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文BE的正确方法》作者:殷司   文案:   作为一个大反派,纳兰一向尽心尽责,按照作者给的设定走剧情路线,直到这本书被别人续写。   纳兰:先别急着跟我负距离,有事坐起来,好好说话。   食用指南◆   1:每天晚上九点钟准时更新,若有事会请假。   2:苏苏苏剧情文,非快穿也非慢穿,单元故事。   3:每个世界攻受身心只有彼此。   4:作者玻璃心,不喜欢的话不要告诉作者,弃文请勿留言。   内容标签: 生子 豪门世家 甜文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纳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好的言情文,说变就变! 第1章 鲛变(一)   每个小说世界都有那么一个人,他坏事做尽,他睚眦必报,他在男女主成功路上当踏脚石,在主角辉煌背后当背景板,他的名字叫做反派。   纳兰就是这么一个反派,他现在被反派系统派到一个c级世界做任务。   这个世界是霸道总裁言情世界,而他的身份,则是南洋某黑道教父的儿子,性情乖戾,手段狠辣,是男主迎娶女主成功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而现在的剧情进行到从小就被拐的女主江韵诗回到滨海望族江家后因男主黎柯而得罪反派纳兰,被纳兰的下属从滨海绑到云江,此刻正受折磨之苦。   夜晚的云江月色朦胧,水色与漫天星海相衬,美轮美奂。   一江之隔的滨海灯火辉煌,即便是深夜时分,也仍然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穿梭在街道上,热闹非凡。   江边,轮船的轮廓在黑暗里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点点灯光璀璨。   厚重的紫色流苏窗帘遮挡住巨大的落地窗,装饰奢华的壁画上,映着茶几上搁置了许久的红酒杯。   装饰如同欧洲贵族般奢华的房间里,镂空典雅的水晶吊灯下,青年西装革履的坐在沙发上,优雅的交叠着长腿。   “江韵诗,你挺能耐。”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声音有着水一样的柔意。   头发凌乱脸颊红肿的江韵诗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她用一种惊恐憎恨的目光看着青年,“纳兰江家不会放过你的”   纳兰轻挑着眼角,斜了江韵诗一眼,“去看看。”他对身后同样西装革履的冷峻男人开口。   看什么纳兰没有说,冷峻男人却点了点头,抬脚离开了房间。   “你说说你,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青年指尖上燃着一支烟,他将烟头往茶几上的烟灰缸压了压,慢慢站了起来。   “江家怎么会认你这种一无是处的白痴女儿”他走到江韵诗面前,弯腰凑到她耳廓边低声开口。   灯光下,他的脸如同悠悠烟水,又似水墨缥缈,几乎找不到辞藻来形容的美丽好看。   江韵诗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像朦胧的明月,像柔柔烟水,像春花朝霞。   初见时她也为之迷恋过,可这样好看的人,他胸腔底下的那颗心却是又冷又黑。   他没有心   “你究竟要干什么”江韵诗终于崩溃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在纹路精美的地毯上,好不可怜。   如果男主在这里,可能心疼得都要碎掉了。   纳兰表面上一脸冷笑,心底却欢呼起来。   过了今晚,剧情的第一个起伏点就完成了,等男主黎柯带人来把女主抢走,随便给他一枪,这个总裁言情世界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   要知道为了在反派系统面前表现自己,他可是三年都没有回南洋,过年过节都待在滨海,就怕男女主一个不留神给自己捅娄子。   想起同行跟自己的哭诉,什么剧情走到一半就崩,男主不爱女主却爱上反派男配什么的,纳兰嗤之以鼻。   在他这里,永远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bg永远是bg,永远不可能变成bi,他以他反派的专业素养向反派系统保证。   “干什么”纳兰轻佻的挑起江韵诗的下颚,“你不是挺能耐吗,还敢泼我红酒。”   上个月江家晚宴,江韵诗气不过纳兰给黎柯冷脸,气冲冲的去找纳兰说理,谈话中却被纳兰讥讽,一气之下泼了他一脸红酒。   纳兰因为这件事被滨海名流嘲笑了很久,也因此对江韵诗“怀恨在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故意泼你酒的”江韵诗颤抖着身体,任眼泪从眼眶掉落。   纳兰满意的拍拍她的脸,“疼不疼”   江韵诗疼得直哆嗦,眼泪要掉不掉,“疼。”她脸颊两边的红肿都是纳兰让人给扇的,她实在怕了他的阴晴不定。   “知道疼才好,以后喝红酒的时候,记得拿稳一点,知道吗”纳兰神色温柔的看着她,语气也温柔得很。   江韵诗害怕得心脏狂跳,罪魁祸首却抬起她的脸,用指尖挑起她长睫下的泪珠。   “哭什么”纳兰将泪珠往她唇上揉抹,动作恶劣,“我有打你吗”   江韵诗抽抽噎噎的哭泣,眼泪鼻涕全糊了一脸,“纳兰,你放过我吧,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纳兰慢条斯理的给她整理头发和礼服,甚至站起来给她解开反绑住她双手的绳子。   “知道回去该怎么说吗”   江韵诗被推到地上,脑袋磕到桌角,她捂着头颤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纳兰抬手看了看手表,估算着男主上船的时间。   “要我消气也不是不行。”   他优雅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坐到沙发上,长腿交叠。   纳兰用脚踢了踢地上低声痛呼哀泣的江韵诗,修长的手指端起红酒杯,“喂,江韵诗,脱吧。”   江韵浑身僵住,抖着手大哭起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要这么狠”   纳兰喝了一口红酒,权当没听见她的哭声,“脱吧江韵诗,我稍稍有点喜欢你的脸了,跟我做的话,对你也很有帮助不是吗”   “我求你了纳兰”江韵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爬过来,抱住纳兰的长腿不放,“放过我吧”她害怕的抽泣,几乎要晕过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这样对我”   纳兰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嫌恶的把她踢到一边,“给你三分钟,把自己脱干净”   江韵诗刚回到江家不久,根本不懂纳兰出身南洋意味着什么,也不懂纳兰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那天只是太愤怒了,不是有意要害他出丑的。   纳兰被她哭得很烦,冷着脸对房门外的人开口,“进来,把她带出去洗干净”   房门外没有动静。   纳兰把红酒杯放到茶几上,淡淡出声,“黎柯,来了就进来吧。”   门口被人从外面推进,黎柯在几个黑衣保镖的簇拥下,目光沉冷的走了进来。   “纳兰,你这次太过分了。”   黎柯长得清瘦俊美,人长腿长,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看起来很斯文优雅,只是脸色冷得像块冰。   江韵诗原本已经绝望了,看见黎柯的身影,鼻青脸肿的扑了过去,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的西装裤上。   “黎大哥,你终于来了,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黎柯忍着怒火,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到不停地掉眼泪的江韵诗身上。   “别怕,有黎大哥在,谁都伤害不了你。”他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纳兰一口把红酒喝光,还恣意的给自己点了支烟,“黎柯,你这样不太好吧。”   黎柯让人把江韵诗带出去,又把门关上,冷笑一声脸向纳兰走去。 第2章 鲛变(二)   江韵诗从小被拐,在农村里生活困苦,她的养父养母对她不错,只是运气不好,带大江韵诗后就接连去世了。   江韵诗在乡下没有可靠的亲人,年过十六就到了滨海打工,先是做服务员,后来去了一家蛋糕店工作,日子过的不温不火。   生活打破平静的那天,江韵诗正在店里卖蛋糕,几个客人还在等着结账,一个打扮贵气的妇人却满脸泪痕的出现在江韵诗面前,对方哭着说江韵诗是她的女儿,还带来了亲子鉴定。   狗血剧一样的发展令江韵诗不知所措,等到她回过神时,已经在江家庄园客厅坐了很久。   这个霸道总裁言情世界的开头,就是这么写的。   全书第一个起伏点全在描写女主江韵诗是怎么从一个偏远山区出来的落魄凤凰蜕变成一个真正金凤凰的,第二个起伏点是江韵诗在江家庄园遇见了前来拜会江父的男主黎柯,并鼓起勇气追求对方。   这个世界就是个小甜饼,一直甜甜甜甜到全书完结,当然,这里的甜是指男女主的感情线,作为全书第一大反派,纳兰的存在就是给男主事业添堵,给女主成功的人生添砖加瓦,务必让所有人厌他怕他。   而此刻纳兰现身的第三个起伏点,就是男女主定情的高潮部分。   这一段剧情里,纳兰对泼了他一脸红酒并害得他被滨海望族嘲笑的江韵诗怀恨在心,命人把她绑到云江上的轮船,并手段狠辣的折磨了她一夜。   具体怎么折磨,书上并没有写,纳兰就自己揣摩了。   这个剧情点是为了让男主对女主产生怜惜,对自己产生愧疚而设定出来的,按理说,黎柯出现的时间应该只会早不会晚,可是纳兰叫人绑了江韵诗一夜,黎柯都没有出现。   这让纳兰不禁怀疑自己的分析,为了不让反派系统觉得自己不够专业,纳兰又叫人扇了江韵诗几个巴掌,把她带到甲板上威胁她了一个小时。   黎柯还是没有出现。   纳兰有些恼火,吩咐人把江韵诗带到房间里,试图让系统接管身体对江韵诗做图谋不轨之事。当然,他肯定是不会碰江韵诗的,他只是想刺激一下世界,告诉它,反派有动作了,劳烦把男主送来。   果然不出纳兰所料,江韵诗还没来得及脱衣服,黎柯就自动上门了。   而惹怒男主的后果,就是纳兰和对方打了将近半个小时。   奢华的房间里凌乱不堪,昂贵的壁画不知道是被凳子还是茶几砸到,碎成了好几块,连吊顶上的水晶吊灯也没能幸免。   “黎柯,你是不是忘了我姓什么”   纳兰倒坐在沙发上喘息,从地上的纸抽盒里抽出两张纸巾,一脸冷漠阴郁的擦拭嘴角的血迹。   他的脸颊红肿,手臂大腿上同样青紫,疼得纳兰几乎想要呲牙咧嘴。   黎柯也没好到哪里,他累得靠在房门上,脖子后背全是抓痕挠痕,血迹斑斑的让人看了就心惊胆战。   两个人都累的很,喘息起来毫不客气。   “你是姓纳兰,可你别忘了这是滨海,不是南洋。”黎柯狠起来的时候不像个人,这一点纳兰很好的领教过了。   纳兰冷笑一声,嘴角扯到伤口,他“嘶”了口气,“你难道真看上那个白痴女人了”   黎柯眉眼仍有着狠意,他抬起头,警告的看着纳兰,“别让我再听到你诋毁韵诗的话。”   尽管挂了彩,纳兰还是纳兰,他优雅的交叠起长腿,习惯性的去摸烟盒,发现摸不到后干脆给自己倒了杯红酒,“黎柯,你真把自己当滨海太子爷了”他轻轻摇晃着红酒杯,喝了一口,嘴角勾起讽笑。   黎柯被他激起的怒火一瞬间沉了下去,他脸色阴沉的看了纳兰一眼,“纳兰家的人我确实动不了,只希望以后你别落到我手里。”   纳兰嗤笑一声,又喝了一口红酒。   落到他手里不可能的,作为南洋黑道教父的儿子纳兰的这一生都不可能。   剧情点到这里,黎柯放下狠话就要离开了,可纳兰冷漠的脸下却一阵焦急。   怎么回事怎么男主没有在打斗中给我一枪难道男主没有带枪出门   纳兰在心里各种猜测,那边黎柯放完狠话就离开了房间。   纳兰冷冷的看着男主远去的背影,把红酒杯放下,转身从壁画底下拿出一把枪。   船舱外月色朦胧,江水更是倒映着夜空上的星海,加上轮船本身璀璨的灯光,与对岸辉煌的灯火也不遑多让。   黎柯无暇欣赏夜景,接了父母的一通电话后就要匆匆下船。   “黎柯”纳兰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黎柯转过头,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站着许多黑衣保镖,而纳兰就站在他们中间,正举着枪一脸阴狠的看着他。   黎柯的第一反应是纳兰疯了。   他蹙紧眉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纳兰,我们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纳兰冷笑,用枪对准他的心脏,“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把那个白痴女人送给我,第二,我在这里给你一枪。”   他声音里的恶意毫不作伪,“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以后我看见江韵诗,既往不咎。”   黎柯怒极反笑,“她不过是泼了你一杯红酒,你就要赶尽杀绝,不愧是南洋纳兰家的人,够无情。”   纳兰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保镖,等黎柯被纳兰家的保镖齐齐用枪举着脑袋,他才放下手中的枪一步步朝黎柯走去。   “可惜了。”他走到黎柯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脸,讽笑,“可惜我姓纳兰,你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也不敢。   黎柯确实不敢,他站在甲板上,许久才开口,“可你也不敢杀我。”他的声音很冷静。   两个人半斤八两,可要论家世,黎家只有给纳兰家让路的份,江家更是不被放在眼里。   这样的家底,也难怪纳兰行事乖戾。   江韵诗早就被他的下属送回江家,纳兰又不敢杀他,因此黎柯并不担忧,即使他被十几把枪对着脑袋。   纳兰退后一步,用枪对准黎柯的心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让我在这里打一枪怎么样”   黎柯目光沉了下来。   纳兰见他不动,用枪去拍他的脸,“你今天可是坏了我的好事,差一点,江韵诗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   “别看她没有脑子,那一张脸还挺好看,要是压在床上”   纳兰的话戛然而止,他神色冰冷的低下头,看见自己腹部的地方,有一把黑色的枪。   “少爷”   “少爷”   保镖见势不对,想要上前查看情况,被纳兰一声冷呵退了下去。   “下去”   “少爷”   “下去”   黎柯一只手拿着枪抵在纳兰腹部上,另一只手把纳兰手里的枪拿了过来。   “纳兰少爷,怎么不说了”   纳兰冷笑,“说什么说咬人的狗不叫”   黎柯也知道自己威胁不了他,他只是想安全的下船而已。   “纳兰少爷,我只想安全的回去,是你咄咄逼人。”他伸出手,像纳兰刚才拍他的脸一样拍了拍纳兰的脸颊。   纳兰偏过头,“你就不怕以后落到我的手里。”   黎柯冷淡的低头看他,“如果你想回南洋的话。”   纳兰猛地抬头,眼里阴郁起来。   “你找死”   南洋纳兰家的人疯起来都不要命,黎柯从纳兰身上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明明自己的枪还对着他的腹部,纳兰却毫不畏惧,甚至一脸阴狠的对自己举起拳头。   黎柯被他的疯态惊了一下,随后同样举起拳头,两个人就在甲板上动起手来。   纳兰费那么多口舌,就为了黎柯能给他一枪,可黎柯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就是不肯给,打到最后,纳兰自己都想给他一枪了。   他动作发了狠,把黎柯往死里揍,黎柯手里的枪掉到地上,纳兰见状一拳把黎柯揍到一边,想弯腰捡枪。   那把枪可不是玩具,黎柯怎么也不能让纳兰拿到,两个人又扭打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压的谁,反正甲板上的栏杆被撞了好几次。   最后一次撞到栏杆的时候,纳兰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两个大男人人长腿长的,一个塞一个能打,黎柯最后一次把纳兰往栏杆上压的时候,四周景色突然转了过来。   映在江水上的璀璨灯光逐渐变暗,黎柯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到的就是四处涌来的江水。   黎柯把胃里的积水吐干净,苍白着脸色抬头,发现自己在一个湿冷幽深的山洞里。   山洞外水声阵阵,他只能判断自己还在云江的某个位置。   浑身虚脱的他倚在一块岩石上闭目休息,好一会儿,感觉体力回笼,他开始打量四周。   这个山洞很深,不知道通往哪里,两边的石壁长满青苔,青苔下有许多凹槽,凹槽里放着很多珍珠,也不知道是谁放的,山洞里微弱的光亮就是从这些珍珠里散发出来的。   黎柯打量了一会儿,把湿透的上衣脱掉,随手晒在岩石上。   而岩石另一边,纳兰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倒在沙地上。听到山洞外的水声,他慢慢的睁开眼。   纳兰醒来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他奇怪的抹了一把脸,对着岩石另一边的黎柯冷笑,“黎柯,你好样的。”   黎柯的喘息声一窒,很快,一道人影出现在纳兰面前。   纳兰下半身还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江水太冷了,他的腿都冻僵了。   “你怎么样”黎柯沉默了一会儿,想要把他扶起来。   纳兰拍开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黎柯正想着怎么让纳兰放弃找江韵诗的麻烦,见他僵着身体不动,蹙着眉问,“腿受伤了”   这下可麻烦了。   纳兰脸色发白,“不,不是”   “到底怎么了”   纳兰哆哆嗦嗦的抬头看他。   黎柯把他捞起来,一看也愣了。 第3章 鲛变(三)   在进入这个位面以前,纳兰曾经在系统空间里反复钻研过剧情,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这是篇现代豪门小甜饼文,没有一点玄幻灵异成分。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纳兰自我怀疑的在心中呼唤反派系统,询问自己是否来错了世界。   反派系统回他两个字,没有。   黎柯沉默的把他捞起来,抱到一旁的岩石上放下。   三分之一都浸在水中的岩石被水浪打磨得很圆滑,没有一点尖锐的地方,黎柯把人放上去,自己也跟着坐下。   两人沉默了很久。   黎柯张了张嘴,有点艰难的问,“你是美人鱼吗”   纳兰僵直着一条尾巴。   “你们一家都是美人鱼吗”   纳兰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躺在岩石上,谁也没有说话。   岩洞里珍珠的光线很暗,黎柯侧过头,隐约看见纳兰侧躺着的身影,对方的皮肤很白,头发乌黑亮丽,说句实话,纳兰性格是最不讨好的那种,但他的脸却是黎柯见过的最好看的。   黎柯翻来覆去,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阴暗想法都有,比如以此来要挟纳兰,让他离开滨海。   就在他准备付诸行动时,那边纳兰躺着的地方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黎柯惊的起身,往纳兰那边看去,看见纳兰睁着一双漂亮的眼,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从他眼角滑落,啪嗒啪嗒的从岩石上滚落。   黎柯什么阴暗想法都缩了回去,他伸出手,接过一颗圆润明亮的珍珠,罕见的叹了口气。   “别哭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鲛人泣泪成珠,只因到了伤心处。   纳兰充耳不闻,仍啪嗒啪嗒的掉珍珠。他没有想哭,是这具身体泪腺发达,他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可能就此终结,也许回到系统空间还会被其他同行嘲笑,珍珠就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他曾经对反派系统发过誓,在他这里,bg永远是bg,永远不可能有bi线,然而现在他觉得,他可能要食言了。   不,不是可能,是要食言了。   沉默了将近半小时后,纳兰开口,“你看过小说吗”   黎柯愣了好一会儿,“看过一些。”比如一些名人自传。   纳兰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知道鲛人吧”   黎柯以为他要自爆身世,立刻竖起了耳朵,“在网上看到过新闻。”   “情热期知道吗”   黎柯,“什,什么”   纳兰的尾巴开始轻轻拍打起岩石,他透明如扇翼的尾鳍也舒展开来。   “情热期。”纳兰重复了一遍。   黎柯后知后觉,“没听说过。”   纳兰心里有些恼火,“你不是看过小说吗”   黎柯犹豫了一下,“你是说网上那种爱来爱去的总裁文”   纳兰,“”说出来怕你不信,你就是网络上那种爱来爱去的总裁文里面的帅气又多金的男主角。   “我没看过。”黎柯的话让纳兰简直眼前一黑。   他不知道是因为太生气了还是因为什么,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起来,“发情期懂不懂”   纳兰整条尾巴都湿嗒嗒的,空气里的湿气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需要的水分,更何况,他成年了。   话说的这么明白,黎柯当然懂了,“你起反应了”他拿起刚才随手晒在岩石上的上衣,准备回避。   纳兰简直要气死了,他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黎柯这是装傻呢。   “鲛人的发情期,靠自己是不行的。”   黎柯脑子乱七八糟的,他本来就对纳兰变成鲛人一事感到心情很微妙,现在他又提出这个要求。   “我不行,我不喜欢男人。”他以此为借口,黎柯也没说谎,他确实不喜欢男人。   纳兰,“你以为我喜欢”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情热期   黎柯抓了一把头发,思绪乱得很,“那也不能找我。”   纳兰紧了紧手指,“你陪我度过情热期,回滨海后,我马上带人回南洋,再也不踏进华夏一步。”   黎柯背对着纳兰,“你先忍忍,等回滨海”   “我忍不住。”纳兰低头看了自己的尾巴一眼,身体里的焦躁感几乎压不下去。   鲛人的初次情热期如果没有人帮忙,是无法安全度过的。   如果活不到剧情结束,他的点数就会被扣光,点数被扣光,就要面临回炉重造的危险,相比之下,节操算什么   而且就算他和男主来了一次,男主也不会变弯,回滨海后他再加把火,就算任务没有完美完成,也要努力争取最后的点数。   这么一想,纳兰心情就好了很多,连情热期带来的焦躁感也安分了不少。   黎柯见他手指发白,目露隐忍,心底虽然无比同情鲛人这个bug,但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抱歉”   纳兰打断他的话,“不用道歉,反正一会儿你也忍不住。”   空气里的那种甜腻感越来越浓郁,黎柯深吸了口气,“你赢了。”   纳兰的乌发全湿了,柔软的贴在脸颊两边,他难耐的喘了口气,“忍不住就来吧。”   黎柯突然感觉自己很没用,连这点都忍不了,纳兰反过来安慰他,“情热期就是这样子,我也不想的。”但他实在忍不住。   纳兰甩了甩尾巴,被黎柯摁回去,“别动。”   两人都以为情热期很快就会结束,然而没想到外面日出日落,两天过去了,黎柯一起身,纳兰的尾巴就主动缠了过来。   “等会儿,我喘口气。”黎柯脸色发白,眼袋下乌青一片,他双腿发抖。   这两天偶有休息,黎柯就随便抓几条鱼,效仿古人“钻木取火”,烤熟了再吃,只是往往吃到一半,那边的纳兰就开始叫唤。   “我没力气了。”黎柯抖着腿开口。   纳兰双臂揽上去,脸色红润,“最后一次。”   黎柯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你说的,最后一次。” 第4章 鲛变(四)   等纳兰心满意足,太阳已经落山了,黎柯坐在火堆旁,眼袋乌青双腿发抖,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   他虚脱的倚着石壁,双眼无神,一句话也不想说。   纳兰在水里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爬上岩石的时候用黎柯晒在岩石上的上衣擦了擦尾巴,一脸魇足的舒展尾鳍,侧着身体晒月光。   “你很不错。”纳兰赞扬道。   黎柯不说话。   纳兰用手摸了摸自己泛着冷光的鳞片,“是不是舒服的说不出话来”他用一种“我懂”的目光看了黎柯一眼,“下次情热期,我还叫你。”   黎柯头皮一紧,某使用过度的部位马上隐隐作痛,他嘶哑着声音道,“不用了,我觉得,我需要养养身体。”   纳兰侧着身体翻过来,让另一边也晒晒月光,“这就肾虚了”说实话,他有点失望。   黎柯抹了一把脸,有点崩溃,“别说了。”   在山洞里的那三天简直就是噩梦,黎柯被黎家人找到,回滨海的那两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的内容无一不是纳兰揽着他的脖子,对他说再来一次。   黎柯被活活吓醒,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日渐虚弱。   江韵诗每天都去黎家庄园看望黎柯,风雨无阻,以前黎柯还能耐着性子招待她,现在他一听到江韵诗的名字,条件反射性的就想起纳兰,想起纳兰,他的下半身就隐隐作痛。   黎柯脸色苍白,“不见,就说我去公司了。”   江韵诗被保安恭恭敬敬的请了出去,黎柯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她了,她心有不甘,可是又进不去黎家庄园,更进不去黎家集团,只好请江父出马,让他邀请黎柯到江家庄园一聚。   江父一听女儿有点害羞的请求,心想黎柯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不仅年轻有为,还有手段,有气魄,于是回书房就打了电话。   黎柯还在做噩梦,梦里纳兰脸色红润,对他说休息一下,他热泪盈眶的从纳兰身上爬起来,躺到一旁直喘气。   “你技术很不错。”梦里的纳兰在他腹肌上摸了一把,赞道。   黎柯抓住每分每秒来喘气,不敢浪费时间开口说话。   过了几分钟,纳兰来劲了,一个劲儿的催他,“快点,你是不是男人”   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黎柯埋头苦干,直到眼前发黑头昏脑胀,纳兰才放过他,“好了,你躺到一边去。”   “叮铃铃”   黎柯被手机铃声惊醒,他艰难的睁开眼,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我是黎柯。”他的声音沙哑至极。   秘书,“总裁,今天十点半的会议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开始了。”   黎柯完全不记得什么会议不会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纳兰。   “今天的会议取消。”   秘书,“总裁,这是董事会。”   黎柯不等对方说完,冷酷的挂掉电话。   又过了几天,黎柯终于从纳兰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的总裁朋友们举办了个聚会,把黎柯也喊了过去。   “黎柯,一段日子不见,你瘦了很多。”   说这话的是国内影视大佬方同升方总,对方人到中年,一身黑色西装更衬得身躯挺拔,虽然三天两头参加酒会,却还是一副年轻模样。   黎柯眼袋下的乌青已经看不出什么,他坐在沙发上,端着红酒杯优雅的喝着红酒。   “集团事务繁忙,瘦一些很正常。”   “我听人说,你为了江家那个小女儿,和纳兰起冲突了”说老实话,方同升很好奇最后是谁赢了。   黎柯下半身隐隐作痛,他不着痕迹的交叠起双腿,面上一派冷淡,“你听谁说的”   方同升压低声音开口,“还能是谁江家大小姐自己说的,还说你为了救她,跟纳兰打起来了。黎柯,是不是真的你跟纳兰打起来了他居然没有一枪崩了你”   方同升感叹了一句,又补充道,“现在全滨海都传遍了,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   黎柯心里恼火江韵诗的不知好歹,声音却很平静,“不要胡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如果黎柯跟他说那天只是路过,打死他都不信。   黎柯更恼火了,脸色也很不好看,“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方同升还想说话,会所另一边却传来一阵起哄声。   两人蹙起眉头,侍者这时候一脸尴尬的走了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边有位客人正在求婚,场面有些控制不住。”   在场的名流不少,听到侍者这番话,不由得面露不悦。   方同升站起来,对着侍者开口,“我记得这里不是咖啡厅和酒吧。”   黎柯喝了一口红酒。   侍者都快要哭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求婚的那位是我们老板的小老板,我们老板也没有办法。”   黎柯心里一咯噔,方同升转过身来看他,脸色有点微妙,“是纳兰。”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黎柯习惯性的摸手机,摸了半天没摸到,“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方同升拦不住他,眼睁睁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会所装饰的很奢华,每个空间都是相对独立的,黎柯出了厢房,向大门走去,迎面走来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   黎柯与青年擦肩而过,青年唇色淡淡的开口,“黎柯。”   黎柯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声音,眼前一黑。   纳兰抬了抬下颚,长睫微颤,“你刚才没看见我”   黎柯,“抱歉,刚才没注意到你。”他下半身开始抽疼,脸色也不自然起来。   纳兰斜了他一眼,“现在看到了”   黎柯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三天噩梦般的记忆。   纳兰,“你不会还想着那件事吧”他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开口,“你还是我认识的黎柯吗”   黎柯一脸冷漠的看着他,“如果没有事,我就先离开了。”   纳兰正要开口,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女推开厢房门,朝他跑了过来。   “纳兰,你到哪里去了”少女扑到纳兰怀里。 第5章 鲛变(五)   纳兰一手抱住她,另一只手开始掏手机,“别乱动,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他的后一句话是对黎柯说的。   少女长了一张娇俏的脸,她抱着纳兰的手臂笑意盈盈,“你好,我是夏岚,纳兰的未婚妻。”   黎柯面色冷淡,“我是黎柯。”   两人握手算是认识。   纳兰一把抓住夏岚的手,把她往身后推,“你自己输入。”他把手机递给黎柯。   黎柯接过纳兰的手机,第一眼看到的是干干净净的桌面,还有一些必备的生活a。   他打开联系人那一栏,选择新建联系人,输完号码后,又一个字一个字的输入自己的名字。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离开了。”黎柯把手机递回给纳兰。   纳兰把玩着手机,抬了抬下颚,“你的手机。”他还没输号码呢。   黎柯下意识的去摸手机,没摸到。   那边方同升风风火火的推开门跑出来,看见站在大厅里的黎柯,冲了上去,“黎柯,你的手机。”   黎柯正想接过手机,纳兰的手从一旁伸了过来,“v9牌子不错。”他赞了一句,开始输入自己的手机号码。   方同升听到声音抬头,看见一张春花朝霞似的脸,吓了他一跳,“纳,纳兰”   纳兰挑眉,“方总,好巧,今天怎么不去“金碧辉煌”找小甜甜”   方同升有点尴尬,“纳兰少爷说笑了,什么小甜甜不小甜甜的,我是去过金碧辉煌谈生意,但不认识什么小甜甜。”   纳兰瞥了他一眼,转头对黎柯开口,“既然大家这么有缘,不如我今晚做次东,请你们吃顿饭怎么样”   黎柯下意识的就想拒绝,他一看见纳兰腿就抖,“不用了,今晚还有点事。”   方同升想开口,纳兰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只是想为之前的事答谢你而已。”说着,他把手机还给黎柯。   黎柯某部位马上作痛起来,他面色冷淡,“不用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方同升看了看黎柯,又看了看纳兰,对着纳兰身后的姑娘招手,两人走到一旁,方同升问,“纳兰少爷和黎柯是朋友”   夏岚撇嘴,“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   纳兰一把拉过夏岚,似笑非笑的看着方同升,“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最后几个人去了停车场,纳兰在紫云阁定了位子,算算时间,正好是吃夜宵的时候。   夏岚坐了纳兰的车,方同升和黎柯开车跟在后面。车子出了会所几分钟,夏岚突然开口,“纳兰,打个电话给陈深吧,跟他说一声我们先走了。”   纳兰根本就没想起被自己扔在会所里的朋友,还是夏岚提醒他才想起。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纳兰拨了个电话出去。   “纳兰不是说出去接个电话怎么怎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跟夏岚开房去了吧”电话另一头传来陈深调侃的声音。   纳兰还没说话,夏岚扑到他身上,笑嘻嘻的开口,“陈深哥,我和纳兰先走了,你们自己玩儿吧。”   陈深,“你们不会真的开房去了吧神速啊纳兰,不出今年你就要喜当爹了。”   “我先带夏岚去吃饭。”纳兰面无表情的挂断电话,伸手把粘在他身上的夏岚推开。   “纳兰,我头好痛。”   “头痛我就叫人送你去医院。”   夏岚不敢开口了,暗骂纳兰的翻脸无情,刚刚求婚成功,七年之痒就来了。   夜晚的滨海灯火辉煌,即便是深夜时分,也仍然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穿梭在街道上,热闹非凡。   紫云阁很快就到了。   夏岚自己推开车门,下车一看,被迎面扑来的豪气震了个七荤八素。   她心里暗道,不愧是纳兰家的人,出入的都是高端场所,我要是嫁给他,不就能天天香车豪宅,喝一百万的红酒,住价值两亿的庄园了   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不少。   纳兰从车的另一头绕过来,又被夏岚扑了个满怀,“纳兰,我真的好爱你。”   爱我爱我的钱还差不多。   纳兰一边搂着夏岚,一边漫不经心的敷衍她。   很快,黎柯和方同升的车也到了。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望族继承人,他们来紫云阁的次数恐怕比出差还多。   黎柯一下车就看见搂着夏岚的纳兰,要说心情不复杂是不可能的,但更让他集中注意力的,是隐隐作痛的某部位。   每次想起纳兰和看到纳兰,他那里就开始作痛,他心想,应该去找个医生看看了。   方同升也下了车,跟黎柯打了个招呼后,他朝纳兰走去。   “两位真恩爱啊。”方同升虚伪的赞了一句,面上却一脸真诚。   夏岚咯咯咯笑了起来,纳兰觉得她有点烦,于是开口,“走吧。”   紫云阁的装饰很奢华,是一种中式的雅致和韵味,不论是雕花门还是大厅的围屏,都给人一种误入时空的错觉。   夏岚虽然出生富贵,也只是小资人家,比起黎家纳兰家这种顶级豪门,夏家只有仰望的份。   “这里真不错。”夏岚抱着纳兰的手臂。   走在后面的方同升碰了碰黎柯的肩膀,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不对劲”   黎柯的视线跟520强力胶水一样粘在纳兰身上,听到方同升的话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句。   走到订好的厢房,几人坐了下来,纳兰的右侧是夏岚,左侧是黎柯,黎柯的左侧则是方同升。   紫云阁的菜名雅致得很,什么金钱吐丝,凤凰展翅,龙凤柔情,怎么雅致怎么来。   纳兰胡乱点了一通,递给一旁的夏岚,夏岚更看不懂,她也胡乱点了一通。   “你们还要点什么”纳兰见夏岚点完,转头问左边的黎柯。   黎柯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们点就好,我没什么爱吃的。”   纳兰又看向方同升。   方同升正拿着手机跟小甜甜发短信,桌子下的腿被黎柯踢了一脚,他哎哟了一声。   “你还要点什么菜”黎柯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方同升,“不了,你们点什么我吃什么。”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纳兰刚才喝了点酒,肚子有点空,他举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筷子。   “呕。”一股子腥味在口腔散开,纳兰弯下腰,吐得眼泪模糊。 第6章 鲛变(六)   最终这顿饭没有吃成,因为纳兰吐得死去活来,把其他几个人都吓得够呛。   黎柯把脸色苍白的纳兰从洗手间里抚出来,对着门外的夏岚说,“你先回去吧,我送纳兰回去。”说完,又对站在一旁的方同升开口,“你送夏岚回去。”   方同升复杂的看着纳兰和黎柯,“好,那我先送夏岚回家。”   夏岚本想留下来照顾纳兰的,被方同升拉着走了。   走廊的灯光有点暗,黎柯扶着纳兰的肩膀,低头,“你还好吗”   纳兰嘴巴里都是异味,肚子空荡荡的,“还好。”他惨白着一张脸,“就是肚子有点饿。”   黎柯,“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纳兰摇头,“不了,可能是最近应酬有点多,胃不太好。”   “你自己能开车吗”黎柯非常怀疑纳兰现在的体力,他觉得纳兰应该去买点药吃。   纳兰推了推他的手,站直,“能,走吧,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两人走出紫云阁,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紫云阁的对面是一家百货大楼,楼下有一条美食街,纳兰打开车门,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眼熟的人。   “黎柯,有人等你。”他优雅的倚着车门,一张春花朝霞似的脸落在黎柯眼底。   黎柯的车离得很近,他同样站在车门前,顺着纳兰的视线看过去。   纳兰摸出烟盒,恣意的给自己点了支烟,“喜欢就上,愣在这里干什么。”   那边江韵诗咬着唇,站在路灯底下,一头乌黑长卷发,一身白色连衣裙,正含情脉脉的看过来。   说句老实话,纳兰觉得她这身装扮很难看。   黎柯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两步过来把纳兰的香烟扔到地上,脸色难看,“身体不好就不要抽烟。”   纳兰,“好样的黎柯。”他目光沉沉的看了黎柯一眼,“砰”的关上车门,抬脚朝江韵诗走去。   百货大楼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路边的灯光也不够明亮,因此刚才江韵诗根本没看清纳兰的脸,还以为站在黎柯一旁的纳兰是黎柯的朋友。   纳兰狞笑着摁住江韵诗的肩膀,不让她动弹,“看到我就跑,能耐啊江韵诗。”   江韵诗双腿发抖,“纳,纳兰”   纳兰弯下腰,动作恶劣的抬起她的下颚,“纳兰是你能喊的你这个白痴女人,两个月不见还是这么蠢。”   江韵诗都要哭了,她实在怕他怕得厉害,“纳兰少爷。”   纳兰满意的拍拍她的脸,“终于长记性了。”   江韵诗穿着高跟鞋“嗒嗒嗒”走了,她已经忘了自己出门的目的,连黎柯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纳兰走回停车的地方,理也不理站在他车门前的黎柯,一只手把他推开,“让开,我要回家了。”   黎柯有点想叹气,“我去给你买了点药,一会儿回家记得吃。”他这脾气,也就纳兰家惯得出来。   纳兰转过头,看见副驾驶座上有一袋子药,“多少钱,我把钱给你。”他可不想欠黎柯钱。   黎柯掏出手机,“八十三块四毛,你没有零钱,加我爱付宝吧。”   纳兰弯腰下车,两人又加了爱付宝好友。   “我回家了。”纳兰这时候看黎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哪里都不爽。   黎柯也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但他心底毫不后悔,“你回家记得吃药。”   纳兰“砰”的关上车门,声音之大震得路人都惊了惊,黎柯目送他远去,自己也上了车。   “叮铃铃”   黎柯一边开车一边接听电话,“我是黎柯。”   十一点多了,秘书还打电话过来,“总裁,明天十点半的董事会”   黎柯冷酷的挂掉电话,毫不给秘书说话的机会。   回到黎家庄园,佣人都已经睡下了,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壁画泛着冷光。   黎柯打开客厅的灯,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发短信。   黎柯你到家没有   纳兰好几分钟才给他回短信到了。   黎柯猛地坐直。   黎柯吃药没有   纳兰呵呵。   黎柯呵呵是什么意思   纳兰呵呵就是呵呵的意思。   黎柯我千度一下。   别墅里,纳兰坐在沙发上轻摇着红酒杯,手机“叮咚”一声,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红酒,点开短信。   黎柯千度上没有。   纳兰我要睡了。   黎柯连忙发过去你记得吃药。   纳兰没有回他,黎柯等了半个小时,纳兰还是没有回他,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发呆。   总裁办公室里,黎柯正在千度搜索,秘书敲了敲门,推开,“总裁,悦东的江董事长想约您一起吃个午饭。”   黎柯,“谁”他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   秘书推了推眼镜,“悦东的江董事长,江韵诗小姐的父亲。”   黎柯拿起手机发短信,“说我没空。”   秘书,“可是总裁,我们最近洽谈的那块地”   “不谈了。”   黎柯放下手机,目光沉冷的看向秘书,“你还有事”   秘书,“老爷子让我传个话,让总裁您周末回老宅一趟。”   黎柯敷衍的应了两句,打开爱付宝,给正在刷爱宝的纳兰发信息。   在   纳兰看见了,他无视过去。   几分钟后,黎柯的电话打了过来,纳兰手一抖,点了接听。   黎柯,“你在逛爱宝”   纳兰正准备开车出门,“不行吗”   黎柯有点吃惊而已。   纳兰给夏岚买的,她说不清空她的购物车就跟我分手。   黎柯   黎柯说句实话,没想到你会喜欢那种类型的。   纳兰嗤笑一声不跟你聊了,我要出门一趟。   黎柯去哪里   纳兰陪夏岚逛街。   黎柯起身拿外套,回信息祝你们玩得开心。   然后沉着脸走出办公室。   夏日太阳很大,夏岚坐在一家冷饮店里,漫不经心的刷微博。   “叮咚”   冬天不穿保暖裤你男朋友长得好帅啊,什么时候介绍给我们看看   夏岚点开企鹅,随手回了一句他说一会儿带我去紫云阁吃午饭,你要来吗 第7章 鲛变(七)   冬天不穿保暖裤发个定位给我,马上到。   夏岚看见闺蜜的信息,马上打电话给纳兰,“纳兰,你到哪儿了”   纳兰正在等红灯,见夏岚打电话过来,挑了挑眉。   “等我十分钟。”他习惯性的去摸烟盒,没摸到。   夏岚支支吾吾,“我闺蜜说要来看我。”   纳兰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毫不在意,“那就一起吃个午饭。”   夏岚笑嘻嘻的开口,“爱死你了。”   纳兰赶紧挂断电话,他刚刚有点反胃,不知道是不是夏岚故作撒娇弄的。   十点二十分,纳兰顶着大太阳到了夏岚所在的冷饮店。   冷饮店装修得还算可以,看着也干净,就是空调味太重。   纳兰推开门走进去,视线一扫,跨着长腿走到夏岚面前,“走吧。”   夏岚站起来,伸手去挽纳兰的手臂,“我等了你好久。”她撒娇。   纳兰,“走不走不走我回家了。”   夏岚赶紧把自己的包拎起来,撇嘴,“你这么难伺候,以后嫁给你可怎么办。”   纳兰不搭理她,迈开腿走出去,他人长腿长的,又长了一张朝霞一样好看的脸,忧郁冷漠的样子,把冷饮店里几个姑娘迷得七荤八素。   夏岚追上去,她穿着高跟鞋,走路都难受,更别提去追人了,“纳兰,纳兰你等等我。”   纳兰走到街边停车的地方,倚着车身看手机,夏岚气鼓鼓的走到他面前,把包往他怀里一塞。   “你今天吃了还是怎么回事摆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纳兰一把抓住她挥过来的手,冷着脸,“我就是吃了。”   夏岚差点被他气哭,“我是你未婚妻,没结婚呢你就这样对我。”   纳兰听得有点心烦,他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烦意乱的,上一秒喜欢的东西,下一秒就抛到脑后了。   但他到底还记着自己的目的,于是放下身段,把夏岚搂进怀里,又是低声认错又是安慰,夏岚才破涕为笑。   宝鉴阁里,玻璃柜台下的珠宝熠熠生辉,价值不菲。   夏岚取了好几款当下最流行的钻石项链,戴给纳兰看。   “纳兰,好看吗”   纳兰平生最不喜欢逛珠宝店,也对珠宝没什么概念,见夏岚喜欢得紧,他敷衍的说了几句,“好看,衬你这个肤色正好。”   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店员开口,“全包了。”   夏岚又将纳兰扑了个满怀,“谢谢你亲爱的,我真是太爱你了。”   纳兰蹙着眉把她推开,“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往人身上扑。”   夏岚刚得了几百万的珠宝,心里正美得不行,恨不得给纳兰来口香吻。   “叮咚”   夏岚掏出手机来看,是闺蜜的信息。   冬天不穿保暖裤我到了,你们在哪儿   瓜瓜宝鉴阁,我男朋友刚给我买了几百万的珠宝,爱死他了。   冬天不穿保暖裤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瓜瓜等你,快点。   两分钟后,宝鉴阁的大门进来一个十岁的少女。   紫云阁,厢房。   纳兰的饭吃到一半,家里忽然来了电话,他掏出手机一看,不禁头皮一紧。   “爸爸。”   纳兰看了眼夏岚,示意她们继续吃饭,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做好交接工作。”   一通电话打了不到两分钟,纳兰却感觉脑细胞都死了不少。   挂断电话,纳兰深吸了口气,给夏岚发了条短信。   纳兰有点急事,先走了,账我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吃。   “叮咚”   夏岚很快回复什么事这么急说好的今天陪我逛街的。   纳兰你包里我放了张黑卡。   夏岚不再抱怨,而是发了一连串的“亲爱的你太好了”“我好爱你”。   纳兰全都无视掉,给自己的几个保镖发了短信后,抬起长腿向电梯走去。   “叮”电梯门打开。   纳兰心里有事,也没注意电梯里有什么人,他侧身礼让,一道清冷的声音却从旁边传了过来。   “纳兰。”   纳兰抬起头,看见黎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和他同行的还有方同升。   纳兰,“好巧。”   方同升率先走了过来,“纳兰少爷身体好点没有”他还记得前几天纳兰在紫云阁里吐得要生要死的场景。   纳兰敷衍了几句,黎柯又走过来,“夏岚呢”   纳兰瞬间警觉,“你问她干什么”   黎柯心底乱七八糟的,面上却一派冷淡,“我以为你在和她逛街。”   纳兰,“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就要抬脚离开。   黎柯下意识的伸出手,却见纳兰的动作比他还快,“砰”的一声倒了下来。   纳兰梦见自己被人追赶,他慌不择路的跳进了海里,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窒息得不行,心脏都要爆开。   “过度疲劳,应该让病人多休息休息。”   “谢谢医生了。”   晚上八点钟左右,纳兰醒了。   他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个有点沉默的黎柯。   “黎柯,你饿不饿”   黎柯摇头。   纳兰,“我饿了,想吃紫云阁的菜。”   黎柯不说话,脑子里乱得跟团麻线一样,“你,你是雌的,还是雄的”   纳兰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要不是手背上还扎着针,他准能把黎柯往地板上摁着揍。   黎柯抹了把脸,“刚才替你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你肚子有点硬。”   纳兰简直要气死了,“你摸到的是我的腹肌。”   黎柯,“还有点凸。”   纳兰,“什么凸”   黎柯,“你的肚子。”   纳兰沉默了很久,伸手在自己盖着一层被子上的腹部摸了一遍,“哪里凸了”   黎柯又抹了把脸,“它还会动。”   纳兰掀开被子,撩起上衣,摸了两遍,“是有点硬,还凸。”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说话了。   黎柯怕他崩溃,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纳兰纳闷道,“我感觉肚子被人踹了一脚。”   黎柯的表情变得呆滞起来,“你是雌的”   纳兰,“麻烦帮我叫一下医生。” 第8章 鲛变(八)   黎柯没动,两个人又沉默了许久。   纳兰坐起身,把上衣脱掉,黎柯看见了,惊得坐起来,“你干什么”   纳兰用手捧着肚子,神情凝重,“硬的,还会动,有可能是肿瘤。”   黎柯,“不是肿瘤。”   他原本心里乱糟糟的,听到纳兰这句话只剩下复杂了。   纳兰又摸了两遍,确定腹部的地方微微隆起后,他穿回上衣,掀开被子下床。   “黎柯,好样的。”纳兰看着黎柯,冷笑一声。   黎柯没反应过来,被纳兰摁在地上往死里揍,他不敢反抗,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得顾着纳兰的肚子。   “纳兰,你冷静点。”他试图唤回纳兰的理智。   纳兰理智的不得了,虽然清楚那天黎柯动他是因为情热期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迁怒对方。   该死的情热期   他气的浑身哆嗦,肚子又痛,揍了黎柯两下,整个人缩卷在地上喊疼。   黎柯没有喊医生,因为他不能,也不敢。   纳兰被乌发遮住耳廓的地方隐隐有粘液流出,那里舒展着透明的扇形一样的东西,黎柯知道那是耳鳍。   出院手续是黎柯的秘书办理的,当天晚上,他把纳兰抱到车里,直接开车回了黎家庄园。   九点半左右,整座庄园都黑漆漆的,佣人已经回房休息了。   黎家庄园平时只有黎柯一个人住,他把车停在别墅门口,打开车门,把纳兰抱上二楼主卧。   欧式风格的长廊随着脚步声打开灯光,黎柯怀里的纳兰疼得浑身颤抖。   “纳兰,纳兰”黎柯把他放到床上,神色焦急。   纳兰脸色苍白,乌发都已经湿透,他睁开眼,用力的撑起身体。   “水,我需要水。”他的双腿隐隐作痛,纳兰知道那里正在发生变化。   黎柯连忙去浴室放水,十秒钟后又跑回来,把纳兰抱到浴缸放下。   水是温热的。   纳兰的双腿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鲛人的修长尾巴,漂亮有力的尾巴尖碰到浴缸里的热水,他烫得一哆嗦,直接用尾巴扇了黎柯一巴掌。   “换冷水”如果不是纳兰肚子疼,他真想一尾巴把他抽到墙上。   等换好冷水,黎柯的脖子已经被纳兰扇肿了一大块。   夜色深沉,黎家庄园里只有二楼主卧室还亮着灯。   纳兰背倚着浴缸,下半身浸在水里,恣意的舒展尾鳍和耳鳍。   透明如薄翼的耳鳍轻轻颤抖,他舒服的叹了口气,尾巴尖也不由自主的卷了卷。   黎柯卷着袖子,低头给他洗尾巴。   纳兰斜了他一眼,右手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鲛人的体质很可怕,哪怕他从黎家庄园楼顶跳下,只要母体还活着,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有任何影响。   纳兰刚才搜了搜记忆,确定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太饿而不满的踹他肚子后,他迁怒性的也扇了黎柯几个巴掌。   纳兰绝不承认自己营养不良。   “喂。”他尾鳍卷在一起,轻轻拍了拍黎柯的手臂,“我肚子里的这块肉,你打算怎么办”   黎柯心底乱如麻,面上却一派冷静,“生下来养大。”   纳兰冷笑一声,一尾巴抽了过去,“好样的黎柯,你是不是心底在暗爽嗯”   黎柯哪里敢说实话,他把后背送上去,让纳兰抽了个暗爽。   床头上的壁灯发着暗黄的光,黎柯双腿发抖,“可以了吗”   纳兰正在兴头上,黎柯居然停下了,他气得一尾巴扇过去,“你倒是动一动啊。”   黎柯感觉自己都要痿了,但他不敢不上。   凌晨四点半,黎柯撑不住了,他趴在纳兰身上喘气,“中场休息十分钟。”   纳兰舒服得尾巴尖都在颤抖,他一脸魇足道,“准了。”   又过了半小时,黎柯这次真的撑不住了。   他连说话都在喘气,“纳兰,我们过几天再战好不好”   纳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没说话。   黎柯热泪盈眶,“先睡觉,明天再战。”   看在肚子里那块肉的份上,纳兰大发慈悲的准了。   黎柯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六点。   他抖着腿到镜子前一看,眼皮底下都是乌青,背上肩膀上全是触目惊心的抓痕咬痕,纳兰下起手来,毫不心软。   “叮铃铃”   黎柯深吸了口气,走到床头接听电话,“我是黎柯。”   方同升,“你声音怎么这么沙哑”   黎柯,“感冒了。”   方同升微妙道,“如果不是你有精神洁癖,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黎柯站久了就腰疼,“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同升,“你老实跟我说,你跟纳兰是什么关系”   黎柯心里咯噔一声。   方同升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跟他是朋友。”也知道你喜欢江韵诗。   他犹豫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吧,纳兰在打压江家。”   黎柯,“什么时候的事”   方同升特别同情,“今天江家股市崩盘了。”   黎柯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方同升很同情他,兄弟跟喜欢的女人,插谁一刀手都疼,“黎柯,虽然很不厚道,但我还是劝你别淌这趟浑水,你知道的,纳兰家的人都是疯子。”   我很早就知道纳兰疯起来不要命。   黎柯挂断电话,叹了口气,随即滑开屏幕,给纳兰拨去了电话。   纳兰的音色很独特,压低声线时总有种温柔的味道,“黎柯”   黎柯感觉自己被电了一下。   “你总算醒了。”电话另一头的纳兰毫不客气的嘲笑他的肾虚。   黎柯,“吃晚饭没有”他转移话题。   纳兰笑了笑,“黎柯,你打电话过来,不是为了特意问我吃没吃晚饭的吧”   黎柯张了张嘴,“我听说,你在打压悦东。”   纳兰“嗯”了一声。   黎柯迫不及待的交代情况,“我在悦东有百分之五的股份。”   纳兰,“你要卖给我”   黎柯本着“我的就是老婆的,老婆的还是老婆的”认真开口,“我的就是你的。” 第9章 鲛变(九)   纳兰坐在装饰奢华的办公室里,他优雅的交叠着长腿,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着钢笔。   “能耐啊黎柯。”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声音有着水一样的柔意,“你专门挖好陷阱等着我跳是不是”   电话那头黎柯不知道说了什么,纳兰嗤笑一声,“行了,我会去的。”   说完,他挂掉电话站起来,抬了抬下颚,示意办公桌对面的秘书开口。   秘书推了推眼镜,把一份文件放到桌面上,“这是悦东的条件,还请总裁过目。”   纳兰兴致缺缺的推到一边,伸手去摸烟盒,“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是。”秘书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纳兰低头正想点烟,肚子被人轻轻踹了一脚,他脸色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悦东的事我会专门找个时间去谈,现在,让他立刻滚蛋。”   “是。”秘书转身离开,三分钟后又转了回来,“总裁,刚才老爷打电话问我,您打算什么时候交接工作”   纳兰脸色一沉,“急什么,等他六十大寿的时候我再回去。”   秘书,“老爷还说,让我看着您点,不许再给他丢脸。”   纳兰在整江家的事很快在滨海望族里传开。   江家盘踞滨海已久,根基复杂,在黑的白的两边都有雄厚的人脉,很多人认为纳兰行事太过鲁莽,不给双方面子,而强龙压不倒地头蛇,他很快就会尝到失败的滋味。   “年轻人嘛,可以理解。”对于纳兰突然打压江家一事,端着红酒杯的中年男人不以为然。   坐在他对面的朋友笑了笑,“老伙计,别小看了年轻人。”   “有锐气是好事,可就是太冲动了。”中年男人举起红酒杯,与朋友轻轻碰了碰。   酒会上不乏富豪巨星,水晶吊灯下,端着红酒杯穿梭其中的名媛更是高贵优雅。   窗外夜色深沉,满天星海与云江上的夜色融合在一起,美轮美奂。   富商们端着红酒杯,从中间让开一条道,看着被秘书助理簇拥而来的纳兰,露出或惊喜或欣赏的目光。   “纳兰少爷今天格外帅气啊。”一个颇有名望的富豪打趣道。   “是啊,不知道纳兰少爷有没有女朋友”   “就算没有也轮不到你啊,你又不是女的。”富商里另一个人幽默的回答。   其他人大笑起来。   纳兰嘴角勾起,从侍者的托盘上端起一杯红酒,“不好意思,女朋友没有,未婚妻倒有一个。”   在场的众人都没想到他会当场承认有未婚妻的存在,都尴尬起来。   纳兰像是没注意到大家的不自在,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在秘书的带领下抬脚离开。   酒会一角,厚重的紫色流苏窗帘遮挡住外面的月光。   助理接过纳兰手中的红酒杯,同时低声道,“江董事长在二十三楼等您。”   纳兰现在闻到酒味就不舒服,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走。”   酒店的地板光滑照人,电梯门上清晰的映出纳兰一行人的面容。   秘书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抖动,他掏出来一看,直接递给了纳兰。   “总裁,是黎总的电话。”   黎总黎柯   纳兰接过电话,修长的手指滑开屏幕,“黎柯。”他蹙起眉头。   黎柯带着秘书助理站在二十三楼的电梯门前,他看着手中的文件,嘴角上扬的弧度总也压不住。   “你现在在哪儿”   纳兰,“万恒酒店。”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黎柯懊恼自己一时紧张说错话,“你现在在几楼”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纳兰侧身礼让,让里面的人先出来。   “十八楼。”   黎柯呼了口气,“你在那别动,等我下去。”   纳兰,“你做了什么好事”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黎柯努力不让嘴角上扬,“你不是想要悦东的股份吗,我替你要了百分之二十八,加上我的百分之五,悦东现在已经是你的一言堂。”   纳兰,“”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等黎柯下到十八楼想邀功,纳兰已经带着秘书助理离开了。   离开前他冷笑一声,把黎柯的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纳兰家在滨海的庄园很大,因为纳兰本家远在南洋,这里平时只有纳兰一个人住。   灯火通明的别墅里,管家佣人齐齐上来接过纳兰的公文包和外套。   “少爷,您又喝酒了。”老管家担忧的看着他。   纳兰有些疲惫,“陈叔,我先上楼了。”   厚重的紫色流苏窗帘遮挡住巨大的落地窗,纳兰洗完澡,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   微微隆起的肚子动了动,纳兰蹙着眉,“安静点,你爸我今天累死了。”   肚皮上印出一个圆滚滚的痕迹,纳兰忍不住嘶了口气。   “安静点。”他轻轻摸了摸肚子,试图让孩子安静下来。   孩子果然不动了,纳兰刚松了口气,肚子又被狠狠的踢了一脚。   纳兰,“好疼。”   他掏出手机,脸色十分难看的给躺在黑名单中的黎柯打电话,“要是他长的不像我,我就跟你没完。”   正在回家路上的黎柯,“他又踢你肚子了”   纳兰“啪”的一声挂断电话。   黎柯心里空荡荡的,特别想去看看老婆和儿子,他深吸了口气,对着司机道,“明叔,我要当爸爸了。”   明叔差点把车开到路边花圃里。   “少爷,大半夜的不要乱开玩笑。”   黎柯抓了一把头发,“明叔,倒车,不回家了,去纳兰家庄园。”   不去看看老婆儿子,他今晚睡不着。 第10章 鲛变(十)   纳兰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管家却拨了内线电话上来。   “少爷,黎家少爷来看您来了。”   纳兰一个激灵,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谁来了”他坐起身,掏出自己的手机来看。   2258分。   大半夜的,黎柯不回家睡觉,到他这儿来做什么,纳兰一脸难看的下楼。   偌大的客厅装饰得很奢华,水晶吊灯下,黎柯面色冷淡的坐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   佣人们都回房休息了,管家给他端了杯茶,看见站在二楼楼梯口的纳兰,退了下去。   “大半夜的,你不回家睡觉,到我这儿来干什么”纳兰烦躁的抓了把头发,任谁都快要睡着了还被吵醒,心情都不会很好。   黎柯转过头,见纳兰一脸疲惫还有困倦,忍不住站起来,“我就是想你和儿子了。”   纳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走到沙发上坐下,“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黎柯气的,他头有点晕。   黎柯心虚,“可是见不到我儿子,我会睡不着。”还有你。   纳兰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抓起一个抱枕扔过去,“现在见到了见到了就快回家,大半夜的你也不嫌路远。”   黎柯伸手接住抱枕,认真道,“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在你这里借住一晚。”   纳兰气笑了,“你当我这里是酒店”   黎柯走过去,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非常识趣的不说话。   纳兰的房间很大,装饰得也很奢华,吊顶上的镂空水晶灯散发着昏暗的灯光。   黎柯把他放到床上,倾身压上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又在他嘴角上亲了亲。   “你想不想我”   纳兰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黎柯就是个大写的闷骚。   “不想。”   黎柯捧着他的脸,干脆利落的吻下去,房间里顿时粘腻起来。   “等等,你确定要进行下去”纳兰推开他,撑起上半身,一脸怀疑的看着他某部位。   黎柯黑着脸,“确定。”   这还是纳兰第一次用人的形态和黎柯做,他疼得直蹙眉,“慢点。”   黎柯慢不下来,闷声动作。   江家根基复杂,尽管失去了一个悦东,在滨海望族里依然声望不减。   江韵诗为了家里的事找过黎柯很多次,可无论是去黎家公司还是去黎家庄园,黎柯都没有见她。   甚至于她打电话给黎父黎母,希望由此介入黎柯对悦东的决策,也无济于事。   纳兰打压江家,黎柯趁火打劫,这两个人像约定好了一样,给江家乃至整个滨海都看了一场好戏。   现在谁都知道黎柯手上有悦东33的股份,而作为最先动手的纳兰,除了一份已经作废的合同,在悦东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得到。   年轻人,还是太鲁莽了,滨海富商们心底暗道的同时,又不免为黎柯雷厉风行的手段称赞。   生意人,就应该像黎柯那样狠辣,该出手时就出手。   又过了几天,黎柯与纳兰合作的消息传出。   滨海富商们心底纳闷,这两个人之前还为了一个女人打得要死要活,现在居然在一起合作了。   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江韵诗也想不通,她在黎家集团总部楼下,又一次被保安恭恭敬敬的请了出来。   “江小姐,在电话里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从大楼里走出来的青年身形修长,穿着黑色西装显得格外无情。   他斜了江韵诗一眼,优雅的撑起一把伞,“黎总出差了。”大太阳的,他可不想被晒脱皮。   江韵诗站在花坛旁边,被太阳晒得几乎晕倒。   她咬着牙,“我问过江伯母了,她说黎大哥根本就没有出差。”   秘书撑着伞,“黎总确实出差去了。”   江韵诗气得想用手里的包打他,“那你跟我说,他到哪里出差了”   秘书掏出手机,“不好意思,这就不方便说了。”他滑开屏幕,点接听,“黎总。”   黎柯声音沉冷,“五分钟后我要下班。”   秘书耳廓贴着手机,却对江韵诗微微一笑,“是的黎总,我马上办好。”   “混蛋干什么放我下来”   江韵诗被人抗在肩膀上,她长长的头发几乎垂到地上,脑袋充血得快要窒息。   秘书往她腿上拍了一巴掌,无视大厦来往的公司职员,迈开长腿向停车场走去。   他冷笑着开口,“江小姐,滋味好受吗”   江韵诗在心底骂了他千百遍,面上却一刻不停的求饶。   秘书走到一辆黑色轿车门前,打开车门,把江韵诗塞了进去。   “下次见,江小姐。”   江韵诗脑袋磕到车窗上,肿了一个大包,“你,我记住了。”   秘书微笑着,“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驾驶座上的司机对着秘书点了点头,发动引擎,开车离去。   秘书目送车身远去,掏出手机打电话,“黎总,您可以下班了。”   黎柯满意道,“这周五,你可以休假了。”   两个人都满意的挂了电话。   总裁办公室。   黎柯把重要文件收拾好,拿起外套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总裁好。”   “总裁好。”   各个部门的职员起身向他问好,黎柯神色冷淡的点头。   他走出大厦,来到车前,正要打开车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一看,蹙紧眉头,“妈。”   “今晚,你回家一趟,我和你爸有事问你。”黎母在上位施号发令惯了,说话的时候不免带了些命令的语气。   黎柯面色冷淡,“我今晚没空。”   黎母声音一沉,“那就明晚。”   “明晚也没空。”黎柯冷道,“如果你想插手江家的事,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黎母简直要被他气死,“你还是我的儿子吗韵诗是你妹妹,你江伯伯从小看着你长大,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做的”   黎柯就知道他妈打他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他冷笑一声,“我哪儿来的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黎母气得差点晕倒,“你今晚必须回来一趟”   黎柯干脆利落的挂断电话,上车发动引擎,回家看老婆儿子。 第11章 鲛变(十一)   纳兰这几天很不舒服,所以干脆停了工作,在家休息。   黎柯回到纳兰家庄园的时候,几个助理模样的人正提着公文包从别墅里出来,见到黎柯,纷纷愣住。   “黎总”   黎柯点点头,与几人擦肩而过,面色冷淡的走进别墅。   几个助理面面相觑,“刚才那是黎氏集团的总裁吧”   书房里,纳兰正交叠着长腿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因为黎柯横插一脚,有些问题他不得不亲自解决。   紫色厚重的窗帘拉开,外面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脸上,犹是银雪一样的白。   “咚咚咚。”房门被人敲响,非常整齐的三声。   纳兰头也不抬,“进来。”   黎柯推开门,见纳兰优雅的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还端着咖啡来喝,不由得蹙起眉头。   “你怎么又来了”纳兰抬头一看,见是神色淡淡的黎柯,简直头疼。   黎柯迈着长腿走过去,抬起他端着咖啡杯的那只手,微微弯腰,将咖啡杯里的咖啡喝了个光。   纳兰,“这是我喝过的。”   黎柯揽住他的腰坐到一旁,低头在纳兰嘴角上印了一吻,“我不嫌弃。”   对于黎柯的这种行为,纳兰心情很复杂,他觉得以往那个精明能干的黎柯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只是个大闷骚。   “你怎么又来了”纳兰头疼的问第二遍,他记得这是纳兰家的庄园,不是黎家庄园。   黎柯伸出手,把他手上的咖啡杯端走,放到一旁的圆桌上,“想你就来了。”   纳兰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很不舒服,“你别抱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怀了有四个月的原因,他这几天肚子动的很频繁,完全不像是人类胎儿会有的情况。他去网上查过,一般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满四个月后第五个月开始会有明显的胎动。   想到这里,纳兰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他记得他刚怀孕三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就经常的折腾他,虽然没有明显的妊娠反应,但到了晚上,孩子动动小腿小手,照样让他难受一整宿。   黎柯不住的亲吻着纳兰,手也不安分的从他衣角那里伸进去,“纳兰,我们去午睡吧。”   纳兰正烦着呢,一把推开他,“要睡你自己去睡。”   黎柯被他推开,愣了愣,“怎么了”他见纳兰脸色难看,以为又是孩子在闹他,于是低下头,在他隆起的腹部亲了亲。   “儿子你乖乖的,该午睡了。”   纳兰摸着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一脸复杂,“再过两个月,我就要生了。”   黎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纳兰蹙眉,“鲛人的孕期只有六个月。”他心底懊恼,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黎柯猛地坐直,掏出手机千度“鲛人”两个字,五分钟后,他神情恍惚。   “这么说,我儿子要出生了”   纳兰心里烦的很,乱七八糟的,刚开始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反应,一知道自己快要生了,他整个人都乱了起来。   黎柯还在恍惚着,被纳兰扑倒才反应过来。   纳兰坐在他身上,“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是女儿呢”他用沉冷的声音问。   黎柯,“女儿好,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两个男的得多大的几率才能生出女儿   纳兰脸色一缓,朝黎柯抬了抬下颚,“坐到那边去,”   黎柯立刻起身。   纳兰眯着眼看他,用脚踢了踢对面黎柯的长腿,“我儿子,姓纳兰,懂不懂”   黎柯努力让嘴角不上扬,他捧着纳兰的脸,低头亲了一口,长腿一跨就将人压在沙发上,“你说姓什么就姓什么。”   姓什么都没关系,反正都是他和纳兰的孩子。   纳兰伸手推他,“离我远点,你压到我了。”压到他倒不至于,就是他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黎柯的靠近而格外兴奋,一刻不停的在动。   黎柯从他身上爬起来,抱着他的腰,神情紧张,“有没有压到儿子”   纳兰推开他站起来,脸色不太好,“你自己点外卖吧,我要去公司一趟,就不和你一起吃午饭了。”   黎柯抬起手腕一看,手表上显示1238分,他脸色不太好,“这个时间点,你去公司做什么”   纳兰优雅的理了理袖扣,“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能有这么多事”他斜了黎柯一眼,“悦东的事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再插手了。”   黎柯听了心里一咯噔,怕纳兰乱想,他赶紧开口,“悦东是我送给你的”   纳兰打断他的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反正他也不需要。   说完,他不再搭理黎柯,转身上楼。   纳兰很快就换好衣服,下楼时他在客厅里扫了一眼,没看见黎柯的身影,他挑了挑眉,给自己的保镖打电话。   “少爷,我已经到了。”   纳兰低头给黎柯发了条短信,迈着长腿离开了别墅。   泰雅国际大厦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迎着大太阳停在喷泉池旁,站在公司大门的几个高管见车门打开,马上迎了上来。   “少爷好。”   “少爷好。”   率先下车的是纳兰的保镖兼司机,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生得眉目清朗,就是看起来太沉默寡言。青年绕到车门另一边,打开车门,“少爷,到了。”   纳兰在车里昏昏欲睡,听到保镖低沉的声音,他有些难受的揉揉眉心。   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车门上,纳兰迈着长腿走了出来,太阳太大,他不得不戴上太阳眼镜。   “陈深呢”   一个神情紧张,西装革履模样的高管走了出来,“陈总去了南洋,还没回来。”   纳兰听到“南洋”两个字,只感觉额头突突直跳。   高管不怕死的继续说,“是南洋那边的总公司下的调令。”   纳兰要不是顾着肚子里的孩子,能当场打电话质问下调令的老父亲。 第12章 鲛变(十二)   公司的高管与秘书众星捧月般拥着纳兰从大厦门口走进来,前台的女职员见状马上站起来,既紧张又害怕的问好,“总裁好。”   纳兰无视一路上向他问好的职员,乘坐电梯到二十八楼的总裁办公室,一进去脸色就沉了下来。   “陆庭,这一个星期的行程全部推掉。”   陆庭,也就是纳兰的秘书兼助理不动声色的把办公室门口关上,隔绝外面的视线。   “您要回南洋吗”他问。   纳兰站在落地窗前,俯视大厦门口来往的车辆,“暂时不回。”   陆庭敛眉,“我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敲打着键盘,纳兰在为前一次打压江家所做的事扫尾,虽然黎柯已经替他遮掩了不少,但集团里的一些事,还是得他亲自出马。   “叮铃铃”   纳兰掏出手机一看,是夏岚的电话,“夏岚”他蹙着眉头开口,手机响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黎柯打的电话。   夏岚在电话里撒娇,“纳兰,你都好久没陪我出门逛街了。”   纳兰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指尖上的钢笔,“你不是和闺蜜刷卡刷的很开心吗哪里需要我去。”   夏岚笑嘻嘻,“还不是你总是敷衍我说没空。”   纳兰指间转动的笔一顿,“你现在在哪儿”他心里嗤笑一声,估计这女人是没钱了才来找他。   夏岚这次却不按常理出牌,“纳兰,我们交往有一段时间了,你向我求了婚,我也答应了,这次我爸妈回滨海,你作为未婚夫,得跟我去见见爸妈。”   一段时间不见,夏岚居然学会迂回战术了。   纳兰脸色不悦,“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这件事,这几天我忙得很,哪里有空陪你去见爸妈”他无比后悔当初脑子一抽向夏岚求了婚。   夏岚不高兴起来,“你天天说忙这忙那儿的,我打电话你也不接,找你也找不到,让我怎么跟你商量”   纳兰揉揉眉心,“爸妈什么时候到”跟夏岚这样的女人说理是行不通的。   “明天下午的飞机。”   纳兰头有点晕,他靠在座椅上,“行,明天我空出行程来,陪你一起去接爸妈。”   夏岚笑嘻嘻的挂掉电话,转头就对闺蜜说,“我就说他肯定会答应的。”   纳兰把手机搁到一旁,把明天要去见夏岚父母的事抛到脑后,继续敲打他的键盘。   陆庭从其他副总的办公室里出来,看见总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位身长腿长,容貌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不由得愣了愣。   “你好。”他面带微笑的走过去。   年轻人转过头,瞳色浅淡,冷得如同冰雪,“陆秘书。”   陆庭一见是黎柯,心底顿时敲响了八卦钟,“黎总,您这是”   黎柯沉默了一会儿,把左手提着的保温瓶递给陆庭,“你们总裁还没有吃午饭。”   陆庭心底的八卦钟敲得更响了,同时也警惕起来,“黎总跟我们纳兰总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朋友。”他脸色一派真诚,心里无不虚伪。   黎柯转过头,视线穿过玻璃窗,落在里面坐在座椅上认真工作的纳兰身上,“他工作起来会忘记吃饭,你要看着他吃。”   陆庭,“黎总不进去看看总裁吗”他好像才是少爷的秘书吧这个黎家的少爷会不会管的太宽了   黎柯目光复杂,“不了,我怕打扰到他。”他强忍着心酸开口。   陆庭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黎柯远去,旁边有同事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秘书,刚才那是谁啊站在这老半天了。”   陆庭,“别问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t到了黎家少爷与自家少爷不得了的秘密。   他推开办公室门,提着保温瓶进去,纳兰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抬头,“人走了”   陆庭,“刚下楼,需要我替您叫回来吗”觉得黎家少爷别有用心的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纳兰抬了抬下颚,“把保温瓶拿来。”   陆庭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直到纳兰打开保温瓶,倒了一杯炖汤来喝他才反应过来。   “少爷,您是要继承纳兰家的。”他硬着头皮,委婉开口。   纳兰斜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陆庭,“属下觉得夏小姐就很不错,虽然人是不靠谱了一点,但胜在为人热情大方,家里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他心底暗道,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的,能给少爷生孩子。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跟她分手。”纳兰皮笑肉不笑。   陆庭,“属下已经有心上人了。”他绞尽脑汁的想劝自家少爷,“黎家少爷虽然模样不错,但他是黎家这一代的单传。”   话点到为止,陆庭信心满满的等着少爷沉下脸,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抹黑黎柯。   纳兰完全不搭理他,喝完保温瓶里的炖汤后,他精神抖擞的开始工作。   黎柯从泰雅国际大厦出来后,直接开车回了滨海老宅。   老宅里的佣人都是年轻时就在黎家做事的,伺候黎家太太少爷已经有数十年,手脚麻利眼尖的很。   黎柯的车驶过庄园大门,穿过蔷薇花圃,在一众佣人的迎接下,停在欧洲贵族式的复古别墅门前。   黎家的家底丰厚,根基复杂,在内乱时期就是出了名的世家大族,因此处处讲究。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黎柯刚打开车门,就听见宅邸里资历最老的女仆人朝别墅大喊。他神色冷淡的下车,将车声“砰”声关上,一言不发的向别墅走去。   穿着打扮跟贵妇无异的黎母站在旋转楼梯口旁,看见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儿子,她冷漠地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黎柯完全不理她,直接上了二楼书房。他妈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忍她让她,她就得寸进尺,一点也不肯认输。   黎柯拿好了要找的东西,也不跟父母打一声招呼,下楼就要开车回去。   “站住”   黎母坐在客厅复古典雅的沙发上,冷声开口,“你韵诗妹妹来看你来了。”   江韵诗和自己的妈妈坐在沙发另一边,正紧张的看着站在壁画前的黎柯。   “黎大哥,好久不见。”她鼓起勇气开口。   黎柯面容冷的跟冰雪一样,他掏出手机给纳兰打电话,“我很想你。”   接到电话的纳兰猝不及防,“你再说一遍。”   黎柯,“我知道你也很想我,你就是这样,说了不要总是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查岗,我是那种人吗”   纳兰,“黎柯,你很不错。”   黎柯心底一阵怕老婆,面上却蹙紧眉头,“好了好了,我都说了不是出来见女人,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黎母aa江韵诗aa江韵诗妈妈,“”   黎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满足你,其实我也爱你。”   纳兰,“你很不错。”他露出一个微笑。   黎柯冷淡的挂掉电话,转身,“我已经有老婆了,不要再给我介绍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黎母aa江韵诗aa江韵诗妈妈,“”   黎柯走出别墅,打开车门,在发动引擎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老婆请罪。   纳兰不接他的电话,拿起外套就出门,他今晚有个应酬不得不去,正好借此机会躲开黎柯,免得他吵着要跟去。   夜晚很快来临,霓虹灯下,男男女女穿梭在街道上。   包厢里,几个年轻男女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玩着骰子,方同升抱着怀里的小甜甜,自己仰头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   “方总,到你了。”一个比小甜甜声音更甜的少女开口。   方同升腻味的看了对方一眼,推开怀里的小甜甜,“你们先玩,我出去一趟。”   这里方同升最大,也没谁敢给他找不痛快,方同升出门吸了一会烟,就想去卫生间解手。   “纳兰”   有些微醉的方同升被这一声喊的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纳兰,你什么意思”   尖锐的女声愤怒开口,方同升吐出一口浊气,向着声音来源看去。   前面不远处几块玻璃隔开人群,迷离的灯光下,真皮沙发上,优雅贵气的青年一手轻晃着红酒杯,一手抵着下颚,一张春花朝霞似的脸微微抬起。   “三千万的分手费,加上一张黑卡,还不够”   夏岚气得咬牙切齿,“求婚的是你,说分手的也是你,凭什么”   纳兰漫不经心的想,凭的当然是系统的积分。   他把没有喝过一口的红酒杯放下,又去摸玻璃桌上的烟盒,“我腻了,你太贪心了夏岚,想想看,还没有一个月,你用我的黑卡刷了多少钱” 第13章 鲛变(十三)   夏岚简直要气哭了,“那是你主动给我的”   纳兰就是这样腻味掉她的,“就这样吧,三千万加一张黑卡,不少了。”   夏岚哭得妆都花了,泪眼朦胧的目送纳兰和他的保镖离去,抽抽噎噎的给闺蜜打电话。   “他不要我了。”   闺蜜在电话里叹气,“他那样的家世,就算将来和你结婚了,外面也肯定是彩旗飘飘的。”   夏岚稀里哗啦的哭,“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最帅的男人了。”   闺蜜,“你见过几个男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一棵草没了纳兰这一棵仙草,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草等着你,不哭了啊,和你分手是他的损失。”   夏岚被闺蜜劝动了,她觉得闺蜜说的有道理,于是拿出纸巾擦了擦眼泪,高贵优雅的走出了会所。   从头看到尾的方同升,“”他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后拨打了黎柯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方同升就迫不及待的开口,“你猜我刚才碰到了谁”   黎柯凄凄惨惨的坐在房间里等老婆,一点好心情也没有,“小甜甜”   方同升,“不是小甜甜,是纳兰”   黎柯瞬间警觉,“你说纳兰你在哪里碰到的他”   方同升粗神经,完全没注意到黎柯话里的不对,“还能在哪儿夜色啊,他陪他女朋友来。”   混迹商场多年,即使洁身自好精神洁癖如黎柯,也知道夜色是什么地方。   黎柯脸色一沉,“你看到了什么”   方同升用了五分钟把纳兰甩夏岚的场景活灵活现的描述了出来。   黎柯阴转晴,“就这些”   方同升感叹,“要我说啊,夏岚还真配不上纳兰。”想想“纳兰”两个字,再想想“南洋”两个字,那是普通人能嫁进去的吗   纳兰家的老爷子据说是战乱时期的军阀,后因内乱辗转去了南洋,就一直发展至今。   纳兰是纳兰家这一代最小的嫡孙,也是纳兰家现任家主的老来子,五十多岁才有的宝贝,一生出来就站在了人生的终点,要星星不给月亮,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因为是老来子,纳兰家主格外疼惜,偏心眼偏到胳肢窝里,就连名字也是往最尊贵的取纳兰。   是的,纳兰,纳兰家的小少爷,名字就叫纳兰,其他少爷都是叫什么纳兰若非,纳兰知秋,只有纳兰的名字叫做纳兰纳兰。   黎柯听得心烦意乱,和方同升说了两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八点半,纳兰回到庄园。   庄园里灯火通明,佣人们还没休息,看到纳兰从车上下来,连忙伸手去接对方手臂上搭着的西装外套。   纳兰微微后退,“不用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既然主人不需要,佣人们都退了下去。   纳兰踏上旋转楼梯,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一路上不停地安抚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房门打开,站在落地窗前的黎柯转过身来,纳兰罕见的怔了怔。   “你吃了吗”   黎柯解开西装扣,将外套脱下,两步过去把纳兰打横抱了起来。   纳兰的身上没有烟味,没有酒味,嘴里更没有咖啡的味道,他始终记得自己肚子里有个孩子。   黎柯抱着他在床上翻滚,心底再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   “我们出国好不好”   纳兰被摁在床上翻来覆去,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在他耳廓边诱惑。   纳兰虽然舒服得直打瞌睡,听到这话却瞬间警觉起来,“出国干什么”   黎柯忙以吻封缄,又将警觉起来的纳兰弄得飘飘然起来。   放纵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中午两人都没能爬得起来,黎柯一如既往的肾虚,他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纳兰则是腰疼,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腰快被黎柯掐断了。   厚重的窗帘遮挡住窗外的阳光,卧室里昏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如果不是纳兰有生物钟,他还以为现在是凌晨三点。   黎柯心满意足的抱着纳兰,“我们什么时候出国办手续”   纳兰还没有睡醒的脑袋懵了懵,“办什么手续”   黎柯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特别幸福,“结婚,你昨晚答应我的。”   纳兰被他吓醒了,他转过身,“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有这项政策了”   黎柯抬起他的手,从他指尖上往下亲,“所以要出国。”   眼看就要亲到马赛克的地方,纳兰赶紧抽回手,“出国结婚要很多证件的。”他试图劝说黎柯打消这个念头。   但黎柯铁了心,他坐起身,把自己放在床头柜里的证件全都拿了出来。   纳兰看了一眼被子上凹了一块的地方,觉得黎柯简直可怕,他硬着头皮开口,“是该办手续了,不然孩子生下来就是个黑户。”   黎柯深以为然,“上户口也是个问题。”   纳兰转过身,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复杂的想叹口气。   昨晚跟黎柯翻云覆雨的时候,反派系统突然联系上他,让他马上放弃这个世界跟它离开,纳兰心里当然很激动,可是他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什么激动都犹豫了。   两人睡了一下午,被管家的敲门声惊醒,“少爷,少爷快起来,主宅来电话了”   纳兰原本还想多睡一会的,听到这话吓得赶紧起床,捡起地上的衣服就开始穿。   “是谁的电话”他在心里祈祷,绝对不要是爸爸的。   “是太太的。”管家连忙开口。   纳兰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抓了把头发就裸着脚走了出去。   “把电话给我。”他打开房门,脸色非常不好看。   管家偷偷瞄了里面一眼,被纳兰“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妈妈” 第14章 鲛变(十四)   他一边给自己扣袖扣,一边往楼下走,“我说了会尽快交接工作回去的。”   电话那头纳兰太太不知道说了什么,纳兰烦躁的开口,“好了妈妈,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   在纳兰太太的眼里,她的小儿子永远只有八岁,她跟纳兰老爷子一样,对小儿子偏心眼偏到了胳肢窝里。   “这次你爸爸是铁了心,不许再胡闹了,知道吗”   纳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他阴沉着脸,“爸爸派了谁过来”   纳兰太太心虚,“除了你大哥,还能有谁。”   纳兰握着电话的手咯咯作响,“大哥”他冷笑一声,“他不是在欧洲开疆扩土吗”   “儿子,这次可别再惹你爸爸生气了。”纳兰太太在电话里叹气,“他也是为了你好。”   纳兰喝完一杯白开水,裸着脚回房,脸色阴的跟快下雨一样,“妈妈,我不想接手他的事业。”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纳兰太太急了,“我和你爸爸这么大的家业,不留给你给谁”   留给我那个混蛋大哥。   纳兰头有点晕,他停下脚步,伸手揉了揉眉心。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女佣人压低声音开口,“太太,老爷回来了。”   纳兰太太心头一跳,“你爸爸回来了,过两天我再给你电话,记得别跟哥哥起冲突,知道吗”   纳兰应了一声,脸色特别难看的挂掉电话。   管家就跟在他身后,见状忙开口,“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纳兰转头,用沉冷的目光看他,“谁说要回去了”   管家,“少爷,您还吃早餐吗”   都这个点了,吃什么早餐。   纳兰向二楼走去,当做没听见管家的话,他走到主卧门口,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地板上凌乱的衣服已经被黎柯收拾好,床上的被单也不见了踪影,纳兰抓了把头发,抬腿进浴室。   黎柯正站在镜子前整理袖扣,见纳兰进来,忍不住蹙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纳兰把他挤到一边,拿起牙膏就开始挤,“我今天不能赴你的约了。”他说这句话时冷着一张脸。   黎柯从身后抱住他的腰,神色温柔,“没关系。”   昨晚厮混的太晚,纳兰的腰有点不舒服,他用手肘推了推黎柯,“我肚子难受。”   黎柯心里后悔昨晚的放纵,虽然纳兰体质不同,但肚子里到底揣了块肉。   “他又踢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纳兰的肚子。   纳兰刷牙的动作一顿,转头上下打量了黎柯几眼,“你站在这里干嘛”洗漱好了就出去。   黎柯,“我出去打个电话。”   纳兰没理他,他心里正烦着呢,三两下刷完牙洗好脸,他走出浴室,到衣柜前换衣服。   下午536分,两人穿着整齐服帖的黑西装下楼,管家就在厨房候着,见纳兰和黎柯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往厨房走,他迎了上去。   “少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纳兰抬起手腕一看,都这个时间了,“端上来吧。”他原本只是打算随便吃一点填填肚子的。   黎柯长得清瘦俊美,人长腿也长,在水晶吊灯下,更是贵气得难以言喻。   “坐这里。”见纳兰不舒服的柔腰,他手一伸,忙拉开一张椅子,扶纳兰坐下。   几个佣人陆陆续续的端着菜走了出来,“少爷,今天有您爱吃的白灼虾。”   黎柯就坐在纳兰的左侧,他把白灼虾摆到纳兰面前,十分自觉的挽袖口,给老婆剥虾。   纳兰,“我想喝点汤。”   黎柯起身给他盛汤,“这是什么汤”他问一旁站着的佣人。   “这是炖了三个小时的老母鸡汤。”佣人老老实实回答。   纳兰,“端过来吧。”难怪他一闻这味道肚子里的孩子就开始闹腾。   黎柯不知缘由,还以为是纳兰爱喝,连给他盛了几碗。   纳兰喝着喝着,突然感觉很不对味,“你们下去吧。”他对佣人们开口。   黎柯把一只剥好的白灼虾递到纳兰嘴边,“你今天太累了,悦东的酒会我去就行,你在家里好好休息。”   纳兰没听见他的话,他正若有所思的摸肚子。   “等把悦东的手续办完,我们就去荷兰登记结婚。”黎柯完完全全把集团的事抛到了脑后。   纳兰选择性忽略他这句话,“黎柯,你觉不觉得我肚子有点问题”   黎柯,“儿子又闹你了”   纳兰一只手端着碗喝汤,“鲛人的孕期只有六个月。”他把碗放下,脸色难看道,“你看我的肚子,像是快要生的吗”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当爸爸,纳兰体质又不同,因此黎柯从没在意过纳兰肚子大小的问题。   两个人沉默了一分钟,黎柯艰难道,“鲛人不是卵生的吗”   纳兰继续沉默。   黎柯掏出手机,连手上占满酱汁都顾不得了。千度上搜索条很多,乱七八糟的,没有一条可以参考。   他脑子乱得跟麻花一样,“纳兰,我们回南洋一趟吧。”   纳兰沉默中抽空看了他一眼,这傻子到现在还以为他们全家都是鲛人。   “不了,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为一条对族群一无所知的鲛人,纳兰一脸平静的开口。   霓虹灯五光十色,十分璀璨。   方同升在一众豪车中迈着长腿走出来,跟女伴调笑的同时不忘给黎柯打电话。   “嘟嘟”   手机响了十几声,黎柯没有接,方同升继续打,这次黎柯接了。   “老方。”黎柯阴气沉沉的开口。   方同升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你怎么还没到”他示意女伴先进酒店,自己走到花圃角落,“这都几点了”   黎柯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船还在云江上是不是”   方同升,“老黎,你不会是想放我们鸽子吧”以前那个成熟稳重的黎柯去哪里了   黎柯压低声音,“我今晚有非常要紧的事,酒会就拜托你了。”   方同升,“这是悦东举办的酒会。”他觉得黎柯疯了,“我一个外姓人,你觉得合适吗”   黎柯,“我已经让秘书去接你了。”   方同升心里咯噔一声,“先别挂电话,老黎,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黎柯低低的咳嗽了一声,“我老婆要生了。”   方同升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 第15章 鲛变(十五)   “谁的老婆”   黎柯不高兴道,“当然是我老婆。”   方同升,“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   黎柯急道,“把你的游艇借给我用。”   正此时,酒店大门前缓缓驶来一辆黑色豪车,在璀璨的灯光下,车门打开,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   方同升没听清黎柯的话,他往酒店大门看去,“老黎,我好像看到了纳兰。”   黎柯诡异的沉默了一瞬,“你说谁”   方同升站在花圃角落里,酒店门口灯光又亮,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隐约看见一个西装革履身量颀长的青年从豪车上走了下来,青年身后还跟着几个助理模样的男人。   “我好像看到了纳兰。”   黎柯,“不可能。”我老婆就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   方同升,“你别不信,一会儿我拍个照给你看。”   黎柯毫无兴趣,“把你的游艇借给我。”   方同升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确认自己没有打错电话后认真开口,“老黎,别开玩笑了,快来主持酒会,人都要到齐了。”   如果黎柯有老婆他就直播生孩子,方同升心想,还老婆他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   黎柯被自己的老婆盯得背脊发麻,他压低声音吼道,“我没骗你我老婆真的要生了”   方同升全当他在开玩笑,“什么时候生我包个红包送我侄子。”   黎柯,“记得借我游艇。”   “嘟”电话挂断了。   方同升,“酒会要开始了。”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抓了一把头发后又掏了出来,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   “打个电话给游艇驾驶员,让他在云江上等着。”   还在陪老婆吃晚饭的秘书,“好的老板。”   方同升挂掉电话,脑子乱成一团麻线。   黎柯的秘书从酒店大门气喘吁吁的跑出来,挤开保镖和几个小明星,站在花圃旁打电话。   “方总,您到了没有”   方同升,“你抬头。”   秘书抬起头,看见花圃角落最暗的地方,走出来一个成熟稳重的年轻男人,男人穿着黑西装,手上带着名表,再正式不过的装扮。   秘书,“方总”大晚上的躲在花圃里,是会情人还是有特殊嗜好   方同升微笑着走出花圃,长腿跨上台阶,“走吧,酒会就要开始了。”   秘书松了口气,忙把早已准备好的宾客名单递给方同升。   方同升伸手接过,看了几眼后又递回给秘书,复杂道,“你们黎总瞒得够深的,儿子都要生了才告诉我这个老朋友。”   秘书跟在他身后,“方总是在开玩笑”   方同升越想越不对劲,他停下脚步,“不对啊,他老婆都要生了,问我借游艇干什么”差点被他骗了。   一江之隔的滨海灯火通明,云江上水光粼粼,远远看去,水色与天上的星海相衬,美轮美奂。   迎着月色,黎柯开着游艇,很快来到当初和纳兰在一起的那个山洞。   山洞跟几个月前一样湿冷幽深,洞里有微弱的珍珠光芒。   黎柯先下游艇,转身把纳兰给扶了下来,“慢点。”   纳兰淌着水向洞里走去,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水位上涨,原本的沙地已经被江水覆盖。   两人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纳兰坐在岩石上,不舒服得直蹙眉。   黎柯低头,在他的嘴角边印下一个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东西拿下来。”   纳兰点点头,黎柯又淌着水向游艇走去。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在幽冷阴森的山洞里显得格外诡异。   纳兰拿出手机一看,不由得挑眉,“方总,今晚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方同升抱着分享八卦的心情,迫不及待的开口,“黎柯的老婆要生了”   纳兰,“黎柯的老婆”他看了一眼努力搬东西的黎柯,“他不是号称商界第一魔法师吗,哪来的老婆”   方同升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黎柯信誓旦旦,说他老婆快要生了,我越想越不对劲,你想想,黎柯身边连个女性朋友都没有,哪里来的老婆”   纳兰冷笑,“黎柯这么闷骚的人,有老婆能让你知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见过他老婆吗”   方同升,“没见过。”   纳兰继续冷笑,正要开口,一只手伸了过来,正是脸色难看的黎柯。   “你找纳兰什么事”   方同升心虚了一会儿后觉得不对劲,他警觉道,“你怎么会跟纳兰在一起你不是说你老婆快要生了”   黎柯几乎要挂不住脸皮,“快要生了,还没生。”   方同升,“有什么区别”   黎柯,“没事不要打电话过来。”说完他就要挂。   方同升,“等等你跟纳兰是什么关系大半夜的你们坐游艇去哪里”   黎柯干脆利落的挂了电话。   纳兰的耳鳍舒展开来,他侧躺在岩石上,漂亮的尾鳍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水浪。   “别装了黎柯。”纳兰冷笑。   黎柯险些绷不住脸,“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纳兰挪着尾巴下水,把上半身靠在被水浪打磨圆滑的岩石上,“你故意的。”故意让方同升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   黎柯也跟着下水,闷不吭声的给他洗尾巴。   纳兰把尾鳍卷起,拍了拍他的手臂,“儿子都有了,你在害怕什么”   黎柯当然害怕,因为纳兰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不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两人把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关掉,在山洞里呆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纳兰在睡梦中惊醒,用尾鳍拍了拍黎柯的腿。   “黎柯,醒醒”   黎柯猛地惊醒,把纳兰抱进怀里,“怎么了”   纳兰心脏狂跳,瞳孔深处有一点银蓝,“它们来了。”   黎柯一听就知道纳兰说的是什么,他起身穿好上衣,把纳兰抱到被江水浸了三分之二的岩石上,自己下了水。   一分钟,两分钟黎柯没有上来,纳兰手指发白,正当他想要下水的时候,一阵水浪扑了过来。   纳兰声音颤抖,“黎柯”   黎柯把胃里的积水吐干净,他苍白着脸色抬头,对纳兰笑着开口,“我抓到了。”说完,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纳兰顾不得沙地上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银鱼,他挪着尾巴到黎柯身旁,颤抖着抱住对方。   黎柯用力的抱紧他,像是要融入骨血里,“我好高兴,纳兰。”   鲛人要生产,必须要食用一种银鱼,否则胎儿无法发育成熟,鲛人本身也会受到极大的损害。   食用了银鱼后,黎柯收拾东西,带着纳兰回了滨海。   纳兰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他早已把工作交接完毕,黎柯也因为紧张他的情况,把集团扔给副总,拉着行李箱到纳兰家庄园住了下来。   早上八点,黎柯做好早餐,把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纳兰抱了起来。   “我做了你爱吃的小笼包。”黎柯低头在他嘴角边印下一吻。   纳兰困得不行,一副焉嗒嗒的样子。   两人早餐吃到一半,纳兰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脸色难看的接起,“什么事”   “小叔叔。”电话那头传来青年沉稳的声音。   纳兰听见大侄子的声音头就疼,“知非吃早餐没有”   纳兰知非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和爷爷,现在正在您的庄园门口。”   纳兰,“和谁”   纳兰知非,“和爷爷。” 第16章 鲛变(完)   黎柯在开会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他掏出手机一看,见是纳兰打来的电话,他一阵心虚的站了起来。   “怎么了纳兰”   黎柯示意会议室里的下属安静,自己走到外面的长廊上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的纳兰冷笑,“怎么了你回来就知道了。”   黎柯挂掉电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转身回会议室,示意继续开会。   会议一个半小时就开完了,午休时间也到了,下属们陆陆续续的离开。   黎柯拿起搭在座椅上的外套,下楼开车回家,连助理在后面喊他都当做没有听见。   纳兰家庄园,佣人们放了两个月的薪假后又回来工作。   二楼主卧,纳兰头疼的看着床上打滚的儿子,“宝贝,我们穿衣服好不好”   他试图哄诱还没有一岁大的儿子,“你看,爸爸给你新买的,好不好看”   黎铮小朋友完全没听懂他爸爸的话,翻了个跟头后抓起自己的尾鳍就往嘴里塞。   “这个不能咬”纳兰眼疾手快的把儿子抱起来,“尾巴不能咬,会疼的。”   孩子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小脑袋搭在纳兰肩膀上,小胳膊小腿不安分的动来动去。   纳兰眼皮底下青黑一片,他无力道,“儿子,把尾巴变回去好不好”   自从有了这个小祖宗,他整个人都要疯了。   黎柯提着公文包回房,见纳兰一脸困倦的坐在床上陪儿子玩,心里一阵心疼。   他把公文包放到沙发上,脱下外套,轻手轻脚的把纳兰抱在怀里,“辛苦你了。”   纳兰用手肘推开他,脸色阴沉,“儿子怎么会突然把尾巴变出来”   黎柯心里心虚,面上一片冷静,“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起来,就是这样了。”   打死他也不敢告诉纳兰,他昨晚不小心把给纳兰泡的盐水误给儿子喝了。   纳兰才不信他的鬼话,他冷笑道,“那好,从今天起你就不用上班了,儿子由你来照顾。”   黎柯眼睁睁的看着纳兰走出房门,他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心酸道,“儿子,从今天起,换爸爸来照顾你了。”   中午午饭吃的晚,纳兰把儿子喂好,冷着一张脸坐到餐桌上吃饭。   黎柯抱着儿子坐到纳兰对面,小家伙劲儿大,扯着黎柯的头发不放,一边扯还一边咿咿呀呀。   生了孩子后,纳兰就不让佣人进主宅了,因此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吃了饭,两人又把孩子哄睡,才轻手轻脚的下楼看电视。   没有工作的日子很清闲,反正黎柯有了纳兰和孩子后,每分每秒都想翘班。   “叮铃铃”纳兰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点接听,“知非”   纳兰知非听见小叔叔的声音,冷静道,“不好了小叔叔,爷爷瞒不住了,奶奶带着我爸我妈,坐飞机赶来了。”   纳兰开了免提,黎柯也听到了。   第二天中午,几辆黑色豪车驶进庄园,车子经过喷泉花圃,稳稳的停在欧洲贵族式的别墅门前。   车门打开,几个保镖模样的青年迈着长腿走出来,又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   “太太,到了。”   纳兰太太六十岁的人了,保养得跟四十岁的贵妇一样,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身上穿着修身的旗袍,看起来格外贵气优雅。   老管家带着庄园里的佣人迎上来,“太太好”   纳兰太太直蹙眉,“纳兰呢”   管家硬着头皮开口,“少爷带着姑爷和小少爷出门度蜜月去了。”纳兰的原话是这样的。   飞机上,纳兰抱着熟睡的儿子,毫无心理压力的跟黎柯出了国。   黎柯在他嘴角边印下一吻,“等登记完回去,我再去跟爸妈请罪。”   纳兰有点困,他没有听清黎柯的话,而是脑袋一沉就枕着黎柯的肩膀沉沉睡去。   他最近很容易犯困,还嗜睡,纳兰自己没有发现,黎柯却是发现了。   他的手温柔的在纳兰肚子上摸了摸,给纳兰和孩子调整睡姿。   几个小时后,飞机到达荷兰。   黎柯抱着孩子,跟纳兰走出机场。国外的天空很蓝,他神色温柔的牵起纳兰的手,就这样牵了一辈子。   光屏上的最后一幕,是在医院的病房,已经七老八十的纳兰扑在黎柯身上,像个孩子一样大哭。   黎柯这短暂的几十年,临终前还能有纳兰陪着,他已经知足。   系统空间里,纳兰的心空荡荡的,他摸了摸像揣了块石头一样的心口,问反派系统,“这个世界是出了故障吗”   反派系统回答,“有未知病毒入侵。”   纳兰脸色苍白,“我什么时候能去下个世界”他突然害怕这空荡荡的空间。   反派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你看起来需要休息几天。”   纳兰摇头,“不了,我想尽快去下个世界。”   反派系统,“48小时后将启动系统。”   纳兰回到了自己在系统空间的居所,他把这里布置的跟纳兰家庄园一样,每一棵树,一枝花,都是他和黎柯亲手栽下。   纳兰困了,他回到二楼主卧,一个人睡下。   黎柯才离开两个小时,他就开始想他了,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48小时很快过去,纳兰重新出现在反派系统面前。   反派系统,“你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下个世界我已经提前扫描了一遍,不会再有病毒干扰你的任务。”   纳兰愣了愣,“什么病毒”   反派系统不再说话,而是直接把纳兰送进了任务世界。   任务筛选完毕,请0001号注意查看世界已选定,选定结果为a。   叮当前世界为a级,危险尚未判定世界投入中,请0001号做好准备。 第17章 世子(一)   江陵,秦赵旧都,如今的晋国天府。   暮色淡淡,已是傍晚。霞光伴玉而来,铺在火烧云头上,带着点点柔意。   河岸两旁,微风拂过芦苇。梳着松垮发髻的俏丽少女将竹帘拉上,嗔道,“主子,船外的景色可比柴桑的好看多了,过两日到了候府,奴婢要撑船游遍江陵。”   船上厢房,珠帘薄纱层层之后,香炉里萦出一点梅香与热意。明明是初夏时节,屋里却关得严严实实。   侍奉在主子左右的还有两个大婢女,春华与秋月。春华跪在昂贵精致的地毯上,捏着手帕端着汤药,递到面色苍白的主子面前,“主子,您该喝药了。”   秋月站在落地宫灯旁,捧着茶盘,抿嘴一笑,“迎夏又在发梦了,主子您别管她。”   这间厢房处处透着奢华精致,陈设清雅。被婢女称为“主子”的青年软倚在贵妃榻上,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在身后,沿着缝隙垂落在地。   他伸出手,五指纤白而无力,将热气腾腾的汤药端起,凑到没有血色的唇边,小小的缀饮了几口。   他喝药的动作极慢,慢条斯理,却优雅至极。接连缀饮几口,他似被药呛到,那本就软弱无力的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起来。   “主子”   秋月的茶盘“砰”声落地,她上前将青年的狐裘裹好,心疼道,“主子,一会儿再喝,先吃颗蜜饯。”   春华与迎夏亦是一脸心疼,闻言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小盘蜜饯端了过来。   “不碍事,是我喝的急了。”青年冰凉的手指发颤,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极慢,虽如玉珠落盘,却少了几分力道。   “这船走了半个月,如今是到哪儿了”   迎夏将暖炉抱过来,放到贵妃榻前,“晌午的时候刚过江陵地界,主子走的水路,明日到候府,该是吃晚膳的时候了。”   春华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团扇,凑到暖炉旁轻轻扇着,裙摆像花一样盛开在地,“方才奴婢去问了来接主子回府的护卫,说主母得知主子回府,安排了好些下人来接呢,如今就等在码头。”   青年含了一颗蜜饯,又端起汤药,缀饮起来,“难为母亲了,我这副身体,怕是下了船就要躺着进府。”   “呸呸呸主子说的什么话。”迎夏接过药碗,“不吉利”   秋月捏着锦帕,满脸忧色,“主子自打出生就没回过江陵,府里也不知道备没备齐主子的衣物。”   “在柴桑时,主子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到了候府,哪有柴桑那般自由。”迎夏回道。   “主子。”春华握紧手中的团扇,“迎夏秋月说得对,江陵再好,也不如柴桑自在。”   青年心底一叹,面上却淡淡开口,“到了候府,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江陵城里,数得上的世家大族只有两家华元候府涂家,国公府燕家。   涂家世代清贵,往上几代出过两个丞相,三个二品大臣,六个三品大臣,四个嫔妃,两个贵妃,一个皇后。江陵城人可以不知道国公府燕家,却不能不知道华元候府涂家。   涂家人丁兴旺,迁支分族。到了华元候涂元庆这一代,已经分了三支的涂家更是贵不可言。京城,江陵,江南三支,各自圈地。   再说回江陵涂家,华元候涂元庆掌府,老太君闵氏不理庶务,府里大小一切,都由他的原配叶氏打理。   涂元庆身边的侍妾不多,唯一喜爱的一个,体弱多病,在柴桑生下庶子涂丹后,没过几天便因风寒去世。   因是在寒冬腊月早产,孩子生来便体弱畏寒,仿佛美玉琉璃,虽美丽无暇,却一碰便碎。涂元庆痛失爱妾,又逢老太君命人来请,只得将幼子养在柴桑,偶尔得空才去看几眼。   这一日天色稍暗,街道两旁都已挂上红色灯笼。杨柳边,码头上,一艘船靠岸停下。   涂家奴仆备好软轿,站在原地好奇的盯着船看。   “二公子身体如何,可还能乘轿”船边甲板上,身形微胖的管家一脸忧色。   护卫们神色恭敬,“昨日受了些许风寒,不过船上有大夫,已经开了药,喝了几帖。”   管家脸色稍缓,回头对家仆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二公子的行李拿下来”   码头上的红灯笼早已挂上,远远望去,水色之中映着火红的人群。   “春华姐姐你看,河里有鱼。”迎夏性子活泼,不像春华秋月沉稳。   春华站在船边,往河里一看,果然荡着许多涟漪。她微微摇头,“我去看看行李都整理好没有。”   天色都这般晚了,主子可受不住这夜风。   待行李都已下船装好,管家又领着两个婢女走到厢房,“二公子,都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一阵清冷的梅香萦了出来。   最先挑开珠帘的那只手,纤柔无力,如美玉无瑕,紧接着,染着淡淡水色的长袖探了出来。   风眼,乌发,雪肤。走出来的这个青年,靡颜腻理,水墨染色。只是脸色太过苍白。   “走吧。”   秋月扶着他。涂丹有些疲惫,不免轻喘,“父亲母亲该等久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水光斑驳陆离,灯笼的火光却明亮似火。   一行人抬着软轿,手提灯笼,穿街走巷,很快走到华元候府正门。   “管家回来了”几个等候多时的家仆急忙提灯上前。   “是二公子,二公子到了。”   “快去禀报侯爷夫人。”   一个奴仆提着灯笼跑进府门,向花厅匆匆赶去。   软轿轻轻放下,春华秋月的声音从小窗边低低传来,“主子,候府到了。”   涂丹手指发颤,他本就体弱至极,一个软轿坐下来,他浑身疼得厉害。   “扶我下轿。”他话说的极慢,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春华绕到轿子面前,正要掀开厚重的轿帘,一道低冷不悦的声音却从街巷另一头传了过来,“狗奴才,谁让你拦在这里。” 第18章 世子(二)   夜色深沉,街巷中,几点萤火般的光由远及近,几抹影影绰绰的清冷身影提着灯,腰上摁着剑,从远处的街口走了进来。   杨柳渡墙,墙上柳枝叶影朦朦胧胧。流苏宫灯亮着一团橙色的光,被来人提在手上。   地板石上的光影抖动,橙光落在某一点上,忽然停滞不前。   华元候府的正门自然是挂着灯笼的,那灯笼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将候府门前的一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来的几人皆玄衣箭袖,乌发高束,只有银白发带悬于脑后,随风而动。其中一位容色清隽的青年极其显眼,他身量颀长,朱衣着身,一身气质如凛凛剑意。   “这人可是你们府上的奴才”青年眼神示意,他身后的随从往后一提,将一个身着麻衣面部青肿的男人扔到候府门前。   奴仆们挑着行李面面相觑,管家提起一旁挂在软轿上的灯笼,快步上前。   摔在地上的男人疼得直翻滚叫唤。他略微一看,对着青年弯腰行礼,“此人面生得很,倒像是城外的流民。”   昏暗的灯光下,青年搭在腰剑上的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不是便好。我见他在候府后园墙下鬼鬼祟祟许久,你搜一搜他的身,怕有什么惊喜也不一定。”   管家不敢多言,“这番谢过燕世子了。夜深了,燕世子可还有公务在身”   燕离“嗯”了一声,神色冷淡的瞥了眼围拥着软轿的几个奴才。那目光十分锐利,似两道冷箭,直把春华秋月等人看得毛骨悚然。   轿外悬挂着的宫灯许久不动,涂丹坐在轿子里,离府门又远,没有听见管家等人的动静,只听得一声冷斥后,外面便沉寂了下来。连春华秋月也没了动静。   “出什么事了”涂丹的声音轻而无力,他软靠在轿子上,似没有骨头一般。他纤白柔软的手指从淡得几乎透明的青衫长袖下伸出,想要掀开窗帘一探。   “主子,是”春华就在轿旁,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涂丹微掀窗帘的手一顿,一片绯色的衣角落在窗前。那朱衣上不知绣了什么纹路,十分精致贵气。   他微微一愣,窗外的青年声音低冷,“涂二公子”这声音好听得很。   涂丹紧了紧手指,正要开口说话,绯色衣角如风拂过,他面前的轿帘被人猛地掀开,一抹清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涂丹面前。   身着朱衣官服的青年微微弯腰,他的脸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不清。涂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手一松,轿帘又落了下来。   “听闻涂二公子常年在柴桑养病,今日怎么回来了”轿外的声音有些沉冷。   他这话问的不痛不痒,听得涂丹心底发紧。   “府里老太君病重,我们主子”   “我们”燕世子唇色冷淡,似笑非笑的看了春华一眼,“华元候府的教养不错。”   春华脸色一白。   管家的脸色有些难看,“燕世子说的是,这些婢女初来江陵,不懂尊卑礼数,日后老奴定好好管教。”   春华在柴桑伺候涂丹已久,别院的大小一切都是她出面打理,到了江陵难免一时改不过来。   柴桑山水虽好,却终究是个小地方,与江陵这个秦赵旧都相比,便好似萤火与日月。乡下出来的婢女,不懂礼数尊卑也在所难免。   燕离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奴仆们将行李挑进候府,秋月迎夏则小心翼翼的将涂丹从软轿里扶了出来。   这是管家第二次直面这位常年养在柴桑的二公子。他站在软轿前,并不敢抬头看他,“方才让二公子受到惊吓了。”   春华提着灯笼快步走到涂丹身旁。涂丹舟车劳顿一整日,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此刻说起话来,指尖都在发颤,“方才那位是”   “那是燕国公府的世子燕离。他家世代显赫,如今不过舞象之年,已身居要职,正任江陵巡俭司副使。”   管家偷偷的看了眼唇色苍白的涂丹,继续开口,“巡俭司副使在京城虽算不得什么重要职位,但在江陵,却是实打实的实权所在。”   “难怪他行事如此肆意。”涂丹胸口有些闷痛,他不由得伸手抚了抚。   这一番插曲不过数盏茶的功夫,春华扶着他向府门走去。几人跨过门槛,管家停下脚步,“二公子可看见对门的那道院墙了”   涂丹抬头看去,婆娑的柳枝叶影下,白色院墙上斑驳陆离,依稀能看见雕花精致的透花窗。   “那便是燕国公府。”   涂丹心底恍悟,难怪如此夜色,他还能在华元候府正门撞见那燕世子。   穿过长长游廊,赏过如诗画般的前院夜景,几人很快走到花厅。   流苏灯随风而晃,大理石地板上的光影也随之抖动。   涂丹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面上轻喘,心底却在叹息,这个府里的人明明知道他体虚多病,却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   “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二公子到了。”管家上前回话。   “见过母亲,诸位婶婶。”涂丹由春华扶着,正要下跪行礼。   “你这孩子,舟车劳顿了一日,还管这些礼做甚么。”大太太快步上前,将涂丹扶了起来。   涂丹面色苍白的抬头,看见的就是一张保养得体的脸。   华元候府夫人绾着一头松松垮垮的妇人髻,银簪斜入,正满脸心疼的看着他。   漏窗外的灯光有些昏暗,身形俏丽的婢女扶着青年来时,他正握着拳抵在苍白的唇上低低咳嗽着。青年身上穿着几乎透明的青衫,青色袖衫下叠着如水的云衣。   他乌发雪肤,形若月华,却偏偏染着淡淡水汽,像水墨色染。青年微微掀开珠帘,花厅满室一静。   这就是那个养在柴桑那个乡下地方的庶子   “见过母亲,诸位婶婶。”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是了,毕竟体虚多病,又赶了半个月的水路。   大太太去将人扶起来,涂丹抬起头。那是很少见的一种容色,笔墨难绘,靡颜腻理。 第19章 世子(三)   江陵虽没有禁宵的禁令,但夜深至子时,街道上已无多少人影。   酒肆门前的灯笼还亮着光,石板上点点光晕映着巡夜差役匆忙的身影。燕离提着灯笼,走在朦胧昏暗的街巷中。   他身后跟着几个巡俭使,皆玄衣箭袖,涤丝束发,容色雅正。   职任巡俭南司的贺冬侧头,压低声音开口,“大人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柳烨一手摁剑,斜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月影西斜,不知哪里的灯笼一晃,几抹跌跌撞撞的身影映在墙上。   “今日全靠大哥,嗝”   “喝”   “嗝,来”   酒壶碰撞声在深夜格外清晰,几个大汉醉醺醺的互相搀扶着,一手还拎着酒壶往嘴里灌酒。   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燕离停下脚步,眉头蹙得死紧。   