多少年了?” 陆小为瞧着泳池里一荡一荡的水波,说:“七八年吧,打小抽,早记不清了。” 苏云台挺惊讶,脸上没显出来,“你藏得好,我看网上你的资料里没这一条。” 陆小为手上一顿,没料到苏云台话说得这样直,直接承认搜索过他,“资料都是自己人整理自己人发布,还不是想写什么写什么。” 苏云台盯着手里的烟,没说话。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云台哥这么能喝,白酒红酒一起下去,脸都不带红的。”陆小为突然勾了勾嘴角,眼皮子一撩,古怪地看了苏云台一眼,“后天练的?” 苏云台等着他亮刀子,回答:“遗传的,随我爸。” “哪个爸?”陆小为轻轻笑,露两个小酒窝,漂亮是真漂亮,“浦桥那个吗?” S市浦桥监狱,专收有期徒刑的成年罪犯,苏召清就关在那儿。苏云台抽烟,一口气直逼到滤嘴,过了口腔过了肺,才缓慢深长地吐出来,陆小为这烟不够劲儿,挠痒痒似的,总差那么几分气力。 苏云台把烟在青石板上仔细灭了,“嗯,浦桥那个,谁告诉你的?” “宋先生说的。”陆小为耸耸肩,好像苏云台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你的事保密级别多高啊,我还能怎么知道。” 苏云台一边摇头一边笑,想想人家这效率多高啊,一晚上就能把《一念成谶》的男一号弄到手,个把月下来把公司艺人的丑闻都捋出来了,有这能耐还当什么明星当什么偶像啊,改行当间谍得了。 “宋臻还说,你妈妈以前是个唱昆腔的,扮起来特别好看,自己在外面傍人,等回头你爸也在外面找了一个,又不乐意,闹来闹去反而被弄死了。”陆小为走近半步,眯着眼,仰着小脑袋,刀头淬了毒,他即将大获全胜,“你说得对,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不都是遗传的。” 一个字一个字落到实处,苏云台反倒没多大感觉,既没想象中的痛,也没预料中的痒,他只是看着陆小为的脸,想着,再金贵再漂亮的人,骂起“婊子”这两个字,面目都恶心得厉害。 到最后苏云台笑了,真心实意洋洋洒洒的那种笑,朗声又问了一遍:“谁告诉你的?” 陆小为一怔,下意识说:“宋……” 短短两个字没说完,就被苏云台一步欺上来,挟住了下巴。两个人挨得太近,近得眼对眼,鼻对鼻,呼吸都纠在一起。 苏云台仔细打量他,笑得异常温柔:“床都没爬上去的玩意儿,他怎么告诉你?” 陆小为瞪大了眼,脸登时涨红,刚要张嘴,苏云台手指力道又加一分,钳子似的箍紧,他轻轻贴上去,凑在陆小为耳边,真跟个好哥哥似的耐心解释:“宋臻他不舔,他根本不会。” 顾不上疼,陆小为目眦欲裂,多年训出来的隐忍和教养一朝败光,他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从一个掌心跳到另一个掌心,脚尖还没沾着实地呢,就以为自己站在了山巅。 这么一想,浑身抖得止不住,陆小为一下一下去掰苏云台的手,对方却越收越紧,下巴疼得厉害,眼眶一热,他爆发出一声哭,双手胡乱推了一把,苏云台终于松了手。 眼前朦朦胧胧,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见会馆里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跑,万小喜跌跌撞撞冲出来,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泳池边。 陆小为握了握自己的双手,仍在发抖,力气都使不上几分,可偏偏也是这么一双手,只推了一下,苏云台就倒飞了出去,摔进了泳池。 第34章 (上) 闹出这么大动静,人立马往花园涌。 多少双眼睛在看,多少张嘴在说,陆小为站在池子边,脸上还挂着泪,被风狠狠吹了一阵,突然想明白了,众目睽睽,辨无可辨,苏云台这是玩儿命摆了他一道。 “操!”顾不得有人,陆小为怒不可遏,当即解了领带脱下外套,冲着泳池破口大骂,“操你妈的苏云台!你他妈真当没人知道了是吧?啊?你不会游泳?你还不会游泳?你他妈诓谁啊!你装给谁看?”他鞋子一蹬就要往泳池里跳,脚刚伸出去,后衣领突然被拽住,猝不及防被人甩进了花坛。 爬起来还要再冲,又被抱住,他恶狠狠转头,谢瑞宁站在身后,扭着他手腕,压低了声音说,别去找死。 万小喜软得站不住,趴在泳池边叫苏云台的名字。安保迅速赶了过来,一面组织人下去救,一面通知酒店的值班医生。会馆老板也被惊动,他看看钱仲秋一张煞白的脸,支了人手去街口等着,外头记者太多,要给救护车腾道。 前后不到三分钟,苏云台就被七手八脚抬出了水面,人已经没了意识。 值班医生提着急救箱匆匆赶到,说是医生,其实是个护士,一见人已经这样,蹲下去就开始做心肺复苏。万小喜跪在边上,眼看着苏云台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她被吓得不轻,嘴唇抖抖索索说不出话。 会馆外似有骚动,门卫跑来说救护车已经到了,但记者太多,没法都拦住,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还是要当心。 急救人员带着担架跑过来,接手护士继续给苏云台做心肺复苏,好一阵儿,才见他动了动,头往旁边一偏,吐出一口水来。苏云台浑身难受得厉害,像被车碾了似的,一咳,呛个没完,肺都抽得疼,他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万小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影眼线睫毛膏飞流直下,跟鬼似的。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脑袋里天旋地转,眼睛一闭又昏了过去。 说昏其实也不恰当,意识仍在,上救护车那会儿他还能觉出周围有闪光灯,上车后也知道医生在给他检查,只是眼皮太重,胸口太沉,怎么也动弹不了。到医院后挂上静滴,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已经是后半夜,苏云台睁着眼睛木了好一会儿,才觉出是在个单人病房。床头亮着盏小灯,照得他胸口的被子一片昏黄。 在泳池里多呛了几口水,这会儿喉咙里还有股子氯味儿,苏云台舔舔嘴唇,想喝水。他往床头柜上看过去,正好有个杯子,于是伸着没挂水的手臂去够,好容易够着,一掂量,杯子是空的。 正想着要不要叫值夜的护士过来,外头就响起一阵脚步声。 走廊里本就静,显得这脚步声尤其清楚,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光是声音就能听出来人气势慑人。 苏云台紧张兮兮盯着门口,可能是缺氧闹的,脑子里浆糊似的浑,门打开的瞬间,他眼一闭,头一歪,只当自己还没醒。 室内空调温度打得稍低,宋臻进门时带进一股热流。 苏云台小心翼翼地呼吸,从熟悉的香水味里分辨出一丝仆仆风尘。宋臻在他床头站了有一分多钟,而后才退开两步,坐进靠墙的小沙发里,他始终没出声。 病房里就两道呼吸,静得过分。苏云台心头狂跳,一动不敢动,总觉得有两道视线直直抵着自己,烫得几乎要把皮肉熔穿。 过了许久,宋臻才开口,问他:“还打算装多久?” 第34章 (下) 被子底下动了动,是苏云台掐了下自己的腿,他睁开眼坐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宋臻笑了,说:“你睡着不是这个动静。” 苏云台也跟着笑了,装得太久,脸都僵了,这一笑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看。宋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是端坐着,用他惯常的那副姿态,沉稳,矜重,英俊,苏云台曾想了许多词来形容这个男人,又觉得所有的词都太矫情,他想来想去,自暴自弃,拣了个最直白的——腿软。 这个男人让他腿软。 白炽灯跳了一下,苏云台从恍神里醒过来,望了一圈,视线停在空杯子上,还是口渴,想喝水,于是他对宋臻说:“劳驾,给我倒杯水。” 先前咳过一阵,现在声音都是哑的,宋臻站起来,冷热参半兑了一杯,放进他手里。 苏云台喝了大半,杯子捧在手里捏来捏去,垂着脑袋,垂着眼睛,说:“你要问什么就问。” 宋臻站在他床头,投下个阴影,“为什么跳下去?” 苏云台反问:“我怎么是跳下去的?” 宋臻拿出手机,点开个视频,扔在苏云台面前。画面像素不高,没有声音,底下还标着日期和时间,显然是个监控视频,陆小为和苏云台在画面右下角,两个人挨得很近。苏云台面无表情,睁着眼看画面上的自己捏住陆小为的下巴,看陆小为挣扎,看陆小为把自己推出去,距离泳池还有两米多,那小胳膊小腿儿哪里能推出那么远,他看着自己后退一步,看着自己往后仰,看着自己摔进泳池。 行云流水,一出好戏。 视频放到最后,苏云台把手机按灭,说:“那儿还有监控啊?我没注意。”他仰起脸,把手机递过去给宋臻。 宋老板没接,他只是平静地呼吸,平静地看着苏云台。 苏云台也没收回手,端着杯子把水喝空,又说:“我就是……逗逗他。” 拿命来逗,苏云台笑了笑,抬着手机的手晃了晃——宋臻还没接,他往后仰,安安稳稳靠在两个叠起来的枕头上,“哎,小喜还好吧?你别怪她啊,她就两个眼睛,怎么看得住我这大活人呢?哦,还有陆小为,他没吓着吧?他后来一边骂我,一边还想跳下来救我。华众的谢瑞宁也在,他想签陆小为,这个事情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这么一来你还要谢谢我。” 宋臻问:“我谢你什么?” 苏云台眨了眨眼,居然还有点狡黠的意思,“那么多记者看见我上救护车,这行径得多恶劣啊?到时候签陆小为进墨令行天,对方要价也不敢太狠,你当然要谢谢我。”手机还捏在手里,见人没接的意思,他自作主张,掀开被子爬到床沿,伸手去摸宋臻的衣袋,想把手机放进去。 宋老板居高临下,眼睛里连点波动都没有,他捉住苏云台攀上来的手,只是问:“跳下去做什么?你是想死吗?” 被抓着不舒服,何况另一只手上还在静滴,苏云台挣了挣,没挣开,他不敢看人的眼睛,慌里慌张地左右望,“没有,真的就是……” 一句话没说全,手腕上力道收紧,他立刻觉出疼,“啊”地轻轻叫了一声,抬头就对上了宋臻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冷黢黢的,他看见了,看清楚了,直扎进他自己的眼睛里,像把刀。苏云台飞快地眨了眨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刀尖上,刀那么尖,几乎要挑穿他的脚底,他就要摔下去了,底下很黑,可能有水。这水一定很深。 “拿自己的命搏?”宋臻问他,直接把人掼在床上,整个人压上去。 胸口受到压迫,苏云台猛烈咳了两声,肺部隐隐作痛,他伸手去推,去挣扎,真的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压在胸口的手臂纹丝不动,他睁着眼,去抓宋臻的脖子,眼角瞥见静滴的管子,已经开始回血,血液一点点升高,像是条从他身体里游出来的红色小蛇,昂着脑袋,张牙舞爪。 他的妈妈和别的男人上床生子,他的父亲家暴杀人,他从那么恶劣的家里出来,他能是个多好的人?多好的人?他终于抓住了宋臻的脖子,奋力昂起头,照着颈侧一口咬下去。装不下去,装不了了,情人、演员、好哥哥,装了五年,一朝破功,功亏一篑。 苏云台毫不放松,咬牙铁齿,贴着血肉说:“我怎么会不要命,我这条命多金贵。” 宋臻闷不出声,呼出的气息烫得可怕,他的手指压在苏云台的喉骨上,那么柔软的地方,一用力就能掐断。 “我是你手里最金贵的一个子,我怎么敢以身犯险?”苏云台急促地喘,咧着嘴笑,嚣张跋扈,“哦,不,也不是我自己金贵,是云卿金贵,他多要紧!” 一个不放手一个不松口,喉头颈侧,凶险万分。他们互相压制,互相撕咬威胁,像两团灼热的火,要把对方烧成一把灰。被子枕头踹了一地,杯子碎在地上,吊瓶拽了下来,针头从苏云台手背上扯出去。他痛呼一声,红色小蛇掉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从疯狂里倏忽醒转,宋臻松开苏云台的脖子,去摸他的脸。手指囫囵擦过去,苏云台才觉出来自己脸上是湿的。胸腔里心脏在狂跳,他睁着眼,望天花板上的灯,张了张嘴,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来:“等这些事都结束,你放我走吧?” 宋臻沉默,手掌按在他心脏上,过了许久,才听见一声问:“在水里是什么感觉?” 苏云台想了想,说:“我看见我爸,还有我妈,他们没说话,他们只是看着我。” 宋臻又问:“怕吗?” 苏云台回得很快:“不怕。”他舔自己的嘴唇,那儿沾着血,尝起来很腥,“你在,没人敢让我死了。” 宋臻从他身上起来,没看他,甚至没管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他径直走向门口,出去前,他说了声“好”。 第35章 黑色林肯从市中心驶离,上高架后往北开了一阵,也就十来分钟,停在一条酒吧街的巷子口。刚过两点,霓虹灯牌仍亮得刺目,花花绿绿,兴高采烈。丁弈在车里抽了半根烟,等人走空,才打开车门绕到另一边,从副驾驶席上拎了个人下来。 他们走到巷子对面,那儿有辆保姆车,丁弈确认了车牌号,带着人坐上去,拍拍司机的椅背,说:“去小重山。” 本来还想再抽根烟,想想这车是从宋老先生那儿借的,就没敢,丁弈瞧瞧对面坐着的人,伸手把盖在对方头上的西装外套揭下来。 陆小为阴着脸瞪他,言简意赅:“我不去小重山。” “这由不得你。”丁弈捏了捏山根,累,头疼,浑身都酸,他在Y省连轴转了七十二小时,刚回S市,都没来得及去给老爷子请个安,事儿就来了,“现在你和苏先生都上了热搜,闹成这样,宋老板不可能再把你签进墨令行天。” “我说我不去小重山,”陆小为抬起下巴,车里灯光一照,显得瞳仁更黑,“你让我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能去小重山。” 车还在往北行,司机看都没敢往后看一眼,丁弈叠着腿,似笑非笑看着他。这一眼很有意思,乍一看温和妥帖,底下又透着点可怜兮兮的不屑一顾,陆小为与他对视,半晌,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笑谁。下一秒他就扑了出去,要去按解锁车门的按钮,司机听见了响动,以为是要来抢方向盘,惊得叫了一声。 四周车门应声解锁,陆小为转头就去拉门,被丁弈眼疾手快地抱住。司机心头惴惴,重新锁上车门,他斗胆往后看了一眼,陆小为眼睛通红,头发乱七八糟,哪里像个大明星,倒像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子。 陆小为去掰箍紧的手臂,抓了手机砸到丁弈脸上,他恶狠狠地骂,恶狠狠地撕咬,恶狠狠地挣扎,简直拼尽了全力,到最后两个人一起摔在车子底盘上,咚的一声,很响。丁弈整个人压着他,不敢松懈,好一阵儿才觉出陆小为泄了劲,软趴趴伏着,他把人拽起来,拧着他下巴。陆小为脸上有擦伤,留了点血,可他好像没觉出疼,茫茫然的,像是失神,许久才对上丁弈的眼睛。 “我不能去小重山,”他浑身打着颤,伸手去摸丁弈的脸,“谢瑞宁不会放过我,他知道是我透露了消息让你们找到那肇事的司机,他知道我背叛他了,他会弄死我。” 丁弈拉下他的手,说:“不会的。” 陆小为胡乱擦自己的脸,怒吼:“会的,我认识他一辈子了。” 丁弈瞥一眼窗外,离小重山还有一段距离,他有点不耐烦,耐着性子又劝一遍,“不会的。” “我在宋臻身边待了几个月,一事无成。他不弄死我,姓方的也会让他弄死我。”陆小为把下巴搁在丁弈肩头,伸手去摸他的皮带扣,“别送我回去,我可以给你钱,我可以和你上床,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拍照、录像,随便你。” 丁弈头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耐心烧得所剩无几。他拎起陆小为的领口,把人按在座椅里,绑上安全带,道:“别闹了。” 话是笑着说的,声音却冷冰冰,陆小为瞧着丁弈,直直打了个抖,真不动了。 见人消停,丁弈也坐回皮椅,外头开始下雨,雨点很密很急,敲着车窗。司机没减速,小重山远在北郊,大半夜里没什么车,一路畅通。陆小为脑袋抵着车窗,就着灯光,雨就像打在他脸上似的,一道一道,噼里啪啦。 快到达时他又动了动,脑袋昂起来了,丁弈防备着他,问:“怎么了?” 门口“小重山”三个字很是显眼,打了光,瘦金体,陆小为突然笑了一声,“这地方,当年还是我挑的。” 丁弈没说话,无话可说,在他看来这道理浅显不过,横竖都是棋盘上的子,闹得再凶哭得再狠,盘角曲四之时,仍是劫尽棋亡,真要想着翻盘,你就得坐到棋盘前。你得当执子下棋的人。 下车前,丁弈找了点纸巾,找了瓶矿泉水,递给陆小为。 陆小为接过来,用水浸湿纸巾,仔仔细细把脸上的血擦了。 苏云台在医院里没怎么睡好,风大雨大,哪里都在响,天快亮时才朦朦胧胧有点困意,结果叫游雪一通电话给打散了。 游雪单刀直入,问他知不知道现在外头是怎么传的。 苏云台靠在床头,瞧着一地狼藉,甩了甩手机——昨儿跟他一块儿跳水,现在听筒里总嗞嗞的有杂音,他叹气,说不知道。 这倒不是他骗人,一晚上紧锣密鼓的,哪儿有这份闲心? 游雪告诉他,当晚就有人把视频传到了网上,掐头去尾,正好是陆小为站在泳池边的景象,加之稍后有记者把苏云台上救护车的照片发了出来,上下一联系,什么都传出来了。有的说人确实是陆小为推下去的,因为华众真正看上的人是苏云台,也有说是不慎落水,毕竟两个人都喝了酒,醉醺醺的谁知道是不是一脚踩空了。再后来微博上出现了个“内部工作人员”,说本来《一念成谶》的男主角是个戏子,是陆小为来了后才紧急改了剧本,戏子成了男二,这个人还说,苏云台和陆小为表面上看着关系不错,私底下其实动过手。 笔杆子开炮,精彩纷呈。苏云台给听笑了。 游雪无奈,道:“现在我们正和逐日传媒商量,看看能不能给个过得去的说法。逐日传媒现在也懵着呢,当初陆小为是天价签回来的,这事情压不住,光几个代言就够他们赔的……” 苏云台突然截断她,问:“陆小为现在在哪儿?” 游雪沉默几秒,说:“老板差人送回去了。” 苏云台敏锐地注意到游雪用了“回去”这词儿,回哪儿去?回逐日传媒?还是回他真正的老板那儿去?这小子知道他会游泳,也知道苏召清,他不相信宋臻这么轻易就把人放走了。 见人没声儿了,游雪也打算收线,交待他别多想,该休息就休息,《一念成谶》后期宣传就在眼前,别到时候掉链子。 苏云台随口应两声,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游雪心想这小混蛋肯定琢磨事儿呢,说:“要是顺利,这星期就回。你又动什么心思?” “我哪儿敢。”苏云台笑了笑,特别真诚,“我这是盼你回来给我接活儿。” 游雪愣住,太阳打西边儿冒头,苏云台自己想接活儿了。 “我听小喜说,你去谈的是个综艺。”苏云台瞥了一眼手背上被针头划破的口子,现在上面结了层薄痂,刺痛感却还在。 游雪回过神,问道:“你有兴趣?” 苏云台答:“我想试试,人定了吗?” “人是还没定。”游雪反倒笑了,“不过这个综艺吧,宋臻不可能让你去。” 第36章 不让去? 苏云台一听还真来劲儿了,不肯挂电话,非要从她嘴里掏点消息出来。 游雪一边招架一边嗤笑,前两年求着你哄着你参几个综艺,你不干,怎么突然开窍了? 苏云台说,我想留条后路。 声音不高,四平八稳,偏偏听得人心头恍了一下,话头停了停,游雪最终没把话说死:“现在我答应不了你。这个项目老板也知道,你先去问问他,他要是答应,就是你的了。” 台风应季而来,大雨下得凶狠,苏云台找小护士要了对儿耳塞,窝在医院睡了一天。可能真是昨晚的事情升温发酵,睡得也不踏实,总觉得外头有人悉悉索索,有人探头张望,有人压着嗓子说话,听着很烦,很痒。 傍晚万小喜过来给他办了出院,两个人一同从医院侧门出去,古斯特正等在那里。苏云台坐到后座,万小喜却摆了摆手没上,说公司还有事,不陪他一道回去。 苏云台不疑有诈,直到车子开过江了,才机警地问司机,怎么不回帝王令? 司机说宋老板的意思,直接送去玫瑰堡。 苏云台脸沉下来,两个眼睛从后视镜里狠狠剜了司机一眼。 司机不过受命行事,面色一点不改,一路疾驰,直接送到宋宅大门口。 正是一日将尽的当口,天空灰败,雨倒停了。司机立在大门外,鞠着躬目送他。苏云台往宅子走,偌大的一个前院,一点声音没有,脚下的草坪吸饱了水,踩着跟海绵似的,很软。 进了正厅,还是没人,连平常收拾打扫的阿姨也没看见。好歹是宋挚的宅子,苏云台不敢造次,探头探脑在一楼兜了一圈,还是没人,正打算上二楼,经过小厅时瞥见通往后院的门开了,他望过去,河边正站着两个人。 宋臻今天没去公司,穿着套松垮垮的运动服,没穿鞋没穿袜,赤脚踩在草坪上,他在抽烟。丁弈站在他身侧,捧着个烟灰缸,一边还在说话。苏云台眯着眼站在门边,离得这么远,什么也听不见,不过看丁秘书汇报了这样久,大抵是在Y省有所收获。 一开始两个人都没看见他,还是丁弈先瞥见了他,可能提了一句,宋老板也转过了头。 眼神猝不及防就撞在了一块儿,天光暗淡,这一眼却看得异常清楚,瞳仁深黑,浑不见底,苏云台魇住了似的盯着,三五秒才恍然醒转,仓皇逃进小厅。 不多久丁弈就走了,没进屋,直接从屋外绕了出去。 苏云台坐在沙发里,心神不宁,昨儿个才大打出手,今儿就有事相问,他在脑子里现编了好几套说辞,几件事翻来覆去排兵布局,怎么说都觉得欠点意思。 最后他“嚯”一下站起来,横竖头上顶着雷呢,劈还是不劈,直接来吧。 正巧宋臻这时候走进屋,去茶几边倒了杯酒,见人站在沙发前,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云台闻声抬头,一眼过去正好扫在宋臻脖颈间,那儿贴着块敷料。昨晚下嘴使了几分劲儿他自己知道,宋臻走时领子都红了,这伤肯定轻不了。本来编好的词忽地从脑子里清空,他舔了舔嘴唇,道:“酒先别喝了吧。” 宋臻笑了,道:“你还咬不死我。”说是这样说,酒杯却放下了。 一时没话,苏云台眨着眼问:“老爷子呢?我过来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宋臻回答:“不用。老爷子出国半个月,这半个月你就住这儿,衣服我让小喜给你收拾了,明天送过来。” 苏云台不大乐意,“我能不能不住?” “不能。”宋臻走出小厅,声音传过来,“自己网上看看,你这一跳惹了多少事,陆小为的粉丝都快把墨令行天的路口给堵实了,钱仲秋也找我哭了两回,人家拍个电视剧顺风顺水,他怎么就连连遭灾,事情平下去前你就给我待在这儿。” 苏云台跟过去,“那我也不用……” 宋臻正在厨房,倒牛奶,以眼神打断他:“我给阿姨也放了假,进出没人打扰。”说着把牛奶推到苏云台面前,“喝了,上去先洗个澡。” 一口气堵在胸口,想问的事儿一句问不出来,苏云台两步走到跟前,喝了牛奶,玻璃杯不轻不重敲在台面,转身就上了楼。 洗完澡下来,先闻到一阵食物的香味儿,本来还想认真甩一回脸,肚子倒先不争气,苏云台走进厨房,宋臻正撩着袖子做鱼,见人过来,问道:“饿不饿?饿了就先吃。” 苏云台说了声“饿”,拉了椅子坐在吧台边。台面上已经摆了两道菜,青椒牛柳,花胶番茄汤。医院里伙食差强人意,这时候香气一熏,看菜的眼睛都弯起来。宋老板让先吃,他倒没好意思先动筷子,只坐着看人做鱼。宋臻看看他等饭的样子,递了一勺调好的酱汁过来,他尝了尝,给了两个字,太甜。 饿了许久,一顿饭吃得异常爽快,饭后宋老板接了个电话,先放了筷子去小厅。苏云台一口喝完汤,瞧着一桌子杯盘,心说住你的吃你的,碗替你洗了。等小厅里说话声儿低下去,他搅着一池子水,想着还是要去谈谈正事。 小厅正对着后院,门没关,灌了一室带着水汽的风,苏云台进来时,宋臻就坐在这风里抽烟,似是在走神。他走到了跟前,人还没动,一根烟都快烧尽了,苏云台叫了一声“宋臻”。 宋老板这才抬头,烟头按进烟灰缸,他没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看着苏云台,这一眼很深很浓,逼得苏云台心怯,自己喉间的指印仍在,宋臻脖颈间的伤口仍没好,昨晚上几多凶险,他心有余悸。 “其实吧……”苏云台忽闪着眼,没敢对上,“我是想找你问点事儿。” 宋臻又点了根烟,“说。” 计较一番,苏云台决定先拿轻的探探风,“游雪那儿有个新综艺,刚买过来的版权,我有点兴趣,她跟我说做不了主,让我来问你。” 宋臻问:“知道是什么综艺吗?” 苏云台摇摇头。 宋臻烟叼进嘴里,伸手一捞,把人拉进怀里,“不知道那你哪儿来的兴趣?” 屁股挨着人大腿,苏云台一动,觉出宋老板裤裆里一团硬硬的东西,脸色立马变了,老话里说饱暖思淫欲,当真是至理名言。他挣了挣,企图站起来。 宋臻叹了一声,“宝宝,事儿还没结束,合同也还有效,这就不肯让我碰了?” 热气混着烟气喷在耳侧,苏云台一愣,这老混球用他医院的话来堵他,他恨恨瞪了一眼,低吼:“我来跟你说正事的!” 剑已出鞘,哪有不磨的道理,宋臻笑了笑,道:“你比正事重要。” 第37章 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先一凉,宋臻直接把他内裤裤子一道扒了,伸出两指按了按穴口,紧跟着摸出自己的性器,在他囊袋上蹭了两下,就打算插进去。 苏云台胡乱地推,碰着那根蓬勃的巨物,自己吓了一跳,后头那地方几个月没动过,这要直接捅进去,明天他就得躺平了。 “你等等!”苏云台顾不得其他,惶急地叫,手伸到茶几底下,“你等会儿,我记得这儿有……” 不知按了哪儿,茶几边咔哒弹出个小抽屉,苏云台摸出个粉色的管子,塞到宋臻手里,像是根润滑剂。 宋老板看了一眼,冲着人挑眉,“你倒会藏。” 说起来这润滑剂还是苏云台买的,洋玩意儿。就过年那阵子,宋老板躲应酬,带着苏云台一起去了瑞典。落地头一天就在车上搞起来。苏云台不想好好的假期硌着屁股走路,就自己跳下了车,去了药房。他磕磕绊绊地讲英语,一边还比划,药房里的瑞典小姑娘很懂,递给他一个粉色管子。 回到车上后宋老板找着说明书,没读两行就笑了,他买回的是女用提敏液。 苏云台有心想跑,往外挪自己屁股,虚与委蛇地解释:“没藏,你记不记得有回老爷子半道儿折回来……” “记得,”宋臻居然没拦,慢条斯理捻润滑剂盖子,“你当时脸都吓绿了。” 苏云台一句“放屁”挂在嗓子眼,眼见逃出生天,就没多嘴。他一步跨出去,还没跨出地毯范围,后头就有个阴影盖上来。宋老板一言不发,拦腰把人拖回来,端端正正按在自己腿上。 四目相对,宋臻问:“想跑哪儿去?” 苏云台脾气也上来:“要做就去床上做,我不在这儿。”门窗大敞,风雨欲来,到时雷电交加,他怕老天不长眼,把自己给劈了。 宋臻把烟按灭,用两根手指抬他下巴,端详许久,沉沉笑了,“就在这里办你。” 这话不是吓他,下一秒苏云台的手就被背到了身后,宋臻手劲儿挺大,逼得人胸都挺起来,两颗乳`头在绵T桖里隐约显出来,宋老板轮着边儿亲了亲。 苏云台细细抽气,紧巴巴地绷着背,冷不丁觉得臀缝里有冷冰冰的液体往下流,他转头瞧了一眼,老东西正往他屁股里挤提敏液,一管子50ml,挤掉大半管了。他晃着屁腚子要躲,一双阴囊在人阴茎上结实蹭了一下,滚烫的一根东西,烧得他会阴的皮肤都发热。 “你用这么多干什么?” 宋臻笑问:“不怕疼了?” 问也不是由衷的问,不待回答,宋臻扔开提敏液,性器直接往他屁股缝里捅进去,苏云台仰着脖子叫了一声,疼得打颤。穴口太紧,进了小半根就动弹不得,宋臻松了手,除尽衣物,压着他的唇深吻。 底下性器仍在慢慢磨,可能是那管外国佬的玩意儿开始起效,进出间磨出了水声,穴口升起一阵儿酥麻,苏云台闭着眼睛,身体完全苏醒,他抱着宋臻的脖子,以脸颊磨蹭那块敷料,屁股夹了夹,把人整根吞进来。 意思渐浓,苏云台惊诧于自己的身体,几个月没做过,竟接受得这样容易,他懊恼,他悔恨,他气急败坏地缩在人怀里咬他的胸膛。体内的性器猛地转了个角度,探得更深,这一下顶得他往上窜了一下,苏云台睁开眼,才发现宋臻抱着他站了起来。 整个人仅靠一双手臂支撑,苏云台下意识夹紧了双腿,问要去哪里? 宋老板但笑不答,竟迎着风一步步走出了小厅,走入了萋萋青草之中。他将苏云台仰面放下,分开两条长腿,破开软肉直插入底。 云压得很低,几乎像是盖在人眼前,苏云台惶惶地缩紧身子,太难堪了,他屁股里湿得淌水,还有身下的草在搔,幕天席地,他们两个人赤身裸体,紧紧交缠。 一道闪电划过云层,夜空亮得触目惊心。 苏云台睁着眼睛,深重地喘气,“宋臻,去床上,别在这里……”他低低地说,又被插得高声叫喊,“有人的……有人会看到……” 宋臻充耳不闻,在他穴里猛送。 “你出去,滚出去!”苏云台满心羞愤,去咬他耳朵,凶神恶煞的,“我不要了,不要你了!” 这一咬穴里的进犯居然停了,苏云台愣了愣,一抬头对上宋臻的视线。 这一眼炙热,比闪电更亮,带着勃勃欲望,简直如狼似虎,宋臻伸出手,摸了一把苏云台的下`身,用沾湿的手指去勾勒他的唇形,性器跟着一送,“可你这里在说要我。” 进得太深,爽得苏云台浑身直颤,宋臻仍在他耳边继续,“别怕,云台,跟我来。” 心头忽地轻轻震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给震松了,一点点化开了。他们身上有狂风,身下有细草,头顶是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苏云台慢慢张开双腿,慢慢抱紧身前的人,他睁着双眼,直直望进天空,等着惊雷乍响。 可是没有,他的眼前只有光。 第38章 办完事后宋老板终于肯放人,苏云台提了衣服裤子就往楼上跑,动作太大,腿间淫液肆无忌惮地往下淌,控制不住,跟失禁似的,他骂了一句老王八,一把拍上浴室的门。 隔了不多久外头就有敲门声,苏云台站在淋浴底下,撅着腚专心清理,水敲着地砖,啪啪哒哒的,他没听见。 宋臻在门边看了好一阵才出声,问,要不要我帮你? 苏云台吓了个结实,脚一颤差点坐地下,眼睛眨了眨旋即又笑开了,他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说,好啊。 宋臻眯着眼,还是没进,只倚在门边,他说:“云卿给你打了电话,见你没接又发了消息。” 苏云台关了水,抽了毛巾上上下下地擦,“他说什么?” “他在网上看到你落水的消息,问你怎么样了。” 苏云台嗯了一声,低头穿内裤,“你替我回一个,就说没事。” 宋臻按了几下手机,又道:“他说丁先生刚刚来过。” 这句话听着还有下文,苏云台等了又等,没等着,趁着拿浴袍的当口,他迅速抬头瞥了一眼,宋臻正望着他,还笑了。 苏云台也笑,说:“他就惦记着丁弈,你随便回吧。” 宋臻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洗完澡下了楼,宋臻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个点播的大多是电视剧,苏云台扫了两眼,播的是部最近翻拍的古装武侠剧,原著太过出名,隔几年就有人翻拍。他记得小时候暑假里播过一版,全实景拍的,里头有一个万马奔腾的场景。导演有心气,带着演员和家伙什跑去了大草原,租了成群的马,在一汪水塘边来来回回跑,正是夕阳将尽之时,马蹄子底下水花四溅,这一幕他一直记到现在。 新版看着却特别小家子气,画面太鲜艳,配色还晃人眼睛,画面上有个反派,原著里好好的一副冷硬派头,到这儿居然给弄了个泡面头,演员动起来,满脑袋都晃悠。他看了三四分钟,没忍住笑了出来,转过头一扫,宋老板居然看得很认真。 苏云台问:“你投拍的?” “华众投的。”宋臻伸出手示意他过去,“谢瑞宁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了,这导演后面还有三部戏,华众都参与。” 苏云台乖乖扎进人臂弯里,手脚一起缩进去,“撑死他。” 宋臻没应声,以指腹刮了一下他的脸。苏云台刚冲了澡,身上还有水汽,皮肤摸着尤其腻人,他配合得仰起脖子,让宋臻的手一直滑到浴袍里。宋老板仍看着电视屏幕,眼睛里有花花绿绿的光,苏云台眯着眼睛瞧,仔仔细细掂量自己在这个男人眼里的分量。 “想问什么?”宋臻突然问。 苏云台不意外,歪着的头仍歪着,靠着的身体还靠着,他在暖融融的温度里开口:“丁弈和云卿说什么了?” 宋臻答得很快,“他替我去看看人,什么都没说。” “你不打算告诉他司机找着了?” “小孩子沉不住气,”宋臻沉声道,“要捅娄子的。” 沉不住气,这是宋臻第二次这么评价苏云卿。苏云台没说话,视线挪到他脖子上的敷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还不怕死地按了一下。 宋臻终于从电视上移开视线,现在里面跳动的光一扫而空,只有沉沉的黑暗,透着金戈铁马的冷腥之气,苏云台以为自己会慌张,至少也会退缩,可对方身躯坚实温暖,沉稳安定,弄得他自己反倒笑了,问:“疼不疼啊?” 宋臻点头,疼。 苏云台仰起脖子,那你咬回来。 这么说的时候他其实特心虚,眼皮子掀来掀去,一通肉搏刚完,万一宋老板兴头再起,遭殃的是自己。 有几秒钟,宋臻居高临下看着这节白脖子,他皮肤通透,看得清底下泛青的血管。宋老板伸出食指抵着,好像真在挑地方下口。 好一阵儿,那手才撤回去,宋臻说,账给你挂着,以后再算。 热闹的电视背景声儿里,宋臻告诉他,那司机叫章泉,反侦察意识很高,丁弈刚带着人手踏进老窝山地界,人就躲进了山区。章泉在老窝山待了这么些年,要藏身很容易,丁弈这一趟出师不利收获不多,现在人还搞丢了,下午他是过来请罪。苏云台静静听,临了点点头,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隔天一早,墨令行天和逐日传媒的联合声明就发出来了。白纸黑字,盖两个大红戳子,上面讲杀青宴上苏云台和陆小为喝多了,两个人在花园里吹风,当晚泳池边夜灯太暗,苏云台一脚踩空才摔了下去,陆小为脱了外套,是想下去救人。一边儿还配了个视频,苏云台点开瞧了瞧,正是先前宋臻给他看过的监控视频,开头自己往后摔那一段给剪了,看着确实像那么回事。声明最后还附了段儿措辞稍显严厉的套话,表示网络上的不实信息均是别有用心的恶意捏造,对两位演员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不良影响,两司将对造谣者保留追究的权利云云。 苏云台盯着手机,夹着块儿炒鸡蛋,眉毛拧来拧去,问:“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宋臻坐在他身边,双手叠在腿上,“盖棺定论,这就是事实。” 继续点开转发,顶头的两条转赞已经过万,一条是钱仲秋发的,说两位演员都尽心尽力,望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徒增是非,另一条来自陆小为,总共就四个字,清者自清。 这四个字别有深意,苏云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把炒鸡蛋送进嘴里,又去夹腌黄瓜,再挑两片三文鱼,捏了个小笼包,桌上的菜挨个吃过一轮,他终于捧起茶杯,问道:“听说你把陆小为送回去了?” 宋臻不动声色,只眨了眨眼,算是应了。 苏云台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吧?你别真封了他,再说这其实算是我陷害。” 宋臻点头,“小兔崽子。” “他比我适合这一行,你应该把他签过来。”苏云台认认真真看着他,“现在他身价受影响,签过来正好,杀青宴上的事儿谢瑞宁都看见的,你难道想让华众捡个大便宜?” 宋臻听着听着就笑了,多有意思,说是两兄弟,可苏云卿扮猪吃老虎的精明劲儿他是一点没遗传上。 “我让丁弈把他送回了华众。” 这话说得很快,舌尖一转就带过去了。苏云台起先还没琢磨透这里头的弯弯绕,他愣了好一阵的神,眼珠子迎着光,看着像两颗通透的琥珀。最后他想明白了,忽地站起来,把椅子顶出去好一段儿距离,苏云台瞪着他,一直瞪着他。 宋臻替他往茶杯里添水,捏着玻璃壶柄的手很稳当,很美。倒完后手指松开,宋臻低头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点燃,他们就隔着迷离的烟雾对望。 宋老板说,逐日传媒的幕后老板正是谢瑞宁,陆小为也是他的人。两个人十来年前就认识,陆小为出身一条酒吧街,爹妈不光彩,管生不管养,是谢瑞宁用自己的奖学金供的他。不过这故事没走知恩图报的老路,谢瑞宁大婚当日,陆小为反倒一把火把人婚车烧了,谢老板大怒,把他发配去了逐日传媒,包装一新,送过来当“乌鸦”。 最后宋臻站起来,拎上西装外套,似是要外出,他拍拍苏云台的肩,又说,我不封他,封他干什么,既然是谢瑞宁的人,我就还给他。 苏云台不瞪了,双手揣在袖管里,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宋老板胜券在握,步步为营,哪儿需要别人操这份闲心? 出门前,宋臻还给了话,综艺的事儿,他准了。 第39章 (上) 宋老板松了口,苏云台便忙不迭给游雪去了个电话。 隔天游雪就回了S市,下午去玫瑰堡看人,到的时候宋臻不在,偌大的一个宅子,就苏云台一个人。 走到跟前了,苏云台才回头,冲游雪笑了笑。 她仔细打量人,像是瘦了,裹着件薄衬衫,显得人更薄,脖子里还有片淤青,正好在喉咙的位置,游雪蹙着眉尖,问:“怎么回事?还动上手了?” 苏云台轻轻“嗯”了一声,站起来给游雪拿了罐饮料,见她还盯着自己脖子,说:“你放心,动了手我也没输。” 这话说完,游雪终于露了个笑,她倚在桌边,看苏云台滋滋溜溜地喝完一罐咖啡。这一幕很奇特,静悄悄的,和五年里她一次次见到苏云台的时刻重合,他穿着单薄的衣服,他咬着吸管儿,他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儿坐在椅子里,他与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和老板打一架就能让他松口,值了。”游雪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放到苏云台跟前,“先看看。” 苏云台心说他可不止是打了一架,一边去翻开那文件夹,头一页就四个字——《广袤之地》。这三个字让他心头突地一跳,游雪确实没说错,要是打一架能打出这么档资源,回头他还找宋臻接着打。 《广袤之地》最早是美国CBS的一档明星旅行真人秀。按说这类节目能玩儿的花样就这么点,明星与景,理智与情感,两相平衡,至少收视上就不会太难看,也正是因为收视上难以出彩,旅行真人秀的生命周期都走不长,一旦招商出现困难,节目很容易面临停播的境地。《广袤之地》却是其中的佼佼者,节目创立以来,一连播了52季,非但不显颓势,招商金额还不断攀升,俨然成了一块金字招牌。细细算来,《广袤之地》的出发点仍是定在“明星旅行真人秀”这个框里,唯有两点做得好,一是情境全真,节目组引导得不着痕迹,二是在旅行之外与各种国际救助机构合作,毫不避讳一些真实乃至残酷的镜头,人文情感升华得相当高明。 苏云台打小不爱看综艺,嫌“太事儿”,《广袤之地》倒是看过两季,那会儿还是国内爱好者自己翻的字幕,悄么声儿私底下传的。他记得有一季的拍摄地在马来西亚,正值半夜,当地有只大猩猩被散弹枪射中,急需输血,节目组便跟着救援人员一道坐直升机过去。镜头里森林连绵,漆黑一片,飞行员盘旋着找着陆点,眼前突然就亮起一点火光,飘飘忽忽,将灭不灭,这光点动了动,替他们标出一片安全的空地。安全降落之后,才发现迎接他们的是个小孩,他高举着火把,仓皇地望他们,见到救援人员的头一句就是“她还在流血”。 “CBS近几年版权收得很紧,”游雪的声音响起来,“《广袤之地》谈了近两年才拿下来,临门一脚了还差点反悔。嘉文很重视,招商预计有9个亿,有消息说明年同期播出的综艺有27档,虽说竞争激烈,不过你放心,运作上不会有问题。” 苏云台点点头,这他是知道的,当下经济放缓,娱乐行业却蒸蒸日上,引得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嘉文好容易抢来的摇钱树,自然看顾得也多。手里的文件没多厚,他继续往后翻,后头是版权规则之类,没有看的必要,就抬起头问:“具体行程呢?” 游雪说:“还没定,哪儿那么快呀,时间上是和美国版一样,总共四个星期,四男四女,外加一个特别嘉宾,会在任务期间去看你们。你要是确定下来,这名额我得给你留着。” 苏云台没急着自己点头,又问:“其他人选都定下了?” 游雪摇头,“人选是一早就提上来的,不过之前版权没落实,也不敢正儿八经地去谈。” 苏云台垂着眼睛没说话,游雪又说:“我肯定希望你去,《广袤之地》的播出时间在《一念成谶》之后,能给你形成话题链,何况《一念成谶》里你的形象太阴柔,容易给观众留下固定印象,往后戏路受限,《广袤之地》出现的时机正好。” 苏云台听着,到最后笑了笑,伸手将文件夹递还给游雪,“这么适合我呀?” 游雪被他恍了下神,一愣之后才点头。 苏云台道:“既然这么适合我,为什么你说宋臻不会让我去?” 游雪眨了眨眼,好一阵儿才反问:“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游雪翻开文件夹,一直翻到最后几页,送到苏云台眼前。 那是随提案附上来的预定人选,他一眼扫过去,还真看见了个老熟人,霍舟。 这名字出现得措手不及,苏云台结结实实打了个噎。 游雪给他解释,霍舟这两年主要拍的网剧,大作品没有,小作品不断,网剧大多是IP改编,自带粉丝基础,一来二去,曝光率上去后人气也跟着涨,加之他的演技本就不差,在一众流量里很是亮眼,游雪还说,这都是明面儿上的话,私底下也有传闻说,霍舟能再次回归视野,是因为他放下`身段,当了别人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这档子事儿实属司空见惯,三不五时就能听见人提一嘴,终归是个人选择,犯不着谁替谁不值,苏云台瞥着那名字,想起先前外景地遇见的霍舟,路灯底下他一边赶蚊子,一边笑得愁云惨淡。心头忽地一跳,苏云台避开游雪的目光,没敢直接答应这趟差事,只说还要再想想。 游雪不催,宋臻不提,苏云台拖拖拉拉,一想想过去小半个月。这期间还出了件事,落水一事的联合声明发出后不久,陆小为便单方面与逐日传媒解约,转头投入华众娱乐的怀抱。逐日传媒倒是大度,没多为难就干脆放了手,微博上发了个不咸不淡的声明,便不再多提。粉丝一水儿地祝福陆小为前程似锦,年年小金人,黑子便成群结队地酸他,说他是中山之狼,刚起头就把老东家蹬了,赶明儿再蹬了华众,说不定还要入主嘉文呢。 有人起哄,有人架秧子,顺带着把他先前的车震照又拎出来溜一溜,闹得这样厉害,正主儿却一直没露面,微博上也没再出声儿,有粉丝查了查他的行程,发现原定的通告和活动都撤下了,竟是一丝踪迹都没有。 苏云台没得空关心网上的风言风语,一边儿在玫瑰堡恶补明星综艺,一边儿抽空去给《一念成谶》录访谈,没成想,就在这儿撞上陆小为了。 第39章 下 杀青宴上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钱仲秋生怕这两人遇上再出乱子,专门交代要分开录。也就这一天太巧,一个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一个晚下了半小时,不偏不倚,就在化妆室遇上了。仇人相见势不两存,苏云台半只脚还没踏进去,陆小为嚯一下就站起来,干巴巴跟化妆师说,妆不卸了。 半个月没见过,苏云台对他的印象还留在杀青宴的泳池边,这一眼过去扫得很快,陆小为一边戴口罩,一边从他身前擦过去。化妆室灯光敞亮,正好照出陆小为眼底下一片隐约的青紫,粉底都没遮干净。 兴许是盯得太直白,陆小为也扬起了眼角,两个人以眼为刃交了回手,随后苏云台往里,跟化妆师打了个招呼,陆小为往外,一脚踹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当天的访谈挺顺利,苏云台全程谈笑风生,快结束时主持人问他,如果现实中有陆小为这样的弟弟,作为哥哥会有什么想法? 苏云台笑得特别和煦,说,那真是三生有幸。 晚上宋臻来接,住到玫瑰堡以来,宋老板就给司机放了假,进出都自己开车。苏云台上车后提了提陆小为脸上的伤,宋老板一把方向盘打出去,告诉他,这两天谢瑞宁手臂上也打着石膏。 苏云台笑了笑,转头看窗外,蜚短流长,真假难辨,有一个事儿却说准了,陆小为的确是头狼。 进了市区,才发现车没往玫瑰堡开,苏云台问:“这是要去哪儿?” 平日里着道儿都着出经验来了, 这一声听着特别警惕,宋臻回答:“去买点东西。” 苏云台眯着眼睛还不信,站到超市门口了才恍然道:“真的买东西啊?” 宋老板带着人进去,笑道:“阿姨不在,东西要自己买。” 那手按在他腰上,晚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苏云台不太自在,扭了两下老家伙还捏上了,警告似的,苏云台没敢再动,推着车快走了两步,拐进卖水果的地方。散装要称重的都在敞着,金贵点儿的已经包装好,躺在柜子里,他凑过去瞧了瞧,在心里惊叹:好家伙,四个橙子要一百六。 宋臻跟在他后头,提了两盒蔬菜过来,可能是四季豆,也可能是甜豆,问他:“水果要什么?” 苏云台张了张嘴,又摇头。 宋臻拿了四个橙子,和蔬菜一起扔进推车,说:“现在你不要,回家了你又想要。” 苏云台确实不会买,往超市里一站看什么都没胃口,时常空着两手出来,等回头阿姨买回了家,吃在嘴里了才开始惦记,怎么早没买回来?他瞧着橙子,黄澄澄的,外面保鲜膜上还各有一个笑脸贴纸,他和四个笑脸互瞪,傻了吧唧的。 往前走了两步,宋臻又问他想吃什么,天冷了,羊肉能吃了。 苏云台笑着,学乖了,管他说什么反正先点头。 宋臻随手拿了两个番茄,说:“还是配牛肉吧,羊肉先等等。” 苏云台继续笑出八颗牙,“好。” 敷衍得太明显,宋臻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苏云台一惊,短促地叫了一声。旁边站着的小姑娘也给吓一跳,瞥了一眼,可能是看着这个漂亮的男人眼熟,都走过了又回头,看一眼,看完了狐疑,再看一眼,最后恍然大悟似的,嘴都绷圆了。 苏云台低下头,拉着宋臻赶紧走,落水的事情刚消停,他经不起再闹一出。出了生鲜区,看看后头没人,宋臻把自己的墨镜递给他,叫他自己注意,多少年了,怎么还一点自觉都没有。 苏云台仓皇皇戴上,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一跑牛肉没记得拿,宋老板推着车往冷藏区走,让苏云台去拿。 冰柜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后颈肉,后腿肉,排条,骨头,宋臻没说要哪种,苏云台随手拿了两盒,找到人时宋老板正在拿牛奶,苏云台看看推车,里面还有一盒水饺,一盒冷饮。 宋臻见他过来,问:“买了哪儿的?” 苏云台愣了一下才去看标签,说:“是后腿肉。” 宋臻点点头,“倒没买错。” 苏云台不太乐意,跟在后面说:“猪不是后腿的好吗?那牛应该也差不多。” 宋臻笑起来,带着人去结账,途中苏云台在零食前停下来,盯着一种波浪形的薯片看了许久。宋臻问他要不要,苏云台指着那袋膨胀的,花花绿绿的袋子说,云卿很喜欢这个,管它叫“凹凸”。 于是就拿了两袋,结完账上车,已经快十点。苏云台掏了盒冷饮出来,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陆小为身上。 宋臻告诉他,谢瑞宁最早开的那个小工作室,陆小为也占一半。后来谢瑞宁搭上了某位官家的小姐,小工作室一跃就成了业界翘楚,陆小为位置不尴不尬,性格又按捺不住,横竖是留不下了。 飞鸟尽,良弓藏,自古的道理。 苏云台咬着个小勺,突然问:“我呢?我按不按得住?” 宋臻一时没说话,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头,“我听游雪说,你还没答应《广袤之地》?” 苏云台“嗯”了一声,“再想想。” “答应了吧,”宋臻说:“是个好机会,不用顾忌其他人。” 苏云台眨着眼睛,一下一下,顾忌谁?顾忌你,顾忌霍舟,还是顾忌苏云卿? 往后一路上都挺沉默,直开到家门口,才觉出不对。 玫瑰堡的别墅里灯火通明,门前过道上已经停了辆车,苏云台看了一眼,正是宋挚的车。 宋臻带着苏云台走进去,小厅门半掩,门口还站着三个人,一个丁弈,一个江秘书,还有一个一身军装,看着像个警卫。 丁弈先迎上来,低下头和宋臻说话,苏云台没跟上前,自觉往后挪开一步。 最后宋臻转过头跟他说:“先把东西放到厨房。” 苏云台点头,立马转了身,进厨房前,他瞥了一眼宋臻。这个男人后背坚毅,身形挺拔,江秘书正在替他开门,他走了进去,门就严丝合缝地关上。门外的三个人都望过来,望着他,望着苏云台,混着一点怜悯一点悲哀和一点不屑一顾,他们都望着他。 苏云台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和柜子,倒了杯水喝,喝完了觉得不够劲儿,又倒了杯酒,这下还觉出饿来了。番茄牛肉他是不会做的,于是拆了包水饺,一开始下了十二个,想想又倒了十二个进去。 一锅饺子出来,里面还没点动静。 他分两碗盛出来,找了辣酱和醋,自己吃了一碗,瞪另一碗,瞪得不冒热气了,人还没出来。 他把另一碗用保鲜膜封了,放进冰箱,在这所辉煌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打电话叫了司机,自己走了。 tbc 第40章 小厅里有两个人,宋挚站在窗前抽烟,另一个坐在沙发里。宋臻进去后先叫了声“爸”,又对着沙发里的人叫了声“方叔”。 宋挚没应声,倒是方明渊转过了头,说:“小宋啊,回来得这么晚?” 这个人声音不错,没有寻常当兵的那股子粗实劲儿,听着相当文气。宋臻走过去,与他打了个照面。方明渊军人出身,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板依旧笔挺,没有一丝颓塌之态,传闻里说他遇事处变不惊,待人圭角不见,颇有几分大将之风。 甭管说得多好听,反正是个会“藏”的主儿。 宋臻点头,坐到对面,问:“方叔怎么来了?” 这话说得太直,连点机锋都没有,方明渊笑了,指着茶几上的酒杯,说:“你爸爸的酒好,我惦记着呢。” 宋挚终于转过身,把烟灭了,说得直截了当:“你方叔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话多有意思,兴师问罪?兴谁的师?问谁的罪?宋臻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老爷子风尘仆仆,恐怕是刚一落地,就让这姓方的绊住了。 “宋总这么说就重了。”方明渊摆摆手,坐得更直,“嘉文前三季度的财报我也看了,大环境不太平,限娱令下来后还能拿出这样的数据,哪儿来的罪可问?何况现在上面盯得紧,各家都没有前几年的风光了。小宋手上还有墨令行天,就前段时间,《一念成谶》闹出来的事也不小,我听说连带着小谢都卷了进去。一点小事,弄得这样满城风雨,程老师年纪大了,顾虑也多,他不放心,就让我来问问清楚。” 宋臻轻轻一笑,程老师都搬出来了,难怪老爷子心气不顺,没个好脸。 程老师原名叫程廷芳,早年在大学里执过教,没带过本科,只带过两届硕士,桃李不多,恰好宋挚赶上了趟儿,成了其中之一。后来程廷芳转身从政,一路官运通达,犹如开挂,几年前他调往中央,稳稳坐进了中宣部。 方明渊也笑了笑,抬头看看宋挚,低头又看看他手上的婚戒,最后视线落在宋臻身上,“闹得太出格,外头有人要瞎传话的。程老师一把年纪,也想安安静静功成身退,嘉文是他一手捧起来的,墨令行天里多少项目是按他的意思拍板通过的。”他看着宋臻,一双眼睛黑而沉,“有的事情,就不要让他老人家操心。” 宋挚岿然不动,瞧着烟灰缸里的余烬,问:“杀青宴上的事我也听说过,小谢怎么样了?” 要按照外人来看,陆小为违约转进华众,其实不是坏事,华众的段位远比逐日传媒高,陆小为也远比同期的其他新人有潜力,这么算来,那点违约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里头真正的问题出在不为人知的层面上。 方明渊微微一怔,话接得也快,“小谢这回确实不地道,不该往小宋这儿派人。我已经批评过他。” 宋挚笑了,没往沙发里坐,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知道去争也是好事。” 方明渊摇摇头,“只怕凡事过犹不及。” 两个人隔着半个小厅对了一眼,宋挚说:“小谢是个好苗子,单看华众这几年的表现,现如今还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也别太苛刻。对了,先前我听手底下人说,江天是有喜了?” 话一问出,方明渊便眯了眯眼,文气里顿时多了几分匪气,但他很快地舒展了,甚至是笑开了,道:“没有的事。小丫头叫她妈妈宠坏了,结了婚也不收心,贪玩儿。” 宋挚慢慢悠悠点头,“江天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和小谢的婚礼我没得空去,也是遗憾。” 方明渊垂着眼,捏着酒杯,面上还维持着一副笑模样,谢瑞宁大婚现场,陆小为一把火烧得他颜面尽失,烧得方江天直接流产,这是肉中之刺,也是心头之恨,提不得碰不得。 话说尽酒喝完,方明渊起身告辞,临走前,宋挚叫住他。这个戎马半生的男人坐在椅子里,投下一重高大的阴影,他沉郁,他也威严,他眯着一双眼睛,细细摩挲一枚戒指。 宋挚说:“你替我给程老师带句话,他给我的我记着,他从我这儿拿走的我也记着,有空我再去看他。” 出了小厅,宋臻替父亲送送人。方明渊与他并排而行,警卫和丁弈跟在他们三米开外,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到了大门口,方明渊才转回身,对宋臻说:“就送到这儿吧。” 宋臻点头,道:“方叔慢走。” 方明渊却没动,宋臻也没动,两个人站在夜风里,不冷不淡对视半晌,都笑了。 窗户纸将透不透,索性就点破,宋臻说:“方叔还有什么话,直说吧。” 方明渊抽了根烟出来,夹在指间,却不点,“刚刚和你一起回来的,是苏家的孩子?” 宋臻道:“苏云台。” “他长得像温遥。”方明渊终于把烟点上了,“哦,温遥,就是他妈妈,是个唱闺门旦的戏子。” 宋臻看着他面前的一从烟雾,承认得很干脆,“我知道。” “是啊,你都知道。”方明渊自嘲似的,咳了两声,“既然知道,就好好想想。这么些年有程老师保驾护航,嘉文和墨令行天少走了多少弯路,这你心里有数。往后这一行整改的力度只增不减,审查的范围也要由点及面,其实上面要查谁,怎么查,都是一句话的事。” 宋臻看着听着,没应。 “你和小谢都是程老师看好的小辈,往后嘉文也要你来掌舵,”方明渊背过手,走下台阶,“别为了一点小情小爱伤了人心,不值当的。” 警卫员已经抄到他前头去,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前,方明渊回头看了一眼,宋臻站在庭前,抬着头,以眼神点着他。四野万籁俱寂,灯火辉煌敞亮,衬得这双眼睛尤其幽暗,犹如一道长河,在他面前安静地流过。深得透不出底。 第41章 (上) 离开玫瑰堡后,苏云台没乱跑,径直回了帝王令。 何阿姨不在,屋子里大半个月没人光顾,衣服毯子仍在沙发上,桌面也积了层薄薄的浮灰。他潦草收拾一下,洗了个澡,带着一身水汽往床上滚。 说来也怪,明明一件件都是让人心烦的事儿,脑袋一挨上枕头,居然就困了。苏云台吧嗒着眼皮,望窗外,外头正是深秋,天上没云,瞧着不仅冷,还燥。 睡着了却不安稳,总觉得有人在撩拨他,把手插进了他的头发,还攥了一下。醒来之后头发果然成了个鸟窝,苏云台听见外面有动静,像是吸尘器的嗡嗡声。他以为是何阿姨过来打扫,低着头一边系睡袍带子,一边往客厅走。 “起了?” 这声音猝不及防灌进耳朵,他半抬着头愣了愣,带子都没惦记系,松垮垮挂在胯上,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老板不答反问,“怎么不等我一起走?” 苏云台往门框上靠,“老爷子回来,你总要和他说说话吧。” 宋臻关了吸尘器,道:“老爷子现在见谁都烦,我躲还来不及。” 苏云台笑了,伸手捋自己的头发,“饺子吃了没?” 宋老板点头:“吃了。” 肯定没吃,苏云台想,饺子煮过了头,往冰箱里一放不定沱成什么样。但他没挑破,只是看着对方,眉眼弯起来,笑得很坦荡。 宋臻扬了扬下巴,示意餐桌,早餐中西合璧,外头打了包送来的,洋洋洒洒铺了大半儿桌面。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就饿得不行,满打满算昨晚上也就十二个饺子,苏云台不跟人客气,拿了筷子就往嘴里塞。 宋臻坐他对面,没动筷子,瞧着他两边鼓囊囊的腮帮,说:“急什么,都是你的。” 苏云台夹了个灌汤包,捡着空隙瞄一眼,宋老板衣冠齐整,大衣就挂在椅背,看着马上就要出门。 吃灌汤包这东西确实急不得,苏云台挑破了个口,放下筷子,递了个话头:“我想给云卿换个医院。” 这几年苏云卿一直住在安济医院,虽说用的人都放心,但只要是人,就免不了有疏漏。之前丢药的事儿没弄清楚,当年的肇事司机还失了踪,现如今,连方明渊都坐不住了。 