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重生]》作者:似为夜宵   文案:   (wb:晋江-疏桐七弦)   九命猫温柔师兄受vs小狼狗病娇少女攻   前世,顾陵是一只貌美如花、心狠手辣的九命猫。   把师门中光风霁月的小师弟害得黑化之后,他自己也遭了报应,死在了小师弟手下。   ——却不料自己竟重生回了师弟黑化之前。   本以为好好给他做个小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   结果他一个不慎,把师弟撩弯了,顺便把自己也搞弯了……   然后他发现,俩人上辈子就都是弯的……   【食用指南】   1.师兄弟年下/青梅竹马/双向暗恋/相爱相杀/美强惨/黑化梗/前世今生/HE   2.副cp多!   1v1+HE标配,苏甜(划掉并不完全苏甜,有刀的)双向暗恋,胡扯淡向修真-v-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陵,萧宁 ┃ 配角:毓俞周鹤,江山日夜,拂意久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昼短苦夜长 第1章 生来   “四坐且勿语,听我……醉中吟……”   昏暗的地宫中只有一两点零星的灯火,一个披散着长发的人被吊在身后木制的架子上。.他低垂着头,表情扭曲,一双温柔的瑞凤眼中盛满痛苦之情,右手手腕扣着一个玄铁的锁环,磨得手腕血肉模糊一片,使人不忍多看。   他衣衫褴褛,露着修长的脖颈,脖颈上还带着几点暧昧的红痕,一张脸却惨白一片。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此人生得俊美无俦,唇中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在没有血色的唇间愈发明显,竟仿佛一种无意的勾引。   已然落到了如此凄惨的境地,他居然还喃喃地唱着不知是什么的词曲,因为长久的折磨,他的意识似乎有些不清醒,吐字也不怎么清晰,明显在自得自乐。   “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更教……”   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衣华服的男子,男子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纤细的脖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唇中的朱砂痣,口中道:“顾陵……顾朝笙啊,好好取悦我不好吗,你非要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底线……”   “萧……宁……”   萧宁手下似乎用了点力,顾陵察觉到痛,突兀地住了嘴,只挣扎着含糊道:“痛……”   “你也会知道痛吗?”萧宁贴近了他的耳侧,语气温柔得仿佛在与情人说话,“当年你拿着戒鞭,一鞭一鞭地抽到我背上的时候,我可是一声痛都没喊呢。”   “松手……”那被掐着脖子的美人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似乎快要崩溃了,“师弟……”   “闭嘴!”萧宁手下恶狠狠地一用力,嘴角绽放出一个带了些快意的笑容,“你当年做下那些事害我、辱我、嘲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师弟?如今倒不吝啬,只是这两个字,你配叫么?”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他颈间的红痕上,语气突然变得暧昧了些:“还是你做男宠做久了,觉得叫师弟更有情趣些?”   “哈……哈……”被他掐着脖子的顾陵不知为何,突然长长地笑了一声。萧宁见他不回话,心中腾然火起,冷冷地又加了些力气:“你笑什么?”   顾陵依旧不回话,他晃了晃头,长发拂过萧宁的手背,笑声听起来有些嘲讽。见他如此,萧宁忽然也笑了,他抬起一双生得深邃动人的眼睛,笑出了一对深深的酒窝:“朝笙是九命猫族,自然是不怕死的,让我算算,你的命还剩几条来着?”   顾陵突然不笑了,他费力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萧宁已然加大了手劲,喉咙压迫得紧,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睁着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死死盯着萧宁,仿佛有什么不甘。   “不……我……”   见他如此,萧宁内心快意,他愉快地笑着,柔声道:“朝笙……你可要好好记住了,下次再不听话,可就不能死得这么容易了……啊,那么我们,待会儿见了。   语罢,他手下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掐断了他的脖子。清脆的折断声“咔吱”一响,面前的美人便猛地垂下了头,他心满意足地松了手,抬起面前之人的下巴,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他的脸。   这张脸上全是血迹,眼睛紧紧闭着,一点生气都没有,长长的睫毛贴在下眼睑上,看起来无辜又可怜。可只有他知道,这样一副漂亮的皮囊下到底掩藏了怎样恶毒的心肠。   他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了许久后无趣地丢开了手。长发又一次拂过他的手背,他感觉到一滴凉凉的液体滴在了他的指尖上。   “哈……你也会哭吗?”   萧宁冷笑了一声,回过头去吩咐一直在地宫门口守着的侍卫:“去把圣手请过来。”   不多时,一个如同鬼魅一般的男人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也没有多说话,简单行了个礼便开始给架子上血淋淋的顾陵把脉。他指尖拈了一根银针,熟练而精准地刺进了顾陵手心一个穴位当中去。   萧宁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惬意地想着,这次醒来,该怎么折磨他好呢。   可是那个扎针的动作一连重复了好几遍,面前的人都没有任何醒来的趋势。萧宁盯着魔医族中第一圣手方施微蹙起的眉,不耐烦道:“怎么回事?”   方施收了针,有些怜悯地抚了抚面前死去美人已经冷掉了的手腕,回头冷静地躬了躬身,口中道:“尊上,如您所愿,此人九条命已然用尽,身死魂消,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什么?”萧宁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有些不快地说道,“他的命,我一条一条记得清楚,我明明只消磨了他七条命,你却说……”   他说到这里,突兀地顿住了,脚步轻移,走近了些,带着些希望和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他那两条命,去哪里了?”   方施仍旧低着头,冷漠又恭敬地答道:“那恐怕是在尊上第一次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死过两回了。尊上深恨此人,如今他死了,不是正合您的心意么……”   “胡说!”萧宁愤怒地往身后一甩,地宫中的池水被他隔空激荡出巨大的水花,“他那么惜命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搞死过两次?他这是串通了你来骗我,想要逃命么?”   方施嗤笑了一声,笑声恍如锋利的刀子,直直破开他的心口:“尊上这话说得可笑,在下与此人素昧平生,不过是被尊上请来助他复活罢了,为何要救他?如今人也死了,在下也没有再来的必要,还请尊上自行处置尸体吧。”   他竟然就那么直接收了针匣,礼节周全地冲他躬身一礼,随后转身便离开了空荡荡的地宫。地宫外的侍卫恭敬地关上了门,四面墙上点燃的烛火被激得一晃。   萧宁神经质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突然倾身上来,凑到了顾陵面前,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知道你在骗人,我告诉你,我数三声,你若是还不醒过来……”   “我……”   “我便把你扔到魔族那群喽啰中去,他们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冰肌玉骨的大美人,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我数了,一……”   “二……”   “三——”   萧宁盯着面前之人一片平静的侧脸,嘴唇颤了两下:“你说话啊。”   “顾朝笙!我叫你说话!你平日不是很爱说吗!”   他抱着他,挥挥手便把他从那木架子上解了下来。顾陵软软地瘫倒在他怀里,仍凭他怎么摇晃喊话,惨白的嘴唇都抿得死死的,一句都没答过。   萧宁有些慌了,他颤着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顾陵许久没有见过太阳了,一张小脸惨白一片,唇心朱砂仿佛一滴鲜艳的血。   “你……你说句话啊!”   “师……师兄……”   “师兄!”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死!”   地宫外的侍卫听得紧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了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他们守在这门外,听过门内各种各样的声音,淫靡的、哀求的、调笑的,却从未听过尊上如此痛苦的声音。   不过……被关在这里的那个美人,他们也见过,每次见的时候,他总是神色恹恹,双瞳一点光彩都没有,仿佛早就丧失了所有生的兴趣。如此死去,也……不是件坏事吧?   门边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去年来是何年?”   耳边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似乎有女子隔了帘子在唱曲儿,鼻间一片甜腻的香气,还有几声娇笑夹杂在空气当中。顾陵很难受地皱了皱眉,终于睁开了眼睛。   “二师兄醒了!”   “二师兄天天跟咱们吹嘘自己常来这处,结果还不是来了就睡着了,没出息!”   这是在哪里?   谁在说话?   顾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不痛不痒,似乎什么伤痕都没有。朦胧之间他又不经意摸到了自己的右手手腕,那手腕洁白柔嫩,没有禁锢了他多年的那个玄铁锁环——他被抓去的第一天,萧宁就给他扣上了那个锁环,直到他死也没有摘下来过,玄铁冰凉刺脑,叫他刻骨铭心。   “二师兄别不是傻了吧?”   有个少年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挥了挥手,他勉强聚焦了些视线,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小……小六?”   尝试着开口,那被他称作“小六”的少年哈哈笑着坐了回去,口中道:“得了,没傻,看来是睡迷糊了。”   头痛欲裂,顾陵挣开了他身边正为他倒酒的一个女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似乎是身在什么阁子里,调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他身边坐着的,赫然是早在当年妖魔攻上终岁山一战中便死去了的同门师兄弟们,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还有几个记不清名字的别的长老座下的弟子,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顾陵头脑一懵,一句话脱口而出:“萧宁呢?”   “你在这儿找萧宁干嘛?我看你找削吧,”小六瞥了旁人一眼,奇怪地答道,“再说咱们下山来找乐子,能带上萧宁嘛,要让他知道了,肯定会告诉师尊的,到时候师尊还不打断咱们的腿?”   从前……他年少轻狂,最爱跟这群狐朋狗友下山逛青楼、调戏姑娘,还闹出过各种啼笑皆非的事情。   顾陵一把抓住小六的手腕,用力得几乎要把他的腕骨捏碎:“今年……今年是哪一年?”   小六疼得龇牙咧嘴:“二师兄你有病吗疼疼疼!今年……长颂二十六年啊,你傻啦?”   长颂二十六年,长颂二十六年,那一年……他还只有十九岁。   而萧宁,也不过只有十六岁。   顾陵一把推开了小六,疯了一般冲到房间另一侧的一面铜镜前去。铜镜照人不清楚,但他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自己此刻的样子,他身着终岁山特制的白衣,袖口一圈水青色花纹,双眸明亮,唇色红润,几乎看不清唇中的朱砂。眉心点了一痕红——终岁山所有弟子眉心皆点一点红,只有他年少时偏爱拉长了些,只觉如此更衬人风流。   顾陵呆呆地在那铜镜面前坐了下来,几乎想要放声大笑。   老天保佑,他……竟然重生了。   重生到了十九岁那年,那年,他还是终岁山清江仙尊座下的二弟子,整日不务正业,最热爱和门下师兄弟下山闲逛,斗鸡摸鱼,调戏姑娘。萧宁也还是他乖巧的小师弟,终岁山第一背锅侠,不曾堕魔、不曾生恨、不曾杀他,一切……都没发生过。   都还来得及。   “对了二师兄,上回那件事你想好什么时候去办了吗?若师尊问起,咱们还是按老一套?反正萧宁不是一次两次碰上这种事了,他说了也没人信,挽山仙尊肯定也不怀疑我们……”   当年他们太小,时常闯祸,而顾陵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每次都引导着各位师兄弟把祸端都栽赃嫁祸到萧宁身上。也怪不得萧宁后来那么恨他,现在他回想起自己干的事,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   但是打自己是万万不能够的,于是顾陵回过头,板着脸在方才同他说话的小六头上拍了一巴掌,口中训斥道:“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责任,知不知道?你小小的年纪老想着栽赃陷害你小师弟,成何体统?若再让为兄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替师尊好好教训教训你!” 第2章 见君   上辈子怎么死的,顾陵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有时候还会做噩梦。.梦里有一只漂亮的手温柔地抚摸上了他的脖颈,然后“咔吱”一声响,鲜血的气味弥漫在四周,他从梦中惊醒,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是这能怪谁呢,顾陵坐在床上,恨恨地想,还不都是怪他自己。   前生他本是终岁山清江仙尊座下的徒弟,排行第二,自幼便无父无母,养成了一身浪荡的坏毛病。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十八岁那年,他跟着师尊往冥灵山去除妖邪,由于平日耽于玩乐技艺不精,不慎被冥灵山的妖邪给捉了去。   这一捉不要紧,可冥灵山那群妖族竟在此时意外发现了他体内九命猫族的血统。九命猫族是上古妖族,听说最后一个族人早在十多年就前死去了,妖族们见了上古妖族的血脉,激动得不得了,当即就将妖魔二界共同筹划的事宜和盘托出,诚邀他共谋大计。   终岁山作为修真界第一大派,早就被妖魔二界视为眼中钉,可惜他们纠结全部力量,依旧动不了终岁山的根基。一筹莫展之下,妖、魔二界派了无数卧底前往终岁山,只求挖出一星半点的缺口,好让他们精准谋划、一网打尽。   族人们对顾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拿事成之后妖族高位来诱惑他,终于哄骗得顾陵心甘情愿地反水了。于是反水后的顾陵接受了他的任务:努力去陷害与自己同门的小师弟萧宁,让他成为终岁山的“祸害”,并在他成年之后,让师尊将他逐出师门。   妖族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大祭司预言,萧宁将成为继当年“终岁四仙尊”之后,修真界灵力最高的领导人,有他在一天,妖魔二族就不可能成功地攻下终岁山。   从那之后顾陵兢兢业业地去陷害这个本来与他无冤无仇而且老实巴交的小师弟,用了八年的时间把他的名声搞得一团污糟,更是在萧宁成年那一天找到了机会,把他赶出了终岁山。   可没想到故事的走向完全不像族人所说的那样,那个时候,顾陵才知道他被族人坑了。   