醉醺醺的大汉从几人身旁走过,嘴里念着淫词艳语,令捂着口鼻让到一旁的贺冬更是生厌。   “府令大人早该提案,这些人成天不做事,不是钻酒肆就是走花街,尽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柳烨并不赞同他的话,“府令提“禁宵”也是为了私欲,若禁令真下,我看你晚上还怎么找地方潇洒。”   贺冬脸上火辣辣,“什么潇洒不潇洒的,你尽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柳烨抱臂冷笑,“前夜去集区巷巡夜,你人不见了半个时辰,被北司巡俭使在花街抓了个正着。怎么这也是我胡说八道”   南司与北司一向相看两生厌,虽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可谁让贺冬犯蠢,落到斐夙的手里。   贺冬一想起自己被斐夙关进牢房与鼠虫做了十八个时辰的伴,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没好气道,“你也来笑话我那夜我真是追着嫌犯去的,谁知道稀里糊涂被斐夙撞见了。”还被扣了个渎职的罪名。   两人说话间,燕离已提着灯笼走了老远。   一少年模样的巡俭使拍了拍贺冬的肩膀,“贺哥,下次巡花街,记得小心一点。”话罢,笑嘻嘻的提剑追燕世子而去。   “花街哪位女郎的身段比较妙”   “自打你上次在花街被抓,北司的人天天蹲在那里等你。”   巡俭使们纷纷忍笑,贺冬一张老脸挂不住,涨红了脸道,“那夜我真是追嫌犯去了”奈何没人信他   近日来城内小偷小摸的事件较多,故而夜巡的差役也多了起来。交接完这一日的手续,巡俭南司几日来的任务算是完成。   子时末,巡俭司衙外。   悬挂在府门前的灯笼亮着橙色的光,差役们两两散去,只有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染着光晕的石狮子旁。   贺冬提着剑,追在柳烨身后跟出来,“明日休沐,有何打算”   柳烨抱臂不理,神色冷淡。   “听闻西街新开了家酒肆,左右无事,去喝两口”   柳烨面色突变,不知看到了什么,忙抬手作揖,“大人”   月色照不到的巷角,只有一团橘红色的光。着朱衣官服身量颀长的青年提着灯站在那里,他的脸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只瞧见一点束发的银白色发带。   燕离微微侧着头,似乎并未瞧见他们,车夫掀开厚重的车帘,他便弯腰走了进去。夜色微凉,带着点点灯笼的光,照亮车轨的痕迹。   贺冬头皮发麻,“方才大人站了多久”   马车迎着夜色,融入深沉的黑暗里,慢慢驶进南街达官贵人的居所。   燕国公府。   丑时深夜,即便是初夏时节亦有些凉意。长信院书房,人影绰约,灯光昏暗。   燕离倚在榻上,朱衣未脱,乌发却松松垮垮全散落在衣襟袖袍间。他支起一条长腿,一只手抵着下颌,一只手握着书卷,虽眉目冷淡,瞳色却深沉至极。   书卷也不似寻常的书,它上面罗列数行,寥寥数语,皆是一个人的名字。   燕离盯着这个名字看了许久,在油灯微弱的火光下提起了笔。宣纸墨染,水色淡淡,一如流苏宫灯下的惊鸿一瞥。   眸若秋水,唇若涂丹。   涂丹。   燕离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将这个名字念了一夜,又藏在了梦里。他生性冷淡,从不喜人近身,虽已舞象之年,却连个通房丫头也无,说是毛头小子也不为过。   休沐日这一天,燕离难得起晚了。婢女小厮进屋伺候他用早膳,才用了几块酥饼,那边巡俭司忽然来了人。   “大人。”立在门外的巡俭使抬手行礼,面色恭敬,“今日大人休沐,属下等本不该打扰大人的兴致,只是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出面。”   燕世子今日并未着朱衣,而是披了件冷色的外衣。乌发如墨,唇色冷极。   “出什么事了”   巡俭使没有犹豫,“柯家大公子被人失手打死了。”疑犯复姓澹台,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   巡俭南司得到消息时,北司已将月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贺冬才从酒肆出来,连官服都没换就火急火燎的往巡俭司衙跑。   “这个小郡王又捅了什么幺蛾子”会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其余人还在休沐。   柳烨正背对着他披朱衣,“案件尚未查明。你换上官服,跟我去一趟月江楼。”   朱霞铺天,云絮点点。   月江楼死人的消息被重重封锁,除了巡俭司,并没有多少个人知道。   “斐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贺冬握紧腰上的剑,脸色难看,“同为指挥使,本使还要听他的命令不成”   拦着他的几人态度冷硬,“这案子是北司的事,不劳南司指挥使大人费心。”   燕离换上官服,取剑便往府门走。   国公府与华元候府离得近,他刚翻身上马,就看见几个婢女迎着位眼熟的太医匆匆进了候府。   梅园,顾名思义,这里栽满了梅树。白墙黛瓦透花窗,没有红花绿罗,再漂亮的游廊也显得死寂冰冷。   正房里关的严严实实,珠帘薄纱层层之后,香炉里萦出一点梅香与热意。   轻罗帐拔步床。   乌发尽数散落的涂丹倚在床头,正有气无力的咳嗽着。他脸色发白,心口闷痛,连喝药的力气都没有。 第20章 世子(四)   许是这候府跟他八字不合,到江陵的当夜,涂丹整个人便如抽丝般倒了下来。   都说病来如山倒,涂丹这一病,便一病不起。他本就旧疾缠身,加之一路舟车劳顿,免不了加重病情。   大太太叶氏本是要替他接风洗尘的,一听他重病在床,探了几次,连梅园也不去了,嫌晦气。倒是三太太叫人去请了几回大夫。   雕花窗外梅枝交错。   涂丹倚在床头,低低的咳嗽着。他的手指纤白无力,握成拳抵在毫无血色的唇上,微微发颤。   “公子,喝药吧。”秋月将药吹凉,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放下。”涂丹有气无力的开口,“我自己来。”   他吃力的端起药碗,凑到唇边缀饮了几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   “公子”   若说江南是渔米之乡,那江陵便是温柔乡英雄冢。   夜出江上明月楼,江水芙蓉美人窝。这形容的,就是江陵花街第一烟花之地,第一销金窋的月江楼。   女人的美,在皮也在骨,而月江楼的美人,不说歌舞茶,琴棋书画也略有造诣。   因出了人命,月江楼也不敢开门迎客,楼里楼外都被巡俭司和府衙的人围了起来。老鸨虽不知被看押在二楼雅间的年轻男人是个什么身份,但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妙。   她一介妇人,虽在差役里有几分脸面,但若来的人是巡俭司使,那就另当别论了。别说去旁敲侧听打探消息,就连靠近二楼一步也要被抓去问话。   月江楼前,人群正对着贺冬指指点点。   日光猎猎,他就这样站在飞檐白墙下,北司的人不让他进去,他就站在这里等斐夙出现。   柳烨只不过中途去了府衙一趟,没想到贺冬会被北司的人明目张胆的拦在月江楼外。他带着府衙的手令和几个衙役,拨开人群,走到拦在门口的北司巡俭使面前。   “让开”他亮出令牌。   银制的令牌上,繁复的纹路令人眼花缭乱。北司巡俭使一看,上面竟有篆书“澹台”二字,心惊之下猛地跪了下来。   “属下罪该万死”   柳烨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带着人走进去,贺冬见状,急跟了上去。   月江楼不愧是江陵第一销金窋,里面的装潢就连府衙大人到了也要自行惭愧。   “你怎么会有汾阳王的令牌”贺冬一手摁剑,加快脚步走到柳烨身旁。   “自然是府衙大人给的。”   “难怪你一听斐夙不在就掉头去府衙,你早就猜到我会被拦在门口”贺冬咬牙切齿。   南北两司说得上是竞争对手,哪怕不为升职加官,就单是两司的行事风格,就足够让双方相看两相厌,私底下做些小动作也是常有的事。   贺冬再不济也是跟斐夙平起平坐的指挥使,今日被他手下的人如此刁难,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你应该想想斐夙去了哪里。”柳烨冷声开口。   几人踩着阶梯走上二楼,向长廊尽头走去,穿过描梅绘竹的艳丽扇门,一朱衣鹤摆的北司巡俭使迎面走了过来。   “见过指挥使。”   柳烨没有出声,贺冬冷笑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你们斐大人”   “大人身居重任,抽不开身,已派人去请都俭事了。”不愧是北司的人,回的不卑不亢,只差明说同为指挥使的贺冬清闲度日了。   游廊上挂着许多红灯笼,带路的巡俭使推开一扇又一扇的扇门,走到八扇冰绢丝勾勒成的围屏前。且不提室内陈设如何清雅贵气,光看那围屏上雕填镶嵌的翎羽绢丝,就知道这屏风有多值钱。   贺冬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几个巡俭使,又看了眼几人身上的朱衣鹤摆,对里面坐在贵妃榻上的小郡王无比生厌。   跟所有没有实权无所事事的王亲贵族一样,弱冠之龄的东临王每天不是遛鸟捧戏子,就是到处吃喝嫖赌勾搭美人。   在逛遍了上京所有的销金窋后,深感寂寞的他坐了半个月的船,到素有温柔乡美人窝之称的江陵寻找天下第一美人。   不过天下第一美人他没找到,倒找了个志同道合的酒友柯家大公子柯冉。   “巡俭南司指挥使贺冬见过东临王”   “巡俭使柳烨见过东临王”   半透明的八扇围屏里,坐在榻上的小郡王面露苦笑,“我真不知道柯冉是怎么死的,你们别再问了。”   贺冬对柳烨使了个眼色,什么情况   先前带路的北司巡俭使对着二人开口,“柯家大公子死之前,有月江楼的客人看到过他与郡王两人争吵的画面。且柯公子是毒发身亡。”   “中毒”贺冬问。   “是。”这也是小郡王洗不清的地方,“已经验过尸了,是鸠毒。”   鸠毒这种,只有皇宫这种地方才有。   官道上有黄沙滚动,仔细听去,马蹄声犹如雷响一般,震得一路上行人面露恐慌。   “驾”   “驾让开”   “快让开”   高骑着汗血宝马的年轻公子面容沉冷,挥舞着马鞭甩在来不及让开的行人身上,惊起一声声哭喊。   年轻公子身后有十几个随从骑马跟着,这十几个人身着劲服,乌发高束,脚蹬黑色长靴,看起来很不好惹。   “滚开”   “让开”   策马奔腾在身后的随从声音冷冽犹带三分森冷。   为首的年轻公子把马鞭收起,他如美玉一般的脸上虽然沉冷,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手里的马鞭挥舞在行人背上的时候毫不留情,可见其心狠手辣的程度。   恐慌的行人急忙闪躲,一个不慎从官道上滚落下去,哭喊声彼此起伏。   “大人,前面就到城门了。”前行了一段路,年轻公子身后的一个随从驾着马靠近,低声开口。   斐夙勒紧缰绳,“吁”   身后紧跟着的十几个随从也一并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日头挂在山头,除却方才被斐夙挥舞马鞭的那一群难民,前方官道上路人三三两两,偶尔还有驾着马车的人家路过。 第21章 世子(五)   斐夙奉命前往柴桑查盐商之事已有数月,若不是江陵城出了岔子,北司又无人可用,他不会如此急着赶回江陵。   暮色苍茫,霞光伴玉。   从官道上远远望去,高墙飞檐,城门庄严肃穆。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悬在檐下的大红灯笼如两盏亮着橘红色的引路灯。   江陵虽没有禁宵的禁令,但每日入夜都会关闭城门。酉时一过,除非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件,否则根本无法进出城门。   角楼上,士兵持着红缨枪十步一站。   絮状的云朵从遥远的天际线伴着晚霞铺开,日头挂在山峦一角还未落下,云层里已露出银白月盘的一角。   月色如绸如流光,水色染染淡云状。   斐夙一行人快马加鞭到城门口时,月华已淡淡露了出来。马蹄声伴随着轻微震动,石板上的灯笼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来者何人”   城楼上,光与暗之间,一道人影在月光下逐渐拉长。却是今夜负责看守城门的巡俭司使。   斐夙勒紧缰绳,他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人,是南司的人。”一随从驾着马靠近,低声开口。   斐夙漫不经心的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缰绳,“去。”   随从领命,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城门口。   “开城门”他亮出令牌。   橘红色的灯光下,纹路繁复的银制令牌泛着冷光。守城的士兵匆匆一看,竟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多问,连忙命人打开城门。   马蹄声越来越近,清冷的月光下,斐夙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城门守卫面前。他生得面如美玉,肤色白皙,身着朱衣鹤摆,腰佩玄铁长剑,一身气息冷冽如冰。   城楼上的几个南司巡俭使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摁着剑后退。   斐夙收回视线,驾着马进城。   城内的红灯笼早已挂上。昏暗的灯光下,远远的只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影,从城门到正街的这一条官道,更是半个人影也无。   夜空上星子如海,银盘悬挂。   正街巷角,一辆不知打哪儿来的马车急急驶向城门口。   车轮的响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斐夙抬眸看去,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内门前,身着灰扑扑长袍的车夫跳下车,被守门的士兵拦住。   “这是我家老爷的令牌,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车夫将手中的铜牌递过去,言语间十分急切。   守卫接过令牌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马车上的族徽,“怎么不早点出城如今戍时已过,明早再来吧”   “我家老爷就在郊外的普寒寺,且马车上有病人,实在等不起,大人就请行个方便吧。”   守卫也知人命关天,只是城楼规矩森严,不能破例。   车夫见他一脸为难,便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大人行个方便吧。”   守卫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接过,而是问道,“马车上的病人”   “是方才送到医馆的病人,现已烧的不省人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呵声从远处传来。   两人抬头看去,见一朱衣着身,银白发带束发的巡俭使站在几步远的城墙下。流苏灯笼的光很暗,风一吹,将息未息。   “大人,这是城中廖大夫家的马车。”守卫恭敬出声。   廖大夫是江陵城堪比再世华佗的名医,传闻他曾是宫中的太医,因得罪了贵人才从上京放了出来。   巡俭使容色沉冷的走过来,他右手摁着腰上的长剑,衣摆走动间,压迫感十足。   “马车上的是病人”巡俭使问。   “是。”车夫紧张回道。   巡俭使走到马车旁,正要抬手掀开轿帘,一道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本官记得,涂家的族徽,是一朵牡丹纹织。”   巡俭使闻声色变,当下抬手行礼,“见过指挥使大人”   斐夙握着剑,自昏暗的灯笼光下走出来。朱衣如血,鹤摆如雪,他神色极冷,周身气息更是拒人于千里。   “戍时过三刻,该巡夜了。”   巡俭使不敢多问,立刻转身带人去夜巡。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传来冷斥的声音,惶恐不安的守卫一刻也不敢留。   城门口的这一块地方有些暗,借着清冷的月色,斐夙掀开了马车上的轿帘。   车里面一片暗沉,只依稀看到云衣长袖的轮廓,若有若无的呼吸。斐夙若有所思,问道,“是华元候府的公子”   车夫神情更紧张了,“回大人的话,小公子病得不轻”   “你是何人”斐夙打断他的话。   “奴才是廖大夫府上的管家。”   “他的婢女呢”华元候府的公子,怎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斐夙数月不曾回江陵,自然不知道华元候府发生的事。   那日涂丹病重,秋月便去求大太太去请大夫,他们主仆初来江陵,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大夫在什么地方。   大太太再不喜欢妾生子也不能让丈夫的庶子在府上病死,没等秋月哭完,她便亲自去请了城中致仕的太医。然而太医也束手无策,眼看城中大夫都请了一遍,涂丹却仍旧一病不起,大太太心一狠,就将他扔在梅园中自生自灭。   春花迎夏被管家带去管教,也不知还有没有归日。秋月见候府如此态度,心凉绝望之下便将涂丹的所有存银都拿出来,挨街挨巷的去找大夫。廖大夫就是这样被她找到的。   “只是我家老爷前日就已去了普寒寺还愿,小公子等不及,老奴心有不忍,才想着带小公子连夜去普寒寺找老爷。”   斐夙摩挲了几下腰上的长剑,问,“廖大夫可随身带有药材”   车夫一愣,“这,这”   “我知你好意,但人若真到了那儿,也只有等死的份了。”斐夙毫不留情的冷声开口。   “来人”   “属下在。”北司巡俭使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马车一旁。   “拿我的手令,去普寒寺将廖大夫请回来。”他声音顿了顿,“快。”   城门大开,夜色中,只有马蹄声越来越远。   “老奴在这里谢过大人了。”车夫哽咽出声,马上就要给斐夙下跪。 第22章 世子(六)   “客气了。”斐夙淡道,他转过身,“快将人送回医馆吧。”   月色朦胧,街巷昏暗。   斐夙走到巷角,从属下手中接过一盏六角形制的流苏灯笼。灯笼上绘着艳丽的梅枝,橘红色的光打在上面,好似一幅丹青。   “大人”跟在身后的巡俭使见他站着不动,不解的问。   斐夙没有说话,他提着灯笼,向花街的方向走。几个巡俭使紧跟其后。   刚入夜不久,花街这种销金窋自然灯火辉煌。跟其他几条正街不同,这里白日没有什么人,晚上倒是热闹的很。   这样喧闹的地界,突然来了一群朱衣鹤摆的巡俭使,好比平静的湖水被人投下一颗石子,连客栈店小二的脸色都变了起来。   “巡俭司的人怎么又来了”   “莫不是月江楼真出事了”   “可不是吗,都好几日未开门迎客了,可把我想的”   酒肆客栈里,方才还在把酒言欢推杯换盏的人都停下动作,往雕花窗街道这边看了过来。   有人大着胆子往窗边靠,被身边的朋友拉了回来,“不要命了,那是北司的人。”   巡俭南北两司,有一个极其分明的特征。南司朱衣银带,北司朱衣鹤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容色格外俊秀,身手格外出色。   在江陵城,凡是有点眼色的,都知道朱衣鹤摆腰带佩剑的巡俭北司格外不好惹,见了就要躲远点。   “北司指挥使都出现了,看来月江楼真出了事。”有人若有所思道。   穿过灯火明亮的街道,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几人走到月江楼前。   “大人。”   斐夙还未走到门口,远远的就有北司的人迎了上来。   “案件查的如何”他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六扇檀木扇门上,曲折如屏风的扇门上雕填镶嵌着绚烂的竹枝花卉。   一个花楼的大门也雕得这般好看,可想而知里面的装潢是个什么情况。   月江楼出命案前正值南北两司夜巡交接,因案件牵涉到身份贵重的东临王,故府衙十分重视。   接手案件的是巡俭北司,斐夙身在柴桑时,贺冬还能以指挥使的身份插手,斐夙一回来,他就彻底没了插手的余地。   楼里各种绚烂艳丽的装潢陈设不再赘笔,斐夙摁着剑,在一盏盏悬挂在长廊上的流苏灯下走过。   花窗外的街道灯火明亮,隐隐约约听到摊贩吆喝的声音,而月江楼里烛光暗沉,一片冷寂,楼里楼外就像两个世界。   “小郡王执意要查明真相,赖在里面不肯离开。”守在雅间外的巡俭使面色为难。   真相   斐夙漫不经心的想,凭他东临王的身份,若不是柯家咬着人不放,哪里需要什么真相   心中嗤笑一声,他神色冷淡的抬手行礼,“巡俭北司指挥使斐夙,求见东临王。”   描枝绘竹的扇门从里面打开,侍者提着灯站在门口,“斐大人请。”   斐夙视线一抬,见扇门里又有一道紧闭的扇门,门里门外都只点了几盏明灯,里面女子嘻笑的声音隐约可听,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就是一顿。   巡俭司衙。   夜色深沉,会厅里还亮着灯笼橘红色的光,身着朱衣银带的南司巡俭使还在为案件忙碌。   微风拂过,将雕花窗上卷起的竹帘吹得微微晃动。贺冬沉着脸走进来,将手上的卷宗拍在桌面上,“鸠毒是柯冉的书童下的,可以结案了。”   “调查的这么快”一少年模样的巡俭使走过来,笑嘻嘻开口,“不愧是贺哥。”   贺冬脸色不太好看,“那书童已经招了,鸠毒是五疾山上的那群土匪给的,他自己也是匪窝中的一个。”   “鸠毒不是只有皇宫才有吗”有巡俭使迎面走过来。   “也许是从宫中流出来的也不一定。”   “十三年前,柯家太爷曾奉命去五疾山剿匪。”柳烨跟在身后,将一卷泛黄的卷宗扔到会桌上。   几个巡俭使面面相觑,“所以柯家大公子这是被匪徒寻仇”   案件结后,东临王从月江楼走了出来。他去给柯家大公子上了柱香,默哀许久后在随从的催促下决定回京。   他这一趟江陵之行本是想找天下第一美人的,可谁曾想,天下第一美人没找到,差点背上杀人的罪名。   初夏的天气炎热,许多士子喜欢在湖边长亭吟诗作对,这一日也不例外。   东临王带着随从在离园散步,这里汇聚了江陵城大大小小的湖泊,可谓是莲叶满池,曲柳娇杨垂岸,美不胜收。   穿过白墙游廊,就到了正街不远的西街。   西街酒肆向来多,东临王本性难改,一闻到这醇厚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就勾了起来,只留下两个仆从打扮的侍卫,晃着折扇寻酒香而去。   他走的急,没注意到巷角有人,将人撞倒在地后才反应过来,不由十分懊恼。   倒在地上的人穿着一件青衫,长袖落在地上,像叠在一起的花瓣。乌发如丝,皓腕呈雪。   涂丹疼得直蹙眉,他强撑着起身,连指尖都在发白。   秋月从药铺走出来,见他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心都跳到嗓子眼,“公子”   涂丹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剧烈咳嗽出来,他的眼眶发红,显然是用力在忍。   “咳,咳,无碍,天色快暗了,我们得快点。”   东临王眼睁睁的看着两人离去,折扇“啪嗒”掉在地上。   临近关锁城门的天色,巡俭司衙外人来人往。秋月扶着涂丹,步伐轻缓的走到衙前,求见巡俭司指挥使。   刚一脚踏出衙门的巡俭使魂都飞了,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风风火火的往南司会厅跑。   “贺哥”   “出什么事了”贺冬提着剑,从偏厅走出来。   “大事不好了贺哥,外面有个美人在找你”   巡俭使满脸通红,激动的不成样子,“是个大美人比月江楼里的花魁还好看”   贺冬愣了好一会儿,“找我”   “他说要见巡俭司指挥使,不是贺哥你还有谁”   贺冬蹙了蹙眉,向衙门走去。 第23章 世子(七)   涂丹是从廖管家那里知道巡俭司指挥使这个人的。当夜若不是那位大人拿出自己的手令让属下去普寒寺请廖大夫回城,恐怕他已经病死在马车上了。   虽病还未痊愈,涂丹却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廖大夫廖管家那里他一早便登门答谢了,剩下的,也只有这位指挥使大人未曾当面致谢。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酥饼涂丹蹙眉,他微微侧头,看了眼秋月手上提着的饼盒。   晚霞如锦,铺在云层上,似洒上点点金光。   朱门上映着霞光。   贺冬走出门,抬头一看,就这样愣愣的看了涂丹许久。司衙正对面是一条街道,此时日落西山,银盘悬钩,飞檐白墙上还有点点霞色,柔和得跟秋水一样。   “涂丹见过指挥使大人。”   见来人容色沉冷一言不发,只提着剑看他,涂丹心头一紧。秋月也忙上前行礼。   贺冬稳了稳心神,眼神闪烁,“在下贺冬,不知涂公子找在下有何要事”   涂丹长睫轻颤,“并非什么要事,只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以袖掩面低低咳嗽了几声,“小小心意,还请贺大人收下。他日贺大人有事,涂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秋月上前几步,将饼盒送上。   这是涂丹花了好些银两在“成源斋”买的,他初来江陵,虽身在华元候府,却一无所靠,这成源斋的酥饼,已是他所能送的最好的谢礼了。   贺冬见他面色苍白,不禁心生怜惜,听到他话中言及救命之恩,心知他是寻错了人,便要开口言明身份。   正此时,悬在雕梁上的宫灯随风晃动,一道朱衣鹤摆的清冷身影落在霞光里,向朱门走来。   点点光影打在他身上,像衣摆上金色的线。   涂丹还没反应过来,秋月手上的饼盒已被对方拎了去。他睁大双眼,下意识去拽来人袖角,“你”   秋月也是一脸慌色,“这是我家公子给贺大人的谢礼。”   斐夙停下脚步,低头。   他的神色极冷,目光落在涂丹身上,像没有温度一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的谢礼,我收下了。”   涂丹愣愣的松手,朱色长袖自他指间滑落,“那夜救我的,是你”   面前这个人,生的一副好相貌。   容色又冷又俊,身量如松似竹,穿着一身朱衣官服,砂色如血,鹤摆如雪,自有一种明月清冷风姿。只是一身气息叫人难以接近。   远处重叠的山峦彻底将落日吞噬,天色像一团薄雾,将整座江陵城笼罩起来。街上灯光猎影,人头攒动,已是入夜时刻。   斐夙拎着饼盒,只轻轻看了贺冬一眼,“来人,驾一辆马车过来。”他吩咐前来迎接他的下属。   “是。”下属领命而去。   “天色已晚,候府离这里离得远,涂公子若不嫌弃,本官送你回去。”这音色也是又冷又淡,根本不容涂丹拒绝。   贺冬摁着剑,似没有看见斐夙这个人一般,“看来涂公子找到人了。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涂丹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谢错人,他有些无措的看着贺冬离去的背影。墙影斑驳,将他整个人融入黑暗里,唯有一点冷光自剑柄上泛出。   官道上车轮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方才领命而去的北司巡俭使很快将马车驾了过来。   灯笼光有些昏暗。   斐夙站在马车旁,“我扶你上去。”他向涂丹伸手。   涂丹一看见他身上朱色的官服就心里打鼓,“大人不必相送”他话还没说完,腰身一紧,便被人打横抱进了马车里。   秋月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一旁充当车夫的巡俭使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待秋月一同坐上前室,车帘里传来一声“走”,方挥鞭驾马车往华元候府的方向驶。   官道平整,涂丹坐在马车上,没有感觉到颠簸。窗外的街道灯火辉煌,时不时的就有光影掠过。那光落在马车里,形成一块块斑驳陆离的光影。   涂丹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他身体还有些虚弱,坐久了不免感到腿疼腰酸,连呼吸也微微凌乱起来。他悄悄往后退了退,后背刚碰到车壁,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投了过来。   “你的身体可大好了”这嗓音真是冷淡极了。   涂丹长睫轻颤,抬眸看去,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斐夙也在看他。   他坐姿优雅,鹤摆长袖都自膝上垂了下来,同他高高束起的乌发一样。   涂丹看见他的剑,剑柄佩在腰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摁着。   “那夜若不是大人出手相助,恐怕世上再无涂丹这个人了。”涂丹是真心谢他,几盒名贵的酥饼不足以表达心意,他长袖轻摆,欲行大礼。   斐夙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举手之劳罢了。”   话虽如此,涂丹却仍是谢他。   那夜他病情着实惊险,廖大夫替他医治时曾叹,若他晚到一刻钟,只怕他命在旦夕。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大人日后若有事,涂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斐夙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后,便将目光转到窗外。“到了。”半响,他开口。   马车驶进南街,穿过一路柳枝叶影,停在华元候府大门前。   府门雕梁上悬挂着六角琉璃灯,灯光明亮,将候府门前一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秋月走下马车,“大人,公子,到了。”她掀开车帘,对里面的人恭敬开口。   斐夙弯着腰走出来,他手上握着一个人的手腕,涂丹跟在他身后,他身上如云般层层叠叠的长袖自腕间垂落,落在灯光下,有银线泛光。   “谢大人相送。”下了马车,涂丹行礼。夜风凉,他的手脚开始发冷。   斐夙见他瑟缩着身体,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道,“夜里凉,涂公子下次出门,记得多带几件衣裳。”   秋月被他看了一眼,只觉得后背发凉。   候府里的下人得到消息,忙打开府门,提着灯笼找来,“二公子您可回来了” 第24章 世子(八)   幽幽灯笼光下,只见一朱衣胜血的年轻公子站在柳枝叶影下。他身上的衣摆随风而动,剑柄泛着冷光。听到声响,年轻公子抬起下颌,锐利冷冽的目光睨过来,直将一众奴仆钉在原地。   斐夙将身上穿着的外衣脱下来,给涂丹披上,“我还有要事在身,明日再来找你。”   朱衣披在身上,涂丹的身体开始回暖,他有些怔愣的看着斐夙,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将外衣脱给自己。   这人初见时如雪般冰冷,神情音色都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只是涂丹与他同乘一车,发现这人除了性情过于寡淡外,待人却有些温柔。   斐夙乘车而去,车轮滚动的声音响在夜幕里,只余一点马车轮廓的痕迹。   月色有些苍茫,洒在周围院墙上,将巷子两旁的枝叶映得愈发明亮。   涂丹紧了紧身上的朱衣,在一众提着灯的奴仆簇拥下,向府门走去。   “涂公子。”有人在远处唤他,音色清清浅浅,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涂丹有那么一瞬间怔了怔,以为是乘车离去的斐夙又掉头回来,但他很快分辨出这道嗓音的主人。   “燕世子夜安。”   青石地板上一块块斑驳的光影。   燕离摁着剑,拂开桃枝柳叶,自昏暗的院墙角落里走了出来。月色洒在他身上,似镀上了一层银光。   这还是涂丹第一次与燕离相见。   到候府那夜他坐在轿子里,燕离站在轿外,夜色又暗又沉,他浑身疼得厉害,除了一片绯色的朱衣,什么都没有看见。   燕离站在涂丹面前。   他不过舞象之年,年纪轻得厉害,却生了一张清隽冷淡的脸。今夜巡夜,他穿着一身朱衣,涤丝束发,衣摆如血。   巡俭司的人,都穿着这般的朱衣吗   涂丹收回视线,“夜深了,燕世子还有公务在身吗”   燕离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来,他目光幽深的看着涂丹,“路过候府,见涂公子有友人相送,心生羡慕。”   他答非所问。   涂丹一愣,长睫轻垂,“救命恩人,如何与友人相提并论。”   燕离看着他,“救命恩人”   涂丹却不再说,而是道,“夜深,涂丹就不打扰世子夜巡了。”   奴仆提灯拥着他进府。   府门重新关上,徒留一地月色。   桃枝柳叶下,有人走到燕离身后,“大人,那是斐夙的官服。”   燕离神色不变,“听闻华元候要从上京回来了”   属下恭敬道,“是,人昨日已离开上京。”   候府游廊上悬挂着许多灯笼,红色的光自雕梁上洒下,落在白墙透花窗里,形成光与暗的交织。   下人们提着宫灯,将涂丹送至梅园,“二公子好生休息,大太太说了,明日再向她请安。”   涂丹拖着病体,晨光微曦时出门,夜深人静方归,难免大太太有所微词。   涂丹道,“你们下去吧。”   下人便提着灯,慢慢退了下去,橘红色的灯光隐没在黑暗里,像一点萤火,很快不见踪影。   梅园里一片冷寂,除了屋檐墙角挂着几只灯笼,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一点光亮。   秋月持着一盏灯,小心翼翼的扶着涂丹,两人穿过花架游廊,走到正房门前。   梅园里只有几个粗使婢女在小厨房做活。涂丹的贴身事宜,一向由春花秋月迎夏三人打理,如今春花迎夏不在,梅园里大大小小的事就落在了秋月身上。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秋月先是进屋将灯烛点上,才将涂丹慢慢扶了进来。   珠帘随风微微晃动。   涂丹坐在床上,他疲惫的很,靠在床头有些昏昏欲睡。   秋月关紧门窗,又将暖炉燃起,才轻手轻脚的出门去小厨房端药。   暖炉里碳火明明灭灭,房间里很快萦出一层热意,涂丹冰冷的手脚慢慢回暖,唇齿也不再打颤。   “公子,药端来了。”   秋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坐到床头圆墩上。她将药轻轻吹了吹,递到涂丹面前。   涂丹正要伸手去接,手臂一动,肩膀上披着的朱衣便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重新披上,接过药碗,小心的缀饮起来。   喝完一碗苦药,涂丹含着蜜饯,倚着床头看书。窗外夜色深沉,屋里灯光昏暗,他握着一卷书,神色落在烛光下,有些晦暗不明。   一夜过去,晨光微曦。   候府里的下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伺候主人梳洗。涂丹用完早膳,在秋月的陪同下,前往东院给大太太请安。   一路雕梁游廊不再赘笔,到了东院,秋月禀明来意,婢女进去通报。   “太太,二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大太太正坐在偏厅用早膳,闻言放下筷子,用锦帕擦了擦嘴角,“请进来吧。”   花厅里的陈设十分雅致,围屏,雕花椅,透花窗,无一不透着贵气。   花影随风晃动。   婢女掀开竹帘,将涂丹请进来,“二公子请。”   涂丹将秋月留在厅外。   “儿子给母亲请安。”他对坐在主位上的候府夫人行请安礼。   “起来吧。”大太太温声开口,“你身体未愈,快快坐下。”   涂丹坐在主位下方,脸色苍白,“昨日是儿子不好,让母亲忧心了。”   大太太叹了口气,“日后切不可这样了,你是我华元候府的公子,即便要登门致谢,也哪有亲自上门的道理。”   涂丹长睫轻颤,“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子太心急了。”   “廖大夫可复诊过了”大太太又问。   “廖大夫说一切都好,只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难治,要费些许时间。”   “能治就好。”大太太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你这病啊,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已经写信给你父亲了,让他从上京寻些大补的药材给你带回来。他如今向陛下复了命,不日就要回江陵了。”   涂丹低低咳嗽起来,呼吸也有些凌乱,大太太以为他又发病,忙叫婢女去请廖大夫。   “不必去叫廖大夫,儿子缓一缓就好。”   大太太还是不放心,连唤秋月进门,细问涂丹近日的身体状况。 第25章 世子(九)   廖大夫是江陵城出了名的妙手回春,涂丹这风寒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肺腑之病易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却难以根治。   秋月诚惶诚恐的答话,大太太听完用锦帕擦了擦眼角,“苦了我儿了,侯爷怎如此狠心,将你一人扔在柴桑那个乡下地方。”   涂丹抚着胸口轻喘,闻言露出苦笑,“母亲哪里的话,都是儿子命不好。”   大太太又问了几句,眼看巳时已过,便起身温声道,“你祖母昨夜里还跟我提起过你,你今已身体大好,便同我去看看你祖母吧。”   涂丹的祖母,出自江南大族闵家,嫁入江陵后改称闵氏。涂元庆袭侯爵位后,宫中来圣旨,将闵氏册为命妇,她便成了老太君。   老太君老了,老年多病,脸色灰暗,连花白的头发都稀疏起来。   涂丹看着拔步床上年迈的祖母,心里涩的厉害。   纱帐垂挂在两侧,老太君目光混浊的躺在床上,身上只盖了张绣花被子。涂丹看到她的手,青筋突起,指甲微黄,满是裂口。   大太太将屋里的婢女退下去,只留下两个伺候老太君惯了的大丫头。   “母亲,媳妇来看您来了。”她上前两步,坐到床头的绣墩上。   满屋刺鼻的药味,涂丹却从中闻到了朽木死灰的味道。如那些去柴桑接他的侍从所言,老太君时日无多了。   “您看,是谁来了”大太太将涂丹唤过来,“前几日您还一直念着,说丹儿回了也没人跟您说一声,是媳妇的错,想着丹儿旧疾复发需要静养,您又身体不适,怕传了病气,这才没让他过来跟您请安。”   涂丹红着眼眶上前请安,“祖母,丹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老太君原本混浊的眼瞬间清明起来,一双苍老的手微颤颤抬起,“丹儿我的丹儿”   “祖母”涂丹扑过去,声音哽咽。   在柴桑的十多年,除了涂元庆外,也就只有老太君闵氏来看他了。只是人老多病,柴桑又远,老太君渐渐力不从心,别说去柴桑看他,连府中大权都给大太太叶氏揽了过去。   “好丹儿,祖母又见着你了。”   自那日涂丹去见了老太君闵氏,不知是老人心中欢喜还是回光返照,身体却是逐渐的好了起来,这几日连床都能下了。   涂丹在婢女的伺候下喝完药,又一日去东院给大太太请安。   立夏的天气炎热,日光猎猎,几束光影穿过微微卷起的竹帘,落在光滑照人的游廊地板上。帘影微晃,落在涂丹的衣摆上,有些斑驳陆离。   涂丹生来畏寒,即便身处日光下,也如深秋寒冬一般。   紫藤花影,游廊花架。   大太太坐在圆桌旁,正同屋里的几个婢女温声说话,“记得拿些谢礼登门,免教左邻右舍说我们候府不知礼数。”   婢女毕恭毕敬,“是。”   涂丹掀开珠帘走进去,似没有看见婢女中的春花秋月,“儿子给母亲请安。”   “丹儿来了快快过来,桌上这些药材,都是巡俭司的斐大人送来的。”   斐大人涂丹一愣。   云絮点点,霞光淡淡。   立夏方过不久,又即将迎来深秋。   木槿花开,紫薇花伴,金色的桂花随风纷落,像四月缠绵的雨。   金桂的香气扑鼻,涂丹站在街角桂花树下,任由点点细花落在他乌发云衣上。秋月打着伞,替他遮挡些许金色,像个沉默的奴仆一般站在他身后。   涂丹又一次来到了巡俭司衙门口,跟上次一样,也是来向救命恩人致谢。只是他这次什么也没带,只臂上搭了件朱色的衣裳。朱衣上绣着金线,纹路精致贵气,跟它的主人一样透着琢磨不透的冷意。   身后街道黛瓦白墙,人头攒动。   秋月紧张道,“公子,说不定斐大人不在里头。”   他们主仆站在街角,等了斐夙许久。   涂丹紧了紧臂上的朱衣,没有说话。他从大太太那里听说了斐夙的许多事,件件桩桩,叫人不知所措。   冷血,狠辣,工于心计,没有哪怕一个好词,这是江陵城人眼中的斐夙。涂丹捏着朱衣袖角,心乱如麻。   霞色映在朱门上,几点光影斑驳在地。   斐夙握着剑,自朱色扇门中走出来。他神色冷冷淡淡,依旧是朱衣如血,鹤摆如雪。   随从拥着他,面色跟他一般沉冷。   街角里的秋月看见了,忙开口,“斐大人”   斐夙看过去。   纷落的金色桂花下,紫薇花旁,涂丹站在那里。   形若朝霞月华,颜若花树堆雪。   斐夙握着剑的手一顿,示意手下先行离开,自己向街角走去。   时临暮色,那随风纷落的金色桂花落在点点光影里,鹤摆走过,卷起一地花色。   涂丹看着他,长睫微颤,“见过指挥使大人。”他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些许力气。   秋月也赶忙行礼。   斐夙没有说话,冷冷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情绪,他的视线落在涂丹臂上搭着的朱衣身上。   涂丹心头有些无措,“那夜多谢大人。”他将朱衣递过去,“这衣裳我已洗干净了”   斐夙目光幽深起来,搭在剑柄上的手指也微不可查的摩挲了几下,“你洗的”   这声音不像以往那般冷冽,反而多了一些什么,涂丹没有察觉到,抿着唇点头。   斐夙看着他,“我送去的药材可用了”   涂丹正是因此而来,“涂丹受之有愧。”心乱之下,他心底微叹。   本想找恩人当面致谢,哪想恩人一再施恩。思及斐夙的身份,涂丹实在无法安心收下。   斐夙从秋月手中接过描梅绘竹的油纸伞,只道了句,“我自愿送的。”   涂丹便无话可说了。两人漫步在金桂下,任由霞色打量。   前方街头人来人往,斐夙身上的朱衣鹤摆实在显眼,不免有人指指点点。   涂丹第一次跟人散步,“可有扰到大人公事”   “今日是南司巡街。”斐夙道。   涂丹不懂。   斐夙停下脚步,撑着伞替他拂掉肩上的金色桂花瓣,“我今日清闲的很。” 第26章 世子(十)   金桂的香味愈飘愈远,远方重叠的山影将落日遮住,云层中银钩初露,洒下淡淡的月色。   客栈酒肆里早已挂上灯笼,橘红色的灯光明亮,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在地上映出交错的身影。   斐夙提着灯,同涂丹走在街上,“可冷”   涂丹摇头,“不冷,只是有些凉。”   斐夙停下脚步,将搭在臂上的朱衣给他披上,“廖大夫医术精湛,你可多请他复诊几次。”   朱衣上的金线泛着光,涂丹愣愣的看着,越来越不明白斐夙动作中的含义。   两人往护城河走去,那里悬挂着许多大红灯笼,几乎将河流映成了火红色。   杨柳垂岸,岸上灯火辉煌。   斐夙挤开人群,站到木桥上,他向涂丹伸出手,“可有乘过画船”   涂丹犹豫了一下,将纤白无力的手指搭了上去,“未曾见过,倒是在柴桑坐过几次竹筏。”   柴桑那样小的地方,别说是江河了,就是溪流都少得可怜。   河水荡起涟漪,夜色中,几点火光若隐若现。   画船缓缓驶来,停靠在岸。   涂丹长睫轻垂,看见灯火中斐夙如雪的衣摆。对方容色冷淡,提灯站在河边,明月风姿也不及他长袖轻摆。   深秋来临,天气愈发生凉。   梅园中秋色深深,落地枯叶随风卷起,又拂到了游廊透花窗旁。   “公子,多加件衣裳吧。”秋月将碳火燃起,拿了件青衫走到涂丹身旁。   涂丹倚在贵妃榻上看书,他身上披了件狐裘,愈发衬得他靡颜腻理。   “不冷,且放下吧。”涂丹头也不抬,将搭到肩上的青衫轻轻推开。   “这怎么行,您的病才大好,廖大夫说了,万不可再着凉了。”秋月急道。   涂丹心底微叹,将书放下,“父亲可回来了”   秋月拗不过主子,道,“侯爷正在前厅宴客。”   涂丹站起来,走到书架旁寻书,“你去准备准备,明日去普寒寺请愿。”   秋月一听便知道公子是要去为老太君祈福,道,“奴婢知道公子的孝心,只是外面天冷,公子您身体又不好,不如让奴婢去吧,佛祖不会怪罪您的。”   “哪有让你去替我请愿的道理。”外面的冷风沿着门缝吹进来,涂丹低低咳嗽了几声,“去将药端来吧。”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梅园里灯火明亮。悬在游廊雕梁上的宫灯随风微晃,里面的火光便忽明忽暗起来。   不知从哪儿袭来一阵风,吹得书房几扇窗来回打在白墙上。   寒意随风而来,涂丹唇齿开始打颤。   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走到窗边正要关紧窗户,一只手伸了进来,攥住涂丹的手腕。   “你要躲我到几时”来人声音冷冽。   涂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一紧,整个人被腾空打横抱了起来。   冷风猎猎,朱色衣摆作响。   银月如钩,山影重叠。   冷风几吹,将游廊雕梁上的灯笼吹熄,只余一点清冷的月光。   秋月端着药走到书房,见房门紧闭,屋里烛光忽明忽暗,“公子,药端来了。”   屋里一时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涂丹有气无力的声音伴随着低咳传出,“端进来。”   秋月便推开门端了进去,“公子”   只见内室珠帘垂落,薄纱晃动,拔步床上的纱帐被人放了下来。   檀炉里碳火明灭。   一只纤白柔弱的手掀开纱帐,从里面探了出来,“放下吧,我一会儿再喝。”   “公子可是身体又不适了”秋月忙将药碗放到圆桌上,掀开珠帘就要向内室走去。   “无碍。”涂丹的声音似有些不稳,“只是忽然有些疲惫。夜深,你也下去休息吧。”   “公子”   “下去”涂丹加重了声音,他那只纤弱的手拽紧被褥,用力咳嗽起来。   秋月不敢违抗主子,急道,“奴婢这就下去,公子您一定要记得喝药。”   房门重新被关上。   隔着雕花窗往外看,走廊上红色的灯笼光有些昏暗。   拔步床垂纱帐。   涂丹起身将落地宫灯熄灭,一只有力的手臂自腰间围了过来,“为何熄灯”   他用力去扯身后人的手臂,“放手,你勒疼我了。”   银白发带顺着乌黑长发垂落,燕离自被褥中坐起,将下颚埋在涂丹肩窝,“躲了我一个多月,可消气了”   两人力量悬殊,涂丹怎么扯燕离的手臂也不动,他索性放弃,“我父亲宴的是巡俭司的人”   燕离道,“自然。”   官场上的你来我往,一向都在酒桌上进行。   涂丹心头微叹,却更是不能忍受燕离半夜钻他门窗的行为,“你又想做什么若是被人瞧见你在我这里,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燕离围在他腰间的手发紧,“你可还在气我”   涂丹沉默片刻,“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屋里一片暗沉,只有长廊外的灯笼光在亮。   那日涂丹与斐夙夜游江陵河,两人坐在船上欣赏夜景,举止不免有些亲密。这一幕不知被谁看了去,隔天燕离便找上候府,要请涂丹去离园赏花。   涂丹不知他的心思,虽有些诧异,但燕离身份贵重,不容拒绝,便一个人乘着马车去了离园。燕离素来肆意,两人乘舟游湖时,他将涂丹摁在船里,不管不顾的吻了起来。   涂丹挣扎不能,被他吓得脸色发白。   待日头被山峦遮去一角,燕离在他红肿的唇上落下一吻,又替他整理衣领云袖,才将他扶坐起来。   涂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船上,如流云般层层叠叠的长袖有些凌乱,一双盈着水雾的眼眸怒瞪着燕离,“混账”   燕离本是支着一条长腿倚着船看他,闻言俯身又吻了过去。   唇齿之间,似有淡淡梅香。   “骂一句,亲一次。”他伸手将涂丹的下颌抬起,目光幽深。   霞光中,他衣摆上的银线泛着冷冽的光。湖水波光粼粼,湖边山影重岩叠嶂。   涂丹睁大双眼,气的摆袖起身。   然而莲叶满池,芦苇轻拂,扁舟泊在湖面,四面都是蔚蓝的水色。 第27章 世子(十一)   涂丹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燕离将他送回候府后,他急怒之下,连唤秋月去西街请廖大夫,欲以此为借口躲开燕离。   秋意深沉,涂丹本是装着病的,哪知装着装着就病了起来。   这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燕离似没有听见涂丹的话,他松开手臂,自拔步床上走了下来。依旧是朱色官服,乌发高束。   他将垂落在地的纱帐挂到一旁,去室外将汤药端了进来。   汤药还在冒着热气,燕离坐到床沿,将药碗搁到一旁矮几上,仔细的给涂丹拢紧衣裳,“夜里凉,虽说屋里点了碳火,还是要注意着身体。”   涂丹偏着头不去看他,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离。   “喝药吧。”燕离端起药碗,舀了一匙吹了吹,“喝完我就离开。”   涂丹转过头来,像是不敢相信燕离这么好说话。   燕离的神色还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涂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药碗。   他的手指纤白柔软,将汤药凑到没有血色的唇边,小小的缀饮了几口。   涂丹喝药的动作极慢,慢条斯理,却优雅至极。接连缀饮几口,他似被药呛到,有些难受的咳了几声。   “我喝完了。”言下之意,是燕离该离开了。   燕离眸色暗沉起来,“明日我再来看你。”   “你这又是何必”涂丹不是不知事的少年郎,他抿了抿嘴,“往后不要再来了。”   碳火渐熄,屋里逐渐变凉。   挂到拔步床一头的纱帐被人扯落,涂丹猝不及防,被燕离摁倒在床上。   被褥塌陷,瓷碗“砰”声碎了一地。   燕离将他纤弱的双手摁在枕头两侧,唇色极冷,“你心悦斐夙”   涂丹被他摁得手腕发疼,“我从没心悦过谁。”他蹙紧眉头,“你放开我”   “你何不看看我”燕离低头去吻他,紧紧地揽着他的腰,“我比他心疼你。”   涂丹又慌又怒,挣扎不能,脱身不能,指尖都吓得发白起来,“燕离燕世子”他慌慌张张的唤他的名字,“你放开我这是华元候府,不是你的巡俭司”   窗外的月影开始西斜。   拔步床上纱帐抖动许久,燕离坐在床沿,整理自己的衣领乌发。他的脖颈后背处有许多红痕,有些已经开始结疤。   一旁的落地宫灯燃着将息未息的火光,微微灯笼光透过纱帐缝隙投进去,映在涂丹有些泛红的脸上。   涂丹在被褥下卷缩着身体,他眉头蹙紧,长睫不安的轻颤着,似乎在害怕什么。   燕离穿好朱衣,束好长发,低头在涂丹嘴角落下一吻,“我会将一切都安排好。”   前院宴席散了,只余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巡俭使躺在椅子上。几人满脸通红,时不时呓语着什么。   银月如悬钩,秋意如寒冬。   游廊外的灯光昏暗,燕离提着剑,微微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他冷淡锐利的目光在前厅扫了一眼,落在主位上正和贺冬客套的华元候身上。   华元候涂元庆能生出涂丹这么一个儿子,面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只见他不惑之年,却生得容貌清俊,一身气质温文尔雅。   华元候,“燕大人这么快就办完公务了”   燕离乃江陵巡俭司都俭事副使,地位举足轻重,平日里自然公务繁忙。   “谢侯爷今夜宴请。”燕离答非所问,他看了贺冬一眼,“我这些手下许久不见酒香,倒让侯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   互相客套了几句,贺冬让下人将醉醺醺的几个下属架到候府外的马车上,同燕离一起离开候府。   夜色深沉,更深露重。   华元候反手站在游廊雕梁下,灯火熠熠,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忽明忽暗。   “侯爷,这贺冬精明的很,难保他看不出什么。”一人影从墙角透花窗处走出来。   “贺冬精明,燕离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华元候冷道。   幕僚沉默片刻,“那依侯爷的意思”   “我膝下有个儿子,听说与北司的指挥使交情甚笃。”   “侯爷说的是涂丹公子”幕僚一愣。   华元候转身走进偏厅,“我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唯有一点让人放心不下。”   幕僚跟在他身后,“涂丹公子体弱畏寒,确实让人担忧。”   烛光剪影下,华元候停下脚步,“或许,我们该换个方法。”   霞光初露,鱼肚泛白。   梅园里,秋月正在整理去普寒寺请愿的东西。涂丹坐在一旁喝药,“记得将我抄录的经文也一并带去。”   “是,奴婢记着呢。”秋月转身去书房。   涂丹喝药喝到一半,前院忽然来了人。   “二公子,侯爷听说您要去普寒寺替老太君祈福,叫您去前厅一趟。”穿着灰色长袍的下人毕恭毕敬开口。   涂丹喝药的动作一顿,他将药碗搁下,“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奴才不知。”   梅园过前院的游廊交接处有个垂花门,那里花影斑驳,金桂纷落。   涂丹踩着一地花瓣,走上石阶,掀开竹帘,向前厅走去。   雕花窗,薄围屏。   猎猎日光透过窗棂缝隙投到青石板上,光影中,涂丹看到鹤摆朱衣,如雪如血,清冷至极。   容色冷淡的斐夙坐在主位上,他摁着剑,抬头看过来,似明月熠熠辉相遥,直将涂丹钉在原地。   “涂公子。”这音色听起来比以往还要冷冽。   涂丹心头莫名一紧,“涂丹不知斐大人到候府作客,失礼了。”   “斐大人可不是来做客的。”   华元候笑着从门外走进来,“丹儿快过来,你不是要去普寒寺替祖母祈福吗,斐大人也正好去那里办差,爹知道普寒寺路途遥远,你身体又一向不好,特意将斐大人请了过来,你这一路有斐大人护着,爹很放心。”   涂丹下意识的去看斐夙。   斐夙也在看着他,目光幽深,“涂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爹,斐大人公务繁忙,怎好”   华元候打断他的话,“你这孩子,爹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普寒寺路途遥远,你带着几个婢女上路,爹怎么放心得下万一遇上歹人,你让爹如何是好” 第28章 世子(十二)   穿过垂花门,踩着一地落花,秋月拎着包袱,扶着涂丹往府门走。   庭院里秋意深深,梧桐枯叶,木槿花随风摇曳。涂丹紧了紧狐裘,对着秋月开口,“经文可带了”   秋月低声回答,“带了。公子您放心吧,普寒寺别的没有,这经书一定是最全的。”   涂丹点点头,秋风拂来,他停下脚步,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压抑的咳嗽起来。   “天气愈发凉了。”秋月替他拢紧衣领,“公子您要注意着身体才是。”   涂丹如何不知,只是他在胎中就已经先天不足,再怎么喝药也是无济于事。   “走吧。”涂丹脸色苍白,方才咳嗽了一番,他说起话都有气无力起来。   秋月不再开口,而是小心地扶着他。   涂丹要去普寒寺请愿祈福,华元侯自然不能让他只带着几个婢女去。   两人踏出府门,便见黛瓦白墙下,几辆灰色的马车停在门前青石地板上,十几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奴仆恭恭敬敬的站在马旁。   涂丹脚步一顿,抿着嘴向马车走去。   金桂树下,落地枯叶随风卷起,又拂到了墙角紫薇花旁。   “二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看看可还要添些什么”管事模样的下人迎上前。   涂丹停下脚步,长睫微颤,“不用了。”他看了那十几个奴仆一眼,轻轻开口,“你让他们都回去吧,此去普寒寺请愿,人多反而失了清净。”   管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涂丹一眼,“回二公子的话,这是侯爷吩咐的。侯爷说二公子体弱,路上又颠簸,怕没人伺候二公子。”   涂丹正要说话,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涂公子有我们照顾。”   伴随着马蹄声,一抹清清冷冷的身影落在树影斑驳的院墙上。有人拂开花枝枯叶,自巷角深处走了出来。   日光花影相浮动。   涂丹抬眸看去,撞见一双冷冽的眼。来人不似寻常的巡俭使那般着朱色官服,也没有在腰间佩上长剑,他眼尾狭长,容色清俊,只着冷色调的乌衣,衣摆袖角干干净净,偏又披了件雪白的外衫。   黑白分明,惊心动魄。   “涂公子,时候不早了,斐大人已在城门等候多时。”他音色没有一点起伏,从头到尾也只看了涂丹一眼。   涂丹看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巡俭使,个个身量颀长容色沉冷,其中一位还牵着辆马车。   “二公子,这、这”   涂丹心底一叹,“如实回禀父亲便是。”   管事还想再说什么,那边披着雪白外衫的巡俭使走了过来。涂丹见过不少北司的巡俭使,不论官职大小,皆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斐夙是,面前的这几个巡俭使也是。   “属下季泉,奉命来接涂丹公子。”   日光淡淡,霞光收拢。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缓缓驶向城门。临近酉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农户小贩挑着箩筐,等着列队出城。   角楼上的士兵十步一站,来回巡检的差役中时不时看见朱色的衣摆。   涂丹将掀着窗帘的手放下,思及巡俭司,心乱如麻。   “公子,前面还排着许多人,您饿不饿奴婢去给您买些酥点来”秋月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涂丹长睫轻垂,“不必了,看这天色,城门很快就要关闭,若是错过了酉时,便要多等一日了。”   马车前室一侧,季泉抱着剑,垂眸倚在车壁上。他脸上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听到涂丹与秋月的对话,只掀了掀眼帘。他的瞳色极浅,里面同样什么没有。   柔风拂开流苏车帘一角,涂丹看见他的外衣长袖,纤尘不染,黑白分明,服服帖帖的自手腕膝上垂了下来。   衣摆随风而动,偏他沉默的像块木雕一样,只支起一条腿抱剑,旁的花叶人声,全不在他心底眼中。   车室里铺着柔软的毛毯,涂丹靠在枕垫上,脸色隐隐发白。华元侯府离城门还是有些距离,马车一路走来,虽并不颠簸,却仍是让人倍感不适。   他乌黑的长发沿着云衣长袖垂落,有些散漫的铺在四周。涂丹撑着身体,五指抚在心口,难受的喘息着。   外面的秋月听见了,忙开口,“公子您怎么了可是旧疾又发作了”   涂丹假意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道,“只是有些累了,不碍事。”   天色渐暗,城门口列队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少,车夫“驾”了一声,挥起马鞭,将马车缓缓向城门口驶去。   守在城门的几个差役见了,正要过来例行盘问几句,谁知看见马车前室的季泉,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   “是北司的人”一年轻差役压低声音问道。   走在他身侧的差役表情变来变去,低声开口,“是都俭事正使,事情麻烦了。”   同行的几人心头狂跳,却又不敢假装没看见转身离去,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属下参见都俭事大人”   “属下参见都俭事大人”   季泉没有动静,仍是抱着剑倚着车壁坐。他神色淡极了,比天上的流云还要叫人捉摸不透。   周围的行人注意到这一幕,都看了过来。季泉蹙了蹙眉,声音沙哑低沉,“去做你们该做的事。”他的嗓子似乎受过什么难以治愈的伤。   差役们头皮发麻,直到马车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口,方松了口气。   霞光似染上点点金色,透过城墙角楼洒在马车上,徒留一片余温。   梧桐官道,行人三三两两。   出城门一段距离后,一路默不作声的车夫将马车驾到官道旁的林间小路上,车轮碾压枯叶的声音十分清晰,就连有些疲倦的秋月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马车在疾行前进,停在一桃林湖岸。   车夫跳下马车,毕恭毕敬开口,“涂公子,有人要见您,还请您先行下车。”   车室里没有动静,秋月神情慌张,几乎要被吓哭,“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们到这里要做什么”   季泉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衫,慢条斯理的开口,“下车。”他声音里的冷意不容忽视。 第29章 世子(十三)   车夫走过来,“你就不要在这里妨碍有情人相聚了。”他一把攥住秋月的手腕,猛地一拉,“跟我去个地方。”   枝叶交错的梧桐树影下,秋月看见他在斗笠下的那张脸,年轻俊秀,眉目极浅。这翩翩少年穿着灰色长袍,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眼底却闪着凶光。   “公子”她的声音又慌又怕。   这凶恶少年力气大得很,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念头,秋月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攥得发疼,惊慌之下,险些哭出声来。   “哭什么快跟我走。”少年将披在身上的灰色长袍扯开,露出里面的朱衣,又抬手取下斗笠,嫌弃的随手一扔。他一手摁着腰间的长剑,一边将秋月往下扯。   秋月紧紧地攀着车沿,生怕自己一下去就没命了。   轻风拂起车帘,又卷起无数落叶,“哗啦”作响的枝叶声中,似有人轻轻叹息。   “慢着。”伴随着云衣长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车室传出。   少年动作一顿,将吓得脸色发白的秋月手腕松开,“你这婢女,好生胆小。”   “黎苏。”季泉略显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警告。   黎苏笑嘻嘻,“我就是见她胆子太小了,想逗逗她。涂公子,您可别往心里去。”最后一句话他对着车室里的涂丹开口。   树影婆娑,点点日光自枝叶缝隙洒落。   车帘被轻轻挑开。   挑开车帘的那只手,柔软无力,如美玉无瑕,同那只手一同探出来的,还有层叠如流水的云衣长袖。   淡得几乎透明的衫袖垂在车上,车身微晃,涂丹拢着狐裘,自马车里慢慢走了出来。   浮光花影紫绿萝,梧桐树下光影交错。   “扶我下去。”他抬眸看了眼秋月,而后将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的唇色极淡,虽没有来江陵前那般毫无血色,却依旧透着病态般的苍白。   季泉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涂丹的身影被日光一晃,有点点碎光自他云衣长袖上投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冷冽的光一闪而过。   “前面湖岸,他在等你。”   涂丹下车的脚步一顿,也没问季泉是谁在等他。他抿了抿嘴,拍了拍秋月扶着他的手,“你在这里,不必跟着。”   “公子您要去哪里”秋月心底发慌,抬脚就要跟上去。   “你这婢女,都叫你别跟着了。”黎苏伸手一拦,冷着脸开口,“人家会情郎你也要跟,要不要脸。”   霞色愈发浓了,远处重叠的山影已有了点点漆黑的颜色。梧桐叶落,枝影交错。   涂丹踩着一地枯叶,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走。道路两旁树木葱茏,犹带夏意,他走到路的尽头,看见波光粼粼的一池清水。   青苔石块,莲叶满池。湖水本是清澈透明的琥珀色,因栽满莲叶,故而变得波光潋滟起来。   垂柳旁水榭,依水而建。   湖光掠影中,有人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向涂丹远远的伸出手。   “过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几抹身影从树枝头悄然落地。南司的巡俭使们身手利落,从高如朱门城墙的枝头一跃而下,显得十分从容淡定。   “这涂公子,果真生了一副好相貌。”几人藏身于植被绿萝中,有人压低声音开口。   “难怪副使大人”其中一位年纪较小的巡俭使倚着树背,心照不宣的使了个眼色,“换了我,也想摁着亲。”   “小心这话让副使大人听见,罚你没日没夜的巡城。”   “我这说的可是实话。你说那华元侯,口腹蜜剑笑里藏刀,怎的生出涂丹公子这般霁月清风的儿子来”   “就你小子多话。”领头的巡俭使蹙着眉头,“去看看有没有人追来。”   年纪较小的巡俭使还想说点什么,被几人一瞪,提着剑往官道方向的梧桐树一跃而去。   枝头在重力下抖落许多落叶,一抹身姿极其灵巧的身影落到枝叶葱茏的树干上,伸手掀开遮挡日光的几片绿叶。   视线中,官道上沙尘滚动,却是一队身着黑衣劲服脚蹬黑色长靴的年轻男人策马而来。这一行人面色极沉极冷,手里扬着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惊起一阵马的嘶叫声。   为首的男人容色雅正,一头乌发高高束着,只系了根银白色的发带。他肩上披了件灰色披风,秋风灌进他的披风衣袖里,猎猎作响。   年纪较小的巡俭使若有所思,他悄声后退,迎着落霞往季泉的方向跃去。   马车停在梧桐树下,树影斑驳,荡着许多光圈。   季泉仍坐在前室一侧,他倚着车壁,支起一条长腿,低头神色淡淡的擦拭自己的佩剑。他纤尘不染的袖角衣摆层叠垂落,又自车沿逶迤垂了下来。他的剑也是冷如霜雪,在霞色里泛着银色的光,剑柄上的暗纹更是繁复神秘,叫人一看便眼花缭乱。   黎苏吊儿郎当的倚着梧桐树,双臂当枕,光晕打在他年轻俊秀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光。他嘴里叼着根杂草,唇齿不清问道,“你说这会儿,他俩在干什么”   季泉一心一意的拭剑,似没有听见他的话。   黎苏,“真羡慕世子,我若是也能抱一抱便好了。”一想起涂丹那张脸,他心头就忍不住火热起来,“都是人,怎么他就长得这般好看”   “聒噪。”季泉沙哑的声音响起,他拭剑的动作未停,“闭嘴。”   黎苏将杂草吐出来,笑嘻嘻地开口,“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涂丹公子这样明月似的人物,岂是我能想的”   长剑入鞘的声音似在争鸣。   季泉收起剑,自马车上走下来。他雪白的外衫不知何时穿在了身上,衬着冷色调的玄衣与乌发,黑白分明得令人心惊。   “季大人”黎苏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您不送涂丹公子去普寒寺了”   季泉脚步一顿,却是将冷冽的目光落到林间深处。   枝叶抖动的声响即便再细微,听在巡俭使耳中也如响在耳旁一般。   黎苏脸色一变,当即提剑而起,“谁” 第30章 世子(十四)   一阵分枝踏叶声由远及近,梧桐树下光影抖动,一抹灵巧的身影攀着树枝利落的落了下来。来人面貌极其年轻,同黎苏一般的年纪,也是涤丝束发身披朱衣。他手里握着剑,剑柄上云卷云舒,在霞光里露出一点冷冽的光。   “是我”   “你怎么到这来了”黎苏见来人一身熟悉的朱衣银带装扮,面色一缓,“世子跟涂丹公子呢”   “还在碧游湖岸。”   自官道一路分枝踏叶而来的年轻巡俭使眉头蹙紧,“斐夙的人追来了。”   黎苏将双臂当枕懒懒的倚在树背,“让他追,左右追不到这里来。”   十九脸色冷凝,“你说这华元侯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从没见他跟北司有过什么交情,怎么好端端的要请斐夙护送涂丹公子去普寒寺”   霞色里,黎苏背靠着树。他将一片悠悠飘落至眼前的枯叶夹在指间,轻轻摩挲了几下,“谁知道,斐夙这些日子一直在普寒寺附近办差,许是顺路也不一定。”   “顺路斐夙”十九以为自己在幻听。   黎苏,“我本来也不信,可是涂丹公子跟他素有交情是事实。”   那夜两人夜游江陵河,举止亲密,燕世子亲眼所见。燕离一向冷淡寡言,那夜他虽神色未变,却当场拂袖离去。   被扔在当街的黎苏与贺冬面面相觑,只好带着下属各自巡街。   绿植树影之中,季泉的身影被霞光拉得很长,他身量本就如同松竹一般,此刻影子落在浮光花影里,更添了一种黑白分明的冷感。   “领头的人是谁”他问,音色像藏在林间枯叶里。   “吁”   官道上,策马奔腾的巡俭使们勒紧缰绳。为首的年轻男人握着马鞭,神色漫不经心,“这人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你等先行一步,莫要让斐大人等久了。”   斐夙有公务在身,不便亲自去接涂丹,是以吩咐了属下前去接人,只是北司的人行脚慢,到了华元侯府,才知人早被接走了。   属下们面露难色,“可这涂丹公子”若是接不到人,只怕身上这朱衣不保。   “我自会跟大人说明情况。”年轻男人道。   几个巡俭使互相看了一眼,抬手一礼,“既如此,涂丹公子一事便交由大人。”   话罢,策马转身,向着普寒寺方向远去。   花影抖动,清澈透明的湖光中,隐隐倒映着远处重叠的山影。如此霞色,日落山头,湖边水榭垂着的杨柳随风纷动。   这碧波一般的湖泊藏在幽林间,四处栽满绿植花树,于深秋之色,别有一番景意。   山林寂静,四下无人。   枝柏叶下,暗香浮动,未饮酒却自花醉人。一抹浮光,几块花影,燕离已是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透明色的青衫一角坠于湖水中,染上点点水色。涂丹后背紧紧压着雕花围栏,蹙紧的眉头中露出难忍的痛色。   他不知事情为何演变成这般模样,只是身如浮萍,无处寻根,只得攀紧了燕离的肩膀。   银盘如钩,夜凉如水。   沉浮的暗香散去,那青衫衣角已被浸湿,燕离抚着涂丹的侧脸,将他湿透的外衣剥落,换上一件如血的朱衣。   涂丹疲累至极,脸色又白,只任由乌发垂落散开,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燕离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将他打横抱起,一路拂开柏枝花叶,迎着淡淡月色向林间小道走去。   梧桐树影镀月华。   虫鸣声起,马车前室上一位肩披朱衣的巡俭使懒懒的倚着车壁。这人年轻俊秀,眉目极浅,一头乌发束得整整齐齐,他腰间佩着长剑,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却拎着顶斗笠。   燕离抱着涂丹自林中走出来时,他正兴致缺缺的望着天上的银月。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世子终于舍得从碧游湖出来了。”他将斗笠随手一置,手臂一撑,轻轻地落在地上。   “涂丹公子”见燕离怀中的涂丹,黎苏眼前一亮,摁着剑向前走,“赶了一下午的路,都没同涂丹公子说上两句话,可把我心痒痒坏了。”   朱色衣角坠地,于盈盈光影中泛着银光。涂丹在燕离怀中睡得昏昏沉沉,他眉头蹙得死紧,唇上不见一点血色,叫人见了便心生怜惜。   燕离的神情始终冷冷淡淡的,似没有一点情绪,“只有你一人”   黎苏,“季大人先行一步,此刻应到上安了,斐夙没接到涂丹公子,恐要扔下公务亲自来寻人。”普寒寺就在上安。   斐夙其人,若没个人镇一镇,还真做得出扔下公务出城寻人的事。   “涂丹公子这是怎么了”黎苏停下脚步,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握紧。   燕离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涂丹一眼,将人抱上马车。   黎苏立在树影下,入夜的秋风拂来,吹得他衣摆袖角来回摆动。车帘拂起一角,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涂丹逶迤在前室的云袖上。那几乎透明的青色长衫柔软服帖,映出一点皱褶的痕迹。   “世子殿下要随涂丹公子一起去普寒寺”黎苏问。   车室里铺着柔软的毛毯,燕离将涂丹轻轻靠在枕垫上,手指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他似没有听见黎苏的话,车帘在晃动,将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遮挡起来。   被褥盖在涂丹身上,燕离替他掖了掖被角,拿起一旁朱衣披在肩上。他支着一条长腿倚着车壁,看了涂丹许久。   “来人。”   厚重的车帘微微掀开,燕离低冷的音色自车室中传出。   一阵细微的分枝踏叶声后,几个身着朱衣系着涤丝银白发带的下属落在马车前。正是落日前与十九一起的几人。   黎苏垂下眼帘,同几人抬手行礼,“请大人吩咐。”   燕离立在车帘前。   月华露浓,他似华盖美玉,朱衣猎猎中,冷冽不可直视。   “普寒寺一路,好生照顾好公子。”   不同于北司,巡俭南司一向是燕离的心腹,几人听罢,当下恭敬领命。   月上梢头,柳枝摇曳。   马车沿着碧游湖一路北上,途中夜景秋风不述,湖光山色中,自有一番浓妆淡抹。   南司几人皆倚坐在马车前室,怀中抱剑,拢着衣襟闭目养神。几人都是习武出身,不提身手如何,只说那阅历胆识,都是朝中一等一的武官,若不是车室里的涂丹公子经不得夜风颠簸,几人都想架着人用轻功赶路了。   “多少年不坐这马车了,不曾想今夜借了涂丹公子的光,又坐了一回。”一剑柄有火纹的巡俭使叹了一句。   黎苏手里勒着缰绳,懒懒的倚在车壁上,“早知要连夜赶路,我就把那小婢女留下来了。”他如今坐在马车前室一侧,充当的正是车夫的职责。   “我说黎兄弟,这涂丹公子同世子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挨着他坐的男使压低声音,“怎么从没听过华元侯府还有这样一位小公子”   黎苏还未回话,一人搭腔道,“你整日往外办差,江陵城里有几件事你是知道的涂丹公子自幼养在柴桑,数月前才回的江陵。”   “因生来体弱,须得静养。”又一人添了一句。   “前些日子世子殿下去上京求药,为的正是治涂丹公子的风寒症。”   黎苏插了一句,“涂丹公子入江陵那夜,正巧遇上了世子夜巡。”遗憾的是,那夜他只远远的看了轿子一眼。   时至寅时,天色愈发暗沉。   马车细微的颠簸中,涂丹悠悠转醒。他撑起身体,将被褥掀到一旁,倚着枕垫揉了揉眉心。   身体疲累至极,他抬起手,挽起长袖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几块红印清晰可见。涂丹轻声一叹,心头思绪乱如麻絮。   “涂丹公子可起了”车室外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夜至寅时,还未天亮,公子再睡一会儿。”   涂丹掀开窗帘一角,见窗外夜景阑珊,山影之中月华露浓,树影斑驳陆离,长睫微颤道,“可是往普寒寺的路”   少年清朗的音色中带了点点笑意,“这点还请公子放心。”   涂丹抿了抿嘴,“不知大人如何称呼”这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但他见过的巡俭使何其多,一时竟想不起是何人来。   “属下黎苏,奉燕世子之命护送涂丹公子前往普寒寺。”   “原来是黎大人。”涂丹愣了愣,从记忆中寻了这人的面貌音色出来,犹豫问道,“都俭事大人可也在”   黎苏,“季大人公务在身,已回城了。”他低低一笑,“涂丹公子还能记得住在下,当真喜不自禁。”   涂丹理了理云衣长袖,欲要从车室里出去,“秋月”他轻唤了一声。   黎苏将缰绳扔给一旁的男使,摁着剑掀开车帘进去。他嘴角勾着笑,“夜里凉,涂丹公子还是坐在车室里好。”   涂丹撑着枕垫起身的动作一顿,垂下长睫,“我只出去透一透气,不碍什么事。”说着,又唤了秋月一声。   黎苏看着他,目光有点深,“那胆小的婢女已被我送回城了。”   涂丹见他逼近,心头一紧,“我只带了这么一个称心的婢女。” 第31章 世子(十五)   黎苏轻笑一声,握着剑坐了下来。他倚着车窗,将窗帘挡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涂丹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身体,只是车室里就这么点地方,一挪就撞到了车壁。   他疼得直蹙眉,引来对面的人饶有兴致的目光。黎苏,“涂丹公子莫怕,在下只是想陪公子解解闷。”   涂丹张了张嘴,指尖发紧道,“不知马车到了何处”   “快到上安了。”黎苏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敲了敲,“听闻斐大人同公子之间交情不浅”   这是哪里的话   涂丹低下头,目光落在枕垫精致贵气的绣纹上,“如何说的上交情不浅只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罢了。”   “救命之恩这从何说起”黎苏问。   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涂丹便从头到尾述了一遍,“那夜若不是斐大人经过,只怕世上早已没有涂丹。”   黎苏听了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莫怪燕世子如此心急了,救命之恩,的确无以为报。   涂丹在碧游湖被燕离折腾了一遍,现下又讲了许多话,喉咙不免有些痛,他撑着手臂坐起来,低低咳嗽了几声。   黎苏倒了杯水,递过来,“喝杯水润润嗓子。”   涂丹动作一怔,“谢黎大人。”   寅时一过,马车便到了上安。   通往上安镇的官道上人影三三两两,依稀看见几辆牛板车落在夜幕后方。这些赶集的百姓都是附近村落的农户,他们有的肩挑箩筐,有的拎着竹篮,远远望去,像一副黎明前的夜景。   黎苏掀开车帘,从车室里走出来,一巡俭使见了,打了个哈欠道,“我还以为你不出来了。”   “如何涂丹公子身体可还受得住”充当车夫赶了几个时辰路的巡俭使问。他们这群大老粗皮糙肉厚的,日夜赶路不算什么,可涂丹公子身娇体弱,只怕禁不住如此折腾,若是中途病倒,他们身上这件朱衣怕是保不住。   “只是有些累,旁的倒不见什么。”黎苏回答,他立在车帘前,目光落在官道远处的幽林上方。   墨色浓重,如水色绘染,那里悬挂着一弯银月。月华淡淡,洒落林间。   卯时一刻,这银月很快不见踪影,重新挂上去的,只有一点暗淡的金光。金光铺在云层里,一点一点张开,破晓降临。   “吁”   马车停在石阶前,驾车的巡俭使松了口气,“到了。”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普寒寺。   虽是破晓,普寒寺门前却已站了许多来上香祈福的百姓。黛瓦白墙下,青烟将整座寺庙笼罩起来,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涂丹拢紧狐裘,任由黎苏将他扶出车室,清晨天寒,将他苍白的唇冻得没有一点血色。   “小心些。”   黎苏搀扶着他走下马车,又替他理了理狐裘,“这里人多,公子若要上香,还得晚些。”   涂丹摇了摇头,有些疲惫道,“先进去吧。”   正在寺前上香的百姓见几个年轻男人拥着位小公子拾阶向寺庙走来,不免有些好奇。只见那几人长发高束,身着朱色长衣,容色雅正沉冷,颇有些寒霜之意,有眼尖的瞧到他们腰上的佩剑,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佛祖在上,这些巡俭使怎么到这里来了   待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庙里,人群窃窃私语起来,“那不是巡俭使吗”   “怎么到这里来了”   “莫不是到寺里查案”有人惊呼一声。   “几位施主请跟我来。”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   寺里厢房格外雅致,院里院外都透着佛寺庄重的味道。   穿过青苔地板,踏上游廊,几人走到一厢房前,“涂丹公子,里面请。”   涂丹走进去。   厢房打扫的很干净,陈设虽有些老旧,但看着却很风雅。雕花窗外花影斑驳,秋风拂起拔步床悬挂在两侧的床帘,将花几上的紫薇吹得如同霜打。   “涂丹谢过小师傅。”   小沙弥一直不敢直视他,连连退了几步,“涂丹公子且先休息。”话罢,阿弥陀佛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门。   拎着包袱的几个巡俭使将屋子收拾了一番。   “属下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涂丹公子了。”一巡俭使说着,拍了拍手,“进来。”   一身着桃色衣裳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进来,先是给涂丹行了一礼,“奴婢小桃,见过公子。”   涂丹并不意外,“小桃”他见这少女模样俏丽,身段如水,衣摆走动间虽极力掩饰,却不难看出她习武出身。   小桃心头一紧,“可是公子不满意这个名字”   涂丹轻叹一声,“这名字,倒是春意得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婢女。   小桃松了口气,“公子喜欢就是奴婢的福气。”   霞光聚拢,日上云头。   这几日不知出了何事,街道上随处可见巡俭司使的身影,弄得镇上百姓人心惶惶。   “你,过来”   西街过道,几个巡俭使带着一队差役站在巷角。为首的巡俭使面色沉冷,他身披朱衣,手摁腰剑,逢人便抓到跟前问话。   “大,大人”挑着两筐菜的清瘦男子神情慌张。   “唰”布告摊开,为首的巡俭使将画中人与男子对照了一番,本就冷凝的脸愈发难看起来。   “慌慌张张,定是做贼心虚。”其中一位巡俭使冷声开口,“将他抓起来”   差役们不疑有假,两步上前将人铐了起来,拖着就往府衙走。   “冤枉啊大人”   清瘦男子哪里是什么可疑人物,他只不过是到城里卖个菜罢了,天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要被抓到牢里。   “斐大人查的如何”   几个巡俭使正要往回走,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为首的巡俭使,职任巡俭北司指挥使的斐夙停下脚步,视线冷淡的向来人看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中,一身着浅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握着扇,被随从众星捧月般拥了过来。   “斐大人”年轻男子探扇挑眉,他生得一张清雅的脸,加之紫金冠束发,一身贵气。   跟在斐夙身后的几个巡俭使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郡王若无要事,还请不要妨碍公务。”   要不是这个小郡王,他们北司也不至于到大街上抓人盘问。   “大胆谁准你这么跟王爷说话”一随从自郡王身后站出来,呵道。   “退下。”郡王将折扇合起。   “不知郡王有何要事”斐夙音色冷淡,“臣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在此停留。”   “斐大人如此查案,不妥吧”郡王横握折扇,意有所指,“这满街上下,人心惶惶的,若是传入京里”   斐夙神色不变,“臣也是查案心切,莫非郡王有更好的方法”   郡王笑容凝住,“那本王就不打扰斐大人了。”他就知道从斐夙嘴里撬不出什么消息。   “走”   随从们众星捧月般拥着他来,又众星捧月般拥着他离去。   “这小郡王不是一向只爱流连花街遛鸟怎么突然想起咱们巡俭司了”一北司巡俭使疑道。   “你还别说,自上次月江楼一案,这郡王爷也不知是突然开了窍还是什么,竟将王府里那些花啊鸟啊,全给卖出去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这几月可有在花街见过郡王”一巡俭使搭腔问。   有声音犹豫了一下,“我倒是在华元侯府门前见过几次。”   斐夙目光一沉,握着剑柄甩袖离去。几人还在低声说话,见状忙跟了上去。   五疾山土匪作恶多端,近日又杀了不少官差,劫了官银,是以府衙大怒,命巡俭司彻查此事。巡俭南北两司各司其职,南司纵然有心,可这案子到底是北司的差事。   衙门,司事厅。   白墙透花窗,雕梁上的灯笼随风微晃。   金色花瓣纷落,坠在光影陆离的青石地板上,折射出冷色的光。   斐夙坐在主位上,正神色冷淡的擦拭佩剑。窗外暮色苍茫,云层中似有金色锦织远远铺来。   门室外竹帘晃动,落日余晖下,一身量高挑的巡俭使走了进来。来人容色雅正,眉目沉冷,腰间摁着一柄长剑,正是他的心腹陈煜。   “大人。”他走到斐夙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斐夙神色不变,“说。”   “涂丹公子被燕世子接走了。”这人正是当日奉命去接涂丹的巡俭使。   “被接走了”斐夙将剑放下,神色冷淡得看不出什么情绪。   陈煜,“燕世子的人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我的人刚到华元侯府,涂丹公子的马车就出了城门。”   “派人去普寒寺盯着。”   “是”   朱衣拂风轻摆,斐夙掀开珠帘走出房门,日光从枝叶缝隙洒落,落在他身上,将衣襟上的金线映出冷色的光。   陈煜跟在他身后,一步伐匆匆的巡俭使穿过垂花门走进来,先是行礼,“禀大人,事情有眉目了。”   街道上,一农妇装扮的匪徒挑着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往巷角深处走。   这匪徒生得如同寻常女子般身段,一头长发盘起,耳垂带环,加之容貌清秀,装扮起来似模似样,难怪能躲开满大街的巡俭使。   巷子两旁皆宅门紧闭,不见一抹人影,“农妇”走到拐角处一宅门前,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咚咚咚”敲门。   “谁呀”一道婉转的女声从门内传来,“来了来了。”   “吱呀”一声,宅门打开。   头戴金钗眸若秋水的妇人自门中走出来,见敲门的是一年轻农妇,妇人眉头一蹙,“嫂嫂是”   “是我。”低沉的男声从农妇口中响起。   妇人瞪大眼睛,连退数步,“你是谁”   “农妇”见状,忙道,“辛娘,是我,相公我回来了。” 第32章 世子(完)   “好一副感人至深的画面。”冷冽的音色自巷子里响起。   “农妇”眼神一狠,手腕一转从袖中掏出一柄刀,上前横在辛娘脖颈上,“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他掐着辛娘的脖子,动作狠辣毫不怜惜。   “相公。”辛娘吓得眼泪直打转,“相公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依属下看,这刘四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也不必顾着那小娘子,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跟在斐夙身后的巡俭使们嗤笑出声。   斐夙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夫妻重聚,怎能少得了兄弟在场”   话落,他身后的随从往后一提,将一个身穿麻衣面色发白的男人扔到宅门石阶前。   夜幕下的普寒寺似在云端。   院子里灯光暗淡,涂丹坐在矮几旁,微微倚着软垫,低头看书。   素衣长袖逶迤在竹席上,同衣角一起垂落的,还有他那如鸦羽般乌黑的长发。三千青丝散开,有些散漫的落在脸侧,涂丹蹙了蹙眉,将几缕发丝掖到耳后。   小桃将廊外的灯笼一一点燃挂上,提着一只橘红色的灯笼回房。她人长得俏丽,又是习武出身,款步而来的身段好比大家闺秀。   “可点上了”听到房门的动静,涂丹轻声问了一句。   “都点上了。”   小桃将灯笼吹熄,置到一旁花几上,“公子,夜深了,该歇息了。”   涂丹握着书卷的手一怔,抬起头来,“什么时辰了”   窗外星子稀疏,银月藏在云头,只投下淡淡月华。院子里树影婆娑,偶尔有猫的叫声。   “回公子,亥时了。”   亥时了   涂丹将书放下,有些疲惫的揉揉眉心,“铺床吧。”不曾想看书竟迷得忘了时辰。   小桃将被褥自衣柜里抱出来,放到拔步床上,“公子明日要见惠明法师,可要小桃备些什么”   “不用特意备些什么,将我抄录的经文拿出来便好。”涂丹理了理衣袖,自软垫上起身。   他畏寒,雕花窗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灯笼的光自窗棂缝隙中透出来,投到厢房地板上。   小桃铺好床,转身行了一礼,“公子,床铺好了,奴婢服侍您休息。”   “不必。”涂丹走到书案前,张开宣纸,“你下去休息吧。”   小桃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奴婢告退。”   更深露重,寒意袭人。   廊上的灯笼光将息未息,映在白墙上,将婆娑的树影照得愈发幽暗。   寺里一入夜便冷清得很,同这夜里的寒意一般,涂丹提笔放下,轻声一叹。   “为何叹息”   一道低沉不失温柔的声音从拔步床后传来,这音色如冷光掠影,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有些飘渺。   涂丹瞪大眼睛,抬眸看去,“你怎么在这里”那朱衣银带,乌发高束的年轻男人,不是燕离又是谁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燕离嘴角含笑,他掀开床帘,自昏暗的围屏后走出来。烛光落在他银制的剑柄上,冷光凌凌,叫人胆寒。   涂丹没想到他如此胆大,佛门圣地,他说闯就闯,“院门早已锁上,你是如何进来的”   燕离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置到一旁,“区区院墙,我想进便进了。”他走到涂丹身旁,将人一把搂在怀里,“可有想我”   这登徒子一般的动作,叫涂丹直蹙眉,“你放开。”他有些生气,“佛门圣地,你怎能胡来”   燕离道,“我只抱一抱,怎能算胡来”   两人乌发缠在一起,涂丹挣扎了几下,见他铁了心要抱,又伸手去推,“我明日还要去见惠明法师,你莫要闹我。”   燕离轻轻一笑,“我千里迢迢赶来,你也不说句想我”   涂丹抿了抿嘴,不去看他。   燕离见他生气,忙将他的脸转过来,一番甜言蜜语不再赘笔。   窗外的月色愈发淡了,些许乌云遮挡住银雪似的月亮,徒留一地晦暗。   室里烛影抖动,落在床帘上,映出两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涂丹手指攥紧被褥,摁着他手腕的这个人用力得很,他浑身疼得厉害,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期待这场雨露尽快散去。   月影西斜,燕离还不肯离开。   院落里,有人提着灯笼,自墙门外走进来。橘红色的灯笼光映在来人脸上,忽明忽暗,看起来阴沉得有些不真切。   这人身形清冷,朱衣鹤摆皆落在斑驳陆离的光影里。他穿过长廊,踏上青苔石阶,走到涂丹房门前。   室里室外,光影暗淡,可见人还未入睡。   斐夙站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涂公子。”他音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橘红色的灯笼光照在房门上,映出一抹冷如霜月的身影。   涂丹惊慌的想要爬起来,被燕离摁回去,“说你睡下了,让他回去。”他压低声音开口,气息危险。   “涂公子”房门外,斐夙又低唤了一声。   涂丹带着些睡意的声音从室里传来,“斐大人夜深,我已经睡下了,斐大人若有事,明早再说吧。”   斐夙冷冷一笑,推门而进。   叮任务失败   系统重启完毕,请宿主选择叮程序错误。   系统空间里一片银白,只有些许金色的流光萦绕在反派系统身上。   涂丹站在反派系统面前,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系统空间”   反派系统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将他缺失了一部分的记忆还给他。   涂丹恍惚了一会儿,他说,“原来我是纳兰。”   反派系统道,“这个世界在我扫描病毒的时候偷了我一个程序,你的记忆也因此缺失。”   纳兰想起这个任务世界的点点滴滴,不禁沉默,“我还有点数吗”他问。   “当然。”反派系统道,它发现了,纳兰没有鲛人世界的记忆。   纳兰不想回他在系统空间的居所,“我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   反派系统将剧情传送给他。   这个a级世界的剧情其实很简单,一个生性善良的婢女跟随她体弱多病的主子从柴桑回到江陵,从而与燕国公府的世子燕离发生的一系列虐恋深情的故事。   女主秋月,男主燕离,而涂丹,只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恨的配角。他自卑于自己妾生子的身世,对十年如一日温柔照顾自己的秋月渐生情愫,又绝望于她与燕世子之间的深情。普寒寺祈福回府的路上,他被土匪绑到五疾山,以此来要挟咄咄逼人的巡俭司。   华元侯派人找到他时,他已被侮辱多时,也因此心性大变。故事的最后,他爱而不得,欲与燕离同归于尽,只是对方是男主,而他是个炮灰,最终掉落城墙粉身碎骨的,只有他一个。   纳兰看完这段剧情,心情复杂,很想问缺了一部分记忆的自己,你究竟是怎么把剧情走成这样的   他愤怒的去找反派系统,表示这个世界自己不应该被扣光点数,反派系统说,“我可以归还一部分,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纳兰,“什么条件”   “从下个任务世界开始,我将封闭你所有的记忆,直到回归系统空间为止。” 第33章 罗刹(一)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村舍。   纳兰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上面的简介便这样写到偏远的小城镇,二十三岁姑娘陈曦接到父母的电话,让她回乡参加弟弟的结婚典礼,遂请假回家。   在有着旧时代影子的村落里,这个美丽的姑娘见到了一生中最令人心动的男人,现在还是少年模样的谢昭。   光看简介,其实会让人误认为这是一本打破阶级观念的爱情故事书,纳兰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他打开了正文。   破旧的班车上挤着几十个人,空气里的鞋味令人难以忍受。枕着行李的少年昏昏欲睡,引来前面女人的频频回头。   女人名叫陈曦,会坐这辆班车,纯粹是因为她要回村参加她弟弟的结婚典礼。   陈曦一上车就注意到了身后的少年,原因无他,这个少年长得太过出众了些。不止是陈曦,车上一大半人的目光都落在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身上。   车子很快到了松山镇上,纳兰在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   “醒醒,到镇上了。”   那是一道很温柔的女声,至少对车上的其他人来说,是这样认为的。   纳兰抬起头,呼吸有些急促,看起来很难受,“谢谢姐姐。”   陈曦愣了愣,心底因为这道声音而起了不大不小的一点波澜,“快下车吧,这个点,一会儿进村该没有车了。”   纳兰站起来,提着一个行李包,跟在陈曦身后下了车。   傍晚时分,天上的云霞聚拢在一起,分外好看。   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刚才下的那一车人,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人来接走了。   “你是哪个村的”   纳兰靠在墙上,乌黑的头发微微遮住眼帘,“我是来找亲戚的。”   陈曦站在他身旁,“怪不得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两人开始沉默,很快,一辆三轮车停在两人面前,“三口村去不去”   陈曦忙点头,“去。”她提着行李上车,转头就看见纳兰闷不吭声的走了过来。   一路上的景色非常自然,陈曦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一棵树一根草都印在心底,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反倒是纳兰目不转睛的看着。   陈曦张了张嘴,“没想到你要找的亲戚,和我是一个村的。”   纳兰抿着嘴不说话,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陈曦看着看着就一阵心悸,“我叫陈曦,你呢”   “纳兰。”这声音也好听得要命。   “纳兰”   纳兰不再说话了,他闭着眼,乌黑发丝柔软的垂在脸颊上。   很快三轮车到了村口,陈曦和纳兰下了车,一个人向左,一个人向右,在夕阳下拉开了距离。   三口村几十户人家,家家都挨得很近,陈曦一路上跟村里人打招呼,很快到了家门口,“妈我回来了”   烟囱炊烟袅袅,路边田地上,纳兰倚着电线杆,十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折着白纸。   天色很快变暗,纳兰摸了摸饿了一天的肚子,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陈曦家里。   陈曦家是栋两层小楼,前面围了个院子养鸡鸭,纳兰翻墙进去,又摸到了陈曦房门口。   他抬起手腕一看,正好是晚上2130分,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颇为无聊的倚在二楼栏杆上,把刚才折了一半的白纸拿出来,继续翻折。   十点钟,陈曦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手机,她看得入迷,没注意到被子凹了一块。   纳兰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地板上的影子,伸手拍拍床板,“喂,别看了。”   陈曦吓了一大跳,手机都差点摔到了地上,“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纳兰神色冷淡的看着她,“我饿了。”他的唇色很淡,带着些许苍白。   陈曦,“我去拿点饭菜上来。”她掀开被子,特别小心的下床。   纳兰目送她的背影,脸色平静的脱鞋上床。   陈曦端着一碗饭一碗菜上来的时候,纳兰已经在她的被窝里睡着了,她认命的叹了口气,决定今晚去隔壁客房睡。   半夜鸡鸣的第一声,纳兰睁开眼,他的眼神清明,没有一点困倦的样子。   很快,陈家人陆陆续续的起床了。   陈曦吃完早餐,上楼回房,看见纳兰站在窗前,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大山。   他人长得好看,皮肤又白,人长腿长的,在阳光下像会发光一样。   陈曦一大把年纪了,还差点被美,她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说吧,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纳兰转过身,唇色淡淡,“我在找一个人。”   “你亲戚”   纳兰摇头,“不是。”   陈曦没话说了,“你肚子饿不饿”   纳兰低头翻折他的白纸,“我今年二十二岁。”   陈曦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她拼命摇头,“不行,我爸妈会打死我的。”   纳兰只是通知她一声而已,并没有要征得她的同意,“下午我会正式拜访。”   陈曦追出去,只摸得到纳兰的一片衣角,“喂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二楼啊。   纳兰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陈曦战战兢兢的等了一下午,纳兰没来,第二天下午,纳兰还是没来,陈曦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然后第三天,纳兰来了。   纳兰来的时候,陈家人正在吃早餐,他开着一辆黑色轿车,稳稳的停在陈家院门口。   小孩子看见了,围在轿车旁,眼里新奇的不得了。   纳兰提着一堆礼品,敲响了陈家大门。   陈曦沉默的坐在床上,闷不吭声。   陈妈妈复杂的看着她,“阿曦,他家庭条件确实好,可是妈瞧着他那双眼,太冷了,不像是个好相处的。”   陈曦心想,她妈果然是火眼金睛。   “日子都是两个人过的,妈也不说什么了。”陈妈妈直叹气。   陈曦下楼,把正在和陈爸爸聊天的纳兰喊了上来。   “你什么意思”   纳兰手一撑,长腿跨坐在栏杆上,“我要等一个人。”   陈曦抓狂,“那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   纳兰动作一顿,猛地凑到陈曦面前,“不是挡箭牌。”   陈曦愣住。   时间倒回到一个星期前,松山镇。   吵。   很吵。   水面波光粼粼,陆续有人跳下潭水。   往日冷清没有人烟的深潭彻底被人打破,四面环绕的山林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阴影,然而阳光猎猎。   水流划动,他能感觉到向他游来的人的情绪,畏惧的,兴奋的,夹杂着数不清的记忆碎片,柔和了世上最纯粹直接的情感,冲击着他的脑海。   谢昭呼吸一窒,在无尽沉睡中蹙眉。   何人敢扰吾清修   潭水被人搅浑,冰冷的水流像是被人打通了开关,像海水一般向他涌来,谢昭险些稳不住身形,被潭水冲刷到潭底另一边,扰得他丹田内息混乱。   他听到潭水面上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大约有五个人,耳边有水流被划动的声音,谢昭神识微动,感觉到四面八方向他游来的是七个穿着奇怪的年轻男子。   没有修为,仅仅是十二个凡人。   宽大的道袍在水中摇曳,手腕被人擒住,三个年轻男子游到他的背后,似乎是有所畏惧,停顿了一会儿,不过稍瞬,谢昭仅是失神了瞬间,便觉得眼前一片亮光。   内息混乱疼痛难忍,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松山镇派出所,小宁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五点半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格外艳丽明亮的晚霞,决定先去街上吃点东西再回家。   刚收拾好东西,派出所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也没诧异,熟练的拿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松山镇派出所”   松山镇,坐落在黄海市偏远的小角落里,四面环山,山林葱翠,空气清新,虽不富裕,却也是人来人往,算得上大镇子。   这种地方,偷鸡摸狗不算少,但是死人,还是一连死七个人,问题就大了。小宁接到报案电话没多久,市警局已经开始动作了,他也摸不着头脑,没想到消息传的这么快,他才见到报案人   死的这七个人,是矿工,在松山镇临白沙滩的这地方,有个矿。根据报案人所讲,这七个人是在前天夜里失踪的,原因不明,他们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最后还是在矿上不远处一个深水潭里面捞出了这七个人的尸体。   报案人王大生压低了声音,对小宁说,“这事邪乎,那水潭俺和几个兄弟先前就看过,别说人了,潭水清得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咋过了一夜就有了呢这里边肯定有事。”   小宁坐在工地一角干净的地方,闻言斜了一眼蹲在他身旁的王大生,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还有完没完问来问去就回答这几句他一看王大生脸上挡也挡不住的诡异兴奋,就知道他脑子里在瞎想什么。   一个矿的同事,死了人还这么高兴。他娘的,这事真邪乎了,尸体上没有一丁点痕迹,前面那水潭捞了好几遍,每一寸岩石都摸透了,就是没半点问题,整座山头也翻过了,难不成还能是鬼干的   小宁猛抽了几口烟,掐着烟头,“这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王大生伸出四根手指头,在小宁跟前摇了摇,“俺,还有俺的三个兄弟。”   “详细的讲一下过程。”   王大生嘿嘿笑了两声,颇有些诡异,“大兄弟,别拿俺们开玩笑,你这问了有四遍了,俺们要是知道还能藏肚子里不成”   他指了指工地另一头几个穿着得体的年轻人,“瞧见没就这三人,天天来。”   小宁顺着话看过去,顿时脑仁疼,这几个人简直是乱来他烦躁的抽了口烟,靠着椅子躺下,四周嘈杂的声音更令他烦闷了。   “你们老板哪儿去了”他问。   “被市里的人请走了,这活也干不下去。俺说大兄弟,你们文化人知识高,能给俺说说警察局带俺们老板干啥去了么”   小宁不理他,他正烦透,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市警局派下来的几个人就是来吃吃喝喝光看事不会动的。   这都三天了,再没有消息,他就得回家种田。   “宁远”不远处有人喊。   小宁抬头看过去,只见那三个人正齐齐朝他走来,步伐利落,只是脸上的傲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倒是白瞎了那一副好皮囊。   他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站了起来。有些奇怪王大生的闷声不吭,小宁侧头一看,人已经不见了,他扫了一眼周围蹲在地上无所事事的矿工,心里若有所思。   正此时,那三个人的步伐停了下来。   “宁远你在看什么”为首的商戚邹眉,也顺着小宁的目光看过去。   小宁收回目光,神色淡淡,“没看什么,找我有什么事么”   临近傍晚,小宁开车回派出所,车后座共有三人,正是中午来找他的商戚一行。   他一边开车,一边淡淡听着身后三人对案件的讨论。   “刚才市里的法医打电话过来,说案件有所进展。”商戚挂掉电话,对三人说道,特意看了一眼宁远。   小宁目光注视着前方,专心的打方向盘,像是没有看见商戚的目光一般,淡然的目光没有半点偏远小镇民警遇见棘手的大案件的焦虑不安,倒显得有几分从容淡定。   商戚一行人中的陆明路听罢,猛地抬头,“法医怎么说”   余司寒正靠着车窗,微低着头,修长指尖灵活的转动着一支水性笔,闻言轻抬了一下眼皮,像是轻轻撩起。   商戚看了几个人一眼,摇了摇头,表示不好说。   陆明路邹邹眉,刚要开口,便听商戚叹了口气,“这事电话里说不清楚,陈法医让我们回市区一趟。”   小宁若有所思,却没有开口,他只是个小民警,如果不是市里安排他协助破案,恐怕这案子他一句话都说不上。将商戚等人送回镇长家,自己开车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今晚守夜的是民警刘四,宁远到派出所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刘四正同一个四十左右岁数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满脸的不耐烦。   那男人穿着普通,神色惊慌,逆光背着他,宁远看的不甚清楚,只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出了什么事”宁远走上前,邹眉问道。   刘四还没来得及跟宁远打招呼,就见眼前这个大晚上莫名其妙拉着他语无伦次说了半个小时胡话的男人回头看了宁远一眼,像见了鬼一样瞪着大眼睛啊啊大叫几声跑了,他只来得及摸到他的一个衣角。   刘四下意识的拔腿就要追上去,只觉得肩膀一疼,有人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我去追”   是宁远   刘四抬起头一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宁远的身影也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正是夏日炎炎,夜里的风也该是带着热气的时候,可宁远却觉得空气里布满了寒意。这不是错觉,跑的越快他觉得越冷,手指已经冻僵了,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追了一段路程,宁远彻底跟丢了那个男人,夜晚的村庄漆黑如鬼魅,宁远只能靠打着打火机来分辨自己身处的地方。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打火机拿在手里,四周一片漆黑。这是一片田地,他正坐在田埂边上,身下的泥土又冷又硬,还带着湿度,仿佛刚被人浇灌上水。   宁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知想到什么身体僵硬起来,他深吸了口气,颤抖着将手伸到地面上,仔细的摸了摸。   粘腻的,带着腥气,熟悉的味道,宁远手一抖猛地站了起来,在心里狠狠唾骂,他娘的这是人血   空气中冰冷的寒意让他很快冷静下来,他弯下腰来摸索打火机,点火,接着微弱的火光仔细的将那一块粘腻的地方看了一遍,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奇怪起来,心底涌上一股诡异。   感觉不对,这不是人血,而是一种与人体血液十分相似的液体,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宁远邹眉,他伸出手再次摸了摸,指尖沾上一点放到鼻尖嗅了嗅,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心底的诡异感更甚了,宁远站起身来,刚才他就是察觉到那个男人是王大生才追出来的,没想到他跑的这么快,三两下就把他甩在了后面。   王大生去派出所做什么看当时他焦急的神情,像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但又为什么见到他拔腿就跑   害怕他宁远目光一沉,不,不是害怕,王大生回头那一眼,简直像看到什么鬼怪一样惊恐万分的眼神。   远处的村庄有狗吠的声音,只见一户人家屋里突然亮起了灯光,整座村庄全都亮了起来,狗吠的声音更大了。宁远顾不得心底的诡异,拔腿就向着那村庄跑去。   晚上十点零二分,刘四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宁远。   宁远在电话里说,有人在新村发现了两具尸体,死者的死法十分古怪,跟在松山镇死去的那七个人一模一样。   刘四马上意识到不好,挂掉电话,急匆匆的就给上面的领导打电话。   原本宁远是要给商戚等人打电话的,只是他的手机落在了派出所外面的车子里,情急之下,先借了村里乡民家里的电话打给同事刘四,再让刘四打给上面。   新村,整个村子都亮起了灯光,乡民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惶恐。任哪个村子突然出现两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也慎得慌,更别提在这之前松山镇就发生过类似的案件。   事发现场,宁远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时不时移到不远处站在村口上吹着冷风发抖的村民。他只有一个人,手上没有任何工具,无法进行现场取证,只能安抚村民的情绪,守住事发现场。眼下,只能陈队他们带人来了。   刘四的电话一上去,惊动四方,被市里派下来调查案件的重案组组长陈队马上带着人从松山镇出发去了新村。市里几个领导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免得造成群众恐慌。   陈队坐在前往新村的车里,脸色凝重,按宁远在电话里的说法,在新村发现的那两具尸体的死法与前几天在松山镇矿山潭底下死的那七个人一样,这么说来是同一个人作案 第34章 罗刹(二)   不,那七个人死法诡异,没有一丝痕迹,尸检的法医打电话来说尸体没有任何问题,是自然死亡,宁远在新村靠一双眼睛是分辨不出来两者的,不能就此下定结论。   法医的话也不能全然相信,这只能说明以目前的技术他们无法从尸体上找出证据。   车子在弯曲的泥地里前进,陈队车里一共有八个人,除去两个法医,其他五个都是陈队手下最出色的队员。   “商戚他们已经出到了么”快到新村时,陈队突然问道。   一个年轻的警察摇了摇头,回答,“陈队,商戚的手机打不通,余司寒陆明路也是。”   陈队脸色一沉,似想到什么,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沉着一张脸到了新村。   车子一路行驶,到了新村,远远就在村口看见几十个村民大的小的老的全挤在一起,看见他们的车子一窝蜂涌了上来,脸色十分惊恐。   陈队心知情况不好,连忙下了车,其他七个人也是被吓了一跳,准备下车安抚民众。   然而村民一开口,在场的八个人就知道问题大了,守着事发现场的宁远不见了。据村民所说,他们太害怕了,就站在村口等警察大队,那个民警宁远就在现场不远处,远远的出声安慰说警察很快就到,让他们不用害怕,谁知一眨眼,那个民警整个人都不见了。   回忆当时的情景,村民们冷汗直冒,对着陈队一个劲儿的重复,“就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人都不见了”   村民们以为宁远要去看事发现场,想着宁远是警察,也就没怎么注意,再加上那地方处在入村的一个拐弯处,灯光照不到那里,显得很暗,他们即使在村口也看的不是很清楚,只依稀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不见了。   要不是全村的人都挤在一块,恐怕都要被吓傻了。有村民一直再说有鬼,有鬼。   情况紧急,陈队直接给警察局打电话,让上面加派人手。这个案子已经不是普通的杀人案件了,这个案子处处透着诡异,陈队有种预感,如果再查下去,恐怕是有去无回。   就在这时候,商戚的电话打了过来,此刻距离凌晨,恰好还有一个小时。   “陈队,宁远在你身边么”   一接听电话,商戚那艰难开口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陈队心里一紧,“就在刚才,宁远失踪了。”   电话另一头的商戚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话作准备,“陈队,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陈队抖着手。   “一个半小时前,”电话那头的商戚似乎是喘了口粗气,“一个半小时前,我和陆明路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宁远,宁远的尸体在松山矿上的深水潭里被发现了。”   他语无伦次道,“你知道么就在三个小时前,宁远还开车送我们回家,然而刚才法医尸检后告诉我,宁远,宁远死了有八个小时了”   商戚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快要疯了,上级直接下达命令,不准再查松山镇矿山的案子,文件层层压下来,这件案子很快成了悬案。   新村离得远,白沙滩那地方又鲜少有人去,因此三口村虽也人心惶惶,却没有新村村民那样担惊受怕。   这件事过了一个星期,上面开始结案了,普通老百姓不懂这些,只知道结案后就算过了,心里的害怕也慢慢淡了下来。   陈曦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准备和纳兰去镇上逛街。   午后一两点,树底下,村里几个大妈大婶坐在一起,恰好八卦到了前段日子新村发生的事。   陈曦听得心有余悸,“太可怕了。”   纳兰发动引擎,若有所思道,“白沙滩离这里很远吗”   陈曦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纳兰摇头。   两人很快到了街上,陈曦自己一个人去逛街,纳兰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夜色深沉,村里只听得到狗吠的声音。   陈家二楼,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陈鸿玉拿着手电筒,慢慢的走下楼。   走廊尽头,月色沉沉的洒在地板上,纳兰倚着墙,眼见陈鸿玉的身影消失在村口,他手一撑,利落的翻身下楼,也跟在他身后出门。   村口的路灯昏暗,纳兰神色冷淡的跟在陈鸿玉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陈曦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陈鸿玉,而即将在两天后与自己的女朋友结婚的陈鸿玉,却每天深夜都独自一人出门。   纳兰唇边噙着冷意,他把口袋里的白纸翻出来,折出一只纸鹤的形状。   “跟上。”他朝纸鹤吹了口气。   纸鹤魏颤颤的飞起来,隐匿在黑暗里,贴在陈鸿玉的背上不见踪影。   田地里的小路泥泞,陈鸿玉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紧了紧手电筒,往远处山影重叠的大山走去。   大山深处是一大片竹林,从山坡上往对面山头看去,几户人家已经熄了灯火,空地上只有陈鸿玉一个人的脚步声。   陈鸿玉有些累,他停下脚步。而竹林深处,槐树前幽幽火光格外昏暗,在漆黑的夜色里像一盏盏渗人的磷火。   灯光下,一道俏影若隐若现,像水雾般幻化出来。   陈鸿玉看见了那灯火,不由得加快步伐。   “别去。”一道轻呵声从耳边炸开。   陈鸿玉浑身一僵,他转过头,看见纳兰就站在他身后,而对方的手正紧紧的攥着他的手腕。   “你不要命了。”纳兰的脸色阴沉,“你知道那是什么么”   陈鸿玉被他吓得几乎腿软,“姐夫,你是怎么跟来的”   那边槐树底下的人影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纳兰心底冷笑一声,拉着陈鸿玉离开。   “先跟我走,后面再跟你解释。”   陈鸿玉不肯跟他走,“不是这样的姐夫,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竹林深处涌来一阵白雾,纳兰目光一冷,直接把陈鸿玉打晕。   一道人影立在他不远处,白雾勉强维持着她的身形。   天上的云雾散开,月光洒了下来。   纳兰把陈鸿玉扶起来,无视周围的浓雾,一步一步回了陈家。   屋里的灯光明亮,陈鸿玉脖子一疼,猛地醒了过来。   “姐夫”   纳兰就坐在床边,他脸色难看,“大半夜的,你想吵醒谁”   陈鸿玉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什么,忙开口,“姐夫,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纳兰,“我想的什么样”他凑近陈鸿玉,目光很冷,“鸿玉,你是快要结婚的人。”   陈鸿玉脸红到脖子,“我知道,但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纳兰不想听别人讲情史,他站起来,“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陈鸿玉连忙下床,抓住纳兰的手,“姐夫,她以前救过我的命,她现在受伤了,我不能不管她。”   纳兰面色冷淡看着他,“你现在是一叶障目,等天亮了,你就想清楚了。”   说完,推开陈鸿玉的手就走了出去。   为防止他再半夜溜出门,纳兰直接把符贴在了陈鸿玉的门窗前。   第二天天亮,陈曦推开房门,看见纳兰倚在她弟弟的门前。   对方微低着头,乌发柔软,只是唇色太冷,平白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起的这么早”   纳兰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陈曦有点尴尬,“我先下楼。”说完,踩着楼梯走了下去。   纳兰微微一叹,反手把贴在门上的符给撕了下来,他推开门,走到陈鸿玉床前坐下。   陈鸿玉还在睡觉,他整个身体都缩卷在席子上,邹着眉,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纳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搭在他脖颈上探了探,“没有多余的气息。”看来对方谨慎得很。   “哒哒哒”。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纳兰目光一凛,起身朝门外走去,顺手把房门关上。   陈曦穿着一件长及膝的外套,踩着高跟鞋向纳兰走来,“早餐做好了,下去吃吧。”   纳兰微微蹙眉,侧身躲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我要离开了。”   陈曦愣住,“这么快你不是要找一个人吗”她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纳兰长腿一迈,弯腰凑近陈曦,“谢谢你的帮助。”他的瞳色浅淡,带着冷意。   陈曦在他擦肩而过时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喝完鸿玉的喜酒再走吧,你现在走,爸妈那边我不好交代。”   纳兰沉默了一会儿,“也好。”   陈鸿玉和女朋友陆妍的婚期定在月底,那天阳光温暖柔和,万里无云,是个很好的日子。   婚礼的那天来了很多客人,纳兰跟在陈曦身边,等七大姑八大姨例行盘问了一遍,他才松了口气。   “我去看看鸿玉准备好了没有。”纳兰在陈曦耳边低声开口。   陈曦微微侧身,压低声音,“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婚前恐惧症。”   纳兰握住她的肩膀,不着痕迹的推开,起身上楼。   陈鸿玉的新房就在他原来的房间,只是重新装修了一遍。纳兰看了几眼楼上玩闹的小孩子,向陈鸿玉的新房走去。   “咚咚咚。”三声整齐的敲门声。   陈鸿玉抬头,看见纳兰倚在门上,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姐夫。”陈鸿玉唤了一声。   纳兰走进去,将房门轻轻关上,隔绝外面探究的视线。   “在想什么”   陈鸿玉坐在床上,烦躁的抓了把头发,“姐夫,我想出趟门。”   纳兰唇边噙起冷意,“不行。”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你不想接新娘子了”   此刻正值中午,外面阳光大好,陈家院子里坐满了男女老幼。   陈鸿玉张了张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纳兰不太懂他的执着,“你明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敢说这种话。”   陈鸿玉手指握紧,“再怎么说,她也救过我,她现在受伤了,我”   纳兰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那边陈鸿玉“哎哟”了一声,抱着头喊疼。   “姐夫”   “它死不了。”纳兰低下头,将口袋里的一只纸鹤拿了出来,递给陈鸿玉。   “姐夫”陈鸿玉愣愣的看着他。   纳兰唇色冷淡,“你不是小孩子了,别让你姐姐担心。”   陈鸿玉年纪小,一心惦记着那东西,只能是两个原因,一是中了对方的幻术而不自知,二是陈鸿玉自己对那东西产生了猎奇心。   不管是哪一点,对纳兰来说,都是随时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傍晚临近,鞭炮声在村口响起。   二楼走廊,纳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热闹的院子,他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走吧。”陈曦在他身后开口,“你还没见过鸿玉的新娘子。”   纳兰对“新娘子”毫无兴趣,他面色不变,跟陈曦一起下了楼。   陈鸿玉跟他的新娘子陆妍,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见面的第一天,两人就确认了关系,确认关系的第二年,陈陆两家就定下了婚期。   以纳兰的审美观来说,新娘子只能算是耐看,跟美远远搭不上边,也难怪陈鸿玉心底对那东西念念不忘。   纳兰心里记着晚上出门的工作,对陈家亲戚的问话不免有些敷衍,陈曦看出来了,她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怎么了”纳兰揉了揉眉心。   陈曦摇头,“我想象不出你以后结婚的场面。”   纳兰奇怪的看着她,“怎么突然这么说”   陈曦忍笑,“没什么,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上楼去吧。”   纳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在几个亲戚的目光下向楼梯口走去。   纳兰长得好看,身量颀长,一身气质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因此整场婚礼下来,他备受瞩目,比新娘子还惹眼。   好不容易等到开席,院子里坐满了人,纳兰把自己的符收好,走出房门。   “纳兰。”陈曦在二楼楼梯口等他。   纳兰向她走去,肩膀撞上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对方的肩膀跟石头一样硬,纳兰疼得蹙紧眉头。   “抱歉。”   身量比他还要颀长的少年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后抬腿离开。   纳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陈曦几步跑过来,“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走吧。”   蜘蛛拢月,乌云如纱。   纳兰攀着一根树枝,从树上跃了下来,深山里一片漆黑,他靠在树上,把自己从陈曦家顺来的蜡烛点燃。   微弱的火光投在泥地上,形成一圈圈的光影。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   纳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神色冷淡的按下接听键,“陈曦”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陈曦沉默了好一会儿。   “出门办点事。”   “你什么时候走”   纳兰转过头,落在树林深处的目光锐利,“明天。”   陈曦握着手机的手指发紧,“你等到要等的人了”   他面不改色的撒谎,“等到了。”   陈曦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以后,还能联系你吗”   “当然。”   纳兰一手握着手机,纵身跃起,落在了几米开外的参天大树上,“你还有什么事吗”   天上的圆月开始被遮掩,云层中唯一一点光亮也被吞噬。   陈曦笑了笑,“没什么,明天到我家吃顿饭再走吧。”   纳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塞进口袋,他右手上空,始终跟着他移动的蜡烛光芒一闪。   夜空中有一道星芒坠空而来,犹如流星坠落,稳稳的落到纳兰面前。   纳兰伸手拿起飘浮在半空中的书卷,神色平静的看完。   “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踪迹。”   书卷上的金色字体如挣脱枷锁般浮了起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漆黑的树林中响起,“你所在的村落,灵压不稳。”   纳兰将半空中的蜡烛拿下来,“消息可靠”   “你在那里待了数日,可有什么发现”   “姓陈的一家,血脉里确实有宝具的气息。”纳兰冷道。   声音的主人沉默了一会儿,“辛苦你了。”   “我从陈鸿玉身上截取了一段信息。”   “我会派人去接应你。”   纳兰合上书卷,将它化作光点收拢,继续向树林深处纵跃。   山谷里一大片的竹林,纳兰单膝落在树枝上,将手背上的一只毛毛虫弹走。   他攀着树枝落下,向竹林深处走去,一路上光影点点,越来越多的光圈投在泥地上。   竹枝上开始挂起灯笼,红色的烛光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下,直到看不见的地方。   纳兰本想抄近路去白沙滩的,可走到半路,他才想起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于是他又倒了回去。   槐树上挂着的灯笼确实漂亮,跟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的女人一样好看。   纳兰没有什么道德心,直接踹开篱笆墙走了进去,“不逃吗”   披着乌黑长发的女人微微一笑,“我能逃到哪儿去”   纳兰抬起手,直接召了柄乌黑的长剑出来,“算你识趣。”   长剑泛着冷光,女人露出愁容,“我只是想活着,这也不行吗”   纳兰一剑砍断爬到脚边还不断涌动的长发,也不跟她废话,直接砍了过去。   数息后,一道紫黑色的雷电从天而降。   纳兰用剑撑着身体,几乎要被这满院子的恶臭熏晕。   篱笆墙下全是森森白骨,蛇群从地底下的深坑爬出来,吐着蛇信向纳兰靠近。 第35章 罗刹(三)   纳兰纵身往后一跃,落在篱笆墙外。   银月如钩,月华自乌云中洒落,将山林镀上一层光辉。斑驳的树影下,蛇群密密麻麻,叫人看了就心生胆寒。   “果然是些害人的东西。”   纳兰唇色冷淡,他心神一动,指尖燃起冰蓝色的火光,点点火光散去,一张明黄色的符箓出现在他指尖。   “去。”伴随着冷淡的嗓音,几道夜风化作流光而来,将符箓拂去蛇群上方。   金光炸开,同余光一起散去的,还有坑中森森白骨。纳兰往墙里一看,蛇群已被炸成粉末,在夜风中卷着落叶一起拂到了槐树旁。   这雷符果然好用。   纳兰手中的长剑争鸣几下,变作荧光散去。他指尖往虚空一点,将藏在里面将息未息的蜡烛拿出来,向老槐树走去。   淡淡月光下,枝影随风晃动。   点点光晕自枝叶缝隙中投落树根,将挂在树枝上的几只灯笼衬出幽暗的冷光。   纳兰站在属下,将其中一只流苏灯笼取了下来。蜡烛快要燃尽,他要找一样东西代替照明,而这灯笼就很不错。   纵横交错的树影与人影在青石板上逐渐拉长,纳兰吹熄蜡烛,提着灯笼,向林间小路走去。不知哪里涌来一阵寒雾,他冷淡的身影消失在雾里。   白雾如霜,带着一点阴冷的气息,寒意所到之处,月光皆被驱逐。   光圈在地板上抖动,那是灯笼橘红色的光。这道小路藏得很深,隐在林中最偏僻的地方,通常只有精怪会走。   纳兰抄近路抄习惯了,路上看见一些幽蓝色的火团也当做没看见。飘在半空中充当灯笼照明的游魂们远远看见纳兰,忙躲到树枝背后,殊不知它们身上的磷火燃得实在明亮,越是躲藏,就越是在黑暗中显露出来。   不过还好在这里的纳兰,换了其他人,这些游魂们就未必这么幸运了。   森林上空,星子稀稀。   纳兰沿着青石路往河道下游走,很快走到一波光凌凌的湖泊旁。这湖水色淡淡,透着几点釉色,湖边莲叶遍池,交错难掩。   植被相称,山色树影,好不冷清。   纳兰站在几块碎石旁,抬头看去,只见远处湖岸山影重叠,层峦叠嶂,又有白雾萦绕,银钩悬挂,似云端仙山,美轮美奂。   他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果然在青石路旁发现了由鹅卵石堆积而成的几条小路。幽林之中,磷火引路,这果然就是掌教所说的“碧游湖”了。   碧游湖岸,天门圣地,是千年前大修埋骨之地。   末法时代,仙门仍挣扎存留,纳兰就出身于其中一门天道宗。一个月前,天道宗掌教清灵子星算得知“碧游湖”的存在,算出不日将有异星降世,命纳兰出山带回异星。   天门圣地埋骨众多,清灵子也算不出究竟是哪位大修重聚灵识,从埋骨地里爬了出去。若是这前辈通透豁达,到现世后安安分分的修炼还好,若是他寂寞千年想做点什么事,只怕纳兰也拦不住他。 第36章 罗刹(四)   如今这年代不同以往,街头巷尾全是监控不说,连御剑飞行也要向有关部门打报告才能升空,否则一但被卫星抓到,面临巨额罚款的同时,也将吊销你的“御剑飞行”证。   虽然不清楚那异星跑去了哪里,但这并不影响纳兰对埋骨地,也就是白沙滩的兴趣。   白沙滩指的不是一个沙滩,而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山里不知什么时候挖了几个矿,从此这常年没有人烟的地方就打破了冷清。   湖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灯笼橘红色的光落在水面上,映红了一片。莲叶底下游鱼匆匆躲避,纳兰提灯自岸边走过,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对岸走去。   夜里湖光山色格外迷人。   大树盘踞于山脚,落下一层厚厚的枯叶。纳兰打开手中怀表,将指针逆时针转了几圈,定在三点钟方向,踩着一地枯叶继续往前走。   林中深处一片冷寂,没有游魂磷火,没有虫鸣,只有纳兰分枝踏叶细微的声响。怀表所指的方向就在第五重山不远的地方,纳兰抬头看去,那里枝叶遮天,阴冷幽暗,走得近了,还能听见溪流哗啦作响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纳兰一愣,聚阴之地怎么可能有活水   他顾不得手中灯笼,一手拂开枝叶急急上前,果然见山谷幽林处水流飞溅,一不大不小的瀑布出现在纳兰面前。   瀑布水声叮咚,水珠从中飞溅出来,将周围林木植被披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纳兰走到一岩石上,提起灯笼往下看,瀑布底下有一波光凌凌的潭水。潭水深不见底,在深沉的夜色下,恍如张牙舞爪的怪物,纳兰稳了稳心神,险些被引诱跳下去。   他将灯笼随手放在岩石上,打开怀表,怀表里的指针方才还在滴滴答答作响,现在却一动不动,仿佛坏掉一样。   按理来说,聚阴之地是没有活水的,而这山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生出一道瀑布出来。纳兰向深水潭走去,他没有提灯笼,而是拿出几张符箓,在水潭四周布了个引灵阵。   法阵一启,枯叶便卷着落花与夜风一起化作流光,几缕银线若隐若现的参杂其中,不多时,水色幽暗的深水潭里升点荧光,这荧光细小如烟尘,如灵光散落四周,美似仙境。   夜空上乌纱被月光驱逐,淡淡月华直直投了下来,落在深水潭里,搅得里面灵气翻滚。   纳兰弯下腰,伸手进水里,捧出一点琥珀色的潭水上来。鼻翼之间,冷香馥郁。   他心中了然,这应该就是那异星的埋骨地了。纳兰直起身,看了看四周植被与夜空,仔细推算了一番,还是不明白这异星究竟是怎么重聚灵识返回人世的,除非   纳兰心下一沉,除非有异宝跟他一起临世。   山林中磷火一闪而过,那一团幽蓝色的火光在月华下无处可藏,纳兰目光骤冷,“谁”   磷火似被惊到一般,慌慌张张的往幽林中躲,燃着的火焰将息未息起来。   这气息是生魂   纳兰再一次愣住。 第37章 罗刹(五)   枝叶交错间,月华露浓被遮得严严实实。山涧一侧不知何时劈出了一道荆棘路,松柏树栽在路旁,隐隐约约亮出几点火光出来。那火光映在几棵槐树上,橘红色的光打在树影下,殷红可怖。   纳兰走近才发现,那几点火光不是什么明火,而是悬挂在松柏树上的灯笼。六角样式的宫灯坠着流苏,绘着艳丽的梅枝,沿着这条劈开的石砖路悬挂至尽头。   路的尽头深不可测,恍如深渊,这灯笼光落在薄雾里,像一层浅浅的光纱。   山谷幽林中飞鸟惊起,乌鸦的叫声响彻整座山林。游魂卷着幽蓝色的火焰,慌不择路的撞进一只宫灯里,那宫灯挂在松树上,绘着幅美人绣花图。   一只白皙的手拂开松针,自石砖路一旁走了出来。来人冷冷淡淡的身影落在灯光下,乌发雪肤,目光极浅,更甚明月清风。   “你这只生魂,不好好守着自己的身体,跑来这里做什么?”纳兰蹙紧眉头,将装了生魂的这只宫灯取下来。   生魂似乎已经没有意识,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点本能,听到纳兰的呵斥,它将自己卷缩成团,连火焰也不敢燃。   纳兰叹了一声,“碰上我也是你的运气。”他打算把这只生魂带下山,送它回自己的身体,“记住这条路,以后可不要闯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几道铁索拖地的哐当声自黑暗中响起,一黑一白两抹身影僵着身体出现在石砖路上,两人脸色惨白,手上各拎着锁链法器。   这是阴差,逢人就说鬼话。   “前方拦路何人?”阴恻恻的呵斥声如同惊雷炸开。   纳兰提着灯笼转身,寒气萦绕的薄雾里,他那一张春花朝霞似的脸令阴差心头微惊,“原来是千流君。”它二人脖子一转,将鬼脸换成人脸。   纳兰微微颔首,“不知两位阴神要到何处?”   阴差们哪里见过他如此客气,忙开口,“前些日子在这里拘了几个游魂,回地府阳卷一查,才知这几人阳寿未尽,事情蹊跷,冥王命我等前来查明。”   纳兰提着灯笼的手一顿,“那几人皆在此处枉死?”阳寿未尽却魂归地府,不是枉死是什么?   “三魂七魄皆丢了一半,冥王道,如若不是枉死,定是修士所为。”话说到这里,阴差已是不敢再言。   纳兰也知道它们地府的规矩,“两位辛苦了。”   “哪里哪里。”   话落,一阵光雾闪过,伴随着铁索哐当的声音,阴差们消失在纳兰面前。   纳兰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同是在埋骨之地,异星出世,游魂枉死,现在还有个游荡在这里的生魂,这事情蹊跷起来,想让人不疑心都难。可惜灯里这只生魂灵智全无。   纳兰心底一叹,提着灯笼向山下走去。幽林之中多见磷火漂浮,他似没看见般沿着林中小路回三口村。   银月悬钩,湖水波光凌凌。   纳兰路过碧游湖时,几尾鱼正在湖面围着只沉了一半的灯笼嬉戏。这灯笼有些残缺,跟精怪常走的青石路上的那些灯笼十分相似。   他步伐一顿,视线落在莲叶旁的灯笼上,良久,抬脚离开。那是他从松树上取下来,后搁在深水潭岩石上的灯笼,如今被人扔在了湖里。   看来有东西跟着他进了埋骨之地。   晨光微曦时分,三口村鸡鸣得厉害。   得知纳兰半夜出门,陈曦早早的就起床做早餐等着人回来。时针指向七的时候,院门传来动静,一身寒意的纳兰走了进来。   他人长腿长,虽容色冷淡,却好看得要人命。陈曦走出门槛,看见纳兰,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早餐我做好了,我给你端上楼?”   纳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用了,时间有点赶,我拿东西就走。”   陈曦似有些无措,“这么急?”   纳兰“嗯”了一声,向二楼走去。陈鸿玉的婚礼刚过,墙壁上还贴着许多囍字,他拿好东西,关好房门下楼,坐在客厅里的陈父陈母看了过来。   纳兰抿了抿嘴,下楼跟陈父陈母告别。他刚来时的阵仗历历在目,陈父陈母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因此也没多加挽留,说了几句关心话,就让陈曦过来。   “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两人走出院门,陈曦开口。   “光海。”纳兰停下脚步,“可以随时来找我。”   光海城?   陈曦一怔,随即苦笑,“我在平京工作,光海离平京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纳兰偏过头,陈曦眼里的情绪太明显了,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陈曦心中更不是滋味,“我可以随时给你电话吗?”   纳兰点头。   两人走到车前,陈曦正要说道别的话,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号码显示是本地,她摁下接听键,里面果不其然传来大姑的声音。   “大姑?”陈曦走到电线杆旁接听。   纳兰静静的看着她。   陈曦挂断电话,有些尴尬的转身,“……那个,纳兰,我有个表弟在光海读书,他是请假回来喝鸿玉喜酒的,也正好今天回光海,我大姑——”   “可以。”纳兰打断她的话,“我去接他。”   陈曦握着手机的手指发紧,心头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了上来,叫她避无可避。   纳兰按着地址,去三口村隔壁接陈曦的表弟。   陈曦的表弟姓谢,单名一个昭字,今年二十岁,就读光海大学英语专业。   纳兰的车拐进巷子,远远的就看见田边路口,白墙墙角,一身量颀长的少年倚在那里。对方额发有些长,微微遮住些许眼帘,只有抿紧的唇是极冷极淡的,没有一点血色。   车子停下,纳兰打开车门,向他走去。   “谢昭?”他的音色清清浅浅,带着些许疑惑。   谢昭抬起头,看了纳兰一眼,“表姐夫。”他紧张的喊了一声。   纳兰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几眼,“上车吧。”   两人刚见面,即便是有着一层“表姐夫”的亲戚关系,本质上也是两个陌生人。   两人沉默的坐在车上,纳兰发动引擎,向村口开去。他一向不爱说话,此刻副驾驶坐着个半大的陌生少年,更是不自在起来。   “阿昭在光海大学读书?”不知过了多久,纳兰开口。   “嗯。”谢昭也是很不自在,他偷偷看了纳兰几眼,“听表姐说,表姐夫在光海上班?”   纳兰打方向盘的手一顿,“我去年刚毕业。”他模糊道,事实上,他根本没上过学。   谢昭见他神色冷淡,心底开始打鼓,“表姐夫在哪里上班?”   纳兰看了他一眼。   谢昭有些无措道,“我的意思是,表姐夫在光海哪家公司上班?”   纳兰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话题,“……在世纪城。”早知道他就不答应陈曦接她表弟了。   光海城离三口村所在的城镇不是很远,开车四五个小时的距离。纳兰将谢昭送到光海大学,目送他进校园,发动引擎向别墅区驶去。   谢昭走进光海大学,原本有些紧张的神情顿时变得玩味起来。   恒源别墅区。   纳兰将车子驶入车库,向二楼走去。他的这栋别墅十分的古雅大气,陈设格局都是静心策划的阵法。   纳兰推开静室大门,随手取了三柱香,他手指在香上轻轻一拂,香便无风自燃起来,“弟子给师尊请安。”他将三柱香插在檀炉里,恭敬地行了请安礼。   檀炉前,一幅绘着湖光山色的丹青图挂在白墙上。青烟升起,所拂之处,皆有银色流光缓缓拢在一起。   纳兰向流光聚拢的方向走去,斗转星移间,似乎沧海桑田。等他再次停下脚步,眼前已不是静室的模样。   正是阴阳交汇破晓之际。   云端渺渺中,有三千金光散开,飞鹤盘旋。   天秀峰道场外如星露降临,灵草花丛中枝叶逶迤,荧光点点,衬着浮桥雾崖,好似神仙妙境。   浮山上松枝翠柏,紫藤如云。数千铁索连环下,登仙梯匿于山水间,若隐若现。   几只仙鹤自云头一端远远飞来,身姿矫健的落在崖顶雾海中。银光一闪,一白衣猎猎,衣袍飞舞的丹修现身于飞鹤旁,神色清淡的年轻修士一甩拂尘,往前一踏,便见崖顶雾海渐渐退去。   “陆师弟这是要去哪儿?”一飘渺音色似从云端中传来。   年轻修士脚步一顿,拂尘搭在臂上,抬眸望去。只见雾海花影中,一人拂开桃枝绿萝,自浮桥上走出来。   这人乌发云衣,如堆雪花树,他清冷的身形落在云端里,衣摆长袖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乘风离去。   年轻修士愣了愣,竟紧张起来,“千流师兄。”   千流是纳兰的道号,因他修为过高,门中弟子惯爱称一声“千流君”。   纳兰在现世待久了,还有些不习惯自己云衣长袖的模样,“师弟匆匆忙忙的,可是要去云天殿送药?”   陆婴作揖道,“是。许久未见师兄了,师兄可要同路?”   ※※※※※※※※※※※※※※※※※※※※ 第38章 罗刹(六)   纳兰正好要去云天殿向掌教师尊回禀情况,闻言颔首道,“一起。”   陆婴便侧身礼让,“师兄请。”   两人往登仙梯走去,一路花海避让,如拨云见雾,很快拾阶至峰顶。峰顶朱门琼墙隐在云海里,一望不见尽头,墙中殿宇如层峦叠嶂,落在花雾金光里,不可直视。   宫门拔地而起,未见尽头,唯有灵鸟仙兽绕着镇山玄武来回盘旋。   “千流师叔。”   驻守宫门的弟子见来人容色如雪,云衣猎猎,不由神色紧张。   “掌教师尊可在?”纳兰停下脚步。   “正在殿里与戒律堂长老商议法会事宜。”弟子作揖回答,“千流师叔稍等片刻,容弟子回禀。”   他话音刚落,一道低沉悦耳的飘渺音色自殿中传出,“千流我儿,何故站在殿外?”   弟子露出一丝笑容,“掌教等不及要见师叔了,师叔快请进去吧。”   纳兰神色冷淡,不见一点情绪外露,他对身侧的年轻丹修开口,“陆师弟快去送药吧,送晚了,药堂长老该拿你试药了。”   陆婴抿了抿嘴,问道,“不知师兄这次回宗门,要待多久?”   “多则月余,少则数日。”纳兰看了他一眼,理了理云袖,向主殿走去。   不提朱门雕梁如何雕填镶嵌,纳兰走进大殿,便见冷霜寒气扑面而来,白雾将整座大殿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陈设的痕迹。   他长袖一拂,劈出一条青烟缭绕的道路来,“弟子有要事向掌教禀报,还请碧空子师叔莫要阻挠。”   纳兰话音未落,只见满殿寒雾如潮水褪去,一头戴法冠的乾道剑修自偏殿走了出来。这人容色俊美,瞳如琥珀,只肩披了件鸦羽色的羽衣,整个人便如寒霜一般。这便是戒律堂的长老碧空子。   纳兰抬手行晚辈礼,“千流见过碧空子师叔。”   碧空子面色平静,“据闻你这次去了西南。”   “是。”纳兰道,“奉掌教之命。”   碧空子走到他身侧停下,“如此说来,异星之说确有此事?”   纳兰语气平静到什么也没有,“弟子此次南行,不曾见过什么异星。”   碧空子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淡道,“那便是师弟算错了?”他口中所说的师弟,乃天道宗掌教清灵子,也是纳兰的生父。   “虽不曾见过什么异星,但埋骨之地确有蹊跷。”纳兰听不得他这样的语气,便将自己在碧游湖天门圣地中所探一一道出,“弟子推测,枉死的那几人与这生魂断不了干系。”   碧空子神色一动,“这生魂你可带来了?”   纳兰一顿,“带了,只是这生魂死前不知遇见了什么,已灵智全无了。”   “这倒是蹊跷了。”   碧空子声音冷然,“既然是只无主生魂,何不用搜魂术问问它,也省得去问几路阴神。”   这碧空子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纳兰还没出声,他已将他的打算一一看穿。   “搜魂术有碍魂魄,且一向被视作旁门左道,这只生魂虽然离了体,可人还没死。”纳兰音色也冷了下来。   罗帐被人微微掀开,伴随着低低笑声,一面如桃瓣形若松竹的年轻男人自罗帐后走出来。这人乌发如墨,恰似海中明月,水中花影,正是掌教清灵子不假。   纳兰一见生父,心中稍定,“见过掌教。”他远远的抬手作揖。   碧空子见他举止规规矩矩,心中更是不平,“不曾见过你对我这般规矩。”   纳兰这次是理都懒得理他,作揖后便向清灵子走去,“师尊近日可好?”   清灵子看了眼碧空子,心中无奈摇头,“你这孩子,平日里在师兄弟面前喊掌教师尊便算了,怎么到父亲面前还这般规矩?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   碧空子身体一僵。   纳兰蹙了蹙眉,并不在意清灵子的话,“师尊,徒儿有要事向您禀报。”   清灵子,“埋骨地之事,我已有所耳闻。”身为天道宗掌教,他查探天机盘的秘法可不止星算一种。   ……   ……   光海大学,男生宿舍楼。   谢昭坐在床上,正聚精会神的低头看书。   他倚着墙,支起一条长腿,虽目光专注,脸上却没什么情绪。这本《五千年通史》是他从校外书店买的,价格不贵,内容却十分详细,谢昭本是想买来打发时间的,翻了几页却上心起来。   他在埋骨地葬身多年,千载流年如梦远去,如今他人在现世,想要融入现代社会,光凭一个“谢昭”的身份却远远不够。   谢昭心中一叹,合上书本。   窗外天色转变,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开始遮日,将太阳的光线都拢在云层里。雨珠滴滴答答的打在玻璃窗上,寝室外一片朦胧雨雾。   光海城有雨,大街小巷里各式各样的伞挤在一起,仿佛群花争艳。   天秀峰雾雨蒙蒙,道场里外,无不烟色升拢,将峰顶群殿衬得如同紫霄天外。   “异星的事,我已经交给你十三师兄。”   窗棂缝隙里隐约探出几枝花,雕梁游廊下,两抹衣摆猎猎的飘渺身影立在雾雨前,好似身在云端。   清灵子执伞转身,声音如这靡靡雨声,“你修为停滞多时,该多加修炼才是。”   细小如烟尘的雨珠飘往长廊,纳兰将视线从庭院中收回,长睫微颤,“师尊欲如何处置那生魂?”   清灵子,“我已查过天机盘,这生魂的肉身已不在人世六道。”他轻轻一叹,“你既有心救它,就将它留在这里吧,画镜里灵气充裕,也许过个三五八年,它能重聚灵智。”   “有劳师尊了。”纳兰颔首,他抬袖行礼,“弟子现世还有要事,就不打扰师尊赏雨了。”   清灵子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将伞缓缓收起。悬在游廊上的竹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雨丝飘飘,飘不进大殿丝毫。   “你说这孩子近日是怎么了?”他对站在廊柱后的冷冽剑修开口,声音里透着忧色,“我将异星之事交给十三,他点了个头便算,若是以往,早就甩袖离开了。” 第39章 罗刹(七)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你膝上揪着衣角玩的孩子。”碧空子走到他身侧,“你不要总是拘着他。”   “我拘着他?”清灵子脸色难看起来,“自打千流出生,你来看过几次?陪过他几天?我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养大,养成我天道宗风光霁月人人称赞的首徒,你倒是来了,你一来就不给他好脸色,处处挑剔他,你有什么脸面指责我?”   碧空子天生剑骨,心性冷漠,可他最怕清灵子算这笔账,“我哪有处处挑剔他?”   他急着想解释,只是寡言如他,越解释清灵子脸色越黑。   “回你的戒律堂!”   清灵子将手中的伞掷给他,甩袖转身,“千流要做什么,随他去做,若我知道你插手,定要你好看!”   “师弟。”碧空子抱着伞,上前去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花雾如星移,云海拨开。   枝影褪去,纳兰站在别墅静室里,已然换了身现世装束。   静室里青烟缭绕,三柱香燃了一半,他转身看了眼画卷,打开门走出去。   “少爷,早餐已经做好了。”在餐厅忙碌的林姨看见纳兰站在二楼楼梯口,忙温声开口。   落地窗外日光淡淡,洒在蔷薇绿植上,似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纳兰向餐厅走去,随意坐了个位置。林姨把早餐端到餐桌上,“少爷,您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纳兰端起牛奶,轻抿了一口,“林姨有事?”   林姨在别墅工作有几年了,在纳兰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小孙子生病了,我想下午请个假,带他去医院看看。”   纳兰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家里没有人照顾,可以带到别墅来。”   林姨愣愣的看着他。   纳兰又道,“这几天我要回老宅一趟,就不回来了。”   说完,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向二楼主卧走去。   夜晚的光海灯火辉煌,即便是深夜时分,也仍然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穿梭在街道上,热闹非凡。   谢昭跟舍友们从KTV里出来,笑道,“我就不去了,这么晚了,困死我了。”   好友王宁修一边用镜子梳理头发,一边开口,“好学生还是回去看书吧,好不容易来个周末,不玩开心点怎么对得起自己?”   几个舍友对他最后一句话深有感触。   谢昭哭笑不得,“那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去了。”   舍友们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谢昭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伸手打了辆车,“师傅,去锦绣园。”   锦绣园在光海大学附近,是“谢昭”在几个月前租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   夜色深沉,路边的情侣坐在长椅上,灯光下,几只飞蛾扑来扑去。车子停在路口,谢昭付钱下车,迎着淡淡月色向小区门口走去。   小区里灯火零星。   谢昭走进电梯,正要按下上八楼的按键,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少年走了进来。   “看什么看?”   少年腿上的裤子破了几个大洞,他毫不在意,“没看过杀马特贵族少年?”   谢昭见他一直抖着腿,还以为他腿脚有问题,“……你要上哪一层?”   杀马特少年充耳不闻,偏着头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骂些什么。谢昭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在骂人,干脆也不理他,直接按下去八楼的按键。   “叮——”电梯门打开。   谢昭走出电梯,回头看了杀马特少年,不,应该说是他身旁的一团白雾一眼。   “看什么看?”那少年一眼瞪过来,语气凶狠,“再看小心我打你!”   谢昭,“……”他转身离开,走到长廊尽头,拿出钥匙开门。   走廊上的地板光滑照人,将杀马特少年吊儿郎当的身影映在地板上,一团水汽在他身后若隐若现,似乎有些怕他。   “我让你去吓他,不是让你去帮他!”   杀马特少年边骂边往楼梯口走,“你说你,活着的时候好歹是个学霸,死了脑子也跟着没有了?”   骂到这里他感觉哪里不对,“我真是蠢死了,跟你这个没脑子的鬼讲什么道理。”   水雾远远的跟在他身后,一副不敢接近的模样。杀马特少年骂完,回头一看,顿时更气了,“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我把这只吊死鬼找出来!”   白雾诚惶诚恐的飘过来,杀马特少年骂的都要没脾气了,“不是我骂你,你说你这个月坏了我多少个单子?今天再抓不住这只吊死鬼,你就得跟我去天桥底下喝西北风。”   早知道这只青衣鬼这么怂,他就不花那一万块去买了,该死的,被纳兰禾月摆了一道。   月影西斜,窗外树影婆娑。   淡淡月光从窗沿缝隙中折射进卧室地板上,形成一块块的光影。   谢昭枕着书本入睡,微微卷缩的身体在被褥下显得有些单薄。夜深人静的时刻,窗外传来铁索细微的拖地声,他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起身。   只见玻璃窗外银钩染血,乌鸦从四面八方涌来,落在小区几棵大树上,群鸦转动着血色的眼珠,紧紧盯着谢昭所在的这一栋居民楼。   谢昭蹙紧眉头,将窗帘猛地拉下。厚重的布帘遮挡住群鸦的视线,却挡不住空气中隐隐的鬼哭狼嚎。   哭丧棒。   锁魂链。   谢昭要是还不知道楼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就白从埋骨地爬出来了。   漆黑的长廊不见一丝光亮,楼梯口如深渊巨兽,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杀马特少年从天花板上跳下来,提着锁魂链横冲直撞。   虽然少年已经提前张开了结界,但这一片区域已经形成了“鬼打墙”,一不留神就会有倒霉鬼闯进来。   杀马特少年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栋楼里的居民不要半夜出门,他快要撑不住了!   “砰——”   一大块石板从墙角裂开,向着杀马特少年所在的方向砸去。   “卧槽!”杀马特少年就地一滚,五颜六色的头发顿时染成了灰色。   “青衣鬼!出来!”   又是几块石板从头顶坠落,砸得杀马特少年哇哇乱叫。   “青衣鬼你个怂蛋,我要扣光你这个月所有的香烛!”   满天烟尘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将丝毫没有防备的杀马特少年拉了出来。   “闭嘴。”这声音又冷又淡。   杀马特少年抹了一把满是灰尘的脸,“卧槽怎么是你!”他傻了眼,“你怎么进来的?快出去!”   谢昭耳朵都要被他震聋了,他眉头蹙得死紧,“不要说话,它来了。”   杀马特少年脑子还没从“卧槽你怎么知道”转过来,那边走廊尽头鬼哭狼嚎,一抹红衣从黑暗中飘了出来。   “我不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倒找上门来了。”红衣女鬼贴在天花板上,声音阴森可怖。   杀马特少年也是第一次跟红衣级别的鬼交手,不由有些紧张。   谢昭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铁链,“它身上有法器,你用普通的方法是对付不了它的。”   杀马特少年没问他是谁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他问,“我该怎么做?”大敌当前,来个神一样的队友总比来个神一样的对手好。   谢昭退后一步,“你身上有没有招魂幡?”   杀马特少年,“……没有。”他一脸肉疼道,“招魂幡太贵了。”买不起。   谢昭,“……随便扔一件法器出去,只要是定魂的,什么都可以。”   那边红衣鬼已经开始发动攻击,白雾如潮水般涌来,所经之处全都腐蚀殆尽。   杀马特少年没见过这阵仗,抖着腿掏出一颗珠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扔出去。   只听“轰隆”一声,天花板轰然倒塌,走廊里的玻璃窗被尽数震碎。烟尘中,杀马特少年一脸呆滞,“这就完了?”   他话音刚落,几缕长发迅速从砸落的石块中探出来,直指杀马特少年咽喉。   谢昭眼神一冷,将杀马特少年一脚踹开,“小心!”   “它怎么还没死!”   “用锁魂链!”如利剑般的长发向他袭来,谢昭纵身往后一跃,落在杀马特少年身侧。   “什么锁魂链?我没有啊啊啊啊啊!”双脚被头发缠住,杀马特少年大叫起来。   谢昭,“……”他本来不想出手的,没想到现世所谓的玄门道术居然落魄成这样,空有法器在手,无奈只有一知半解的认识。   空气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微闪电声,伴随着冰蓝色的灵力缠绕,一柄寒冰似的霜剑出现在谢昭手上。   ……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真的太感谢两位大师了。”说话的女人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一脸感激,“如果不是两位大师,我可能就要考虑另外买房了。”   欧式风格的客厅里,宽大柔软的沙发上,谢昭和杀马特少年坐在女人对面。   杀马特少年,也就是斐戎一脸忐忑,“红衣鬼我们已经除了,只是这走廊的维修……”   女人笑道,“这个不劳烦大师操心,我已经联系好维修工人了。”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这是说好的费用,大师请过目。”   斐戎眼睛顿时一亮,“客户至上,客户至上,林女士以后还有类似的单子,尽管放心的找我们。” 第40章 罗刹(八)   谢昭咳嗽一声,斐戎顿时不敢乱说话了。   “林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红衣鬼的?”谢昭问,不是他疑心,而是红衣鬼的诞生本就需要极其困难的天时地利人和,这栋居民楼一没有聚阴地,二没有聚魂的阵法,这红衣鬼究竟是怎么来的?   说起这红衣鬼,林小姐也是心有余悸,“一个月前,我从平京出差回来,因为飞机误班,到小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小区里的居民都睡了,街上偶尔响起车声。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电梯,跟一个带着帽子的年轻人撞到了一起。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林美如又饿又困,对于自己不小心撞到别人,她感到有些无措。   身量颀长的年轻人压低帽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抬脚离开。   “这人好奇怪。”林美如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直嘀咕,大夏天的,怎么穿了一件长风衣。   电梯门打开,她提着行李箱进去,按下八楼的按键。   “等等。”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探进来。   林美如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压低的帽檐,还有棕色长及膝的风衣。年轻人也提这个行李箱,箱底露出一点红,她揉了揉眼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件红色的裙子。   斐戎听到这里,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林女士摇摇头,“他戴着帽子,我没看见他的模样。”   “一定是这人。”斐戎握紧拳头,“穿着风衣戴着帽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谢昭站起来,“谢谢林小姐为我们提供的线索,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们也该告辞了。”   林美如也跟着站起来,“都中午了,大师留下来吃顿饭吧,我做饭的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不了。”谢昭拒绝,“我们还有事没有办完。”   林美如只好作罢。   两人走出802,谢昭抬起手腕看了看,“你还有事吗?”   斐戎一个激灵,讨好道,“大师,你看,我们相识一场,还一起收拾了红衣鬼,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谢昭等着他说完。   “中午了,我请大师去紫云阁吃顿饭?”   “你不是说穷得只能去喝西北风吗?”谢昭看了他一眼,抬脚向电梯走去。   斐戎连忙跟上去,“喝西北风那也是我喝,大师这样的高人,喝什么不比喝西北风强?”   紫云阁这样的地方,菜单就是天价,谢昭只是想吃顿饭而已,没必要让斐戎大出血。   两人走出小区,找了家还算干净的饭店,坐在包厢里等着上菜。   “大师,你那一手,叫什么什么剑法的,真的太厉害了。”   “那红衣鬼一看,裙子都吓掉了哈哈哈。”   “我师傅说我十七岁会遇到高人,我还不信,这不,啪啪啪打脸了。”   饭桌上,斐戎一顿噼里啪啦没停过,把谢昭夸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要不是谢昭早已修得上善若水的境界,恐怕早就被对方夸得面红耳赤了。   他静静的听着斐戎说话,时不时喝口水,脸上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服务员端着饭菜上桌,斐戎抢着表现自己,叽里呱啦把菜名念了一遍,末了还问,“大师您看看,这些菜合不合胃口,不喜欢咱再换一桌?”   站在一旁的服务员,“……”   谢昭对着服务员开口,“可以了。”   斐戎,“大师吃这点就饱了吗?要不要再点几个菜?”   谢昭看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斐戎顿时闭嘴,好吧,大师就是大师,跟他们就是不同。   两人吃完饭,斐戎还是没管住嘴,“大师您高就?修道几年了?老家在哪里?还收不收徒?”   谢昭一一回答,“目前没有事业,从小开始修道,老家三口村,不收徒。”   斐戎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焉了,“大师你这么厉害,咋不收徒呢,你看我怎么样?有根骨有上进心,拖地洗衣做饭,样样在行,一定能伺候好师傅您的。”   谢昭当做没听见他的话,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别啊,师傅您还没收我为徒呢?”斐戎厚着脸皮跟上去。   饭店里人来人往,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斐戎追着谢昭出去,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一个熟人。   “斐戎?”   纳兰禾月一脸嫌弃的退后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斐戎一看见她就来气,“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这又不是你们纳兰家的饭店。”   纳兰禾月,“要是我们家的饭店,你一进门就把你叉出去。”   斐戎气得脑袋疼,“有本事出去跟我单打独斗!”   纳兰禾月娇笑了两声,“怕你啊,手下败将。”她拍拍手,一个随从模样的年轻女人走上前,“小姐。”   “告诉他。”   年轻女人转身对着斐戎开口,声音一板一眼,没有起伏,“根据记录,斐先生约战禾月小姐一共三十九次,胜利0次,失败39次。”她顿了顿,“手下败将没资格跟小姐说话。”   斐戎,“……”气得心肝脾肾疼。   他跳脚道,“那是以前,现在我重新找了个师傅,一定能打败你!”   “师傅?”   纳兰禾月这才注意到斐戎一旁的谢昭,“你是他师傅?”她挑剔的上下打量了谢昭几眼。   “长的还行,身材还行,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我一根手指都能摁倒。”   谢昭还没说话,那边斐戎又开始跳脚了,“不许你说我师傅!你师傅还没我师傅长得帅!”   纳兰禾月本来想抬脚走人的,一听这话顿时不干了,“你眼瞎啊,我师傅天下第一帅!”   两人吵个不停,连路过的客人都停下脚步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谢昭摇了摇头,正想抬脚离去,一道冷如雨声靡靡的声音将他怔在原地。   “禾月。”   围观人群自觉的让开一条路,纳兰带着几个同门师弟,走到纳兰禾月面前。   “这是怎么了?”见一向以仙子自称的纳兰禾月气得红了眼眶,纳兰不禁一愣。   纳兰禾月委屈的告状,“还不是那斐戎,他在我面前说师傅的坏话,把我气得要死。”   斐戎没见过她这样倒打一耙的人,“师叔祖,我冤枉啊,我发誓,我真没欺负她,也没说您的坏话,我哪有这个胆。”   纳兰禾月见他不敢承认,气道,“手下败将,你还不敢承认,你说你师傅最帅,事实证明,我师傅是天下最帅的!”   围观人群看了看纳兰,又看了看斐戎一旁的谢昭,看得更津津有味了。   谢昭也是无端惹了一身事。   他看向纳兰,微微一笑,“不如大家换个地方说话?”   纳兰看见他,不由怔了一怔,“也好。”   几人要了一个安静的包厢。   纳兰禾月刚才是壮着胆子跟纳兰告状的,平常时她哪敢在师尊面前撒娇。   “师尊,徒儿给您惹麻烦了。”她一脸忐忑。   纳兰坐在窗边,平静地喝了口茶,“你父亲说你平日里精于修行,你就是这样修行的?与道友逞口舌之争不说,还好胜斗勇,哪里像一个仙子的模样。”   纳兰禾月被他说得眼眶都红了,“师尊说的是,徒儿知错了。”   纳兰见她这番模样,心中就是一叹。   “令道友见笑了,我这徒儿顽劣不堪,平日怠于修行,今后我定会带在身边好生管教。”他起身对着谢昭行大礼。   谢昭还未想好怎么说自己不是斐戎的师傅,见纳兰如此行礼,他心中就是一惊,“斐戎也有过错,怎能全怪在禾月小友身上。”   纳兰长睫微颤,“道友有所不知,我这徒儿平日里就惯爱胡闹,顽得很。”   纳兰禾月听得直咬唇,瞪了斐戎一眼。   斐戎忙起身,“师叔祖,我也有错,我不该大放厥词,说我师傅天下第一帅,您才是天下最帅的。”   纳兰,“……”   谢昭,“……”   纳兰禾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咬牙道,“你个蠢货,在我师尊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   “禾月,你几位师兄还在楼上等你。”纳兰突然出声。   纳兰禾月又瞪了斐戎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还未请教道友姓名?”纳兰斟了杯茶,端起放到谢昭面前。   “谢昭华。”读到“谢昭”两个字时,他习惯性的顿了顿。   纳兰喝茶的动作一顿,“谢昭——华?”他反复念着这名字,像里面参了蜂蜜和梅香。   谢昭神色冷淡,“道友呢?”   “纳兰千流。”纳兰将茶杯放下。   纳兰千流?   谢昭心头一动,不知日后是唤他纳兰好还是千流好。   窗外人头攒动,天色慢慢转变。   斐戎目送纳兰远去的背影,对自己新出炉的师傅开口,“师傅,那就是纳兰家出了名的天才,纳兰千流。”   谢昭将视线收回,“你对纳兰家很熟悉?”   斐戎不好意思道,“我出自斐家旁系,斐家跟纳兰家是姻亲,我们祖上从几千年前就开始联姻了。”如果不是斐纳兰两家这一代嫡系都是儿子,联姻也是迟早的事。   谢昭若有所思,“说一说纳兰千流这个人。”   斐戎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那师傅你就问对人了。”   末法时代仙门挣扎存留,留下的只有纳兰,斐、陈、李、王五个家族,其中以纳兰家为首的天道宗一脉藏身于“画镜”苟延残喘,其余家族则依靠祖上残留的法器灵石修炼。   “画镜”是一种神器,曾经位列法器排行榜第一名,跟修士们常用的芥子空间虚无空间一样,都是用来储存东西的空间法器。只是“画镜”不同,不论是芥子空间还是虚无空间,它们都只能装死物而不能装活物,而“画镜”不仅死物活物都能装,还能沟通天地让自身源源不断的产生灵力,以供“画镜”中修士修行。   总而言之,“画镜”是一件很可怕又引得众仙门垂涎的神器,是天道宗传世千年的镇宗之宝。   再说说纳兰一族。   纳兰一族自千年前起就是仙门世家,祖上出过不少渡劫修士,据闻还有飞升老祖。这一族繁衍至今,除了还有个镇宗之宝神器“画镜”,其实落魄得跟其余世家差不多。   纳兰家嫡系旁系都离得不远,关系也十分要好,前几代里,除了寥寥几个结丹修士,剩下的几乎没能熬过三百年寿尽。   那时仙门还以纳兰家为首,都以为纳兰家气数要尽了,只是没想到纳兰家挣扎几年,又生了个纳兰千流出来。   纳兰千流出生那天,“画镜”里光华散尽,又聚了起来,百花连绵千里,数年不落,堪称一代美景。   而这个人也没辜负纳兰一族的期望,十一不到就结丹,十八一过渡劫元婴,纵观各大仙门上下千年,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能修炼的。   到了如今,除了他师尊天道宗掌教清灵子,谁也不知道纳兰千流如今是个什么修为。   斐戎说的断断续续,只挑拣了比较重要的部分讲述,“师傅,你说这纳兰千流是不是大修转世,怎么能有人的天赋好成这样?”跟纳兰千流同龄的仙门修士们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谢昭起身,走到窗前,“不是。”   斐戎没听清,“师傅您说什么?”   谢昭顿了顿,声音清晰而肯定道,“他不是转世。”   “师傅您怎么这么肯定?”   谢昭怎么这么肯定?因为他出身于那个仙门全盛的时代。在玄学道法还未没落的时代,即便是最精通神魂的人也不敢说自己能脱掉躯壳用神识转世轮回。   斐戎见谢昭不说话,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道,“三个月后仙门要举行法修谈会,师傅您也来吧,全仙门都说纳兰千流无人能敌,我看他们是没见过师傅您的剑,他们要是看见了,纳兰千流就得排到后面去了。”   谢昭一向不看重什么名利,“再说吧。”   时间一晃下午过去了,斐戎要回宗门复命,谢昭要回学校上课,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各自奔着目的离去。   斐戎其实还是很舍不得谢昭的,在他眼里,纳兰千流固然厉害,谢昭也不容小觑。只是不知道他师傅出自哪家仙门,这么厉害的人,怎么都没听说过?   谢昭回到寝室,发现舍友们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睡觉。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去柜子里拿了衣服,准备去洗个澡。   “阿昭,昨晚去哪儿了?”王宁修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梳理自己的刘海,“我们嗨了一晚上,感觉爽翻了。”   “我回了锦绣园一趟,有东西落在那儿了。”谢昭笑着回答,转身去了卫生间。   “我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阿昭最近不怎么爱看书了?”宿舍里的老大一边打游戏一边开口。   “八成是被我们感染了。”   王宁修叹了一句,“这日子,堕落啊。”   其余几人深有感触,纷纷感叹起这吃了睡睡了吃的堕落日子。   恒源别墅区。   纳兰家别墅门前,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了进来,停在庭院里。   林姨正在厨房做晚饭,听到车声忙赶了出来,“少爷您回来了?”   “林姨好。”   “林姨好。”   几个跟在纳兰身后的年轻人笑眯眯开口,“林姨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我们的份啊?”   “都有都有。”   林姨也是很久没有见这几个孩子了,心里也是开心得很。   “林姨最好了。”   “师尊。”   纳兰禾月见纳兰一个人往二楼走,一脸忐忑的跟了上去,“师尊我真的知错了。”   纳兰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纳兰禾月心里打鼓,“师尊教导徒儿,对于修炼要勤加练习,对于,对于……”后面的她完全不记得了。   纳兰脚步一顿,“你跟我上来。”   纳兰禾月不敢多问,连忙跟了上去。   静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纳兰打开静室房门,带着纳兰禾月走进去。   “去给你师祖上柱香。”   纳兰禾月取了三柱香,手指在香上轻轻一拂,香便无风自燃起来,“弟子给师祖请安。”她将三柱香插在檀炉里,恭敬地行了请安礼。   檀炉前,一幅绘着湖光山色的丹青图挂在白墙上。青烟升起,所拂之处,皆有银色流光缓缓拢在一起。   纳兰带着纳兰禾月向流光聚拢的方向走去,斗转星移间,似乎沧海桑田。等二人再次停下脚步,眼前已不是静室的模样。   正是阴阳交汇破晓之际。   云端渺渺中,有三千金光散开,飞鹤盘旋。   天秀峰道场外如星露降临,灵草花丛中枝叶逶迤,荧光点点,衬着浮桥雾崖,好似神仙妙境。   浮山上松枝翠柏,紫藤如云。数千铁索连环下,登仙梯匿于山水间,若隐若现。   几只仙鹤自云头一端远远飞来,身姿矫健的落在崖顶雾海中。不管进来多少次,“画镜”的景色永远都不会变。   “师尊,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纳兰禾月无措地问。   “去云天殿。”   ※※※※※※※※※※※※※※※※※※※※   谢昭是变换了模样的。   这两天我都没敢看评论。   谢谢灌溉和投雷的小天使~么么哒 第41章 罗刹(九)   云海中,有金光升起又落下。   浮桥上白雾萦绕,崖下河水奔腾如同雷响,隐约可见几枝松柏枝叶。   碧空上几点星芒远远向流天木坠落,纳兰禾月站在桥上,神色好奇的看着那拖着长长尾翼的星芒,“师尊,你看!”   纳兰停下脚步,衣摆云袖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眸看去,一怔,“有客到访。”   遁光之术需要极其高深的修为才能使用,“画镜”里不用御剑就能遁光飞行的,除了掌教清灵子以及几个元婴长老,就只有纳兰会使用这种高深道术。   那破开云层的星芒极其冷冽,隐隐带着寒霜之气,天道宗擅长练药与符箓,能使出这等凛然剑气的,除了斐家那一群剑修,不作他想。   “是哪家的修士?”   纳兰禾月眼睛一亮,她在仙门中素有人缘,拜了纳兰千流为师后,年轻一辈的男修更是将她捧为仙子。   纳兰看了她一眼,“你跟我过来。”   纳兰禾月不敢再问,乖乖的跟在纳兰身后,向登仙梯走去。   一路花海避让,拨云见雾,拾阶而上。   在道场上勤加练习道术的天道宗弟子见了,忙恭敬作揖,齐声问好,“见过千流君。”   “禾月仙子来了。”   “她不是在现世上学吗,怎么有空回道门?”   “看仙子的模样,莫不是被千流君训斥了?”几个男修压低声音交流。   “训得好,我早就看不惯她那鼻孔朝天的模样。”有女弟子听罢,冷哼一声。   “小声一点。”身旁的师妹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音开口,“千流君在呢,你想被罚去思过崖不成?”   女弟子咬唇,“我就是看不惯她。”   云雾里,仙门琼墙一望不见尽头,墙中殿宇如层峦叠嶂,落在金光里,令人不敢直视。   “千流师叔。”驻守宫门的弟子立在朱门下,远远的向纳兰作揖,“见过禾月仙子。”   纳兰禾月顺着花影抖动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个陌生的弟子,不由一愣,“师祖换了个弟子守宫门吗?怎么不见上次那位小师弟?”   纳兰没有说话。   弟子作揖笑道,“承蒙掌教看重。齐师弟若是知道仙子记挂着他,一定十分高兴。”   纳兰禾月,“他姓齐吗?我还以为是我们纳兰家旁系的弟子。”   天道宗里也不全是纳兰一族的人。   纳兰心底直摇头,“好了,跟我进去。”   纳兰禾月顿时将嘴巴闭上,守宫门的弟子笑了笑,目送两人远去。   殿里一地冷霜,寒气萦绕。   纳兰走进大殿,抬起云袖行礼,“师尊,徒儿来看您了。”   纳兰禾月也跟着行礼,“禾月见过师祖。”   三十二层阶梯上,青玉案旁立着的落地宫灯烛火摇曳。几道流光聚拢,在竹席上逐渐幻化出一抹明月般的清冷身影。   面如桃瓣,乌发雪肤,唇若涂丹。   清灵子今日穿了身素色云衣,愈发显得如朝霞明月起来。   纳兰幼时便有几分像他,长大后更是水色桃染,容色之清丽笔墨难绘,比之生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纳兰禾月看着师祖,本就忐忑的心愈发紧张起来。   “我儿这是怎么了?”清灵子理了理衣袖,在青玉案旁倚着枕垫坐下,“脸色如此难看?”   纳兰禾月咬唇,偷偷看了眼站在面前的师尊。纳兰面色平静道,“徒儿想借师尊玉清瓶一用。”   玉清瓶是一件空间法器,它既不能容纳活物也不能容纳死物,是星途一脉的修士用来锻炼神魂灵识的一件法器。   清灵子的视线从纳兰身上移开,落到纳兰禾月身上,“禾月,可是你又顽劣了?”   纳兰禾月猛地摇头,“弟子可听话了,每日打坐两个小时,修炼三个小时。”   “小时?”清灵子蹙眉。   纳兰禾月忙开口,“就是每天打坐一个时辰,修炼一个半时辰。”差点忘了她这师祖自末法时代以来就没从“画镜”里出去过。   清灵子,“勤加修炼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巩固修为。”   纳兰禾月直点头,“禾月知道,法修会谈上定不会让师尊师祖失望。”   清灵子听得心里直摇头,“玉蝉。”他唤了一声。   一道童恭恭敬敬的从偏殿走出来,抬袖行礼,“掌教。”   “带你禾月师姐去太灵殿,再将本君的玉清瓶拿出来。”   “是。”玉蝉领命,转身向纳兰禾月行礼,“禾月师姐请随我来。”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大殿上,清灵子方起身向纳兰走去,“你这徒儿,一颗心全不在修行上。”   纳兰心底叹气,“总归是我纳兰家的人。”   “听闻她给自己取了个仙子称号。”   纳兰蹙眉,“徒儿日后会严加管教,不让她再惹事生非。”   清灵子摇头,问,“外面的事都办好了?”   纳兰一怔,“师尊指的可是陈家一事?”   纳兰,斐、陈、李、王五家之中,陈家最是式微。廊外竹帘晃动,拂卷起白雾无数。   清灵子站在窗前,“陈家祖上出过数位飞升大能,倘若你截取回来的那段血脉信息是真的,那么逐月秘境开启,指日可待。”   “师尊指的是他们血液里残留的宝具气息?”纳兰站在他身后,脸色冷凝。   “若我猜的没错,那应该是河图洛书。”清灵子一叹,只可惜如今的陈家已经没落成普通人家,早在一百年前断了传承。   纳兰想的却跟清灵子不同,“陈家在没落之前举家搬迁西南,落户到碧游湖旁,只怕其中事有蹊跷。”碧游湖天门圣地,埋骨之所,陈家不会有人不知道。   清灵子握着灵扇的手指一顿,“我儿的意思,是陈家早就算出百年后有异星出世?”   “这只是徒儿的猜测,毕竟当年谁都没有想到陈家会突然没落。”   清灵子听了却若有所思起来,“陈家这一代,嫡系可有男孩?”   “有一独子,只是五窍唯独少了个灵窍。”少灵窍者,一辈子只能做个凡人。   “旁系呢?”   纳兰长睫微颤,“有一表亲,五窍俱全,极有慧根。”   ※※※※※※※※※※※※※※※※※※※※ 第42章 罗刹(十)   “表亲?”   “是陈家姑爷之子,如今已成年了。”   清灵子转身,微微打开的灵扇遮住脸颊一侧,“陈家竟已没落至此?”   纳兰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陈家祖上与我们纳兰交情不浅,为父想将《太渊通元录》还给陈家,我儿觉得如何?”   《太渊通元录》是千年前两家联姻时,陈家当做嫁妆赠于天道宗的法录,如今陈家子孙没落,偌大一个家族竟只有旁系表亲身具灵窍,清灵子心生不忍,故有此想法。   “父亲心善,只怕陈家承受不起。”纳兰蹙眉,面色冷然。   陈家如今已是普通人家,富贵尚且没有,如何能护得住陈家重宝《太渊通元录》。   清灵子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现实,他蹙紧眉头,“我儿觉得,当如何是好?”   “陈家既已如此,不如送一场荣华富贵?”也算全了祖上交情。   清灵子颔首道,“不错,此事就交由玉蝉去办。”   两人说话间,一道剑信远远破空而来,坠落在窗前绿萝边上。那剑信通体银白,剑身萦绕着噼里啪啦的冰蓝色闪电,颇有电闪雷鸣之感。   纳兰抬眸望去,“是戒律堂的剑信?”   清灵子将手伸出窗外,那剑信便化作点点荧光落在他指尖,“你碧空子师叔有要事相邀。”他若有所思,“我儿可愿随我一起去?”   纳兰当下便要拒绝,“师尊,徒儿在现世还有事——”   “每回你都以此为借口,可见是讨厌极他了。”清灵子叹了口气,“你碧空子师叔为人虽严厉了些,待你却有十分真心。”   纳兰不说话了。   清灵子又道,“你渡劫在即,有几样法器必不可少,你碧空子师叔今日邀了斐家几位大修论道,你且随我去,莫要使性子。”   纳兰一向听他的话,抿了抿嘴道,“是,徒儿听师尊的。”   瞧瞧,一不高兴称呼就又换了。   清灵子心中无奈摇头,他这儿子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性情寡言冷淡,什么都藏在心里,他这当父亲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云海变幻,金光坠落。   两人化作星芒,远远向流天木坠去。紫藤花影映绿萝,满山梨花纷落,云崖上流雾卷起,破出几条青石路。   纳兰拂袖落在崖上,冷风袭来,将他流云般的长袖卷起。天上云卷云舒,苍茫的暮色似亘古不变,柔和的霞光落在他身上,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流天木?”纳兰落地一看,见四周梨花如雪纷落,雾海萦绕,不由一愣。   戒律堂与云天殿遥遥相望,中间只隔了数座浮山铁索桥,却远远没有流天木来得近。   清灵子看着他,含笑道,“论道是该到流天木。”   流天木上有飞瀑无数,殿塔入云。纳兰跟在清灵子身后,一路穿花拂叶,向崖顶云亭走去。   万道霞光之下,桃林之中,碧湖潋滟,烟水悠悠。衣摆所经之处,烟霞无不卷起,百花无不相迎。   云亭四周寒气逼人,恍如仙境。   亭中立着一张青玉案,案上备着几壶清酒,两盏明灯。   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烛光摇曳,将息未息。   卷云状的白雾中,隐约可见几抹寒冰般绰约的身影。盘膝而坐的大修们穿着逶迤落地的冷色道服,云袖微挽,拇指轻轻摁着腰间的剑。那道服极为繁琐,玄衣箭袖,朱色披挂,极是冷冽。   纳兰立在亭外,长睫微颤之下,看见一点落在竹席上柔软服帖的衣角。这衣角上绣着艳丽的蔷薇纹路,一看便知绣工精妙,价格不菲。   能在道服上如此铺张浪费的,偌大仙门里,也只有斐家做得出来了。   “诸位道友,别来无恙。”   清灵子握着灵扇,素色衣摆轻轻拖地,向着亭中青玉案走去。青苔石阶旁落满绿植,他的长袖一点一点拂过,带出几抹烟色。   亭中大修们纷纷颔首,“善。”   这张青玉案着实过长,两侧落坐的修士们摁着剑跪坐于案前,神色同这满天寒雾一般冷淡。   碧空子独坐在主位上,乌发束冠,瞳色清浅。他披着件鸦羽色羽衣,羽织付纹,如琉璃雅色。   清灵子坐在他一侧,两人衣摆交叠,似远处重重山影。   “师兄。”他向碧空子微微点头。   案几下,碧空子握住清灵子的手,“师弟的手,为何如此冰凉?”   清灵子微不可见的蹙眉,“流天木寒气过盛,与我体内灵力冲撞所致。”他修的是火系道法。   碧空子握紧了他的手,声音低下来,“现在可好些了?”他将自己的灵力输送过去。   清灵子不理他。   纳兰跪坐在一旁,云袖轻抬,给大修们行礼,“见诸位大修。”半点不提碧空子。   “这位便是千流君?”一道柔柔软软的声音自南侧传来。   纳兰微微一怔,抬眸看去。   只见云海翻腾,霞色聚拢。   梨树下,一青衣长袖的女子琵琶半抱,跪坐在朱窗旁。这女仙乌发极长,铺在膝边,姿容秀美,未施粉黛,便有巫山神女之美。   仙子眉眼舒展淡淡的柔色,长袖遮面轻笑起来,“予在紫府时时常听弟子心慕之语,道纳兰家的千流君不仅修为深厚,还有仙人之姿,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   ……   斐戎说要拜谢昭为师,是认真的,他以前的师傅因为心太软,在一次清剿水族时被自己救下来的水妖一刀捅没命了。斐戎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半个爹。   他每天按时给谢昭发短信请安,早中晚,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放过。   这一天傍晚,两人又解决了一个单子。   斐戎拿着厚厚的信封,像做贼一样藏在衣服里,“师傅,你说我们今晚吃什么好?”   谢昭倚着墙看手机,“都可以。”他对食物并不挑剔。   “去紫云阁怎么样?上次那家饭店被纳兰禾月买下来了,还说见我一次叉我一次。”斐戎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明明是她怠于修行被千流师叔祖罚去玉清瓶修炼,居然怪到我头上来。” 第43章 罗刹(十一)   谢昭握着手机的手一顿,“玉清瓶?”   斐戎,“玉清瓶本是玄修用来凝练神魂的法器,后来落到了清灵子掌教的手里。”他羡慕道,“这清灵子掌教特别宠他儿子纳兰千流,要什么给什么。”   莫怪那纳兰千流年纪轻轻修为深厚,原来是一宗掌教之子。谢昭将手机放进口袋,转身,“走吧。”   斐戎追上去,“师傅去哪儿?”   两人走出锦绣园,在路边打了辆车。傍晚的锦霞铺在云端,似有点点金光洒在天际线上。   街道上人头攒动,十字路口堵车堵得厉害,趁着等红灯的功夫,谢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了……妈,别说了,我都这么大个人了,不要总是给表姐添麻烦。”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谢昭蹙紧眉头,“我会去的,妈你就放心吧。”   斐戎在一旁竖着耳朵。   谢昭挂断电话,看了他一眼,“这几天我有事,不用来找我。”   斐戎忙开口,“师傅您忙您的,我一个人也可以。”他拍了拍囊鼓鼓的口袋,“有这个,您放心。”   谢昭手指在屏幕上摩挲,“那哭丧棒非必要时候,不要让其他人看见。”   斐戎连连点头,这点他当然知道。   哭丧棒这种阴神法器,让同修看见还得了,非得把他压去祖祠跪着对列祖列宗的牌位认罪不可。   两人吃了顿晚饭,联络了一下师徒感情,谢昭就要回学校了。斐戎拐弯抹角的打听他在哪间学校,被谢昭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   他之所以借用“谢昭”的身份在现世修行,一是不想让现世同修知晓他出自埋骨地的身份,二是想借此避开当日那几个将他从埋骨地挖出来的修士。   谢昭从碧游湖出来不过两月余,对现世残余的几个仙门知之甚少,与纳兰千流相识后,更是对天道宗这等有神器庇护的道门心生忌惮。   修士之间杀人夺宝之事常有,谢昭虽不知道将他挖出来的幕后之人出自哪家仙门,但从埋骨地残留的灵气来看,与天道宗脱不了干系。   思及当日住在三口村陈家的纳兰千流,谢昭眸色一暗。   又一夜过去。   第二天早上,谢昭早早的起床洗漱,拿了件外套就出校门打车。   “师傅,去东站。”   他将车门关好,拿出手机给表姐陈曦打电话。   “阿昭?”电话里陈曦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谢昭垂下眼帘,抿了抿嘴,“表姐你到了吗?”   东站里人来人往。   陈曦裹紧外套,拉着行李箱出站,“光海这是提前入冬了吗?怎么这么冷。”   替她拉着另一个行李箱的年轻男人低笑了一声,“早上是有点冷,到了中午温度就会升上去了。”   陈曦舔了舔下唇,觉得自己有点渴,“我表弟到了,接你的人来了吗?”   年轻男人拧开一瓶水,递到她面前,“到了。这附近早餐店很多,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餐?”   陈曦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余大哥不急着去分公司?”她抿了几口水,道。   “不急。”余十三温声道,“还得去酒店放行李,下午再去也不迟。”   陈曦冷得缩了缩脖子,她张张嘴,正要开口说话,一道清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表姐!”   陈曦抬头看去,笑道,“我表弟来接我了,余大哥,看来这顿早餐得下次才能一起吃了。”   余十三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温声开口,“那我们有空见。”   他目送陈曦向计程车旁的谢昭走去,良久,转身离开。   人流外,不远处的路口,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   余十三嘴角含笑的走过去,车门打开,十几个西装革履模样年轻的男人走下来,向他弯腰行礼,“欢迎十三师兄回光海。”   余十三停下脚步,将眼镜摘下,“五六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师尊有没有想我。”   ……   锦绣园。   窗外霞光铺天,淡淡落日余晖洒在地板上,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氛围。   陈曦在厨房里做饭,谢昭坐在沙发上,用微信指点斐戎使用哭丧棒。他低着头,额发微微遮住眼帘,抿紧的唇没有一点血色。   “叮咚——”门铃响起。   陈曦拿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阿昭,去开门!”   谢昭把手机放进口袋,走去开门。   暮色淡淡,自走廊玻璃窗落到白色墙角上,映出一抹如镀金辉的清冷身影。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的露出笑容,冲厨房里的陈曦喊道,“表姐,表姐夫来了!”   陈曦擦干净双手,缓了缓紧张的心情,从厨房走出来,“你来了纳兰。”她有些忐忑。   三人沉默的吃完晚饭,席间气氛尴尬。   “我来收拾,你去客厅坐。”陈曦起身收拾碗筷,谢昭想要帮忙,被她轰去客厅。   “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纳兰弯腰靠近,陈曦竟破天荒的笨手笨脚起来,“你不是说,我可以随时给你打电话的吗?”   纳兰看着她,目光有些专注,“所以你就从平京过来了?”   陈曦心如擂鼓,“我,我是来看阿昭的。”   纳兰将视线落在客厅沙发上,身形清瘦的少年侧躺在那里玩手机。   “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他声音极为冷淡,“但我想,“表姐夫”这个游戏,该结束了。”   陈曦无措的看着他。   纳兰心底一叹,“一开始撒这个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误会,我很抱歉。”   陈曦低下头,“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而已,你没必要这样。”她又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   纳兰直起身,目光落在窗外云霞上,“我要走了,日后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陈曦仍低着头,“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纳兰脚步一顿,看着自己被人拽住的衣角,“如果你愿意的话。”   陈曦没再开口,纳兰转身,向房门走去。   锦绣园外,一辆车停在路口。   见纳兰从小区门口出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走了下来。   “主人。”男人声音醇厚,犹如最馥郁的清酒。   “你怎么来了?”纳兰看见他,不由蹙眉。   男人低垂着眼帘,“是掌教让我来的。”   父亲?   纳兰一愣,随即揉了揉眉心,“回云翠山。”   “云翠山?”这回换男人愣住,他小心翼翼问道,“主人可是嫌弃宁远?”   纳兰摇头,“我带你回天道宗,是你的机缘,你修得鬼道,也是你的机缘。”   原来这宁远就是当日被纳兰带回“画镜”的生魂。宁远灵识被人强行从肉体剥离,以致灵智全无,他到“画镜”后,清灵子念他无辜遭难,又是灵体生魂,便将他放进了流天木窥天境里。宁远也因此凝出灵智,成了鬼修。   宁远关好车门,转身到另一边上车。   纳兰左手抵着下颌,静静的看着他,“我知你对死前的事耿耿于怀,但入了天道宗,便是一脚踏进仙门,从前的事,该忘便忘,不可再想。”   宁远紧紧的握着方向盘,“是,宁远明白。”   纳兰也不指望他能明白多少,只是人鬼殊途,过往的事已如烟云,若执意纠结,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云翠山在光海郊区,那里是纳兰家的老宅,纳兰家没有灵根的人,全都住在那里。   黑色轿车稳稳驶入庭院,停在喷泉池旁。纳兰家老宅古雅得很,黛瓦白墙,雕梁游廊,亭台阁楼,美如江南园林。   老宅里的佣人见车子停在庭院,忙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来。   “是千流少爷,快去告诉老太爷,千流少爷回来了!”   花厅里,余十三同几个师弟正在给老太爷敬茶,佣人匆匆进来,张嘴便喊了一声,“老太爷,千流少爷回来了。”   老太爷混浊的眼顿时清明起来,“千流回来了?”他伸手去摸索拄拐,“快,快迎少爷进来。”   坐在两侧的几位长老一愣,忙把茶放下,起身跟着去迎。   余十三捧着茶一叹,“他怎么来了。”   纳兰穿过垂花门,沿着游廊向花厅走去,一路所经之处,佣人无不恭敬避让。   天色渐暗,远处山影重叠。   老太爷在佣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向纳兰,“我看看,高了,瘦了。”   纳兰看着面前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人,张了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老太爷眼睛瞬间湿润了,“哎。”   对于老宅来说,纳兰千流回来是件大事。身为被家族放弃的没有灵根的凡人,身为掌教之子的纳兰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高不可攀的天道宗。   “想不到堂堂纳兰千流也会眷恋这个地方。”余十三支着一条长腿坐在树上,他双手为枕,星海为被,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作为十三岁才被测出灵根的修士,余十三前十年的记忆,全在这座高墙大院里。同为纳兰一族,有灵根的人,一脚踏进仙门,逍遥富贵,唾手可得;没有灵根的,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真是令人嘲讽,他嗤笑一声,纵身一跃,轻轻落地。 第44章 罗刹(十二)   枝叶交错间,夜空中的星海如宝石熠熠生辉。庭院走廊上悬着的灯笼明亮,将佣人来往的身影映在白色院墙上。   余十三双手插兜,踏着一地青石向前堂走。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嘴角若有似无的冷意叫人背脊发麻。   “十三师兄这是怎么了?”抱剑倚在院墙角落里的天道宗弟子压低声音开口。   一同倚着白墙的师弟双手为枕,“还能怎么?被刺激了,每回见到千流君,他都这副模样,习惯就好。”   “十三师兄如今还未结丹,到千流君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一弟子搭腔。   “他哪能跟千流君比,修为,相貌、地位,那一样比得过人家?”   “话也不能这么说,千流君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了,十三师兄十三岁才被老太爷测出灵根。”差了十几年。   “我说。”有弟子压低声音开口,“十三师兄不会是因为十三岁才测出灵根,才给自己取名十三的吧?”   几人面面相觑。   “十三师兄以前叫什么名字来着?纳兰什么?”   “……纳兰若非?”   “……是四个字的吗?我怎么记得好像只有三个字。”   前堂,佣人们端着茶进进出出。   用完晚饭,纳兰陪着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管家进来,“老太爷,您该用药了。”   老太爷便拄着拐杖巍巍颤颤起身,在佣人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纳兰收回视线,端起茶抿了一口,“法修会谈不日就要举办,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大厅两侧,长老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今年是个什么章程?”   “同往年一样,只是多添了一项。”纳兰长睫微颤,“族中有到年龄未测试灵根者,一同带去。”   长老们一愣,纳兰继续道,“斐家治理下,东南一海域水位异常,疑有水族作乱,法修会谈后,斐家要派人去治理水患。”他点到为止。   斐家全是剑修,论使剑他家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然而治理水患,需要避水珠。仙门之中,只有天道宗有。   斐家要借避水珠,纳兰家要借南明离火修补族中子弟灵根,这叫互帮互助。   正当几人就法修会谈之事商议时,一身黑衣黑裤的宁远走了进来。   “主人,准备好了。”他在纳兰身侧低声开口。   余十三拂开枝叶,自黑暗中走出来,见长老们拥着纳兰千流往后山走,他眸色一暗。   “长老们这是去哪儿?”他拦住一个端着茶盘的佣人。   “千流少爷说要去后山查看结界。”佣人恭敬地回答。   结界?   余十三一怔,这才想起半个月前后山云崖上注灵石被人为损坏一事,老太爷跟他通电话时还抱怨过,他早就忘了这回事,远在天道宗的纳兰千流却特地回来修补。   余十三没来得及理清内心复杂的思绪,也跟着去了后山。   夜空下,山影重叠,如峰峦叠嶂。   山涧里不知从哪儿拂开一阵白雾,将原本婆娑的树影都笼罩起来。跟在长老们身后的几个弟子将灯笼燃起,紧紧提在手里。   夜风吹过,灯笼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四周植被绿萝上,似一圈圈光影一晃而过。   “……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入秋多久了,能不冷吗。”落在后面的两个弟子搓了搓手,颤声开口。   “建国多久了,出门还带灯笼,带个手电筒多好。”听到两个师弟的话,走在前面的少年忍不住吐槽道。   “师弟,慎言,这是家规。”走在他身侧的另一少年淡淡出声。   打头的几个师兄没忍住,抖着肩膀道,“没错,是家规。”   星海下,有云海翻腾。   云崖边上,提着灯笼的几个弟子面色冷凝,任银白滚边道服来回摆动。   灯笼随风晃动,几欲乘风而去。   纳兰走到崖边,望着崖下翻腾的雾海,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那就是阵眼?”   长老们落在他身后,神色恭敬,“是,依少掌教之见,该如何修补?”   将云翠山围起来的阵法名叫水幕结界,顾名思义,是以水为阵眼,水系灵石为支柱,用水流滋润闭藏的特性来供养整座山脉。然如今注灵石被毁,阵法里灵气紊乱,水流通向四面八方,连带着山中生灵都不得安宁。   纳兰后退一步,唇色冷淡,“你等在此等候。”话落,伴随着几缕噼里啪啦的银色闪电,一柄通体乌黑的冷剑出现在他手上。   冷风猎猎,刺骨袭来。   纳兰持剑纵身一跃,直往崖底雾海而去。那银色流光破开卷云,在幽深的山涧中逐渐失去光影。   剑光暗淡,只余几点萤火般的光点,在夜空星海的映衬下,仿佛点缀于植被中的星露。   “轰——”   白色卷雾似流云散开,碎石块砸落的地方,烟尘滚滚。从翠竹林远远看去,只见一点光自雾中亮起,有人持着白蜡烛,自满天烟尘中走了出来。   冷剑争鸣,将弥漫于山谷的寒雾逐一破开,纳兰收起剑,负手而持。   山中溪流本该潺潺出声,然而此刻他站在溪流边,只听到冷冽的风声。   纳兰看着干涸的溪道,心底一叹。   阵眼就在不远处,他将剑收回袖里乾坤,踩着一地碎石向翠竹林走去。林中鸦影阵阵,血色银钩悬于陡峭崖上,诡异非常。   竹林深处,纳兰停在一石泉前。水幕结界依水而生,也因水而死。   这布了九极八阵的阵眼也不知是纳兰家哪一代掌教布的,纳兰本以为自己要费好些力气才能将注灵石修补,有了这九极八阵,却是少了许多功夫。   他不再犹豫,坐在泉边,将一点神识探了进去。泉水冷冽,犹如寒冰,纳兰眉心敇纹一闪,便见一颗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灵石从水中慢慢升了起来。   泉水沸腾,灵石也在闪烁着冰绿色的光。纳兰抬起手,将灵石引至掌心,置于心口修补起来。   翠竹林里的光芒闪烁了半夜,伴随着万道流光,崖底雾海逐渐聚拢。   “少掌教这是?”有弟子见崖底异状,惊呼一声。   ※※※※※※※※※※※※※※※※※※※※ 第45章 罗刹(十三)   白雾弥漫之处,无不漆黑可怖,纳兰抬起头,看见朦胧枝影中,一点月光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一碰,眼前的月光“哗啦”一声,化作冷色粉墙散开。   “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一道冰冷的声音如月光划破黑暗。   纳兰转过身,看见白雾散尽的紫藤花影中,有抹修长清冷的身影站在那里。对方长袖玉冠皆如雪,唯有青丝如鸦羽,黑白分明得叫人心惊胆战。   “纳兰千流?”见纳兰没有反应,来人不悦的蹙紧眉头。   黑暗褪去,天色也将大亮。   纳兰不适的闭了闭眼,“敢问道友,此为何地?”能准确无误说出他名字的,虽未见过,但也是同修无疑了。   对方嗤笑一声,走了过来,一团橙色的光也落在地上,由远及近。那是灯笼的光影。   纳兰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他愣了愣,“谢昭华?”这名字之熟悉,远不如来人的容貌让他印象深刻。   虽说月色一贯清冷,霜雪也是白净无垢,但见到此人,才知月色清冷也如一潭死水,霜雪再白净也不如他明月美玉一般的容貌。   谢昭华站在他面前,右手摁着腰间的佩剑,左手提着灯笼,漫天枝影中,他如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点冰冷气息。   “纳兰家果然好教养,尽教族中子弟闯他人别院。”   纳兰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说这一句话的意思。   谢昭华唇色冷淡,“怎么?不认识我?”他攥紧纳兰的手腕,猛地将人拉近,“求娶别人的妹妹,却连别人的兄长都不认识,你这谢家的女婿,做的也不称职啊。”   纳兰瞳孔一缩,喉咙发紧,“……求娶?”谢家?   谢昭华像是用尽了耐心,他松开纳兰的手腕,“纳兰家的天才也不过如此。”   话落,便要提灯笼离去。   纳兰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几刻钟前他刚修补完水幕结界,后来九极八阵不知因何发动,他被卷入白雾中,再睁眼便到了这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位同修的紫府,现在看来,他应是阴差阳错的入了九极八阵。   天门圣地,仙音袅袅。   各家法派中,纳兰一家独大,隐隐有天门圣首之称。时年三月,惊蛰日,纳兰家为少主求娶谢家幼女谢殇璃,四海恭贺。   云海渺渺之中,有琼墙一望不见尽头,墙中花影如海,亭台阁楼鳞次栉比,仿佛仙宫紫府。   湖畔水榭里,纳兰家与谢家的几位长老正在商定婚期,一婢女匆忙走进,脸色发白,“大长老,大事不好了!”   谢殇璃不见了。   得知此事的谢昭华倚在榻上,道服未脱,乌发却松松垮垮全散落在衣襟袖袍间。他支起一条长腿,右手抵着下颌,面色冷淡,“不见了?”   他冷笑一声,“抓回来,婚期已经商定,由不得她耍脾气。”   冷面修士领命,正要化作星芒离去,谢昭华又道,“纳兰千流呢?”他可没忘记这个人对婚事的不喜。   谢殇璃逃婚的消息很快如插翅般飞了出去。早前就有诸多仙子嫉恨她能嫁与纳兰千流为妻,如今她一逃婚,仙门世家也撕破了脸面,纷纷上门,愿以万金作嫁妆求娶。   纳兰千流君子风度,遇上这等剑修也要怒不可遏的事,态度却仍如清风明月,先是推拒了各家的相亲请求,后又传出话来,“心系一人,何惧一等。”   叫云天宫下苦苦等待的仙子们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更有修为深厚者当场落誓——不杀谢殇璃,不入五天门。五天门指的是天门圣地的五个法派。   凡人客栈里最喜讲这些仙门法派间的爱恨情仇,早前纳兰千流求娶谢殇璃已是叫人捶胸顿足,如今他又放出这样的话,不免叫人唏嘘,感叹他出生高贵还情深似海。   “那谢殇璃也不知瞎了几只眼,若是千流君愿意娶我,叫我修为倒退也心甘情愿。”轩窗旁有女修揽镜自照。   “可不是,千流君天人之姿,那谢殇璃生得貌丑不堪,千流君愿意娶她是她三生有幸。”若论个天下美人榜,那榜首必是纳兰千流无疑。   这一番话引起客栈众人的共鸣,谢殇璃坐在墙角,听得众人对她一贬再贬,脸色尴尬不已。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帷帽戴上,压低声音,“师兄,我先回房。”   坐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将她摁住,蹙紧眉头,“凡人无知,何必为这些话伤神?”   谢殇璃更尴尬了,虽然与纳兰千流结亲一事并非她所愿,但趁着两家商定婚期逃出家门,害纳兰千流沦为仙门笑柄,也是事实。   她心底一叹,神色复杂道,“师兄说的是。”   两人用完午饭,正要提剑起身,客栈大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谢殇璃动作一顿,抬眸望去,看见几个彪形大汉众星捧月般拥着一华服公子走进来。   那少年公子年纪极轻,华服上绣满了金丝银线,光是腰间佩戴的玉饰便有十七八种,整个人如同宝石般金光闪闪。再往上看,那张脸也是异常俊美,不似寻常幽海人士,倒有几分南疆风情。   谢殇璃一见此人便转过了脸,连声催促,“师兄快走,切莫被他认出。”   江离月正疑惑她这句话,那边华服公子睨了一圈客栈,“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冷笑着往谢殇璃这边走了过来。   “胆子不小,偷了本君的东西,见到本君还敢跑?”   谢殇璃心底暗骂,谁偷你东西了!面上微微一笑,“七弟,好久不见,你怎么出来了?”   谢七瞪了她一眼,又往江离月身上看,阴阳怪气道,“好啊谢殇璃,还以为你逃婚追寻大道有多风光霁月,原来是跟自己的师兄你侬我侬去了?今日若不是我撞见,纳兰千流岂不是要等你到天荒地老?”   江离月蹙眉,“这位公子慎言,我与师妹清清白白。”   谢七更阴阳怪气了,“清清白白?你若同她清清白白,怎么跟她一起逃婚?” 第46章 罗刹(十四)   “谢殇璃”三个字一出,整个客栈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谢殇璃叹了口气,“好了七弟,这里不便说话,你我出去再说。”   谢七冷笑一声,“谅你也不敢跑。”说罢,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谢家仙子逃婚逃到了凡人城池,身边还带着个样貌不俗举止亲密的年轻男人。消息一经流传,就传到了纳兰一族居住的云天宫里。   “谢家也不过是仗着身后有渡劫老祖撑腰,那谢殇璃做出这等不要脸之事,难道还要千流君跟她成婚不成?”有弟子冷声开口。   “观仙门百家,有才有貌的仙子也不止那谢殇璃一个,掌教又为何非要那谢殇璃进门不可?”   “我看百花宫的朝雨仙子与少掌教就般配得很。”   纳兰一族一向孤傲,早就对谢殇璃逃婚一事感到不满,如今她又传出与人私奔一事,更是怒不可遏。   若非掌教有令,谢家又割让了半条灵脉息事宁人,纳兰家又怎会轻易放过谢殇璃?只能说谢殇璃命好,让家族丢尽了脸还肯护着她。   “真是丢人现眼!”   谢家紫府里,头发花白的几个长老坐在侧殿,对家主一心要护谢殇璃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   “家主一向对她心软,如今又得罪了纳兰一族,这可如何是好?”一长老脸色难看,对着谢昭华道,“难道要将剩下的半条灵脉也割让不成?”   纳兰家难惹得很,一旦彻底得罪就是不死不休。谢昭华倚着雕花椅,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转动着手里的琥珀玉珠,“派出去的人还没找到吗?”   站在他身侧等待命令的弟子低声回答,“回少主,明秀天山的子雾道君一直跟在小姐身边。”   原来传闻中同谢殇璃一起私奔的,正是与之同出一门的师兄子雾道人江离月。   明秀天山虽说主修诛仙之道,但宗门里的法修丹修也不少,江离月正是法修一道的佼佼者,年纪轻轻就入了天山第九峰,于阵法符箓上的修为可谓登峰造极,谢家派出去的弟子能在他手底下活着回宗门,也是他给了谢殇璃面子。   谢昭华转动玉珠的手一顿,“将人撤回来,当务之急,是先稳住纳兰一族。”   明秀天山一惯爱惜羽毛,这次江离月同谢殇璃传出私奔的流言,居然毫无动静?要说里面没有古怪,谢昭华怎么也不会相信。   ……   却说另一边,谢七好不容易寻到谢殇璃,正要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抓回去,几个黑衣剑士从天上落了下来。   “子雾道君,许久不见了。”为首的黑衣人声音沙哑怪异。   江离月不紧不慢地从谢殇璃身后走出来,挡在两人身前,“我有意放你一马,你却自己上门寻死。”   黑衣人冷笑一声,“都说子雾道人剑法超群,比之纳兰千流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本君倒要领教领教。”   谢殇璃握剑的手指发紧,在江离月身后低声道,“是魔修,师兄,不可恋战。”   谢七若有所思的看了两人一眼,心中暗道,好你个谢殇璃,难怪放着好好的纳兰千流不要,非要在这个节骨眼逃婚,原来是明秀天山出了事。   江离月正要开口,一道冷如雨声靡靡的声音将他怔在原地。   “本君也想领教领教,不知子雾道君意下如何?”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谢殇璃,她瞳孔一缩,向桃林深处望去,只见白雾之中,几点银光如水化开,有人拂开桃枝花叶,自雾中走了出来。   明明日头已经偏西,云头也卷了火烧云,谢殇璃却仿佛被日光刺到眼睛一般,慌乱的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冰冷的凤眼。   世上有凤眼者不知凡几,可如纳兰千流这般好看到令人怦然心动的,却是凤毛麟角。谢七抿着嘴,握紧折扇的指骨隐隐有些发白。   几个黑衣人见到纳兰千流也是一惊,堂堂纳兰一族的少掌教,竟为了个与人有私情的女人从天门圣地走了出来。   “走!”为首的黑衣人压低声音。   一个江离月或许还能对付,但再加上个纳兰千流,恐怕就得魔君亲自前来了。几人斗篷一遮,化作黑烟离开。   纳兰千流这才将目光落到谢殇璃三人身上,“谢殇璃,过来。”   他唇色极冷,没有一点血色,叫谢殇璃害怕得心头狂跳。   他们本是未婚夫妻,却同路人一般陌生,谢殇璃逃婚的时候还理直气壮,到了纳兰千流面前,却怕得不敢有任何念头。   纳兰一族威名赫赫,纳兰千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千流君。”谢殇璃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你怎么来了?”   纳兰千流唇一弯,勾出冷漠的弧度,“本君不出来,怎么把你抓回去?”   谢殇璃脸色发白,江离月蹙紧眉头,“纳兰道友可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纳兰千流冷笑,“本君的未婚妻为了别的男人逃婚,弃本君不顾,全天下都传遍了,你说本君误会?”   江离月也知道这件事很难解释,他张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此事并非纳兰道友想的那般,我同师妹之间清清白白——”   “本君不管你们之间有没有私情。”纳兰千流打断他的话,嘴角噙着冷意,“谢殇璃是我的妻子,从今往后,还望你牢记这一点。”   江离月身体一僵,纳兰千流向谢殇璃伸出手,目光冰冷,“谢殇璃,过来。”   “听闻纳兰道友数年前同北荒魔君打过交道。”谢七不慌不忙,将谢殇璃往身后挡,“不知方才那几个魔修,纳兰道友可觉得眼熟?”   纳兰千流目光一暗,“还未请教道友姓名?”   “千流君果然贵人多忘事。”谢七似笑非笑,“谢家这一辈有十四个儿女,谢七不偏不倚,正好是第七个。”   纳兰千流一怔,“谢七?”   “难为千流君还记得我谢七。”   纳兰千流自然是记得的,谢家修行剑道,追寻道法自然,然而不知造了什么孽,出了个天生多情的家主。 第47章 罗刹(十五)   这谢家上任家主脾性古怪,长得面如美玉形似神人,十六起便上了天下公子榜,位列第三。他倒也不负这“公子”之名,年纪轻轻就迷得百花宫一众仙子痴心不改,更有北荒魔女千里示爱,将谢家老祖,也就是他的父亲气得走火入魔。   这也便罢了,他结丹后谢家有人提议让他与昆仑仙子合籍,好让他收心,他这心收了一百多年,又开始蠢蠢欲动,与南疆万安公主搞在一起,生下了谢七。这也难怪谢七容貌俊美异常。   谢家老祖对他彻底失望,出关后就直接废了他的家主之尊,扶了小儿子上位。这谢家上任家主也是个怪人,被废了家主尊位也不难过,反而高高兴兴地去了南疆。   说起来,谢七能与纳兰千流相识,原因还在谢殇璃身上。那日谢殇璃逃婚的消息不胫而走,纳兰家震怒,当场就要跟谢家翻脸,纳兰千流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看着也不喜欢跟他订婚的谢殇璃,却偏偏执意反对退婚。   谢家家主无法,只得派人前往云天宫赔礼道歉,这派的人,就是谢七。   谢七看着面前明月美玉般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纳兰千流,心底像有一团线愈缠愈紧。   天下美人如昆仑众仙,到了这人面前,也得自行惭愧,莫怪那些仙子从不列什么天下美人榜,若榜首是个男人,岂非叫天下人笑话。   “原来是渡苍君。”纳兰千流似乎也想起了当日云天宫谢家赔礼道歉的事,面色冷淡道。   “渡苍”乃谢七的道号,由谢家老祖亲自所取。谢七折扇末端抵着下颌,“纳兰道友也看到了,我这姐姐虽然做错了事,却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与人私奔,而是师门出了事不得不离开家门。”   纳兰千流也知谢殇璃没有这个逃婚的胆子,他看向谢七身后的谢殇璃,“谢家也是个庞然大物,明秀天山究竟出了何事,竟叫你连求救的念头也不敢有?”   谢殇璃被他说得不敢抬头,纳兰千流又道,“便是谢家做不了主,我纳兰千流莫非是摆设不成?”   谢殇璃眼眶发热,她低声道,“师尊有令,此事不得向他人提起。”   谢七在一旁听得也是一愣,就因为这个?他几乎要气笑了,“谢殇璃啊谢殇璃,你这两百年是白活了,竟一点都不知变通!若你师尊叫你去送死,你还眼巴巴的去不成?”   江离月蹙紧眉头,“渡苍道友慎言,我师尊风光霁月,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谢七冷笑一声,“这可不一定,表面风光霁月内里龌龊不堪的多了去了。”   “七弟!”谢殇璃美目一瞪。   纳兰千流看了她一眼,将穿云梭从袖里乾坤唤了出来,“这里不便谈话。”   北荒有鲲,幽居深海,其广数千里,势如遮天蔽日。谢殇璃看着天上的穿云梭,心头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纳兰一族的赫赫威名,果然不同凡响。   “走。”   纳兰千流手一揽,将谢殇璃带上了穿云梭中。   只见四面云海翻涌,霞光万道,更有淡淡金光洒进穿云梭中,如紫府仙境,美不胜收。   仙门里法器数不胜数,同这穿云梭一般妙不可言的,却是少之又少。谢殇璃生在谢家,长在明秀天山,却从未见过这样精妙的法器,只觉得望一眼便心跳加速,折服于它的美妙绝伦中。   “据闻纳兰一族有三大重宝,一是镇魂令,二是招魂幡。”谢七身形飘渺的落在梭中,折扇轻轻打开,“这第三,便是可一日千里的穿云梭。”   前面两样法器都是从北荒魔君手中夺得的战利品,唯有这第三样,是纳兰一族自己炼制而成的法器。   纳兰千流将谢殇璃扶好,声音如雨声靡靡,“谢七,你带殇璃进去。”   谢七握扇的手一顿,他视线微微一动,落在了身侧神色冷淡的年轻男人身上,“好。”   谢殇璃不明所以,“千流君?”   纳兰千流低头看她,“我有话要同你师兄说。”有些事不便问谢殇璃。   谢七将谢殇璃带进去,雾海之中,只剩下江离月和纳兰千流两人。   “你为何不肯退婚?”   纳兰千流唇色冷淡,“我为何要退婚?”   江离月蹙眉,“有些事不便同你说,我与师妹有任务在身,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归来之日,你又何必等?”   纳兰千流冷笑,“殇璃是个听话的姑娘,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否则方才在桃林,他就不会避开谢殇璃说的那句话。   江离月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你当真喜爱师妹?”   纳兰千流没有说话,江离月又道,“即便要等几百年?”   “我为何要等?”纳兰千流走到他身侧,“我不逼问殇璃有什么秘密,那是我爱惜她,可我从来没说过,不会逼问你。”最后一句话他压低声音,已是露出了杀机。   江离月瞳孔一缩,便见万道流光携着剑气袭来,他心头一惊,纵身跃出了穿云梭外,落在云海上方。   “纳兰家果然好教养。”江离月斜剑而立,眉目沉冷。   纳兰千流神色平静,“我纳兰一族虽持有三大重宝,但据我所知,明秀天山也有一神器崆峒。”   江离月握剑的手发紧。   ……   “轰——”   不知哪座山体塌陷,整个山脉都被浓烟笼罩其中。纳兰千流眉心敇纹一闪,几道剑光将塌向他的山石劈开。   “天下人都说子雾道君剑法超群,比我纳兰千流还要厉害三分,我看也不过如此。”   浓烟逐渐散去,露出站在山崖下的江离月。江离月长衣猎猎,纤尘不染,只是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衬着一张容色冷淡的脸,愈发显得难以接近。   “你来找师妹,并非是喜爱她,只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有,你心里不痛快罢了。”江离月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纳兰千流嘴角噙着冷意,“你这是承认对殇璃另有心思了?”   江离月握紧长剑,“我同师妹之间清清白白。”   真是个呆子。   纳兰千流抬脚向他走去,江离月身体一动,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崆峒镜不见了?”   纳兰千流站在他面前,弯腰将他的下颚抬起,“除了崆峒镜不见,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谢殇璃逃婚的理由。   江离月偏过头,就是不开口。   纳兰千流冷笑一声,“不开口?明秀天山奉命掌管崆峒镜,现在神器不见了,你说明秀天山有什么下场?”   江离月沉默,有什么下场?上一次崆峒镜不见,昆仑被北荒魔修屠了满宗。   正因如此,在谢家与明秀天山之间,她选择了明秀天山,选择与纳兰千流退婚。   纳兰千流还想说些什么,山崖上方巨石滚动,“轰隆”砸了下来。   “小心!”他抱着江离月侧身一滚,本想直接避开那块巨石,不曾想左侧草地是个坡,两个人狼狈的滚了下去。   纳兰千流手臂不知磕到哪里,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将素色长袖染成了血红色。他被江离月压在身下,疼得直蹙眉。   “你可还好?”江离月脑海里闪过方才纳兰千流扑向他的那一幕,心底有些复杂。他将纳兰千流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他长袖撸了起来。   很深的一道伤口,不停地往外渗血,在纳兰千流美玉一般无暇的手臂上,叫人眼底生疼。   江离月将自己的疗伤药都拿了出来,问他,“要,要擦哪一种?”此刻竟显得有些无措了。   纳兰千流暗骂一声,果真是个呆子!   “给我,我自己涂。”   江离月只好把丹药都递过去,纳兰千流随手一拿,咬开瓶塞,将药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许是好几年不曾受过外伤,他痛得蹙紧眉头。   江离月低下头,有一张明月美玉般的脸映在脑海,久久不去。   擦完药,纳兰千流脸色难看的起身,“崆峒镜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但能守住多久,就看明秀天山有多少本事了。”   江离月收拾好自己的药,“你还要带师妹回去合籍吗?”   纳兰千流回头看他,“我并没有想要逼她回去,只是担心她在外面的安全罢了。”   沉默良久,他轻声道,“我会向掌教提出延迟婚事的决定,你也不必担心谢家。”   话落,他眉心敇纹一闪,化作星芒向天门圣地的方向遁去。   暮色苍茫,云海翻涌,有锦霞绵延千里而来,又有金光升升落落。   “师兄,千流君呢?”江离月身形刚落到穿云梭,谢殇璃便迎了上来。   “他已回了天门圣地。”江离月收起长剑。   谢殇璃松了口气,“旁人都说千流君秉性孤傲,难以相处,今日看来,却并非世人所说那般。”   江离月看了她一眼,音色淡淡,“他要回去禀明掌教,延迟你们之间的婚事。”   谢殇璃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她身后的谢七却是一愣,“延迟婚事?”他竟真的要等?   江离月从两人身侧走过,被翻涌来的云海卷入其中。 第48章 罗刹(十六)   谢殇璃与江离月奉命查找崆峒镜已有数月,却始终不得其踪迹,谢七冷眼旁观,“问你有什么秘密你也不说,只一味自己扛,纳兰千流在的时候,你就应该向他求助。”   穿云梭客房中,谢殇璃坐在榻上,与谢七面对面,“我连父亲都不敢说,又怎敢在千流君面前将事情全盘托出?”若是让纳兰一族知道崆峒镜丢失,一定不会放过明秀天山。   她叹了口气,“七弟,前面就到南疆了,你去你母亲那里吧,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谢七看着她,“你真当我是傻的?即便你们不说,我猜也猜得出来,相信纳兰千流也已经猜了出来。你匆忙逃婚,家主本就心有疑虑,若不是纳兰千流执意不肯退婚,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下场?纳兰家是那么好得罪的吗?家主为了你,灵脉都割让了半条,长老们早就对此心有不满,若非他,你早被抓回去以死谢罪了。”   天门圣地纳兰一族独大,可不是说着玩的。   见谢殇璃脸色发白,谢七就知道她心底其实跟明镜一样,阴阳怪气道,“还以为你多大的骨气,原来也会怕。”   谢殇璃苦笑一声,“我走的时候就想过,若是不慎被抓了回去,我就去云天宫以死谢罪,不牵连族人。”   “你说不牵连就不牵连?”谢七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纳兰”两个字怎么写?我看你这两百年就是白活了。”   “七弟!”谢殇璃怒瞪他一眼,“我那也是没有办法,师门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谢七暗道,袖手旁观?明秀天山又不止你和江离月两个弟子,怎么偏偏就派你们两个?无非是想日后东窗事发,好拿谢家出来垫底罢了,真当破云真君看重你们?   “我不管你猜出什么,总之到了南疆,你不准再跟着我!”谢殇璃提剑起身,抬脚就要出门。   谢七不紧不慢道,“趁天门圣地的视线还放在你和纳兰千流的婚事上,你去求纳兰千流,求他帮你,只要你开口,他不仅不会把事情透露出去,还会帮你遮得严严实实。”   谢殇璃停下脚步,沉默良久,“你就这么相信他?”   谢七也跟着站起来,“与其在这里揣测他究竟知道多少,还不如将事情全都告诉他。”   谢殇璃脸色复杂,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江离月站在桅杆旁,长衣猎猎,乌发紧束,他看着远处云卷云舒的雾海,音色冷淡,“谈好了?”   谢殇璃不知为何心头一紧,“前面就是南疆,师兄有何打算?”   江离月眼底一片平静,“等。”   等?   谢殇璃不解。   金乌落下,锦霞又铺满了云海,穿云梭一日千里,很快到了南疆上空。   灰蒙蒙的天色有些浓重,似乎随时可以掐出水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见人影,唯有挤在一起,形形色色的油纸伞。   南疆数十年不曾下雨,这个月也不知出了何事,频频下起雨来,早上连绵细雨,晚上便大雨倾盆,下得人心烦躁。   谢七十数年不曾回过南疆了,一下穿云梭便被淋了满身,他抬起湿透的长袖,愣了愣。   谢殇璃撑着伞走过来,身体微微一侧,替他挡住冰冷刺骨的细雨,“怎么了?”   谢七没有说话,视线在充满南疆风情的街道一扫而过,“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先找家客栈住下。”   江月离在一旁点头,三人找了家最近的客栈,一进门便把伞收起来。   “掌柜的,来三间上房!”谢殇璃抬袖擦了擦脸,唤了一声。   大堂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刀客坐在窗口,听到谢殇璃的声音,都看了过来。   “好嘞,几位请随我来。”店小二掀开门帘,热情的迎了上来。   谢七走在最后,他视线微微一动,将窗口坐着的十数个刀客看得一清二楚。骑装马鞭,眼眶深邃,俊美得不常人,这群刀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气息。   江离月似察觉到了什么,看了过来,“有事?”   谢七面色平静,“无事,只是想看看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走在最前面的店小二闻言笑道,“看几位客官的模样,不是南疆人吧?若有急事,可别等这雨,这雨古怪得很,下了一个多月了,这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   谢殇璃,“为何不请仙师做法?这雨下得这般急,田地里的庄稼岂非要活不成了?”   “这仙师哪里是这么容易请得动的?谢驸马也是极厉害的人物,开坛做法刚起了个头,便重伤昏迷了过去,至今未醒。”   “谢驸马?”谢殇璃一惊,忙追问,“可是万安公主的夫婿?”若是,岂不是七弟那不着调的生父?   店小二正要回答,谢七走了过来,他手上拎着把油纸伞,腰间佩着柄剑,油纸伞描梅绘枝纹路艳丽,长剑通体银白冷无机质,配上他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叫人一时间愣了愣。   “客官是南疆人吧?”   谢七道,“我生母是南疆人。”他转头看了谢殇璃一眼,“有这功夫打听闲事,还不如想一想怎么去求纳兰千流。”   谢七与生父一向形同陌路,别说生父重伤不醒,就是他被人斩了灵根魂消身陨,也不见得会伤心难过。   谢殇璃虽心底担忧二叔,却也不敢触谢七的霉头,只心里暗道,待明日寻个空偷偷去王城一趟,若二叔无事便罢,若有事,定要传讯老祖,二叔是老祖的亲生儿子,定不会不管不顾。   客栈的厢房很是雅致,格局陈设充满了南疆风格,谢殇璃推开窗,入目便是湖光山色,层峦叠嶂,只是这会儿雾雨连绵,大街好城镇好,都仿佛雾里看花,始终看不清楚。   她转身走到床边,将衣物从“须弥戒”中一一拿出,又换了身衣裳,才走出房门。   “师兄?”她敲了敲门。   好一会儿,江离月低沉的声音从厢房里传出来,“进来。”   谢殇璃走进去。雕花榻上,江离月盘膝而坐,他容色沉冷,长发高束,眉心血色敇纹若隐若现。   谢殇璃一看便知师兄在冥想,也不敢贸然打断,只站在一旁。数息后,江离月缓缓睁开眼,“此地果然有异。”   谢殇璃心口一紧,“可是跟水族有关?”南疆域里江河不少,常有妖占河为王,这在当地已不算什么新鲜事。   江离月起身,“水族没有降雨的本事。”能降雨的,只有蛟龙一族。   谢殇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结结巴巴道,“龙,龙族?”   龙乃神裔,有沟通天地之能,便是渡劫大能遇上也要小心翼翼,莫怪谢驸马开坛做法反被重伤,若换了个修为不高的,当场就魂消毙命。   若南疆真被蛟龙盯上,只能自求多福。   江离月沉吟片刻,当下做了决定,“休息一晚,明早启程,南疆龙族作祟,非人力可解。”   谢殇璃叹了口气,虽心有不忍,但龙族确实非人力所能应对。   “王城离此地不远,你若想去,便抓紧时间。”江离月取出长剑,坐在榻边擦拭。   谢殇璃心头一喜,“多谢师兄!”说完一刻也不等,化作星芒破云离去。   天色灰蒙,雾雨连绵,有人撑着伞,自石桥走来。   夜深,大堂里只有小二在打瞌睡,掌柜的算完一笔账,正要捶捶酸痛的肩,一柄素雅的伞出现在眼前。   “您,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吓了一跳,声音不由地有些发颤。   这一柄伞看着有些破旧,伞下的声音却如外面冰冷刺骨的雾雨,“我找人。”   掌柜的,“近日住店的客人有些多,不知您要找谁?可有确切的姓名住址?”   那伞微微一动,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楼梯上传了过来,“他找我。”   掌柜的抬头一看,是一位年轻俊美的道长,对方似刚刚起床,乌发散开,云衣松垮,沉冷的面容上不见喜怒,看着就难以接近。   “殇璃呢?”没有看见想见的人,伞的主人微微蹙眉。   “去了王城。”江离月走下楼梯,伸手欲替纳兰千流收伞。   纳兰千流任由他动作,“王城?谢朝渠?”   两人向楼梯走去,江离月将南疆异变以及猜测一一道出,“蛟龙性残忍,南疆恐有大劫。”   “龙族一贯幽居深海,怎么突然到南疆兴风作浪?”   江离月道,“我也正奇怪这点。”   纳兰千流似想到什么,看了他一眼,“道藏上有记载,龙族出自昆仑,崆峒镜第一次出世,掌管它的正是应龙,后昆仑众仙被屠,龙族幽居深海,崆峒镜消失不见,这是第一次。昆仑再兴,崆峒镜第二次出世,北荒魔君借镜不成,意图发兵,崆峒镜再次消失,这是第二次。”也是这第二次,昆仑又被屠了满宗。   “一千年里昆仑被屠了两次,自此丢了传承,再也没有往日风光,也因此,崆峒镜第三次出世,没有选择昆仑,而是选择了明秀天山。”纳兰千流说完,停下脚步,“破云真君告诉你们,崆峒镜被魔修盗取?”   ※※※※※※※※※※※※※※※※※※※※ 第49章 罗刹(十七)   七百年前北荒魔君欲借崆峒镜渡天煞劫,昆仑众仙以“正魔两立”为由,拒绝北荒魔君的请求,后来崆峒镜因龙族之故消失,北荒魔君大怒,亲自屠了昆仑满宗。   昆仑二次被屠后,龙族再也无法回到陆地,只能避世不出。这才是龙族幽居深海的真正原因。   崆峒镜第三次出现,放弃昆仑选择明秀天山,以致昆仑成为天下笑柄,龙族心有不甘却也阻止不了崆峒镜,只能憋屈的放弃昆仑传承。   破云真君作为掌管崆峒镜的第三任主人,崆峒镜的丢失与他脱不了干系。且自第二次昆仑被屠以来,北荒魔君因天煞劫修为倒退,虽还是魔修第一人,可纳兰千流怎么也不相信,他会一点也不忌惮有着昆仑数千年传承的明秀天山,敢只身夺取崆峒镜。   要知道明秀天山可不是当年的昆仑,又与天门圣地离得极近,明秀天山只要动一动,五天门就会立刻得到消息。   若说崆峒镜丢失是魔修所为,纳兰千流更疑心幽居昆仑西海的龙族。   长廊上的轩窗敞开,冷风伴着刺骨的雾雨飘洒进来。灯笼悬在雕梁上,在黑夜中如同一团橙色的光,缥缥缈缈得又像一团雾,轻轻打在角落里。   江离月的脸落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师尊掌管崆峒镜已久,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他在为破云真君辩解。   纳兰千流看着他,“破云真君确实没有理由欺骗你。”   江离月蹙眉,“你的意思?”   “北荒魔君屠昆仑满宗,龙族心怀怨恨,来个栽赃陷害也未为不可。”还能将崆峒镜从明秀天山手中夺回。   江离月也想到了这点,他正要开口,纳兰千流又道,“崆峒镜丢失前,昆仑是否有仙子出访明秀天山?”   江离月沉默,数月前明秀天山确实有昆仑仙子到访,“如此说来,昆仑众仙跟龙族勾结?”   一千年前,掌管崆峒镜的应龙渡三尸劫,欲斩三尸,岂料三尸未断,恶尸作乱,将昆仑上下屠了个干干净净。这是昆仑第一次被屠。龙族自知理亏,虽避深海不出,犹对昆仑不舍。   应龙之恶行天下哗然,从此被天门圣地除了善名,沦为妖魔一道。昆仑明知来龙去脉,却还同龙族搅在一起,其野心之深,昭然若知。   窗外的冷风吹得愈发厉害了,飘洒进来的雨似针扎一般,纳兰千流走到一扇紧闭的窗前,伸手推开,“我有两个猜测,一,龙族已经得到了崆峒镜,意图颠覆天门圣地,让昆仑再兴,南疆只是个开始。二,昆仑与龙族勾结,夺回了崆峒镜,龙族再兴,蛟龙作祟南疆只是报复。”   “报复?”江离月蹙紧眉头,道藏之中并未记载龙族同南疆之间有什么恩怨。   “谢朝渠的道侣乃昆仑首徒。”   纳兰千流只提了一句,江离月却是将事情的原原本本都猜了出来。昆仑首徒下嫁谢家家主谢朝渠,夫妻恩爱百年,谢朝渠却喜新厌旧,另爱他人,还跟别人有了儿子。这换哪个女人都得疯狂,更何况是堂堂昆仑仙子之首,天之骄女。   报复一词说得浅了,那位昆仑仙子,怕是要将南疆赶尽杀绝。   “若我没有猜错,南疆地域已经布了数百个连环阵法。”纳兰千流叹了口气,若事情真如他想的那般,南疆之事难以善了。   江离月没有说话,转身就走,“我回一趟明秀天山。”他要回去同师尊商量此事。   纳兰千流长睫微颤,“你师尊千方百计想要瞒住崆峒镜丢失的消息,你这一回去,可就瞒不住了。”势必会引起天门圣地的注意。   江离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纳兰千流的担心不无道理,崆峒镜丢失的消息一旦传出,明秀天山必然要面临天门圣地的震怒,可让他弃南疆不顾,他怎么也于心不忍。   纳兰千流看了他一眼,也不再为难他,“你随我来。”   夜色漆黑,雾雨连绵,阵阵冷风中,南疆域里灯火通明。   穿云梭上灯笼如明月悬挂,夜海滚动,却带不来一丝雨气。纳兰千流站在舟前,看着云层下方热闹的城镇,指尖往虚空一点。一道道光纹如湖水荡漾一般散开,他闭上眼,眉心敇纹若隐若现。   光纹在南疆四探,不知探到什么,几缕银线夭夭袅袅的缠了过来,纳兰千流心口一悸,猛地睁开眼。   “查到什么了?”江离月站在一旁。   纳兰千流摇摇头,再次闭上双眼,将神识探了出去。南疆域里的修士不在少数,江河里的妖修更是不少,他这一探,果然探出了不少痕迹。   “没有龙族的踪迹,昆仑仙倒见到了几个。”收回神识,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识海是修士最为致命的存在,一个不慎就会魂消身陨。   江离月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地过去将他扶住,低声开口,“既已确定昆仑有问题,今晚就到此为止。我扶你进去,好好休息。”   纳兰千流蹙紧眉头,“蛟龙不在这里,证明昆仑暂时不会对南疆下手。明日我和你去王城一趟,问问万安公主,她是这里的主人,不可能一无所知。”他抬眸看着江离月,“也许已经做了防范也不一定。”   江离月点头,扶着他进殿。一路灯笼垂影云海起落不提,两人踏进殿门,纳兰千流道,“你也去休息吧。”便一个人进了侧殿。   江离月静默良久,方转身离去。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事关师门,由不得他不谨慎多虑。   这一夜他探尽南疆地域,果然发现了许多阵法的痕迹,这些连环阵法隐在地下,一碰便全部发动。幸而昆仑的阴谋被及时发现,江离月又是法修一道的佼佼者,很快解了数半。剩下的一半阵法因有阵灵存在,江离月不得不静下心来推演阵眼。   桃枝花影下,纳兰千流站在树后,看了他一夜。天光微亮,乌云又聚拢在一起,下了场雷雨。   谢七从厢房出来,跟谢殇璃打了个照面,“你这一晚去了哪里?”他惊道。   谢殇璃面色焦急,“我师兄呢?他去哪儿了?”   “他不在厢房里吗?”谢七一愣。昨晚他很早便睡下了,至于江离月睡没睡,倒是一点不知道。   谢殇璃正心急如焚,走廊一头传出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却是江离月跟纳兰千流走了过来。   “师兄!”她吃了一惊,“千流君怎么也来了?”   纳兰千流今日穿了件道服,青丝乌发,腿长肤白,摁着佩剑走过来时,衣摆长袖似有流光闪动,更显出几分凛凛剑意,明月清风。   一路走来,见过他的人都不禁呆了,只觉得昆仑众仙也不过如此。   “师妹。”江离月面色沉冷,将谢殇璃要问的话通通打断,“万安公主那边如何?”   谢殇璃摇头,“婶婶什么也没说,只说要请师兄过府一聚。”   江离月看了身侧的纳兰千流一眼,“果然如纳兰道友所说。”万安公主已经做了万全准备。   谢七脸色难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间耽搁不得,几人御剑前往王城,一到公主府正门便有几个侍卫迎了上来。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公主府里宫女不多,万安公主一向喜静,出嫁时只带了从前在宫中伺候的婢女。   “七儿。”一见谢七,万安公主便惊喜万分的迎了上来,抱着谢七不放,“母亲好想你,日夜都想。你这孩子心肠好狠,十几年都不来看母亲一次。”   谢七沉默良久,将母亲推开,“母亲,还有客人在呢。”   谢殇璃在一旁忙开口,“婶婶,这是我的同门师兄子雾道君,这是天门圣地的纳兰少掌教。”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也是我未来的夫君。”   纳兰千流听到这里,微微一怔,目光温和的看了谢殇璃一眼。   万安公主听了一惊,“原来是纳兰家的千流君。”她看向纳兰千流,忍不住暗叹,果然是仙姿佚貌,玉树堆雪,月殿嫦娥也不过如此。都说昆仑出美人,她这个看遍了昆仑众仙的人,见了纳兰千流仍觉得明月生辉,美玉溢彩。   “公主有话,不如进去再说。”江离月见此情形,目光一暗。   万安公主便将几人请进殿,将数月来南疆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事情大体如纳兰千流所料,只是万安公主并不清楚崆峒镜被盗一事,只误以为南疆有重宝将要出世,才引得龙族盯上。   江离月若有所思道,“不知公主可有注意到域外的阵法?”   万安公主点头,“想来子雾道君也已看出,有修士同龙族勾结,欲对南疆下手。”   江离月正要将昆仑一事告之,万安公主又道,“今日请两位前来,是有事相求。域外一暗湖水妖作怪,借着河神之名让村民献祭了不少童男童女,妾身得知此事派人去除,没想到折损了不少修士。妾身疑心那湖底有御水珠,却又因驸马之事无法动身前往,还请两位道君相助,除去水妖,妾身感激不尽。”   谢殇璃一听,忙道,“婶婶,何不请千流君助南疆一臂之力?二叔卧床不起,龙族虎视眈眈,南疆可如何是好?”   万安公主便笑道,“你且放心,关于龙族我已做了万全准备。”言罢,向江离月纳兰千流二人揖了一礼,“还请两位道君相助。”   纳兰千流本就有意助她,唇色淡淡道,“还请公主寻个人带路。”此事算是应了下来。   几人在公主府待了几个时辰,便要出发去那暗湖除妖。临行前谢七留了下来,言道,“我去看看谢朝渠,全了这骨肉之情再去助你们除妖。   ……   天色阴沉,阴雨连绵。湖畔所望之处,皆山影重重水雾萦绕。仿佛雾里看花,始终看不清楚。   东山湖畔,公主府的人送到这里便要离去,“几位仙师,前面便是暗湖了,小的没有修为,只能送几位仙师到这里。”   桃枝逶迤,从一旁探入湖中嬉戏。   湖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有竹竿撑筏而过,留下几抹模糊的身影。   雾雨刺骨,迎面而来。江离月站在竹筏前,目光落在远处山影上,任长衣猎猎。   “师兄,这湖底下当真有御水珠?”谢殇璃撑着伞走过来,神色凝重。   同是御水的法器,御水珠比之龙珠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这水妖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有御水珠撑腰。   江离月不好下定结论,御水珠之神效,也不是人人都会使用的,就是江离月自己,也不知道启用御水珠的密咒究竟是道藏上的哪一段咒语。   一旁的纳兰千流却是若有所思,御水珠这件事过于蹊跷。南疆遇敌,昆仑勾结龙族,御水珠偏又在此时出现,怎么想都令人怀疑。   只是现下已经答应万安公主除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万安公主口中的万全之策能让龙族知难而退,若是天门圣地的人来,从中抽丝剥茧,崆峒镜丢失一事定然瞒不住。   纳兰千流生性冷淡,一行人中只对谢殇璃有那么几分感情,崆峒镜之事他还真不关心。甚至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的想,事情败露便败露,也好过谢殇璃整日跟在江离月身后,他这门亲事订了百年,也是时候举行合籍大典了。   谢殇璃不知纳兰千流心中所想,与江离月交谈几句后,又转到纳兰千流身边,嘘寒问暖起来。   纳兰千流修为深厚,自是不觉得寒冷,但道侣如此关心他的身体,他心头不说欢喜,也有几分温柔。   说话间竹筏已穿过雾岛,来到暗湖深处。只见此处浓雾更重,阴森可怖,湖水暗沉不见一点碧色,举目四望,更不见一点山林的踪影。   江离月站在竹筏前头,身影一卷入白雾中便消失不见。谢殇璃心头一惊,两步上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她拔出长剑,破开浓雾,又被雾气笼罩起来。   “小心!”纳兰千流见势不对,揽住她的腰一跃,落到筏尾,“这是毒瘴,会使人迷失心智。”   他从袖里乾坤拿出几瓶丹药,递给谢殇璃,“拿好,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去将他找回来。”   谢殇璃瞪大双眼,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白雾中,“千流君!”   雾水弥漫,不见暗湖一点痕迹。   纳兰千流站在湖面上,长剑一动,斩尽四周寒雾。浓雾褪去,露出暗湖的本来模样,他回头一看,身后果然没有谢殇璃的身影。   “禁制吗?”他声音冷淡,执剑往深处走。   随着山林的出现,湖畔也出现了不少村民的身影,或洗衣洗菜,或挑柴担水。   纳兰千流身形微顿,有村民抬头看过来,惊喜不已,“纳兰公子回来了!”   “纳兰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为首的村长站在他面前,笑容满面,“快回去吧,小离一定等急了。”   小离?   纳兰千流心头疑惑,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小离还在等我?”   “公子这是什么话,小离对您一心一意,日日盼着您归来呢。”   纳兰千流不再说话,村长带着他进村,来到一户院落前,“公子进去吧,小离见到您,一定会很开心的。”   纳兰千流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一进门便如同换了个世界一般,四处张灯结彩,挂满喜字,他掀开门帘,声音冷淡,“都说子雾道君修为高深,区区一个水妖,怎么将你逼到这种地步。”   婚床上赫然坐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冷色道服,乌发高束,只是脸色难看得很。   纳兰千流走进去,“你的剑呢?”   江离月抿紧薄唇,“丢了。”   “你们明秀天山的传承可真有意思,个个都喜欢丢东西。”昨日丢崆峒镜,今日丢本命法器,也不知明日又要丢点什么东西。   纳兰千流长袖微动,朝他扔了瓶丹药,“这地方古怪得很,指不定有什么禁制,殇璃还在外面,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而此时禁制外,谢殇璃正满脸焦急的站在竹筏上。一道剑光遁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灵力作响的声音,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扎在她脚下,争鸣了几声。   谢殇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本命宝剑似察觉到她的恐惧,在袖中嗡嗡作响。   “不知哪位道友前来?”   前方白雾被人逐一破开,浓雾褪去,有抹修长清冷的身影站在那里。对方长袖玉冠皆如雪,唯有青丝如鸦羽,黑白分明得叫人心惊胆战。   “哥哥。”谢殇璃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谢昭华会出现在这里。   谢昭华收回长剑,目光冷淡的看了过来,“纳兰千流呢?”   “……千流君,千流君寻师兄去了。”谢殇璃最怕她这个哥哥,又因自己逃婚在先,说话不由地发颤。   “谢殇璃,你好大的本事。”谢昭华走过来,脸色虽平静,但那压迫感却叫谢殇璃面色发白,“全天下都知道你与其他男人私奔,纳兰千流却还愿意护你。”   ※※※※※※※※※※※※※※※※※※※※ 第50章 罗刹(十八)   “我没有和别人私奔!”涉及清白,谢殇璃鼓起勇气反驳,“哥哥休要冤枉我。”   谢昭华也懒得质问她逃婚的缘由,“跟我回去,省得你丢尽谢家的脸。”   谢殇璃退后,“我不回去,千流君已经答应我推迟婚事。”   谢昭华嘴角冷凝,“他答应是他的事,但你今日必须得跟我回去。”   谢殇璃不肯,祭出长剑对准谢昭华,右手掐诀,“这是父亲赠的青鸾剑,哥哥你打不赢我。”   谢昭华的耐心已经用光,手腕微动,也祭出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让我看看,你在明秀天山究竟学到些什么。”   长剑碰撞间激起数道银光,青鸾剑由万年寒铁炼制,剑身轻薄柔韧,用起来如同飞舞的银龙,加之寒光四溢,剑光所击之处,湖水皆如鳞如刺般结成冰霜。   谢昭华的剑极是冷冽,剑身干干净净,唯剑鞘上一点纹路火红,同纳兰千流眉心的敇纹有几分相似。他用剑的招式也很凌厉,一刺一压,轻快敏捷,潇洒飘逸,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谢殇璃很快连剑都拿不稳,眼看兄长的剑要刺到眉心,她心底一慌,却是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的闭紧双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只听到谢昭华一声冷呵,“孽畜!”   她慌忙睁开眼,便见一碧绿光滑水桶粗大的蛇尾破冰而出,向谢殇璃袭了过来。那蛇尾上的鳞片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谢殇璃本就厌极这些冷血无情的妖修,当下大怒,握紧青鸾剑纵身跃起,直刺了过去。   谢昭华退到一旁,抱剑看了她一眼,“这小妖交给你了。”说罢,只身进了暗湖深处,却是寻纳兰千流二人去了。   再说另一边,江离月好不容易从窘迫的困境中出来,又被另一个禁制卷了进去。这暗湖底下也不知藏了多少东西,常常一不小心就触发阵法,叫两人措手不及。   虽有修为傍身,也经不住灵力的损耗。江离月打完坐,缓缓睁开眼,绿萝植被中,纳兰千流伏在一旁,已疲倦得睡了过去。   他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美玉一般的脸上,眉心敇纹若隐若现。不知梦到什么,他微微一动,乌发霎时散落一地,与白色道服相衬,更如明月生辉。   他心底一动,扶着纳兰千流的肩膀将人靠在怀里,那青丝也服服帖帖的跟了过来,全扫在江离月腿上。   “纳兰道友?”这一开口不如往常冷冽,反倒多了点柔情。   纳兰枕在他身上,只眉头蹙了蹙。江离月手指紧了紧,还是没忍住,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将唇覆了上去。   果然柔软香甜,叫人心如擂鼓。他先是小心探试,一触即发,后见那舌尖异常柔顺,便不管不顾的探了进去,纠缠索取。   江离月搂紧怀中人的腰肢,沉睡的咒语下了一次又一次。待呼吸不稳,体内灵力紊乱,他才放过纳兰千流。   “纳兰道友,受教了。”   纳兰千流只觉得识海沉沉浮浮,似有大山压来,他心底一凛,猛地睁开眼。   “你醒了?”   纳兰千流一愣,从江离月怀中直起身体,“我这是怎么了?”他何时跑到子雾道人怀里去了?   江离月扶着他起身,脸色平静道,“方才你灵力不稳,我在给你输送灵力。”   纳兰千流神识一动,往丹田看去,往日云蒸霞蔚的金丹果然变得晦涩难转。   “这地方古怪得很,你我须得小心。”   江离月目光落在他唇上,面上再如何平静,心底也如翻江倒海,一时间多种情绪涌来,竟如凡人一般生起了爱怨妒忌。   爱自是深爱,干干净净,不掺一点杂质,这情不知从何而起,发觉时,已刻在了神魂里。怨是怨自己自作多情,怨纳兰千流看不见自己,怨天道作弄,怨纳兰千流与谢殇璃订有婚事。妒忌也很简单,当爱怨有了,妒忌只会越来越深。   他曾想亲手斩断这情丝,纳兰千流却靠过来,让他越陷越深。   荆棘林里荒芜一片,什么也没有。   纳兰千流眉心敇纹一闪,将手中符箓扔出去,掐诀道,“敇!”   那符箓飘在半空一顿,迸射出万道光芒,将荆棘林化成一片火海。火海中发出几道嘶哑的声音,似鸣非鸣,听久了像是妖兽一类的声音。   江离月面色却是一凛,“是狐妖!”   这南疆地域不大不小,道修妖修魔修却聚了个齐,就差个鬼修了。   纳兰千流抿了抿嘴,拿出一张符箓,念了段敇令,“去。”这符箓便化作飞鸟,往火海飞去。   飞鸟落到火海上,周身像是有灵力隔绝一般,毫发无损的站在枝头上,又化出数百个一模一样的飞鸟,翅膀振动,将那奄奄一息的狐妖捉到了纳兰千流面前。   狐妖“砰”声落地,漂亮的皮毛已被烧得七七八八,只瑟瑟发抖的卷缩在地上,时不时发出哀叫声。   纵观妖狐一族,哪一个修成人形不是妩媚动人,肤白貌美,可面前这只小妖,却像是没了根基一般,狐狸形态肥胖不堪,没了皮毛遮掩,更像一团被烤焦了的肉。   纳兰千流不禁蹙眉,“你便是这湖底的妖?”   狐妖奄奄一息,却还是挣扎着给纳兰千流与江离月作揖,“两位……两位道君饶命,小妖并非这湖底的水妖,小妖……小妖是被虏来给那水妖作妾的。”   纳兰千流没反应过来,江离月却是一怔。这狐妖一看便知是只男妖,那纳妾的水妖也必然是个男的,这两个男妖竟不顾阴阳伦理,做了夫妻?思及此,他不由地看向纳兰千流。   “你说你是那水妖虏来的,有何凭证?”纳兰千流没那么容易糊弄。   狐妖身上血迹斑斑,“……小妖,小妖是被虏来的,那水妖早有正室,我狐妖一族最不屑……不屑给人作妾。”   这点倒是没有说谎,妖狐一族以美貌自居,自然是不屑于给人作妾的。   纳兰千流面色稍缓,正要给那妖狐治一治伤,一条银龙从远处腾空升起,卷了狐妖便逃之夭夭。   龙族!   江离月上前扶住纳兰千流,脸色冷凝,“是蛟龙。”果然是龙族作祟。   既然妖龙现身,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纳兰千流祭出长剑,就要追上去,江离月拦住他道,“蛟龙有沟通天地之能,你对付不了。”   