东风已至,大火连营,他隐隐有预感,后头还有事儿。 宋老板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昨晚方明渊没提起云卿。” 苏云台怔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话。 宋臻站起来,“他提了你,还有你母亲。” 一桌子蒸腾的香气里,苏云台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笑了,“提我干嘛?我肯定是我爸的种。” 宋臻也笑了,拿了大衣拿了包,临出门前,他站在苏云台身后,伸手插进了他头发。 苏云台嘴里嚼着根小黄瓜,咔吧声儿里他半仰起头,和宋老板对了一眼,还听着一句话:云台,别让我失望。 后来医院也没换成,苏云卿没让,说换了等于认怂。苏云台也不坚持,趁苏云卿睡着的当儿问了问老郑,医院里到底什么布置。 老郑没明说,以眼示意周遭,点了点头。 苏云台吃了一剂定心丸,绷着的弦儿松了不少,想想还是苏云卿看得通透,这小子不退不避,不躲不藏,该来的就让他来。 天一日冷过一日,某天晚上还下了雪,混在雨里,势头不大。半夜里苏云台收到苏云卿的短信,附了张黑不溜秋、糊了吧唧的照片,告诉他下雪了。苏云台缩在床上懒得动,瞪着照片半晌,没分辨出一粒雪花子,就回“积不起来吧”。 没成想,第二天起来,站上阳台就被晃到了眼,外头天寒地冻,兜头就给这座城市罩了层雪,一眼过去,白的更白,灰的更灰。苏云台自觉吃了一瘪,便给苏云卿回了一张照,说,还真积起来了。 转头又给宋臻发了一条,说的也是下雪,手机很快震了一下,宋老板回得言简意赅,说看见了。苏云台瞧着这三个字,料定老东西还在S市。 时值年尾,公事一茬茬冒个没完,宋老板有阵子没踏进过帝王令。苏云台虽没多问,心里却是门儿清,这一行的红利期已经悄然而去,大风向一变,收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其实往前数几年,政策上就下过好几回软刀子,虽没伤筋动骨,却也闹得一时惶惶,唱衰之声四起。到了今年,光看看网上的消息,什么阴阳合同,什么资金外逃,有谈的有罚的,各门各户自纠自查,俨然已有刮骨之势。 宋氏在这一行里铺陈巨大,手底下艺人众多,免不得要“配合工作”,这么想来,宋老板只怕是要结结实实忙上好一阵。 不见其实也好,正好得空想想上回临走前的话。 苏云台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年签下这合同时宋臻就说过,值不值当,得要苏云台自己告诉他。一晃五年多过去,他还记得这话,连着后头许多话他都记得,一字一句,字字句句,从他的记忆里滋长出来,覆满了身躯,融进了骨肉。 他一直知道宋臻的意思。 胸口忽然动了动,他翻出号码,给游雪打了个电话。 一清老早,游雪人还没醒透,刚“喂”了一声,就听见苏云台在对面问,《广袤之地》的名额还在不在,他要去。 第41章 下 游雪惊诧于这位祖宗的突然开窍,又怕他想法太多,临阵又要败走,午饭刚过,就带着万小喜去了帝王令。正好下午苏云台过去给《一念成谶》配音,顺道接上人,就在路上把事儿定了。 隔了这许久,《广袤之地》中国版的日程已经敲定,游雪告诉他,正式开拍在三月初,目的地定在了非洲,全队从坦桑尼亚出发,沿东海岸走,一直到南非的开普敦,行程上排得紧密,几个任务点难度都不小,一上来就落在乞力马扎罗山,再到特纳龙湖,之后一路南行,半个月里穿过莫桑比克,到达南端的克鲁格国家公园后,导演组安排的特邀嘉宾会给他们开个支线任务,随后全队人马需要兵分两路,一部分借道约翰内斯堡,抵达开普敦,另一队转道博茨瓦纳,再乘专机前往开普敦。 苏云台对非洲没什么印象,搜肠刮肚也只有狮子王里那句“塔库拉玛塔塔”,他瞧着手上的路线图,几个红箭头标得挺简单,却跨过了四五个国家,想来这一个月不会好过。 “八个人,外加五个跟拍和随行人员,到时你们分两辆车,就当是个公路旅行,沿途看看山看看水,看看狮子豹子,完成节目组设置的任务,你看,也没多难。”游雪单手打方向盘,眼睛眨来眨去,话说得很快,“《广袤之地》和其他旅游节目不一样,不搞撕逼、滥情那一套,经济上也没什么限制。” 苏云台眯着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她,“招商九个亿,总不至于是要拍个风景片?说吧,都什么任务?” 遇着红灯,游雪一脚踩下刹车,真诚地摇头,“这只有节目组知道,到时会在每个任务点公布。其实我想了想,既然不搞小组竞争,那无非就是生活上那点事儿,再和当地的机构合作,可能是动物保护,也可能是医疗援助,这我真不知道。” 游雪说完,还看了看万小喜,这小丫头走了半天神,一接到游雪的眼神,立马点头如捣蒜,“云台哥,真的,这节目的导演是陆文舟,就人称‘总捕头’的陆文舟,她今儿要是咬死了不透风,你一个字都别想从她嘴里掏出来。” 陆文舟他是听说过的,年纪不大,行业里名气已经不小,早年是在央视下属的公司里做纪录片文案的,后来跳槽去了个一线卫视,做了一档叫《六扇门》的真人秀节目,那会儿真人秀形式还不多,要么竞技,要么室内综艺,总也跨不出这道圈,陆文舟倒是靠着自己的老本行,搞了点噱头,她请明星来演绎历史上的几桩悬案,从中推敲,找突破口,当年这节目话题度很高,她自己也一举成名,得了个“总捕头”的外号。 车子继续往前开,进了市区后倒是一路畅通,游雪说:“人是严厉点儿,不过总捕头把关,这节目也有保障。原先预定邀请的几个明星里,加上你,已经定下了五人。” 苏云台“嗯”了一声,没抬头,自顾自翻行程。 游雪放慢车速,又说:“霍舟现在还没答应,听说是有个电视剧,正好冲突。云台,其实你要是顾虑,我们可以和节目组谈谈,毕竟嘉文是资方,版权也在我们手上,这么点要求……” 话没说完,苏云台噗嗤一下笑了,他合上行程,塞回万小喜手里,道:“想什么呢,霍舟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云台抱起手臂,“宋老板希望我去,我就去。” 游雪听得一愣,冲着后视镜扫了一眼,苏云台正歪着头看窗外,许是察觉到视线,也望过来。他脸上仍有笑意,眼睛也弯得柔和,分明是爽朗的一张脸,这一眼过来,却跟毛刺似的,轻轻划了一下,既不痛,也不痒,只慢慢地扎进去,让她心头一紧,倏忽跳空。 第42章 《一念成谶》八月底拍完,马不停蹄就进入后期制作,中间那点曲曲折折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还没开播,网上就已经有了热度,宣发团队趁热打铁,几番联动之下,靠着几张宣传照,几段幕后花絮就俘获了大票粉丝,硬生生在一干热播剧里占下一席之地。 一路把着关拍下来,几个主要演员的配音自然也是要本人亲上,苏云台与陆小为一个男二一个男一,免不得要在录音棚里照面。 钱仲秋本来还有顾虑,特地叫配音导演多“照应”,结果配了一个来星期,两个人相安无事,出了录音棚连点眼神交汇都没有,形同陌路。 没事儿就是好事儿,钱仲秋快马加鞭,想赶在年前将样片送审,外头白雪皑皑,里头忙得昏天黑地,好容易配完了音,钱仲秋就暗示苏云台,说是几个尺度稍大的镜头还都留着,想问问宋老板的意思,剪还是不剪。 话虽说得委婉,苏云台却听明白了。归根结底不是剪不剪的问题,是想请宋老板出面,保《一念成谶》送审顺利。 国内电视剧审查标准向来飘忽,同样题材的片子,有的十天过审,有的遭拒打回,就算样片通过,回头还得给你卡一卡备案,历程之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 苏云台垂着眼睛笑,抖了根烟给钱仲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不敢明说其实是有原因的。 税务上自纠自查尚在进行,这几天又有传闻,说是针对影视行业的“税收新政”即将落地,也不管查不查了,一刀切直接要求补缴。 消息一出,哗然一片,这一行也遵从二八定律,要论高收入,也不过是最顶尖的一茬,底下多的是兢兢业业的平头老百姓,如此简单粗暴的一刀切,怕不知要切死多少人。网上的檄文一篇连一篇,影视板也应声跳水,更有几家传媒公司,保底失手在前,连连重挫在后,回头看看,市值已经腰斩。 传闻愈演愈烈,行里人人自危,可没出两天,上面又发了个声明,说是没有一刀切。 一颗心刚提到嗓子眼儿,愣是又给打了回去。 苏云台瞧着网上虚虚实实的消息,想想苏云卿方明渊之间的事儿,风口浪尖,若是真答应钱仲秋,指不定又要添多少枝节。 配音结束,距离《广袤之地》还有段时日,苏云台无所事事,便去安济医院陪苏云卿。 这一年S市雪下得早,还猛,安济医院硕大的花园里积了不少,他陪着苏云卿散步,偶尔捏个小雪球摆在长椅上,几天下来摆了一溜,他问苏云卿,像什么? 苏云卿嘴角一歪,乐呵呵说像串串。 苏云台心说哪儿像了,面上只当没听见,伸手想把几个雪球拂开。 苏云卿抓着他袖子没让,说摆着吧,吃不着,我想想总行了吧。 又隔了两天,医院清洁工把一溜儿的雪球都清理了,苏云卿站在长椅前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盯着空落落的椅子。 当时苏云台去给他拿围巾,走回来时就看见这一幕,苏云卿穿着件羽绒服,白的,从头顶一直遮到脚踝,脚上蹬一双雪地靴,也是白的,他站着,脚下是冻硬的积雪,头顶有医院灰白的高墙,这么细长的一个人影,嵌在这些层次不一的白色里,整个人都更薄了。 老郑见他过来,微微向他点头,往后退了一步。可能是方明渊的到来叫他紧张,这几天老郑明显话少,棋都不大和苏云卿下,他尽职尽责,站在五、六米远的地方,回归成一个保镖。 苏云台把围巾递过去,苏云卿接了,胡乱往自己脖子上绕。 两个人站了一分多钟,苏云台突然问:“还冷不冷?” 冷,吸口气都是冷的,但苏云卿摇头,眼角往一旁瞥,非要说:“不冷。” 苏云台心说这是要较上劲儿了,伸手拍了拍他后背,“回去吧,吹半天风了。” 苏云卿还要躲,没等动就让苏云台钳住了肩膀,半抱半揽地把人往楼里拖。老郑没出声,影子似的跟在后边,苏云卿挣扎的力气不大,决心倒很强,一只手掌往苏云台脸上招呼。 等进了电梯,两边门一关,苏云台才松了手,道:“明年三月我有个综艺,要去非洲,可能走一个来月。” “哦?”苏云卿轻轻喘气,从电梯门的倒影里看着他,龇着小牙,“宋臻也真舍得。” “这是我的工作。”提起宋老板,苏云台不欲多说,把话头别开了,“你父亲已经坐不住了,既然现在出了面,他就会冲着你来。其实就算他不出面,你也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云卿,等我回来,就送你出国。” 苏云卿没作声,许久,突然身子一歪,靠在了电梯壁上,他像是累极了,长长叹气:“我这么大一个筹码,宋老板能答应?” 苏云台垂下眼,“我会和他说。” 苏云卿笑了,眯起眼,“怎么说?在哪儿说?在床上说?” 两个人在倒影里对视,半晌,苏云卿转开了眼,在电梯的嗡鸣里轻轻说:“可你还没陪我去看戏。” 到了楼层,电梯门开了。 苏云台以手挡住电梯门,转向老郑,“郑叔,麻烦你送他回病房。”说完,才又看向苏云卿,“我记着呢,《长生殿》。” 雪一停,天越发冷得厉害,何阿姨从玫瑰堡搬了个老瓦锅来,瞧着土不拉几其貌不扬,煨出来的汤倒是一绝。入冬之后,苏云台就不乐意动,抱着汤碗能在沙发上窝足一天。 宋老板人没来,电话打过,说得不多,三五分钟就收线。苏云台悄悄打听了,宋臻上个月在墨令行天,这个月在嘉文,前些天还陪同宋老爷子北上了一趟,一个人提前先回的,毕竟年底事多,得有人坐镇。 和苏云卿不欢而散之后,一个来星期,这臭小子发来了道歉,说自己灌了半天冷风,脑袋不对劲,不该说那种话。苏云台起先没回,半个小时后,苏云卿又来了一条,叫了声“大哥”,还附上了先前订的戏票。 苏云台捏着手机,心想可不是么,换了谁在医院里待这么多年,都不对劲。 于是就回了一句“知道,到时来接你”。 退出消息界面时往下瞥了一眼,宋臻的最后一条消息已经是小半个月前,苏云台按着窄窄一条信息框左思右想,末了也就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过来? 手机放下没几分钟,宋老板就回过来了。 今晚。 第43章 说是今晚,其实也没说确切的时间,苏云台照例知会一声何阿姨,叫她多做一个人的饭。下午去了一趟安济医院,找主治医生问了问苏云卿的身体情况,顺便和老郑支了一声,说下个月要出去一趟,看戏。 再回去时一屋子都是食物的香气,苏云台揭了老瓦锅的盖子,里头正捂着一只乳鸽,伴着枸杞鞭笋,浸出一锅奶白的汤。再看一眼其他,八个盘子里一水儿的壮阳菜色,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等到八点半,宋老板还没来,翻了翻朋友圈,游雪也还在公司,刚发的一条状态是:又要加班。 于是就没再等。 苏云台独个吃了饭,剩了只鸽子没动,随后换了条运动裤,下楼散步。兜了一圈儿回家,洗了澡,坐在床上看电视。 播的是个室内真人秀,请的明星有老有少,还按着当季的主题换了装,这会儿其中一组正在台上玩儿传声筒的游戏,一人手里拿了个充气榔头,传不上来就意思意思敲一下。这类节目或多或少都有台本,要配合后期制造笑点,台上这一组的领队年纪不大,是打小就出道的热门。他坐在第二位,往后传时想抖个包袱,没处理好,自己先笑了场。这一下台本痕迹太重,没成想导播还给了个特写,画面上的人看着有点懵,还有点尴尬,配着后期的特效,也不知道戳着哪个笑点,苏云台抱着被子滚在床上笑得直抽。 笑完了才发现手机在震动,从被子底下摸出来,看也没看就接了。 接通时对面声音很低,“怎么这么久?” 苏云台满床乱扑,找遥控器,“在看电视,没听见。” 宋臻说:“自己吃过了?” “嗯。”苏云台问:“……你还过来吗?” 对面传来打火机的声儿,宋臻点了根烟,“不过来了,查业务合同。” 电视里已经换了个游戏,背景声儿弄得锣鼓喧天,特喜庆,苏云台掀开被子站起来,一边儿按下静音,说:“阿姨做了一桌的菜,她要失望了。” 宋臻笑了,“你失不失望?” 苏云台轻轻吸了吸鼻子,这笑声里好像真有点烟熏火燎的意思,“我给你留了只鸽子。” 说完,对面却没了声儿,只剩一道呼吸,沉甸甸压着人耳朵。苏云台仔仔细细地听,屏着呼吸没敢透出大动静,宋老板惯常的胜券在握,他不想输得太痛快。 “云台,”宋臻半晌才开口,“你可以来找我的。” 苏云台稍稍怔住,旋即又勾起嘴角,“那您等着。” 挂了电话,才觉得这话说得不动听,不悦耳,还有点大逆不道,回头送苏云卿出去,还得宋老板松口,苏云台左右想想,没敢叫宋老板久等,提溜着鸽子就去了。 时间尚不算晚,无奈天气太冷,在帝王令门口抽了两根烟,才坐上辆出租车。差头师傅心情不错,跟着收音机唱曲儿,瞥见苏云台手里还拎个餐盒,便问,给女朋友送的? 苏云台一本正经点头,“嗯,他年底加班。” 司机笑笑直夸,脚底下油门一送,转眼就到了嘉文的大楼。 临近十点,整栋办公楼还是亮堂的,苏云台和前台打了声招呼,自己进电梯。这五年多里满打满算,他来嘉文办公楼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主要是头一次经历太过惨痛,往后便心存惶惶,一直瞧着不舒服。 宋臻的办公室在顶层,外头连着几个会议室,里面都有人,或站或坐,埋头翻文件。苏云台一一走过去,没瞧见宋老板,到了办公室,敲门,才听见一声熟悉的“进”。 “这消息要是不准确,我也不会来劳动你。”宋老板正坐在沙发里打电话,见人进来,招手叫苏云台过去,“《白乐师》和《一念成谶》投资额都不低,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项目,现金流紧张也正常。这要换了其他人,一早就撑不住了。他多少能耐我心里有数,先前物色的那两家投行,和你有直接关系吗?” 苏云台放下保温桶,坐在沙发扶手上,点了根烟。 距离挨得太近,电话对面的人声能听见个七八成,“没有,出面的也不是我。” 宋臻微微点头,“那就行。份额小一点,用现金结算,年底情势太急,明年前景也不好,老话讲落袋为安,华众里不少人都有这个想法。文峥,趁这机会,先和他们接触接触。” 这名字有点印象,是江河控股的陆文峥,酒局上见过几回。电话里一来一去像是在谈正事,苏云台叼着烟想避避嫌,反被宋臻拉住了,单手伸进羽绒服,隔着里面薄薄的一层T恤衫,捏他的腰。 “好,”陆文峥应了一声,笑了笑继续道:“不过老宋,你也当心,你盯着华众,谢瑞宁也盯着墨令行天,你们这一对师兄弟啊,一个比一个不省事儿,上辈子别不是有血海深仇吧?” 宋臻垂着眼,脸上笑意不深,“既然是同门,他想动,就让他试试。” 电话挂断,硕大的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一阵,宋臻从苏云台手上捡了个烟屁股,深吸一口就给灭了,问:“出来怎么穿这么少?” 苏云台坦坦荡荡,实话实说:“我怎么敢叫你等。” 宋臻仰起头看着他,视线端端正正与他撞上,也就几秒钟,两个人都笑了。宋老板把人揽过来按在胸口,又问:“饿不饿?” 苏云台嘴唇磨着宋老板的衬衫,摇头,不饿。 宋臻一边抱着人,一边伸手去够桌上的餐盒,“不饿也陪我吃点吧。” 乳鸽不大,一路上在餐盒里摇晃碰撞,筷子轻轻一碰,骨肉都分离了。苏云台喝了小半碗汤,鲜得啧啧惊叹,两个人分了鸽子,又喝了点酒,酒劲儿上来,被室内温暖的空气催动,苏云台迷瞪瞪地眨眼,看着在犯困,眼神又特别尖,像在问:还不做? 习惯了直奔主题,今天这个点儿还没动上手,反倒觉得不对劲。 宋臻对着这双眼面色如常,把人带进怀里,手掌压着他后脑勺,磨他头发丝,道:“不急。” 刚一说完,就把办公室顶灯关了。眼前突地就融进黑暗,苏云台下意识抓了一把宋老板的手臂,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对面电视机就开了。 宋臻按着遥控器,说:“先看看样片。” 苏云台瞥过去,放的是片头,片头曲是段轻音乐,激昂,隐约又混着点人声,听着像是清唱的戏腔,还没过多久,屏幕上就出现了自己江酹月的扮相,正立在衣橱前整理衬衫领口。等片头过去,“一念成谶”四个大字紧跟着亮出来,苏云台缓慢地眨了眨眼,仰头去看宋臻。 宋老板没低头,只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怎么了?” 苏云台转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以额贴着人脖颈,问:“怎么这么快就到你这儿了?” “钱仲秋怕明年的审核门槛再创新高,想赶在年前就把送审敲定。”宋臻的手指移到了他下巴,轻轻一抬,和他接了个吻,“他是不是也和你提过?” 苏云台想了想,点头,“我没答应。” 宋臻笑了一声,“学会警惕了?” 苏云台昂起脑袋,“送审要经程廷芳的手,万一他们要使绊子呢?这个节骨眼上……” 这话没必要说完,宋老板身处其中,厉害关系比他清楚。 电视的光明明灭灭,宋臻终于看着他了,问:“你怕了?” 可能是周围太暗,宋老板的眼睛亮得出奇,被直白地一盯,苏云台没由来心脏紧了半分,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看电视屏幕。正在播的这一段儿几个主角都在,伍雪玲和郑念并肩走在一条小巷子里,套他的话,后头的转角处藏着孙雯,赵敲敲把眼神演得很冷,原先一腔的脉脉温情化成了冰棱子——她要杀伍雪玲。长镜头晃过去,更远处,江酹月也在,他负了伤,血染了半片袖子,刀在身后,既提防孙雯,也提防伍雪玲。 螳螂黄雀俱在,杀机一触即发。 “这几天我想了想,”半晌,苏云台才开口,却没直接回答:“我想……把云卿送出国。”迂回是迂回了点,但意思也明了:他不怕,他怕苏云卿折在这摊污泥里。 有那么几秒钟,宋老板一动没动,端坐着,和苏云台静静对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苏云台倒不后悔,他仰着脸,咬着牙,胸口绷着一根弦,想从宋臻这一双眼睛里得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情绪。 电视还在继续,镜头回到了江酹月的家里,郑念瞧见江酹月的袖子破了个口,还沾了点血迹,眼神微微一暗,去打了半盆温水,仔仔细细洗干净,又把破口缝上了。 久没回应,苏云台急了,浑身细细抖了一下,“宋臻,你——” 宋老板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苏云台唇上,头微微抬了抬,又看向了屏幕,许久,才道:“再说吧。” 第44章 再说,那就是没同意。 想想这结果也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内,苏云卿是宋老板手里的筹码,是陷人之盾的长矛,临战上阵,哪有先把人武器撅折的道理? 苏云台忽地冷了,心头那点耸动翻腾的劲儿立马偃旗息鼓,他微笑点头,道了声“好”。 江南地界,一入了冬,阴雨都带着寒气。本来苏云台还担心天气太冷,苏云卿身体受不了,没想到去看戏那天,老天卖了个面子,竟然放晴了。 天气太好,还没到安济医院,苏云台就坐在车里打盹儿,脑袋靠在车窗上一点一点。到了地方,苏云卿已经等在门外,白羽绒服,红围巾,整个人厚实得犹如粽子,只露一张小脸,看着尤其苍白。苏云台就眯起眼,像个冬日里贪睡的猫似的,迎着阳光看着他,看得几乎愣住,这天降的弟弟确实与他不同,浑身上下温遥的影子不多,尤其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特别深,和姓方的一个样儿。 上车后苏云卿忙不迭把围巾解了,喘了口气,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头正跟着辆车,开车的就是老郑,副驾驶上还坐着个护士。 “哎,这个阵仗,”苏云卿靠进椅背,“我这么重要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挺平常的一句话,挺平常的轻快语气,在苏云台的耳朵里兜兜转转,真就多了几分言外之意,好像苏云卿一早就知道出国遭拒的事儿。 戏院在市中心,大周末的,正是熙熙攘攘的时候。 老郑一路把人送进包间,自己和护士守在了门外。二楼上往下看,视野不错,苏云卿拣了瓜子往嘴里扔,一边翻桌上的宣传册。苏云台凑过去瞧了一眼,演的不是全本,前前后后近两个小时,演杨玉环的是昆剧院的一个青年演员,年纪不大,科班出身,十六岁就挑过大梁,履历上精彩丰呈,大奖小奖头衔称号铺了有大半页。 苏云卿倒不甚在意,光盯着人脸瞧,瞧完了还瞧苏云台,两两比照,终于发问:“我妈好看还是她好看?” 册子上有演员的定妆照,苏云台道:“她好看。” 苏云卿还不乐意,“怎么没她好看啦?” 苏云台解释:“这不是说长相上,是说扮相上,温遥的扮相太厉。” 苏云卿照旧嗑瓜子,眼睛却转开了,说:“我没见过她的扮相。” 声音里听不清情绪,苏云台跟着望过去,苏云卿坐得端正,后脊背挺直,半张脸向着光,半张脸藏在暗处,手里捻着瓜子壳。温遥当年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电视报纸上的报道也不在少数,有心去找,不可能没见过,苏云卿只是不看,他拒绝去看。 两个人各自坐着没再说话。 戏真正开始,周围暗下来,苏云台盯着戏台,倒没再留意对面的动静,只偶尔听见一两回添水的声儿。 不愧是当家的旦角儿,演起来堪称行云流水,到《小宴·惊变》的一段儿,醉态尤其动人,两条水袖绕着唐明皇的脖子,一边儿还往后退,似要投怀送抱,脚底下一挪,人又远了。就包间到戏台的距离,演员脸上的表情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唐明皇一面招呼人来扶,一面又与她相望,杨贵妃笑起来,一对儿眼睛朦朦胧胧,最后轻轻转了个身,念了一句“……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一个“间”字唱得百转千回,左右宫人扶上来,拥着她下了。 这一段儿苏云台自己也唱过,花架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外行,经不住细琢磨。他看得入神,总想着温遥唱时会是个什么模样,冷不丁地,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笑。 黑暗里苏云卿只剩了个浅浅的轮廓,他翘着腿,垂着头,眼神却挑起来,他没看着苏云台,他好像什么都没看着。 “我说没看过温遥的扮相,其实不大对。”苏云卿抽了抽鼻子,可能还耸了一下肩,“我听过她唱戏,就在我出车祸的前两天,温遥,我妈,给我爸唱过。” 戏台上军情紧急,安禄山已经起兵造反,杀过了潼关,直取长安。 苏云台晃了神,有那么一阵儿,差点没反应过来这“爸”指的是谁,他等着苏云卿说下去,对面却没了声儿,苏云卿又看向了戏台。 大军到了马嵬驿,杨贵妃活不了多久了。 直到散场,苏云台仍想着那话,当年温遥把苏云卿养在外头,这段儿经历从没人提起,一个人从小到大,从无到有的过去就跟云烟似的,飘得无影无踪,他实在好奇。 回去路上天都黑了,苏云卿捂在羽绒服里睡了半刻钟,过了江车子一颠,醒了。车里温度高,苏云卿两个脸颊通红,呼吸也重,往车外看看,这不是回安济医院的路。 他迷迷糊糊问苏云台,去哪儿? 苏云台捏了捏他手心,没在发烧,就说:“吃个晚饭再回去。” 到地方一看,果真是那家做串串的小店。 先前拍戏时苏云台来得太勤,隔了小半年,店老板还记得他,这回改口了,叫大明星。 难得的大晴天,店里正热闹,楼上也没有单独的雅座。苏云台就和苏云卿坐在了大棚角落,老板找了块挡风的木板,算是给他们隔了个单间。 苏云台没敢给他叫辣口的蘸碟,让老板单独调个少盐少油的,苏云卿也没意见,笑眯眯捧着热茶杯,头回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他觑着两个眼睛到处瞧,外头喧腾,到处透着热烘烘的人气,吃饭喝酒闲聊划拳,与医院里不同,这儿的声音是活的。 点完了菜,苏云台问他:“感觉怎么样?” 苏云卿回答:“自在。” 苏云台笑了,“我是问你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苏云卿吹开杯子里的茶叶沫,“哪有这么容易就倒了。” 老郑和护士坐在不远处,两个人时不时望过来一眼。菜上来,苏云卿一根根把串串从汤里捞出来,他吃不了呛的玩意儿,还得往水里涮一涮。苏云台倒没多饿,给他拆牛蛙,拆的速度赶不上他吃的速度,最后苏云卿干脆放下了筷子,看着苏云台的手指,上边儿沾了油,指甲盖秀气,捏着只牛蛙腿儿。 看着看着,苏云卿突然说:“你的手长得也像我妈。” 苏云台眼皮都没抬,“因为她也是我妈。” “哦,”苏云卿特正经地点点头,“那就我们妈。你眼睛、手指、长相都随她。” 苏云台道:“男生女相,不是好事儿。” 苏云卿从大汤碗里翻出个鸡翅,从钎子上拔下来,“小时候她不常来看我,一年能见个两回就顶天了。来的时候她就喜欢给我做顿饭。车祸后我不太记事,她做的菜我不记得,她和我说的话我也不记得,但她做菜的样子我倒记得清楚,戴个围裙,手伸进池子,把菜捞起来,挨个摘掉坏叶。” 苏云台轻轻“嗯”了一声,抬起眼,把拆好的牛蛙放进对面的盘子,说:“她做饭时还要唱曲。” “大哥,”苏云卿撑着脑袋,与他对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事?” 苏云台承认:“想。”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苏云卿囫囵吃菜,话说得很随意,“除了见不得光,小孩儿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呗。方明渊把我扔在个小院子里,雇了个阿姨照顾我,偶尔才来。要是打巧,温遥和方明渊一块儿来了,他们就吵架,当我的面。” 苏云台筷子动得不多,既然要听,就正经坐直了听。 “吵了吵去就一件事:怎么处理我。”手指上沾了酱汁,苏云卿放进嘴里含了一下,“这是我爸的原话,处理我。” 方明渊是个军人,更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利字从刀,刀刀见血,苏云台望着对面一双眼,挺残酷的话,当事人却说得稀松平常,浑不在意。 “他想把我藏起来”苏云卿轻轻喘了口气,天气太冷,食物太烈,一张小脸被激得泛红,“但我妈不愿意,她想把我带走。” 这是异想天开,想想方明渊就不会答应,温遥的性子也不算温婉,她哭得汹涌,闹得剧烈,学不会逆来顺受,苏云台几乎能想出当年那小院子里遭的灾。 静了两分多钟,苏云卿才继续说:“后来方明渊突然答应了,就那天,她给我爸唱了一段儿,当时我就躲在门外,隐隐约约听见一句‘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这一句出自《哀江南》,《桃花扇》的戏,苏云台小时候读过,唱的是国破家亡。 “方明渊这样的人,要不是被逼就范,哪能这么轻易松口。”苏云卿半仰着头感叹,在空气中呼出一团白汽,“我总想,温遥手里是不是捏着什么把柄呢。” 苏云台心跳微微加速,闷得慌,好像憋着点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左冲右撞,没个出口。 “可惜我没走成,方明渊回过味儿来了,与其把我这软肋放出去,不如把我弄死,一劳永逸。车祸那天我还去上学了,就大清早,卡车撞过来,我飞出去,都没觉出多疼。眼前只看见半个太阳,然后那司机下了车,还看了看我,我那时候肯定特别难看,血赤呼啦的,他还扒拉了我一下,凑得很近。我当时想,嚯,这人我还认识,是我爸的一个心腹,来院子里送过东西。” 苏云卿伸手去找串串,冲苏云台可爱地鼓了下腮帮,挑出一串猪软骨,送进嘴里,一边嚼还一边说:“哎大哥,你听听就算了,都是过去的事,反正我也……” 话说得太急,没留神呛了一下,登时咳得惊天动地。苏云台过去替他拍后背,叫他别说了,另一桌的老郑也站了起来,正要过来,却被苏云卿制止。他咳得一脸狼狈,堪堪止住,胸口剧烈起伏,还把话挣扎着说完了:“……没死。” 一整天紧锣密鼓,吃完饭后苏云卿也困,坐在老郑的车里准备回医院。 苏云台站在路边目送,他像老郑点点头,车子便消无声息滑进了夜色。晚上风又大了,呼呼地顶在耳边,隔开一应嘈杂声色。 太静,静得像一汪深水,叫人喘不过气。 第45章 (上) 没多久,传来个消息,《一念成谶》顺利过审,一刀未动。 从提交到通过,前前后后也就一个星期,且不说这片子里有“离经叛道”的桥段,就算是正正经经的主旋律片儿,都甚少有这样干净利落就放出来的。苏云台啧啧惊叹,惊的是宋老板顶风作案我行我素,叹的是宋家手段了得,里里外外多少关节,这么轻易就打通了。 审核通过,宣传也提上了日程,年关将近的档口,苏云台倒忙起来了,昨天去电视台录了个谈话节目,今天马不停蹄就去了临市,拍个春节主题的片子。 这几日苏云卿吃了个“禁闭”,医生给的医嘱,先前出去疯玩儿一天,回来果然发了烧,好在问题不大,隔天就好利索了。期间丁弈还来医院问了问,恰好苏云台也在,丁秘书微微地笑,问他最近行程紧不紧。 这一问突如其来,起先苏云台还没明白,后来有一天收工,看见大门口停着辆熟悉的古斯特。 司机说,宋老板北上拜年,叫他陪着同去。 一路开往机场,天都擦黑了。苏云台闭着眼睛假寐,看似平静,实则心里特别没底,上回两个人话说得不对路,这么些天谁也没联系谁,一个是金主,一个是情人,这框定的关系里他既没资格不痛快,也没道理不乐意,可眼见着机场越来越近,座椅就跟长了刺似的,哪儿都觉得扎。 本来还想着好歹有个丁弈,上了飞机一看,就宋老板一人。 宋臻对着电脑,鼻梁上难得架了副眼镜,额前有头发垂下来,可能是遮住了眼,平日里摄人的气势收敛不少,昏黄灯光底下,他几乎像头柔软的猫科动物。 察觉人到了,宋老板抬头,“不认识人了?” 苏云台坐到对面,“宋先生。” 宋臻也不恼,倒了杯酒推过去,“行李让小喜收拾的,缺什么到地方再买。” 苏云台“嗯”一声,没喝酒,眼巴巴瞧小桌上的蛋糕,飞驰而来,没顾上吃饭。 看得太直白,宋老板都笑了,“过来,过来就给你。” 苏云台没过去,也没再瞎看,正色问:“拜年怎么带我去?” 宋家发迹于S市,家里人大多也都在这一片,要说北上去给谁拜年,横竖也就一位,当年宋老先生求学时的恩师,程廷芳。两家关系挨得近,正月里年年都要走动,往前数那几年宋臻也去,也带人去,只是没带过苏云台去。 “程老师明里暗里帮过不少忙,”宋臻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你去见见也是应该。” 这话不假,宋家势头是大,方明渊也不是省油的灯,把柄让人握了这么多年都没动手,一来是仍有利可图,二来,是上面有人拦着。 苏云台往后一靠,道:“鸡跑去给黄鼠狼拜年,自己找死么。” 这话倒把对面的人逗笑了,宋臻抬头,示意前头的屏幕,道:“过来,替我掌掌眼。” 于是就过去看看。 听话音像是选个物件,走过去才发现是选人。 屏幕上是张图片,是个男孩子,正是最漂亮精神的年纪,脸上带妆,五官犹为亮眼。苏云台伸手划了一下触摸板,这样的男孩子不止一个,文件夹里躺了一溜儿,个个是拔尖的身材和相貌。 宋臻说:“年后的一个新项目,做竞演选秀,嘉文也要捧几个新人。” 一听,心头跟着跳了跳,宋臻说的不是墨令行天,是嘉文,名不见经传的一个新人,若能得到行业龙头的垂青,无形中就比旁人站高了好几个台阶。 “送上来的有一百来号人,这是初筛后留下来的。”宋臻抱着人,下巴抵在他肩上,问道:“喜欢哪个?” 苏云台看过去,照片旁还附了个人信息,有打小成名的童星,也有小门小户出来的练习生,还有几个是稍有名头的三四线,济济一堂,乍一望过去,是沾水汽的青草,是熟透了的浆果,是勾着树梢的弯月,满眼都是明晃晃的景致。他转头看向宋臻,眼对眼的距离,盯了有十来秒钟,两个人忽地都笑了,心照不宣。 明面上是选秀,私下里是选妃,天底下从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的事儿其实见怪不怪,可偏偏就有那么点儿的不安分与不耐烦,消无声息地钻出来,没处安放。 苏云台挑起眉,龇出了小牙,凑上去,毫无预警咬在人耳垂上。 说咬也不对,没下劲儿呢,只是用牙尖扣着,带着点威胁的意思,慢慢收紧,他模模糊糊说:“我选的你不喜欢怎么办?” 宋臻笑道:“生气了?” 苏云台没松口,也没回答,他默不作声地不满,一门心思地负隅顽抗,宋老板却伸出手臂,把人满满当当收进怀里,又问:“哪儿这么多心思了?” 窗外有云,都压在机身下边,苏云台眯着眼瞧了一阵,终于松了牙,换上舌头,细细地舔,最后脑袋靠上肩膀,额头贴着脖颈。 这是个别扭的姿态,别扭又安稳的姿态。 “不气。”苏云台闷着声儿,伸手往下摸,“我就是想见见它。” 第45章 下 手按到人裤裆,才发觉底下一点波澜都没有,点火半日,火最后都撒自己身上了。苏云台眼睛眨来眨去,撩着眼皮偷看,不信老王八定力这样好,干脆坐在人大腿上解衣服扣子,解了一半,宋老板仍不为所动。 苏云台轻轻哼一记,没意思透了,衣服往回系,站起来想走。 宋臻伸手压住,扣着他下巴,从眉梢一路端详到嘴角,最后笑道:“哦哟,这是真生气了。” 张嘴刚想顶一句,就被拦腰抱着站起来,视线猛然倒转,下一秒就被按进了座椅,脸撞在皮质的面儿上,刮了一下,疼倒不疼。宋老板好兴致,要在八千米的高空后入他。苏云台本就怵这样的体位,转过头要瞪人了,却听后面传来一句:“它也想见你。” 宋臻以指按着他后腰,蜻蜓点水似的,明明没多大力气,腰就沉得抬不起来。苏云台闭起眼,脑袋埋在座椅里,轻轻呼吸。大敌当前,他确实怵,既怵,又期待得厉害。 “腿再张开点。”宋臻在他耳边说话,气息碰着后颈那一小片地方,立马跟着发烫。 苏云台张开了,紧跟着就听见身后解皮带扣的声儿,有团炙热的东西欺近,贴在他会阴的皮肤上,他开始抖,起先还像被逼入绝境的动物,后来又镇定了,压着嗓子喘。 性器与他摩擦了一阵,便直奔主题,探进穴口。 宋老板长驱直入,苏云台昂着脖子“嘶”了一声,贴着椅背往前蹭,一边儿说:“你说过要轻点的!” 宋老板没答话,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掴了一记。 久没开拓,上来就深深地撞进去,苏云台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薄汗都出了一层,本能地扭着身体绞紧后`穴要把人逼退。 这是他惯常的路数,宋臻一点没撤,照旧整根抽送,动作倒慢下来了。性器一直顶进穴心,往前无路可逃,往后避无可避,不多久酥酥麻麻的劲儿就升起来,苏云台喘得很急,皱着眉压抑,虽说是专机,到底还有乘务员,他不敢叫得太放肆。 宋臻伸手去抚慰他的性器,也是滚烫坚硬的一根,问:“好了没有?” 苏云台仰着脑袋,故意说:“没,你再等等。” 宋臻伸手钳住他下巴,嘴唇直接堵上去,舌头探进口腔,苏云台来不及呼吸,唇齿间有股烟熏火燎的灼热感,他低低地发出呜咽,身体跟着一下下伏低拉高。 体内性器磨得细致,反复戳送之后,连着水声都起来了。宋臻放开人,又问:“这叫没好?” 苏云台还在皱眉,一张脸瞧着特别无辜,“是没好。” 一说完抽送倒停了,宋老板整根撤了出来。后头一空苏云台就知道不好,玩儿过了火,宋臻攥着他两只手腕把人扭过来。四目相对,苏云台脑子一热,干脆破罐子破摔,理不直气还壮,道:“是疼的呀!要不你来试试!”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宋老板逼近了,一双眼睛盯着他,暗流涌动。 两个人僵持着,不上不下。要按从前,装一装服个软就算了,偏偏今晚上苏云台较上了劲,他被压制在座椅里,赤身裸体,脚腕上还挂着条内裤,机舱挂帘外,还有躲着不敢出声的乘务人员,两个小时后,他们更要在首都落地,去一个四合院,给一个人拜年。 宋臻伸手捏住他后颈,以指腹点着,问:“真这么疼?” 苏云台回望他,点头。 手上劲儿突然大了,苏云台猝不及防,兜头撞上宋老板的肩窝,下`身跟着一紧,后`穴被巨物捅开。对方性器坚硬,一路长驱直入,龟头直接陷入一片湿淋淋的柔软里。苏云台疼得叫了出来,动静很大,是顾不上有外人,也不顾上脸面的叫法,一点没保留。 宋臻搂紧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那就忍着。” 机舱里温度骤升,两个人以亲密的姿势拥抱,下`身却凿得凶猛,苏云台死命扣着宋臻的肩背,一口牙紧咬,鼻子里嗡嗡地哼,任凭宋老板如何顶弄,横竖不肯再叫。 一场性事,弄得倒像打了一架。 射过之后,宋老板退出他的身体,先去清理。回来时见苏云台打横歪在座椅里,身上披着条毯子,一只手捏个叉子,上头还有块蛋糕,另一只手搭在笔记本的触摸板上。 宋臻走过去,见他还在看那些新人的照片。 苏云台听见响动,转头,笑了笑,指着屏幕,说:“哎,我选好了,就他吧。”他把吃的送进嘴里,模模糊糊又加一句,“这人眼睛像我。” 第46章 宋老板俯身拿酒杯,顺便带了一眼,照片上的人笑得很浅,与苏云台像不像先不论,名字倒起得不错。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这人就叫燕一汀。 下了飞机,外头已经等了辆车,一路把两人送进酒店。第二天临近中午,宋臻就带着苏云台往程宅去。 前几天刚下过雪,道路两旁还积着不少,一团一团都冻硬了。北方的风不比南方,刮起来干燥,还夹着点腾腾的杀意,出了门离了暖气,几乎迈不动腿儿,苏云台坐在车里,穿了大衣系了围巾,还觉得玻璃缝儿里有风透进来,专往他脖子里钻。 开车的是丁弈,宋臻在后座问他,老爷子到了没有。 丁弈冲后视镜里点头,道:“一早到的,我走时正要和程先生下棋。” “两个人一年也见不上几回,这棋一时半会儿下不完了。”宋臻微微一笑,侧头又对苏云台说:“我们是去拜年,见着人要记得叫。” 苏云台本来心不在焉听他们说话,没留神被搭了一回腔,愣了愣问:“叫谁?” 宋臻挑了眉毛,看着他没说话。 苏云台反应过来,自己“哦”了一声,又说:“那都叫‘叔’吧,不显老。” 暗里损了一回,宋臻也不介意,伸手盖住他放在膝头的手。 苏云台本来虚虚握了个拳,那四合院里有宋挚,有程廷芳,兴许方明渊也在,这天底下能叫他犯怵的人齐了大半,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程廷芳的宅子在城西,家里传下来的一套四合院,年前修了一趟,朱红的大门很新,上头贴了一对儿新联。 宋挚捏着个黑子,对着棋盘出神,白子绞杀在即,他已经四面楚歌。程廷芳沏了杯茶,递过去,笑道:“分神了,这棋你赢不了。” “本来也赢不了。”宋臻把黑子丢回棋盒,捧起茶杯坐正了。 程廷芳见他收了手,便斜斜靠进椅子里,屋子里温度正好,他松松舒出一口气,透过窗子望院子。寒冬腊月,一地萧条,外头梅花枝上的残雪仍在。 宋挚跟着看过去,说:“我看大门重修了,院子里倒没动。” 程廷芳回过头,“院子里有几块儿青砖,有年头了,怕动坏,就没让人修。再说不逢年不过节,这儿也没人住,修不修都一样。” 宋挚知道程廷芳平日里另有住处,跟着点了点头,“不修好,我还记得外头那道影壁,从前师母还在那儿替我拍过张照。” “哦?”程廷芳挑起眼儿,“这我倒不知道。” 宋挚说:“那时候学校里有摄影展,我获奖了,旁边要登张生活照,我没有,师母就给我拍了一张。” 程廷芳半仰了下巴,眼睛亮了,“你还参加过摄影展?” 宋挚点头,嗓子里的声音沉沉滚过,“瞒着你参加的。” 程廷芳笑起来,眼尾带着纹路,他占了长相上的便宜,加上身材清癯,虽比宋挚年纪大,看着却像是同龄人,“这你瞒我干什么?” “怕你说我不务正业。”宋挚一边喝茶,一边伸手捻了捻程廷芳身下的毛毯,“冷不冷?” 程廷芳摇头,“又不是你那儿,一丝暖气也没有。” 眼睛一对,师徒俩都笑了。 “还有呢?”程廷芳望着他,轻飘飘地,像是问了句家常话:“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宋挚放下茶杯,十分坦荡,“有,多了去了,你想听哪件?” 程廷芳说:“我知道你烦方明渊,我也烦他,可他是我家里人,我也难办。你就当是对我行行好,松松手,里里外外都别太狠。” “这话要我来说,”宋挚笑了一下,懒洋洋拎起茶壶添水,“别对我太狠。去年西边的两块地皮,是他断走的,我手底下一条连锁饭店的线,也是他撅折的,墨令行天但凡有大动作,华众也都来参了一脚,我退一步人进一步,这么不知好歹,让我怎么办?” “连锁饭店是我授意的,”程廷芳捧起茶杯,“马上要严查了,你手上的资金不干净,别这么张扬。” 宋挚向后靠去,眯着眼,目光黑深,整个人藏起獠牙,隐去利爪,“严查的事已经定下了?” 程廷芳轻轻“嗯”了一声,“四月初,也可能五月,方案就要下来了。嘉文家大业大,弹劾你的话我都要听出茧子了,不动不行,这是群众的呼声,别怪我。叫小宋也收收心。我知道他经陆文峥的手接触过几家境外的投行,动作这么明显,让我说什么好。” 宋挚不以为意:“一会儿他就来了,随你说。” 程廷芳垂下眼,继续道:“还有苏家的两个小孩儿,这是方明渊的心病,你们把人家的命脉捏在手里,让他怎么不急?小宋不会听他的,他也请不动你,就三番五次上我这儿来诉苦,你想让他把我烦死呀?” 宋挚哼着笑了几声,“收拾了就不烦了。” 听着像是句十足的玩笑话,两个人眼神一对,却又微微都变了脸色。程廷芳视线挪到了宋挚手上,那一圈儿素戒很显眼,他伸出手,握着这根手指,两个指头摩挲宋挚的指根,语气沉下来,“我不和你开玩笑。” 宋挚也看戒指,任他捏着,没动也没说话。 “说起来你当年结婚也是瞒着我的,等我知道那会儿,宋臻都会开口说话了。我说过,这戒指你带着一天,我就替你铺一天路,一晃四十年,我还是这个意思。”程廷芳松开了手,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年前小宋的片子我亲自看了,苏家那小朋友演得不错,今年让他一道来,也是想看看本人,没别的想法。” 院外传来点响动,本来在廊下备菜的阿姨奔过去,像是有客来。 宋挚从椅子里站起来,抖了抖大衣下摆,瞥了一眼棋盘,道:“棋就下到这儿,已经是死局,我赢不了你,就不费这个心了。” 程廷芳笑开了,一双眼睛弯起来,“早知道先问你要点儿彩头。” 宋挚替他掖好腿上的毯子,半冷不淡地说:“现在要也不迟,我这儿的东西,不都是你的?” 声音里听,还夹着点儿若有似无的讽刺,混在一副平和的外衣里头,不扎眼,不突出,非得上手碰一碰,才能觉出这根刺的坚硬与扎实。 阿姨已经把来人迎了进来,一行人走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哒哒传来脚步声。 屋子里静了半晌,静得宋挚以为程廷芳睡着了,刚要开门走出去,就听身后的人轻轻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 tbc 春节快乐~(虽然迟了…… 第47章 来的正是宋臻和苏云台。 程家阿姨带着人一路穿过院子,苏云台跟在宋臻身后,一步步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乍一抬头,就看见宋挚站在屋门口,他背着手,昂着头,眼神在半空中飘忽半晌,才点在苏云台身上。 苏云台有阵子没见过老爷子,上一回还是去年住玫瑰堡那会儿,远远瞥见过一眼。这一回人就在跟前,心头那点儿怵意登时翻腾起来,起先还只有一点,稍不留神就成了滔天大浪,压顶而来,他只能绷着下巴,浑身挺得笔直,用这么点小孩儿似的伎俩负隅顽抗。 不消片刻,他就听见宋臻叫了一声“爸”,那视线终于撤了,宋挚侧过身,掀起门帘,说了一句“进来”。 屋子里暖气正好,炉子上还煨着个水壶。 程廷芳仍坐在椅子里,弯着眼睛笑得和煦,这个人位高权重,胸有城府,所思所想必定庞杂,但就这第一眼来说,印象着实不错,看着不像个腥风血雨里来去的人。苏云台按着要求“叫人”,总共两个长辈,眼一闭心一横,全叫了“叔叔”,宋挚惯常的当他不存在,程廷芳倒冲他点点头,还“哎”了一声,辈分都乱了,老先生居然还挺乐意。 午饭时一屋子人挪到了客厅,苏云台坐在边角。这位置看着格格不入,却颇能自得其乐,俩耳朵偶尔捡个漏听一句,更多时候便一筷子一筷子下去,身边围着一圈的狐狸与狼,也就他能吃得心无旁骛。 程廷芳年纪大了,喝不了酒,后半程就换上了茶,那茶饼还是丁弈一路带着来的,算是宋臻给程老爷子的年礼。这么个场合苏云台也不敢贪杯,生怕脑子一热说错了话,他伸出手去够一盘八宝鸭,听着程老正调侃宋挚,说他年岁见长,棋盘上却大势不稳,刚刚的一局,没杀到中盘,竟投子认输了。 八宝鸭没切断,牵起来一大块儿,苏云台抬着碗去迎,眼角瞥见宋挚正拿自己的酒杯去碰程廷芳的茶杯,说:“小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程廷芳笑起来,话朝着宋臻说:“哎小宋,往后和他下棋记得讨彩头,你看好,不出两年,身家都要输干净。” 宋臻跟着笑,道:“我哪儿敢。” 还没人接话,宋挚倒先哼了一声,说:“你有什么不敢的。” 父子俩呛惯了,一来一去也没人当真,宋臻抬眼扫过苏云台,人正叼着个鸭腿儿,嘴上忙得不亦乐乎。 程廷芳跟着望过去,嘴角翘起来,冷不丁地出声:“兵法上讲究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只怕不是不敢,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话一出口,宋家两父子就都停了手里的酒,眼神交错落在台面。程廷芳话里有话,既像是指宋挚的不合作,也像是指宋臻背地里的小动作,几个人按兵不动,餐桌上风向陡然调转。程廷芳看似漫不经心地笑一笑,喝口茶,眼梢挑着,居然挑到了苏云台身上,问:“小苏,是不是这样?” 刀枪剑戟不过一念之间,苏云台十二万分地警醒,“您说笑了。” 程廷芳撑着下巴,酒喝得不多,看着倒有几分醉意,换了个话头,问苏云台的戏跟谁学的。 苏云台微微抖了一下,脑子里盘算得飞快,就自己身上这么点斤两,必定早有人报备过,他决定实话实说:“小时候跟我妈学的。” “你妈妈是温遥。”程廷芳把人点出来了,“从前汇报演出,我见过她唱。” 苏云台垂下眼,面上还笑盈盈,后背直逼出一身冷汗,程廷芳这几句出其不意,来势不急不缓,招招都飘忽不定。他不敢大意,“汇演时我还小,不太记得。” “都是旧事,不记得也正常。”程廷芳眯起眼,“先前我的人说你长得像她,我一直惦记着要见见。《一念成谶》里你确实像,可今天一见真人,我又觉得不像,你不像她,苏云卿也不像她。反倒你们俩兄弟……” 苏云台定在座位上,听着看着,脸上摆着一副和煦的样子,胸腔里又灌满了尖锐的气体,左突右冲,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钻出来,长出来,撕开他,发出一声暴烈的巨响。 程廷芳眨眨眼,一眼把他望穿,话终于要说出来了:“……骨子里如出一辙。” 苏云台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攥着袖子的纽扣,血未沁出,线将要断。天寒地冻里,有人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 宋臻一寸寸捏他的手指,像安慰一只惊惧的猫。 “程老,我这小朋友不常带出来。”宋老板露出一点笑,眼里藏有刀气,“怕生。” “那就多带带。”程廷芳低头看茶,“不错的苗子,折了可惜。” 吃过了饭,宋挚似是还要留一阵,宋臻便带着苏云台先回酒店。 一顿饭食不知味,觥筹里头还有刀光剑影,苏云台脑袋抵着车窗,心里有惊,有忿,有怵,他后悔自己跑这一趟,也反省自己压不住性子,稍稍一激,就要现出原形。一边儿宋臻在打电话,对面好像是陆文峥,饭局上程廷芳意有所指,只怕要有变故。 陆文峥似是有些急,声音隐约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说他们这事办得隐秘,许多都是他亲自经手,程廷芳要真这般手眼通天,何必等到现在才给个模模糊糊的警告,一早就能把他们全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臻不以为意,“老先生知道与否都不打紧。” 陆文峥的声音很低,模模糊糊传出几句,苏云台听得三心二意,约莫是劝宋臻不要大意,若是风头不对,收手也无妨,老先生一把年纪,总有管不动的时候,不必急于一时。 宋臻一概全收,面上仍不为所动,收线时给了一句“我有数”。 身后静了半刻,苏云台从车窗玻璃里只能看到宋臻的轮廓。这老东西向来耐心十足,知道有人听着墙角,也不点破,等他一转头,直接就撞上了视线。 “想问什么?” 苏云台摇头,很快又特敞亮地点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宋臻笑起来,伸出手拍了下他的腿,“就走。” 说是就走,其实还多住了一个星期。 外头太冷,苏云台也没去哪儿走动,饭都是丁奕送上来的。游雪时时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上这一趟活儿推了不少,3月还要出发坦桑尼亚,紧跟着就是《一念成谶》的宣传期,后半年的安排也有调整,奈何左等右等,人偏偏不回。 苏云台倒是乐得忙里偷闲,手机都给调成了静音,捂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期间宋臻像是还有应酬,出去了一趟,半天不到又回来了。苏云台眯着眼睛支吾一声,没看清人就又躺回去。再醒时听见挺大的水声,噔一下就清醒了。 阳台外有个泳池,不大,但比浴缸大点儿,苏云台裹着睡衣走过去,水下有道人影,肩背紧实,腿还很长。宋臻这是裸身入水,从上望下去一览无遗,连着腿间的毛发和性器都能看见,水光一动,还隐隐绰绰。 眼睛盯着不该盯的地方,没留意宋臻已经游到了池边,脚腕上冷不丁被他一抓,苏云台没来得及反应,就脚下一滑,摔在了池边,两条腿都跌进水里。冷冰冰的水汽从脚底泛起来,像蛇似的攀爬而上,他抖了一下,挣扎着要站起来,再一看,宋臻已经钻出水面,站在他跟前了。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个男人托着他腰,让他坐着。 苏云台以小腿在水中画圈,他看见自己腿上磕出的红痕,也看见对方湿润的胸膛和紧实的腰腹,这老东西确实性感,好看而性感。想的不是正经事儿,心里越发灼灼地发烫,身体里仿佛生出一道闸门,里面水位高涨,即将决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就想要个吻。 这么点欲望也藏不住,宋臻按着他膝盖张开他双腿,睡袍底下的性器将将苏醒,被内裤勒出个明显的形状。 苏云台伸手想去揽他的脖子,宋臻按住他,避开了,道:“下来。” 苏云台摇头,“我不在水里。” 宋臻抬手解了他睡衣带子,让他的胸膛露出来,按着他肩膀,说:“水不深。” 老东西手劲不小,眼见着整个人往水里滑下去,苏云台颤巍巍地盯着水面,生怕掉下去就往下沉,双手伸出去抱住宋臻的脖子,腿也夹紧对方的腰身,贴着他耳朵,细声细气地求:“去床上吧。” 宋臻有阵子没动,任苏云台舔他的耳垂,用性器蹭他,最后才一把按在他后腰,把人从水里提起来,外头天光灰暗,两个人紧密相贴,顺理成章回了床上。 赶着三月头一天,苏云台才回到S市,腿上的红痕只剩了个浅浅的淤痕。游雪逮住了人,按着他脑袋进了《广袤之地》的拍摄组,行程上早有规划,一行人直接飞去了坦桑尼亚。 上机前,苏云台还记着给苏云卿去了个电话,当天正是傍晚,S市在风雨里飘摇了两个多月,头一次见到灿红的晚霞。他在这霞光里直等到飞机起飞,苏云卿也没接电话。 这个时间宋臻还在会议室,第一季度过去大半,数据既不好也不坏。年前风波迭起,年后也不消停,尤其电视剧网剧这一档,行业规范越发严,朝令夕改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因着这么个原因,人人都想快进快出,弄得业内浮躁之气甚嚣尘上,定得下心的也不多了。 宋臻侧坐在长桌前,面对窗外的落日,下首有人在讨论,也没顾得上细听。他在等着两条消息。 头一条是万小喜发到他手机上的,言简意赅,说苏云台已经出发。 第二条隔了半个多小时,由丁弈推开会议室的大门,送到他的面前。丁秘书向来处事不惊,浑身上下练得刀枪不入,他穿过一室沉沉的目光,径直走到宋臻身前,轻声说:“苏云卿到了,就在您办公室。” 第48章 会没开完,宋老板中途就离开了。 苏云卿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外头高楼林立,斜阳正好,这个城市最坚硬最辉煌的部分映入他的眼底,犹如荒原上亮起的一团火。 宋臻走进门,先看见老郑,问:“路上都太平吗?” 老郑点点头,“刚出来时后头有辆车跟着,车牌号我看着眼熟,应该来蹲过点。我们卡着下班高峰,上高架前甩开了。” 宋臻“嗯”一声,没再多问,如今苏云卿顶在了风口浪尖,叫人不得不动,又不敢妄动。 阳春三月的当儿,苏云卿还包得跟粽子似的,听见了声儿才转过脸,笑着招呼:“宋老板好。” 宋臻没应,径直从他面前经过,丁弈与老郑走出去,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苏云卿还保持了一副温吞的笑模样,跟着走到桌边,转过椅子坐下,“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尤其到你这儿,等话传进我爸耳朵里,他晚上恐怕要睡不好。” 宋臻这才勾起嘴角,说的却不是一档事:“云台在机场给你打过电话。” “哦,”苏云卿不以为意,“我听见了。” “怎么不接?” 苏云卿眯起眼,那团跳动的火跟着暗了暗,“我怕在他面前露了馅。” 宋臻替他倒了杯水,推到人面前,“迟早要露的。” 苏云卿一怔,干脆脆地把笑意收了,整个人像朵乌沉沉的云,压在满室的暖光里:“可不嘛,到时……还要宋老板替我担着点儿。” 宋臻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说正事,你也不能出来太久。” “太闷了,”苏云卿装模作样鼓起了腮帮,乍一看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住一个星期的重症监护,屁股都要捂裂了。”他伸手揽了茶杯,一口气喝到了底,放下时还在轻轻呼气,热气一蒸,脸上泛起红晕,他吸了吸鼻子,又道:“哪儿有什么正事,都是你们自己瞎想的。” 苏云卿说的是“你们”,多了一个“们”,把明里暗里的人都囊括进去,宋臻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温遥确实收集了不少方明渊的把柄,打算鱼死网破。”苏云卿往后靠着,双手叠在小腹,想了想才继续:“她收在个牛皮纸袋里,我看见过,她来接我的前一天,替我收拾东西,把它藏在了我书包里。我妈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敢做的人,这东西要是藏她自己身上,方明渊都不会让她出自家的门,可她还不够聪明,没料到有的人偏偏不玩儿‘虎毒不食子’那一套。” 苏云卿垂下眼,他的声音故作敞亮,浑身却涌现出异乎寻常的压抑感:“撞我那个司机,姓章是不是?他撞完了人还四处找那书包,都没顾上瞧一眼我死没死。