因为萧宁根本不是什么传说中“灵力最高的领导人”,妖魔二界费尽心思让他被赶出来,是因为萧宁身上有魔族大天圣女的血脉。大祭司说的明明是,只有萧宁堕魔来领导妖魔二族,终岁山才有可能被他们攻下。   妖族忌惮着顾陵的九命猫族血脉,又担心萧宁被策反前与顾陵关系太好,因而合伙织了这么大一场谎言来欺骗他。.   得知真相的顾陵已经来不及了,萧宁被逐出师门后堕魔,仅用短短的时间便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爬上了魔族的尊位。成为魔尊后的萧宁,第一件事便是带人围攻终岁山,果不其然,终岁山在一片哀嚎中覆灭了,而顾陵作为萧宁最恨的人,师门不疼、族人不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手里。   至此,顾陵的悲惨生活就开始了。得知他是九命猫族之后,萧宁更加肆无忌惮,闲的没事便拿他的性命磋磨着玩儿,他能摆脱这种折磨死翘翘,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若干年后史书当中,也只会记载一位卓越的魔尊和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反派炮灰。   可老天保佑,竟让他重生了!   顾陵不知为何,自己脑海中竟然一丝一毫对于萧宁的恨意都没有。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一次,他谁都不信,就要老老实实地去抱紧小师弟的大腿,这样今后无论谁来害他,都能指望这位大佬罩住他。   更何况,顾陵想起上辈子自己对小师弟做的那些事,只觉得自己十分活该,要是搁着别人这么对他,他都恨不得把那人千刀万剐。   好好洗白,对小师弟好点儿,也算是为自己积德行善了。   现在距离他当初反水,从冥灵山回来卧底好像还不到一年,应该还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想要弥补,肯定是有机会的。   顾陵一边为自己穿着鞋,一边有点心虚地想着。可他鞋还没穿完,小六便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脸幸灾乐祸地笑道:“二师兄二师兄,今日晨起御剑的时候,小师弟又和五师兄撞上了,我们几个正教训他呢,快来啊,我们都等你呢。”   顾陵眼前一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   他连头发都没梳,急匆匆地套了鞋便跟着小六去了后山,刚一见眼前场面,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晨的后山空空荡荡,几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孩子正围着较小的一个。一把银灰色的剑在旁边孤孤单单地扔着,十六岁的萧宁被那几个孩子强迫着按在地上,一张俊美的小脸上全都是土,漆黑的眼睛中闪烁着冷漠和愤恨。靠得近些,似乎还能看见熟悉的、他生气时纤长脖颈上跳动的青筋。   天爷呀,真是夭寿啊。   顾陵一见这场面就开始哆嗦,他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五师弟齐泽正装得如同一个小大人般,津津有味地教训着萧宁:“顶撞师兄,是为不尊……随便打人,合该送到慎戒阁去,如今我们几个让你跪你都不跪,以后还了得?”   似乎是听到有人声,少年的萧宁歪过头来,朝顾陵看了一眼。   只看了这一眼,顾陵感觉自己腿都软了,他咳嗽了一声,内心焦急如焚,但为了不突兀,面上还是装出了一副师兄的架子道:“这是在干嘛,大清早的……”   “二师兄来了,”齐泽见是他来,便挤眉弄眼地冲他笑道,“这小九不懂事,我们几个师兄正在教训他呢,正好你来了,也替我们教训两句!”   另外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声:“五师兄说得对……”   “对什么对。”顾陵张口便打断了他,思索着说道,“那个……我看教训就算了吧,你们吃早饭了没有?方才我看风露阁放饭了,你们快去吧,去晚了隔壁挽山仙尊座下的师兄弟又不会剩什么东西给你们……”   他们的大师兄一向不喜与他们厮混,三师兄不在,此刻,从小四到小八五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个一向最喜欢欺负小师弟的二师兄今日抽了什么风:“那师兄,小九……”   “交给我处置好了,”顾陵扶了扶额,很头疼地说道,“我有几句话要训斥小九,你们先去,不必等我了。”   待得几个恶少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以后,顾陵一个箭步上去扶起了地上的萧宁,十分贴心地为他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讨好地笑道:“方才他们几个,没有为难你吧?”   十六岁的小萧宁却完全不领他的情,他冷哼了一声,挣脱了他,自顾自地去捡他自己的剑:“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他刚站起来,顾陵便发现他左膝想是刚刚被踢了一脚,此刻跪得都破皮了,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心里不禁抽搐着把方才那几个没脑子的熊孩子骂了个遍。   “疼不疼呀?”顾陵冲上去扶住了他,愁眉苦脸地说道,“那几个熊孩子下起手来没轻没重,你不要跟他们置气。”   没想到萧宁捡起了剑,竟直接把剑抵到了他的脖颈上。   前世被掐死的场景历历在目,顾陵立刻识相地退了三步:“别别别,师弟,有话好说啊,干嘛动手,多伤和气。”   “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萧宁冷漠地盯着他,把剑收了回来,“你装成这幅样子,想干什么?”   “我……”顾陵有苦难言,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师兄以前不是个东西,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师兄现在知道错了,你别跟师兄置气嘛……”   “别说你是我师兄,”萧宁皱了皱眉,高贵冷艳地说道,“怎么,你最近又闯了祸,想让我给你背黑锅了?你想怎么样就直说吧,不用耍这种新把戏。”   “我真不想怎么样,”顾陵觉得自己现在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只得干巴巴地解释道,“以前欺负你是我不对,以后我绝对不……”   “哼。”萧宁似乎失去了耐心,转身便走,再不听他多说。   洗白真是好难啊。   顾陵内心两行清泪,但还是咬了咬牙,自来熟地追了上去,搭上了萧宁的肩膀:“你现在去风露阁也指定没有东西吃,这样吧,我前两日从山下带了些东西回来,想必你会喜欢,你赏个脸,就当是师兄给你赔罪了,走走走!”   萧宁不着痕迹地拍开了他的手,像见了鬼一样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陵含糊地说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言罢,也不顾人愿不愿意,他扯着萧宁就开始往自己住处走,一边走还一边胡说八道:“喂,你给点面子,半路上不要挣扎嘛,搞得我好像在拐卖孩子……有话好说!别动手!”   好不容易把他拐到了自己的住处,顾陵把人按在椅子上,转身就开始献宝一样,把自己前几日从山下买回来的东西摆了一桌。   “喏,桂花糕,你最喜欢吃的,我买了好些,还有夏河镇上的芝麻烧饼。这醴酪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来来来,尝尝,尝尝。”   “你……”   萧宁看着他摆在桌子上的食物,一时间竟然没说出话来,他抬起头来,只见他那个最貌美,似乎也是最讨厌他的师兄正看着他,一双温柔的眼睛笑意盈盈,似乎看见了什么极让人快乐的事情。   顾陵十分自得地盯着错愕的萧宁看,他在魔界地宫待了四五年,经常看着萧宁在他面前进食,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前几日醒来以后他便开始处心积虑地思索怎么讨萧宁开心,思来想去,决定从食物入手。   毕竟萧宁十分热爱吃东西,要不怎么成了魔尊之后,还孜孜不倦地一直在吃呢? 第3章 顶锅   在整个终岁山,萧宁最讨厌的人就是顾陵。.   清江仙尊心善,当年散养的孩子诸多,萧宁小时候从没见过顾陵,直到十五岁够到拜师年龄后,才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天天自称“终岁山第一美男子”的二师兄。   那时候清江仙尊已经有了八个徒弟,他拜师的第一天,小心翼翼地去给诸位师兄请安,从八师兄开始奉茶。可不知是几个师兄瞧不起他野孩子的出身,还是对师尊收他入门说他灵力根基甚好耿耿于怀,竟商量好了一般,都不去接他的茶。   听说三师兄身子弱,今日也没出来见他,他端着茶盏从八师兄敬到四师兄,手指被一盏接一盏滚烫的茶烫得通红一片,可依旧不见有一个人去接他的茶。   萧宁木然地端着茶盏,不抱丝毫希望地走到了顾陵面前,按规矩行礼下跪,把新倒下的滚烫茶水高举过头,颤着声说:“请师兄饮茶。”   毕竟还是小孩子,师尊不在,受了这样的委屈,要说心中不难受,那肯定是骗人的。   顾陵迟迟没有回应他,他偷偷抬起头来瞄了一眼,竟看见二师兄正没型没款地睡在椅子上,长发乱糟糟的,像是没梳,掩着那张传闻中极好看的脸,让萧宁看不清他的样貌。   大师兄周自恒看不下去,拿胳膊肘拐了拐他:“喂,你醒醒。”   顾陵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边揉着眼睛边抱怨道:“今日又起这么早,困煞我了……这谁啊,怎么在我面前跪着?”   周自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今日九师弟入师门,来给你敬茶的。”   “哎呀哎呀,”萧宁只见他拢了拢头发,向前躬身,一手扶他起来,一手接过了他手上的茶,嘴中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道,“你们几个也不早点叫我,让这么俊一小师弟在我面前跪着,成何体统……这茶有些烫啊,师弟没烫到手指吧?”   萧宁已经做好了他不接茶的准备,被他这么一问问懵了,连话都说不齐整:“没……没事……”   方才没接他茶的五个师兄挤眉弄眼,面前的顾陵却浑然不觉,一双美极了的瑞凤眼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语调慵懒,让他想起了贪睡的大猫:“师弟叫什么名字?长得真是合我眼缘,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萧宁只觉得手足无措,话都快不会说了:“我叫萧宁,萧是……是萧瑟的萧,宁是安宁的宁。”   “萧瑟又安宁,真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顾陵笑眯眯地吹着面前的茶,又喝了一小口,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出“好名字”这个结论的。萧宁愣愣地盯着水汽氤氲间他唇心那颗殷红的朱砂痣,感觉自己魂儿都丢了。   二师兄长得真好看啊,他在心里想着,脸好看,人还这么善良,自从他进了师门之后,这还是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呢。.   萧宁满心欢喜,拜师之后刻苦修炼之余经常拐弯抹角地打听二师兄喜欢什么,常做些什么。可他们大师兄不常出现,三师兄久居屋中,剩余几个人结成一群,从来不和他多说话,让他苦恼得很,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有一次,他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几个师兄的讨论,说二师兄的生辰二月初二快要到了。萧宁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但觉得生辰一定是顶顶重要的日子,思索了良久之后,他照着食谱,亲手做了一碗醴酪。   他观察了许久,发现二师兄早餐时常喝甜粥,想必是很喜欢。他手笨,总是做不好,学了大半个月,丢了无数碗,终于在师兄生辰前一日,做出了一碗甜度、熟度、味道都让他十分满意的甜粥,亲手捧了想去找他。可人还没见到,他便听说,二师兄跟着师尊前往冥灵山除邪祟去了。   他等着他回来,听说他被抓了,心急如焚,几次去请求师尊带他去冥灵山救回师兄。由于他天资极佳,修炼又刻苦,师尊很偏爱他,一口便应了下来。   可当他还没有动身之时,二师兄便自己回来了。   萧宁捧了他学了许久的甜粥便去找他,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众师兄中间,心里高兴极了,可还没开口说一句话,手中的粥便被顾陵一掌打翻到了地上。   他看见顾陵十分不耐烦地说:“去去去,看见你就心烦,别在我面前晃荡。”   就像是不久之后,顾陵一脸无辜,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小九,做错了事情就要敢于承认,我都亲眼看见你了,你还抵赖什么?”   可是……那分明是莫须有的事啊   分明是那几个师兄做的,他分明是知道的啊。   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要是先前萧宁还抱了些缥缈的幻想,在一次又一次被栽赃陷害的过程中也习惯了。他木然地接受了一切,后来连辩解都省了,自己跑到慎戒阁去领那些本不该是他领的惩罚。   清江仙尊不喜管事,近年来又时常闭关,一应事宜都是隔壁挽山仙尊处理,因而护不了这个他时常夸赞的小徒弟。顾陵领着那几个师兄,把他的名声搞得一团糟,萧宁先前还会争辩几句,到了后来,也无力去争辩了。   原本以为他是个好人,现如今看来,全都是错觉罢了。   所以他坐在桌前,看见顾陵一样一样地拿出他爱吃的那些东西时,心中的惊异宛如滔天巨浪,翻涌着淹过去,让他产生了一种幸福的窒息感。   只是这种感觉太过飘忽,在他走进挽山仙尊的司音阁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司音阁中站了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低阶弟子,手中抓着一把扫帚,看起来很是愤恨。   果然……还是一样的啊,今日这番,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背黑锅,给点补偿而已。   萧宁心中自嘲地笑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他哪里会因为自己要替他、替他们背黑锅而愧疚呢,更别提留吃的给他了。   顾陵随着萧宁一起进来,看见这情形,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要坏事。   他终于想起来前几日小六说的那个“上回那件事”是哪件事了!   似乎就在他复生这个时间的前不久,他私自去查阅妖族与九命猫族的古老典籍,不顾终岁山的禁令,悄悄盗了师尊的通行玉牌,打开归元阁的暗门,溜进了从不允许人私自进入的古书存放地。   只不过他左翻右翻,还没找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便听见归元阁有动静,不得不提前退了出来。后来他临走时才发现是萧宁进了藏书的归元阁,他一向热爱读书,进去也不是罕见的事。   但是这事气坏了顾陵,他向小四他们几个倒了一番苦水,只道自己想去寻几本有意思的书,不想却被这萧宁打断了。更不妙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通行玉牌还回去,师尊再一次闭关了。   于是惯常坏事的小四小五便给他出了主意,把那玉牌悄悄藏进萧宁房里去,若有人发现了,便可顺理成章地把事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那天也进了归元阁,谁知道他是进去干什么的。   这事儿要是搁以前的顾陵,指定二话不说就干了,不仅要干,还会美滋滋地得意自己又做了件能陷害萧宁的事。   可是现在不成,他刚下了洗白的决心,怎么能没起步就折在半路上?   顾陵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办,他挠了挠头,刚按着次序往众人中间一站,紧靠着他的四师弟葛初便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师兄放心,我都办好了,绝对半点破绽都没有。”   