他与纳兰千流都不是渡劫修士,难以抵挡龙族之威。   纳兰千流握紧手中长剑,正要说话,便见地动山摇,河水翻涌而来。   “千流!”   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斗转星移,再睁开眼时,已到了处残垣断壁宫殿里。   纳兰千流一怔,随即闭上双眼,将神识探了出去。这是处荒废已久的龙宫,虽已布满灰尘蜘蛛网,却丝毫不掩当日的威严。   他收回神识,抬脚向殿外走。殿外天色灰蒙,有人站在游廊上,长衣猎猎,似乎等了他许久。   “谢昭华?”纳兰千流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谢昭华的目光落在远处阁楼上,闻言侧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殇璃呢?”纳兰千流蹙紧眉头。   “我觉得你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谢昭华漫不经心道,他的手搭在腰间长剑上,轻轻摩挲。   纳兰千流一向不喜这人,知道谢殇璃没事,当下便转身离去。   这龙宫像是在一处秘境里,宫殿阁楼样样不缺。纳兰千流探查了一番,便想寻找出去的阵法,只是这龙宫大得很,阵法寻起来极其困难。   “轰隆——”   一密道从地底打开,浓烟从里面翻滚出来。纳兰千流神识一探,见内里似别有洞天,便纵身跃了下去,落到一漆黑洞窟里。   似察觉到有人到访,立在两旁的鲛灯“刷”的燃了起来,瞬间照亮洞窟。纳兰千流沿着鲛灯走进去,一路用灵力探查,只觉得刻在壁上的蛟龙愈演变愈奇怪,初时不过盘于天际,后又卷了狐狸鲛人等妖修,紧紧缠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纳兰千流一心向道,从不知什么风流韵事,就是同谢殇璃合籍,也是父母之命。   他不知,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人却冷笑一声,“好看吗?”   纳兰千流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谢昭华站在鲛灯下,目光冷淡的看着他。   “你何时跟着我?”   谢昭华向洞窟深处走去,“这龙宫处处诡异,你小心一些。”却是不讲自己为何要进这洞窟。   纳兰千流跟在他身后,“南疆之事,你知道多少?”   “你指的哪件事?昆仑勾结龙族之事,还是崆峒镜丢失一事?”   纳兰千流怔住,“……你如何得知,莫非天门圣地已知晓此事?”   谢昭华却是不说,走到一扇石门前,灵力聚于掌心,将石门推开,“这龙宫每日辰时会启动出去的阵法。”言罢,蹙紧眉头走进去。   纳兰千流没有得到答案,便下意识的跟了进去,谁知他刚踏入石门,身后便传来一阵“轰隆”声,他回头一看,石门已然紧闭。   这洞窟底下原是一处秘境,秘境的主人乃千年前的昆仑掌教,于此地留下了不少传承。谢昭华也是从龙宫阵灵处所知。   穿过纵横交错的青铜玉树,只见偌大帝流浆池旁,有银龙石像盘踞。左右石壁刻满龙族功绩,上下则刻星辰日月山川河流。帝流浆如水银生辉,将上方的二十四星宿映在其中。   谢昭华提着灯笼靠近,目光落在帝流浆中。帝流浆一甲子一落,珍贵不已,这昆仑掌教也不知花了多长的时间收集。   他将灯笼随手搁在一旁,昏暗灯光下,树影模糊,似有银龙逐渐现形。   纳兰千流听到有龙吟声,忙加快脚步,他穿过青铜玉树,刚想靠近帝流浆池,一双金色竖瞳猛地睁开,他识海“嗡”的一声,不受控制地向盘踞在池底的银龙走去。   龙族有情热期,与其他妖修不同,龙性本银,所以情热期通常不会压抑自己。谢昭华是半龙血脉,他的情热期比别的龙要短,也不需要交合来缓解身体的躁动。   但龙族的情热期无疑是痛苦的,特别是在没有道侣的情况下,谢昭华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度过情热期,而这龙宫底下的帝流浆池是他最满意的地方。当然,纳兰千流的出现是他没有想到的。   当他回过神时,他已化作了人形,正压着纳兰千流做着不该做的事。谢昭华的心是愤怒的,他是银龙一族,却从未想过要像所有龙族一样在情热期随便找个人发泄。   他想抽身后退,但初识情欲滋味的身体却跟他作对,缠得愈来愈紧,甚至将人压着又换了个姿势。他想推开对方,纳兰千流却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喘息。   谢昭华最后放弃了抵抗,只想着尽快度过这情热期。他的双眼逐渐化作金色竖瞳,那是银龙的意识在占据上风。   银龙看着身下明月美玉般的爱侣,身体又覆了上去。   谢昭华的情热期很短,只有短短十二年,这期间他数次清醒,发现自己不是在搂着纳兰千流睡觉,就是压着对方做事。每当他感觉身体疲惫的时候,银龙的意识又很快苏醒。   第一年的时候纳兰千流已经清醒了,但他被银龙压得动弹不得,只能跟着对方动作。他又惊又怒,几次三番想逃跑,都被银龙轻描淡写的压在身下。   期间谢昭华醒过来,他哀求对方放过自己,可谢昭华却像失了神魂一般,只顾自己舒服。   第二年,纳兰千流已经没有力气骂他,随他动作,视若无睹。   ……   第五年,银龙苏醒的次数渐渐减少,纳兰千流也开始有自己的休息时间。   他坐在玉树旁,对着谢昭华没有好脸色,谢昭华也不看他,心里又憋屈又愤怒。   第六年,纳兰千流实在撑不住了,开始咬他的肩膀,又咬又骂。谢昭华铜皮铁骨,让他咬了一年。   第七年,龙宫上方开始震动,似有人修与龙族缠斗,纳兰千流才记起七年前与江离月看到的那条妖龙。   第八年,妖龙身死,江离月到处寻他。   ……   ……   第十年,纳兰千流坐在玉树下,谢昭华不知哪里弄来了浆果,递给他,被他瞪走。   第十二年,谢昭华的情热期终于结束,纳兰千流险些热泪盈眶。谢昭华带他走出龙宫,在暗湖湖畔,遇见了寻他数年的江离月跟谢殇璃。   纳兰千流看着昔日的未婚妻,心底复杂,他拒绝了谢昭华送他回云天宫的请求,一个人遁光回去。   修士闭关百年千年也属平常,因此纳兰千流失踪十二年的消息并未有太多人知道,只有几位长老同掌教问了问。得知南疆平安无事,昆仑众仙却被幽禁西海,纳兰千流心底又是一叹。   他这十二年也不知错过了什么,全在龙宫底下与谢昭华做那事了。   回云天宫不过半个月,谢家又派了人来,不同于十二年前的赔礼道歉,谢家这次求见纳兰掌教,有两件事。一是为谢殇璃与纳兰千流退婚一事,二是为自家少主谢昭华求娶纳兰少主纳兰千流。   纳兰千流初闻此事,掀翻了青玉案。好个不声不响的谢昭华,平时看着就不安好心,没想到胆子更大,竟敢如此羞辱他。   纳兰千流自是不愿,让人将聘礼都扔出云天宫。不多时,有侍者来回禀,说少掌教,那谢少主又将聘礼送回来了。   纳兰千流更恼火,当下祭出长剑,出云天宫寻谢昭华打一场。   一年后,纳兰千流回来,又别扭了两天,才同意这门婚事。   两人恩爱数千年,纳兰千流魂消兵解后,谢昭华也兵解寻他而去。江离月闻知此事,天煞劫没能度过,当场魂消身陨。   ……   ……   云崖下白雾弥漫,翠竹林中鸦影阵阵。纳兰千流从溪流声中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伏在石泉边睡了许久。   注灵石呢?   他直起身一看,注灵石悬浮在石泉中,如宝石熠熠生辉,更似泉眼一般,令这石泉源源不断的出水。那甘甜的泉水从泉中溢出,流到干涸的溪道上,逐渐恢复原样。   水幕结界已修好。纳兰千流起身,想要遁光离开,他祭出本命法器,手指刚握上剑柄,脑海却涌现出谢昭华从身后握着自己握剑的手,教自己谢家剑法的场景。   他痛苦得蹙紧眉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眼眶却渐渐湿润。   最终他叹了口气,遁光离去。离去的他没有发现,在溪流旁一棵桃树下,谢昭——也就是谢昭华也站在那里,他握剑的手指发紧,目光隐忍。   “少掌教!”   云崖上等了一夜的弟子们一见纳兰千流便迎了上去。   纳兰千流脸色平静,“水幕结界已经修补,我也该回画镜一趟。”他对着几个长老微微颔首,再次化作星芒破开云层,远远坠去。   弟子们看着少掌教离去的星芒,心底羡慕,修为达境才能御剑遁光,也不知少掌教究竟到了哪个境界。   ※※※※※※※※※※※※※※※※※※※※ 第51章 罗刹(完)   自那日从云翠山回画镜,纳兰千流就闭殿不出,连清灵子也不见。他坐在云床打坐,双目紧闭,眉头却蹙得死紧。   “千流。”似有人在他身侧坐下,衣摆长袖,均是熟悉的模样。   来人声音温柔,同他握着纳兰千流手腕的那只手一样,带着柔情怜意,“怎么不睁开眼看看我?”   纳兰千流便缓缓睁开眼,目光映上那人的身影,心先是一痛,又是一狠。   这心魔常在他凝神静心时来作祟,又因知晓他心底思念道侣,又化作道侣的模样来引诱他,着实可恨至极。   当下不再犹豫,引动天雷劈了下来,心魔惊慌失措,被劈成灰烬,又随云雷散去。   画镜外的修士只见乌云自云天殿铺来,霎时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那雷声振聋发聩,惊得满境弟子心生惶恐,以为天劫降临。   “掌教,是丹楼那边传来的动静。”一身着青衣白袖的弟子前来回禀。   清灵子自青玉案后惊起,“什么?丹楼?!”他也顾不得什么掌教之仪,匆忙往丹楼走去,几个弟子跟在他身后。   崖边青松柏树旁,丹楼拔地而起,雕梁画壁,修得精美绝伦。只见雾海萦绕之中,屋檐卷翘的丹楼似丹青描绘,昆仑仙境也不过如此。   清灵子匆匆赶来,长衣猎猎脸色难看。碧空子一见他,忙道,“只是个小小的劫云,你别担心。”   清灵子如何不担心,千流的出生本就不同常人,非阴阳结合而生。他出生时清灵子忧心天道会因此盯上他,特意去查探天机盘。   然而往日一片明朗的天机盘却呈现出模糊不清,甚至血红一片的状态。清灵子心中暗恨,自己当年不忍腹中骨肉执意生下,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死在劫云下不成?   思及当年之事,他对碧空子的恨意又涌上心头,迁怒道,“不用你管!”猛地拍开他扶着自己的手。   碧空子心底酸涩,面上却平静道,“千流修为停在合神那么多年,也该到了渡劫的时候,你也别过度担忧。”   清灵子不再理会他,见丹楼殿门卷出青烟白雾,忙走进去。   丹楼里藏书十万余册,是几大仙门藏书最多的一楼。卷竹帘下,桃枝随风晃动,纳兰千流端坐于玉案后,正提笔抄录书籍。   他今日没有束发,三千青丝从肩上滑落,落在地上散了一地。白色道服外搭了件藏青色外衣,袖角微微曲卷,自案上垂落,与衣摆层层叠在一起。   清灵子见他安然无恙,心底松了口气,“我儿方才在修炼什么功法,怎么将雷劫引来了?”作为一宗掌教,他怎么会看不出儿子身上没有渡劫的气息。   纳兰千流一怔,提笔放下,“师尊怎么来了?方才冥想时忽有所感,以致雷劫警示,师尊不必忧心。”   清灵子这才将心放下,拾阶而上,“你修为尚未巩固好,不要急着提升境界。”他走到青玉案前,看了眼案上铺开的宣纸,笑道,“怎么抄录起《太清经》来了?”   《太清经》是凝神静心的书,通常为心神不静的修士准备。纳兰千流道心一向稳固,清灵子并不疑心此举。   ……   话说那日纳兰千流从陈曦家出来,谢昭就召了只飞鸟跟在他身后,一路去了云翠山云崖。   谢昭本想从纳兰千流口中知道当日他去三口村,是否跟那些将他从埋骨地里挖出来的修士有关。不曾想水幕结界里九极八阵发动,他猝不及防的被卷进去,与纳兰千流有了段千年姻缘。   阵中种种自然做不得假,谢昭出来后日夜思念爱侣,连学业也不管不顾,甚至心想,暴露自己也没关系,只要能与千流在一起,让他再进埋骨地也心甘情愿。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在他心底扎了根。谢昭知道自己如今借用的这个身体身份敏感,若是将来千流知道自己用两幅面孔跟他接触,定会心生抵触,心底便下定决心,不再用“谢昭”这个名字。   谋划好后,一日天气晴朗,他便借助道法,让“谢昭”死在了车祸现场。   陈曦得知此事,伤心欲绝,余十三就在一旁安慰她。他留在陈曦身边只是为了探查陈家血脉里宝具的气息,以及埋骨地里爬出来的异星。如今异星不见,宝具也已被他得到,陈曦便没了利用价值。   半月后,丹修法会。   流天木九峰下,各式旗帜迎风飘扬,叫人眼花缭乱。仙门各派来齐,清灵子坐在三十二层玉阶上,宣布法会开始。   不提法会中丹修如何惊艳才绝,余十三的目光却始终都落在上方首座的纳兰千流身上。有人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十三师兄还惦记着千流君呢?前两日有消息说,千流君又渡了雷劫,咱们是比不上的。”   余十三目光一暗,心道,自然是惦记的,像惦记心爱的道侣一样,日夜想着如何把人叼到洞府里。   谢昭——如今他是谢昭华了,他也来了丹修法会,就在斐家弟子中间,同斐戎一起。斐戎在一旁喋喋不休,谢昭华就坐在雕花椅上,目光紧盯着纳兰千流不放。   纳兰千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全然不在下方的斗法中。清灵子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道,“我儿在想些什么?”   纳兰千流这才惊醒,“……徒儿在想水患之事。”   原来丹修法会过后,他就要跟斐家弟子一同前往东海治理水患。   清灵子便不再多问,专心看起下方斗法。   纳兰千流抿了抿嘴,待斗法告一段落,便提出回丹楼。清灵子虽忧心他今日的状态,却也脱不开身,只好道,“也好。”   星芒破开云层,落在丹楼外云崖上。纳兰千流眉心敇纹一闪,将弥漫在楼外的白雾褪去,抬脚进殿。   他抄录完一本经书,正要起身回云天殿,忽闻一股异香袭来,便枕在青玉案上不省人事。   余十三推开殿门走了进来,他拾阶而上,掀开竹帘,在纳兰千流身侧坐下。先是轻轻撩起心上人的一缕青丝,后又将人揽了过来,靠在怀里。   “纳兰道友,再教我一次如何?”   他低笑一声,将唇覆了上去,那柔软滋味,叫人柔情百转心如擂鼓,竟是一尝再尝,索取凶狠。   情至浓时,又将人压至身下,取了纳兰千流的发簪与衣带。正要再进一步,心口却是一痛,原来有一柄通体银白的剑从他心脏处穿了过来。   纳兰千流的衣襟上滴落斑斑血迹,持剑的人心狠手辣,刺了一剑还不够,欲让他当场魂消兵解。   余十三体内灵力流转,躲开数千剑气,他抬眸一看,目光便沉了下来,“谢昭华,原来是你。”   谢昭华将纳兰千流抱起来,冷笑,“四千八百年了,你装模作样的跟在他身边,看着我们恩爱数千年,不好受吧?”   原来余十三当日也被卷进九极八阵中,成了谢殇璃的师兄江离月。   余十三心头恨意翻涌,“他本来就该是我的,是你横刀夺爱!”以友人的身份陪在纳兰千流身边数千年,心爱的人在面前,他不能多看,不能多碰,就连太过思念对方想去看一看,也要斟酌次数是不是太频繁。   他怎能不憎恨,怎能不嫉恨?   谢昭华也是妒恨极了他,当日在龙宫底下,江离月拥吻纳兰千流,他那时只当撞见了一出风流韵事,后来与纳兰千流互通心意,爱他至深,回想起来才知什么叫心如刀绞。   两人都想致对方于死地,但丹楼不是个好地方。谢昭华抱着纳兰千流离开,回了天道宗安排斐家弟子住的殿阁。   锦霞绵延铺开,将云层染上桃妆。   云床上,纳兰千流缓缓睁开眼,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有人将他扶起来,声音熟悉而温柔,“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他抬起头,目光一怔,“你是谢昭华……还是我的心魔?”   谢昭华往他眉心落下一吻,温柔缱绻道,“合籍不过四千八百年,你怎么连道侣都忘了?”   纳兰千流看着他,声音哽咽,“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梦,我不敢去找你,我害怕一切都是假的。”   谢昭华见他落泪,心骤然一痛。他又何尝不怕纳兰千流不认,怕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   丹修法会结束后,纳兰千流同谢昭华前往东海治理水患,两人亲密无间,时常做些道侣间的动作。斐戎和纳兰禾月看到,目瞪口呆的同时不禁狐疑起两人的关系。   几人到了东海海滩,斐家弟子已等候多时,见了纳兰千流纷纷作揖问好。   纳兰千流回长辈礼,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一人冷冷淡淡的看了过来,同他视线对上,平静地作揖,“斐夙见过千流君。”   原来是斐家的少主。   纳兰千流也回礼,“见过斐少主。”   斐夙此人容色十分冷俊,穿着一身冷色道服,虽面貌如画中神人,却叫人不敢接近。   他看了纳兰千流一眼,带着弟子率先进了东海。纳兰禾月拍拍心口道,“师尊,那斐家少主真是个可怕的人,方才我看他一眼,像看到了碧空子师伯一样。”   谢昭华却是心生警惕,接下来的一段行程里,怎么也不肯离开纳兰千流半步。 第52章 换心(一)   太乙初年,神魔战于混沌,天地初裂,生出六界。神尊感于天道,散神魂于混沌,使人界诞生人族,从而神道衰落,人族兴旺。   人族兴旺,而无轮回,促使草木成精,百兽成妖。一日天降神石,人界震动,人族才有了生死轮回之说。   ……   三更半夜,城外山林却一扫往日寂静,火把的光映在竹林上,将紧追不舍的黑衣剑客全暴露在月光下。   鸦影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阿月掀开车帘,提起挂在一旁的灯笼,“生伯,来不及了!你放我下来,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不会为难你的!”   生伯紧紧勒着缰绳,不敢松懈哪怕一瞬,“小姐您坐稳!”   阿月见他不听自己的话,急道,“生伯!”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更多黑影落了下来。马儿嘶鸣一声,在原地打转,阿月紧紧抱着怀中灯笼,“你们是什么人?敢挡我的去路!”   一个黑衣人抱剑走了出来,“东方小姐,请不要试图挣扎,我知道宝典在你手上。你不怕死,但一定很怕身边的人死,你要是跟我做对,听,这是什么声音?”   他将剑轻轻一拔,电光火石间,原本还在勒紧缰绳的生伯就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阿月闭紧双眼,却是将怀中的灯笼抱得更紧。她不断对自己说,我是东方月,是东方朔的女儿,“我从没见过什么宝典,若不信,大可过来搜查。”   黑衣人嗤笑一声,收起长剑,一个闪身到了东方月面前。灯笼光明亮,将两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他伸手掐住东方月的脖子,“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撒谎也不照照镜子。”   东方月被他掐得生疼,艰难的睁开眼,“我不是小女孩,我已经十四了。”   平心而论,东方月的面容是黑衣人平生仅见。美人如江水芙蓉,但长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就索然无味了。   东方月见到黑衣人的容貌也是一惊,竟是个十分年轻俊美的男人,只是带着股邪性,叫人看了就觉得不正经。   “我再问一遍,宝典在哪里?”   东方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弥陀佛。”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黑衣人目光一凛,松开掐着东方月的手,“谁在那里?”   他纵身落到一旁。东方月咳嗽数声,抬眸看去,一个穿着月白袈裟拄着禅杖的年轻和尚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这和尚也是极其年轻,眉心一点朱砂,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阿弥陀佛,小僧道宣,见过东方小姐,见过司空少主。”道宣和尚眉目含笑。   东方月猛地看向马车一侧的司空寂,怨恨道,“你就是司空寂?”魔宫少主司空寂?   她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柄长剑,跳下马车向他刺去,“你还我哥哥的命!”   司空寂侧身一挡,剑鞘与冷剑相撞,擦出噼里啪啦的花光,“你哥哥?本少主杀人如麻,还不知道哪个是你哥哥。”   东方月闻言心头恨极,“我要杀了你!”   司空寂冷笑道,“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他一个后退,几个黑影从林中掠了出来,将东方月手脚都按在地上。   东方月动弹不得,眼睛里燃起一团火焰,“司空寂,卑鄙小人!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司空寂挽了个剑花,直指东方月下颌,“武林盟都自顾不暇了,谁还顾得上你?将宝典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阿弥陀佛。”道宣和尚闭上眼,双手合十说了句公道话,“东方家本就是无辜受牵连,司空少主何必赶尽杀绝。”   “无辜?”司空寂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你这和尚说话真有意思,她东方家真无辜,《太乙真经》怎么会在东方朔手里?”   道宣和尚叹了口气,转动手中的念珠不再说话。   东方月挣扎道,“《太乙真经》本来就是我们东方家的东西——”   司空寂的剑又指了过来,东方月戛然而止,瞪大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惧意。   “闭嘴。”他不耐烦道,转身又向道宣和尚开口,“和尚,你打算跟我做对?”   道宣微微一笑,睁开眼,“未为不可。”   于是两个人便打了起来,招招式式无不凌厉,飞沙走石。   东方月暗道,这和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看着柔柔弱弱,武功竟如此厉害,难怪司空寂一直不敢动手。   眼看两人要打出山林外,东方月被扭到身后的手腕微动,一只无色无味的虫子便从灯笼袖中爬了出来。林中一阵异香,黑衣人刚生出警惕,便全倒了下去。   保命的东西只有一样,东方月不敢多留,匆匆拿起灯笼,看了血泊中的生伯一眼,含着泪朝山顶跑。   生伯,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此山名为“望月”,因明月悬空一夜不落而出名。望月山陡峭至极,又有悬崖峭壁不知其数,东方月走得磕磕绊绊,时常划伤自己。   好不容易走到深处一栋竹楼前,她却因精疲力竭,倒在了门口。   “东方月,求见先生!”她声音嘶哑。   挂在篱笆门外的灯笼随风摇曳,竹楼里却毫无动静。东方月不死心,又喊了一声,“东方月求见先生!”   一道黑影自悬崖下纵身跃了上来,司空寂饶有兴致地看着东方月,抱剑靠在树上,“我倒要看看,谁敢救你。”   东方月都快要绝望了,“先生!求先生救救我!东方家这一脉,只剩下我一个了!”   八百年前,《太乙真经》现世,掀起武林腥风血雨。东方离行不忍天下苍生受罪,自废一臂,令《太乙真经》认主,从此位居武林盟主尊位。   东方家绵延数百年不断,气运早已不在,魔宫素有野心,于中原潜伏两百余年,将东方家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东方朔被幽禁地宫,一个东方月逃了出来。   魔宫在东方城中没有找到《太乙真经》,认定是东方月携宝典出逃。司空寂有意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故请命前来。   司空寂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嗤笑一声道,“看来没人敢救你。”   他向东方月走去,用脚踢了踢对方,伸手掐起她的下颌抬起来,“我的耐心快用光了,说,宝典在哪里?”   东方月长睫盈泪,喉咙生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司空寂本来不想杀她的,毕竟这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宝典下落的人了。他举起剑,“再见了,东方小姐。”   东方月绝望的闭紧双眼。   “吱呀——”篱笆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我这里不许杀人。”   她猛地睁开眼,欣喜若狂地回头,“您终于肯见我了!”   灯笼光太过昏暗,站在绿萝下的那抹身影始终看不清楚,只觉得缥缥缈缈,那云衣长袖都像卷了青烟白雾。   东方月以为自己看到了妖,只有妖才能长成这个模样。   “你就是她要找的人?”司空寂放下剑,似想到什么,“还是说,宝典在你这里?”   “我不知道什么宝典。”那人走了过来,容貌全露在月光下。果然生了张比花妖还美的脸。   司空寂第一次心率加速,他闭了闭眼,对自己说,这是只妖。很快稳了稳心神,却是不敢看来人的眼睛,“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望月山的主人。”来人走到东方月面前,将她抱了起来,“你又是谁?”   “司空寂。”   “你姓司空?”来人声音缥缥缈缈,“司空长风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司空寂皱眉,“你认识他?”   “你回去告诉司空长风,就说东方月在纳兰千流这里,他不会为难你。”   司空寂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月光下消失,心中惊骇的同时不由想到,他果然是只妖。   竹楼里烛光一闪,纳兰千流抱着东方月出现在花厅里,低声开口,“可以了。”   东方月紧张地睁开眼,当看到纳兰千流那张脸时,又不由地红了起来,“……先生。”   纳兰千流将她放下,“明早你就下山,魔宫的人不会再追杀你。”他走上楼,身影又飘渺起来。   东方月红着眼眶,“先生也不愿意救我东方家吗?”明明父亲说,先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一定会帮自己。   纳兰千流身形一顿,“……你太高看我了。”   东方月赌气一般坐在楼梯口,她眼眶里转着泪,却又倔强的不掉下来。   “还是个孩子。”一声叹息响起。   春意还有些寒冷,夜里更甚。东方月卷缩在椅子上睡觉,她冷得脸色发白,身体发颤,却陷在噩梦中走不出来。   “……娘。”   “哥哥,爹……娘,不要,哥哥……”   纳兰千流站在她面前,看了良久,终于心软,“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如今是自身难保,连这望月山都出不去。”   他心底一叹,将人抱上楼。   天光微亮,云蒸霞蔚。   望月山山顶悬挂的月亮终于落了下去,东方月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的看了被褥良久。   “醒了?”   纳兰千流推开房门,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先喝粥吧。”   东方月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先生……”   纳兰千流坐在一旁,把粥递给她,温声道,“怎么哭了?先喝粥,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东方月就一边哭一边喝粥,“……爹爹,娘,我终于……终于见到先生了。”   纳兰千流没有说话,看着东方月的目光却温柔起来。东方月喝完粥,他接过碗放好,“我和你父亲只有一面之缘。”   东方月愣住,像是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以为爹爹跟先生会是知己好友。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但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她倔强的想要一个答案。   纳兰千流目光暗淡,“我出不了望月山。”   东方月不信,“您不是望月山的主人吗,怎么会出不了呢?”   “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他说,“我会送你下山,但我不能出去。魔宫的人不会再追杀你,孩子,忘掉这段仇恨,你父亲也不希望你一直活在仇恨里。”   东方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篱笆门外传来动静,纳兰千流脸色一变,“躺好,不要出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从这间房间走出去。”   说完,他走出房间,将门口关紧。   东方月想追出去,但她想到纳兰千流苍白的脸色,又惴惴不安的躲到被子里。   ※※※※※※※※※※※※※※※※※※※※ 第53章 换心(二)   篱笆门旁,绿萝下,有人正欣赏着满院春色。纳兰走下楼,看见男人高高束起的长发,心头一紧,“师尊。”他唤了一声。   被他唤作师尊的男人转过身,一张异常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昨夜有人闯山?”   “我昨夜睡得早,不知谁这么大胆,敢闯我望月山?”纳兰千流向男人走去,方一靠近,便被他抱了起来。   “师尊?”他先是一惊,后将双臂缠上师尊劲瘦的腰,犹豫地唤了一声,“夫君。”   玄成子便低低笑了起来,“不枉我日夜想你。”言罢,将人抱上楼,进了纳兰千流的卧房,轻柔地压在床上。   先是探舌索取,待呼吸乱了,才稍稍抬起头,将他衣带取下,“今日待我这么好?”若是往日,必定挣扎半个时辰,没力气了才肯让他宽衣解带。   纳兰千流目光闪烁,却是将头偏了偏,抿着嘴不说话。玄成子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还害羞?都做了好几年了。”   纳兰千流将头埋进被褥里,玄成子不再笑他,手指微动,将纱帐落了下来,遮掩一床风光。   ……   ……   云雨初歇,纳兰千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侧躺着喘息。他揪紧身上的被褥,不肯让背后的男人扯开。   “师尊,我累了。”   玄成子便将他抱进怀里,“等我夺回尊位,马上接你回去。”   纳兰千流疲惫的闭上眼,他不想要什么尊荣,也不想要师尊变质的爱,他只想回阴山,做自己的小师弟。   玄成子走后,纳兰千流才起身穿衣,又洗了脸束了发,才向东方月的房间走去,“走,你跟我下山。”   东方月不安地看着他,“先生,刚刚来的人是谁?”   纳兰千流强颜欢笑,“是我的友人,他一向不喜别人进望月山。”   东方月懵懵懂懂,可又从方才的动静中察觉出几分不对。她知道先生没办法帮她,却又放不下仇恨,固执地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纳兰千流温柔地看着她,“我没办法帮你,但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他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东方月,“你拿着它,去幻灵城找一个名叫楚涯的人,他一定会帮你。”   “他真的会帮我吗?”   “会。你跟他说,有人在望月山等你,他要是急着来,你就说,不行,等月亮变成红色的时候才能上山。”   东方月犹豫地问,“……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幻灵城又在什么地方?”   “日头落山的时候,你往西一直走,就看到了。到了幻灵城,守门的士兵问你寻什么人,你就老实告诉他。”   东方月将这几段话牢牢记在心里,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望月山。纳兰千流站在山林路口,看着她越走越远,忍不住伸出手。只是指尖刚碰到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屏,整个人便摔了进去。   絮状的云朵从遥远的天际线铺来,霞光聚拢在云层深处,只依稀看见火烧云的模样。   东方月谨记纳兰千流的话,跟着日落的方向走。她穿过村庄,河流,城池,总算在夜幕降临前走到幻灵城。   幻灵城守卫森严,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悬在檐下的大红灯笼如两盏亮着橘红色的引路灯。   城门口来往的人不多,东方月鼓起勇气,向驻守城门的士兵说,“我找楚涯。”   士兵威严的目光盯着她,“你找谁?”   她又说了一次,“我找楚涯。”   话音刚落,狂风袭来,东方月在飞沙走石中艰难地抬头,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便见天上乌云从遥远的天际铺了过来,霎时电闪雷鸣。   “是鬼修!”   城门口的人乱作一团,东方月听到“鬼修”两个字,心里咯噔一声。   虽然如今世家皆以武林盟为尊,年轻人也以习武为荣,但武术修行到一定境界,那就是另一个修道者的世界。   东方月的父亲东方朔就是一个即将将内力转化为灵力的修者。东方月常年跟在父亲身边,见过许多修道之人,也知道修道之人最厌恶忌惮的同修,其中就有“鬼修”“妖修”一类。   这些另一个“世界”的修者并不喜欢跟武林人士打交道,常常隐居道门深山,只偶尔出来一次。   狂风骤停,乌云上几个穿着暴露的美艳女子看了幻灵城一眼,咯咯咯笑了起来。   “北冥呢?叫那老道士出来,我混元魔女找他叙旧来了。”   “咯咯咯,师姐,北冥那老道士纯阳一个,见了你不得打坐念经?哪里还有空叙旧?”   ……   天上那妖媚的嗓音直往耳朵里钻,东方月心一横,往几个士兵背后躲。   “大胆鬼修,敢到我幻灵城闹事!”为首的士兵一脸怒色。   “我就闹了,你让北冥出来。”混元魔女夭夭袅袅的从众魔女中走出来。她长得极其妩媚,腰细腿长,寻常男人看了就魂牵梦绕。   “咻——”   一支灵箭从城□□了出来,直往混元魔女眉心。那魔女勾唇一笑,灵箭化作灰烬寸寸散开。   “混元老女人,上次打得还不够,敢来勾引我师兄!”伴随一道怒气冲冲的女声,有数不清的修者御剑出来,为首的正是北冥道人最小的师妹。   霎时间天空被占了两半,犹如黑云压城。魔女们一见老熟人,更是笑得妖媚,“小妹妹,又是你,你师兄呢?怎么,不敢来见我?”   洛絮性情暴躁,当下就要冲上去,还是同门师姐将她一把抱住,“师妹别冲动,小心中了她的诡计。”   “师姐说的对,万一这老女人拿我威胁师兄。”她狠狠的瞪了混元魔女一眼,“呸!也不照照镜子,还想当我师兄道侣。”   混元魔女目光一狠,“真是口齿伶俐,一会儿我就拔下来,给师尊泡酒喝。”   “皆为修者,大家又何必打打杀杀。”   正当两方剑拔弩张的时候,一道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洛絮回头一看,心里暗骂一声,又是这个秃驴!   这个脚踩祥云,穿着月白袈裟眉心点朱砂,又拄着禅杖的年轻和尚,正是昨夜在望月山同司空寂打了一场的道宣。道宣和尚脚下的祥云停在洛絮一侧,眉目含笑,“施主别来无恙。”   洛絮脸色发青,“死秃驴,你又来干什么?”   道宣仍在笑,“施主来干什么,小僧就来干什么。”   洛絮一怒,马上拔剑,师姐抱着她不放,“师妹,冷静,这是千佛寺的秃驴,惹不得惹不得。”   千佛寺的佛修都脑子有病,到处给人洗脑,见到容貌姣好的就说“你与我佛有缘”,看见别人打架就上前劝解。   洛絮也不是第一次跟佛修打交道了,但千佛寺这寺里的和尚,看见一次就想打一次。   她深吸了口气,对师姐道,“对,我惹不起。”   道宣像是不明白她们说的话一样,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我觉得施主可能对我有点误会。”   洛絮假装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对峙鬼修。   道宣失望的看了她一眼,祥云又往前走,到了两方对峙中间,“混元施主,好久不见。”   混元魔女脸色发青,“道宣,你又来劝我?”   道宣“阿弥陀佛”了一声,“施主,大家都是修行人,何必打打杀杀呢。”   混元魔女刚才一见到他就想走,现在更想走了。她妖媚笑道,“我只想找北冥叙叙旧,是她们这些小妹妹,一心拦着不让我进去。”   道宣转动着手中念珠,“施主又何必执迷不悟?强扭的瓜不甜,北冥施主对你并无他意,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你找一找,总会有个比北冥好的。”   谁喜欢北冥了!   混元魔女差点怒喊出来,但她跟千佛寺的秃驴打交道多了,知道这群和尚软硬不吃,跟石头一样硬,便强颜欢笑道,“你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找找。”   话落,便携了乌云卷去,迅速离开了幻灵城。   洛絮等人目瞪口呆,一个个看着道宣。道宣又催动祥云走了过来,“阿弥陀佛,施主们为何这般看着小僧?”   其余人欲言又止,洛絮没忍住,问道,“道宣,你跟她有仇?”   道宣眉目含笑,“小僧跟混元施主有过数面之缘。”   洛絮当下决定,以后见到千佛寺的佛修,有多远走多远。   魔女们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城门口恢复了平静。东方月在下方看得心惊肉跳,一度担心殃及池鱼。   她转过头,想要再说一遍“我找楚涯”,却被吓得后退数步。   穿着月白袈裟的年轻和尚站在她身后,眉目含笑,“东方施主,别来无恙。”   原来她刚才没看错,站在祥云上的那个和尚真的是昨夜的道宣和尚。   “是你?”东方月拍了拍被吓到的心口。   “是小僧。”道宣双手合十,“小施主怎么到这里来了?望月山上的那位施主没能帮得上忙吗?”   东方月见他一副知道所有事情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知道望月山上住的是谁吗?”父亲只说那是先生,她又没来得及问先生的名字,到现在还不知道先生该如何称呼。   道宣笑了笑,“小僧自然知道,他是阴山魔君的弟子,纳兰千流。”   东方月一愣,“阴山魔君?是魔宫宫主吗?”   道宣摇头,“魔宫宫主是魔宫宫主,阴山魔君是阴山魔君。”两者不可比较。   东方月松了口气,她真的怕对她那么好的先生是魔宫宫主的弟子。   “小施主还没告诉小僧答案。”   “……我,我来找楚涯。”东方月小声开口,她心想,这个和尚看着不像坏人,告诉他也没什么。   道宣一怔,“楚涯?是望月山上的施主让小施主找的?”   “嗯!”东方月点头。   道宣“阿弥陀佛”了一声,“孽缘,孽缘。”言罢,又道,“你下山时,他可有嘱咐过你什么?”   东方月却不肯开口了,这是先生要带给楚涯的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道宣微微一笑,摸了摸东方月的头,“好孩子。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   凡修士,都有自己的俗名跟道号。楚涯以前叫楚涯,现在他叫北冥,是鸠罗山掌教。   幻灵城城主府。   洛絮一脸憋屈的坐在雕花椅上,婢女给她倒茶,她茶杯端起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有侍卫走了进来。   “小姐,千佛寺道宣求见。”   洛絮将茶水喷出来,“谁求见?”   “千佛寺道宣。”   洛絮站起来,一脸阴谋论,这道宣和尚又想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不惯我骂那混元魔女,要来劝我?   她眼珠子转了转,道,“请他进来。”   ※※※※※※※※※※※※※※※※※※※※ 第54章 换心(三)   道宣谢过守卫,带着东方月走进去。城主府内如何幽静雅致暂且不提,洛絮看到道宣身后的小姑娘却是瞪大了眼。   这和尚从哪里拐来的小姑娘?竟生得如此不同寻常。她看着道宣,“道宣和尚,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道宣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这是东方月小施主。”   东方家?却是没听过世家中还有姓东方的。   “你带她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洛絮边喝茶边问,心里暗道,她跟这和尚平日里素没交情,一会儿他若是开口相求,定要为难为难他。   “小僧想替东方小施主,求见北冥掌教。”   洛絮“砰”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脸色阴沉,“秃驴,你要求见谁?”   “北冥掌教。”道宣转动着手中念珠,微笑。   “好你个秃驴,还以为你带这小姑娘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不见!我师兄谁也不见,你这个死秃驴别想烦我师兄!”   却原来是百年前千佛寺的主持途径鸠罗山,对还是鸠罗山首徒的北冥道人惊为天人,死活要他当自己徒弟。北冥道人一心向道,自是不肯。这老秃驴就赖着不走,每日在他门前打坐念经。北冥道人无动于衷,鸠罗山弟子的耳朵都快出了茧子。   道宣“阿弥陀佛”了一声,“落施主,您误会小僧了,小僧只是带东方月小施主来求见北冥掌教,并无他意。”   洛絮才不信这秃驴,老秃驴不是好东西,老秃驴教出来的小秃驴也不是好东西。她命人将道宣轰出去,几个侍卫便走了进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道宣和尚。”东方月喊了一声,想跑过去帮他。   道宣对她微微一笑,“东方小施主,小僧在城外等你的好消息。”   说着,便捻着佛珠走了出去。   日光淡淡,从透花窗洒到花几上。   洛絮坐在雕花椅上招手,“你过来。”她好几百岁的人了,对着一个能当她曾曾曾曾孙女的小姑娘也板不起脸。   东方月走到她面前,小声开口,“您……您好。”   “我是这里的城主。”洛絮看着她,眉目间有股威严,“是你要见我师兄?”   东方月鼓起勇气,“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楚涯。”   洛絮一愣,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找楚涯有什么事?”   东方月犹豫了一下,“……帮我报仇。”   洛絮当下哈哈大笑起来,“帮你报仇?小姑娘,你可知道楚涯是谁?”   东方月急了,“我知道,他是城主您的师兄,是北冥掌教。”   “他是鸠罗山掌教。”洛絮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北冥只是他的道号。”   东方月看着她,像是不懂她为什么大笑,“那您能带我去见鸠罗山掌教吗?”   “不能。”洛絮脸色冷下来,“听着小姑娘,不是谁都可以见鸠罗山掌教的,也不是谁都能使唤鸠罗山掌教帮他报仇的。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来的幻灵城,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被骗了。”   “不可能!先生不会骗我的!”   洛絮对小姑娘一向没什么耐心,当下喊了一声,“珍珠!把这小女娃拎出去,叫道宣秃驴带走!”   东方月急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将先生给的玉佩从怀里拿了出来,“我有信物!你看,这是我的信物!”   那玉饰通体银白,时有银光流转,更雕有蔷薇织纹,凤羽环绕。洛絮看了一眼,猛地站起,“这是谁给你的昆仑玉?”   东方月手一颤,险些将玉佩摔了下来,“……这是先生给我的,他让我拿着这玉佩,到幻灵城找一个叫楚涯的人,说他一定会帮我。”   洛絮脸色变来变去,深深地看了东方月一眼,“他的确会帮你,但对你来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就看天意了。”   一道光自云层铺来,飘渺的云海上,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女修御剑而来。说是两个女修也不尽然,因为其中的小个子姑娘虽容貌姣好,却不是个修道之人。   东方月紧紧地抱着洛絮的腰,一路来的尖叫声叫洛絮烦不胜烦。她理了理衣襟长袖,拍了拍小姑娘稚嫩的肩膀,“别叫了,耳朵都让你叫聋了。”   风声太大,东方月没有听清洛絮的话,她喊道,“你说什么?!”   洛絮脸色一扭曲,“我说别喊了!再喊就把你扔下去!”   东方月这回听清楚了,她吓得脸色发白,将洛絮抱得更紧了。   到了鸠罗山上方,两人还在剑上,道场上练剑的弟子一蜂窝拥了过来。   “师叔!”   “师叔您回来了?”   ……   洛絮一改暴躁面孔,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东方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摸摸这个弟子的头,拍拍那个弟子的肩膀,有些想揉眼睛。   “师叔,这是哪家的师妹?”有弟子脸红红地看过来。   洛絮这才想起东方月,“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并不是修道之人。你们先练剑,我去找掌教。”   “是!”弟子们执剑散去。   “你跟我来。”洛絮看了她一眼,走上玉阶,“一会儿师兄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隐瞒。”   东方月本就有些怕她,闻言忙点头。   两人穿过曲折的游廊,来到一白雾弥漫的殿阁前。只见陡峭的悬崖下,殿阁依水而建,幽静雅致如神仙妙境。崖山更栽满千年古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如云海遮天蔽日。   洛絮站在殿前,作揖开口,“洛絮求见掌教师兄!”   话落,殿门缓缓打开,有白雾从殿内卷了出来。东方月好奇地抬头,却不敢伸长脖子往里看。   洛絮深吸一口气,牵起东方月的手,向殿内走去。两人一高一矮,容貌又出尘好看,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眼睛不要乱看。”洛絮压低声音。   东方月看着脚下光滑冰冷的白玉砖,手腕被洛絮攥得死紧,心头不由地砰砰直跳。   望月山一路走来,她以为自己足够镇定,没想到到了这鸠罗山殿阁,还会手脚发软。   “掌教师兄。”   不知走到殿内哪个地方,洛絮松开东方月的手,抬手作揖。   寒雾从玉石阶上滚下来,卷起阵阵青烟。东方月呼吸一窒,一道极其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重重大山压了下来。   东方月努力镇定,“东方月,见过北冥掌教。”   殿里寒气更重了,一缕灵力闪现,东方月便觉得怀里一轻。她低头一看,昆仑玉已不翼而飞了。   “东方月?”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听不清喜怒。   洛絮忙开口,“师兄,这东方月不知怎么来的幻灵城,口口声声说要找楚涯。我见她年纪虽小,手里却有师兄的玉佩,以为是师兄哪位友人的女儿,便一起带了过来。”   “他在哪儿?”那声音沉默良久,问道。   东方月心一紧,“先生在望月山。”   “……竟是在望月山……”北冥掌教喃喃自语,他寻了这么久,竟是在望月山。   洛絮脸色一变,望月山望月山,明月不落是为望月,那是鸠罗山未形成时,掌教师尊们修炼的地方。   “你如何知道他在望月山?”北冥掌教问。   东方月便把自己一路被追杀至望月山顶,被先生所救的过程事无巨细全说了出来。   “他给你玉佩时,可有说什么?”   “有。”东方月鼓起勇气,看着寒雾散开后露出真容的北冥掌教,“……我没办法帮你,但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你拿着它,去幻灵城找一个名叫楚涯的人,他一定会帮你。”   “你跟他说,有人在望月山等你,他要是急着来,你就说,不行,等月亮变成红色的时候才能上山。”   这就是先生全部的话,她深信不疑。穿过村庄,河流,城池,来到幻灵城,终于见到楚涯。   北冥低头,手里的昆仑玉一如既往温润,他呼吸却渐渐紊乱。   洛絮正待开口,北冥却化作一道光消失在殿里。她追到殿门口,“师兄!月亮还没变成红色!”你也太急了!   北冥掌教一走,洛絮就待不下去了,御剑带着东方月离开。她知道东方月来的目的,想了想,道,“我师兄急性子。这样吧,你的仇我替你报了,我师兄报和我报都是一样的。”   东方月被风刮得脸疼,见她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又怕她扔自己下去,只好胡乱点头。   两人回到城主府,洛絮便吩咐婢女收拾衣物细软。东方月偷偷看了她好几眼,没忍住,“城主,您知道魔宫在哪里吗?”   洛絮漫不经心地擦剑,“问别人不就好了。”   东方月很怀疑她究竟能不能给自己报仇。   幻灵城外,修士来来往往。   眼看天色暗沉,风雨骤来,道宣挑了挑眉,召来祥云,随意选了个去处。   这个去处是个荒凉小镇,大街上店门紧闭,随处可见菜叶垃圾,仿佛被土匪劫过一般。   日落西山,道宣和尚站在大街上,迎面一阵飞沙走石。他捻着佛珠,“阿弥陀佛”了一声,向最近的一间客栈走去。   “咚咚咚。”敲门声。   好一会儿,客栈大门打开一条缝,“东家,是个和尚。”店小二先是一惊,后转头对店里的东家开口。   道宣微微一笑,“这位施主,小僧路过此地,饥肠挂肚,可否行个方便,让小僧进去歇息一晚。”   却说另一边,北冥得知纳兰千流在望月山等他的消息,一刻不停地赶了过去。他修为本就高深,两三日的路程也因他御剑而缩到了半刻钟。   “千流!”他破开禁制,落到竹楼前。   纳兰千流正坐在屋内回忆过往,听到北冥的声音不由地一怔,他又惊又喜的起身,“楚涯!”   楚涯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猛地将他抱住,“你这些年究竟在哪儿?又是谁把你关到了这里?”   纳兰千流见到他不由地眼眶发红,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只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楚涯,别问了好吗。带我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楚涯惊喜交加,“千流,我总算等到你这句话。”本以为心上人是为了躲避自己才选择消失不见,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不由地吻下去,小心试探后,便紧紧拥着纳兰千流。楚涯初识情欲滋味,将人压至床才清醒过来,他懊恼自己孟浪,忙将人扶坐床头。   纳兰千流被他压在身下时早已面色发白,这张床有太多他同别人欢爱的痕迹。他生怕楚涯看出什么,便主动提出离开。   ※※※※※※※※※※※※※※※※※※※※ 第55章 换心(四)   却说二十多年前,阴山魔君玄成子与鸠罗山掌教灵希子在太极洞交手。两人为了一株九转还魂草打了三天两夜,期间无数灵光交错,却是没有分出胜负。   “灵希子,看来你去不成昆仑仙山了。”说话的玄成子负手而立。他转过身,九颗金丹流转在他身后,跟随他的脚步移动。   灵希子手持点睛笔与他对峙,“我去不成,你也休想得到这九转还魂草。”   玄成子大笑起来,他本修的至魔功法,笑起来十分邪气,“这九转还魂草本就是我徒儿先看到的,你灵希子堂堂鸠罗山掌教,竟恬不知耻的跟一个小辈抢东西。”   灵希子十八岁就坐了掌教之位,虽二十余龄,却也养出了一派掌教之仪。当下冷道,“这还魂草若被你们得到,指不定要养出多少魔将。我灵希子名声微不足道。”   玄成子,“既然你我分不出胜负,不如各选一人,替你我分出胜负如何?就以这九转还魂草为头筹。”   灵希子脸色一沉,“魔君好算计。”算准了他身边只带着小徒弟。   “进来。”玄成子勾起嘴角,身后那九颗金丹变换位置,又流转起来。   灵希子不敢大意,只目光一转,落在洞口来人身上,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个如美玉明月,花树堆雪般堆出来的人。   他暗自定神,心道,如此样貌之人却修了魔道功法,真是暴遣天物。这心念一动,便压了回去。   灵希子道心本就极其稳固,并不为世间美色所惑,男男女女不论多漂亮的皮囊,在他眼中也如死物一般。   “师尊。”这人一进来便向玄成子作揖。   玄成子一向疼他这小徒弟,今日又有意让他夺得这九转还魂草,便道,“有为师在,无需忌惮。”   灵希子正待说话,那边久等师尊不归的楚涯寻了过来。   “师尊!”他闯入洞中,见三人对峙,忙走到师尊身后。   灵希子蹙紧眉头,“不是让你不要上来吗?”   “徒儿担心师尊。”楚涯未接手掌教之位前,正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   “来的正好。”玄成子却是大笑一声。   楚涯警惕地看过去,正巧与玄成子的小徒弟视线相对。他先是一愣,后稳住心神。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灵希子还未答话,就听玄成子道,“千流,拿下九转还魂草。”   纳兰千流势如闪电,楚涯措手不及,难免落下风。两人交手数招,洞口处灵光常常一闪而过。   时至天光微亮,云霞出海曙,才分出胜负。纳兰千流长剑入鞘,走到玄成子面前,音色如洞外的雨声飘渺,“师尊,徒儿幸不辱命。”   玄成子当下大笑起来,“灵希子,本君的徒儿如何?”   灵希子正盘膝坐在地上,运转灵力给楚涯疗伤。楚涯暗恨自己大意,目送纳兰千流的身影离开,狠狠捶了捶地。   玄成子得九转还魂草,便投入魂丹的炼制中。恰逢人间有疫病作祟,玄门疑心魔道,便集各大玄派,欲讨伐阴山。   楚涯带领弟子堵截救援,两方人马将云海各占一半,犹如黑云压城。   “这不是灵希子的弟子吗。”混元魔女飞出来,笑容妩媚勾人。   玄门弟子一见她那暴露的穿着,忙别开眼。楚涯站出来,执剑一指,“魔头,今日休想从这里过去!”   混元魔女落到云头上,“你个小小的弟子,口气倒是不小,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拦我。”   这一日打得如何暂且不提,楚涯同混元魔女缠斗间,看见当日赢了自己的纳兰千流,便提剑追了上去。   纳兰千流本欲回阴山助师兄弟,不想一道剑光袭来,他躲闪不及,从云中坠落。   幸得本命法器察觉到主人危险,挣脱枷锁飞了出来,救了他一命。   “魔头!”楚涯跟了下来,“将九转还魂草还回来!”   山谷里栽满千年古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纳兰千流起身,目光发狠,“我赢回来的东西,凭什么要还给你?”   “就凭你们这些魔头作恶多端,只会拿九转还魂草害人!”   话说两句,两人便打了起来。这一打不知打了多少时日,纳兰千流有意脱身,楚涯却紧追不放。   这一日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纳兰千流在天上跟楚涯缠斗,正欲使出最后一招,一道惊雷从天上劈了下来。见那雷电袭去的村头正有一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他瞳孔一缩。   “小心!”   他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抱住那孩童滚到一旁,惊雷落了下来,将他运起的灵力击了个粉碎。   楚涯追着御剑下来时,纳兰千流面色苍白的躺在血泊中,散开的乌发染满了血迹,而他怀中的孩童嚎啕大哭。   雨下得很急,似乎要将地上那两个人砸到泥里。楚涯将那孩童抱出来,放到旁边完好无损的茅草屋里,又回去背起纳兰千流。   灵希子的教诲中,没有落井下石四个字。楚涯毫不犹豫,将纳兰千流背到一处空置的竹楼里。   火光摇曳,在黑夜中平添几分寒冷。   楚涯本想运转灵力给纳兰千流疗伤的,但他二人修的功法极为不同,贸然输入灵力只怕适得其反。他犹豫之下,将人靠在怀里,缓缓褪去衣服,用丹药涂抹伤口。   月光朦胧,使得怀中人本就美的面容愈发勾人,那素色云衣柔柔软软搭在臂弯,更显出几分柔美。楚涯咽了咽口水,心里默念“静心凝神”,如此百十遍,才又将下身衣物褪去。   待全身擦完,他又起身熬药,将袖里乾坤中藏了许久的药材都拿出来,一一试了试。   楚涯忙了半夜,坐到床头给纳兰千流喂药,但他伤得太重,根本喂不进去。他心里煎熬犹豫,天人交战,最终以口渡药,将药喂了进去。   期间那唇舌如何柔软香甜不提,楚涯却是险些沉溺进去。他惊醒后无不懊恼,不敢再靠近一步。   雨下了半月,纳兰千流始终不醒,楚涯担忧他的安危,即便焦虑鸠罗山中事,也离不开半步。   这一夜惊雷交加,楚涯从梦中惊醒,发现纳兰千流浑身发抖,却是感染风寒所致。他忙生火,寻来被褥给他盖上,却无济于事。   他咬咬牙,解开腰带,脱去衣物,同纳兰千流躺在一起。至后半夜有意无意有了场风流韵事。   天色微亮,纳兰千流醒来,发现自己窝在一年轻男人怀中,腹中生疼。他羞怒之下抬头,见是楚涯却是一愣。   楚涯醒来,见纳兰千流正在面前撩发穿衣,不由地想起昨夜荒唐,先是红了一张脸,又惊慌失措地求原谅。   纳兰千流道自己清白之身已毁,日后与他再见便是生死仇敌。   楚涯不肯,他食之髓味,又贪恋纳兰千流的销魂蚀骨,争执下便把人压回床,摁着那软腰挺身进入,又一番婉转吟哦。   又待了几天,纳兰千流要回阴山,楚涯只得恋恋不舍,看着他离去。   经此一次,两人常借故出门,行那云雨之事,感情自然愈来愈深。   ……   “……楚涯。”   喘息声中,纳兰千流睁开眼,双手揽上身上男人的肩膀。   “嗯?”楚涯抬头看他,身下动作却丝毫不停。   “……以后怎么办?”   “交给我。”   两人沉溺在爱欲中,没有看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口,此刻正站着一个人。   纳兰千流收拾好自己,回阴山。一进山门便有弟子迎了上来,“魔君有请。”   他一怔,向魔殿走去。   魔殿阴森可怖,伺候的人全都退了下去。纳兰千流站在殿门口,“师尊,弟子回来了。”   “进来。”   他走进去,看见玄成子站在侧殿雕花窗前,神色莫测。   “师尊。”纳兰千流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些不安。   玄成子转过身,看着他,缓缓道,“徒儿长这么大了。”   纳兰千流心如擂鼓,“师尊今日是怎么了?”   “师尊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的千流长这么大了。”他向纳兰千流走去,长袖一挥,将殿门窗户紧紧关上。   “师尊!”纳兰千流心慌不已。   玄成子将他拥入怀,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那唇舌太柔软,叫他怒不可遏的心也沉溺下去。   纳兰千流却怕得浑身发抖,他本就将玄成子当做父亲一般,心里头又有了喜欢的人,因此拼命挣扎,想要从殿里逃出去。   玄成子将他甩在床上,封住他所有灵力,便覆身上去。深入便觉得销魂蚀骨,欲溺在他身上。   一夜过去,纳兰千流恨他入骨,玄成子却畅快至极。他本想将人放在宫中日夜行云雨之事,但突如其来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天煞散人出了幽海。   这个天煞散人与他在数百年前便是死对头,两人一同拜入天魔门下,有着同样的资质,但结局却截然不同。   他接任天魔之位,成为阴山魔君,而天煞散人却在渡天煞劫时修为倒退,坠入幽海生死不明,连天魔都认为他死在了幽海。   如今他从幽海出来,定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思及此,玄成子便将纳兰千流幽禁于望月山中,又设下不少禁制,才回阴山迎敌。   ……   过往历历在目,纳兰千流不由地心生不安。他随楚涯回鸠罗山,又怕玄成子追来,日夜忧心。   他的预感很快变成现实,这一日鸠罗山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却是天煞散人携魔兵而来,要楚涯将他交出去。   “你就是鸠罗山掌教?”乌云上,长衣猎猎容貌俊美的天煞散人冷声开口。   道场上,鸠罗山弟子不甘示弱,纷纷摆出阵法迎敌。楚涯蹙紧眉头,“不知前辈如何称呼?为何擅闯我鸠罗山?”   “清越子呢?鸠罗山掌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清越子师祖已经飞升仙界了。”楚涯见乌云上那人的目光落在身旁纳兰千流身上,不由地脸色一沉。   “本君天煞散人,此次前来,只要一个人。”天煞散人的目光跟海水一样无情。   纳兰千流手腕一动,本命宝剑自袖中探出。   楚涯眉目沉冷,“前辈未免太过猖狂。”   天煞散人手一抬,招魂幡霎时迎风飘扬,隐隐有鬼哭狼嚎之声,“本君今日倒要看看,三百年后的鸠罗山,能挡本君几道鬼符!”   纳兰千流心道不好,这天煞散人在妖魔两道极负盛名,他手上的招魂幡也是极其可怕的法器,若鸠罗山跟他对上,恐怕难以善了。   当下站了出来,“不知晚辈哪里得罪了前辈,要前辈亲自前来要人。”   天煞散人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你就是纳兰千流?”   “是晚辈。”   “很好。”天煞散人大笑一声,“如此,跟本君走一趟。”   ※※※※※※※※※※※※※※※※※※※※ 第56章 换心(五)   “很好。”天煞散人大笑一声,“如此,跟本君走一趟。”   纳兰千流不动声色,“不知前辈要带晚辈去什么地方?”   “去你最熟悉的地方。”天煞散人冷声开口,招魂幡一动,无数阴魂便飞涌出来,直袭鸠罗山。   “千流,回去!”楚涯斜剑而立,剑光之下,不知多少阴魂魂飞魄散。   纳兰千流反手劈开一道阴魂,“这天煞散人极其难缠,不能硬碰硬!”   乌云上,惊雷交加。天煞散人看着下方斗法,神色冰冷,“将他抓上来。”   身后的混元魔女妖媚一笑,领命而去。   纳兰千流被几个阴魂缠住,正难缠间,一抹红色从天而降,落在纳兰千流面前。   “纳兰道友,跟我走吧。”   纳兰千流手腕一转,将几个阴魂斩杀殆尽,回头看着混元魔女,“玄成子呢?”天煞散人如此大的阵势,他竟毫无反应。   混元魔女,“他呀,被天煞散人缠住了,此刻正自身难保呢。”   纳兰千流闻言,握剑的手不由地发紧,“天煞散人究竟要做什么?”   混元魔女舔了舔红唇,朝他眨眼,“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要抓你。”   纳兰千流目光一沉,便向混元魔女袭了过去,势如闪电,招招致命。   两人过了数招,混元魔女不耐烦道,“我不跟你打了!”言罢,右手掐诀,将四周飘荡的阴魂全聚拢起来。   纳兰千流左手一动,祭出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正欲迎上去,长衣猎猎容貌俊美的天煞散人落在他面前,他眉心一痛,便不省人事。   ……   朦朦胧胧间,纳兰千流似乎回到了望月山。他在屋里点灯看书,屋外却传来刀光剑影的声音。   他推开窗一看,却是山下官道旁,有一辆马车正被身后的黑衣剑客追杀。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将窗户关上,又继续看书。被幽禁在望月山数年,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夜里看书。   深更半夜,他想吹熄烛火,却听到屋外有清晰的脚步声。   有人?   他一愣,随即摇头,不,不可能有人。望月山下了那么多禁制,连他都出不去,又怎么可能有人进来。   “东方月,求见先生!”有人声音嘶哑,在竹楼外求见他。   是个小姑娘,他闭上眼“看”,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纳兰千流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她不该进山的,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肠越来越软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挂在窗外的灯笼随风摇曳。小姑娘不甘心,又喊了一声,“东方月求见先生!”   纳兰千流还是没有动,就这样吧,一会儿她等不到人,就会自行下山。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另一个人从崖底跃了上来,落在小姑娘身后。是个轻功很好的年轻人,还长得很好看,跟……师尊一样,都带着一股邪气。   年轻人抱剑靠在树上,好像对小姑娘很有兴致,“我倒要看看,谁敢救你。”   小姑娘害怕的求救,“先生!求先生救救我!东方家这一脉,只剩下我一个了!”   纳兰千流目光暗淡,我连自己都自身难保,要怎么救你?   年轻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嗤笑一声道,“看来没人敢救你。”   过了一会儿,走向小姑娘,掐着她的下颌抬起,“我的耐心快用光了,说,宝典在哪里?”   ……   纳兰千流的梦到了这里,猛地醒了过来。   入目依旧是云海,他被天煞散人打横抱在怀里,身后则是数不清的魔兵魔女。   他背后靠着的怀抱很冷,像是没有温度一样。事实上,自从天煞散人从幽海出来,连玄成子都怀疑他早已死在幽海中,只是灵魂不灭,炼成了鬼修。   但他身上又没有鬼修的气息,使用的功法也是天魔传承。纳兰千流微微一动,想要从他身上下来。   “醒了?”   天煞散人低下头,目光里什么也没有,仿佛一片荒海。   “你要带我去哪里?”纳兰千流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便放弃挣扎。   “去你最熟悉的地方。”   乌云从天边铺来,铺到望月山顶。还未入夜,纳兰千流已然看到悬挂在山角一旁的明月。   “望月”一词,每次都叫人忍不住惊叹。   魔兵魔女在云上不动,天煞散人抱着他落到山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实在熟悉,怀念的同时又不由地生出一种恐惧。   他在恐惧玄成子。每一次云雨,他都无法不恐惧。   天煞散人显然摸透了这块地方,熟门熟路的抱着他向竹楼走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纳兰千流忍不住问。   天煞散人却站在篱笆门外不动了,“听闻玄成子有一颗九转还魂丹。”   纳兰千流目光一闪,“……前辈若想知道,大可去问我师尊。”   天煞散人却笑了,“不用问他。”   纳兰千流一愣,便看见面前竹楼忽然燃起,转眼便成了废墟。   “我只要带着你,他自会将九转还魂丹双手奉上。”   天煞散人的话让纳兰千流背脊一寒,他方才还在疑心为什么来望月山,等见到玄成子,什么答案都明白了。   “……师尊。”他低低唤了一声。   玄成子显然身受重伤,面色十分苍白,连本命宝剑都缺了一块。看见纳兰千流,他强撑着从废墟中走出来,“……千流。”   纳兰千流再恨他,心底也还是有他位置的,“师尊!快走!”   玄成子摇头,“我不走。”他走了,千流就没命了。   天煞散人看了看怀里的纳兰千流,又看了看玄成子,顿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玄成子,我只当你宫里的那些画只是思念徒儿,没想到藏了这么龌龊的心思。”   玄成子目光狠道,“我可以把九转还魂丹给你,但你要放了他!”   “本君怎么知道你给的九转还魂丹是真是假?”天煞散人漫不经心开口,“这样吧,你把九转还魂丹给我,我替你照顾他五年怎么样?”   眼看玄成子动摇,纳兰千流急道,“师尊,不要听他的!一旦他得到九转还魂丹,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天煞散人低头看他,“如果我得不到九转还魂丹,我不仅不会放过你们,你那个鸠罗山的情人,我一样不会放过。”   纳兰千流脸色一白,“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天煞散人去看玄成子,“我答应你两个两条,你把还魂丹给我,我把他还给你,顺便杀了鸠罗山掌教,如何?”   他以为玄成子会答应。   玄成子确实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他看到纳兰千流眼里的害怕,再心动也压了下去。   “我可以给你还魂丹。”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温柔地看着纳兰千流,“但我要你发誓,不能伤害他。”   天煞散人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修士的誓言不容违背,否则再厉害的功法心性也难以再进一步。   但玄成子忘记了一件事,天煞散人是不会伤害纳兰千流,但肯定不会放过他。   纳兰千流看着万道剑光向师尊袭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天煞散人,上前将师尊抱在怀里。   天煞散人眼看就要让玄成子魂飞魄散,关键时刻纳兰千流挡在了面前,让他不得不将剑光全收了回来。   他脸色难看,“纳兰千流,你让开,否则连你也一起杀了!”   纳兰千流强行解封灵脉,嘴角开始溢出血迹,他毫不在意的擦掉,“你杀了我,修为别想再进一步!”   玄成子靠在他身上,五感开始消失,“……别管我,快走。”   “师尊。”纳兰千流眼眶发红,只觉得一阵疼痛在心口蔓延,“你别说话,我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玄成子本就心脉受损,又强撑了几个时辰,神魂开始渐渐消散。   天煞散人看到他神魂消散的一幕,看了啪嗒啪嗒掉眼泪的纳兰千流一眼,转身离去。   “……刀,刀。”   纳兰千流擦了擦眼泪,将师尊的剑捡了起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狠了狠心,就要刺进去。   “阿弥陀佛。”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袈裟拄着禅杖的年轻和尚走了过来。   道宣和尚看了玄成子一眼,双手合十,“天意啊天意。”   纳兰千流若不是在绝望中,一定会刺这和尚十几剑。   “小僧是说,这位施主命不该绝,是天意。”道宣和尚仿佛看出了什么,眉目含笑道。   纳兰千流眼泪还在流,“……你的意思是,我师尊还活着?”   道宣摇头,“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但还能救。   纳兰千流轻轻地将师尊抱在怀里,“……师尊,别怕,我一定会救你。”   “施主刚才很危险。”道宣突然开口,“这剑若真刺了下去,不仅玄成子施主救不活,连纳兰施主的命都要搭进去。”   “你究竟是谁?”纳兰千流目光凌厉。   道宣微微一笑,“小僧千佛寺道宣,纳兰施主想必听说过。”   “……你不是千佛寺的佛修。”纳兰千流紧盯着他,“千佛寺的佛修,眉心绝不会有朱砂。”   ※※※※※※※※※※※※※※※※※※※※ 第57章 换心(六)   道宣捻着佛珠,一副不知道纳兰千流在说什么的样子,“小僧确实是千佛寺的和尚,纳兰施主不信,可随小僧回寺静住几日。”   天色苍茫,霞光从云海中铺来,洒在山林悬崖上。纳兰千流替师尊擦掉脸上血迹,将人抱起来,往山下走。   师尊脸色太苍白,他不由地双手发颤,只觉心头一块肉被生生扯去,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纳兰千流恨他数年,云雨挣扎时也说过会亲手杀他,但当人真的死在他面前,他却感到仿徨痛苦。   我爱的,是楚涯。   纳兰千流心里对自己说,师尊是我最仰慕的人,但那不是爱。他抱紧怀里的玄成子,指骨发白。   “纳兰施主留步。”道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施主不想救玄成子施主了吗?”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纳兰千流眼眶发红,声音却十分冷冽。   道宣转身,踩着一地枯枝残叶走向他,“施主若要用玉石之心,还缺一柄不在阴阳五行之内的利刃。”   纳兰千流猛地回头看他,杀意顿起,“什么玉石之心?”   道宣“阿弥陀佛”了一声,“……太乙初年,神魔战于混沌……神尊感于天道,散神魂于混沌,使人界诞生人族,人族兴旺,而无轮回,促使草木成精,百兽成妖……一日天降神石,人界震动,才有幽冥轮回之说。”   他看向纳兰千流,面露悲悯,“纳兰施主的这颗玉石之心,正是由此而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纳兰千流面色发白,竟连他心口处玉石之心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   道宣顿了顿,微微笑道,“小僧方才就说了,小僧是千佛寺的和尚。小僧只是见玄成子施主命魂离天,施主悲痛之下要剜肉取玉石之心相救,心下不忍才出言相告。”   玉石之心本体乃三十二瓣佛莲,每一瓣都是纳兰千流的一条命。在遇到玄成子之前,他被妖族追杀了数百年,死了不知多少次。   方才道宣点出他心口的玉石之心,纳兰千流想起过往,才心生杀意。   鸦影阵阵,荆棘林中,阴山的悬崖峭壁在月光下阴森可怖,仿佛幽冥一般。   树倒猢狲散,玄成子一倒,整个阴山宫殿也跟着倒塌,满山殿阁变成残垣断壁,只剩下建在云崖最高处的炽幽宫。   落地灯烛火摇曳,映在纳兰千流苍白的面容上,更显出几分仿徨。   “……师尊,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看着冰棺中玄成子毫无血色的面容,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道宣迎着烛光走进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纳兰施主,该离开了。”   纳兰千流起身,向他作揖,“多谢道友。”   “纳兰施主客气。”道宣捻着佛珠,悲悯道,“这冰棺在小僧这里也是无用,能救玄成子施主的性命,是它的福气。”   天色微亮,东方露出鱼肚白。纳兰千流御剑,道宣脚踩祥云,往千里外荒凉的清水镇飞去。   两人一落地,游荡在街头的几只狗便闻声吠了起来。   纳兰千流扫了一眼满是菜叶垃圾的街道,忍不住蹙眉,“镇上究竟发生了何事?”竟如土匪过街一般?   道宣摇头,“小僧也是一头雾水,不如去问问这附近的人。”   纳兰千流点头,“也好。”便找了家最近的客栈敲门。   客栈大门刚打开一条缝,里面的店小二便惊叫起来,“东家,那个和尚又来了!”   纳兰千流一愣,回头看了身后台阶下的道宣一眼,道宣闭着眼睛捻佛珠,像是没听见店小二的话一般。   “阿弥陀佛。”   “快请法师进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急切响起,店小二便把门打开,诚惶诚恐的将两人请了进来。   “钱施主,别来无恙。”道宣走进去,见大堂里坐着个脸色蜡黄头发枯燥的年轻男人,眉目含笑道。   钱三海强撑着站起来,恭敬地作揖,“法师。”   他抬起头,看见道宣身后的纳兰千流,不由地眼前一亮,仿佛月殿嫦娥下到凡尘,再看自己一身污泥浊水,又自行惭愧起来。   “……这位,这位仙子当真白璧无瑕,出尘脱俗,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激动地血气上涌。   纳兰千流目光一沉,若不是见这人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他便一剑赐他魂归幽冥。   道宣在一旁笑了起来,“不过几日不见,钱施主这眼睛是愈发不好了。我身边纳兰公子可不像小僧这么好说话,钱施主下次擦亮眼睛,不要胡言乱语。”   钱三海浑浊的双眼才看见“仙子”手上拿着的剑,霎时脸色发白。这道宣和尚是个法力极其厉害的法师,跟在他身边的剑士也肯定不是普通剑士。   他心底恋恋不舍,这般容貌,怎么就做了餐风露宿的剑士?跟了他多好,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纳兰千流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定不会手下留情。   客栈大堂里只有店小二和钱三海两个人。道宣扫了眼二楼,笑着坐下,“钱施主最近如何?可吃得下饭了?”   店小二机灵地给纳兰千流搬了张凳子,腼腆道,“……坐,法师请坐。”   纳兰千流看了眼跟钱三海相谈甚欢的道宣,蹙着眉坐下。这客栈不知熏了什么香,闻来竟有种头晕目眩之感,他暗自定神,心想此地果然怪异。   “不瞒法师,自从上次您给我画了道符,我这个胃口啊,与日俱增,气色也慢慢变好。”   道宣看着更形如枯木的钱三海,笑而不语。   纳兰千流在一旁却听得直蹙眉,这个钱三海分明已千疮百孔病入膏肓,说话也虚弱得不成样子,哪里来的气色?   他看了道宣一眼,心道,莫不是这来历不明的和尚在诓骗他?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道宣捻着佛珠,悲天悯人道,“钱施主身体大好,小僧也就放心了。”   钱三海一听,忙道,“也不是全好了,你看我这头发,还有腿。法师,您大慈大悲,再给我画一道,不,三道符吧。”   道宣叹了口气,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好吧。只是钱施主,你这美酒女色,还是不要再沾了。”   说到“女色”两个字,钱三海眼珠子一转,偷偷落在了一旁的纳兰千流身上。只见那月殿嫦娥一般清丽脱俗的人正看着手里的剑,时而蹙眉时而忧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叫钱三海心头一阵火热。   道宣,“钱施主?”   钱三海忙回过神,“法师您说,您说。”   道宣站起来,在客栈里转了一圈,停在一摆着茶盘的方桌前。他倒了杯茶,端至唇边,却并不喝,“钱施主,您这茶从哪儿采摘的?”   钱三海正要开口,道宣又道,“色泽碧绿通透,茶香清列怡人,好茶。”   “法师好眼力!”钱三海正苦于无人欣赏他这茶叶,一听道宣这话,便抚掌大笑起来,只是他身子骨本就形同枯木,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东家!”店小二忙上前。   “不碍事,不碍事。”钱三海咳得满脸通红,“法师,不瞒你说,这茶是从我名下的一个茶山采摘的,有凝神静心,润肺化痰之效。只是我这茶没什么名气,采了也无人问津,到如今,也只我一个人用。法师您要是喜欢,我让下人给您包两斤?”   道宣双手合十,“那就麻烦钱施主了。”   钱三海高兴得很,马上就让店小二去包茶,“不麻烦不麻烦,只要法师您多给我两张符就行。”   “这是自然。”   客栈外突然响起狗吠声,不多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色霎时阴沉。   纳兰千流看了眼窗外,漫不经心地开口,“钱老板,你这客栈的生意似乎不太好。”   钱三海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你别看我这客栈没什么人,但我名下不止这一个产业,不靠这个过日子。”   道宣在一旁闭着眼捻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纳兰千流,“方才便想问了,这镇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同法师一路走来,不见一个人影。”   钱三海犹豫了一会儿,见纳兰千流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才道,“纳兰公子有所不知,近日我清水镇出了个专噬人心的妖怪,隔三差五便将阴风吹到镇上,专掳那些美貌的童男童女。大家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妖怪抓走,便闭门不出。”   “什么妖竟如何大胆?”纳兰千流蹙眉,心下却道,怪不得一进这清水镇便觉怪异,原来有妖物作祟。   他目光落在道宣身上,这和尚看似正经,心思却是最多,数日前他分明来过这清水镇,这会儿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钱三海愁眉苦脸,“镇长请了不少法师,个个都被吸干了精气。如今,正埋在我的茶山上。”   “阿弥陀佛。”道宣终于睁开眼,“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妖物。”   “是啊法师。上次要不是您走得急,我就让您帮忙除妖了。”   纳兰千流却若有所思,专噬人心的妖……莫非是妖狐?   ※※※※※※※※※※※※※※※※※※※※ 第58章 换心(七)   道宣将画好的符交给钱三海,“钱施主,需知美色也是利刃,日后能离,便离了吧。”言罢,便带着纳兰千流离开客栈。   街道上凌乱不堪,甚至有些衣物都吹到了地上,桥边杨柳光秃秃一片,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人拔的。   “你的茶不拿了?”走在桥上,纳兰千流侧头问。   道宣拄着禅杖,闻言从宽大的长袖里掏出一包茶叶,“谁说小僧没拿?”   “你这和尚倒也厚脸皮,用几张没有灵力的符箓去诓骗钱老板,佛心岂非不痛?”   “需知我佛也有怒目金刚。”道宣笑道,“像钱老板这样拿别人的命来续自己命的商人,来几个我骗几个。”   “借用一句钱老板的话,道宣道友果然好眼力。”纳兰千流轻笑一声。   “自然。我道宣和尚走南闯北,若没个眼力见,岂能活到现在?”   纳兰千流抿嘴一笑,“你倒是承认了。”可怜那些一见到他就转身的道友。   道宣,“方才在客栈,纳兰道友可看清楚了?”   “那怪风中确实有妖的气息,只是淡得很,不像是厉害的大妖。”说到正事,纳兰千流眉头蹙紧,“且客栈里头,总有股香味,闻了便头晕目眩。”   “小僧还以为只有小僧闻到了。”道宣停下脚步,走到石栏前,目光落在桥下一片碧湖中,“那应该是返魂香。”   “返魂香?”纳兰千流一愣。返魂香招魂幡这两种鬼修用的法器,都是出自同一个法修,有聚魂之用。对常人虽然无用,但对修士阴魂一类,极是可怕。   道宣叹道,“当日小僧闻到这种香味,目眩的同时感到似曾相识,便借故离开,回了千佛寺藏经阁一趟。”   不等纳兰千流说话,他又道,“一般鬼修用的返魂香跟民间用的有很大不同。鬼修是厉鬼修行而来,炼制返魂香只需要极阴的药材,而民间不同,他们炼制返魂香,只用人的头骨。”   “道友的意思,客栈里闻到的返魂香,是钱三海炼制的?”钱三海本就命不久矣,炼制返魂香辅助续命也是一大捷径。   道宣道,“寻常百姓不会此等阴邪的炼制法,定有邪修在背后教他。”   思及清水镇上妖怪之说,电光火石间,纳兰千流似乎明白了什么,“钱三海为了活命,跟妖修勾结。”   道宣看着他,“纳兰道友果然聪慧。”言罢,拄着禅杖往前走,“他那茶山离得近,且去一探究竟。”   纳兰千流看着他,好一会儿,跟了上去。他要救师尊,需要一柄不在阴阳五行之内的刀来剜玉石之心,而道宣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刀。   一路走来,天色从晴朗转为阴云密布,很快下起小雨。深山里没有路,两人只能沿着河流的方向走。   “和尚,这是要去哪里?”细雨蒙蒙,前方几乎看不清路,道宣和尚却非要往山林深处走。   纳兰千流以灵力化作伞,撑着走在他身后。这茶山高耸入云,层峦叠嶂,却连只飞鸟也没有,颇为怪异。   “纳兰道友小心脚下。”   道宣话音刚落,纳兰千流便被碎石块绊倒,他下意识运转灵力,手臂却被一只白皙清冷的手扶紧。   “小心了,纳兰道友。”   纳兰抬起头,入目的正是道宣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多谢。”   道宣将他扶起来,继续往前走。   雨水从枝叶上滴落下来,砸到灵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白雾迎面涌来,将四面八方遮得严严实实,道宣禅杖往地上轻轻一敲,魑魅魍魉皆化为灰烬,徒留一片哀嚎。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阴魂?”纳兰千流伞一收,逐渐抽形成一柄通体银白的剑。   道宣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念了句,“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   他微微侧头,“纳兰道友可知道万鬼窟?”   万鬼窟?   纳兰千流心头微惊,“这茶山底下竟有个万鬼窟?”他是魔修,知道万鬼窟的厉害,非常人所能控制。   道宣,“是也不是,去看个究竟便明了。”   纳兰千流便跟在他身后,谁知走了数百步,穿花拂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庙。   纳兰千流迟疑,“……这便是那妖的巢穴,万鬼窟?”   道宣拄着禅杖走进去,“小僧赶了好几天的路,正需要个地方歇息。这庙来得巧。”   纳兰千流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他。   这庙荒废得久了,外围全是残垣断壁,里面门窗空荡荡的,四处漏风不说,还挂满了蜘蛛网,积满了灰尘。   道宣和尚却是一点也不嫌弃,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便盘膝坐在地上,闭上眼捻佛珠,背诵经文去了。   纳兰千流看了眼阴森森的荒庙,抱剑坐在树枝上,抬头去看天上悬挂的明月。明月如钩,月光如水。他想起许多过往,心里便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思绪。   ……楚涯。   夜半三更,玄月下的山林漆黑可怖。   车轮滚动的声音响在碎石河道上,惊起幽魂无数。推车的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普通粗布,一头乌发高高扎起,双眼在黑夜里泛着冷光。   “快点推,迟了有咱俩好受的。”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低声催促。   “二哥,真的要上去吗?”唯唯诺诺的少年人害怕道,一想到山里住着个吃人的妖怪,他就心里发怵。   ……   两人走走停停,推到山腰的一座荒庙,将车上囊鼓鼓的布袋全丢尽庙里。   “走,快走。”似忌惮什么,两人丢完东西,连推车都不要,匆忙下山。   道宣诵完经,睁开眼便察觉到外面有东西,他眉一挑,起身拿着禅杖走出去。   大殿,佛祖前,四个囊鼓鼓的布袋被扔到团蒲上。他上前单膝跪地,将禅杖放在一旁,解开一看,赫然是一个个熟睡中的孩童。   “阿弥陀佛。”道宣将孩童抱出来,放到铺在地上的月白袈裟上。   天光微亮,纳兰千流回到荒庙,进去便看见道宣负手站在佛像前,身上的月白袈裟不见,只光裸着上身。那身材虽看着极为劲瘦,但实在伤风败俗。   他脚步一顿,“……你的袈裟呢?”   道宣似才看到他一般,转过身来,“随小僧进来便知。”   侧殿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原本四面漏风的门窗也都被连夜封上。纳兰千流看了眼道宣,心道,这和尚又在做什么?   待走近一看,不由地愣住,“哪里来的小孩子?”   这荒山野岭的,昨夜进庙前还未看见,总不能是这和尚连夜下山偷的?   道宣被他看得颇为无奈,将昨夜之事讲了出来,“想来跟那妖物勾结在一起的不止钱三海一个。”   都说妖魔没有心,但在道宣看来,其实最可怕的,是人类自身。人心不足,犹为贪婪。   钱三海能为了续命用人的头骨炼制返魂香,就有人能为了一点荣华富贵将无辜稚童送给妖魔享用。   道宣心头一叹,“看来此行要缓一缓了。”   清水镇旁一村庄。   不见孩子的人家焦急不已,有的以为已经被妖怪剜心吃掉,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道宣带着孩子一出现,村庄瞬间沸腾起来,又见他穿着袈裟拄着禅杖,眉心点有朱砂痣,一副慈悲像,高声道,“菩萨!是菩萨保佑!”   道宣站在人群中,捻着佛珠,眉目含笑。   待人群散去,纳兰千流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村头走去。这和尚看着不正经,心眼多,一颗心却是不坏。   “纳兰道友怎么不等等小僧?”道宣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我以为和尚你乐在其中,故先行离开。”   道宣嘴角含笑,“这世间情感复杂,唯有亲情是最让人动容的。”   纳兰千流便抿嘴笑道,“错也,还有男女之情。”话一出口他便愣住。   道宣问,“纳兰道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不去看道宣的眼睛,继续往前走,“今夜我去探一探那茶山。”   “道友可是以为那刀在山上?”   纳兰千流没有听清,回头问,“你方才在说什么?”   道宣跟在他身后走上来,“纳兰道友若去,岂有小僧不去的道理。”   如此,便又一次夜探茶山。   阴森诡谲的山林,时有巨蟒游行。纳兰千流站在树上,看了天上玄月一眼。   层峦叠嶂中,有妖蛇盘踞千年古树,蛇头对着玄月,吞云吐雾般吸取日月精华。白雾从妖蛇腹中蔓延,定睛看去,却是颗绿光萦绕通体乌黑的妖丹在流转。   待吸收一半,又有无数冤魂从峰崖缝隙中钻出来,聚在妖蛇周围助它修行。   “那妖修为虽平平常常,但那颗妖丹却是个剧毒之物。”道宣不知何时出现在纳兰千流身旁。   “我是魔修,那妖丹对我无甚影响,倒是你,若中了招,可就要丢佛祖的脸。”纳兰千流召出本命宝剑,轻轻一拔,便有噼里啪啦的灵力在黑夜中闪现。   云衣长袖无风自动,冰绿色的灵力萦绕在四周,他目光一冷,执剑向妖蛇斩去。这一剑地裂树倒,又有寒雾四溢将四散的阴魂妖物冻结成冰。   妖蛇转过头,一双竖瞳冷光闪烁,口吐白雾。这白雾乃剧毒,衣带沾之便化为灰烬。   纳兰千流神色不变,立在半空掐诀,“敇!”   敇令一出,便有数不清的符箓自前后左右飘来,化作一张金光闪闪的网将妖蛇困在其中。   “和尚,剩下的交给你了。”   道宣拄着禅杖从山林中走出来,穿过无数变成冰雕的阴魂妖物,站在巨蟒下。   “阿弥陀佛。”他闭上双眼捻佛珠,将《心经》完完整整诵了一遍。   一遍过后,妖蛇剧烈挣扎,化作了一摊血水。那金网一闪,变回无数张符箓,纷纷落在地上。   纳兰千流收起长剑,自空中落了下来。他走向道宣,“妖丹呢?”   道宣睁开眼,微微一笑,“在这里。”   纳兰千流一愣,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颗绿光萦绕通体乌黑正在流转的妖丹。   “此妖既除,纳兰道友何不去看看,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复杂的看了道宣一眼,转身向妖蛇的巢穴走。蛇性冷,住的地方也寒冷潮湿。   纳兰千流站在洞中,将心口那颗玉石之心缓缓绽开。   道宣等在洞外,夜风拂过他的袈裟。他看着从山洞里走出来的纳兰千流,微微一笑,“可找到了?”   纳兰千流摇头。   “道友不必焦急,缘分到了,自然会找到。”道宣拄着禅杖转身。   纳兰千流刚想跟上去,他心口久久没有动静的玉石之心却微微一动,“砰砰”跳了起来。 第59章 换心(八)   妖蛇死后,清水镇恢复了正常,街道上到处都有摊贩的吆喝声,热闹非凡。   桃枝随风摇曳,客栈里人来人往。   纳兰千流坐在窗边,对周围看过来的炽热视线视若无睹。   道宣拄着禅杖走过来,眉目含笑,“纳兰道友。”   他擦剑的动作一顿,长睫微颤,“坐。”   方桌上只有一盏茶,两只茶杯。   道宣看了一眼,“喝茶怎能裹腹?”言罢,将店小二唤过来,点了一盘馒头。   纳兰千流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忍住,抿嘴笑,“你身上可还有银钱?”   昨夜两人回城,路过一个卖馒头的摊子。道宣要买馒头,递铜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两袖清风。   “囊空如洗也。”他感叹了一句,最后还是纳兰千流替他付的银钱。   “两袖清风。”道宣嘴角含笑,一点也不为银钱苦恼。   很快馒头端了上来,店小二来换热茶,正要离开,看见道宣惊喜道,“道宣法师!”   道宣双手合十,“施主近日过得如何?”   “托法师的福,我娘子已经有身孕了。”店小二喜眉笑眼。   纳兰千流看着店小二忙碌的背影,轻笑一声,“道宣法师什么时候也给我看看?”   道宣颇为无奈,“纳兰道友就不要打趣小僧了。”   两人就着馒头用了午饭,纳兰千流正要付钱,却听掌柜的道,“已经有人付了。”   他想起那个跟道宣说娘子已经有孕的店小二,不由地笑了笑。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难得的好天气,江陵城门口人来人往,多是附近的村民挑担进城卖菜。   守城士兵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听见来往百姓窃窃私语,不由地耳朵竖起。   “听说清水镇上的剜心妖怪被打死了?”   “可不是吗,好大一条巨蛇,浑身发绿。”有人插嘴。   “你怎么知道是条蛇?”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从清水镇上来的,我还见过打死巨蛇的两个法师呢。”插嘴的这人背着行囊。   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那法师长的什么样?威严否?”   这人正要开口,忽见围拥过来的人群作鸟兽四散,他背脊一凛,转身一看,却是个虎背熊腰的侍卫。   “方才说的,可全是真的?”侍卫目光犹如两道利箭。   “……都,都是真的。”这人双腿发软。   “既如此,便是你了。”侍卫手一动,便将这书生拎了起来,“若说谎,好叫你知道什么叫断骨之痛!”   话落,一雕填着芙蓉织纹华盖贵气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路人纷纷让行,待那马车驶入城门,便听见一道慵懒的声音,“不必多问,且带回府。”   城里店铺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马车拐进城中富贵一巷,停在柳府门前。   柳生掀开车帘,慢慢下车。侍卫拎着书生走过来,他看了一眼,“先关两日,老实了再带去见我。”   书生闻言挣扎起来,“你是何人?胆敢——”话还没说完,便被侍卫打晕了过去。   柳生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衣,进府。府中婢女家奴见了他,无不面露惧意。   “大公子回来了?”进屋问好的是府里的管家。   柳生倚在榻上,支着一只手,神色十分冷淡,“有事?”   “是这样的,过两日便是老太爷的忌辰了,老爷让我来问问您,今年是个什么章程?”   这柳府老爷自生下来就是个软骨头,管家理财样样不通,全靠柳生打理。   “同往年一般便可。”   管家便退了下去,顺手将门关紧。   窗外花枝狂颤,有阴风吹来,将柳生关紧的房门“砰”声吹开。   一柄周身燃着火焰的长剑凭空出现,停留在柳生面前,却是一道灵光交加的光屏挡住了剑的去路。   “师弟。”柳生缓缓睁开眼,“你不在师尊身边伺候,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一道清冷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将剑收起。这是个十分年轻俊美的男人,黑衣乌发,眉目沉冷。   若是东方月在这里必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将她追杀至望月山的司空寂。只是此刻的司空寂已不是当日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他的眼睛里没有少年人该有的肆意,有的只是沉沉死气。   却原来是洛絮为了帮东方月复仇,灭了魔宫上下,以致司空寂重伤逃走,被天煞散人捡回去当了徒弟。   “听闻师兄的爱妾被人斩杀了。”   “一个侍妾罢了。”柳生从榻上起身,“只可惜那枚炼制已久的妖丹。”   “师兄可知是何人斩杀的?”司空寂露出一个冷笑。   “千佛寺道宣,还有一个,却是不知长相姓名。”柳生负手而立道。   “另一个,是前任魔君玄成子的徒弟,不……应该说是道侣。”司空寂做了天煞散人的徒弟后,才知所谓的武林盟魔宫全是笑话。在修道之人眼里,武功再厉害,也是蝼蚁。   所以他魔宫上下,全被当做蝼蚁杀了。   柳生面露诧异,“道侣?不知是玄成子哪个徒弟。”   “纳兰千流。”司空寂目光阴沉。   江陵城,城门口。   纳兰千流心口一悸,不由地蹙紧眉头。   道宣看过来,问道,“可是感觉到了气息?”他指的是那柄不在阴阳五行之内的刀。   “……只是突然有些不安。”纳兰千流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悸动。   道宣看了他许久,移开目光,跟着人群进城。   纳兰千流的容貌太惹眼,他不得不戴上帷帽。两人到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夜里,月光大作,有人影在窗口一闪而过。   纳兰千流睁开眼,将神识一探,只看见道宣一个人站在屋檐上,月白袈裟迎风猎猎。   他心念一动,凭空出现在了道宣身侧。夜里的江陵城灯光辉煌,夜半时分还十分热闹。   “你在看什么?”纳兰千流问。   “在看夜里的江陵城。”道宣捻了捻佛珠,神色凝重,“纳兰道友可看见了这满天妖气。”   “不止有满天妖气,魔气也很重。”   “阿弥陀佛。”道宣叹道,“如今妖魔作祟,玄门式微,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受累。”   纳兰千流没有说话,因为他本就是魔中一员。数百年前他没有遇见玄成子的时候,也曾杀过不少凡人。   “纳兰道友不妨再试一试。”道宣突然开口。   纳兰千流抿了抿嘴,将心口处的玉石之心缓缓绽开。   玉石之心会呼唤自己的刀,刀也会回应玉石之心的呼唤。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纳兰千流一路找到了江陵城。   本来以为这次也会毫无反应,谁知玉石之心最后一朵花瓣刚刚绽放,强烈的悸动从心头涌了上来。纳兰千流不由地蹙眉,想要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佛莲却开始反抗,从芯里探出层层铁索将玉石之心锁住。   他疼得直弯腰,道宣一把将他扶住,声音焦急,“纳兰道友?”   纳兰疼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躺在厢房的床上。他掀开被褥,正要下床,站在窗边的道宣走了过来,“纳兰道友身体如何?可还感到不适?”   “……已无碍了。”虽是这么说,心口却还隐隐作痛。   道宣像是知道一般,坐到床沿,运转灵力给他疗伤。   纳兰千流心乱如麻,正不知所措,房门被人撞开,一群衙役闯了进来。   “何人是道宣?”衙役凶神恶煞。   道宣起身,双手合十,“小僧正是道宣。”   “抓起来!”   纳兰千流走下床,蹙紧眉头,“诸位可是寻错人了?”   衙役们见他脸色苍白,又生得美貌动人,不由地软下声音,“自是没寻错的,千佛寺道宣,贼人一个。”   话落,将人带回了衙门。   客栈上方,柳生与司空寂站在云头上。看着厢房里脸色苍白的纳兰千流,柳生心头暗道,不愧是能让魔君玄成子离魂天外的人,果然生得仙姿玉色。他那些婢妾跟他一比,也如污泥浊水一般了。   纳兰千流不知衙役为何抓道宣,便寻了个深夜去牢里看他。   烛火摇曳,映在潮湿冰冷的地板上。道宣盘膝而坐,禅杖放在一旁,而他正捻着佛珠诵经。   “道宣。”纳兰千流一急,便直接喊了名字。   道宣罕见的愣了愣,缓缓睁开眼,“纳兰道友?”   “是我。”   “你怎么来了?”身在地牢里,道宣却还是那个丝毫不知什么是烦恼的道宣,“可是那玉石之心又作怪了?”   “我是担心你。”纳兰千流叹了口气,“你一个不近女色不吃荤的和尚,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抓进这里?可是你走南闯北时,得罪了哪个人?如今让人瞧见了,让你伤筋劳骨一番?”   道宣认真的想了想,“纳兰道友倒是提醒了我。”他拿起禅杖起身,直接从牢里走了出来,铁栏杆对他来说就像摆设一般。   他这般反应,却是让纳兰千流确认了道宣仇家确实很多。   两人也不打算回客栈,便随意找了处空置的房子,当落脚处。   他二人不注意,江陵城里却放出了有关道宣的告示。有路人凑热闹看了一眼,上面写道:   贼人千佛寺道宣,盗取柳府重宝,价值千金。   旁边放出道宣的画像,眉目年轻俊秀,叫一干妇人煞红了脸。   有衙役在旁边道,“谁若见到了画中和尚,到衙门举报,信息准确无误者,奖白银三百两。”   纳兰千流到江陵城本就是为了那柄刀的,先前有气息时他一直寻找,后来却干脆没了踪迹。   他不放弃的寻了许久,却是在柳府上方察觉到了气息。   入夜,灯火暗淡。纳兰千流坐在床上,再次将玉石之心打开。花瓣缓缓绽放,吸引无数灵力围绕在他四周。   那一点微弱的联系若隐若现,纳兰千流将它缠在神识上,正要顺着神识过去,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脑海里传了出来,“何人?”   他猛地惊醒,那道声音熟悉至极,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纳兰道友?”道宣推开房门走进来,见他神色怔愣,似悲似喜,不由地愣在原地。   “和尚,我找到了。”师尊,我终于找到那刀了。   道宣微微一笑,“恭喜纳兰道友,即将得偿夙愿。”   虽已确认刀在柳府,纳兰千流却不敢贸然进去。那柳府上空妖气冲天,与魔气交错,犹比茶山上的万鬼窟。   而柳生房中,司空寂早已等候多时。他面露冷笑,“他上当了。”   柳生将自己的本命法器召出来,斜剑而立,“你怎么知道他会上当?”   司空寂抬起自己通体燃着火焰的剑,“因为这柄师尊赠的剑。”   ※※※※※※※※※※※※※※※※※※※※ 第60章 换心(九)   此剑虽由千年玄铁炼制,却有一个与之属性极其不符的名字——“南明离火”。   这柄剑本是天煞散人的法器,他被幽海困住时偶得重宝千年玄铁,便将其铸成了法剑。观其剑身干干净净无一纹路,剑尖却有一繁复的火纹。长剑轻轻一动,那火纹便燃起透明色的火焰。   司空寂初得此剑十分爱重,日夜抱着入睡。他到江陵城寻师兄柳生,不过是想借柳生之手杀纳兰千流,却没想这南明离火剑同纳兰千流有些古怪渊源。一人一剑靠得近了,司空寂便察觉法器争鸣,流露出几分亲近。   他心生忌惮,又见这纳兰千流似在寻此剑,便以剑诱敌上门,欲为魔宫上下报仇雪恨。司空寂心道,若不是你纳兰千流,东方月又怎会寻来洛絮道人,我又怎会失去一切?   他被仇恨蒙蔽,却是忘了世间有因才有果。若不是司空长风欲夺《太乙真经》,东方一族又怎会惨遭灭门?若不是他将东方月追杀至望月山,纳兰千流又怎会将她救下,又给了她见北冥掌教的信物?   一切因果轮回,如佛家所言,皆是命运。   “师尊却是舍得,将此剑给了你。”柳生话虽如此,脸上却无一点羡色。   司空寂将长剑一挥,柳生院中花园瞬间化为灰烬,轻描淡写道,“此剑与我属性相似。”   院墙中燃起烈火阵阵,柳生看了一眼,也不心疼,“他何时会上门?我好做准备。”   司空寂对这剑的威力满意至极,挽了个剑花,转身道,“先将那和尚缠住。”有那和尚在,他师兄弟二人毫无胜算。   柳生闻言颔首,走出房门,引动天上乌云铺来,下了场大雨将火熄灭。   婢女家奴站在院墙外瑟瑟发抖,见司空寂用冰冷阴沉的目光看过来,忙跪地救饶。   道宣的告示刚贴出不久,便有人上了衙门。很快,衙役冲进城西一间空置的别院,将道宣抓了起来。   “阿弥陀佛。”道宣捻佛珠,回头看了纳兰千流一眼,“纳兰道友,诸事小心。”   纳兰千流抿紧嘴,手腕一动,长剑便从袖中落了下来。道宣似知道他的动作,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小僧光明磊落,一身正气,清清白白。自是不怕去衙门走一趟。倒是要麻烦纳兰道友多等小僧几天了。”   纳兰千流一顿,将剑收了回去。   道宣到了公堂,县令一拍惊堂木,不怒自威,“下堂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道宣一身月白袈裟,眉心点朱砂痣,眉目含笑时犹如活佛一般。   “小僧上跪佛祖菩萨,下跪父母师父。”他看着县令,瞳色由浅转深,仿佛有灵光闪现其中,“……大人可还要小僧下跪?”   县令与之视线对上,双目浑浊,“……法师说的是,快快!搬张椅子,请法师坐下!”   衙役们面面相觑,在县令的催促下忙进侧堂搬了张雕花椅。   “多谢大人。”道宣捻着佛珠,微微一笑。   桃枝摇曳,天清气朗。   柳府上方,纳兰千流站在云头上,引动玉石之心召唤属刀。他忌惮柳府中妖魔之气,并未靠近,只确认了属刀所在,便欲转身离去。   “来我柳府便是我柳生的客人,道友何不进来坐坐?”一道慵懒的嗓音从府中传来。这千里传音的功法十分了得,直接响在了纳兰千流耳边。   纳兰千流心下一惊,这府中主人一听便不是好惹之辈,道宣不在,无人相助,他本只想确认属刀在柳府中的位置,不曾想惊扰了这柳府主人。   当下作揖道,“路过贵府,不知有道友在,叨扰道友修行,是流的过错。”心下却是一沉,还以为这柳府有妖物作祟,不料却是魔修。   如今魔道乃天煞散人的天下,也不知这柳府中的魔修是何人旗下,若是天煞散人旗下……恐怕难了。   也是纳兰千流急着寻刀剜玉石之心,若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如此大意。   “倒未曾叨扰。”   一声轻笑响起,纳兰千流抬起头,却见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拇指在他唇边一抹,顿觉刺痛。   他惊得往后退,又摔进一个冰冷的怀抱,腰肢被人从身后搂住。   “投怀送抱,却是急了点。”身后人嗓音里带着笑意。   纳兰千流从他怀中离开,目光一沉,“道友这是何意?”   柳生负手而立,慢慢向他走去,“玄成子的徒弟。”他话里并未有疑惑,显然是早已知道。   他拜天煞散人为师之时,纳兰千流已被玄成子幽禁望月山,因此两人先前并未见过。   纳兰千流见他说出师尊名号,握紧手中长剑,“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柳生。”柳生猛地凑近他的脸,嘴角勾起笑意,“我乃天煞散人之徒——柳生。”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袭了过来,柳生眉心敇纹一闪,一道光屏挡住纳兰千流的剑。   “玄成子已兵解陨落,现在是我师尊天煞散人在号令魔道。纳兰道友这等容貌,该入我九幽宫为徒。”   阴山倒下后,以魔君为首的魔修全部散去,入了九幽宫。玄成子的几个徒弟也因身受重伤而不得不闭死关修炼,只有纳兰千流因幽禁望月山而逃过一劫。   天煞散人因九转还魂丹而对天道起誓,不会伤害纳兰千流。他这誓虽答应得爽快,却不以为意。若纳兰千流执意为玄成子报仇,他也只能违背道心。   只见云层中灵光交加,若隐若现。   柳生挡住纳兰千流一剑,纵身后跃,“道友好剑法。”   纳兰千流云衣长袖猎猎作响,目光狠厉,“杀师灭门之仇,永生难忘!”   柳生大笑起来,“不过成王败寇罢了,道友又何必执着?”话落,他看着纳兰千流道,“我那小妾被你杀了取妖丹,我也没想过要向你寻仇。”   纳兰千流这才知道,原来茶山那只妖蛇,是面前这个魔修的侍妾,“你那侍妾残害生灵,我不过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柳生饶有兴致,“你我皆是魔修,从来只有逆天而行的道理,道友什么时候学会替天行道了?”   纳兰千流自与楚涯心意相通,心性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以往他听到“替天行道”四个字,也是心头嗤笑。   “师兄怜香惜玉,不如让师弟来。”伴随一道冰冷的声音,一柄通体燃着火焰的剑凭空出现在纳兰千流面前。   那剑的火焰极其可怕,一现身便将周围云层燃成火海。   柳生收起长剑,蹙眉,“师弟,不是说好让师兄动手?”   司空寂从交错的灵光中走出来,眉目冰冷,“我见师兄迟迟不肯动手,还以为是看上了玄成子的道侣。”   柳生确实对纳兰千流有几分不同。他负手而立,“我只是见这纳兰道友剑法超群,忍不住想请教一二。”   “师弟也想请教请教。先生意下如何?”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纳兰千流说的。   纳兰千流与他视线相对,不由地一愣。面前这魔修极其年轻,容貌俊美非常,一双凤眼更是阴郁沉冷,似在哪里见过。   他蹙紧眉头,“司空寂?”   司空寂冷笑一声,“先生还记得我?”   纳兰千流心生警惕,这个司空寂不知从哪里修得一身魔功,修为竟比他的还要深厚。却是忘了自己灵力被封多年,修为倒退之事。   司空寂的剑法诡异至极,不像纳兰千流知道的任何流派。他心知今日遭到了两人算计,也不打算缠斗下去,欲寻个机会脱身。师尊还在等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司空寂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阴冷道,“当日你教东方月寻北冥掌教向我魔宫复仇,可有想过今日?”   “你魔宫杀尽东方一族,便有理了?”纳兰千流反问。   司空寂知道是魔宫做错在先,但魔宫是他的家,他是魔宫的少主,是司空长风的儿子,他心头所怨所恨,无处安放,只能怨恨仇人。   他下手愈发狠辣,纳兰千流对付他一人本来还胜券在握,心口的玉石之心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缓缓绽开。他疼得蹙眉,体内灵力也开始停滞。   长剑砰声落地,纳兰千流退后数步,一头乌发也跟在散开。玉石之心探出重重锁链,将他全身的灵力锁住。   “你心口处,藏了什么东西?”司空寂走上前,将他下颌掐起。   纳兰千流忍得眼角发红,却是一言不发。有只手落在他心口上,似要用神识探进去。   他瞳孔一缩,司空寂手上的剑“嗡”声作响,化作万道流光缠绕在纳兰千流身上,消失不见。   “阿弥陀佛。”   纳兰千流陷入黑暗的瞬间,似乎听见了道宣的声音。   天色骤变乌云聚拢,道宣拄着禅杖缓缓走来,嘴角仍挂着微笑。   “司空施主,可否将纳兰道友放开?”他声音清朗,极为温润。   司空寂将纳兰千流搂在怀里,召出另一柄长剑,剑尖直指道宣,“千佛寺的和尚?”   柳生也走了过来,声音沉冷,“你就是那个杀了我爱妾的和尚?”   道宣微微一笑,“正是小僧。”他看向司空寂,“司空施主也抱够了,可否将纳兰道友还给小僧?”   “什么叫还给你?”司空寂冷笑,他将纳兰千流搂得更紧。   道宣捻佛珠的手微顿,“这世间有因便有果,司空施主又何必执着于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看你这和尚是活腻了!”司空寂目光狠辣。   道宣心里一叹,道,“本不想杀你二人的。”   话落,天地间顷刻变色,雷霆伴随着乌云缓缓压了下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柳生惊骇道。   司空寂看着这熟悉的天色,仿佛回到了魔宫被屠当夜。   他将纳兰千流放在云上,看向道宣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原来是你。”   “是小僧。”   道宣嘴角含笑,“小僧只是想寻回《太乙真经》罢了。”至于魔宫被屠,只是顺手而已。   司空寂在魔宫重伤时,在火光中看见东方月和洛絮的身影,又听见东方月的话,便以为魔宫是洛絮所屠。没想到,真正的凶手在这里!   “受死!”   道宣用禅杖轻轻一挡,司空寂便灵脉尽断,当场化为灰烬。他将禅杖放下,悲悯地看了他一眼,“阿弥陀佛。”   柳生一见师弟没了性命,化作阴风往九幽宫方向逃去。   道宣向纳兰千流走去,他将禅杖放在云头上,“纳兰道友,小僧让你等几日,你却如此心急。”   他伸出手,将纳兰千流抱起,云海如水般卷过来,将两人卷了进去。   “不过也多亏了那两个人,否则你这玉石之心哪会成熟得如此之快。”道宣笑道。   鸦影阵阵,荆棘林中,阴山的悬崖峭壁在月光下阴森可怖,仿佛幽冥一般。   炽幽宫寒雾四溢,道宣将纳兰千流抱进去,放在云床上。他坐在床边,先是探了探玉石之心,见其安安静静,方眸光一闪,将玉石之心中的南明离火剑化作光点抽了出来。   光点一遇道宣便躁动起来,逐渐抽形成一柄赤红的刀。   “亿万年了,你还能从幽海出来。”道宣将刀放进袖子里,看了纳兰千流良久。   良久,他叹了一声,认命般伸出手,温柔地落在他脸颊上,“予下界不过想寻回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却栽到你手里……”   侧殿里寒雾翻涌,烛火摇曳。道宣走到冰棺旁,看着躺在里面面色苍白的玄成子,眉目沉冷。   他伸出手,将玄成子还未散去的神魂化作光点从眉心抽出来。   道宣抬起手,另一团橙色的雾火也出现在掌心,这雾火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楚涯。原来当日纳兰千流被天煞散人带走,楚涯追上去,中途被道宣取了神魂。   光点与雾火融合在一起,又从掌心融入道宣身体里。神魂的融合叫他蹙紧眉头,很快,道宣睁开眼。他眉心敇纹一闪,整座炽幽宫摇摇欲坠起来。   他将纳兰千流抱在怀里,向炽幽宫外走去。   ※※※※※※※※※※※※※※※※※※※※ 第61章 换心(完)   太乙初年,神魔战于混沌,天地初裂,生出六界。神尊感于天道,散神魂于混沌,使人界诞生人族,从而神道衰落,人族兴旺。   亿万年后,人族从神道中悟道《太乙真经》,神界灵力溃散,落至人间。从而使凡人开始了修道之路。   陵光神君奉命下界,遇神石玉石之心,神魂分裂,化流光三道投生灵胎。玉石之心与神光相撞,从天罗道坠落人界,投了妖身。   因果轮回,天命如此。   云头上,道宣抱着纳兰千流。霞光从遥远的天边铺来,美轮美奂。   “醒了?”他低下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   纳兰千流蹙紧眉头,“……道宣和尚?”他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被道宣抱在怀里。   “别动。”道宣将他抱稳,“小心掉下去。”   “放我下来。”纳兰千流觉得头有些晕,他攥住道宣的衣袖,轻轻一扯。   道宣嘴角含笑,将他放了下来。   微风拂来,云卷云舒。   纳兰千流站直身体,不由地微微一愣。这不是他认识的道宣,他认识的道宣不会穿袈裟以外的衣服,也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也不会有这样一张俊美的脸。   他抿嘴问,“你是谁?”   道宣长衣猎猎,容貌俊美,他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他嘴角仍有笑意,一张脸俊美非常,两分像楚涯,三分像玄成子,剩下的几分,才是道宣。   “你觉得我是谁?”   纳兰千流声音颤抖,“……你是谁?”   道宣向他走去,“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楚涯好玄成子好,都是他。   纳兰千流后退,“……师尊?”   他眉眼温柔,是玄成子的声音,“千流。”   “楚涯。”纳兰千流声音哽咽。   “……是我。”楚涯的声音。   纳兰千流摇头,“我不信,你定是妖怪变来骗我的。”   道宣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声,“为什么不信?”他将事情的原原本本告诉他。   纳兰千流还是不信,他接受不了这么荒缪的事情。他手腕微动,想要将剑召唤出来,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灵力。   “……我这是怎么了?”他不知所措。   道宣一抬手,纳兰千流便不受控制地落到他怀里,“……我带你回天罗道。”   天罗道在神界之上,是亿万年前神君住的地方。   “你不是我师尊,也不是楚涯!”纳兰千流挣扎,但他没有灵力,挣扎也只是徒劳。   “我确实不是他们。”道宣低头看他,“我是陵光。你的师尊,楚涯,道宣,他们都是陵光。”   陵光见他不肯相信,轻叹口气,慢慢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   霎时间,所有记忆都展现在纳兰千流面前。从亿万年前的天罗道,到玄成子收他为徒,楚涯跟他相爱……最后,是与道宣的相识。   纳兰千流看完所有记忆,缓缓抬头,“陵光……师尊?”他无措地唤了一声。   陵光便嘴角含笑,将唇覆了上去。如记忆中的柔软,清甜美好,叫他忍不住沉溺进去。   两人拥吻了一会儿,纳兰千流脸色一变,将他推开,“也就是说,所谓的不在阴阳五行之内的刀,是你在骗我?”   陵光一顿,从他唇边离开,“那是道宣在骗你。”   所以一切都是道宣的错,他太坏了,为了让玉石之心成熟,骗自己的心上人去寻丹火。   “丹火”便是南明离火剑,它有三种形态,为剑时通体火焰萦绕,为利刃时通体赤红,只有在火焰形态下才呈现出丹纹的形态。   玉石之心没有丹火,佛莲的盛开只是暂时,只有佛莲完完整整的盛开,纳兰千流才能恢复神石的神性,重新回到天罗道。   纳兰千流如何不知他在推卸责任,他心底涌起万般思绪,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声。到了现在这步,再纠结陵光是谁已经不重要。他爱楚涯,仰慕师尊,也将道宣当做朋友。   现在陵光告诉他,这三个人是同一个人,都是他陵光。他能怎么办?   除了继续爱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天罗道云海翻涌,金光自云层乍现。   天罗道里没有其他人,亿万年前住了陵光神君一个,亿万年后又多了一个纳兰千流。   云头上有宫殿壮丽巍峨,落在万道金光里,美轮美奂。“陵光”殿里陈设清冷,纳兰千流坐在青玉案前,手指在卷轴上轻轻一拂,流光一闪,便缓缓现出文字。   陵光走过来,坐在他身侧,“在看什么?”   “在看有关太乙初年的记载。”纳兰千流抿嘴。   陵光便跟着他一起看,纳兰千流后知后觉,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你今日怎么不去练剑了?”   “今日我不想练剑。”陵光低下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意思很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纳兰千流呐呐道,“我还未看完。”   陵光将他抱起来,往内殿走,“一会儿再看。”他又亲他的耳朵,“……我陪你,看多久都行。”   纱帐抖开,纳兰千流被他压在身上,心如擂鼓。他闭上眼,感觉到有吻落下来,又慢慢睁开,“……陵光。”   陵光温柔地吻他,纳兰千流轻轻喘息,又轻轻唤了一声,“陵光。”   ……   这一夜自是尝尽了深入浅出。陵光将他的手摁在枕头边,低头亲吻他。   ……   这一日陵光在殿外练剑,纳兰千流在床榻上午睡。他似梦见了以往在人界的事,睡得极为不安稳,眉头蹙得死紧。   他悠悠醒来,正要起身,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趴在床头干呕起来。   陵光进殿看见这幕,忙将他扶进怀里,“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想吐?”   纳兰千流轻喘,“……方才做了个梦,醒来便觉得胃里翻滚,难受得紧。”   陵光焦急的脸色一顿,“……可是梦见了玉石之心?”   “陵光如何知道?”纳兰千流蹙眉,从未听他说有探人梦境的本事。   陵光紧紧抓着他的手,脸上闪过自责兴奋担忧害怕等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千流,我们有孩子了。”   纳兰千流一愣,“什么孩子?”   玉石之心早已成熟,道侣间又亲密无间,有孩子是迟早之事。   ※※※※※※※※※※※※※※※※※※※※ 第62章 壁画(一)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苍海一眼望去,碧绿透明水光潋滟。海上,一竹筏悠悠飘荡,有人撑着竹竿,慢悠悠地划水。从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往上看,是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郎。   这少年郎站得如青松笔直,白色云衣外披着一件藏青色外衣。衣摆长袖随风飘飘,仿佛霜雪白月。   “孟章!”有人落在后面远远的喊他。   少年郎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轻轻摩挲两下,抬起眼帘,回头看了一眼。那是艘船,跟他这张竹筏相比,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船只扬帆,上面悬挂的旗帜迎风飘扬,样式鲜明,路过的其他船只看得明明白白。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玉虚。   原来是昆仑玉虚宗。经过这艘船时没有修士不这样感叹。   孟章却只是看了一眼,回过头,继续划自己的水。他手上拿着的竹竿不知用了多少年,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声。   “孟章师兄!”   “孟兄!”   玉虚宗的船终于经过他,好几个弟子从船上探出脑袋,兴奋地向他招手。   孟章爱理不理,船上的少年十分担忧他。庄晨执折扇轻轻扇风,“唉,这孟章兄,问心石一关失败后,他便自暴自弃了。”   “方才我趁引路师兄不在,邀他上船,他竟不领情。”另一个少年恨铁不成钢。   “这也是孟章兄为你好。你想想,若是引路师兄知道了孟章在船上,指不定又要阴阳怪气地说规矩了。”   庄晨深有同感,“嫉妒孟章兄罢了。谁让玉虚宗一千年才出个天灵根。”   几人对于孟章身怀天灵根却过不了问心石一关而感到唏嘘。   站在船头的引路师兄见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提着剑走过来,斥道,“不许交头接耳。”   庄晨等人便闭上了嘴。船只驶入苍海深处,入了一处渡口,停下。   “大家抓紧时间下船,一会儿到了山里,不要乱跑。玄真师兄给大家讲注意事项。”人太多,几个师姐干脆御剑停在半空。   等着去闯秘崖的候选弟子们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几个少年郎一下船便四处张望。庄晨道,“坏了,孟章兄还没到,引路师兄定不会等他。”   孟章虽身怀天灵根,但他过不了问心石这一关,便好似一块宝石生了千疮百孔,再好看,也得放进屋里生灰。过不了问心石,就不能搭船去苍海秘崖,不能去苍海秘崖,就得卷包袱回家。   海水扑到岸上,将一地沙尘卷进海。   孟章将竹筏撑到岸边,竹竿随意一放,理了理衣襟长袖就踏上渡口。   渡口两边栽满郁郁葱葱的果树,他沿着青苔石阶往前走,又穿过一片竹林,才隐隐约约听到玄真师兄的说话声。   “……进去后只有三项注意。一,不得互相残杀。二,不得杀人夺宝。三,筑基之前不得泄元阳。”   这前面的两项注意都听得明明白白,后面一项却是什么意思?半大的少年们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都听明白没有?”玄真师兄提高声音。   “听明白了!”   “很好。”玄真御剑从半空中下来,随意指了个人,“你出来,将我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那少年红着脸走人群,“……不得互相残杀,不得杀人夺宝,不得……筑基前不得泄元阳。”   玄真满意的点头,怕这群半大少年没听进去,冷声开口,“秘崖里诱惑众多,若是在里面被引诱泄了元阳,出来也不必跟着我回玉虚宗了。”   少年们连忙点头,“知道了师兄。”   玄真朝天上御剑飞行的几个师妹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山崖下瀑布被灵力堵截,深水潭开始荡起涟漪来。   少年们没有犹豫,井然有序地走了进去。潭水幽深可怖,穿过后却是一片结满桃子的林园。桃子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流口水。   孟章跟在后面进来,面不改色的穿过桃林。他手里没什么法器,想要摘取一百零一棵化灵草,必须要赶在众人面前。   林园外危机重重,食人一类的花草树木数不胜数,孟章第十一次躲开藤蔓,精疲力竭地向山谷深处走。   天色开始暗淡,他坐在一棵千年古树下,就着水吃馒头。   夜间正熟睡,有人稍稍地向他走来,在月光下宽衣解带。那背影朦胧身姿婀娜,能迷得男人神魂颠倒。   来人也这么自信,直到她被一剑穿胸而过。美人瞪大双眼,“你——”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孟章擦拭完自己的剑,从死狐狸尸体旁走过。他走到一条溪流前,将双手擦干净。迎着月光向下一个山谷走。   玄真说的没错,这秘崖里处处都是诱惑。特别是狐狸精特别多。   孟章又一次擦剑。   这是他这个月以来杀的第二十八只狐狸精。数量有点多,孟章有点惊讶。他采摘了九十八棵化灵草,还差三棵,他就能捏碎名牌出去。   在秘崖的一个多月里,孟章没有碰见过其他人。这里太大了,像一个小世界,除了没有人之外,其他的跟外面没什么不同。   这一夜他摘了水果。苹果梨子,还有馒头,就着溪水吃了下去。孟章吃的有点糟心,不管馒头有多好吃,吃了一个多月也会感到崩溃。   他像往常一样去溪里洗手,洗着洗着却听到上流有声音。   孟章疑惑地抬起头。又是一只狐狸精,还是个段数很高明的狐狸精。   今夜的月光很亮。   狐狸精坐在被溪流打得光滑冰冷的岩石上,长长的乌发散开,落在云一样层层叠叠的长袖上。他微微侧头,孟章心道,还是个男狐狸精。   “这又是哪家派来的弟子?”这声音不咸不淡,不喜不怒。   “狐狸精”站起来,乌发全落在衣襟长袖间。他转过身,月光也不敢在他面前。   其形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竟是个靡颜腻理,美貌过头的年轻男人。   孟章回过神,作揖,“晚辈孟章,昆仑玉虚宗弟子。”   惊雷突如其来,枝叶在雨声中哗啦作响。   深夜,山洞中,孟章正在起火。他捡来许多枯木,在角落里堆了一地,不用担心没柴。   “元昭前辈,汤好了。”刚刚起火,就是为了煮汤。他将蘑菇汤倒进碗里,小心翼翼地给元昭端去。   元昭正在石床上打坐,他睁开眼,接过汤,先是尝了一口,接着一饮而尽。   “尚可。”说完,将碗递给他,示意再来一碗。   这前辈可能是饿坏了,连着喝了三碗才停。孟章坐在火堆旁,喝着剩下的汤——汤里没有蘑菇,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眼看出去的时间快到,他却连剩下的三棵化灵草在哪里都不知道。   “叹什么气?”打完坐,不爱搭理人的前辈才屈尊降贵地开口。   孟章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的困难说了出来,“……前辈可还知道哪里有化灵草?”   化灵草这东西虽不珍贵,在这里却异常难寻。元昭蹙着眉想了想,“倒是有个地方还未被采摘过,只是有些危险。”   孟章当下起身作揖,“谢前辈相告,晚辈不怕危险。”   这元昭前辈看着冷冷淡淡不爱理人,却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歇息了一晚,第二天雨一停,孟章就跟着元昭去找化灵草。   