所以你看,你不该找我,你应该找那司机。” 宋臻半侧着头,以一副沉静的眼望着他,笑了笑。 苏云卿忽地愣住,反应过来了:“哦,你找过他了。” “他躲在老窝山。”宋臻替他添了半杯水,不紧不慢地说:“牢里被捅了两刀,走路都不利索。” 苏云卿叹气,他听出来了,撑着口气说了半天,人一个字没信。 “那要让你失望了,”苏云卿无奈,眨着眼睛:“东西不在我这儿,也不在我妈手里。” 宋臻说:“总不能无翼而飞了。” “车祸那会儿,现场只有我和司机,我都那样子了,动不了手脚。”苏云卿耸了下肩膀,显得特别真诚,“兴许是那司机想要挟我爸,自己扣下了,要不在牢里怎么还会挨两刀?” 宋臻从抽屉里摸出个纸袋,扔到苏云卿跟前,里头是一沓照片,拍的是个血赤呼啦的人影。苏云卿一张张看过去,面色不动,问:“这就是那司机?” “你认不出也正常。”宋臻点着最后一张,“丁弈绞了他五颗牙,折了他一副手腕,最后割了股静脉,这样了他也一口咬定,方明渊那点身家性命不在他手里。” 苏云卿放下照片,笑道:“你没有我没有,总不能在苏云台那儿吧?” 这是句玩笑话,至少苏云卿是这么个意思,对面没点响动,他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沉沉的眼。夕阳将尽,天边烧得只剩一丝微光,宋臻微微凑近:“叫他‘大哥’。” “大哥。”苏云卿心口一紧,下意识叫了一声,但他很快警醒,宋臻不是苏云台,不是卖个笑卖点可怜劲儿就能糊弄过去的主儿。这个男人能把对手的软肋揣在身上六年,光这点定力就叫他心头犯怵。好在软肋这东西,方明渊有,宋臻一样有,苏云卿将手缩回了大衣袖子里,怕冷似的捂好,“他当然是我大哥,没有他,我早就成了一把灰。” 话里意有所指,宋臻也不在意,转了话头:“车祸当时的监控录像是没有了,但看过的人还是有的,苏云卿,等着。” 苏云卿懒洋洋的,站起来往门口走,道:“那你可得快点儿了。” 与宋臻下过那么两回棋,他就摸出来了,这个男人太深太沉,若非必要,他不想在他面前多露脸。门外老郑和丁弈候着,见他出来,一个往里走,一个要替他围围巾,苏云卿轻轻呼着气,靠在门边,像是累狠了。 宋臻的视线仍跟在他身上,后背心的位置,这股压力来势汹汹,逼得他回头看了一眼。宋臻眯着眼,像在打量他,也像在审视他,办公室里昏暗,丁弈把灯打开了,一瞬间的豁亮里,两个人都笑了。 宋臻问:“这么些年了,你怕死吗?” 苏云卿接着回:“不怕。” 宋臻又问:“那你怕什么?” 苏云卿笑得煌煌,隔空冲他摆手,领着老郑走了。 办公室里一下没了声音,丁弈有心问问备不备晚饭,但宋臻没开口,他便识相地保持沉默。过了半晌,才听见宋臻的声音:“苏云台到哪儿了?” 这一问不好答,起飞不过半个多小时,估摸着连国境都没飞出去,丁弈难得露出一丝犹豫,还没答,又听见椅子里的人自言自语:“哦,才走……” 前往坦桑尼亚的飞机要在阿姆斯特丹中转,半夜才到,苏云台在机上睡得太久,乍一落地腿都发软。跟拍的摄像已经把机器扛了出来,好歹是镜头跟前,他也不敢太不着调儿,伸手抓了抓头发,才转过头冲着摄像师傅比了个拇指。 《广袤之地》一行请了八个明星,各有各的行程,时间上不好统一,八个人便各自分头行动,苏云台算算时间,落地坦桑尼亚时正好是傍晚,八个人里不算早不算晚,兴许还能搭上个伴儿。中转得等六个多小时,苏云台背着包在机场里转了一圈儿,深更半夜,机场里人不算多,望过去一张亚洲面孔都没有,最后兜兜转转,在二楼找了个小咖啡馆,打算囫囵过一夜。 跟拍师傅四处取了几个镜头,就把机器放下了,冲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节目组有赞助商,拍摄一经开始,照理就得用节目提供的手机,苏云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摄像师应该是让宋臻交代过了。 掏出自己的手机看看,先是苏云卿打过两个电话,可能想起他在飞机上,又发了消息来,还附着张照片,拍的是医院楼下的院子,两株樱花树已经结了花苞。苏云卿说老郑带他散了会儿步,手机没带,电话就错过了,最后还提了一句,祝他一帆风顺。 苏云台没回电话,这个点国内还是清晨,苏云卿没起。万小喜也有消息,照例把节目的赞助要求和应急物品的位置一一发给他。苏云台刚回了个“好”,眼角余光里看见跟拍师傅在给他打手势,一边儿机器又拿了起来。 这是有情况了。他收起手机,望过去,有个人影正冲他走过来,对方身量不算高,戴着鸭舌帽,灰口罩,胸口别着个巨大的鸭子胸针,眼睛里有一股子劲儿,像要跳跃起来,他喊:“苏云台!你是不是苏云台?” 这人到他跟前站定,伸手要握,看苏云台眨着眼没动,才想起来脸还遮着,一扬手便把帽子口罩摘了,露出一张尖脸儿,意气风发地,道:“在机场转了一晚上,终于见着个同伴!” 看见脸才想起来,这人是去年综艺出来的新秀,印象最深的是他回国参加个竞技节目,主持人听闻他是学音乐的出身,问他能不能即兴来一段,这人不知打哪儿借了个算盘,啪啪啪地就唱开了。苏云台就记得这一段光荣事迹,名字倒不大熟,隐约在游雪给的材料上见过,好像是姓高。 “高万骎。”他自报家门,又把手伸过来,“多关照。” 苏云台与他握了手,又见他往来处远远地招呼,那儿有个硕大的地球模型,一旁站着个高个子,正对着上面的地图比划,身后也跟着个摄像。 听见动静,对方侧过了身。苏云台眯起眼,胸腔里膈着一团气,可摄像头就在身后,甭管乐不乐意,该演的戏还得演。 高万骎给他解释:“我和他在B市机场遇上,就一块儿来了。你认识吧?他有提起过你。” “认识。”苏云台挑了挑眉,笑得特别坦荡特别真诚,看着来人走近,“霍舟。” 第49章 (上) 与上一回见面相比,霍舟黑了不少,一笑起来露出标致的白牙,看着特灿烂。这人算是有前科,苏云台怕他一张嘴就说胡话,便一马当先迎上去,伸出手,说,好久不见。 霍舟眼角扬起来,偏不按人意思走,握住苏云台的手,轻轻一拽,就在镜头跟前,与他抱了一下,单手搭在他肩膀,也说,是啊,快一年了吧。 高万骎站在一边,没瞧出里头的猫腻,指着身后的一家小咖啡馆,去那儿叙叙旧吧。 三张亚洲面孔扎在一堆,身后还有俩摄像师,确实挺扎眼,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咖啡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不是趴着,就是塞着耳机看笔记本屏幕。霍舟翻着菜单点饮料,啧啧惊叹,一杯咖啡百十来块,资本主义要不得。 既然是来叙旧,怎么着也要说两句,等餐那会儿苏云台就问霍舟,这一年干什么去了,黑了这么多? 霍舟正拿着高万骎的手机记录自己的号码,撩起眼皮看着一眼,说:“去了趟乌兰布统,拍戏晒的。”他把手机递还高万骎,“就去年拍的那狐狸精,有导演看上我这身肉,找我去演个特种兵,好家伙,背着70来斤的装备来回跑,军训我都没干过这个。” “什么狐狸精?”高万骎与他们不是一个领域,转头问苏云台:“他演狐狸精?” 苏云台点头:“他扮起来倾倒众生。” 霍舟自嘲地笑,指着自己的眼睛,压低了声儿:“当时还戴了目镜,就这儿没晒着。回来捂了半个月,也没白回来,眼圈儿都是粉底盖的。” 两个人下意识去瞧他眼睛,高万骎还安慰他,说赶明儿到了坦桑尼亚,再晒一晒,就匀称了。 跟拍的两个师傅一个在外头取远景,一个就在他们隔壁桌,拍了半个多小时便向他们示意停拍。机器一放下,三个人泄劲儿似的靠在座椅里,各自沉默了十来秒,还是高万骎先起的头,说自己扛不住了,悉悉索索从包里摸了个眼罩出来,往脸上一挎就趴下睡了。 苏云台垂着头,主要是累,演得累。他开始后悔答应这趟差事,也怪自己按不住性子,让那老王八稍稍一激,居然不管不顾就来了。 想得几乎要打电话过去骂人,冷不丁听见对面问:“我听说《一念成谶》过审了?” 苏云台点头,但没搭腔。 霍舟把自己的咖啡喝了,说:“这么快,当年那部《人民》也就这速度了。” 这说的是前两年一部反腐倡廉的片子,里头直接拍到了副国级,能过审全凭着有最高检的尚方宝剑。但苏云台私底下也听宋臻说过,这部电视剧看着是大开绿灯,实际上并不顺遂,送审时广电给了不少“修改意见”,后来最高检回复说要派个“指导小组”过去帮助修改,这才得以放行。 这么比起来,《一念成谶》确实是受了特殊关照,但这话不能摆上台面说,苏云台笑了笑:“没有的事。” 霍舟一怔,像是叹气:“他对你是真好。” 天快亮那会儿高万骎适时醒了,嚼了会儿口香糖,就精神抖擞地跟着去转机。三个人都买的经济舱,分散在不同的位置,苏云台乐得自个儿待着,上机犹如被催眠,带上眼罩脑袋一歪就睡过去,晕乎乎捱到了目的地。 落地时五点不到,比预定的时间早。乞力马扎罗机场太小,跟个车站似的,入境手续办完,没两步就站到了到达口,栏杆外有不少人,照理这个时候就该有节目组安排的人员来接,几个人四面望一望,果然瞧见有个大高个举着木牌在等,上面正写着三人的名字。 这人像是个机场的工作人员,英语有点儿当地口音,高万骎上去问了几句,他便挥着手臂,领着往外走。一出大门,迎面就撞上带着尘土气的热风,比起城市里浑浊浊黏糊糊的暑气,非洲的见面礼来得狂野又直白。苏云台用力地吸气,空气里好像又多了一丝波本的味道。 按照这个接引人的说法,其他五个人已经在昨天到达,开走了一辆越野车,往第一站的营地出发了。他边说边指过去,停车场的一侧还有辆银色的越野车,是Safari中常见的巡洋舰,反光镜边还夹了个卷轴,贴着个《广袤之地》节目组的封条。 霍舟拿起来扫了一眼,转头向另几个人说:“来了,头一个任务。” 第49章 (下)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阿鲁沙公路上迎风狂奔,苏云台戴着墨镜,把着方向盘,霍舟在副驾驶位上翻来覆去地研究地图,时不时分出一眼注意周围,这地方时有动物从草丛里蹿出来。 节目组给的第一关不算难,要他们在前往营地的途中,去休息站的超市转一圈,买东西预备一行人当天的晚饭,卷轴里面还夹着70美金。这任务是真人秀惯常的路数,一顿饭就能把整个行程的基调给定下了,苏云台搁家里恶补综艺那会儿见过不少,鸡肉加了柠檬汁吵起来的,食材不新鲜买少了互相杠上的,演是各个都在演,镜头底下一看,笑得一个比一个尴尬。 高万骎坐在后座,用手机搜另外五个人的信息,网上八卦不少,偏偏没写人爱吃什么不吃什么,找来找去,也就知道其中有个女明星不吃碳水。 开了有半个小时,就看见休息站土黄的屋顶,外头停了几辆越野车,阿鲁沙公路附近前后左右都有景点,往东不远越过边境线,就是肯尼亚,所以一路上时常能见到Safari的游客。苏云台停了车,几个人商量着还是把钱都花了,尽量换成食水,《广袤之地》在消费上不设限,应当是不会在吃住上给他们设置难点。 连上工作人员,这一餐得有十五个人,霍舟找了个推车,三个人挨着货架找过去,蔬菜没敢多买,主要是贵,种类还不多。高万骎找到个巴掌大的水果,当地人在那儿给他解释,苏云台听了一嘴,好像是什么树上的果实,硬得能砸人脑袋。高万骎来了兴致,仰着一张小脸,眼神亮亮地看苏云台和霍舟,想买。 霍舟为难,苏云台便攥紧了钱,想把人哄走,身后那当地人看高万骎好玩,扬手把那果实砸开了,递给高万骎,叫他尝尝。盛情之下,一人捏了一块儿,干唧唧的玩意儿,吃着像没味儿的发糕。 当地人主要吃牛肉,海鲜种类也不少,苏云台不大会挑,只管在心里算价钱,霍舟还搬了三箱矿泉水,买了点零食和啤酒,一辆巡洋舰几乎给塞瓷实了。 休息站距离营地还有一个多小时,光想想苏云台就觉得屁股疼,好在后半程是高万骎开车,他乐得躲到摄像机后头,开着车窗抽了根烟。 前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高万骎讲自己早年在国外的经历,小毛孩子一个就被爹妈扔了出去,干过不少荒唐事忤逆事,这一段儿他没细说,反正说了也会给剪掉。 霍舟不研究地图了,拆了袋薯片,时不时往高万骎嘴里塞一片。高万骎对他演狐狸精那事儿好奇,霍舟找了剧照给他看一眼,说再不接这种戏了,这扮相简直受罪。 苏云台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狐狸精袒着胸口,描着或红或金的花纹,霍舟正好在比划,说:“就化妆那会儿,三个人趴你胸口拿毛笔扫来扫去,谁受得了!” 高万骎笑了,隔不多久突然“啊”了一声,问霍舟:“《神射手》是不是你演的?” 霍舟一愣,“是啊,出道那会儿的剧了。” 高万骎一拍方向盘,“哎,是我童年回忆啊!买过好多贴纸,贴本子,就现在都能翻一本儿出来……” 霍舟大笑,塞他一嘴薯片,“还童年回忆,我这么老啊?” 高万骎囫囵吃了,急忙忙摇头,又问:“前几年还传要拍续集呢,最近倒是没声儿了,你怎么……” 话出来一半,高万骎又收住了,镜头底下,就算是玩笑话都能给放大了。霍舟看着没多在意,把薯片递给跟拍师傅,后头的话虽没说完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放着正经电视剧不去演,演什么狐狸精? 车里气氛不大对,高万骎不知情,两个当事人犯不着自己去把事捅出来。将近八点,视野尽头的暮气快散了,苏云台望着窗外,手里捏着烟盒,是从宋臻那儿顺来的黑烟,想想还是没舍得再抽一根。 到最后还是霍舟自己笑开了,“……人各有志呗。” 当晚的营地在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里,能清楚地望见非洲之巅的白顶。高万骎一路把车开进去,照着节目组给的指示到达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车,左右看看,周围有三间不大的小屋,黑灯瞎火的,一点人声也没有。 苏云台下意识看了看跟拍的师傅,摄像机亮着灯,他就明白了,这是到了节点,要按照播出流程,这会儿就要卖个关子切广告了。 霍舟和高万骎也四处走了走,夜里风一吹,四周的草簌簌地响。他们一边问有没有人,一边绕过小屋,前面有片空地,隐约摆了张桌子,一角还停了辆车,苏云台用手机照了照,是和他们一个型号的巡洋舰,车里是空的。 当晚的营地在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里,能清楚地望见非洲之巅的白顶。高万骎一路把车开进去,照着节目组给的指示到达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车,左右看看,周围有三间不大的小屋,黑灯瞎火的,一点人声也没有。 苏云台下意识看了看跟拍的师傅,摄像机亮着灯,他就明白了,这是到了节点,要按照播出流程,这会儿就要卖个关子切广告了。 霍舟和高万骎也四处走了走,夜里风一吹,四周的草簌簌地响。他们一边问有没有人,一边绕过小屋,前面有片空地,隐约摆了张桌子,一角还停了辆车,苏云台用手机照了照,是和他们一个型号的巡洋舰,车里是空的。 他转过身,正想问问霍舟和高万骎有没有发现,手机的亮光猛地一扫,就看见高万骎身后站着个人,表情狰狞,眼睛有拳头大,对方猛一拍高万骎的肩膀,一边还喊:“惊喜!” 高万骎一愣,瘪嘴,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妈妈呀”。 第50章 (上) 霍舟摇头,很镇定:“是惊吓。” 苏云台把手机灯光晃过去,才看清对方是戴了个面具,圆球似的眼窟窿,白的鼻子红的嘴巴,额头上还绕着几匝草绳,乍一眼挺唬人,实际是当地卖的纪念品,机场橱窗里就有。 高万骎反应过来,“F”开头的脏话捣在嗓子眼,想想摄像机还跟着,窘着一张脸,就没说出口。 “不应该啊?”那面具人还在说话,挺爽朗的一个男声,“这么吓人呐?” 高万骎把眼睛横过去,“赶明儿我戴一个蹲床头,你感受感受。” 对方嘿嘿笑一声,终于摘了面具,柳叶眼,眉毛很浓,“这不欢迎你们嘛!” 苏云台记得这人叫代衡,从前是主持人,转行之后专做综艺,挺喜感的一个人,脑子跳脱,荧幕上口碑不错。高万骎应该是认识他,扑上去勾人脖子,“你就是这么欢迎哥们儿的?!” 代衡转身捧出一个卷轴,和苏云台他们收到的一个样式儿,“我们也有任务嘛,你自己瞧瞧!” 一行人围过来,摄像机对准那张薄兮兮的纸,代衡还跟那儿解释,“叫我们欢迎你们嘛,还要准备炊具,营地的短驳车除司机外就仨座儿,四个姑娘能挤挤,摄像大哥都是蹲在后棚子上的,我哪里挤得上呀?” 代衡特别委屈:“我把这地儿刮了个遍,除了床单枕头淋浴头,就一面具,为表诚意,床单我都用上了。” 说罢转身,果真还披着个白床单。 苏云台把纸卷回去,打个蝴蝶结,问:“给钱了吗?” 代衡愣一愣,才急急点头,“给了,130刀!” 算下来堪堪能坚持一个星期,代衡掏裤袋,献宝似的,“没敢都花,还留了100刀。” 坦桑尼亚的物价在非洲不算低,霍舟清点了刚刚买的食水,几个人便一道往院子里搬,海鲜和牛肉仍冻在车载冰箱里,最后升上篝火,四个人一人抱一瓶矿泉水,对着营地外的小道儿远眺。就那么一小团火,显得四周黑透了,再远一点才有朦胧的人工的冷光。苏云台眯起眼瞧,地平线上有草有树,这些模糊的影子偶尔飞快地抖一下,所有的东西都连成了一眼望不尽的整体,除了他之外。 哈,黄金般的喜乐。 另一队人马回来得挺快,四个姑娘破开黑暗冲他们挥手,车上好像真有不少锅碗瓢盆,一路开进小院子,还丁零当啷响。 八个人总算顺利会师,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商量晚饭。高万骎挺抱歉地问那不吃碳水的女明星,给她拌点沙拉好不好? 对方叫周絮文,窄条条的一个身形,睁着双大眼睛,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反问,你是不是看我百科啦? 高万骎点头,周絮文跟他面前叹气,说从前上节目,一溜的女明星里就她最纤细,主持人便问是怎么保持的,这问题堪比修罗场,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天生,只好说不吃碳水,多运动。直到现在,都没敢在公开场合吃一口。 高万骎露出同情的模样,开始掰菜叶,掰一片往水里丢一片,还跟她讲,我偷着给你加点儿酱! 本来打算吃一顿大餐,后来想想这一趟到底是来“升华人文情感”的,天天吃香喝辣搁镜头前观众也不乐意,一圈人合计合计,还是留下小半的食物,打算当做明天的伙食。锅碗是公园附近的酒店借的,苏云台帮着搬下来,翻翻捡捡,居然还找到个烤肉的架子。 八个人分工合作,霍舟和苏云台体格不错,揽了花力气的活儿,轮流在木屋边儿的棚子里劈柴。这地儿在死角,镜头不常扫过来。苏云台靠在柱子边抽了根烟,摸出自己的手机看看,苏云卿那头发了好几个消息,问他到哪儿了,见没见着动物,当地人黑不黑。 这臭小子倔归倔,改不了小孩儿性子,苏云台挑着回了回,最后发了张照片过去。那是在阿鲁沙公路拍的,有一段儿草长得茂盛,他们的车划过去时,草丛里蹦出一头羚羊,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挺着细长的脖子左顾右盼,摄影师傅一边拉镜头,一边自言自语:像是落单了。苏云台也拍了一张,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按下快门那会儿,他突然觉得这头小东西活不了多久。 手指往下移,宋臻的消息还停留在数日前,老王八能断则断,真就一点声响都听不见。较劲儿似的,苏云台退出消息界面,一样没搭理。 院子正中已经支起了烧烤架,锅也架上了,代衡站在桌边切菜,冷不丁有道女声,问:“你们买了番茄?” 苏云台瞥了一眼,记得她叫管潇,在这一扎人中年纪最小,还没成年。 代衡没回,高万骎倒应了一声。 管潇说:“正好做个番茄炒蛋。” 苏云台低头仍盯着手机,消息栏里还是空的。 院子里高万骎在犯难,“可我们没买鸡蛋呀。” 管潇有点不敢置信:“番茄加鸡蛋,天生一对,菜不得搭着买?” 两个人开始争论番茄的官配,从牛肉到土豆,从豆腐到虾仁,苏云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心想番茄得配花胶,宋臻就这么做。 想得入神,自己都没留神脸上在笑,苏云台收了手机,一抬头,正好对上霍舟的眼。 “跟谁联系呢?”霍舟把斧头抵在墙边,捏着水瓶灌了一口,“笑这么温柔。” 地上积了小半摞柴,苏云台俯身拿起斧头,接他的活儿,故意放轻了声,道:“家里人。” 第50章 (下) 这话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锐气,霍舟听得一愣,想想一年前,Z省山里,路灯底下,两个人一道喂蚊子那会儿,苏云台还没这么敞得开,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叫他患得患失。 劈柴是个技术活儿,要施巧劲,想想美国队长徒手就能掰,苏云台劈了二十分钟, 等坐上餐桌,叉子都要举不动了。主食是意大利面,连锅端上来的,摆在桌子正中,管潇凑上去比划了一下,有她三个脸盘儿大。番茄最后是和牛肉当了官配,高万骎还切了一点放在架子上烤,加了点黄不拉几的酱,苏云台尝了尝,挺给面子,说是能吃。跟拍师傅举着机器拍特写,营地里太暗,还补了光,镜头里看上去,大大小小十来个菜,暖黄色调,比实物诱人。 就座时苏云台特地落后了半步,等霍舟坐定,才挑了个对角线的位置坐下,一边儿没人,另一边是个女演员,年近五十,跟他一样姓苏,叫苏旭。苏云台和她认识,从前一起搭过戏,演他大姐。 苏旭人爽快,没什么虚头巴脑的客套话,直说没料到他真会参加,刚刚回营地,老远看见他,都没敢认。 苏云台替她把啤酒瓶开了,笑道:“以前是我太懒。” 酒是当地产的苹果酒,度数不高,却酸,一口下去,猝不及防给呛了一下,他转过头咳了两声,隐约听见苏旭说了一句:好在不晚。 苏云台怔了几秒,才去和她碰了瓶酒瓶。 一边儿篝火还燃着,暖烘烘地烤串起来的蔬菜,高万骎拎着啤酒罐儿去瞧两眼,给翻个身。烤肉架凉过一阵,等肉食分刮完,霍舟又去给点上了。 酒助谈兴,几个人闹得挺欢。也不知是谁提议,要玩儿老鹰捉小鸡,当老鹰的叫北地,是个武替出身的女演员,去年刚在一部大女主剧里挑梁子,一举成名。游雪给他介绍时提过,能窜得这样快,身后必定是有人。真假不论,北地在戏里确实出众,苏云台记得有一幕破城戏,女主角提枪奔出,长枪在地上划了半个弧,手臂上肌肉绷着,线条分明,矫健得像头豹子。 北地玩儿得还挺入戏,嗷嗷学老鹰叫,代衡身后跟着一串人,也配合得嗷嗷叫。 代衡不满,说这角色不对啊,哪儿能跟老鹰嗷嗷叫,你们得叽叽叽。 身后立刻传来一阵叽叽叽。 一轮玩儿下来,代衡身后只剩个周絮文,小姑娘就吃了两片菜叶子,动起来灵巧得不行,左突右闪,差点把代衡拽地下。 苏云台出局得挺早,没几分钟代衡也下来了,摆着手说老了,玩儿不动了。 老母鸡换成了霍舟,他人高马大,双臂张开辐射范围巨大,北地终于讨不了好了。 坐了半晌,代衡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你手机好像在亮。 手机调了静音,放在外套口袋里,微微发出闪光。 摄像机正对着,这个时候接不了。代衡随手递给他一根烤肉,见他紧张兮兮的,便问,怎么了? 苏云台摇头,咬了一口,烤肉这玩意儿得上大料,这地方没有条件,撒点胡椒盐巴就算对付了,嚼在嘴里,怎么着都觉得太淡。 手机还在闪,分明是关了声音关了震动,还隔着层老厚的布料,却像是贴在了他身上,一下一下,像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捂得一小片皮肤都在发烫。 代衡往前挪了一点,给他打眼色,用口型讲,你就接呗。可能以为是女朋友打的。 一晃眼,苏云台就站起来了,他的大脑还在五台摄影机之间,身体却已经迈开步子走了出去。手机的光看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这是谁打的。 他走出画框,走进屋后的昏暗里,划开屏幕,未接来电后面跟着宋臻的名字。说不清这一眼是个什么感受,有失望,也有错愕,心口上隐约躁动,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一步之外,喧闹声还在继续,高万骎把肉烤糊了,招来一片失落的哀叹,周絮文偷摸着吃了一口什么,被拍着了,一叠声地让剪掉剪掉。苏云台瞧着手机屏幕,冷不丁听见身边传来一记打火机的声儿。 他转过头,霍舟正好送出一口烟,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烟盒,问:“抽吗?” 苏云台按灭手机,掏出自己的烟盒,抽了一根叼在唇间,霍舟笑了笑,收回烟盒,打着了火给他点。 “演得太累,”霍舟解释,深吸一口,他抽的像是云烟,烟味儿很正,“出来躲躲。” 苏云台点头,手上黑烟一点点烧,听着外头的人声,他们又换了个花样,让北地教大伙儿打拳,一招猴子捞月,打得东倒西歪,跟拍的师傅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抽完,苏云台将面前的烟气挥开,霍舟指间还夹着个烟屁股,屋后太暗,凭着这么点光他看不清霍舟是个什么表情,但他知道他在看他。 半晌,苏云台问:“看够了?” 手上的小红点顿了顿,霍舟有一瞬间怔住。 苏云台没动,定定地,他在巡洋舰的后视镜里看他,隔着个餐桌看他,在黑暗里在烟气里看他,这么直接,简直明目张胆,连装一装都懒得。 “不够。”霍舟终于把烟掐灭,站直了,“怎么够呢?打从看你第一眼,我就上瘾了。” 第51章 (上) 两个人沉默一阵,苏云台有点不耐烦,挥开烟雾,从他身前掠过去,走前留了句话:那就戒了。 跟拍师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就是宋臻交代过的那个,这人姓陈,明明是个壮实的汉子,这会儿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苏云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没什么事。 落地头一晚就直接拍到了午夜,一桌子杯盘狼藉草草收拾完,刚想各自回屋,就听见头顶一阵嗡鸣。草原上视野广阔,抬头就有一天的星星,节目组弄了个无人机,吊着个卷轴飘飘摇摇降落。 八个脑袋凑上来,就着补光灯瞧发来的任务。第一天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路上,累归累,过得却并不艰难。营地位于保护区的边缘地带,离真正的非洲之巅还有一段距离,广袤的一片大地,眼下不过刚刚揭开个边角。 卷轴上说得言简意赅,让他们明早六点启程,前往保护区的管理中心,接头人叫西勒。具体做什么却没说,高万骎拈着卷轴抖了抖,说这回没给钱。 甭管明天怎么样,今天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家各自回了木屋,院子里还有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在打电话,一天下来素材不少,连夜就要发回国内。 与代衡说得一样,木屋里布置得简单,四张床,都有蚊帐,浴室是隔出来的单间,小是小了点,不过四个大男人也没多少要求,轮流着洗完,各自捂在床上玩儿手机。 苏云台惦记着先前的电话,翻开记录看了看,后来宋臻没再打,只跟了条消息,问他,还没结束? 太熟悉的人,光看着字,耳朵里就好像真听见这一声沉甸甸的问。苏云台回过去:“刚结束。” 几个人都关了床头灯,只有蚊帐里显出一团光。苏云台把被子拉到鼻尖,隐约闻到一点柑橘类的香气。刚点开微博,手机就震了一下。 五个小时的时差,国内正是清晨,宋老板已经醒了,给了四个字:好好休息。 按灭手机,宋臻转头看向窗外,阴雨下了大半宿,云层里终于透出一丝光。 机场贵宾厅里人不多,丁弈替他倒了杯咖啡,低声道:“还有半个小时起飞。” 宋老板点头,阖上眼,似是要闭目养神。 丁弈仍站着,没走,想了想还是起了话头,“陈师傅……捎了个消息过来。” 宋臻仍闭着眼,声音响得很迟,丁弈斗着胆打量这个男人,他的眼廓很深,眉宇锋利,看着有戾气,也有威严,几度奔波之下,还有了化不开的困倦。短短两日,宋臻从S市北上,到B市与谢瑞宁见了一面。 嘉文新部署的竞演综艺已经敲定,定了个《专属于你》的名,程廷芳有意让两个小辈合作,抛出老脸,攒了个局。宋老板倒是大方,跳过老爷子,自己拍板,切给华众娱乐三分之一。话一出口,谢瑞宁也礼尚往来,拿出手底下一部王牌IP,问宋臻,跟不跟? 饭桌上人人都摆着好看的笑,这笑里有刀有血,有生有死,丁弈望了一圈,只觉得心头战战,影视行业的大改是势在必行,上头的刀怎么落还没有定数,这个节骨眼上动作太大,放出去太多现钱,容易伤到筋骨,也容易引狼入室。 谢瑞宁这一问是磨好了刀,要来舔血的。连一旁的程廷芳都眯起了眼,似是没料到谢瑞宁这一手棋。 最后宋臻笑了笑,去碰谢瑞宁的酒杯,道:跟。 一锤定音。 现如今刚回来,马不停蹄又要南下。想得太多,没留神宋臻已经睁开了眼,问他:“什么消息?” 丁弈恢复往常神色,说:“晚饭时苏先生去了一趟屋后,霍舟避开人也跟了过去,大概5分钟的时间。陈师傅离得远,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宋臻垂下眼,一双眸子狭长深邃。 丁弈估摸着宋臻的意思,又说:“要不……让小喜一起跟过去?有不少助理都远远跟着的,让她过去接应着,有备无患。” “不用。”宋臻站起来,把披在肩上的风衣交给丁弈,倒春寒闹得凶,这才回温没多久,风里又带了丝凉气。他四下里望了一眼,问丁弈,“时间差不多了,一汀呢?” 第51章 (下) 燕一汀倒没跑远,就在餐吧边。他想倒杯热水,那热水壶有年头了,按钮按下去没反应,丁弈过去时他正歪着脑袋瞧出水口。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按开了,燕一汀短促地惊呼一声,急急忙忙用杯子去接,丁弈站在他身后,眼看着他两颊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这是专门选送上来参加《专属于你》的练习生,没露过脸,新人都算不上。这一趟他是跟着宋臻一起去M市,参加《专属于你》的集训,拍摄宣传PV。这半个月里,嘉文大楼里关于燕一汀的消息着实不少,就昨天,丁弈还收到了他经纪团队的报备,说是已经提前在M市布置妥当,只等人进摄影棚了。丁弈眯起眼睛,看他小口小口地喝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就一朝之间,突然站上了枝头?就是当年的苏云台,也没窜得这么快。 “怎么了?”可能是察觉到视线,燕一汀回过头,问:“是要走了?” 这一转脸,眼睛便挑了起来,眼角狭长,有点不经事的天真,在丁弈心头不深不浅地晃了一下,太像了! 搭了一点边角,沾了一点影子,难怪,能从这百十来号人里脱颖而出。 丁弈点了点头,道:“差不多了,宋先生在找你。” 燕一汀仰头把水喝了,与丁弈一起往回走,快走到跟前了,又被拦下来,他不明所以,想问怎么了。 刚一张嘴却直接被丁弈堵了回去,他往前望,宋先生正坐在沙发里,看手机,他目光深邃,嘴角轻轻勾起来,一点点的弧度,就叫人梗住了喉咙。 应了一句“好好休息”,头一晚苏云台睡得不错。睁眼时天蒙蒙亮,窗帘上透着点灰白的光,看看时间,刚过五点。 屋子里静,其他三个人像是还没醒,苏云台轻手轻脚往浴室走,洗漱完了,换下睡衣打算出去走走。一拉开门,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人了。 北地穿着身运动服,戴着耳机,一脑门儿的汗,像是刚运动完。 苏云台打了个招呼,北地努着嘴朝一边示意,跟拍师傅已经开工了。 一清老早就开始,难为几个工作人员,这么算下来一天得十五六个小时,身上还有摄像机和备用电池,拍的时候要跑要跳,比他们辛苦得多。 快六点的时候人才齐,年纪轻点儿的还睡眼惺忪,为了不迟到,一行人就在车上把早饭解决了。管理中心离得不远,地图上看有半个多小时,霍舟开了小半程,见太阳出了,就把车窗拉了下来,这一天风不大,有翻涌的泥土和草木气,湿漉漉地往人鼻子里钻。 保护区的管理中心隐藏在一小片树林后面,一整排的木屋,前头都有围栏。入口处有供游客询问的服务台,高万骎过去问了几句,对方是个值班的志愿者,看见了镜头,还冲着打招呼。这个人领着他们往管理中心的里面走,介绍说这一片是野生动物研究站,雨季将至,过来拍纪录片搞研究的人也多了。 西勒就是其中之一,几个人走到跟前时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喝茶。头发花白的一个老头,身材却相当壮实,一双绿眼睛很亮。带他们来的小哥老远就叫他,说他是美国大学来的教授,年年这个时候到,和非洲的雨季一样准时。 几个人里高万骎的英语最地道,便上去把接到的任务和西勒说,对方笑着点头,挨个和他们握手,连带着后面的跟拍师傅和向导都握了。而后一行人一道进屋,进来就像是个会议室,四周挂着不少照片,有人,也有动物。西勒领着,简单给他们介绍自己在这儿的工作。苏云台看见张黑白照片,树林里有个男人笑着回头,可能是抓拍,看着有些糊,脸型轮廓和西勒很像。 有人问起来,这是不是年轻时的他? 西勒点头,说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那会儿他在刚果,研究大猩猩,当地的小孩儿没见过照相机,摆弄时凑巧按下的快门。 一圈走下来,最后停在会议室中间,西勒从口袋里拿出个卷轴,上头还封着《广袤之地》的印章。他当着八个人的面拆开,向他们宣布任务的内容。 这一回倒是应了节目的主旨,跟国内有台本有炒作的真人秀拉开了距离。西勒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六天,他们有三件事,一是给观测的动物记录数据,二是跟着公园巡警巡视保护区,最后一件可遇不可求,寻找白犀牛。 tbc 第52章 (上) 北部白犀牛,举世闻名,现存不过五头,全养在动物园里,去年最后一头雄性死去时,苏云台记得新闻里还播了好几天。 这东西不用找,这东西压根儿没有。 几个人明着没说出来,脸上却有不置可否的的意思,只当是节目组摆的噱头。西勒瞧出来了。老头儿嘿嘿地笑,绿眼睛弯着,像个小孩儿,“有的,半个月前,摄像头拍到过。” 甭管有没有白犀牛,该走的进度还是要走。八个人换了专门的服装,跟着西勒往管理中心的深处走。从外头看地方不大,沿着小道儿走进去,才发现里面还有个湖,四周有一圈低矮的屋子,有几间还搭着网。这是个收治保护区里受伤动物的地方,常年有不少志愿者驻守,一路走过来,一路打着招呼。 苏云台掉在队伍后头,侧着脑袋看湖边,那儿停着几只巨大的鸟,扑着白翅膀,嗷嗷地叫。他看得专注,没留神转角走出个黄扑扑的大东西,就地一坐,差点绊着人。 没等看清,就听霍舟叫了一声。 前前后后,连着摄像师傅,十来号人,嚯地全退开了。这坐下的是头猎豹。 猎豹昂着个小脑袋,觑着双黑眼睛,不挪也不让。这几日在草原上奔惯了,大自然的生灵造物见了不少,唯独没见过实打实的捕食者,苏云台没敢乱动,脸都白了,冷汗渍出来一层。 西勒倒笑了,解释说这是保护区的吉祥物,打小是孤儿,奄奄一息时被巡逻队带回来,被人养了太久,没法放归,就一直待在这里。他走过来,伸手去拍猎豹的头,安慰人似的,又加了一句,你们看,它不怕人。 苏云台愣一愣,笑不出来,心说哪儿需要它怕人,明明是人怕它。 西勒领着人浩荡离去,豹子没跟,原地趴着,看对面的鸟。保护区里辟了不同的区域,按食草食肉分开,巡逻队带回来的动物不少,他们去的时候正是饭点,围栏边耸出许多脑袋,拿头上的角顶,拿爪子扒,等着志愿者来喂。 边角上还有一小片单独的区域,三三两两有几头小象,西勒叫他们留心看其中一头的耳朵,说是它打架,没讨到好,倒把耳朵打豁了。 下午几个人便留在了象圏,按着任务的吩咐,先打扫,再记录数据。原先以为记录数据不算多难的事儿,真上手才发觉没想象的简单。动物到底是动物,不会乖乖让人测体重量身长,几个人都是新手,耗了一下午,进展却不多,到最后干脆席地一坐,玩儿起来了。 摄像师傅也一道跟着,平日里拍惯了人,这会儿镜头前全是不合作的主儿,杠上了似的,各个姿势刁钻地拍。 雨季将近,下午照例要打几道雷,几天下来,苏云台跟那猎豹也混熟了,按着人家脑袋拍了不少照片。他偶尔会给苏云卿发,这小子在医院憋坏了,电话里的声音酸了吧唧,问这真是豹吗?别不是个狗吧? 苏云台就去按视频通话的键,让他看看人家的大脚爪。 苏云卿啧啧惊叹,特别夸张地说真是个猎豹,怎么回事啊?这豹子怎么脱了猫籍,入了狗帮? 镜头里的苏云卿坐在病床上,领口没拉好,里头皮肤细白,白得几近惨烈。苏云台看着他滔滔不绝,眯起眼,问,是不是病了? 苏云卿还愣一下,眨巴着眼把衣服拉好,点头承认:“是发了几天烧。” 这事儿没人告诉他,苏云台声音都沉了,怎么了? 苏云卿笑笑,不大在意的样子,往后靠在枕头上,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摸着包薯片,一边吃一边跟苏云台解释:“前几天贪嘴,吃坏了肚子,有点肠胃炎,不打紧。” “不是第一回 了。” 苏云卿乖乖把薯片放下,抬头望天花板,手机摄像头正对着他的下巴颏儿,苏云台看得见他脖颈上的血管,隐约的青紫色,从皮肤底下显出来。就这么一小片地方,隔着屏幕,隔着山川海洋,好像真从这几条经络上感到一点苏云卿的搏动,感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脆弱得不堪一击,仅剩的一点性命都是捡回来的,现在这个人也昂着脑袋,活得无比真实,不可摧折。 “哎呀,”苏云卿腆着脸承认,“我就是吃了两个冰淇淋,夏天了,我总要有点盼头吧!” 说得情真意切,好像犯错的是别人。 第52章 (下) 收了线,苏云台老远地听见霍舟叫他,正是傍晚,出去巡逻的时候。往前数几年,这片土地上盗猎猖獗,三不五时就能见到血赤呼啦的大象或犀牛,无一例外断了牙和角,鲜血浸在地里,要赶着旱季,个把月都消不下去。后来各方一同严打,巡逻队的装备也跟上去了,第一天跟着去时,苏云台还惊叹,连无人机都一块儿出动了。 前后分了三辆车,苏云台他们跟着西勒坐第二辆,前后都有管理中心的巡逻队员。他们依次检查几个设有隐蔽摄像头的点,其中有个靠近水塘,小小的一抔,西勒说这是附近唯一的水源,旱季将尽,很多水塘都干透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灵魂都在盼着雨季的到来,也是在这里,摄影机拍到了一头北部白犀牛。 它从镜头一侧切入,踱过去前还看了一眼摄像头。西勒说这一幕等了多年,简直是惊鸿一瞬。 话是这么说,但野生白犀牛灭绝了多年,甫一出现,哪儿能随随便便就找到。 走了大半程,西勒选了个地方歇脚,支了堆篝火,用监视器查看情况。屏幕上有乞力马扎罗公园的平面图,上头有不少红点,都是戴着追踪项圈的动物。 这种项圈倒不只是追踪之用,若是遇到盗猎者设下的陷阱,还能及时发出警报。前两天巡逻结束时,就收到过。风平浪静了几天,节目组也等得心焦,好歹是一档真人秀,没有爆点这节目也走不长远。警报响起时西勒冲得很快,几个明星冲得也很快,到了地方一看,却半根毛都没有。打着手电四下里找找,没有血迹,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再看看监视器,那红点已经撂开了老远。 按照西勒的说法,可能是戴在脖子里不好受,在树上蹭久了,这才误报了。 篝火前,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准备晚饭,都是车载冰箱里现成的,剥开包装在火上烤一烤就能吃。 苏云台在四周走了走,林子稀疏,风一吹,就支支棱棱地响。 后头传出来一声快门的脆响。苏云台转过头,就看见摄像的陈师傅,手里还捧着个单反。 没经过人同意就拍,陈师傅不大好意思,说:“我看构图不错,光线也正好,就拍了一张。” 苏云台不介意,瞥见陈师傅的运动鞋,鞋头已经崩开了口,便问:“这样会不会不方便?” 陈师傅叹气:“这几天跑得太厉害。” “是啊,这趟活儿辛苦。”苏云台笑了笑,这个地界上走两天,别说鞋,脚都遭罪。 陈师傅摆摆手:“大家都辛苦,这几天素材拍了不少,爆得出来的点却不多,陆导看着不满意,可能要引导一下了。” 人为制造情节,这是惯常手段,苏云台点头,道:“上面的钱不能白砸。” 陈师傅也笑了,没再接话,这是老板的事,一个打工的,哪儿能说得了? 回到大部队,正好是饭点,几个人端着饭盒,在猜自己拿到的是黑椒牛柳还是香烤鱼排。苏云台顺便去了一趟车上,想拿几瓶矿泉水。拉开车门,看见高万骎也在,一个人窝在了后排座椅上,打电话呢。 见人来,还挺不好意思,用口型跟他讲,女朋友。 苏云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自己打开冰箱门,耳边高万骎还在说话,一叠声地哄对面的人,说自己马上就回来了,一个月能有多长呀?还特正经地说,回来了就公开,大家都是正经人,不搞地下那一套。 苏云台抱了一怀的矿泉水,刚要走,又听见高万骎“哎”了一声。他转过头,高万骎正指着前座上的一个手机,说:“这是不是你的?震了四五趟了。” 确实是自己的手机,拍摄时不方便带,就一直扔在车上。 苏云台腾出手拿起来看,六个未接来电,最早的记录在四小时前,最近的就在刚刚,清一色全是丁弈打的。这个点国内已是半夜,他想也不想,直接回过去。 丁秘书在宋家父子身边跟得久了,指顾从容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这世上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事不多。 tbc PS:请勿调戏野生动物,十分危险! 第53章 (上) 苏云台第一反应是苏云卿有情况,先前视频里就一副白惨惨的样子,奈何身后还有个老子,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丁弈接起来,叫了一声“苏先生”,声音里听,至少不是什么死生攸关的局面。对方不绕弯子,直接表明来意,希望苏云台能劝劝宋臻。 这个“劝”字太过突然,苏云台眉头微皱,问:出了什么事? 丁弈把前些天的饭局告诉了他,本来是折冲樽俎的戏码,没想到一方真给了《专属于你》的分账,另一方也真抛出手上的新本子,酒杯一碰,眼看着就要拍板了。若是正常一手换一手的交易,倒也好说,偏偏对方是谢瑞宁,字字句句都恨不得提刀上阵的谢瑞宁,丁弈私底下打听了,本子确实够分量,保价的数额却也不低。 苏云台听下来,眉头渐松,丁秘书嗓音绷紧,他倒觉得没多大事儿。宋臻大刀阔斧惯了,比这险的招儿也有,兴许是相处太久,他隐隐约约总有个念头,这个男人太硬太厉,失不了手。 “今时不同往日,”丁弈却在对面叹气,“上头的刀将将要动,眼下棋行太险,到时候被围杀的就是自己,何况……”他停顿,像在斟酌该不该说,“去年光《白乐师》就叫了20个亿,《一念成谶》的投入也超过一般标准,加上前前后后的项目,赚的不少,花销更不少。苏先生,其实有两个事儿,您可能不知道,原先《广袤之地》和《专属于你》收在了墨令行天的名下,是临到最后被老爷子收回去的。” 丁弈没把话说白,苏云台倒是明白了,这是钱上出了问题。 影视行业向来前期投入甚大,回款又有时差,若是冲得太前,一口气揽得太多,现金掏空也不无可能。 苏云台问:“老爷子没说什么?” 丁弈闷闷笑了一声,“不瞒你说,饭局没完,我就偷偷报上去了,到今天老爷子都没表态。” 不远处陈师傅在给他打手势,要继续拍了。 苏云台给了个手势,三两句就挂了电话。收线前,丁弈仍在坚持,大雨将至,宁守不攻。 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几个梗还忘了接,苏云台心不在焉,硬着头皮捱完了后半程的巡逻。 回到营地已过九点,等其他人洗完澡,苏云台才带着手机走进去,锁门,脱衣服,开花洒,弄了点动静出来,最后坐在马桶盖上,打电话。 一墙之外,代衡正在唱歌,明明是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就摸不着调,高万骎说他像狼嚎,还是头春情萌动的狼,霍舟就笑,说要查查这附近有单身狼没有。 苏云台听着,没留神对面电话已经接了。 耳朵边冒出一道男声,挺轻,还有点怯。 苏云台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屏幕上的人名,没打错,转头就反应过来了,《专属于你》的百来号人正在M市集训,他钦定的那一位也在,听万小喜说,是宋老板亲自送去的。 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又一道人声,冷冽,厚重,在问,谁? 第53章 (下) 趁着换人的空档,苏云台举着手机走到淋浴底下,水开得偏冷,从他的后脑流到脖颈后背,他颤巍巍抖了一下,就听见宋臻喊他,“云台。” 水流到脸上,要碰着手机了,他急慌慌地擦,短短“嗯”了一声。 宋臻听见水声,问:“在洗澡?” 苏云台再“嗯”,对面顿了顿,笑了,特低沉的一道声音,“几天不看见,这是要生分了。” 本来就打算说正事,没想敷衍,苏云台捞起前额的头发,靠在瓷砖上,“倒沐浴露呢。” “其他人都睡了?”宋臻像在走动,手机里传来关门声。 苏云台调小了水声,竖着耳朵听了听,代衡的狼嚎已经停止,外间没什么动静。这个点不算晚,但折腾一天,累够呛,除开头一晚,这几天大家睡得都早,于是对着手机又“嗯”一声。 宋臻这回笑得更开,气声混着热腾腾的水汽,打在他耳边:“这么累?话都不想说?” “跟着个老头满公园跑,”单手搓不开沐浴露,苏云台就直接往身上抹,手指黏糊糊地划着脖子和胸口,细细密密地痒了一阵,“你说我累不累?” “听着不累。”宋老板嗓音独到,短促的四个字,挑得人呼吸一滞。 水混着浴液,浅浅带了层泡沫,苏云台一听就不乐意,这差事是谁怂着他接的,老东西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你来试试?” 宋臻说:“我倒是想找地方躲清闲,条件不允许。” 自然,前有虎狼之局,后有整改大刀,半夜还有新进的小情儿伺候,宋老板果真日理万机。苏云台咬着牙,没透一点情绪,想想丁秘书还让他劝,劝个屁,这样不管不顾,活该让人算计一回。 “真要躲,”宋老板微微一笑,“让我躲你这里,好不好?” 痕迹太重,挑得太明,苏云台扬起眉毛,道:“你硬了。” “半斤八两。”宋臻说,“你也硬了。” 泡沫顺着水往下流,软软地从他耻毛间流过去,蹭着性/器,搔着阴囊,涌进他的臀缝和腿间,湿热像浪潮似的围拢了他。 透过电流,宋老板的声音听着更低,这人好像还在抽烟,吐息间带着烟火的躁感,苏云台悠长地吸气,手握上自己昂昂而立的阴/茎,道:“那你来啊。” 淋浴间不大,喘息听着像有回声,苏云台怕外边人听见,下死劲儿咬着牙。水打在他胸口,力道不大,酥酥麻麻顶着乳/头,他急促地呼吸,抵着背后的瓷砖,打开腿,穴/口成了个空虚的洞,他想要人碰一碰。 对面的人仍是八风不动,操着把动人的嗓子,问他:“宝宝,能进了?” 穴/口太软,有等着让人进去的那种腻,苏云台轻轻地哼,两根手指顶进去,再湿淋淋地退出来,有东西混在水里,汹涌地流出来,他自暴自弃地想,更空了。 就这几年里,苏云台在性/事上没受过亏待,需要他自己解决的时候不多,这事儿他做起来磕磕绊绊,点都掐不准。手指进犯得很深,身体倒越觉得钝,他不甘不愿地承认,隔了一万来公里的距离,他尤其想宋臻,想他的嘴唇,想他的手指,想他身躯的温度,想他饱胀的阴/茎,想他进入的深度,想他退出的凶狠,他渴望地仰起脖子,闭起眼,几乎压抑不住,他想尖叫,也想呐喊! 外面好像淅淅沥沥在下雨,苏云台不太确定,射/精后的疲惫感泛起来,他下半身裹着浴巾,靠在洗脸池边抽烟,最后一根带过来的黑烟,还剩一小半。 “丁弈让你来劝我?”宋臻笑着,“他这脑筋动得太远了。” 就冲这杀伐悠闲的劲儿,丁秘书要遭难了,苏云台连忙解围:“他也没说错,谢瑞宁这算盘打了不是一天两天,狐狸尾巴竖得这么高,你何必要跟?” 宋臻说:“他给的饵太好,不能让他失望。” 苏云台一时语塞,有心想问问“钱”的事儿。丁弈是宋臻的身边人,宋挚的心腹,能接触到墨令行天的私账,他要信誓旦旦说账面有问题,一多半就是真的。 仍在犹豫,又听宋臻问:“你担心我?” 苏云台夹着烟愣住,没来得及应,就听对面道:“不用,出不了事。” 黑烟已经烧到了屁股根,据说最后一口烟尤其毒,苏云台瞧着将熄不熄的光,没舍得灭,毒就毒吧。 电话挂断,宋臻在卧室里坐了半晌,才起身去洗了个澡。 再出来时客厅里仍有声响,他走过去,燕一汀还在,见他出来,立刻拘谨地站起来。 对方白衬衫,牛仔裤,扣子开了三颗,穿得简单,意思却不简单。宋臻瞥了一眼电视,里面放的是白天集训的内容,燕一汀站在正中,正冲着镜头捏了个爱心。 明眸皓齿,赏心悦目。 “我就看看……”燕一汀很局促,“看看有没有哪儿要再改改。” 酒店送来的红酒他喝了小半支,可能是壮胆,也可能是无所事事,胸口的皮肤全红了。宋臻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道:“你表现得不错。” 燕一汀一抬脸,笑了,特玲珑、特讨巧的那种笑。 宋臻眯着眼看他,猛地伸出手,钳住他下巴。 距离太近,燕一汀半踮起脚,一双剔透的眼儿,惊雀似的转一转,再期待地闭上。 吻没等来,倒等来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也就一双眼睛。” 燕一汀犹疑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宋先生已经撤了手,说:“回去睡吧。” 第54章 (上) 从浴室出来,其余三个人已经熄了床头灯,虽说有一墙之隔,但偷偷摸摸干了这么件事,苏云台心虚得厉害,总担心自己露了几声,半晚上没睡踏实。 隔天一早,就提着俩黑眼圈上镜。这是乞力马扎罗公园的最后一天,趁着天好,直接就在野外拍摄。节目组租了热气球,拖过来时还没充上气,望过去是五颜六色的一大滩。这是第一个小高/潮,一边拍明星,一边扫乞力马扎罗的景。西勒也扛了个摄像机过来,说是等他们走了,大雨就要来了,这么好的天气难得。 拍摄一直持续到傍晚,两只热气球一前一后浮在烧红的天际,硕大的乞力马扎罗山几乎触手可及。天空地阔,飞鸟远尽,苏云台深深吸气,风里有热度,有水汽,有烈烈的尖锐感,震得人灵台为之一清,大地上那么点汲汲营营的事儿,远得几乎看不见。 代衡还有点恐高,扒着吊篮边缘想看又不敢,等重新踏上地面,站都要站不住了。返程便摊在后座,叽叽歪歪跟摄像师傅说,这一段得掐了,不能放出去。直到饭点,人又生龙活虎了,能跳起来和管潇抢鸡腿。 苏云台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昨儿个晚上本就没睡好,今天镜头又跟了一天,晚饭后想找个地儿抽烟,摸了摸口袋才记起黑烟已经抽完。 一边儿伸过来个烟盒,苏云台瞥了一眼,云烟。 见人不接,霍舟笑了笑,“不抽?” 倒不是拒绝,是没反应过来,苏云台愣怔之间,霍舟自己夹了一根,开玩笑似的,“没下药,放心。” 苏云台笑了笑,伸手抽出一根,“这个我抽不惯。” 霍舟说:“你那个我也抽不惯,味道太凶。” 云烟气味柔和,两个人靠在巡洋舰上,对着一轮轰然下沉的日头,吐出两团青烟。 霍舟感叹:“这一趟跑这么远,总算有点收获。” 苏云台侧着头,不咸不淡扫了一眼。 “就以前那个事儿,你躲我跟躲什么似的。”霍舟说,“我经纪人把《广袤之地》参与名单给我看时,我还吓了一跳,傻不唧唧地想别是个同名吧,结果——嘿,就是你。” 苏云台坦坦荡荡,说:“我没躲。” “我知道的。”霍舟摇头,摆摆手,烟气随着气流晃动,“你认不认都一样。” 眼睛横过来了,苏云台叼着根烟,皱眉:“你……” “这是我实话,”霍舟闷闷呼出一口气,“你要不爱听,就……还是听听吧,不说出来,我跨不过这道坎。宋老板把我按下去这么多年,我什么都干过,脸豁出去求,求戏拍,还去片场‘捡鸽子’,我就想,只要在一个圈子,抬头低头,总要碰见的。这话听着我自己都觉得蠢。你先前叫我戒,我在戒了,《广袤之地》要拍一个月,我估摸着能戒了吧?反正,就你跟他打电话那样儿……我没戏。” 霍舟把烟在鞋底灭了,扔进车里的烟灰缸,“你肯站这儿跟我抽根烟,也挺好。” 苏云台垂着眼,余晖之下,树枝颤颤地晃,风开始大了。 “你不说点什么?”霍舟问,“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你不让我听着吗?”苏云台抬起眼,对方倒把视线错开了,“再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烦不烦?” 霍舟一愣,眼角被天际余光晃了一下,抬手遮住了半张脸,哈哈笑了:“苏云台,你他妈真是邪性。” tbc 这文和影视行业的一些政策有关,安全起见我还是发在论坛……_(:з」∠)_ 第54章 (下) 等天擦黑,一行人便往回走,顺便巡逻。 苏云台终于撑不住,跟代衡一块儿在后座打盹儿。 车子颠得厉害,睡也没睡踏实,还能听见人声。高万骎在给其余几个人当翻译,细细碎碎说白犀牛的事儿。在乞力马扎罗一个星期,一行人救过出车祸的斑马,奶过出生不久的小狮子,也就这神秘兮兮的白犀牛,半个影儿都没抓着。 西勒说这头白犀牛就在这一带,水塘不远的泥地里有它留下的痕迹。 苏云台听着,迷迷糊糊地想,好歹是几近灭绝的物种,哪儿这么容易就找着了。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意识浮浮沉沉,脑海里隐约出现一片小树林,稀稀拉拉的枝条,混着一点光。苏云台走了两步,冷不丁听见一阵低吼,树林里悉悉索索响了一阵,走出来一头犀牛,旁边还有个人。是苏云卿。 苏云台眼皮一跳,登时觉出这是在梦里。 苏云卿逆着光,居高临下望他,两片薄嘴唇翘起,好像讥诮的话随时要蹦出来。 没等开口,大地震动,苏云台蹬了下腿,居然又醒了。 分明是莫名其妙的一个梦,苏云卿那张脸却还晃在眼前,纤毫毕现,挥之不去。 人还在车里,车倒已经停了,他失神地眨眼,一边想犀牛,一边想苏云卿这臭小子,到底是所思所想的映照,他确实担心这臭小子耍了什么花样。 先前的震动正是车子急刹。代衡歪在一边也醒了,问:“怎么了?” 前座的苏旭回过头,没说话,但指了指车窗外。 苏云台跟着望出去,才发觉车头灯已经灭了,起先还没看见什么,无非是一样的草一样的木,一样乌沉沉的天空,半分钟后才发现,右手边几十来米的稀树林里,有个巨大的笨拙的身影。 西勒也趴在车窗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是不是……?”高万骎压低了声儿,“白犀牛?” 霍舟回头看了一眼摄像师傅,又跟其他人对了一眼,一行人按照之前商量的,一个个轻轻摸下车。西勒打在前阵,手上的麻醉枪已经准备妥了。 距离太远,天色太暗,这么远的距离下,是不是白犀牛其实不好说。不过非洲大陆上犀牛种群本就不算多,能见着一头野生的,也是走运。 其余人猫着腰靠近,苏云台拐到了后备箱,拿上预先准备的芯片盒。这年头动保的装备都往高精尖走,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种在皮下,就能实时追踪,监测生物数据。 那犀牛可能是听见了动静,脑袋昂了起来,它定定望了一眼,挪了两步。 若是让它逃脱,横冲直撞之下容易造成伤害,西勒出手很快,一声低低的嗡鸣,麻醉枪已经打了出去。 犀牛应声而动,坦克似的身躯撞开小树林,霍舟放慢脚步,把几个女孩子揽在身后,一边巡逻队员包抄上来,亮起了灯,其中一人抄着块黑布,想寻机蒙上犀牛的眼睛。 这是整个过程中最惊险的一环,犀牛的冲力骇人,一旦麻醉不到位,这样的力道人类扛不住。大概三、四分钟,犀牛才开始站不住。一边黑布已经兜了上去,犀牛终于倒下,鼻腔喘着粗气。 西勒招呼人过来,就着灯光,才真正看清这头犀牛。 嘴宽,一对角,灰白的皮肤,可惜,这是头南部白犀。 提着个半臂长的芯片盒,苏云台在草原上跑得跌跌撞撞,大部队就在跟前,灯光底下,有低低的人声,还有一头犀牛。 他想起车上短暂的梦境,苏云卿站在犀牛边,端着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看着他。这小东西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那点躁动终归是压不住了。他想着要好好问问他,又想着他肯定不会说实话。 前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听声音,好像是霍舟。 兴许是睡了一觉,身体还没醒透,苏云台脚下不稳,踩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一歪,直接扑了下去。 脚腕好像别了一下,疼得冒出一层冷汗。 接触大地时,苏云台看见陈师傅朝他跑过来。 之前节目组还担心没有爆点,说要人为制造点噱头。他在心里苦笑,这下倒省事了,他自己就成了这噱头。 第55章 苏云台的脚伤得不轻,脚踝肿得厉害,小腿上还有不少擦伤。随队的医生看了看,骨头是没伤着,但要想在镜头跟前走利索了,少说也得半个月。 当时苏云台坐在后座,导演给他打电话,直截了当问,还能不能继续。 前后左右镜头盯着,苏云台轻轻一点头,能。 