这倒霉的熊孩子。   顾陵十分想开口骂他,可他还没开口,庭中那个持着扫帚的弟子倒先开了口,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我一直都是清江仙尊丹心峰中人,平日里也帮助各位师兄弟打扫屋子。谁知我今日例行打扫,却在他们刻了一个‘九’的屋里发现了这个。”   通行玉牌正被挽山仙尊持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我还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眼熟,这玉牌又掩在衣袍当中,看起来可疑得很,”那弟子道,“后来请挽山仙尊辨认了,才知是清江仙尊的通行玉牌,找了好几天的。也不知是哪个人盗了这东西,幸亏叫我发现了,否则还不知要做什么呢。”   “萧宁,归元阁的人告诉我,你四日前的早上曾进去过,”左挽山眯着那双看起来就不怎么友好的眼睛,咂摸着说道,“暗室的门被通行玉牌打开过,这件事我已经查了好几天了,如今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你便交代交代,你去做什么了?”   萧宁一愣,随即出列行礼,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目光扫过顾陵,冷得让他活生生地打了一个寒战。   “弟子每日都去归元阁,人人都知道的,”他平静地说道,顾陵却听得他稚嫩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不是弟子做的,请仙尊明察。”   “这……”   擅闯归元阁暗室,偷盗师尊的通行玉牌,桩桩可都是大罪,怎么着都得送到慎戒阁,狠狠地抽上一顿才能完事的。顾陵看着萧宁跪着却挺得直直的脊背,心中慌得哆嗦。   偏生葛初还在他耳边得意地笑道:“他不承认也没用,以前也是这样,他死扛到最后,根本证明不了自己,只得老老实实地领了板子完事,师兄放心。”   “萧宁,你若老实认了,说明自己想做什么,还只有这两条罪,板子打了,修养个一两天就能好,”左挽山有些不耐烦地说着,他本就没什么耐心,尤其是对这个“多次犯事,屡教不改还不承认”的萧宁,“但是你若是像上次上上次那样死扛着不认,罪名还要加一条‘不知悔改’,到那时打的板子更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萧宁侧头去看心虚的顾陵,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说。   “你到底认,还是不认?”左挽山问道,“有好几个你同门的师兄弟指证说看见你拿那玉牌了,之前不敢确定而已,众人作证,冤不了你!你想与他们对峙也好,询问也罢,都依你。我劝你还是早些承认,前几次这般情形,有哪次错怪了你?”   萧宁收回了目光,直直地磕了一个头,声音铿锵有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陵就差直接为他叫好了,说得真有力,不愧是以后要成为魔尊的男人。   “算了,送到慎戒阁去吧,让长夜量量该受什么刑罚,”左挽山简单点了点头,对着此刻在司音阁中长夜、清江、挽山三门座下的弟子说着,声调严厉,“你们瞧着,做错了事,便要承认,要不你们这个师弟就是下场!大家大可看看他背后的伤!我终岁一脉,修行可忘,存身立世之道义不可忘,想当年……”   顾陵分明看见,萧宁跪在那里嗤笑了一声。   左挽山好久才住了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萧宁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他漠然答道:“弟子无话可说。”   左挽山点了点头:“来人,将……”   “等等!”   再也顾不得被抽上那么一顿到底要疼几天这个问题了,顾陵往前迈了一步,由于太急差点把自己绊倒。他急急地跪了下去,在小四到小八宛如见鬼一样的眼神中,高吼了一句:“等等!弟子有话要说!” 第4章 夜谈   左挽山见是清江座下最讨人喜欢的顾陵,脸色不免缓和了些:“顾陵,你有什么话说?”   “那个……那个玉牌……”顾陵硬着头皮,交代道,“是我偷的!请仙尊责罚我吧,这事跟我九师弟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刚说完,司音阁内众人就炸开了锅。   “二师兄!你……”   “怎么可能是二师兄干的,二师兄一向恪守规矩,从来不胡闹的。”   “若不是他干的,他出来承认做什么?”   萧宁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跪下的顾陵,冷漠的表情有些松动:“你……”   “不是你干的你不会说清楚吗?”顾陵冲着他,假装没好气地呵斥道,“你在那儿闷声闷气的,什么都不解释,就算不是你干的,仙尊也没法替你开脱。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跪下给仙尊磕头,站回去!别丢了咱们师尊的脸!”   萧宁依他所说,愣愣地磕了头,又站了回去。左挽山被他堵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只能说道:“你……你这傻孩子,你盗那玉牌去做什么了?”   “弟子上次听师尊说了一些从前的禁忌法术,心中好奇得很,”顾陵没敢抬头,破绽百出地编造着,“便趁师尊没注意,偷偷拿了那玉牌,想自己去看看,但是实在怂得很,刚开了门听见有人来就跑了……后来师尊闭关,弟子更是惶恐,终日魂不守舍的……想是前几日去看望九师弟的时候,不小心把这玉牌落到他那里去了。方才弟子太怂没敢承认,现在想着也不能冤了我小师弟……还请仙尊责罚!”   他一番话说得圆滑老道,让左挽山想再多说一句都不能,只得甩了甩袖子,冷道:“罢了罢了,左右也没有翻动的痕迹,能承认便是好事,自己往慎戒阁领板子去罢。”   顾陵认命地狠狠磕了一个头,悲壮地答道:“是。”   前世他油嘴滑舌,从来没领过慎戒阁的板子。这一顿结结实实地受了,疼得顾陵龇牙咧嘴,最后只得烦请了几个慎戒阁的弟子,把他抬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他那五个忠实的跟屁虫师弟正在他房中等着他,见他这个样子,一个个手忙脚乱,费了半天功夫才把他安置到床上。顾陵趴在床上,只觉得背上疼得抽抽,开口却是:“你们看见了吗,以后不能再犯错了,要不你们师兄我就是你们的下场。”   前世这几个孩子全都被他带歪了,修行上一无所成不说,还养成了嚣张跋扈的坏性子,后来不等他指使,便自己想了法子去欺负萧宁。终岁山被攻陷之日,这五个熊孩子连反抗都来不及,就全成了萧宁手底下的小鬼。   既然他决定洗白,也得把他们几个一并薅回来,要不万一萧宁以后搞连坐,还是会记恨到他身上。   葛初一边给他上着药,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二师兄,你这一身伤还不都是你自己招来的!我本来把事给你办得好好的,可你倒好,转头就把我卖了……”   “我卖你个头!”顾陵费劲地扭过头去,吼了一句,“嘶……小四你轻点,疼!”   “我看二师兄也是活该,”他最忠心的狗腿子六师弟冉毓在一边说着风凉话,“之前那么多回咱们都这么干的,也没见你多说什么,这回是怎么了?你非要出去装英雄,打成这样,活该!”   “闭嘴!”顾陵有气无力地说道,“啊,正好大家都在,这样吧,你们一人搬一板凳,在我面前坐下,咱们开个小会。”   于是五个师弟老老实实地搬了板凳,在他面前坐了一排。顾陵很费劲地翻了个身,清清嗓子,语重心长道:“这番话我想了许久了,今日终于得机会给你们说……”   看着面前五个傻孩子懵懂的眼神,顾陵皱了皱眉,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训斥道:“师兄我最近读了许多书,感觉自己幡然醒悟!从前我们偷鸡摸狗……不是,从前我们不干正事,还老是栽赃陷害自己师弟,多不像话,从今儿开始,我决定……”   不知是谁十分没有眼力见地开口打断了他:“可是不是二师兄你说的嘛,小师弟小小年纪灵力就好,修炼又刻苦,倘若我们不想点办法,师尊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是啊,我是说过啊,”顾陵转了转眼睛,磕磕巴巴地胡编乱造,“可是……可是你想想,咱们越往他身上泼脏水,他就越刻苦……万一他天资卓绝,有朝一日厉害得不行了怎么办?谁还管他身上的脏水?那时候,他第一个要整的就是我们几个。”   最老实的七师弟白裕安接口道:“我觉得二师兄说得对……”   顾陵热泪盈眶:“果然小七你最懂师兄的心思!”   “还能怕他不成?”冉毓虽然没什么底气,但仍然坚持着逞能道,“他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师尊?有师尊罩着我们呢。再说我们几个家里又不是没人了,随便拎出一堆修士来,就能把他打趴下。”   顾陵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他还真能厉害得过师尊去。   其实他这几个师弟都是修真界大家族出身的,要不也不会这么瞧不起无父无母又没什么背景的萧宁。虽然顾陵自己也是无父无母无根无基,可他一向擅长拉帮结派,人又和善,会说爱玩,让这几个傻师弟听他的话,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白裕安点头道:“六师兄这话说得也对……”   “对什么对!”顾陵勉强支起了胳膊,喝道,“就知道仗势欺人!师尊和我平时是这么教你们的吗?我终岁一脉,修行可忘,存身立世之道义不可忘,想当年……”   “师兄你今日怎么逼逼叨叨跟挽山仙尊一样?”冉毓小声埋怨了一句,“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以后不让小师弟背锅了嘛,我们照做就是了。”   “不仅不能让他背锅,”顾陵像个老父亲一样叮嘱道,“你们还要爱他护他,咱们清江一脉就这个小师弟无父无母怪可怜的,咱们几个师兄也该多多帮衬些,来日他发达了,也忘不了咱们。”   见他们几个面上应着,却仍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顾陵叹了口气:“罢了,今日我也乏了,你们先回去吧。”   最靠近他的冉毓应了一声,嘴甜道:“那师兄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来看望……”   白裕安立刻道:“六师兄说得是……”   顾陵半死不活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临走的时候他还听见几个人在窃窃私语:“二师兄是不是被夺舍了?”   “五师兄说得对……”   “我看很像……小九别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顾陵心中愤愤地骂了一句,一群没脑子的熊孩子,还不都是为了救你们的命!   骂完之后却也有些悲凉,他们之所以这么讨厌萧宁,还不全是自己之前的挑唆,果然自己做的孽,还得自己收拾才行。   洗白真是好难啊,劝服自己容易,劝服他人真是不容易啊!   在感叹了无数遍后,顾陵趴在床上,以一个十分憋屈又艰苦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碰自己的脸。   意识变得一片模糊,顾陵又做了之前常做的噩梦,他梦见萧宁把他扔到大雪封山的冥灵山中,让他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跪地爬回魔宫去。   好冷,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似乎睫毛都结冰了。   萧宁本念着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一早便别扭地来了,想给他送点自己以前常用的伤药。好不容易等到没人了,走到近前却发现他依然睡着,眉头紧蹙,很是不安乐的样子。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去抚平他的眉毛,却不料被顾陵一把抓住了手。   一滴眼泪从顾陵颊边掉了下来,他半眯着眼,用哀求的语气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哽咽:“你听……你听我说……”   萧宁愣在原地,以为他把自己认成了别人,喃喃地念叨了一句:“说……什么?”   这边顾陵像是遇见了什么让他伤心欲绝的事情,哑着嗓子抽噎道:“听我……求你……求你了!”   “喂……”   萧宁不知他在说什么,但看他如此痛苦,不禁开口想把他唤醒:“喂!你醒醒!”   顾陵吸了一口冷气,蓦地一下睁开了眼睛。目光聚焦了良久,才发现面前之人竟然是萧宁。   “你……”他下意识地起身便往墙根缩去,却忘了自己背上有伤,只疼得龇牙咧嘴,“你——疼疼疼……嘶——”   “我……我看你睡得不好,就把你叫醒了,”萧宁磕磕巴巴地说道,“你还叫着什么听我说听我说,你想说什么?”   顾陵心里暗道坏事,面上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来:“没……没什么,不知道梦见什么了……对了,你来干什么?”   萧宁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瘪了瘪嘴,又露出一个惯常的冷漠表情来:“你,你不是挨了顿板子吗,我从前常挨板子,师尊赏过我伤药,剩了许多。经过你门前,就顺便给你送进来,反正我现在也没用。”   顾陵却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别别扭扭的话中的意思,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洗白果然是有用的:“师弟是专门来给我送药的吧……我太感动了,改日一定请师弟……”   萧宁硬声打断了他,面上表情极不自然:“你方才跟那几个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顾陵不明所以:“嗯?”   “所以,”萧宁紧紧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中似有火花闪烁,“之前那些事,全都是你指使他们栽到我身上的?”   “我——”顾陵一急,起身便想跟他解释,却被背上的伤再次劝退,只得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是我干的。”   萧宁没有说话,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5章 阴风   “师弟要怪就都怪我吧,”顾陵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认命似地说,“从前是我太混了,要不……要不我明日便去司音阁,把从前那些事都跟挽山仙尊承认了,再让长夜仙尊狠狠打我一顿,给你出气,你看如何?”   虽然打板子挺疼的,不过现在打了,总好过之后被萧宁折腾吧。.   萧宁用一种似乎有些嘲讽的语气说道:“只打了一次,你便成现在这幅模样了,若把从前的一次都补了,你以为你还有命从慎戒阁里出来?”   “那……”顾陵垂头丧气地说道,“那师弟说,我怎么样才好?”   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早前他便听说长夜仙尊铁面无私,对谁都不容情,慎戒阁的板子一顿便能要了人半条命去。今次被打了一顿,才知传闻果然不假,纵他有妖族血脉加持,仍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疼得羽化而登仙了。   也不知萧宁从前被打了是怎么忍下来的,怪不得后来这么恨他。   萧宁被他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给惊到了,顿时便有些无措:“罢了……罢了……你今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便好,从前的我都受了,也不必让你再受一遍。”   看他身量纤纤冰肌玉骨的,挨一顿板子恐怕很难受吧。   顾陵看了他一眼,心中感动十分,直道这人前期是个什么小可爱啊,被他栽赃陷害了多次,却给一块糖就颠颠地跑来送伤药,还直言自己既往不咎。看来在洗白的漫漫长路上,他已经有了一个成功的开端了。   可这一眼落到萧宁眼里完全成了另外一回事。   顾陵本就生得俊美,此刻披散着长发趴在床上,一双凤眼光华流转,含着脉脉情意瞥了他那一眼。萧宁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顿时口干舌燥,脑中嗡嗡一片,昏头转向地把刚刚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偏生顾陵此时奇道:“你脸红什么?”   