雨过天晴,天晴气朗。   两人来到一山谷,避开满山蔓延的藤蔓,向谷底走去。谷底深处是一片森林,时常有日光沐浴,并不显得阴森。   “到了。”元昭停下脚步,指着对面沼泽地道。   那里葱葱绿绿,迎风招展的,正是孟章找了许久的化灵草。他向元昭深深作揖,“多谢前辈。”   昨夜元昭问时,孟章只是心血来潮将事情说出来,并不期待这个跟他有云泥之别的元昭道人会帮助他。   元昭见他正犹豫怎么过去,云袖一卷,就将一沼泽地的化灵草收进了袖里。   “我先替你拿着。”他看了眼身上明显只有一个小乾坤袋的孟章,也不好说让他自己拿。   孟章镇定惯了,面不改色道,“多谢前辈。”   两人正准备回去,这化灵草却不知是谁种下来的,种在了这谷底的阵眼上,化灵草一被采摘,整个谷底的阵法都动了起来。   “前辈!”   ……   风声在耳边不知响了多久,元昭睁开眼,轻轻落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空气不流通,估计又是个山洞。   “元昭前辈?”   元昭转过身,看见黑暗中一点光摇曳,孟章举着油灯走了过来。   元昭微微蹙眉,似是不适应这样的光亮。他就着灯光看了眼四周,“古墓?”   孟章道,“这前面有个通道,似乎能通往别的地方。”   “去看看。”元昭提议。两人并肩往前走,沿着通道,到了一处空旷的墓室。   孟章将墓室里的灯都点上,“好像是个大能的墓。”   元昭正要说话,墓室里光芒大作,四五道石门将墓室封死。   烛光摇曳,映在石壁两旁,有些阴森诡谲。孟章第一次遇见这么诡异的事,虽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   元昭走到石门面前,运起灵力想要轰碎,石门毫无反应,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信。   当妖王这么多年,元昭还是第一次这么棘手。他心里来了兴致,想要看看这个墓室究竟有什么诡异之处。   “进去看看。”   石壁两边都燃着灯,不用担心看不清路。元昭目光落在壁画上,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体搂在一起,不知在修什么功法。   孟章出身富贵,早熟得很,一看就知道壁画里画的全是些风流韵事。   他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元昭对壁画里画的什么不感兴趣,他打开主墓室,掀开石棺,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由地有些失望。   两人想要原路返回,阵法却像似才察觉到两人的存在一般,不慌不忙地启动。   孟章后知后觉,他们好像打开了通关模式。他看了眼身旁沉着冷静的元昭,似乎觉得也没那么不安了。   墓室第一关:脱衣。   灯光明亮,石壁上的文字开始变幻,缓缓现出两个大字。   孟章一愣,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元昭已经将外衣脱下来了。他想了想,也将外衣脱下。   这次文字变幻的很愤怒:全部!   元昭没有男女观念,更没有男男观念,他脱衣服时动作慢条斯理,加之烛火朦胧,愈发有种明月之美。   孟章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腰带上。没什么,他对自己说,前辈和自己都是男的。   ……   墓室最后一关。   看到内容,元昭和孟章都沉默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破天荒的没有理会石壁,各找了个角落打坐。   石壁很愤怒,它频频现出文字,两人都不理它。   ……   就这样在墓室僵持了一年,要不是孟章有乾坤袋,他可能会被饿死。至于元昭,他已经辟谷。   第二年,还沉得住气。   第三年,石壁出离愤怒。   第四年,孟章沉不住气了。   ……   第六年,元昭叹了口气,他真的特别后悔在这个鬼地方散心。等出去以后,他一定要派人将这里拆了。   “孟章,你过来。”   孟章心头一跳,被一年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元昭吓到了。他蹙着眉起身,觉得手脚有点僵硬,“前辈有什么事?”   元昭最终还是妥协了。两个月后,他终于跟孟章从墓室里走了出去。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距离上次秘崖历练已经过了六年,孟章心里清楚,他是不可能再回玉虚宗了。因此对秘崖没有开启,无法出去的事并不感到十分难过。   两人像是回到了在墓室的生活,打坐,吃饭,吃饭,打坐。   这一日,孟章照例熬了锅蘑菇汤,他将汤倒进碗里,给元昭端去。   “前辈,喝汤吧。”自从在墓室里发生那件事,孟章发现自己无法再直视元昭。   元昭睁开眼,接过汤,正要喝,一股恶心从胃里翻涌。他趴在床边吐了起来。   元昭吐了三天,一副虚脱的模样,还有心情安慰自己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孟章以为是自己熬的蘑菇汤有问题,自责了好几日。   ※※※※※※※※※※※※※※※※※※※※   这一世纳兰的名字叫做元昭。 第63章 壁画(二)   “我想喝水。”虚脱的元昭躺在石床上,脸色苍白饥肠挂肚。作为一只辟谷多年的妖,他不明白自己肚子发生了什么事。   孟章把一碗水放到用木头削制的方桌上,碗里的水清澈见底。他自责又担忧,“前辈,您还好吗!”   元昭坐起身,慢悠悠喝完一碗水,边喟叹边摸肚子,“我这肚子时常咕噜作响,不知道是不是元婴出了问题。”   孟章犹豫地看着他,“……前辈,您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了。”   元昭这几日吐得稀里哗啦,什么都吃不下,一日三餐全靠水果裹腹。日子久了,手脚发软脸色发白。   “我已经辟谷多年。”元昭重新躺回床,默默将被褥拉上来,盖住。   孟章坐在床头看了他许久,出去抓了只山鸡。山鸡是在隔壁山谷抓的,长得膘肥体壮,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灵芝灵草。   他炖鸡汤的时候,路过几只野狐狸,不禁口水直流。元昭肚子难受得很,闻到这香味更难受了,他焉焉地将脑袋探出来,“孟章,你在煮什么?我肚子更难受了。”   孟章端着一碗鸡汤过来,心里叹了口气,“前辈,您这几日肚子响,不是元婴出了问题,是肚子饿了。”   元昭不信,他蹙着好看的眉,“可是我已辟谷多年,怎么会感到肚子饿呢?”   孟章初入修行,连清尘术都没来得及学会,不要说辟谷之类的知识。他回道,“许是那阵法的后遗症。”   元昭被那阵法害得心有余悸,听了深有同感,“说的也是。让我尝尝这汤。”   几碗汤下腹,饥肠挂肚感去了很多。让元昭惊奇的是,他喝了油腻腻的鸡汤,却一点也不想吐。   “此汤甚奇。”他惊叹。   过了两日,元昭感觉好了很多,开始喝起了蘑菇汤。这秘崖里果树多,灵物也多,孟章怜惜他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便猎了许多山鸡野狐给他补。   这一补补了两个月,元昭后知后觉,自己肚子居然大了起来。微微隆起,像揣着个球。   他坐在摇椅上——孟章做的,奇怪地摸了摸肚子,对一旁正在炖汤的孟章道,“孟章啊,你的手艺愈来愈好了。你看我这肚子,是不是大了很多?”   元昭有点愁,作为妖王,他平日里最注重仪表了,如今肚子这么大,回去可如何面对臣民?   孟章看过来,元昭纤白手指下腹部的地方,确实隆起了个不小的弧度。他停下熬汤的动作,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弯腰在他腹部摸了摸,“吃撑了?”   这几日元昭吃的确实有点多,早上刚用完蘑菇粥,就要吃水果,吃完水果,就催着孟章去杀鸡。这一天下来,不是在吃就是在吃的路上,又不锻炼,不吃出个小肚子才怪。   元昭道,“早上才用了碗蘑菇粥,怎么会吃撑呢?”他绝不承认自己吃得多。   孟章心里头也奇怪,“……难道真是元婴的问题?”   元昭忙点头,“我就说是我的元婴出了问题,我用神识看看。”   他暗道,身为妖王的本君,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几碗粥,几只山鸡就长了小肚子?定是那墓室做的怪。   他闭上眼,神识探下去。这一看不要紧,却吓了元昭一跳,“我这元婴,怎么变异了?”   只见他这腹里,往日安安静静小玉人一般的元婴身形抽条,长出了小胳膊小腿,正卷缩在腹腔内。   元昭有些心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修行万年,什么诡异之事没见过,只不过元婴变异而已,待他回了妖族,再寻大臣商量如何处置这元婴。   孟章才聚气期,还未练出神识,看不出元昭体内元婴的异常。他见元昭脸色不安,忙道,“变成什么样了?可是修行出了岔子?”   元昭没好意思说长出了小胳膊小腿,含糊道,“……较之以往,长大了些。”   孟章松了口气,“许是前辈您修为又精进的缘故。”   他一个聚气修士,别说元婴了,金丹都没见过。还以为元婴会随修士的进步而长大。   元昭想了想,觉得孟章说的有道理。他也刚结元婴没多久,对此知之甚少。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孟章继续炖汤,他往汤里放了很多蘑菇,又放了些灵植,才端到方桌上,“前辈,吃饭了。”   炎炎夏季,外面山谷长出了不少新水果。元昭用了午饭,困得揉眼睛上床睡觉。他侧着身体,云衣凌乱,跟散了一床的乌发一样。   孟章看着他,心底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前辈啊……他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又甘之若饴。   转眼间秋去冬来。秘崖里虽然有四季之分,花草果树却不论季节,任你深冬寒雪,它自郁郁葱葱的开着花长着果在那里。   山洞里燃着一堆火,火势凶猛,将洞口外积了许久的雪都融化成水。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热如炎夏。   元昭坐在铺了许多层狐狸皮毛的石床上,乌发随意散落,全身裹紧。他端着一木碗水果,吃得有滋有味。   孟章从风雪中回来,先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才拿着一布袋水果向石床走。   “回来了?”元昭抬头,“猎到了什么吃的?”   孟章坐到床头,抿嘴,“今日风雪大,只猎到了几只山鸡。”   元昭目光落到布袋上,一颗心全被吸引了过去,“鸡汤也不错,记得放些蘑菇进去煮。”   他身体往前一倾,碗里的水果就掉了出来,嗒嗒嗒滚在被子上。   孟章替他捡,弯腰时看见他圆滚滚的腹部,“前辈,您肚子还疼吗?”   元昭的肚子愈发大了,像吹起来的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夜里他睡觉,总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踢他,一开始还能忍受,到了后面就疼得受不了。腿也开始抽筋。   孟章就起来帮他揉,任劳任怨,任踢任打。   元昭每每入夜就愁,摸着肚子特别愁。元婴啊元婴,你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能愈长愈大呢?   元昭是只实实在在的妖,虽然做了几千年的妖王,大半时间都在闭关修炼,妃子一个也没有。妖修孕子会显露出原形,孕期也短的很,从来什么胎动的迹象。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孟章虽然见过身怀六甲的妇人,却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原因只有一个,元昭是个男人,虽然美貌过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他当年到秘崖历练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虽然知道孩子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但怀孩子是个什么章程,他却一无所知。面对这圆滚滚的肚子,总疑心是墓室阵法的后遗症。   元昭正在挑布袋里的水果,闻言摸了摸肚子,“你不提还好,一提它就动得厉害。”   孟章把捡起来的水果递给他,坐到床头,伸手摸了摸元昭的肚子。   “又长大了些。”   寒冬总是入夜得快,两人刚用完晚饭,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   元昭洗完澡,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在想什么?”孟章走过来,坐在床头给他擦头发。   “在想我这元婴怎么办。”总不能任由它这么长下去。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夜里孟章起来给他揉腿,元昭捂着肚子侧身睡觉,许是那元婴又在作怪,他疼得直蹙眉。   “前辈?”他低低唤了几声,元昭没有醒。   孟章揉完腿,正要回去睡觉,元昭盖在身上的被褥掉了下来。他心底一阵柔软,弯腰去捡,抬头时看见元昭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由地一愣。   那圆滚滚的肚子一动,肚皮上若隐若现的蔷薇纹路便发出淡淡金光。   冬天冷,元昭在夜里盖得严严实实,孟章一直没看见他肚子上的蔷薇纹路。   天光微亮,洞外风雪呼啸。   元昭一觉醒来,发现孟章不见了踪影。他在洞里转了一圈,到了饭点,孟章还是没有回来。   他挺着肚子走到洞口,看见不远处风雪中的孟章,唤了一声,“孟章。”   孟章连猎好的灵鹿都不顾了,连忙跑过来,“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雪大,小心孩——”他顿了顿,“小心别得了风寒。”   元昭被他半搂半抱,小心翼翼地带回去,抿嘴笑,“修士怎么会得风寒?我都已经结婴了。”   孟章让他坐到床上,半跪在地,握着他的手问,“锅里的蘑菇粥喝了吗?”   元昭眼珠子转了转,“喝了。”他没敢跟孟章说,自己见他不在,就没心情喝粥。   孟章握紧了他的手,“我猎了灵鹿,一会儿炖给你吃。”还有很多你爱吃的水果。   元昭脸色发苦,“可以换成山鸡吗?”他不想吃鹿肉,太难吃,“换成野猪肉也行。”   孟章摇头,“不行,你需要补一补身体。”几个月了,他居然一点都没发现,让元昭受了这么久的罪,光是想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元昭听了很发愁,他摸着肚子,“还补?你看我这肚子,补得不成样了。”   再补下去,他回妖族还有什么脸面见臣民?   孟章沉默,他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肚子,不是元婴变异,而是有了孩子。” 第64章 壁画(三)   孟章的家在金陵,是个遍地权贵的地方。孟家在当地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却也是名门之后,与金陵各派的玄门都有密切来往。   孟家族徽是朵蔷薇花,据族中长老说,那是因为数千年前,孟家的第一代先祖,娶的第一代祖母,是只蔷薇花妖。   因为第一代祖母是蔷薇花妖,所以往后数千年里,孟家所娶的新妇,怀孕四个月以后肚皮会显露出蔷薇纹路。这也是孟家辨别子嗣的一种方法。   元昭四个月前跟孟章有过亲密接触,不止一次。在那座古墓里,两人为了能出来,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跟对方做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他怀孕了。   两个初为人父的年轻人懵懵懂懂,还以为是元婴出了问题。直到孟章看见元昭腹部上的蔷薇纹路。   孩子啊……他将脸贴在元昭圆滚滚的肚皮上,感受着胎动。怎么可以来了却不告诉父亲母亲?   如果不是被褥突然掉下来,孟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孩子的存在?   元昭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孩子?”他是只男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孟章抬起他的手背,用拇指轻柔地摩挲,声音轻地不可思议,“……阿昭,我们有孩子了。”就在你的肚子里,已经长出小胳膊小腿,在里面翻跟头,让你每夜都睡不安稳的孩子。   “可是我是男妖啊。”元昭不信,他将手放在肚子上,“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呢?不是元婴变异了吗?”   孟章轻轻一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怎么会是元婴变异呢?他在你肚子里翻跟头,用小手小脚跟你打招呼,怎么会是元婴变异呢?”   他回想起元昭坐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模样,摸着肚子愁眉苦脸,半是埋怨半是新奇,对着圆滚滚的肚子开口,“元婴啊元婴,你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能愈长愈大呢?”   这里面,真的是孩子吗?   元昭抚摸着肚子,还是不信。他蹙着眉,“男妖怎么会有孩子呢?”生而为妖,修行就已经足够艰难,女妖孕育子嗣尚且困难,他这个男妖又怎么可能,以一己男妖之身,怀一个人类修士的孩子呢?   “他爱你我,所以连招呼都不打,就急着住进了你的肚子。你不喜欢他吗?”   元昭睁大眼睛看他,“怎么会不喜欢?”怎么会有妖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孟章轻轻地笑了,直起身将元昭抱进怀里。十四岁入秘崖历练,遇见元昭,二十岁,元昭住进他的心里,二十一岁,心上人有了两人爱的结晶。   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知道在肚子里折腾的是孩子以后,元昭就十分担忧。他坐在火堆旁叹气,“他日夜动个没完,实在太折腾我了。是个女儿还好,若是个儿子,出来定让他给我捏肩揉腿。”   孟章在一旁给他剥橘子皮,闻言轻笑,“我和你都是男人,肚子里那个,多半也是个儿子。”他心道,若是想要个女儿,以后我同你生,想要几个,便生几个。   元昭不知他心里所想,只低头摸着肚子,“真的是儿子吗?可是我想要个女儿。”   凤凰族的雄蛋幼生期太长了,他不想孵那么久的蛋。两千一百年,光是想想就心生胆怯。   深冬愈发寒冷了,山谷外冰天雪地,白雪如飞絮。整个秘崖像被雪裹住一样,一望无垠。   元昭临近生产,孟章不敢出去太久,每天只多猎一两只灵鹿山鸡,囤些灵芝灵植,变着法给元昭炖汤。   “吃了饭再睡吧。”   洞外北风呼啸,洞里温暖如春。孟章把元昭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元昭的肚子愈来愈大了,翻个身都难。他每天晚上睡觉,总觉得肚子被压着,喘不过气。   “唉,他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困倦得睁不开眼,只能揪着孟章的衣角。   “快了。”孟章摸摸他的脸,“已经八个月了。”   元昭不想吃饭,当做没看见他手里端着的饭碗。还有两个月呢,按照人类怀孕的月份。他后知后觉,睁开眼问孟章,“我是妖,你是人,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会不会按照妖族的孕期来算月份?”   孟章道,“你怀的是我孩子,自然要按人的孕期算。”   “那他以后就做不成凤凰了。”元昭叹了口气,做不成凤凰,以后就不能当妖王了。那他的王位要传给谁?总不能一直当下去。   一个多月过去,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秘崖里的冰雪渐渐融化,化成水流向河道里。   山洞里气温升高,孟章坐在床边给元昭擦汗,“别怕,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元昭躺在铺满狐狸皮毛的石床上,疼得直想打滚,他生生忍住这股冲动,却痛得叫出声来,“孟章……孟章……”   孟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声音发颤,“我在,别怕阿昭,有我在呢。”   日头从锦霞里出来,慢慢落到山峦一角。山洞里,元昭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我不要生了,你让他出来吧。”   不生怎么出来?   孟章心疼地看着他,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咬,“好,以后都不生了,就生这一个。”   元昭疼得意识模糊,昏迷过去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心酸的想,总算生出来了,不枉我这么努力,要是个女儿多好。   孟章洗去孩子身上的血迹,放进一块柔软干净的布料里。他把孩子放到元昭枕边,吻了吻他苍白的唇,“他很健康,像你。”   元昭醒过来的时候,床上的狼藉已经收拾干净,身上的被褥也已经换了新的。他翻了个身,想坐起来,下身却一动就痛,只能继续躺在床上。   “孩子呢?”他声音也很虚弱,一说话喉咙就痛。   话音刚落,枕边发出一声很轻很细的声音,像小猫儿在哭。   他转过头,看见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小小的一团,裹在柔软的布料里,连哭声都是那样令人心软。元昭从没觉得自己的心这样软过,仿佛这就是妖生的全部了。 第65章 壁画(四)   果然是个男孩,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半妖族血统的原因,孩子一生下来就白白净净。握着小拳头睡得脸红扑扑的样子,可爱得令人心软。   孟章抱着他坐在床头,温柔地看着元昭,“他很像你。”长大了定是个让玄门仙子百转柔肠的少年郎。   元昭侧躺在床上,揪着被角。他一脸愁色,“他身体里的凤凰精血太少,以后可能化不了形。”化不了形,连磐涅也做不到。   妖不是妖,人不是人,他担心孩子以后没有根基,无法修炼。   孟章握着他的一只手,“不是还有我们吗?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   元昭张张嘴,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他本来想等孩子长大以后,把妖丹给他,让他回去继承王位的。他已经当了五千多年的妖王,不想再继续当下去了。   孩子似乎知道父亲的想法,动了动小拳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元昭想起来哄一哄,可是他下半身还在痛,起身起得很艰难。   孟章看见了,忙开口,“孩子哭是常事,我哄一哄就好。你身体还没好,快躺下。”   “让我抱一抱。”元昭背靠软枕,伸出双手。他脸色苍白,乌发也没束,凌乱的铺了一床。   孟章无法,将怀里抽噎个不停的孩子放到元昭怀里。   “他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就不安分。”他叹了口气,想起这几日每每入夜就哭闹的儿子,实在感到头疼。   元昭生产时伤了元气,孟章不敢让孩子闹他,孩子一哭他就抱出去哄。   “可是饿了?”元昭摸摸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有些心疼,又有些头疼。   孟章把准备好的羊奶端过来,放到方桌上,“我来喂吧。”   元昭见他脸色疲惫,心知是这几日孩子在闹他,不由地一叹,“这才半个月不到,他就这么爱折腾,再过个一两年,怕是要头疼得睡不着。”   光是想想那副光景,就觉得后半生无望。恐怕要一生围着这孩子转了。   孟章给孩子喂完奶,天色已经全黑。山谷里月光朦胧,透过枝叶往夜空上看,只见繁星如海,银月如钩,美轮美奂。   春意寒冷,山洞里仿佛还带着深冬气息,一入夜就冷得瑟瑟发抖。   孟章是个极会养家的人,数月下来,山洞里家具陈设,已经有了个家的模样。   元昭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孟章搭话。他困得厉害,又不想睡那么早,时不时就要揉眼睛提神。   “就叫孟澜如何?”孟章将他的一缕青丝掖到耳后,温声提议。   孩子睡在床边的摇篮上,并不知道父母要给自己取名字。   “孟澜?”元昭原本困得不行,闻言猛地坐了起来。   孟章忙起来把他揽进怀里,“天寒地冻的,小心冻着。”   被窝里很温暖,元昭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睁着眼睛,“姓元不好吗?”   “当然好。”孟章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那就叫元澜如何?”   元昭被他吻得愣了一下,不禁伸手抚上自己嘴唇。他心底有些乱,转了转眼珠子,“也不是姓孟不好,只是如果跟着我姓元的话,以后就可以继承我的王位。”   不能化形没关系,他把妖丹给儿子,再助他磐涅,总有一天能修出凤凰原形。   “王位?”孟章微怔,这才想起在玉虚宗藏书阁一本卷轴上看到的记载。妖族一统,其主凤凰。   妖族之主,凤凰……他又记起当日元昭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他以后就做不成凤凰了。   生来就是半妖,不受人类喜爱,不被妖族接受,只能游离在两个世界。他的孩子……做不了高贵的凤凰,也回不了金陵孟家。   孟章二十一载人生,顺风顺水,此刻才知什么是心如刀绞。   他把元昭紧紧地抱在怀里,“你恨我吗?我让你有了孩子,让你痛了一天一夜把孩子生下来,让孩子成为一个半妖。”   元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恨你?孩子我也很爱啊。”   他不明白孟章为什么要害怕,只知道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在颤抖。元昭心里有些不安,他动了动手,慢慢揽上孟章的脖子,在他唇边印上一吻。   “你怎么了孟章?”他声音很轻,话里带着担忧,“我是自愿跟你生孩子的,在知道肚子里的是个孩子以后,我就知道生下来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爱他,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即便他日后做不成凤凰,你的家人也不接受他,不是还有我们两个吗?”   孟章猛地覆身吻上去,唇齿纠缠间,他抬起头,“我爱你。”从第一次相遇开始,目光就再也移不开。   元昭怔怔地看着他,那微凉的唇又落了下来,他闭上眼,任由云雨来袭。   孟章不敢进去,只拥吻索取。他放开元昭的唇舌,喘息不停,“生生世世,只爱你一个人。”只要灵魂不灭,这份情便永生永世。   ……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寒来暑往,已经是两个寒冬过去。   山谷里花海如云,风雪飘摇。   元昭坐在洞口,支着一只手昏昏欲睡。他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几本凌乱的书,宣纸被风雪卷到树枝上,他丝毫不知。   孟章牵着孩子的手从外面回来,见状不由地叹气。他低头对着小脸红扑扑的儿子开口,“你又惹你父亲生气了?”   小元澜睁着漂亮的眼睛,奶声奶气道,“孩儿今日没有惹父亲生气。”   孟章不信,“那你父亲怎么坐在洞口等你?”   “孩儿,孩儿也不知道。”   元昭昏昏欲睡中听到儿子的声音,心头怒火立马蹭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元澜,给我过来!”   小元澜揪着爹的衣角,“我不要写字。”   元昭没生孩子之前,是个沉着冷静的人,生了孩子以后,“沉着冷静”四个字已经离他远去。   他坐在摇椅上,忍着怒气,“过来,你都多少岁了,怎么能不写字?”他瞪了孟章一眼,“你不许惯着他。”   这可冤枉孟章了,孟章从不惯他。   他牵着儿子的手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宣纸,只看了一眼,“这是你今早的功课?”   孟章的声音只沉了沉,小元澜眼泪就开始打转,“孩儿写得手都疼了。”   “元澜,告诉爹,你今年几岁了?”   “三岁……”   “在孟家,三岁的孩子已经会背四书五经。”孟章把地上的宣纸收拾好,“你呢,学会了多少个字?”   “一百一十五个。”元澜的声音变低,“可是爹,孩儿已经很努力了。”   “爹知道。”他弯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所以今天给你煮了蘑菇粥。”   “蘑菇粥?”元澜方才还沮丧的小脸瞬间抬起来,眼睛发亮,“谢谢爹!”   元昭看着儿子奶声奶气的样子,心里头叹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地发愁。难道是我怀他时蘑菇粥喝多了,怎么这孩子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喝蘑菇粥?   “进去吧。”儿子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揍他一顿不成?   “谢谢父亲。”对着元昭,元澜就不敢大声说话了。他迈着小短腿跑进去,生怕父亲反悔。   元昭看着儿子的身影,“再这样惯着他,以后出去可怎么办?”   秘崖十年开启一次,距离上次秘崖历练已经过去九年,还有一年,他们就可以出去。   吃午饭的时候,元澜抱着碗,只敢夹面前的青菜。   孟章目不斜视,似乎没看见一样,给元昭夹了一碗的肉。   元昭摇摇头,看了眼儿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的鸡肉,“吃了饭要做什么知道吗?”   “知道了父亲。”元澜抬头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却是不敢夹那块鸡肉。   “吃吧。”元昭已经彻底没有脾气了。   用完饭,元澜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几旁,握着笔写字。   孟章坐在旁边教他,时不时提点两句。   元昭罕见的出了山谷,他站在满山花海里,掐诀算着什么。   “怎么出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脸上凝重的神色缓了下来,“我在算秘崖下一次开启的时间。你不在,澜儿定要偷懒了。”   孟章走过去,将他揽进怀里,“孩子还小,玩性大些也不算什么。”   元昭叹气,“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是还有我们吗。”孟章吻了吻他,“我已经打算好,出去后不再回孟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秘崖开启那天,元澜破天荒的不用认字。他抬起头,奶声奶气的问孟章,“爹,我今天真的不用认字吗?”   孟章摸摸他的小脸,“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澜儿要乖乖的,知道吗?”   元澜不明所以地点头,睁着漂亮的眼睛问,“父亲去哪儿了?”   十数里外的山谷,元昭立在半空中,神色凝重的看着不停变幻的云海。   桃园里的阵法一次次浮现,最后化作一道光圈,缓缓升至空中不见。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几道清朗的声音打破昔日寂静的山谷。   “终于进来了,还以为这秘崖有多难进,也不过如此。”   “离山兄话别说的太过,引路师兄说了,这秘崖里诱惑众多,万一不慎丢失元阳,就得卷铺盖回家继承家业。”   元昭低头看去,却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晃着折扇从外面走了进来。观其身上的藏青色道服,却是熟悉得很,似在哪里见过。   “哈,居然有桃子,摘一个尝尝。”看着桃树上香甜可口的桃子,其中一个少年郎眼前一亮。   “离山兄不可!”其余几人纷纷伸手去拦,“这可不是在玉虚宗山脚下,万一吃了身体出点差错,叫师兄弟几个如何跟长老交代?”   名叫离山的少年郎不以为意,“师兄们只道注意三个事项,可从未说这秘崖里的果子吃不得。”   “注意些总是好的。”   几人正说话间,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这一群人的道服配饰均一模一样,元昭看了一会儿,不由地一怔,他总算明白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十年前他因政事烦闷到秘崖散心,遇见孟章的那个晚上,孟章穿的正是一件藏青色的道服。原来是玉虚宗的弟子。   他右手掐诀,在嘴边轻轻一吹,无数落叶从法诀里飞舞出来。   随风飘动的长袖似云缎般翩舞,长虹绚霞般飘逸的披帛绕肩拽地,乌发好似月华。元昭理了理衣袖,对自己这副许久不见的模样感到有点陌生。   他云袖一挥,不论是风雪还是说话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整个秘崖像被静止了一般。   ※※※※※※※※※※※※※※※※※※※※ 第66章 壁画(完)   山谷上空,风云骤涌,有乌云从远处席卷而来,与云海翻涌在一起。   孟章牵着儿子的手,看着天空中不停翻滚的云海,低头道,“走,你父亲回来了。”   小元澜握紧爹的手,小步跟在身后,“父亲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空山幽谷,怪石嶙峋。   元昭站在桃树下,听到儿子的话微微侧头,“怎么,连父亲都认不出来了?”   元澜睁大双眼,惊喜地唤了一声,“父亲!”松开孟章的手,向元昭跑去。   山谷里藤蔓遍地,元昭把扑到腿上的儿子抱起来,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跑这么快,父亲又不会不等你。”他掏出锦帕,低头给孩子擦额头上的汗。   入春后日光烈得很,晒一会儿都要头晕目眩。元澜牵着孟章的手一路走来,虽然只有几步路,却也晒得小脸红扑扑。   孟章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在元昭唇上落下一吻。   “阵法已经启动,我们走。”一吻结束,元昭气息有些不稳。   秘崖阵法转换,斗转星移间,一波澜壮阔的瀑布出现在眼前。日光猎猎,从瀑布飞溅出来的水珠落到山谷旁的绿萝上,好似春雨微微拂过。   看着眼前的景色,孟章不禁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将抱着儿子的元昭拥进怀里,目光温柔,“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十四岁入秘崖,二十四岁出来,他有了自己的道侣孩子,不再是孤身一个人。   昆仑山,玉虚宗。   山脚下一块石碑高耸入云,白雾萦绕。孟章看着这石碑,抬脚走上问仙阶。   离山长老记名弟子回来了。这一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很快整个玉虚宗都沸腾起来。   “哪一个记名弟子?”有人疑惑,“离山长老的弟子不是他的小儿子吗?”   “你说的是离山君,离山君去了秘崖历练,还未回来呢。”   “那到底是哪一个弟子?怎么从未听说过。”   “就是十年前那个身怀天灵根,去了秘崖后消失不见的孟章。”   “原来是孟师兄。”有十年前的弟子恍然大悟。   经义殿。   孟章跪下来,给盘膝坐在大殿上的离山长老磕头,“弟子不孝,让师尊您忧心十年。”   离山长老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他捋了捋胡子,温和道,“这十年,你过得如何?”   孟章想起自己的道侣孩子,目光温柔,“回师尊,弟子过得很好。”   “那就好。”离山长老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愿意兑现当年的承诺,收他为入门弟子。   孟章摇头,这是不愿意的意思,他说,“弟子在这十年里,已经有了道侣和孩子。师尊,您曾问弟子心中的道是什么,那时候弟子无法回答您,现在弟子知道了,弟子的道,就是弟子的心中挚爱。”   妖族居住在幽海之北,那里是一片冰天雪地。   元昭抱着儿子走在幽海上,见风雪迎面吹来,低头对儿子开口,“澜儿,前面就到家了。”   小元澜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父亲,为什么前面才是家?”以前那个家不是家吗?   “因为那里是我们凤凰世代居住的地方。”元昭摸摸儿子的头,“澜儿不喜欢这里吗?”   小元澜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奶声奶气,“父亲在哪里,澜儿就去哪里。”   “好孩子。”他低头亲了一口儿子,在海浪即将卷来时化作凤凰原形,向王城飞去。   那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城池,风雪飘摇,幽海环绕,沉寂得像一幅冰冷的画。一只巨大的通体燃着金色火焰的凤鸟从冰山后方腾空升起,盘旋在冰雪筑成的宫殿上方。   白雪如飞絮,纷纷扬扬落下。凤凰一落地便化成人形,抱着怀里的孩子从风雪中走出来。   云衣长袖,如长虹绚霞。   他站在冰川上,雪山作背影,远远望去,仿佛水墨勾勒,丹青妙笔。   “父亲。”小元澜轻轻扯了扯元昭的衣襟,疑惑地四处张望,“爹呢?”   “他一会儿就到。”元昭握住他的小手,眉眼温柔,“澜儿先跟父亲进去,好不好?”   小元澜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闷闷不乐,“我想家里的那只鹿了。”   元昭抱着他拾阶而上,向寝宫的方向走。他抿嘴笑,“等你爹到了,我让他再给你猎一只好不好?”   “真的吗?”小元澜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着自己严厉的父亲。   “当然是真的。”元昭走到殿门前,将他放下,改牵手,“只要澜儿把昨天学的七个字默写出来,你想要几只就猎几只。”   两人踏进殿门,站在大殿两侧的大臣瞬间跪了下来,“恭迎王上殿下回宫。”   ……   玉虚宗又迎来了十年一次的秘崖历练,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历练里,多了几个与众不同的少年郎。   “玄真师兄,你看那孩子,像不像当年的孟章?”御剑停在半空中的师姐对着站在渡口上的玄真传音。   玄真蹙着眉看去,那是一个众星捧月般的华服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副明月美玉的模样,迷得围在他身边的少年公子找不着北。   确实有三分相似,不过那孟章当年回宗门以后,就再次消失,至今不见踪影,观这孩子的年纪,也不像是年纪轻轻的孟章所出。玄真看了一眼,移开视线。   “此次历练,有——”   “有三项注意。”支着一条长腿坐在树底下的华服少年跟着开口,“一,不得互相残杀。二,不得杀人夺宝。三,筑基之前不得泄元阳。”   那边玄真声音一顿,接着道,“秘崖里诱惑众多,若是在里面被引诱泄了元阳,出来也不必跟着我回玉虚宗了。”   华服少年抿嘴一笑,“还真跟父亲说的一模一样。”   守在他旁边的少年公子见他笑颜如花,脸红心跳道,“澜,澜儿,一会儿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华服少年,也就是元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需要你保护。”话落,起身离开。   “澜儿!”少年公子急忙追上去。   渡口不远处,苍海上,一竹筏悠然飘荡。元昭被吻得气息不稳,他推了推孟章,“快些,阵法要打开了。”   再吻下去,他肚子里的孩子定要造反。   ※※※※※※※※※※※※※※※※※※※※ 第67章 月光(一)   明明不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却异常的圆,带着诡异的红色。   夜深人静,郊外公路上的车灯忽明忽暗,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黑色轿车稳稳驶在公路上,纳兰坐在后座,脸色疲惫地闭目养神。他刚从江州出差回来,因为飞机误班,原定的五点半公司会议,不得不推迟到明天九点。   “总裁,前面路灯坏了。”司机声音沉稳。   纳兰缓缓睁开眼,路边的灯光在他身上掠过,像给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辉。他揉着眉心开口,“先去公司。”   “是。”司机也不问为什么,打着方向盘转向另一条道路。   “哗啦”风声吹得枝叶作响,惊起鸦影阵阵。一道人影跌跌撞撞,从山路上跑了下来。   司机猛地刹车,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总裁,您没事吧?”   纳兰蹙紧眉头,他手指微动,“问问看,发生了什么事。”   摔倒在地上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身形瘦弱,披肩散发,正艰难地起身。   司机打开车窗,探出头,“小姑娘,出什么事了?”   他话里带着警惕,这个时间点,会穿着白裙从山里跑出来的,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来者不善。   乐桃瑟瑟发抖,听到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精神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全身上下又是擦伤,也不管车里的人,嚎啕大哭起来。   司机看得一愣,为难地回头,“总裁,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天色微微有些亮,兰庭酒店,纳兰坐在沙发上,正给助理发送邮件。   “睡下了?”他问。   秘书秦旭声音沉稳平静,“睡了,医生检查说,只是受惊过度,身上的擦伤擦几天药就好。”   纳兰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目光落在下方的霓虹灯上,“这世上,真的有鬼吗?”他音色冷淡,没有疑惑也没有笃定。   秦旭目光落到他没有血色的唇上,微微一暗,“总裁相信乐桃小姐的话?”   纳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她醒了以后,带她来见我。”   下午三点,乐桃醒了。   她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脸色苍白,“……我这是在哪儿?”   秦旭站在窗前,闻言转过身,“乐小姐醒了?感觉身体怎么样?”   乐桃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逆光而站,对方身高腿长,身上高定的黑色西装像是一层冰冷的盔甲,让看见他的人都生出一种不敢接近的感觉。   “是你救了我?”她声音沙哑。   秦旭笑了笑,“是我的老板救了你。”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纳兰摘下眼镜放到茶桌上,声音毫无起伏,“进来。”   秦旭推门而进,“总裁,乐小姐到了。”   乐桃深吸口气,跟在男人身后走进去。这是间宽敞明亮又不失奢华典雅的酒店式卧室,地板光滑如镜,纤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配上欧式厚重的紫色流苏窗帘,镂空水晶吊灯,更显得优雅舒适。   不是一般的有钱人。   乐桃停在一张复古茶桌前,心“砰砰”直跳。几欲张口,声如蚊呐,“纳兰先生,谢谢你昨晚救我。”   她一个小市民,如果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可能一生都不会跟这种站在世界顶端的男人有交集。   “你先出去。”良久,一道冷淡如雨水靡靡的声音响起。   乐桃心跳得更厉害了,视线盯着脚下的帆布鞋,仿佛要看出一个洞来。   “是。”秦旭微微颔首,转身的时候,他看了低着头不敢乱看的乐桃一眼,目光带刺。   窗外拂来一阵风,将流苏窗帘微微吹起一角。   “想喝点什么?”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站起来。   乐桃心一跳,视线悄悄地落到纹路精美的地毯上,又悄悄地挪到声音的主人身上,“……我,我喝什么都可以。”   那是一双十分修长的腿,腿的主人西装革履,容貌像无暇的美玉。乐桃瞳孔微微睁大,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实在年轻。   她因为惊讶而猛地抬头的动作过于明显,纳兰冷冷淡淡地看过来,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我这里的红茶不错。”   说完,抬起长腿走向卧室外。   乐桃懊恼自己动作太大,又暗暗地想,刚才那个就是秦秘书的老板?昨晚把她救下的纳兰先生?也太年轻了吧,看起来像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   她不知道的是,纳兰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实际上,他已经到了被家里人催婚的年纪。   淡淡日光从窗外透进来,带着微冷的深秋气息。红茶杯放到复古茶桌上,纳兰轻轻一推,将它推到乐桃面前,“坐。”   乐桃忐忑地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古典精美的沙发很柔软,她双手捧起红茶,小心翼翼喝了一口。   “昨晚的事,我大概听了个明白。”冷不丁的,对面沙发上的纳兰先生开口。   乐桃不敢跟他视线相对,看了一眼慌忙低头,“……纳兰先生相信我说的话?”   她就知道,像纳兰先生这种站在世界顶端的男人不会无故找她。   “你有阴阳眼?”纳兰问,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杯身。   乐桃咬着唇,将红茶放到茶桌上,轻声道,“有。只是跟大家想象中的不同,我的阴阳眼时灵时不灵。”   纳兰颔首,轻抿一口红茶,“我可以替你解决昨晚的麻烦,但前提是,你帮我做一件事。”   乐桃心如擂鼓,“什,什么事?”   纳兰看着她,“帮我找一个人。”   锦霞绵延铺来,将整座城市上空染成火红色。兰庭酒店门前,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了下来。   “乐桃小姐,请。”秦旭打开车门,请乐桃上车。   乐桃看着他,小声开口,“秦秘书,我可以不去吗?我奶奶还在家里等我。”   “不可以。”秦旭嘴角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只是眼睛很冷。   “可是——”   “乐桃小姐。”秦旭打断她的话,“您是想让纳兰先生在庄园等您用晚餐吗?”   乐桃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她战战兢兢地坐上车。轿车发动引擎,向纳兰家庄园驶去。 第68章 月光(二)   乐桃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父母恩爱,家业有成,在十五年前的江州,也算得上一代富贵。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八岁那年,父母从国外出差回来,路上遭遇车祸,两人当场身亡。   更雪上加霜的是,乐桃的奶奶听闻噩耗,连孙女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亲戚为了争她的遗产和抚养权,撕破脸面,一年到头吵得不可开交。   乐桃缩在阴暗的角落,一边思念爸爸妈妈奶奶,一边抹眼泪。父母去世后不到三年,她也出了车祸,幸运的是,车祸并不严重,只是头部受伤,看起来有些吓人。   车祸住院醒来的第一天,乐桃看见病床边站着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浑身血迹,有的缺胳膊少腿,但每个人的脸色都一样惨白,眼珠发青。   乐桃吓坏了,高烧不醒。扶养她的亲戚为了她那笔遗产,忙前忙后地照顾她,这才让乐桃勉强睁开眼。   “……叔叔,婶婶,这里有好多人。”她虚弱地开口,眼睛里全是害怕。   叔叔和医生互相看了一眼,低头温和地道,“桃桃,这是你的主治医师,斐医生。”   乐桃瑟瑟发抖,“叔叔,这里真的有好多人。”   婶婶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病房里的护士,“睡了几个晚上,连照顾你的护士都不记得了?真是病得不轻。”   叔叔瞪了她一眼,“你少说两句!”转头又对乐桃安慰道,“桃桃啊,头还疼不疼?让斐医生看看好不好?”   穿着白大褂带着医用口罩的斐医生走过来,身高腿长气质冷淡,一双丹凤眼藏在眼镜后面,隐隐带着股锐利。   “桃桃。”他说话的声音比正常人要低,仿佛天生没什么情绪,“头还疼吗?”   乐桃紧紧抓着被子,“……不疼了。”   斐医生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不疼就好。”他直起身,对叔叔婶婶开口,“还需要住院观察一下,一会儿我来做个检查。”   叔叔忙点头,“住,住多久都行,只要她这头疼的病能好。”   斐医生说完就要离开,乐桃拽住他的衣角,眼睛里全是恐惧的泪水,“……我不想住这里,我想回家。”   她低头抽噎,“叔叔婶婶,我们回家好不好?”   “桃桃,你的病还没好呢。”叔叔虽然惦记着她那笔遗产,但养了这么多年,说不心疼她那是假的,“听医生的话,我们再住几天,等病好了,马上回家。”   乐桃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很快她就意识到,病房里那些盯着她看的人,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看得到。起初她很害怕,后来见这些人虽然整天盯着她看,却什么也不做,渐渐的也就不那么怕了。   退烧后,乐桃就不肯在医院住下去了,执拗地要回家,叔叔没办法,只好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的那一天,她站在医院门口,看见天空灰蒙蒙一片,不再是碧蓝色,那些在病房里看到过的人,跟忙碌的人群擦肩而过。   乐桃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惊恐万分,就算闭上眼睛,那些参杂着电流的声音也会争先恐后的往自己耳朵钻。   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认为她在说谎,渐渐的,乐桃越来越沉默,不再跟任何人来往。叔叔担心她的身体健康,想要送她去美国读高中,乐桃拒绝了,与其出门看见那些东西,她宁愿一个人缩在被子里。   就在乐桃悲观的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生的时候,她看见了她的奶奶,她去世已久的奶奶。   奶奶的样子跟以前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慈祥。她要投胎了,投胎之前,想要来看一眼始终放心不下的孙女。   “奶奶!”乐桃扑过去,嚎啕大哭。   乐桃奶奶心疼地抱住她,“桃桃,奶奶来看你了。”   “奶奶,你不要走好不好?”   “好,奶奶不走了,奶奶就陪着桃桃。”乐桃奶奶没有犹豫。   乐桃在奶奶的陪伴下,渐渐走出了悲伤和恐惧,也认识到另一个世界与现世的不同。那是个普通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也踏足不了的世界。   她找了不少大师,想要弄清楚身上发生的事,可没有一个人能给她答案,就连香火最鼎盛的寺庙的主持,也只是摇头叹气。   乐桃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她假装看不见那些东西,试着去交朋友,很快脸上有了笑容。   日子过去没多久,一天放学,她和朋友走出校门,看见校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弯腰走了出来。   是个十分挺拔俊秀的男人,黑色西装,金丝眼镜,人又冷又淡,迈着长腿走向乐桃时,仿佛有股寒意扑面而来。   朋友碰了一下乐桃的肩膀,“你认识的?你哥哥?”   乐桃睁大双眼,见男人向她走来,紧张地开口,“斐,斐医生。”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导致她有点怵斐夙。   斐夙在她面前停下,一双丹凤眼依然锐利,“我有事找你。”   乐桃没敢问什么事,毕竟她真的怵,“好。珍珠,你先回去吧。”后一句她是跟朋友说的。   珍珠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应道,“好嘞,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   斐夙选了个相对安静的咖啡厅,没有理会走过来的服务员,直接了当地开口,“你还能看见那些东西吗?”   乐桃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开口,“斐,斐医生,你在说什么?”   斐夙用那双锐利的丹凤眼看她,薄唇轻启,“四年前,你在医院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乐桃脸色霎时发白,她实在没想到,当年她害怕得只能缩在被子里掉眼泪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你说,病房里有很多人。”斐夙笑了笑,他本就长得冷淡,笑起来让人心底发凉。   “你想做什么?”乐桃指骨发白。   斐夙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想请你帮个忙。放心,不管事情帮没帮上,我都会给你一笔钱,你应该很需要。”   乐桃沉默了,她现在还未成年,父母留给她的遗产都由作为监护人的叔叔代为管理,她想要搬出来,需要一笔不小的钱来维持生活。   斐夙把她的事情查得很清楚,也知道她肯定会同意。他站起来,音色淡淡,“走吧,我替你请了三天的假。”   乐桃闭了闭眼,跟在斐夙身后走了出去。咖啡厅门前,黑色轿车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微微弯腰,“斐先生,人齐了。”   “走。”斐夙长腿一跨,坐进车里。   乐桃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包,也跟着坐了进去。   车里很宽敞,斐夙坐在车窗边,蹙着眉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桃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忍不住开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斐夙看了她一眼,只说了句,“到了你就知道。”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很快出了滨海,拐进江州的公路。   晚霞从远处铺开,把棉絮状的云朵染成火烧云,美得令人沉醉。   乐桃昏昏欲睡时,突然感到车身一震,她猛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到了?”,就听见一旁斐夙丝毫不掩厌恶的冷淡声音响起,“不要理会他们,直接过去。”   这是片翠竹林,一棵棵翠竹高耸挺拔,将整座山林笼罩在枝叶下,只有阳光能穿透纵横交错的竹叶,从缝隙里露出些许光亮。   阴沉,昏暗。   乐桃透过车窗往外看,心底不禁浮现出这四个字。这片竹林似常年没有人走动一样,依稀能看出点山路痕迹的道路埋满了枯枝残叶,泛黄的杂草枯乱生长在路旁,透着一股陈年腐朽味。   这么一条宽不过四米的山路,两辆车在对峙着。乱石堆旁,黑色车门打开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竹林中清晰地响起,车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弯腰走了出来。   年轻,朝气,嘴角还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乐桃看得一愣,不是因为对方生得有多好看,而是对方脖子上那条金色项链,实在俗得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少年身后,几个黑衣墨镜的男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斐医生,出来吧,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车里。”离湛冷笑着开口。他从手下手中接过一叠资料,拍了拍,松开手,洒在地上。   “斐先生,要下去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助理开口。来的是离家的离湛,不好对付。   斐夙没有回答,他打开车门,走出去。阴暗的霞光中,他的身影模糊不清,像一团看不透的雾。   “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离湛不阴不阳地开口。   斐夙看了眼洒了一地的纸张,推了推金丝眼镜,“你查我?”   “准你斐大医生查我全家,不准我查你?”离湛走到斐夙面前,目光带着满满恶意。   他看了眼斐夙身后的轿车,“听说你今年找了个阴阳眼?我也找了个,不如让他们两个出来,对对路子?” 第69章 月光(三)   离家跟斐家百年前走得很近,甚至有着很亲密的姻亲关系,按这一辈的辈分,离湛本应该喊斐夙一声叔叔的,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家族一夜间翻脸无情,仿佛从没好过一样。   两家集团撤资的撤资,该抢资源合作商的时候也毫不手软,让江州豪门看得目瞪口呆。   外人不知道,可在斐家工作了十几年的黑衣助理们却清楚得很。这两家翻脸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这座竹山上的一尊石棺。   这石棺年代久远,悬在幽深的水洞深处,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斐家秘闻中,正是因为斐家祖上把石棺中死去多年的男尸作斐家供奉,接年不断,才能在乱世中白手起家,积累万贯家财。   然而人心贪婪,离家无意中得知斐家秘辛,想占为已有,这才翻了脸。可是这水洞深处的石棺并不好说话,任离家请法师高僧,它就是一动不动。   斐家嘲讽离家不自量力,集团业绩却每日况下,这才从美梦中惊醒。原来斐家对离家所作所为的冷眼旁观惹怒了这石棺里的男尸,不再对斐家庇佑。   斐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有一位风水玄学大师站了出来,说男尸肉体虽死,灵魂犹在,让他们找个能看见灵魂的人,去劝说男尸。   斐夙这才被家族召回,得知此事的他无意间想起四年前诊治过的小女孩乐桃,便派人调查她这几年的生活状态,更加确定了乐桃有阴阳眼一事。   斐夙无心无情,既然确定了是要找的人,也不管乐桃答应与否,直接把人带了过来。好巧不巧,跟离家少爷离湛撞了个正着。   斐夙抬起手,看了看时间,“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你废话。”他声音冷得像块冰,“我给你一分钟,想说什么,快点说。”   离湛没有被激怒,他笑了起来,“斐夙啊斐夙,你不觉得来晚了吗?”   斐夙眉头一邹,“你想说什么?”   离湛轻轻地拍了拍手,声音恶劣,“抬出来。”   斐夙心底涌起一阵不安,他锐利的丹凤眼看过去,只见离湛身后的黑色轿车车门全部打开,一个黑衣墨镜的男人推着辆轮椅从后备箱处走了出来。   山路上全是腐朽味的枯枝残叶,埋了厚厚一层,轮椅在上面滚着车轮,没有一丝响动。   斐夙看到轮椅上低头坐着的人,脸色就是一变,“离湛,你疯了!”   昏暗的光线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微低着头,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跟周围站着的男人不同,他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因为没有束发的发带,正随风轻轻散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注意他的长发和过于好看的脸,只要一看见男人搭在轮椅扶手上那双干瘦发青的手,跟淬了毒一样乌黑的长指甲,就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好感。   离湛居然打开石棺,把男尸搬了出来!   斐夙愤怒之余震惊,愤怒是因为离湛这样做极有可能彻底惹怒男尸,到时候不仅离家出事,斐家也会受牵连;震惊是因为这男尸处处古怪,离湛明知故犯,简直胆大包天。   为什么离家在知道石棺之事后不敢把石棺搬走,要专门去请有道行的法师高僧?正是因为这男尸的古怪之处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离湛也不知道去哪里借的胆子,居然把人搬了出来。   “怎么样,斐夙?这下看你怎么跟我斗。”离湛正是十八九岁年少气盛的时候,做事从来不顾后果。他这次瞒着所有人到竹山,也是存了想气一气斐家人的心思,这才把男尸搬下山。   他对斐家秘闻一清二楚,却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封建糟粕,迟早要被打脸的,故而一点也不担心惹怒男尸。   斐夙深吸了口气,他本是极其冷静的人,这次也被离湛不按常理的出牌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摘下眼镜,目光冷冷地看着离湛,“这次当我没有来过,你马上把他放回去,要是一会儿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放回去?   离湛嗤笑一声,“好歹也是从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斐大医生,怎么连你都相信这种封建糟粕?你不会告诉我,你们斐家就是靠着这具尸体白手起家的吧?”   斐夙没有回答,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轮椅上坐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离湛危险地眯起双眼,身后保镖低声开口,“少爷,还是把这东西放回去吧。”   斐家人对这男尸讳莫如深,见多识广如保镖,也不得不心里打鼓。   “斐夙这态度,有点不正常。”离湛皱眉,斐夙居然连看都不看这男尸,直接开车离开了,这男尸对斐家不是很重要吗?   霞光聚拢在云层深处,只依稀看见火烧云的模样。日落西山,天色变暗,竹山上下仿佛被黑暗笼罩,透着阴森诡谲的气息。   山路崎岖,车子只能放慢速度行驶。乐桃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包,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景色。   “斐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助理开口。以他对斐先生的了解,应该不会善罢甘休才对。   斐夙闭目养神,语气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绕开离湛下山的路,看看他想做什么。”   竹山山腰有一片野地,四面都是高耸挺拔的大树,车子行驶到岔路口,停了下来。   “下车。”斐夙下车前看了乐桃一眼,便不再管她。   助理歉意地对她笑了笑,“我们在这里等一等,不会很久的。”   乐桃跟在几人身后下车,因为害怕阴晴不定的斐夙,她紧紧地跟在助理身后。   “刚才看见了吗?”斐夙靠在车门上,手里翻着一本泛黄的书,目光专注。   乐桃没反应过来,助理在旁边低声开口,“斐先生问你,刚才趴在车窗上都看见了什么?”   乐桃这才知道他的意思,她结结巴巴开口,“什,什么都没看见。”   斐夙若有所思,“是吗?”他合上书本,“看来是离得太远了。”   乐桃不明白他的意思,脸色有点发白,“斐医生,我们还要上山吗?”   这会太阳都下山了,只有云层里还透着些许光亮,这里四面都是山竹,能看得清路都是视力好的缘故。   斐夙却不再说话,乐桃呐呐地看了他几眼,便识趣地闭上嘴。   过了不知多久,司机兼保镖从山上跑了下来。傍晚光线昏暗,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斐先生快走!离湛那小子吃了铁胆,把水洞炸了。我刚刚回去看过,离家的车还停在上面,几个保镖全死了,尸体横在竹叶堆上,被吸成了人干。”   乐桃听得毛骨悚然,斐夙脸色一变,沉声道,“那男尸呢?”   “不清楚,我没敢过去。”保镖脸上还带着惊恐。   斐夙心下一狠,“上车。”   乐桃忙跟着坐上车,引擎发动,车子拐进另一条山路,向刚才停车的方向驶去。   斐夙是真没想到,离湛会无脑到这种地步。他以为在他警告并退让一步下山之后,离湛会把男尸放回石棺,没想到他自以为是,把水洞给炸了。   竹林深处一片黑暗,车子打起灯,拐了几条山路,很快到了原先碰到离湛的地方。   月光冷冷淡淡地洒在乱石堆上,隐隐约约看见斑斑血迹。   斐夙打开车门,向乱石堆走去。树影下,他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有什么情绪。   “不见了。”保镖跟在身后,低呼一声。   埋了厚厚一层枯叶的山路上,几道血迹凌乱地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车不见了。”助理走过来,低声对斐夙开口,“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初步估计是离湛自己开了回去。”   斐夙目光一动,捡起地上一片落叶。这落叶似刚刚才从树枝上落下来,明明泛着枯黄,却透着勃勃生机。   “……斐先生,这里好像有轮椅走动的痕迹。”助理半蹲在离湛原先停车的地方,迟疑地开口。   斐夙瞳孔一缩,猛地回头,“上车!”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竹林深处惊起的鸦影阵阵,保镖发出一声惨叫声。   ……   乐桃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逃命,身后黑影若隐若现,仿佛有恶鬼追来。   竹林上空,乌云如雾,明月悬挂。明明不是十五的夜晚,月亮却异常得圆,带着诡异的红色。   夜深人静的公路,没有多少车辆经过,正当乐桃绝望之际,一辆黑色轿车突然驶来。   她顾不得脚下的碎石,咬牙从断路口跳了下去,那一刹那,一只干瘦发青的手从枝叶中伸了出来,淬了毒一样的长指甲在乐桃扬起的发丝中穿过。   乐桃不知道自己刚才在生死存亡间做出了选择,她捂着受伤的腿,顾不得这是公路,直接向那辆黑色轿车跑去。   刹车的声音有些刺耳,乐桃倒在地上,听见一道沉稳年轻的男声,“总裁,您没事吧?”   另一道冷冷淡淡地声音响起,“问问看,发生了什么事?” 第70章 月光(四)   离斐两家闹翻的事在江州不算什么秘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乐桃从竹山逃出来后,斐夙竟没有派人来找她。   她心惊胆战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不安,乐桃不是什么傻白甜的女孩,知道斐夙是个做事不会善罢甘休的人。他既然有目的的来找乐桃,就不会轻易放弃竹山一事。   她暗暗的想,纳兰先生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道是替她去江州解决这件事了?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在纳兰家庄园住的第三天,斐家来了人。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黑色西装,身高腿长,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沉稳。   猎猎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古典精美的沙发上。也不知道坐在沙发上的纳兰先生说了什么,男人站起来,对纳兰先生鞠了一躬,脸色难看的走出别墅。   乐桃原本想出个门的,楼梯走到一半,看到这一幕脚就踏不下去了。如果说斐医生让她打从心底发怵,那么明月一般冷冷淡淡的纳兰先生则让人后背发凉。   她动作放轻,想偷偷摸摸回房,沙发上的纳兰看过来,明明语气还算温和,却把乐桃吓了一跳。   “怎么站在那里不下来?”   乐桃硬着头皮转身,“我怕打扰到纳兰先生。”   纳兰端起红茶抿了一口,“刚才来的是斐家人。”他轻抬眼帘,长睫微颤,“斐夙受了重伤,在医院重症室里躺了几天。你不去看看吗?”   乐桃想起那晚的事,不禁毛骨悚然。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严重吗?”   不是她没良心,而是那晚的事实在把她吓得不轻。而且她跟斐医生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两人之间的交易还是对方威逼利诱来的。   如果乐桃事先知道竹山有那男尸,打死她都不会答应斐夙的条件。她现在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凑上去?   “还活着。”纳兰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窗外花园栽满玫瑰,在烈日下美得像一幅画。   乐桃松了口气,“那就好。”   纳兰微微侧头,“我虽然替你摆平了斐家,但医院那里,你还是得去一趟。”   斐夙重伤,离湛失踪。离斐两家仿佛阴云笼罩,始终摆脱不了阴霾。跟在离湛身边的几个保镖全都死于非命不说,斐夙身边的几个人也都被吸成了人干,唯有斐夙乐桃两个人侥幸逃过一劫。   不,应该说侥幸的是乐桃,因为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斐夙,病情实在不容乐观。   斐家是江州地头蛇,即便是这样广的人脉,也没能把斐夙从昏迷中唤醒。   再醒不过来,也许他就要成为一个植物人了。斐家人这样想,心里更多的是对斐夙的不满,如果不是他办事不利,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乐桃跟着纳兰来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重症监护室外,剑拔弩张的离斐两家人。   “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前,希望离家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站在最前面的斐家人沉声开口。   斐夙昏迷,其余人死于非命,想要知道当天发生的事和离湛失踪的原因,除了等斐夙醒来,别无他法。   离家人忍着怒气,“我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斐夙昏迷不醒,另一个活下来的人总得让我们见见,也好弄清楚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离湛究竟在哪里。   斐家人互相看了一眼,“那孩子并不是我们斐家人,是无意中牵扯进来的,并不了解事情的原委。”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说不定斐夙根本没有昏迷。斐家想要独占那东西,我们偏偏不如他们的意。”离家人中有人站出来。   斐家人闻言怒不可遏,那男尸本来就是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要不是离家太过贪心,事情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竟还有脸说他们斐家独占!   离家既然敢跟斐家翻脸,也不是吃素的,当下就要围住斐家人,好冲进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们有心阻拦,被几个黑衣保镖有意无意的挡在走廊外。   下午的日光很好,照得医院地板纤毫毕现。纳兰站在电梯口,看了这样一场好戏,脸色毫无波动,“你知道他们看起来像什么么?”   乐桃摇头,纳兰唇色冷淡,似有些嘲讽,“像两只狗在窝里斗。”   身为纳兰家掌权多年的继承人,若说对离斐两家的猫腻没一点察觉,那是不可能的。   “纳兰先生,现在过去真的好吗?”乐桃紧张道。看那两家人剑拔弩张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打起来。   纳兰没有回答,面色冷淡地走过去。那两家人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自家来的哪个人,抬头一看,脸色就是一变。   “纳兰家!”两家人里有人低呼一声。   纳兰千流怎么来了?离斐两家地位不低的几个男人心头吃了一惊。   说起江州两大豪门,离家斐家是分庭抗礼,但这两大豪门加起来,也经不住纳兰千流一句话。纳兰家是个庞然大物,而纳兰千流是这庞然大物的主人。   “纳兰先生怎么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斐家人,斐家二叔笑容满面地站出来,他看了纳兰千流身后的乐桃一眼,“这位小姐是……纳兰先生的新助理?”   这助理看起来也太年轻了,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乐桃,见她穿着普通,举止也不像个职场女性,不由得疑惑起来。   “你,你好,我叫乐桃,是纳兰先生——”   乐桃紧张的话被纳兰千流打断,“她是我的朋友,跟斐夙有些交情。”   话点到为止,剩下的全靠脑补。而知晓内情的几个斐家人听到“乐桃”两个字就是脸色一变。   离家人明显很忌惮纳兰一家,见到纳兰千流以后,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带人离开。   纳兰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斐夙怎么样了?”   斐家二叔苦笑一声,“还在昏迷不醒,医生说,如果三天还醒不过来,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第71章 月光(五)   斐家人对纳兰来探病的行为感到疑惑又忌惮,原因没有其他,只因纳兰一家向来不喜欢跟斐家这样的门庭打交道,能让他们释放善意的,除了高官名流,只有钟鸣鼎食之家。   接触到家族核心的几个斐家人更是心情复杂,就在昨天,斐灵玉去纳兰家庄园和解,还被纳兰千流威逼利诱了一通,不得不脸色难看地离开。   谁能想到斐夙查了好几天,祖宗八代明明白白的小姑娘有这样的际遇。在竹山大难不死就算了,还被纳兰千流给救了下来。   几人目光隐秘地来回打量乐桃,心里阴暗地想,纳兰千流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看起来也就是根干煸豆芽菜,要脸没脸,要腿没腿。   乐桃没有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她站在纳兰千流身后,心里不安又无措。就算再怎么粗神经,也能感觉到斐家人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也是,一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她一个安然无恙,身上连块疤也没有,是个人都想迁怒。   斐家人倒是想迁怒她,一看到乐桃面前站着的纳兰千流,再想迁怒的心也要歇了。   重症监护室外,纳兰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看着躺在里面脸色苍白的斐夙。   这不是他第一次跟斐夙见面,两年前的一个商会晚宴,他曾远远地看过斐夙一眼。觥筹交错,斐夙孤零零地站在墙角,手上端着的红酒杯映着落地窗外绚烂的烟火,透着浓浓孤寂。   他那时候喝得有些醉,偏头问身边的助理,“那是谁?”   助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略微思索,“是江州斐家的继承人。”   斐家的继承人?   他将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想,来这里参加晚宴,不主动点怎么行?   而现在,斐夙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离开人世。   看过了斐夙,斐二叔将两人请到一旁。其他人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目光若有似无的看过来。   “阿夙跟我提过你。”斐二叔没有拐弯抹角,看着乐桃开口。   乐桃心头一跳,万万没想到这斐家二叔话锋一转,落到了她身上。   “那天他出门给我打过电话,说已经准备就绪。”他有些难受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乐桃虽然跟斐夙有交易,但她完全不清楚斐夙带她上竹山的目的,只知道跟她那一双眼睛有关,剩下的全是一头雾水。   她试探道,“您似乎并不意外?”   斐二叔也不怕她问,闻言叹了口气,“这都是命。乐小姐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阿夙之前答应的条件我会马上派人去办,希望乐小姐不要被这次的事影响到心情。”   他似乎对当天发生的事很了解,没有问她有关男尸的事,也没用问那天深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乐桃不是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但她总觉得这个斐二叔除了情绪低落以外,太过冷静。   她没忍住胡思乱想,那边斐二叔不知道跟纳兰先生说些什么,一副焦虑又急切的模样,而纳兰先生却面色冷淡,只在最后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医院时,天上已经是锦霞绵延,暮色朦胧。   十字路口是下班堵车的重灾区,乐桃一路上偷偷看了纳兰很久,没忍住开口,“纳兰先生,您好像对斐家的事很感兴趣?”   纳兰原本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只是有些事得到了证实而已。”   乐桃没听明白,但她莫名地不敢问,就像今天纳兰先生带她去医院一样,明明带不带她都没什么区别。   回到纳兰家庄园,乐桃紧绷的心终于放下,她面上没表现出来,晚饭却多吃了两碗,惹得站在一旁的管家诧异不已。   “乐小姐,需不需要帮您再盛一碗?”头发花白的管家尽忠职守地问。   乐桃脸色一红,“……不,不用了,我吃饱了。”   纳兰看了她一眼,“今晚早点睡。”   乐桃一愣,纳兰又道,“明天要出躺远门。”   纳兰说的早点睡是真的睡得很早,晚上九点半,别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乐桃本来还想玩会手机的,看见纳兰先生发过来的让她早点睡的短信,也灰溜溜地去洗了澡。   第二天天蒙蒙亮,别墅里就亮起了灯。   纳兰穿戴整齐,在秘书助理的簇拥下从旋转楼梯上下来,他微微偏头,正低声跟秦旭说话。   “先生,早餐已经好了。”管家上前开口。   纳兰停下脚步,目光在前厅转了一圈,才找到乐桃的身影。乐桃显然没起过这么早,她坐在沙发上,困地直揉眼。   “带上她。”他理了理袖扣,吩咐身后的一个助理。   助理低应了一声,纳兰带着人走出别墅。   乐桃是在车上醒过来的,她睁开眼的时候,车子正在高速行驶,坐在身边的全是些陌生面孔,把她吓了一跳。   副驾驶座上的助理转过头,微微笑道,“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江州。”   乐桃脸色发白,“你,你们是?”   “我是纳兰先生的助理,他们几个是保镖,乐小姐叫我一声小陈就好。”   乐桃背后是有老虎不假,可她一点都不敢狐假虎威,她小心翼翼地问,“陈助理,纳兰先生呢?”   这个姓陈的助理像是误会了什么,“纳兰先生刚到江州,乐小姐要是不放心,可以给先生打个电话。”   乐桃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心底想,我哪敢,我就是敢,我也没有纳兰先生的手机号码。   到江州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陈助理不知道接了谁的电话,直接把乐桃送去了一家餐厅。   包厢里的陈设很古典,纳兰坐在餐椅上,脸色十分疲惫。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动作娴熟地给他揉捏肩膀,“不要担心,一定会没问题的。”   纳兰心情不好,连带着情绪也低落起来,“五年了,我始终想给她一个答案。”   秦旭目露心疼,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不要再自责了,禾漾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纳兰家有个世交禾家,两家关系十分紧密,商业上也有不少合作。禾家向来一脉单传,到了禾漾这一代,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禾父突然领养了个女孩。   女孩有个温柔的名字,叫温雪。温雪人如其名,温温柔柔,皮肤却像雪一样白。   那时候两家离得很近,禾漾,温雪、纳兰三人自然而然的成了青梅竹马。   跟大人们期盼的不同,温雪没有喜欢上美玉一样的纳兰千流,反而爱上了哥哥禾漾。她的爱注定没有结果,苦苦压抑,撑到十八岁生日那晚,理智彻底瓦解。   她爱而不得的哥哥,在满天繁星下,花园长椅上,低头去吻另一个少年。   多讽刺,青梅竹马的三个人,温雪爱着禾漾,禾漾爱着纳兰千流,纳兰千流却谁也不爱,把两个阳光善良的人折磨得歇斯底里。   没有人知道那晚他是喝醉了的,禾漾吻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也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温雪撕心裂肺,几乎没了半条命,纳兰千流日夜照顾她,禾漾却因此嫉妒成狂,视温雪如眼中钉肉中刺。   三人互相折磨到大学,有一天温雪彻底爆发,过马路的时候,她把纳兰千流推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禾漾把纳兰拉了回来,同时把温雪推了出去,   温雪看着他柔声安慰纳兰,不禁大笑起来。被车撞的那一瞬间,她心底忽然涌起浓浓的恨意,她恨纳兰千流,更憎恨禾漾。   温雪死了,救护车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禾父悲痛的给她举行了葬礼,来的人很多,多半都是陌生的面孔。   禾漾面色十分冷漠,纵然他对温雪有什么兄妹情,也已经被这些多年的厌憎消磨掉了。他跟千流之间,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   禾家有权有势,即便警察查出温雪死亡的真正原因,也不敢跟禾家作对。   禾父对禾漾很失望,他领养温雪的目的,除了是对好友心存愧疚外,也存了让儿子娶温雪为妻的想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儿子下如此毒手,但并不妨碍他对禾漾的失望。   葬礼过去没多久,禾漾开始生病,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咳嗽,后来逐渐的需要去医院治疗,慢慢地,他下不了床,最后像植物人一样躺在了床上。   禾漾失去意识的前一夜,他癫狂地大笑,“温雪!我不怕你!”   他在病房里冲着空气大笑,笑到最后,他面色忽然惶恐,“我把命赔给你,不要伤害千流,不要伤害千流……”   这是后来护工对禾父说的话,纳兰千流当时在场,他唇色白得没有血色,本来听完就想离开的,一转身,天旋地转,倒了下来。   五年了,禾漾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纳兰每个月都来看他,帮他擦身揉腿,跟他说话。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他想对温雪开口,你放了禾漾吧,我来赔你一条命。一开始只是妄想,后来见到乐桃,才知道这是机会。   温雪,你那么爱禾漾,肯定不会离他太远,我把乐桃带来,你有什么恩怨,告诉她,让她告诉我,我用这一条命来赔你,求你放过禾漾。   ※※※※※※※※※※※※※※※※※※※※   估计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世界是由两本小说组成的。虽然原男主有两个,但攻只有一个,因为这个世界的攻,是个柠檬精。   秦旭=禾漾。   男尸下章出场。   我本来以为能安排到这章出场的,一写就把持不住剧情,仿佛脱缰的野马。 第72章 月光(六)   乐桃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她跟在陈助理身后,走向餐厅二楼。   紫云阁一向只招待富商名流,短短一个上楼的时间,乐桃已经跟好几个在经济周刊封面出现过的成功人士擦肩而过。   她心底紧张,路过几个大明星也没看见。陈助理侧头看了她一眼,推了推眼镜,“不要紧张,都是来这里吃饭的。”   乐桃更紧张了,“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贵的餐厅吃饭。”   陈助理笑了笑,“那乐小姐可要早点习惯才行。”   乐桃没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进包厢。   包厢里,纳兰倚在餐椅上闭目养神,秦旭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给他揉捏肩膀。   陈助理目不斜视,走到纳兰面前,“先生,乐小姐到了。”   纳兰缓缓地睁开眼,“坐吧。”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疲惫。乐桃不由地关心开口,“您的脸色很不好,先生,您该多多休息才行。”   秦旭本就没多少笑意的嘴角瞬间凝固起来,他唇一弯,挂上完美无缺的笑容,只是眼底淬了毒。   “先生只是有些低血糖。”他嘴角噙着笑意。   这一顿饭乐桃吃得头皮发麻,从没觉得夹菜这么艰难过。   秦旭的敌意是那么明显,明显到两人只见过数面,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犹如实质的厌憎。   与其说秦旭厌憎乐桃,不如说他厌憎所有靠近纳兰千流的女人。纳兰千流年过二十七却始终单身,秦旭功不可没。   吃完饭,纳兰擦干净手,看了乐桃一眼,“一会儿你跟我去个地方。”   乐桃愣了愣,心底却没有多少意外,毕竟她留在纳兰先生身边,就是为了完成两人之间的交易。   烈日当空,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走出餐厅大门,热气扑面而来,浇得乐桃呼吸困难。   几个保镖打开车门,撑着伞走下来。年轻的保镖身高腿长,穿着西装革履,又冷又俊,路过的几个小姑娘看直了眼。   “先生。”黑衣保镖走到纳兰面前,面色恭敬。   纳兰微微颔首,秦旭从其中一个保镖手中接过伞,撑在他身后。他低着头跟纳兰说话,声音又柔又轻,两人又离得近,呼吸都仿佛交融在一起。   乐桃落在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听见“晚上”,“秦兰女士”几个字眼。   “推了。”不知道秦旭说了什么,纳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秦旭难得的有些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抿着嘴一言不发。   乐桃从没见纳兰变过脸色,在她印象里,纳兰先生就像一潭平静幽深的水,不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喧嚣热闹,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也不知道秦旭说了什么,竟惹得他勃然大怒。   她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身旁的陈助理,陈助理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但乐桃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他心情愉快,好像秦旭惹了纳兰先生不快他很高兴一样。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了一声。   纳兰脸色难看地坐到车里,见乐桃愣在原地,不悦道,“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乐桃不敢再胡思乱想,忙坐上车。这辆车空间很大,纳兰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上疲惫地揉眉心,乐桃坐在他对面,有意无意的跟他拉开距离。   她想,她知道自己哪里得罪秦秘书了。   秦旭跟陈助理站在餐厅门口,远远地目送轿车离开。   纳兰去疗养院看望禾漾,从不带其他人,这次是个例外。   医生站在病房门口,面色温和地跟纳兰说话,“病人最近的状态很好,这都是纳兰先生的功劳。”   纳兰冷淡的视线落在医生脸上,那是张俊雅温柔的脸,只是耳廓微微泛红,跟他平静的语气全然相反。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纳兰打断他的话,声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医生心里微微失落,“从目前来看,病人苏醒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纳兰不再看他,推开病房的门,抬腿走进去。乐桃对医生笑了笑,也跟着走进去。   这是间豪华的VIP病房,窗外阳光很大,屋里温度却十分适宜。纳兰像往常一样给禾漾擦身揉腿,低声跟他说话。   乐桃看着看着,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来,她不明白这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从何而来,也不明白它们代表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站着。   床上躺着的年轻男人虽然脸色苍白,却丝毫没有消瘦的痕迹。如果不是从纳兰先生口中得知这是个睡了五年的植物人,她还以为床上的人只是午睡还没醒来。   纳兰给禾漾擦完身,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开始沉默。   乐桃走过去,目光落在禾漾身上。   平心而论,那是张难得一见的脸,比她以前追过的娱乐圈小鲜肉还要俊美。   可惜乐桃先遇见了纳兰千流,见过了明月之美,再看其他的星光萤火,就再也不会觉得绚烂而心动了。   “纳兰先生,这就是您的朋友吗?”她轻声地问。   纳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恍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吗?   乐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瞳孔深处多了一道绿色竖线。   她对着镜子看过自己的双眼,知道这双阴阳眼有多么诡异,乐桃转过身,假装自己在检查病房,“您以前来这里时,有发生过什么怪异的事吗?”她不想吓到纳兰先生。   纳兰长睫微颤,“我每个月都会来看他,没有固定时间,但每次我一离开,这间病房就会失窃。”   乐桃愣住,纳兰看了她一眼,“监控视频没有拍到人。”   “……警察怎么说?”她咽了咽口水,纳兰先生这么重视他这个朋友,肯定不会放任不管。   “立不了案。”纳兰站起来,他的唇色很白,没有一点血色,“因为失窃的,都是我带来的花。”   这回轮到乐桃沉默了,她张了张嘴,问出了刚才就想问的话,“您跟我说,您曾经有个青梅竹马,后来青梅意外去世,您的朋友因为伤心过度,一度病倒,最后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   在乐桃的视线中,坐在禾漾身边的女人浑身血迹面色青白,气息阴冷得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   她手指发颤,故作镇定,“我没有怀疑先生的话,只是……您的这个朋友,真的是因为伤心过度才成为植物人的吗?”   纳兰紧紧地蹙着眉头,似乎有些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里面的情况有些复杂。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乐桃心底隐隐约约的疑惑得到了答案,她叹了口气,“纳兰先生,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在这里。”   青梅身死,缠着植物人朋友不放,而且看青梅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爱恨情仇。   乐桃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纳兰的反应,似悲似喜,又像是纠缠多年终于疲惫。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乐桃听了一出电视剧也不会上演的三角恋。青梅竹马三个人,我爱你,你爱他,他谁也不爱,最终酿成惨剧。   这个故事里,纳兰看似无辜,可他却是最不无辜的一个。他明明知道温雪喜欢禾漾,却在得知禾漾喜欢自己以后,因为禾漾的眼泪而心软,没有拒绝他的靠近,从而导致温雪因爱生恨。   温雪想杀他,禾漾杀温雪,都是因为纳兰的心软。   乐桃听完这出故事,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所以,温雪想害纳兰先生你,却反被禾漾先生推了出去?”   纳兰目光暗淡,“禾漾失去意识前,护工曾听到他喊温雪的名字。”   乐桃总算弄明白这来龙去脉,她复杂道,“您是怀疑,禾漾先生之所以会变成植物人,是因为温小姐?”   纳兰抿紧没有血色的唇,“她还在这里吗?”   乐桃摇摇头,“不在了。”   她走到病床前,想用阴阳眼看一看禾漾的瞳孔,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愣了起来,“他,他没有魂魄?”   纳兰再怎么外行,也知道魂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脸色一变,“没有魂魄?什么意思?!”   乐桃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可能是我看错了。”她又重新看了一遍,禾漾没有焦距的瞳孔里,几乎全是眼白,找不到一丝魂魄的痕迹。   禾漾的魂魄不见了。   纳兰手指发颤,他转过身,天旋地转,倒了下来。   “纳兰先生!”乐桃把他扶起来,脸色焦急,“您不要自责,也许他的魂魄早就不在了。”   纳兰眼底隐隐有泪光,“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看见他这样,乐桃心里也疼得厉害。不,先生,来迟的是我。   温雪终于还是下了狠手,她把禾漾带走了。当年她就想拖着禾漾一起下地狱,现在想来,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的,只是具躯壳而已。   纳兰不恨温雪,他没有资格恨任何人。   冤冤相报,果然难了。温雪因禾漾而死,禾漾又因温雪身亡,冥冥之中,都是报应。   乐桃应纳兰之托,给温雪做了场法事,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她没有告诉纳兰,像温雪这种徘徊人间的鬼魂,已经算是种厉鬼,而厉鬼,想要超度很难。   至于禾漾,禾家人早已不管,纳兰把“他”接回家,请来护工,像在疗养院那样,给他擦身揉腿,低声跟他说话。   乐桃看得心底复杂,在她决定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桃桃,出大事了。”打电话过来的是乐桃认识的一位道长,“那个厉鬼逃出来了!”   乐桃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会逃出来?不是还没觉醒吗?”   那天在病房她就看出来了,温雪这个厉鬼之所以没有伤害纳兰先生,不是她不想报复,而是对方魂魄浑浑噩噩,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现在她忽然觉醒,又逃了出来,乐桃总觉得大事不妙。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宫商角徵羽╭ 66瓶;小时菇凉阿 3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月光(七)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纳兰先生,一是怕对方害怕,二是纳兰先生最近很忙,经常半夜才回庄园。   乐桃不是第一次跟厉鬼打交道,深知这种东西的厉害,她心里焦虑,来不及跟纳兰先生打招呼就离开了庄园。   管家亲自开车送她,因为乐桃性格温柔随和的缘故,庄园里的佣人都很喜欢她,还在私底下猜测过她是纳兰家未来的女主人。   乐桃回家收拾好东西,背上一个大包就出门打车,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城郊的玄清观。   周末游客很多,玄清观山脚下都是前来赏花游山的情侣夫妻。乐桃背着一个大包,哼哧哼哧地上山。   太阳很大,活像碳烤一样,还好一路上古树参天,郁郁葱葱的树叶遮挡了不少阳光。   她走进山门,远远地就有人迎了上来,正是替温雪做法事的洛谦之洛师兄。   “洛师兄!”乐桃喊了一声。   洛谦之看见她,快步走过来,接过她背上的大包。他苦着脸开口,“桃桃,你终于来了。”   玄清观很大,充满古色古香的味道。   两人来到做法事的道场,乐桃进门一看,满地凌乱的符箓,白墙上血迹斑驳,隐约可见几个血色掌印,重达千斤的香鼎不知被什么轰成几块,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粉末。   饶是乐桃见过不少厉鬼出逃的场面,也不免被吓了一跳。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怎,怎么会这样?只是个刚成形的厉鬼而已。”   这阵仗,怕是两百年道行的厉鬼都打不过吧。乐桃心惊胆战。   洛谦之仰天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也想问。”想他纵横鬼域十二年,竟然被一只刚成形的厉鬼追得满山逃,真是晚节不保。   乐桃急了,“这可怎么办?洛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它逃出去一定会害人性命的!”   温雪连喜欢的禾漾都没放过,更不要说害她惨死的情敌纳兰先生了。   洛谦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我师父回来。”他脸色凝重,“我怀疑有什么东西在帮这只厉鬼,否则以它五年的道行,即使觉醒,也不可能从我这里逃出去。”   乐桃听得脸色发白,能让一只厉鬼一夜间暴增几百年道行的东西……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玄清观里人不多,除了洛谦之和乐桃,就只有几个义工在殿里打扫。   乐桃担心纳兰的安全,坐立不安,好几次提出想下山。   洛谦之知道她担心朋友的安全,道,“你也别太着急,那只厉鬼虽然逃了出去,但它元气大伤,一时间肯定害不了人。”   下午三点,云真子道长终于回来。   “斐先生太客气了,这是贫道的分内之事。”山门石阶前,仙风道骨的云真子道长对一旁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开口。   斐灵玉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还请云真子道长保守秘密,并不是所有斐家人都支持这个决定。”   云真子捋了捋胡子,“这是自然。”   身后一个保镖上前,对斐灵玉低语了几句。斐灵玉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云真子道,“灵玉静待道长佳音。”   说完,带着保镖转身下山。   斐灵玉并不算是斐家嫡系,他能有斐家三少爷的称呼,全靠他那在斐氏集团里呼风唤雨的养父。斐家嫡系原本只有八个人,后来他入了族谱,就变成了九个。   斐灵玉长年游走在家族权力核心,知道的秘密比斐夙这个继承人还多。他这次出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跟那男尸有关。   斐家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起起落落仿佛潮汐一般。自打上次竹山一事,那男尸就下落不明,离湛也不知所踪,本就翻了脸的离斐两家几乎成了生死仇敌,在商场上处处针对,弄得斐家苦不堪言。   为了家族利益,斐家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将男尸请回斐家,日夜供养;一派主张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男尸已经厌弃斐家,不如请人灭了它。   男尸来历不明,古怪非常,非一般人所能消灭。斐灵玉临时受命,这才有了他来玄清观找云真子一事。   “三少爷,您的电话。”跟在身后的一个保镖上前,将已经接通的手机递给斐灵玉。   斐灵玉停下脚步,接过手机,“父亲。”他的养父正是主张消灭男尸的那一派。   “事情办得怎么样?”电话那头是道沉稳的男声。   “云真子已经去竹山看过了,确定是具两千年以上的凶尸,暂时还不清楚是飞僵还是旱魃。”不管是哪一种,都极其棘手。   “有把握吗?”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飞僵”“旱魃”四个字,斐父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整整七十二年,他们斐家供奉的就是这种东西。斐父原本还有些犹豫的,现在只恨不得云真子赶紧灭了它。   斐灵玉看了眼脚下青苔斑驳的石阶,平静道,“没有。”   飞僵旱魃是什么存在?不仅是他,连云真子都怀疑那男尸修炼成魔了。这种存在,除非把原子弹弄来,否则难以消灭。   斐父静了片刻,“云真子是这么说的?”   “父亲,那是旱魃。”斐灵玉加重了“旱魃”两个字的读音。   “旱魃一出,赤地千里”,有多可怕可想而知。   纵然云真子名声在外,要想消灭一个旱魃,除非举全玄门之力。   斐父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我会派人去香港一趟。你这几天就不要回来了,省得他们看见你闹心。”   斐灵玉应了声“是”,挂掉电话。他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一潭没有涟漪的水。   “他们”指的是斐家另一派人,斐夙昏迷不醒后,斐氏集团就有人提议让斐灵玉当继承人,反正都是嫡系,论资历人脉,斐灵玉都最合适不过。   然而这个提议触碰到了另一派人的利益,他们拥立斐夙,坚决反对立斐灵玉为继承人。斐灵玉本就没有要当继承人的意思,顺水推舟的出了集团。   傍晚的霞光很好,火烧云绵延千里,卷着落日躲进山峦一角,将山林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黑色轿车在公路上快速行驶,很快到了江州市里。斐灵玉走下车,吩咐了身旁的保镖几句,抬腿向酒店走去。   斐家是江州的地头蛇,产业数不胜数,他入住的这家星级酒店也是其中之一。   “三少爷,您回来了?”经理迎面走来,满脸笑容。   斐灵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他跟斐夙不同,因为常年接触家族的核心利益,斐家旗下少有人认不出他的脸。   他回到自己在酒店订的套房,先洗了个澡,才打电话通知下属明天要办的事。   夜来的很快,街道上灯红酒绿,人头攒动。斐灵玉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场所,看着落地窗下人来人往的购物一条街,他将杯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拉上窗帘,在一室昏暗中上床睡觉。   晚上九点钟的时间,大部分白领还在加班,斐灵玉已经沉沉睡去。   纳兰从大厦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在几个助理的簇拥下坐上车,“回酒店。”   司机跟了他好几年,深知纳兰的脾性,他发动引擎,向酒店开去,忍不住关心开口,“先生,您这几天太累了。”   这早出晚归的,身体迟早要出毛病,这怎么能行?   纳兰没有说话,他疲惫得很,头也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失眠的原因。   “秦秘书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先生一个人来江州。”司机是见过秦旭对纳兰的照顾的,那态度,简直把伺候老板当成了毕生事业。   他心里嘀嘀咕咕,以前先生跟秦秘书形影不离时,他担心两个人会发生不可描述之情,现在秦秘书不在,他反而有点不习惯。   车子开到酒店门口,稳稳地停在喷泉池旁。司机下车绕到另一边,“先生,到了。”   纳兰走下车,脸色在灯光下愈发显得苍白。助理担心地看着他,“先生,让秦秘书过来吧。”   司机赞同地看了助理一眼。   纳兰摇头,“不必。你回去吧。”最后一句话他是对司机说的。   助理叹了口气,心想秦秘书跟先生这别扭闹的,都快一个星期了还没好。   两人回到酒店套房,助理放好水,从浴室里走出来,“先生,水放好了。”   古典精美的沙发上没有人,助理走近一看,不由地愣住。   纳兰睡着了,他卷缩在沙发上,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不安的皱着。他平日里冷着一张脸也叫人魂牵梦萦,如今闭着眼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更让人怦然心动。   助理静立许久,进卧室拿出一张薄被,盖在纳兰身上。   “先生,明天见。”说完,他提着公文包离开房间。   纳兰又梦见了禾漾。   禾漾在他的宿舍里,坐在他的床上,温柔地对他笑,“千流,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纳兰有一阵的恍惚,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禾漾面前。他听见自己开口,“阿雪明天要来,你忘了吗?”   禾漾的脸色瞬间变得可怖起来,“阿雪阿雪,你心中是不是永远只有阿雪?”   画面一转,又回到温雪十八岁生日那晚。   他喝醉了酒,坐在花园长椅上,晕乎乎地看星星。禾漾抱着他,温柔地说话,说着说着,转过他的脸,低头就要吻下来。   不要!   纳兰猛地惊醒,浑身颤抖,心脏都忍不住缩紧。他眼角通红,“……禾漾。”   话落的一瞬间,四周变成一片黑暗。   斐灵玉是被房门外的声响惊醒的,他掀开被子,想开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下床才发现停电了。   事情有点不对,作为一家五星级酒店,停什么都不可能停水停电。   他穿好衣服,裸着脚开门,房门刚刚打开,一个熟悉的卷缩在墙角的人影慌慌张张地看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斐灵玉一愣。   躲在墙角害怕到发颤的人带着哭腔,“……斐,斐灵玉?”   斐灵玉还没回过神来,怀里已经多了个温软的身体。他下意识的抱住,手指触摸到一大片光滑的肌肤,“纳兰……先生?”他怎么这副模样?   ※※※※※※※※※※※※※※※※※※※※   斐灵玉,月光(四)中出现过,代表斐家去纳兰家庄园跟纳兰谈判。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相留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留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时菇凉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月光(八)   整层楼都没有光亮,幽深可怖,仿佛被黑暗吞噬一般。斐灵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怀里脸色苍白的人瑟瑟发抖,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了一样。   他手指动了动,指尖流连在温软肌肤上的触感犹在心头,斐灵玉推人的动作一顿,他低声道,“只是停电了而已,不要怕,我打电话叫人上来处理。”   怕成这样,难道是黑暗恐惧症?   酒店顶层是总统套房,入住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好巧不巧,今晚只住了纳兰和斐灵玉两个。   斐灵玉一只手安抚情绪不安的纳兰,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纳兰脸色苍白又惶然,他刚从房间里逃出来,一颗心惶恐无依。他害怕极了,脑子里全是浴室血水喷涌,女人头发从沙发底下蠕动出来的画面。   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有只手从地毯里伸出来,攥住他的脚腕,在疯狂蠕动的长发中把他拖向落地窗。   纳兰好不容易逃出来,他想打电话给助理,手机没有信号,他想坐电梯下楼,电梯没有动静。他害怕得卷缩在一个墙角,这条长长的走廊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他拖向地狱。   耳边有水滴落的声音,纳兰看见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变成黑色,一缕一缕的头发从天花板缝隙中掉下来,像一条条倒映在墙上的蛇影。   在他绝望之际,斐灵玉打开了房门。   “嘟嘟——”电话没有通。   斐灵玉皱眉,他往手机屏幕一看,没有信号。   他的眉邹得更紧了,本想坐电梯下楼看看是怎么回事,思及怀里不安地发颤的纳兰,他想了想,轻声开口,“先到我房间睡一晚。”   纳兰抬头看他,斐灵玉才发现他眼角通红,眼底全是未褪的恐惧。   他不由地愣住,在此之前,他跟纳兰千流有过两次不算愉快的会面,两人地位悬殊,每次他都要看对方的脸色。   在斐灵玉的印象里,纳兰千流一直是疲惫而冷淡的,这种冷淡不像骨子里的冷漠,反而像一潭死去多年,没有生机的死水。   他从没有想过,原来纳兰千流,也有害怕和恐惧的时候。   斐灵玉的房间很大,因为停电的关系,卧室很昏暗,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穿过落地窗,落在床边的地毯上。   “你睡吧,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斐灵玉站在床边。   按理说这么大一个酒店,顶层停电肯定会有相关负责人出面解释,但斐灵玉醒来到现在,别说相关负责人了,电话都没接到一个。   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想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纳兰拉住他的手,指骨发白,“……别去,不要去。”   斐灵玉再次愣住,就在这个时候,卧室里的吊灯闪了闪,恢复了光亮。   经理打电话上来赔罪,说是电路出了点问题,现在已经修好,保证不会再发生停电这种事。   斐灵玉站在落地窗前,闻言看了眼坐在床上的纳兰,声音平静,“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是是是是是。”经理挂掉电话,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本家的三少爷就在顶层住着,好死不死的,顶层电路还出现了问题。   斐灵玉收好手机,走到纳兰面前,“你有黑暗恐惧症?”   纳兰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回答,“……有。”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遇到的情况。   “你的助理呢?”斐灵玉问。   “回去了。”纳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谢谢,还有,请不要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斐灵玉转身,“你今晚好好休息。”说完就要离开。   纳兰有些无措,“我回自己的房间。”他掀开被子下床,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   一双手伸过来,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客厅沙发。斐灵玉把他放在沙发上,自己坐到一边,卷起纳兰右腿上的裤子。   “怎么受的伤?”他竟然没有发现纳兰受了伤,斐灵玉皱眉。   纳兰从未跟人这样亲近过,他忍不住缩了缩腿,“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去休息吧,我擦一擦药就好。”   他没有看见自己脚踝上肿起一大片的青紫,斐灵玉静了片刻,问,“什么样的地板能让你的脚肿成这样?”   纳兰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犹豫地道,“也许是摔倒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哪里。”   斐灵玉看了他一眼,起身拨了个电话。纳兰的脚踝肿得很严重,必须要去医院检查。   车子来得很快,斐灵玉接到保镖的电话,扶着纳兰进电梯。   纳兰不自在地低头,几天前他还在庄园给过斐灵玉难堪,此刻一瘸一拐的被男人搀扶着下楼,从不关心旁人如何看他的纳兰也不禁心情复杂。   夜很深,酒店大堂里没有多少个人。纳兰上了车,脚踝不知碰到哪里,疼得脸色发白。   斐灵玉弯腰卷起他的裤腿。车窗外的灯光一闪而过,纳兰本就肿了一大片的脚踝隐隐有青紫斑驳的红色指痕浮现。   不像是摔倒磕着碰着了哪里,反倒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不放一样。   “还好,没有破皮。”他脸色不变,对纳兰开口。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斐灵玉把纳兰扶下车。医生早就接到了通知,也顾不得什么影响,直接在医院门口等。   见到斐灵玉,忙上前,“三少爷。”他看了眼被斐灵玉搀扶着的纳兰,心里咯噔一声,纳兰先生?   “不是什么大问题,擦几天药就好。”诊室里,医生正在给纳兰冰敷。   斐灵玉站在一旁,忽然开口,“我出去打个电话。”他这句话是对纳兰说的。   纳兰一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斐灵玉已经走了出去。   天蒙蒙亮,远在玄清观的云真子接到了斐灵玉的电话。   “脚踝上有红色的指痕?”他沉吟开口,“单凭这点,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东西在跟他。”   斐灵玉不知道说了什么,云真子脸色一变,“有尸斑?确定吗?好,贫道马上过去。”   洛谦之半梦半醒间被师父叫起来,他困得睁不开眼,“师父,还没到做早课的时间。”   “快起来,混账小子,你做的好事!”云真子一改往日仙风道骨,一脸怒容,“那只厉鬼已经索命去了,你还想睡觉?”   洛谦之猛地惊醒,“什么?!这不可能,才两个晚上!”厉鬼恢复元气这么快的吗?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BKLU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6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月光(九)   云真子也是昨天回观才知道的这件事,他搭在臂上的拂尘当场就掉了下来。   玄清观虽然表面上是个旅游胜地,暗地里却身兼数职,捉鬼超度就是其中一项。   作为一座以捉鬼降妖为历任,且有数百年经验好评的道观,他最得意的弟子,在超度厉鬼的时候居然让厉鬼逃了。   云真子面如死灰,如果这件事让其他同修知道,一定会被当成反面教材教育观中弟子。   他气得手抖,“逆徒,逆徒!为师离开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虽有修为,但心有戾气,容易弄巧成拙,让你不要在为师不在的时候接捉鬼超度的活,你偏不听!你个逆徒!”   云真子弯腰捡起拂尘,追着洛谦之打,“这下好了,那厉鬼逃出去,不知道要害多少人的性命!我打不死你!”   洛谦之双手挡脸,又疼又委屈,“我哪儿知道这厉鬼突然变异,以前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同样超度了好几个,法事顺顺利利,从没见有什么异状。”所以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云真子气得差点厥过去,“你这逆徒!”   “师父您先别生气!”洛谦之连忙认错,“那厉鬼虽然逃了出去,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肯定害不了人。我明天就收拾东西下山,争取三天灭了它。”   谁知道一个晚上过去,洛谦之口中元气大伤“没十天半个月害不了人”的厉鬼就索命去了。   他难以置信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师父,典籍害我,它说被镇坛木伤到的厉鬼,要十二天才能恢复元气。可你看那厉鬼,两个晚上就能害人了!”   云真子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还坐着干什么?换衣服,跟我去救人!”   洛谦之连忙爬起来,换了道服背了法器,走到山门才想起乐桃来,“忘了桃桃了!”   云真子气得胡子发颤,“桃桃一个女孩子,你带她去做什么?”   那厉鬼索的是桃桃朋友的命,当然要带她——洛谦之这句话没能说出来,他被云真子拧着耳朵下山,全程都在呼痛。   “师父您手疼不疼?”   “疼疼疼疼疼!痛死了师父!”   ……   两人在山脚叫了辆车,直奔目的地酒店。   早上的太阳很温和,就是十字路口老是堵车,洛谦之坐在出租车上,一脸麻木地看着车窗。   出门的时候六点半不到,现在都已经十点钟了。下山的时候他还在心里规划,等灭了那厉鬼,就去哪里如何如何,等车到了市中心十字路口,他这个想法很快就萎了。   照这个车速,晚饭之前都不一定能见到事主,更别说去逍遥快活了。   反观云真子,一派仙风道骨,跟司机聊得热火朝天,丝毫不受堵车影响。   洛谦之拿出手机,想发个朋友圈感叹一下江州车之堵,屏幕一亮就看到乐桃发过来的信息。   “洛师兄!!!!”   “师兄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   “你把我落在观里了师兄!!!等我一起!!”   最后一段话可谓是用生命在呐喊,洛谦之心虚地放下手机。   车堵了半个多小时,又花了二十分钟才开到希尔顿酒店。刚一下车,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就从酒店走了出来。   “云真子道长,落道长。”为首的男人礼貌地开口,“两位请跟我来。”   洛谦之眯了眯眼,这个人他见过,半个月前斐家派人来请他师父,这个男人就在其中。   “有劳了。”云真子拂尘一甩,跟在几人身后进了酒店。   两人穿着道服仙风道骨的模样频频引来目光,正在办理入住手续的客人心里嘀嘀咕咕,这年头,连道士都住星级酒店了。   电梯到了顶层,几人向长廊尽头走。星级酒店的装潢自然是无比豪华的,但洛谦之看着脚下光滑照人的大理石瓷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停下脚步,皱眉,“黑色的。”   云真子道长闻言也停了下来,“什么黑色的?”   洛谦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长廊尽头的水晶吊灯,“没什么,看错了。”   带路的几个保镖像是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一样,微笑着将两人请进房间。   这是间宽敞明亮又不失奢华典雅的总统套房,地板光滑如镜,纤尘不染。   洛谦之跟在师父身后,他目光轻轻一抬,入目的就是落地窗旁古典精美的沙发。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俊美气度不凡,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沉稳;另一个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模样,但看对方搭在沙发扶手上美玉一般无暇的手,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少爷,纳兰先生。”带他们来的男人走到沙发面前,恭敬地开口,“云真子道长到了。”   那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再等等,很快就不痛了。”他低声开口,却是对身旁坐着的另一个男人。   纳兰靠在沙发上,疼得全身发颤脸色苍白,他右腿脚踝几个小时前在医院冰敷擦了药,回到酒店还是青紫发肿。   他叫来助理,本来想天亮后就回滨海庄园,谁知脚踝越来越痛,整条腿疼得难以动弹。   纳兰不安极了,这种不安在看到脚踝处的青紫指痕后变成惶恐。   他没有忘记昨晚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被可怕的东西攥着往落地窗拖,被蠕动的女人头发缠住四肢的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斐灵玉一直没有离开,他安抚着不安的纳兰,轻声问他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纳兰被他抱在怀里,一颗仿徨无依的心仿佛找到了避风港。他断断续续地述说着自己遭遇的可怕之事,眼角微微发红,可见被吓得不轻。   斐灵玉任他攥紧自己的衣袖,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他泛红的瞳孔转瞬即逝。   *   “斐先生,又见面了。”云真子甩了甩拂尘,作揖。   斐灵玉站起来,声音不比以往平静,“麻烦云真子道长了。”   云真子捋了捋胡子,“这是贫道的分内之事。”他没敢说这是自己徒弟做的孽。   房间里的人有些多,除了纳兰的两个助理,其余的都是斐灵玉的保镖。云真子看了几人一眼,保镖助理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徒儿,把我的酒拿来。”   洛谦之走过来,从装法器的包里拿出一小巧玲珑的瓷白瓶子,皱眉,“这东西后劲大得很,他挺得住吗?”   云真子接过瓷瓶,还没说话,始终背坐着的男人微微侧头,脸色发白地看过来,“没关系,你用吧。”   洛谦之目光落到他身上,不由地一怔。因为疼痛而额发全湿的男人礼貌地笑了笑,却因苍白的脸色而显得愈发脆弱。   他本来就不像那种会笑的人,礼貌地笑过后,整个人又陷入了安静。洛谦之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不安,以及隐忍疼痛的难受。   他静立片刻,对卷起纳兰右裤腿查看情况的云真子开口,“我来吧。”   斐灵玉原本一直在低声跟纳兰说话,闻言看了过来,“那麻烦落道长了。”   洛谦之半蹲在纳兰面前,仔细检查他脚踝上的伤口。伤口青肿发紫,隐约可见红色的斑点,他目露了然,果然跟师父说的一样,是尸斑。   “这里痛吗?”他轻轻一按。   纳兰疼得下意识缩腿,但他的整条右腿已经疼得发麻,想动也动不了。   “别怕。”洛谦之看着他,轻声地问,“除了痛,腿部发麻外,还有什么感觉?”   纳兰唇色白得很,“……冷。”从脚踝开始,一直冷到了心口。   洛谦之起身,握起他的左手,袖子一撸,他目光冷凝。纳兰手臂上已经有红色斑点开始蔓延。   是阴气。   那厉鬼一夜间暴增了几百年道行,连阴气也变得犹如实质起来,不然不会一直缠着纳兰不放。   