第一阶段收官,寻找北部白犀的任务没完成,人还伤了一个,西勒看着一行灰头土脸的几个人,特别抱歉,公布结果时便心一软,指着躺在地上的南部白犀,说这横竖也算头白犀牛,任务就算完成了吧。 于是顺利拿到了下一阶段的路费,隔天,两辆巡洋舰整装而行,往特纳龙湖的方向开。 这个湖在坦桑尼亚与肯尼亚的交界,号称死亡之地,实际没那么神秘,游客来来去去,大半儿是冲火烈鸟去的。 节目组安排了向导,带他们徒步,浅滩上到处是鸟类的脚印和羽毛,水温也很高。这个点湖面上鸟还不多,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苏云台脚上还绑着绷带,走动全靠单脚跳,就没跟着大部队,站在车边看渐行渐远的七个小小的身影。陈师傅陪在一边,苏云台在浅滩走了走,就着苍茫的天,灰蒙的地,泛青的水拍了不少照。 等到傍晚,天边传来一阵鸟鸣,苏云台正坐在车顶,眯眼一瞧,特纳龙湖上最震撼的景象终于杀到,成千上万的火烈鸟当空而来,圆日底下,像一团金色的雾。 等大部队回归,一行人商量着要下一趟馆子。 苏云台点了点节目组给的路费,薄薄的几张票子,当着人面来来回回数了三遍,才抽了两张出来。下一个任务的目的地距离太远,情况还没摸清,钱要省着花。 说是下馆子,碍于囊中羞涩,最后在镇上兜兜转转了半个多小时,才选定了地方。吃的是当地菜,肉食为主,老板见他们人多,还有摄像头,笑嘻嘻给他们送了点儿酒。 苏云台的脚腕受不了力,一天下来隐约开始疼,回下榻的旅店后就躺上了床。弹力绷带上沾了点泥,他自己动手解开了。与他住一屋的是高万骎,起先站在窗台给女朋友打例行电话,声音里听也累,哄人的话说得也不多。 苏云台看看脚腕,一点点转了转,疼还是疼,就让旅店送点冰块上来。 还没多久,就有人敲门。 高万骎去开,来的是霍舟,手上还有冰袋和毛巾,一进门,就是特爽朗的声音,问:“脚怎么样了?” 苏云台一惊,知道这一声是提醒,摄影师傅来夜拍了。 霍舟走到他床边,看了看脚腕,“还肿着。” 说完就坐下,用毛巾包着冰袋,想要给他敷。摄像头就在一边,苏云台也不好躲,一边问车子的油加了没,一边坐起来,伸手想去自己按着。 “你还是躺着吧。”霍舟不着痕迹地把他格开了,话题又转开了,“几个姑娘想出去转转,回来时顺道去加,代衡也跟着去了。” 不好再挣,苏云台就乖乖躺着不动,脸上摆个友善好看的笑,和霍舟对了一眼。高万骎瞧不出这两人一进一退的气氛,盘腿坐在自己床上,掏手机玩。 冰袋敷了二十分钟,火辣辣的痛感消下去不少。霍舟往上抹了点扶他林,替他按了按,高万骎抬头看一眼,还“哟”了一声,问:“手法这么熟练?” 霍舟笑了笑,“小时候踢过两年球,伤惯了。” 话题就直往童年而去,霍舟说小时候踢球,天天训练,什么伤都受过,可惜天生不是那块料,最后被教练劝退,刚接到通知那会儿他还哇哇大哭,一冲动咬了教练的手臂。他摇摇头,又轻轻笑了,说,那会儿太傻,不知道去争。 几个姑娘玩儿疯了,回来时给他们带了点宵夜。 高万骎痛心疾首,边吃边说,你们这么浪费,回头路上喝西北风! 这倒不是开玩笑,下一个目的地在克留格尔,处在莫桑比克和南非交界处。这一段路跨越坦桑尼亚和莫桑比克,路线相当长,先得坐飞机,到贝拉后,再一路南行,算算总共得五天,每天都得赶到预定的地点修整。苏云台扫了一眼路线图,营地有的露天,有的还得自己搭帐篷。 条件艰苦,当省则省吧。 几个人在非洲大陆上游荡,国内的消息倒也没拉下。 这段时间,微博上的热搜被两拨人包圆了,一个是陆小为,这小子出席个代言,高调宣称,年底要踏上金鹿奖的舞台。其实仔细算算,陆小为拿得出手的也就一部还没播出的《一念成谶》,观众买不买账还两说呢,现在就这样狂,难免遭人口诛笔伐。 另一拨其实出自一档新节目《专属于你》,不久前刚发布了首支宣传 PV,镜头里有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清一色的白衬衫牛仔裤,尤其是站正中的一个,有堪比众星拱月的架势。 这消息出来时,一行人刚从贝拉机场出来,坐上包车。 高万骎刷着手机,突然叫了一声,把屏幕凑到苏云台面前,问:“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像你?” 一句话出来,其余人也都看向他。 苏云台扶着手机,瞧了一眼,屏幕上的人笑弯了一双眼睛,露一口小白牙,正冲着镜头比爱心。旁边还标了名字:燕一汀。 “新人?”苏云台笑了笑,眼睛也弯起来,“前途无量啊。” tbc 下章宋老板肯定出来了_(:з」∠)_ 第56章 《专属于你》宣传上靡费甚巨,一个PV就把陆小为的风头盖过去了,这么看来,钱没白花。 到达克留格尔是在下午,一场大雨刚歇,天透得不可思议。这儿的设施不比乞力马扎罗公园,房子比预想的还要破旧一点,一人一张窄条条的木板床,躺上去还有声儿。 苏云台草草把行李收拾了,一拐一拐走出去踩点,从北到南跑过来,克留格尔地势要缓得多,兴许是刚下了雨,一眼望过去,绿得尤其亮眼。 回去时几个人都围在一块儿,苏云台凑过去,才知道苏旭在她们屋的门后发现了节目组预留的卷轴。这是幅地图,有简要和山地和河流,左边有个红点,右边有个红叉,用一条虚线标出方向,想来一个是他们的所在地,另一个是目的地。 地图画得挺糙,一行人坐上巡洋舰,开了七、八分钟,才看见掩在树林后面的河。河滩上有不少巨石,当地的妇女带着小孩儿,站在浅水里洗衣服,再远一点,还有象群,甩着鼻子喷水,在半空扬起一片璀璨的水雾。温柔而狂野,这是非洲大地上亘古难变的气质,淌在每一颗尘埃里的宿命,存活了千百万年。 到地方一看,任务点就在一个村庄里,外边看着面积不大,都是常见的平房,其中一栋外墙刷成了白色,门口还挂了个红十字,几个人恍然,原来那红叉是指红十字。 这栋小屋是个医疗站,常年驻扎一支医疗队,比起非洲大陆其他水深火热的地方,这儿显得太过安静。门口坐着个当地人,手上打着石膏,看见有人来,向里面喊了一声。 喊的是当地话,谁也没听懂。随后小门里出来个人,黄皮肤黑头发,是个中国人。 医疗站里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在热烈的风里,苏云台努力翕动鼻子,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陈医生年纪不大,戴副眼镜,白大褂上染着尘土,说自己是无国界医生组织派来的,原先在塞拉利昂,去年才到莫桑比克,以前在国内专攻骨科,到了非洲这片大地,他什么都干。 医疗队总共三个人,除陈医生本人外,还有两个护士,这会儿正在村子里普及中暑的处理方法,陈医生看看几个光鲜的大明星,又加了一句解释,说暑气在非洲上升得很快,处理不及时,是个要命的事儿。 说到这儿,外头那当地人探了头进来,这回用的是英语,问他们是不是医生。 几个人摇着头说不是,当地人笑了笑,隔了一阵又问,要不要来点儿汽水。 后来苏云台才知道,那当地人是克留格尔的饲养员,小半个月前从架子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这人很快便拉了辆小板车过来,上边有冰镇的汽水和啤酒,还有水果。 陈医生那会儿正给苏云台看脚踝,听说他这是追犀牛摔的,还正经无二地告诫他下回不许这么干了,那不是小猫小狗,那是个犀牛呀。高万骎和代衡还笑,替苏云台保证,下回决不这么干。 肿已经消了,就是动得太不大利索,陈医生看看八个大明星,把节目组的任务要求说了。 既然是在医疗站,少不了要救助伤患,隔两天还得跟着医疗队去隔壁村打疫苗,宣传卫生常识。除此以外,这医疗站后面还有个小学,陈医生狡黠地笑一笑,说还要麻烦他们去给小朋友教两天课,这地方偏远,来的人不多,多让他们接触接触外边儿的世界,有好处。 正式上岗是在第二天,八个人一分为二,一队在医疗站,一队去了学校。苏云台不方便跑动,就跟着去了学校。起先心里还有个预设,真去了才发觉这学校只是个草棚子,前面支块儿黑板,搬几把椅子,就算是个教室了。 前一晚几个人还商量,上课要教点什么,苏云台想想自己,本来游泳还算个特长,但如今也只能是个理论选手。真上了讲台倒没那么多考虑,周絮文和苏旭教了一段儿兔子舞,一帮小孩儿扭来摆去,还挺乐呵,苏云台就上去教数学,教他们算乘除法,最后还有个代衡,表示学一天了,你们不累小孩子要累的,给人分了两组,玩儿“你画我猜”,结果莫桑比克的小孩儿比他画工了得,代衡输光了一口袋糖果。 到傍晚去和医疗站的队友汇合,才觉出另一队人马已经没了人形,高万骎因为会英语,跟着个护士在村里进行卫生教育,回来时一副小嗓儿哑得说不了话。非洲有黄金般的喜乐,也有深重的苦难,早几年前,这一片大地上的人甚至连最基本的医疗常识都没有,病人会被驱逐出去,求生无路。就是现在,要破除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恶习,也非易事。 几天下来素材累积得不少,粗粗一剪,效果还不错。有天晚上节目组还打了电话过来,美其名曰慰问,实则是来通知,明天,最迟后天,《广袤之地》的特邀嘉宾就要到了。 当时八个人正坐在医疗站的空地上吃晚饭,乍一听还愣了一下,想想这么算起来,这一个月的行程已经过了大半。节目组嘴相当严实,没透露来人是谁,连点特征都没给。 等电话挂了,高万骎掏出手机,说:“按照一贯的套路,总要先来点噱头,瞧着吧,微博上肯定有。” 细细搜了一圈,一无所获,既没有“小道消息”,也没有“内部工作人员”,铺天盖地讨论的都是一件事儿——《专属于你》第一期开播。 高万骎点开视频,八个脑袋一块儿凑上来瞧了瞧,进度条一拉,正好是分组挑战的内容,节目组让百十来号小伙子组队去完成挑战,满城市跑,有借钱,有蹭饭,也有考验演技的社会实验。 苏云台瞧见燕一汀那一组,抽着个演盲人的题。镜头一转,燕一汀已经带着墨镜进了地铁站,手里还牵着条导盲犬,他犹犹豫豫地进站,在地势下降的地方抖索一下,上了地铁,与他一组的队友过来了,这人戴着口罩,染一头粉毛,开始逗那导盲犬。 燕一汀还挺入戏,躲来躲去,晃着手让他不要逗狗,声音不高,听着还有股子少年感。其实要较真来看,这戏已经穿了帮,燕一汀对人声的方向找得太准,自个儿说话也有气声,可能是憋着笑,兴许是情境使然,当场也没人瞧出来。 最后地铁上有个彪形大汉站了起来,往粉毛和燕一汀中间一站,用低沉沉的腔调,说了句:“要不,你逗逗我?” 这大汉可能是托儿,也可能真就是个正义路人,反正第一期节目还没播完,这句话,连着三个当事人,外加一条狗,就被剪成了表情包。 苏云台囫囵咽下嘴里的牛肉,把进度条拉到底,最后公布的排名上,燕一汀仍是第一。 也是这时候,医疗站里传来一阵电话响。 陈医生放下饭碗去接,两分钟后就急急奔了出来,保护区里有头狮子发了狂,咬伤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被拖行了近十分钟。 陈医生说,这儿是距离最近的医疗站,人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一个下腹有撕裂伤,大量失血,人已经没了意识,另一个伤在小臂,人还清醒。 饭是没心思吃了,两个护士已经站了起来,进了屋。医疗站虽说简陋,必要的手术设备还算齐。陈医生说完了话,就去做准备,屋里传来护士打电话的声音,当地的话夹着点英语,苏云台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在调物资。 大概十来分钟,人就送来了,躺在卡车后头。一个手臂皮肉掀着,露着一截骨头,另一个腹部的创面很大,血赤呼啦的一团,人歪着,一动没动,苏云台盯着他的胸口,许久才分辨出有微弱的呼吸。 几个人合力把人从车上搬下来,送进手术室。送人过来的司机是他们的同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抹眼睛,脸上有种近乎绝望的悲怆,他说他们本来和狮子有一段距离,但狮子受了惊,突然就过来了,两个人来不及反应,直接被扑了下去。 手术持续了大半个晚上,护士出来打过电话,催物资,他说腹腔破裂的伤者情况不太好,体征微弱,血压也上不来。 接近半夜一点,病人才勉强关了腹,陈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一个字没说,径直往电话奔过去。护士刚刚摘了带血的手套,用英语给其他人解释,说病人的血压还是稳不住,医疗站本来物资就紧缺,一晚上收治两个重伤,已经捉襟见肘,后续他们需要氧气,也需要止痛药和抗生素,万一血压又出了问题,那就还需要输血。 陈医生的声音拔高,语速很快,一声声从屋里传出来。 护士苦笑,说他们正在想办法调,但这里太过偏远,开车得一天多,只能找直升机送。现在大部分物资在贝拉,但贝拉却没有能调用的直升机,陈医生这是在想办法联系私人飞机,想看看有没有愿意从贝拉捎物资过来的飞行员。 大概五、六分钟,陈医生出来了,他还穿着手术服,身上有发黑的血迹。 护士向他看过去,陈医生没说话,只是摇头。 医疗站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没人说话,只有呼吸一道压着一道,沉重地盘旋在屋子里。几个摄影师傅站在外围,还亮着机器,这会儿也没人顾得上。 后来还是陈师傅突然想了起来,轻轻问了一句同伴:特邀嘉宾是不是专机过来的? 关于嘉宾,原先是要保密的,这里头还涉及到其他节目的利益,现在两条人命横在眼前,也顾不得违反规定。这一问,另一个摄影师傅也想起来了,大腿一拍,说了句“对呀”。 眼见还有希望,高万骎直接打去了节目组,导演还没睡,听完了情况,答应替他们联系特邀嘉宾的飞机。 之后的消息来得很快,专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到达贝拉机场,算上加油,算上物资装机,凌晨四点能到。 十万火急的情况,好在仍有希望。 虽说有了飞机,他们也不能坐在院子里干等。在深夜的非洲大陆航行风险很大,过去有无数的飞行员折损在漆黑的大地之上。陈医生让两个护士看着病人,自己带着《广袤之地》的人在医疗站前清出一片空地。 他们找了干草,点起了火把,以此作为风向标。 苏云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一条巨大的火龙蜿蜒而去,在黑暗里撕开了一道裂口。 几个人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凌晨风大,吹得草原猎猎作响,听得太久,这几乎成了耳朵里的背景音。 起先还没人反应过来,而后才出现一阵低沉的呼啸,苏云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大地上的火把迎风而动,远处有直升机的光点在闪烁。 螺旋桨搅动着气流,破开沉滞的夜空,身后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拍摄,苏云台抬起头,眯着眼睛,他先看见了这次的特邀嘉宾,燕一汀,然后才看见宋臻。 这个男人居高临下,缓缓地靠近他。 tbc 关于夜航的部分,有参考《夜航西飞》。 之前说要更新来着,但是当天我临时收到个项目所以突然忙了起来,实在抱歉! 第57章 (上) 机舱里有不少药品,几个人一块儿帮忙搬了下来,装进开来的巡洋舰里。这个地儿离医疗站尚有一段距离,三两句寒暄后,燕一汀就跟着一行人上了车。发动车子前,苏云台飞快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宋臻站在直升机边,在和驾驶员说话。 眼光微动,还捕捉到另一道视线,坐在后排的燕一汀与他目光轻轻一碰,很快又错开。 车上的人各有心思,霍舟长长叹了口气,说,走吧,这一晚太长了。 给腹部撕裂的病人挂上血,外头天已经蒙蒙亮。病人情况仍不稳定,陈医生怀疑体内有其他出血点,交代护士要多加留意。 本来白天还有拍摄,临时出了这么一趟事,节目组便把进度往后拖了拖,苏云台一行人回到住处,草草冲了个澡,打算补觉。 早熬过了最困的时候,苏云台闭着眼,浑身却没多少睡意。眼前明晃晃地有一片光,钢铁飞鸟在他面前轰然降落,这个男人在他的脑海里显影化形,有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一齐崩塌。 手机轻轻震了一下,苏云台睁开眼,他好像就是在等这一个信号。 苏云台轻手轻脚提了裤子,关门时还心虚地往其余三个人扫了一眼。宋臻开了辆越野车过来,就等在屋外,半笑不笑地看人溜出来。 苏云台低着头上车,招呼也没有,先问:“你住哪儿?” 宋臻发动了车,反问:“这么急?” 确实急,苏云台伸手拽自己的裤子,出来太急,拉链都没顾上,透出鼓囊囊的一包。宋臻就住在营地东南角,还是个两层的小独栋,一脚油门下去就到了。 两个人急赤火燎地往床上滚。衣服剥了大半,宋臻一手压着苏云台的臀肉,一手揉他的乳/头,欲/望迫切,他让他上来,苏云台便乖乖蜷起腿,搭在人腰上,性/器还挺给人看,委屈巴巴地流出前液。 宋臻没带着人上楼,直接就在一楼的床上办事。苏云台勾着他脖子亲吻,唇舌缠斗,唾液互换,手又不安分地摸下去,粗大的阴/茎顶开他的手心,沿着掌心的纹路留下水痕,苏云台闭着眼,情/欲痒及心口,躁动不休,他想交换的东西远比吻更多。 后/穴来不及润滑,苏云台已经想让宋臻插进来,他用舌尖热情地暗示,宋老板笑了笑,抚着他大腿根,“就这么进啊?脚好了?” 这个体位做起来,正好脚背抵着床单,苏云台不管不顾,闷闷地哼,“早好了。” 宋臻连机会都没给,直接把人掀下去,抬高苏云台一条腿,顺势伏下/身,濡湿的舌尖顶进穴/口,苏云台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下一秒便惊叫了出来。 久旱无雨,乍寻着一点湿意,身体便翻涌起来。苏云台努力稳着气息,紧张兮兮地听周围的动静,问:“你让燕一汀住哪儿了?楼上?” 宋臻都要气笑了,一掌掴在他大腿,“顾着你自己吧。” 这么两下扩张显然不够,可身下的人兴致也不小。苏云台双腿大张,漏下成片的好风光。宋臻扶着性/器推入,里头太紧,也太迫切,肉刃磨得软肉啧啧作响,不等人适应,紧跟着又抽出来,随着吻再凶狠地撞进去,深入腹地。 上下受制,那么点无聊无益的顾忌登时烟消云散,苏云台张着嘴叫喊,浑身虚软,脑袋一顶一顶磨着枕头。后/穴里渐入佳境,快感逼得人不得不就范,苏云台一声一声地叫宋臻,穴/口烫得几近融化,他迷离着眼看窗外白煌煌的阳光,大地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等待滂沱的大雨。 宋臻轻轻地笑,好像说了句什么。 苏云台转过眼睛,失神地望着他,好像终于从飘摇的风暴里博得一线生机,忽然说:“我很想你。” 第57章 (下) 兴许是气劲发泄完,这回苏云台倒睡得不错。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外头可能刚下过雨,天灰沉沉白茫茫,像拢了层雾。 宋臻不在卧室,苏云台穿着衣服走出去。客厅半露天,直接连着个小泳池,宋臻就坐在泳池前的沙发里,膝盖上还放着台笔记本。 屏幕上有跳动的数字,苏云台一眼瞥过去,没看清,坐到了一边去。这泳池确实小,水好像还是活的,苏云台把小腿探进去,空气里黏腻得过分,水倒是泛着点凉丝丝的气儿,他深吸一口气,又伸长了腰呼出来。 一转头,宋臻正看着他,“黑了点。” “天天晒。”苏云台挑着眉,“再说我黑点好,上镜也能换换样子。” 眼神一来二去,缠了又松,宋臻伸出来,苏云台俯身靠近,嘴唇压着嘴唇碰了碰,像极了一个吻。 宋臻问:“没料到我要来?” 料到了,是我说让你来的。但苏云台轻巧地摇头,“我在这儿都听说了,谢瑞宁磨着刀等你呢,你还跑这儿来?” “磨刀的人多了,”宋臻的手从他鬓角滑过去,“我还一个个候着啊?” 凑得太近,闻得见对方皮肤上隐约的沐浴露味道,苏云台手脚并用往人身上爬。说也奇怪,这个点空气湿黏,往常动两下都热得慌,现在贴着居然也没觉得腻。小腿上还沾着水,没留神溅在人笔记本屏幕上,宋臻边笑边骂,把笔记本挪开了。 苏云台抽了张纸巾擦,这回倒看清了,老王八业务领域越发广泛了,还玩儿虚拟币。 这是近几年出来的新玩意儿,势头太猛,生长野蛮,但高收益的噱头底下仍是埋着高风险的雷,再大的盘子,说崩就崩。看看上面显示的交易额,还不是小数目。 “好了。”想得正入神,笔记本啪一下盖上了,宋臻拧他下巴,问:“丁弈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苏云台转过眼睛,亮得犹如水中晃过的粼光,“墨令行天的账……” 话没说完,下巴陡然吃痛,四目相对,苏云台像掉进了个漆黑的窟窿,他恍惚了一下,眨了眨眼,才从这一潭深水里探出了头。 话说得太过逾越,确实不应当。 宋臻松开他,摸他的头发,说:“下半年把头发留一留,谢瑞宁那个本子里,你有个角儿。” 本来还惦记燕一汀是不是在二楼听墙角,傍晚回了营地,才听说燕一汀去了附近的超市,说是要做个满汉全席,慰问八个人的中国胃。 苏云台回来那会儿,燕一汀也回了,老远就叫他“苏哥”,还问他去哪儿了,也没等人回答,又说回来得巧,赶上晚饭了。 高万骎递上来一罐啤酒,也问,苏云台含糊说出去转了转,回来晚了。燕一汀端着个大海碗上来,红通通的,看着像下了大料,他在镜头前笑得谦虚,笑得得体,说这是毛血旺,大家小心烫。 平心讲,这一桌菜吃得相当顺,燕一汀演技不错,说得开闹得开,又带点叫人舒服的距离感,该掺和时掺和,该安静时安静,分寸捏得相当准。一场大戏下来,挑不出错儿。《专属于你》刚出了第一期,节目组就让他来和《广袤之地》联动,在场的人都清楚,《广袤之地》播出的时候,《专属于你》刚结束,燕一汀就能趁热打铁,再收一波话题。 其他的练习生还在集训的大楼里挥洒汗水,燕一汀已经跑出来接活儿了,里头的门道不言而喻,甭管《专属于你》最后如何收官,反正这小子是要飞黄腾达了。 酒足饭饱,燕一汀终于提到了正事,非洲之行已经进入了后半段,往后的行程八个人要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往开普敦走,分出的两人则要带着贝拉运过来的部分物资,转道博茨瓦纳。至于这两人是谁,要等明天燕一汀考察后再定。 镜头前,八个人表情各不相同,有担忧,有兴奋,有期待,还有点幸灾乐祸,演得虽真实,实际心底里都清楚,这两人是内定的。 一个是周絮文,一个是霍舟,两人下半年都有新剧待播,正好能预先制造热度。 既然是要考察,第二天燕一汀便和大部队一块儿行动。 昨儿个重伤的病人已经转去了医院,他们到时,陈医生刚给一个脑袋摔伤的小孩儿换完纱布,交代着护士去拿药。 几个人在外边院子里等了十来分钟,陈医生收拾妥了,与他们一道往隔壁的镇子去。 说是镇子,其实比苏云台他们驻扎的村子大不了多少,加上附近没有交通要道,整个地界显得略微冷清。无国界医生组织和当地一家诊所有合作,定期会过来做卫生科普,顺带给小孩儿接种疫苗。苏云台能讲几句英文,就跟高万骎站一块儿,给当地人介绍卫生常识,连讲带演,时不时还比划。当地人停在他们跟前,多数人脸上是疑惑,还有部分表现得相当不屑一顾,在这个国家的偏僻角落里,科学不是希望的种子,科学更像是洪水猛兽。 燕一汀站得也不远,在陈医生后头发小包装的饼干,来一个小孩儿,就往人手里塞一袋儿。他们来时带了两箱饼干,一上午过去,刚刚发出去四分之一。 虽说已有内定,过程还是要走一走。燕一汀趁着中午找八个人聊了聊,不能免俗地问了问感受与想法。到苏云台时,他正坐在桌子边清点物资,拿着笔做记录,霍舟跟在一旁,把纸箱一个个打开,点完后再一个个盖上。 燕一汀站到苏云台跟前,起先没说话,先看。 苏云台想想身后的镜头,便露了个笑,他知道这小子在看什么,他在看眼睛。 就这么一副眉眼,彼此心里都门儿清。 两个人不轻不重地过了一招,燕一汀才问他,这一趟非洲之行,是不是很辛苦。 苏云台按照标准的套路,特别和煦特别温暖地讲了一通,无非是所见与所感,所闻与所获,噼里啪啦这么一大堆,最后归结为一句话,不虚此行,辛不辛苦都是次要。 燕一汀八风不动,眼睛闪得特别真诚,“那要是我选了苏哥呢?” 这是甚为标准的一问,也是较着劲儿的一问,苏云台盯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把粘在燕一汀头上的草叶拿下来,说:“我脚好了,能跑能跳,当然也能去。” 下午事儿不多,陈医生在诊所里转了转,这儿有几个得了疟疾和伤寒的病人,大多是镇上的志愿者和游客。几个人没多留,回程时燕一汀独个儿坐在了工作人员的车上,镜头前,他看着莽莽的草原,托着下巴思考。 节目组打来了电话,问他是不是选好了人。 燕一汀点点头,说选好了,一个是霍舟,一个是苏云台。 电话里的人没料到,顿了顿又问,为什么是这两人。 燕一汀笑了笑,这两人天生的搭档相儿。 第58章 (上) 正式公布这消息是在晚饭后,几个人正围着篝火喝啤酒,燕一汀话一出口,八双眼睛都愣了愣。毕竟是一早内定的人选,若要临时换人,也该先知会一声。周絮文转着眼睛看霍舟,霍舟笑了笑又看苏云台,苏云台被啤酒呛了一下,先瞪燕一汀,又往宋臻住的那栋小楼望过去,易拉罐都给攥瘪了,他不信这老王八不知情。 五个摄影师傅追着不同的人,几个人的情绪无所遁形。燕一汀坐在篝火前,笑得特乖巧,把选人的理由一一摆出来,先是说路途遥远,还是男孩子比较扛得住,又是说两个人以前就合作过,这一路正好叙叙旧,最后掏出节目组预备的路费,祝他们一路顺风,反正行云流水一通话说完,事儿就这么定了。 当场不好多说,苏云台回头越想越气闷,半夜裹在毯子里睡不着,新仇旧恨在胸腔里翻覆,手机拿起来又不知该从哪一件骂起,急怒之间,忽地看见窗外亮了两下,是车头灯的光。 来得正好! 跨出门口时还气势汹汹,见着车里的人气焰先灭了一半,坐上副驾驶位后苏云台轰然醒觉。其实就燕一汀这么点事,这么点伎俩,压根无关紧要,横竖现在拍都拍完了,难道还能闹一闹,把全组人马叫起来再过一遍? 再一转眼,身上燥气已经消退,还能浅浅露个笑。 宋臻递过去一根烟,说:“走吧,陪我转转。” 车子没开远,就在营地附近,半夜里晴空朗朗,河面上叠叠有光,宋臻把车停在河滩,苏云台抽完一根烟,伸手去储物箱里摸,摸出来又点上一根,烟盒没原路放回,顺手往自己口袋里塞,嘴上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宋臻把车熄了火,眼前的水流全暗了,“一早的飞机。” 苏云台仰起脸,问:“不多留两天?” “不了。”宋臻听得出他声音里那点揶揄的调儿,“暑期档就在眼前,哪儿能在你这里躲清闲。” 苏云台侧过头,“你不看好?” “我看不看好不重要,上头怎么看这定盘星才重要。”宋臻拽着他的手抽了一口烟,临了加了一句,“你的烟瘾大了。” 后半句话只当没听见,苏云台凝视着一点点逼近手指的火光,沉思。规矩太多,束缚过重,这一行里有太多的人走在条条框框里,在愈发狭窄的夹缝中喘息求存,可一转头,摇身一变,他们又成了罅隙本身。 苏云台在黑暗中坐正了,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道声音太沉,嗓子还哽了一下,陪床这六年里,苏云台都忘了自己还能这么说话。宋臻倒不意外,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轻轻笑了。 “打小看惯的旧景,我腻了。” 苏云台睁着眼,努力地分辨宋臻的眼睛,可惜黑的太黑,只摸到一个隐约的轮廓,他想起丁弈说的账,虚拟币翻涌的数字,想起陆小为和苏云卿,想起更久远以前的更多人,所有的人,连同他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不必以身犯险。” 宋臻收回手,替他把手里的烟灭了,随后发动车子,车头灯光大盛,把前头的河流照亮了一片,挂挡,倒车,上了主路。 “不入泥涂,不见清流。”宋臻最后说,太沉太稳的一把嗓子,甸甸落在人胸口,“苏云台,你说是不是?” 第58章 (下) 车里冷气打得足,阒静的一方天地里,苏云台觉得自己好像是点了点头,又好像只是抖了一下,因为太冷。等回了营地,躺上床,才想起来没提燕一汀,根基尚未稳固,这小子就敢出这么一招,要么脑子不好使,要么胆色过人。 早上五点,苏云台就起了床,和霍舟一块儿收拾行李,无国界医生组织送来的救援物资已经装上了车,苏云台掀开油布瞧了瞧,多数是药品,还有几个氧气瓶。他们比大部队先行一步,出发时其余几个人都来送,挨个拥抱,大半个月的行程,风里来雨里去,甭管是真是戏,这一刻他确实生出点惜别的意思。 燕一汀也在,瞧着气劲儿不足,像是没睡好。上车后,陈师傅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说是送他来的专机临时有任务,调度不开,回程燕一汀得自己想办法。 这话说起时车子已经开出了半公里,天刚刚敞亮,昨儿个积下的水漫在草原上,熠熠生辉,零零散散还有不少斑马,听见风吹草动,就抬起脑袋看一看。苏云台没说话,举着手机拍照,霍舟把着方向盘,八卦之心不死,问,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 燕一汀如今在网上风头无两,俨然已成现象,等《专属于你》整季结束,态势必定难以想象。放哪家公司都得捧着他供着他,哪儿会出现“调度失误”? 陈师傅特谦虚地笑一笑,摆摆手,说这哪能让我知道。 在这一行里浮浮沉沉了这么些年,霍舟听得出这里头的弦外之音,他没继续问,只把嘴里叼着的棒棒糖咬碎了,嘎嘣嚼了一阵。 连上跟拍师傅,这一路只有三个人,苏云台和霍舟轮流开车,花销最大的倒不是吃住,而是油费。车子吃重,油耗也跟着上升,先前出发时想着大部队人多,钱就没多拿,三天跑下来,经费已经烧了大半。三个人不敢下馆子,就近找加油站的小超市解决,顿顿鸡肉三明治,到第五天,包装袋儿都不想看见了。 好在博茨瓦纳就在眼前,交付完物资,他们就能前往哈博罗内,节目组的专机在机场等着,直接送他们去开普敦汇合。 下午越过国境线,路上开得很顺,提前到了预定的营地。趁着天色早,苏云台开车出去加油,顺便在附近转了转,发现了一家半露天的餐厅,这倒没什么,主要是这餐厅后面还连着家射击场,打的是气步枪,门口挂着个特炸眼的牌子,说是射击场开放日,得分最高者,就餐免单。 兴许是不想再吃三明治,苏云台回去就把霍舟和陈师傅带了过来。 陈师傅瞪着眼睛问他,你会打枪? 苏云台郑重一点头,会一点。 确实是会一点,不多也不少。这事儿还是苏召清手把手教他的,跟游泳一样,算是家传的手艺。那会儿查得不严,苏召清有一根单管的猎枪,苏云台记得他管它叫三响翻子,小时候气力不济,扛不动,但见苏召清抡起来却相当轻巧,带子一挎就到了肩上。 当时打的最多的是树木桩子,苏召清替他把着枪,带着他扣动扳机,那么大的后座力,苏云台肩膀震得生疼,但他的父亲纹丝不动,钢铁似的站在他身后。 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清醒,还是一个父亲。 后来苏云台也跟着宋臻去过射击馆,老板谈生意,他就是一陪唱的,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去打气步枪,用标准人形的靶纸,他能打出不错的分数。 苏云台先去前台报了名,跟一个训练员进去领装备,护目镜、隔音耳机和帽子,戴齐整后就坐在一侧的长椅上,冲射击场外的老陈比了个“V”。 没留神靠过来一人,一屁股坐在他边上,说:“你还是主力,我水平臭。” 霍舟正调整护目镜,苏云台看向他,还挺讶异,问:“你也会?” 霍舟摇头,视线往下走,又去系自己衬衫袖口的扣子,道:“我这不叫会,我瞎玩儿的。” 射击馆里当地人不多,多的是旅客,兴许都是冲免单晚餐来的,苏云台观察半晌,大部分人枪都端不稳当,10米开外的靶子,能打在纸上的也是少数。 等轮到了号,苏云台和霍舟恰好在一左一右,两个中国男人,长相英俊,身材还出挑,这样的组合相当惹眼,陈师傅调整了镜头,找位置侧着拍,拉了个观众的镜头,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挥手里的外套,临近傍晚,开放日即将结束,他们是最后一组参赛者,外头落日辉煌,里面人声嘈嘈,镜头底下,有种濒临末日的热烈感。 总共10发,苏云台一口气打出去,放下枪后等着人来报环数,手感上看,他有把握上80,靶纸递过来后发现有88,这是个不错的得分,可惜屈居第二,2分之差输给了个欧洲人。他转头去看霍舟,对晚饭还抱有一线希望,霍舟摘了目镜,接过靶纸,吧唧吧唧团成球,纸上总共也没几个眼儿。 果真是侥幸不得。 两个人最终在餐厅叫了三明治,餐厅老板见他们表现不差,送了碟火腿和两罐啤酒。苏云台和霍舟就坐在餐厅前的草坪上吃,这一段儿拍得不多,取了几个镜头,陈师傅就把机器关了。 啤酒度数挺高,想着还要留人开车,苏云台就没喝。 霍舟也不客气,一口就下去大半儿,长舒一口气后他笑了,“我今天丢大脸了。” “不丢。”苏云台半仰着,靠在个木墩上,“也就全国观众看得见。” 霍舟咧着嘴,嘿嘿地笑,眼睛亮得狠,“你别不信,我真练过。就……你知道吧?S市西区有个俱乐部,打枪的,我……就在里面打的。” 说得磕磕绊绊,还打着酒嗝,霍舟抓自己的头发,将醉不醉的当口,他笑得很涩,“……你肯定知道,你……去过没有?” 苏云台瞥了一眼陈师傅,老陈很识相地走远了。这俱乐部在圈子里很出名,里面不止打真枪,也打别的“枪”,“枪”料子都不错,各个样式儿都有,所以女客居多,尤其是出手阔绰的女客。霍舟身后的传言他早有耳闻,都是胯下那点事,这一行里泥淖不少,一脚踏进去的更不少。 霍舟是,他自己也是。 苏云台从他手里拿下啤酒罐,说:“话不要乱说。” 霍舟无所谓地摇摇头,身体都跟着晃了一下,真要醉了,他迷蒙着眼睛,靠过来,苏云台本能地想退,奈何身后有个树桩,动弹不得。 霍舟却停住了,停在胸前一拳的距离,他歪着脑袋笑,很像当年意气风发时的样子,他伸出手,一根手指抵在苏云台的胸口,叫他,苏云台。 然后眨着眼确认似的,又一遍,一字一顿地念,苏云台。 第59章 隔天,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两个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提。苏云台认真开车,偶尔让看一看导航,霍舟仍旧豁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吃薯片,读一读另一队传来的消息,他们刚刚降落开普敦,发来不少巨石滩的照片。分明是与前几天一样的情景,车里却总有点沉静的古怪感,苏云台在心里叹气,平白无故收获人家一斤黑料,加之从前那点子破事,招人烦。 幸好这一路终点就在眼前,两个人不尴不尬捱了大半日,终于到了任务点,抬头一看,这儿连医疗站都算不上,只有个毛坯——房子还没建完。 说是没建完,病人倒是已经有了,出来的医生是个欧洲人,他忙得厉害,夸张地舞动自己的双手,招呼来两个当地人,让他们帮着搬物资。这两人还不会说英语,苏云台同他们比划了一阵,夯不啷当听明白最开头的一声“Hello”。 氧气瓶在这儿是个稀有品,直接送进了就近的一顶帐篷。车上物资不少,前前后后搬了二十来分钟,主治医生总共也没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倒记得给他们分了一顶帐篷,晚上还送了点烤肉和水果,这个欧洲男人很高,脸上有不少晒斑,他说烤肉是附近村民特地送来的,感谢他们带来的希望。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实,“希望”两个字在这儿不是煽情的工具,苏云台点头,低头剥了个橙子,想想《广袤之地》拍摄的初衷,这大地上的人与物,生与痛,戏到底是演不出来的。 送走最后一个任务,两个人心尖儿上都松了松,可能是卸了货,赶往哈博罗内的车都更快了。三个人直奔机场,与接应的人联系上后,飞往开普敦。 在茫茫原野上飞驰了一个星期,苏云台和霍舟憔悴不少,头发细细碎碎挡在额前,颇有风尘仆仆归家而来的意思。 到了开普敦,高万骎自己开了车来接,上来先拥抱,再说想死他们啦,女同胞太过强势,他与代衡过得很苦。 一路上,高万骎把他们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苏云台和霍舟走后,他们还在陈医生那儿留了几天,接到一个噩耗,原先救的那重伤者还是没挺过去,死在了医院里。这么多人合力救下的人,还是没能活下来,几个人心里不好受,陈医生安慰了几句,生生死死,他倒看得很开。后来护士跟他们讲,陈医生一个人在医疗站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夜,这是他的习惯,一年里总要坐上多次。 说完了沉重的话,高万骎沉默一阵,再开口说到晚上的宴会,最后一站在巨石滩,是个野餐圣地。这个点儿北地正带着人在超市买菜。他们在开普敦的住处是栋独立的小楼,带厨房,几个人合计一下,想着横竖是这一程的最后一夜,怎么也得丰盛点,有个好收官,于是各自偷偷出了点钱,打算祭祭五脏庙。 到达住处前,高万骎还说了一件事,他们这一队出了点矛盾,主要在周絮文和北地之间。周絮文原本要和霍舟挂单线任务,半道儿出了个燕一汀,强行给苏云台截了胡,据说她当晚就给经纪人打了电话,节目组也来表达了歉意,愿意作出补偿,谈了一晚上,没谈拢,后来是上头有人出面,几经斡旋,才把事压了下去。 苏云台坐在后座儿听,想想这个“上头的人”出面也不算冤枉,他自己带出来的人闯了祸,可不就得顶着。 事情被压下,周絮文情绪也被压下去不少,上镜演得勉强,有好几回,跟拍师傅都在摇头。北地肠子太直,给点破了,周絮文和她不咸不淡地拌了两句嘴,往后时不时也有针对两句,场面不至于难看,但也没一开始那么热络。 最后高万骎告诫苏云台,当着周絮文的面,这事儿就别多提了。 说是这么说,见到周絮文时,小姑娘表现得还算过关。几个人在厨房里来来去去,又有镜头跟着,倒也和谐。 他们备的菜不少,装了十来个食盒,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巨石滩,夕阳已落,余晖仍在,这是个光与暗交接的时刻。 节目组预先布置过场地,摆了张小木桌,有鲜花、有枯木,四周打了光。 八个人坐在席面上,把这最后一幕演完,灯光底下,热菜暖汤,虽说本质还是在演,但这样的场景仍是让人动容。一顿饭吃到后面,苏旭和周絮文还给吃哭了。最后代衡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下《广袤之地》四个字,还画了个歪七扭八的爱心,八个人围着爱心拍了张照,成了整趟行程的最后一幕。 跟拍师傅一停机器,几个人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愣了愣,才慢慢从沙地上站起来。这会儿不是真人秀的参与者了,是真正的自己了,周絮文本来提着一口气的笑容散下来,晃晃头,把粘在膝盖上的沙子拍下去。 不知是谁提起来,说刚刚有镜头跟着,总归不能真正放开,想去沙滩边的酒吧续摊。八个人都是风头正盛的明星,再聚不易,这一声出来,都跟着应了。 既然是集体行动,苏云台也不好推脱,跟着一道走过去。 进门前,周絮文把他叫住了。 转身那会儿,苏云台还想,小姑娘要是这个时候闹开,他该摆个什么态度出来。结果人不是来闹的,是来道歉的。 周絮文眨了眨眼,确实兴致不高,她给苏云台解释,公司给她定的戏路不宽,女明星嘛,有脸有身材,一开始多是当花瓶,赵敲敲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下半年那部戏小众却有分量,是她争来的,也是求来的,本想着能和真人秀联动,没料到算盘打错,栽了。 她也说,她能感觉到苏云台的拘谨,他在回避博茨瓦纳一行,饭桌上霍舟和他说得都不多。周絮文疲惫地笑,说这事与苏云台无关,希望他不必在意,横竖是她自己倒霉。 说到后来,她擦自己的眼睛,像是哭了。 最终周絮文没去续摊,自己一个人先回了住处。苏云台目送她上了节目组的车,才转身走进酒吧。酒吧太暗,除了大厅之外,还有包间,跟周絮文说了不少,其他人已经没了影子。苏云台模模糊糊记得,谁喊过一声,在十二号包间。 他一间间摸过去,十二号在走道的深处,打开门,没有音乐,没有喧闹,彩球孤零零地转,底下就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霍舟端着瓶啤酒,遥遥对他敬了一敬,说:“来了。” 第60章 (上) 苏云台微微一怔,才问:“其他人呢?” 霍舟用酒瓶口示意外边,“听老板说后面有个露天的音乐会,都去凑热闹了,我留下来等你们,周絮文呢?” “说太累。”苏云台走进来,把门带上了,“闹不动。” 霍舟叹气,深以为然:“要不是高万骎兴致高,我也闹不动,年轻人真是有劲儿啊。” 苏云台坐下来,离霍舟不远不近,他打开电视机,里面大多是荷兰语的歌,英语的也有,本来也没打算唱,苏云台随便挑了一首,开头有段怪了吧唧的前奏,像是猫叫。霍舟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翘着个拇指夸他品味真好。 呛完了,霍舟问:“你不跟他们去看看?” 苏云台摇头,从茶几上拿了瓶啤酒,“跑了一个月,我也要喘喘气。” 霍舟瞧着他利落地掀开酒瓶盖,仰着脖子罐下去,玻璃的瓶口,再拿开时这人的嘴唇是湿的,彩球的灯光一打,有点风情万种的意思。 霍舟垂下眼笑了笑,再抬头已经是开敞爽朗的样子,“前两天我说了胡话,不应该。” 确实不应该,这么黑的料,捅出去能要了他的命,苏云台面无表情,道:“你喝醉了,糊里糊涂,我也没听清。” 霍舟轻轻呼了一口气,伸出酒瓶,和他的碰了碰。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说的是英语,霍舟眨了眨眼才想过来,说是高万骎叫了点吃的。他向门外应了一声,跟着进来了个服务员,抬着三个巨大的海碗,摇摇欲坠地走到茶几边。茶几上一溜的酒瓶,放的地儿都没有。 苏云台放下手里的酒,站起来,收拾出一小片区域。霍舟也探头看了看,炭烧烤肉、生鱼片并着一个大果盘儿。刚刚才吃过晚饭,高万骎这小子还能点上这么多,也不嫌腻得荒。 霍舟啧啧评价,苏云台也跟着笑了笑,两个人感叹不复当年,出来玩儿都跟不上节奏。 “哎,你记不记得,”霍舟岔开话题,按着遥控器切歌,“咱俩一开始在剧组里呛过好几回?” 苏云台摇着酒瓶子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那会儿霍舟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得了个男一号的位置,苏云台却是个空降,能进组全靠裙带关系,而且还来得不情不愿。苏云台闭了闭眼,想想当时他跟宋臻吵了一架,为的是苏云卿的事儿,转头就被这老王八发派了出去。 霍舟打出道起成绩就不错,心比天高,这么个不光不彩的人来跟自己搭戏,偏生导演对苏云台还特宽容,霍舟看不惯。对戏时他不咸不淡地指出苏云台戏里的表现太嫩,太外行,苏云台便回击,说他的戏太周正,演谁都是一副面孔。 说起来,都是小孩儿吵架的路数。 “我当时是不是特狂?”霍舟仰着头,说:“拿了俩新人奖尾巴就翘上天了,我女朋友都烦我。” 苏云台喝了一口酒,冰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去,带着种尽情燃烧的畅快感,烧完了,又觉得疲惫。他眨眨眼,靠进沙发椅里,懒得多说:“你有那实力。” “我那时候,”霍舟侧头望过来,迷瞪瞪的一双眼,“顶多算有梦想。” 苏云台深重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手里酒瓶已经空了,非洲太过狂野,连带着酒都劲道十足,他眯着眼睛瞥了一眼瓶身,好像是15度,眼前一晃,又好像是45度。 “哎,你一瓶就不行啦?”霍舟晃了晃,撑着沙发挪过来,“咱俩真的丢人啊,等他们回来,看到我们两滩人,传出去多不好听,你醒醒,咱俩至少得留一个。” 苏云台咕哝一声,用手轻轻按太阳穴。 霍舟看得出神,突然说:“苏云台,我好像把你戒干净了。” 这一句倒听见了,苏云台转过头,愣怔怔“嗯”了一声。 “我不喜欢你了,”霍舟靠在他身边,腔调不甘又不愿,嘴上偏偏还有一点笑意,“我也不想你了,我要找个女朋友,我生一堆孩子!” 话刚完,苏云台手里的酒瓶子哐当落在地上,像是落进了一潭死水,一点波纹都没惊动,飘忽地沉下去。包厢里仍有歌声,烤肉还冒着好闻的香气,彩灯换了红光,映得一室森罗诡谲。 霍舟闭着眼,靠着苏云台足有半分多钟,随后他慢慢坐正,捡起地上的酒瓶,走到隔壁的洗手间,把它里里外外洗干净,轻轻放进垃圾桶。 走出来时,霍舟点了根烟,苏云台沉沉睡着,比往常看着更冷一点。他走上前,抬起苏云台的下巴,打量人,脸是真的漂亮,唇上有光,勾得人想动他,一个月下来,身上都黑了一度,还敢穿这么白的衬衫。 霍舟沿着他肩胛骨、手臂、一直按到腰,听说苏云台打小练游泳,果真是有底子。手指经过裤兜,摸到个方方正正的玩意儿,是手机。 霍舟吐出一口烟,朦朦胧胧的雾气叫他看不清苏云台的脸,他把手机拿出来,看见屏幕里的自己。 梦想这东西,能驱人向前,也能缓慢地撕裂你。 第60章 (下) 再醒,苏云台眼前只有片浩瀚的天,窗口没关严实,风带着帘子一摇一荡,像极了帝王令里狂风大作时的阳台。坐起来第一反应是头疼,疼得钻心,后勃颈像被抡了一棒,他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昨儿个拍摄结束后,应该是去了酒吧。 前一段儿还有印象目送周絮文上车,下一秒好像失了忆,隐约就觉得酒太烈,灯太刺,眼皮太重,睁不开。 瞪着天花板眨了半天眼,还是没印象,苏云台爬下床,去浴室里收拾。到现在才发觉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衬衫皱巴巴挂在身上,有股子酒味儿。正刷着牙,听见有人敲门。 跑出去一看,是高万骎。 对方已经收拾停当,带着顶渔夫帽,见人还一张惺忪睡脸,抱歉地笑:“我吵醒你了?” “没有,已经醒了。”苏云台侧开半个身位,示意高万骎进来。 “我们看你还不下来吃早饭,就来看看。”高万骎坐在他床沿,“北地给你发了消息,你也没回。” 苏云台摸了摸手机,还在裤兜里,掏出来一看,有消息有电话,闹钟都响了两轮,愣是没听见。 “我昨天,”苏云台回了浴室,半掩着门,“是不是喝多了?” 高万骎在外头笑了一阵,“是啊,喝得不少,我们回来时就看见你和霍舟躺在沙发上,一边一个,你俩把我们点的苦艾酒喝了大半,厉害呀。” 难怪,头疼得要裂了。 苏云台草草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高万骎盘着腿刷微博,刷了一阵,突然“嗯”了一声,扬声问:“苏哥,我记得你签的是墨令行天?” 苏云台点了点头,问了句怎么了,他没当回事,着手收拾行李。 高万骎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去年有一部《白乐师》,里头的男二,性侵被拘了。” 苏云台看了看,刚出的消息,网上也就简短地发了个公告,说是这人在酒店办事儿,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女方据说是个模特,名字没爆出来。兴许是为了吸引火力,微博上放出了男二在《白乐师》里的剧照,苏云台在墨令行天里和他照过两回面,这人面相看着稳,私底下出名的乱。去年《白乐师》上映之前,男二也管不住裤裆里那点儿事,和个综艺出道的未成年女星搞在了一起,谢瑞宁还以此为把柄,分去宋臻手上不少好处。 事后,宋老板没再留人,寻了个由头就与他解约,如今再听见消息,对方已经上了警方的通告。 手机还给高万骎,这小子已经半摊在了他床上,感慨《白乐师》多好的一部IP,要受这么个玩意儿的拖累。 苏云台也觉得可惜,其他衍生品先不谈,光《白乐师》的在线播放权就已经全数放了出去,闹这么一出影响确实不小。可再想想,娱乐圈出这么档子事,其实算不上多骇人听闻,这男二巅峰时期也没上过一线,微博上看着喧嚣尘上,流量还不及人陆小为发张狗的照片。况且人都有忘性,网上的风风雨雨再猛烈,几夜春风扫荡过去,青草早换了一茬。 要这么看,他不担心。 早饭没赶上吃,苏云台去餐厅包了个三明治,跟着大部队往机场赶。 车上霍舟竟不在,苏云台问了一句,高万骎告诉他,今天一大早,霍舟就赶着头班飞机回去了,说是临时有趟活儿,要赶场子,得早走。 昨天酒醉的后遗症仍在,苏云台按着太阳穴按摩,他蹙着眉,努力回想关于昨晚的记忆,但大脑像是混沌了太久,一点波澜都没有。 飞了大半天,再经过转机,落地S市时天刚刚擦黑。苏云台算算时间,回来倒比去程快了有小半天。 领了行李走出来,接机口居然围了不少记者,长枪短炮拱着,苏云台四处望了望,才看见万小喜被挤在了人后,惦着脚,老远地和他招手。来接的是宋臻的私车,万小喜赶着把他塞进去,自己坐在了前头,让司机往帝王令开。 小丫头口气不太对,样子也不太对,上了高速,苏云台便问:“出什么事了?” 万小喜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黑瞳仁转了转,又低下去,她支支吾吾:“云台哥,你知不知道,墨令行天出大事儿了。” 第61章 事情还是出在《白乐师》那男二身上。 万小喜说,这人去年就解了约,本来被抓这事儿对墨令行天影响不大,早没关系了么。结果进局子后,不知道是人喝高了,还是脑子不好使,跟警察面前大放厥词,说这圈子里脱裤子前你情我愿,睡完后翻脸不认的海了去了,他这不是性侵,是遇着仙人跳了。 警察指着现场照片问:“人女孩子衣服被撕成这样,是你情我愿?” 男二斩钉截铁,是,还管这叫情趣,人民警察不懂。 反正翻来覆去带出不少黑料,最后还扯到了拍《白乐师》期间睡的那未成年女明星。 当天深夜,消息就流了出来,还有人特不要脸地做了个排行榜,按女明星的年龄分门别类挂了一圈。《白乐师》上映之后,游雪就去接触了当时涉事的未成年女星,给了好处,收到了自己麾下。现如今这懊糟消息一出,墨令行天还没来得及反应,网上又出了一条视频。 是这女明星自己发的视频。 万小喜把手机点开,转身递给苏云台,小姑娘真心实意地叹气,说你自己看看吧。 视频发在了微博上,小半天下来,已经有三个亿的阅读量。 画面上这女明星朴朴素素一张脸,丝毫粉黛不沾,眼睛肿着,巴巴看镜头,说自己少不经事,被人骗了,事后她想过报警,可一来时间太久,没有证据,二来对方是墨令行天底下的知名演员,当时还有作品马上要上映,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没钱,没有人,更没有底气,这才隐而不报。之后又说自己后悔,说这个圈子里的水深得难以想象,最后捶着胸口呼吁大家要勇敢,要让坏人绳之以法。 看完,苏云台也皱了眉。 万小喜从后视镜里与他对了一眼,问:“怎么样?” 苏云台递还手机,道:“演技这么好,不当演员可惜了。” 男二已经把她的姓名点了出来,不论最终是否辟谣,在公众眼里,这消息已经成了不胫而走的“事实”。她是个走流量的综艺明星,除开一副皮相,约等于身无长技,事已至此,不如自己爆一段出来,卖个惨,还能搏一线生机。何况有心人稍微挖一挖,就能发现她签约墨令行天的时间点正是《白乐师》上映之后,是个人都能想到,这是墨令行天给出的封口费。 眼下视频正在大肆扩散,现在删都删不得,删了就是此地无银。虽说宋臻手上有她与男二有说有笑进酒店的照片,这个时候拿出来,反倒证实了墨令行天藏污纳垢之举,但若是不拿出证据,保持沉默,按这个势头,不出两天,墨令行天就要千夫所指了。 里外不是人,这是个死局。 苏云台望了望窗外,车子已经过了江,他忽然问万小喜:“宋臻在哪儿?” 万小喜听他话音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没直接答:“云台哥,现在不是时候,墨令行天外记者围了整三圈,下午还多调了安保来,你还是先回墨令行天,这样……更好。” 确实更好,苏云台想想,不轻不重笑了一声,他自己就是墨令行天藏污纳垢的当事人。 回了帝王令,阿姨照例摆了一桌菜等他回来。 苏云台进门就闻到了香气,可近来糟心事儿太多,没顾得上饿,洗了澡扒了两口饭,就缩在沙发上看电视,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看多了歌舞升平,看多了鸡毛蒜皮,半个多小时,人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客厅里窗没关,夜里风势渐渐地大,苏云台朦胧间听见呼呼的声儿,身上却没觉得多冷。睡到大半夜,兴许是时差尚未调回,又醒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他站起来,瞥见书房的灯亮了。 近期麻烦事不少,人居然回来了。 第61章 (下) 宋臻坐在椅子里,仰着头,眉尖蹙起,像是睡着了,苏云台推门进来,人也没醒。 书房朝北,温度要低一点儿,桌上还摆着半杯酒,苏云台拿起来晃了晃,觑着一双眼瞧这老王八。小半个月没见,宋臻比在非洲那会儿更多了几分冷厉,飒飒地带着股刀气,从他身体里漫出来,再仔细看一看,又好像没什么区别。他自嘲地摇头,把酒一点点喝了,宋老板不常喝烈酒,今儿这酒烈得烧喉,混着几粒冰块儿,又烫又冷。 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伸手按对方皱起的眉尖。苏云台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像触不到底的长河,底下腥风血雨大浪滔天了,面上还一点涟漪都没惊起。好像手指尖碰一碰,就能沿着这么点破口,撕开平稳的样貌,沉进水里,变成湍流本身。 苏云台摸得专心,冷不丁听见一声,“凉。” 手一颤就收回去,特正经地问:“什么时候醒的?” 宋臻睁开眼,被顶灯结结实实晃了一下,“本来也没睡。” 苏云台扬了扬酒杯,问要不要再来一点? 宋臻笑了笑,不喝了,喝多了误事。 苏云台就自己去倒了小半杯,丢了颗冰块进去,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半夜里反倒越喝越清明,宋臻对着两个电脑屏幕,看的时候多,眼睛里光影跳动,瞧不出情绪。 苏云台歪着脑袋,问:“影响这么大?” 后半句没说出来,大得你宋老板都不睡觉。 宋臻扫了一眼,知道他指的什么事,他说这就是个导火索,现在火嗞嗞被人点上了,再不把后头的事平一平,受波及的就不光是《白乐师》了。找个综艺女明星打头阵,也就是小打小闹,明天,最迟后天,其他动作也要跟出来了。 苏云台放下酒杯,还是侧着脑袋看他,嘴角可能有点笑,反正是一副随意的样子,网上、圈子里闹得沸反盈天的事儿,《白乐师》连着墨令行天数以千万计的损失,在宋老板嘴里不过是“小打小闹”。看得太久,宋臻便问,怎么了? 苏云台伸了只手出来,睁着眼睛说瞎话,喝多了,腿软。 宋臻阖上电脑,握住这只手,把他抱起来往卧室走,嘴唇蹭在他额头,像是轻轻的一记吻。 宋臻把他安置在床上,让他这几天待在家里,少露面,《一念成谶》首映会在即,正好养养状态。 苏云台非要逆着来,说明儿打算去看看苏云卿,看弟弟总可以吧? 宋臻点头,俯下/身与他短暂接了个吻,苏云台嘴里有浓郁的酒气,宋臻身上有凛冽的锐气,交缠之下,隐约有种狂荡的烽烟之感。 第62章 (上) 隔天,苏云台先叫阿姨做了几个菜,打包带去医院。 来接的是宋臻的司机,一路上沉默寡言,苏云台念起万小喜的聒噪,发了个消息问她怎么不来。万小喜过了一阵才回,苦哈哈地发了个表情,说是公司里事情多,一早就来加班。 到医院时正赶上苏云卿刚起床,一边刷牙,一边玩儿手机,惺忪的一对睡眼,还盯着屏幕。 苏云台放下手里的东西,问:“看什么?这么认真。” 苏云卿从镜子里冲他一扬眉毛,说:“我在吃瓜。” 一夜蒸腾,墨令行天终于就最近的事发表了声明,苏云台料得没错,虽说男二与那女明星先后挖坑,宋臻却也不是全无准备,他找来了这女明星当时的经纪人和助理,两相对照,确认墨令行天接触她是在《白乐师》上映之前,并不存在网传的“封口”一事;至于男二,墨令行天摆出的姿态相当到位,有自责,有自咎,也有自省,该认的错认,不该受的脏水也一一敬了回去,逻辑自恰,不着痕迹地把自己与男二掀起来的一泡脏污摘了开来。 苏云台凑过去看了看,这声明的措辞瞧着眼熟,像是万小喜的手笔。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声明发出来不久,女明星原先的经济公司又传出来个消息,说是墨令行天来接触那会儿,华众娱乐也来过,还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往这滩浑水里扔了块巨石,网上不乏有人猜测,墨令行天与华众本就不对付,几次合作也是摩擦不断,这次的事儿别不是有心人在背后下暗刀子? 反正虚虚实实,几经波折,真相如何,其实根本不打紧。 “这声明发晚了吧?”苏云卿收拾妥了,坐到桌边,见苏云台也在看,道:“两天才反应出这么个玩意儿,股价早跌下去了。” 苏云台打开保温盒,熬的是粥,照例放了干贝,盛了一碗放在苏云卿面前,叫他吃。自己去柜子里找勺子,勺子没瞧见,先瞧见一堆零食,五花八门,饼干薯片软糖,全是进口的,写的都是英文。 他转过身,正好迎上个心虚的眼神,“平常你就吃这个?护工不看着你?” 苏云卿扔了勺子走过去,“看着看着,丁秘书出差给我带的,我总不好不收吧?” 苏云台挑了道眉,眼睛都要眯起来。 