萧宁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飞快地开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顾陵和颜悦色地说道:“有事,你走近些,把衣服脱了。”   萧宁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领子,“噔噔噔”地往后退了三步,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早听说二师兄从十八岁开始便风流无双,四处留情,此前他还一直好奇为何二师兄突然对他这么好,这番前后联系着一思索,莫不是……看上他了?   禽兽!可他才十六岁啊!   萧宁越想越觉得对,顺手摸上了腰间的剑,冷面硬声对床上躺着的禽兽叱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   “你跑那么远干什么?”顾陵见他这副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过来,把上衣脱了,让我看看你背上从前的伤。”   “哦……”萧宁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隐秘的失望,“不不不用了……那个,夜深了,我先走了。”   还不等顾陵说话,他便像被火点着了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方才留下来的青玉瓷瓶放在顾陵眼前的桌上,在温润烛火下映出一星点的暖光。   虽然很好奇这人什么时候有了结巴的属性,顾陵还是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连疼都忘了,趴在枕头上便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没有再做噩梦。   萧宁为他送来的伤药的确是不错,冰冰凉凉的,药性也好,顾陵在床上趴了三天,总算能下地了。这日清晨,顾陵一瘸一拐地往丹心峰后山走去,打算去瞄一眼各位师弟在干什么,顺便拐他们去吃早饭。   要是能和萧宁一起吃就更好了,吃饭的时候最能拉近人的关系。   他盘算得好,开开心心地往后山走去,只是还没走近,便又看见小六带着他那几个师兄弟,再一次堵在了萧宁面前。   这群孩子不听话,简直太让人头疼了。   顾陵心中来气,歪歪扭扭地走快了几步,结果还没走到近前,便听到冉毓故作矜持的声音:“……听说你小子给二师兄送伤药去了,算你还有点良心。”   顾陵一个急刹车,找了棵树便躲在了后面,打算先观察一下事态发展,因为这看起来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萧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顺路而已,我留着也没用。”   冉毓撇了撇嘴,左手探入怀中,不情不愿地掏出一个小白瓶子来:“这是我们东阳冉家特制的化雪丹,修补疗伤、增加灵力都有奇用。”   萧宁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冉毓却失去了耐心,粗暴地把瓶子塞到了他手里:“送你了!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二师兄叮嘱了我们要对你好点,看在你这么有良心的份上,这玩意儿……当做给你赔罪了。以前捉弄你,是我们不对,以后……不这样了就是。”   萧宁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瓶子,有些不知所措,但面上依然一副高贵冷艳的表情:“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的事,我都忘了。”   “那最好了,”冉毓昂了昂头,似乎不想丢面儿,但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没底气的样子,“以后我们有什么事……会叫着你的。”   白裕安接口道:“六师兄说得对,小九你……”   小六真是太上道了!   顾陵抠着树皮,在心中把冉毓花式赞美了一遍。   还有萧宁这个时候真是太好骗了啊,一瓶丹药就能把从前挨的打忘得干干净净,他重生回来的时间点真是太合适了!   顾陵心中欣慰,他扶了扶腰,刚想走近去说几句话,却突然感觉一阵阴风从自己左耳边拂了过去。   还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陵,你好久没回冥灵山了呢,长老让我问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了?” 第6章 芳心   顾陵突然意识到了这是谁,顷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他如今十九岁啊。   十八岁上冥灵山的时候,他就被妖族那群所谓的“亲人”洗了脑,兢兢业业地陷害萧宁不说,闲的没事还会回去,跟他们在一块享享所谓的“被亲人疼爱的感觉”。   当时傻得不行,还以为那群妖物是真心对他好的。现如今顾陵回想起来,只觉得恨得牙痒痒。   可是说来也奇怪,直到跟着那一阵阴风走进冥灵山山顶处阴森森的幻花宫时,顾陵依旧回想不起关于妖族的一些事情来。这一块的记忆宛如一片雾蒙蒙的森林,大雾浓稠得发白,遮天蔽日地掩藏了他许多记忆。   不可能,这妖族的记忆本该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部分,怎么可能会是一片空白。   顾陵心中有些发慌,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恐怕出了些问题。等回去以后,还要好好想想才是。   “阿陵——”   一个女声传来,那个声音有些媚,却并不勾人,亲亲热热地叫着他,仿佛在叫自己的孩子一般。   顾陵略一思索,立刻便跪了下来:“给落花长老请安。”   如今妖界是食人花族掌权,妖族无尊,食人花族族长自然而然地掌了大权。落花长老便是食人花族新一任的族长,据她自己说,她还和顾陵的母亲,当初九命猫族的纯种传人关系匪浅,这才引得顾陵死心塌地地信了她。   “你这孩子,快起来。”梵落花顷刻便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一双素白的手亲自把他扶了起来,顾陵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气,“早跟你说了不必如此客气的,今日叫你来也不过因为姨母想你了,想看看你罢了。.”   顾陵浅笑着点了点头,由着她把自己按到了身侧的一把椅子上。   椅子还没坐热,他便听见了一个粗鲁的声音:“落花长老,我听说这小子近日可不老实,还替那个萧宁挨了顿打,您可得……”   “放肆!”梵落花恼怒地打断了他,浅笑嫣然地回过头来看着顾陵,“阿陵是九命猫族,上古妖族血统,是咱们所有人都得尊敬的。等他回来了,妖族的王还等着他来做呢,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顾陵的目光落在梵落花脸上。   食人花族一族皆为女子,妖力高强,又惯会收买人心。梵落花长得和善,完全不像是个妖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素日里也经常穿人族服饰,瞧着反而像是人界那些高门贵女。   “但是不是我说啊,阿陵,”梵落花又开了口,语气颇为为难,“你有空还是要多回来走动些,毕竟这里才是你的家啊。终岁山上,哪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他们若知晓了你的身份,恐怕立时就要将你封印炼丹了。”   顾陵听着不舒服,又不能反驳,只得答道:“姨母说得是。”   梵落花见他面色不对,不似从前一般亲切热络,眼睛一冷,面上却依然带着笑:“你知道就行了。”   她话音刚落,顾陵便觉得有一种冰冷的刺痛从小腹蔓延了上来。   好疼,疼得他顿时便有些头昏眼花。   梵落花微微得意地笑了笑,口气却焦急:“哎呀,是不是‘种芳心’又犯了?你看你这孩子,当初我不让你吃不让你吃,你非要吃了表忠心,白白受这么些苦……”   她回过头去,急急地吩咐道:“诸位族长,还请诸位族长把解药拿出来吧,别让这孩子受罪了。”   顾陵面如金纸,捂着小腹从椅子滑到了地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这一部分的记忆有问题,他重生之后怎么也没想明白,当初自己也不算傻,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地为妖族干活。现下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他们给他下了“种芳心”。   “种芳心”原是妖族一门奇毒,无色无味,溶于水中,随水根植于五脏六腑,受主人牵引,很难拔除。中毒者必得一门心思听从施毒者命令,才能每月换得一粒解药,缓解身上剜心一般的痛楚。   方才便没什么好口气的赤焰族族长又冷哼了一声:“瞧落花长老说的,咱们也不是不肯拿解药出来给九命猫族的后嗣。但有些话得说清楚了,他若是不一心为咱们谋算,反而由着那萧宁在终岁山上……”   “说得极是,”狐族族长捻着胡子,轻笑道,“这萧宁在终岁山上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被赶出来,还得请小族长给我们个准话啊。我族派到终岁山上的探子可说了,小族长近日对萧宁可好,莫不是……”   “请……请诸位叔伯放心,”顾陵捂着小腹,在地上抽搐着打滚,“我……不过是权宜之计!名声算什么……名声好了再做错事更不能让人原谅!萧宁成年之后……我必然……必然赶他出山!”   梵落花看着在地上痛得打滚的顾陵,嘴角微微地上扬了一下。   冉毓见今日顾陵依旧没有往风露阁去,以为他还在睡懒觉。吃完了早饭便来到了顾陵的房中,谁知顾陵竟然不在。   他心中纳罕,顾陵伤还算不得大好,既没有去吃饭,还能往哪儿去?正纳闷之间,房门却被一把推开,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冉毓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摔在地上的不是他们二师兄又是谁?他连忙跑了过去,扶他起身:“二师兄!你干嘛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小腹处撕裂一样的刺痛还没有消下去,顾陵虚弱地抬起头来,见是冉毓,才勉强松了一口气。他面色惨白,手也抖得厉害,抓了好几次才勉强抓住冉毓的衣袖,由着他把自己带了起来,小心地安置在了床上。   “没事……方才出去,不小心牵扯到伤处了。”顾陵紧蹙着眉,强忍着不适说道。   “我看你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啊,”冉毓盯着他苍白的唇色,毛骨悚然地说,“要不我去请仙尊们过来看看你?以往他们挨了板子,养个两三天总没事了,怎么你却这样?”   “不必!”顾陵一把扯住了他,困难地咳了几下,“我躺一会儿就好了……对了小六,你来做什么?” 第7章 出关   “师尊今日要出关了,”冉毓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蹲了下来,贴心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大师兄让我来叫你,说你如果养好了身子,就和我们一起去迎师尊出关。.但我看你这样……还是算了吧,我回去跟大师兄说,反正三师兄也一直不出来嘛。”   “等等,”顾陵叫了他一声,“师尊……今日何时出关?”   “大概是傍晚?”冉毓答道,“我瞧着挽山仙尊和长夜仙尊现在都没往丹心峰来,想是不急。”   “傍晚啊……”顾陵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告诉大师兄,我傍晚便去和你们一同迎师尊出关。”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走吧,我要休息了,”顾陵打断了他,“你放心,我没事。”   冉毓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最后才十分不放心地边走边说:“那你要是不舒服,你就吹口哨叫我啊……”   多好的小跟班啊。   顾陵趴回床上,感慨地想。   平日替他出头欺负人,打架帮忙喊人,骂人帮忙想词,逛青楼帮忙付钱,洗白帮忙卖人情,如今病了还像个老妈子一样贴心,要是他是个姑娘,都恨不得以身相……   想到这里,顾陵立刻停止了感慨,开始头疼地思考起自己如今的情形来。   洗白之路实属不易,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妖族的事情没什么记忆,但如今看来,“种芳心”的的确确在他体内,恐怕一时半会拔除不了。这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努力讨萧宁的喜欢,还得同时维系着跟妖族的关系不崩盘才成。方才他为了讨来解药一时胡说八道,估计那群妖族也不会全信,肯定还会指使卧底来监视他。   还有自己的记忆……他仔细思索了一遍,发现不仅是妖族,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都只剩了一些大致的轮廓。就连自己的九条性命……他也只记得最后一条是怎么没的了。   肯定是妖族那群没安好心的老妖怪搞的鬼。   顾陵越想越气,恰好方才吃下去的药丸将他体内的痛楚压下去了些,他抓起枕头捂在头上,把自己埋进床里,愤恨地想着,还不如死了呢,这么多麻烦事。   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终岁山作为修真界第一大派,在创始之初原有四位虽未飞升、修为却十分精妙的掌门,也被尊称为“终岁四仙尊”。据说这四人是当世豪杰,除魔正道、匡扶正义,让修真界多年来太平清明,人人称道。   可在多年前一场试剑大会中,四仙尊之一的映日仙尊竟被人指证,说他多年来为提高自身修为,不惜猎杀妖族、魔族,甚至是人族的术法精妙者吸血。被吸血者痛苦而死,冤魂纠缠在映日峰后山,迟迟不肯离去。   人证物证俱在,长夜仙尊不肯相信,自断佩剑,从此之后闭锁慎戒阁,不肯见客。挽山仙尊和清江仙尊为了清理门户,亲手将这个情同兄弟之人杀死以谢天下,这才挽回了终岁山的名声,不至于引发众怒。   只是在那之后,清江仙尊修为大损,不得不常年闭关,只留下挽山仙尊一个人苦苦支撑着整个终岁山,竟也奇迹般培养出了几个声名大噪的弟子,将第一大派的名头撑到了现在。   还在终岁山守着的三个仙尊遵循创派之初的旧例,每隔二十年收一批弟子,每位仙尊只收九人,年纪在十岁到二十五岁左右不等。是而萧宁虽排行第九,但跟他这个二师兄也差不了多少岁。   清江仙尊,也就是他们的师尊,当初是四人之中的佼佼者,虽灵力不算最高,但是个最能拿主意的人。当年横遭变故对他打击巨大,世人每尝谈到此处,总要唏嘘一番。   师尊不怎么管事儿,温柔又宽容,当初也是很纵容他的,但顾陵没心没肝,对这个好师尊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当初萧宁攻上终岁山时,师尊在后山横剑自刎。师尊偏爱萧宁,他被逐出师门时还据理力争,为他说了许多好话。萧宁也甚是尊敬他,得知他自刎之后狂怒不已,最后……   最后好像还把这笔账算到了自己头上。   顾陵真心觉得虽然自己前世的确该死,但是还是挺冤的。   清江仙尊已为半仙之身,年岁在他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现今看起来仍算年轻。由于长期的闭关,他面色苍白,看起来精神不佳,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勉强能够使人回想起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仙尊的模样。   “弟子恭迎师尊出关——”   谢清江掩袖轻咳了两声,方才微笑道:“大家都来了,快起来吧。”   “你近日闭关次数越来越多,可是感觉身体不适?”左挽山在他身侧,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要不要我请毕老先生来看看你?”   “不必了,是小事,”谢清江面皮白净举止大方,端得是一代君子的风华,“长夜你也来了?你不常从慎戒阁中出来,今日真是罕见。”   “你此次闭关时间这么短,间隔也这么短,出什么问题了?”