洛谦之松了口气,还好只是阴气,没有尸虫之类的恶心东西。他取出银制的小刀,消好毒,放血之前看了纳兰一眼,“别怕,只是放一放血,很快就好。”   纳兰苍白着脸色笑,“没关系,我不疼。”   银刀在青紫处划了一口,没有血液流出来,因为里面的阴气太冷,已经冻僵了。洛谦之打开瓷瓶,往伤口处倒酒。   酒香馥郁,纳兰却疼得在沙发上颤抖,洛谦之摁住他的腿,“再忍忍,很快就好。”   斐灵玉把他抱进怀里,轻声安抚。那酒反复倒了几次,伤口里的阴气四处乱窜,很快顺着血液流了出来。   洛谦之眼疾手快,一道灵符下去,凝成实质的阴气被封进符箓里。   他看了眼抱在一起的斐灵玉和纳兰,转身去拿伤药。   纳兰的腿不再冰冷发麻,可是松了口气的洛谦之没有看到,几缕长发从沙发底下探出来,意图从纳兰脚踝处的伤口钻进去。   斐灵玉抬起头,瞳孔泛起红色,似笑非笑起来。那长发吓得僵直,猛地缩了回去。   “这是我师父制的伤药,涂两天就好。”洛谦之把药瓶放到茶几上,又看了眼纳兰,“你身体虚,这次又阴气入体,如果想好快点,最好多晒晒太阳。”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番茄大大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6瓶;九宫格 5瓶;小时菇凉阿 3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月光(十)   纳兰靠在斐灵玉怀里,浑身湿透,他虚弱地抬头,“谢谢。”   “……不客气。”洛谦之抿了抿嘴,低头收拾自己装法器的包。   云真子捋着胡子走过来,虽然他不提倡放血救人这种办法,但不得不说,对付这种阴邪之气,放血救人是最快速有效的。   他满意地看了徒弟一眼,心想这混账小子总算是有点道士的模样了。   “纳兰先生感觉如何?”云真子关心地问。   纳兰脸色虽然还是很苍白,但看着比刚才好了很多,他动了动不再阴冷发麻的右腿,“好多了,谢谢云真子道长。”   云真子一甩拂尘,“纳兰先生该谢的是斐先生,贫道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话说到这里,他也该带着徒弟离开了。斐灵玉没有出声挽留,相比云真子师徒,他怀里的纳兰更加重要。   “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走在长廊上,洛谦之忽然开口。   云真子脸色凝重,“那厉鬼的阴气已经能凝成实质,非寻常法器能对付,徒儿,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为师回山门一趟。”   厉鬼害人,通常一次不成很快就会下手第二第三次。洛谦之知道师父有心让自己保护纳兰先生,便留了下来。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在附近找了家宾馆入住。   “桃桃?”洛谦之把包扔到床上,单手接电话。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他没事,有人在他身边。”   “秦秘书?不是,是个姓斐的男人,长得很年轻。”洛谦之坐到床边,“……你放心,我在他身上放了灵符,只要那厉鬼现身,我马上就能赶过去。”   希尔顿酒店。   紫色流苏窗帘垂落,遮挡了一室光亮,昏暗的房间里,纳兰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昨夜一夜未睡,又惊吓过度,他疲惫至极。云真子师徒离开后,纳兰再也撑不住,卷缩在沙发上睡了起来。   斐灵玉让保镖出去,把他抱起来,放到卧室柔软的大床上。他卷起纳兰右腿裤腿,温柔地给他涂药。   几缕长发从沙发底下探出来,仿佛蛇影一般向卧室游动。   “贼心不死。”斐灵玉声音冷淡,话落的那一刹那,游动至卧室门口的长发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喉咙一般,疯狂地扭动起来。   “是你!”一道虚晃的身影从长发里浮现,浑身血迹长发飞舞的温雪面露癫狂。   “你为什么要帮他?!”   斐灵玉站起来,理了理袖扣,“声音轻点,要是把他吵醒,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即使是数百年道行的厉鬼,他也有千百种让对方痛不欲生的方法。   “明明是你救了我!”温雪愈发癫狂。   “救你?”斐灵玉嗤笑一声,“我只是觉得现世无聊得很,想寻点乐子罢了。”说白了,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日斐家让他去玄清观寻云真子商讨消灭男尸一事,他对这现世道修如何消灭自己颇感兴趣,想也不想地应下了。   到玄清观那日正巧碰上观中有人超度厉鬼,他那时无聊得很,顺手帮了那厉鬼一把,看了一场斗法好戏。   温雪眼眶中有血泪流出,“你也要帮他,为什么?为什么?!”   斐灵玉脸色猛地阴沉,“我说过,让你声音轻点。”   话音刚落,一只干瘦发青的手从她心口穿了过来。温雪瞳孔一缩,从心口开始化作灰烬,瞬间魂飞魄散。   在她消失的地方,一个枯瘦如柴的少年眼神空洞地站在那里。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在竹山上消失了大半个月的离湛。   “出去。”斐灵玉命令出声,“今天来的两个道士,杀了。”   离湛呆滞地点头,手脚僵硬地转身。   先前说过,这男尸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离湛炸了水洞,他就把离湛做成最低级的凶尸,斐家人想利用他,他就杀光所有落单的斐家人。   “斐灵玉”也是他杀的,放干了血,尸体作了花肥,他本来想直接杀光离斐两家人的,但是一下子就杀光他们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于是他变成斐灵玉的样子,跟着来竹山查找线索的斐家人下了山。   斐灵玉弯腰,替纳兰掖了掖被角,“我这也算是替你报了仇。”   *   纳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卧室里暗得很,不见一丝光亮。   “……斐灵玉?”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空荡荡的,仿佛还有回音。   纳兰情绪低落起来,从凌晨到现在,斐灵玉没有离开过他半步,他就自然而然的以为,即使睡了对方也会在身边陪着自己。   他紧紧地攥着被子,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斐灵玉坐到他身旁,低声问,“腿还疼不疼?”   纳兰怔怔地看着他,摇头,“你刚才去哪里了?”   “家里有人找,我回了趟家。”斐灵玉不提,纳兰都快忘了这里是江州。   “……昨晚,还有今天的事,谢谢你。”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斐灵玉看着他,“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卷起纳兰右腿裤腿,伤口恢复得很好,已经渐渐消肿,“再擦两天药就应该好了,洗澡的时候不要碰到水,不然伤口会感染。”   纳兰一一听着,正要说话,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微微一怔,拿起手机一看,是秦旭。   “什么事?”面对下属,他又变成平日里那个冷冷淡淡的纳兰。   秦旭不知道说了什么,纳兰脸色难看,“我没事,你不用过来。”   挂掉电话,他疲惫地揉眉心。面对秦旭,他总有种烦躁感,当初之所以让对方做自己的秘书,是因为秦旭的一些动作,说话方式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时常恍惚,秦旭呆在自己身边,好像禾漾回来了一样。纳兰对旁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唯独对他有几分容忍,但就是这几分容忍,让对方得寸进尺,从原来的一日三餐要管,到现在见了谁,跟谁在一起也要管。   斐灵玉瞳孔深处又泛起了红,他藏的很好,一只手揽过纳兰的腰,另一只手落在纳兰眉心,轻抚他眉心的疲惫。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纳兰怔过之后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太累了,再睡一会儿。”这声音仿佛有种魔咒,纳兰被人温柔地放进被子里,很快沉沉睡去。   斐灵玉握着他美玉一般无暇的手,轻轻摩挲。   “咚咚咚——”敲门声。   他冷声开口,“出去,不要打扰我。”   门外的保镖声音恭敬,“三少爷,刚才老爷来了电话,从香港请来的几位大师已经到了,让您赶紧回去。”   到了?   斐灵玉漫不经心地想,正巧他也腻了跟斐家作戏,过两天全杀光算了。   “你去一趟玄清观。”他言简意赅。   保镖转身离去,刚刚回到山门的云真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又接到了斐家的电话。   男尸一事虽刻不容缓,但那厉鬼也不能放任不管。他想了想,给徒弟打电话,让他找机会接近纳兰千流,尽快消灭那厉鬼。   洛谦之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外面吃晚饭,他皱着眉开口,“师父,斐家的事您有把握吗?”   “举玄门之力,尚有三成。”云真子叹了口气。   “斐家本来就死有余辜,师父您又何必管他们?”洛谦之是真心这么觉得,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大胆,敢供奉一具两千年以上的凶尸来庇护家族。   这种阴邪的东西连他都不敢碰,斐家人哪儿来的勇气?   话虽这么说,但洛谦之也知道,放任一具不知道是飞僵还是旱魃的凶尸不管,没人承担得起后果。   说话间,酒店门口几个黑衣保镖拥着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洛谦之目光一凝,对电话另一头的云真子低声开口,“师父,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黑色轿车驶离酒店。   车上,斐灵玉指尖微动,一张灵符在他掌心化成灰烬。   开车的司机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助理眼神空洞,仿佛被什么控制一样。   秦旭从滨海匆匆赶来,到了希尔顿酒店,看见的就是纳兰房门被几个保镖拦住的一幕。   洛谦之脸色很平静,“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不让我进去可以,麻烦进去帮我找一找。”   保镖尽忠职守,“抱歉,斐先生有交代,不论谁来,都不能打扰纳兰先生休息。”   他皱紧眉头,提着公文包走过去,“我是纳兰先生的秘书。”   为首的保镖看了他一眼,沉声开口,“在斐先生回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让你们打扰纳兰先生。”   秦旭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公司有重要文件需要纳兰先生签字。”   保镖充耳不闻,还是那句话,在斐灵玉回来之前,谁都不能进去。   “他什么时候回来?”洛谦之倚着墙,左手把玩着一柄银色小刀。   “八点。”保镖回答。   洛谦之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是七点零三分。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我在这里等。”   ※※※※※※※※※※※※※※※※※※※※   有二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KLU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6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月光(十一)   秦旭这才看向他,本就难看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你是谁?”他目光带刺,话里带着浓浓的敌意。   纳兰来江州出一趟差,身边接二连三的出现年轻俊美的男人,饶是秦旭沉着冷静,也难以忍受心中的嫉妒。   如果不是助理给他打电话,他还不知道纳兰在江州受了伤。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那个姓斐的男人只是凑巧救了纳兰,纳兰才会跟他在一起,可是他嫉妒,嫉妒得快要发狂。   五年了,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眼看纳兰的态度软化,他绝不允许有其他人走进纳兰的视线,绝不!   洛谦之收起小刀,“我姓落,一个道士。”他看向秦旭,“我知道你,秦大秘书。”   秦旭心一沉,以为是纳兰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他冷静地问,“听落道长的意思,似乎跟纳兰先生很熟。”   洛谦之轻笑起来,“不熟,刚认识。你是为纳兰先生的伤来的吧?巧了,我也是。”   之前给纳兰千流放血治疗的时候他就觉得斐灵玉态度不对,哪有一个男人安抚另一个男人是抱在怀里的。   等见到这秦大秘书,听到对方毫不掩饰的带着敌意的质问,才豁然开朗。   原来是把他当成了竞争对手,洛谦之觉得好笑。他看起来像是个喜欢男人的吗?   秦大秘书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哪像斐灵玉斐先生,沉稳地滴水不漏,刀枪不入。   为首的保镖再次沉声开口,“这位是洛谦之落道长,是斐先生特意从玄清观请来为纳兰先生治疗的大师。目前纳兰先生已无大碍。”   不愧是做保镖的人,一句话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秦旭脸色一变,似收敛了所有敌意,他深深地看了洛谦之一眼,“谢落道长出手相救。”   厉鬼索命一事骇人听闻,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因只有纳兰和斐灵玉身边的几个人知道。   洛谦之站直,“客气。”   七点半一过,挂在西边的太阳同火烧云彻底没了身影。   夜幕降临,城市里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斐灵玉出了别墅,匆匆坐上车,往希尔顿酒店赶。   八月的天气炎热,夜里的风却很大。纳兰醒过来的时候,落地窗旁垂落的流苏窗帘随风飘动,仿佛有东西随风卷了进来。   卧室昏暗,隐约可见地板上一片清冷的月光。他掀开被子下床,摸索着开灯。   水晶吊灯的光亮如白昼,纳兰有些恍惚地撑着墙,总觉得眼睛格外不适。   他强忍着身体上的难受,撑着墙往客厅走。他的步伐很慢,虽然右腿脚踝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却还是有些疼痛。   客厅里没有人,纳兰轻喘着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说话声。   很熟悉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心,早上才说过话的人,当然感到熟悉。   走廊上,洛谦之一边把玩着银色小刀一边靠墙而站。他正跟秦旭说话,“……前段时间承蒙秦秘书照顾,我代桃桃说声谢谢。”   秦旭脸上没什么情绪,“你该谢的是纳兰先生。”   “这是自然。”洛谦之轻笑,他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几个保镖一眼,突然愣住。   “纳兰先生。”几个保镖愣过之后很快回过神来。   纳兰撑着墙站在门口,他看了眼秦旭,目光落到洛谦之身上,声音有些轻喘,“落道长,又见面了。”   洛谦之看着他苍白的脸,皱眉,“怎么脸色还是这么苍白?”他走过去,握起纳兰的手,指尖搭脉。   “怎么会这么虚?”他脸色难看,驱逐了阴气之后,身体应该开始恢复才对,可看纳兰这副虚弱的样子,仿佛那厉鬼一直在他身边吸取阳气。   阴邪入体。洛谦之下意识地在心中召唤灵符。   没有动静。   他又召唤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   洛谦之此刻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吓人,纳兰的手被他握的死紧,他忍着疼开口,“落道长?”   “我丢了样东西,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左思右想,应该是早上给纳兰先生处理伤口的时候不见的。”洛谦之松开他的手,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刚才的可怖,“纳兰先生不介意我进去找找吧?”   纳兰怔了怔,“……不介意。”   洛谦之对他笑了笑,抬腿走了进去,进入房间后,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先生。”   纳兰转身的动作一顿,“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他声音里带着疲惫。   秦旭走到他身后,声音平静,目光却很隐忍,“我来看看先生。”   “我很好。”纳兰似叹了口气,“回去吧,公司里没有你,我不放心。”   “先生的腿……”他目光落到纳兰右腿上,心里又疼又涩。   “不碍事,过两天就能正常走路了。”纳兰不想跟他多说,转身就要进去。   “先生!”秦旭上前攥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就当是可怜我。”   可怜我苦守你二十多年,可怜我为你从地狱爬上来,多看我几眼。   纳兰的拒绝到了嘴边,涩然地咽了回去。   又来了……这种场景,这样相似的话,跟当年禾漾流着眼泪哀求他不要拒绝时一模一样。   “千流,就当是可怜我,别离开我,我再也不提了,只求你别离开我……”   当年他年纪小,容易心软,到了这把年纪,却还是因为一个跟禾漾相似的人动摇心绪。   他不是禾漾,别心软,心软的下场你已经尝够了。   纳兰闭了闭眼,“放手。”   秦旭心底惨然,“这么多年了,你连看一看我都不肯。为什么?纳兰,究竟为什么?”   站在一旁的保镖仿佛没听见一样,脸色一变不变。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纳兰心一狠,甩开他的手,“回去,不要让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电梯门口,斐灵玉站在水晶吊灯下,脸色平静地跟他对视。   “少爷,老爷的电话。”他身后的一个保镖上前,将已经接通的手机递上。   “你来接。”斐灵玉的声音也很平静。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剪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月光(完)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扣,走向纳兰,“怎么回事?”这声音低得没有温度。   纳兰心底有一瞬间的无措,他低下头,“……没什么。你怎么来了?”他还以为斐灵玉回去了。   严格说来,他们两个其实并不怎么熟,斐灵玉能放下工作陪他两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我不放心。”斐灵玉只说了四个字,他抱起纳兰,向客厅走,“不要乱动,小心摔下来。”   从头到尾,仿佛没看见秦旭这个人一样。   纳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目光穿过几个保镖,落在门外的秦旭身上。秦旭提着公文包站在那里,脸色像当年从医院里裸着脚跑出来的禾漾一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房门重新关上,仿佛两个隔绝的世界。   纳兰心绪紊乱,刚才秦旭看他的那一眼,像极了禾漾,他几乎下意识地心软愧疚。   “心软了?”斐灵玉停下脚步,低着头看他。   “……他是我的秘书。”纳兰偏过头,他不想让斐灵玉误会。   斐灵玉没有说话,他目光轻抬,落到落地窗旁倚着墙的洛谦之身上。   落地窗外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绚丽的灯光同月色交织在一起,美伦美奂。   洛谦之穿着一身道服,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银色小刀。看见斐灵玉抱着纳兰,也不觉得奇怪,“斐先生晚上好,又见面了。”   斐灵玉皱紧眉头,“落道长?”这个时间点,他来干什么?   洛谦之轻笑一声,“早上有东西落在了这里,来找找。”   “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不过——”他看了眼斐灵玉怀里的纳兰,敛起笑意,“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纳兰先生。”   纳兰见他脸色不对,让斐灵玉把他放下来。   “……是否感觉灯光刺眼?”   沙发上,纳兰坐在斐灵玉身旁。听到洛谦之的问话,他神情有些恍惚,“……不觉得刺眼,只是眼睛格外不适。”   “可有觉得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纳兰蹙着眉头,不知想到什么,迟疑道,“只是觉得体力不支,走起路来双腿发软。”   斐灵玉轻轻摩挲他的手背,眼神深邃,却没有打断两个人之间的问答。   洛谦之心底沉下来,“可想吃点什么?”   “生鱼片。”纳兰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他愣了愣。   不对……他从来不吃生鱼片。   洛谦之没有说话,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苦恼地开口,“突然发现自己还有点事没做完,我先回山门一趟,过两天再来找纳兰先生。”   等纳兰回过神来,沙发上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他被这反转弄得有些不安,斐灵玉轻声安抚他,说道士都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说不准洛谦之就是心血潮想问几个问题,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洛谦之在纳兰卧室里布满了灵符,不怕那厉鬼半夜索命。他从酒店出来,打了个车,直奔玄清观而去。   他搭了纳兰千流的脉,阴邪入体,错不了。   对光源感到不适,阴气过盛体力不支,想吃生肉……这都是阴邪入体的表现。   有比那厉鬼还要阴邪的东西跟在纳兰千流身边。   洛谦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自旱魃出世后,什么魑魅魍魉都冒了出来。这还有完没完?他连那厉鬼都没收拾呢,又来一个!   他想挫骨扬灰那厉鬼的心都有了,第一次下手不成,第二次直接找了帮手。   洛谦之抓起手机想给师父打电话,刚拨了两个号码,车顶传来“砰——”的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只干瘦发青的手攀在车窗上,下一瞬,一张满是血迹的脸从车顶上探了下来。   *   江州城郊出了一起连环车祸,除了两个孩童,无一幸免。   同一天夜里,斐家老宅突起大火,除了几个年迈的长辈,其余皆命丧火场。   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云真子搀扶着自己的师弟,眼底带着深深的恐惧。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纳兰从网上看到这两则新闻的时候,他已经回了滨海。助理在一旁低声汇报工作,他揉了揉眉心开口,“推掉今晚的行程。”   “……先生,今晚您跟秦兰女士有个约会。”助理犹豫地开口。   他口中的秦兰女士不是别人,正是纳兰那离婚去追求自我的生母。   “推掉。”纳兰一向不喜欢跟他妈相处,反正又是说些让他结婚生子的话。   “是。”助理不敢多言。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纳兰疲惫地放下手中文件,将外套搭在手臂上,起身离开办公室。   一个新来的助理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停车场。   司机脸色恭敬地打开车门,纳兰弯腰坐上车,对车门外沉默寡言的助理开口,“明天早上你不用过来。”   助理愣了愣,正要开口说话,车子已经发动引擎。   到了庄园,纳兰下车,看见花园喷泉池旁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黑西装,身高腿长,无一不透着沉稳。   男人转过身来,那张俊美的脸,正是斐灵玉不假。   “斐灵玉!”纳兰情难自禁地迎上去。   斐灵玉将他抱住,低声温柔地跟他说话。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他泛红的瞳孔转瞬即逝。   系统空间里一片银白。   反派系统看着光屏上的一幕,不由地一阵沉默。他想起了纳兰身为涂丹时的那个世界,他丢失了一个程序。   这个程序脱离他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成了一个“人”。他想把自己的程序找回来,却接二连三的差点让世界崩溃。   程序在抵抗他,它不想回来,这是为什么?   反派系统头一次产生了疑惑。   他把光屏调到庄园一个昏暗的房间,他丢失的程序脸色苍白的在床上躺着。   反派系统想了想,不能让纳兰这么任务下去了,必须要想个办法,让程序自己回来。   想到这里,他不顾世界进程有没有结束,直接给系统助手下达命令。   ——筛选S级世界,提前扫描病毒。   他要投影下界。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时菇凉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如意(一)   “……北邙封印又松动了,不能让他为祸人间。”   “端陵,下山,杀了他。我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是,师父。”   …………   夏日的深夜,银月如钩,惨白的月色洒在山林深处,依稀可见立在枝头的只只黑影。   那是转动着红色眼珠来回观察山腰破庙的一群乌鸦,因以乱葬岗腐尸为食,被当地村民视作不祥之物。   是的,这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有一处乱葬岗。朝廷常年征战,民不聊生,一年到头都在闹饥荒,日子久了,饿死的人多了,难免出现棺材不够用的情况,便有了这处乱葬岗。   家里有余钱的,裹张席子也算体面,没有钱的,衣服一扒,尸体裸着扔进坟头坑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年头,衣服谁都稀罕,谁愿意浪费呢?   今夜又有人迎着月光走来,乌鸦低头一看,是个细皮嫩肉背着书篓赶路的书生。   山野小路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书生磕磕绊绊地走着,嘴里还不时念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跟了他老半天的女鬼飘在他身后,无聊得直打哈欠。又是一个书生呆子,木讷无趣得很,浪费她一夜的好时光。   女鬼是这乱葬岗的常客,因死了十几年有了点法力,常爱捉弄过路的旅人。   书生沿着小路往前走,他不知道路的尽头并非他所想的官道,而是一处虫蛇遍地白骨森森的乱葬岗。   “这,这……”书生脸色惨白,几乎晕厥。   惨白的月光下,密林围成一个大圈,大圈里浅埋着数不清的白骨,郁郁葱葱的青草从骨缝中迎风招展,引来无数吐着蛇信交尾的竹叶青。   女鬼无声的大笑,被吓到了吧,谁让你偏往这边赶路,活该!   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因为吓得双腿发软的书生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面前的景象过于恶心,他胃里泛酸,没忍住。   女鬼被打击到了,她绕着书生转圈:你不怕吗?这里可是乱葬岗,乱葬岗懂不懂?就是有很多饿死鬼的地方,他们会把你吃的一点不剩!   可惜书生听不懂鬼话,他吐完之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一脸惊魂未定地往回走。   这回他走对方向了,山坡的另一头,正有座无人打理的庙。   书生站在庙前犹疑了良久,见月影西斜,方咬牙走进去。原因无他,这座庙实在是太破烂了,如果不是庙前歪歪扭扭的匾额上写着“佛光寺”三个字,他还以为自己到了山下猎户弃居不住的瓦屋。   对于年久失修的庙宇,书生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期望能有个落脚生火的地方,不至一夜受冻。   他推开满是灰尘蜘蛛网的大门,一把泛着冷光的刀在火光中横了过来。   “小子,这里可不是你能呆的地方。”伴随着“噼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拿着刀的大汉恶狠狠开口。   书生呆了一呆,脖子上的刀有点凉,他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   庙里庙外如出一辙的破烂,只是外面冷冷清清活似坟地,里面却烧火架柴,男女老少十几个全挤在一起喝粥。   看见书生,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一群人愣了愣。   深更半夜,乱葬岗里,竟然还有活人赶路?   “这……这位好汉,刀不长眼。”书生两根手指搭在刀刃上,试图将它推开。   大汉看着他,冷哼一声抽回刀,“要不是见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老子一刀砍了你。”   书生吓得脖子一缩,“在下只是赶路途径此处,想借个方便……”   大汉走到火堆旁,端起一碗不知是米水还是粥的水,仰头咕噜咕噜喝下去。   “方便?你看我这一屋子人,像是能方便的吗?”都快没地方站了,大汉讽了一句,不耐烦道,“把门关上,天亮之前滚出去!”   书生连忙点头,关上门,背着书篓战战兢兢地寻了个无人的角落。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这大汉满脸横肉的模样,一看便不好惹。   指不定以前就是个杀人抢劫的路匪。   大汉把碗递给坐在火堆边上的女人,使了个眼色,让人盯紧书生。他们好不容易从金陵逃出来,可不能因为一时的松解丢掉性命。   夜越来越深,原本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柴火也渐渐熄了起来。书生枕着手,偷偷往对面看了一眼,除了大汉,其余人都睡得很沉。   因为闹饥荒,这年头逃荒的人很多,书生并不奇怪会在破庙看见大汉等人。唉,世道艰难,也不知道有没有熬过去的一天。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书生也感到困了,他翻了个身,正准备睡觉,庙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书生一个激灵,什么睡意都没有了。   是乌鸦的声音!   月笼轻纱,林中枝叶哗啦作响。成群的乌鸦或盘旋或落在庙前空地,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书生透过窗看见这一幕,吓得连忙收回视线,生怕被一只只红色眼珠盯上。   大汉也发现了外面的异状,比起书生这个初离家门连去京城赶考的路都能认错的人,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不为人知的事不知凡几,当即变了脸色。   “哐当”一声,大门被风吹开,落叶全拂了进来。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身形清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来人披着灰扑扑的披风,带着帷帽,虽然看不清模样,但搭在衣襟上的那只手却好看得让人双眼发直。   常听说书的形容美人,什么红酥手,黄藤酒,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什么攘袖见素手,皎腕约金环……跟这人的手比起来,也要自行惭愧。   书生心道,也不知是男是女,怎么生出这么一双手来,岂非引人犯罪?   大汉却是警惕地看着来人,“你是什么人?”   来人似受了寒,低低咳嗽了几声,“路过此地,更深露重,想借个方便。”   这声音也如那手一样,引人犯罪得很。   书生稳了稳心神,勉强让自己找回理智。心下却如羽毛挠心。   ※※※※※※※※※※※※※※※※※※※※   反派系统没那么快投影下界。这个世界恋爱为主,剧情为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羽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如意(二)   破庙里又架起了柴火,木柴噼里啪啦燃着,火光映在爬满蜘蛛网的灰墙上,带着几分诡谲。   门外乌鸦还在盘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疯了一般往窗户门板上撞。   书生缩在角落里,大汉坐在靠近佛像的地方,持着刀紧紧地盯着火堆边上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许是渴了,架了个锅在柴火上,慢慢烧水。他身上还披着灰扑扑的披风,帷帽也没有摘下,除了那一只搭在衣襟上的手,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热吗?   书生双手作枕,偷偷地睁眼看他,心里冒出一句话。   这个天气,鸡蛋放在被窝里都能蒸熟,他却穿着长袍披着披风,还坐在火堆边上,岂非要捂出痱子来?   “不必紧张,予只是借宿一晚。”许是看出大汉身体紧绷,年轻男人轻声开口。   大汉听了却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不知少侠怎么称呼?”   他见这年轻男人腰间佩着一柄银白的长剑,应当是行走江湖之人,故以“少侠”称呼。   年轻男人微微侧头,那帷帽上垂落的薄纱也跟着微微一动。他看着大汉,声音清清浅浅,如温凉的水,“当不得“少侠”二字。我姓端。”   见他不再自称“予”,大汉心微微一松,“不知端少侠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虽然话里已经没有敌意,大汉却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   端陵没有回答,锅里的水烧开,他不紧不慢地从腰侧解下一个布袋,拿出几株晒干的药材,依次放进锅里。   他在煮什么?   书生心生好奇,却只敢透过枕缝偷偷地看。   锅里的水开了又开,将一锅药材煮得稀巴烂,黑漆漆的冒出一股青烟,又浓稠又难闻,把书生呛得不行。   “咳咳咳。”大汉也顾不得装模作样了,露出凶狠的目光,“你在煮什么东西?”他站起来,手里拎着的大刀泛着冷光。   端陵正坐在火堆旁,腰背挺直,仿若松竹。他舀了一小勺药汁,薄唇微抿,尝了一口。   入口甘冽,成色也不错,不算失败。   “这药能救十二人,你仔细着喂,小孩子不比大人,禁不住药的烈性,须得用水兑一兑再喝。”   大汉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他身躯高大,面色阴沉,拎着刀走上去的时候仿佛要杀人一般。   书生吓得起身,两步过去拦住他,“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他也不想想自己细皮嫩肉的,一个巴掌下来就扇飞了。   “让开!”大汉把他推开,力道之重,直把书生推得眼冒金星。   “他们中毒已有一个时辰,再不救,来不及了。”端陵拂袖起身,腰间隐约可见一柄长剑,剑身纤尘不染,如无暇美玉。   门外乌鸦撞得“砰砰”作响,他们在庙里说话又不曾压低过声音,这般动静,挤在草席上睡觉的十几人却丝毫没有惊醒。怎么想都有问题。   大汉显然也想到了这层,霎时面色发白,转身大步上前。   只见双目紧闭的一家人僵着身体,唇色发黑,赫然是中毒之症。   “何叔?”   “阿青?”   “秀秀!”   这唤作秀秀的女童显然是大汉的女儿,他眼眶发红双手颤抖的把女儿抱起来,就要放声大哭。   “哭什么?”端陵轻轻摩挲了下剑柄,“再不给他们喂解药,就来不及了。”   *   大汉一家本是金陵望族,世代都与皇亲国戚有姻亲关系,前两年因犯了贩卖私盐的重罪,被好吃懒做的皇帝从金陵城里赶了出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本来大汉一家十几口是要被流放边疆荒蛮之地自生自灭的,宫里相熟的贵妃不忍,在皇帝耳边吹了几夜的枕头风,才把人从流放边疆改成五代以内不得科考。   要不说上头有人就是好办事。大汉一家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赶出金陵城也认了,谁让皇帝看他们不顺眼,可有些人就是不肯放过他们,一路派杀手追过来,要灭满门。   大汉带着十几口人连夜逃跑,从南到北,从北到东,银子花光,妻子也重病离他而去,要不是底下还有个女儿,他这条贱命早就不想要了。   至于其他人,他身心疲惫,只想着能护一天是一天。   书生给最后一个孩子喂完药,抬起目光四寻,见端陵静立在在窗口,不由地起身走过去。   “端少侠。”他作揖开口。   端陵正看着成群结队往窗口撞的乌鸦,闻言微微侧头,“都喂好了?”   这声音实在好听,书生心底被羽毛挠了又挠,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他勉强稳住心神,“都喂好了。在下谢生,洛邑人氏。”   本想介绍一下自己,奈何嘴笨,只干巴巴地说了两句。书生懊恼地叹了口气。   “谢生?”这平淡无奇的名字从端陵嘴里念出来,仿佛玉石相击,书生的心又被挠了两下。   “夜深,早些睡吧。”端陵又去看那些乌鸦了。   他带着帷帽,帷帽下神情专注,仿佛窗外有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   书生想跟他多说几句话,“端少侠是如何发现他们中毒的?”连最亲近的大汉都没有发现,端陵一来就烧水熬解药了。   端陵没有隐瞒的意思,“这里有处乱葬岗。凡死人聚集的地方,多毒虫蛇蚁,这些毒物常年在这片土地活动,连带着水源也有了毒性。”   他话锋一转,“他们先前煮粥,应该是用了庙里的井水。”所以才中了毒。   这乱坟阴邪至极,又有鬼怪出没,当地村民视若禁地,若不是大汉等人急着赶路,也不会在破庙落脚。   书生醍醐灌顶,正要开口,那边听了端陵分析的大汉放下碗,大步走来。   只见他两步上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端陵一眼,而后猛地跪了下来。   “端少侠的大恩大德,陈西没齿难忘。只要日后有用得着陈西的地方,陈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一跪,直把书生吓了一跳。   端陵仿佛没看见一般,低头摩挲了几下剑柄,“不必。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死在我面前。”   饶是如此,大汉仍是代家人磕头谢恩。   ※※※※※※※※※※※※※※※※※※※※   一上来就看到整顿公告,吓了我好一大跳。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锅小王子 6瓶;九宫格 5瓶;羽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如意(三)   端陵奉师命下山,一路往北邙走,见多了举族四迁,携家逃荒的人。   师兄曾跟他言,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常年打仗闹饥荒,民不聊生。那时他还未下过山,不懂“民不聊生”是个什么景象,待背着行囊下了山,才发觉师兄当日叹息不足一二。   “民不聊生”一词不足以形容,该用“民生凋敝,水深火热,哀鸿遍野”才是。   端陵下山的第一天便被人偷走了所有积蓄,他后知后觉,是自己在客栈打坐时进来换热水的店小二顺手牵的羊。   店小二骨瘦如柴,家中有重病老母,嗷嗷待哺小儿,妻子又眼盲没有生计,一家老弱病残,全靠他苟延残喘。端陵拎着剑走到院门口,看见这一幕又转身走了回去。   而这样的景象,从北到南,从天山到洛邑,所经之处,屡见不鲜。   甚至在经过一处封闭的山寨时,端陵还曾见过有人易子而食。   他以为北方饥荒是因为连年大旱的缘故,到了洛邑就不会有人饿死街头,然而与金陵不过一江之隔的洛邑,情况却更为严重。   端陵每到一处,饿死家中或大街小巷的人比比皆是,街上的人目不斜视,习以为常。三三两两的衙役走过来,随手裹了张席子,将尸体抬去附近山头的乱葬岗。   他一路走来,唯余叹息。   到了这座山头,端陵本想借宿当地农户一晚,天亮便离开的。谁知刚刚入夜,一阵阴风吹来,将村长的小孙女卷了走。   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仔细地询问过村长夫妇后,端陵披着灰扑扑的披风,一个人迎着月光上了山。   这才有了开头那幕。   *   喂了药不过半盏茶功夫,躺在草席上的老人小孩脸色渐渐好转。大汉磕完头,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转身回去照顾大人小孩。   世人重诺,一诺千金,常有人为了一个诺言而丢掉性命。端陵虽救了他一家老小,却不曾想过要他赴汤蹈火,涌泉相报。   他转身走向庙门。   门外全是或盘旋或撞窗的乌鸦,谢生见他纤白无暇的手搭在门闩上,心头就是一跳,“端兄不可!”情急之下,连“少侠”二字都忘了。   端陵动作一顿,偏头,“睡吧,不必理会我。”   “夜深,端兄这是要去哪儿?”谢生下意识地开口,“外面全是乌鸦,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且先等等,等乌鸦散了再走。”   端陵看着他,静了一会儿,“它们是追着我来的。”   等谢生回过神来,已不见端陵的身影。他看向门窗,外面状似不死不休的乌鸦盘旋离开,在密林夜空中仿佛一团黑雾。   它们红色的眼珠点缀在黑雾里,活似狰狞的恶鬼。   乌鸦追端陵而去,比方才“不死不休”的架势还要可怖。   跟了谢生一路的女鬼从乱葬岗坟头钻出来,心悸地拍了拍胸口。吓煞鬼也,哪里来的后生,一身灵光比白日里的日头还要刺眼,惊得坟头孤魂野鬼四处乱窜。   差点就没命了,好在她机智,及时藏进了坟地里。   端陵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灵光惊退了一山头的鬼怪,他第一次下山,寻人好查探消息好,都无甚经验。   他在密林中走走停停,观察着夜空中的银月,乌鸦纷纷落在枝头,转动着红色眼珠,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古人训鸽用以两地传达信息,这些乌鸦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有人训练,竟像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紧盯着端陵不放。   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却又不敢打扰对方。   端陵腰间佩着的银剑无端争鸣起来,几点萤火大小的光亮从剑柄处缓缓升起,亲昵的落在他肩上。   “醒了?”端陵并不感到意外,他脚步一停,微微偏头。   光点交融成一团橙色的光圈,精神抖擞地蹭了蹭他线条优美的下颌。   “安静些。”端陵轻揉了它两下,光圈安安分分的在他肩上不动。   这是他还未成形的剑灵,虽开了灵智,却还是个懵懵懂懂活泼好动的孩子。端陵对它素来宠溺,与平日里跟上跟下的幽鹤相比,偏爱了些。   下了乱坟坡,他沿着林中小路往另一处山头走。期间路过几个乱葬坟不提,倒是几个夜里出来游荡的野鬼被吓得魂胆欲裂。   端陵后知后觉,收了身上灵光。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几团将息未息幽蓝色的鬼火凭空自燃,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后生?灵光也忒厉害了。”   “是呀,吓得奴家害怕死了,还以为是那个捉妖的又来了。”   “这是不是瑟瑟说的那个后生?”瑟瑟就是跟了谢生一路的女鬼。   “奴家见他从山上下来,定是无疑了。”   几团鬼火正说着,有乌鸦落在一旁枝头上,红色眼珠冰冷地转动着,直把几团鬼火吓得四处逃窜。   花影交错,夜空中的银月慢慢卷入山峦一角。   月光惨白,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银月的边缘隐隐泛着血红色的光。这光极会隐藏,端陵一路往北走才看见,若是走偏了或是往回走,是决计看不到如此景象。   山峦连绵起伏不断,在夜色中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枝叶花影全交织在一起,镀上一层淡红色的光芒,与黑山白水相衬,沉寂得像一幅冰冷的画。   到了一处断谷,端陵停了下来。   老树枯藤,他静立在溪流边,月光落在水面上,水面倒映着他的身影,随风飘动的卷云袖衬着垂落腰间的乌黑长发,美得不似真人。   落在枝头上的乌鸦低头看他,浑身僵了一半。它红色的眼珠里没有黑山白水,没有枯藤老树,只有取下帷帽静静望月的端陵。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叫人辗转反侧,魂牵梦萦,神魂颠倒。   什么月殿嫦娥,人间绝色,在他面前也如污泥浊水一般不堪。   莫怪他整日裹得严严实实,若被人看去一眼,只怕今生永无宁日了。   “乌鸦”如此叹息,然而心底如何,却是无人得知。只是那紧追不舍的鸦群像被人命令一般,纷纷回了栖息之所。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羽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如意(四)   身后穷追不舍的鸦群突然没了踪影。   端陵后知后觉,转身看了枝影朦胧的山林一眼。他肩上的光团亮了亮,似看出什么,发出一阵咿咿呀呀吴侬软语的声音。   “我知道。”端陵目光如水,他低头看着剑灵,“所以要加快脚步才行。”   不能总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虽然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观察他,但端陵自觉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来者不善。   他戴上帷帽,理了理披风卷云袖,沿着溪流往下走。   这连绵的山峦阴气颇盛,在深夜化作白雾弥漫山间,叫人伸手不见五指。   端陵站在浓雾里,看不见夜空中的银月,四周不断涌来的白雾似有目的,将他困在谷底。   “叮——”   他手腕上系着的鎏金色铜铃轻声作响,提醒端陵前方有妖。   端陵没有意外,凡死人聚集之地,多孤魂野鬼,有妖也不奇怪。   光团轻轻蹭了蹭他雪白的脖颈,化作荧光回了长剑。银色的长剑映着雾里涌起的冷光,好似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   来了。   端陵心下警惕,他虽在天山与妖交过手,也被师父称赞过同辈者无人能出左右,但天下妖类众多,难保不会有实力出众者。   他一向谨慎小心,从不骄傲自负,师父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命他去北邙除妖。   雾里传来铁索碰撞的哐当声,叮叮当当,若有似无。冷光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从密林深处由远及近。   “哗——”林中燃起火焰。   那火焰呈透明的琉璃色,末端有浓重的橙色渲染,极其耀眼绚烂。   琉璃火焰将四周的寒雾燃烧殆尽,连最近的老树也没能幸免。   雾气被卷入火焰中后,天上惨白的月光猛地照了下来。林中纤毫毕现,连地上的灰烬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只通体燃烧着火焰的三足赤鸟,足有半个山涧高。尾羽顺滑,高贵漂亮,不似凡尘所有。   一条千年寒铁铸成的铁链泛着冷光,在火焰中若隐若现,一直蜿蜒到密林深处。   一只被囚于谷底的赤鸟。   端陵看着它额前一抹卷纹,心道,还是只跟凤凰同宗同族来历不凡的赤鸟。   若换了师门其他师兄弟,见了这赤鸟怕要打退堂鼓了。凡妖易斗,神鸟难缠。   焉知这赤鸟无主?   若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岂非自找麻烦?   可话又说回来,若得赤鸟为骑,谁又舍得将之囚于谷底?   端陵没有忘记方才铜铃给的提醒,前方有妖。而赤鸟乃神裔。   他从容拔剑,帷帽下的神色没有变化,剑尖指琉璃火焰。   “不必装神弄鬼。”   话落的瞬间,一抹纤长绰约的身影缥缥缈缈的从赤鸟身后走了出来。   火焰为路,月光开道。   端陵看见他的脸,微微一怔,心头涌起一阵怪异的熟悉感。   那是个红衣箭袖的少年,眉心一点殷红朱砂,背箭搭弓,容色冷淡。一头乌发系半,剩下的或作辫子或随意散开,充满异域风情。   “散人?”少年正要取箭,见端陵腰间佩着的剑柄刻有道纹,动作微顿,“为何闯我禁地?”   这陈家村后山全是乱坟岗,无门无派,又无旗帜表明,谁知道这是你家禁地。   端陵不受影响,冷静地反问,“妖人?”面前这人虽不是妖身,却修了一身妖气。   “我族世代除妖,你说我是妖人?”少年往前走,停在端陵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距离一拉近,那张脸看得愈发清楚了。   端陵心头一愣,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并非邪师。虽然衣物上全是妖气。   真是除妖师?   少年指尖微动,弓箭化作一道光,隐入他冰冷的耳饰里。他目光落到端陵手腕上,“千面铃。你就是用这东西来分辨妖物的?”   端陵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毫不动摇,“我受陈家村村长之托,上山寻他被阴风卷走的孙女。贸入禁地,实属无意。”   他急着寻人,并不想与少年逞口舌之争。更何况,若这山头是少年的禁地,确实是他不请擅闯,无礼在先。   从这里往北走还有几个山头,观银月的颜色看,那卷了村长孙女的妖物离这里不远。   少年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他看着端陵,“这乱坟山阴邪至极,生了不少有灵智的妖物。你若要寻,不妨看一看山中少了什么。”   端陵若有所思,“多谢提醒。”   话到这里,他转身欲离开。少年容色一冷,通体燃着火焰的赤鸟受到主人指使,翅膀一扇,琉璃色的火焰便席卷袭了上去。   端陵虽反应及时,但那火焰十分可怕,将他披风帷帽烧了个干干净净,唯余衣摆云袖寸火不染。   四周火舌抵舔,密林变成火海。   少年目光幽暗,视线落在端陵脸上,“闯我禁地还敢不露面的,你是第一个。”   端陵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用卷云袖遮脸。他心里有些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   “如今可走得了?”他问,那张脸却始终不敢露出来。   “走?”少年低低一笑,“你若走了,我岂不白费心思?”   “你这是何意?”端陵抬起长剑,直指少年心口。电光火石间,他愣然,“是你用鸦群引我来的此处?”   少年并不惧他这剑,“还算聪明。可是第一次出门历练?”他看了一眼抵在心口处的银剑,目光一冷,银剑寸寸碎裂,“砰”声掉在地上,被火舌抵舔。   “你究竟是何人?”端陵欲往后退,奈何身后火海,他退无可退。   他这剑乃是天山重宝,轻易不出玄正殿,师父为让他一举杀掉北邙蛟妖,亲自捧着剑给他。   没想到北邙的路才走一半,破云剑便化作了灰烬。   端陵蹙紧眉头,能瞬间毁掉破云剑的,除了不出世的几个老怪物,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面前这个一身红衣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竟比师父还要厉害。   “我也是山下陈家的人。”少年走过来,将人猛地压在一棵尚且完好的老树上。   他环着端陵的腰,声音低哑,“我叫——陈轻涯。”   你要记住这个名字。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剪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6瓶;羽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如意(五)   端陵被推到树上,后背撞得发疼。听了陈轻涯的话,他心头一跳,“这是你设的局?”   什么小孙女被乱坟山上的阴风卷走,恐怕连他留宿陈家村都是这个人的手段。   少年缓缓收紧环着端陵纤细腰身的手臂,“算计你的可不是我。你以为村子里的都是好人?他们见你孤身一人,懵懂好欺,便举全村之力骗你上山,好分你行囊里的银两。”   他冰冷的指尖落在端陵脸颊上,“这山上不是妖就是鬼,你若死在这里,他们自然欣喜,你若活着下山,他们也有法子赶你出村。”   端陵听得愣了,他从小长在天山,长辈慈祥,师兄弟友爱,却不知人心险恶,竟贪婪到了杀人取财的地步。   那村长老泪纵横的来寻他,生来无亲人父母的端陵便心软了,连行囊都未收拾,取了剑便上山。   “人性贪婪,你可得记住这次的教训。”   端陵偏头躲开他亲密的动作,他很不适应这种姿势,也不喜欢跟别人肢体接触。   “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为何?若想笑我好欺,不必忍着。”   陈轻涯指尖一顿,忽然低笑起来。这副懵懂单纯的模样,还真是……让人神魂颠倒。忍不住想在他身上染上别样的色彩。   想必他那雪白柔嫩的肌肤,会因为自己而印上青紫色的痕迹吧。   “可曾有人这样抱过你?”环在腰间的手臂轻轻摩挲,端陵蹙紧眉头的同时心尖涌起一阵酥麻。   眼前的少年身量颀长,比他还要高一个头。虽容色偏淡,看着他的目光却十分幽暗。   端陵懂事以来学的无一不是道家典籍,对男欢女爱的认识如同白纸。他抬手欲推少年,“你引我来此处作何?”   陈轻涯握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你还未回答我,可曾被人抱过?”掌心里的手腕柔嫩温热,白璧无瑕,实在不像一个修行人的手。   “——放手!”端陵用另一只手推他,他自认打不过面前的少年,却也不想站在这里同他嬉闹。   他心道,这少年自称除妖师,行事却随心所欲,实在令人怀疑。   “你一上山我便注意到了。”陈轻涯任他推,纹丝不动,“要我放手可以,你得告诉我,你因何下山?”   端陵的那柄破云剑他一早就认了出来,天山的弟子不轻易下山,一旦下山,剑必饮血。   “未曾被人抱过。”端陵隐忍着叹气,他还有重任在身,实在不想跟这个看似年轻来历神秘——许是久不出世的老怪物打起来。   这人举止怪异,虽然目前为止并没有伤害他,语气也算温和,但端陵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因何下山——他偏着头不说话。   这是拒绝回答的动作。   陈轻涯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目光愈发幽暗,“不说?”   端陵静默,感觉到手腕被人用力握紧,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不说我也猜得出,多半是为了除妖卫道。让我猜猜,你要杀的……是西海的三头蛇?南离山的九尾妖狐?千机洞的蜘蛛妖……还是北邙的蛟妖?”最后一句话,他凑到端陵耳边低声开口。   天下妖类众多,实力出众者也有十数,但唯独一个蛟妖令玄门忌惮。   “你究竟想做什么?”端陵推不动他,放弃一般开口。   陈轻涯轻笑一声,在漫天火光中将他抱起来,“我想要你的一件东西。”   端陵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抖落符箓,然而他指尖刚动,便被另一个人握了起来。   手背落下温热的吻,“你的破云剑断了,是杀不死蛟妖的。”陈轻涯轻抬眼眸,“只要你给我,我不仅帮你修复破云剑,还会帮你杀了蛟妖。如何?可答应?”   他是如何知晓我下山的目的的?   端陵心头一惊,凌空的瞬间他双臂绕上少年脖颈。两人乌发交织,目光相触,他莫名有些惧意,“我身上并无什么贵重的法宝,只有一枚千面铃算得上难得一见,你若想要,放了我,我予你。”   他单纯的以为少年是看上了他身上的法宝,或是想将他虏回禁地,好让他师门拿法宝赎人。   “我不要你的千面铃。”陈轻涯低下头,在他唇上一吻,抱着他的手臂收紧,“我想要你。”   端陵脑海一片空白,他指尖抚上柔软的唇,愣了愣开口,“你这是何意?”   他为何要碰自己的唇?   陈轻涯目光一暗,“这是欲同你灵体双修之意,是欲同你共赴巫山之意。你可愿与我双修?”   道家典籍中也有关于双修的记载,端陵懵懵懂懂,记忆中师门里也有人双修。但他不知师兄弟口中的“双修”与少年所说的“双修”截然不同。   一个是在修炼中互相帮助,清清白白;一个是在抵死缠绵中灵力交融,为道侣间才能进行。   他犹豫地开口,“……你我灵力属性不同,你修为高深,我助你修炼,得益的只会是我。”   陈轻涯又低低笑了起来,“我有秘术相助,不必担忧。”   他心头喟叹……这是天山从哪里收的弟子,将他迷得心尖酥麻神魂颠倒,不枉他松动封印出来一趟。   原来这名为“陈轻涯”的少年正是端陵下山要杀的万年蛟妖。   蛟妖性残忍,诡变多端,杀人如麻,因放任瘟疫大肆蔓延人间,被玄门百家合力封印在北邙。   然而玄门百家不知道的是,这蛟妖并非是被打败才封印的,而是他自觉无所事事索然无味,自己入的封印。   九百年间朝代更替,因出了几个明君,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蛟妖更兴致缺缺了。直到昏君上了台。   整日游手好闲,骄奢淫逸、昏庸无能、横征暴敛,不思进取的昏君很快把天下弄得一团糟。   蛟妖一觉醒来,见天下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无所事事的他便松动封印走了出来。   玄门的封印并非虚名,他一时半刻解不开全部的封印,又惦记着出去兴风作浪,索性弄了个分身。   他一路走来自是不辜负“蛟生性残忍”的名头,直到在这乱坟山遇见天山弟子端陵。   双修一事非同寻常,一般只在关系亲密的修士间进行。端陵有心拒绝,但又怕这来历神秘的少年翻脸,不免犹豫起来。   他心想,只是双修几次罢了,又有何惧?左右他打不过这人。想到此处,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   至于陈轻涯为何要与他双修,端陵却是没有想过。   他不再多问,轻轻点头。   虽已猜到端陵会答应,但当看到他点头的时候,陈轻涯心底仍有种大喜过望的感觉。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仍是一副容色冷淡的模样,只是转身往禁地走的步伐加快了不少。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赤鸟收到主人的命令,翅膀又一扇,火海渐渐聚拢,很快化成青烟消散。   浓雾的阴气似要化作实质,将还算肥沃的土地变得寸草不生。   山峦深处是一片梅枝围绕的山谷,只是不知是不是死气过盛的原因,原本应该开满花叶的枝头光秃秃一片。   陈轻涯将人抱进自己的洞府,放在拔步床上,急切的倾身压上去。   端陵双臂绕着他的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洞府陈设上。很难想象,在这一片没有丝毫生机的山谷里,还能有如此幽静雅致的地方。   纱帐垂落下来,他后知后觉,双修的姿势是不是错了?   端陵张了张嘴,又蹙着眉不说话了。   他没双修过,也没看过有关双修的典籍,许是这个姿势也说不定。   …………   意识的最后,端陵有些不确定的想,这就是双修吗?他全身几乎要散架了。   常听师兄们讲双修有利于提升修为,他修为不见提升,心境倒是明朗了许多。   洞府恢复平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月上柳梢头,不见一丝阴霾。   惨白的月光洒在寸草不生的山谷里,依稀可见立在梅树枝头的只只黑影。那是一群转动着红色眼珠的乌鸦。   双修太累了。   这是端陵醒来的第一个想法,随即便是全身的酸痛。   他浑身无力地坐起身体,靠在柔软的枕垫上,任由散开的乌发垂落。   “想不到你我第一次双修便如此美妙。”身旁有人坐下,一只手落在腰间,替他缓解酸痛。   陈轻涯食之髓味,一脸餍足。   过程中,他感觉到端陵是初次,难免激动,多要了几回。他也是第一次与人做这种事,没有经验,不免弄出一些痕迹。   端陵却是蹙紧眉头,他从未跟别人亲近过,更别提肢体纠缠,听见陈轻涯的话,心底不自在极了。   他想说,既已双修,何时放我离开?   但心底有个很模糊的念头,让他不敢开口。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昨晚的双修后,他直觉提出离开,陈轻涯会暴怒。   端陵虽然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但隐隐约约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又被迫接受了什么,这让他的心有些慌,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临枫离叶 7瓶;羽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如意(完)   凡事有一便有二,自那日双修之后,陈轻涯便时不时的哄着端陵缠绵。   云雨一事,做多了自然会上瘾。端陵由最初的推拒,到最后肢体交缠时主动送上自己,令陈轻涯欣喜不已。   他也不全是喜爱身下这张靡颜腻理的脸,更多的是倾心他身体里那颗纯粹火热的心。修炼万年,飘渺若仙的美人陈轻涯见得多了,从没有心动过,可见是真心爱的端陵。   只是两人相识不过数日,云雨一事又是他哄骗而来,陈轻涯不免顾虑良多,束手束脚,不敢吐露心意。他惯于心计,虽未曾想过要对端陵使手段,却是下意识地说了许多甜言蜜语,恩爱之誓。为了修复破云剑,他只身去了蓬莱仙岛,取得玄铁铸剑,却一身重伤回了洞府。   端陵本就对他有诸多复杂心思,见他浑身血迹还强撑着对他说“我无事”,原本还想离开的念头便彻底消失。   夜晚,他躺在陈轻涯怀里熟睡,一个吻轻轻落在他柔软的唇上。端陵睡得很沉,他没有看见,将他搂在怀里的陈轻涯有一双金色的竖瞳。竖瞳冰冷无情,唯有看见怀里的端陵方显出几分柔和。   在洞府住了月余,端陵才想起自己下山的目的。他不免懊恼,这几日沉迷双修之道,竟连斩杀蛟妖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他躺在陈轻涯怀里,抬头对他开口,情绪很低落,“都怪你,整日双修双修的,我连下山的任务都忘了。”   美人榻很宽敞,两个人躺在上面一点也不挤。陈轻涯一只手抚摸他的长发,低低笑了起来,“是我的错。”   他心想,是时候解决身份这个问题了。他可还答应过端陵,若同意与他双修,便替他斩杀蛟妖的。   至于自己如何斩杀自己,陈轻涯早有对策。他已想好,这漫长的一生,不可能瞒着端陵过日子,他先拖个几百年的时间,待事情都过去了,再主动坦白。   到那个时候,端陵再生气,也不会想着要将他斩于剑下。   第二日两人便下了山,陈轻涯有意教训陈家村人,被端陵拦了下来。世道艰难,人性贪婪再正常不过,他早已想开。   北邙路途遥远,驾车骑马都不合适,陈轻涯便把赤鸟召唤出来。赤鸟日行千里,但北邙需要两日时间。   这一夜,两人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这小镇十分偏远,街道上的店铺也不是很多,客栈也仅有两家。   两人住的可以是端陵选的,幽静雅致,他生性喜静,到了热闹的地方反而感到不自在。   店小二上楼给客人送饭,满脸横肉的大汉喝醉了酒,见饭菜平平淡淡,不禁大怒起来,“老子给了那么多钱,你就给我端这个上来?”   他手劲大,直把店小二推到廊角,撞得眼冒金星。他心里骂道,穷乡僻囊的,还想吃山珍海味?!   他撑着门板坐起来,正要拍拍身上的灰尘,低头的动作却是一愣。   面前是一间房门紧闭的雅间,店小二之所以愣住,是因为透过房门缝隙,他隐隐约约看见两条贴合在一起的腿。   他心里觉得怪异,不免凑了上前。   雅间里垂下的轻纱朦朦胧胧,烛光摇曳,屋里两个年轻男人靠在墙上,紧紧抱在一起。   店小二正想细看,那边大汉醉醺醺的走了过来,拎起他的衣领骂骂咧咧。   走廊外的声音听得不甚真切,端陵攀在陈轻涯肩上的手指紧得发白。腹里一阵疼痛过后,他埋在少年肩窝喘息起来。   陈轻涯替他整理衣襟长袖,见他适应后,抽身离开。两人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的,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做了什么。   他将端陵抱起来,放到床上,“我去叫洗澡水。”   端陵还在轻轻喘息,他靠在枕头上,闻言轻轻点头。   陈轻涯叫了洗澡水,回来一看,端陵已经沉沉入睡。他脸上还有些薄汗,脸颊泛红,嘴唇微肿,因为身上粘腻的缘故,睡的不是很安稳。   他目光温柔下来,坐到床边,握起端陵的手,放到唇边一吻。   ……   ——S级世界扫描完毕,任务世界已筛选,病毒扫描中……扫描完毕,确认投放……投放完毕,确认投影。   祝主神【反派系统】任务愉快。   ……   这是一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海,海水波光潋滟,清澈见底,同漫起的阵阵青烟相互交映,仿佛一幅沉寂的山水画。   纳兰坐在水榭上,说是水榭也不尽是,因为这云亭立在海上,同身后高耸入云的仙门琼墙,殿群阁楼一样,是这无尽海的一粒沙粒。   他穿着的云衣随风飘动,卷云袖猎猎作响,拂在一旁青玉案上。   “师弟。”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些许疑惑,“你在看些什么?”   纳兰恍惚过后回过神,再看这琉璃一样的海水竟有些不真切起来,“没什么……师兄,听闻破妄神君的仙驾已经到西天涯了。”   离苍端坐在青玉案旁,执杯轻饮,“师弟想去吗?”   破妄神君是上界的战神,此番下界,是为收徒而来。仙门各家绞尽脑汁,八仙过海,只为高高在上的神君能看自己宗族子弟一眼。   “上界不是个好去的地方。”纳兰挽袖起身,微卷的乌黑长发垂在身后,与海水相衬,美得令人叹息。   可他却不自知,只低垂了眼眸沉浸在昨晚的梦魇中。   纳兰梦见一片银白的地方,四周有光在流动,有人在他耳边开口,是道冰冷的没有机制的声音。   “纳兰,不能再失败了。”   ……不能再失败了?   他在浑浑噩噩中反复的想,是谁在说话?不能再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可是直到挣扎着惊醒,那个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的人也没有告诉他。   离苍从身后站起来,道服繁复,头戴燕尾冠,仙风道骨。他落在纳兰身上的目光幽暗,“人人都想去上界做人上人,唯有师弟不同。”   “人上人哪是这么好做的。”纳兰转过身,看了离苍一眼,又抬眸去看云海之巅,“无相界不好吗?”他低喃着。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金乌落了又升,有关西天涯的消息插翅般飞进无尽海。   “破妄神君收徒了。”侍从躬着腰开口,言语里带着羡慕,“是落海城的少城主。”   殿阁雕花的窗户大开,十二扇雕填着蔷薇纹路的扇叶开向海底珊瑚丛的方向,有数不尽的鱼儿游来。   四方矮几,卷云案,飞檐下鎏金色铜铃伶仃作响。   海风轻拂着冰绢丝制成的围屏。纳兰跪坐在卷云案前,面前是琉璃海,身后是十方架组成的书阁。   他静静地抄录书籍。乌发逶迤在地,他只挽了挽云袖,并不理会,神情专注。   “殿下。”先前开口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开口,“何不请破妄神君到无尽海观礼?”   他指的是一个月后的海神祭祀大典。   纳兰笔一顿,没有说话。   人人都想凑到破妄神君跟前阿谀奉承,偏他相反,只希望无人记起他纳兰千流才好。   然而事愿人为,破妄神君收了落海城少城主十天后的一天,有人意味不明地开口,“神君,无尽海的海神大典要举行了。”   说话的这人是个散修,常年游离在无尽海落海城之间,居无定所。   四周拥着破妄神君的修士沉默,神君下界,多少仙家门派送人送礼,唯无尽海独具一格,像静静的发芽的花草,任由外面风吹雨打,它都不予理会。虽然破妄神君并未收下。   三十二层玉阶上,寒雾萦绕。   俊美强大得足以令人窒息的神君目光不动,音色似冰冷的弦,“如此,该走一趟。”   无尽海又迎来了一批人。往年海神祭祀大典也很热闹,但今年不同,因为来的全是仙门百家的人。   各个渡口船筏停泊,密麻如蚁。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招展。   “这便是无尽海了?”   “尚有千里路程。”同行的少年拎着剑回答,“坐船得走个十来日。”   同伴叹道,“若是有穿云梭便好了,日行千里,睡个觉便到了。”   少年正要答一句“做梦”,一片阴影从天上投下来,仿佛压城的黑云。   那是落海城的穿云梭。   说来就来,可惜不是自己家的。   渡口处所有抬头的人心里叹息,无一不羡慕落海城的富庶。   千里外的无尽海得到消息,管事长老问,“是谁在御船?”   侍从恭敬回答,“是微生少主。”   落海城姓微生,少主微生清仪,十二天前,成了上界北流宗破妄神君的弟子。   他怎么来了。   管事长老沉吟片刻,“将明微殿收拾出来,好生招待微生少主。”   侍从领命而去。   海神祭祀大典还有半月便要开始,纳兰乘撵轿出海,要去弱水归墟为民祈福。   只是刚刚出海,他便撞上了御梭前来参加海神大典的微生清仪。   “少主,是无尽海的撵轿。”站在云梭上的侍卫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撵轿,开口。   迎风而立衣诀翩翩的少年目光一冷,此刻能出海的,除了那个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纳兰千流,不做他想。   “是他?”微生清仪面露厌色,他生平讨厌的人很多,纳兰千流绝对能排第一个。原因无他,他最不喜欢那些明明是个男人却柔柔弱弱顾影自怜的人。   更别提纳兰千流还上了天下美人榜首。   “我去会会!”微生清仪纵身跃起,几个闪身落在撵轿面前。   抬着撵轿的十二修士面色一沉,正要动作,一只纤白无暇的手微微掀开轿帘,“慢着。”   这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清冽冽,极是动听独特。微生清仪先是一愣,心底厌色更浓。   “久闻无尽海少主大名,在下落海城微生清仪。”他冷声开口。   纳兰静静坐在撵轿里,云海上雾气萦绕,将他的身形遮得朦朦胧胧。   “微生少主——”声音戛然而止,纳兰蓦地瞪大双眼。   一张清隽的脸在他面前放大,两人视线相触,呼吸纠缠。纳兰猛地往后一躲,手臂撑在身后软榻上。   原来不知何时,微生清仪化作风席卷了进来,他一手掀着轿帘,一只手撑在纳兰身侧,原本厌恶的脸色在看清他模样的刹那怔愣起来。   纳兰看见他的脸也是一愣,在梦魇中反复出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纳兰,不能再失败了。”   ※※※※※※※※※※※※※※※※※※※※   瑟瑟发抖瑟瑟发抖。   这里解释一下,《如意》这个世界是圆满的结局,后半部分写的是《三生》开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相留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三生(一)   他回过神来,正要蹙着眉呵斥,微生清仪却像惊到一般,猛地放下轿帘。   云海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撵轿外的身影朦胧又飘渺。芝兰玉树的少年破天荒地低头道歉,“……抱歉,方才是我孟浪。”   纳兰抿紧薄唇,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卷云袖。站在撵轿旁的侍卫压低声音开口,“微生清仪才拜入破妄神君门下,此刻不宜轻举妄动。”   落海城与无尽海一向不和,仙门百家人尽皆知。微生清仪刚入北流宗就被其父派往无尽海参加海神大典,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掀开轿帘,静静地看着微生清仪。云海之巅上金光万丈,纳兰坐在撵轿里,云衣长袖,乌发雪肤,无一不是最美的模样。   金乌再耀眼,同他比起来,也如萤火一般不堪。   微生清仪看得恍惚,忽然记起“天下美人榜”上有这样一段话。   ——月光之美,在于洁白如水;烟火之美,在于绚烂夺目;金乌之美,在于旖旎华丽。   而这些加起来,也不及纳兰站在无尽海水榭上的回眸一眼。   他总算明白什么叫“天下美人榜首”。   “微生少主拦我撵轿,可是有什么要事?”纳兰音色平静,并没有因为微生清仪的冒犯而生气。   微生清仪垂下眼眸,“听闻殿下要去弱水归墟祈福,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一同前往?”   “少主非我纳兰族人,恐怕不便。”纳兰放下轿帘,声音清冽,“走。”   雾气散开又聚拢,渐渐淹没白玉雕刻而成的撵轿。   微生清仪收回目光,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发紧。从穿云梭上下来的侍卫走到他身后,恭敬开口,“少主,时辰快到了。”   金乌又慢慢地卷入山巅一角,收起所有铺洒在云海上的霞光。无尽海上宵禁由来已久,一旦入夜,任你是仙门家主还是上界仙君,都不得踏入一步。   昔年来求学的学子对此感到十分不近人情,概因少年好动,既坐不住又耐不住寂寞,总想折腾点事。只是无尽海宵禁,诺大一个摇光城,找不出两家可以快活的酒肆。   去了那里,简直跟坐牢一样。被爹娘师父哄骗去无尽海求学的少年们无不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叹年少数年光阴,竟有大半折在了无尽海里。   穿云梭到摇光城的时候,金乌正正没了踪影,云海上只余一点由深及浅的落日余晖。   柔和的光线清清浅浅的洒在海面上,将本就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的琉璃海衬得仿佛美玉一般。   微生清仪迎风而立,目光落在海面一座壮丽巍峨的宫殿上,神色冷淡。   “少主,那便是摇光神殿了。”侍卫沉声开口,意有所指。   相传纳兰一族来自深海,同海底的水族有着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   他们依海而建城,以水为生,修行的也是水系功法,虽然纳兰一族并没有承认这个传言,但仙门百家讳莫如深,若非有事关全仙门的生死大事,绝不会踏入无尽海一步。   而摇光神殿,正是纳兰一族供奉族人灵位的地方。   “浮图塔就在那底下?”微生清仪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摩挲剑柄。   “是。少主打算何时动手?”   “不急。”他目光暗了暗,“摇光城里那几个老家伙可不好对付。”   海上又漫起了阵阵青烟,烟色如雾,将整座摇光城笼罩其中,似一幅寥寥数笔未能绘尽的丹青图。   烟雾中,仙门琼墙若隐若现,高耸入云,同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无尽海一样,抬眸看去,唯见渺渺云海,水色霞染。   穿云梭停在琉璃海上,与之一起的,还有许多密麻如蚁旗帜飘扬分不清哪派是哪派的船筏。这些旗帜交织在一起,同挨挨挤挤大小不一的船只相互交映,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前来观礼的一群年轻弟子走下船,还未上渡口,便被停在一旁的穿云梭震了震。   “……果然不同凡响。”有弟子沉默片刻,感叹。   摇光城的城门已是仙门中出了名的高,这穿云梭跟它比起来,竟也不遑多让。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景象。   渡口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见过微生少主。”几个身着道服头戴燕尾冠的修士抬手作揖,不卑不亢的开口。   微生清仪本就身份不凡,如今又成了破妄神君唯一的弟子,更是水涨船高。莫说到无尽海了,便是全仙门走一遭,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微生清仪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唯有那柄佩在腰间的长剑泛着冷光。海风拂来,将他的衣摆云袖吹得猎猎作响,更显出几分沉稳的气度来。   “太阴山的人也到了?”他看了眼挂在城门口的黑底朱雀旗,冷不丁开口。   摇光城前来迎接的修士声音平静,像是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太阴山在海之西,不比落海城路途遥远,昨日已在簌揽宫住下了。”   不同于落海城自成一宗,无尽海里全是些居无定所的散修。纳兰一族虽治理一方海域,却并未有过以家族为根基开山立宗的想法。   又因灵根属性的缘故,族中子弟,特别是嫡系子孙,只要长到六岁,便要去太阴山常极宫修行。这仿佛是纳兰一族的传统,从无例外。   这一代的少主纳兰千流便是太阴山常极宫的首徒。   微生清仪目光一暗,“……来迟一步。”他低声开口,声音微不可闻。   落日余晖彻底消失在云层里。   海上明月升起,悬于海涯一角。月光朦胧,洁白如水,洒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仿佛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   海水扑到岸上,将一地沙尘卷进海。纳兰站在月下,目光落在远处金光大作的涡流上,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   十二修士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面色沉冷凝重,“水族狼子野心,不可姑息养奸。”   他如何不知道水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只是……不知想到什么,纳兰蹙紧眉头。   ※※※※※※※※※※※※※※※※※※※※   看了评论真的瑟瑟发抖。昨天突然想完结是因为我的好几个基友都说我这本书救不了了,让我砍大纲完结开新,我纠结了一个晚上。   好了,你们可以暴打我的狗头了。下手轻点我怕疼(大哭大哭大哭)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柒染 6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三生(二)   无相界幅员辽阔,水族与人类本栖身在各自领域,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一千年前上界爆发内战,结界裂开,致使弱水倾倒入海,水族九死一生。   为保全血脉,冰夷腾蛇一族携至宝“海神之泪”迁居无尽海,于琉璃域中修建摇光城,浮图塔。   然弱水剧毒,虽已迁居无尽海,仍有大半族人化为血水,死在了摇光城里。   时任族长的腾蛇纳兰予悲痛万分,将死去族人的灵位供奉于摇光神殿。为能在人类领域有一席之地,也为了能够继续繁衍子嗣,纳兰一族开始与人类通婚。   千年过去,冰夷腾蛇的血脉渐渐稀薄,但仙门百家仍对其忌惮万分。原因无他,只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近几辈的年轻修士不知无尽海的过往,只知宗门长辈谈“摇光城”色变,也不以同修道友称呼,统称一声“冰夷人”。教许多弟子摸不着头脑。   纳兰一族繁衍至今,已与人类无异。由于先祖出身深海冰夷一族,他们只能修行水系功法,尤惧真火,其中南明离火最为惧怕。   也因怕火,大多数普通的纳兰族人一生都没有出过摇光城,与外面打打杀杀的世界相比,风平浪静的无尽海才是他们的归宿。   *   忆起纳兰一族的过往,纳兰心底又是一叹。当年纳兰予带着族人迁居无尽海,其实只带走了一半族人。那些固执的腾蛇眷恋着海底归墟,宁愿葬身弱水,也不愿离开家乡一步。   纳兰予无法,将“海神之泪”一分为二,一半化为权杖,一半化为御海珠,只身带着族人离开。   祖祖辈辈的传言里,纳兰予当初带走的是权杖,然而只有嫡系族人才知道,供奉在浮图塔里的不是权杖,而是御海珠。   能够兴风作浪,令无相界大旱的御海珠。这也是仙门最忌惮纳兰一族的地方。   而留在归墟的族人也并没有葬身弱水,只是被弱水的毒性腐蚀,成了魔妖。一开始,魔妖还念着同宗同族的纳兰一族,来往亲密。然而千年下来,魔妖受尽弱水之毒的折磨,心性大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频繁出海作乱起来。不仅扰民伤财,引船只落海,还与其他水族勾结,化身海神,命附近村庄上供童男童女,互相分食。   他们手中有海神权杖,小可大旱千里,大可令海水淹没城池,令周边国家惧怕不已。长久以往,为平息“海神”怒火,一些国家开始主动供奉童男童女。由一月一次,变成三日一回。   致使怨声载道,天怒人怨。   此骇人听闻一事传入仙门里,很快,摇光城迎来了西天涯的使者。   纳兰一族与归墟魔妖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并非是秘辛,西天涯此次出使,目的只有一个,请纳兰一族出手。   仍是族长的纳兰予没有犹豫,取了御海珠,只身去了归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纳兰予毫发无伤的回了无尽海,魔妖就此销声匿迹。   只是从此海神祭祀大典便有了一项传统,历任纳兰一族的少主,在大典开始之前,都必须前往归墟祈福半月。   身为冰夷腾蛇的后裔,十二修士如此忌惮厌恶水族,除了与魔妖勾结分食童男童女外,未尝没有他们对御海珠虎视眈眈的原因。   族长仁善,没有赶尽杀绝,水族却是不知感恩的妖物,只怕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纳兰犹豫便是犹豫在两族之间的盟约上,除了几个长老外,没有人知道纳兰予当日在归墟,是跟水族签了盟约的。   至于盟约的内容,除了纳兰予外无人知晓,从那以后,水族再没有上岸一步。直到这次的海神祭祀大典。   水族提出要为祈福的纳兰千流护法,纳兰予沉吟半盏茶功夫,同意了。   十二修士至今仍想不明白族长的想法,但他们知道,殿下是族长的孩子,族长不会做对殿下不利的事。   月影西斜,海水潮涌而来。   清冷的月光下,原本湛蓝的海水呈现出幽蓝色的光泽,隐隐约约有漆黑的流光藏匿其中。   那是从涡流中溢出来的弱水,弱水现身,代表着归墟打开。   “此事不便再提。”纳兰蹙着眉头,“入海。”话罢,抬脚向大海走去。   通往海底归墟的路,有数千里之远,要穿过无数废弃的圣殿,荆棘林,丘陵平原,才能到达冰夷腾蛇一族最神圣的故乡。   漆黑的没有光亮的深海里,一道银光蜿蜒而来,由远及近。   它破开冰冷的海水,以最快的速度往下游动,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条身披银白色鳞甲,线条流畅、漂亮高贵的银蛇,不,应该说是冰夷腾蛇。   银白色的细鳞密密麻麻排列在腾蛇身上,它睁着琥珀色的竖瞳,紧紧盯着海底下的一片废墟。   那是一块被清理出来的空地,虽然周围都是残垣断壁,却并不妨碍有人站在那里。   “殿下,是水族的人。”身后一条赤色的冰夷腾蛇追上来,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纳兰脑海里响起。   纳兰琥珀色的竖瞳里没有一点波澜,冰冷得就像四周流动的海水。   底下为首的水族却像是听见了赤色腾蛇的话,猛地抬头。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量颀长,容色雪白。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俊美异常的面容,而是对方面容上如同繁复枝叶蜿蜒的纹路。   少年一双青色的竖瞳,正与银白色腾蛇对视。   “领主,是他吗?”一旁站着的大祭司目光暗了暗,问。   银白色鳞片,琥珀色竖瞳。   除了纳兰千流,没有哪只腾蛇能长得这么漂亮。   少年回忆起自己在无尽海上听到的消息,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冰夷腾蛇,原形就已经漂亮得令人叹息,化成人形更是比月光还美。   听说人族弄了个天下美人榜,偌大一个无相界,竟找不到一个比得上纳兰千流的女人。   想到此处,他低低笑了起来。   能把全无相界都比下去的男人,也不知是何模样,倒是有些期待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剪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相留醉 10瓶;离音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三生(三)   那一片废墟本是水族的一处圣殿,因被弱水腐蚀,现在只剩下些断壁残垣。   海底漆黑,没有光亮。废墟上方却有层银蓝色的光辉,仿佛透明的琉璃玉将其笼罩起来。冰夷腾蛇们游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大片冰莹剔透,枝影交错的月桂玉树。   那是冰凌树。   纳兰脑海里回忆起族谱的记载,冰凌树性寒,畏火,根枝极其脆弱,八百年一开花,万年才能结果。   结出的果实也尤不寻常,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但具体有什么效用,族谱里并未记载。冰夷一族虽然有漫长的寿命,但能活到万年等待冰凌树结果的腾蛇,几乎没有。   游动在他身后的几条腾蛇也看见了废墟周围的冰凌树,心中皆是一惊。   传言冰凌树已葬身弱水归墟,世上再无冰夷圣树,这废弃的水族圣殿里怎么会栽有?   十二修士是纳兰的近侍,记事起就跟在他身边,从未离开半步。这是他们第一次跟随纳兰入归墟祈福。   腾蛇的寿命很长,冰夷腾蛇的寿命更是漫长得能熬死大半无相界修士。自摇光城建立以来,纳兰之父纳兰予就一直担任族长之职。   他修为高深,生在归墟,长在归墟,对大海了如指掌,比起传闻中令人畏惧的海神,他才是那个在背后操纵大海的人。   可以说,在不踏出摇光城一步的情况下,纳兰予甚至能御海淹没数万城池,令无相界变成一片汪洋。   如此修为深厚之人,在纳兰一族安定下来后,也跟所有族人一样,与人类通婚,娶了东方左丘家的大小姐左丘明珠为妻。   然而好日子并没有到来。   纳兰予与妻子虽是世族联姻,婚后却也举案齐眉,情意绵绵。很快,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了下来,纳兰予欣喜若狂,孩子刚满月便封了少主,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孩子便因血统太过强大霸道,在挣扎着觉醒的时候以半人半蛇的姿态死去。纳兰予因此深受打击,一度闭关不出。   十年后,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害怕悲剧重演,孩子刚出生就抱去了浮图塔,试图用御海珠镇压他体内的冰夷血统。   然而在孩子十六岁觉醒腾蛇原形的时候,还是离他而去。   百年间,纳兰予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摇光城也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少主。   因每一任少主都是即将化作原形入海的时候以半人半蛇的姿态而死,这让不少纳兰族人感到恐慌,害怕是弱水的毒性还存留在血脉中。   上天不薄,在纳兰予几乎绝望之时,他濒临崩溃的妻子再次有了身孕。   三年的孕育期后,她生出了一条有着银白色细鳞,比琉璃海还要漂亮的腾蛇。   这是纳兰予最后的孩子,也是此生唯一的孩子,他爱若珍宝,视作生命,为他取名千流。   而诞下这最后一个孩子后,左丘明珠像是耗尽了生命一般,看了孩子最后一眼,连一句遗言都没能说出口,便撒手归西。   这是纳兰身为摇光城少主第一次入海,也是他第一次进入归墟。   在他出生的十几年里,纳兰予将他看得十分严厉,从不许他出摇光城一步。   这次入归墟祈福,他特地将纳兰叫到跟前,讲了许多有关归墟的事。然而没有一件,是有关冰凌树的。   纳兰虽然惊讶冰凌树未葬身弱水,但传言也并非是事实。想到父亲纳兰予经常来回归墟,必定知道冰凌树的存在,便不再关注其为何还会存活这一事情。   蜿蜒而来的银光愈来愈近,几乎要与废墟上方的银蓝色光辉交织在一起。   海水划破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伴随着点点游曳在银白色腾蛇周围的荧光,几缕淡蓝色的流光聚拢,逐渐凝实成一道纤细如翩舞的身影。   云衣长袖在海水中划开,宛若游龙惊鸿,逸态绰约。   纳兰化作人形,同身后的十二个近侍一起,落在废墟空地上。   “参见殿下!”早已等候多时的水族等人恭敬地跪地迎接。   冰夷一族在海中位同海皇,即便是已经血脉稀薄的后人,也不是普通水族能够轻视的。更何况摇光城在无相界实力强悍,地位比鼎鼎大名的落海城还高,更容不得他们放肆。   纳兰作为摇光城的少主,也就是水族的少主,称呼一声“殿下”乃情理之中。   “诸位请起。”这声音清清冽冽,仿若玉石相击,比海神的呼唤还要动听。   有着一双青色竖瞳的少年领主起身,目光直直落在几步远外的纳兰身上。   他心底喟叹……果然靡颜腻理,笔墨丹青难绘,比金乌还要绚烂夺目。   什么上界神女,月殿嫦娥,只怕也如萤火一般,是污泥浊水造就的了。   “微臣末尘,见过殿下。”他微微低头,右手上抬,落在心口处行礼。   是海妖一族的领主。   十二近侍对视了一眼,在脑海中查到了对方的信息。   海妖在海中一直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论来历,他们跟冰夷腾蛇一族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属于远亲;论地位,同样是海神的儿女,同样也是腾蛇种类,但冰夷一族就像个诅咒一样,永远高他们一等。   冰夷族迁居无尽海后,最高兴的莫过海妖一族了,虽然弱水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千千万万年压着他们一族的冰夷腾蛇。   即使所有圣殿都已经变成废墟,即使海底水族所剩无几,即使要居住在黑暗得没有光亮的荆棘林,海妖一族就是高兴。   去往祭坛的路上要穿过一大片冰凌树,银蓝色的光辉亮如白昼,将四周残垣断壁照得纤毫毕现。   大祭司与众水族远远跟在身后,他们恭敬地低着头,即便不特意去听,前面领主与摇光城少主的对话也一一传入耳中。   “……这些冰凌树都是城主亲手栽下的。”末尘的声音不似寻常少年的清朗悦耳,反而有些低沉轻柔,若在怀春少女耳边如此开口,必定使人脸颊绯红,怦然心动。   纳兰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专注地听。他微卷的乌黑长发在冰凌树下,仿佛镀上一层银蓝色光辉,美得令人窒息。   末尘看得目光幽暗,喉咙不禁滚动。   想起这一趟的目的,心底又涌起一阵可惜来。   ※※※※※※※※※※※※※※※※※※※※   《柔弱可怜系统》要改一改更新的时间,容我考虑考虑。   这本我要重新捋一捋大纲。 第88章 三生(四)   很快到了祭坛,也就是祈福的地方。   那是一座被荆棘林围绕,冰冷巍峨的宫殿。白墙黛瓦,黑白分明,在光线暗淡的海水里,仿若一幅沉寂的丹青图。   纳兰站在铁索桥上,目光远远地落在荆棘林中,又轻抬眼眸,落到宫殿上方。   末尘站在他身后,目光幽暗,“殿下在看什么?”   “……祭坛有多久无人打理了?”纳兰微微偏头。   “殿下,普通水族是没有资格进入祭坛的。”末尘意有所指,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作为冰夷一族的神殿,祭坛是最为重要也是最神圣的地方,平时只有族长祭祀才能出入。   今日不同,摇光城主同意了他们为少主祈福护法的请求,所以海妖光明正大的走了进来。   纳兰不知想到什么,心底微微叹了一声,沿着铁索桥往宫殿走。   愈往里走,光线愈暗,由冰凌树带来的光亮已经所剩无几,若不是几人都是水族,能在海底视物,只怕如同瞎子一般,要摸索着前进了。   穿过荆棘林,踏过十二层寒冰一样的石阶,殿门近在眼前。   那是两扇雕填着腾蛇石像,冰凌树纹的殿门,脚下冰冷平整的青石砖贴合的砌在一起,将“海神之泪”一分为二刻在两块巨大的石板上。   左为权杖,右为御海珠。   两名海妖推开殿门,声音恭敬,“殿下,请!”   纳兰收回注视的目光,走进去。十二近侍跟在他身后,海妖等人留了下来。   殿内寒气萦绕,将光滑如镜的地板结上一层冰霜。绣着精致暗纹的衣摆拂过霜白的寒雾,一步步走向殿中央的法坛。   祈福需要半月,十二近侍寸步不离。   期间乌云压海,电闪雷鸣,三十二道紫色天雷接二连三的打在弱水归墟上方,仿佛渡劫之象。   三十二道天雷劫……也太可怕了。周边不明真相的修士胆战心惊。   大海隐忍地接下二十三道天雷,终于爆发。它掀起可怕的巨浪,将周边城池夷为平地。   落海城,不日峰。   崖顶松柏在雾气中纵横交错,若隐若现。   “他这次太过分了。”   坐在云亭青玉案前的两位修士面容沉冷,虽容貌俊美,却是一副寡淡不近人情的模样。   “淹了十几座城池不说,还大肆虐杀水族。”怀抱金玉法器的修士开口,他眉头蹙得死紧,脸上亦是一片厌色。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落海城城主,微生昭落。也是微生清仪的生父。   而坐在他对面的,是一路互相扶持走来的师弟,微生昭寻。   “摇光城这次又出了何事?怎的让他如此大动干戈?”对于纳兰予虐杀水族一事,微生昭寻不以为意。   水族野心勃勃,他们碍于摇光城才给几分薄面不下杀手,现在纳兰予主动清理门户,他抚掌还来不及。   微生昭落也是想不明白,不过纳兰予一向是个任性妄为的人,别说杀几个水族,就是把无相界变成汪洋,也绝对做得出来。   他之所以厌恶纳兰予,也正是因为对方行事过于乖戾,做事不择手段,轻践性命。水族固然可恨,但海底无辜者何其多?他却一视同仁,全部漠视。   不多时,道童捧着剑信匆忙上山,“师尊!”   微生昭落呵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道童却顾不得师尊的教诲,向微生昭寻匆匆作了一揖,将剑信奉上,“师尊,摇光城来信了。”   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落海城少主,微生清仪。   他信上寥寥数语,只提了一件事。纳兰千流失踪了。   微生昭落看完信件,心底沉了下来。   海神祭祀大典即将开始,摇光城少主却失踪了,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难怪纳兰予那老怪物要拿水族泄愤。   无尽海底下的浮图塔,御海珠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静静旋转在塔顶上方。   一个面容惨白的年轻男人靠在封闭的窗口上,手脚微微一动,便传来铁链拖地的“哐当”声。   他被关在这浮图塔里十六年了,十六年里,他思念着妻子孩子,崩溃过好几回,也寻死过好几回,通通被人救了回来。   窗外海水光线暗淡,浮光掠影。   他依稀听见族人在塔下的说话声,那是两个看守浮图塔的侍卫。   “……大典还有几天便要开始了,唉,真不想呆在这里。”   “说话小心点,被城主听见你还要不要命了?”   先前开口的侍卫静了静,压低声音开口,“你说这大典还能如期举行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个侍卫暗示他别乱说话。   “……少主都……城主知道消息,都急疯了。”   剩下的话男人没有细听,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墙,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参见城主!”   塔下一阵慌乱之声,很快,两个乱嚼舌根的侍卫被拖了下去。   纳兰予沿着阶梯往浮图塔第九层走,神色冷淡,目光暗沉。   锁着男人的殿门被侍卫打开,一道光微微乍现,很快洒在铺满灰尘的地板上。   “你来干什么?”   年轻男人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充满对来人的恨意。   “他在哪儿?”纳兰予没有像往常一般讥讽他,而是两步上前,提起男人的衣领,眼底全是血丝。   “他在哪儿你会不知道?”年轻男人几乎想要大笑。   “我问你,他在哪儿。”纳兰予一字一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见纳兰予神情不对,年轻男人心底沉了下来。   “你不知道?”纳兰予冷笑一声,“跟水族勾结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意识到哪里不对,男人猛地挣扎起来,“他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   他的孩子,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没有跟父母见过一面,就被人抱走。   纳兰予为了所谓的正统,为了孩子以后不会对他和妻子有多余的感情,强行分开了他们。   整整十六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浮图塔,为了妻子孩子,他忍了十六年。   “我再问一遍,他到底在哪儿?”纳兰予任他挣扎,声音仿若恶鬼。   ※※※※※※※※※※※※※※※※※※※※   纳兰不是纳兰予的亲生儿子,娶左丘明珠的,从头到尾也不是纳兰予。   水族想要的是海神之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剪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相留醉 20瓶;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三生(五)   在无相界之下,还有一界。   ……   春寒料峭,天色灰蒙一片,仿佛雾里看花,始终看不清楚。   这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没有日光,没有灵气,就连天色也带着阴霾。   这是哪里?   撑着身体坐在桃树下的纳兰轻轻喘息,心中疑惑。   为何像是到了凡人地界?   惊蛰日,已不比深冬寒冷,却十分多变。上午天色还灰蒙一片纤尘不染,下午乌云便匆匆赶来,下起蒙蒙细雨。   雨珠砸到花骨朵上,又沿着逶迤而下微微盛开的花瓣落到泥地里。   纳兰往树底下躲了躲,有些狼狈地看着树外朦朦胧胧的雨帘。   春雨连绵,带着些许寒意,将烟青色山水画般的山峦笼罩其中,又扰乱一池春水。   那是个自山巅蜿蜒而来的湖,雨滴落在碧绿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纳兰倚着桃树,怔怔地去看湖里的水,有几尾鱼浮上来,又沉了下去。   春雷方至,山上的桃花便盛开了。漫山遍野,如同花海,美如仙境。   阿茶穿着薄薄的麻衣,撑着破旧的伞,从山林水雾下走过。   她左臂上挂着个竹篮,篮子里有些米面,她要穿过这重重山峦,去镇上打铁的地方看望重病的舅舅。   天色有些晚,雨又下得朦胧,道路看的十分不真切。阿茶加快脚步,路过一个湖,身体忽然停了下来。   湖边是成片的桃花林,桃枝逶迤在岸,同一旁青绿色的青草地交映在一起,透出几抹浓重的色彩。   阿茶看到一抹身影。   在细雨下,花影中,微微卷起叠在一起的月白色长袖被雨水打湿,同微卷的乌黑长发铺在地上,黑白分明得动魄惊心。   那是一幅美得无法言说的画。   既沉寂,又冰冷。笔墨难绘,丹青妙笔。   就算是月下最美的枝影,傍晚最绚烂的云霞,也不及此刻的惊鸿一瞥。   阿茶呼吸乱了,她鼓起勇气想要上前,那抹身影却像是察觉到一般,微微一怔,回眸看了过来。   一瞬间宛如撞进既定的命运里,眼前晕眩一片,心如擂鼓。   阿茶的手一松,竹篮“砰”的一声,砸到泥地里。   雨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歇。   茶山村寥寥数户,人口不多,因离镇上离的远,又未修得路,故皆穷困潦倒。   这是一间瓦顶漏雨的瓦屋,四面徒壁,只有一张床,一张方桌,两张凳子。   因着男女授受不亲,阿茶缝缝补补,将几块破布缝起来,挂在床与方桌之前,当门帘使。   “阿茶,你又去山上采药了?”屋外传来声音,是几个同阿茶一起长大的女孩子。   阿茶小声的笑了笑,“……家里没有余钱了。”   深山老林里,别的不多,草药却是一找就有,晒干了拿去镇上卖,能买好几袋白面。   “也是,听说你舅舅病重得很。你去看望你舅舅没有?”这是阿瑶,说话十分直爽。   阿茶刚想摇头,不知想到什么,抿着唇开口,“去了,舅母在,我就看了几眼。大夫说虽然起不来床,但舅舅身体好了很多,明年开春就能打铁了。”   提起她的舅母,阿瑶愤愤不平,“她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你要是不带着白面上门,能把你关在门外不让进。”话锋一转,“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明年开春舅舅又能来看你了。”   声音忽然变得沉沉浮浮起来,既听不真切,又分不清哪句是阿茶阿瑶的话。   纳兰躺在床上,脸色平静又苍白。   藏青色厚重的门帘落在窗缝乍现的光影里,仿佛有层阴霾。   他疲倦地闭上眼,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晕得厉害。   “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那个将他背到床上的少女看着他开口,很意外的,她眼底带着心疼,“你快躺下,我去给你煎药。”   从后山到茶山村,只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庆幸纳兰并不是真的失血过多,否则这一路背过来,伤口裂开,这会儿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纳兰看着她翻箱倒柜,忙里忙外的煎药,倚着床头静了良久。   “我身上并未有伤口。”他试图提醒少女,而且就算有伤口,煎药也是来不及的,应该先擦伤药止血。   面前的少女显然不懂医理。   尽管纳兰开口,她还是固执的煎了一大贴药,漆黑又粘稠,看起来像是胡乱炖了一锅。   “你怎么不喝?”阿茶坐在床头板凳上,疑惑地问。   纳兰看着她,伸出纤白无暇的手,端起碗,轻轻缀饮起来。   他喝药的动作很慢,慢条斯理,却很优雅。只是药有点苦,苦得让他直蹙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喝完药,纳兰问。他身上仍是有气无力的,唇色很白,没有一点血色。   “阿茶。”阿茶一边纳鞋底,一边偷偷关注他。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美得像天上的明月。   而她是泥地里一粒不起眼的沙粒……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悲伤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阿茶停下纳鞋底的动作,在意地问。   纳兰正抬眸看着窗外的天,闻言愣了愣,“纳……摇光,你唤我摇光便好。”   并非是忌惮是这个农家少女,只是他身份特殊,若是追杀他的那群人到了这里,定会连累这个村子。   摇光?   阿茶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遗憾的是她不识字,并不知道摇光两个字该怎么写。   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卑,深深的自卑,就像仰望明月的一捧尘土,被月光照了照,就自作多情起来。   回忆到这里结束。   门外的阿茶端着药走进来,看见蹙着眉脸色痛苦的纳兰,忙两步上前,“摇光,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痛?”   纳兰摇头,手指却紧紧拽着被褥,指骨发白,“感染风寒,有些头痛而已。”   阿茶急得不行,转身要去请大夫。   最近的大夫在十里八村外,她要翻过两座大山,走上一天,才能请回来。   纳兰攥住她的手腕,轻轻叹气,“我休息一会儿便好。药呢?端过来吧,不喝该浪费了。”   ※※※※※※※※※※※※※※※※※※※※   昨晚码着码着歪头睡着了,抱歉。   最近不知道咋回事,老是犯困,一坐上床脑子只有两个字:睡觉。 第90章 三生(六)   春意寒冷,天色多变,明明晨出还有几分柔和的日光,傍晚便忽然起风,吹得纸糊的窗户吱呀作响。   这窗也该修一修了。   深夜,纳兰倚着床头。窗外的冷风几乎要破窗而入,他心里微微一叹。   窗外夜色浓重,只依稀看见婆娑的枝影,微弱的烛光映在门窗上,将息未息。   “摇光,你睡了没有?”   帘帐外是阿茶的声音,她声音又低又轻,还带着些小心翼翼,生怕惊到了里面的纳兰。   阿茶是个孤女,除了一个舅舅,六亲死绝。除了这间瓦屋外,一无所有。   两人睡在一间屋子,阿茶用块木板搭了张床,她做惯了农活,睡起来并不觉得冷硬。   两张床中间垂了块藏青色的布,麻布缝缝补补,东一块西一块,勉强能遮住光。   纳兰偏头,也不掀开帘帐,长睫微颤,“怎么了?可是外面雨声太大,睡不着?”   春季多连绵细雨,往往交织着针刺般的冷意,冷得人骨子发疼。纳兰是不怕冷的,他血脉里的冰夷血统不允许他怕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许是这里没有灵力的缘故,他竟慢慢地觉得手脚发凉。   阿茶抱着暖和的被褥卷缩在床角,正想摇头,忽听“咔嚓”一声,一道冷光自窗外闪过。   惊雷划破雨夜,在雨中炸响。   她捂紧耳朵,幼年时的阴影袭来,声音不禁发抖,“雨又大了,你头还痛不痛?我去给你煎药好不好?”   许是那日在桃树下淋了太久的雨,纳兰才感染了风寒。   “我已大好,无须再用药。”纳兰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怕雷?”   凡人地界,同阿茶这般岁数的女孩子,大抵都怕雷。   阿茶本来是不怕的,但她幼年时有一段经历实在是悲惨,后来便怕了。   父母双亡后,哥嫂紧跟而去,五六年里,六亲死绝。身前身后,空余一间瓦屋,两袖清风。   那个时候村子贫穷的不得了,也没什么晒草药拿去卖的意识,阿茶的亲人死全了,连副棺材都没有,草草的裹了草席,就扔进了挖好的土坑里。   送葬的只有她一个人。   阿茶哭的很厉害,趴在土坑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村长不忍心,劝她,“阿茶啊,人死不能复生,回去吧。”   阿茶不肯走,村长劝了几回,见她不听,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后半夜大暴雨,连道路都看不清了,雨珠砸到身上,她心底慌,哭得更大声了。   远远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村长和村子的叔婶。阿茶抹掉眼泪,想起身回应,雷电从夜空中划过,落到她面前,把一大片山林都烧成灰。   自那以后,阿茶开始怕雷。   但她不想在纳兰面前承认,明月高高在上,沙粒已经足够渺小,怎么还能够再跌进污泥浊水里?   “我不怕雷。”阿茶牙齿打颤,“我只是有点冷。”   春雨连绵的天气,对凡人来说,确实难熬。   纳兰没有说话,帘帐映着烛火微弱的光,同窗外轰隆作响的雷雨不同,冷寂得仿佛没有声息。   阿茶失望地垂下头,摇光是睡了吗?她以为还能再多说两句话的。   她翻了个身,背着帘帐,没有看见被褥陷了一块,有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坐了下来。   柔软微卷的乌黑长发散落在被褥上,卷云袖层层叠起,如同流云一般从纳兰手腕上垂下来。   肤色如雪,青丝如鸦羽。   夜色本就漆黑,屋里各个角落伸手不见五指。他坐在床边,身影落在斑驳的光影里,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睡吧。”纳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仿佛从遥远的云端传来。   阿茶先是一愣,后被吓了一跳,“摇光?”她搂着被褥坐起来,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纳兰从无相界来,不知道人界有个规矩,约束着数万男男女女,谓之“男女授受不亲”。   阿茶冒着被浸猪笼的生命危险把纳兰背回家已经是她毕生的勇气,如此深夜,如此氛围,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就坐在一旁,真是教人……想入非非。   若是阿茶父母还在,知道她将一个男人藏在家中,怕是要打断她的腿。   可这是摇光啊……阿茶心如擂鼓,是她只见了一面就放不下的摇光啊。   “不是怕雷?夜深,快睡吧。”纳兰的音色低柔,他微微低头,浅色的瞳孔里映着阿茶的身影。   “……我真的,只是有些冷。”如果阿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那么发颤,脸色不那么发白,或许纳兰就信了。   窗外的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纳兰也静静地坐了半夜。雨后气息寒冷,他乌发长袖上全是冷意,无一丝温度。   这就是冷的感觉吗?   纳兰有些恍惚地抬起手,纤白无暇的手指有些泛红,那是因寒气冻的。   冰夷族存在了千千万万年,恐怕他是第一条尝到寒冷滋味的腾蛇。   感觉有些奇怪,却并不难接受。   晨光微曦,些许暗淡的光线从窗缝乍现,落到油灯燃尽的方桌上。   纳兰闭上双眼,静心片刻,再睁开眼时,身上的寒气已经尽数消失。   凡人地界没有灵气,他本该处处受制,只是……纳兰心念微动,丹田中金丹流转,散发着与以往不同的灵光来。   幽蓝色的,仿佛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灵光。这是海神之泪的光。   纳兰当日祈福时心神游离,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整座圣殿摇摇欲坠,冰凌树在海水的冲击下全都碎裂开。   十二近侍同海妖不见踪影,他被迫中断祈福,起身出殿,然而刚踏出殿门,几条寒铁铸成的铁链从四面八方袭来,欲将他锁在殿中。   他下意识地运用灵力,手臂却不慎被擦伤,几滴血落在地上,脚下原本毫无动静的大阵却忽然发动起来。   记忆的最后,他看见一张容色雪白的脸,对方仿佛很是可惜,“冰夷族只剩下你一个了……你生父……纳兰予是什么心思……放心,不会要你的命。”   生父?   什么生父?   纳兰视线一暗,整个人如同坠落深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过渡章节,下一章回无相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宫商角徵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剪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宫商角徵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三生(七)   魔妖销声匿迹后,权杖去了哪里?   这是纳兰一族心底最大的疑惑,但无人敢问,因为族长一向深谋远虑,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有意为之。   但海妖知道。   因为当年跟魔妖结盟的他们,曾一度被摇光城主追杀。尽管后来他们也结了盟。   无相界所有修士都认为魔妖被摇光城主赶出了无尽海。然而只有海妖知道,魔妖没有被赶去另一片海域,他们只是被赶尽杀绝了而已。   纳兰在归墟底下看见的那一片冰凌树,不是冰夷族存在以来就有的圣树,而是被纳兰予变成冰凌树的魔妖。   魔妖口口声声说要重拾海神之威,要重建归墟,纳兰予就成全他们,把他们变成冰凌树,让他们永生永世守护祭坛。   至于同宗同族?   千年下来,什么血缘关系都淡薄得近乎没有了。对冷漠得不近人情的纳兰予而言,什么冰夷族的威望,什么摇光城的繁荣,都比不过他自己的野心。   而他也是这么做的,魔妖威胁了他的地位,他就把魔妖全部杀光;族人想要一个少主,他就把庶弟的孩子抢过来,自己扶养。   纳兰予冷心冷肺惯了,从不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莫说抢庶弟的孩子,就是把庶弟一家杀光,他也做得出来。   左丘明珠就是这样死的。   纳兰十四岁的时候,纳兰予想要亲自教他人事,左丘明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拎着剑就杀了过来。   她本来是被囚禁在宫殿中的,也许是为母则强,也许是早有杀意,她竟一路杀出寝宫,到了纳兰予面前。   “你不得好死!”左丘明珠怨毒的诅咒他。她被侍卫摁在地上,不断地挣扎着。   咒他不得好死的人多了去了,纳兰予从前不放在心上,如今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心爱的珍宝的生母,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一并解决后顾之忧。   左丘明珠还是不了解纳兰予这个人,若她了解,怕是装瞎扮瘸也要隐忍,忍到少城主长大。可她没忍住,也低估了纳兰予的丧心病狂。   纳兰生辰那日,银月如钩,悬在摇光神殿上。海水像一面琉璃镜,倒映着夜空中的明月与万千星海。   殿阁外灯火辉煌,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橙色的光影落在曲折的游廊上,洒在海面上,美轮美奂。   纳兰在侍从的陪同下从游廊的另一头走来,看见这如画般的景象,微微一怔。   “城主呢?”他问身边的侍从。   几个侍从互相看了一眼,“殿下往前走便知道了。”意思是他们不能再跟上去。   于是纳兰便往前走。   灯笼的光影交织着月色,在廊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圈。   游廊尽头是一片海,琉璃美玉一样的海。火光映在上面,而纳兰予站在云亭边,身形修长清冷,道服威仪繁复,宛若神祗。   “城主。”纳兰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平静清冽。   在外人眼中,他们这对“父子”始终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纳兰从不唤他父亲,纳兰予也从来没将他当儿子养过。   “过来。”纳兰予侧头,音色如冷弦。   纳兰走过去,看见一片灯笼光中,琉璃一样透明的海水里,大片冰蓝色的丹离花盛开着。   花色如施粉黛,美得令人叹息。   琉璃海,灯笼光,丹离花。三者交织在一起,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不好看?”见纳兰脸上并无多少惊喜,纳兰予声音微沉。   纳兰往前走了两步,在他身侧停下,“城主从哪儿寻来的丹离花?”   丹离花虽生得冰蓝色的模样,却是火属性,只有在极南的不毛之地才能寻到,在无相界价值千金。   摇光城虽富庶,一时之间要寻来这么多丹离花也非易事。   “喜欢便好。”纳兰予答非所问,他牵起纳兰的手,一步步引到早已命人准备好的青玉案前。   案上没有其他,只有一壶灵酒,一盏明灯。   两人坐在一起,云袖交叠,距离之近,仿佛可以汲取对方身上的体温。   纳兰很不适应这样的亲密,在他过往的十四年人生里,他从未跟纳兰予这样亲近过。两人虽说是父子,实则陌生至极。   往年他的生辰,纳兰予也搜罗过许多珍宝法器赠送,但从未像今天这般,特意放下公务来陪他,更别提琉璃海上那一大片价值千金的丹离花。   “城主今日是怎么了?”纳兰的疑惑从不掩藏,在摇光城主面前,他没有秘密可言。   “今天是你十四岁的生辰。”纳兰予看着他,瞳色浅淡,近乎冷漠。   冰夷一族,十四岁便已经算得上是个大人了,代表着纳兰可以娶妻生子。   “全凭城主做主。”纳兰静了片刻,紧了紧手指开口。   纳兰予目光便幽暗下来,他方才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若心爱的少年真要娶妻,他宁愿将无相界变成一片汪洋。   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的纳兰一族,骨子里对于血统的追求并没有减少,他们奉行纯血论,血统愈纯正,地位愈高,修为愈深。   所以冰夷族一直以来实行的都是内部通婚,人类的伦理道德,在他们这里并不适用。若不是弱水倾倒入海,致使冰夷族死伤惨重,他们也不会同人类通婚。   纳兰予心有绮念,他活了上千年,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毕竟冰夷族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同心爱的少年说了好些话,临近深夜,他不忘记起自己的目的。   身披银色盔甲容色冰冷的侍卫将一个头发披散衣衫凌乱的妇人拖上来,扔到青玉案前。   “这是何人?”纳兰看见妇人腰间佩戴着的黑色银环,蹙起眉头。   若他没有记错,只有族中嫡系一脉的正妻才能以此环佩戴。   “这是你的一位婶娘。她的夫君因弱水之毒而死,唯一的孩子也没能挺过觉醒之日,便疯癫了。”纳兰予面色平静。   纳兰愣了愣,起身要去将那妇人扶起来,“既是婶娘,又为何如此待她?”   侍卫抬手一拦,“殿下切莫靠近,这人疯癫不识人,见人就伤。”   纳兰还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那边跌坐在地上的疯癫妇人听见“殿下”二字,浑身剧烈得颤抖起来。她的舌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发出“唔唔唔”模糊不清的声音。   纳兰见她想爬过来,心下十分不忍,他蹙着眉开口,“即便如此,也不该待她如同……如同犯人一般。”   “千流有所不知。”纳兰予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这人疯癫之后,逢人便问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前两年我见她可怜,将她安置在明微殿住下。昨日侍女一时看顾不慎,让她跑了出去,还将族中你另一位婶娘的孩子扔进了海里。”   “几个长老愤怒至极,让她以命抵命。”纳兰予走到青玉案前,示意侍卫将这人拖下去,“我念她并非本意,又经历丧夫丧子之痛,便自作主张,留她一命。”   纳兰那时年幼,并不明白纳兰予的用意。若他真想留那“妇人”一命,又何必将人拖到纳兰面前演戏?无非是想让纳兰彻底忘记“明微殿”住过何人罢了。   过了今日,不论是谁在纳兰面前提“明微殿”一事,他能回忆起的,也只有一个丧夫丧子之后疯癫的妇人。至于幼时在母亲怀里哭泣的记忆,如同雪花碎片般,再拼凑不起。   左丘明珠便这样死了。   整个摇光城,无人知道她的死讯。因为在纳兰一族眼里,左丘明珠早在生下少城主的时候就已经去世。   纳兰予惯会偷梁换柱的手段,就像当日提出要娶左丘明珠的是他,最后与其拜堂洞房的却是庶弟纳兰明非一样。   海妖正是与魔妖结盟之后,才从魔妖口中得知这些秘辛。他们对左丘明珠的死不感兴趣,对娶左丘明珠的是谁也不敢兴趣。   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有一样——海神之泪。   可是纳兰予心机深沉,他将海神之泪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藏在了摇光神殿下的浮图塔里。   谁说只有冰夷族才能驾驭海神之泪?当第一个水族心中升起这样大不敬念头的时候,千万年里敬畏供奉着冰夷一族的水族们开始有了执掌大海的野望。   第一个付出行动的是海妖,结果可想而知,因为他们没有御海珠同权杖,毫无悬念的惨败在纳兰予手下。   于是更进一步的野望生起,他们想要海神之泪。得不到海神之泪也没关系,“御海珠”同“权杖”,两者只要得到其中一样,纳兰予就不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他们寻寻觅觅,花费数十年光景,也没能找到御海珠同权杖。   纳兰予心机之深全仙门都有目共睹,找不到他手中的御海珠情有可原,可是区区魔妖,竟也将权杖藏得严严实实,这就耐人寻味了。   新任海妖领主的末尘不相信纳兰予会这么好心将权杖留给魔妖,可是魔妖有御海之能却是有目共睹。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权杖在归墟,魔妖能驱动,却不能带走。   那么接下来只有一个问题要解决,怎样才能驱动权杖?   末尘翻遍所有古籍,都没能找到答案,直到他看见纳兰千流。   ※※※※※※※※※※※※※※※※※※※※   算是解释完了,还以为这一章能回去,看来要推到下一章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相留醉 2个;╮宫商角徵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留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三生(八)   冰夷族里有一脉极其罕见,与生下来长到五六岁才能觉醒原形的其他腾蛇不同,他们一生下来就是腾蛇原形,属性更接近于变异冰灵根,在修行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纳兰一族将这一现象视为“海神眷顾”,而用人类的话,即是血统追根溯源的返祖现象。   千万年下来,能以腾蛇原形诞生的冰夷族人少之又少。一千年前仅有纳兰予一个,如今,只多了个纳兰千流。   末尘多智近妖,抽丝剥茧之下,得出驱动权杖与纳兰予的血统灵力有关。   他无法接近摇光城,只能将目光放在下一任城主纳兰千流身上。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   末尘向摇光城主提出要为前往弱水归墟祈福的少主护法。   意料之中的,纳兰予同意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末尘等不及,魔妖被赶尽杀绝后,纳兰予对海妖愈发不耐起来,迟早会成为他下一个动手的目标。   所以在纳兰千流祈福时,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然而计划并不顺利,虽然纳兰千流的血液确实能将权杖引出祭坛,只是海妖非冰夷血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权杖如昙花一现。   计划失败的后果,就是水族再次遭受了灭顶之灾。   纳兰在凡人地界,自是不知道无相界发生的种种。末尘将他送到这个没有灵气的地方,本意是想让摇光城混乱一段时日,好替他争取驱动权杖的时间。   只是上天并不站在他这边,末尘是召唤了权杖出来,但他非冰夷腾蛇,驱动不了权杖。还因此引来了纳兰予的报复。   大意了。   被摇光城下令追杀的末尘等人站在琉璃海渡口上,心里叹道。   早知上天如此不公,当日他就不该心软放了纳兰千流。   渡口处人来人往,几列身着银色盔甲容色冰冷的侍卫在城门严密盘查。末尘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压低帷帽,同族人隐入来往的修士中。   纳兰予,事情还没完,我等着你亲自来追杀我的一天。   不知想到什么,末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   很稀奇的,今日没有下雨。只是天色仍旧灰蒙蒙一片,看得不甚真切。   纳兰坐在窗旁。   纸糊的窗不堪重负,昨夜被冷风吹破了一角,有刺骨的寒意袭进来,冻得人手指泛红。   他握紧手中银制的指环,拇指轻轻摩挲,目光沉思,仿佛在思考什么。   “摇光我回来了。”有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阿茶的声音。   纳兰怔了怔,将指环收进衣袖里,侧头,“你舅舅身体可还好?”   原来阿茶今日背着篓筐,是去了镇上打铁铺看望舅舅。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缝里乍现些许光亮,又很快被挡得严严实实。   茶山村虽是个偏远山村,但世人看重贞洁名声,若是让人知晓阿茶在屋里藏了男人,定要闹起来。   阿茶不担心自己,她担心摇光会受牵连。   “大夫说已好了许多,开春便能下地了。”她把篓筐放到墙角,拿起菜篮子坐到桌边,开始择菜。   纳兰就坐在方桌另一边,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倒也显得温馨亲近。   