苏云卿嘿嘿笑,像是个讨饶的小孩子,仰起小脸,说你要是不信,你问问丁弈呀。 苏云台有一阵没动,仍看着他,这小子笑得特欠揍,知道他吃这一套。 补上…… 饭后苏云台带着苏云卿去散步,天气暖融,苏云卿看着也比冬日里有气色,沿着医院走完一圈,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翘着腿,细细的脚腕露出来一截,亮得晃眼。 这个位置瞧得见医院正门,既是私立医院,又是工作日的上午,进出的人不多,偶尔来一辆车,也是叫人啧啧的豪车,两个人坐了半晌,苏云卿忽地抬起手,向大门的方向招了招。 大门之外,百来米的地方,停着辆桑塔纳,车边一站一蹲两个人,手里捏着个塑料袋,像是在吃早饭。 苏云卿说:“你瞧瞧我爸,这个地界,派两个人来蹲点,开的居然是桑塔纳,扣扣索索的,要不就是缺心眼。”他大大方方打招呼,车边两个人倒是挺尴尬,也不吃了,上车发动,一溜烟跑了。 苏云卿笑了笑,又说:“兜一圈还得回来,就那儿停车不收费。” 苏云台问:“盯了多久了?” “你去非洲之前就有人来,”苏云卿的口气稀松平常,“一开始两轮班,现在好像有三轮,人我都认得了。” 苏云台皱眉,隔了这么些年,方明渊这虎狼之心不消反涨,如今已是蠢蠢欲动,“就让他们盯着?” 说这话的时候,苏云卿撑着脑袋侧过来,挑着眼皮看苏云台,他的大哥眼神冷峻,有点阴沉沉的意思。他说:“最开始老郑带人教训过几个,但他们前赴后继,我就想也别浪费力气了,反正就是看,看就看,小爷我这么好看,哪点见不得人啦。”苏云卿去摸苏云台的发梢,为了下半年的新片,他头发长了不少,挡眼睛。 苏云卿继续说:“也就出去麻烦点,走哪儿都跟着……” 话没说完,苏云台垂下眼,语调一转,问:“你出去了?去哪儿了?” 苏云卿眨了两下眼,有一阵愣神,他摆手,马脚越露越多,干脆自己认了,说出去转转,山下有家馄饨铺子,玉米猪肉的很好吃。 苏云台轻轻望着他,眼神不冷了,他握住苏云卿的手,细条条的手指根根展开,掌心纹路斑驳,还有点脱皮。 最后苏云台放开他,站起来,说等着,往后你想去哪就去哪。 听着比情话还动听,苏云卿挑起眉毛,嘴角也勾着,心里却惶惶地摸不到底,往后两个字太过震撼,让他几乎不敢妄动。他想起上一回宋臻问他怕不怕死,他说不怕,宋臻又问他怕什么。 苏云卿在苏云台看不见的阴影里一点一点地颤,他想仰天长啸,他想问自己怕什么?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是只有他能完成的事,他收不住手,他也无所畏惧。 第63章 墨令行天的声明一出,四方的质疑收了不少,也有人不依不挠地“发掘”新料,掘到最后,不了了之。原先发视频的女明星消声灭迹了半个月,社交平台上动静全无,后来有记者在机场堵到她,人戴着副墨镜,对着镜头絮絮叨叨,说自己因为这事神经衰弱,要出国休养一段时间。 风波是以平定,但却如苏云卿所说,这股价是真真切切受了影响,颓势难收。好在暑期档就在眼前,墨令行天下了重注,几部片子的宣传势头猛烈,占了不少头条和流量。其中有一部受了国外某电影节的邀请,出席展映,结果主创团队前脚刚踏进候机厅,后脚就听闻上头传来消息,不得参与展映。 其实也不止墨令行天,前前后后遭殃的片子不少,网上有人忿忿而呼:前路黑暗,杳无归期。 苏云台按照吩咐,没多出门,天天看着网上好与不好的消息,偶尔再去看看苏云卿。 游雪给他捎来了华众新片的本子,叫《尽吹散》,是部讲权谋的古装片。苏云台在里面演个反派,前期围在主角边儿帮着匡扶天下,后期司马昭之心逐渐显山露水,擘画非常,企图大权独揽,是个一黑到底的狠角儿。 接下本子时游雪告诉他,这戏让墨令行天出了大血了。苏云台愣了愣,改了双手去接,一边拉长了调子:臣,定不负主上所托。 苏云台有心问问这本子到底花了多少钱,但宋臻深夜回,一早又走了,总共也没碰上几面。一个星期后,周日下午,苏云台坐在沙发上看本子,才听见门口有熟悉的动静,他伸长脖子,正瞧见宋臻走进来。 两个人对了一眼,宋臻笑了,先问:“本子怎么样?” 苏云台道:“有点意思。你挑的?” 宋臻摇头,一边解领带,“谢瑞宁点名要的你。” 苏云台稀松平常“哦”了一声,转头又拔高声调特犀利地问:“你让他讹了多少钱?” 你让他讹,不是被他讹,这一问太有门道,宋臻笑出了声,扔了领带,倒了杯酒。 苏云台挪开腿,给人让了个座,宋臻探头过去看他手上的剧本,已经到了末尾,踏花侯一朝倾覆,被曾经的挚友压上刑场。本来是站在云端的人,如今一身血污,蓬头而坐,踏花侯一手索琴,一手要酒,奏完了一曲,遥遥对上首的人道—— 苏云台阖上本子,一卷扔到茶几上,“你……” 宋臻把人拉过来,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说:“就这么多。” 一个亿,苏云台睁大了眼,这片子光墨令行天就投了一个亿,眼下古装片算是电影院里最不讨好的类型,老王八出手就给这么多,别不是真被讹了? 有心再问,却被人封住了嘴,宋臻闷着一声笑,转移话题,“踏花侯说什么了?” “他说,好友,吾再请你一回酒,然后他把酒坛子摔了,抽刀自戕。”苏云台皱眉,退后一步,“你回来干什么来了?” 宋老板答都不屑答,把人扛起来往卧室走,苏云台头朝下屁股朝上,本能地蹬腿,被人一手捂在了命门上,悲愤交加地骂人。 卧室床还是乱的,苏云台仰面倒进柔软的毯子里,大腿被人钳住,他眯着眼睛龇出牙,“老王八,你要完了!” 糊里糊涂的一句,也不知道指的哪桩事情,挣动间内裤已经被卸走,穴/口被一根手指破开,苏云台收紧了身体,一口气猛地倒抽,太深了!手指仍在往里开进,细微的痛感里还有一丝饱胀,他的身体开始反应过来,他的头脑开始不由自主地肖想,软肉温温热热地耸动,他想要更粗硬的东西填进自己身体。 也许想得太过投入,眼睛都要泛出水汽,苏云台侧着脑袋细细地叫,睡袍领口大开,两边乳/头蹭着布料都觉得痒。宋臻对这两颗小玩意儿倒是温柔,含着用舌尖顶,舌头卷住了深深地吸,苏云台整个人都在颤抖,手掌软绵绵地攥着人衣服,一边腿被人制住,另一边腿自己缠了上去。 一个星期不长,也不短,足够人稍一作弄就软了腰。苏云台的性/器已经流出体液,宋臻却不为所动,仍是拿手指打天下,一张威严的脸上居然瞧不出欲/望的痕迹,等人红着眼睛喘气时,才抽出来,手指濡湿,顺带抹在了肛口。 苏云台满心以为宋臻要进来了,一脸不甘不愿又很期待地看他,没成想宋老板却是握在了他性/器上。等了多时,最后又落空,苏云台嗓子都憋哑了,“到现在你还装什么装!” 小东西扭得厉害,宋臻笑问他,“不满意?” 苏云台咬紧了牙根,身后有体液在流动,这是濒临失控的时候。宋臻两指夹着他阴/茎,拇指结实地擦过去,刺激地几乎让他叫出来。苏云台想老东西可能是想让他碎在床上,他用腿去磨他的腰,用乳/头去迎他的唇舌,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得到一个释放的破口。 性/器胀得难受,腿根都在颤,将将要射,宋臻才拉下裤子,放出等待许久的阴/茎。这根东西辅一动就长驱直入,掼进黏腻的穴/口,抵着正中穴心,凶狠地擦过。快感几乎要把人淹没,苏云台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四肢百骸里有汹涌的快感在翻腾,他让自己完完全全地射出来,又在身后的插入之下再度绷紧。 宋臻引着他做了两回,苏云台把宋臻身上的衬衣撕开,迎接他壮硕的胸膛和后背。巨物凿入得越发深,远不是手指开拓的位置,苏云台缩紧自己的屁股,后/穴里湿黏得过分,有他自己流出的,也有对方射进来的。 一下午就在床上磨过去,混乱一遭,原本心头那点破事好像也跟着淡了。苏云台伏在床上睡了一个来小时,醒时天还没黑,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的身体还在浸在温热的潮水里,宋臻那柄性/器还抵在臀缝,苏云台摸索了一阵,拿起手机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又扔回去。 宋臻微微动了一下,问:“谁?” 苏云台又闭起眼,拉高了毯子,“不知道,号码不认识。” 身后有一阵悉索,随后宋臻的声音响起来,“这号码我认识。” 苏云台转过头,问:“谁?” 宋臻揽着他肩头,把手机递过来,顺手按下接听,他告诉苏云台,这是谢瑞宁。 第64章 苏云台不咸不淡“喂”了一声,又称呼对面为“谢总”。谢瑞宁倒是明显愣了一下,笑了笑,说,看来打得不巧,宋老板也在。 苏云台冲着宋臻挑眉,单刀直入地问:“谢总一日万机,找我什么事儿?” 声音里有一丝压不住的讽刺意味,谢瑞宁听出来了,他浑不在意,还是一副温和的嗓音,他说这次冒昧打扰,是想请苏云台吃顿饭,一来,《尽吹散》是明年华众的重头戏,他想想见见自己钦定的演员,二来,陆小为先前多有冒犯,说不过去,他想代人道个歉。 苏云台一个字一个字听,这个人的表象太好,狠劲儿藏得一丝不漏,要不是知道谢瑞宁背地里那点勾当,真要把他当个多么广豁的人。 这局听着像是鸿门宴,苏云台犯不着上赶着给人当砧板上的鱼肉,张口刚要回绝,对面好像摸着他心思似的,先道:“你不用这么警惕,我和宋老板的账,与其他人无关。” 一句话把路给赌死,苏云台仰头看身后,宋老板拿着手机回消息,瞥了一眼过来,苏云台压着声儿问:去不去? 他睁着眼,努力动嘴型,宋臻还给看笑了,他并不回避电话对面的谢瑞宁,说:“你问问他,在哪儿?” 谢瑞宁大概是听见了,跟着道:“定远府。” “他倒是会挑地方。”宋臻放下手机,掀开毯子站起来,和苏云台说:“去看看吧,我和你一起去。” 谢瑞宁没意见,时间定在了明晚,挂电话前,苏云台用疏离的腔调谢谢他,说《尽吹散》这个角,定然全力以赴,不负众望。 电话收线,忙不迭就扔远了。厮混一下午,腰酸背疼,浑身沉埋的懒劲儿上升,连带着还觉得饿。苏云台披了件睡袍,洗了把脸走出去。 客厅电视开着,播的是《专属于你》,苏云台站着看了会儿,第五期了,燕一汀稳稳扎在第四名,虽说不是第一,现场观众的叫声倒比前三的都响亮。 宋臻正在厨房,衬衫扣子没系,手上抄着把刀,片鱼肉。菜估摸着是阿姨买回来的,他们在卧室里战况激烈,也没留神有人来过。 实在太饿,苏云台等不得,从柜子里翻了袋薯片出来,是上一回从苏云卿那儿没收来的,这小子身子骨不怎么样,零食倒是能吃。苏云台交代了护工,该说说该批评就批评,自己把苏云卿的库存一道搬了回来。 芥末三文鱼的口味,怪了吧唧的,苏云台往嘴里塞了两片,倚在吧台,看两眼电视,看两眼上了锅的鱼,不经意地提起来,“丁弈最近是不是出差了?” 宋臻正往汤里扔花椒,一壶清汤上飘着一层暗红,闻着却十分美好。火收小慢慢炖,宋臻抽了根烟出来,点了叼在唇间,低低“嗯”了一声,又说,是去了纽约。 苏云台放下薯片,找了张纸擦手指,他吃不惯芥末,嘴里有一股又呛又苦的味儿,他认真望着他,说以后不许丁弈给苏云卿带零食。 宋臻还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说好。苏云台便安安心心把眼睛放到流理台上,不止有鱼,还有不少卷片的牛肉,血赤呼啦地放在盘子里。 这一期《专属于你》有公演,燕一汀带队上阵,唱的是首老歌,新编的曲子,台上七八个人,合着音乐跳。本来苏云台还想,有这么强大的资本做后台,这镜头得黏在燕一汀身上,没想到剪出来破破碎碎,夯不啷当也没几个镜头。 转头一想,兴许这就是策略,粉丝圈子里黑的能撕,白的也能撕,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儿。燕一汀这样韬光养晦,看着不争不抢,人气倒一点没少。苏云台在非洲和他短暂交锋过,这小子看着明晃晃的,切开一样是黑的。 舞蹈动作难度不小,燕一汀如鱼得水,一个滑跪惹来不小的尖叫。听说集训也就一个月,这样的成效叫人啧啧惊叹。 表演之后果真有人问起,是不是有功底? 燕一汀微微地喘,头发垂到前额,他捋一下没捋起来,腼腆似的笑了,点头,说小时候学过一点点民族舞。 锅子里响了一声,苏云台回头,宋臻一根烟刚刚烧完,突然说:“他其实没学过。” 苏云台扬起眼角回了一眼,这不奇怪,包装成什么样的都有,小时候的事,太过久远,就算粉丝要翻也翻不出来。 宋臻揭开盖子,加了底料进去,说:“他家里条件不好,一开始就是冲着钱,才答应做的练习生。” 苏云台恍然,想想也是,若真是有家室有背景的孩子,哪儿还能往宋老板手里送。他再去看电视上那张笑脸,对着镜头,表情管理得相当好,显得眼神尤其清澈。 这一期燕一汀的排位掉下去了一点,挤上来的一个姓金,身上贴着华众娱乐的标,和燕一汀不同,这人走的是儒雅的路子。 隔天宋臻也没去墨令行天,晚上便带着苏云台去了定远府。 说是饭店,其实是个独栋的小别墅,建在车水马龙的地界,门口正对着个路口,有六条人行横道,若是到繁华时候,一眼望出去便是芸芸的众生。 谢瑞宁真像是请顿饭,连包厢都没要,就在大堂,包了一个角落。 苏云台刚刚落座,脸上还没化出个笑容来,就听身后惊雷似的一道声音。 “哟,来了啊。” 他侧过头,迎上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陆小为解了自己的外套,交给跟上来的服务生,在谢瑞宁身边坐下了。 苏云台眯起眼,先望对面的谢瑞宁,再一眼横过去对着陆小为。谢瑞宁解释:“小为听说我来替他道歉,偏要跟着。” 宋臻八风不动,伸手拿了茶壶给苏云台倒了一杯。 没人应声,陆小为自己接了下去,“当然了,我这正主肯定得在,万一你一不留神,又把我卖了呢?” 茶斟完,茶壶轻轻一放,与台面碰出沉沉的一声响。 四个人抬起头,八道视线交错,苏云台胸口震颤,好像有什么不对,又好像什么都对了。 第65章 服务生过来问酒,谢瑞宁没看酒单,说这一家做的是绍兴菜,就喝花雕吧。 酒上得很快,带着个温酒的托,和小菜一道送上来。苏云台抿了一口,入口很柔软,印象里小时候苏召清喝的就是黄酒,但没这么好,那会儿是粗瓦缸里装的,用竹筒舀,苏召清惯常用大碗喝。要是苏云台在,就拿个筷子尖蘸一点逗他,他趁苏召清不注意也喝过,一小口,酒气就要在鼻子里冲很久。 “过年去程老家里时,喝的也是花雕。”宋臻放下酒杯,意有所指,“你有心。” 谢瑞宁摆手,道:“家里有人特意交代的,说程老近来身体不好,才送的花雕。” 苏云台插不上嘴,陆小为压根没打算多说,两个人游离在外,两双筷子你来我往,半盘子糟鸡就下去了。 宋臻视线跟过来,瞧了一阵,话还是朝谢瑞宁说:“程老是三杯弄宝刀的人,劲头上来,还下了半宿的棋。” 谢瑞宁笑起来,颇细致的一张脸舒展开,他伸手把陆小为的杯子遮了,陆小为不大乐意地把酒壶放下。按陆小为那副性子,苏云台以为他要不满地叫起来,结果人真就罢了,连筷子也一起放下,倚在椅子里,侧着脑袋看窗外。 “我听说苏先生过年也跟着去了。”谢瑞宁说,“程老说你是幅好料子,那会儿《尽吹散》的本子刚出来,里面有个反派,我就想着一定得找你来。” 被点着了名,苏云台顿了顿筷子,心里还在盘算要接一句,宋臻先把话续下去了,“你想找他演就找他演,拐着弯还要往我这儿敲一笔。” 听着像玩笑,谢瑞宁当真配合地笑一声,“有来有往,师兄,我们不就这么过来的么。” 关于宋臻与谢瑞宁之间的瓜葛,几年来苏云台也听了不少,最早是学校里的意气之争,演变到如今的不死不休,来定远府的路上,苏云台还想着这两人若是呛得厉害,场面闹得难看该如何是好。 没料到“师兄”两字一出,倒把旧事勾起来了。 宋臻替谢瑞宁倒酒,说你不要乱叫,你学校里头一回这么叫我,就把我当年的奖学金叫走了。 谢瑞宁一仰头就把酒干了,说你反正拿这钱和校花校草开/房,不如给我,还能物尽其用。 后来又说到华众成立之初,谢瑞宁只是个小人物,拉不着半毛钱的投资,酒会上遇见,宋臻坐上首,谢瑞宁挤在门边的一桌,和宋老板的司机挨一块儿。 结束前宋老板看见了他,打了个招呼,给人介绍,这是我师弟。一句话,五个字,第二天钱居然就到位了。 谢瑞宁感叹,时也,命也,叫我谢瑞宁遇见了你。 最后一个字磨着牙,磕着骨,在他的心口脏腑间磋磨砥砺,从胸腔里碾压出来,汤汤大水里,这点心思犹如救命的稻草,他握住了它,辟出一条生路。 宋臻说:“这么些年了,有意思吗?” 谢瑞宁说:“有的,怎么,你撑不住了?” 宋臻又说:“去年到现在,你分走《白乐师》的份额,有意抬高保价金额,撤我的档,激我出资《尽吹散》,你这是想掏空我。” 谢瑞宁笑道:“我是个孤家寡人,但你宋老板身后有多少人,我哪儿掏得了?” 宋臻八风不动:“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要问问你了,你撑得住吗?” 两个人你来往我,字字句句都带着软刀子。等一壶酒喝完,菜倒还剩不少,陆小为先醉了,歪着脑袋殷殷地眨眼,伸手去拽谢瑞宁的领带,拽一下还不算,拽松了,才罢休,痴痴笑一阵,又讲,我给你系回去。 谢瑞宁伸手揽着他,没让人滑到桌子底下。时间已晚,大厅里唯剩他们一桌,离开前,谢瑞宁再度向苏云台道歉,说小为性子太躁,人其实不坏。 这话苏云台没接,只说谢总慢走。 回去路上苏云台也觉得晕乎,没到家门就睡过去。兴许是花雕作祟,这一晚他做了不少梦,一个接一个,赶场子似的,到头来一个没记住,自己倒给累个半死。再睁眼时天蒙蒙亮,宋臻已经起了,在阳台上打电话。 谢瑞宁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面上兴许波澜不惊,心里必定有盘算,昨晚一顿饭两个人硬碰硬,后边儿肯定还有交锋。 等了小半个月,竟是什么都没等着,华众风平浪静,一门心思给参加《专属于你》的选手造势。到了周五晚上,万小喜来接他去参加《一念成谶》的首映会,她告诉苏云台,谢瑞宁这段时间根本没在国内,好像是陪着太太散心去了。 苏云台望着窗外,天气渐热,两旁梧桐长势喜人,俨有遮天蔽日的架势,这城市的天空本就被钢筋与水泥划得支离破碎,现如今,更碎了。 首映会在古城区的一家酒店,老底子宅院风格,正门前有片巨大的水潭,跟面镜子似的,不深,上面铺着条木头栈道,直通正门。苏云台走到一半,万小喜拽了拽他袖子,低声说,陆小为到了,就在后面。 苏云台转过头,扫过一眼,兴许是前后都有记者,还有直播的摄像头跟着,陆小为反应极快,一声苏老师已经出了口。 苏云台往一旁站了站,等他走上来。 陆小为轻轻捻袖口的银扣,问候道:“听说苏老师又接了部新戏,还是个好本子。” 苏云台一步步往前走,鞋跟敲在木板上,咄咄地响,“我也听说你去《专属于你》当嘉宾那场,与新人合唱,轻松把一干小朋友的风头按了下去。” 《尽吹散》的本子是谢瑞宁引宋臻入彀的饵,《专属于你》那一场陆小为以嘉宾身份抢了C位,被人追着在网上掐了好几天。 两个人相视一笑,眼里脉脉有情,都想把对方咬死。 这个点《一念成谶》的首播将近结束,首映会紧跟着开始,舞台前有面LED屏,显示的是网络实时直播的影像,前两集反响热烈,微博上的热度一度超越了《专属于你》的最后一期。四个主演上台时,还专门播了一段各自角色的剪辑,苏云台那一段儿是杀人溅血的戏,镜头一转,又是台上唱《小宴》的一幕,最后收尾,他洗干净手,给自己弟弟作羹汤,美极又飒极的一个人,水墨似的洇出来,登时整个屏幕上刷满了弹幕,一点空隙都没留。 台上四个人,赵敲敲和陆小为是嘴皮子活络的,主持人的问题就算不好答,也能哈哈着糊弄过去。苏云台面上保持着稳重的笑,身心着实疲惫不堪,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从前能赖着不出席活动,如今避无可避,强行营业,遇着观众临时提出的问题,只能费劲吧啦地把话说圆润。 好在后半场以导演为主,谈创作,谈拍摄,谈寄望,苏云台钻回后台,趁这时候看了看播放数据,好家伙,光是网络播放,单集就有近1.5亿次的播放量。 整场首映会一个半小时,最后《一念成谶》主创一同上台,拍合照。苏云台和陆小为站在正中,聚光灯底下人人都在笑,苏云台迎着光,看向对面的大屏幕,黑色的背景上,打出了“一念成谶开播”六个灿金大字。 也是这时候,屏幕上的弹幕忽然被全部清空。 苏云台仍旧保持着姿势,他听见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后是大大小小的闪光灯,他眨了眨眼,低头看见万小喜,她已经站到了台前,一双手撑着台边,在抖。这小丫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惹了事儿也敢大哭大骂,这是苏云台头一回在她脸上看见这样一副表情。 有惊,有惧,还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空茫。 注:尽吹散这个名儿其实是取自《大宋提刑官》的片尾曲,忘记说啦~ 第66章 一下台,还没来得及问,万小喜按着他手臂就往会场后面拉。一路上她提醒苏云台,手机关机,遇到记者不要开口。 他们从酒店后门穿出去,踏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酒店前头光辉灿烂气象万千,后头居然是青砖黛瓦,还爬满了青苔。来接的是辆私车,开不进来,就等在巷子口。两个人往车走过去,苏云台仔细看了看,发现游雪也来了。 还有十来米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喊:真的在后面! 苏云台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万小喜拽着紧赶了两步,游雪下了车,拉开后座的门。越来越多的声音往他的方向集中,苏云台坐进车里,游雪关上车门,万小喜伸长了手,小小的一个背影,要替他隔开凑上来的话筒,挡住探寻的目光。 可她到底捂不住面前一应的滔滔之口。 车子离开前,苏云台听清了一句,问的是:照片上真是你吗? 出事到现在,也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 游雪深长地叹气,递给苏云台一只新的手机,告诉他,别多想,已经在处理。 听见“照片”二字时,苏云台心里其实隐约已经猜着了,这一行里有多少事儿就是靠一张照片牵出来的,微博上一发,甭管好的坏的,都能引出一片狂欢。 尽管有所准备,等到真搜出自己的消息时心口依旧绞得厉害。苏云台握着手机,手都在抖,那是张床照。一个酷似苏云台的男人趴在床上,袒着一片白花花的后背,露着半张侧脸,双手揪住床单,这个表情这个姿势,就算没拍全,明眼人也猜得出底下得有多糟烂。何况他腰窝上还按着一只手掌,经络分明,指节修长,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难怪消息瞬间就爆炸了,这不光是张“不雅照”,这里头的主人公还是个屁股挨操的主儿。 万小喜见他脸色不对,直言,这照片像素并不高,就算轮廓像,哪儿能断定就是本人?要黑一个人,方法多了去了,P一张床照并不难。 苏云台盯着屏幕,没说话,连游雪都没应一声。照片里的男人绷紧了后背,兴许正在高/潮,他靠近脖颈的位置有颗黑色的小痣,就在两个小时前,《一念成谶》开播,片头曲中,江酹月站在衣橱前穿衬衣,高清的镜头底下,同样的位置,苏云台也有一颗痣。 眼下原贴已删,截图倒还在疯传,趁着《一念成谶》的大风,苏云台的名字被直送热搜前三,tag名称换了好几轮,撤都来不及。游雪告诉他,最先发出来的是个营销号,她去接触过了,对方只管收钱办事,一问三不知,真正的始作俑者没露过脸,钱给的都是现金。 苏云台捏了捏鼻根,脑袋昏沉沉地响了一阵,一抬头,和游雪在后视镜里对了一眼。 万小喜兴许不知道,但游雪一清二楚,她不辩解,甚至无需质疑,她知道照片里的人是他,也知道没露脸的另一个是她的老板,她更清楚,苏云台的手机里还有成百上千张这样的照片,今天泄出去一张,意味着还有更多的被人攥在手里。 下了高速,司机没往帝王令开,直接把人送去了玫瑰堡,宋老爷子这阵子不在S市,屋里只有两个阿姨。见到苏云台,还热情洋溢地冲他招手,苏云台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上一回来是因为落水,这一回来是因为床照,好端端的一栋别墅,真成了避风头的地方。 游雪离开前,压低嗓音交代了一句,让他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流出去的。 阿姨不看娱乐新闻,尽心尽力做了一顿夜宵,等了一个来小时,苏云台也没下楼。她上去看了看,门闭严实了,灯也关了,可能是已经休息了。 苏云台倒是没睡着,黑暗里,他拿着手机搜自己的名字,照片已经不多了,偶尔瞧见一张,刷新一下也很快就消失,倒是文字消息,铺天盖地,讨论度不消反涨。 他看见有人将他江酹月的剧照拿出来,问这把细腰是不是床上练出来的?也有直接发博,问苏云台一夜什么价儿的,更多的是骂,是震惊,是揣测,说他是个让人捅屁/眼的糊货,说他浑身那么白,会不会有病,说他能赶上《一念成谶》这种剧,指不定就是办完事儿受的“恩泽”。 一路滑下去,还刷到一条,说不相信这是苏云台,是有人见《一念成谶》播出,抹黑他的,坚决要支持他。评论底下已经吵翻了天,有人还明目张胆艾特了苏云台的账号,让苏云台记得在床照上签个名,送给忠贞不二的小粉丝。 他看着自己的账号,犹豫许久也没敢点进去,那里有万小喜的心血,有喜欢他的人,他怕让人失望。 因为这照片里的就是他,是他脱下层层伪装,赤裸的,毫无保留的,真正的模样。 第67章 刷了大半夜的消息,半夜苏云台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手里攥着手机,眼睛还挺疼。照片的事儿倒是后想起来的,他冲着屋顶的吊灯眨了眨眼,比起昨天的惶惶无措,隔了一夜,多糟烂的记忆都像是淡去了,留了一个隐隐约约,虚虚晃晃的影子,像个梦。 “醒了?”没看见人,先听见声音。 苏云台仰头扫了一眼,宋臻正靠在床头,手里握着只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这一惊不小,苏云台翻身就坐了起来,伸长手去抢,“游雪说别开机。” 宋臻挡开他的手,转而把人拉近了,道:“别紧张,手机卡拔了。” 可能是刚刚回帝王令,衣服没来得及换,宋臻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衬衣,苏云台枕在人肩膀,和他一块儿望着手机屏幕。宋臻翻的就是相册,苏云台在社交媒体上不勤快,相册里其实存了不少琐碎的事儿。拍的最多的是菜,店里的,街上的,还有几张碗里飘着红油,看着特重口,宋臻便歪着脑袋问他:“这是在哪儿?” 苏云台仰起下巴看一阵,想一阵,自己也不确定,“是在……C市吧?” 宋臻又划过一张,苏云台看看又肯定了,“是C市,你点的鸳鸯锅。” 帝王令的花花草草也不少,还有门厅里那几条老大的锦鲤,苏云台有阵子玩个手机游戏,氪金抽卡,路过鲤鱼时抽着一张超稀有的卡,事后还买了鱼食孝敬。 再往前翻还有万小喜家里那条蠢柯基,长得一脸聪明劲儿,永远分不清遛狗绳和充电线。 宋臻蹙眉,问:“怎么进我办公室了?” 这得是三年前的照片,苏云台顿了顿,才解释:“小喜临时加班带来的,怕被发现就塞在你办公室里。” 宋臻伸手捏他屁股,挺疼的一下,跟了一句,自作主张。 屏幕上又换了一张,两个人突然都没了声儿,这一张照片色调昏黄,拍的是面穿衣镜,两个主角正在镜子前上演全武行,苏云台一手勾着宋臻的脖子在亲,另一手握着手机,腿间的性/器直挺挺地贴在他小腹上。具体怎么个情境已经忘了,苏云台只知道这应该是在“孔雀”的包间。 之后还有在宝成,在帝王令,在各种各样的酒店里,甚至车里,飞机上,玫瑰堡。他们或半披半挂,或赤身裸/体,苏云台看见千奇百怪的自己,笑着的,咬着嘴唇的,泪眼朦胧的,唇角沾着体液的,张开双腿的,压着腰抬着臀的,他打开自己,尽情地吞吃,美吗?丑吗?他自己都分不清。 要这么看,爆出床照那人还算手下留情,至少没给他挑一张露点的。 宋臻一直没开口,苏云台却撑不住了,先是好声好气地叫宋臻,别看了,再是求,最后终于扑上去,想把手机抢下来。 宋臻不为所动,一把将他按在胸口,苏云台像只暴躁的猫一样挣扎,一门心思地抵抗。 宋臻扔开手机,双手制住人,凑在他耳边问:“为什么不删掉?” 照片有宋臻拍的,有他自己拍的,前前后后六年时间,全在一只手机里面,好的坏的难以启齿的全在里面。苏云台突然不挣了,茫茫然抬起脸,头发全乱了。 宋臻又问:“手机谁碰过?” 苏云台先是摇摇头,之后又补了一句,没有。 “这个人掐着《一念成谶》的首映会挑事,不像是临时起意,”宋臻抱紧他,“好好想想,有没有人碰过?手机有没有离过身?” 苏云台怔了怔,微微思忖,道:“没有,但我喝醉过。” 时隔近两个月,加上当时本来就喝断了片儿,苏云台脑子里并没有多少印象,他只记得高万骎告诉他,他和霍舟两个人,喝掉了大半瓶苦艾酒。散场之后,还是众人一道把他们俩搬回的酒店。 宋臻一言不发,听完之后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再进来时已经换了件衬衫,他没再提照片的事,只让苏云台给苏云卿回个电话,这小子急疯了,闹着要来找他。 苏云台依言打过去时,苏云卿正跟老郑打架。说打架其实不到位,是苏云卿单方面在拳打脚踢。接电话时人还喘着气,听见苏云台一声“喂”,一时都没说出话来。 苏云台三两句把人哄好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弟弟看着弱不禁风,犟起来特别强硬。 苏云卿替他委屈,质问宋臻那老王八是怎么办事的,这样的照片都能透出去。苏云台坦言,照片应该是他手里泄出去的。 电话那头倒一下安静了,苏云卿难得接不上茬,他在思考,用力地思考,这个滴水不漏、心思深沉的弟弟头一回现出了原形,像个真正的人,有了一点颤巍巍的不知所措。 网上的讨论还在继续,苏云台再点开微博,《一念成谶》已经飘在了热搜第一。一晚上时间,照片和截图已经清了个干净,连相关的“床照”、“裸照”之类的字眼都没了,墨令行天的控评手段雷厉风行,网上还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别管人拍的什么照,反正泄露隐私是low到底了。 苏云台看了一圈,好容易鼓起勇气点进自己的账号,置顶的一条底下评论数几乎爆炸,估摸着已经清过一轮,倒没有特别恶心人的话,横竖这么件事,车轱辘来来回回,再难听也就这么几句。 退出界面之后,切了个小号,苏云台犹豫一阵,还是搜索了霍舟的账号。 微博的名称就是他本名,认证的身份是演员。最近的一条已经是一个星期前发的,转的他自己的新片宣传,就是去年那部动不动就露肉的网剧。霍舟在转发时还写了句话,说感谢剧组让他有机会,演一回男狐狸精。 第68章 下午天热,朗朗的天上压着块儿乌云,一半晴,一半将雨,苏云台在屋里待不住,沏了壶乌龙去了花园。 花园比屋里热闹,盛夏将至,草木绿得轰轰烈烈,像篦了层油似的,亮得晃眼。这地方有专门人打理,一年四季都有排布,春赏花,夏观叶,秋有果,冬寻梅,苏云台坐在树下,刚喝了半壶茶,看见不远处大门开了,转进来一辆林肯。 车子停在花园外,下来个人,是丁弈。 丁秘书径直走过来,手里还拿个牛皮纸袋,苏云台笑了笑,请他坐,问他要不要喝茶。丁弈摆摆手,单刀直入地说,苏先生,出了个新情况。 苏云台倒不吃惊,对方谋定而后动,来势汹汹,不可能只出一招,好比多米诺骨牌,一环扣一环,没推倒他这最后一张牌,不算完。 丁弈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说是一家新媒体送来的,有人寄到了他们爆料的邮箱,老板看了一眼,认出了里头的人,怕得罪巨头,就没敢动,亲自交到了墨令行天。 苏云台抽出照片,与上回模模糊糊的侧脸不同,这回是张高清的单人照,背景在孔雀的浴室,苏云台独个儿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三点全露,脸上还老大不情愿。这一张他记得,是先前去孔雀点人时,宋老板打电话来问罪,叫他拍的。 丁弈告诉他,这个泄露照片的人网撒得很大,可能还寄给了不同的媒体。昨天的泄了出来,好在今天的是个怂包,没惹出事。为防万一,墨令行天的公关已经出面接触几家大中型媒体,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至少要把照片掐死在这一层。他还说,因为这件事,原本上星播放的《一念成谶》兴许要撤下来,改成网络播放。 苏云台捻着照片沉默一阵,最后抽了根烟出来,点着了含在嘴里,脸上表情很淡,没有寻常明星遇事儿的那种气急败坏。丁弈不由多看了苏云台两眼,玫瑰堡树盖茂密,影影绰绰里,他居然瞧出了点宋臻的影子。 “是我轻信了人。”苏云台仰起脸,树影打在他脸上,更明显了。 “别这么说,谁想得到。”见他一根烟将要烧尽,丁弈把烟灰缸推过去,他略有犹豫,却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云台,你怎么醉的,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 苏云台把烟灭了,摇了摇头,他知道丁弈想问什么,自己把话说了:“我身上没什么痕迹。” 丁秘书把眼睛挪开了,寻思着把话题岔开,又听见对面人问:“霍舟找到了?” 这次丁弈回得很干脆,“还没有,他自己的经济公司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苏云台想说话,最终又没说。看着是欲言又止,丁弈便误会了,安慰道:“目前的情况不算严重,还在可控的范围内。霍舟只要还在,也必定能找到。云台,这件事宋先生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话说完,丁弈就走了,一壶乌龙正好喝到底。 苏云台有一阵子没动,阿姨从屋里出来,问他要不要吃点心,他摆摆手,反问家里车钥匙放在哪儿。阿姨犹犹豫豫说在玄关,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苏云台已经站了起来,往回走。 进了屋就打电话,找高万骎。 非洲一行人里他和高万骎混得不错,回国前两个人交换了私底下的号码,前阵子还联系了一回,高万骎来S市,想找苏云台吃个饭,不巧没凑上时间。 电话响了一阵,接起来时高万骎声音压得很低,说苏哥你等等。 对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在人多的地方,苏云台无奈地笑,眼下他的名字满天飞,谁跟他沾边谁倒霉,中午那会儿他还听万小喜说,网上有人写了篇长文,分析照片上那只手是谁的,把和苏云台合作过的男明星扒了个遍,陆小为都赫然在列。 高万骎换了个地方,说:“苏哥,我唱歌呢,他们吵。” 苏云台道:“不要紧。” 高万骎便松了口气,又把声音压低了,“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 苏云台在屋子里转,从柜子里拿了衬衫,找了双袜子,他说自己的手机关机了,免得记者找上来。高万骎感叹,说你这儿出了这么大事,霍舟那儿也断了联系,最近不太平。 苏云台“哦”了一声,后边的话没说,高万骎自己接了下去。他说霍舟比他们先回国,后来联系过一回,人当时在郊区,霍舟说在非洲丢人了,在靶场练枪。 苏云台不动声色地听,郊区、靶场、枪,后来话题兜兜转转又说到其他,高万骎感叹燕一汀势头这样猛,已经进了前三,新人层出不穷,他去年刚刚回国出道,今年铆足了劲,眼见着就成了旧人。 苏云台却在恍惚,高万骎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喊回神,说自己朋友在找,要先走了。 电话挂断,有一阵子苏云台没动,后来听见外头刮起了风,院子里恰好新栽了棵小树苗,飘飘摇摇,几乎要被摧折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往外走,还招呼阿姨,叫她给树苗搭个架子。 阿姨犹犹豫豫,问他去哪儿,要不要和宋先生说一声。 苏云台从玄关的柜子里拿了钥匙,说不用,他去去就回。 天将将要黑,车子开出去时,雨也一起落下来,酝酿了一天,终于寻着突破口,雨点势头猛烈,砸在车顶。苏云台打开雨刮器,挂了档,从大门口转出去,后视镜里阿姨仍站着,远远地望,转过弯后,岔路口又跟出一辆黑色的林肯,不远不近地缀上去。 苏云台注意到了,从滂沱的大雨里努力分辨,这车牌号不是丁弈的那辆。老王八嘴上没提,背地里果真找人盯着。 车子没走高速,直接冲进市区的小道,往西走,这个点正是下班高峰,黑色林肯没跟几个路口就被拉开了距离。苏云台点了根烟,一路过了老城区,再到郊外。 雨越下越大,望出去犹如高耸的帘幕,苏云台几乎觉得自己游在了水里,黑暗之中,他这一叶孤舟悄无声息地破开风浪,往更深处而去。 说是靶场,其实后面连着个俱乐部,霍舟猜得没错,他确实来过,宋臻也来过。 停好了车,身后已经有工作人员跟过来了。这地方修得古色古香,十分原生态,服务生打的都是油纸伞。 苏云台被一路引到前台,对方还没开口问,他先自报家门,说自己姓苏,来找个姓霍的,他以前在你们这儿干过。 第69章 这俱乐部有点背景,苏云台本来以为单枪匹马杀过去会有人拦,没成想前台小姑娘只是愣了一下,便给了他一张便签,上边写了个号码,304,还招呼了个门童,让带着从 VIP 通道走。 转身往电梯过去时,苏云台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模模糊糊,像是在问:“霍先生等的就是这个人?” 出了电梯,那门童就没再跟。苏云台走在长廊里,一侧有窗,正对着射击场,天上风雨飘摇,俨有毁天灭地的架势。他突然就想起来一句话: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转念一想,好歹瓢泼的大雨,火是放不成了。 304 在走道尽头,贴着楼梯。苏云台敲门时还想着头一句该说什么,霍舟在背后这么阴他,兴许一进门就得动手。等门真开了,倒与他想得不一样,霍舟像是洗了澡,浑身热气腾腾地擦头发,看见苏云台先愣,再往他身后看,最后笑了笑,问:“怎么是你?” 苏云台反问:“怎么不能是我?” 霍舟让开半个身位,道:“你知道我干了什么,还敢一个人来。” 门在他身后关上,苏云台瞥了一眼客厅,套间虽不大,倒是五脏俱全,桌上摆着两台电脑,五六只一次性手机,老款式,还有翻盖的,他指了指,问:“你就是这么联系媒体的?” 霍舟轻轻“嗯”一声,认得很干脆,也很平静,“宋老板只手通天,明的暗的都有人,我不敢大意。” “难怪,丁弈一直没找到你的行踪。”苏云台耸了耸肩,眼睛也眨了眨,他转过身,正对着霍舟:“谁能想到,你躲在老东家这儿。” 话里夹枪带棒,霍舟听出来了,这地方确实是霍舟的“老东家”,特别不光彩的那种。当年他得罪宋臻,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入泥沼,多数小公司不敢跟宋老板对着来,他经人指点,知道这俱乐部幕后的老板也是圈里人,手上有点门道,能把他再带回云端。 但求人帮忙,总要付出代价,他在这里干过,也在这里被干过。 霍舟眯着眼,笑了一声,他料到苏云台没面儿上那么乖巧,外头的人把他当咸鱼,照片泄出来后把他当花瓶,没人知道他这副假象底下是什么样,兴许宋臻知道,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霍舟说:“不管你提不提,过去的事儿我都认。” 苏云台抽了根烟出来,却没找到打火机,想起来落在了车里,就把烟夹在指间,说:“你是不是没料到我会来?” 霍舟点头,道:“前台和我说是姓苏的先生,我以为是宋老板,再怎么也是宋老板那个秘书,姓丁的,他找到了我公司,找到了我家里,这我都知道。结果是你,苏云台,你是高高挂在人心枝儿上的月亮,宋老板也真舍得。” 苏云台捻着烟杆子,盯着他,霍舟便递了自己的打火机上去,见人没接,说:“放心,我不可能在打火机上下药。” 苏云台直接把烟扔了,问:“开普敦那晚,你给我吃了什么?” 霍舟把打火机放到桌上,眸子垂下来,“一点点氟硝西泮。” 这是下三滥的玩意儿,地下酒吧里常见的迷药,苏云台微微睁大眼,嗓子里咕哝了一声,而后谁都没反应过来,包括他自己,苏云台已经动了手,一拳打在霍舟下巴上。 猝不及防,霍舟被逼得后退,撑在电视柜上,十足十的劲儿,登时就见了红,他动了动下颌,啐出一口血,笑了,张狂地笑了。 “苏云台,”霍舟用大拇指撇自己嘴角,视线从凌乱的头发后头激烈地剜过来,“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无辜?” 从前毁你前程的是宋臻,现在玩儿命作死的是你自己,苏云台站着没动,答得干脆,“是,我本来就无辜。” 霍舟不笑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按剧本演出的演员。他俯下/身,打开电脑,调了个文件夹出来,再把屏幕转向苏云台。 霍舟指着上面的照片,切了一张又一张,笑的,哭的,迷离的,每一张里都是他,问:“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苏云台抬了抬下巴,等着。 霍舟咧开嘴,阴沉的一双眼,“我看见你爱他,你一点不无辜。” 霍舟毫不避讳,他承认他要报复宋臻。他被打入地狱,再一点一点爬回来,拼尽解数去争取靠近苏云台的机会;他扮演一个绝望的追求者,深情地、卑微地仰视他,想从他身上套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把柄;最后,他终于挖出不堪入目的秘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了,宋臻毁他的梦想,他就毁宋臻的人,他要让苏云台破碎,让苏云台崩溃,打击他,毁灭他,让宋臻疼,让宋臻疼得生不如死。 霍舟还告诉苏云台,其实今晚谁来都一样,照片这么多,自己不会蠢到只给一家媒体爆料。他宋臻再有手腕,也没法为你苏云台把所有人都收买了。甚至还有视频,霍舟挑起眉毛,眨了眨眼,回忆似的,说那是在飞机上吧,宋老板捏着你乳/头,你在替他口,最后还射在了你嘴里……要是都爆了光,你怎么办?苏云台,到那时,你是宋臻的心头肉?还是他的附骨之毒? 苏云台仔细地听,没开口,等到霍舟说完,才极浅地勾了勾嘴角,他问霍舟,这就是你的算计?没等人回答,苏云台就自顾自说下去:“你真是蠢透了。” 笑得更明显了,苏云台掏出手机,点开了微博,上了自己的账号,那个认证过“苏云台”是演员的账号。 他在手机上按了一阵,一边还在说话:“你当真觉得几张照片就能把我毁了?把那老王八毁了?你可能不知道,你那梦想,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屁。” 苏云台把手机翻过来,正对着霍舟,最上边是刚发的一条消息,几秒钟时间,已经有上万的阅读量,从头到尾也就十来个字:是我,我们在一起六年。 霍舟瞪着屏幕上的字,等苏云台收回手,就瞪着他本人。这消息一经发送,他几乎能看见苏云台从云顶上掉下来,这世界很包容,却不够包容,他承认自己的艳照,承认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个男人,他把“演员”两个字从身上摘下来,恶狠狠地碾给他看。 那么多人在这条道上哭过,爬过,乞求过,有人怀才不遇,有人勤勤勉勉,有人一步登天,唯独苏云台,他轻飘飘地把自己拽下来,好像这么点珍贵的东西,真就一文不值了,凭什么?哦,人家说了,就是个屁。 胸口好像陷下去一块,霍舟深深地呼吸,努力填满,最后勃勃爆发,他拎起苏云台的领口,把他摔到电脑跟前。苏云台直接被按在了屏幕上,挣扎间反手推了霍舟一把,两个人从桌上翻到了地上,电脑手机掉下去,地上的烟被压扁。 苏云台钳住霍舟的脖子,对方比他高,力量上他占不了好,很快挨了一下,嘴可能是豁开了,有血的味道。趁着霍舟气短松劲儿的时候,苏云台把人压在身下,手腕绕过他的脖子。 这几年是荒废了,小时候跟苏召清学的招式倒还记得,霍舟挣扎不休,几近窒息时,才松了下来。 苏云台从他身上下来,抹了把嘴角的血,发现额头也破了,可能是撞在了桌角。霍舟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气,喘得太急了,几乎像是在呕吐。 两个人互相瞪着,血气未消,防着对方突起发难。 最后霍舟闷哼了一声,额头点着地板,可能是在笑,哑着嗓子,太难听了,最后他翻了个身,可能是伤到了,动作尤其缓慢。他伸手把地上皱巴巴的烟捡了,叼在嘴里,他问苏云台,你到底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苏云台站起来,同样喘着气,他把人踹开一点,捡了电脑和手机挨个检查。 霍舟找着了打火机,把烟点了,“第二张照片没按时发出来,我就知道不好了。” 手机连拍照功能都没有,电脑不方便拆,苏云台删掉之后就扔在一边。 霍舟又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苏云台环顾四周,边边角角搜了一遍,离开前,才告诉他:“来救你一命,傻/逼。” 刚刚打架动静挺大,居然没一个人上来。 苏云台感慨着做皮肉营生的地方隔音果真不错,一转身,就看见走廊里丁弈候在一边。他西装革履,外面还罩着层透明的防护服。 这是苏云台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他是宋臻的刀,既出了鞘,就要舔血。 苏云台告诉他,事情已经处理了。 丁弈垂着视线,挺漂亮的下颌收着,不想与他多说,只轻轻点头。 “那你……”苏云台几乎要喊出来,半道儿觉得地方不方便,又压低了声音:“你不必……” 丁弈面不改色从他身边擦过去,道:“苏先生,别为难我,霍舟偷的照片里还有宋先生。” 丁弈不知打哪儿弄来了房卡,门在苏云台身后开启又关上。他盯着铜制的把手,听每一丝动静,可除了雨声之外,又什么都没有。 外头雨倒是小了,苏云台往自己的车走去,四野黑暗,他远远就看见车子里是亮的,宋臻坐在驾驶座上,手上夹着根烟,他伸出窗外,在雨里抖了抖烟灰。 第70章 苏云台拉开车门坐进去,他额头上有血,嘴角也是破的,整个人有种鼓噪喧阗的飒气。宋臻一直看着他,由远远的人影,到近在眼前了,灯光底下的苏云台仍在轻轻喘气。 宋臻把烟递过去,还剩了一半,苏云台盯着这一点点的火光,捧住宋臻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热腾腾的烟气填进了身躯,这一回,他才真正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 宋臻把烟屁股扔出窗外,红色的一点火星很快灭了。苏云台侧着脑袋看,他觉得红色小蛇又从他身体里钻出来,投入黑暗,消失无踪。 “疼不疼?”宋臻撩开他头发,看了一眼伤口。 苏云台摇头,抽了张纸巾捂额头,说:“先走吧。” 车子开出去不到一里地,人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点着窗玻璃,嘴角还青的。外头风雨交加,苏云台睡得不踏实,偶尔要咕哝一声,宋臻伸手摸一摸他,又不响了。 已经过了半夜,开了四十多分钟,才看见一家还亮灯的小药房,支着个古色古香的木牌子,就叫“药铺”。 宋臻把车停在巷子里,冒着雨过去,撩开门帘时把柜台后的老板吓一跳。那老板年纪不大,戴着副眼镜,狐狸一样的眼睛,问:“你好,要点什么?我这儿西药是没有的。” 宋臻问有没有处理外伤的药,那老板叫他等等,自己跑到后面去。宋臻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口袋里手机轻微的震动。 电话是苏云卿打来的,这小子其实打了十来个电话,一直没见人接,眼下宋臻甫一接起来就听见对面的破口大骂,苏云卿暴跳如雷, “老王八蛋,你他妈让他一个人去?” 动静太大,整个药铺都要听见了,宋臻沉下声,“你说什么?” 这一句隐隐有威慑,苏云卿一愣,气势倒不弱,声音从牙齿里碾出来,“信不信老子撬了你?就你那点破事,苏云台……” 宋臻八风不动,打断他:“ 你那点小动作也不是神不知鬼不觉,我还留着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对面有呼吸,苏云卿像野兽一样蛰伏。 “人我已经接到了,没什么事。”宋臻瞥了一眼里屋,那老板终于找到了东西,往外面走来,“他有意送你出国,等你手头的事结束,该走你就走。” 苏云卿不可置信地笑了,特嘲讽地回了一句,好啊。 等电话挂了,药铺老板才过来,把袋子递给他,说是只有酒精和棉签,若是不严重,也能凑合着用。最后钱也没要,自个儿回柜台后坐着了。 宋臻回到车上,苏云台已经醒了,兴许本来也没真睡着。 他问宋臻去了哪儿,宋臻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又示意他的脑袋,总要处理一下。 额头的伤口不深,苏云台自己撩着头发,让宋臻消毒,酒精一碰着创面,疼得他直往后缩。宋臻便抵着他脖子不让动,两双眼睛凑得极近,逃都逃不开。 宋臻问:“怎么动上手的?” “霍舟先动的手。”苏云台睁着眼睛说瞎话,想一想又觉得这话其实没毛病,“他这么煞费苦心,总不能让他失望。” 宋臻笑了一声,棉签移到他嘴角,“为什么把人甩掉?” 苏云台想想不甩能怎么样,等着丁弈过去杀人啊?先前撞苏云卿那个司机,说不定就已经躺老窝山地下了。这个话苏云台没说出口,他蹙起眉毛叫疼,疼疼疼疼疼,老王八蛋你为什么不轻一点? 这是在转移话题,宋臻也就顺着走,他松开手,问:“这样还疼?” 苏云台很真诚地眨眼,“疼。” 宋臻说那去医院。 苏云台不去,大半夜的打成这样能把警察招来。 宋臻问那要怎么样。 苏云台把脸仰起来,笑得很赖皮,你揉一揉。 宋臻伸手点在他嘴角,大拇指从青的地方擦过去,苏云台轻轻地颤,痒的。 宋臻问这样? 苏云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惨兮兮的一副样子,笑起来嘴角还疼抽了。他伸手去抱宋臻的脖子,嘴唇重重吻上去,趁着人没反应过来,舌头先钻进去舔了舔。本来占尽了优势,宋臻抚摸他的背脊,又去捏他绷紧的腰,正是敏感的地方,苏云台立马缩着脖子喘了一声,骂老王八蛋,嘴上刚刚松了劲儿,就让人反咬住了。 车子不大,苏云台从变速杆上蹭过去,叉着腿坐在宋臻腿上,后背有方向盘抵着,他没多少挪动的空间。两个人硬得很快,性/器隔着裤子碰在一处。忍不住就不忍,宋臻扯开他衬衫,车灯底下胸膛白得晃眼。 巷子里没什么遮挡,真要有人经过能瞧个一览无余,兴许是紧张,兴许是打架的狠劲儿还在,苏云台没几下就射了,缩在宋臻胸前,浑身止不住得抖。 这时候还看见手机在闪,他眯着眼睛辨认,好像是游雪,宋臻像是没看见,扶着他后背的手滑到臀缝里去,苏云台侧着脑袋,隔着衬衫去舔乳/头的凸起,他用舌尖细细地碾,用牙齿勒着小小的一点,一边趁人不注意,把手机关机了。 车里温度骤升,车窗上还有朦朦的水汽,情/欲就散在空气,苏云台闻着宋臻脖颈的香水味,心想这他妈才叫迷药。 宋臻把人从车里抱出来,让他趴在后座,长裤直接剥了,苏云台蜷着两条腿,大腿内侧已经红了,是他自己夹出来的。宋臻跟着压上去,性/器伏在他穴/口探了探。那地方很涩,他以为会难以进入,真往里开拓时,穴肉却温暖地向他展开。 苏云台接受得很快,体内像有热流涌起,宋臻在他身体里射了一回,他操狠了便喘着气叫,先叫的宋臻,又气急败坏地骂老王八,最后又叫回了宋臻。 车窗上结了不少水珠,苏云台迷迷糊糊地看,那根玩意儿还在他体内耸动,顶得他跟着颠,脑子里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应该是《泰坦尼克号》,男女主角在老式的马车里做,也跟现在这样,结了一窗户的水珠。 电影里女主角在上面按了个手印,苏云台也抬起手,按在玻璃上,外头温度不高,车玻璃摸着又湿又凉。他按了按,手掌沿着水纹滑下来,还没落到底,就被宋臻捉住了,捏紧了。 两个人闹到接近凌晨,苏云台托着下巴坐在副驾驶座。他晚饭没吃,又运动了大半个晚上,饿得不行。 快进市区时将近五点,路上已经有开门的早点摊。 车子停在路边,宋臻下去买早饭,无非是馒头包子花卷和韭菜饼,苏云台趴在车窗边,伸长了手指,要那个,那个,还有豆浆。 宋臻买回来,递到他手里,薄薄的一层塑料袋,苏云台只能隔着衣服捧住。 后来就往玫瑰堡走,苏云台吃了早饭,来劲儿了,有心问问霍舟是死是活,便兜着圈子提起来,说那俱乐部有人罩着,丁弈直接闯进去拿人,会不会有麻烦。 宋臻瞥了他一眼,伸手替他把衣服掖了掖,苏云台懒得正经穿好,盖一盖就当完事儿了,半个肩膀都横在外边。宋臻告诉他,那靶场和俱乐部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要端它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不过是牵了一根导火索,等着别人来点。 虽没亲眼见过,苏云台倒听过那靶场的糟污事。据说里头年年要选秀,有男有女,选出来的人要参与年中和尾牙的庆典,女人参的叫俄罗斯轮盘,男人比女人耐操,玩儿得更狠,叫活靶子,一个个靶子都是让人射的,射在不同的部位得分也不同,最后胜者还能得个彩头。 都是恶心巴拉的游戏,苏云台结结实实颤了颤,又想起霍舟在非洲时喝醉的酒话。 就这么个地方,端了也好。 第71章 刚驶进玫瑰堡的门,就看见游雪和万小喜站在宅子跟前,苏云台攥了个拳头,特心虚地朝宋臻瞥了一眼,再往前看时,屋里又出来一人,是丁弈。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三个人向他们望过来,苏云台一缩脖子就低头,早饭吃完,还剩个塑料袋子,搓成了一根,在手指上绕着捻。 宋臻兴许是察觉了,问:“怎么了?” 苏云台眨了眨眼,傻不拉几地回:“吃撑了。” 《一念成谶》播出之后,业内有不少人夸他演技成熟,戏子像戏子,杀手像杀手,大哥像大哥,扒了扒他的过去,发现还是游泳出身,这回吹得更响了,说是他以前当运动员,现在跨了界,也一样游刃有余。 实际上他这演技得分人看,外人面前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在宋臻面前,他就像被捅穿的窗户纸,就那么点伎俩,彼此心知肚明。 宋臻倒没深究,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到了跟前,万小喜要迎上来,被游雪拦住了。苏云台和宋臻下车,丁弈走过来,接过宋臻的外套,五个人站在偌大的院子里,各自的心思就写在脸上,都等着谁来打这头一炮。 最后是宋臻开了腔,他让苏云台先去休息,熬了一晚上,人都要蔫了。 苏云台听话上楼,脚步放得很慢,听身后的动静,宋臻带着人去了书房。 累倒是真累,宋老板一晚上龙精虎猛,他只能捂着屁股往床上爬。玫瑰堡里环境太好,大白的天,一点人声都听不见,前后只有水声,鸟啭,还有一阵恰如其分的蝉鸣。他用手遮住眼睛,早晨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进来,四面八方,无孔不入,要把他整个人都刺穿了。 手机扔在床头柜上,他把宋臻的手机关了,自己的倒还开着,一晚上没消停,他瞥过一眼,苏云卿打得最多。 昨儿个一条微博无异于公开出柜,文化产业这个圈子向来不宽容,先前泄露的照片虽没有坐实,动静却已然不小,眼下再搞这么一出,作为一个演员,他的生命几乎已经能望到头。苏云台想想这一晚上,游雪的手机可能都得打爆了,光是合作方就有得闹,谢瑞宁那部戏可能也要黄。 他能预见汪洋一般汹涌而来的失望与愤怒。但他闭上眼,日光把他的眼底照得一片通红,六年的时光梗在他的身体里,形成一块异常坚硬的凸起,他轻轻碰一碰,觉得疼,还觉得惴惴不安,唯独没觉得后悔。 兴许是木已成舟,回头无望,不多久真睡着了。 梦里不太平,万小喜掏了把机关枪冲他扫射,游雪还给她递弹夹。他逃命到河边,小时候学游泳那条,直接跳进去,游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对岸,他慌慌张张往回游,太急了,腿好像还抽了筋,他蹬了一下,迷迷糊糊就醒了。 眼前有个人影,就坐在他床边,苏云台还没看清,就见对方的手掌压了过来,遮在他眼睛上,他闻见一阵熟悉的烟味,还听见一声骂,小兔崽子。 没想到再睡,居然睡得很安稳。 再醒已经是傍晚,苏云太下了楼,阿姨刚刚摆上晚饭。他在屋子里左右瞧了瞧,宋臻不在。问阿姨,阿姨说宋先生接了个电话,说连夜要去一趟B市。 B市?苏云台记得宋老爷子也在B市。 晚饭做的一鱼两吃,苏云台扒了两口就去书房拿了电脑,就坐在饭桌边,打开自己的微博。一看消息果真炸了,热搜上相关话题挂了一溜,再看啊看自己的主页,唬霍舟的那一条还在。要按一般操作,他发出来没几秒万小喜就会在另一边给他删了。到时报个误会,或是说有心人P的,都方便。现在还高高挂着,苏云台蹙起眉,打电话给万小喜。 电话响了一阵,对面才有人接,万小喜压着嗓音,说刚刚在个饭局子上,宋老板,宋老爷子,还有个姓程的也在,电话不方便接。 苏云台问:“你在B市?” 万小喜“嗯”了一声,说:“临时出差,行李都没收拾。” 苏云台直奔主题,问她微博上那消息怎么还没删。 电话里停顿一秒,万小喜犹犹豫豫,解释,刚发出来那会儿她就报给了游雪,游雪没联系上人,便自己拍了板,说不动,一动更是此地无银。今早上才找着宋臻,宋老板瞧着那条微博半分多钟,给了话,说是留着吧,叫他自己看看。 