沈长夜面相便冷,说话更冷,比萧宁黑化后还严重,“我怕我不来看你,你死在丹心峰,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谢清江听见自己的弟子在窃窃私语,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长夜好歹给我留些面子。”   “那便不说此事了,”左挽山打断了他,道,“今日迎你出关,顺便同你说件事。我与长夜座下弟子我二人会亲自带着下山历练,你身子不好,座下弟子却年岁渐长,便多派他们下山几次吧,历练一番,也好增进修为开阔眼界。近日夏河镇有些异动,你便派你座下几个,下山去吧。”   “这是应当的,”谢清江笑道,他顺手一指,“自恒,小二,你们三师弟身子不好,两个做师兄的要带个好头儿。小六脑子活,又跟你二师兄关系好,也跟着一起去吧。”   被点名的三人乖乖跪下答道:“是,师尊。”   谢清江点了点头,扶着身侧的左挽山刚要走,却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小九,近日修炼得如何?”   萧宁不卑不亢地跪下了,谦虚道:“尚可。”   谢清江笑了笑,亲自去扶他起来:“最近又闯祸了吗?我听闻我的玉牌……”   “这次你可冤了你小徒弟了,”左挽山瞥了顾陵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座下你最喜欢的,除了你这小徒弟,就是那个排行第二的。他俩可倒好,一个消停了,另一个又开始作妖,真是不叫人省心……”   谢清江有些诧异,但还是笑了:“罢了,小孩子总爱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便多包容些。”   他摸摸萧宁的头,慈爱道:“你没跟着你师兄们下过山,这次便一起吧。你们几个,要好生照顾小师弟,知道吗?”   顾陵喜出望外地叩首道:“是,师尊。”   左挽山在一侧问道:“可要先到我那里去?我有些山上的要事同你商量。”   谢清江却没有回答,只说道:“你先同我去看看良宴吧,这孩子自……唉,病了好几年也不见好,都怪我这个做师尊的当初没护好他……” 第8章 夏河   冉毓正好在顾陵身边,眼看着师尊走远,便凑上来,神秘兮兮地同顾陵说道:“师尊这么喜欢萧宁,我打从前就觉得不对劲,你说,这萧宁会不会是师尊的私生子啊……”   顾陵悚然一惊,一指头敲到了他头上:“满脑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戏本子看多了吧?师尊还喜欢我呢,你怎么不说我也是他私生子?”   冉毓笑嘻嘻地回道:“喜欢你有什么奇怪的,二师兄聪明帅气又上进,要我我也喜欢你。”   二人还没说完,顾陵便看见萧宁独自抱着剑往回走去,急忙扯着小六追了过去,笑容可掬道:“上回的桂花糕和糖粥吃着可还好?此次下山正好再买些,若你高兴,我再……”   一旁的冉毓皱着眉打断他道:“你居然买了桂花糕给他不给我,二师兄你偏心……”   顾陵揉着他的头把他拎到了一边:“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萧宁瞥了二人一眼,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表示回应,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挣扎一番,还是说了一句:“不必麻烦了。”   顾陵大着胆子,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不麻烦不麻烦哈哈哈哈哈哈。”   萧宁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他摸了摸自己顺手绑的马尾,转身便怒气冲冲地走了,也不知他在气些什么。   顾陵站在原地有些忧愁: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方才这小祖宗表情太可爱了,没忍住啊qaq   第二日顾陵便和他那个一向一本正经的大师兄、一向擅长拍马的六师弟还有一向不爱说话的萧宁一同下了山,来到了终岁山下最近的小镇,夏河镇。.   终岁山是修真界第一大派,受其庇护,临近的村镇一向太平安定,几乎不曾有过什么异动。可就在最近,夏河镇有些居民却向终岁山求援说,有人夜半解手之时,听见了“鬼”哭的声音。   不只一人,接连一个月,每日都有人看见些“鬼”影,听见些不寻常的声音。终岁山也算是重视,立刻便派下了四个人来调查此事。   早年终岁山一带很不太平,还是在四位仙尊定派与此之后,才逐渐变得安宁富裕起来。夏河镇的镇长见是终岁山来人,极为重视,带了许多青壮年来到镇口迎接四人。   “仙尊这边请,”那镇长十分恭敬地给四人引路,边走边说着,“若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好意思上终岁山麻烦诸位仙尊,我们镇里一向太平,也不知这小鬼是从何处来的……”   周自恒皱着眉问道:“您给终岁山上的帖子便说是‘鬼’哭,如今也一口一个小鬼,不知您是如何得出那怪声便是鬼的?”   “这……”那老镇长一梗,却转了个话题说道,“我们镇有些大小伙子大半夜都被吓哭了,实在是吓人,吓人啊,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顾陵一手扯着冉毓,另一手扯着萧宁,宛如一个带孩子的家长,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着,却被脚下青石板上的花纹吸引了视线:“诶,老镇长,你这青石板上花纹倒别致。夏河镇虽算是富裕,可也不至于阔到在石板上镂花吧?”   “乱叫什么,没大没小。”周自恒回头,板着脸呵斥了顾陵一句。那镇长倒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解释道:“仙尊有所不知,我们走的这条路原叫‘花神路’,是当年夏河镇修花神娘娘庙的时候专门铺的。”   他倒是热情,仔细地解释道:“我们夏河这一带气候宜人,先祖们以前种植奇花异草来发家致富,故而都供奉花神娘娘,专为她修了庙铺了路。可后来我们觉着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好,也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花神庙也就这么破败了,只留了这条路,在入镇必经之路上,瞅着也怪好看的,就没拆掉。”   顾陵听得津津有味,无意间转头,却发现萧宁正仔仔细细地盯着脚下的石板看,不免赔了个笑脸,套近乎道:“师弟看得这么入迷,很喜欢么?”   萧宁微一蹙眉,立刻抬起了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了别处:“石板而已,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虽然前世的萧宁在他心中留下了十分严重的心理阴影,可如今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崽子,懵懵懂懂唇红齿白,一张俊脸看起来可人得很。顾陵这人也算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竟也不怕他,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觉得心里痒痒,便继续犯贱,弯了腰跟他咬耳朵:“夏河镇头那家卖芝麻烧饼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买,你吃了好些。待会儿午饭你少吃点,等大师兄和小六歇息,我带你偷偷去吃……”   这话说的,好像要拐他去私会一样。   萧宁一张小脸“腾”变得通红,他冷哼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挣开他的胳膊,小跑几步到前面去了。顾陵自然不知道他这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暗暗腹诽道,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怎么就把人羞跑了。   冉毓见顾陵笑得一脸鸡贼,便好奇道:“二师兄,你方才跟他说了什么,怎么又把他吓跑了?”   “熊孩子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吓跑了?”顾陵白了他一眼,十分不满意地说道,“他那是害羞,不想叫我瞧见才跑了。”   “是是是,”冉毓把头点得像拨浪鼓,“那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几人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收头发辫子,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板凳……”   那老镇长眉头一皱,回头看向了那几个跟着他们的青年。那几个青年冲他点了点头,随即便向那声音的来处走了过去,顾陵还听见他们边走边讨论——   “不是前几天就把这疯子赶出镇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谁知道,这人疯疯癫癫的还到处胡说八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从一旁的小道钻了出来,这人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左手一串佛珠,右手一把拂尘,背上插了两面旗子,一面写着“神机妙算”,另一面则上书“废材大用,样样是宝”,活脱脱一副兼职收破烂的江湖骗子模样。   让顾陵意外的是这人却瞧着十分年轻,而且即使穿着打扮破破烂烂,也能看出此人十分俊美,尤其是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叫人觉得舒服极了,忍不住多看几眼。   于是他又多看了几眼,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第9章 移山   还没等他说话,周自恒便已经阴着一张脸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了这人的手腕,怒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哎呀,这位公子,我瞧你印堂发黑,想是不久之后要有大祸啊!”那人大惊失色,反手握住了周自恒的手,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请我给你算一卦,我,修真界第一神算子,下晓来世上通往生,不准不要钱……”   “闭嘴!”周自恒黑着一张脸,往他脑袋上毫不留情地拍了一掌,“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然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你这样握着我的手干什么,莫不是看上了我?虽然我长得好看此事也不能怪你,但是公子不妥啊,我家中尚有十几房姬妾……”   顾陵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钦佩地想着,好几年不见,这人果然是一如既往地舌灿莲花,每次跟他聊天,都觉得有趣得很。.   仿佛知道了跟他说话也没什么用,周自恒一把甩开他的手,索性不再理他了。那人眼睛一转,却突然看见了萧宁,便喜笑颜开道:“嚯,你哪里来这么俊的小师弟,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萧宁也没见过他,紧蹙着眉,十分戒备地问:“阁下何人?”   “我,”他笑咪咪地指了指自己,“‘阙阳严华俞移山,终岁清江周自恒’,没听说过我?”   这名字实在耳熟,萧宁十分震惊地看了顾陵一眼,后者则痛苦地向他点了点头:“你……你便是那个与大师兄齐名的……”   阙阳山早先也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帮派,后来才逐渐被终岁山抢了风头。.不过这风头也不是终岁山自己去抢的,而是自多年前一场大战之后,阙阳山便开始闭派谢客,再不问世事了。   阙阳山严华真人,当年便是与四仙尊并列的响当当的人物,如今虽是归隐,但名声仍在。严华真人座下三个徒弟,个个不凡,首徒更是在前几年的试剑大会上与清江仙尊座下大弟子一战成名。一战之后二人留下一句“阙阳严华俞移山,终岁清江周自恒”,成了修真界如今公认的两位少年豪杰。   只是……面前这人,实在不像啊。   顾陵十分同情地看着几乎懵圈的萧宁,暗叹道也不怪这孩子这么震惊,他自出生以来几乎都没见过几个别派弟子,总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大师兄都和他家大师兄一般正经。   “真聪明!”俞移山欣喜道,“小师弟你是新入师门的吗,真俊,你们师尊是不是一直看脸收徒弟……”   听得这人说话越来越不着调,眼看着就要一手摸上萧宁的头了,顾陵担忧地往前一挤,把萧宁挡在了身后,接过了俞移山的手:“俞师兄!想死我了!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俞移山一见他的脸,便恍然大悟道:“哎呀哎呀,阿陵!许久没去找你喝酒了!你们终岁山的水真养人,瞧你,愈发丰神俊朗了……”   努力去无视旁边周自恒越来越黑的一张脸,顾陵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俞师兄怎么也在这儿,真是太巧了……”   “是啊是啊,”俞移山热情附和着,顺口便开始胡说八道,“你不知道,阙阳山最近闹饥荒,我师尊破产了,俩师弟一个饿死,一个卷铺盖跑了,剩下我一路收破烂儿来到此地,本想上你们山上去讨些吃食,不想在山脚下就遇见了!”   “你什么时候嘴里能说一句实话?”周自恒冷冷地嘲讽了一句,抬脚便走到前面去了。   镇长在一旁尴尬地打圆场:“这……也不早了,几位仙尊若是不嫌弃,还是先随我到镇北头去,吃些东西再说吧。”   “有吃的?”俞移山大喜过望,拽了顾陵便走,“那太好了,走走走,阿陵,你我投契,今日必得不醉不归啊。”   “实不相瞒,俞师兄,”顾陵跟着他走,嘴中却道,“今日我们几个下山,是奉了师尊之命来调查夏河镇近日闹鬼之事,不可多喝,以免误事……”   “哦,你们是为此事来的啊,”俞移山毫不震惊,笑着答道,“那太巧了,不必担忧,这鬼我见过,今日晚上便带你们去瞧瞧。”   顾陵一惊:“俞师兄可说真的?”   周自恒十分好心地提醒他:“你用手指头想想,他说的话有一句能信吗?”   “你这话说的,我骗过你的钱还是骗过你的感情?”俞移山十分不满地抗议道,“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多偏见?”   镇长原是在自己家中设了宴席来招待几人,言语之间便到了,顾陵和俞移山笑嘻嘻地打完了圆场,回过头却发现萧宁不见了。   “小六,小九去哪儿了?”顾陵四处张望了一遍,挠头问道。   冉毓十分老实地回答:“哦,刚刚他说他不饿,自己一个人抱着剑跑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顾陵略一思索,只道是自己早餐吃得太多,此刻不饿,跟那镇长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自己一个人溜出去了。   冉毓本来想用一样的理由跟着他溜出去,可周自恒不想单独和俞移山待在一起,冉毓刚想开口,他便投来了一个仿佛要杀人的目光。   大师兄平日里不苟言笑,又盯着他们几个长大,冉毓实在是怕他,只得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被俞移山周自恒一起扯进了镇长的家,吃饭去了。   顾陵来不及同情他,便在夏河镇北那间卖芝麻烧饼的铺子前找到了萧宁,萧宁一手抱着剑,另一手抓了三个用油纸包好的、热气腾腾的烧饼,十分错愕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你怎么不等我?”顾陵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像是做贼一样的脸色,佯装生气,“说好了一起的,你却跑来吃独食是怎么回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兄了,嗯?”   萧宁张了张嘴,好像是要说什么,却又突兀地停住了,他无意识地把拿着烧饼的手往后缩了缩,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要和那个阙阳山来的师兄一同吃饭么,我瞧着你二人关系甚好,想是要吃好一阵子……”   顾陵又揉了一把他的头,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想什么呢,他怎么能有你重要?