像极了阿茶梦里的家。   “你的手怎么了?”纳兰看见她手指上细小的伤痕,蹙紧眉头。   阿茶,“我的手?”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很好啊。”   纳兰抿紧薄唇,“你又上山采药了?我说过,我的身体已经大好,无需再用药。”   阿茶偷偷地去看他,“你生气了?”   纳兰不说话。   阿茶,“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不能不喝药。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你这是冻伤引发了旧疾,须得修养三月才行。”   民间有句俗语,叫伤筋断骨一百天。阿茶觉得自己没让摇光在床上躺一百天,已经是自己怜惜。   纳兰心道,这是什么庸医?   他分明是真元紊乱致使灵力枯竭,右腿一时间受灵力影响,不便动弹罢了。哪里是什么冻伤引发了旧疾。   然而人界没有灵力真元一说。他心中气闷不已。   下午阿瑶过来,同阿茶一起纳鞋底。她神神秘秘开口,“阿茶,后日你去不去河灯会?”   河灯会,当地的一个节日。同七夕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阿茶下意识地去看一旁紧闭的房门,紧张开口,“太远了,不去不去,我还得上山采药呢。”   阿瑶道,“翻过两座山便到镇上了,我们下午去,正巧赶上放河灯。你去年还同我说要在河灯会上寻个如意郎君,你忘了?”   “我还小呢。”阿茶气闷,她怎么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万一被摇光听见,岂不是被误会?   “十五了,不小了。”阿瑶奇怪她为什么说自己小,在镇上,十五岁就当孩子娘的比比皆是。   阿茶没有答应同她一起去,阿瑶回家后,她看着手上的鞋底看了很久。   晚上吃饭的时候,纳兰问她,“阿瑶来寻你,说了什么?”   阿茶摇头,“她纳的鞋底不好看,来问我针法。”头一次在摇光面前撒谎,既脸红又心跳。   纳兰看着她,垂下眼眸,“……吃吧。”   翌日天色微亮,冷风正盛的时候,阿茶出了门。她前两日看见了一株草药,长在陡峭的悬崖边,虽并不难采,却离家离得远,得早早的出门赶路。   春意寒冷,山林里的枝叶也仿佛带着刺骨的冷意。阿茶迎着晨曦,在山林深处行走,她脚下的杂草很高,几乎要高她一个半头。   阿茶艰难地走着,手脚被芒刺扎伤,有几颗血珠滚落出来,沾到衣裙上。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悬崖边,放下竹篓,慢慢踩着松软的泥土,想要伸手去摘下方石块上的一株碧盈草。   然而晨时才下过连绵细雨,泥地又湿,她脚下一个打滑,猛地栽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   她摸索着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杂草里。耳边有风,伸手不见五指,手脚冻得几乎发僵。   阿茶后知后觉,原来不是自己瞎了,而是已经入了夜。   春夜既冷又沉,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明月,只有模糊得看不清的一大片乌云。   阿茶有点渴,她咽了咽口水,想要起身离开。可是杂草太高了,夜里又看不见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转来转去,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开始害怕。阿茶坐在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上,紧紧地抱着竹篓。   天亮就好了,她想,天亮就好了。   然而她没等到天亮,因为摇光出来寻她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宫商角徵羽╭、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宫格、安 5瓶;╮宫商角徵羽╭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三生(九)   “怎么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阿茶摔下悬崖的时候腿受了点伤,纳兰便背着她往回走。   前方的路漆黑一片,只隐约看见些许枝影。   阿茶趴在他背上,心如擂鼓。   她没有问摇光是如何寻的她,也没有问摇光的腿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好的。即使背着她的是只山野妖怪,只要是摇光,她也认了。   阿茶将脸埋在纳兰肩头上,声音闷闷的,“……想采株碧盈草,脚滑了一下,便摔下去了。”   纳兰抿着唇不说话,他的步伐很稳,一点也看不出昨夜还走路不便的模样。   “摇光,你是不是生气了?”阿茶见他不说话,犹豫地在他耳边问,声音小心翼翼,还带着点讨好,“别气了,我回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夜都这么深了,她不在家,摇光又不会做饭,定饿了一天了。   纳兰还是不说话,他沿着山林小路往山下走。路很宽,铺了厚厚一层枯枝残叶,平平整整,映着斑驳的枝影。   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何时散了去,露出银月皎洁的身影。清清冷冷的月色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仿佛镀上一层纱雾。   纳兰用尽了所有的灵力来寻阿茶,在这个没有修者真元的凡人地界,没有了灵力,他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阿茶上山的时候花了整整一日,下山却只走了半个时辰。   纳兰背着她回到茶山村的时候,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唯余一两只挂在院门上的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   阿茶的家在村尾,是个有些偏的山坡,只住了她一个人。   “到家了。”纳兰推开房门,走进去,把阿茶放到床上。   阿茶困倦得厉害,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我去给你做饭。”她还记得摇光饿了一天。   纳兰坐在床头的板凳上,摁着不让她动,“擦药。”他似乎叹了一声。   “擦药?”阿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擦药。   纳兰伸手卷起她的裤腿,“腿受了伤。别动,让我看看。”   阿茶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睡意都没有了。她撑着手往床角退,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我我自己来。”   男女授受不亲,岂能……岂能占摇光便宜。   纳兰蹙紧眉头,“别动,伤口要裂开了。”   阿茶咬着唇看他,“……我自己来,你,你不许看。”   纳兰便转身不去看。   纸糊的窗户又被风吹破了一角,有淡淡的月色透进来,洒在方桌上。   阿茶用的伤药是自己上山采的,效果虽不明显,但止痛却是实打实的好。   帘帐垂落在两张床中间,纳兰取过烛灯,轻轻一吹,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又是一日晨光微曦,阿茶躺在床上纳鞋底,因腿有伤不方便走路,她便放任自己清闲几日。   早饭是纳兰做的,阿茶起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淘的米,烧的火。   下午阿瑶又来了,一脸沮丧,“我阿娘回了外祖家,让我看着妹妹,河灯会去不成了。”   阿茶安慰她,“每年开春都有,今年去不去也没关系。”   阿瑶纠着帕子,“过了年我就十六了,”她叹气,“也许明年阿娘就要给我说亲了。”   阿茶不说话了,因为过了年她也十六了。只是没有人会给她说亲。   她不知道心底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庆幸的是没有人逼她成亲,她可以一心一意的喜欢摇光;遗憾的还是没有人给她说亲,因为她六亲死绝,只剩一个还卧病在床的舅舅。   有时候阿茶看着摇光,看着看着就会失神。她早该知道摇光不是常人的,没有人能在桃树下淋一天一夜的雨只是感染几日风寒,她舅舅也是因伤寒病倒,可是至今没能下床。   还有摇光的模样,生得太不寻常了些,美得就像天上的明月。   阿茶虽没出过茶山镇,可她想,人的模样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再好看也比不过漫山桃花。不像摇光,一张靡颜腻理的脸是花树堆雪而成,丹青妙笔绘就,轻而易举就能夺人魂魄,乱人心神。   她偶尔会想认真地同摇光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是人是妖,我都不怕。   可是每每想说出口,阿茶就会有很多顾虑。   她心心念念着摇光,可是摇光心心念念着他的家。   每日晨出,他就静静地坐在窗口,用让人看不懂的目光去看窗外的天,似怀念似遗憾。阿茶每每看见,总要心疼许久。   摇光可能回不了家了。   她心想,也许这就是摇光在后山桃树下淋了一天一夜的雨的原因。   不过没关系,她的家就是摇光的家。   阿茶想到这里,又沮丧起来……摇光不喜欢她,只是将她当做救命恩人。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悲伤的了。   过了几日,阿茶的腿好了,她又想上山采药。   纳兰放下手中的书,“一株碧盈草能卖多少银钱?”他音色平静。   “……一贯铜钱。”阿茶本来想说一两银子的,但看到纳兰浅色的瞳孔,老老实实地低头回答。   纳兰看着她,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放到桌上。他拿起手中的书,又倚着窗静静地看了起来。   他的虚空指环里藏着许多珍宝玉器,都是纳兰予这些年四处搜罗给他的生辰礼。虽然没了灵力,指环却还能凭借血统打开,着实解了燃眉之急。   纳兰知道人界有一种铺子,能用珠宝玉石一类换取银两,他在虚空指环里找了找,拿了颗血玉珠去当,果然换了一袋银钱。   他不知道凡人的物价几许,但想来一袋银两,足以让阿茶一段时间不上山采药。   等银钱用光了,再拿珠宝去卖就是,他总有办法让阿茶不上山。纳兰心想。   “三百五十三两?”   阿茶数了两遍,揉了揉眼睛,惊呼出声,“摇光,你这是哪里来的钱?”都可以买好多好多白面了。   “当的。”纳兰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又翻了一页书。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阿茶不上山,可是阿茶并不想用他的钱。她认真地说,“这是你的银钱。将来买宅子置铺面,娶妻生子,哪一样都要钱,你要好好存起来。”   纳兰心道,我将来不会娶媳生子,也不会买宅子置铺面,你尽管拿去。   可阿茶宁愿上山采药。   暮春的一天,雨下得很是急切,仿佛要将整个茶山镇淹没。水雾下的行人步伐匆匆,踩着一地积水往家的方向走。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停,古怪得很。   纳兰坐在窗口,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的雨,“这附近有海吗?”   阿茶在一旁纳鞋底,闻言不解地开口,“茶山镇就在西海边,摇光,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   纳兰确实忘了,因为那时候他没想过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看见无尽海。   这场带着海水味道的雨普通人闻不到,只有来自无相界的水族能从中感知血脉的呼唤和亲切。   他轻声开口,“阿茶,我要回家了。”   阿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茶山镇之西有片海,名曰西海。西海一贯平静,少有大风大浪的时候,近几日不知出了何事,频繁有海啸袭来,似要将整个茶山镇夷为平地。   纳兰撑着伞站在云桥上,身后是一片惊惧哭声。   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犹如黑云压城之势。巨大的海啸携着大片雷云掀至茶山镇上空,令人胆寒。   海啸中一条游龙蜿蜒而来,赤龙鳞片细密光滑,在阴森可怖的天空下闪着冷光。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赤龙,而是一条身形优美的赤色腾蛇。   茶山镇的人永远都忘记不了那天,海啸之下,赤龙低下高贵的头颅,将那名坠落凡尘的仙人迎回了九重天。   事情过去几十年,仍是茶山镇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想而知,凡人对上天骨子里就有着憧憬和敬畏。   *   摇光城少主从下界回来了。   金乌刚刚升起,有关摇光城少主的消息便如插翅般飞往仙门各地。   “不是说失踪了吗?”有弟子疑惑出声。   “你从哪儿道听途说的消息?人纳兰少主是下界历练去了。”路过的一名弟子搭腔,“你们知道的,世家子弟最喜历练。”   众弟子深有感触,有人忙问,“那纳兰少主即将举行合籍大典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据在摇光城观海神祭祀大典还未回来的师兄弟传言,有人看见摇光城少主回城的撵轿上,身旁坐着一名窈窕少女,两人举止亲密,相谈甚欢,似有合籍之意。   正可谓人云亦云,明明真相同传言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也总有人相信。   “哪家的仙子?”不等路过的那名弟子回答,有弟子握紧折扇急问。   看他这模样,倒似心上人被抢走了一般。   “倒不是哪家的仙子,据闻是摇光城少主从下界带回来的救命恩人。”路过的这名弟子意有所指。   话本里最不缺的,就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众人面面相觑,问是哪家仙子的弟子咬紧牙,“都什么纪年了,还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套?摇光城少主何等尊贵身份,怎能娶一乡野村妇?”   众人古怪地看他,该弟子的好友站出来,连连作揖,“各位谅解一下,我这挚友自两年前在无尽海远远见过摇光城少主一面,整个人便被勾去魂魄了,成日不思进取,只想着做白日梦。如今又传出这样的传言……”   最后一句叹息尽在不言中,众人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天下美人榜首”早有耳闻,可是一直不得见面,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能将人迷成这个样子?   “你们说,西天涯神女同摇光城少主,哪一个更美?”有人摸了摸下颌开口。   “一个是美人榜首,一个位例第四,这有什么好比的?”   “神女居然才位例第四?”见过神女的人惊呼,“都美得跟琉璃海一样了,居然才位例第四?”   琉璃海是举世公认的仙境,可想而知这神女有多好看。   云色浅淡,有金光作染,仿佛绚烂的云霞自天尽头铺开。   琉璃海云亭中,纳兰站在亭边,目光远远地落在摇光神殿上。   “殿下。”有侍从穿过曲折游廊,在他身后恭敬又为难地开口,“阿茶小姐又没用膳。”   “可是吃的不喜欢?”纳兰收回视线,声音平静。   “已换了好几桌饭菜了,小姐都说没有胃口。”侍从叹了口气。   纳兰蹙紧眉头,转身往瑶华宫走。   瑶华宫在明微殿与明光殿之间,坐落于琉璃海之西。   殿阁雕花的窗户大开,十二扇雕填着蔷薇纹路的扇叶开向海底珊瑚丛的方向,有数不尽的鱼儿游来。   四方矮几,卷云案,飞檐下鎏金色铜铃伶仃作响。   “小姐,您就吃一口吧。”侍从将新端上来的饭菜放到卷云案上,轻声开口。   他身后跪了一地的侍女,都是来伺候阿茶用膳的。   可是阿茶不想吃饭,她只想见摇光,“摇光呢?摇光在哪里?”   满殿的侍从和侍女都为难起来,这位阿茶小姐自从住进了瑶华宫,整日喊着要见一个名叫摇光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们这里是摇光城,可没有一个叫摇光的人。   纳兰从殿门外走进来,眉头紧紧蹙着,“全都出去。”   “是。”   侍从侍女们恭敬地起身,慢慢地退了下去。   阿茶听见摇光的声音,瞬间起身,“摇光,这是哪里?我不要呆在这里,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个地方没有一处是不陌生的,尽管金碧辉煌,尽管婢女成群,却不是她的家。   “阿茶,过来。”纳兰牵起阿茶的手,将她带到卷云案后坐下。   “这个界面跟以前你住的地方不同,名叫无相界,而这里是摇光城,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家。”   纳兰看着她,浅色的瞳孔里带着疑惑,“阿茶不喜欢这里,为什么?”   他记得在人界时,阿茶曾说过想要住一间大宅子,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   二合一更。阿茶的出现是为了推动攻受感情。纳兰当她是朋友。下一章开始会逐渐不再出现。 第94章 三生(十)   可阿茶是个孤女,又顶着天煞孤星的名头,尽管有个舅舅尚在人世,也年岁已老,护不了她几年。   所以纳兰将她带了回来,想护阿茶一辈子。   只是阿茶终究是个凡人,身无灵根血脉,无法修行,百年过去,终将化作一捧黄土。而纳兰能护的,也只有一百年。   阿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看着纳兰,“……我想回家。”这里再好也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那些人表面上恭她敬她,暗地里却轻视鄙夷。   阿茶生来穷困潦倒,没有什么见识,看不懂伺候自己的侍女目光里带着的深意。可她感觉得到,这里没有人喜欢她,除了摇光。   然而摇光也不是摇光,他有真正的名字,可是阿茶同样不知道。那些侍女都恭敬地唤他——殿下。   殿下……阿茶想,原来她的摇光身份这么贵重。   阿茶以前觉得摇光像天上的明月,却原来摇光不是像天上的明月,而就是明月。   明月高高在上,她这一粒沙尘,心底的那些妄想也该有个尽头。   “阿茶是担心舅舅吗?”纳兰将饭菜端至她面前,声音很轻,“先用膳,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   十二扇窗叶外,水天一色。波光潋滟的海水映着天上绚烂的云霞,仿佛五彩斑斓的锦缎交织,美轮美奂。   有侍从站在殿中一角听了许久,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无人知道他的动作,侍从穿过长而曲折的游廊,从琉璃海之西走向海中央最壮丽巍峨的宫殿。   “……这人界女子在殿下心中颇有份量。”跪在摇光神殿主殿中的侍从恭敬地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身着银色盔甲的侍卫站在大殿两侧,容色冰冷得无一丝波澜。   卷云帘随海风晃动,在光滑冰冷的的白玉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颇有份量?”摇光城主的声音又冷又沉,带着几分飘渺之意。   纳兰予端坐于十二玉阶上,容色之俊美,比夜空中的星海还要耀眼。他身着繁复的道袍,墨色的燕尾冠将乌发束得整整齐齐,同金丝银线勾勒而成的符文滚边广袖逶迤在后,优雅威仪,整个人如同日月悬空般不可直视。   “是。”侍从心中十分畏惧,“殿下还亲自端了饭菜给那人界女子,柔声哄喂。”   这便是冤枉两人了,饭菜是端了,柔声哄喂却是没有。纳兰在人界惯了同阿茶相处的日子,他待阿茶如同妹妹一般,并无其他想法。只是对比身边的其他人,却是亲近了些。   然而无人注意到一件事情,摇光城少主没有朋友,连同修道友也仅有太阴常极宫那几位。所谓对比身边的其他人,是在拿阿茶同瑶华宫的侍从侍女相比较。   纳兰予一贯神色冷淡,听了侍从这话却突然笑了起来,“本君竟不知他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他本是极无情的人,笑起来也没有多少温度,将底下跪着的侍从吓得脸色发白。   “城主息怒,殿下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那女子没有灵根无法修行,很快便会年老色衰。”侍从稳了稳心神,颤着声音开口,“用不了多久,殿下就会彻底离开她,回到您——”   侍从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纳兰予目光幽沉,“怎么不接着说?”他嘴角勾起冷意,“回到我什么?”   侍从“砰砰砰”磕起头来,“城主饶命!城主饶命!”   “明微殿留下来的人?”纳兰予恍若未闻,手指在膝上敲了敲,动作很轻,几不可见。   “是。”一目光同海水般无情的侍卫走出来,眼眸微垂,“除了这一个,瑶华宫中还有一人。”   纳兰予手指一顿,铺天盖地的灵力仿佛重重大山压在了侍卫身上。   他声音平静,“本君记得,本君当年已经全部杀光了才是。”   侍卫几乎是一瞬间嘴角溢出了血迹,他常年没有波澜的瞳孔里带着深深的恐惧,猛地跪了下来,“属下当年奉命处理明微殿留下来的人,按您的吩咐,已将知晓少主身世之人全部清理。”他手指握成拳,指骨发白,“存活下来的这两个人……是少主带回了瑶华宫。”   那年城主府里一片腥风血雨,他杀红了眼,在准备处理最后两个余孽时,不慎被从太阴常极宫回城主府的少主撞到现场。   侍卫谎称明微殿无主,要将这两人送出城主府。   少主年幼心善,得知是明微殿留下来的侍从,想起那个因丧夫丧子而疯癫的婶娘,心软之下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寝宫。   侍卫只是侍卫,他阻止不了少主。思及城主已闭关,除了这两个侍从其余人已杀光,他便不动声色地给两人下了禁咒,目送少主把人带走。   只要他不说,谁又知道明微殿还有人存活?   果然,这些年无论两个侍从如何想方设法地想对少主说出真相,在禁咒之下,只要谈及明微殿或纳兰明非几个字,一张嘴便上下紧锁,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时间久了,这两个侍从也意识到了什么,再没有试图开口。虽然日益恐惧,但两人却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少主办事。   若不是此次纳兰将一凡界女子带回城主府,举止亲密,两个侍从还不会自乱阵脚。   原因无他,只因两人每日跟在纳兰身边,凡事必躬必亲,早已看出城主纳兰予的心思。   他二人心知少主身世,又是冰夷族人,清楚且明白冰夷一族的传统,知道纳兰予爱重少主是对少主有道侣之意,并非亲情。   两人在私底下担忧害怕,一度想过事情到来时如何劝少主隐忍。然而他们没等到纳兰予下手,却等来了少主即将合籍的消息。   还是同一个人界女子。   两个侍从惊慌失措,担心纳兰予会因此震怒。因此被摇光神殿传唤时,侍从才会那么恐惧。   他担心纳兰予迁怒少主,便将事情推到那人界女子身上。想着即便有雷霆之怒,该承受的也不是他的少主。   只是他太过恐惧,把心中所思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尽管最后及时的住了嘴,却也于事无补。   纳兰予收回灵力,声音冷得没有温度,“杀了。”   侍卫猛地抬头,薄唇抿紧,“殿下那边——”该如何交代?   纳兰予轻笑一声,他拂袖起身,从十二层玉阶上走下来。步伐缓慢,走动间隐隐有股压迫感。   白玉砖上一道冷光闪现,卷云帘“哗啦”掀起,殿内再恢复平静时,跪在地上的两道人影已变作冰绿色粉墙,消散于空气里。   *   琉璃海之北,“雾镜如涯”。   同琉璃海其他地方不同,这一片海常年冰雾萦绕,霜雪飘摇。海面因寒霜之故,结了厚厚一层冰,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川一般。   飞雪如絮,将“雾镜”衬得好似冰雪仙境。寒风拂过盛开于冰川裂缝中的丹离花,冰蓝色的花瓣点缀上晶莹剔透的霜雪,美得令人震撼。   “阿茶喜欢这里吗?”纳兰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去看身后两步远外的阿茶。   “雾镜”寒风刺骨,阿茶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一张脸冻的通红。她毕竟是凡人,肉体凡胎,受不住这冷冽的寒风。   “我们要去哪里?”阿茶的声音在冷风中听得有些不真切,似乎有些害怕。   “去一个能看见你舅舅的地方。”纳兰说。   人界在无相界之下,想要看一眼人间并非易事,除了“雾镜”。   “这片冰川名为“雾镜如涯”,是整个无相界离人界最近的地方。”   近到什么程度?   只要走到雾镜中间,用尽全身的灵力令风雪停止,来人就能透过光滑冰冷的冰川,去看自己想要看见的人或事情。   就像西天涯的神器“三生三世镜”一般。只是那是神器,这里是秘境,不可同语。   阿茶听到“舅舅”两个字,本就被冻得发抖的手指愈发颤抖起来。她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摇光,你能给我讲讲无相界吗?”以后她就要住在这里了。   纳兰目光温柔下来,“阿茶想知道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迎着风雪往前走。纳兰偶尔偏头看一眼阿茶,目光始终温温柔柔,跟对所有人都不一样。   在没有阿茶的地方,纳兰的神色是平静而冷淡的,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   霜雪几乎掩盖了两人的身影,微生清仪从一旁阵法中走出来,目光幽暗地落在纳兰身上。   “少主,该回去了。”他身后跟着面色沉冷的几个侍卫。   “那是谁?”他的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本是漫不经心摩挲的,然而问出这句话后,整个人便烦躁起来。   侍卫知道他问的是谁,平静道,“是纳兰少主尚未合籍的道侣。”   “道侣?”微生清仪的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可他毫不察觉,“他哪里来的道侣?我在摇光城住了这么久,可从未听说纳兰千流有未婚的道侣!”话到最后,竟变得狠戾起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相留醉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三生(十一)   摇光城少主要与一人界女子合籍——这一消息不知是谁传出来的,闹得无相界沸沸扬扬。   有幸见过摇光城少主的修士,不论男女,皆捶胸顿足,暗恨自己没有早早下手;没见过的,在茶楼客栈饮茶听书,听旁人对那人界女子评头论足,听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那凡人女子长得是何模样,竟勾得纳兰少主不惜放下身份,娶她为妻。”说书先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艳羡。   “听闻那女子在人界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如今可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了。”底下的人也跟着开口,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对此女子手段高明的感叹。   “话别说得那么早,这只是传言罢了,摇光城主不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   旁人听了暗自觉得有理,摇光城是什么地方?纳兰少主又是什么人?西天涯神女都未必配得上的人,一介村妇想光明正大入纳兰家府门,痴心妄想。   “我倒是觉得,摇光城少主未必喜欢那凡人女子。”有人握着折扇笑吟吟开口。   茶楼里的人看过去,见是个年轻俊美气度不凡的少年,先是一愣,后问,“兄台为何如此笃定?”   坐在茶楼里听书的多半是闲得发慌来求学的小修,年龄相仿,称少年一声兄台合情合理。   “在座诸位,可有人见过摇光城少主?”少年倚着雕花栏问。   人人皆摇头。   摇光城城主府府门深似海,岂是人人都能入的?纳兰少主又常年在太阴常极宫问道,因此诺大无相界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这屈指可数的人里又有一大半在摇光城里。   少年看了眼众人,意有所指,“天下美人榜总听过吧?”   这次人人点头。   少年脸上的笑意加深,“天下美人榜首,喜欢一介乡野村妇?你信?你信?”他连问了几人。   茶楼众人恍然大悟,少年起身,悠悠地晃着扇,往楼下大堂走。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灰扑扑长袍,头戴帷帽的年轻男人。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开口,“领主,可要派人去摇光城打探消息?”   若纳兰千流真要举行合籍大典,摇光城守卫必定松懈,正是他们对浮图塔动手的最好时机。   “你也信那些谣言?”末尘轻笑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嘴角甚至还有些冷。   “纳兰千流一心向道,若不是他对那凡人女子有意,旁人也传不出两人举止亲密的谣言。”男人暗了暗目光,“摇光城也并未出面澄清。”   这才是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原因。   “正是因为并无此事,摇光城才没有出面。”末尘对纳兰予了解得很,若纳兰千流真对那凡人女子有意,只怕此刻传的不是摇光城少主即将举行合籍大典的消息,而是那凡人女子的死讯了。   “雾镜如涯”。   风雪停在半空,只余冰雾萦绕。冰川裂缝中的丹离花被寒冰冻结,仿佛精美的生长于冰川裂缝中的冰花。   阿茶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花,冰蓝与一望无垠的银白交织在一起,美得让人叹息。   “这花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喜欢?”纳兰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一片冰蓝的丹离花上,“这是丹离花,生在极南的荒芜之地,百年才开一次。”   阿茶伸手去碰,冰冷的花瓣瞬间化成雾状,消散四周。   “消失了?”她愣愣地看着指尖。   纳兰目光复杂,“它早已死去多年,如今还维持着生前模样,只是有人强留它罢了。”   两人穿过丹离花,来到一面镜湖前。   “雾镜如涯”——顾名思义,这冰川中间是一面如同镜子般的碧湖,碧湖旁有高耸入云连绵起伏的雪山,内有神通,可连接两界探查虚实。   若施展阴阳颠倒之术,则下界可与上界沟通,上界可观下界人或事。   纳兰停下脚步,看了眼碧湖上晶莹剔透的霜雪,抬起卷云袖。   “敇。”   话音刚落,碧湖四周冷风卷起,慢慢形成一个漩涡状,湖水仿佛被人投下石子,先是荡起数圈涟漪,后归于平静。   阿茶在一旁屏息以待,待见到光滑如镜的湖面上出现舅舅苍老的身影,忍不住想扑过去,“舅舅!”她眼眶发红。   纳兰及时扶住她,心底轻轻一叹,“阿茶以后想舅舅了,就来这里。”   镜湖里的舅舅坐在院门口,人界这个时候正是饭点,他院门前却坐着许多村民。   “我家阿茶啊,跟仙人上九重天做神仙去了。”舅舅咧着嘴笑,“仙人还想把我一起带上去的,但我想啊,我都这把年纪了,家里好几口人,田地里的庄稼也没人收,就给拒绝了。”   原来自从纳兰在海啸中跟赤色腾蛇回了无相界后,他在人界的这段经历也不知怎么传的,许是有人看见了他派去接阿茶的人,传得既离谱又沸沸扬扬。   一时间报恩之说传遍大江南北,一时间又传起了“前世今生”,怎么匪夷所思怎么来。   “舅舅能下床了。”阿茶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到无相界后,最担心的就是舅舅的病,现在看见舅舅不仅病好,还修了青砖瓦房,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抬头问,“摇光,你的那三百两银子,可是给我舅舅建房子了?”   纳兰“嗯”了一声。   阿茶沮丧地开口,“三百两银子,能在镇上买好几间铺子呢。我舅母生了十几个心眼,这三百两能被她挤出一半给娘家。”   纳兰手指蜷缩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了起来。   阿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摇光为什么要笑。   风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晶莹剔透的霜雪落在丹离花上,覆盖了一片冰蓝。   两人刚回瑶华宫,摇光神殿就派了人过来。   “殿下。”侍从先是给纳兰行礼,后恭敬地对阿茶开口,“阿茶小姐,城主有请。”   纳兰闻言一怔,随即蹙紧眉头。他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阿茶,低声开口,“你留在宫里,不管谁来传召,都不要理会。”   ※※※※※※※※※※※※※※※※※※※※   阿茶下线,纳兰予上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宫商角徵羽╭、相留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三生(十二)   他将阿茶带回瑶华宫数日,纳兰予都不闻不问,此刻突然传召,定来者不善。   纳兰心底一沉,命宫里侍从照顾好阿茶,随摇光神殿来的侍从离开。   海神祭祀大典是无尽海最大的一个节日,同人族的年节一般,从祭祀准备开始,到活动结束,得举行两个多月。   纳兰回城后,大典只剩下最后的天祭没有举行。待三日后的血月之夜,黑海出现,纳兰予请出权杖同御海珠祭天,海神祭祀大典才算是落下帷幕。   摇光城里还住着许多散修,日光猎猎,他们坐在客栈或街边的凉茶铺子里,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从人群穿行而过的几名少年身上。   那是一行道服加身法冠束发的少年弟子,年纪虽小,却个个容色冷淡气质沉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左脸颊上妖异艳丽的繁复纹路,仿佛敇纹般向额角蜿蜒。   有修士观了眼这几名弟子腰间上佩戴着的黑铁银月铜铃,心中了然。   纳兰一族的弟子——冰夷人。   传闻在无尽海域修建摇光城的纳兰一族来自深海,同海底的水族有着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没来摇光城之前有修士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传言,见了冰夷人才知道,原来传言不是没有原因。   相比寻常修士的样貌,冰夷人更显俊美优雅,玉质金相。因修行水系功法的缘故,周身的气息也如水流一般带着微微凉意,比起其他仙门弟子的平易近人,纳兰一族的弟子更显得不近人情。   不愧是有着妖修血统的冰夷人。   有知晓内情的修士倚着客栈雕花窗叹息,几个普普通通的族中子弟就长得如此美貌动人,摇光城少主的样貌可想而知。   “冰夷人?”坐在修士一旁的年轻修士也看到了大街上的一行少年,举杯怔愣,“怎么从城主府里出来了?”   无尽海域很大,占据了无相界三分之二的大海,海域里居住的百姓自然不止纳兰一族。相反,同海域内其他地方搬迁来的人族相比,纳兰一族只有可怜的数百余人。   除了少数呆在太阴常极宫问道的族人,纳兰一族常年呆在城主府里,非乱城之事不出。至于平时在城里巡逻的侍卫,自然是人族弟子。   因此当散修和其他仙门弟子看见大街上走过一行冰夷弟子,心底才会惊讶不已。   “你还没听说?”在窗口纳凉的一名散修转过头,用折扇遮了半张脸,神神秘秘地开口,“破妄神君的仙驾要到了。”   本来两个月前破妄神君就要来无尽海观礼,然而摇光城不知出了何事,本该去弱水归墟祈福的少主突然去了人界历练,导致大典最重要的海神祭祀一幕无法举行,破妄神君闻知消息,便推迟了前往无尽海。   “大典都要结束了,神君怎么这个时候来?”倚着雕花窗的修士心头一惊,坐直身体。   散修示意两人靠过来,压低声音,“过两日的天祭才是重头戏,摇光城主要请“海神之泪”祭天,你说破妄神君能不来吗?”   偌大一个无相界,也只有一个“海神之泪”能让上界忌惮。   为了迎接神君仙驾,摇光城将族中子弟都派了出来,日夜巡城,做好警戒。   纳兰回府不久,自然也知道破妄神君要来无尽海的消息。然而对比即将到来的神君,他更在意的,是纳兰予突然传召阿茶的举动。   曲折的游廊两侧是琉璃般透明的海水,丹离花盛开在海面上,同漫起的阵阵青烟相互交映,仿佛一幅沉寂的山水画。   摇光神殿主殿,纳兰予端坐于十二层玉阶上。寒雾在白玉砖上萦绕,他穿着繁复道袍,乌发同长袖逶迤在后,冰冷俊美,令人不敢直视。   “见过城主。”纳兰站在殿上垂眸行礼。   伴随着纳兰予沉冷的声音,一道轻柔的灵力将他扶起,“本君并未传召你。”   “城主——”   “到我身边来。”纳兰予打断他的话,面色冷淡地开口。   纳兰一怔,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向十二层玉阶走去。   寒玉阶冰冷刺骨,他在冷雾中走到纳兰予身侧,轻摆云袖坐了下来。   “阿茶一介凡人,不懂府中规矩,还请城主宽容。”纳兰抿紧薄唇。   纳兰予像是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听闻你对这凡人女子多有在意,本君只是想见一见罢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侍从端了盘灵果从偏殿走出来。   “城主,殿下。”侍从目光虽然平静,但捧着灵果的双手却在细微颤抖,“这是南陵方才进贡的帝流浆果。”   纳兰正待开口,视线落在灵果上,又是一怔,“帝流浆果?”   侍从低垂着头,“是。这灵果虽不比族中的冰凌圣树,对我们冰夷一族却是极好的修炼丹药。”   “你近日也要碎金丹重修了。”纳兰予看着他,目光幽暗,“这帝流浆果来的正是时候。”   纳兰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慌意,他本是为阿茶一事来的,如今却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他稳了稳心神,想自己到底是纳兰予唯一的孩子,他不会害自己,便对侍从低声开口,“端上来。”   侍从本就颤抖的手更抖了,他走到玉阶上,正要把灵果放到青玉案上,纳兰予忽然似笑非笑起来。   “咣当”一声,果盘落在案上,将青玉案震了震。   “城主恕罪!城主恕罪!”侍从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跪地求饶。   只是摔了个果盘罢了,何至于如此恐慌?   纳兰心里叹了口气,“下去吧。”   侍从连连磕头,忙退了下去。   “你将那凡人女子安置寝宫中,已然招惹了许多流言蜚语。你若真有意,等过了祭祀大典便纳她为妾,收拾个偏殿出来给她便是。”   纳兰予起身,背对着纳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二人身份悬殊,正室之位不可能给一介凡人。千流,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在纳兰看不见的地方,他冰冷竖瞳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尘浮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三生(十三)   纳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旁人误会自己对阿茶的心思。虽然他将阿茶从人界带回来,但确确实实没有其他心思,只拿阿茶当妹妹看待。   至于为何让她入住瑶华宫,只是因为阿茶初来乍到,不懂府中规矩,又心生害怕,住在自己的寝宫里会自在些罢了。   他挽袖起身,衣摆穿过一地寒雾,走到纳兰予身后。   “我对阿茶只有兄妹之意。”他心底轻轻一叹,“我在人界时蒙她所救,又累她照顾了我两月有余。阿茶在人界六亲死绝,又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我忧她后半生无人照拂,才将她带了回来。”   纳兰说这些话时蹙紧眉头,是真真切切在忧心阿茶。   纳兰予微微侧头,见他长睫微颤,目光便是一暗,“当真无意?”   纳兰摇头,“我会让人将明光殿收拾出来,让阿茶搬进去。”如此,也可澄清他同阿茶之间的流言蜚语。   纳兰予浅色的瞳孔里有暗芒一闪而过。话到这里,他的目的已然达到,无需再多说什么。   他牵起纳兰的手,将人重新带到青玉案前。两人坐在一起,云袖交叠,距离之近,仿佛可以汲取对方身上的体温。   “看来是本君误会了。”纳兰予不动声色地放开纳兰的手,“既对她无意,让她早些搬出来。你这些日子日日同她待在一起,长老那边已经颇有微词。”最后一句话他加重语气。   纳兰抿了抿嘴,“是我考虑不周,让城主忧心了。”   他只想到阿茶会害怕,没想过在旁人眼里,他把阿茶安置寝宫的这一举动本身就坐实了流言。   “你若不想旁人去打扰那姑娘,这些日子便疏远些,等流言蜚语平息,再去看她也不迟。”   “是。”纳兰颔首。   纳兰予话锋一转,“南陵大旱,帝流浆稀缺,无相界仅剩这几枚帝流浆果。你碎金丹重修在即,便在这里服用了吧。”   帝流浆果虽不比冰凌树的果实,却也是极为珍贵的一种灵果。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千年才能成熟一次。   南陵地界的帝流浆树本就稀少,千年一结的果实屈指可数,若不是此次大旱,他们还舍不得进贡这世间仅剩的几枚帝流浆果。   希望纳兰予能看在这几枚灵果的份上,施以援手,给南陵布雨。   纳兰心底又莫名慌乱起来,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能蹙紧眉头,紧了紧手指开口,“……谢城主。”   见他指尖微动,拿起一枚朱色的灵果放在唇边轻咬,纳兰予幽沉的目光里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云霞自遥远的天边铺来,带着点点金光洒在琉璃海上,漾起一阵浮光掠影。   纳兰从摇光神殿出来不久,阿茶便搬去了明光殿。   城主府上下观望的同时窃窃私语。   “搬出来了?殿下竟也同意?”   “便是殿下不舍也没办法,几个长老一直想他娶西天涯神女。”   “据闻是城主的意思,那天有侍从看到了殿下从摇光神殿里出来。”   “我怎么听说殿下根本不喜欢那人界女子,只是碍于救命之恩把她带上界罢了。”   ……   游廊尽头,微生清仪站在廊角,静静地听着。一墙之隔的殿阁里,几个侍从侍女边打扫阁楼,边压低声音说话。   他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面色不变,“我记得明光殿就在明微殿隔壁。”   明微殿是微生清仪入榻的宫殿。   他身后的侍卫沉声开口,“少主,那是纳兰少主的贵客。”   “贵客?”微生清仪似轻笑了一声,他目光冷下来,“一介凡人,也想挟恩图报。”   “少主慎言。”侍卫蹙紧眉头,就算那人界女子在挟恩图报,那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   “他现在在哪儿?”静了片刻,微生清仪问。   侍卫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纳兰少主正在簌揽宫同太阴常极宫的修士论道。”自从来了这摇光城,少主的心思便一偏再偏,从浮图塔御海珠偏到了摇光城少主身上。   同所有见过纳兰千流的人一样,侍卫也曾有过一瞬间的迷恋。那抹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的身影仿佛能勾魂夺魄般,轻而易举就将人拉进名为心动的深渊。   多少人沉溺在里面挣扎不出来,而侍卫却只迷恋了一瞬便恢复了清醒。   不是那个人不够好,而是他身为落海城的死士,意志力非常人所能比拟,他时刻谨记着自己来摇光城的目的——夺取御海珠。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包括自己的性命。   侍卫很担忧微生清仪的状态,他太在意纳兰千流了,在意到只是听到对方和一人界女子举止亲密的消息就会勃然大怒的地步。   侍卫太清楚这种易怒背后代表的意思,除了嫉恨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少主也沦陷了进去?   “太阴常极宫?”微生清仪摩挲剑柄的手指一顿,“将我的柬书拿去,就说我在修行上遇到了一些问题,想请教请教纳兰少主。”   侍卫心头一叹,一种“果然如此”涌上心头,“是,少主。”   簌揽宫在琉璃海之西,同瑶华宫隔海相望,也是座壮丽巍峨的宫殿。   殿外云霞满天,水天一色,殿内却满天星海,银月悬空。   纳兰站在星海下,微卷的乌黑长发垂在身后,他指尖微动,仔细地挪动夜空中星子摆放的位置。   “九级八阵晦涩难懂,师弟能摆出这阵法雏形,已是极具天赋。”   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纳兰一怔,转过身,目光落在道服繁复头戴燕尾法冠的离苍身上,“师兄怎么来了?”   “听闻你下界历练了一趟。”离苍答非所问,“还带回了个凡人女子。”   “师兄也听到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既然是流言蜚语,为何不出面澄清?”离苍神色无异,仿佛只是在关心师弟的名声。   “众口铄金,人云亦云。”纳兰左手掐诀,满天星海化作流光散去,只余点点星光。   ※※※※※※※※※※※※※※※※※※※※   这两天有点事,明天再粗长。其实不论是斐夙还是一直以来作为病毒的攻,都是反派系统也就是主神的□□,但他们不知道。   最近要和谐,大家都懂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6瓶;柒染 5瓶;相留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三生(十四)   “究竟发生了何事?”离苍蹙紧眉头,明明师弟是要去弱水归墟祈福,怎么突然就改去了人界历练。   “当日我的确去了归墟祈福。”纳兰轻叹一声,“只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甚清楚,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凡人地界。”   等回了无相界,听闻纳兰予大肆虐杀水族一事,他才若有所思。对于海妖对他下手一事,纳兰并不觉得意外,水族一向野心勃勃,早有反意,若不是看在血亲的份上,冰夷族绝不会留他们活到现在。   只是海妖固然死有余辜,海底无辜者众多,纳兰予却一概漠视,全下了死手,还将弱水周边十几座城池夷为平地,这让一直与生父不亲近的纳兰感到陌生至极。   这不像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摇光城主会做的事。虐杀水族淹没人族城池,只会让本就忌惮无尽海的仙门世家更加忌惮。   若说纳兰予是因为他的失踪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纳兰是不信的。他们父子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同陌生人比起来也就多了条血脉纽带。且纳兰予生性无情,不像是那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暴露在明面上的人。   不提淹没人类城池一事,单是虐杀水族,就足以让西天涯出手警告。   纳兰能想到的,离苍自然也想到了。他走到纳兰身侧,“是水族?”   纳兰正要开口,殿内几道冰绿色灵光闪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人触动了簌揽宫的结界?   “殿下。”殿门外传来侍从恭敬的声音,“明微殿有人求见。”   纳兰一怔,这才想起明微殿里住着何人。他看了离苍一眼,“看来师弟不能陪师兄论道了。”   簌揽宫作为太阴山修士的入榻之所,平日里只有太阴常极宫的修士来往,因此整座宫殿看起来十分冷寂,不比其他殿阁。   纳兰掀开珠帘,从偏殿走出来。   白玉砖上倒映着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侧眸一看,殿下站着的冷面修士不是别人,正是微生清仪的贴身侍卫。   “见过纳兰少主。”侍卫抬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纳兰坐在青玉案前,他身后是十二扇雕填着卷云纹的窗扇,冰绢丝制成的围屏立在一旁,透过薄薄的屏风,隐约可见里面十方架组成的书阁。   海风拂来,将飞檐下鎏金色的铜铃吹得伶仃作响,低低沉沉,仿佛从遥远的海岸传来。   “可是微生少主有什么事?”纳兰音色平静。平心而论,他对微生清仪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家少主近日研习阵法,遇到了一些难题,听闻纳兰少主在阵法上颇有造诣,想请教一二。”   落海城能人辈出,单是微生一族就有不少大乘期老祖,其中以阵法入道者更不在少数,微生清仪怎么会想到向他请教阵法一事?   纳兰虽心中疑惑,却没有拒绝。以微生清仪现在的身份,他前脚刚刚拒绝,后脚流言蜚语就能传遍整个无尽海。   破妄神君的仙驾不日便到,届时恐不好交代。   这般想着,他跟侍卫一起离开了簌揽宫。   明微殿。   偌大的庭院里栽满各式花草,紫色花藤自院墙垂落,同遍地绿萝交织在一起,好似云霞铺就的彩色锦织。   这是一座水榭样式的庭院,左右两边是琉璃海,身后是游廊殿阁。容色沉冷的侍卫站在廊角里,见远处有人走来,抬头一看,皆是一愣。   微生清仪就坐在庭院中,动作优雅地擦拭自己的本命宝剑。感觉到身后侍卫的失神,他蹙着眉偏头,见是一身云衣长袖的纳兰千流,一颗心便怦然动了起来。   “纳兰少主。”本命宝剑化作一道流光,隐入他眉心敇纹。微生清仪难忍心头喜意,上前便要去攥纳兰的手。   纳兰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听闻微生少主近日在研习阵法?”   “……我师尊以阵法入道。”见纳兰避开他,微生清仪目光一沉,解释了一句。   纳兰是站在游廊上的,高了庭院两个石阶的距离。对于微生清仪突然的亲近,他感到不解的同时很不自在,便抿了抿嘴,“不知是什么样的阵法,能把微生少主给难住?”   话落的瞬间,他手腕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云霞宫殿斗转星移,再站稳时,整个人已经在漫天星海下。   银月悬空,极光彩带自星空一端铺来,飘在星海中,恍若仙境一般。   “这是……九极八阵?”纳兰瞪大双眼,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为何会这阵法?”他疑惑地问,低头才发觉自己被微生清仪抱在怀里。   纳兰下意识地推开对方,正要往后退,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   “我师尊所教。这九极八阵晦涩难懂,我一人参不透,只好将纳兰少主请过来。”耳边响起一声轻笑,纳兰欲抽回手,对方却愈攥愈紧,只好放弃。   “微生少主可否放开在下?”被别人攥着手腕,真是不自在极了。   微生清仪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声音却不似他的动作一般孟浪,反而透着几分凝重,“来了。”   什么来了?   纳兰一愣,四周灵力自阵法边缘卷起,慢慢形成一个漩涡状。漩涡如同黑暗一般扩大,将整个星空都吞噬了进去。   “那是阵眼?”纳兰心中一惊,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出现在手中。   九极八阵虽是上古阵法,却是赫赫有名的诛仙之阵,其凶恶之名,比真正的诛仙阵还要令人闻风丧胆。   纳兰虽能摆出九极八阵阵法雏形,却不能催动,也不知那破妄神君是如何教的徒弟,竟将一个完整的阵法交给微生清仪研习。   他就不怕阵法暴动,徒弟被灵力吞噬吗?   想到此处,他心底轻轻一叹,那上界果然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尽管破妄神君收了微生清仪为弟子,观其态度,却像是放养一般,不仅毫无关怀之意,连徒弟的性命也毫不在意。   这不像是收徒,反倒是像自己不方便出面,要推一个把柄出去一样。   ※※※※※※※※※※※※※※※※※※※※   我又卡文了。接下来要加快进程,不然以这样的速度,再写一个月也未必写完三生三世。等我吃了饭继续写。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宫商角徵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三生(十五)   “别怕,那是阵法在自我修复。”微生清仪声音冷静,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搂着纳兰的腰肢不放。   跟普通的阵法不同,从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大多具有灵性,跟修士的本命法宝一样。而法器一旦有了灵性,就会生出剑灵器灵一类。九极八阵也不例外。   那漩涡将星空吞噬之后,很快化作一团黑雾,黑雾里噼里啪啦灵力作响,仿佛雷云一般。很快,雾气逐渐抽条,变成一抹没有五官却有四肢的人影。   是阵灵!   纳兰顾不得腰间的那只手,握着长剑的手指发白,声音发紧,“这阵灵没有意识?”   阵灵没有意识,只有两种原因造成。一是阵灵诞生之初遭到了重创,在修复过程中意识崩溃;二是这九极八阵还不完整却被人硬生生地催动完整,导致阵灵在错误的时候诞生。   可不管是哪种原因下诞生的阵灵,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自我修复也是极其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就会阵法暴动。   纳兰研习阵法多年才知道这些隐秘,微生清仪却是拜入北流宗破妄神君门下才学的阵法,自是不知道其中利害。   他抿紧薄唇抬眸去看身后的微生清仪,手指紧了又紧,最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以破妄神君的身份,是不可能害微生清仪的,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怎么了?”微生清仪察觉到他的目光,低下头问。   纳兰摇头,“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观阵灵如何自我修复?”   “是,也不是。”微生清仪低低笑了起来。   纳兰正疑惑他的话,那边修复中的阵灵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四周漆黑的夜幕被突如其来的灵光照亮,万道金光中,漆黑的夜幕仿佛起了皱褶一般,一点点掉落下来。   夜幕后面是一片银白。银色的流光将阵法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荧光大小的光点四处飘荡。   脚下有涟漪荡开,一圈一圈。纳兰低下头,看见一朵巨大的冰莲在水幕底下缓缓盛开。   “这是上三品明世冰莲,名曰“七宝琉璃”。”寂静了不知多久,微生清仪的声音在耳廓边响起,低沉飘渺得仿佛从阵法外传来。   话落,那冰莲“砰”的一声碎开,化作点点霜雪,将水幕覆盖。   灵光散去,又是一片黑暗。   一道星芒从脚下划过,仿佛信号一般,十几道流光接踵而至,划破黑暗,又陨落在黑暗里,星芒消失的地方点点火光突然出现,那斑驳得好似霞光的色彩点缀在黑暗里,美轮美奂。   “这是光与暗,世界由此而来。”微生清仪话落,星芒火光尽数消失,又有无数光圈落了下来。   光圈破裂开的声音细不可闻,化作朵朵带着灵光仿佛火焰盛开的花朵,盛开在水幕上。   “可看出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很是温柔。   微生清仪本对阵法毫无兴致,他催动九极八阵,只是为了讨醉心阵法的纳兰欢心罢了。   否则他一个剑修,还不知道怎么讨心上人欢心。想到临行前师尊的叮嘱,他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不以为意。   纳兰目光落在那些火焰一般的花朵上,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阴阳颠倒,五行兼融?”   微生清仪心底喟叹,真是太聪明了,只看一眼便知道了阵法最深处的秘密。而他之所以能知道,还是当日师尊将九极八阵给他时所说。   “不错,这九极八阵之所以晦涩难懂,是因为它跟别的阵法不同。一般的阵法仅是在五行生克九宫方位的基础上布成,遵循的是阴阳结合生生不息之道。而九极八阵,恰恰反其道而行。”   微生清仪不知何时走到了纳兰面前,他伸出手,眼底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诱惑般压低声音,“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纳兰看着他,仿佛被蛊惑一般抬起手。   两手正要相触,一道带着强烈杀意的剑光袭来,破开阵法上的层层结界。   隐在水幕下的阵灵感知到有敌来袭,灵力刚刚暴动,便被接重而至的万道剑光给彻底压制。   仿佛夜空被人从外面划开一道口子,剑光散去之后,外面绚烂的云霞清晰可见。   “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微生清仪目光一冷,他左手掐诀,正要收回阵法,却见四周夜幕如同幕布一般,缓缓聚拢在一起后,化作一道金色流光远远的坠向隔海相望的瑶华宫。   彩色锦织般的霞光被冲散,晕染在棉絮状的云海上,好似桃色染就一般。   坐落于海西壮丽巍峨的宫殿一角点缀着由深及浅的落日余晖。柔和的光线清清浅浅的洒在海面上,将本就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的琉璃海衬得仿佛美玉一般。   神色冰冷的俊美修士立在殿阁上方,衣袍猎猎作响。他微侧着头,目光幽沉,抬起的右手掌心上散发着蓝白色火焰的光团正是微生清仪来不及收回的九极八阵。   淡淡霞色落在他身上,光与黑暗交接,让纳兰予整个人看起来无情得可怕。   纳兰在看清瑶华宫上方的修士是纳兰予后,瞳孔忍不住紧缩起来。明明他与微生清仪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论阵道法,被对方冰冷的目光一看,却仿佛做错一般。   纳兰低下头,抿紧薄唇。   微生清仪却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哪个不出世的老怪物途径摇光城见到九极八阵想要杀人夺阵,不想却是心上人的生父。   他稳了稳心神,恭敬地作揖开口,“见过摇光城主。”他态度不卑不亢,试图留下个好印象。   那边纳兰予看了两人许久,收回视线,“九极八阵?破妄神君参悟的上古阵法?”他音色沉冷。   “是,城主也对这阵法感兴趣?”微生清仪问。   纳兰予神色没有变化,五指收拢,将不断挣扎的九极八阵化作黑雾消散,“千流,过来。”   纳兰手中的长剑争鸣一声回了卷云袖中,他长睫微颤,“是,城主。”对于纳兰予,他恭敬中始终带了几分惧意。   微生清仪目光猛地一沉,“城主这是何意?”   纳兰予却是极其冰冷的看了他一眼,“等破妄神君到了,我再同他好生请教一番落海城的教养。”   漫天云霞皆被席卷而去,徒留一片浅淡的云色。   太华宫,纳兰予的寝宫。   “见过城主,殿下。”看见面色冰冷的纳兰予从长廊尽头走来,纳兰跟在身后,宫殿外的侍卫猛地下跪行礼。   “全部退下。”纳兰予脚步不停。   “是!”侍卫们右手上抬,落在心口处一礼后退了下去。   太华宫一向清冷,殿内摆设寥寥无几,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纳兰看着脚下冰冷光滑的白玉砖,正要开口说话,手腕却猛地一紧,再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被掼到了云榻上。   他后背撞到围屏,疼得蹙紧眉头,连散落在榻上的乌黑长发都无暇理会。   “城主?”他不解地抬头,似乎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动怒。   纳兰予站在榻边,侧着头看他,“从今日起,你就呆在这太华宫里,没有本君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纳兰站起来,散开的微卷的乌黑长发落在衣襟长袖上,更衬得黑白分明美得惊心动魄。   “城主要禁我的足?这是为何?”无缘无故的,就要将他软禁在宫殿里?   “未修复完整的九极八阵你也敢进,可见是翅膀硬了。”纳兰予答非所问,音色还是一贯的沉冷。   纳兰自知有错,抿紧了唇,“……千流知错,让城主担心了。”   纳兰予,“过两日便是天祭,仙门弟子散修一众都会前来观礼,你待在这里,也好早做准备。”   不等纳兰开口,他又加重语气道,“千流,天祭很重要,想要夺取御海珠的不止水族。”   纳兰张了张嘴,低下头,“千流知道。”   “微生清仪的来意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纳兰予幽暗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杀意,很快转瞬即逝,“离他远一点。”   “是。”   走出殿门,早已等候多时的道医迎了上来,声音恭敬,“城主,已经准备好了。”   纳兰予站在长廊上,负手而立,“确定了?”   道医面色冷静,“以上次的药量来看,清热期确实是这个月。”   “什么时候?”纳兰予声音低沉。   “……二十二天后。”道医深深地低着头。   “时间太长了。”纳兰予沉吟片刻,“我等不及。”   道医心底更畏惧了,“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历时两个多月的海神祭祀大典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天祭。在天祭这日,整座摇光城张灯结彩,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连浅海区域也布满画船,热闹至极。   这是无尽海唯一不宵禁的夜晚,因此这一日刚晨光微曦,前来摇光城求学的学子便按耐不住从道场里跑了出来,试图今晚一醉方休。   正当所有人准备着天祭所需祭品的时候,在绚烂的霞光中,一辆白玉马车穿过云层,踩着雾状的玉带缓缓驶来。   金乌悬空,也不及这白玉雕刻的马车耀眼。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三生(十六)   破妄神君的仙驾到了。   摇光城里金钟余音响彻云霄,不论是在打坐论道的仙门弟子还是在茶楼听书的散修一众,皆纷纷一怔,起身向城主府方向遥遥作揖。   无相界不过是个介于人界同天界之间的纽带,所需灵力也是从上界而来,于身份尊贵凌于云端的破妄神君而言,他们这些所谓的修士也不过是随手可捏死的蝼蚁。   朱旗迎风布阵,猎猎作响。   黑白玉石铺就的偌大道场上刻着二十四星宿同九宫八卦方位。数百修士立于两侧,道服加身怀抱金玉法器,面色沉冷。   这些修士都是仙门各家派来摇光城观礼的弟子。自然,观礼是顺带的,迎接破妄神君才是他们的目的。   破妄神君在西天涯时,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踏入圣地,因此偌大无相界,仅有几家仙门世家的嫡系子孙同一些修为高深的散修见过神君。   破妄神君一出西天涯,那些早已观望多时的仙门世家连“冰夷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不顾了,恨不得扔下整个宗门的公务,自己赶过来。   也因为来的修士太多,致摇光城客栈住满了人,街道上全是各门各派弟子的身影。   琉璃海的海水还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好似一面光滑冰冷的镜子。   透明碧蓝的海水里珊瑚丛清晰可见,海风拂来,吹起盛开于道场两侧海面上的丹离花,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金乌悬空,霞光开道。   云海之端上传来马蹄声,还有越来越清晰的盔甲声。   众修士神色一凛,来了!   穿过厚厚云层的首先是白玉雕刻而成的车身。稀世罕见的金色雀翎镶在冰棱宝石中,排列有序的贴在车身上,呈现出一种漩涡似的,金色中流着翠羽光芒的雀翎。   随着白玉车身的出现,马车后面跟着的盔甲将领也跟着逐渐现出了身形。   他们个个腿长挺拔,身披铠甲,面容俊美冰冷,细长的眼眉中似有千万年不曾化开的寒冰。   是西天涯的剑修。   立在道场两侧的修士不敢抬头,纷纷抬手作揖,“见过破妄神君!”   白玉马车上的鲛纱微微飘动,破妄神君低沉冷淡的声音传来,音色似冰冷的弦,“久闻无尽海海神大典之名,今特来一观,诸位不必多礼。”   *   漫天星海,银月如钩。   因今夜天祭,无尽海上灯火辉煌,四处挂满灯笼。灯笼的火光映在殿群海面上,美轮美奂。   天祭不在城主府中举行,而是在琉璃海之西的一处祭坛。刚刚入夜,城中百姓便乘船来到了祭坛,与此同时,夜空上还有许多御剑飞行的仙门弟子同散修。   祭坛很大,由三宫九殿十八阁组成,前后左右都是供族中子弟修炼的道场,唯有中间一块诺大的空地,修建了一座三十二层的镇魂塔。   镇魂塔前的台座便是举行天祭的地方。   太华宫内忙碌不已,手捧祭服、法器、铜镜的侍女跪在纳兰身前。   “殿下觉得如何?可还要再改改?”站在他身后的侍女将象牙白玉梳放下,轻声询问。   纳兰端坐于席上,云衣长袖自腕间垂落,柔柔软软的逶迤在白玉砖上。   他的坐姿很优雅,微卷的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几缕青丝落在脸颊旁,看起来有些乏倦。   同以往素净的面容不同,因一会儿要上台祭天,他的左脸颊上绘着妖异艳丽的繁复纹路,仿佛枝蔓般向额角蜿蜒。   纳兰本就生了一张靡颜腻理水墨勾勒似的脸,绘上这妆容后,更是美得令人叹息。   虽不曾去过上界,想来那天界什么神女玄女,同殿下站在一起,也如萤火同日月争辉般自取其辱。侍女们心中无不这样叹息。   没见那西天涯神女,自六年前来过一次摇光城后,就再也不敢来了吗?   “不必改了,就这样吧。”纳兰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妆容,他起身张开双臂,身后捧着祭服的侍女心领神会地上前,替他更衣。   祭服共有十二层,玄衣配以金丝银线勾勒而成的符文,不仅看起来繁复庄重,穿起来也十分繁琐。   侍女替他系上最后的黑铁银月铜铃,同身后几个侍女后退几步,恭敬道,“殿下,您该去摇光神殿了。”   捧着铜镜的侍女正要起身,看见殿门前站着的纳兰予,猛地跪了下来,声音发颤,“见过城主!”   她这一跪,满殿侍从侍女都跪了下来。   纳兰予同样一身玄色的祭服,金丝银线勾勒成的符文赤金滚边镶在广袖袍底,愈发衬得他优雅威仪,容色俊美。   他看着纳兰,目光幽暗,仿佛有什么隐忍的情绪在滚动。   银月西斜,悬于海涯一角。   子时一过,琉璃海上卷起巨大的漩涡,原本湛蓝的海水呈现出幽蓝的光泽,隐隐约约有漆黑的流光藏匿其中。   纳兰站在镇魂塔下,四周灯火辉煌,他瞳孔逐渐竖成一线,目光落在远处琉璃海上。   “是黑海。”他身侧的侍从压低声音。   黑海现身,就只剩一个血月没有归位。   漫天星海下,乌云中,一辆白玉马车静静地立在半空。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微掀鲛纱,隐约可见里面一抹清冷的身影,“清仪。”这音色似冰冷的弦。   微生清仪跟西天涯的修士站在一起,闻言上前,声音恭敬,“师尊有何吩咐?”   “你跟去看看。”   他一愣,正疑惑师尊的话,却见几团黑雾趁着摇光城守卫松懈,悄无声息的进了城主府。   微生清仪目光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腰间剑柄上,“是,徒儿去去就回。”   城主府坐落于琉璃海上,因天祭之故,府里只有一些修为底下的侍从侍女。   黑雾一进府门便熟门熟路的去了摇光神殿,在神殿中化作人形。   烛火摇曳,昏暗又朦胧。   “许久不进这摇光神殿了。”末尘轻叹一声,负手走到十二扇敞开的雕花窗前,看着窗外血月开口。   “领主,何时动手?”他身后的几团黑雾同样化作人形。   “不急,等纳兰予请出御海珠再说。”末尘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反正纳兰明非跑不了。   ※※※※※※※※※※※※※※※※※※※※   考试的小天使们加油啊! 第101章 三生(十七)   黑海潮涌而来,似要将天上的血月卷进深海。   透过十方冰绢丝围屏看去,卷云帘下,巨大的红月仿佛悬空于殿群上空的镰刀,随时挥舞下来割人性命。   在还没有迁居无尽海前,冰夷一族举行天祭,历来都是要活人作祭品祭祀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是弱水倾倒入海致使水族伤亡惨重,海里没有合适的生命作祭品,冰夷族才改用“海神之泪”祭天。   这一轮血月便是活人祭天的最好证据。即使到了千年后的现在,到了天祭这日,也没能变回原来的皎洁。   末尘目光落在乌云翻涌的云海之巅上,心道:总算是开始了。   他转了转食指上的银色指环,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整个人化作一道黑雾,从十二扇敞开的雕花窗钻了出去,几道黑雾紧跟其后。   海底浮光掠影,珊瑚丛美丽至极。宫殿里阑珊的灯火映在水面上,火红一片。   浮图塔就在摇光神殿下。   与烛火辉煌的摇光神殿不同,浮图塔幽暗又冷寂。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除了偶尔随着海水波动的珊瑚丛,什么也没有。   水幕般透明的结界遮挡住海水与外界窥探的视线,荆棘林依塔而建,围绕在结界边缘。   末尘站在海底丘陵上,化作妖异的海妖原形,用一双青色的竖瞳去看荆棘林中只露出一点塔尖的浮图塔。   “有化神修士看守。”   不多时,几条海蛇从丘陵缝隙中钻出来,游到他脚下,吐了吐蛇信开口。   这是一直追随末尘的海妖下属。   “这有何难?”他轻笑一声,青色蛇尾往前游动几步,抬起长袖,眼底暗光一闪,血珠成线般自划开一道伤口的掌心滴落下来,很快汇聚成一滩血水。   跟普通的海妖不同,末尘的血液中带着点点暗淡的金色。若是冰夷族的长老在这里,定会面色铁青,原因无他,只有冰夷腾蛇同海妖一族所生后代才会有这种血液。   海水将血的味道散开,很快,盘膝于浮图塔里的冰冷修士缓缓睁开眼,不过半息,又闭了回去。   浮图塔上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灵珠静静地旋转着,在冰冷修士睁眼的那一刹那,它陡然停止转动,连结界都隐隐晃动起来。   几条海蛇在一阵卷雾中变回人形,站在末尘身后,“结界打开了。”   末尘负手走到丘陵边,脚下的碎石沉入陵底深渊,无声无息。他转了转食指上的指环,“……去,将纳兰明非请出来。”语气加重在“请”字上。   祭天大典是整个海神祭祀大典中最重要的一环,除非重伤到要闭死关,整个冰夷族都要前去观礼。因此浮图塔里除了那位负责看守“御海珠”的化神修士,并没有其他冰夷族人。   也好,省得还要动手。   末尘这般想着,察觉到身后海水的波动,他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地开口,“微生少主不去观礼,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丝毫不受海水影响的微生清仪手执长剑,剑尖直指末尘,“你胆子倒是大得很,敢闯冰夷人的浮图塔。”他脸上尽是冷意,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寒霜。   末尘转身,轻笑,“认真算来,我也是冰夷一族的后人,怎能算是擅闯?”   “纳兰一族四百七十三人,可没有你的位置。”微生清仪没有想要放过末尘的意思,“看来是摇光城主清理得还不到位,居然让你们这些海妖逃了出来。”   末尘衣袍底下的那条青色蛇尾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微生少主想要替纳兰一族清理门户?”   “未为不可。”微生清仪手上的冷剑萦绕起几缕银色闪电,眼中杀意渐起。   不提落海城在无相界的地位,单凭微生清仪是破妄神君弟子这一点,末尘就不敢动他分毫。即便两人动起手来不相上下。   他脸上妖异的纹路向额角蜿蜒而去,末尘压低声音,诱惑般开口,“即使我能让你得到纳兰千流,你也要动手?”   微生清仪目光猛地沉下来。   “很意外吗?”末尘看着他,“你大概没有注意过自己看纳兰千流的眼神,心动是掩饰不了的。”除了对感情之事一片空白的纳兰千流,任谁看上一眼,心中都会明了。   “你想要什么?御海珠?”微生清仪没有否认自己对纳兰的感情,他的爱光明正大,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你来错地方了,御海珠此刻正在祭天,你想要御海珠,应该去祭坛。”   那边结界又隐隐晃动起来。   末尘侧头看了一眼,“御海珠已经对我无用。微生少主可能不知道,纳兰一族的神器,在外族人手里,只是块无用的废铁。”   微生清仪早有猜测,他冷静地问,“既如此,你为何要闯浮图塔?”   “因为有个极其重要的人关在里面。”末尘笑容意味,“你能否跟纳兰千流在一起,全取决里面那个人。”   “什么意思?”他眉头蹙紧。   “我实话告诉你,纳兰予不是纳兰千流的生父。”末尘负手,化作人形,“纳兰予不近女色,当年为了安抚族人,他杀了纳兰千流的生母,囚了他的生父,把他抢到身边扶养。”   微生清仪瞳孔紧缩。   末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很漂亮是不是?”漂亮到让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怦然心动,想用尽全身力气占有,“纳兰予相当爱他,对,跟你一样的爱。只要他在一天,你就永远无法跟纳兰千流在一起。”   “别这样看我,你可能不知道冰夷族的传统,对他们来说,血亲通婚再正常不过。”   他猜纳兰予一开始并没有把从庶弟那里抢过来的孩子放在眼里。他生性冷漠无情,连族人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纳兰予治理偌大海域,整日都在处理公务,很少有回寝宫的时候。等他回过神来,想要去看一眼自己的养子,已经太迟太迟。   纳兰已经长大成人。笔墨绘就,花树堆雪般的人。   他无法不被吸引,无法控制加速的心跳,无法不去爱。   天祭已经落下帷幕,微生清仪迟迟归来。   星海之下,停于半空中的白玉马车好似另一轮洁白如水的银月。   他低着头站在马车一侧,眼底浓墨翻滚,最终归于平静。   “何因?”马车里的破妄神君问,飘渺的音色似这月光冰冷。   微生清仪走到马车前,颔首,“海妖欲闯浮图塔。”   “如何了?”   “徒儿没有及时赶到。”他眼底一片暗沉。   瑶华宫里烛火摇曳。   纳兰从祭坛回来,换了祭服,正要歇息,却见殿外灯笼光来回交织,隐隐有盔甲摩擦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他微掀纱帐的手一顿,侧头问。   殿里烛火阑珊,落在纳兰身上,愈发显出一种朦胧的美。   “有人擅闯浮图塔。”侍从恭敬回答,声音里没有担忧的意思。   这不是浮图塔第一次被闯。   自摇光城修建以来,不知多少自诩修为高深实则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要进去盗取权杖,但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死在了化神修士手上。   整个城主府在一片灯笼光中,银月之下,几道黑雾被困在殿群上方。数不清的符箓自前后左右飘来,化作一张金光闪闪的网将黑雾困在其中。   十数名元婴修士立在半空,将金网围住。为首的侍卫身着银色盔甲容色沉冷,法器祭在空中。   “闯我冰夷圣殿者,杀无赦。”他冷声开口。   话落的瞬间,金玉法器全都祭了出来。金网里的末尘薄唇微勾,“看清楚了,是谁在闯浮图塔?”   在无数灵光袭来的刹那,在末尘身旁全身上下裹紧的男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熟悉的脸。   “二殿下!”元婴修士们心头一惊,纷纷收回灵光法器。   已经失踪十数年的明非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冰夷族血统等级森严,嫡系子孙高高在上,旁系的腾蛇修为再如何高深,也越不过血统那一条线,越不过骨子里对嫡系血脉的畏惧。   元婴修士不敢再拦,金网一闪,变回无数张符箓,纷纷落在飞檐上。   末尘食指上的指环一转,几道黑色闪电打在突如其来的长鞭上,就要凭空离去。   正此时,一阵细微的破空声传来,数道银色流光自夜空中闪现,迅速抽条,将要破空离去的几道黑雾缚在原地。   “既然来了,就不用走了。”伴随一道玉石相击般冷冽的声音,一抹身影立在数十步外的殿阁上方。   靡颜腻理,云衣长袖随风飞舞,恍若水墨勾勒的少年神色极冷。他抬起长剑,指向黑雾等人,“闯我圣殿者,杀无赦。”   “殿下不可!”为首的侍卫回过神来,正要解释,那边黑雾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器,斩断缚住手脚的银色流光后,迅速破空离去。   “那是失踪多年的明非殿下,还请殿下手下留情,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侍卫见他欲化作星芒去追,急道。   ※※※※※※※※※※※※※※※※※※※※   昨晚又睡着了,起来想了想又码了一千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相留醉 40瓶;银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三生(十八)   纳兰明非被囚浮图塔一事仅有纳兰予的几个亲信知晓,连长老会都不清楚,以为他是因孩子被夺一事而携爱妻愤然离开了摇光城。   是的,除了纳兰明非被囚与左丘明珠被杀这两件事,长老会对纳兰予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不仅一清二楚,还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得很。   在他们眼里,嫡系子孙固然重要,摇光城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纳兰予不喜人近身,没办法要孩子,能怎么办?   只是抢纳兰明非一个孩子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没了这个,以后还可以再生。   长老会是这样想的,但他们低估了纳兰予的丧心病狂。   能以“殿下”称呼的,在摇光城,除了纳兰一族的嫡系子孙,不作他想。   然而冰夷族的嫡系血脉少之又少,纳兰这一辈仅有他一人,上一辈的几个叔伯纳兰都很熟悉,从没听说过摇光城还有个二殿下。   听侍卫所言,这个明非殿下应该是他出生的时候就失踪的。   纳兰蹙眉回忆族中的嫡系长辈,发现确实少了位排行第二的殿下。年幼时他以为这位长辈早已回归弱水归墟,没有觉得奇怪。却原来是失踪了十数年。   只是……这位失踪的长辈为何不回摇光城,反而同野心勃勃的海妖在一起?还带人闯浮图塔?   纳兰心头疑惑,作为冰夷族人,纳兰明非不可能不知道擅闯浮图塔的罪名。   还是像侍卫所说,这其中有什么苦衷误会?   纳兰左手掐诀,将被斩成几段的银色流光收回卷云袖中,音色平静,“海妖来者不善,不可轻易放过。追。”   话音刚落,殿阁下方的侍卫纷纷遁光,追海妖而去。   元婴修士犹豫,却听纳兰又道,“纳兰明非勾结水族,其罪可诛。传我令,追杀海妖领主末尘,抓捕叛徒纳兰明非,若他反抗……杀无赦。”   “殿下!”   “纳兰明非突然现身,其中疑点重重。”纳兰声音冷淡,意有所指,“他究竟是不是我纳兰一族的二殿下还未可知。”   元婴修士们才明白纳兰的意思,化作星芒破空去追。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纳兰明非,有没有苦衷,擅闯浮图塔是死罪这一点不会改变。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族人能例外。   “殿下。”   姗姗来迟的十二近侍立在纳兰身后,带来纳兰予的命令,“城主有令,追杀海妖同抓捕纳兰明非一事交由长老会,殿下不可插手。”   纳兰蹙起眉头,目光向云海之巅看去。只见漫天星海,无数冰蓝色的流光仿佛流星一般自夜空坠向遥远的北方。   星空同流光交织在一起,仿佛神光降世。御剑离开祭坛,还在琉璃海上空的修士们望见这一幕,震撼不已。   只有少数几个修为深厚的修士面色铁青,祭天才结束,冰夷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浮图塔是怎么回事?青离师叔为何没有动静?”纳兰在半空中一步步走下来,冷声开口。   看守浮图塔的化神修士名为“青离”,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岁。   “青离师叔入定了。”十二近侍中的赤色腾蛇开口,眉头紧紧皱着。   纳兰脚步一顿,“入定了?”   但凡修士,只有在心境紊乱停滞不前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入定。青离师叔身为化神期修士,怎么会突然心境不稳?   “是,原因不明。”   看来只有等青离师叔醒来才能知道浮图塔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向瑶华宫走去。到了主殿,两个负责看管浮图塔的修士向纳兰遥遥作揖。   这两人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浮图塔一事而来。   “……灵珠完好无损,塔里并未有异样。”管事修士恭敬地说着,在得知有人擅闯浮图塔后,他二人便匆忙前去查看,发现并没有东西失窃。   要知道浮图塔同摇光神殿一样,是纳兰一族最重要的地方,其中珍藏的法器神药,数不胜数。   纳兰端坐殿上卷云案前,同样疑惑。   天祭要请御海珠同权杖,海妖等人不可能不知道。费尽心思闯进浮图塔,不为御海珠,不为法器神药,那是为了什么?   纳兰想不明白,正如他想不明白纳兰明非为什么要同海妖同流合污。   纳兰予下追杀令后,纳兰便知道,那个帮助海妖斩断他千机线的人,确实是失踪多年的纳兰明非。   看来要去一趟长老会才行,他若有所思。   目送两个管事修士离开,站在大殿一侧的赤色腾蛇沉声开口,“殿下可是想知道明非殿下之事?”   赤色腾蛇名唤“白芽”,容色生得十分好看,同所有冰夷族人一样,肤色雪白,俊美优雅。   纳兰轻摆云袖起身,走下玉阶,“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纳兰明非一失踪就是十六年。   “据传闻,当年明非殿下同城主之间十分不合。”白芽皱眉,“殿下被册封为少主那日,明非殿下愤怒至极,一度想要将殿下抱出府门。后来不知为何,有一天,他忽然就消失不见。”   忆起当年,白芽眉头皱得死紧,“大家都传是明非殿下自己想要城主之位,结果城主却封了殿下做少主,心有不甘才离开的无尽海。”   按冰夷族的继承法,若是当代城主没有后代,那么明非殿下是最有可能继承摇光城的人。   “你可信?”纳兰静了片刻,问。   白芽摇头,“属下并未同明非殿下接触过。”   纳兰明非当年的寝殿是明微殿,然而明微殿留下来的侍从侍女早已不见踪影,要想了解来龙去脉,除了去问纳兰予,似乎没有别的方法。   夜色深沉,更深露重。   瑶华宫里一片冷寂,悬挂在游廊上的灯笼被取下大半,只余两三只描梅绘枝的宫灯垂在宫门。   十二扇雕填着蔷薇纹路的扇叶大开,海风拂来,将卷云案旁的翠羽掌灯吹得将息未息。   冰绢丝围屏上映着一抹清冷的身影。纳兰跪坐在卷云案前,乌发未束,逶迤在地,正神情专注地抄录书籍。   “殿下,您该歇息了。”侍从恭敬地站在一旁,轻声开口。   “退下吧。”纳兰笔尖微顿。   侍从不敢多话,同满殿侍从一起退了下去。   窗外夜色浓重,繁星如海。   不知抄录了多久,纳兰放下笔,正要起身回榻上睡觉,几道流光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由远及近地从夜空中坠了下来。   卷云案上的书页“哗啦”翻开,有晶莹剔透的霜花纷落而下,将光滑冰冷的白玉砖如鳞如刺般冻结起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相留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三生(十九)   寒雾如流云卷涌四散。   噼里啪啦交错的灵光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探了出来,搭在窗沿上,隐约看见发白的指尖。   屏风将卷云案前一块空席围起。透过冰绢丝制成的薄纱,一抹绰约朦胧的身影在淡青色光点中逐渐凝实。   衣摆划破空气的声音格外清晰。寒雾散了,才看清那是个玉质金相,仿佛寒霜生就、美玉雕刻般的少年。   少年似受了伤,绣着精致道纹的袖底下沾染了斑斑血迹。他倚着窗壁,衣摆落在结了一层寒冰的白玉砖上,仿佛霜雪白月,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纳兰神色平静。前脚刚派人去追杀海妖,后脚就有人闯他寝宫,也不知这些人是不是有意一起来给摇光城添堵。   察觉到有人,少年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冰冷忧郁,苍青色的眼眸。   “你是何人?”纳兰端坐在卷云案前,没有起身,冷声开门。   观这少年身上的藏青色道服,不像是仙门世家中的子弟,倒像是散修一众。   海神祭祀大典刚刚结束,摇光城里还有许多未离开的修士,若是散修也不奇怪。   只是这人为何会从星空中坠下来?   少年抬起眼眸,看了纳兰一眼,他眼底什么也没有,又冷又沉,幽深一片。   纳兰眉头蹙紧,正要开口,殿外灯笼光又交织在一起,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殿下!”殿门外的侍从急唤。   纳兰下意识地起身,坐在窗壁下的少年指尖微动,满殿烛火摇曳,只剩下随风微拂的轻纱。   殿外的侍从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修为低下,平时精于伺候,怠于修炼,察觉不了里面正在发生的事。   “何事?”良久,里面传来纳兰清清冽冽的声音,与往日相比,多了几分低沉。   寝殿外站着数名提着灯笼的侍从,听到纳兰的声音,纷纷松了口气。   “方才北方星象有变,府里似有异动。”为首的侍从沉声开口。   长老会刚派人出府截杀海妖,这会儿北方星象又有异动,也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种时候闯纳兰府门。   “……此事我已知晓,退下吧。”   “是。”侍从们忙提着灯笼离开。   方才那般着急,只是为了确认殿下的安危。琉璃海之北正好对应摇光城方向,北方星象有动,只能说明摇光城里有异变。   思及天祭刚结束便有人敢擅闯浮图塔,侍从们无不忧心,只怕那贼人又是冲着城主府来。   游廊尽头,几个身着银色盔甲的修士站在月下,面色冰冷。海水随风波动,浮光掠影中,冷面修士腰上的剑柄泛纤尘不染,微微泛着冷光。   “瑶华宫如何?”一直听命于纳兰予的修士首领蹙紧眉头。   刚从瑶华宫出来的侍从们站在廊角,低声回答,“并无异样,殿下仍在抄录书籍。”   修士听了这回答,眉头蹙得更紧,“如今正是特殊时候,你带人将府中上下搜查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是。”为首的侍从深深地低下头。   几人转身正要离开,又听侍卫冷声开口,“不要让落海城同西天涯的人有所察觉。”   尤其是西天涯,一向以仙门之首自居,若是让他们察觉明非殿下一事,定会插手。   侍从领命离去,灯笼光在曲折的长廊上越来越远,仿佛一团团橙色的光浮在廊中。   “城主还未回宫?”待灯笼光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修士首领抬脚往摇光神殿的方向走。   ……   窗外星空同海水交融在一起,隐隐约约看见群山似的殿阁。   寝殿里,纳兰被人摁在围屏后的扇叶上,后背发疼。他一只手撑着窗沿,另一只手抵在来历不明的少年肩上,低声呵道,“放肆!”   他手臂上柔软的卷云袖层层叠叠垂落,半臂而挂,露出美玉般无瑕的手腕。   少年掐着他下颌的手松开,退后一步,“得罪。”   纳兰浑身似脱力一般,撑着雕花窗低低咳嗽起来。他纤白的手指蜷缩成拳,抵在唇上,努力让自己不剧烈咳嗽。   少年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你究竟是什么人?”纳兰抬眸看他,竟能以形换声,用他的声音命令侍从离开。   轻纱四垂,在摇曳的烛火中随风飘动。   少年动作一顿,似在思索怎么回答纳兰的问题,“……夜行出游,不慎遇敌,故坠于此。多有打扰。”   纳兰又咳嗽了两声,站直身体,“散修?”   少年却不再开口,周身灵力流转,化作流光破空离去。   纳兰气息一稳,任由身体软坐在地。他指尖微动,从袖中掏出一块凤羽环绕,银光流转的玉饰。   玉饰通体银白,末端系以藏青色的流苏穗子,除此之外,只用血色刻了几个字——叶轻舟。   这玉饰是纳兰方才挣扎时从少年衣襟里掉出来的,落在围屏一角,少年没有察觉,纳兰却看见了。   仙门世家子弟最喜玉佩环腰,用以身份象征,同修士铭牌一般无二,只是没有刻录魂数。   所以……那少年并非散修,而是仙门子弟?   纳兰心头疑惑,他指尖落在玉饰上,轻轻摩挲“叶轻舟”这个名字。   叶轻舟,叶轻舟……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与瑶华宫隔海遥遥相望的明微殿里,只有主殿仍在亮着灯火。   几道流光在青玉案前若隐若现,化作淡青色的光点,凝实成一道如日月悬空般不可仰视的身影。   殿中没有人,叶轻舟指尖往虚空一点,一幅卷轴自寒雾中缓缓摊开。   “师尊。”微生清仪恭敬的声音从殿门外响起。   他神色不变,“何事?”   卷轴上几经变化,最终绘出整个无相界的地图。山林,川泽、丘陵、海洋,无一不在上面,甚至连仙门百家,大小国度,都一一在列。   “徒儿有事相求。”微生清仪犹豫地开口。   叶轻舟收起卷轴,驱散一殿寒气,音色仍如冷弦,“进来。” 第104章 三生(二十)   天色微明,云蒸霞蔚。   云海之巅上染着点点水色,无数道星芒破开云层,远远的坠向各个方向。   海神祭祀大典结束,各家仙门子弟也纷纷回了宗门,只剩下一些散修还在摇光城里饮茶听书,也不知是何目的。   海水同霞色交接,水天一色。渡口处人来人往,船筏上旗帜飘扬。   一些少年弟子还未学会御剑遁光,只能在渡口等着宗门的船来接。   “看,是穿云梭。”   “微生少主也要启程回落海城了。”   ……   少年弟子们一边偷偷去看停泊在海上的穿云梭,一边压低声音开口。   “不是说落海城一向与无尽海不合吗?以往也不见微生城主派人来观礼,如今怎么让微生少主来了?”不知是谁疑惑开口。   弟子们静了静,正要就此事议论,那边站在旗帜下的引路师兄走了过来,不悦地开口,“宗门规矩,什么时候准你们背后议人是非了?”   弟子们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不敢再言,纷纷低头作鹌鹑状。   自渡口蜿蜒而来的长廊尽头,浮光掠影中,几个身着白色道服的修士站在穿云梭前,遥遥作揖。   “恭送微生少主!”这几人都是纳兰一族的子弟,奉命来送微生清仪。   穿云梭上,几道人影迎风而立,正是神色冰冷的微生清仪及身后的几个侍卫。   “少主,此刻回城恐怕不妥。”站在他身旁的侍卫低声开口,眉头邹得死紧。   微生清仪收回视线,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眼底晦涩一片,“……无需多言,我自有打算。”   连同冰夷人血脉相近的海妖都无法驱动御海珠,更别提他们这些血统纯正的人类。夺取御海珠一事,需从长计议。   侍卫静了片刻,心底轻轻一叹,“属下明白。”只是城主那边,恐不好交代。   霞光自遥远的天边铺来,穿云梭缓缓升空,向着落海城方向行驶。   纳兰府。   瑶华宫外一片波光潋滟的海水中,丹离花迎风招展。海中云亭,烟色萦绕,几个侍女站在亭中,低眉颔首。   纳兰坐在亭边,云衣长袖随风飘动,猎猎作响,拂在一旁青玉案上。   几道流光在海面上交错流转,仿佛滴水回源,淡淡涟漪过后,没入海中不见。   静息过后,纳兰缓缓睁开眼。   “微生少主方才已经启程回落海城了。”一旁的侍女见他起身,恭敬地开口。   纳兰目光落在云海之巅上,似没有听见侍女的话。良久,他淡声开口,“传白芽。”   宫檐下的鎏金色铜铃伶仃作响,沉沉浮浮,飘渺得好似从西天涯传来。   薄围屏,十方架。   十二扇雕填着卷云纹的扇叶大开,窗外水天一色,殿阁连绵,还有飞鹤于海面盘旋。   十二层玉阶下,容貌俊美的修士抬手行礼,“参见殿下。”他腰间斜佩着的长剑隐隐泛着墨色流光。   纳兰端坐卷云案前,衣袖自腕间柔软垂落,层层叠叠在白玉砖上。砖面冰冷照人,将案后一抹清冷的身影映在其中。   “长老会怎么说?”他声音极是动听,也极为平静。   晨光微曦时,出去追杀海妖与抓捕纳兰明非的侍卫已经回府。   “海妖已灭族。”白芽垂眸,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虽说深海水族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血缘关系,但论血脉亲近程度,海妖是最为接近冰夷族的。只可惜,野心太大。   纳兰静了静,又问,“纳兰明非呢?”   白芽犹豫了一下,“……关在水牢里。”擅闯浮图塔是死罪,即便是嫡系血脉,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纳兰明非死罪难逃。   失踪十数年,一出现就是带海妖闯浮图塔,抓回府后,长老会审也不审,就这样将人关进了水牢?   纳兰若有所思,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摇光神殿那边是何态度?”他冷声问。   冰夷族里权利分两大派,长老会掌罚,游走在权利外围,摇光神殿则是权利核心,一切生杀大权,全由纳兰予掌控。   “城主回宫后,一直在与几位大修论道。”白芽低下头。   纳兰蹙紧眉头,再怎么说,纳兰明非也是冰夷族的二殿下,即使犯了死罪,也不该审也不审,就关进水牢。   整件事情草率得好似自导自演。   而最让纳兰感到疑惑的,是纳兰予的态度。从海妖闯浮图塔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出面,就算是失踪了十数年的纳兰明非出现,也好似在他意料之中,不紧不慢地派人前去抓捕。   不知想到什么,纳兰叹了口气。与其说是意料,不如说纳兰予早就织了张网,而不论是海妖还是纳兰明非,他们都是网中的猎物。   摇光神殿想要纳兰明非的性命,为什么?   纳兰想不明白,正如他想不明白长老会此刻沉默的态度。   长老会最重视嫡系一脉,若不是纳兰予从中作梗,他们绝不会任由纳兰明非被关进水牢。   或许他该换个方式思考,纳兰明非究竟做了什么,让纳兰予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铜铃声忽然急促起来,仿佛催命一般。一道若隐若现,萦绕着冰绿色灵力的剑信破空而来,停在纳兰面前。   剑身刻着熟悉的冷色敇纹,他伸指一点,熟悉的清冷声传来:戌时三刻,光华殿。   光华殿是纳兰一族举行筵宴的地方。   纳兰神色一怔。   微生清仪虽已离开了无尽海,但他的师尊破妄神君仍在明微殿里,此刻举行宴会,多半是为了尚未离开摇光城的几个大修。   *   宫灯悬在游廊上,一直蜿蜒到尽头。橙色的光影落在海面上,无端增添了几分清冷之意。   宫侍们端着灵果灵酒走进光华殿,神态恭敬,不敢抬头看端坐于大殿两旁容颜俊美出尘的大修。   卷云案直列而下,案上一壶灵酒,几盘灵果。修为高深的大修们轻摆长袖,对着三十二层玉阶上的破妄神君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纳兰予身为摇光城城主,就坐在破妄神君下方一侧。   宫侍们上完果酒,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都说冰夷族向来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这人看着极为年轻,神态却十分老成,正是玉虚宗道君明夷子。   他对着纳兰予举杯,薄唇微勾,“不愧是有着妖修血统的纳兰一族。”   ※※※※※※※※※※※※※※※※※※※※   下一章是你们想看到的。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谢谢支持的小天使,期末了有点心累,我改日统一回复大家。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剪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画师 17瓶;红尘浮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三生(二十一)   其余大修仿佛没听见他这话一般,神色不变,掩袖轻饮。   仙门百家,谁不知道冰夷人最厌旁人拿自己的容貌当谈资。他们在宗门里虽辈分超然,出了宗门也能被人恭敬地称一声“老祖”,但放在纳兰予面前,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若是此刻附和明夷子,怕是出了光华殿就要交代在摇光城里。   明夷子并不惧怕纳兰予的威严,他身后的玉虚宗可不是好惹的,“纳兰城主说是不是?”   寒雾从玉石阶上滚下来,卷起阵阵青烟。   纳兰予目光落在明夷子身上,“听闻明夷子道友不日便要举行合籍大典了,不知是哪家仙子,能入玉虚宗掌教的眼。”   明夷子在玉虚宗虽是人人敬畏的道君,但他还有个鲜为人知的身份——玉虚宗掌教之子。   玉虚宗修剑道,主张太上无情,是无相界出了名的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玉虚宗掌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本剑骨天成,注定要以剑道飞升,然而天道难测,造化弄人。一次天煞劫,玉虚宗掌教流落凡人地界,失去记忆修为,像个凡人一般,在人界同个凡人结了道侣。   后来凡人身死,离魂天外,他才从浑浑噩噩中寻回记忆,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回玉虚宗。   外界传言他回宗门后因道侣之死而道心不稳,已无望飞升,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识海虚无里蕴养着道侣的灵魂。而人人称颂的“仙凡之恋”里的凡人女子,其实是个年轻男人。   修士对凡人多持轻视态度,更何况是剑道大能与凡人所生的私生子。是的,因为玉虚宗掌教与那凡人并非是在宗门举行的合籍大典,玉虚宗上下无人承认那凡人的地位,连两人结合所生之子,也因为无法凝聚剑心而被人厌恶。   那时候玉虚宗掌教还未坐上掌教之位,宗门长辈频频对他施压,他不得不把孩子送走。直到百年过去,他稳坐掌教之位,才把孩子接回来。   然而孩子回来后心中对他只有恨意,他听信身边那些心怀不轨的修士的谗言,认为玉虚宗掌教是为了掌教之位才把他送走,他的“母亲”也是他为了证道而杀。因此回宗门后不仅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还屡屡与生父作对。   而这次即将举行的合籍大典,是玉虚宗掌教为了让他修身养性而定下的婚契。   烛光摇曳,落在明夷子脸上,忽明忽暗。他放下手中灵酒,轻嗤了一声,“怎么,纳兰城主也想续弦?”   在外人眼里,当年娶左丘明珠的,可不就是摇光城主纳兰予。   殿里灯火辉煌,时有海风穿过敞开的扇叶拂来,宫檐下的卷云帘轻轻晃动,落在寒气萦绕的白玉砖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明夷子道友可是醉了?无相界谁不知道纳兰城主对已逝夫人的痴情。”一位大修出声打断明夷子还未说完的话,他目光里带着警告。   “倒是明夷子道友,是哪家的仙子能让你收心敛性,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合籍双修不可?”另一位大修笑着开口。   这几人皆是化神修士,极为不喜明夷子挑事的做派。   “一介凡人罢了。”明夷子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骨瘦如柴,毫无风情可言。”也就只有一张脸可看。   一个男人,也想做他明夷子的道侣,可笑至极。   “凡人?”几个大修一愣,初闻明夷子即将举行合籍大典的消息,他们还以为是玉虚宗和哪家仙门的联姻,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担任玉虚宗下任掌教夫人之位?   思及现任玉虚宗掌教的过往,几人愣过之后也不觉得奇怪了。   明夷子一连饮了几杯,体内灵力翻涌,不由地脸色难看。他起身抬手行礼,“身体突感不适,还请纳兰城主借一借偏殿醒酒。”   筵宴才刚开始,他这就要离开了?   几个大修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也好,省得他又说些挑事的话。   “来人。”纳兰予看了他一眼,面色冷淡道,“送明夷子道君去偏殿。”   几个侍女低着头从殿门外走进来,明夷子目光一沉,“不必。”   话落,一摆长袖,从几个侍女身旁擦肩而过,走出殿门。   目送他离开的几个大修心底一叹,这个明夷子,行事乖张,孤高冷傲,纵然有个玉虚宗在背后撑腰,也经不住他在外面胡乱得罪人。   只是转念一想,作为剑道第一人,仙门之首玉虚宗掌教的独子,明夷子乖张些也不算什么。   三十二层玉阶上,寒雾萦绕。   破妄神君端坐于青玉案前,自始自终没有看下方一眼,神色同扇叶外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海水般冰冷。   戌时三刻,夜色深沉。   星海之下,海水随风波动。几个宫侍提着灯笼从游廊尽头走来,步伐轻缓,神色恭敬。   “……除了玉虚宗明夷子道君外,其余几位大修皆是散修。”在纳兰身后一侧跟着的侍从低声开口。   玉虚宗?   纳兰心底一怔,脚步却是不停,“西天涯的几个剑修呢?”   “护送微生少主回落海城了。”侍从回答。   纳兰便不再多问,跟着宫侍往光华殿走。远远地就听见推杯换盏的声音。   “殿下请。”宫侍们停在光华殿偏殿前,灯笼光落在冰冷的白玉砖上,无端增添几分阴冷。   偏殿不如主殿灯火辉煌,颇有些阑珊之意。殿外殿内的烛火稍显昏暗,将息未息。   “还请殿下在偏殿稍等片刻,静待城主传诏。”话罢,殿门从外面关上。   宫侍们的身影映在殿门前,灯笼光忽明忽暗,几抹身影忽地重重叠起,细不可闻的低语声传来,很快,外面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游廊黑暗一片。   纳兰蹙了蹙眉,看了殿门一眼,往偏殿深处走。愈往里走愈没有光亮,敞开的扇叶外只有遥远的星海清晰可见,银月悬空,被雾纱般的乌云笼罩,只有一点模糊的踪影。   轻纱四垂,衬得光影愈发昏暗。   纳兰走到围屏旁的卷云案前,摆袖端坐。柔软的云袖自他腕间垂落,柔柔软软地逶迤在白玉砖上,好似层层叠叠的流云。   殿里很安静,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窗外笼罩着银月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开,惨白的月色穿过薄围屏,落在闭目养神的纳兰身上。   ……   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仿佛连星海都在慢慢远离。   纳兰蹙起眉头,他的指尖发热,烧到心口,很快燃到四肢百骸,连身体里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他难受地喘息,想要起身走到窗边,然而刚刚站起,浑身便似脱力一般,软倒在卷云案前。   热,燃烧一般的热。   他撑着手坐起,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水,才发现卷云案上除了一盏明灯,什么也没有。   水……他需要水。   “砰——”明灯坠落在地的声音,灯油流尽,只有一小截灯芯还在顽强的燃着火光。   “……来人,来人。”他喘息着,声音又轻又软,然而意识已经不甚清楚的纳兰没有发现,殿门外空无一人。   他用尽力气站起来,撑着围屏殿柱往外走,脚下不知碰到哪里,倒在了一张雕花的云榻前。   云榻上铺着大红的床褥,暗纹精致,龙凤交缠,叫人一看便浮想联翩。   纳兰又热又难受,眼底有水雾聚拢。他慢慢地坐起,意识因这一跌开始回笼,他调动体内的灵力,想要驱赶血液里足以将他燃烧殆尽的热气。   “你是什么人?”似月光般清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纳兰运转灵力的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抬眸,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猛地拉了起来。   纳兰摔在云榻上,身下被褥柔软,他迟钝的想要回头,被人摁着肩压了回去。   那只冰冷的手落在他脖子上,凶狠的,没有一丝犹豫,“说,是谁派你来的?”这声音仿佛带着冰渣。   纳兰艰难地转头,看见一张俊美出尘的脸。对方束着长长的乌发,年纪很轻,脸上却带着半张黄金蝴蝶面具,只露出优美的薄唇。   他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醇厚,冷冽,又带着极为动人的甜腻。   纳兰意识模糊起来,血液开始灼烧。   他觉得自己醉了,然而醉的那个人,正压在他上方,瞳孔开始涣散。   银月如钩,悬在海面上,洒下淡淡的月光。   明夷子倚着雕花栏,一只手抵着下颌,另一只手拎着酒壶,正有一下没一下的饮着。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亭外传来,“光华殿里推杯换盏,明夷子道友却在这里望月独饮。”   明夷子回头,看见一张俊秀雅致的脸,轻嗤一声,“怎么,不论道了?”   “还不到时候。”来人手执折扇,悠悠地晃着,“听闻你父亲给你寻的凡人是个身无灵根的男人,我着实好奇,便谎称出来醒酒,寻你来了。”   他好奇的看着好友,“你可有带留影石画册,让我看看未来嫂子?”   明夷子一想起自己寝殿里的男人就心生烦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世伯选的人,一定有过人之处。”渊折不赞同的看着明夷子,“明夷子,你都多少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跟世伯作对。”   “不是他选的。”说到这点,明夷子更烦躁了,“是我父亲选的。”   他口中的父亲,不是玉虚宗掌教灵希子,而是将他生下来的,已经离魂天外的凡人男子。   ※※※※※※※※※※※※※※※※※※※※   为避免误会,在这里解释一下,明夷子是纳兰(第二生,下一世)跟玉虚宗掌教灵希子的孩子。缘由以及时间线请允许我慢慢道来。不虐,本文不会虐,请不要担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么 9瓶;柒染 2瓶;红尘浮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三生(二十二)   说起来很唏嘘,明夷子没有见过将他生下来的父亲。从有记忆起,他就在玉虚宗缥缈峰里跟着灵希子修炼。   灵希子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明明父亲就在他的识海虚无里蕴养着,却不肯让他见哪怕一眼。   幼时的明夷子很固执,五六岁的孩童,抱着比他还高的重剑,抬头问他生父,“为什么不让我见父亲?”   他遗传了灵希子爱侣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能让人心底柔软,可惜坐在他面前的是灵希子。   “他是我的。”目光冷无机制的灵希子这样回答,“而你只是个意外。”   明夷子大受打击,眼泪汪汪,“父亲是我的,才不是你的!”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他这么讨厌自己的生父,除了灵希子总是不肯让他见父亲外,就是每次见面他都会冷冰冰的告诉自己,“你只是一个意外。”   ——你只是一个意外。   这句话如同万箭穿心,将明夷子打击得几乎想回凡人地界父亲住的那间竹楼,了残此生。   然而每回他走到缥缈峰山脚,心底就会冒出一个念头:凭什么是我走?我要在这里等父亲醒来,然后恶狠狠地瞪着灵希子,在父亲怀里告状,说灵希子虐待他!   这么想着,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又有了修炼的动力。   没错,他不能走,他要等父亲醒来,说灵希子虐待他,然后带父亲离开玉虚宗。   明夷子又拎着剑回了缥缈峰,灵希子在峰顶等他,“你是我和他的孩子。”   那时候明夷子已经长大,经历了被送走又接回来的心路历程。他听到灵希子的话,心不由地砰砰跳。   终于承认了吗,他想,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了,“只要有你在,他就不可能只爱我一个人。”   灵希子冰冷的语言令明夷子如坠冰窟,他想大笑,想大怒,想大哭,然而心里只涌起了阵阵悲观。   不愧是玉虚宗掌教,冷血得彻底。   他悲观中又疑惑地想,我父亲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难道是眼瞎吗?   灵希子说完就走了,只留下明夷子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似笑似哭。   玉虚宗修剑道,主张太上无情。在没有遇上爱侣之前,灵希子确确实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生物。   而明夷子将要娶的凡人男子,是他还在他父亲肚子里时,跟好友玩笑说要亲上加亲的,在好友肚子里的孩子。   灵希子怕爱侣醒来发现儿子长大后跟期望相差太大,想也不想就将爱侣跟好友订下娃娃亲的那个孩子带回了玉虚宗,希望他能管束明夷子。   虽然百年过去,那孩子已经再次轮回转世,却丝毫不影响娃娃亲这件事。   *   大红的床褥旁,一只纤白无暇的手伸出来,紧紧地攥着垂落的鲛纱。   纳兰脑袋昏昏沉沉,意识却是清楚的,他感受得到身上的一切。包括被抬起一条腿,被填满,那种痛苦欢愉的感觉,从没有人给过他。   汗水浸湿了长发,他睁开眼,想要看清楚身上人的模样,然而在这样叫人沉溺的时刻,男人也依旧戴着面具,只有喘息是粗重的。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纳兰伸出手,想要取下男人脸上的黄金蝴蝶面具。他的手臂全是红色的痕迹,连指尖也不例外。   男人偏过头,他像是喝醉了,又像是醉倒在这场情事里。   为什么不让我看?   纳兰想问,他的手背被人抬起,然后令人醉心的,香醇的酒香传来。   他彻底陷入了云雨里。   黑暗中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飘渺的,带着叹息与魇足,“……千流,给我生个孩子,生一个你和我的骨肉。”   纳兰猛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体最隐秘的地方被人进入。   金乌不知何时升起,悬在琉璃海上空,驱散殿内一夜的气味。   纳兰躺在云榻上,身上只盖了张薄薄的床褥。日光从窗外洒进来,他偏了偏头,想要躲开这刺眼的日光,然而手臂刚刚撑起,身后的异样让他身体一僵。   有什么东西,正快速将他填满。   昨夜的记忆回笼,纳兰脸色又青又白。即便他什么也不懂,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他居然……居然……   然而没等他想好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伸了过来,将他摁在榻上动弹不得。   纳兰闷哼一声,脸上露出了羞愤的神色,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这人,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他明明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怎能就这个姿势将他摁在身下。   两个人身上都是粘腻的,那个地方还流着东西。   “是谁派你过来的?”男人话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虽已化神修为,元阳在不在都没有关系,但他极为厌恶这种手段,若是揪出身下少年的主谋,定让对方魂飞魄散。   纳兰昨夜因情热期失了身,浑身正是酸软无力的时候,根本挣扎不过男人。   听到男人的话,他心底叹了口气。昨夜刚开始发热的时候他没反应过来,到了后期,他其实已经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   冰夷腾蛇跟普通妖修不同,有情热期一说,一般在成年的当天会发作。   然而纳兰不同,他一生下来就与其他腾蛇不同。生来即是原形,一些普通的认知不能放在他身上。也许冰夷腾蛇是成年当天就会有情热期,但纳兰的情热期却是迟迟不见。   但他没有感到奇怪,因为纳兰予也一样。上千年来,纳兰予没有发作过一次情热期。   昨夜的失控,纳兰不知是该怪自己没有及时察觉身体的状况好,还是怪醉酒的男人没有把持住好。这样的事对于男人来说,总是很不可控的。   他又叹了口气,将头一偏,闷声开口,“没有人派我来,出去。”   后面两个字他说的又轻又快。   瞳孔还有些涣散的男人蹙紧眉头,这才看清身下的少年。他愣了愣,“……纳兰千流?”   能一眼就认出他的人,不是族里的子弟,就是太阴常极宫的弟子。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气度冷冽,容貌俊美,虽然戴了半张面具,但脸颊上有没有腾蛇纹路还是能看出来的。   男人没有,所以他一定不是族里的子弟。   只是太阴常极宫……纳兰蹙了蹙眉,太阴常极宫是他常年修道的地方,所有的弟子,包括在山门外扫地的外门弟子,他都一一见过,男人也绝不会是。   难道……不知想到什么,纳兰心里一动,他是昨夜光华殿里的大修?   昨夜筵宴,免不了有灵酒上桌,男人喝醉了,便寻了一处偏殿醒酒,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出去!”他低声呵了一句,脸色羞怒。这男人还想就着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   男人像是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不对,他蹙了蹙眉,“得罪。”   话落,起身离开。   纳兰几乎要软在榻上,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天。他心底虽然气极,却也知道昨夜多半是自己不对,迁怒不了男人,只能暗自叹气。   他也跟着起身,正要弯腰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月白色的外衣从肩上披了下来。   “昨夜是我不对。”男人散着长长的乌黑长发,只穿了件繁复的道服,坐在纳兰身侧。   他声音似月光般清冷,又因羞愧而微微低沉,“你若想泄愤,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   男人以为是昨夜自己醉酒,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闯入这偏殿,强迫了纳兰千流。   纳兰本想问他可是昨夜光华殿里的大修,但思及两人的身份,不由地沉默下来。   良久,他轻声道,“我也有错,不全怪你。”   纳兰不是个喜欢迁怒别人的人,昨晚他确实有错,只是错在何处,却是不能宣之于口。   男人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色红肿,目光不由地一暗。但他是个极会隐藏的人,当下不动声色地开口,“我愿负责。”   这次轮到纳兰愣住。   男人却不再开口,他走下云榻,绕到纳兰一侧,替他捡起地上的衣物。   纳兰看着他,“……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   “我虽是大乘修为,却是一介散修,身后无宗族师门,只有一些看得过眼的神器,你若想要,我全取予你。”男人帮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话里的认真毫不作伪。   “你——”纳兰移开视线,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呐呐道,“不用你负责,我说了,昨晚我也有错。”   “但我要了你。”男人在他身旁坐下,乌发落在纳兰的云袖上,仿佛黑与白在交织,“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昨夜少年的生涩,他只要一回想,那些片段便好似在眼前一般。   纳兰拢了拢衣襟,赤着脚走下云榻,他微卷的乌黑长发垂在腰间,美得令人叹息。   “想必道君紫府里——”   “只有我一人。”男人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纳兰雪白的脖颈上,“我昨夜才失的元阳。”   纳兰又是一愣,男人看着虽极为年轻,但大乘期的修为,在整个无相界都找不出几个,男人必定有上千岁,他还以为……以为男人早就尝过那种滋味。   “你在担忧些什么?”男人走到他身后,本想将少年拥入怀,但思及两人虽已双修,却并不熟悉,怕自己一时冲动反惹少年反感,便放弃这个念头。   “我不喜欢你。”纳兰转过身,抬眸看着男人。这才是他拒绝的原因。   他们相识不过一夜,对彼此都陌生至极,倘若因为这一夜便结为道侣,是对彼此的不负责。   纳兰虽不是人修,没有人修那些伦理道德,但基本的是非他还是懂的。   男人也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昨晚跟他双修,出于负责的心态才会这般。纳兰能理解,因为他也是这般,因为第一次跟他双修的是男人,他便无法不在意对方。   可是纳兰不知道,这只是他单方面认为罢了,他口中并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实则是条淬了毒的蛇,正吐着蛇信,装作冷淡无害的模样,在他身后紧盯着不放。   男人眼底的暗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看不见。他微不可见的蹙眉,“……好,但此事终归是我错,你日后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来寻我。”   纳兰见他答应,心底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他复杂道,“好。”   心里想的却是,出了这光华殿,两人怕是再难见上一面。   “我名郁澜。”男人低下头,在纳兰唇上落下一吻。而后起身,长袖轻摆,整个人化作灵光消失。   纳兰长睫微颤,良久,轻轻叹息。   他抬起手,一枚银制的铜铃系在他纤白的手腕上,雪白与银白相衬,铜铃上冰蓝色的敇纹若隐若现。   这是男人方才系在他手腕上的千面铃,可通过铃声与男人心意相通。   流传千年的,只作用于道侣之间的神器,就这样给了他。   纳兰心乱如麻,他指尖一动,将满殿狼藉恢复原状,又用清尘术洗去身上的粘腻,同往常一般向殿门走去。   昨晚他明明是在偏殿等候传诏,然而一夜过去,竟无人打扰里面发生的事。   虽然纳兰也不希望有人看到他跟男人……但偏殿出了这样的事,殿外的宫侍竟毫无察觉,甚至于,连原本要传诏他的纳兰予,也没有传诏他。   纳兰不想怀疑,但整件事透着一种古怪,由不得他不多想。只是有一点,他的情热期是无法预料的,也就是说,他同男人发生的这件事,是意外,并非有人在幕后操作。   难道是他多想了,昨晚只是发生了一点意外,导致纳兰予没有传诏他?   那宫侍呢,那些宫侍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偏殿。   纳兰想到这里,只觉得头有些疼。他打开殿门,门外果然没有侍从,只有一片由浅及深,水色染染的云层。   瑶华宫。   宫侍看见游廊尽头的纳兰,忙迎了上去,脸色发白道,“殿下,您昨晚去了哪里?可把奴才吓坏了。”   纳兰一路走来,看见的几个侍女都是步伐匆匆,好似急着要去哪里一般,此刻听见宫侍的话,蹙紧眉头,“昨晚发生了何事?”对于昨夜自己在哪里,他避而不谈。   “逐月秘境开启了,城主已带着几位长老去了深海。”宫侍压低声音。   逐月秘境?   纳兰瞳孔微缩,“可是在昨夜光华殿宴客的时候开启的?”   宫侍虽然有些奇怪殿下的话,但仍点了点头,“昨夜城主同几位大修正在论道,黑海突然出现,将海面上所有船只都吞了进去。巡逻的侍卫看到,忙去禀报了城主。”   原来如此,难怪昨夜他在偏殿同男人这么大的动静都无人察觉,原来是整个摇光城的视线都放在了琉璃海。   无尽海下有弱水归墟,琉璃海域下有逐月秘境,两者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同弱水归墟不同,逐月秘境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境,只要修为到了金丹期,人人皆可前去。据闻里面神器神药数不胜数,恍若上界神尊紫府,只有修士想不到的,没有逐月秘境没有的东西。是整个无相界修士挤破脑袋也要去的秘境。   男人……郁澜想必也去了那里。   纳兰顾不得一身的酸痛,指尖微动,化作星芒破空而去,目的地正是逐月秘境上方。   云霞出海曙,由遥远的天边铺来。   波光潋滟的琉璃海上,数不清的修士御剑停在半空。逐月秘境一开,刚离开无尽海的修士又匆忙赶了过来。   云海之巅上,容色俊美沉冷的冰夷族人站在纳兰予身后,仿佛没看见海面那巨大的涡流一般。   “看来是弱水暴动之故。”一位白发高束,容貌年轻的长老低声开口,“城主,不要忘了海妖擅请权杖之事。”   先前说过,纳兰予并非是个好人,他行事乖戾,心机深沉,之所以把“海神之泪”一分为二,也是为了镇压海底弱水。   若不是海妖那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将镇压得好好的权杖请出来,弱水也不会暴动。弱水不暴动,也不会引发海啸,海底不会移动,从而将逐月秘境过早的暴露出来。   纳兰予神色冷极,“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是。”长老不知想到什么,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弱水暴动,可要将明非殿下放出来?”   怎么说也是嫡系一脉,可以封印归墟同权杖。长老是个绝对的血统论,无论是从公事还是私心上,他都不能看着纳兰明非被处决。   纳兰予目光一动,落在破开层层云海而来的星芒上,罕见的低低一笑,“此事我自有主张,放心,不会要他的命。”   他最想要的已经得到,其他的,包括摇光城在内,都已经不重要。   长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露了然,原来是殿下来了,难怪城主这么高兴。   对于纳兰予的心思,长老会一清二楚,除了有些惊讶外,再无其他情绪。   认真地来讲,少主与城主之间的血统并不亲近,明非殿下虽是城主的庶弟,却也是表亲一辈。放在人修里,也是可以通婚的。   冰夷族虽然没这么多的弯弯道道,自古以来也是近亲通婚的多,但殿下自幼在太阴常极宫求道,难保不会有人类的伦理道德。若是城主强求,殿下定难以接受。   只是见城主这般模样,倒像是如愿以偿一般。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星芒远远的坠来,落在云海之巅上。淡绿色光点逐渐凝实,现出一道纤细如翩舞的身影,云衣长袖在风中划开,宛若游龙惊鸿,逸态卓约。   纳兰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族人身上,很快移开,“城主。”他上前几步,抬手行礼。   “不必多礼。”纳兰予目光一暗,面上不动声色地将纳兰扶起,“怎么出来了?”   纳兰抬眸,“听闻逐月秘境已经开启?”   “尚未完全开启。”纳兰予放开手,“弱水暴动之下,还需三日时间。”   纳兰走到云海边,目光一动,落在琉璃海面巨大的涡流上。黑色的流光自涡流中溢出,将偌大一片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的海域染成黑色。   果然是黑海。   连黑海都出来了,琉璃海下定不平静。思及此,他蹙紧眉头,“可有下禁海令?”   身旁的侍卫一愣,自逐月秘境开启的消息传出,无数修士蜂拥而至,却没有一个人想到禁海一事。   他深深地看了纳兰一眼,低声回答,“回殿下,尚未来得及禁海。”   弱水暴动,黑海现身。   只能说明海底下有大动作,少不得有海底地龙翻身,届时海啸来袭,海域周边的城池非得夷为平地不可。   而无尽海上,一定还有正在出海捕鱼的渔民。   纳兰叹了口气,声音不复以往平静,“传我令,逐月秘境开启期间,封锁无尽海,除持有柬书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目的,任何缘由踏入海域一步。