苏云台抬起眼,九个字不长,他从头看到尾,忽地无声笑了笑,问:“饭局怎么样?” 万小喜无奈,在座的个顶个的有分量,一桌子私房菜,有颜有料,弄得她愣是没好意思吃。她停了停,声音难得沉下来,说她听着情况不乐观,当初《一念成谶》审查时一路绿灯,程廷芳是给上面打了包票的,现在风言风语甚嚣尘上,难保不会有人拿来借题发挥,程廷芳要把《一念成谶》从星级卫视上撤下来,就算网络播放,也不得出现在首页,后续宣传也要一并撤销。 宋家两父子自然不乐意答应,这才有了这顿饭。万小喜叹气,说这事儿还没拍板,没准儿程廷芳改主意了呢? 苏云台点着笔记本的触控板,没说话。 收线前,万小喜又说,云台哥,这回你是真闹大发了。 万小喜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有希望,毕竟程廷芳是宋家的旧交,照拂了这么多年,哪儿能一刀切干净。可惜隔天,就传来消息,《一念成谶》真被拉下来了。 这是游雪告诉他的,游雪倒没有暴跳如雷,她平静得异乎寻常。 她说当晚宋挚和程廷芳单独谈了大半宿,最后宋挚离开时,程廷芳从门里砸了一套紫砂壶出来,程家的阿姨去捡了,说是已经出包浆的老壶了,宋老爷子头都没回,据说原本手上一直戴着的婚戒,也没了。 决定立马就传了下来,《一念成谶》下星,网络播放不得上首页,期间演员的宣传活动暂停。还有一条,虽没有明确说明,但人人都听得出画外音。 程廷芳说本子该审还是要审,有的地方该剪还是要剪。 他要削苏云台的镜头。 第72章 第二天《一念成谶》就没出现在原定的卫视台上,网络更新也延后了一个半小时,苏云台跟着看了一集,兴许是时间太赶,剪辑师赶着出活儿,不连贯的地方相当明显。 粉丝也看出来了,搭配着前一阵的八卦,引出猜想无数,还有业内人士私下里捅出来,说苏云台一张照片一条微博,给墨令行天带来的损失超过1.5个亿,宋老板连夜飞往B市,终究也是狂澜难挽。最后他感叹,《一念成谶》是少数的良心剧,整个项目辛辛苦苦地开拓,就被一个人拖累,年底的金鹿奖估计也冲不上,着实可惜。 他自己的微博倒还好,没被屠戮太过,热评里还有不少支持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管人性取向?非洲大草原上搞基的公狮子是不是也要管一管?再说曝人隐私的不去追究,难道要让受害者来承担责难?当然跳脚掐架的也有,势头愈演愈烈,苏云台本人却没有回应,墨令行天也相当冷淡,媒体没有新料可挖,正巧这时候,谢瑞宁回国了。 谢瑞宁本人倒没那么大的流量,但他手底下的陆小为是个吸睛的扛把子,这一趟谢瑞宁说是陪太太散心,回程却和陆小为在同一架飞机上,一行人刚在到达厅露面,粉丝和媒体就围了上来。 谢瑞宁带着太太走在前边,方江天没化妆,带着副大墨镜,冷着脸躲镜头。陆小为离他们有十来米远,粉丝太多,行进艰难,也就拉得越来越开。 有记者问谢瑞宁,这段时间苏云台的事听说没有? 谢瑞宁挑眉,来兴致了,知道。 记者又问,华众领头的新片《尽吹散》里,苏先生也有个角,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谢瑞宁盯着对方看了一眼,挺花哨的眼睛,忽地就有点厉色,他又回头看陆小为,这小子一路晃晃荡荡,一票女孩子叫他“哥哥”、“弟弟”、“宝儿”,这时候只看得见他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地跟人打招呼。 最后谢瑞宁跟那记者说,我找个演员,他床上躺的是男是女,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得不好听,口气也不好,那记者愣了愣,没等再开口,谢瑞宁已经牵着太太走了。 当天这段视频就被摆到了网上,一池子浑水登时被搅得更浑。 有人猜测,出这么大事片约还能攥在手里,苏云台那艳照里头的对象别不是谢瑞宁吧?转头又猜,与其说谢瑞宁,不如看看墨令行天自家的老板,宋臻男女不忌,名声在外,睡手底下的个把男明星算什么事儿? 苏云台看着前半段儿分析,一口老血没当场溅出来,又看见后半段,心里麻麻痒痒地想,还真让广大网友猜准了。 这几天宋老板音讯全无,丁弈也没看见,万小喜提前从B市回来了,与游雪一道替苏云台周旋,各忙各的,谁都没空去搭理惹事儿的正主。“苏云台”这名字处于风口浪尖,他自己本人倒在玫瑰堡里跟老师傅学修树枝,修了两天,平心静气不少。 晚饭时看电视,看的是个以犀利出名的谈话节目,一开始说的是如今影视行业收紧,尺度一年不如一年,加上资本绑架,屏幕上能瞧的都没有多少,另一人又提起年底的金鹿奖,恐怕场面要冷清不少,前阵子陆小为还扬言要上金鹿的领奖台,眼下再看看,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后头的话不必说,人人心里都门儿清,《一念成谶》是被捧上去又被拉下来的,就算得到提名,希望也不大。剧组的人虽没表过态,失望却免不了。 网上确实没说错,好好的一个本子,被他拖累了。 媒体关注着动向,苏云台也一样关注。大概一个来星期,突然传出个消息,说是某家私立医院里收了个车祸重伤的病人,看着似乎是这阵子热播网剧的男主角霍舟。 帖子是个匿名账号发的,口吻像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经济公司反应得很快,立马发了公告,确认是自己旗下的演员霍舟,说他在休假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出事的地段在郊外,没有监控摄像头,警方猜测可能是大雨天里开得太快,冲出了车道,才摔了出去。目前人还没清醒,正在积极治疗当中。 这是官方给的话,私底下也有传言,许是再也醒不来了。 私底下还有人说,医院收治已经一个星期,选在这个时候曝出来,是想趁着网剧即将收官,再拉一波热度。 这事儿传到苏云台耳朵里时正是中午,他在安济陪苏云卿吃饭。 苏云卿的三餐向来是医院给开的小灶,一溜儿小炒搭着只朴素的老瓦罐,苏云台揭开盖子,闻见久违的菌子香气。 苏云卿心思还在手机上,霍舟的车祸已经登上了头条,他压低声音问:“这是丁弈做的?” 苏云台把碗推过去,“先吃。” 苏云卿接了,嘴上还在啧啧啧,“丁秘书挺和善一个人,看不出来啊。” 确实看不出来。丁弈是个稳当人,若真要命,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会让人找着,现在霍舟还能躺在病床上,算是丁弈卖了他一个面子。 近几年霍舟重回视野,几部网剧下来粉丝也不少,消息一经确认,霍舟微博底下就有一片哀嚎,还有人发起了祈福活动,做了他历年作品的剪辑,期盼他还能康复。 苏云卿点开瞧了瞧,还开了外放,苏云台不得不听了一耳朵,用的是当年他出道时的一首片头曲,有两句这么唱的:烽火连天,繁花将谢,叹一声无常造化。1 苏云卿还在看手机,苏云台便伸手按灭了,片头曲应声而断。 臭小子眼睛一眯,特委屈,皱巴个脸去盛汤,挑挑拣拣把鸡枞放进自己碗里。 苏云台没动筷子,只看着苏云卿吃,野山菌沾着山雨之后的湿润气,香气尤其霸道。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那会儿一块儿捎来的还有山猪肉,苏云台问:“这次也是老郑家里送来的?” 苏云卿嘴不肯停,埋着脑袋点点头。 苏云台笑了笑,问:“我印象里好像送了有几年了。” “五年了吧?”苏云卿想了想,“就我醒的那一年,可能看我瘦了吧唧,想给我补补。” 苏云台拣了块菌子,翻来翻去没认出来,苏云卿倒是很懂,说是牛肝菌,特鲜。 吃了有小半锅,苏云台又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去道个谢。 可能是嘴上太忙,苏云卿囫囵应了一声,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有三四秒钟,苏云台就看着他。 苏云卿抽了抽鼻子,太热了。他拽开领口的扣子,今天穿的是病号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个壳子似的套住他。 苏云台轻轻握住他手腕,养这么几年,半两肉都没长。他又问:“有没有谢过?” 苏云卿侧着头,视线与他碰了一下,才甩开手,“谢了谢了,我年年叫老郑寄个明信片去。” 一顿饭吃到两点多,等苏云卿睡着,苏云台才走。离开时在走廊里遇着老郑,老郑跟他打招呼,说是刚刚在楼下抽烟,怕身上有味儿,就没去打扰。 他送他下楼,问苏先生怎么回去,要不要找人送。 苏云台站在门口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古斯特缓缓地靠过来,难得,驾驶座上的是丁弈。 上车之后,丁弈打着方向盘往大门开,他告诉苏云台,宋先生已经从B市回来了,有事找,让他去一趟嘉文。 苏云台“嗯”了一声,用手机查菌子,小棍子似的鸡枞,伞帽厚实的牛肝菌,嫩黄的鸡油菌。 后视镜里老郑正目送他们,手上又夹了根烟。 苏云台看了一阵,突然问丁弈,老郑是哪里人。 丁弈没料到他突然提老郑,想了想,说好像是北方人,黑龙江的吧,反正挺冷的地方。 苏云台不动声色,手机收进裤袋里,车子已经开下了山,从车窗里望出去,只能看见安济医院红色的屋顶。 北方?北方的地界哪儿长得出南方的菌子。 第73章 受到近事波及,嘉文外面也蹲了不少记者,丁弈没敢让苏云台坐着老板的车露脸,便绕了两条街,从车库另一头进了公司。 坐的是私人的电梯,直通宋臻的办公室,丁弈把人好好送进去,问了问门口守着的小助理,才知道华众娱乐临时有客来访,宋老板人在会议室。 丁弈微微蹙起了眉,这倒不常见。华众明里暗里都是墨令行天的死对头,要见宋臻怎么着也要先到他这儿报备,能一口气直接上嘉文来,这人级别低不了。 丁弈把苏云台一个人留下,自己往会议室过去。苏云台倒了杯酒,站在阳台上,风一吹,人也跟着清醒不少,他还在想苏云卿和老郑的事儿。 老郑是宋臻派过去的人,理当没什么问题,这几年里他照顾苏云卿也尽心尽力,他们几乎能算得上半对父子,但苏云卿不一样,小混球用的是棋盘上的那一套,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像个蒙着面的胡姬,脸上罩着面纱,眼睛笑得好看,嘴里叼着一把尖刀。 想得入神,突然被外头一阵敲门声打断。 听这阵仗催得很急,苏云台只当丁弈出去时把门锁了,宋老板进不来,于是匆匆把酒杯塞回了柜子,跑去开门。 门开了,外头站的却不是宋臻,来人见着他,也结实吃了一惊,笑容绷在脸上,被定住了似的。 苏云台先反应过来,笑了笑:“燕一汀,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是连着姓的叫法,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意思,燕一汀勾起嘴角,眼睛往他身后兜了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览无余。 燕一汀也笑:“昨天就回来了,在水里游了一圈,有点感冒,就没来得及回公司。” 感冒这事苏云台也听说了,网上已经把他传成了新生代的楷模。《专属于你》上一期出外景,就在海边,因着拍摄要求,几个练习生都需要下水,燕一汀轮着的时候下起了雨,他卯着劲儿继续拍,回程的时候小腿还抽了筋,呛了几口水,当晚就发起了烧,隔天还起了个大早,参加训练。 苏云台让开半个身位,往里走,一边问:“《专属于你》还有最后一期吧?别太辛苦,身体是本钱。” 燕一汀跟进来,挺谦虚的声音:“这哪儿敢。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没学过唱没学过跳,这么大的舞台,我头一回站,该拼的时候还得拼。” 苏云台转过身,本来想问问他来找宋臻什么事儿,一眼瞥见他手里还挽着件西装,灰色,羊毛的,看着特眼熟,他在帝王令见过,也在古斯特的车里见过。 燕一汀知道他看见了,浑不在意似的,继续道:“综艺的路子太窄,我这张脸也有保鲜期,趁来得及总要多学学本事。下个月《广袤之地》要上线,我也算有一份子在里头,能推一推当然是义不容辞。” 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还鸟叫似的动听,苏云台盯着他那双眼,想从里头分辨出一点虚情和假意。燕一汀任他看,一副坦然样子,他往前走一步,直接把手上的西装递过去。 燕一汀给他解释,说下水当天宋先生也在现场,他样子太狼狈,冷得抖抖索索,气都喘不开,宋先生就把衣服给他披了。正好是集训中途,不好送洗,所以拖到现在才来还,还请苏先生帮个忙,转交给宋先生。临了,他望着苏云台,又加了一句:苏先生不介意吧? 苏云台不咸不淡接了,抄在手上。一凑近,才闻到西装上有点香水味儿,跟燕一汀身上的同一款。人家这是要玩儿睹物思人那一套,戏码是老了点,贵在情真意切,苏云台不好拂了小朋友的殷殷期望,便十足大度地笑一笑,道:“他在开会,你等一会儿,还能亲手还他。” 燕一汀还真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回过味儿来了。他摇摇头,说:“那不成,楼下司机等着。晚上临时加了个活儿,给《广袤之地》录一段过场。” 苏云台慢悠悠地接:“天色还早,这么急啊?” 燕一汀不说话了,突然上前两步,凑到人跟前,四目相接,两个人像是过了一招。 也就三五秒的时间,燕一汀又退开了,这回径直往门口走。他说,霍舟躺在了病床上,苏先生身上的流言蜚语也不少,多事之秋,早录早了。再怎么说,现在能指望的人,也不多了。 门一关,苏云台手一松,顶名贵的西装就掉在地上。 他跨过去,重新抄了酒杯,站在阳台上用牙磕着杯壁,磕着磕着莫名其妙还尝出了点酸了吧唧的味道。酒一口闷完,燕一汀也恰好从嘉文楼里走出来,他站在大门前,左顾右盼,像是等人来接。 不远处一辆藏蓝的捷豹从车位驶出来,停到他跟前。 这车苏云台认识,是宋臻的私车,有阵子没开出来,一直停在嘉文的车库。 看来这小子确实是个宝贝疙瘩,就这么一阵光景,私车都派上了。 在办公室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听见宋臻的声音出现在门口,苏云台竖着耳朵听了听,像是在交代丁弈,有事先等一等。 人还没进门的几秒钟里,苏云台一步跨过去把西装捞起来,扔在沙发椅背上,燕一汀跑来大放厥词,倒有一句让他说对了,多事之秋。 既然是多事之秋,还是安分着点。 宋臻见他端着酒杯,挑了挑眉毛,像是不大满意,问:“喝酒误事,还不吸取教训?” 苏云台乖乖把杯子放下,“在反思……” “装什么呢?”宋臻笑了,极短极沉的一声,压得他没敢抬头,随即一个东西不轻不重拍在他头顶心,宋臻说:“看一看,要是没问题,就签字。” 等了这么久,终于把结局等来了,宋臻给他的是份声明,是对这次风波的交代。 再爆炸的消息,经过两个星期的沉淀,热乎劲儿都散得差不多了,其余的看客也不过是等个结果。原先苏云台自己认下照片,若是再翻悔,反倒要落人口实,一面能说私底下混乱,一面也能说他言而无信,反正已经认了,那就大大方方认。声明里没对苏云台的性取向问题做太多解释,只说苏先生为人磊落,自己的事自己担着,支持的人他感谢,批评的人他理解,后边洋洋洒洒大半页,倒把矛头直指隐私泄露的问题。 这是个能挑动人心的方向,毕竟隔三差五就要爆出来一回,比方情人节那会儿,网上就有人戏称,某些有色小论坛平日里新帖不过三五个,情人节一晚上,新帖直接翻了十八页,足见这背后都形成产业了。 苏云台那照片清晰度并不高,看着就像是视频上截下来的,声明上说经过调查,确实是遭人偷拍,墨令行天对自己的演员向来看重,出事当下并未打草惊蛇,从照片的背景里辨认出了地方,暗地里查了查,没想到真牵出了不少利益关系。本着社会责任,公司将收集到的证据提交给了有关部门,目前警方也已经介入调查,相信不日便能将这群宵小之辈绳之以法。 苏云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从桌上找了支签字笔,落笔前他问宋臻,是不是真有这些证据? 宋臻瞥见了沙发上的西装,再转回头,看人的目光更深了,只说,戏要做足。 签了字,苏云台便没多留,本来还想问问宋臻回不回玫瑰堡,转念想起门口丁弈的声儿,想来宋老板晚上还有活动,就把话头咽了下去,自己走了。 办公室里静了五六分钟,丁弈才敲门进来。 宋臻没抬眼,视线还在那声明上,底下“苏云台”三个字龙飞凤舞,一点不规矩。 丁弈有事要报,将将要开口,倒先被宋臻截了胡,他问:“燕一汀来过?” 这倒不知道,丁弈一时语塞,就没答上来。 “门口的人换一换,是个人都能进来了。”宋臻没多追究,声明收进了抽屉,站起来,又问:“人找到了?” 丁弈点头,随着他往门口走,“那警察知道会有人找,搬过好几次家,名字也改了。现在在个养老院里当门卫。” 丁弈报了个地址出来,宋臻开门的手微微顿了顿。 外头都说当年处理苏云卿车祸的警察已经调走,不知去向,这话连方明渊都信了。没成想,人一直在S市,离苏云卿出车祸的地方不远。 第74章 从嘉文出来,宋臻没让司机跟,由丁弈开的车。下午日头盛,车从梧桐树底下扫过去,光斑打在人脸上,宋臻闭着眼,问丁弈:“老爷子什么时候回来?” 先前北上,宋挚与程廷芳谈崩了,人倒没急着回。丁弈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说:“老爷子没给准信儿,我听江秘书的意思,老爷子把原定的行程推了,这几天去会了会朋友,谈了两桩生意,其他的事一概没提,江秘书也没敢问。” “留在B市也好,”宋臻说得很淡,难得透着点疲惫,“这儿一地的烂摊子,回了也要心烦。” 丁弈笑了笑,“苏先生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只要声明发出去,就能盖棺定论。等过些时候,兴许程老也能抬抬手,只要有松动,先前的封杀令指不定就收回去了。” 宋臻却没这么乐观,只给了两个字:“难说。” 接近下班的点,路上开始堵起来,红灯前,斑马线上,老师领着一班小孩子打路上经过。丁弈有心问问下午华众来的人是谁,就顺着话起了个头,“我听说,华众接触过墨令行天的几个股东,有收购的意向,会不会也是程老授的意?” 宋臻睁开眼,道:“已经收了。” 这倒是没料到,丁弈微微睁大了眼,“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也是才收到的消息。”宋臻望着窗外,“二级市场上收的,还没到举牌的程度。” 丁弈没吱声,想想这可能就是刚刚那一位带来的消息,宋谢两家交手已久,各自手上都有眼线。 宋臻继续说:“老爷子和程廷芳谈崩那晚,戒指都还了回去,这是要分道扬镳。” 后头的话没说全,但丁弈听得出来,即便收购不是程廷芳的意思,老先生这回也不会再插手干预。丁弈微微蹙眉,这不是好兆头,墨令行天正是内外交困的时候,旁人看不出,但他接近核心,知道墨令行天的账面已经不好看,兴许是想得太投入,脸上表情没收住,叫宋老板看见了,后座上传来一声轻笑。 绿灯亮起,古斯特汇入车流,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当年苏云卿车祸的地方。 “这段日子,叫老郑多留意,没程廷芳拦着,方明渊恐怕要有动作。苏云卿这小子动起手来不管不顾,先前他冒险去了一趟纽约,苏云台都瞧出端倪了,何况他那位好父亲。” 宋臻拉下一点车窗,街角有家馒头铺,老字号,开了十来年了,旁边还有奶茶店,门头崭新,围了不少放学的学生。也就是在这一处,七年前,苏云卿的血铺了一地,如今人声喧天,车马如流,倒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到了养老院,丁弈没把古斯特开进去,停在个不远处的小区里,和宋臻一道走过去。这是老城区,房子都有年头了,打理得不好,四周泛着股朽气,像陈年木箱里抱出来的老棉絮,软塌塌的,快要烂光了。 人倒是好找,就在门口的警卫室。宋臻敲门时,他刚往杯子里扔了一小撮茶叶。 丁弈没跟进去,就在门边守着,养老院里老人不多,聚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瓜子,见着陌生人,时不时扫一眼过来。 宋臻没称呼他“文警官”,来之前丁弈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现在姓“张”,院里的人就喊他“老张”。五十出头的年纪,戴着副老花镜,木愣愣的一个人。 老张给自己倒水,看了一眼门外,一边问:“找谁?” 宋臻直接了当,说找你。 皱巴巴的一张脸,笑不动似的弯了弯嘴角,老张给他指了张凳子,递给他块垫板,上面是访客登记表,说:“都要填。” 宋臻没接,也没坐,说我来找你谈个案子。 老张问:“什么案子?我是门卫。” 宋臻掏了烟出来,给老张递了一根,说:“苏云卿,这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老张夹着烟没动,向后缩了缩,外套本来就宽大,这一下显得他人更小了,还有点佝偻的样子。他摇摇头,“没印象了。” “那就是以前有过印象。”宋臻指了指凳子,叫他坐,“说说。” 老张没敢坐,只管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案子,我没查过案子。” “老先生,”宋臻笑了笑,换了个称呼,“你姓文,你是个警察。你查过苏云卿的车祸,去医院看过他,还去找过他大哥。” 这回“老张”倒没急着否认,他缓慢地摘了眼镜,用衣角一点点擦,灰扑扑的眼睛眯着,打量来人。 宋臻说:“这么久了,你一直没走。” “走去哪里?”老张咕哝一声,可能是笑,“总有一天的。我就是想看看,谁先来。” 老张说:“你是害他的人?”他把眼镜戴上,仔细看了看,又摇头,“你不像。” 宋臻问:“怎么不像?” 老张摆摆手,把烟点了,他的视线从烟雾里透过来,“你管苏云台叫他大哥。” 宋臻说:“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哪儿能忘,”老张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抽烟,“我最后一个案子。” 兴许是烟太好,他还把烟杆子凑到眼前瞧了瞧,滤嘴上有字儿,洋文,不认识,也就作罢了。他说案子没办完,这是遗憾,可若是真办了,命都要搭进去。 车祸案子,本来没什么好查,起先他也没在意,后来那肇事司机在牢里被捅了两刀,送医后命是捡回来了,问起来却什么都不说,最后监狱里报了个犯人斗殴,草草了结。可能真是警察当久了,本能地觉出里头有猫腻,一查档案才发现,作为关键证据的监控录像没了。 局里对这案子不热情,一来怕担责任,二来可能是有人递了话,他就一个人查。当年出事路段左右都在施工,人不多,商铺更少。后来还是听说当天附近有垃圾车经过,他去环卫碰了碰运气,找了垃圾车的摄录设备,才得了一段车祸当时的录像。 宋臻说,这么巧。 这是怀疑的意思,老张也不在意,反问这世上哪一件事不巧? 宋臻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 老张把烟抽完了,捧起了茶杯,“拍的其实不清楚,那垃圾车的司机上工时喝了酒,把车停在对面车位上,自己睡大觉。怎么发生的没拍到,镜头只拍到一个小孩飞了过来,好像还穿着校服,白底的,他砸在地上,像个番茄一样裂开,血肉模糊的一团。” 宋臻问:“当时人还醒着吗?” 老张不客气地哼:“我只知道他不动了。” 宋臻又问:“现场还有别的东西吗?” 老张抬起眼,干巴巴的脸皮抖了抖,“有血,有他的血,你还想要什么?” 话里透着不乐意,毛刺似的,宋臻八风不动,道:“既然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张眼珠子生硬地转了一圈,才回:“你不是害他的人,但你们是一丘之貉,一个路子的。” 宋臻笑了,“不一样,我先动口。” 老张愣了愣,叹气,放下杯子,“那会儿没意识到这小孩的来历。我把录像带回局里,请人处理,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细节,隔天我就收到消息,帮我处理的技术员调离原岗位,人都联系不上,最后是我局里的一个老朋友,跟我透了底,说是这事不让查,查了准出事。我想想牢里挨了两刀一声不吭的犯人,就自己把录像删了,把工作辞了,一走了之。” 宋臻说:“你还是没回答,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肇事司机一出狱就躲去了老窝山,能走多远走多远,这警察不仅隐于闹市,还守在苏云卿出车祸的地方,这本身就不正常。 老张摇头,谁知道呢,人嘛,就得找个方式活下去。 宋臻走后,老张在门卫室门口架了个电磁炉,烧水。 有护工推着个老头走过来,说让他看一看,她要去路口的包子铺买两个菜肉包,小孩儿闹着要吃,早上没买着,下午想趁着放学,去赶头一屉。 老张答应了,把轮椅上的老头拉到门卫室的屋檐下,老头已经不大认人,浑浊的老眼睛转了转,没说话。 放学的点,养老院门口三三两两走过不少学生,背着书包,在笑,在说话。 他记得苏云卿当时也是这个年纪,背着个蓝色的小书包,从路口经过。水开了,老张把保温瓶的盖子揭了,倒水进去。对宋臻讲的话大部分是真的,唯独一点他留了一手,可能是私心,也可能是谨慎,他没告诉宋臻,那会儿苏云卿其实爬过一小段。 刚撞出去时苏云卿还醒着,仰面躺在地上,小脑袋动了动,可能是在看自己,他的身体破了个大洞,敞开着,他的骨头耸了出来,老张从屏幕里看着,都觉得他要死了。苏云卿居然还有力气翻个身,爬出去一米远,伸长了手把自己的书包推出去。 删掉这段录像前,老张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总觉得,镜头没拍到的地方,有个人把他的书包接了过去。想了这么多年,老张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 热水倒满,还剩了一点,他装进了老头的水杯里。 护工还没回来,他就蹲在门口,和老头看来来往往的人。 老张说:“哎,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姓文,是个警察。” 老头笑呵呵点点头。 老张又说:“你说我到底在这儿干嘛呢?” 老头还点点头。 护工回来了,给老张也带了俩馒头。 老张转身进屋,把门关严实了,这地方是开始,兴许他留在这里,就是等个结束。 第75章 隔天,苏云台的声明撒到网上,不出意料,果然四面八方的声音都集中到了泄露行为上。《一念成谶》剧组人马也转了,尤其是陆小为,兴许是因为他本人有类似的经历,能感同身受,转发时给了两个字,“无耻”。 群情激昂的当口,S市警方也发表通告,说是接到墨令行天提供的线索,目前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同时市级检察机关进行监督,必定秉公执法,给社会一个交代。不多久,就传来消息,警方从私人俱乐部里查出不少料,有偷拍的,也有射击场活动的录像,据说场面不堪入目,其中还有不少荧幕上熟悉的面孔。 俱乐部老板已经被控制,主动交代,保留录像是为了“有门路,好办事”。 也是这时候,霍舟的车祸传出了新情况,说现场勘查发现,出事的那段车道上,没有任何刹车痕迹,他是一脚油门冲了过去,根本没减速。照这么个架势看,不像是路滑造成的冲撞,倒像是自杀。 本来都是不着边际的想法,后来有人放了段俱乐部门口的监控录像,画面上霍舟的车从正门进入,扫到了他半张脸。紧接着也有消息说,出事前霍舟在非洲录《一念成谶》,本来一行人要坐专机一道回国,霍舟临时自己先回的,这条微博下面还附了张图,是机场的街拍,霍舟带着口罩,在打电话,眉头皱得很紧。 七七八八的拼凑起来,倒是能说得通了,联系苏云台的遭遇,很有可能霍舟也是这俱乐部的受害者。霍舟是个受过封杀的演员,他背后没有墨令行天这么大的靠山,能重归屏幕也不容易,兴许是受到勒索,走投无路,一时就没想开。 网上闹得厉害,警方却迟迟没有进一步消息,苏云台关注了两天,后来还跟着《一念成谶》的节目组去探望过霍舟,当时霍舟的父母也在,颤巍巍的两个老人,木着眼睛坐在一边,握着儿子的手,也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还有粉丝代表来送花,围着病床摆了一圈,灿烂鲜活地拢着人。苏云台眯着眼打量病床上的霍舟,明明还活着的一个人,却已经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天一日热过一日,苏云卿挨过了春困又迎来了夏乏,饭后老郑带他去花园散步,往长椅上一坐就要睡着。前几天台风刚过境,天正是透亮的时候,苏云卿在林荫底下刚闭上眼,就听老郑“哦”了一声。 苏云卿问:“怎么了?” 老郑顿了顿,说:“外头来了辆车。” 苏云卿没睁眼,像是料到了似的,又问:“什么车?” 老郑没回,身旁一点动静都没有,苏云卿睁开眼,没看老郑,直视前方。安济医院傍山而建,望出去有葱郁的山林,衬着天光,太浓重,太剧烈,苏云卿微微皱眉,瞧着来人从车上下来,走进医院大门,向他而来。 老郑手臂上搭着条毛毯,立在一旁,面儿上八风不动,底下的拳头却已经攥紧了。 方明渊停在五、六米开外,没带人,和苏云卿对了一眼。 四面八方有很多响动,兴许是老郑的人,兴许是方明渊的狗,也可能只是树叶子沙沙地响。苏云卿等了半晌,露了个笑脸,抬手和老郑示意放松,一边儿叫了声“爸爸”。 方明渊没回,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长椅的另一头,说:“你气色不错。” 苏云卿不紧不慢把老郑手上的毛毯接过来,盖在自己腿上,“托爸爸的福。”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乖,一双眼睛闪着光,半分怨气和嘲讽都没有。方明渊被他逗笑了,伸手替他掖毯子,“你不怕我?” 苏云卿说:“我当然怕。”看看老郑,又说,“怕死了。” 方明渊像是叹了口气,“玩笑话就不要说了,过去的事你没忘我没忘,不必跟我演什么戏。” 老郑紧张兮兮,医院外方明渊的人也不好过,往这边望,苏云卿伸手指着个小平头,道:“他两天轮一次班吧?早上来就蹲马路牙子上吃面条,白面,我看看连块大排都没有,你这给的福利不行啊。” 方明渊跟着望过去,“你倒观察地仔细,这人是谁我都不记得。” “要我命的玩意儿。”苏云卿耸耸肩,侧身打量方明渊,“我当然要看仔细了。” “你恨我是应该的。”方明渊看着他,两双相似的眼睛对着,“恨归恨,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何必引个外人进来?” 苏云卿问:“哪个外人?苏云台还是宋臻?” 方明渊没正面答,“他拿你当个棋子,哪天你这么点价值被他榨干净了,还能去哪儿?” “你说的是宋老板。”苏云卿点点头,心里明了,在姓方的眼里,苏云台一个戏子的孩子,既上不得台面,也入不了眼。 “云卿。”方明渊把他的姓省了,看着他,眼里仿佛真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在跳动,“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和温遥的过节不该算在你的头上。这么多年过去,再强烈的恨都要淡了,你妈妈手上那些材料你要留着就留着,算是我压在你这儿筹码,哪天你看我不顺眼了,就交上去,让我栽了,就当是还你。” 苏云卿垂着头,头发一直遮到眉梢,手掌按在自己手腕上,摸突出来的一小块骨头。 方明渊忽地伸出手,去撩他的头发,旁边的老郑都吓了一跳。 “宋臻把你囚在这里,你真的好过?我把你送出去,外面天大地大,你可以好好地活。”方明渊收了手,顿了半秒,“云卿,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这话说得太生动了,苏云卿抬头去看医院的大门,“我当然想活着,想活着走出去,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样。” “那就走。”方明渊道:“你是我的儿子,你有这个选择。” 苏云卿没说话,大门外那小平头抽了根烟,还把烟屁股踢到了下水道口。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些年我一直记着你,你小时候喜欢吃樱桃,喜欢在院子里撒上米抓麻雀,还喜欢下棋,有一回温遥来看你,你在和我下棋,那是你头一次下赢我,我还说你这么有天赋,总有一天要成国手,你一直都很聪明,你一直都很好。” 小平头百无聊赖,去掰路边的树枝,反被枝条抽了一脸,苏云卿噗地笑出来。 “爸爸。”他仰起脸,乖宝宝一样,“你记岔了。” 方明渊问:“什么?” “我头一次下赢你时,妈妈不在。”苏云卿去牵方明渊的手,看见他无名指指甲下的一颗小痣,“你夸我聪明,夸我好,后头其实还有一句,你记不记得?” “你肯定不记得,要不你就不会提了。”他把方明渊的手张开,卡在自己的下颌上,说下去:“你这样掐着我,对我说,可惜出在了温遥肚子里。” 苏云卿问:“想起来了?” 方明渊笑了一声,手上陡然发了劲,鹰爪似的把他钳住了。 老郑二话不说跨了上来,枪已经亮了出来。这个姿势太危险了,苏云卿无法呼吸,去抓对方的手腕,明明是自顾不暇的时候,他还有心思去制止老郑。 方明渊眯着眼,看着他挣扎,那么细的一根颈子,也敢往他手里凑。 也就七、八秒,苏云卿几乎要背过去,老郑要他松手,还有其他人在奔过来。临死之前,苏云卿好像又回到了大马路上,他飞出去,胸口冒出血,他伸手去堵,堵都堵不住,哗哗地流了一地,要把他自己淹死了。 就差临门一脚,方明渊倒松了手。苏云卿扑在老郑身上,咳得惨烈,一张脸都憋紫了。 方明渊站起来,点了根烟,居高临下地看人,“你很有种。” 苏云卿一把嗓子被掐得嘶哑,“你也不差。” 刚刚闹得过头,听见动静的人不少,方明渊没了再谈的耐性。 离开前,他突然问苏云卿,现在还下不下棋。 苏云卿靠在长椅上,胸口仍在急促起伏,他说:“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我今年二十一了。” 第76章 风头过去小半个月,总算偃旗息鼓,偶尔有人旧事重提,也成了大海里的小水花,刚见了点波纹,马上又消失无踪。虽说影响已然减至最低,苏云台却迟迟没有复工,游雪跟他解释,上头的话还没收回去,底下谁敢擅作主张? 这上头指的是程廷芳。 苏云台也不急,在家里把一整季的《专属于你》追完了,还好兴致地给燕一汀刷票,终战里燕一汀一票之差惜败,拿了个第二,第一让华众那姓金的摘走,听说票选结果一出来,镜头还对着呢,两个人就不冷不淡呛了一句,据说关系不大好。 《专属于你》结束,紧跟着就上了《广袤之地》,开播前苏云台去给节目组录了一期纪念霍舟的特别活动,冲着镜头,他讲得动容,说霍舟是个努力的人,可惜,命里头差了那么一点。后来播出的时候他看了,后半句给剪没了。 屏幕上的苏云台眼睛很亮,嘴角弯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可惜与无奈,屏幕外的苏云台摸着自己的下巴,心想真是出息了,哪儿有真情,哪儿有假意,他自己都说不清。 其余的宣传没他什么事儿,正好阿姨还请假了两天,苏云台心血来潮想起来自己做饭,跑去超市壕气冲天地买了两斤猪五花,回来推开门,碰上宋臻站在玄关,叼着烟,解领带。 苏云台一脑袋撞在他后背,烟灰掉下来一点,宋臻转头,两个人对了一眼。 宋臻问:“去哪儿了?” 苏云台踢了鞋,赤着脚走进去,给他递了个烟灰缸,“阿姨不在,我去买菜。” 宋臻也进屋,道:“难得。” 说的人没什么深意,听的人倒是有心,苏云台脸红了一下,没应。东西放在吧台,他翻出手机,可能是找了个菜谱,洗了手,把肉切了洗好,开始调酱料。他一边顾着碗,一边去看手机,上头说还要加一小撮盐和胡椒,他捏着汤匙掂量,将将要放,又听见一声,“多了。” 宋臻从他身后抄上来,把着他手背,盐一点点抖下去,苏云台心不在焉,脸可能更红了,手上没个准,半勺子盐就下去了。 宋臻笑起来,放开他,道:“我来吧。” 苏云台讪讪地,走开了,靠在一边,老王八把外套脱了,衬衫袖子挽起来,就算要做个饭,这个男人也是一副雍容样子。他眯着眼睛打量,看露出的手臂,看仰起的脖颈,宋臻去洗手,水溅到嘴角,他用拇指捻掉了。 “你要做什么?”宋臻问他,没等回答就自己去看手机,“哦,烤肉,刚刚下了料,要腌一会儿。” 苏云台“嗯”一声,想一想又说:“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 今天是工作日,照常宋老板不会这么早回。眼下暑期档打得如火如荼,不算嘉文,墨令行天自己的片子就有两部,一部是动画,用的业内新技术,拍得尽心尽力,点映的时候口碑就立了起来,另一部是个圈钱货色,打的“中美合拍”的幌子,请了个镇得住场子的腕儿,实则是部能上教科书的烂片。上映之初苏云台还自掏腰包去看,一出电影院就给宋臻发消息,叫他赔三十四块票钱。 宋臻说:“顺路回来一趟,一会儿还走。” 苏云台把烤盘拿出来了,听这话音像是有事才来。 红红白白的五花肉,蘸了深赤的酱料,宋臻撕了点锡纸,一一铺进去。他慢条斯理顾着手上的活儿,一边抬了抬手指,叫苏云台去把包里的信封拿出来。 苏云台去了,还捏在手里摸了摸,四四方方,像是个证件。 宋臻还在料理那几片猪五花,眼神像个好情人,一边撒芝麻粒儿,一边剪小葱花儿,一边还随随意意说:“里面是苏云卿的护照。” 屋子里陡然静了静,苏云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眯起了眼睛,嘴上没说话,心里倒在想,这才是难得,宋老板大发慈悲,准备放人了。苏云台把信封放到吧台上,开了炉子点了根烟。 宋臻问他:“不看看?” 苏云台说:“不看。”后来又加了一句,“没什么好看。” 五花肉进了烤箱,宋臻和苏云台一块儿靠着吧台抽烟。太阳刚刚往下斜,照得人眼前一片灿烂的金黄,宋臻问他,这两天干什么了。 苏云台实话实说,好意思得很,吃和睡。 宋臻转过头来,听笑了,又问:“电视看没看?” 苏云台深知这一问底下挖好了坑,等着他一脚踏进去,于是不动声色地点头,笑盈盈说看了,燕一汀拿了个榜眼,嘉文开的庆功宴声势浩大,朋友圈都刷满了。 宋臻说,“第二名里也有你一份功劳。” 苏云台以为这是在说他俩眼睛长得像,低着头,滤嘴被他用牙尖磨扁了。 宋臻说:“你给他刷票刷了有小三万,当然有功劳。“ 苏云台点头认了,横竖瞒不住:“小朋友这么努力,是个值当的人。” 宋臻嗯了一声,灭了烟去看烤箱,里头滋滋的,已经传出了香味,转过头,他又问苏云台:“那你满意吗?” 燕一汀年岁不大,长相讨喜,手上握着专门为他打造的节目,眼下粉丝成群,名利双收,前途简直无可限量。 苏云台弯起眼睛,道:“我满意。” 落日辉煌,天色昏灰,两个人隔着三米多的距离望着彼此,视线格外锐利,格外绵密,织成了引人入彀的局,也是困着自己的网。 第二天苏云台就去安济医院找了苏云卿。 大热的天,这小子贪凉,经不住冷气一吹,大病了一场。过去这么多天,嗓子里还不利索,说话间嗡嗡地响。医生说这一回是咳狠了,好好养着吧,空调也要留意,别由着他性子来。 兄弟俩看着有话要说,医嘱吩咐完,老郑便和医生一道出去了。 门一关,苏云台仔仔细细打量了苏云卿一眼。休养了不少时日,人看着还是蔫吧的,穿着件高领的薄线衫,缩在被子里,惨兮兮叫了一声,大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病归病,嘴上还是不老实,苏云台问:“好点了?” 苏云卿点头,“就是说话难听。” “不嫌你难听。”说这话的时候苏云卿瞥了他一眼,怪异的一眼,苏云台只当没看见,把信封放在他床头柜上,“你的护照。” 苏云卿像是惊,又像是疑,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你……看过了?” 料到他要这么问,苏云台答得早有准备,“没看。” 这么几年兄弟相称,真生出点血脉灵犀,苏云卿信了这话,护照拿出来瞧了瞧,哗哗翻一遍,放在被子上。 “你怎么弄来的?”他问。 苏云台说:“没弄,宋臻给的。” 苏云卿勾着嘴角笑,内里却咬紧了侧牙,“他能这么好心?” 苏云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逆着光,苏云卿一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不是苏云台,苏云台没这股子叫人心头空落的厉气,恍惚完了,他听见这个人开口:“你这命都是他救的。” 苏云卿说:“是你用他的钱救的我。” 苏云台说:“抬杠有什么意思。” 苏云卿往后靠,叹气,“他这是要把我当弃子了。” 苏云台皱了皱眉,这话他不大愿意听。 两个人都看着护照暗红的封面,苏云卿幽幽的,“这是他的地方,他是怕我死在这儿,不好收场吧?” 对方是铁了心要往糟烂的地方想,苏云台闭了闭眼,还是说正事:“我想了想,先送你去北欧,离开这里,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都行,你爸爸总有退的一天,总有老的一天,到时候你再回来,你要不想回就别回。” 苏云卿问:“那你呢?你走不走?” 这个“走”字不难理解,苏云台看着他,继续说:“方明渊不是一点都撬不动,他的顾忌也不少,你离开这里,说不定反而能叫他松懈。” 苏云卿掀了被子,跳下来站到他跟前,“我他妈问你!” 苏云台迎向他,眼神定定的,终于不说话了。 好一阵,苏云卿才看懂了,凉飕飕笑了一声,嗓子哑得鸭子叫似的,笑起来倒脆生生的,像碰碎了个玩意儿,他问:“你就这么爱他?” 苏云台牵着他肩头,把他推回了床上,盖上被子,“既然要走,别再弄病了。” 苏云卿要躲开他,“你现在说话都像宋臻了。” 苏云台执拗地按住他,手上下了力气,直到他细细喘了起来。 苏云卿沉静了,手脚软软地摊开,“别傻了,苏云台,你也是他的子,你知道在你之前,他手上有多少个子?你只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苏云台八风不动,居高临下。 苏云卿去拉他的袖子,很急切:“大哥,你不用这样的,我手上有——” 苏云台捂住他的嘴,一个字都不让他漏出来。两个人凑得太近了,近得几乎要撞上。 苏云台说:“这是你的筹码,你自己收好了。” 说是兄弟,其实就那么点稀稀拉拉、不甘不愿的血缘连着,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各自站在自己的世界里,到现在,才真真正正头一次相交得如此彻底。 苏云卿睁大了眼,他的喉头在蠢动,却半个字吐不出来。好一会儿,苏云台才移开了手,手指勾着他的领子,不经意似的,拉下来看了一眼,细细的脖颈,白得轰轰烈烈,半个月的时光,什么痕迹都好透了。 第77章 心里头惦记的事都有了着落,苏云台人都像是轻了,脸上笑一笑还显肉,阿姨回来看见他,还特宽慰地叹,辛苦了这么多年,趁着这段日子休息休息,也好。 这话说得仿佛他也遭了什么大难,腹背受敌的是宋臻,病病殃殃的是苏云卿,死透了的是温遥,蹲班房的是苏召清,他身上干干净净,真要愿意,电光火石间就能潇洒离场。 这辛苦大多是心理上落下的毛病。 苏云卿离境的事儿交给了丁弈去办,丁秘书神通手段,目的地、机票、疗养院一应敲定,只等人到位。 他私底下向宋臻报备,说苏云卿面儿上还是不大愿意。 宋臻皱了皱眉,问怎么个不愿意。 丁弈说,小家伙特地打了个电话来,呲了一顿,说是方明渊虎视眈眈,你宋臻还要在这个时候拽一把老虎屁股,别是墨令行天撑不住,要豁命一搏了。 其实苏云卿不止说了这几句,这小家伙医院里装乖装多了,逮着机会就要别出尖牙往人心口里扎,他还让丁弈转告宋臻:想想我大哥,没了我,你和他之间还剩什么?这话丁弈没敢说,苏云卿既要做方明渊的穿喉箭,也要当宋苏的击火之石,这小混球心里太深,还是尽早送走,早送早了。 宋臻倒没什么情绪,只以眼角的薄光点着他,问,你怎么回的。 丁弈低头,我告诉他,所求太甚,当心托大。 苏云卿再不愿意,好歹被苏云台盯得死紧,衣服收拾了,手续也办了,跟机的护士也要带一个,本来还央求苏云台带他去市里玩一玩,一双眼睛跟兔子似的无害,苏云台没上套,连根正苗红的老郑都叛变了,连哄带骗没敢放他出医院。 到九月初,周四下午,苏云卿终于上车,苏云台陪着,丁弈看着,让老郑一路往机场开。 苏云台见着丁弈时还微微吃了一惊,宋家老爷子一直在B市,大有甩手的意思,宋臻手上事情不少,这几天还在和一个视频平台谈合作,丁弈居然还能腾出手来送。 出医院时没见着方明渊的人,老郑说早几天就撤了,也许是知道翻不出花样,就放弃了。 这话一出口,车里气氛沉了沉,苏云卿坐在后座,谁也没搭理,低头抱着个手机玩儿。 宋臻从车库出来,手机就收到了消息,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回。游雪跟在他身后,一道走进大楼,对方已经派了人迎,恭恭敬敬抬着手,替他们挡电梯的门。 这视频公司看着不大,一天下来流量倒吓人,《专属于你》的网络版就是在这儿播的,眼下几部大热的电视剧也飘在他们首页,分别人的一杯羹远不如自己单独起灶,老板心里有抱负,年内就拿了方案出来,要打造S级的内容。 先前《专属于你》大热,燕一汀也顺势拿下半壁江山,这平台就找上了他,给了个不错的本子。其他的角儿一水儿挑的刚出道的新人,人气不足,颜值却很能打,燕一汀站在里头,被众星托着,天上的月亮似的。 这是强强联合,挺好的事,一开始谈得顺利,也就没往上报,后来谈到细节,却没谈拢。 燕一汀起先是家小公司的练习生,选送上来之后大部分经济约转到了嘉文,平台想借他的东风,造自己的星,这好理解,但却要求以头部内容作为交换,参与燕一汀身上的逐级分账。 底下的人谈不拢,送到了游雪手里。游雪跟了两天,对方态度诚恳周到,咬死了不放松。这反倒显得奇怪,按说一家平台,犯不着和老牌的行业龙头较劲儿,她敏锐地觉出个中还有计较,便向宋臻请示。 宋臻的回复就三个字,我来谈。 游雪捧着手机瞧这三个字,从头到尾。时值盛夏,燥气郁郁,她在江畔的一栋商务楼里,物色场地,物业经理给她开了阳台大窗,向外望一望,还能看见远处墨令行天的大楼。 到了地方,推门进去,会议室里一张长桌,游雪一脚踏进去,任凭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而来,还是惊得有一阵愣神。 对面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平台的老板,另两个认识,谢瑞宁和陆小为。 宋臻像是料到了,“路上堵,来晚了。” “我们也刚到。”谢瑞宁先开的口,一副主人家做派,“去给宋老板倒杯茶。” 支使的话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一屋子的人都在等,最后是陆小为笑一下,扬着两道冷眉,高高挂起的样子,出去了。 茶最后是前台送来的,顶好的乌龙,飘在眼皮子底下。游雪还没反应过来台面上的各路门道,谢瑞宁倒自报了家门,说这视频平台是自己太太从前投的,就是玩票儿性质,顺着前几年的大浪,有了点规模,这回听说和嘉文的合作不顺,小李就叫我来把把场。 小李是明面上的老板,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还挺谦虚地站了站。 谢瑞宁管公司叫“有点规模”,管比他大少说十岁的老板叫“小李”,也是一股假了吧唧的谦虚劲儿。 宋臻垂着视线,等对面消停了,茶叶舒展开了,尘埃落定了,才道:“你真是盯上我了。” 谢瑞宁叹气:“人往高处走,你就在高处。” 宋臻说:“这是认了?” 谢瑞宁抢得很快,“对。” 话到这儿是不打算绕圈子了,宋臻说:“你收墨令行天的股份,接触陆文峥探我的底,找楼铭压院线的份额,你这条路走得不高明。” 谢瑞宁摆摆手,“本来也不指望能瞒住你。” 宋臻笑道:“那不仅不高明,还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你说了不算。”谢瑞宁端坐在对面,深深望了一眼,“其实这世上你这样的人不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意孤行。” 宋臻没动,嘴角的弧度都没掉下去。 谢瑞宁说:“有时候,你应该看看别人。” 车子驶入市区,苏云卿终于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看窗外。 苏云台也在看,方向不同,看见的景也不同。 四个人无话可说,离机场越近,沉默的质感就越浓重,还有一阵奇异的躁动,苏云台仔细琢磨着,觉得这可能就叫如释重负,为苏云卿,也为自己。 “哎,等等。”红灯的档儿,苏云卿抬起下巴,“我有点饿。” 突如其来,苏云台眨着眼睛,“你说什么?” “我饿。”苏云卿又把目光投出去,左侧的巷子里有家包子铺,蒸笼堆得老高,有热腾腾的水汽,他补了一句,“午饭没怎么动。” 没等苏云台开口,丁弈倒先发话,“忍一忍,到机场再吃。” 兴许是怕出岔子,丁弈说得斩钉截铁,是不容置疑的口气。苏云卿不吃这一套,丁秘书手腕再凶再狠,也不敢当苏云台的面动他,他从后视镜里瞪丁弈,再侧着头瞧苏云台,道:“我只是想买点吃的。你总不能让我饿着滚蛋吧?” 单用一个“你”,这是在问苏云台。 避无可避,苏云台道:“云卿,时间紧——” 话没说完,这小子就把头扭过去了,望着车窗玻璃,傍晚不比正午,余光仍然耀眼,却不尖利,苏云台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正是放学的时候,巷子里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包子铺门口也围了人,水汽更多了,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窗玻璃,他也想嵌入这车水马龙里。 苏云卿说:“那就走,快走,等我走了,你就自由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怨恨也没有,兴许是习惯了,他活成了这样,好不了了。 苏云台缴械投降,阿姨说得没错,他是累,是想休息,端不住拿不起,一个苏云卿,演技还没陆小为好,就能把他打动了。 巷子两边停满了车,老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苏云卿简直杠上了,非要自己去,老郑陪着他,往他心心念念的包子铺去。苏云台一路看着,远远的。丁弈倚着车门,在发消息,可能是要报备。 就这阵仗,任谁都要觉得这合作谈不成了。小李老板茶都没顾上喝,陪着看桌边两人你来我往,中途陆小为回来了,坐到后边去,脸上不冷不淡,难得正经。 游雪惦记正事,平心讲,这平台给的机会不错。燕一汀如今正当红,但“正当红”的年年也不止有他,要推出一个现象级的明星,人和内容缺一不可,零星一点火光转瞬即逝,关键在这火还得烧得够久。 宋臻亲自来谈,也有这层考虑。《专属于你》和《广袤之地》完成之后,与燕一汀接洽的综艺和代言不少,唯独缺一个有分量的本子,能和其他资源打配合。本来,按墨令行天的能力,自己就能打造这样一部上乘的片子,就跟苏云台那会儿一样。可去年开始,影视行业寒冬,底层小演员几乎要无饭可吃,墨令行天大动作不少,入账却不够抵,加之税务紧盯,程廷芳还要阻一阻,宋臻能活动的空间并不大。 这是个机会,风险十足的机会。 所以这一趟,她既怕宋臻接下这个机会,也怕他放过。 会议室里逐渐黏腻,游雪深吸一口气,急于寻求一个破口。 谢瑞宁的手机突然响了,宋臻的手机也震了一下。电话接得很快,嗯了一声又挂断,谢瑞宁抬起头,说抱歉,是我太太,问我要不要带点心来。 宋臻从屏幕上抬起眼,再抬起头,他看着谢瑞宁。游雪终于等到了破口,这个破口就在宋臻身上、眼里,划开了他的铠甲,翻出了他的血肉,他刺痛似的闭了闭眼。 第78章 事出突然,苏云台都没来得及反应,只看见丁弈扔了手机,一步冲出去,路上车子来来往往,他一时过不去,只能冲着老郑喊。 苏云台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苏云卿双手插兜,一副闲散模样,在排队。一笼刚卖完,下一笼还没开。三、四米开外,有个人从学生堆里挤出来,往他的后背心摸过去。苏云台眯起眼,倒抽一口气,这人他看着眼熟,是在安济医院外蹲过点的小平头。 这是方明渊的人,也没人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苏云台一下醒了神,要穿过车流,把人带回来。丁弈一把拽住他,不让他动,苏云卿是个目标,苏云台一样也能是目标,上下权衡,他料定这桩事情里苏云台的命更紧要。 小平头抄到了苏云卿身后,一伸手就能捏住他脖子,千钧之际,是老郑一步跨上来,把人抱住了。两方挣动之下,弄出不少动静,苏云卿才转过了身。 隔着街,苏云台紧紧盯着他们,蒸汽朦胧,人影幢幢,他怕一眼错过,就出了事。 苏云卿没再多停留,包子也不要了,往回跑。这个点人太多了,十米不到的距离,居然能熙熙攘攘扎满了人。他匆匆忙忙,被几个学生撞到,被电瓶车刮了一下,也顾不得,抬手抓住苏云台伸向他的手臂。 兴许真是吓着了,苏云卿攥得死紧,苏云台四下里扫了一眼,路上还算平静,没人跟过来,他把他按进车里,摸他的胸口和后背,所幸手脚俱在,全须全尾。 一看人没事,丁弈不敢耽搁,坐上驾驶座,没等老郑,也没等其他人,油门下去猛拉车头,趁着前面绿灯,车子随即汇入了车流。 命悬一线的时刻,这小子倒没多大的情绪波动,只伏在苏云台臂弯里喘了两声。这期间老郑打来电话,说小平头被制住了,对方坚称是误会,他来给家里捎点心的。 世上哪有这种巧合,老郑没信,拖到巷子里搜身,搜出一副折叠刀。 苏云台一直看着苏云卿,起先他闭着眼,听完老郑的话又睁开了,眼睛里没有一丝后怕,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眨一眨眼,又藏了起来。 苏云卿说,这是他爸来给他送行。 字眼不吉利,刺得人不大舒服。丁弈面色铁青,若非碍着苏云台,兴许要动手教训这混小子,苏云台脸色也不好看,拢着层寒霜,他听不得这话,沉下声,斥了一句:“你闹够了?” 苏云卿明显地愣了一下,没料到苏云台会说重话,张了张嘴,把本来要说的话咽走,嘴角翘起来,“我闹什么了?” 车子经过大桥,撞上一轮轰轰烈烈的落日,苏云台眯着眼,疲劳终于升到了顶点,几乎要把他击碎,吞没。 “闹够了就安分坐着,系上安全带,我们去机场。”苏云台不去看他,直视前方。 苏云卿像是忍着极大的情绪,“不够!我说不够,苏云台,你听好了,我说不够!” 这一声透出他的胸腔,莫名有股震慑的力量,连丁弈都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 苏云台不为所动,道:“你今天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送你出去。” 话说得很硬,毫无转圜,苏云台自己都吃了一惊,积压许久,几乎要一股脑冲出来,横竖往后再要见面也难了,不如摊开了说。这么些年走过来,谁都不欠谁。 苏云卿笑了笑,问:“是啊,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归无关紧要。我再不愿意,也被宋臻关了这几年。” 苏云台说:“你有所求,他有所取,怎么叫关?” 苏云卿顿了顿,又道:“他答应我的还没做到,就要把我送走了?” 苏云台皱眉:“想让你离开的是我。” “你想?”苏云卿反问:“你脑子里这些念头,还有多少算得上'你想'?” 苏云台答非所问:“要是温遥在,她也会希望你走。” 苏云卿一怔,笑得更深,整个人不经意地颤,“温遥不会的,要不她怎么会把方明渊的家底放进我的书包?”他凑上来,仔细看着苏云台,后背弓起,胸口的起伏更明显了,“她会要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遭殃的一天。” 苏云台说:“她已经死了。” 遇着红灯,丁弈停了车,前头人流不断,苏云卿望一望,转回头,眼睛里好像也沾了一点雾蒙蒙的红光,“可死了的人,才最强大。” 苏云台没有说话,话到这儿没有意义。 绿灯了,车子却没动,丁弈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半晌,突然说:“他不对劲。” 苏云卿嗓子里闷哼了一声,捂着自己肚子,舒出一口气后,忽地倒了下来。苏云台扑过去扶,触手只觉人软得几乎握不住,手心里摸一把,居然还在发汗。 这不是好兆头,苏云台掀了他外衣查看,丁弈打电话给老郑,先前怕人追上来,医护的车给抛在了后头。 身上没有外伤,一通电话的时间,苏云卿脸已经煞白,喉咙里嘶嘶地呼出气。丁弈怀疑他内出血,眼见人坍圮下去。他蜷在苏云台胸口,怕冷似的,鼻息打在他耳畔,混着声音送进他耳朵里。 “大哥,我好疼啊。” 苏云台问他,“哪里疼?” 苏云卿按着小腹,一头冷汗,晕晕乎乎去攀苏云台的背,“真要让我爸得逞了。我走得这么悄没声儿,你说,他怎么哪儿都能找到我?” 这话没人应,苏云台抬头问丁弈,医护在哪? 丁弈皱眉,手上猛打方向盘,当街掉了个头,“老郑堵在了市中心,我们直接去医院。” 