你可是我亲师弟,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萧宁眼神躲闪地盯着自己脚下,有些郁闷地想着,他分明是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怎么让他一说,反而好像是自己的错。   虽是如此,但萧宁还是抿了抿嘴,回道:“我知道了。” 第10章 师兄   见他这个样子,顾陵觉得自己从前简直是昏了头,面前的小师弟简直像是一只小奶狗,又乖又听话,给点甜头就能服服帖帖。.他低骂了一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会去诬陷这样可爱的崽子。   他这样想着,一手抢过了萧宁手中的芝麻烧饼,板着脸道:“没收,算是你给我赔罪。”   萧宁瞪了他一眼,却没抗议,眨了眨眼又低下了头,看起来像是个刚做错了事被大人骂了的熊孩子。   他扯着自己的剑穗子,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顾陵又举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芝麻烧饼,一股脑塞到了他的怀里,才懵了:“你干什么?”   “给你买的啊,”顾陵笑得十分愉快,“你看,你的烧饼我没收了,就当是你给我买的,这是我给你买的,现在我们吃起来就都和自己买的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   萧宁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笑盈盈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他茫然地抓着那刚出炉的烧饼,全然不顾它有多烫手:“师兄……”   这个称呼不陌生,可是从他嘴中说出来,却突然变得陌生无比。自从萧宁被他陷害过几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叫过他师兄,总以冷冰冰的“你”代称,他在地宫说的话顾陵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想认顾陵这个师兄,不仅不认,还深恨他,恨到……连杀了他都觉得不足。   顾陵心中一软,顺手揽过了他,拍拍尚不如他高的少年的背,好声好气地说:“好啦好啦,你喜欢以后我经常买给你就是,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   萧宁抬起脸来,睁着一双尚还纯净的眼眸看他。顾陵盯着少年虽然稚嫩,但已经俊美无比的脸,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咳,那个,你,你吃了吗?”刚说完顾陵便想一剑砍死自己,都活了两辈子了,老脸修炼得跟树皮一样厚,怎么被一个还没长开的小崽子的美色迷昏了头,“我们,一起……一起去吃点东西?”   萧宁乖巧地点了点头,二人刚要一同往回走,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   “啊——”   “啊!!!!!!有鬼啊!!!!!”   二人对视一眼,顾陵眼神一紧,冲他使了个眼色便干脆利落地回了身,向那声音来处——身后的烧饼铺子内奔了去。萧宁跟在他身后,翻身便越过了摆放烧饼的窗口。   血腥气扑面而来,顾陵震惊地皱着眉,往这铺子的后院走去。方才他过来的时候,这铺子还萦绕着香味,勾得人食欲大动,只这一会儿功夫,哪里来这么多血腥气?   后院方向奔过来一个老妇人,直直地撞到了他的身上,顾陵退后了一步,发现正是刚刚卖他烧饼的婆婆,便问道:“婆婆,这是怎么了?”   那老婆婆打量了一遍他的装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泪俱下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道长!仙尊!太好了……您快去看看我后院,全都是……全都是……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我平日里就是卖卖烧饼,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啊……”   顾陵大步走向了后院,用剑柄挑过门帘,却被突然强烈的血腥气冲得头脑一昏,险些绊倒,不得不急急地退了一步。萧宁见他步伐不稳,连忙上前去接住了他,顾陵勉强站稳,方去观察,却被映入眼帘的场景吓了一跳。   此刻恰逢正午,阳光很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顾陵却清楚地看见,小院四周都被血细细描摹了花纹。从墙壁,到地面,被太阳晒得有些干涸的暗红色血液狰狞地铺满了所有视野所及之处,粗糙地画着些什么东西,可由于线条实在粗犷,他根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   萧宁一手扶着他,另一手却已拔出了剑:“长绝,来探!”   悬着深绿色剑穗的银色长剑应声而出,在阳光下折射出明晃晃的白斑。应着萧宁的指令,它出鞘之后在原地转了两圈,随后往院中的古井直直冲了过去。   “有东西!”   顾陵奔了过去,却只看到有灰色的影子在水井的倒影中一闪而过,他也下意识地拔了剑,沉声念道:“秉烛,来探!”   他泛着火焰颜色的长剑照亮了井壁,在一个瞬间,顾陵毛骨悚然地发现,井壁之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划痕,像是指甲印,仿佛——有人被禁锢在了井中,爬不出来而挣扎着留下的印记。   除了这些划痕之外,井壁上另外还有许多同样粗糙的图案,和外面用血画下的图案差不多,顾陵凑近了些,想要仔细地去看,他刚把头探到井边,却突然听到“叮”的一声响。   同门师兄弟所习御剑术与心法差不多,佩剑有灵,自然能认出同门之人的灵力,协同对敌。顾陵从前不与萧宁交好,从未与他一起对过敌,但此番长绝和秉烛甫一相见,却激动得仿佛见了至亲之人,红光与银光相融,剑身又连着相撞了三下。   萧宁十分诧异地看了顾陵一眼,却没说什么,只催动着灵力,继续吩咐:“长绝,追!”   谁知长绝却罕见地忽略了他的指令,只自顾地绕着秉烛上下翻飞,把昏暗的井中映得光线四射。顾陵也纳闷,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斜眼撇了萧宁一眼,调笑道:“师弟,御剑术还要继续练啊。”   “长绝,追!”萧宁固执地重又下了一遍指令,凑近了些,去望古井中的水,他绑得随意的马尾擦过顾陵的面颊,电光火石之间,顾陵居然走神了。   他一分神,秉烛便重重地颤了几下,似乎被古井中的东西影响,竟直直地坠了下去,长绝也随着它一同跌落。两把剑入水的一瞬间,井边的萧宁突然感受到一阵强大的吸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那力量一把拉了进去。   “小九!”   顾陵一惊,伸手便去抓他,只抓住了他的衣角,反而被一同拉了下去。冰凉彻骨的井水在一瞬间淹没了他,他只好依靠着本能紧紧地抱住了离他很近的萧宁,艰难地催动着灵力,想要把他送上去。   眼下这情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实力不如萧宁,还不如送萧宁上去,让他回过头来救自己。实在不行,去找大师兄和俞师兄,让他们来救人也行啊。   萧宁却没有就着他的灵力上去,顾陵模糊地看见他在水中睁大了眼睛,十分惊愕地张了张嘴,似乎在唤:“师兄……”   得了,看来洗白没什么问题了。周身的水冰凉无比,刺得顾陵有些不清醒,但他仍然十分乐观地想着,这回萧宁可欠了他大人情,绝对不会记恨他了,大不了……就丢一条命嘛,反正还有得是。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间,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我还有几条命?   答案竟然是……不知道。   他竟然连这记忆也残缺了!太可恨了!   顾陵愤恨地在心中骂了一通,却也不知道该骂谁,只得渐渐无力地阖了眼皮,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第11章 黑衣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眼前有了光。   好奇怪,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那汪漆黑冰凉的井水之中,怎么忽然就到了这里?   仿佛是哪里的后山,正是夜晚,天气温湿,凉风习习,擦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桂花的香气,耳畔还有竹叶簌簌的声音。   周身有大簇大簇的木槿花,开得正好,面前是一盏花窗,花窗上镂刻了梅兰竹菊,正朝他大开着,窗后还隐隐有人声,顾陵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去瞧那花窗后的人。   窗后有只两个人,一个高些,身着白衣,眉心点了一痕红,瞧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另一个矮些,也穿着白衣,比那个高些的还小,正执着毛笔在烛光下写字。那个高些的孩子见他的手不稳,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把过他的手,认认真真地边写边念。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喂,你们是谁?”   顾陵出声问道,但他们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只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继续边写边念。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顾陵看见那小些的孩子回过头去,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叫什么哥哥,叫师兄,”那大些的孩子无奈地敲敲他的脑袋,口气却温柔,“意思是说,一个人活着,不要老想着忧愁和怨恨,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顾陵呆呆地站在花窗前,瞧着这两个触不到摸不着、也看不见他的人,只觉得脑海中翻江倒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鬼使神差地又走近了些,去瞧那宣纸上的字迹,字迹工整,倒是眼熟,他看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恰好那大些的孩子松了手,带着笑意低头看来,在那一个瞬间,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你……你是谁?”   顾陵吓得退后了几步,揉着眼睛仔细去看,却发现那大些的孩子的的确确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或者说,就是自己年少的模样,可自己却不记得一丝一毫教人写字之类的记忆。   他失态地扒住那花窗的框,想要去看看小些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可那个孩子正伏在案上抄写前两句诗,就是不抬头。   他看见“自己”几乎是宠溺地揉了揉案上小家伙的头,起身过来,把窗户关上了,在最后一块缝隙当中,那小孩子终于抬起了头,略带着雀跃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哥哥……师兄,你来看啊!我写得如何……”   一片混沌。   是谁——   他是谁?我……我又是谁?   顾陵在那花窗之下抱着头蹲了下去,痛苦地呜咽了几声,空气中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淡,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却突然觉得自己呛了一口水。   “咳……”   萧宁在意识到顾陵想要把他往上推的时候愣了一愣。   佩剑不在身边,也不知能不能自如催动,自己虽法术使得极佳,但毕竟年少,灵力不足,倘若他把灵力都给了自己,的确能够送自己爬出古井,但……   井水寒冷,又无灵力,若不能召唤佩剑,他极有可能……爬不上来的。   萧宁眼睁睁地看着顾陵的面色越来越白,直到阖上了那双漂亮深邃的瑞凤眼,无意识地沉沉往下坠去。他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丝裂缝,眼眶被井水刺得冰凉,却仍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师兄!”   “萧宁——”   有人声在沉沉地唤他,却并不是顾陵的声音,萧宁怔忪间却感觉自己的怀抱空了,只以为顾陵沉了下去,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往下游,想要抓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向下一拽,萧宁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从一汪湿淋淋的水域之中被人拽了出来。他晃了晃头,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方才看清了面前拽着自己衣领的人。   一个黑衣人。   浑身上下被黑色衣袍包裹,那黑是纯粹的黑,一分一毫的杂质都没有,黑得叫人心慌。这人面上带了一个镂刻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了嘴唇在空气中,轻轻勾出一个笑,戏谑地道:“尊上……好久不见啊。”   “阁下何人?”萧宁挣脱了他的手,却没站稳,复又栽进了水坑当中,“我师兄呢?”   那黑衣人似乎很是诧异:“师兄?你说谁……莫不是,说那个顾陵?”   萧宁没再回答,他有些狼狈地往腰间一摸,却没摸到自己的剑。那黑衣人又笑了,笑意深深:“没想到,你还会叫他师兄,是有些不一样了呢,有趣……”   “你到底是谁?”萧宁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人,沉声道,“是你抓了我和我师兄?若再不答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果然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啊……”那黑衣人没有生气,反而叹了一口气,忽然变了个口气,“萧宁……你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从前你有能耐,坏了我的事……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且问你,你可知自己是什么人?”   “终岁山清江仙尊座下九弟子,”萧宁手心悄悄捏了一张随身携带的符纸,冷冷答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亲人,”黑衣人盯着他,很仔细地答道,似乎很愉悦,“你只知你在清江座下,那从前呢?谢清江收你回终岁山之前,你是什么人,你可想过没有?”   “这……”萧宁一时哽住,清江仙尊心善,多年以来收了许多因灾荒、战火、邪祟而无父无母的孩子,他也是其中一个,却从未有人告知过他从前的身份。   “你身有魔族大天圣女的血脉,你可知道?”黑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带着些许魅惑,“你是魔族后嗣,不像终岁山上那群人一般血脉清白,竟还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也知道你师门之人最恨魔族,你猜他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待你?”   “你……”萧宁震惊地后退了一步,“你……你胡说!”   “我胡说?”黑衣人迅速地接了他的话,“你仔细想想,你自修习法术以来,是不是时常感觉有莫名气息阻滞?你天赋极高,术法用得熟练,可灵力一直无法凝聚,你可知为何?因为你的血脉天生与这些正派路子相背!你修习不了这样的法术,就算修习了也会因灵力不足而无法突破,最后泯然众人……我说到这里,你还是不信?” 