若有违者,杀无赦。”   前者“封海”是为了保护附近的城池和渔民,后者“杀无赦”是为了防止极北的魔修趁此机会来犯。   为首的侍卫沉声应了声“是”,就要带人去封锁海域。   “慢着。”一位长老站了出来,正是方才劝纳兰予将纳兰明非放出水牢的年轻长老。   “长老有何吩咐?”   *   海浪翻涌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耳鸣一般。   涡流上,几个立在半空的修士神色凝重,正是昨夜在光华殿筵宴上的几位大修。   “又是冰夷人作的幺蛾子。”一位少年模样的大修不悦地蹙眉,他早就对纳兰予一个不顺心就淹没城池的举动感到不满。   无相界说大也不大,哪有这么多城池给他淹。   “少说两句,破妄神君还在摇光城里。”有人提醒了一句。   “西天涯不是自诩仙门之首,怎么也不见他们出来管管?”少年大修冷道,“破妄神君是上界天神,为了确保公平公正,不能插手无相界大小事端。”   这就是为什么破妄神君下界以后,对诸事不管不问,只收了个徒弟的原因。   “话虽如此,但你也别忘了破妄神君战神之责。”渊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将无相界陷入战火之中,我看你还怎么当这个道门老祖。”   在破妄神君下界之前,早就有人推测他下界的目的。一千年前弱水从上界倾倒入无尽海,致使水族伤亡惨重,两界的灵壁也由此破损,无法修复。   而在这一千年里,无相界的灵气是最浓郁的。原因无他,灵壁破损,灵气自上界灌涌而来。   一千年过去了,流失这么多灵力,上界真的一点都无动于衷吗?   没有修士敢想,因为这个问题的最后,代表的是无尽的杀戮。   上界若要修复灵壁,只有一个方法——将无相界变成上界。   那么无相界变成上界后,原来的修士怎么办?   成神?   恐怕不是,因为灵气就这么点,而修士数不胜数。在上界的天神眼里,碾死他们,如碾死蝼蚁一般简单。   所以在破妄神君下界后,所有修士都诚惶诚恐,唯恐哪里让神君不顺心,回去就带天将将无相界变成一片血海。   几个修士静了静,渊折晃着折扇,又道,“诚然纳兰予行事乖戾轻践生命,但此次弱水暴动一事,确实与摇光城没有关系。”   少年大修抱臂而立,“若不是他放任海妖入归墟,也不会酿此恶果。”   “话虽如此,但又有谁料到今日之果?天祭,你对摇光城始终带着偏见。”   少年大修面色一僵,不说话了。   明夷子听了半天,轻嗤一声,“他念着人家摇光城少主好几年了,纳兰予却以少主在太阴常极宫求道为由,拒绝了他好几次求见。昨夜也是,明明说好的可以见纳兰少主,谁知中途逐月秘境开启,他憋屈的跟我们出来查探消息,心里不扭曲才怪。”   几人皆是一静,似是没想到还有这层缘由,纷纷复杂地看起少年大修来。   “你胡说什么!”少年大修脸色难看,当下祭出了法器——太极剑。   “你们看看,这就恼羞成怒了。”明夷子把玩着手里的两颗琥珀天珠,“他这心胸,纳兰少主要是喜欢他,我把眼珠子扣下来给你们泡酒喝。”   渊折握着折扇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天祭啊天祭,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不是渊兄不帮你,冰夷族的殿下,你还是少惦记为好。”   君不见那微生少主,野心勃勃的去无尽海,望眼欲穿的回落海城。可不就是痴情痴的。   “胡说八道!”天祭气极,执剑的手都在抖,“我才不喜欢他!”   明夷子勾唇,“是,你不喜欢他。你衣襟里的是何物?可否让大家瞧两眼?”   天祭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缕灵光闪现,他低头一看,珍爱非常的画册已不见踪影。   他当下大怒,“还给我!”   明夷子往渊折身后一躲,“急什么?我看完就还给你。渊折,帮我挡挡。”   渊折摇头,对自己这个好友无奈得很,“先说好,万一他去玉虚宗告状,你不许供我出来。”一边说着,他抬扇挡住了万道剑光。   “这是自然。”   明夷子将有些泛黄的画册翻开,“让我看看这摇光城少主是何——”   “何什么?”渊折轻描淡写的接下一剑,回头问。   明夷子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他手指发颤,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像发病一样。渊折蹙眉,抬手将天祭挥到海的另一端,走到他面前。   “渊折,他……他是,是他。”明夷子语无伦次。   渊折都快糊涂了,“什么他是是他?你不是没见过这摇光城少主吗,怎么一副见了亲爹的模样?”   明夷子正要翻开画册给他看,几道黑色闪电打在突如其来的长鞭上,凭空将画册卷走。   “何人?”明夷子目露戾气,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此刻对他极其重要的画册被抢,他整个人如同身陷血海深仇般,周身剑气升天,银蓝色碎光纷涌而出,在他身后化作万千利剑。   “将画册还来!”   那画册里的少年,他绝对没有看错,跟灵希子藏在静室里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是他父亲!   他要问清楚,为什么画册里的纳兰千流,跟他父亲长得一样。   云海骤涌,海水翻滚。   而黑色长鞭的主人立在云头上,衣摆长袖猎猎作响。   “先别轻举妄动。”渊折虽然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但一个能躲过数位化神修士,悄无声息夺走画册的人,其实力不容小觑。   几个大修见状纷纷祭出法器。   “你的画册?”来人音色低沉,又带着些许飘渺,“你画册上的这个人,他可准许你画他了?”   明夷子冷笑,“你抢我画册,也经过我的准许了?”   “强词夺理。”叶轻舟淡淡地看了下方几人一眼,若不是他有事要查探无尽海,定要好生教育这孩子。   身为神君,叶轻舟对世界的渊源及时间线了解得十分透彻。他此次下界,除了查探无相界外,只有一个目的——找回被他分裂出去的神魂。   是的,叶轻舟生来就是天界战神,仿佛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而战神总是有许多顾虑,为了确保自己将来不会迷失在杀戮中,他分裂了自己的神魂,将之投入下界。   微生清仪就是其中一个。   他本打算将微生清仪收为徒后就回天界的,然而还是冥冥之中注定,让他见到了纳兰千流。   若他没有看错,下方那孩子,应该是他其中一个转世跟纳兰千流转的下一世所生的孩子。   ※※※※※※※※※※※※※※※※※※※※   写完了,终于。要不是基友提醒我,我真的忘记要填榜了,感谢基友。   第一生和第二生(纳兰跟灵希子)是两个故事,两个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不会见面的,请大家放心,不会有狗血情节。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宫格 3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三生(二十三)   玉虚宗同无尽海隔了几万多里,一方在南,一方在西,隔着整个无相界遥遥相望。   在无相界还没有灵气时,整个界面是灰蒙一片没有生气的,没有风没有水,没有万物,更没有人。   天界为了将自己与凡界交融在一起的灵璧分开,不惜杀尽龙族,砍断天柱,又从混沌中劈出一界,将其放在天界同凡界之间,同无相界融合在一起,才有了如今俯视万物众生,凌于云端的地位。   三界之间只有灵璧相隔,凡界之上是无相界,无相界之上是天界。数千万年来,三界平安无事,慢慢地生出许多生灵。又因无相界离天界最近,所有生灵皆可追寻大道,飞升成神。   这便是三界的形成。   无相界因由两个界面融合组成,往往极北才入夜,极南已晨光微曦。   凡人地界有句话,叫做天上一日,地上百年。西方佛修里也有这样一句话:世有三千大世界,亿万小世界。而这些世界里,又有无数平行时空穿梭其中。   叶轻舟看见的时间线里,纳兰千流在此界离魂后,灵胎又很快去了另一个世界,投生在一钟鼎之家。   那是个凡人世界,跟无相界之下的凡界一模一样,同样没有灵气,同样四季分明。   叶轻舟看了一眼便心中了然,那确确实实是无相界之下的凡人地界,只是年历不同罢了。纳兰千流身为摇光城少主时,凡界刚刚改朝换代,他离魂天外后一托生,却是凡界改朝换代的八百多年前。   佛修所言果然不假。   纳兰千流转生后,命簿很薄,记载着凡人功过一生的司命簿上,只有寥寥数语。看来看去,全是“富贵半生”,“命运多舛”等词。   虽生在簪缨世族,父母爱逾性命,却只过了十六年如珠似宝的日子。他十六岁生辰那日,北疆来犯,边城落入敌手,父母为保他性命,将他连夜送走。   亲族一夜被灭门,带着他逃跑的仆人心怀歹意,要将他送给敌军之首,换取荣华富贵。   ——这本是纳兰千流下一世的命运,命簿所定,无从更改。   然而天上的司命星君忽然入睡。   刚刚翻开一页的司命簿变成一片空白,有人提起笔,笔墨晕染,将另一番命运写了进去。   日光浅淡,云霞染天。   正准备过十六岁生辰的江家公子江绫月,于山林之中,白水旁,遇见一个云衣染血长发披散的年轻男人。   他手持弓箭,寻鹿而来,站在纵横交错的枝叶下,仿佛撞进既定的命运里。   尘嚣逐渐远离,光影落在遥远天尽头司命星君青玉案上的命簿里,定格了一生一世。   灵希子本不该出现在八百多年前的凡人地界。玉虚宗修太上无情,每一任内定的掌教在修行上都顺风顺水,只有他栽了跟头。   天煞劫下天地人三劫,唯独他犯了死劫情劫。死劫尚有迹可循,可这情劫,任凭灵希子如何推算,也不知从何而来。   于是渡劫那日,他没能逃过。   这一番前因后果无人知晓,远在时间线外的叶轻舟却沉默了下来。   灵希子是他其中一个神魂的转世,按常理来言,在命星的影响下,他所有神魂碎片的转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命簿,可灵希子却出现在了纳兰千流下一世的命簿里。   叶轻舟静了片刻,心头轻轻一叹,原来那个改写司命簿,将灵希子送到纳兰千流身边的人……是我。   *   海浪翻涌的声音响在耳边,叶轻舟垂下眼睫,敛去眼底波动。   他拇指在有些泛黄的画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垂在袖底下的黑色长鞭便燃起冰蓝色的火焰,将下方明夷子等人如鳞如刺般冻结起来。   已经彻底浮现的黑海也仿佛感觉到这冰冷彻骨的寒意,于冷雾中慢慢结起冰霜。   叶轻舟将画册收进衣襟里,手指微动,燃着火焰的黑色长鞭化作寸寸灰烬,四散于身后云海里。   他从云端中走下来,云衣猎猎,神色淡漠。与出现在无相界众修士面前的容颜不同,此刻面如寒霜,身似剑骨的叶轻舟才是那个天界如日月悬空般不可仰视的破妄神君。   叶轻舟站到明夷子面前,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孩子。   神魂碎片虽各自转世,但追根溯源,都是他自己。明夷子是他同纳兰千流所生之子,这一点谁也不能否定。   “这本画册,你不该看。”   话音刚落,明夷子身后的万千利剑争鸣起来,齐声断开,纷纷落进下方涡流里。   他立在半空,好似冰雕一般,一双漂亮的眼眸里仍有戾气,却因寒冰之故,对外界毫无察觉。   叶轻舟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掐诀,将明夷子脑海里有关画册的记忆模糊。若不是听到几人言语中涉及纳兰千流,他此刻应该在无尽海底下,而不是在这里跟自己的孩子抢夺一本画册。   离开前,他将伴了自己数千年的翠羽——一片墨绿色,呈现漩涡状的孔雀羽化作碎光,挥入明夷子眉心敇纹里。   这孩子空有资质,却因身有水火双灵根之故,无法凝聚剑心。在玉虚宗,无法凝聚剑心之人,即便斩了情根破了化神修为,也过不了天地人三劫,迟早要陨落在天煞劫下。   希望这根翠羽能助这孩子一臂之力。   叶轻舟最后看了他一眼,透过明夷子秀雅的面容,他仿佛看见了另一抹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的身影。   他撤去寒霜,几道水流从黑海中探出头,见云海之端霞光开道,飞鹤盘旋;水色之中,仿佛神光降世。诚惶诚恐的断开流往漩涡深处的海水,露出一道不知通往何处,深不可测的阶梯来。   叶轻舟踏着石阶,一步一步往海底深处走,浮光掠影中,他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吞噬。海水重新覆上石阶。   涡流上方,渊折最先回过神来,他手中折扇还握得死紧,而本该立在他们上空,云衣猎猎手执黑色长鞭的冷面修士却不见了踪影。   方才发生了何事?   他心头惊疑不定,明明方才两方还在对峙,怎么一个失神的功夫,对方就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三生(二十四)   “明夷子,还我画册!”万道剑光自海的另一端破空斩来。   渊折还不及细想,抬扇一挡,将还没有回头神来的明夷子拉到身后,“住手天祭!”他试图解释方才发生的事。   那冷面修士现身时天祭被他挥到海的另一端,并未看见画册被抢。   “还有什么好说的!”无数萤火虫般大小的灵光涌现,天祭的虚影凭空出现在半空中,当空便是一斩。   他这一剑毫不留情,剑光所现之处,犹如针雨刺骨。渊折心头一惊,忙拉着明夷子往后躲。   其余几个大修反应过来,将抱在怀中的金玉法器祭了出去。   “天祭,你想连我们都一并得罪吗?”一位大修面色难看。   法器碰撞的声音犹如雷响,更有无数灵光交错。天祭从半空中落下来,斜剑而立,“怎么,你们要护着他?”他冷笑一声。   渊折看了眼神色有些不对的好友,对天祭开口,“明夷子抢你画册是他不对,这一点我代他替你道歉,他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摇光城少主是何模样罢了。”他语带歉意,然后将方才画册被抢一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天祭眼底暗沉一片,“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们几人总不至于要联合起来骗你。”方才出声的大修不悦地开口,“一本画册罢了,天祭,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另一位大修脸色同样不好,“为了一本画册,你竟对我们动手,我看你是疯了。”   无相界修士虽多,站在修为顶端的却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在筑基期苦苦挣扎。渊折几人是无相界仅有的几个化神修士,只要不得罪头顶上的大乘老祖,可谓是呼风唤雨万人朝拜。   极北的魔修之所以不敢来犯,也是因为几人来往密切,是至交好友,不论对哪个下手,其余几个很快就会察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祭居然对他们动剑,若是让那些魔修知道,必定抚掌大笑然后商议如何逐个击破。   天祭冷冷地看了几人一眼,斜执的太极剑裂开几道纹路,化作碎光隐入他手腕银环里,随即破空而去。   渊折叹了口气,合起折扇。若不是明夷子是他好友,他还真不想跟天祭对上。须知化神修士里也有修为高低之分,他如今堪堪突破化神初期,而天祭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是化神修士,日后若是撞上,只怕要脱掉半层皮。   “还在想那画册呢?方才天祭要杀你,你怎么一动不动的杵着?”渊折负扇转身,见明夷子还是一副怔愣的模样,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该回神了。”   明夷子烦躁的拍开他的手,眉头蹙得死紧,“那本画册,我一定要抢回来。”   渊折愣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六个化神修士都打不过对方,你?算了算了,你若真想知道那摇光城少主是何模样,直接回摇光城求见不就得了?还用费这功夫?”   明夷子被模糊了记忆,根本不记得那画册里摇光城少主的模样,只有心底一个念头很清晰,他要问清楚一件事,一件跟画册有关的事。   但究竟是什么事,明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烦躁不已,脸色更显阴鸷难看。   关于方才那个冷面修士,几人心底都有些猜想。一个能躲过数位化神修士,悄无声息夺走画册的人,除了百年不出山门一次的大乘修士,不作他想。   思及对方离开的手段,几个大修心头凝重。如此想着,三人抬手一揖,“我等还要回宗门回禀逐月秘境之事,就不打扰两位道友查探消息了。”   话落,化作流光破云海坠去。   渊折目送几人离开,又将折扇打开,悠悠地晃起来,“别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探有关逐月秘境的消息,摇光城少主就在摇光城里住着,他又不会跑,等办完这件事,你就是长住摇光城也没人拦你。”   明夷子转身,他的手指握得死紧。   渊折看见了,叹气,“要怪就怪咱们运气不好,在这里还能碰上摇光城少主的爱慕者。先别拔剑,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看上人家摇光城少主了?”不然怎么盯着一本画册不放。   明夷子没有回答他,拔了剑就要当空往海面斩。   ·   逐月秘境开启一事令原本还想慢慢往宗门赶,欣赏一下沿途风景的仙门子弟纷纷御剑赶了回去。   海神祭祀大典结束后他们是最早离开摇光城的一批,路往回赶了一半,闻得逐月秘境的消息,个个捶胸顿足,暗恨自己离开的太早。   正要驾马车御剑御船掉头,又有一大批御剑的修士从无尽海方向飞了过来,好似一团黑色的云在移动。   待派人去问,吐血的心都有了。原来是赖在无尽海不走的修士太多,摇光城少主下了令,除持有柬书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任何缘由入海域一步,违者杀无赦。   逐月秘境都要开启了,这还怎么得了。这下不管是骑马驾车坐船的,还是御剑飞行的,通通日夜兼程,赶在宗门发放前往无尽海名额的前一天回了宗门。   摇光城名义上说持有柬书者可入无尽海,但实际上这柬书,乃是入逐月秘境的名额。   此事且按下不表,再说摇光城那边,因秘境开启一事禁海三月,城中不复以往热闹,却是冷清了许多。   城主府中。   纳兰从长老会回宫,正微微偏头同身旁的白芽说话,一侍从从廊角一头匆匆走来。   “殿下,有您的信。”侍从恭敬地弯着腰,双臂高抬。   纳兰脚步一顿,看见冰绢丝制成的一小块雪白绸缎,正安静的躺在侍从掌心里。   他指尖微动,拿起绸缎,展开。   雪白的缎子上空白一片,纳兰蹙着眉将信看完,心头疑惑。   微生清仪怎么突然给他来信?   ——我和他,在逐月秘境等你。   他是谁?   纳兰眉头蹙得死紧,除了太阴常极宫和城主府,他从未去过其他地方,更不认识其他修士。微生清仪口中的他是谁?   “殿下?”身旁白芽低声轻唤。   纳兰将绸缎收进衣袖里,带着近侍往瑶华宫走,“那晚光华殿来的几位大修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确实有这么一位郁澜大修。”白芽道,“这位郁澜前辈虽是散修,修为却极是高深,惯爱以面具示人,且性情温和,洁身自好,在散修一众极负盛名。”   纳兰走到寝殿门口,停下,“……明光殿宴客那晚,他可喝醉了?”   “是。”虽不明白殿下要做什么,但白芽一向以纳兰的命令为主,只心头疑惑,并不敢问。   “下去吧。”   “是。”白芽带着几个近侍退下。   寝殿殿门合上,仿佛隔绝成两个世界,殿外日光浅淡,水色云染;殿内光线暗淡,只隐约看见垂落的珠帘鲛纱。   纳兰微掀纱帐,坐在床榻上,有些难受地揉了揉眉心。   冰夷腾蛇一族经历情热期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力不从心,甚至食之髓味,纳兰失身不过两日,此刻坐在冷冷清清的寝殿里,不免有些寂寞,仿佛此刻本该有人陪他一样。   他的腰肢还有些酸软,概因那日出偏殿他并未擦药,也未曾洗漱,若是有眼尖的,还能从他雪白脖颈上看见些许红色的痕迹。   不知想到什么,他轻声一叹,起身走到围屏后,宽衣解带,向浴池走去。   浴池里雾气萦绕,纳兰试了试水温,走了下去。他洗澡的时候格外地慢,乌发,肩膀、腰、腿、还有最重要的那处,都要一一清洗干净。   过了半个时辰,他才起身走出浴池,擦干身体,撩起长发穿衣。   窗外云霞染天,水天一色。   寝殿里殿门闭紧,十二扇雕花窗只微微敞开一扇,隐约可见窗外清澈见底的海水。   纳兰右手抵着下颌,侧身在云榻上闭目养神,他微卷而柔软的乌黑长发散在榻上,几缕落在衣襟袖间,更衬得他雪白的肤色冰肌玉骨,叫人挪不开眼。   夜色渐渐下沉,窗外星子移动,开始占据夜空。夜风拂来,带着些许凉意,纳兰指尖缩了缩,缓缓睁开眼。   有人坐在榻边,见他醒来,微微低头,“醒了?”   纳兰本还有些困倦的,一听见这声音,猛地清醒过来。他漂亮的双眼微微睁大,看向那抹清冷的身影,“郁澜?”   他怎么会在这里?   郁澜乌发高束,只用一只银环扣住,“可是累了?再睡一会儿。”他脸上仍带着半张黄金蝴蝶面具,只露出优美的薄唇。   纳兰没想到还会再看见男人,有些无措,他撑起身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是说,逐月秘境开启,其他大修皆回了紫府,你不回去准备吗?”   “准备什么?”郁澜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另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他唇上,轻轻摩挲。   纳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软得难以想象,连心尖都是酥麻的,几乎要软在男人怀里。   他脑海里的生理常识告诉他,这是冰夷腾蛇一族情热期后不可避免的余热,每一个冰夷人在初次后的一段时间,都会极度依恋自己的伴侣。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相留醉 20瓶;九宫格 5瓶;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三生(二十五)   雕花窗紧闭,寝殿里光线暗淡,温度却逐渐升高。   纳兰枕在软枕上,一头乌黑长发铺满四周,他纤白无暇的手臂被人摁在枕边。   摁着他的人力道很重,几缕青丝垂在他手腕上,又轻又柔,叫人难以忍受。   指尖仿佛被燃烧一般,忍不住卷缩。纳兰很快受不住,湿透的长睫颤了又颤,发白的手指用力去拽身下的床褥。   漫天星海。银月西斜,悬于海涯一角。   月色朦胧,洁白如水,洒在起起伏伏的海面上,仿佛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   床榻外的纱帐静了片刻,一只手微微掀开,隐约露出里面散了一枕的乌发。   “别动,我只是想去倒杯水。”郁澜音色温柔,不似以往月光般的清冷。   他起身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衣,走到卷云案前倒了杯温水,坐到榻边,将浑身酸软的纳兰扶起来,“喝杯水润润嗓子。”   方才情到浓时纳兰没忍住,喉咙难受得厉害,至后半夜,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   纳兰软得没有力气,就着男人喂他的动作,连喝了几口。他唇色红肿,沾水不免有些刺痛,“……我想再睡一会儿。”   □□也是很费力气的,这一番云雨下来,纳兰连动也不想动,困得直想睡觉。   郁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睡吧。”   夜色由深转浅,慢慢地,海的另一端开始变白,几缕霞色染在云海之巅上,似有金光升落。   纳兰醒来的时候,身上并无不适,那处也无粘腻之感,他心知是郁澜抱着自己去浴池清洗了身体,心底有些复杂。   对于昨晚那场□□,纳兰没有感到后悔。虽说郁澜的举动确实令他心尖酥麻浑身酥软,却也不至于让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后面之所以半推半就成就好事,只是情热期不可避免的余热罢了。   床榻边的纱帐悬在两侧,郁澜在榻边静心凝神,感知到他醒来,慢慢睁开眼,“现在还早,再睡一会儿。”他低头掖了掖被角,在纳兰唇上吻了吻。   纳兰腰肢有些难受,总觉得还有人掐着一样。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倚着床,“今日要去归墟一趟,须得早起。”   “弱水暴动,海底地龙不知何时就要翻身,此去归墟危险。”郁澜蹙紧眉头,“我……你父亲已派人去归墟祭坛查看情况,你又何必亲自前去?”   “我必须要去一趟。”纳兰将搭在一旁花几上的衣物拿过来,一件件穿上。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弱水暴动之因,轻声一叹,“弱水之事因我冰夷族而起,我作为摇光城少主,不能不管。”   “出再大的事,也有你父亲顶着。”郁澜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两人衣袖相叠乌发交缠,“水族本就所剩无几,人族又视你们为异类,你又何必理会他们的死活?你若心有不忍,将剩下的水族全迁居摇光城,弱水暴动的那片海域便封锁住,不让人进去,岂不两全其美?”   纳兰身体还有余韵,他这一抱,只觉心尖一颤,忍不住生出些许意动。只是昨夜才云雨一场,任是再意动,也不敢表现分毫。   “封锁海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纳兰偏头去吻郁澜的唇角,趁他愣神,将腰上发紧的手臂推开。   郁澜眼底浓墨翻滚,他跟在纳兰身后起身,“你想将归墟彻底封印?”   “目前看来,只有这一个方法。”纳兰脚步一顿,垂下长睫,“如若不然,海龙翻身,不知要伤及多少无辜。”   郁澜看着他,心底忽然有股难言的滋味。   当日纳兰去弱水归墟祈福,海妖自请护法,他明知末尘等人目的不纯,却还是放任几人前往祭坛,接近权杖。权杖一动,偏离原本镇压的位置,海底弱水就会互相冲击,继而暴动。   而弱水暴动,逐月秘境开启,才是郁澜放任末尘等人接近权杖的真正目的。   郁澜,或者说纳兰予心知自己若是以纳兰予的身份,想要跟纳兰在一起绝无可能。   不仅是两人明面上的“父子关系”,他若想跟心爱的少年在一起,势必要讲明少年的身世,但纳兰予绝不可能让纳兰知道自己是纳兰明非同左丘明珠之子。   他当年所作所为,可谓是狼心狗肺丧尽天良,若是让少年知晓自己杀了他的生母,非但不会跟他在一起,还会恨之入骨,不共戴天。   所以纳兰予根本没打算用自己的身份接近纳兰,也绝无可能将纳兰明非放出水牢。   他将视线放在了海底下的逐月秘境里。逐月秘境开启的条件十分苛刻,不仅需要大量的灵力,还需要大量的修士勘测海底丘陵,确定秘境所在之地。   只因逐月秘境同其他秘境不同,它每天都会随着海潮移动,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也没有人能确定它的方向。   且逐月秘境开启后,只有半个月的开放时间,半个月一过,它又会关闭入口,随海潮移动。   纳兰予正是看中这一点,他凭空捏出一个“郁澜”,用郁澜的身份接近心爱的少年,又令他情热期提前发作,跟他灵体双修,让纳兰一时半刻离不开他。   只要这两个条件达成,他以纳兰予的身份命少年去探查逐月秘境,再以郁澜的身份陪他一同前去。   等进入秘境,他假装身受重伤,行动不便,而少年照顾重伤的他,不得不停下探查的动作。等他伤势大好,秘境入口也早已关闭。   如此,他便可光明正大的跟心爱的少年在一起,没有别人,没有仇恨。等日子再久一点,两人感情加深,再生几个孩子陪伴,纳兰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着如何出秘境。   而逐月秘境千年也难以开启一次,更不会有人闯进来打扰他们。   纳兰予什么都不想要。世间的所有,无论是权利还是名声、修为,皆可舍弃,唯有面前的少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放手。   当年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他也挣扎过,远离过。只是不知为何,只要纳兰站在他面前,只要纳兰还是他身体里那个灵魂,他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就会痴痴跳动。   仿佛上一世就开始痴恋,而今生不过是再次遇见了深爱的少年。   纳兰予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若是他不杀左丘明珠,他跟纳兰之间,怕会是另一番光明正大的际遇。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需要他百般算计,用尽手段,才换得拥抱少年的机会。   纳兰予收起所有思绪,走到坐在铜镜前梳发的纳兰身后。   他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唯独没有想过,纳兰会以身犯险,要亲自去归墟封印弱水。   纳兰予心头涩然,然而就算海龙翻身,淹没所有城池,他也不能让纳兰去封印归墟。   ※※※※※※※※※※※※※※※※※※※※   放假了,明天开始粗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三生(二十六)   云衣袖底下绣着精致的暗纹,繁复的枝蔓仿佛盛开一般层层叠叠在衣襟同银色的腰带上,愈发显得少年腰肢不堪一握。   纳兰束好发,穿戴整齐,微微侧头,“你不回去准备吗?再有一日,逐月秘境便要彻底开启。”   逐月秘境里神器神药无数,更有上界传承,无相界多少修士梦寐以求,他不信男人不动心。   纳兰予站在他身后,“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他双臂轻轻一揽,将心爱的少年拥入怀。   “……也是,你已是大乘修为。”纳兰任他抱,静了片刻开口。   无相界存在了数万年,能够飞升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在筑基期苦苦挣扎,就算天生根骨奇佳,最高也不过修个元婴化神。想要渡天煞劫破大乘修为,难如登天。   郁澜一个散修,能在无家族宗门的支持下修到半步飞升的大乘期修为,其根骨心性可想而知。   这样的一个人,确实没必要去逐月秘境浪费时间。   纳兰予双臂缓缓收紧,他将少年的脸转过来,两人气息交缠,辗转厮磨、唇舌相依。   良久,唇分。   纳兰眼底水雾聚拢,气息不稳,“你会离开吗?”他轻喘出声。   不管是出于冰夷族初次后对伴侣的依恋好,还是单纯对眼前这个俊美清冽如月光般的男人心生恋慕好,他承认,自己不舍得男人离开。   想要男人一直在自己身边,想要跟他在一起。   纳兰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有的念头,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跟他这么亲密,也许是男人是第一个要他的人、也许是在那些难以忍受的疼痛里男人给予的温柔。   这念头一起,如煌煌日月,再难抹去。   “不会。”纳兰予拇指在他殷红的眼角轻轻摩挲,又挑起几缕青丝,珍重而爱惜地开口,“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哪怕所有人反对。”   纳兰怔怔地看着他,“你的紫府呢?”   “不需要了。”纳兰予目光温柔,“我会备好一切,向你父亲求娶。你可会嫌弃我?”   一个大乘期修士亲自求娶,放在仙门百家里,也是无上的荣耀。   纳兰将唇送上去,用行动回答。   围屏前的铜镜跌落在地,鲛纱隐隐晃动。青玉案旁的香炉炭火明灭,萦出清冷的梅香。   梅香馥郁,将寝殿里的掌灯,纱帐、珠帘、散落一地的衣物全染了淡淡熏香。   透过薄薄的冰绢丝围屏,一条细白修长的腿搭在梳妆凳上,在黑白交映的长袖下若隐若现,叫人口干舌燥。   纳兰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环在腰间的那双手臂愈来愈紧,他扣住梳妆台的指尖发白。   纳兰予起身,将彻底昏过去的纳兰抱在怀里。他低头看着心爱的少年,声音又低又轻,“我不能让你去封印归墟。睡吧千流,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好。”   他会将一切安排好。   只要再等上半个月,他就可以和心爱的少年双宿双飞,甚至,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纳兰予想到以后的生活,不由地低低笑起来。千流在俗务上一窍不通,日后孩子的教育问题,恐怕还得他来。   他抱着纳兰去浴池清洗身体,又仔仔细细的将衣物给纳兰穿戴上,束好发,将人轻柔的放在床榻上。   纱帐被人取下,将里面卷缩在被褥下熟睡的,眼角殷红的纳兰遮得严严实实。   纳兰予站在纱帐外,金乌悬空霞光漫天才化作灵光离开。   ·   摇光神殿。   往日不见踪影的长老会道君坐在殿中,皆道服加身燕尾法冠束发,看着年岁有大有小,容颜全是一等一的俊美。   冰夷族人,没有哪个容貌是有瑕疵的。   “这次又是个什么打算?”   “……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不能再少,否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看城主的意思,明非殿下难逃一劫。”长老会的人窃窃私语,时不时低声附和几句。   照他们看来,弱水暴动一事,若要解决再简单不过。派几个修为元婴以上的子弟,最好是血统比较接近嫡系血脉的,命他们以身殉海,既平息了弱水又让摇光城名声更上一层,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左右冰夷族人同人族不同,修为破元婴期的冰夷腾蛇,若身死,则元婴可自行夺舍。换副身体罢了,虽说日后就不再是冰夷人了,但看在他们以身殉海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让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刚刚提出“以身殉海”的方法,就被纳兰予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原因有二:   一,逐月秘境尚不稳定,若现在平息弱水,只怕刚刚确定方向的秘境会突然消失。“以身殉海”之法过于残忍,谁也不能保证身死的族人能顺利且安然无恙的夺舍。   二,平息弱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弱水自上界倾倒以来,就一直活动于归墟附近的海域,平时被权杖镇压,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暴动,致使海底地龙翻身。若海龙翻身,无相界就会遭遇数万年来最大的海难。   他跟纳兰想的一样,只有将弱水赶去归墟,并将归墟封印,才能永绝后患。   只是封印归墟非一时三刻所能完成,所需的灵力,鲜血、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如今弱水已经暴动,海龙随时都有可能翻身,黑海又在作乱,想要在海难前封印弱水难如登天。   现在摆在摇光城面前的有两个问题:一,平息弱水;二,逐月秘境。   弱水在无尽海下,逐月秘境在琉璃海域下,两者虽同在海底深处,距离却有千里。倘若海龙不翻身,逐月秘境无碍,若海龙翻身,逐月秘境如殃及的池鱼。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安安心心的去逐月秘境寻传承寻宝,根本不可能。   总而言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弱水。   一道灵光破开云层,自天而降,落在摇光神殿殿门前。   纳兰予走进大殿,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长老会瞬间静了下来,起身抬手行礼,“见过城主!”   白玉砖上寒雾开道,纳兰予坐在三十二层玉阶上,容色之俊美,比夜空中的星海还要耀眼。   他穿着繁复的道袍,墨色的燕尾冠将乌发束得整整齐齐,同金丝银线勾勒而成的符文滚边广袖逶迤在后,优雅威仪,整个人如同日月悬空般不可仰视。   “坐。”这声音又冷又沉。   长老会轻摆云袖,端坐于矮几后,容色俊美冰冷,一点也看不出方才交头接耳的举动。   “弱水之事,刻不容缓。汝等可有商量出什么方法?”纳兰予问。   “如今这情况,封印归墟实属异想天开,何不取个折中之法,先将弱水平息,等逐月秘境之事落下帷幕,再行封印之举。”有人出声。   “你说平息就平息,数万年来,谁平息过弱水?若是平息到一半,弱水又暴动该怎么办?岂非叫我族中子弟白白丢去一条性命?”   有道君冷嗤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叽叽歪歪的,依我看,不必理会那些人的死活。弱水爱暴动便暴动,海龙翻身便翻身,大不了我冰夷族人再迁居深海。”这位一向不屑于跟人族打交道。   “你说的容易。”先前开口的道君冷笑,“若不是西天涯施压,我摇光城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那些奸诈的人类,说弱水只有我们冰夷族才能平息,便将所有事情压在了我等身上,明摆着让我们去送死。”   即便是大乘期修为的修士,又有哪个敢说自己能在海龙翻身的情况下逃脱?   其实长老会的人都很清楚,想要彻底封印归墟,只有一个办法——让冰夷族的嫡系血脉去归墟祭坛割肉取血,如此方可镇压权杖和弱水。   只是数千年来,族中嫡系血脉仅剩这么几个,别说割肉,就是取一点血,长老会的人都要觉得会心痛而死。   这个办法不行,绝对不行!   想来想去,都没有可行的方法。反正都要有人牺牲,反正海龙都会翻身,他们冰夷族又不是大善人,做什么要为了人族进逐月秘境而费心费力?   离川道君说的是,干脆不要理会西天涯同人族的死活。想要他们嫡系血脉去封印归墟,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长老会头一个不同意!   纳兰予根本没注意听底下几个道君的话,他的全部心神都在瑶华宫寝殿里熟睡的纳兰身上。   不知几人又说了什么,一个道君起身开口,“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他收回神识,漫不经心地道,“本君倒有个方法。”   若不是心爱的少年执意要去封印归墟,纳兰予才不会这么好心去平息弱水。弱水暴动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下,眼下的情况对他而言,再令人开怀不过。   至于人族的死活和摇光城的未来,他可从没考虑过。   “城主请讲!”长老会的几个道君先是一愣,继而欣喜开口。   西天涯频频施压,这几日已派了不少人来,明着暗着让他们冰夷族去封印弱水归墟,好让逐月秘境得以向众修士开启。   他们气得脸都青了,表面上还得不卑不亢,答应西天涯的条件。   ※※※※※※※※※※※※※※※※※※※※   第二世倒计时。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拢青衣 20瓶;九宫格 5瓶;云卷云舒、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三生(二十七)   纳兰予的方法同样很简单,他道,“封印弱水之难处,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命几人在海面上探查弱水之动静,几人在海底探测海龙之情况,几人将弱水赶去归墟封印。三方互相传递信息,若海龙有动静,则及时撤离。”   相较之前的方法,此法简单易懂,分工明确。   长老会的人沉默片刻,问,“封印归墟须我冰夷族嫡系血肉,不知城主打算命哪位殿下祭海?”   少主是绝无可能祭海的,剩下的几位殿下又是长辈,若是城主命长辈祭海,只怕名声要跌到谷底。如此一来,符合条件的,只有关在水牢里的明非殿下。   只是……几位道君隐晦地看了眼玉阶上的纳兰予。   明非殿下乃少主生父,城主又对少主心有恋慕,若是命明非殿下祭海,将来东窗事发,只怕难以善了。   几人面色无异,纳兰予却如何不知几人所想。他声音平静,“无需祭海。弱水暴动之因乃权杖偏离镇压方位所致,本君会亲自前往归墟,将权杖同弱水归墟一起封印。”   几位道君面色一变,猛地甩袖起身作揖,“城主三思!”   诚然纳兰予之法处处可行,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但权杖岂是那么好封印的?   当年纳兰予为了将权杖镇在祭坛,耗尽半生修为,如今正是要紧之际,若是让落海城等仙门得知摇光城主修为跌落,只怕无尽海危矣。   “我自有打算。”纳兰予一句话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几位道君面色难看,却不敢多言,甩袖坐了下来。一人蹙紧眉头道,“不知城主打算命何人前去探查弱水之势,探测海龙之动静?又打算何时封印弱水归墟?”   “逐月秘境开启之日。”纳兰予道,“如今秘境尚不稳定,若是现在驱赶弱水,只怕有害无利。”   怕就怕,弱水会朝逐月秘境入口涌去。   岂非是明日?   几位道君面色更难看了,对西天涯愈发不满。若不是西天涯处处偏向人族,他们何至于要顾忌逐月秘境?   “至于人选,便交由汝等。”   兹事体大,人选自然要慎之重之。须得寻性情沉稳,修为深厚、反应机敏之人,还要是血统最接近嫡系的子弟。   有此血统之人,不论是在海上探查弱水之势,还是化作原形入海探测海龙之动静,都比普通冰夷人更能感应海水的起伏情况。   只要弱水或海龙有一点动静,这些弟子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递消息。   ·   纳兰醒来的时候,金乌已悬于海涯一角。柔和的日光洒在清澈见底的海面上,又穿过雕花窗和围屏,落在卷云案上。   卷云案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面浮光掠影交织,一面光线暗淡,在席上投下大片阴影。   他掀开被褥起身,将垂下来的纱帐系在两旁,走到十二扇雕花窗前。   窗外霞色,海水、云海之巅,还有远处雾气萦绕层峦叠嶂的山峦,仿佛水墨勾勒的一幅画。   纳兰在这副冰冷沉寂的画中感觉到了些许落寞。他摆袖端坐卷云案前,指尖在案上拂过,几行金色的字体浮现在面前。   是白芽昨夜传回瑶华宫的信息。   ——不日峰暂无动静,微生清仪未回落海城。入逐月秘境之柬书共有一千零八册。   落海城没有动静在纳兰的意料之中,只是……微生清仪没有回城?   他心头疑惑,不日峰又想做什么?   至于这一千零八册柬书的发放,代表着明日入逐月秘境共有一千零八人。   仙门百家只是个统称,正确来说,无相界大小门派,共有七十三宗,这还是加上魔修那边的数量。   七十三宗一千零八人,也不算多。   纳兰面露沉思,云袖挥去面前的金色字体,起身往殿门走。   “殿下起了,可要用膳?”   寝殿外的宫侍们丝毫不惊讶纳兰的晚起,好似被什么人吩咐过一般。   纳兰想着逐月秘境之事,并未注意到这一奇怪之处,“白芽呢?”   “白芽大人晨时来过,现正在偏殿等殿下传诏。”一侍从恭敬回答。   纳兰走向偏殿,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今日长老会来过?”   长老会的人一向深居琉璃海之西。   “几位道君正在摇光神殿议事。”宫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殿下可要前去?”   看来长老会那边有了决策,纳兰若有所思。   金乌落了又升。   霞光开道,海风猎猎。   十几名容色冷淡气质沉稳的少年各执朱旗立在海面上,几人左脸颊上纹路妖异繁复,好似敇纹般向额角蜿蜒,正是冰夷族的弟子不假。   “此一役,只许成功。”一为首的少年冷声开口,他朱旗一扬,旗帜同衣袍猎猎作响。   “是!”其余弟子猛地将手搭在腰间剑柄上,在铜铃声中侧身拔剑,化作灵光向各自的方向坠去。   那“叮叮当当”的铃声,正是从他们腰间上佩戴着的黑铁银月铜铃发出。   海域下黑暗一片,隐隐有流光划过。这黑不见底的流光,便是弱水。   弱水原本只在归墟附近活动,因暴动之故,才染了一大片海水。   弱水性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腐蚀成性,即便是在深海之底也不例外。   几名负责探测海龙情况的冰夷弟子化作腾蛇原形向归墟游去,在黑暗的海水中,仿佛几道灵光交织而来。   虽有着元婴以上的修为,但几人一路游来,愈发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若不是有法宝护身,只怕连身上的鳞片都要灼烧成炭。   莫怪城主要带着族人迁居摇光城,在这样的环境下,哪个水族能生存?   “你二人跟我来。”为首的墨色腾蛇传音开口。   四个人分开行事,一方向西,一方向北,围绕着归墟探测海水的潮汐情况。   而归墟祭坛里,黑水开道,一容色俊美优雅威仪的男人出现在圣殿前。   男人看了眼圣殿周围的冰凌树,向祭坛走去。一路上银蓝色的光辉亮如白昼,将四周残垣断壁照得纤毫毕现。   随着金乌悬在正空,越来越多的修士御剑停在琉璃海上空。   这些修士皆是各家仙门派来的弟子,手持柬书不说,修为也深厚得紧。逐月秘境一开启,琉璃海上可谓是人才济济。   “何时才能入海?”一法修问。   “急什么,摇光城的弟子正在驱赶弱水。”说话的这是法修的师兄。   弱水性毒,这是所有修士都有目共睹的事实。不怪西天涯要催着摇光城解决弱水问题,实在是诺大无相界,只有冰夷一族不惧弱水。   若换了其他水族人修,只怕还未靠近便要化成灰了。   法修正要说话,忽见云海之巅上霞光开道,一辆白玉雕刻的马车缓缓驶来,稀世罕见的金色雀翎镶在冰棱宝石中,排列有序的贴在车身上。   如煌煌日月,叫人不敢仰视。   方才还有些声音的众修士一下子静了下来,神色变得恭恭敬敬,谁也不敢说话。   那是破妄神君的仙驾。   神君怎么来了?   没有人认为神君是为逐月秘境而来,高高在上的神君,怎么会对区区一个仙府秘境感兴趣?这样的仙府,怕上界里随处都是吧。   这样想的人很多,但谁都没敢表现出来。   白玉马车踩着白雾状的玉带停在上空,几道冷如霜雪的身影在马车旁逐渐凝实,那是乌发高束右手执剑的西天涯剑修。   传闻西天涯里有神君飞升上界,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正此时,风云变幻,海域上一大片的黑色流光缓缓聚拢,直至消失不见。   十几道灵光从海水里钻出来,化作风度翩翩的人形,不卑不亢的向半空中的一千多名修士作揖,“弱水已封印,请诸位道友稍等片刻,仙府之门正在开启。”   众修士面露激动,纷纷将法器祭了出来。   弱水被驱赶进归墟后,很快,海浪翻涌,一个巨大的红环从海底下升至半空。伴随着无数金色符文,红环阵法一个个升起,直至黑色铁索“叮叮当当”的出现,在海面上化作一道铁链铸成的门。   仙府之门被几十条粗绳铁索连环,稳稳扎在海底深处,仿佛被禁锢一般。   众修士目光一抬,看见府门上方一玄石制成的牌匾,几个大字幽冷阴森——太虚幻府。   太虚幻府?   站在云海另一端的纳兰一愣,电光火石间,他仿佛从哪里听说过这四个字。   “……太虚幻府,不能再失败了,否则……”   眼前忽地一片黑暗,他猛地以手扶额,脸色苍白得吓人。   “殿下?”白芽见他不适,忙上前扶他。   “无碍。”纳兰指尖发颤,方才那一刹那,他好似又梦见了那道声音。   说来奇怪,自从他跟郁澜有了关系后,这个梦就再也没出现过。若不是纳兰记忆一向深刻,他险些要忘了那道声音所说的话。   不能失败?什么不能失败?   纳兰自懂事以来,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而梦里的那个声音,也一直没告诉他。   只反反复复的,仿佛在耳边低声呢喃那般,“纳兰,不能再失败了……”   便再也没有其他话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离音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三生(二十八)   铁索在仙府之门上“叮叮当当”拖动起来,将两扇门雕填着神像的府门打开。   刺骨的寒雾自太虚幻府里滚出来,化作阵阵青烟滚在海面上,将偌大海域如鳞如刺般冻成冰川。   有靠得极近的修士猛然一惊,手执法器后退,生怕被这寒气冻成冰雕。   先前在海面上作揖的十几个冰夷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两人运起体内灵气,纵身落到“太虚幻府”府门前。   此二人又遥遥一揖,转身将手掌放在“披帛绕肩拽地左手执刀刃右手执长剑”的神像身上。   这神像虽雕得俊美至极,却有恶鬼之姿,神色间的睥睨同恶意扑面而来,一点也不似上界天神。   两人只觉放在神像上的手掌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一时间冷汗淋漓心生惧意。但思及身后一千零八位同修,心一狠,将灵气源源不断输入。   没有人看见,在冰夷族灵气注入神像的刹那,神像冰冷的瞳孔忽然温柔起来,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来恶意满满的目光。   寒雾被灵气化作水汽四散。仙府内极光彩带,仙鹤盘旋、色如春花似景,蜂飞蝶舞。   重重铁索门后,淡淡明月悬空,明月下,重重山峦连绵不绝,活似笔墨晕染丹青勾勒。   众修士一时间被震住,失神许久。   云海之巅上,西天涯剑修却是紧紧蹙起眉头。几人中除了两个化神修士外,皆是元婴后期修为,只差半步便要突破化神,对仙灵之气的感应自然要比其他修士来的敏锐。   那“太虚幻府”一现身几人便感觉到了不对。特别是那尊神像,不论是睥睨的神色还是双手持刀刃同剑的姿势都带着深深恶意,犹如恶鬼一般。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真的是逐月秘境吗?   几人心头疑惑,却已来不及查证。   当府门大开寒雾散去,漫天霞光下,无数冰蓝色流光仿佛流星一般自半空坠向“太虚幻府”。   两名冰夷弟子手执朱旗站在仙府门前两侧,朱旗猎猎,打出一道薄薄的光屏,将修为不够或持假柬书的修士挡在光屏外。   虽然摇光城明令禁止没有柬书之人不得以任何缘由踏入无尽海,但还是有些心存侥幸的修士造假柬书而来,试图瞒天过海。   但逐月秘境又岂是那么好进的,管你造的柬书有多真,假的就是假的,一道探测灵力身份的光屏就能让你露出马脚。   关于入逐月秘境的名额限制问题,是西天涯提出来的。无相界七十三宗,不算上散修和无法修炼的普通人,有数万之数,若是人人都来,岂非要将逐月秘境挤爆?   虽说逐月秘境里神器神药无数,这几万人平均下来,那也是也不够分的。   仙门百家也明白这个道理,纷纷将外出历练的爱徒叫回宗门。   几十道冰蓝色流光被挡在光屏外,也自觉丢人,忙灰溜溜离去。   白芽右手搭在剑柄上,见状收回视线,低声道,“殿下如何打算?”   半空中的流光已全数入了仙府内,只剩下冰夷族的弟子同云海之巅上的几名西天涯剑修。   “你们先进去。”纳兰目光落在海面上,弱水被驱赶后,琉璃海又变回原来清澈见底的模样。   白芽愣住,“殿下要等人?”   纳兰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底有些不安。   白芽抿了抿嘴,转身向站在身后的冰夷族弟子走去。   云海另一端的几名西天涯剑修低声说了几句,一容色冰冷,异瞳双色的男人向纳兰走来。   “得罪。”   纳兰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被人攥紧。他脑海空白了一瞬,一句“放肆”还没说出口,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男人的怀抱很冷,像块冰一样。纳兰觉得自己像被一块石头抱在怀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出男人的掌心。仿佛他的动作是在挠痒痒一般。   “放肆!”他将手抵在男人肩上,低斥出声。   男人见他胸口起伏,显然是气得厉害,又低头说了一句,“得罪。”   白芽正在叮嘱族中子弟注意事项,听到纳兰的声音,回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殿下!”   “拦住他们。”男人脚步不停,抱着怀里的少年一步步往太虚幻府走。   剩下的几名西天涯剑修面色不变,执剑拦住一群冰夷族弟子,“得罪了。”   “将我们殿下放下!”   “莫以为我摇光城不敢得罪西天涯!”   ·   仙灵气溢散之处,蜂飞蝶舞。   栽满断崖的百花仿佛由灵气生成,纳兰垂落的云袖自花间拂过,带出一团又一团橙色的灵光。   灵光缓缓升至半空,撞到紫色花藤,碎成无数光点,飘在空中。   纳兰右手紧紧抵着男人的肩,“道友挟我来此,所求何物?”   他同西天涯的剑修只见过几面,脸都未认清楚,因此并未察觉男人的奇怪之处。   男人停下脚步,一道灵光圆环自他身上散开,而后从衣摆长袖开始,逐渐变化。   “有人想要见你。”灵光散去后,玉质金相,仿佛寒霜生就的少年淡声开口。   纳兰一愣,抬起头,撞进一双苍青色冰冷的眼眸里。   “是你。”他不由地拽紧了少年的衣襟。   凡天神金身,总有几种法相。   比如叶轻舟,他就有元神法相,肉身法相、分身法相三种。   法相是凡人对神最直观的认识。当叶轻舟是破妄神君时,他凌于云端,冰冷无情,视万物如蝼蚁。   所以出现在无相界修士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位高高在上,俊美强大又不近人情的天神。   而褪去元神法相,他又是叶轻舟。所以出现在纳兰面前的,是个霜雪白月美玉雕刻般的少年。   叶轻舟没有将纳兰放下来,许是他在时间线里看见太多有关他与纳兰之间的事情,许是他心底还在挣扎,他犹豫地将怀里人抱紧,抿紧薄唇。   “有人想要见你。”叶轻舟又重复了一遍。   纳兰看着他,胸口又开始起伏,“且不论你有何目的,先将我放下来。”   他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抱着走了一路,心底又羞又气。 第113章 伏火(一)   叶轻舟本不用亲自前来的。虽然微生清仪曾求他在逐月秘境开启时将纳兰千流带离摇光城,让他二人相见,但叶轻舟何等人物,只需些许暗示,有得是修为高深的修士效犬马之劳。   然而自那日在琉璃海上看见明夷子,自他在时间线里看见自己同纳兰千流的下一世,他下界的目的就已经动摇。   他无法不去在意纳兰千流,更无法控制的去想一些从前不会想的事。   无相界的修士猜的不错,叶轻舟的确是为了两界灵璧而来。天界因灵璧破损,仙灵之力四处流散,已有数千年没有天神突破境界。   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天神无法突破境界,代表的不仅是不能进阶神君之位,还有修为倒退的危险。   帝君深恐天界因此崩塌,便派神君破妄下界,寻找修补灵璧之法。   叶轻舟为此而来,甚至有过若没有修补灵璧的方法,将无相界纳入天界版图,令下界所有修士祭天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前往无尽海观礼都没有改变,直到纳兰千流出现。   叶轻舟从灵璧破损的地方坠落,落到纳兰千流寝殿里开始,命簿就已经改变。   他将纳兰放下,退后半步,“失礼。”   纳兰拂袖侧身,“你究竟是何人?挟我来此,究竟何意?”   叶轻舟见他动怒,心底有些无措,“你受惊了,是我的错。”   纳兰,“叶轻舟!”他没忍住,“我问的是,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叶轻舟一愣,低头道,“原来玉佩,在你手上。”   见纳兰又要动怒,他忙道,“没有意图,有人想要见你。”   纳兰转身看着他,都要气不起来了。他揉了揉眉心,“你是落海城的修士?”   叶轻舟看了他一眼,“是。”   果然是微生清仪。   纳兰心底叹了口气,道,“微生清仪呢?”   “他……少主在索灵桥上等您。”叶轻舟抿了抿唇,他转过身,“请随我来。”   纳兰抬脚跟上去,一路穿花拂叶,不知看过多少蜂飞蝶舞极光彩带,两人走到索灵桥。   “他人在何处?”来到约定地点却不见微生清仪的身影,纳兰疑惑开口。   叶轻舟背对着他,“来了。”   话音未落,身后碧湖上荡开一片涟漪,有灵光碎片纷涌出现,在湖面上化作一道身影。   纳兰心里叹了口气,他转身道,“微生少主应当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逐月——”   剩下的话未尽,他低下头,看着穿腹而过的长剑,嘴角溢出血迹,“……微生……”   执剑的人仿佛一直在颤抖,他道,“不要害怕。”   “嗡——”长剑回鞘,纳兰抬头看了眼来人,猛地倒了下来。   他腹部上全是血,血液从伤口流出,淌在桥上,仿佛要流干一样。   叶轻舟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纳兰!”   他上前两步把纳兰抱进怀里,用灵力去治疗他的伤口,修补他流失的灵力。   然而没有用,不管他输送多少灵力,给纳兰喂多少灵丹妙药,都没有用。   怎么会?   怎么会现在就开始离魂,他看见的时间线里,纳兰千流明明要两千年后才离魂去投胎转世,怎么可能现在就开始离魂!   纳兰的瞳孔开始涣散,他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叶轻舟,甚至分不清这是谁的脸。   是郁澜……还是纳兰予?   “滚开!”   叶轻舟的剑随杀意而起,将纳兰明非击到碧湖另一边。   所有灵光溃散,不论是正在翩舞的蝴蝶还是岸边由灵气生成的百花,在剑光下全数化作灰烬。   纳兰明非被一剑刺穿,长剑穿心而过,钉在一棵桑树下。他没有躲开这一剑,也没有用灵力护身,任由五脏六腑被震碎。   他咳出一口鲜血,眼底一片疯狂,“千流,别怕。父亲马上去寻你。”   好不容易挣脱禁术的微生清仪赶到索灵桥,看见这一幕目呲欲裂,“千流!”   “滚开!”叶轻舟的剑争鸣几声,回鞘,稳稳扎在微生清仪面前。   剑气携杀意席卷而来,将整座索灵桥碾成碎片。桥塌的瞬间,微生清仪攥住纳兰的长袖,被叶轻舟用灵力拂开。   “师尊!”他摔到岸边,肩骨欲裂。   叶轻舟抱起纳兰,临走前,他冷冷地看了纳兰明非一眼。   云海之上,乌云骤拢,犹如压城之势。   无相界灵璧破损的地方,仙灵之气四散。叶轻舟抱着纳兰,苍青色的眼眸冰冷而忧郁,他道,“打开结界。”   灵璧之上,风雨雷电四神手持神器,将天界同无相界之间重重结界打开。   结界之后,数万天将早已等候多时。   无相界的命运如何,纳兰已无从知晓。他的命魂化作灵光,穿过黑山白水,穿过“雾镜如涯”,来到八百多年前的凡人地界,托生在一户积善之家。   彼时正值寒冬腊月,边城大雪积压,街道上不见行人踪迹,唯见皑皑白雪。   这雪下得很是蹊跷。   往年十二月份才下的雪,今年立冬不到,忽地下了起来。   古人言:事出反常必有妖。   下雪不久,边城出了几件怪事。   第一件:百花盛开,经三月不落。   第二件:边城方圆百里,凡有水的地方,忽地水势大涨。   第三件:江家大夫人四十高龄,怀胎七月,产下一子。虽早产,母子平安。   这三件事看着不搭边,细想却令人毛骨悚然。水势大涨同高龄产子一事暂且不提,寒冬腊月百花盛开,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百姓人心惶惶,守城将军王忠义也觉得事情不对。辗转三夜,他花重金请了个云游道人。   云游道人俗姓不知,号水镜,人称水镜道人。   王忠义将这道人请入府,道,“城中怪事不断,人心惶惶,道长一路走来,可有看出什么?”   水镜道人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听了王忠义的话,他先是抿了口茶,“妖气冲天。”   王忠义一时间魂不附体,追问道,“能降否?”   “自然。”水镜道人微微一笑,拂袖起身,径直往府外走。   王忠义跟在他身后,待水镜道人停下脚步,他抬头一看,心头一跳。   面前这府邸,牌匾上不偏不倚,写着两个大字——江府。 第114章 伏火(二)   江家祖籍洛阳,富贵六代,在边城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   水镜道人臂上搭着拂尘,他回头道,“有什么问题吗?”   王忠义小心地道,“……道长可是来错地方了?江家常行善举,府中怎会有妖作祟?”   “有没有,进去一探便知。”水镜道人并未做解释,径直上前敲门。   江府下人见来人是王忠义,忙请进来。另一人去偏厅禀报老爷夫人。   两人进了府,喝了茶,未多做寒暄,直接了当开口。   江老爷官场多年,养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虽心底惊涛骇浪,面上却神色无异。   他缓缓道,“道长的意思,是我儿的来历有问题?”   江家大夫人高龄产子一事,在边城传得是沸沸扬扬。   产婆出江府那几天,精神恍惚状如疯癫,逢人便说:江家小公子生来古怪,不是常人。   有好事者问如何不寻常?   产婆便答:大夫人生产时,房中异香萦绕,园中百花盛开、金光大作一夜不绝。   好事者道:天降异象,岂非不凡。   产婆哆哆嗦嗦回:万蛇朝贺。   天降异象,万蛇朝贺,前所未闻。只怕这个江小公子,是妖孽托生。   城中流言蜚语传到江家大夫人耳朵里,她不以为然,抱着小儿子哄睡,“我儿就是我儿,哪怕他真是妖孽托生,现在也是我儿。”   水镜道人笑了笑,“有没有问题,想必江大人心中很清楚。”   江老爷静坐片刻,开口,“是什么托生不重要,他现在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无法改变。如果你们想劝我交出去,那你们打错主意了。来人,送客!”   王忠义起身急道,“江老爷误会了,我们并无此意。”   水镜道人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开口,“府上确实有妖。此妖性狡,以食人血肉为生,入江府半月,欲取江老爷幼子性命。”   雪刚停不久,水镜道人同王忠义见到了江家刚满月的小公子。只一眼,他的目光就凝住不动。   江老爷让侍女退出去,只留一个心腹奶娘。见水镜道人脸色不对,他心里咯噔一声,“道长看出了什么?莫非是那妖——”   “北斗第七星叫什么名字?”水镜道人忽地问。   江老爷同王忠义一愣。   水镜道人看着榻上刚刚满月的孩子,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摇光。北斗第七星,名叫摇光。”   江老爷瞬间明白过来,他深深一揖,“多谢道长。”   于是江家小公子有了字——摇光。   江绫月,字摇光。   水镜道人执拂尘转身,“你这小儿子确实来历不凡,却非流言蜚语所言。走吧,去院子里看看。”   江老爷按住心头激动,让奶娘把孩子抱去给妻子,自己带着水镜道人和王忠义去后院。   后院青松积雪,却仍挺拔。   水镜道人漫步在雪上,一身白衣将他衬得犹如天人降世。他走到一棵桂花树下,抬头,“这棵树?”   “天宝十五年栽的,距今也有十二年了。”江老爷回答。   水镜道人笑了笑,对身后两人道,“贫道要在这院子待上一阵。”   王忠义同江老爷心头一跳,心知这水镜道人是打算除妖了,忙转身离开。   一盏茶功夫不到,水镜道人踏雪而回。他身上白袍仍纤尘不染,拂尘冷剑,飘逸若仙。   走得近了,两人才看见他剑鞘上斑斑血迹,如红梅点雪,诡谲非常。   “幸不辱命。”水镜道人停下脚步,他伸手在腰上解了解,递给江老爷一个布袋。   “这是什么?”江老爷接过来,疑惑地问。   水镜道人面色淡然,“妖丹。”   他道:妖丹穿线,给小公子作配饰,可保一世平安。   说完,转身离开。   王忠义跟在他身后出府,“那江小公子是什么人转生?”比起什么妖什么魔,他更好奇江小公子的身份。   街道上白雪未融,行人三三两两。   水镜道人笑了笑,“贫道也不知道。”   王忠义不信,“方才在江府,道长可不是这么说的。”   走到一巷子前,水镜道人停下脚步,“王将军若真想知道,不妨等。”   “等?”   “对,等。”水镜道人不再开口,他走进巷子深处,将一个倒在地上,蓬头垢面面色蜡黄的小女孩抱进怀里,走出来。   “有缘再见。”他对王忠义点点头,抱着怀中女孩离开。   王忠义目送水镜道人的身影,许久像是想起什么,匆匆回府。   朝来暮去,秋去春来。   又是一年春季。   惊蛰日刚过,雪便彻底停了下来,虽积雪未融,日光却开始变暖。   柳瑟瑟在几个仆从的带领下,从街巷左拐右拐,走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门前。   她看了眼院墙上肉眼可见的蜘蛛网灰尘堆,抱臂往石狮子上一靠,懒懒开口,“我说王大公子,这就是你找的别院?蜘蛛网多成这样,你这是想与蛇同眠还是以蛛网作被?”   正打量着府门牌匾的王公子王修远悠悠地打开折扇,“你这就不懂了,越是荒废已久的宅邸,到手价越低。你猜我这宅子,盘下来花了多少银子?”   柳瑟瑟道,“这么爱钱,早晚死在钱窟窿里。这宅子阴气重,一看就死过人,你还是别住了,省得怎么丢掉性命都不知道。”   王修远命手下推开宅门,不以为意,“这不是有你吗。有柳道长在,哪个不长眼敢来招惹我。”   柳瑟瑟翻了个白眼,见他不听,转身就想走,“随便你,我走了。”   王修远见她真要走,哼哼开口,“走也可以,先把本公子付的两千两银子还回来。”   柳瑟瑟心道:到了我口袋里的银子,想要回去,除非做梦。   她走没两步,身后王修远传来一阵惨叫声,同这惨叫声一起的,还有他几个手下被扔出去的声音。   “江绫月!你好大的胆子!”   王修远半边脸磕到地上,肿了好一块。他爬起来,边捂着脸边怒骂,“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打我,我让我爹收拾你!”   “王大公子这话,我家公子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你倒是请王将军来啊。”江绫月尚未见身影,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着黑色劲服从宅邸中走了出来。 第115章 伏火(三)   柳瑟瑟回头一看,脑海里不禁冒出几个词:容貌姣好,身量颀长、似笑非笑。   这个从荒宅中走出来的少年,模样约莫十五六,束着高高的乌发,踩着黑色长靴。步履轻快,抱臂而来。   他走到王修远面前,一只手摸上腰间的长鞭,一边嗤笑,“好久不见啊王大公子,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欠打。”   王修远心里发怵,面上却强撑着,“又是你,江绫月呢,让他出来见我!”   “着什么急,我还没寒暄够呢。”沭衣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同时压低声音开口,“上个月在江月楼,王公子您走得急,把贴身玉佩给落下了。我正寻思着是送回您府上好,还是送回您手中好,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了。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地方喝喝茶听听曲儿?”   江月楼虽名字风雅,却是边城实打实的风月场所,第一销金窟。   王修远脸色一变,也顾不得鼻青脸肿,带上倒在地上的几个手下,招呼也不打,灰溜溜离开了。   柳瑟瑟在一旁看得直呼有趣,抱臂摸下巴。   沭衣收起嘴角边的笑,转身往荒宅走,走了两步,警告道,“那边那位小姐,看戏请去梨园,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柳瑟瑟饶有兴致道,“比起去梨园听戏,我更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沭衣闷声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她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啊。”话音未落,一道鞭影迎面袭来。   柳瑟瑟拔剑一挡,被震得手臂发麻。她心道:练家子,难怪这么有恃无恐。   两人过了几招,她一个躲闪,道,“你一个大男人,对个弱女子打打杀杀,真是没天理。我不跟你打!”   说完,纵身一跃,翻墙跑了。   沭衣嗤笑一声,收回鞭,信信往荒宅里走。   荒宅里杂草丛生,瓦破墙塌、蛛网遍地、暗无天日。   他走进其中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房,在床榻边半跪在地,“公子,人已经走了。”   刚才王修远没有看错,站在宅门后看着沭衣将他们扔出去的那个少年,的的确确,是江绫月不假。   江绫月“嗯”了一声,又低声去哄怀中少女,从始至终,没有给过沭衣一个眼神。   “十四娘,别怕,我一定会接你入府。”他再一次保证。   十四娘泪珠如线,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惜。她靠在江绫月肩膀上,“七郎,我相信你。”   两人无声地抱了会儿,眼见傍晚来临,江绫月推开十四娘,“我该回去了。”   沭衣跟在他身后出府,十四娘站在门后,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江家小公子之名,即便在边城外的荒山野岭,也如雷贯耳。古往今来,落地时天降异象者,无一不来历不凡。   山中精怪认为他是妖,“他受万蛇朝贺降世,定是只蛇妖。”   狐族不这么认为。   因为江小公子降生时,有金光作半。   狐族长老道,“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美人。”最好是能颠倒众生,迷住江小公子的美人。   众妖垂涎江绫月已久,只有狐族付之行动。于是十四娘领命下山,走到了江绫月面前。   然而事情很意外。   十四娘没有迷住江小公子,反被江小公子拿了真心。   因为能颠倒众生的人,不是十四娘,而是江绫月。   春寒料峭,傍晚冷意更甚。   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三三两两站在铺面前买米买面,有说有笑。   江绫月一走过,这些有说有笑的人就停了下来,用自以为偷偷摸摸实则光明正大的视线去看江绫月的脸。   沭衣冷笑一声,右手去摸腰间上的长鞭,“这些人真是活腻了。”   江绫月摁住他的手,“不可惹事端。”   “是。”沭衣嘴上答应,右手却没拿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是一会儿有不长眼的凑上来,他就把对方打到全家都不认识。   两人回到江府,刚踏入府门,迎面就看见江家大夫人。她脸色铁青,由几个侍女搀扶着走过来。   “母亲。”江绫月愣了愣,低下头。   “夫人。”沭衣抬手行礼,站到一旁。   江家大夫人已年过五旬,虽白发苍苍,一张脸却保养得体。她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剜过沭衣,落到小儿子身上又变得温柔起来。   “儿啊,累了吧,快跟娘进来。娘煲了你爱喝的莲子羹。”   沭衣目送江绫月离开,转身去自己的院子。没走两步,一个侍女匆匆走来,福了福身,“大夫人有请。”   碧落院,青松挺拔,泉水潺潺。   江家大夫人站在游廊上,身后站着几个恭敬的侍女。沭衣半跪在地,低头道,“大夫人。”   “沭衣。”大夫人转过身,目光如利刃,“我将你带到绫月面前的时候,说过什么。”   沭衣握紧拳头,“护公子无忧。”   “好。那你告诉我,今天公子去了哪里?”   沭衣内心挣扎,“公子约了几个同窗,出城游猎。”   “游猎?”江家大夫人冷笑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沭衣猛地抬头,“夫人,公子真的没有去见十四娘!”   “还敢跟我提那个贱人!”江家大夫人气极,拿起一旁侍女准备的长鞭就往沭衣身上挥。   “我让你好好保护公子,你就是这样保护的!欺上瞒下,带着公子去找那贱人!”   沭衣一言不发任她打,背上血痕斑斑,看得人心惊胆战。   “沭衣!”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廊角传来。   江绫月扑到沭衣身上,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何要对沭衣下此重手?”   江家大夫人来不及收鞭,险些挥到江绫月身上。她往后退了两步,似被气得狠了,“你还护着他!绫月,让开!”   “母亲!”江绫月站起来,挡在沭衣面前,“错全在我,沭衣只是听我的命令。您要打,就打我!”   “你!你!我是管不了你了!”   江家大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她抚了抚胸口,在侍女的搀扶中离开。   ※※※※※※※※※※※※※※※※※※※※   下一章:灵希子 第116章 伏火(四)   北院,青松旁。   江绫月在给沭衣擦药。他低着头,目光专注,动作轻柔。   沭衣僵着身体,感受着后背微凉的指尖,心慌意乱。他低声道,“公子,可以了。”   “……沭衣,以后别再跟着我出去了。”擦完药,江绫月轻声开口。   “公子!”沭衣猛地抬头,“沭衣什么也不会说,公子不要让沭衣离开!”   江绫月心底叹了口气,他起身,“你安心养伤。”话落,走出房门。   沭衣顾不得身上的伤,抓起一件外衣就要跟出去,“公子!”   “沭衣,听话。”江绫月停下脚步。   日光穿过院中青松,落在沭衣身上。明明天气早已转暖,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是。”   江绫月跟十四娘的初见并不美好。   三个月前,年关将近,他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相约去青崖山游猎。一行五人,佩剑背弓,从山下到山腰,猎了几个时辰,皆未尽兴。   有人提议往深处走,江绫月持弓箭静立,其余几人抚手赞同。   青崖山地势陡峭,多长槐柳等通阴阳之树,加之荒坟四起、常有精怪出没。   几人不知,走到深处,见野狐野鹿,遂射。如此半个时辰,收货颇丰。   此处猎完,还不尽兴。见日头将落西,四人合计,分开行动。   江绫月提着猎物回来,不见同窗,一愣。四寻之下仍不见几人踪影,便静坐树下等候。   十四娘化作狐狸,于林中观察良久。它慢慢地走出来,故意弄出响动,引江绫月注意。   它浑身雪白,皮毛光滑,名盛一时的天山雪狐也难比一分。江绫月果然中计,追十四娘而去。   然后他跌进了崖底。   那个地方常年长着花草,江绫月一时不察,跌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不见一点光。   江绫月摸索着起身,靠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喘息。他的手臂很疼,指尖有明显的粘腻感,鼻间还有血腥味,种种异样,让他心底一叹。   他受伤了,似乎还流了不少的血。   然而伤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提着竹篮从洞外走进来的少女坐到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替他包扎。   江绫月后知后觉,他被人救了。听脚步声,是个姑娘。   “多谢搭救。”他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礼貌道谢。   这个姑娘或许没有救过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江绫月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对待像他这样的伤员动作应该小心温柔一些。   “已经入夜了吗?”包扎完,他又问。   姑娘沉默良久,有些无措地开口,“你的眼睛……”   “看不见了。”江绫月似有所察觉,目前的状况还不算太糟糕,他安慰地笑了笑,“暂时罢了,别担心。”   于是养伤期间,他在山洞里住了下来。   姑娘每日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会提一篮子水果馒头,给江绫月裹腹。   江绫月吃人嘴软,又受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态度渐软。   起初,他以为这姑娘是附近村庄的农家少女,心想养好伤,回了府,定要好生感谢这姑娘的救命之恩。   后来渐渐的,姑娘在洞里待的日子久了,他却察觉出不一样来。   想来没有哪一个姑娘是能且敢徒手摔蛇的,也没有哪一个姑娘无聊了会捉蜘蛛蟑螂玩。   这姑娘欺他看不见,背地里捉蛇打结,下山偷鸡、上树摘果,甚至白日发懒,变回狐狸模样睡在洞口。   她自己玩儿的尽兴,却不知江绫月在背后观察她许久。   这姑娘第一次当人,还是农家少女,不知道农家少女都是很忙的,没有哪个像她一样闲得发慌。她每日都粘在江绫月身边,反而惹了怀疑。   有一回用晚饭,他突然开口,“方才洞里进了只狐狸。”   姑娘大惊,忙问,“何时进了狐狸?”   江绫月笑道,“我也不知,只是睡醒时,忽地发觉身侧有只肥肥胖胖的狐狸。”   姑娘结结巴巴道,“……是,是吗,我我,下次它再来,我赶出去。”   “就让它留下来吧。”   姑娘听得一愣。   江绫月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了笑,“这么漂亮的狐狸,赶出去可惜了。”   十四娘呆呆地看着他,脸忽然就红了下来。   如此过了月余,江绫月双眼渐好。他解下绷带,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姑娘。   姑娘说,她叫做十四娘。   江绫月欲答谢她救命之恩,问她何求,十四娘低头良久,道:以身相许。   是谁以身相许不作他想。   江绫月愣了愣,把十四娘带下山,回了江府。   他对爹娘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然而眼睛毒辣如江老爷,一眼就看出了十四娘的不对。晚上洗了脚,他对妻子开口,“那姑娘邪得很。”   十四娘为妖身,一身妖气冲天,自然邪里邪气。   江老爷江夫人虽心底不喜,表面功夫却做得很好。直到有一日,江绫月突然卧病在床。   他脸色苍白,日渐消瘦、咳嗽不止。来看的郎中把完脉,皆摇头叹气。   王忠义听闻消息,花重金请了个云游道人,带入江府。他从小看着江绫月长大,见他受折磨如此,心疼不已。   云游道人有些本事,一看便知问题出在哪里。他对江老爷道,“小公子身上本有件法器,如今却不见了。”   江老爷这才想起当年之事,脸色霎时白了。他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儿子,“绫月,你的玉珠呢?爹给你的玉珠,哪儿去了?”   江绫月边咳嗽边开口,“……十四娘喜欢,我便给了。”   江大夫人在一旁险些晕厥,她稳了稳心神,颤声开口,“那是你的命根子,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解下来,你,你倒好……你真是要气死娘啊。”   知道症结所在,江老爷马上派人去十四娘住的院子,把妖丹要了回来。   经此一事,江老爷夫妻对十四娘不再客气,有一日趁江绫月不在,把人赶了出去。   十四娘身无分文,只得在城西一座荒宅住了下来,日日盼江绫月去看她。   江绫月那张脸太过显眼,即便每次出门都作了装扮,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他日日往城西的消息,很快被好事者传到了江家大夫人耳朵里。   她不再沉着冷静,亲自去城南请了个人。一个云游道人。   这个云游道人没有道号,只有俗姓。姓柳,名瑟瑟。   “我三岁拜水镜道人门下,十岁出山降妖,十五岁游列国,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江大夫人放心,只要对方敢来,我定让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瑟瑟坐在花厅上座,对着一旁的江大夫人拍胸膛保证。   江大夫人知道她是水镜道人的徒弟,只差没跪下来求柳瑟瑟保护自己的小儿子。   她用锦帕擦了擦眼泪,“柳道长一定要救救我们绫月,那个妖女不安好心,一心想要我儿子的命,您一定要救救他!”   没见到江绫月之前,柳瑟瑟漫不经心地想:又不是唐僧肉,什么妖怪吃饱了撑的非得跟一个凡人过不去。要是一会儿发现不是妖怪,做做面子算了。   等一见到江绫月,她先前的那些想法通通喂狗。整个人仿佛遭受重重一击,愣在当场。   四周猎者众多,箭声阵阵。   江绫月翻身下马,拂开花枝叶影,走到柳瑟瑟面前。   “柳姑娘不猎吗?”他最近因十四娘之事郁结于心,脸色有些苍白。   柳瑟瑟眼神游移,“我想猎只狐狸,这里没有。”   听到“狐狸”二字,江绫月愣了愣,他道,“这青崖山外围是没有狐狸的,柳姑娘想要,我去猎一只给你。”   柳瑟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对着自己不争气的心脏开口,“颠倒众生江绫月,传闻诚不欺我。”   难怪江大夫人口中那个女人要缠着他不放,换了她,除非有人拿刀砍她的手,否则别想她放开江绫月。   日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叶,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江绫月佩剑搭弓,一个人进了山林深处。这里全是槐柳,不见一丝光亮,也不见一片绿叶。   他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山涧。   山涧里石块铺成长长一条河道,清澈见底的水缓缓流动,隐约可见里面随着水流招展的青苔。   江绫月沿着河道走,不久便看见片桃花林。桃枝逶迤在岸,同一旁青绿色的青草地交映在一起,透出几抹浓重的色彩。   然后,他看到了一抹身影。   在桃树下,花影中,微微卷起叠在一起的月白色长袖落在水中,同打湿的乌黑长发交织在一起,美得像幅山水画。   这是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江绫月将他救起,寻了个山洞起火,给他包扎烘衣服。   火很旺,将潮湿的山洞烘出了夏日的温度。江绫月给男人包扎完,似想起什么,笑了笑。   这个场景很熟悉,他想起去年立冬,他跌进山崖,十四娘将他救起,也是扶进这样的一个山洞里,给他包扎。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很大,系绷带的时候微微用力,江绫月就觉得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   ※※※※※※※※※※※※※※※※※※※※   绫月对十四娘是感激之情。 第117章 伏火(五)   火光摇曳,点点光影照在山壁上,映出两道清冷的身影。   江绫月脱下外衣,给男人盖上。他去河边端了盆水,把锦帕浸在水里,打湿拧干,低头给男人擦脸。   男人衣襟袖摆上沾满了血,一张脸也满是污迹。他动作轻柔地擦着,擦拭干净,他转身想清洗锦帕,身体刚动,一只手便猛地被人攥紧。   江绫月反应不及,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被摁着肩膀压在山壁上。   摁着他的人有一双冷无机制的眼。男人唇色泛白,声音却又冷又沉,“你是谁?”   江绫月肩膀隐隐作痛,他心里叹了口气,道,“别乱动,一会儿伤口裂开,我可没有金疮药给你擦了。”   “得罪。”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松开手,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刚走到洞口,似头部剧烈疼痛,他靠在山壁上,一只手抵着额头,强忍痛苦。   江绫月顾不得肩膀作痛,两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头很痛吗?”   男人沿着山壁坐下,隐忍喘息。他痛苦地蹙紧眉头,将想要察看他伤口的江绫月压倒在地。   “你!”   傍晚,江绫月从槐柳林走出来。他乌发披散,衣衫褴褛,脸色苍白。   柳瑟瑟本想迎上去,看见他唇边的咬痕,又愣了下来。   江绫月停下脚步,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他走到几个同窗静坐休息的地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一个人牵着马下了山。   柳瑟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腰上没有佩剑,弓也不见踪影。   江绫月在槐柳林里究竟遇上了什么事?   回到江府,柳瑟瑟第一时间去问府里的侍女。她摩挲着腰间的布袋,“你们家公子回府了吗?”   侍女恭敬回答,“小公子正在陪大夫人用膳。”   用膳?   柳瑟瑟抬头看了眼苍茫的晚霞,这个时辰,确实应该用膳。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转身回了自己暂时居住的院落。   江绫月一连三天没有出府。   他突感风寒,卧病在床,每天咳嗽不已。江大夫人忧心他的身体,几个日夜没有睡一个好觉。   同窗听闻他生病,提着他爱吃的几盒糕点来看他。   几人一进江绫月房门,便被他仿佛瘦了一圈的身形吓了一跳。   “可请大夫看过了?怎的突然病成这样?”   江绫月靠在床头,乌发四散,脸色苍白。他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几声,“看过了,不碍事,喝几贴药就好。”   柳瑟瑟打完坐来看他,见屋里除了侍女还有几个少年公子,不禁愣了一下。   “柳公子,李公子,刘公子。”这几个人是江绫月的好友,几日前,柳瑟瑟还在青崖山见过。她礼貌地打招呼。   “柳姑娘。”李公子眼睛一亮,“又见到你了。”   柳瑟瑟敷衍地笑了笑,走到江绫月床边,随手搬了张凳子。   “我看看。”她对江绫月开口。   “有劳。”江绫月脸色苍白地笑了笑,伸出手让她把脉。   柳瑟瑟目光落在他唇角,忽地凝住。   江绫月唇边结痂的咬痕,让人无法忽视,又极其刺眼。   思及青崖山傍晚,她心底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柳姑娘,摇光如何?”站在一旁的刘公子见她不动,忙问。   柳瑟瑟回过神来,收回手,“无碍,休息两天就好。”   正午陪江绫月用完膳,几个同窗相继离开。   柳瑟瑟没有回自己的院落,她站在北院游廊上,伸手一招,几个小纸人由风拂来,落到她掌心。   这是她最得意的一个术法,常用来打听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受江大夫人所托,她一入江府就住进了离江绫月最近的院落。无怪乎江老爷江夫人口口声声妖女,江绫月的院落里,确实妖气冲天。   而除了江绫月和他身边的几个侍女外,北院只有那个十四娘住过。   她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江大夫人,江大夫人面色冷静,让柳瑟瑟马上去城西荒宅除妖。   柳瑟瑟去了一趟,妖去宅空。   那十四娘不知从哪里得知的风声,早已逃之夭夭,回了狐群修炼的地方。   为了防止那妖贼心不死,江大夫人把柳瑟瑟带到了正在青崖山游猎的江绫月面前。   “绫月,这是瑟瑟,水镜道人的徒弟。小时候救过你一命的水镜道人,你还记不记得?”   江绫月不仅记得,且一直将水镜道人视作救命恩人。他对柳瑟瑟百般照顾,因她一句想要猎只狐狸,只身进了槐柳林深处。   然后,便是噩梦。   回府的第一晚,他噩梦缠身,高烧不退。   江绫月花了半个月,才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   他身体依然虚弱,却强撑着去城西见十四娘。   江大夫人气得几欲晕厥,“绫月!回来!那个女人早就离开了!”   江绫月不信,推开要搀扶他的下人,一步一步走出府。   沭衣想要去追,江大夫人捶胸哭道,“让他去,好让他知道那女人是个什么东西!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这是要我的命啊。”   柳瑟瑟跟在江绫月身后,心情复杂。   通过这段时间小纸人的观察,她发现江绫月对十四娘是妖一事是知情的,甚至,在带她回府之前就知道对方是妖。   柳瑟瑟不明白这种明知是妖也要娶回家的感情,但不妨碍她心底对那个叫十四娘的女人生出杀意。   人妖殊途。妖性本毒,即便化作了人形,它们骨子里的妖性也不会祛除,一旦与人类有肌肤之亲,这种毒就会蔓延到人类身上,从而使对方毒发身亡。   这个十四娘明知自己是妖还来招惹江绫月,死一百次都不够。   何况,柳瑟瑟从来不相信妖。   江绫月在荒宅前停下脚步,他低着头,似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以往他来看十四娘,都是秉着当初“以身相许”的诺言,而今天不同。   他叹了口气,拾阶而上。正要推开府门进去,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小公子,我想,你还是别进去的好。”   是柳瑟瑟的声音。 第118章 伏火(六)   江绫月一怔,正要回头,府门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极年轻极俊美的一个人,穿着一身藏青色衣袍,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个仿佛霜雪造就的年轻男人跟他擦肩而过,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江绫月似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那男人也在看他,一双冷淡的凤眼里什么波澜也没有,像丝毫不意外他在这里。   江绫月如坠冰窟,他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男人又活生生地站到了他面前。   察觉到江绫月的不对劲,男人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他收回目光,抬脚离开,经过柳瑟瑟时,看了一眼。   柳瑟瑟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她快步走到江绫月面前,“方才那人你认识?”   江绫月手指发颤,“……不认识。”   柳瑟瑟道,“不认识好,你是没看见方才他的眼神,要活剥了我一样。而且看他衣服的款式,很像是道袍,许是哪座山里下来的同行。”   说到这里,她脸色变了变。如此说来,这人岂不是冲着十四娘来的?   江绫月显然也想到了这层,他脸色霎时白了。   *   “十四娘!”江绫月推开房门,原本干干净净的房间已经蛛网遍地,灰尘堆积。   柳瑟瑟跟在他身后进来,一踏进房门便闻到淡淡妖气和一股霉味。也不知那妖在这里住了多久,半个月了妖气也没散干净。   她径直走到床前,目光一看,便知被褥里掉的什么动物的毛。   果然是狐狸精,她叹。   自古狐妖多情,这些狐狸精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总跟凡人男子过不去。   江绫月见房间灰尘遍地,心知十四娘早已离开,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得担心起来。   柳瑟瑟走到他身旁,“放心,狐妖狡猾得很,再来两个道士也不是它的对手。”   江绫月静了片刻,道,“柳姑娘应该看出来了。十四娘是妖,但她是只善良的妖,从未害过人的性命。”   “不止我看出来了。”柳瑟瑟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颗苹果,擦了擦便开始咬,“我是你母亲请来的。江小公子,恕我直言,妖就是妖,妖性本恶,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它们根本不懂人的感情,也没有礼义廉耻。就拿十四娘来说,她接近你的目标一开始就不单纯。我知道她救过你,你母亲跟我说过。可是江小公子,你怎么不想想,你是怎么跌落山崖的?是如何瞎了眼的?又是如何被她救的?”   她吃到一半,看着江绫月,“恐怕从头到尾,十四娘都看在眼里。你打猎她就静待时机,你独自一人她就现身引你注意。也许你跌进山崖是个意外,但你的眼睛会瞎一个多月,绝对是她搞的鬼。这对狐妖来说太简单了,动一动手指,你别说瞎一个多月,就是瞎一辈子,也轻而易举。我听你母亲说,你当初伤得最重的是双手和后背,其他地方毫发无损,那么,在没有伤到脑袋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看不见的?”   柳瑟瑟说完,走出房门,留下一句话,“江小公子,你想仔细了,别被妖蒙骗了双眼。”   她说的这些,江绫月又何曾没有疑心过?他低头沉默不语,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一连两个月十四娘都没有出现,江老爷江夫人以为这妖是知晓了柳瑟瑟的厉害,不敢再来,喜不自禁。   夫妻二人带上黄金十两,到城郊送柳瑟瑟。柳瑟瑟下山半年,前日收到师傅的飞鸽传书,决定回一趟山。   竹林外长亭,下人们拥着江老爷江夫人。   柳瑟瑟收下黄金,心不跳也不慌。她抬手作揖,郑重道,“江老爷江夫人保重。”   “柳姑娘保重。”江夫人目送柳瑟瑟骑马离开,转身叹了口气。   “夫人为何叹气?”江老爷不解地问。   江夫人忧心道,“不知为何,我这心总不安宁。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   日光猎猎,枝影摇晃。   柳瑟瑟一路快马加鞭,路过一小镇,勒紧缰绳停了下来。她翻身下马,对迎上前的小二开口,“好生照顾我的马。”   小二称是,牵着马去了后院。   这是一间有些破旧的客栈。掌柜的正在低头打算盘,柳瑟瑟视线一扫,从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中找到了自己的师傅。   她走过去,作揖开口,“师傅。”   水镜道人仍是个年轻男人的模样,跟当年无甚区别。他抬起头,“晚了半个时辰。”   “路不好走。”柳瑟瑟回,她踌躇了一下,“师傅,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看一看故人。坐。”水镜道人指了指一旁的位置,“见过江小公子了?”   柳瑟瑟规规矩矩地坐好,不敢乱动。她道,“见过了,跟师傅您说的一样,活脱脱一个唐僧肉,各路妖魔鬼怪虎视眈眈。师傅,这江小公子究竟什么来历?”   若不是下山前水镜道人有交代,就当日江大夫人含糊其辞的话语,柳瑟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进江府除妖的。   江老爷江夫人是普通人类,就算眼光再毒辣,也不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凭借着肉眼凡胎就看出十四娘的真面目。江夫人当日去请柳瑟瑟,说十四娘是妖,更多的是打流言蜚语的主意。   十四娘孤身一人随江绫月入府,对外说的又是孤女身份,只要柳瑟瑟这个道士说她是妖,就算她站出来说自己不是,也没有人会相信她。   到时就算江夫人不赶她出城,江绫月也不会再跟一个妖怪在一起。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十四娘确实是个妖怪,而江绫月也确实不会因为她是妖就不会跟她在一起。   因为江绫月是个重诺的人,当初十四娘救了他,提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想也不想,便带着人下了山。   也许他曾经疑心过,但不管过程如何,十四娘救了他一命总是事实。   店小二上完菜,转身去了另一桌。水镜道人放下茶盏,似叹息出声,“你知道为师的境界为什么一直停滞不前吗?”   柳瑟瑟摇头。   他道,“因为这个界面的灵气很稀薄。瑟瑟,你的师伯,师祖都是因灵气不足后期无法修炼而境界倒退,将来我会一样,你也会一样。”   柳瑟瑟道,“这跟江小公子有什么联系吗?”   水镜道人笑了笑,“当然有。瑟瑟,我们是人,普通人,而江小公子,是即将羽化的仙。”   “师傅您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江家小公子生来不凡一事人尽皆知,除了一部分人认为他是妖魔转生,大多数人觉得他是神仙转世,柳瑟瑟也一样。   只是天上的神官不说多如过江之鲫,有名有姓的也有数百之多,这江小公子究竟是哪一尊神?   水镜道人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在江府数月,可曾听过江小公子的字?”   柳瑟瑟想了想,不确定道,“……摇光?”   “这不就是了。”   “师傅您是说——!”柳瑟瑟瞪大眼睛。   “他之所以转生到这里,是上天注定,所以瑟瑟,这是你的机缘。”成仙的机缘。   江府,夜如墨,漫天星海。   江绫月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银月叹气。   十四娘已经两个多月未有消息,也不知她此刻如何,可还安好?   思起当日在荒宅前看见的男人,以及男人身上的道袍,他忧心忡忡。   然而他没忧心多久,因为没过几日,身受重伤的十四娘便倒在了江绫月面前。   那时他正在书房看书,一团血淋淋的东西从窗棂掉下来。他吃了一惊,上前一看,见是只皮毛染血的白狐,心中一痛。   “十四娘……”江绫月一眼便认出了出来。他把十四娘抱起来,就要出门寻找大夫。   “七郎。”十四娘虚弱的声音响起,它睁开银蓝色的双眼,“不要找大夫,我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江绫月似才想起她妖的身份,忙把怀里的狐狸抱进自己房间。   “十四娘,我要怎样才能帮你?”看着它血淋淋的伤口,江绫月心痛难忍。   “……他很快就要追来了,七郎,我养好伤就走……”它断断续续开口,“我,我一直在骗你……但,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江绫月颤声开口。   十四娘口中的“他”很快追来。   傍晚刚到,一个极其年轻俊美的道人来到江府门前,轻描淡写开口,“在下灵希子,不日前偶遇一狐妖吸食凡人精气,追至此。”   门房脸色霎白,慌忙去禀报老爷夫人。江老爷江夫人一听,哪里不知情况,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一路穿游廊往正厅走,路过一棵桂花树时,灵希子道人停下脚步。他手执拂尘,转身看树,轻飘飘开口,“树有灵未必是好事,砍了吧。”   于是这棵栽了十二年的桂花树,变成了一个树桩。   几人又往里走,远远的看见白墙黛瓦,亭台院落。他看了一眼,又道,“妖气冲天,夺命之势。” 第119章 伏火(七)   江老爷江夫人见他看的是小儿子的院落,哪里不知这是那妖贼心不死,心中恨极。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对小儿子心软,非得让那妖魂飞魄散不可。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江老爷夫妻忍着怒火,带着灵希子往北院走,刚踏进垂花门,一个端着水盆的下人便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   “老爷,夫人。”   “绫月呢?”江大夫人冷声问。   下人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公子,公子在书房里看书。”   灵希子听罢,看了这下人一眼。他神色本淡得毫无波澜,闻言却轻轻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道,“你这盆里,血腥味倒是重得很。”   江老爷脸色陡然一变,他怒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江大夫人头也是一晕,她咬着牙道,“这还用问吗,这是那妖受着伤来,找你儿子救命来了!”   二人气极之下,命人踹开江绫月书房的门。灵希子在身后看着,既不阻拦,也不添油加火,更没有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的意思。   江绫月被突如其来的踹门声吓了一跳,他放下手中书籍,从围屏后面走出来。   “父亲,母亲……”看着眼前阵仗,江绫月愣了愣。   江老爷不等他问,沉声开口,“来人,看好小公子,不许他出书房半步!”   江绫月正无措间,灵希子从门口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看了江绫月一眼,移开目光,对江老爷江夫人开口,“贫道会在书房设下结界,保证让那妖打扰不了江小公子。”   江绫月看见他身上的藏蓝色道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慌乱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十四娘只是来看看儿子,您放过她吧。”   江大夫人险些被气得晕厥,她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还像我的儿子,你是被那妖灌了迷魂汤,连爹娘都不认了!”   “母亲!”江绫月忙上前扶住她。   偏偏这个时候灵希子又开了口,“狐妖最擅惑人心神,看江小公子这模样,已然中毒颇深。”   他向江老爷建议,等除掉这狐妖,让江小公子随他一同上山。他轻描淡写地道,“修行个一两载,江小公子定会恢复如初。”   江老爷夫妻对灵希子深信不疑,当下应承,也不管一旁的江绫月愿不愿意。   “看好小公子!”伴随着江老爷的话,房门被一点点关上。   “父亲!”江绫月想追出去,人刚靠近房门半步,便被一股极其强大的电流摔了出去。   这是灵希子设的结界,术法之精,除了他之外,当世无人可解。   江绫月的寝室外,灵希子停下脚步。他微微侧头,淡淡道,“江老爷,接下来交给贫道就行。”   北院这么大动静那妖都没有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妖受了伤,很重的伤。   思及灵希子在府门前说的一番话,江老爷夫妻心底有了一番计较。   他二人识趣的带人离开,好让灵希子专心收妖。   *   灵希子对自己的过往没有任何记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以及早已熟记于心的各种术法。   青崖山养好伤后,他下山转了数月。每一个看到他用术法的人,都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是个道士。”   因为除了道士,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用术法。   于是灵希子开始除妖。   他从北走到南,从南走到西,又回了青崖山。他忽然记起,自己丢了一柄剑。   一柄银白色的,泛着微微冷光的剑。   他的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回雪。然而寻遍青崖山上下,他都没有找到他的剑。   因为三个月前,跟着江绫月去青崖山游猎的十四娘,捡到了一柄银白的剑。   她不知这剑有主,见它漂亮,心里欢喜,便拿回了自己的洞府。   于是三个月后,狐群惨遭灭族,只有她一个人逃出生天。   江绫月的寝室里,十四娘奄奄一息的卷缩在床榻上。   它受了太重的伤,无法幻化人形,无法使用妖力、连逃跑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希子走到面前。   它用尽力气起身,低吼着呲牙。   灵希子目光冷淡,视它如死物,“剑。”   十四娘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它往后退了一步,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它虚弱地开口,“我没有拿你的剑。”   “是吗。”灵希子道,他拂尘一动,十四娘便如被掐住咽喉一般提了起来。   它本就去了半条命,这么一提,连另外半条命也要去了,“……我,没有拿。”   灵希子似笑了一声,他意有所指地道,“既然你不肯配合,那我只好找江小公子了。”   说罢,他转身欲走,十四娘仿佛被捏住了软肋,“不,不要伤害他。”   灵希子停下脚步,“肯说了?”   “我说了,你会放我走?”   “当然。”灵希子道,在十四娘看不见的角落,他眼底杀意毫不掩饰。   “剑在天狐洞里……长老说那剑是一品法器,让我拿去供奉天狐娘娘。”十四娘坚持到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它虚弱地卷缩起身体,气若游丝。   灵希子目的达到,他却不着急去拿自己的剑,而是出尔反尔,把十四娘收进了他用捆仙绳制作的铁笼里。   捆仙绳里天雷之力四处流窜,十四娘本就重伤在身,一进笼便惨叫不止,真真正正的只剩一口气。   他满意地收好铁笼,拂袖离开,径直去了江绫月书房。   书房外结界流光若隐若现,灵希子长袖一挥,结界消失,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江绫月正呆呆地坐在矮几旁,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见是神情冷淡的灵希子,马上扑了过去。   “你把十四娘怎么了!”   他过于激动,险些把自己摔进灵希子怀里。灵希子长臂一抬,接住他,风轻云淡地道,“你倒是对一个妖念念不忘。”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江绫月紧紧地揪着他的云袖,“妖也有好坏之分,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她喊打喊杀!”   灵希子单手环着他的腰,低头道,“那你怎能连理由都不问,就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喊打喊杀?”   江绫月愣住了。   灵希子接着道,“你出生时天降异象,这附近荒山野岭里的妖魔鬼怪视你为唐僧肉,垂涎已久,这个十四娘就是为此而来。”   “……可她救过我的命……”   “她救你是真,害你跌落山崖也是真,你困于洞中失明一个月也是她所为。江绫月,一码事归一码事,她救你,和她想害你并不冲突。”   静了片刻,江绫月揪着灵希子长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他颤声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办?十四娘……她,她毕竟救过我。”   症结就在这里。   一个人救了你的人,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害你,那你要怎么办?是反手给她一剑,还是恩断义绝两忘江湖?   江绫月也曾疑心过,只是十四娘毕竟没有对他下手,救他也是事实。所以江绫月郁结于心就在于此,他不知道要拿十四娘怎么办才好。   “我会放她离开,而你,跟我上山。”灵希子道。   说完这句话,他把江绫月带到江老爷江夫人面前,道,“狐妖已收,小公子之毒症刻不容缓,即刻便要上山。”   江老爷夫妻连忙命侍女收拾江绫月的衣物,又备足了钱财,作两个包袱,放到了即将启程的马车里。   “怎么不说话?”   马车里铺着柔软的丝绒毯,江绫月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听到灵希子的声音,他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开口,“……十四娘,她还好吗?”   “还活着。”灵希子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还活着就好,江绫月松了口气。   两人一时无话,马车不知行驶到哪座山脚,停下来稍作休息。   此时正值傍晚,日光苍茫,云霞满天。   江绫月捡来许多树枝生火,想要将怀里冷硬的肉饼烤一烤,灵希子看见了,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糕点,“吃这个。”   江绫月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软糖糕,抿了抿唇道,“我不吃。”   灵希子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不吃?”   江绫月偏过头,拿出肉饼烤,颇有些生闷气不理会他的意思。   灵希子明白了,这还是在气他。他把软糖糕收好,抬手一脱,将外衣垫在草地上。然后,将毫不设防的江绫月拉了过来,倾身而上。   火光摇曳,夜幕将临,森林深处漆黑一片。   灵希子摁着他的手腕,浅色的瞳孔在火光下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你以为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什么?跟一个曾经跟你肌肤相亲过的人单独相处,还不设防,该说你天真还是傻?”   江绫月脸上血色尽褪,他浑身颤抖,眼里全是害怕。   “你该不会以为我全都忘了吧?”灵希子道,他抬起一只手,取下束发的银环。   然后这一整夜,江绫月又体会到了任人摆布的感觉。   他意识昏昏沉沉,偶尔清醒,对上灵希子冷无机制的双眼,身体不自觉发颤。   跟所有男人一样,没遇此事之前,灵希子冷漠疏离生人勿近,一遇此事,便狂野无比。 第120章 伏火(完)   完事之后,江绫月坐在灵希子怀里,任由他擦拭身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没有一处不疼,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   夜里风凉,江绫月艰难地抬起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藏青色道服。他里面什么也没穿,两条腿光溜溜的,这让他很不自在。   灵希子擦完,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了一下脉。他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果然。”   江绫月低着头不理会他,手指纠着衣摆。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柔软的腰腹揉了揉,然后落在他腹部。灵希子道,“还难受吗?”   江绫月感觉腹部的地方有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他动了动不再酸软的手脚,还是不说话。   灵希子看着他,似轻笑了一声。到后半夜更深露重,他把江绫月抱上马车,倚着车壁看他睡觉。   两日后,马车到了一座山。   这山之连绵,一眼望不见尽头。山中寒雾萦绕,枝影交错,如神仙妙境。   山路陡峭,灵希子抱着江绫月一路往前,畅通无阻。到了尽头,桃花如海,蜂飞蝶舞、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江绫月怔怔地看着,灵希子将他放下来,道:“喜欢吗?”   “……这是你修行的地方吗?”   灵希子走到桃林中一片空着的草地上,长袖一拂,一座雅致的竹楼便落了下来。他转身看着江绫月,“现在是了。”   于是两人便住了下来。   灵希子表面冷漠疏离生人勿近,开窍后无师自通,经常一言不发就抱着江绫月进房。   江绫月心想事已至此,索性自暴自弃,和他厮混在一起。两人没日没夜地欢好,不知过了多久,灵希子才想起自己还要修行。   他对江绫月说自己要闭关几天,怕他寂寞,捉了只白狐陪他。   这只皮毛不怎么光滑也没什么精神的白狐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看见江绫月,它哀哀叫了几声。   江绫月看着这白狐,恍惚间以为这是十四娘。灵希子问,“喜欢吗?”   江绫月摇摇头,“放它离开吧。”   灵希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笼子,“可是嫌它长得难看?你若不喜欢,不如杀了烤来吃。”   白狐闻言,瑟瑟发抖。   江绫月生怕他真的拿来烤,便道,“狐狸肉有什么好吃的,你那里还有软糖糕吗?我想吃这个。”   灵希子收起眼中杀意,“昨日吃完了,我下山买,你好好地待在家里,别乱跑。”   说完,转身下了山。   江绫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笼子打开,对里面瘦弱的白狐轻声开口,“趁他不在,快走。”   白狐对着他哀哀地叫了几声,又蹭了蹭他的手,一瘸一拐地进了森林深处。   不远处一棵桃树下,灵希子从树后走出来。见江绫月唇畔带笑,他怔了怔,转身离开。   暑去寒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到了第二年春天,江绫月忽地身体不舒服。他一只手撑着花几,脸色苍白,干呕不止。   灵希子恰巧正在闭关,等他出关发觉不对,江绫月已经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   这时候再考虑要不要孩子已经没有意义。他握着江绫月的手,郑重又温柔地告诉他孩子的存在,然后低头去吻他的唇角,道,“我爱你。”   只要灵魂不灭,永生永世,只爱你。   江绫月对孩子的到来感觉很不真切,他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人类里,男人是无法孕育子嗣的。   灵希子告诉他,“这或许跟你的来历有关系。”   江绫月生来不凡,疑天神转世,这一世投生为人,可按神魂来说,他确确实实,不算是个人类。   夜晚两个人睡在一起,窗外寒风鬼哭狼嚎,屋里炭火明灭。   一抹人影从从雪地里慢慢靠近,踱上楼梯,穿墙而过,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走到床前。   帐帘垂落,朦朦胧胧的映出里面两道交颈而眠的身影。   叶轻舟沉默地看着,冷声呜咽,他一动不动。   翌日天亮,江绫月坐在灵希子怀里打哈欠,他道,“昨晚睡得迷迷糊糊间,似有人在床前看我。”   灵希子替他梳头发,闻言低头看他,“这里只有我道侣二人,哪里还有別人?”   他表面上不在意,等江绫月去书房看书,他立刻出了竹楼,把笼罩了整座山的结界检查了数遍。   叶轻舟趁他不在,隐去身形,走到江绫月面前。   坐在青玉案后的少年有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他束着柔软的乌黑长发,坐得端端正正,捧着书看。   叶轻舟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的记忆碎片一一闪现,定格在江绫月前生离魂的那一刻。   纳兰千流的死其实有迹可循。   纳兰明非跟纳兰予之间是不死不休的仇恨,虽说纳兰千流跟纳兰予在一起全是纳兰予一个人的欺骗,但对纳兰明非来说,自己的儿子跟仇人在一起,无疑于奇耻大辱。   他惊慌,害怕、震怒,加上纳兰一族的特性,他害怕纳兰千流生下纳兰予的孩子,害怕纳兰千流得知真相会崩溃。种种之下,他逐渐扭曲,选择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   而纳兰千流死后,他又因为杀掉亲生儿子而崩溃,自刎而去。实际上,就算他当日不自刎,也是活不了多久的,因为叶轻舟那一剑,没有给他活命的机会。   忆起往事,叶轻舟目光暗淡。   正此时,灵希子从外面回来,“绫月。”   他身形一动,化作灵光碎片离开。   江绫月听到灵希子的声音,放下书走出去,“怎么了?”   “今晚山下有庙会……”   庙会一过,清明便要来临,江绫月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五个多月。灵希子对他说,孩子满月后,我们回去看爹娘。   江绫月点头答应,心里期盼着孩子快快落地。然而到了生产那日,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唤他回去,他生下孩子后,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便血崩而死。   孩子在江绫月身侧哭,灵希子木木地站着,忽地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来。   醒来后,他抱起孩子,坐到床沿。他一边握着江绫月的手,一边低头哄襁褓中的孩子。   哄完孩子,他茫然无助地把江绫月抱进怀里,希冀地去吻他的唇角。   然而没有反应。   灵希子紧紧地抱着他,崩溃过后,似想起什么,他用尽灵力挽留江绫月的灵魂,把他放在自己碎得不成样子的识海里蕴养。   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   灵希子这样期盼,他给江老爷江夫人去了一封信,说江绫月苏醒了前世记忆,已经回了该回的地方。   江老爷夫妻虽然不舍,但儿子来历如此,他们心底早有了心理准备。   不久,灵希子抱着孩子回了无相界。   一百多年后,逐月秘境开启,正当所有修士赶往无尽海的时候,江绫月在灵希子怀中缓缓地睁开了眼。   *   这是纳兰千流的第二世,结局自然是幸福美满,因为灵希子爱他如命,后半生两人没有离开过对方半步。   至于无相界,在天界出手干扰之后,逐月秘境彻底消失。破妄神君修补完灵璧结界,带着数万天将回了天界。同时带走的,还有他分裂出来的两个神魂——微生清仪同纳兰予。   回了天界后不久,破妄神君叶轻舟便闭了死关,直至江绫月再次离魂,才随他离开这个世界。   满是银色流光的系统空间里,反派系统看着光屏上灵希子低头亲吻江绫月唇角的一幕,抬手定格了下来。   他沉默地看着,不知看了多久,对系统助手开口,“还没好吗?”   “已经好了。”系统助手的声音没有起伏,“您确定要把脱离的两个程序重新放回主程序里吗?”   反派系统没有说话,仍是看着光屏里的江绫月,或者说纳兰。   “您不要忘了,其中一个程序已经转变为病毒。”   “开始吧。”反派系统打断它的话。   系统助手从庞大冰冷的数据流中扫描程序,最终确定了缺失的两个程序的位置。它把两个程序回归原位,然后开始扫描下个任务世界。   在它扫描任务世界的时候,反派系统起身离开,他走出系统空间,来到一个栽满果树的庄园。这里是纳兰的居所,他每次从任务世界回来,都要在二楼卧室休息。   卧室里光线很淡,反派系统坐到纳兰床前,抬起他的手,在他手背轻轻一吻。   纳兰睡得很沉,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有些不安。   反派系统看着他,“再给你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逃离我的机会。如果这一次,我们还能相爱,你还会爱上我,那么……我绝不会放手。   他弯下腰,在纳兰唇角落下一吻。   “开始传送。”   【世界扫描完毕,请0001号注意查看……世界已评定,评定结果为S。】   【叮!当前世界为S级,危险尚未判定……世界投入中,请0001号做好准备。】   【叮!收到主神系统消息,任务难度增加,当前世界为3S级,请0001号查看相关支线任务,并做好准备。】 第121章 射覆(番外)   盛夏的天气炎热,教学楼楼道里空荡荡的,沈知遇抱着书本从教室里走出来,往楼梯口的方向走。   口袋里的手机“叮咚”作响,他不看也知道宿舍群里面在讨论什么。   ——三班的傅遥跳楼死了,就在前天晚上。   学校为了保住名声,四处打通关系才把这条消息压了下来。   然而没有用,因为死者家属对死者“学习压力过重导致跳楼自杀”的死因并不买账。他们在学校门口拉横幅,找来记者,力要学校给个交代。   “傅遥学习这么好,年级前三,怎么可能因为学习压力大跳楼?”有学生小声质疑。   “就是,而且我听说傅遥下个月还有个省竞赛,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自杀。”   学生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当然,这只是私底下的议论,明面上,大家都保持一致的缄默,毕竟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学校盯上。   不可置否的是,傅遥的死确实很蹊跷。据他的室友说,当天夜里十一点傅遥还在宿舍刷题,一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他就从南教学楼楼顶跳了下去。   这一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傅遥冒着茫茫细雨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去南教学楼。   没有人知道,正如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上的南教学楼楼顶一样,学校对此讳莫如深。   沈知遇从教学楼走出来,顶着大太阳往宿舍走。他的皮肤白,在阳光下好像会发光一样。   迎面走来的几个女生原本还嘻嘻哈哈,看见他马上瞪大眼睛,表情梦幻的目送他离开。   “……是沈知遇,我的天,我居然跟沈知遇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女生低声道。   “帮我拿着,我要拍张照发朋友圈。”   ……   不远处走廊上,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对身旁的助手开口,“这个沈知遇果然名不虚传,这趟没有白来。”   同样西装革履的助手想起傅遥死前留下的遗书内容,摇了摇头,“可惜是个祸水。”   年轻人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走吧,该干活了。”   两人转身往办公楼走,烈日枝影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后,沉默地跟上。   行政室里坐满了人,除了校长主任和几个老师,其余几人不是西装革履就是穿着唐装,看着就不好相处。   这不好相处的三男两女脸色难看地谈话,正说到要点上,两个人走了进来。是之前在走廊下的年轻人和他的助手。   “容先生?”几人愣住,容七怎么也来了?   容七看着几人笑了笑,“不用理会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继续。”   他对身后的助手吩咐了几句,走向校长,“介意我问几个问题吗?”   校长早在封案局听说过容七的大名,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两人握过手,他道,“容科长请问。”   *   容七是封案局的科长,手下一票能人异士,尤擅破案捉鬼。这次来燕中,除了受人所托检查当年设立的结界,就是调查这两天在燕中发生的跳楼案件。   “可以看看监控吗?”该问的都问了后,容七话题一转,提出要去看前天夜里南教学楼的监控。   行政室里除了老师,剩下的全都一起跟了过去。   校长调出监控视频,走到一旁,把位置让给容七和他身后的几个大师。   23:21分   傅遥撑着伞来到南教学楼大门。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上衣,黑色的休闲裤,沉默地上楼。   此时监控视频里,教学楼外细雨茫茫,空无人影。   23:25分   傅遥的身影出现在1班教室门口,同样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23:45分到他跳楼自杀的这段时间,傅遥的身影没有再出现。   容七脸上的神色凝重,他问:“五楼没有监控吗?”   “那天正好坏了……”   坏了?   他食指在桌子上敲了敲,突然想到什么,“沈知遇在1班?”   校长奇怪地道,“容科长怎么也知道沈知遇?”   果然。   容七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开口,“视频被干扰过,你们去傅遥家里调查,沈知遇这边我来。”   他说话的对象是身后几个大师,这几人同样是封案局的人员,只是科室不同。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提起包离开了监控室。   傅遥的死之所以会引起封案局的关注,有两个原因。   一:傅遥跳楼的时间是前天夜里11点30分,被人发现的时间是凌晨1:02分,然而法医鉴定,他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前天夜里的11点左右。   也就是说,傅遥跳楼之前就已经死亡。   二:除了傅遥外,昨天晚上又一个女生死于学校花坛附近,因为发现的早,学校及时把消息压了下去,目前除了老师家属,没有人知道。   同样的,这个女生的死亡时间也很诡异,她死之后,她的室友还曾看见她出门散步。   这两件不寻常的事件令人毛骨悚然,在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之前,校长联系了封案局的局长。   容七带着助手往学生宿舍走,他身长腿长,走路优雅带风,路过的女学生忍不住频频回头。   他指尖轻轻弹了弹手上蓝白色的信封,轻描淡写地对助手开口,“遗书?我怎么看着像是给沈知遇的情书。”   助手识趣的不说话,容七接着道,“这个沈知遇,封案局近半年来接手的青少年自杀案件,十件里有七件跟他有关。”   “沈知遇是个普通人。”助手为沈知遇辩解,“而且,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两人在男宿舍楼前停下脚步,容七抬头,直直看向四楼沈知遇所在的宿舍。   他轻笑一声,“确实是个普通人。”除了那张脸。   沈知遇不知道有人在宿舍等他,他回宿舍没多久,又去了图书馆刷题。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几个学生低头看书。沈知遇刷完题,眼睛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间看向玻璃窗外,然后愣了愣。   玻璃窗外有人在对他招手,是他同寝室的同学。   他犹豫了一会儿,抱着书本走出去。   “知遇,有人找你。”同学挤眉弄眼地看着他,把沈知遇推到一个人面前。   沈知遇抬起头,花坛前,神色冷淡的少年伸过来一只手,“你好,我是萧意深,封案局科员,方便问你几句话吗?”   他愣在原地,恍惚间仿佛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纳兰……”   ……   系统空间里,光屏上的这一幕被系统助手快速截了下来。   祝主神【反派系统】得偿所愿。   ※※※※※※※※※※※※※※※※※※※※   10.2号晚九点准时开《柔弱可怜系统》   写到这里,心里五味陈杂。再次感谢一路不离不弃的小天使,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