苏云卿咳了两声,声音都低了,“大哥,我其实不饿。我就是想起来,以前温遥也给我蒸过一屉包子,我坐在院子里,草没人打理,长到我腰这么高……她就站在小窗口冲我笑,到处都是水汽,问我饿不饿……” 苏云台去握他的手,五个指头尖尖都是白的,他问丁弈,医院还有多远,问到一半,苏云卿没声儿了,他又去抬他的下巴,苏云卿吧嗒一下眼睛,嘴角还勾了勾。 “也就那天,她跟我讲,我还有个大哥,叫苏云台,她说你很会游泳,在水里和飞鱼一样。”苏云卿动了动脑袋,有昏黄的光跳在他眼皮上,“我说我不会游泳,温遥笑一笑,想说话,又没说……我猜她要说让我爸教我,话到嘴边她自己都不信。没人教我,我连个院子都出不去。” 苏云台眨了眨眼,这声音贴得很近,迷迷糊糊得又像是远处飘来的,他不敢低头,去看一看苏云卿的眼睛。 丁弈一路踩足油门,抄了不少车,他跟苏云台讲,和他说话,不要让他睡着。 苏云台便去捏他的手,说那我教你。 苏云卿听见了,还挺了一下腰,“你自己都不会了。” “你醒醒,我们不走了。”苏云台拍他的脸,“你想看方明渊遭殃,我们就看。” 苏云卿笑了一下,揉一揉眼睛,太困了,“以前宋臻问我怕不怕死……你猜我怎么说的?” 苏云台道:“你说不怕。” “嗯。”苏云卿点点头,“他又问我怕什么。” 苏云台问:“你怕什么?” 苏云卿努力仰起头,嘴唇贴着他温热的脖颈,贴近他皮肤下奔涌的血液,那么轻的一声,震得他颤抖。 “我怕失望。” 苏云台终于低下头,看见苏云卿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瞳仁显得越发深黑,眼睛转来转去,找了许久,最后才定在他身上。他明白这一声失望,苏云卿对母亲失望,对父亲失望,对自己也失望,他还能失望更多,他即将要失望更多。 也就一瞬间,他的眼神又跳了跳,身上的恨意与恶意终于露出来,山呼海啸地把他压倒了,他伸手去抓苏云台的领口,他的牙透着白森森的冷气,苏云台几乎以为他要咬死他,可苏云卿攒足了力气,只说了一句:“我不想死。” 四个字,连成一线,眼里的光都要散了。 这一回才真正说到了头,怀里人眨眨眼,累极了似的,轰然睡下去。 第79章 这一闭眼,苏云卿就没再醒。 丁弈赶着把人送到医院,CT上看,苏云卿的腹腔出血严重,怀疑是脾破裂。上了手术台,血压直往下掉,十来分钟,一口气就没撑过来。 医生说,他的脾脏破裂,胸腔和腰椎也有出血点,病人生前可能受过冲撞。内出血一开始不易发现,等到休克,已经是最为凶险的时候,人常常就这么没了。 苏云台听着话,眼睛眨了眨,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回病房时看见了老郑。一米八的汉子,低头蹲在门口,见苏云台过来,没说话,就囫囵擦了把脸。安济医院带来的医护也在一旁,瞧着有点不知所措,想开口又找不着话,苏云台摆摆手,先把话头掐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屋子里就苏云卿一人,兴许是没忍心,脸还没蒙上。苏云台站在床边,看了看,看了又看,把他头顶的发旋理了理。几根头发冥顽不灵,拧得很,平日里苏云卿也不管,说这是随主人性子,别人拧不过他,他怎么好去拧自己的头发。 歪理邪说,当时苏云台这么评价。 现在倒安安静静任人打理,苏云台把他头发理顺,抚平,最后还是恢复原样,苏云卿就这个性子,勉强不来。 想想当年头一次见到苏云卿,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那会儿苏云台站在病房外,往里面看,小小的一个人,陷在病床上,虽说也是一副惨白的样子,但人是活着的,如今外头天已经黑了,人声也小了,这病房里只剩他一道呼吸。 出来时苏云台还有点恍惚,在走廊上打了个趔趄,丁弈快步扶了扶,苏云台闭了闭眼,睁开眼睛见是丁弈,轻轻把人推开了。 这动作不大,拒绝的意思却明显,丁弈微微一怔,往后退一步,道了声节哀。 苏云台转头看看他,没说话,特沉静的样子,这眼神不大对,太沉了,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沉。丁弈被这一眼定在原地,再回神,苏云台已经走远了。 隔天宋臻便出面,调了一路上的监控,尤其是小平头出现在包子铺那一段儿。 画面里,小平头的黑色桑塔纳刹停在路边,这个点临近放学,马路两侧的车都不少,密密匝匝排出两条长龙。他离摄像头的位置稍远,角度挺偏,下车时还四下里看了看,才径直往那包子铺走。 之后是老郑的车,停在对面,苏云卿下车,过马路,隔了五、六分钟,又跑回来,画面的边角,是小平头被老郑拖走。 苏云台默不作声地看,直到丁弈开车离开现场。 宋臻问:“有没有看出什么?” 苏云台好像没听见,把监控录像往后倒了一段,停在苏云卿冲回来的那几秒钟。这小子不爱运动,能窝在床上抵死也不要站着,看他复健能给气死,就这么十来米的距离,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医生说他生前受了冲撞,苏云台一直在想,哪儿受了冲撞,是这一路行人电瓶车撞着了他,还是被一掌按进车里时撞着了他,甚至丁弈甩着车尾离开时,他没稳住身形,撞在了车门上。 那么多,那么多可能,都汇成同一个结果,苏云台抬起脸,不看了。 后头几天苏云台在操办苏云卿的身后事,他交际圈里没什么人,告别式办得也简单。遗像周围排了一圈白花,衬着冷清清的一张脸,老郑讲这样的苏云卿不喜欢,找人出去订了束玫瑰,暖烘烘地把人拱着。 当天还收到了个小木盒,快递来的,四个角都磨圆了。苏云台打开看,里面有本连环画,有年头的东西,后头标价1.95元,封皮都快烂了,还有双虎头鞋,保存得不错,红料子上的金线还没褪色,可能苏云卿总共也没穿过多少时候。 都是小孩儿用过的老物件,老郑问,怕是方明渊送来的,怎么处理? 苏云台说,一块儿烧了吧。 这是他的过去,一个人走,还是完整点好。 苏云台也去安济医院的病房收拾过,打开衣柜还有苏云卿私藏的零食,小护士跟他讲,临行前一天收拾行李,苏云卿还坐在地板上发愁,浪费了可怎么好。 小护士还跟他打趣,叫他别急,她们替他吃了,不浪费。 苏云台笑一笑,把衣服杂物都清出来,东西不少,里头还有一叠明信片。 邮戳上看都是西南边寄来的,写两句祝福语,祝早日康复云云,苏云台想起每年都有人给苏云卿寄野山菌,看看地理位置,应当就是这一位。前不久吃着的时候,苏云台还叫苏云卿记得回个信谢谢人家,也不知这小子谢没谢。 理到一半,老郑来了。 苏云卿走后老郑就回了嘉文,做安保,有日子没见,老郑下巴滋出了短短的胡茬,人也不大精神。苏云台听游雪说,老郑过得不大好,前天还大醉过一回,说没把人看好。 苏云台和老郑点了个头,想起来明信片的事儿,便问了一嘴。 老郑说,没寄过,往年倒还回,今年,可能是忘了。 苏云台垂着眼眸没说话,苏云卿办事巨细靡遗,放在心上的东西不会忘,他看看明信片,兴许冥冥之中,苏云卿早有了感应,这信是没必要回了。 医院的东西不少,老郑帮着搬上了车,又和苏云台在医院外抽了根烟。老郑的烟焦油味儿太重,一口下去苏云台就皱了眉。 分别前,苏云台说:“少抽一点吧。” 老郑愣了愣,笑着点点头,道:“这话小苏也跟我说过。” 苏云台又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老郑仰起头,望远处的青山,“先回一趟老家,待着这么些年,也没好好回去过。” 苏云台说:“应该的。” 老郑深吸一口烟,“往后也许不回来了。” 苏云台摇摇头,直言苏云卿的事是个意外,没人料得到。 老郑垂着头,冲他摆手,“我在S市三十来年了,有时候早上起来,推开窗看看外面,我都看不清这城市什么模样。我不适合这里。” 老郑把烟掐了,没再多解释,从口袋里掏了只手机出来递给苏云台。手机屏幕是碎的,手机壳后头印了个巨大的皮卡丘,这是苏云卿的手机。老郑说出事当天兵荒马乱的,手机砸在了地上,一直想还来着,没找到时机。 苏云台按了Home键,手机亮了,要求输入密码。 电量剩得不多,苏云台记得苏云卿设密码的套路,是他今年打的游戏的发售日,试了两回,就进去了。 进去了才发现,手机被还原过,里面没有app,短信、联系人也清空了,苏云台翻遍了,才在相册里找着张照片。 拍得很糊,像是匆匆忙忙拍下的,是张医院的结算单,林林总总的项目加起来有近三十万,底下还有个签名,在苏云卿的结算单上,大多数都是这个人的名字。 ——丁弈。 老郑站在苏云台身旁,一瞬间觉出苏云台变了脸色,他盯着手机,嘴唇好像抖了一下,再细看看又抿紧了。老郑没敢凑过去,到他这个年纪,深知有些东西不该看,有些事不该知道。人活一世,懵懂点好。 这结算单上还有时间,在七年前。 那时候温遥还没死,苏召清还没入狱,苏云台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更不认识宋臻,他们之间也没有合同。 一切都尚未开始,可偏偏就在这开始之前,丁弈的名字就已经在苏云卿的结算单上了。 第80章 送走老郑,苏云台开车在市区里兜了两圈,漫无目的,走走停停。脑子里有千头万绪,它们重新排列,互相组合,一遍一遍在他的脑海里震响。 其中有一句是苏云卿在医院说的,他说苏云台你也是他手里的子,你只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天黑得太快,河堤上路灯亮了,前头的路昏黄一片。 走得再远,终归有到头的时候。所以他调转车头,回家。 帝王令里没开灯,黑黢黢的一片,但玄关有宋臻的鞋,人已经回来了。这几天苏云卿的后事在办,墨令行天的问题也不少,华众步步紧逼,不遮不掩公开叫阵,陆续收了墨令行天几个小股东手里的份额。 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不多,何况苏云台心里压着石头,不上不下,光想一想就哽得厉害。 走到客厅,先看见阳台上的身影,宋臻像是在抽烟,手边还有酒,苏云台看了一阵,有风吹过来,带着燥热的烟气,叫人呼吸一窒。 听见了动静,宋臻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在黑暗里短促交接,这一刹那格外强烈,苏云台几乎要脱口而出,宋臻比他更快,他转回了头,不再看他,说:“阿姨不清楚你回不回,给你留了饭。” 苏云台看向餐桌,影影绰绰的四菜一汤,没人动过。 宋臻说:“你先吃。” 苏云台乖乖的,去开了灯,扫了一眼桌面。家里两个人,阿姨一个盼不着,菜却做得依旧上心,兴许是怕人胃口不好,还附了一小碟酱菜。饭吃不下,苏云台拿个碗盛汤,竹荪鱼圆,细细闻还有鸡汤味儿,他一口口吃,尝不出多别致的味儿,眼睛还定在阳台的背影上。 厅里太静,他喝完汤,最后一记碗放下的声儿都嫌大。宋臻没回头,烟已经灭了,酒还剩个底,苏云台一直看着,这个男人的肩头与脊背,全部融在黑夜里,像座塔,俯视一切,摧折一切,吞没一切,太高了,太远了,他伸出手,跳一跳,好像够到了,又终归差了一点。 宋臻转过身,视线又擦过去,说:“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苏云台这回没动,松松坐着,宋臻向他走来,从暗处走入灯光底下。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睡,我回来收拾东西。” 宋臻笑了,“去哪儿?” 苏云台站起来,椅子拖出老大的一声,钝钝地刮着耳朵,“我要走了。” 宋臻眯起眼,一瞬间沉静下来,他看着他,又问:“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都能去。”苏云台从他身边走过,忽地转过头,特招人地笑:“我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你这是为了苏云卿?”宋臻说:“他死是个意外。” 苏云台怔了怔,觉得刺痛,为“苏云卿”三个字,为他的结局,也为他的过程。他转过身,正对着宋臻,这回真是笑了,忍不住了,“我知道,我哪能不知道?总不能是你把他的位置露给他爸,叫人来'送'的吧?” 小平头自然不是凭空出现,他不敢看宋臻,只管自己说下去,“再说了,他是你我白纸黑字写下的条件,你总不会把自己的筹码扔出去。”苏云台往后退了一步,又抬起头,特别残酷的样子,“那你和苏云卿呢?你给他开了什么条件?” 苏云台朦朦胧胧望着人,眼睛睁大也望不清,“是把我做进你的局里吗?” 话终于出口,他看见了尽头。宋臻忽地靠近,太快了,伸手捂住他的嘴,力道突然压上来,苏云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碰到开关,灯光消失,客厅重新沉入黑暗。 眼前还有零星的光在闪,苏云台眨着眼,眼泪终于掉下来。再眨一眨,光都要散尽了,所有的意义与深爱,过去与将来在他面前全数坍塌,尽数瓦解,成为碎片,碾为尘土,融入江河与湖海,在苍天之下消失无踪。 他在黑暗里望着宋臻,凭着记忆描出轮廓与眉眼,太熟悉了。他想起多年前的头一眼,那么多人里,偏偏就撞上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一眼万年,早在这一眼之前,他就在宋臻的手心里,是他即将送上棋盘的子,后来温遥死了,苏召清废了,苏云卿把命搭上了,你看到最后,戏里唱的,台上演的,都是人世间的奢望。 宋臻没说话,力道已经卸了,但苏云台没挣,宋臻也没动。呼吸打在他手心里,湿热的一团气,好一阵,他才松开,捧着他的脸,去亲他的额头。 不答就是承认。 宋臻还在亲吻他,他想抱着他,想安慰他。苏云台却在颤抖,双手攥着他的衣袖,十分珍惜的样子,捏紧了松开,再捏紧,再松开,三番五次,他要迷茫了,可苏云卿在他的意识里尚存一息,他纷纷杂杂说过这么多话,唯独这一句,几乎要把他的灵魂震碎。 苏云卿说,死去的人,才最强大。 于是死去的苏云卿天下无敌。 苏云台还是走了,临近半夜,他走在沿江的步道边,连行李都没拿,他怕再停留一秒,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江边风大,吹湿漉漉的热风,时间虽晚,人倒还不少。苏云台往前走,漫无目的,他看看身边的行人,看看滚滚的江水,看天上夜归的鸟,也看楼里亮着的灯,他的还在想帝王令。帝王令在他身后,高耸的辉煌的大楼还望得见,但他不回头。 后来是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游雪的消息,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苏云台想我一点不好,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苏云卿的事儿,那也不好。他没回消息,他打电话给她。 游雪还没睡,对面传来清清醒醒的声音,有点吃惊,问他怎么了。 苏云台想说没怎么,一张嘴嗓子居然是哑的,便笑了笑,说还能怎么,我听你的话,我离开了。 游雪起初没听明白,问你离开哪儿了。 苏云台没说话,游雪就反应过来了。 这时候街边有人闹,是一帮小年轻在跳舞,放激烈的音乐,这音乐他在苏云卿病房里听见过,外放,音量高得要把房顶掀掉,医生护士抄进来,没收他的音响。苏云卿站在病床上,脸高高扬起来。 游雪问他在哪儿,我来接你。 苏云台老实答了,蹲在河堤上看那群小年轻跳,跳了大概五六首曲子,人就散去了。他又等了二十来分钟,游雪终于到了,开着她红色的小车,拉下车窗望着他。 苏云台想他肯定笑得特惨烈,要不游雪不会冲下来,张开双手去抱他。 游雪把苏云台带回了家,小小的一个公寓,一下就显得局促。她翻出毛毯,指着沙发叫苏云台凑合,自己又去了厨房,拿了一盒果汁给他,苏云台不要,游雪就给他换了听啤酒。 她坐在单人沙发里,蜷起腿,苏云台拉开了酒却没喝,愣怔怔的样子。游雪有心要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问他饿不饿,家里有粥。 苏云台望向她,挺乖地点了点头,自己也奇怪,何阿姨那么好的手艺,他没胃口,听见有粥,居然真就觉得饿了。 游雪站起来,说小菜被她吃完了,要不给你做一点,你想吃什么? 苏云台想了想,说想吃蒜蓉西兰花。 游雪把眼睛瞪一瞪,说我不会,你别得寸进尺。 苏云台终于笑了,点了个番茄鸡蛋。 游雪大发慈悲地给他打了两个鸡蛋,在厨房里忙了一阵,端出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走到客厅,苏云台还在,卷着块毯子,蜷在沙发上。 游雪站了许久,看他的身影,巍巍地在颤,啤酒在桌上,没动。她想去把他抓出来,想叫他好起来,到最后也没敢,只把东西放下,关了灯,走进卧室,带上了门。 第81章 第二天游雪起了个早,去客厅看看,苏云台还没醒,桌上的粥倒是吃了,啤酒也空了。她换了衣服,去附近超市买了早饭和菜,再回来时苏云台起了,坐在沙发上揉自己脖子,眼珠子转了两圈才清明。 游雪把早饭铺在桌上,小笼包加蒸饺,豆浆是黑豆磨的,苏云台洗漱完,坐下和她一道吃。两个人心照不宣,昨晚上的事没提。 吃完后,游雪坐在桌边没动,苏云台自觉把碗筷洗了,请游大经纪人给他找件替换的衣服。游雪挑起眉,想想是时候了,便问要不要让小喜去帝王令拿? 苏云台眨了眨眼,沉淀了一晚上,脑海里的细节倒更清楚了,他坐回沙发,摇头,不必了,来时一无所有,走时一件不带,该了就了。 游雪就给他翻了件衬衫出来,说是以前男朋友的,凑合穿吧。 苏云台还挺乐呵,假模假式担心会不会闹误会,被游雪剜了一眼,安分了。电视上正在回播《一念成谶》,几个月来连轴地转,苏云台想想去年拍摄的情景,恍如一梦。 游雪陪着看了半个来小时,她没换衣服,还穿着睡衣。 苏云台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今天不上班?” 游雪抽了下鼻子,没看他,看着电视里苏云台一刀干掉的女二号,说:“我离职了。” 这倒不是心血来潮,游雪说是一早就有这个打算,上个月正式提出来,前几天刚交接完。她本来打算告诉苏云台,不料苏云卿出事出得突然,一直没机会开口。 苏云台问她,是不是听见了上头有什么风声。 游雪一愣,没料到苏云台问得这样直,她无奈地笑,有这因素在。 这是坐实了墨令行天出了问题,游雪说,去年就有迹象了,宋臻手笔太大,几个项目搭进去的钱都够养活不少小公司,私底下宋挚骂过,连着程廷芳都有意无意用话批评过,暑期档虽说表现不错,但终归是补不了这么大的开销。年初开始,宋臻和其他股东就不太对付,原先陆文峥和楼铭还支持着,面儿上看着还算稳,但上个月开始,楼铭已经与谢瑞宁碰了头,有意在解禁后转让自己手上的股份,陆文峥虽没动作,上一回股东会上,对宋臻的决议却没表态。照这么个势头,兴许挨不到年底,就要出问题了。 苏云台垂着头,又问,那还要其他因素呢? 游雪顿了顿,嘴角一勾,笑了,说我跟你讲过,你不能总这样下去,我自己也是,人这东西,不往上走,就往下沉,谁都一样。 苏云台没应,两个人沉默半晌,游雪才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挺现实的问题,苏云台仰着脖子想了想,打磨到现在,能拿出来当饭吃的是演技,但前一阵子裸照风波不小,往后戏路必定受阻,更何况程廷芳放了话要封他,这条路兴许根本走不通了。六年里他接的戏也不少,积蓄总还是有,不至于饿死。再说也不是非做演员不可,苏云台摸摸自己的脸,再不济当个网红? 见游雪挑眉瞧他,苏云台便反问,你什么打算? 游雪也不藏,直截了当说了,另立门户。 算起来,这确实是个常规操作。游雪在墨令行天这么些年,人脉资源累积至今,在圈子里相当吃得开。眼下正是这一行当的寒冬期,虽说风雨飘摇,可歪瓜裂枣洗下去后,机遇也不少。 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苏云台微微蹙眉,问:“你能从墨令行天带走多少人?” 经济人跑出来单飞不难,难的是带走底下的艺人,墨令行天再怎么有难,身后还有嘉文撑持,宋挚对宋臻再有意见,到底是自己孩子,不会让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去。 游雪耸了耸肩:“这不现成的么?” 苏云台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眨了两下眼,才反问:“你说我?” 是你,游雪定定看着他,问道,怎么,难道你要留下去? 苏云台笑了笑,我就算想留,宋先生也不一定要我。 没说是哪个“宋先生”,游雪站起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背,猝不及防,苏云台仰头看看她,游雪却没说话,又一巴掌拍上来,这回他觉出来了,那手心很热。 隔天万小喜来了,还给苏云台捎带了几件衣服,定制的款,尺寸刚好,苏云台问她哪儿来的。万小喜吞吞吐吐,说是宋老板送来的,连着还有个文件袋。 苏云台打开,里头是当年签的合同,并一张空白支票,收款签发都填了,就差个金额。 看着比打发小情儿那一套要真诚,苏云台捏着张轻飘飘的纸,眼神却飘忽。万小喜没敢多话,干巴巴等着,朝游雪使眼色。 等了一阵,苏云台自己转过身,冲游雪扬起手里的支票,笑着说你要单干,那算我入个股吧。 游雪想这一回苏云台那点演技不好使了,太苍凉的一笑,看得人说不出话,张不开口。 后来游雪带着苏云台去看办公室,就在江边,开了窗望一望,还能瞧见墨令行天的大楼,隔着江,透过烟波雾气,只剩一圈影子,远得太不真实。 游雪跟在他后头,说你要是不满意,换个地方也行。 苏云台摇头,江上开阔,望一望挺好。 新开的小工作室,体量不大,游雪跑了几趟工商局,就给办下来了。 苏云台一面搬家,一面盯工作室的装修,宋臻给的支票到底没动,放在他钱夹里,每回打开都看得见,买瓶水看一眼,买包烟看一眼。工作室取了个风雅的名儿,叫云中君,游雪料想这和苏云卿有点关系,但没敢细问,挂牌那天晚上,游雪喝得半醉半醒,看见那张支票,趁着酒劲儿问他,你是不是自虐。 苏云台装没听见,自言自语说这儿的酒不行。 游雪冷哼一声,更尖锐了,问你是不是想帝王令里一柜子的好酒了? 苏云台一仰头把酒干了,放下酒杯,说我又咂么一下,其实这儿酒还成。 两个人喝了不少,万小喜听说了就来接,小姑娘人还在墨令行天,一边开车一边讲公司里的事儿,说燕一汀与那视频平台的合作谈下来了,强强联手,真要登顶了。 苏云台闭着眼,大半个月没听见墨令行天的消息,乍一听见居然觉得陌生。耳朵里“墨令行天”四个四还没消退,脑海里的身影已经甚嚣尘上,他晃着头,酒喝得太多,人就恍惚,迷迷糊糊睡过去。 也好,睡着了屁事不想。 下车那会儿苏云台醒了,游雪提醒他,刚才电话响了一阵。 苏云台摸出来看看,十分钟以前了,他告别游雪,独自进电梯。新搬的地方在12楼,一开门空荡荡,一股崭新的气味儿。他东西不多,吧台上就个电热水壶,烧水的档儿他突然想起来,那电话号码有点儿眼熟。 翻出来再看看,果然,前几天工作室装修,也打来过,那时候正打电钻,他也没听见。 号码是本地的,看着像个座机,打过去没人接,兴许就是个推销电话。 工作室虽成立,还有个问题没解决,苏云台的经纪约还挂在墨令行天。 这事儿得苏云台本人亲自去,没成想还没来得及,先传来个消息,楼铭与陆文峥终于按捺不住,解禁之后一举减持,手上的份额撒出去,毫无意外地,墨令行天的股价顺势下跌,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存亡关头。 宋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据说隔天就往北边跑,想请宋老爷子出马,外界传得很不好听,说宋老板捅了天大的篓子,兜不住,终于要回家找爹了。 好在这是亲爹,宋挚有意出手救场,临门一脚之际,不知哪儿犯冲,与宋臻起了争执,闹得还挺大,宋臻让老爷子的秘书赶了出去,这火算是没救成。 都是外头在传,纷纷扬扬,具体如何却没人知道。 苏云台大部分的消息来自万小喜,小姑娘难得愁容满面,怕自己要失业,养不起那么大一条柯基。游雪反应倒敏锐,势头比她预计的要猛烈,于是没再费心准备说辞,一个电话过去找宋臻要人,苏云台就搁边上坐着,盯着她,都没敢动,对面话说得不多,零零星星听不太清,好像总共也没几句话,收线之后,游雪都怔了怔,慢慢坐到他身边去。 宋臻一点没刁难,一点没挽留,干干脆脆放人。 苏云台瞧着游雪的手机,又觉得恍惚,原先还是藕断丝连的劲儿,这一秒之后倒是真真正正全断干净了。 这一年夏天的末尾,墨令行天大厦将倾,到最后华众的谢瑞宁顺手捡了个便宜,接了墨令行天的盘。宋臻手上还占着股份,按理说还能在台面上一较高下,结果收购当晚,宋谢两人在墨令行天的大楼前大打出手,暴雨里天灰灰蒙蒙,陆小为站在玻璃门里,冷着一双眼看。 至此一个毫无留恋,一个赶尽杀绝,墨令行天直接易主。 万小喜收拾了细软,跑来投奔游雪,破格升级,当了苏云台的经纪人。 墨令行天改姓了谢,于苏云台倒是影响不大,先前谢瑞宁给的角儿也还在,算算不久就要进组了。苏云台坐在办公室里,看游雪和万小喜给人面试,插不上手,便给她们点了咖啡。 入了秋,天都透了,盛夏的浊气一扫而空,苏云台打开窗,江对面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世界依旧。 这世上缺了谁都能转,人缺了谁都能活。 下楼拿外卖的时候,听见了点争执,三个保安拦下了一个人。 这人身条不高,被保安堵得严严实实,嘴上却横,在叫:“我怎么不能进来?我来找人的!” 保安问:“那你要找哪家公司,你说呀?” 这人声儿更高了,“我他妈进去不就知道了!我找儿子跟你报备个屁?” 外卖小哥就在门外,被人挡着进不来。 苏云台跟他抬手示意,想从侧门出去,刚推开门,就听见一句—— “哎,还拦个屁,这就是我儿子。” tbc 第82章 来的正是苏召清。 六年没见,苏召清面相改了不少,五十出头的人,看着像有七十,背也佝偻了,在苏云台印象里,苏召清与他一般高,现在看一看,比他矮半个头了。 保安面面相觑,就没再拦。 苏云台拎着咖啡,带着人回工作室,游雪的面试还没结束,苏云台把苏召清领进办公室,落了锁。 苏召清啧啧两声,打量办公室,游雪定的色调,灰色为主,瞧着很有质感,阳台也大,望出去是一整面的江景。苏云台挑出一杯咖啡,递过去,问他喝不喝。 苏召清看了一眼,接过来,问:“怎么不叫我?不认人了?” 苏云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应,反问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苏召清被判七年,算算理应还有大半年。苏召清坐到苏云台对面去,两个人不像父子,像要谈判的对手,苏召清自嘲地笑一笑,说:“出来快一个月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 “忙。”苏云台回得很快,“兴许没听见。” 苏召清点头,又看一眼办公室,说:“应该的,你是出息了。”他叹一口气,故作姿态,“我儿子出息了啊。” 苏云台不为所动,胸口里蕴着一团气,热腾腾鼓噪着,他问:“你怎么出来了,爸?” 苏召清听见这个字还有点陌生,眨了眨眼,他不年轻了,瞳仁里有灰败气,“还能怎么出来,我表现好,就提前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老死在里面?”一转眼又看见桌上放的烟盒,问:“能抽吗?” 楼里禁烟,苏云台还是递了一根过去。 苏召清夹着烟瞧了瞧,嗤笑一声:“烟都是洋货啊?”打火点上,深吸一口,又说:“不带劲儿。” 苏云台说:“你以前抽的那种买不着了。” 苏召清说:“是啊,我出来那天,就浦桥那儿,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我看看大街小巷还是老样子,仔细看看又都不认识。变化太大了。” 苏云台八风不动,说:“变化这么大,你还能找到这儿。” 苏召清把烟灭了,“你现在出名了,网上到处是你的消息,好找。” 苏云台垂着眼儿,胸中躁气撤出,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心平气和了,“你找我做什么?” “我是你爸,找你天经地义。”苏召清把嘴角勾起来,有点微妙的嗤之以鼻,“进去这几年你也没来看看我,我只好自己来看看你。” 苏云台说:“你在里面要花的钱要用的东西我都给你捎去了。” 苏召清笑起来,“别这么紧张,我找你不是要钱。” 苏云台看着他,说:“爸,你不来找我要钱,我才紧张。” 苏召清推开了咖啡,这东西他喝不惯,话已经摊开,他就懒得再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表示,要当年温遥手上那姓方的把柄。 苏云台说:“那你不该找我,你该下去找温遥。” 苏召清凑近了,眼睛眯起来,灰败的眼珠子又亮起来,“不用跟我放狠话,我蹲了这么多年,狠话听多了。”他坐回去,有种熬出头的得意劲儿,“我听说那野种也死了,让他姓苏这么久,收点钱不过分吧。” 苏云台没说话,外头风大了,他只觉得有点冷。 苏召清说,那小子是他看着出生的,当年留着他就指着能从姓方的那儿敲一笔,不料温遥那贱坯子心软,把人好端端送回去了,一家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货色。他又问苏云台,苏云卿那病花了不少钱吧?那么一个病秧子,能活到现在还不是靠你的钱撑着,开公司要的钱也不少,他那个爹,不是差钱的主儿。 苏云台都要给听笑了,他说:“说这么多,东西不在我这儿,我能有什么办法。” 苏召清不信:“你照顾他这么久,他就没给你提过?” 苏云台道:“你也说了,他是拿钱撑着,哪儿是我照顾的?我和他不亲,你要不亲自问问他。”他站起来,后边儿的光被他遮掉一半,屋子都暗了,他看着苏召清,居高临下,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矮小成这样。 苏召清没动,也看着他,“是啊,你那钱哪儿来的,你要不跟我说说?” 苏云台冷下来,眼睛把光都掐灭,想想还是没修炼到位,被人说一说,被自己的父亲说一说,就要忍不住了。 苏召清嘴角咧开了,张阖之间像个黑色的洞,“我知道现在媒体厉害了,假的都能说成真的,真的也能掰成混的,我这人不光彩,你是我的种儿,也光彩不到哪里去。何必为了个野种,贱/逼里出来的糟污东西,把自己也赔上呢?” 苏云台笑了,特玩味儿地笑了,这才是他熟悉的苏召清,身体里淌出脏水,流出恶脓,抬手就要了温遥一命的苏召清,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的血脉来源,他眨眨眼,觉得要留下泪来,再眨一眨,还是干的,于是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也是从那地方出来的,那我贱不贱?脏不脏?” 苏召清倒是一愣,兴许苏云台也变化太大,早跟当年被他按在水池里的小孩子不同了,他伸出手,指着苏云台,“话我给你了,你好好想想,反正我不急,蹲了这么些年,我耐心好得很。” 隔壁出了点动静,游雪面试结束了。苏召清抽了根烟出来,他自己的烟,点了叼在嘴里,烟气冲人,他在这阵烟雾里剜了苏云台一眼,终于走了。 苏召清来的事儿他没告诉游雪,横竖是冲自己来的,说多了反倒节外生枝。何况游雪要顾的事儿也不少,工作室总不能端着个门牌上阵,目前苏云台工作的机会不多,眼下一来要人,二来钱也得跟上。 苏云台跟着游雪跑过几趟投资人的酒会,话说得多,酒喝得更多,一来二去,也能看出点门道。这圈子里遍地人精,一双双眼睛看着醉,实则耳朵竖着,心眼备着,怕来事儿,也怕事儿不来。期间苏云台人见了不少,握手也不少,但真正肯掏出钱的人却没几个,人人都端着十二分的警醒,在观望,在等待,大环境风波不断,谁都犯不起错。 墨令行天归到谢瑞宁麾下之后,留下的艺人并不多,倒不是不想,是华众瞧不上。兴许谢瑞宁也深知,摊了这么大一个盘子,再不节流,就要步人后尘了。苏云台在网上草草瞥了几眼,华众选人的门槛不低,拿不出作品、攒不动人气的率先出局,网上还有个老演员戏称,往后自己可能要去片场捡角儿了,希望同行能多担待多照顾。 行业里惨淡,宋臻沉寂了一个多月,再传出声音却是一鸣惊人,宋老先生终于是功成身退,把嘉文的掌舵之位给了宋臻,据说是老先生身体不大好,一直留在B市静养,纷纷争争的事儿不想管了。有人惊,也有人忧,宋臻刚把墨令行天作没了,嘉文是行业的龙头,体量上墨令行天压根儿没得比,这要再毁在他手上,上上下下多少号人,这是要引发巨震的。 网上分析的帖子一章又一章,反正不看好,反正要唱衰,苏云台听说的倒不多,游雪和万小喜避名讳似的避着他,偶尔听见一声“宋臻”,心头就要晃一晃,晃得多了,好像真就免疫了。 苏召清走后就没了动静,真像他说的,耐心好极了。 这让苏云台看不透,他不信苏召清能这样精准地找上来,甚至不信他这提前出狱是因为表现好,苏召清后边儿必定有人指使。 这么一想倒不急了,横竖有比他急的。 隔天苏云台就定心出了趟差,去邻市参了部网剧,戏份不多,一周就杀青,回来当天听说了个消息,微博上沸沸扬扬,传遍了。 正是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时候,燕一汀居然和嘉文闹掰了,热搜上了头一条,点进去就是燕一汀最新发的一条微博:蛇鼠一窝,不奉陪了。 办公室里万小喜泡了茶,小姑娘近期劳心劳力,摸摸脑袋觉得自己要秃,神叨叨表示要养生。苏云台行李还立在角落,问游雪:“这是真事?” 游雪点头,确有其事。 经过两档王牌节目的洗礼,燕一汀已经成了新生代里顶级的流量,几乎到了呼风唤雨的境地。这是宋臻带出来的人,合约又在嘉文,不受墨令行天的影响,按着正常的路数,这样的王牌任谁都要紧紧攥在手里。 苏云台觉出不对,看了看游雪。 游雪叹气,这里头确实有内情,有传闻说燕一汀在《专属于你》里屈居第二,是“人为操作”,上头授的意。 苏云台立刻明白了,这上头恐怕指的是宋臻。 燕一汀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气儿却极高,要让他得知这里头的内幕,不好收场。 三个人喝着茶沉默一阵,游雪说:“都是道听途说,事实如何谁知道呢。” 也就是这时候,外头突然插了道声音进来,“事实?问我啊。” 苏云台朝门口望过去,颀长的一道身影,带着墨镜。 燕一汀把墨镜摘了,挺好看的眼睛,一望就望见了苏云台,“再怎么说,我是当事人嘛。” 第83章 这一声来得猝不及防。 燕一汀在打量苏云台,苏云台一样也在看他,两个人视线交错,瞧了一阵,都笑了。 苏云台说:“稀客。” 燕一汀回:“久违。” 燕一汀专门来找苏云台,游雪和万小喜就没多留,带上门离开了。苏云台给他斟了杯茶,燕一汀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汤,问:“这是乌龙?” 苏云台点头,说:“光看就认得出啊?” “上学时打过工,能认出来一点。”燕一汀坐下了,身上带着点外头带进来的热气,被冷气一吹,更明显了,“那会儿还背过口诀,什么茶什么色儿什么味儿,错了老板要骂的。” 苏云台瞧着他的脸,没化妆,下颌的血管隐隐约约,先前一次瞧见真人是在宋臻的办公室,剑拔弩张互不顺眼,没留意这小子底子这样好,这几天看《广袤之地》,镜头里燕一汀唇红齿白,衬着原野与荒地,又细致又粗犷。 苏云台笑了笑,“这店老板现在肯定悔不当初。” “哪儿呀?”燕一汀喝茶,“多少年前就倒闭了。” 时过境迁,连过往那点牵扯都淡了,苏云台发觉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与燕一汀面对面,“《专属于你》我一期不落,要不是宋先生和我说,我以为你是打小练起来的。” 燕一汀说:“我也就这一个优点,学东西快。” 两个人都顿了顿,苏云台终于把话问出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燕一汀答得简单:“我犯了错。” 这错和苏云台有点关系,燕一汀告诉他,错就错在上一回办公室里那一照面,他不该高估自己,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专属于你》最后一期的决赛上,燕一汀的应援粉丝出了差错,没能把物料送进后台,通往舞台的一条道,堆满了鲜花和礼物,唯独没一件是给他的。上了台才知道不止是物料,台下的灯牌都没多少,输人不输阵,他这架势就已经输了。 中场休息那会儿,他叫助理给宋先生打电话,宋臻没接,反倒是丁弈回了一个过来,问他什么事,燕一汀瞬间就寒了大半,什么事,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苏云台说:“我不知情。” 燕一汀道:“我来找你不是来算账的。这账也不在你头上。”他换了个姿势,眼睛眨了眨,“本来我也不知道是宋先生要教训我,只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感觉,前几天去电视台录节目,碰到当时做数据的工作人员,对方说漏了嘴,我才知道。” 这个节骨眼说出来,苏云台不信是巧合。燕一汀也不信,不过信不信不打紧,结局是一样的。 “嘉文我也不想待了。设计这一出的人兴许也是这么盼的,华众的谢老板来问过我,想不想过去,他有我下个本子的分账权,说我过去之后,这个比例可以再商量。” 苏云台说:“这个条件不错。” “你也觉得?”燕一汀问,手里的茶凉了,他还捧着,“那我要是想来你这儿,你愿不愿意?” 来意挑明,苏云台微微睁大了眼,华众和云中君根本没有可比性,墨令行天易手之后,除开嘉文,华众几乎再难有敌手,燕一汀只要不傻,在选择上根本不需犹豫。 苏云台问:“为什么?” 燕一汀抬起头,半眯着眼,窗外有光,照得他眼底一片金黄,他告诉苏云台,他们的眼睛很像,他们像的不止是眼睛。 苏云台没敢给准话,就算双方有意,按着燕一汀的身价,违约金将近八位数,云中君拿不出这个钱。 离开前,燕一汀留了个电话,说保持联系。 苏云台接了,看着他,“其实你有机会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燕一汀听懂了,这机会指的是宋臻。宋臻亲手带他走出来,宋臻让他进自己的酒店套房,派他私车,替他谈判,这是新人的待遇,新人替旧人,才是惯常的路数。 燕一汀戴上墨镜,有几分恍惚,说:“刚跟着宋先生时,我是这么想的,我想上他的床,我想抓住点什么,有一回,我都觉得他要亲我了。” 苏云台面色不动,像听着件陌生人的事儿。 “后来半道儿他叫我出去,我还懵了。”燕一汀晃晃脑袋,嘴角勾起来,“出去后我在门口站了会儿,琢磨这该是个什么心情,我琢磨出来了,我既高兴,又嫉妒。” “不觉得可惜?” “当然了,就差那么一点点。”燕一汀转过身,墨镜后头有光一闪而过,“怪只怪,这不是我的故事。” 人一走,游雪就回了办公室,燕一汀想进云中君,她确实动心。这是个好苗子,还是个已经能带来收益的苗子,游雪暗暗去嘉文打听了,一打听就蔫吧,嘉文开出来的违约金高达1800万。 别说这个数,就是零头,拿出来都得咬牙。万小喜瞥着苏云台,游雪剜着万小喜,她知道这小妮子打什么主意,宋臻那张没填数额的支票还在,要能拿出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但这东西牵扯的是一段过去,一种情绪,一点坚持,虽说没法当饭吃,可要真没了,照样剐得人痛不欲生。 于是游雪没提,万小喜也闭紧了嘴。 眼看着要黄,游雪便卯足了劲儿,与苏云台一道上投资人的聚会。她认识的人多,门路广,兴许一滩死水就能给盘活了。 晚上就有一局,在市中心的一家私人俱乐部,是个导演攒的,人来了不少。 苏云台到时还没开宴,门口亮璀璨的灯光,一眼望过去还有很多熟面孔。游雪挽着他走进去,不多半个小时,就和人谈开了。苏云台和几个合作过的演员打了个照面,转头在阳台看见个老熟人,赵敲敲。 赵敲敲还是一副随意的样子,端着酒却并不喝,她同样看见了苏云台,抬手打了个招呼,就往他这儿走来。 有时日没联系,赵敲敲看着瘦了不少,脸上颧骨支棱棱凸出来,苏云台没问,她自己提起来,说是拍个戏,就这还没瘦到拍摄要求,她摸自己的侧腰,又说等这儿骨头显出来,就能动工了。 苏云台笑眯眯,与赵敲敲说话没什么顾忌,问什么片子,要求这么高。 赵敲敲很痛快:“我自己导的片子,讲迁徙讲饥荒,挺小众的题材。” 听着就与世面上讨喜的题材不同,这样的片子要拍好比纯粹的商业片难,即便有赵敲敲这样一尊金字招牌,想在票房上打开局面也得有人帮扶。 赵敲敲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作死。” 苏云台笑起来,认了,“那我想得还挺委婉。” “拍惯了别人想演的故事,就总想着能讲讲自己的故事。”赵敲敲与他并排站,头发梢碰着他肩头,“你不也是?” 先前苏云台“大动作”频频,网上也炒过一阵子,赵敲敲仔细看看他,又说:“其实我这儿还有个角儿没定,是个带孩子的年轻父亲,你要是有意思,我把本子发你看看?” 苏云台说:“要封我的人还没松口,你让我进组,回头上不了大荧幕怎么办?” 赵敲敲咧着一口小白牙,意气风发的样子,“这辈子没栽过,你要有这本事,我倒想试试。” 盛情难却,苏云台就应下了。半道儿赵敲敲经纪人过来,还牵了两个人过来,据说从前是做券商的,对他们这一行有兴趣,想认识认识。 见他们谈正事,苏云台自己找了个由头离开,喝过一轮酒,后背沁出一点汗,他走到阳台,想散散酒气。 俱乐部带个院子,两边做的枯山水景致,灯光底下,望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酒会过半,还有人在进场,院子正中的道儿上停了不少车。 一眼扫过去,朦朦胧胧瞧见一辆古斯特,车灯还亮着。 车牌看不大清,偏偏颜色是一样的,苏云台听见有细细碎碎的响动,像白沙在翻滚,他眯起眼睛看,直直钉进黑色的车窗,那里面也在翻涌,也在流动,勾着他去想。 到最后,他想起宋臻的脸庞,轻轻一碰,就生动起来。 第84章 看得久了,没留神车里真有人出来。 苏云台一惊,没等看清,转身就走了。 一场酒会,机关算尽,还是半点收获没有。游雪喝了不少,临了还被个老秃瓢骚扰,对方喝醉了,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拽着游雪手腕不放,说他有钱,家里小孩儿也大了,现在就缺个伴儿,既然想要钱,一晚上捱一捱,什么都有了。 游雪恶心地不行,见这地方是楼梯转角,人不多,就想把包抡对方脸上,还没动上手,苏云台就过来了。 他人高马大,面色很沉,眼色很利,透着股煞气,秃瓢还真愣住了,没敢动,一直攥着游雪手腕子,苏云台走上去,压低了声儿:“放开,抓红了。” 一句话的档儿,人已经回神了,这是大庭广众,他行的是不轨之事,马上就恼羞成怒翻了脸,指着苏云台问:“你什么东西?” 见人不放,苏云台上来就想抢,不料这老秃瓢居然还带了人,一看他要上手,就从楼道里跑了过来。 三对二,怎么着都占着人数优势,秃瓢气又顺了,凑在苏云台面前瞧了瞧,突然一耸眉,说你不那谁吗?就那个搞屁/眼的! 这一声拔得很高,有人望过来了。苏云台盯着秃瓢,眼里冷得要剜人了,搞屁/眼的,六年的时光,较量与挣扎,存活与灭亡,到最后看在别人眼里,就剩下一句“搞屁/眼的”。他轻轻抖了一下,身体里那点戾气在蠢动,一眨眼,拳头已经出去了。 这秃瓢看着唬人,一拳就被苏云台撂倒了,他哎哎哎叫起来,招呼身后的两个保安。 保安却没动,秃瓢一骨碌站起来,张嘴要骂,才看见一侧楼梯上站着三个人,为首的一个端着酒,居高临下,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 宋臻微微偏了头,视线点着楼下一干人等,问他身后的男人:“老徐,这是什么余兴节目?” 叫“老徐”的男人就是攒局的导演,着急忙慌奔下来,嘴皮子还在抖,“老胡你这是干嘛?怎么跟人动上手了?” 秃瓢一听就炸了,“我哪儿动手了,我是被打的!” 苏云台垂着头,没敢抬眼看一看,拳头还握着,刚刚一拳使足了劲儿,现在还疼,还有点恶心,兴许是沾上了这老秃瓢的口水。 高处有脚步声,听着很钝,等黑色的鞋尖扎进眼里,避无可避了,苏云台才抬起头,望进一双深沉的眼里。视线一碰,这双眼不紧不慢转开了,笑一笑,笑出了十足十的压迫感。 宋臻说:“胡老这是喝多了,醒醒酒就好。” 说得轻巧,却叫人心头狂跳,老徐没敢应声,老胡呼呼喘气,身后的丁弈倒应了,字正腔圆的一声“是”。他走过宋臻身边,接下他手里的杯子,抬着一副雍容表情,把酒倒在了老胡脸上,丁弈还侧着头看看对方,问:“醒了吗?” 老胡张着嘴说不出话,宋臻没再搭理,往楼下走。 他经过苏云台的面前,眼睛一晃而过,从前苏云台觉得这双眼睛深,这回再看,更深了,深不可测,深得一点过往的痕迹都留不住。 丁弈跟在宋臻身后,脸上还挂着一点笑意,他给苏云台点了个头,说:“苏先生,您也醒一醒。” 老胡已经吓傻了,木愣愣瞧着游雪,被自己保安拉走了。苏云台见游雪没什么事,自己往洗手间走,丁弈说得没错,他确实要醒一醒。 洗手间里没有人,苏云台把手洗了,热/辣感终于消下去,手背上还剩个红印。他看着自己镜子里的脸,看了好一阵,一捧水泼上去,才觉得清醒了。 他们的关系起于利,最好的收尾也在利。这里头的道理他很明白,可他的大脑越明白,他的身体越不满。 身后门忽地开了,卷着外头的人声和热流,苏云台转头一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宋先生别是往他身上按了定位,哪儿都能从天而降。 一进来就把门锁了,苏云台刚要张嘴,忍了忍,话给咽下去了。 宋臻在他身边洗手,按了洗手液,再开水,洗完了抽纸,擦干。最后抽了根烟出来,问他,要不要。 不要。苏云台在心里说,宋臻好像能听见,手收回去,咬进自己嘴里。 苏云台看着他打火,点烟,他已经清醒了,眼里冷飕飕,“谢谢你解围。” 宋臻问:“新工作室怎么样?” 苏云台靠在水池边,抱着手臂,说:“挺好的。” 死鸭子嘴硬,宋臻也没拆穿,“下半年几个大类都要整改,叫游雪仔细点,别撞枪口上了。” 苏云台点头,“知道。” 宋臻又说:“明年审核上还会收紧,一多半的公司都要刷下来,与其冒险,先稳住了。” 苏云台还绷着,“知道的。”宋老板玩票儿一样把墨令行天玩儿完了,前车之鉴,苏云台警醒得很。 宋臻瞧了他一眼,把烟头在水里灭干净了,扔进垃圾桶,“我听说燕一汀去找你了?” 苏云台笑起来,“找我也没用,1800万的违约金,我要不起。” 一旁却没声儿了,苏云台小心翼翼侧头去看,宋臻正看着他,眼神虽淡,却钩子似的抓人,“怎么要不起?” 苏云台一眨眼,这话听着有股挑衅的劲儿,下意识要顶回去,脑袋一动倒被人捉住了下巴。 宋臻逼近他,太近了,近得像是个即将到来的吻。手上力道不重,两个指头的劲儿居然挣不出来,苏云台梗着脖子,耳根子都红了,听见人问:“给你的支票为什么不用?” 苏云台怔了一下,眼珠转了转,有一瞬的茫然无措。 门口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坚定,苏云台把眼睛转开了,逃避得太明显。手上顿时加了力道,苏云台“嘶”了一声,声音也抖了,“有人……” 宋臻不管不顾,继续问:“还是你觉得用不着?” 敲门声停了,丁弈推门进来,道:“宋先生,徐老还在等您。” 丁弈一来,手立刻松开了,宋臻退开一步,整理胸口的领子,他又不看苏云台了,下巴昂着,目光冷下去,回丁弈:“就来。” 人走了,苏云台还站着,镜子里的自己回望着他,看着他伸手摸下巴,那地方有点凉,带着点湿意,他一点点摸上去,把痕迹都抹掉了。 这事儿他没和游雪提,走这一遭一无所获不说,还遇着个臭秃瓢,游雪心里烦闷,酒又灌下去不少。万小喜过来接人回家,苏云台见离住处不远,自己慢慢踱回去。 路上就收着赵敲敲的本子,叫《雪里人》,草草扫了一眼梗概,看着是个相当压抑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考验人的功力,这片儿可能赚不了钱,但一定能赚上口碑,他想起赵敲敲,一辈子我行我素的人,好像真就束缚不住,所向披靡。 他想接这个本子。 到家正打算细看,接到个电话,号码是本地固机,苏云台瞥了一眼就心头乱跳,真是烦什么招什么。 苏召清耐心再好,憋到现在也是极限,电话里他的声音粗哑,像是喝了不少酒,苏云台靠在门板上,眉头拧起来,过去这么多年,一听见这把嗓子,仿佛还能闻见对方身上的酒臭味。 苏召清话说得含含糊糊,意思倒很明白,不想等了,要是不把苏云卿藏的证据拿出来,也行,等价把钱拿出来就算数。 苏云台在心里长叹,眼睛瞪着天花板,兴许这世上糟糕的父母都属同一种,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叫一颗心冷下来。 苏召清不等他回答,直接报出个地点,是南郊的一座山,小时候他带苏云台去过,打兔子。 “我做过牢,不在意名声不好听,”苏召清在电话里笑,一边还恶声恶气,“儿子,但你要顾啊,不说我的事,你妈的事,那杂种的事,就你自己,都够喝一壶的。” 苏云台凛起来,问:“什么意思。” “我都看见了,那些照片,”苏召清压低声,黏糊糊的腔调,“你妈那点骚鸡功夫,你学得不错么……” 脑子里嗡得响了一下,反倒把对面的声儿衬得更清楚了。 苏云台捏紧了手机,想把它捏碎,嗡鸣之后,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东西终于崩断了。 第85章 还没收线,苏云台一步冲进里屋,从堆杂物的书房里翻出温遥那只樟木箱。这是后来去帝王令的车库里拖回来的,上头的灰还没拂掉,箱子打开,一堆破铜烂铁上头,躺着温遥和苏召清的结婚照,蒙尘太久,已经卷了边。 他看着照片,对电话里的苏召清说:“好,我答应你,就明天吧。” 说不慌是假的,叫了近20年父亲的人,这个人还是个虐待者、杀人犯,但他身体里积满了愤怒,快要溢出来了,还有失望,苏云卿又说对了,失望比恨意更强烈,更能摧折一个人,他几乎要叫喊,几乎要咆哮,他好像又看见温遥那滩血,看见那只水壶,那血都要漫上他的白球鞋了。 第二天苏云台起了个早,先去了趟工作室。游雪不在,万小喜一个人在吃早饭,苏云台问了问,万小喜说游雪出去谈事儿了。 苏云台点头,想来游雪还没放弃,找着新目标了。 临近中午,苏云台跟万小喜打了声招呼,要出去一趟,说万一没回……到嘴边又把话咽下去了,万小喜正跟《尽吹散》的剧组确认行程,挥挥手就算知道了。 苏云台租了辆车,先回了一趟家,然后才往南郊的山上去,苏召清说在半山腰见,苏云台记得那儿有个湖,湖边还有座小凉亭,风雨里飘摇了太久,牌匾都快烂光了。 有年头没来过,公路都修出来了,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地方。他把车停在凉亭边,一抬头就看见苏召清的背影,站在湖边。 二十来年前,他们一家趁着暑假来过,苏召清难得有假期,苏云台很高兴,他们一块儿打了两只兔子,温遥在凉亭里替他们爷儿俩倒了酸梅汁,嗓子特亮,喊他们来喝。大概就是这么个场景,苏云台眯着眼睛回忆,不确定这么多年过去,难得好的记忆有几分真几分假。 走近了才发现苏召清在抽烟,闻得见呛煞人的烟气,苏云台先叫:“爸。” 苏召清回头,一双老眼上下打量一下,才回:“来了。”他冲苏云台身后望,“还开了车啊?” 苏云台点头,“自己开方便点儿。” 南郊山不多,胜在险峻,也因为太险,比起西边的柳泉山,这儿开发得要少,若不是年节假期,很少有人来。苏云台四周望了一眼,周围没什么动静,苏召清像是一个人来的。 苏召清哼着笑,“我还当是东西多,得开车来。” “是有不少。”苏云台面无表情,“你自己去看看。” 苏召清倒很警惕,“我不傻,你去拿下来。臭小子,别耍花招。” 苏云台转身就去车上把大衣箱扛下来,放到苏召清跟前,说:“温遥留下的东西,全在这了。” 苏召清蹙眉,狐疑道:“这什么?”仔细看看又说:“这不你妈的衣箱吗?” 苏云台一言不发,把箱子打开,打头一张结婚照,温遥是笑的,苏召清也是笑的,确实是一副璧人。他把结婚照翻过来,松垮垮的相框后头还有张小照,拍的是刚出生的苏云卿,抱在一双男人的手里。 苏召清几乎立刻怒了,问:“这什么意思?” “这就是温遥藏的证据。”苏云台把那张小照递给他,“你要就拿去。” “这他妈算哪门子证据?”苏召清退开一步,“那野鸡搜集了一箩筐!怎么会只有一张照片!你他妈蒙谁呢你?” 苏召清不信,一把搡开了苏云台,自己去翻樟木箱,珠钗环佩被翻出来了,苏召清扔开,往深了扒,撕破的戏服被拖出来了,也扔掉,最底下还有两件玩具,一个是拨浪鼓,还有一件软不拉几,像是层塑料。苏召清没认出来,苏云台认出来了,是小时候苏召清教他学游泳时的救生圈,白色的,上头还有两只黄色的小鸭子,一大一小,从前温遥指着大鸭子说这是你爸爸,小鸭子就是你,苏云台问那妈妈呢?温遥就笑一笑,说妈妈站在岸上看宝宝呀。 东西扔了一地,苏召清还不放弃,想把最底下垫的报纸掀起来,指头太糙,掀了几次才抓起来。他正反面看看,骂了声“操”,又扔开了。 苏云台瞧着他,抽了根烟出来,点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在抖,黑烟干燥,烟气温暖,他深深吸了一口,抬头就看见苏召清正瞪着他。 “还有呢?”他问:“是不是在你车上?” 苏云台叼着烟,示意箱子:“没有,这就是全部。” 苏召清去拽他的胳膊,“你跟我去车上!没有就拿钱,钱你带了没有?” 苏云台侧身躲开了,嘴里的烟掉了,他看着烟头被漫上来的湖水浇灭,特残酷地笑了,“你这么想要证据,怎么不在杀她前问问清楚。” 苏召清愣了一下,像不认识自己儿子一样。 苏云台想想这话终于说出来了,这么些年过去,他也能狠起来了,“你打了她那么多下,连句话的功夫都没给她留?” 苏召清盯着他,一双眼睛里像燃起了火,措手不及间,苏云台就被他攥住了领口。 苏召清对他怒目而视,毕生的仇家兴许也就这么副表情,他恶狠狠地,和从前一个样儿,把人掼到水里去。湖边是圈浅滩,水不深,将将没过口鼻,苏云台呛了口水,后腰蹭在砂砾上,剐了一下,挺疼。泥沙被苏召清的劲儿掀起来,往苏云台脸上扑,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想,至少这水里没尿骚味儿。 万事轮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夏日里,他被苏召清按在了水里。那时候温遥还没死,苏云卿也好好的,活得再糟再烂,总归是活着的,换到现在,苏云台活着,苏云卿死了,苏召清活着,温遥死了,凭什么呢?谁决定的?温遥头一次挨打的时候他在哪儿?是被她护在身下,还是躲在床底下?他为什么没出来保护她?温遥被杀的时候他在哪儿?是在学校,还是放学路上?他为什么不跑得快一点?这样就不用一踏进门槛,踩进一滩温血里。 苏召清还在叫骂,问他东西在哪儿,藏哪儿了。 苏云卿豁命保下来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这世上除了他自己,谁都带不走。 苏云台隔着层层水障望着自己的父亲,一个垃圾,他已经老了,老了也还是个垃圾。苏云台握着拳,一拳打出去,苏召清终于揪不住他了,一头栽在水里。 苏云台把他从水里拎起来,问他:“疼不疼?” 苏召清还在拿手抹自己的眼睛。 苏云台再问:“你那样打温遥,她疼不疼?血漫了一地了,你还在杀她,你终于杀了她。” 他把苏召清扔在浅滩,任水流冲,自己快步往岸上走,拽着地上的婚纱照,再走回来,递到苏召清面前,给他看后面的小字。 不负云台不负卿。 苏云台说,别自作多情了,温遥不爱你们,她只爱自己的孩子。 说完就把结婚照撕了,碎片掉下来,尘土似的旧,随着水流打着漂,往湖中心去。 苏召清激烈地抖了一下,到这一刻才惊觉,忽然疯了似的往水里扑,他想去拦,想去抓,想把温遥护进怀里。但水太快了,几张纸屑倏忽就没了。苏召清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倒在水里,举着双手扑腾起来。 苏云台站在岸边,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忘记了游泳。 到底是不一样了。 苏云台慢慢脱了鞋、裤子,还有衬衫,走进深水里,水竟然不凉,暖烘烘地围紧了,他游近苏召清,把他从水里拖出来,甩在了浅滩上。 苏召清侧着身喘气,呜呜地像在哭。 苏云台扫了一眼,找到自己的裤子,掏了张卡和一把钥匙出来,扔在苏召清胸口。 “这是我拿得出的钱,一共五十万,密码是温遥死的那一天。钥匙是老房子的,我后来买回来了,你要敢住就自己留着,不敢住就卖了。”苏云台说着话,目光却望向远处的盘山路,先前倒在水里时,他瞥见一辆熟悉的古斯特,这会儿又没了。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后头有没有人指使我清楚。”苏云台穿上衣服,手机进了水,还能用,一开机就见游雪的电话,气势汹汹的,有十来个,“钱你拿着,算我给你养老送终,然后有多远就滚多远,你没拿到东西,有的是人等着收拾你。” 苏召清却没动,他的声音低下去,他还在颤抖,背佝偻起来,手臂有黑色的疤痕,上车前,苏云台最后给了一眼,觉得他像一团破铜烂铁,要锈光了,要灰飞烟灭了。转念又觉得这个蜷缩的人不是苏召清,兴许苏召清早就死了,随着温遥死了,这只是个奄奄一息的怪物。 山脚下,靠近野林子的地方,丁弈拖着两个人,走得很艰难。 半道儿有车靠近,他警觉地伏下/身,不料车还停下了,当他的面按了两下喇叭。 