第12章 斥退   “我……”萧宁感觉自己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清楚地知道黑衣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并且他也因为无法聚集灵力这件事困惑了许久,但他依旧下意识地摇头,“这不可能……”   “其实你心里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黑衣人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来找你,其实是为了解决你这个问题的。”   黑衣人的声音舒缓又温柔,带着有些诱惑的尾音:“我是魔族中人,是你的亲人,我不会害你,我是来帮你的……你难道想要从此之后一直被灵力阻滞这件事情所困,最后一事无成吗?”   萧宁明显乱了心神:“那……那你要做什么?”   黑衣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仿佛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般:“我可以传授你魔族的内功和心法,助你突破自己,早日成为响当当的人物。”   “你如此助我,你要什么?”萧宁攥紧了手心的符纸,又走近了一步。   “我什么都不要,”那黑衣人摇了摇头,继续笑道,“我只要……只要你记得我,待你师门之人发现你的血脉,将你赶出来之后,你来找我便好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赶我出来?”萧宁冷冷地问道。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黑衣人很诧异他会问这个问题,但仍然耐心解释道,“你想想,自你入师门之后,终岁山上哪个人对你好?没人与你说话,也没人邀你同游,你同门之人甚至拿各样的污糟事败坏你的名声……你本就不招他们待见,若再有了这样的血脉,他们不将你碎尸万段,都算是好的了。.”   黑衣人说着,笑意盈盈地冲他伸出了手,语带诱惑:“来吧,孩子,只有我才能给你力量,让你把这群人踩在脚下,让他们不再无视你、欺负你,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很满意地看着萧宁懵懂地走了过来,把手放在了他伸出的手上,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剧痛。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一张金黄色的符纸泛着金光,在刚刚的一瞬间已经洞穿了他的手心,萧宁左手已经画出了第二道符咒,双指拈了便往他的胸口攻来!   萧宁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派胡言!我师门之人对我甚好,我也从不信自己有什么魔族血脉,你是何人,受谁指使,想做什么?”   “呵,你怎么变得这么蠢,”黑衣人不怒反笑,他手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复原,复原之后更是轻而易举地捏碎了他的第二道符咒,“莫不是顾陵给了你什么甜头?他那张花枝招展的脸,倒真是对你有用……”   “不许侮辱我师兄!”萧宁气得小脸涨红,虽明白自己实力不如对方,他还是飞快地画好了第三道符,准备再攻。黑衣人却失去了与他耗着的兴趣,摇了摇头便往后退了五步远:“也不知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罢了,我改日再来找你好了……”   “你到底是何人?”萧宁飞身去追,却见那黑衣人随便挥了挥手,就复又把他扔回了水坑当中,冰凉的水从头顶淹过去,他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不管你信不信,你那好师兄总有一天会把你赶出师门的,我们……到时候再见吧……”   “不可能——”   “不——”   萧宁打了个激灵,一直身子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坐得太急,把他面前的俞移山吓了一大跳:“嚯,这孩子,怎么着了,吓坏啦?”   他晃了晃头,发现自己的发梢还带着水,但来不及在乎这么多,他又急急开口道:“我师兄呢?”   “在你旁边,没看见么?”周自恒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冷冷地答道,“鲁莽!尚未探清对方是谁就贸然闯了进去,若不是我与移……及时赶到,你们两个就要淹死在那口井里了。”   萧宁转过头去,看见顾陵在他身边躺着,仍在昏睡,他面色本就白,此番受凉,更变得惨白一片,眉心蹙得紧紧的,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萧宁小心翼翼地伸手,本想摸摸他的脸,却没敢,只得掖了掖他肩膀处的被角。俞移山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到,手刚刚在被子里偷偷触到顾陵冰凉一片的脖颈,顾陵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种眼神他见过,在他上回去顾陵房间,顾陵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恐惧、疑惑,掺杂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他半分都看不懂。   萧宁心头一跳,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咳,大师兄……”   那样的眼神却并未持续太久,顾陵回过神来,先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声,随后哭丧着脸道:“大师兄,我差点就歇菜了!那是个什么井啊,井里什么鬼东西啊,吓死我了……”   “你少问几个问题吧,”周自恒冷哼了一声,嘲讽道,“你的术法都修习到猪脑子里去了?带着小九还不谨慎些,倘若不是移山昨夜在井边留了道符咒,你二人现在全到阎罗手底下做小鬼去了,你……”   “自恒兄!你叫我名字了!可喜可贺!”俞移山却突然打断了他,十分惊喜地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哎呀,都是小孩子嘛,你不要板着个脸跟丧门星一样,人家正怕着呢,来,笑一个给大家开心一下,笑一个嘛……”   顾陵转过脸去,看见萧宁正坐在他身边,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在不安地绞着被子,不由叹了口气:“小九,你受伤了没有?”   萧宁连忙摇了摇头,随后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顾陵也不知这孩子在想什么,只得又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下次渡灵力让你上去你就上去,怎么一点都不听话,万一大师兄没来,你听话也就死我一个,你不听话我们一死死一窝……”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萧宁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瞪得他没敢继续说,只得好声道:“当然,我不是咒你死……”   于是萧宁的脸更黑了。   熊孩子,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满意啊?   正在他纠结之时,他的小救星冉毓从门外“噔噔噔”地跑了进来,先看到了此刻已经生龙活虎的顾陵,不由得松了口气,斜转过头去说道:“大师兄,你叫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第13章 遇鬼   周自恒一把扯开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俞移山:“嗯,你说。   “那卖烧饼的人家果然是最先听见‘鬼’哭的,”冉毓一般说着,一边向顾陵挤眼睛,“卖烧饼的大娘说,她儿子起夜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呜呜噫噫的声音,打了灯去找却什么都没有,可吓坏了。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后来听说别处也有,镇长觉得有蹊跷,这才往我们那儿递帖子的。”   俞移山不知从哪里捡了一个摇铃,拿在手中“叮叮当当”地乱摇,闻言笑说:“夏河镇北的烧饼可出名,我那天本想趁他家收摊去偷……呃,去买两个尝尝,谁知却听见了有吱哩哇啦的鬼叫声。我跟着声到了井边,没敢跳,只得封了张符印。”   言罢又转过头来,大加赞美道:“阿陵和小九真是壮士!居然敢直接往井里跳!我真是自愧不如……”   周自恒忽略了他的胡说八道,直截了当地道:“小二,你和小九好好休息一会儿,你二人都只是受了些凉。我已同那婆婆说过了,今日晚间,我们便一同到井边去探个究竟。”   天刚刚擦黑,五人便一同到了那口井边。卖烧饼的大娘和她儿子已经被镇长安排到别处去住了,庭院空空荡荡的,灯光微弱,瞧着甚是可怖。   冉毓往顾陵身边蹭了蹭,小声地说:“师兄……你怕鬼么?”   “修道之人,怎可怕鬼?”顾陵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道,“鬼不过人死化生物,同我们并无区别,只是种族不同,若说可怕,也不过是他们长得更加可怖些……我的妈!什么东西!”   俞移山哈哈大笑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方才他散了自己的头发,在顾陵面前做了个鬼脸:“哎呀,修道之人,怎可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自恒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做派,只靠近了那井,先观察了几圈,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拔了剑:“同风,来探!”   俞移山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懒洋洋地开口道:“楚狂,跟着它。”   “剑灵若见三丈鬼,容我通天问必回!”周自恒没理他,自顾自地御剑召灵,沉声道,“君来——”   长剑入井,井口之上折射出一片耀目白光,随后顾陵白日闻见的、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又一分一毫地漫了上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井中渐渐放大,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来。   天已经全黑了,月亮还未出来,似乎还能听到远方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小院里只点了一盏灯笼,红色的光在夜风吹拂下一荡一荡,脆弱地摇曳着。俞移山本十分放松地坐在井边,此时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   顾陵侧头看了萧宁一眼,萧宁却没有看他,只怔怔地盯着那口井,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当中,一半被那灯笼投映出一片红光,如同一朵花一般。一瞬之间,顾陵竟从这张十六岁的脸上,窥见了今后那个叱咤风云、冷漠无情,却又俊美无匹的魔尊的影子。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前生萧宁一夜荡平终岁山之后,街头巷尾流传的诗句。   “……我见萧郎鬓上花,花敛血媚耀容华。眉勾春山三分绿,剑惹极东半抹霞。”   “听玉色,罪身家,一去远陌踏黄沙。如今且斟凭栏处……”   顾陵犹在胡思乱想,却看见俞移山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扯过周自恒急急地退了三步,转头冲他吼道:“危险,离远点!”   带着血腥气的强风毫无预兆地从井中喷射而出,顾陵一把扯住冉毓和萧宁,翻身便扑倒在了地上。可那强风却不肯放过,仍不依不饶地怒吼而来,眼见便要近身!   “长绝,挡!”   萧宁离得最近,一手撑地,一手御剑去挡,长绝与那强风在空中一撞,皆败退而归。那风收敛了些许,萧宁却被方才那一击重重掀翻,狠狠撞到了庭院那棵老歪脖子树上。   冉毓惊魂未定,指着那口井上仿佛成了精的风团,结巴道:“鬼,鬼……妈呀师兄,有鬼!”   顾陵却没心思管他,爬起来便朝萧宁奔去:“小九!”   一边跑一边居然还分神想着,这是欺负萧宁现在太弱了,等他成年之后,谁能把他掀翻啊,不被打死就不错了。   萧宁方才恶狠狠地撞到了树干上,又从空中跌下,此时痛得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他强忍了痛,本想勉强爬起来,却没有成功,只得狼狈地跌回地上,他无意识地伸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抹,竟在手上看见了鲜红的血迹。   顾陵刚扑过去抱起萧宁,就见他闷哼一声,实打实地昏了过去。   “小九……”顾陵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嚎,俞移山便不知何时挪到了他们身边,伸手往萧宁脉上一探:“没事儿,不用担心,他是晕血。”   “……”   “尔等何人——”   一个沉沉的声音自风中响了起来,周自恒持着同风,也不多问一句,毫不客气地动手就打:“同风,攻!”   “别急着动手嘛,先让我问两句,”俞移山吓了一跳,立刻让楚狂将同风挡了下来,随后转身去瞧那风团,吊儿郎当地开口道,“我说老兄,你又是何方神圣啊?报上名来,江湖路远,交个朋友嘛。”   那风团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继续死板地重复道:“尔等何人——”   “你不说你是谁,却非要我们说,这好没道理,”俞移山摊了摊手,“心平气和”地跟它讲道理,“你要是不说,我们肯定不会说的,你看着办吧。”   那风团不为所动,继续重复道:“尔等——”   就在此时,周自恒出其不意地突然御剑出招,一剑便刺到了风眼当中。俞移山也十分默契地御着楚狂,同时刺入了风团的中央:“楚狂,攻!”   在二人联手的攻势下,那风团似乎不堪承受,在空气中留下几声怒吼,便龟缩在一起,缓缓落回井中去了。冉毓连滚带爬地从井边往顾陵和萧宁所在的树下来,边爬边问:“大师兄,这便是那个鬼么……”   周自恒收了剑,快步走到了井边,想要继续查探什么,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俞移山笑眯眯地冲他摇了摇手指,道:“诶,此言差矣,别说鬼了,这不过是一张附灵咒而已,连意识都没有的。”   顾陵回过身来,十分同情地伸手摸了摸冉毓的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此刻肯定吓坏了,说话都哆嗦得不行:“他不是鬼,那……鬼呢?”   俞移山走近了几步,在冉毓身边蹲下,凑近他耳朵神神秘秘地呵气:“鬼啊……在你头顶上呢。”   冉毓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正好看见顾陵身后那棵老歪脖子树上,一个皮肤惨白的年轻男孩。那男孩本直直地坐在树干上,此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定定地朝他看了过来。   冉毓吓得叫都没叫出声来,他指着那男孩,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便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第14章 昭五   顾陵左手揽着萧宁,右手揽着冉毓,心中十分忧愁,他愤懑地看了看旁边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周自恒,心中想道,明明是一同下山除祟的,为何他如此自在,我却要苦兮兮地看孩子?   话虽如此,顾陵还是探手摸了摸萧宁的头,担忧道:“俞师兄……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醒啊?”   俞移山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剑,楚狂本是名剑,在他手中却宛如一根打狗棍般被随意拨弄:“不用担心,小孩子家晕血,过一会自己就醒了。.”   