丁弈探出头,就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窗拉下来了,宋挚正看着他。 老爷子风尘仆仆,以眼神示意,叫他过去。 丁弈特还在踌躇,撒手放开两个人,站在草莽之间,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把双手背到身后去。这两个人都是方明渊派来的练家子,动手时亮了刀,他躲避不及,手背上被撩了一下,见了血,怕过去犯老爷子的冲。 宋挚不耐烦,问是不是要他过去? 丁弈才走了来,就走到车窗前,问:“您怎么来了?” “我来问问你,”宋挚沉着声,“你是给宋臻当助手,还是当打手?” 丁弈垂着头,巧舌如簧的劲儿都没了。宋老爷子虽说撂了挑子,但平日里严肃惯了,说话太有分量,丁弈不敢瞒报:“就两个人。” 宋挚瞥了一眼树林子,“死了?” “昏过去了。”丁弈道:“跟着苏先生父亲来的,宋先生说了,要我把这两人好好送回去。” 宋挚哼了一声,“他倒是会膈应人。” 丁弈嘴角勾了勾,“是方老爷子做得太绝。” 宋挚深深望了丁弈一眼,转了话头,“开弓难回头,这次我不拦他。你回去后给他透个底,程老师只有一个请求,别伤着方江天,老爷子孤家寡人,就这一个外孙女了。” 第86章 离开大半天,再回工作室已经是傍晚。 游雪下午就回来了,见人进门,一双眼睛忧心忡忡地瞧着他。苏召清算是自己的家事儿,苏云台不愿意多说,应了声“没事”就想把话题揭过去,转头便问游雪,今天这个投资人怎么样? 游雪还没开口,万小喜倒先摇了摇头,苏云台心头了然,点了点头,说我再想想办法。 办法其实是有,就揣在他钱包里。 隔天燕一汀又来了电话,问问苏云台的意思,谢瑞宁示好的意思明显,其他公司也抛来了橄榄枝,苏云台想了想, 说后天,最迟后天就定下来。 话给出去了,违约金还没着落。 苏云台按着脑袋,头疼,兴许那天下水时受了凉,他有点发烧。 游雪在外头跑,苏云台一样不得闲,正巧这时候,接到个电话,打来的人和苏云台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先前攒饭局的徐导。 徐导讲话委婉,上来先好一通道歉,说之前老胡喝多了,被宋先生教训了一回,已经长了记性,还望苏先生和游小姐不要计较,原谅他一次。苏云台没应,这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真要道歉也是姓胡的自己来,找个人转达算怎么个意思。 苏云台道,徐导辛苦了。 对面果然愣了愣,笑了,说明年他的新片还要仰仗宋先生,这也是投其所好,为己为人。又说到他听说云中君的困境,正好想起来一人,搞互联网的,想在影视圈里分一杯羹,要是苏云台愿意,他能引荐。 前几年影视行业风生水起,圈外人都愿意掺和进来,看似资本雄厚,实则是外强中干,去年开始,就零零散散有不少人出局,即便有大人物在身后背书,成绩也不好看。这个人选在这个档口入场,如果不是钱多烧得慌,便是有其他目的。 徐导兴许从这迟疑里咂摸出了意思,又说有顾虑可以理解,他也只是递个话头。不过困境是真,机遇也是真,还望苏先生考虑。 苏云台想想游雪,想想万小喜,想想自己钱包里的支票,再想想燕一汀,最后还是答应了。 徐导办事利索,一来二去就把对方约来了,说是晚上八点,就在孔雀见。 孔雀是他熟悉的场子,苏云台跟游雪说了一声,一个人去了。 对方订了一楼饭店的包厢,一进门就看见一人,年纪不大,穿得中规中矩,上来与他握手,说苏先生好。说话轻声细气,第一印象不坏,苏云台与他打了招呼,对方也姓徐,叫徐立君,和徐导是远房亲戚,先前也参加了徐导的酒会,远远看见过苏云台和游雪,就是不巧,没找到机会谈一谈。 坐下后倒没立刻切入正题,徐立君替他斟酒,点的是茅台,问苏云台喝不喝得惯。 苏云台说可以,徐立君便笑了笑,说先前看《一念成谶》里有他唱戏的镜头,像是真唱的,怕他有忌口。 苏云台用手指碾杯口,等对方自己也斟上,才与人碰了碰,仰头喝了。 徐立君道:“我是搞数据出身,老实讲其实没看过苏先生多少戏,不过这个角色叫人印象深刻,可惜电视里剪辑过,镜头不多。” 话里有深意,苏云台眯着眼睛听,程廷芳这一道封杀令效果拔群,断他的戏路,还能挡他的后路,徐立君眼下提起来,兴许是想压低价码。 苏云台直言:“看来徐先生知道我这儿的情况。” 徐立君垂下眼,“老实讲,我是个外行人,也是个生意人,方方面面总要了解,苏先生不要介意。” “应当的。”苏云台说,杯子里的酒又满了,“云中君是我和经纪人一起办的,刚起步,比不得大招牌,而且,”苏云台顿一顿,“我身上事情确实不少,后几年片子接得恐怕也不多,徐先生这意向当真想清楚了?” 徐立君摆摆手,道:“我知道你的顾虑,现在不是入场的好时候。老徐也是这样跟我讲的。但是有风险才有回报,这一行被打压得太紧,到时候反弹得也就越凶。何况我听说,苏先生手底下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至少燕一汀,是想往苏先生这边靠的。” 燕一汀这事儿知情的人不多,外界大多认为他要接下谢瑞宁递来的橄榄枝,对方家大业大,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点东西,理智撼动不了。 徐立君恐怕是冲着燕一汀来的。 苏云台说:“徐先生哪儿得来的消息?” 徐立君仰着头笑了,与先前轻声细气的样子不同,有几分不经意的不屑一顾,“我是搞数据出身,分析惯了,燕一汀这么广的门路,到现在还按兵不动,想来是已经有了目标,只是身价高,钱的问题没谈拢,我听说苏先生的工作室要的是这个数,”徐立君伸出三根手指,“这里面就包含了燕一汀的违约金吧。” 苏云台八风不动,见人杯子空了,拿了瓶子要给他倒,“看来您很看好他。” 徐立君看着瓶口,道:“摸爬滚打这些年,我看人还是准的。” 杯子快满了,苏云台却没停,问:“什么条件?” 话问出了口,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沉静,包厢里只剩了空调声,徐立君伸出手,把酒瓶口抬高了,苏云台抬起眼睛,侧着脸,笑了,怎么漂亮怎么笑。 “我确实喜欢他。”徐立君稳稳地,笃定了似的,“很喜欢,苏先生若是能牵线搭桥,承诺的数额上,我再添百分之二十。” 苏云台没立刻开口,把面前的酒喝了,白酒滚烫,烧得他蹙眉。 徐立君从口袋里拿了样东西,放到桌上去,苏云台一看,是张孔雀的房卡,对方眨了眨眼睛,声音都压低了,嗓音里还有酒气,“我这人不搞霸王硬上弓那一套,苏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你如果同意,就让人准备准备……”徐立君又回到最初温和的模样,“我见一见。” 苏云台端坐着,从煌煌的灯光底下望,徐立君在微微地笑,眼角有点细纹,眼神很淡,他和从前那些欲/望灼灼的人不一样,他比他们更在行,更像个猎手,高高在上,等着猎物自己撞进来。 苏云台以食指点着房卡,道:“有句话徐先生也说对了,您看人极准。” 他把房卡收下了。 兴许是等着晚上的“活动”,徐立君没再多喝,苏云台也懒得跟人打太极,寻了个由头就把饭局了了。 徐立君上了楼,像是往客房走。 离开前,苏云台先去了趟洗手间,徐立君点的酒和他人一般,入口温吞,后劲上来几乎顶不住。他洗了把脸,抽了根烟,非但没把酒劲儿压下去,腿反而更软了。 房卡还在他口袋里,苏云台掏出来瞧了一眼,普通的房卡,普通的房号。一个两个,醉翁之意均不在酒,也不看看目标是谁,这样的心气儿,也上赶着招惹。他一边想,一边从洗手间里出来,正想找个垃圾桶扔了,没留神撞到个服务员,房卡也掉了。 苏云台没站稳,眼见就要跌下去,对方倒是眼疾手快,一把给扶住了。到了这个点,一楼的人都散干净了,多数往楼上的包间走,对方便问:“先生,您要去哪儿?” 刚把房卡捡起来,还没答,又听见这人问:“苏先生?” 苏云台抬起头,这才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还真认识,从前苏云台趁着宋老板不在,让他去包间伺候过,好像是叫小汤。 醉得不轻,小汤伸手把他半扶着,见苏云台手里揣着房卡,一副很懂的样子,道:“苏先生,我送您过去吧。” 苏云台眨了两下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汤带着往VIP的电梯走,一边儿还掏对讲机,小声说,7312的苏先生喝醉了,我送上去,电梯给我开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苏云台就被架到了7312的门口。 小汤冲他挥挥手,说去端碗醒酒汤来。 转头就走了。 VIP的楼层,能上来的人非富即贵,苏云台扶着门左右看看,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孔雀这包房有日子没来过,房卡倒还在他钱包里,苏云台握着门把手,犹豫一阵,还是把门刷开了。 屋子的布置跟以前一样,柑橘调,昏黄暖光,床头摆了束花,他记得头一回来摆的是龙胆,后来还有六出、尤加利、木百合,他看看桌上的卡片,今儿摆的叫龙船。 总共也没来过多少次的地方,熟悉得叫他不敢动,胸口有东西梗着,不上不下吊着他。 发烧,酒精,宋臻的包间,他的头更疼了。 等了小十分钟,醒酒汤没来,苏云台倒要醉过去了,他软绵绵地往床上扑,起先只想挨着床沿坐一坐,真挨着了身体又更重了,他眯着眼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一头栽进被子里,用被子卷一卷,把脸兜住,既不想面对,又想挨得紧一点。 睡了有一阵,才迷迷糊糊听见动静。 苏云台掀开被角,愣怔怔望出去,问:“醒酒汤?” 床边有个人影,低沉地“嗯”一声。 苏云台一下又把被子盖上,缩回去,在里面拱一拱,嘟嘟哝哝地讲话,不喝,你拿走。 对方没动,只说:“听话。” 被子里又不动了,好一会儿苏云台才慢慢钻出来,他坐在床上,歪着脑袋,头发挡在眼前,特厚脸皮地讲,好啊,你喂我。 第87章 宋臻端着碗,去摸苏云台的嘴唇,起了点皮,瞧着更红。 苏云台像是愣住了,仰头望。灯光底下,他就看见个高大的身影,闻见熟悉的气味,他闭着眼,再睁开,人还在,这居然是真的。 宋臻问:“喝了多少?” 苏云台把脸躲开了,“两瓶白的。” 宋臻收了手指,把醒酒汤凑上来,话说得很重:“先喝了。” 醉鬼逆反劲儿上来了,往后仰着就不合作,“我又没醉,喝它干嘛,酸唧唧的玩意儿。” 宋臻半搂着人,一条手臂架不住怀里人乱动,苏云台倒在床铺里,耸着腰乱滚,没留神一脑袋砸在了床头柜上,他闷哼一声,摸了摸额头,冲人凶:“肿起来了!” 宋臻也凑上去看,道:“没有肿。” 苏云台迷瞪着眼,不依不挠,抓了宋臻的手按在额角,“你摸,有个块块!” 宋臻真的摸了,五个指头插进他头发里,又去抚摸他脸颊,“我没摸到。” 靠得太近,苏云台闭上眼,睫毛都在颤,那手在他下颌上抚摸,即将扣到命脉,他听见宋臻的呼吸,还有他的声音:“就当你已经醉了。” 醉了比醒着好。 手指忽地撬开嘴唇,苏云台被他碰到了舌尖,光这一下他都要呻吟出来了,急急地咽口水。双手要去推开宋臻,反倒被抓住,宋臻端着碗,自己含了一口,猝不及防把人压下去,堵在苏云台嘴唇上。 一口热汤混着酒气渡过来,苏云台张开嘴,嗯嗯啊啊地去接,一边咽下去,一边被人勾着舌头搅,宋臻把碗放到床头柜上,揽着腰让苏云台坐起来,他还在吻他,激烈地吻,手已经把他衬衫下摆扯了出来,手指伸进裤子后腰,那么点窄窄的距离,手指只能贴着肉钻进去,臀缝里很热,苏云台细微地颤,觉得嘴唇更燥了,全身的水分都在往身下涌,宋臻的手指已经抵在了穴/口,他夹了夹自己的腿,好像随便搅一搅,就真有东西水淋淋地流出来。 宋臻伸进半个指头,穴/口居然就勒得进不去,苏云台喘着气,仰起头皱眉,终于把手挣出来,抓着人领子问:“你还想硬上?” 手指一顶,真就硬上了,苏云台忍不住,惊叫一声,一双眼泪都逼出来了。 裤子里太紧,其实也动不了,苏云台只觉得后/穴里插进了一整根,很胀,又痛快得叫他心惊。宋臻没说话,托着他下巴吻他的脖子,情/欲上升,苏云台皮肤上泛着层浅浅的粉,衬衫底下的乳/头都顶起来了。宋臻稍微捏一捏,颜色就变深,用嘴含一含,乳/头就可怜兮兮贴着层薄布料,缓解似的蹭。 忍得太久,宋臻撤出手指,把人放倒床上,去脱他的衣服。苏云台只水盈盈地望着他,半张着嘴轻轻喘。 拉开裤子拉链,性/器鼓囊囊地挺着,宋臻替他把裤子拉下去,口袋倒掉出来个东西,宋臻拿起来看看,眉毛挑了一下,问:“这是谁给的?” 苏云台看他扬了扬房卡,舔舔嘴唇,简直要骂人了,乳/头在痒,后/穴里热得要化了,还要跟他废话一张房卡。 于是他仰起脑袋,气急败坏,“别人给的。” 宋臻问:“那你待在这儿,不是放人家鸽子?” 苏云台脸上一红,伸手去抢房卡,抢了个空,立马去拢敞开的衬衫,“那你放开我,我马上就去。” 酒精作祟,招人的话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宋臻看着他,眼睛眯起来,寻着猎物似的暗下去,他把房卡扔远了,大手按上来,三两下就把苏云台衣服剥了。 宋臻掰开他两条腿,一边吻他,一边掐着他乳尖,之后再伸手指探进后/穴,果真开始湿了。嫩肉软绵绵地拢起来,苏云台睁着双失神的眼,本能地挺着下/身,往他腰上蹭,弄得淋淋漓漓一片水光。风光大敞,后/穴憋屈地颤抖,苏云台循着他身体摸下去,摸到宋臻粗硬的性/器,太难受了,身体像空置了几个月,稍一撩拨就蠢蠢欲动,他急于找个东西填满自己,像从前一样。 身体里已经波涛汹涌,宋臻还不为所动,苏云台晃着脑袋,“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后文,宋臻却把他抱紧了,躯体之间温度升高,性/器终于寻到了发泄口,他粗暴地捅进去,强硬地进逼,明明是身下有咕咕唧唧的水声,苏云台的脸倒先湿了。他掐着宋臻的背,兴许是太疼,也可能是太爽,指甲划破了皮肉,宋臻也顾不上,挺着一副腰就把人贯穿到底。 苏云台急促地喘,抬起手咬自己的指甲,还尝到了点血腥味。天知道他肖想了多久,想被拥抱,想被冲撞,想被这个男人压在身下,灌满一身精/液,怎么不要脸怎么来,他要尖叫,要把汹涌的情绪掏出来,要沉醉不醒。 苏云卿肯定要对他失望了,一点点的小情小爱,就能让他缴械投降。 性/器越发涨大,苏云台被磨透了,体液黏腻地挂在腿根和股间,他迷迷糊糊望着天花板,手臂圈着宋臻的脖子,被干迷糊的档口,苏云台突然凑在宋臻的耳边,问:“舒服吗?” 抽送还在继续,宋臻说:“舒服。” 苏云台哆嗦着,又问:“你喜欢吗?” 宋臻抽出性/器,从开阖的穴/口拉出一丝牵连的体液,“喜欢。” 苏云台心口狂跳,感到热铁又回到体内,他往下看,看见受撞击的地方,小腹绷紧了,还有点鼓起来,高/潮临近,他的呼吸更烫更快,“那……你爱我吗?” 这话迷糊了才敢问,身上的人却没答,苏云台闭上眼,在畅快的高/潮里分崩离析,融化成一滩水。 宋臻掐着他的臀肉,让他夹紧自己,在深处射出来,他伏在苏云台脖颈间低喘,吻他的耳朵,告诉他:“你是我此生挚爱。” 苏云台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来,果真醉到了极致,什么话都是动听的。 射过之后,身体倏忽就松了,苏云台眼皮一沉,轰然睡过去。睡也睡得不踏实,朦胧间还感觉得出冲撞的力道。隔天醒来已经是中午,浑身都酸,苏云台草草洗了个澡,站在镜子前看胸前背后的指痕,屁股大腿也给掐红了,看来摽在一块儿这么久,他们的身体远比他们本身更诚实。 宋臻一早就走了,没弄出什么动静,苏云台收拾妥当,衣服套到身上去才发现已经干洗过,他心头有一点震颤,看见床头柜上自己的钱包,这一点震颤又给磨平了。他打开看了看,支票还躺在夹层里,折了个角,苏云台用小指挑开,按了按,折痕还在。 S市即将入秋,天气没原先那么热,吹来阵风,居然还带了丝凉意。苏云台拢紧了领口,回到云中君,里头没开空调,开了窗,风四通八达地吹,万小喜一见他就指指游雪,游雪连日操心,鼻子还有点堵,说话嗡嗡地,问,燕一汀这事儿是不是就算了? 答应的时限将至,钱仍然没有着落。 苏云台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让游雪给燕一汀去个电话,就说钱的事已经解决,云中君希望他来。 万小喜和游雪却没应声,她们看着苏云台,苏云台笑了笑,径自往办公室走。 窗户正对着江,灰扑扑的水在苏云台眼底下流,挡都挡不住。 他把支票拿出来,摊在眼前,签名日期都有,只剩个空荡荡的金额,先前是不愿意,如今别无选择,他在宋臻面前向来没有排面,昨晚上更是兵败如山倒,这么一点坚持,自己看来毫无必要,旁人看来惺惺作态,何必再坚持? 况且他的心上还压着一个苏云卿,他用命替他冲锋陷阵,苏云卿说苏云台不能当笼里的金丝雀,他就不能当,苏云卿说他害怕失望,他就不能让他失望。 一鼓作气,苏云台冲到桌边,抓起笔,笔尖抵在纸上,他要给自己的六年明码标价了。 开多少?三千万?六千万?一个亿? 当年温遥死去,他走投无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能值这么多钱。 他的心神都在笔尖上,外头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见没人应,万小喜拉开了一条门缝,风吹得张狂,把好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都要打散了。苏云台抬起头,看着她。 万小喜直觉这是个要紧时刻,话说起来还有点犹豫,“云台哥,有个电话找你,做信托的,说是你弟弟的受托人。” 第88章 现在想起来,苏云台仍觉得不真实,面前的拼图终于补上最后一块。他从来只当这片江河湖海远得没有边际,从未想过也有看清的一天,这一刻他手脚发凉,心头却被淬出一团热火。 电话里的人讲起中文来有口音,说自己是苏云卿的受托人,替他做的离岸信托,近几日收到了苏云卿的死亡证明,按照苏云卿生前的要求,向他指定的受益人询问资产的处理。 苏云台问,什么资产。 对方愣一愣,好像有几分疑惑,很快又解释:苏云卿在纽约有几套房产,还投资了不少艺术品,大头主要在股票、基金,两家特效公司的股权,甚至还有一部分保险金。苏云台垂着头听,对面顿了顿,给了个总结,林林总总加起来,有近十个亿。 苏云台垂着眼没说话,这个数字万小喜和游雪也听见了,三个人静默以待,屋子里的风都像停滞了,可苏云卿的名字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刹那之间,振聋发聩。 电话里没再多说,只约定了时间地点细谈。 苏云台挂了电话,手还紧紧攥着话筒,万小喜望着他,游雪去握他的手腕,叫他放开。 这是绝处逢生的境地,也是尘埃落定的一刻,无尽的汪洋里,他有一叶安身立命的扁舟。 资金到位,嘉文放人,燕一汀如愿以偿签约云中君。 消息一出,登时惊掉不少人的下巴,有人查了查云中君,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怎么就能把这尊大佛收入堂中,后来发现是游雪和苏云台在幕后操持,想来也是听到墨令行天高层的风声,早一步脱离出来的。 苏云台作品不多,却能一口气签下燕一汀,网上猜测纷纭,联系苏云台身上的事儿,便有人说,这么一大笔钱,要是没点家底,拿出来都要伤筋动骨,先前整件事里苏云台打了头阵,至今没把背后的金主爆出来,兴许这钱,就是上头赏的。 风头更大的是燕一汀,从嘉文转战云中君,有看好的,也有骂他蠢的,燕一汀一概收下,微博上挺大方地讲苏云台,说他是个有锐气的人,能摒弃过去,也能破开新局。 燕一汀要的,正是一个新局。 不出半个月,回报就来了,燕一汀一人拿了六家代言,风声水起之间,还确定要登上明年某家主流媒体的新年晚会。 云中君一跃上了台面,苏云台本人也接到不少合作的邀约,早几个月前他还是后路全无的烫手山芋,眼下倒成了话题人物。 热归热,苏云台心思却不在这儿。敲定与赵敲敲的合作之后,他便带着万小喜去了G省,进入《尽吹散》的剧组。 演的是个后期跳反的侯爷,形象上温文尔雅,干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儿。苏云台一进组,赶上拍打仗的场面,踏花侯阵前请战,趁着乱,一箭把信他至深的小太子弄死了,双方混战之际,踏花侯带上小太子的尸体,策马扬鞭往营里赶。 导演听闻苏云台能骑马,真牵了匹黑马叫他试试。苏云台一身金甲戎装,扛着副弓箭,臂弯里还有装作小太子的铺盖卷儿,负担很重,跑起来更是颠得慌,这一幕拍了一下午,傍晚收工,屁股都疼,脚踝还蹭开了。 万小喜带的创可贴不够用,临时去药店买,回来时见他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手有一搭没一搭给自己的腿按摩,眼睛望着片场。 场上还在拍两军对垒的大场面,洒了一地的热血和头颅,万小喜以为他看呆了,走近了才发现他不在看,至少眼睛的视线没落在实处,他仅仅只是在发呆。 这是最近常有的事儿。 眼下这一行当里哀鸿遍野,苏云台能逆流而上,多亏了苏云卿那十个亿,只是这过程太过惨烈,犹如刮骨剜肉,让人疼痛。 万小喜定在原地,没敢过去。 按着预定的行程,苏云台得在《尽吹散》拍到明年一月中,导演怕天气太冷,有的场景不好发挥。干脆把后头的戏先调上来,苏云台那一场自戕戏也在里头。 当天苏云台还起了个大早,重新瞧了瞧剧本,踏花侯这个角儿飒气得很,心狠手辣,一路谋划,大权唾手可得之际,又干脆放了手,从容赴死。 小半年前,苏云台还卧在沙发里跟宋臻讨论过这个角色,当时他想,这是惯常的伎俩,反派得有反派的腔调,踏花侯打小筹谋,一辈子就朝一个方向走,等走到了头,权力躺在了他跟前,反倒没了继续往前走的意义,因此才束手就擒,这是他骨子里的疯狂,也是故事的诱因,观众向来爱看这样睥睨一世又跌落尘土的角色。 宋臻只管笑,二话不说上来吻他,叫他再想想。 于是他便再想想,故事的结尾,踏花侯一眼望遍刑场,从前的挚友监刑,从前的兵丁拍手称快,苏云台闭上眼,脑子里响起他最后一句台词——好友,吾再请你一回酒。 苏云台捂住脸,好像又突然懂了,也许踏花侯这一路只是求一个同道之人,求一个纠缠不休,这最后广阔无垠的一眼,看见的只有失望。 戏里尚且如此,何况这残酷的现实。 他站起来,天快亮了,酒店里人声渐响,万小喜还没来敲他的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苏云台看了看,游雪发来的,是个链接。 点开进去是个有名的视频播放平台,先前《一念成谶》的网络播出权就在这家手里,游雪发来的正是《一念成谶》的播出页。 起先苏云台还没瞧出端倪,拉下去才看见介绍底下有四个小字:未删减版。他拖到最后几集看了看,原先他被删减的镜头又回来了。 他给游雪打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 游雪给不出答案,当初《一念成谶》遭到删减,全网惋惜,程廷芳都没松口,这个时候却悄没声儿地换了片源。 苏云台的封杀令是上头亲口传下来的,视频网站肯定没这个胆子去触霉头,游雪猜测,是不是程廷芳改了口? 苏云台拿不准,但他直觉这是个信号,或好或坏。 风平浪静拍了两天戏,网上多了几张江酹月的照片。 万小喜抱起手机,照旧替苏云台在微博上营业,今天拍片场的猫,明天逗酒店的鸟。一切看似往好的方向运转,苏云台却始终觉得异样,就像事情起了个头,却没走到结尾,心里总有东西吊着。 戏一直拍到年底,苏云台的戏份所剩不多,就在杀青之前,剧组里传出个消息,上头几家投资方出了岔子,可能有人要撤资。 撤资这种事儿确实时有发生,尤其是高成本的制作上,资方钱扔进去,却好几年没听见个响儿,出于及时止损的心理,一多半都会动这个心思。去年有部科幻片,特效和场景太烧钱,其中一个资方是院线里的龙头,一见这无底洞,率先撤了出来,这一撤,其他资方也跟着撤,到后来,导演自掏腰包,演员自降薪酬,八方筹措,好容易才登上了荧幕。 目前这消息没有证实,只是工作人员之间小声传递的“闲话”,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天,却坐实了。 要撤的是家小公司,也就300来万的数额。 《尽吹散》是华众起的头,谢瑞宁在里头的分量最重,加上吞并墨令行天之后,先前宋臻手上拿出去的一个亿,也算到了他的名下,谢瑞宁实际的份额要占到一多半儿。相比起来,300来万确实还不到人心浮动的程度。 导演与副导演轮番打电话,找那小公司的负责人,好容易联系上,对方对此却闭口不谈,只透了句话,让他们该停停,别被搭进去。 剧组还琢磨着这句话,当天又有三家公司撤了资,导演愁眉不展,烟都烧得更多了。 苏云台打了电话问游雪,游雪压低了声儿,说最近有风透出来,谢瑞宁出了问题。 具体什么问题却不清楚,可能是他犯了事儿,也可能是新一轮的大洗牌。导演联系谢瑞宁,却没找着人,找墨令行天,负责人说了,这事儿得看谢总的意思。 也是这时候,网上有了传闻,一家放得上台面的媒体爆出来,说华众娱乐的账面上亏空近3个亿,旗下多个项目资金链断裂,昨儿个深夜,谢瑞宁就被控制起来了。据说当天他人还出现在S市的机场,是为了送自己太太出境,这家媒体还附了张照片,方江天落地洛杉矶,粉色的围巾包着头,她没化妆,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华众娱乐发展了这么些年,旗下的分公司子公司就不在少数,业务往来错综复杂。谢瑞宁前脚被控制,后脚调查组就进驻了,行云流水,像是有备而来。 几天下来,形势越烧越烈,华众手底下的众多项目几近停摆,股价接连跳水,几乎到了戴帽边缘。调查进行得不急不缓,内部传不出新的消息,外头却已经是人心惶惶。 当初墨令行天遭难,人心倒还稳定,毕竟宋臻身后有嘉文,宋老爷子要是愿意,随时能让它起死回生。反观华众,谢瑞宁单打独斗这么些年,家大业大,责任也大,靠着这巨山吃饭的大有人在,明星艺人兴许还好,其他普普通通的从业者说不定就此失掉饭碗。 半年里墨令行天与华众接连遭殃,网上的质疑与发声也不断,眼看《尽吹散》片如其名,立马要散,这个节骨眼上,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陆小为。 满打满算,陆小为出道不过三年,真正算得上红透漫山遍野的,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再怎么能吸金,要想撑起华众这大大小小为数众多的项目,根本够不上数儿。外界说他口出狂言,加上先前跳槽的事儿,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家的不自量力。 结果人说到做到,第一手就砸进去近一个亿,一边关停了不少重度资金依赖的项目,一边还联系院线,把华众手上的一批器材租了出去,算作融资。兴许是他天运不错,局面真给稳住了,华众勉勉强强地运转了下去。 万小喜对他啧啧称奇,原先拍《一念成谶》那会儿,她没少对他冷嘲热讽,如今才发现,这花孔雀底下还有点料。 苏云台没表态,华众这事他一路跟下来,只觉得这手起刀落的架势格外眼熟。 谢瑞宁被控制在自己家里,调查组也还在查,眼见大半个月过去,还是没听见半点水花,网上还有人说,谢瑞宁账做得好,查不出什么猫腻,这几天连对他的控制都撤了。 眼见年关到来,风波也将近平息,这其实倒不算意外,再怎么说,谢瑞宁是方明渊的女婿,姓方的总不能坐视谢瑞宁蹲局子。 除夕当晚,苏云台在家里摆了个宴,从酒店订的餐,和游雪一道过年,晚些时候万小喜也来了,还带着她那条讨人厌的柯基,电视上燕一汀在歌唱祖国,电视外柯基对着他汪汪直叫。 游雪拍了一桌子的菜,发给燕一汀,问他吃过没有。 隔了一会儿,燕一汀回了个恰柠檬的表情,以示自己现在很酸。 也是这一天,一袋子举报材料送到了郊外的疗养院。特殊病房里住了个老先生,纪检的老人了,冬天胃不好,来S市疗养了一个多月,当天贪嘴,小米粥喝多了,一过午就睡着了。醒来床头柜上多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个牛皮纸包,破破烂烂,边都磨破了。 老先生打开一看,举报的材料从新到旧整整一摞,矛头直指B市某位大人物,指他利用公职之便谋取私利,利用S市某家娱乐公司洗钱、转移资产,翻到最后,还有一项罪名——强/奸。 老先生按兵不动,过完年回了B市,暗中摸底。 这举报材料来得莫名,后来调了监控查,老先生的病房从头到尾就一个人进去,是个护工,监控上看,她只带了把拖把。 护工年纪大了,被问话时吓得直哆嗦,说政府好,说自己没犯事儿。 疗养院也替她叫怨,说这护工一直很本分,从前在安济医院干得也很好,再往前翻,还在养老院里干过十来年,从没出过岔子。老人家人缘也好,她老家在西南边,时常稍应季的菌子山货给大家尝。 这一头查不出东西,便从材料本身查,摸排了两个月,终于动上手。 方明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带走,B市联系S市,要带走谢瑞宁,结果不知哪儿走漏了消息,谢瑞宁却打着时间差,先一步上了飞机,直接离境。 华众登时天下大乱,原以为风波平息,现实却给它杀了个回马枪,这一回不但伤筋动骨,还直直捅进了心窝。 关于方明渊的消息,苏云台还是从丁弈口中得知的。丁秘书照顾苏云卿时间长了,说这是他一直挂在心上的事,现在有了结果,希望苏云台能转告他一声。 隔天苏云台就去了清河山,苏云卿就葬在这里。 来前还打了腹稿,一站到墓碑跟前又不知从哪件事开始,苏云台点了两炷香,看着苏云卿的照片,还是年轻的一张脸。 说不说其实都一样,这小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兴许一早就知道这结局了。 tbc 第89章 新的一年,新的格局。 虽说华众一路急转直下,但到底是行业里的第一梯队,不能真叫它倒了,调查组撤走以后,董事会开了几趟,政府也约谈过,陆小为凭着先手砸进去的一个亿,博了不少人心,一边还暗地里收走不少份额,几番风雨飘摇之后,成功入主。 陆小为年轻气盛,心气儿就写在脸上,不是个能“藏纳”的人,一艘巨轮落到个毛头小子手里,外界纷纷猜测,陆小为身后是不是有高人指点。 扒他的人不少,扒到后来发现陆小为名下不止华众一家,还有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做的也是娱乐行当,再扒却扒不出了,一来二去,网上的声音也小了。 拍完了《尽吹散》,苏云台接了个代言人的活儿,趁着档期空,先把海报拍了。 这年头讲究粉丝经济,原先女明星专职的广告现在就爱找男明星,他这回接的是个黄金首饰的代言。国内的龙头牌子,开了条面向年轻人的新产品线,东西做得简洁,海报也就没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 拍摄当天,苏云台被拉到了海边,他一个人穿件白衬衫,逆着光,伸手撩头发,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套个男戒,女戒略小,套在指节上,他就从头发丝间望过来,看着镜头。后期把色调调暗了,一整个阴郁的画面里,就他的手指上有一丝暖光。 品牌方很满意,赶着把巨幅海报做出来了,要贴在江边的商场外墙。 正巧动工当天没出太阳,傍晚,游雪刚踏进云中君,就望见不远处的大厦上,苏云台的海报一点点铺开。她眯着眼瞧了一阵,问万小喜,苏云台哪儿去了。 万小喜没说话,用手指指指头上。 游雪懂了,苏云台是在天台,他喜欢在那儿喝酒。 天台上风大,正是冬尽春来的时候,暖风里夹着点凉丝丝的水汽,游雪深深地呼吸,在围栏边找到苏云台。 手边果真放着个酒杯,还剩下大半,苏云台没注意她的脚步声,只望着远处。起先游雪以为他在看海报,走近了才觉出他是看着江对岸,墨令行天的楼就在那里。 脚下一顿,游雪有片刻犹豫,万事万物虽已尘埃落定,心里那点情绪却难以泯灭。她在苏云台身后有一瞬间的动摇,可她收拾得很快,开口时已经是往常的腔调:“要叫小喜把你的酒没收了。” 苏云台侧过头,看见她手上拿着个空杯子,笑起来。 游雪把杯子放在护栏上,苏云台便默契地分她一半。两个人碰了下杯子,抿一口,谁都没多喝,谁都很清醒。 海报已经安装完了,两个苏云台隔空对视,游雪说:“这一张拍得不错。” 苏云台勾着嘴角,“我看着总觉得不太像我。” 游雪揶揄他:“拍丑了还是拍好看了?” 杯子在苏云台手心里晃,他说:“拍老了。” 游雪一愣,一巴掌轻轻拍在他后背,开玩笑:“不用担心,大家管这叫沧桑。” 苏云台却挺认真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这么多年了。” 游雪把酒喝了,也就一口的量,刚刚只是抿,没觉得有多烈,这回直接滚下喉,太汹涌了,要在胸腔里烧出一团火,她急促地开口,“人总要变的。” 苏云台转过头,看着她,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乱了,跟海报上一样,天昏地暗,游雪看不清他的眼睛。 苏云台问:“那我算是变好还是变坏?” 游雪放下杯子,天台太高,一地的车水马龙都离得远了,但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游雪还记得六年前头一次看见苏云台时的样子,他坐在宋臻的椅子里,吃一盒云片糕,吃得心无旁骛,好像和谁都隔着层雾气,外人穿不透,他也透不出来。现在也一样。 有东西捆着他,从前是温遥,现在是苏云卿。 天底下的灾难与痛苦里,只有活着的人无法安宁。1 见游雪沉默,苏云台又问:“怎么了?” 游雪抬头,天快黑透了,灯一盏盏亮起来,天边还剩一缕残光,也要被云遮住了,“没怎么。不管变好变坏,至少你手里有云中君,你有机会往前走。” “是啊,”苏云台颔首,“这么多人给的机会,总不能白费了。” 起先游雪还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对,隔了三五秒反应过来了,她望着苏云台,苏云台望着自己的海报,灯光底下,他手指上的戒指简直熠熠生辉。 游雪犹豫道:“你……都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苏云台笑起来,一双眼睛很克制,磅礴的情绪都藏好了,“宋臻从来没瞒过我。” 苏云台说:“他头上压着宋挚,宋挚身后有程廷芳,程廷芳与方明渊沾亲带故,牵一发动全身,他想刮开骨肉,连根拔除这一层层的关系,就需要一个破局的人。这个人是苏云卿。五年时间里他一面用苏云卿牵制方明渊,一面用墨令行天引华众上钩。 “谢瑞宁这人心高气傲,一副身家都是他自己拉起来的,华众的康庄大道在他眼里比什么都要紧,他把宋臻当做对手,以为墨令行天之于宋臻也是一样。熟不料墨令行天只是引人入彀的饵。这几年宋臻大动作不断,赢得多,输得一样多,外头看来是在冒进,私底下墨令行天要被他掏空了吧?一部分用虚拟币洗出去,一地买进,一地卖出,虽说风险大了点,但没有监管,反而好操作;至于另一部分,我们这一行天生的阴阳合同,这里的门道你比我更清楚。这么多的资金出境之后,应该是寄在了苏云卿名下。 “墨令行天将将要倒,谢瑞宁果真摩拳擦掌,把着时机吞并。但墨令行天立项太多,私账乱成一团,拖都能拖死他,加上行业里整改,利润普遍下滑得厉害,华众赚的那一点点钱,正好补了墨令行天的亏。现在旧局破开,他还要立个新局。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一部分钱流入陆小为名下的公司,应当就是那三个亿,一部分到我这里,云中君刚起步,要钱要人,支票是他给我的,燕一汀是他让我挑的,云中君本就可以一帆风顺走下去,等到陆小为入主华众,宋臻就是背后实际的庄家。 “但苏云卿不愿意当这棋盘上的一颗子,他要当下棋的手,他用一个牛皮纸袋牵制方明渊,用我牵制宋臻,再用自己牵制我,宋臻转移出去的那些钱,被他半道拦截,大部分兑换成房产和艺术品,这些东西出手不易,他当时一定是希望我一起走的。可惜……” 一口气说到头,终于哽住了,游雪没敢看苏云台的眼睛,只听见他把酒灌了下去。 游雪轻轻抖了一下,“你什么时候……” 她没问完,也问不下去。 苏云台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还有你,你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你自立门户?至于万小喜,她的能耐应该不止写两篇通稿吧?” 晚上风大了,苏云台把外套脱了罩在游雪身上。 游雪张着嘴,她想再问一句,却生怕问在他心里的破口上。 苏云台提着酒杯,转过身,他要走了。呼啸的风声里,游雪听见他问:“你说,我这样让他们失望了吗?” 这一年过了个暖冬,春天里倒冷起来了。半年里沉沉浮浮,云中君到底挺了过来,苏云台大手一挥,带着为数不多的人马玩儿了一个多礼拜,回到S市第二天,又马不停蹄进了赵敲敲的剧组。拍摄的地儿是在T市的影视城,这个地方苏云台很熟,从前宋臻过来开会,时常捎着他。 拍的是个饥荒题材,他演的年轻父亲,小孩儿还丢了,正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了出效果,苏云台咬牙饿了两天,走到摄像机前,瞧见人手里的甘蔗,两个眼睛都能放光。 饿是真饿,好在戏份不多,两天就拍完。剧组知道他饿着,拍完最后一场戏给他订了个全家桶,苏云台想吃,但没好意思当着一剧组的饿鬼吃,特矜持地拈了个小鸡腿,其他的全分了。 从剧组出来已经近九点,刚走到影视城门外,肚子就特嘹亮地响了。想想酒店这个点已经不开火了,苏云台便拐到了一侧的巷子里,影视城兼具旅游功能,带红了一整条小吃街。 铺子开着的还不少,苏云台挑了家火锅店走进去,门口的服务生正带人往里走,一见苏云台进门,便笑盈盈道:“先生,我们座位满了,需要等哦!” 等是等不得了,正打算回绝,前头那客人倒回头了,戴着墨镜,一回头先“嗬”一声,阴着脸跳开了。 苏云台也吃惊,问:“怎么是你?” 冤家路窄,吃个饭都能碰上陆小为。 服务生可能是新手,没眼力见,还问:“两位认识呀?要不要挤挤拼个桌?正好一起吃。” 陆小为说:“怎么挤挤啊!” 服务生一愣,说:“这最后一桌是个包间,很大的。” 苏云台摆摆手,说:“还是算了,我等等。” 正要走出去,陆小为又“哎”一声,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叫他:“拼就拼吧,这么晚了等到什么时候去。” 于是就坐了一桌。 陆小为先点的菜,点完了给苏云台,苏云台看看,除开锅底,打了十来个勾,心想你这身板塞得下吗,就没再点。 锅底点的牛油辣椒,浮着层红油,里头漂着辣椒,苏云台一筷子下去涮牛肚,两筷子下去烫猪五花,祭了五脏庙,才觉得人活过来了。 吃了大半,一抬头才发现陆小为在喘,辣极了的样子。 这锅底撑死算个中辣,苏云台给他倒了杯水,问:“你不吃辣?” 陆小为边喝水边回:“不愣尺,但窝西幻。” 苏云台叹气,“你不能吃你点个辣的干嘛?” 陆小为眼睛亮了,眉毛都竖起来了,“窝乐仪,再硕泥不是尺嘛?” 苏云台一愣,这小子居然知道他吃辣。 陆小为眯起眼,又好像不确定的样子:“窝看泥以前啪戏,顿顿四辣的。” 见人辣得不行,苏云台又招来服务员,给他单点了个番茄的锅。 两个人话不多,偶尔提几句,不尴不尬说这肉能吃了,快捞起来,那土豆要化了,你快夹啊。一来二去,苏云台知道他也是来拍戏,兴许就在隔壁的剧组,愣是没碰上。吃到后来,陆小为叫了几罐啤酒,高呼火锅就该配啤酒。 呼完了自己又喝不了,两罐下去直挺挺趴下了。 苏云台去推他也不动,陆小为一个大明星,留在这儿不安全,苏云台去翻他手机,密码保护的,又去摸他口袋,找到张房卡,照着上边的名字搜了搜,好在不远,就隔了条街,他把账付了,把人架在肩上,心说看在你记得我吃辣的份儿上,送你回去。 1. 出自阿基里斯之歌 第90章 酒店五星级,像是他自己单独订的,还是个套房。 苏云台把他放到床上去,自己去洗手间洗了个脸,坐到一边,打算等他的助理回来就走。等了有半个多小时,陆小为悠悠爬起来,两只眼睛眨来眨去,迷迷糊糊望过来。望了有一阵,突然一掀被子,跨到沙发边,抄起茶几上的杯子,对他说:“喝。” 苏云台不跟醉鬼一般见识,从他手里把杯子拿下来,放好,“不喝了,你去睡觉。” 陆小为瞪着他,突然道:“不,你要跟我喝,不喝你就是看不起我。” 苏云台挂了一脑门的汗,要把他拽起来,陆小为还赖上了,八爪鱼似的霸住他一条手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苏云台特冤枉,说:“谁看不起谁啊。” 陆小为突然不动了,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还边骂:“苏云台,你个大傻/逼。” 苏云台推开他的头,“我身上没这器官。” 陆小为一愣,泪汪汪改口:“你个大傻屌。” 苏云台掰正他的脑袋,“你不傻?” 陆小为看着他,气劲泄完了,他坐在沙发上,拿脑袋抵在苏云台肩头,呜咽起来像头找不着出路的困兽。 “你要是不傻,”苏云台说,“何必到最后一步手下留情?” 陆小为突然就静了,他攥着苏云台胸口的衣服,指节都白了。 苏云台把滚在他心尖上的话说出来了,“谢瑞宁是你放走的吧?” 陆小为埋着头,不自觉抖了抖,后背蜷缩起来,“他只是想争一口气,跟人比了一辈子,他只是想争口气……” 苏云台摸着他头发,陆小为的悲伤真心实意,谢瑞宁担的罪名不少,兴许后半生都得在外头飘摇,为了避嫌,陆小为甚至没法接触他,这是烟硝已尽的时候,存活的人只剩下缅怀。 陆小为伏着,萋萋地,“苏云台,我是真的羡慕你,我嫉妒你,我是不努力吗?我是不够好吗?这世界里千千万万的人,为什么非得是你?凭什么就是你?” 他一遍遍问,攥着他问,要把他肩头哭湿了还在问,眼泪鼻涕一大把,苏云台也没把人推开,他把他抱紧了。这一问他自己也想问问宋臻,这一行里漂亮的人成千上万,聪明的人也不计其数,凭什么就是苏云台呢?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叫苏云卿,还是因为他不会叫他们失望?他想问问宋臻,在孔雀里视线交错的第一眼,他到底在他眼里看见了什么? 一个多小时,助理才回来,开门一见苏云台,也给吓得不轻,陆小为却已经挂在人身上睡着了。助理脸色古怪地谢过苏云台,把人送出了门。 苏云台站在酒店底下看看手机,先前静音了,这个时候打开,一屏幕都是万小喜的消息,问他哪儿去了。苏云台给她回了句话,说马上回来,打了出租车回到自己的酒店,万小喜就守在门口,上来就摸苏云台,看看人没事,立马换一副脸,问:“剧组说你八点多就走了,你跑哪儿去了?” 想想自己前科不少,万小喜这操心劲儿确实能理解,正要开口,万小喜又说,“我还以为你,你去……” 话没说完,万小喜半道儿就刹了车,苏云台走进自己的房间,也装没听见。 T市有嘉文的下属公司,四月份是会计月,宋臻也会来。 他和万小喜说自己顺道吃了个饭,外头人多,等得久了。苏云台难得正正经经地答,万小喜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苏云台肩背开阔,显得格外挺拔,几年的时光里她看了无数次,这么多的身影在她眼前重重叠叠,一恍惚,又觉得这身影像极了宋臻。 苏云台洗了个澡出来,万小喜已经回屋了,桌上留了杯热牛奶。 他靠在床头,手机里消息不少,游雪找不着人,气得要杀人了,发了他一串龇着牙的表情包,他就回:刚才吃饭,回酒店了;赵敲敲找他隔天聚一聚,苏云台就回:好的,哪个地儿?丁弈也有,说去年苏云台订的一批酒到了,一直没得空送去,有大半年了,问还要不要送?苏云台回:谢谢,后天过去拿。 丁秘书很快回,好的,还发了张照片,说一共是十二瓶。 苏云台放大照片仔细看看,背景是在玫瑰堡的酒窖里,十二支酒整整齐齐,藏在酒架里。这地方头一回去的时候苏云台还摔过一跤,小腿磕在架子上,一瘸一拐了小半个月,后来伤好了,趁着宋挚不在家,宋臻还把他压在这木架子上做过,苏云台气急败坏,心有余悸,宋臻说,这叫打击报复。 他们打击报复的就是眼前这酒架。 苏云台又回了个“好”,鬼使神差点进了丁弈的朋友圈。丁秘书看着严肃,时刻绷紧,朋友圈里倒很放飞自我,自己家的猫要拍,玫瑰堡的树要拍,生日收着的礼物也要晒一晒,去年生日苏云台还送过他一对儿袖扣,当晚就出现在礼物大合照里,唯独有条围巾是单独拍了发的,宋臻说,那是老爷子从国外带回来的。 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天,丁弈说:要出差。 苏云台想,出差到哪里?T市吗? 这一想把他自己惊着了,立即按灭了手机,放到床头,仰头把牛奶喝了。 可能是吃了太多,喝了也不少,苏云台的困意来得很及时,也很朦胧,他听见得窗外的一点动静,也分辨地出顶灯的光,可他眼睛闭着,意识沉浮,睡着了,又好像只是不愿醒。 隐隐约约还有歌声,唱的是落日晚霞,旧日辉煌,苏云台仔细地听,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睁开眼,看见自己站在游乐园的门口,苏云卿正冲他招手,说检票了,你快一点。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走道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苏云卿不知道哪儿搞了个猫耳头箍,对着一旁的反光玻璃戴,转头问:“哎,好不好看啊?” 苏云台点点头,好看。 他几乎立刻到自己在做梦,梦里的苏云卿健步如飞,像只鸟儿似的喧闹。 苏云卿拽着他去玩儿“飞速秋千”,两个人一个座儿,他叫得比苏云台响,半空都是他的叫声,一轮结束,苏云台还不敢睁眼,苏云卿已经来拉他的袖子,问大哥,你还好吗? 苏云台点点头,眼睛拉开一条缝,他们已经稳稳落在了地上,不危险了。 苏云卿又去玩儿“恐龙岛”,和苏云台坐在一条船里,有部分是实景搭建,有部分是虚拟3D,末日的时候满天都是陨石,带着流火在他们头顶炸开,苏云卿屏住了呼吸,在恐龙的吼叫里抓紧了苏云台的袖子。 离开时他还沉浸在恐龙灭绝的情绪里,出来看见卖火鸡腿的小亭子,这情绪立马原地退去,他和苏云台一人一个,站在湖边吃。咬了两口又讲,唉,也不是很好吃嘛。 恐龙园区里还有表演,工作人员穿着野生动物保护的那种工作服,推着个推车出来,一边还在说:“借过,借过,是恐龙小宝宝的车!” 苏云卿凑上去看,没有恐龙小宝宝,只有一个巨大的恐龙蛋,工作人员对他说,你可以摸摸看。苏云卿便伸出手指挨了一下,惊奇地转回头对苏云台讲:“它是热的哎!” 说得好像是真的似的。 吃过午饭,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休息,苏云台在看地图,想着下一处要去哪儿,苏云卿拍了几张照,嘚嘚瑟瑟地发了朋友圈,又跳起来去买冰淇淋,一个巧克力,一个香草,他把巧克力的塞给苏云台。 两个人边吃,边往摩天轮走,整个游乐园里,就摩天轮排队的人少。 说是少,也绕了两圈。排了有十来分钟,苏云台问苏云卿,累不累? 苏云卿还莫名其妙地看他,“不累,怎么了?” 是啊,梦里不会累的,梦里的苏云卿不会喘气,不会咳嗽,不会跌倒。梦里的苏云卿和全天下大多数人一样,有一对好的父母,有一个好的家庭,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他不用待在医院里,不用忍着疼做复健,不用在窗口盼着,等苏云台带来一点外头的气息。他能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大哥。”苏云卿叫他,这一声许久没听见,苏云台一下愣住了,抬起眼睛,苏云卿正望着他,问:“你怎么哭了?” 苏云台举着冰淇淋,巧克力流到他手指上,他急匆匆要去擦眼睛,苏云卿拉住他,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 苏云台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摩天轮,问:“你当时怕吗?” 苏云卿舔舔冰淇淋,说:“怕啊,要死了,我也怕,我要是说不怕,肯定是骗你的。” 苏云台扬高了声儿,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没说哪样,但梦里的苏云卿什么都明白,他说:“我从出生就是个失败品,失败品总是想,我能不能赢一回。” 苏云台打开他的手,这小子对别人残酷,对自己更残酷。 “我也没想把自己搭上啊。”苏云卿说,一边又叹气:“兴许这就是天意,算计了这么久,这么多人,我早该有报应的。” 苏云台看着他,苏云卿昂起头,迎着他的视线,“大哥,你说这一局,我和宋臻谁赢了?” 苏云台说不出话。 苏云卿又说:“算是平手吧。他丢了10个亿,丢了你;我丢了一条命。” 苏云台转开头,不忍再看他了,“我要去找他了,我喜欢他,我爱他,我去了你就要输了。” 苏云卿笑了笑,把化了的冰淇淋舔掉一点,“苏云台,有很多事,是我骗你的。” 苏云台点点头,这个小骗子还在笑,你手机里那张结算单是你故意留的,你手机也是你故意清空的,你要离境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你离开的路线也是你走漏的,包子铺那儿的小平头也是你喊来的,你嫁祸宋臻,你嫁祸丁弈,你殚精竭虑,终于把自己弄死了。 那么多话,到头来,苏云台只说了一句:“我都知道,就不算你骗我。” 苏云卿终于转过身,他的肩在抖,可能是哭了。 队伍终于排到了,工作人员拉开了舱门,抱歉地看着他们,说:“先生,只剩最后一个位置了哦!只能上一位哦!” 苏云台愣了愣,苏云卿却把手里的冰淇淋塞在他手里,破天荒上来抱了他一下,整个人轻得像团气,一秒钟的时间,他又从苏云台的怀里飘走了。 苏云卿冲他挥挥手,说:“大哥,你当时想带我走,我很高兴的。” 舱门阖上了,工作人员笑眯眯请他等一等。 苏云台便举着两个冰淇淋,一直等,他把自己的吃了,等到苏云卿的冰淇淋化完了,也没等到人下来。 他想,苏云卿是不会下来了。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以为自己泪流满面,却什么都没摸到。 一晚上的时间,陆小为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苏云卿在他的梦里背着他哭,唯独自己,好像干涸了似的,什么都涌不出来。 他皱着脸,闭上眼,捂住自己,胸腔里难以翻涌,只有一丝生机。 温遥说他在水里,犹如飞鱼。 陆小为质问他凭什么是你? 苏云卿冲他笑,说我其实很高兴的。 宋臻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你是我的此生挚爱。 苏云台终于坐起来,急疯了似的,他套上衣服裤子,草草地刷牙洗脸,一切习以为常的琐碎都成了阻碍,他冲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地址。环海大道1号。 司机师傅瞧他样子急,也一路轰油门,一个小时不到,把他从城一头送到了另一头。 环海大道1号是座酒店,临着海,屋顶上栽着椰子树,仰头望一望,就能看见在风里飘荡的巨大扇叶。 苏云台以前说,等椰子熟了,掉下来他去捡。 当时宋臻摸着他的头发,说那你得经常跟我来。苏云台忘了他怎么回答的,只知道往后宋臻再来T市,一直都住在这里。 他乘电梯上去,在走廊里奔跑,好像慢了一步,宋臻也要离开了。 苏云台跑到宋臻常订的套间前,一点犹豫都没有,起先还是镇定地按门铃,里头却没有一点点动静,他心口凉下去大半,又不死心,开始砰砰地砸门。 大概半分多钟,门才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里,生气又诧异地看着他。 苏云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预设的场景里没有这一项:要是宋臻没来怎么办?要是宋臻不住这里了怎么办? 对方问:“你是谁?” 苏云台愣怔着,手都要抖了,他退后一步,勇气终于散尽了,他马上要拔腿逃跑了。 “怎么回事?” 后头沉沉一声,响在了他耳朵里,这个人从门后走出来,只露出一点轮廓,苏云台就忍不住了,好像压着他的东西倏忽消失,他的胸腔里翻涌起来,他的身体直接扑过去,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双手抱住他的后背。 猝不及防,宋臻就被他撞在了怀里。 苏云台甚至没敢动,脑袋一直埋着,他生怕抬起头,看见宋臻一双冷淡的眼睛。 宋臻伸手拉了拉怀里的人,叫他云台,苏云台执拗地不动。又拉了拉,苏云台还是不动,心里却凉透了,他还是来迟了。 宋臻叹气,叫他宝宝,揽着他腰把人拖进门,冲着里面道:“不好意思,先停一停。” 苏云台才肯把脑袋抬起来,他看见客厅里摆了个大圆桌,坐了一桌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像是在开会。刚刚开门的女人也坐到了后面,正探着脑袋瞧他。 丁弈过来了,悔不该让一个外人去开门。苏云台难得见到丁弈露出这么真诚的表情,他愣在当下,又被丁弈牵到了里屋,客厅门关上的一刻,他听见宋臻在解释:“是我家里人来找。” 隔了好一阵苏云台才反应过来,这是打扰人家开会了。 客厅里的声音一概听不见,他打量里屋,还是熟悉的摆设。他坐在沙发上,宋臻的外套就搭在椅背,茶几上有杯子,还剩下一点酒,苏云台拿起来闻闻,像是波本。 原先的那股冲动静了下来,他好像累极了似的,靠在沙发上,眼睛眨了两下,就睡着了。 这一回什么都没梦见,只觉得身上有股暖流,从他胸口一点点化开,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围紧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落地窗外日光煌煌,满室都暗了。 苏云台在这昏暗里看见宋臻,一双眼睛格外深沉,像是暗涌的河流,他望进去,视线轻轻一碰,这双眼睛里就全是他自己了。 宋臻问他:“为什么来?” 苏云台不说,他只看着他,要把这个人刻进深处的那种看法。 宋臻伸出手,去摸他的额角,苏云台却动了动,让自己的嘴唇擦过去,喉咙轻轻泄出一声笑。 这像是个引信,几乎把两个人同时引爆了,宋臻把他拉起来,苏云台仰起脸送上去。 他们焦急地接吻,唇齿交融在一处,身体里的暖流升温,几乎要烧起来了。 下一秒,苏云台就被宋臻扛起来,随即被放倒在床上,宋臻的身躯压了上来,他们互相撕扯开衣服,露出身体,又迫不及待地抚摸。 等得太久了,等得他几乎要哭泣,宋臻亲吻他的额头,叫他宝宝,一点点抚慰身下的人。 那点压抑的、难以翻涌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苏云台半张脸埋在床单里,半张脸沉浸在亲吻里,眼泪流了下来,他发出呜咽,还要固执地去亲吻宋臻。 宋臻告诉他不要紧。 苏云台在他怀里点头。 宋臻又说,别怕。 苏云台胡乱地嗯一声,他抬起头,天彻底黑了,朦胧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宋臻望着他,收紧双臂抱紧了,让他把眼泪都哭在自己的胸口。 苏云台轻轻地抖,在他心口问:“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没有,”黑暗里,宋臻望着他,伸手擦他脸上的泪,“你一直都很好。” 苏云台反手抱紧他,终于像透出了水面,重新呼吸,活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游雪一个电话就过来了。万小喜找不着人,只得报给游雪,游雪气急败坏,要问他在哪儿。 苏云台还没醒透,暖融融地被人圈在怀里。宋臻接起电话,压低了声音,跟游雪说,在我这儿。 游雪在电话那头眨了半天眼,正要问怎么回事,宋臻已经把电话掐了。 哭了大半晚上,苏云台体力近乎透支,眼睛还肿着,他翻了个身,又睡沉了。 当天宋老板行程紧,上午照例去公司,下午又把昨天没开完的会续上了。到傍晚那会儿,才得空给苏云台发了个消息。 苏云台中午才起,买了午饭去赵敲敲的剧组探班。正赶上场记拍花絮,邀着他讲讲拍戏的心路历程,苏云台便红着眼睛,说了两句。赵敲敲一看人都要说哭了,立马感动得不行,说云台你要是没事儿,再加几个镜头吧。 这倒是始料未及,想想下午没别的安排,就答应了。 一拍就拍到了晚上,苏云台接着宋臻的消息,说在补镜头,一会儿就完。 九点正式收工,苏云台从影视城里走出来,就看见一辆林肯停在街角,宋臻拉下车窗,示意他过去。 车里就宋臻一人,苏云台坐进去,问:“你等了多久?” 宋臻说:“没多久,刚到。” 苏云台没把他的话拆穿,问:“现在去哪儿?” 宋臻调转车头,“看你。” 苏云台笑了笑,挺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回家。” T市紧邻S市,开过去不过两个多小时,宋臻摸着他的头发,说好。 林肯融进夜色,汇入一川的车流中,苏云台眯起眼,前方的路遥不可见,只有路灯的光送他们前行,可他的内心沉稳安定,好像乘着这光,他就能在前路的黑暗里所向披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