坐在树上的男孩子终于开了口,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很空灵,却并不凶恶,他对着周自恒说道:“你好厉害,居然能打得过他……”   “兄台,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俞移山一手搭上周自恒的肩,挑眉问道,周自恒皱了皱眉,却没有挣脱。   “我是谁?”那个男孩无意识地重复了一边,不确定地开口道,“我叫……昭五,为什么在这里……”   他似乎很是疑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俞移山有些诧异,歪头看了周自恒一眼,周自恒目光一紧,沉声道:“他神识被封印了,只有在固定的时间才会恢复一星半点的理智。”   顾陵揽着俩孩子,坐在地上,闻言插嘴道:“照这么说,这夏河镇人听见的哭声,岂不就是他恢复神智时的……”   “我见过你,”昭五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他直直地盯着顾陵,嘴角突然绽放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来,“你和你怀里的弟弟,跟着我到了井里,然后你们就被他抓走啦。”   顾陵听得毛骨悚然,他尝试着开口问道:“他……他是谁?”   “就是他啊,”昭五疑惑地回道,“不是和他交过手了么。”   “这样不行,”周自恒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滚滚,方才刚露了半点身影的月亮此刻已经不知去了哪,“我猜他会在月夜恢复神智,可今夜无月,若想问些什么……移山,你来助我!”   “好嘞。”俞移山闻言便笑开了,伸了个懒腰,狗腿一般地问道,“需要什么服务啊少爷,捏肩捶背,还是来点别的?”   周自恒也习惯了他东拉西扯,只默默地御剑上浮,同风在他的指引下渐渐升至与昭五平齐的地方:“剑灵若见三丈鬼,容我通天问必回——”   俞移山则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哄道:“弟弟,你不要怕哈,你这个哥哥长得虽凶,但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听他的话,我们会救你的。   “君来——”   “君言——”   昭五没有反抗,仿佛已经被那剑牵引了神智,脸上茫然的神色逐渐清明,无神的双瞳之中似乎也被注入了些什么东西,有翻涌的光亮在其中争先恐后地抢占位置。   周自恒比顾陵大了两岁,此刻已然加冠,也得了师尊传下的招魂之术。顾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中不禁赞叹了一番。   大师兄的确厉害,招魂之术,引魂之法,自习得以来,用得可谓是无比顺手,他们加冠之后修习此术,竟无一人能比大师兄用得更好。怪不得在多年前的试剑大会上,大师兄便被修真界各大长老盛赞了一遍“少年有成”。   可是……   顾陵心头突然跳了一跳,涌入他脑海中的赫然是前世,大师兄的死状。   他还记得那是春天,是萧宁弱冠的前一年,周自恒被终岁山上三百弟子共同指证盗了归元阁暗门中的禁书,私自修习暗术,还误伤了十个同门师兄弟,甚至杀了他一直卧病在床的三师弟。人证物证俱在,周自恒被押上终岁山顶云宫审判,九百九十九只恶行箭,穿心而死。   师尊痛心不已,又救不得,伤心生气,一病便是半年。他还记得当时师尊初愈,叫他到房间去,摩挲着他的手叹道,人最怕走错了路,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惜……他和大师兄、和萧宁,终究还是走错了路,头也不回地跳了深渊。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大师兄几乎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家世清白,无欲无求,衣袖激荡之间皆是天生的正气,究竟为何去修习了伤人伤己的暗术?   师尊解释说,是欲念,和心魔。   前世他没有察觉到,亦没有找到最终的原因,既然上天许他重来一次,也算多做几件好事,若能提前发现大师兄的不对劲处,也好及时阻止,不要让他步从前的后尘。   这边周自恒却全然不知顾陵在想什么,他专心致志地御着剑,在同风上轻轻叩了三下,语气突然变得很轻:“君为何人?”   白光照亮了昭五的脸,似乎也唤醒了他些许的神智,他飞快地回道:“昭五……夏河镇人,不知来处。”   “缘何而死?”   “为……”昭五面上突然闪过一丝纠结而复杂的情绪,挣扎了许久,他才终于答道,“为……为情而死。”   萧宁在顾陵的怀中闷哼了一声,顾陵连忙低头去看,却见他已经睁开了那双漂亮的、充满水汽的眼睛,有些茫然地唤道:“师兄……”   “小九,你好些了没有?”顾陵叠声问道,萧宁却点了点头,安静地窝在他怀中,再不言语了。   俞移山颇为诧异,在周自恒肩上一拍,召出楚狂,轻声吩咐道:“楚狂,去罢。”   楚狂完全不像俞移山这个主人,没有花枝招展的外貌,剑身古朴沉静,宛如一汪深潭。它顺风上行,轻轻地落到了昭五的手中,又小心翼翼地在他手心划了一道,鬼不流血,但那一瞬间,却有一股强烈的气流席卷而来,瞬间包裹了昭五全身。   “啊!”   他惊叫了一声,坐在树枝上垂下了头,没有再言语,顾陵屏气去听,却突然听得夜风当中,昭五在小声地哼一首歌。   “知卿来处是天涯,明眸善睐,歌尽长安花。豆蔻枝头听笑语,和羞掩面不肯答。”   “……”   “二月初二日色佳,花朝同游,却恁凉新茶。孤魂从此归故里,少年别去剩飞鸦。”   天空仿佛被人从一处撕开了一个口子,顷刻间便从漆黑一片、无星无月变得月色皎洁、云淡风轻,萧宁有些不习惯地从顾陵怀中直起了身,轻声道:“这是……”   “大师兄的引魂还情之术,”顾陵答道,他抬头望树上一看,那苍白的少年果然不见了,“当年他与俞师兄便是用引魂还情,为试剑大会上千人织了一场幻境。方才他对那少年引魂,此刻应是勾出了他心底一段记忆。”   “如此……”萧宁坐在地上,仍有些虚弱,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突然听得有人哼着小曲儿,从远处欢快地走了过来。   身后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庙,新漆崭新,犹带着浓重的气味。庙是乡镇中常修的庙,并不华丽,只在门窗上用油彩粗略地画了许多花朵,窗纸后烛光一跳一闪,瞧起来居然很温馨。   顾陵看向周自恒,周自恒仍站在原地,伸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在原地不要动,看就是了。”   哼着小曲的人突兀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就是方才那个苍白的少年昭五,只是如今他却表情生动,意气风发,瞧着刚刚成年不久的样子。身着锦缎长袍,高束了发,手里持了一把折扇,明眸如星,那双眸子竟还透着微微的蓝色。   夏河当年花草生意繁荣,经常有过往的商队来此买卖花草种子,昭五便是某个商队走后,莫名其妙留下来的小婴儿。恰好镇中一富户无子,便收养了这可怜的孩子,当做亲生孩子将他养到了如今。   夏河自贩卖花草以来,镇人渐通外事,也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于是富户出钱,修了私塾,家家都送孩子去读书。昭五生得俊美,自小就是孩子王,长大之后颇精诗书,瞧着像块科举的料子,倒让富户高兴得很。   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身边又有若干书友,昭五时常招呼书友酒友聚会。这天恰好是二月初二,白日里镇中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祭祀花神娘娘,昭五与几个书友也借此机会吟诗作对,酒至酣时,友人在一旁笑问道:“小五一手情诗倒写得漂亮,只是不知,有没有心悦的女子啊?”   镇里就那几个姑娘,虽说容貌生得不赖,可连字都不识几个,与他怎能有话可聊?昭五端着酒杯连连摆手:“佳人难得,佳人难得啊,来,喝酒——”   友人便也不再提,只兴致勃勃地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酒喝得最多的人,今夜便去花神娘娘庙里潜心替我们大家伙求求姻缘——虽说花神娘娘不管姻缘,但手下有百花,分我们一两朵又如何?”   “如此甚好——”   昭五心不在焉,迷迷糊糊不知怎地,就成了最后往花神庙中的人。不过他也不介意,甚至高兴得很,提了扇子哼着小曲便一个人来了。   刚入了花神庙,昭五便在花神娘娘像前的蒲团坐下了,方才还因醉酒有些迷糊的目光霎时变得一片清明,他“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目光炯炯地笑道。   “花神娘娘,其实我是故意的——”   “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 第15章 花朝   昭五虽被收养,多年来衣食无忧,可那富户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又见他有出息,将希望寄托到了他身上罢了。若论亲情,有几分呢……前几日他还听见富户同他的宗亲们商量着,要再过继一个孩子到膝下,也不至于让莫名来路的人继承了家产。   烛火摇曳,四周的廊柱窗框上皆描摹着色彩绚丽的花朵,门外的夜色看起来温馨又宁静。昭五在那蒲团上坐着,十分认真地说着。   “我梦见我的父亲母亲啦,我梦见我的母亲是商队里卖花的女子,擅长调弄香粉,那气味我到现在还记得的。花神娘娘,他们都说您管世间百花,那我母亲是不是您手下的花呢,我好想见见她。”   少年人自小到大衣食无忧,眼神晶亮,十分爱笑,没有人能想到他内心深处掩藏着这么多的心事。他燃了三根香,虔诚地拜了拜,刚刚抬起头来,自门外吹进来的一阵风便将花神像头顶处一朵花吹了下来,恰好落在他的手心当中。   那是一朵粉紫色的木槿。   昭五怔怔地抬起头来,道:“您听到我的心愿了吗,花神娘娘?”   “噗——”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昭五猛然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任何人,整个花神庙中空空荡荡的,除了他和面前的神像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你是谁?”昭五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你笑什么?”   迟迟没有回答,就在昭五以为刚刚那声笑只是幻听的时候,有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是清甜的,叫人想起八月的桂花:“我笑你傻呀。”   昭五吓得又退了三步,左右环顾,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是谁?”   “我啊,”那声音有点疑惑,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没有名字,你又是谁啊?”   顿了一顿,少女继续说:“自从花神庙建成以来,就没有人在夜间来过,你还是第一个呢。”   夜风一吹,竟让昭五的胆子莫名其妙地大了些,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戏本子情节,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姑娘为何在此?你……是人还是……”   “我是鬼啊,”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还“咯咯”地笑了两声,“你不应该知道我是鬼吗,要不你这么害怕干什么?”   居然猜对了,昭五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呼吸都哽住了,他转身想跑,腿脚却软得一塌糊涂,爬都爬不起来,只得重重地磕在了门槛上。.也不知怎的,花神庙的大门突然在他面前关上了,他听见身后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姑……姑娘姑娘,你你你你你……有何冤屈?不妨告诉小生,我我我我我……我帮你洗脱冤屈!”情急之下,昭五抱了头缩在原地,开始胡说八道,“我只是……只是……我还没加冠,没多少阳气的!而且肉少,一点都不好吃,你不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有只冰凉的手在他脑袋上一敲,随后少女近在迟尺的声音传了来:“喂,小哥,戏本子看多了吧?抬起头来,我向你发誓,我是个好鬼,从不吃人的。”   昭五哆哆嗦嗦,不敢抬头,那少女又好笑又生气,似乎使了个什么术法,轻飘飘地把他的头托了起来:“别害怕呀,来,看这里。”   真是要要要要——   昭五转头看去,心里默念了各路菩萨鬼怪保佑,才敢睁开眼睛,偷偷瞄了一眼。   ——要死。   少女在他面前蹲着,托着腮瞧着他,像是在瞧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身上穿了一件粉紫色的轻纱长裙,盈盈烛光之下如梦如幻,然而让昭五出神的是那一双眼睛,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一双眼睛。   眼瞳是纯粹的黑色,黑得宛如夜空,然而其中流淌出来的光芒却是闪耀的,低眸抬眸之间,自有星辰碎片般的色彩。少女唇红齿白,乌发如瀑,面上犹带着笑意,冲他眨了眨眼睛,一瞬之间他竟连怕都忘了。   他痴痴地念道:“眼波才动被人猜……”   却是出神到忘了下一句,他觉得此刻才终于理解了自己从前看过的诗句,原来所谓的“佳人”,是这般模样。那少女掩嘴一笑,清脆地接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你念这句诗,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我……我……”昭五一时之间居然没说出话来,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傻,刚刚就告诉你,我没名字了嘛,”少女又往他头上一敲,好奇道,“倒是你,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怕闹鬼啊?”   “鬼……”昭五盯着她,有些傻地问道,“鬼都同你一般好看么?”   “那不一定,大部分鬼都青面獠牙,可怕得很,”少女说着,冲他做了个鬼脸,“你就不怕我如今这张脸是画皮么,说着说着话就撕一张皮下来,吓死你。”   “啊……”昭五吓得一哆嗦,那少女却笑得更高兴:“好啦好啦,别怕,吓唬你的。”   长夜漫漫,那少女天生亲和力惊人,渐渐地竟让昭五放下了恐惧。言语之间他得知这少女原是一种很特殊的鬼,名唤“艳骨”。   他也从书中看过的,艳骨此鬼,生于含恨死去的美人的尸骨之上,生魂游荡,懵懵懂懂,却不得安息。   “夏河的花神娘娘庙之下,有一个绝代名妓的坟墓哦,我便是从她的尸骨中生出来的,”少女神神秘秘地对他说着,“这美人当初在一个叫做长安的古城中生活,风华绝代,既会唱歌又会写诗,可惜所爱非良人,为他流落乡土,最终死于非命。”   “得到别人的感情,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啊,”昭五垂眸道,“莫说爱人了,就连亲情都那么难求……”   “你没有亲人吗?”少女转头问他,“我听说人都是有亲人的。”   “有,”昭五从怀中掏出一支毛笔,笑道,“不过有时候我也不敢想,若我生得丑陋,没有学识,这亲情还能不能留得住。这么多年我为了这一点点亲情,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很好的人,如今……”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少女知他伤怀,抿了抿嘴,笑着说起了另一件事:“嗯……初次见面,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不如为你唱首歌吧。”   “好。”   于是少女笑着拿走了他手中那朵木槿,顺手别在了自己的鬓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唱道:“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为何唱这首?”   “这首啊,是那个名妓姐姐生前最常唱的呀。”少女懵懂地回道,“啊,长安,听起来真好,我寄身在此,除非有人为这姐姐超度,带着她的骨灰走,我才能随着离开,我也好想去古长安啊……”   昭五一边听着,一边咬着毛笔,为少女写诗。   “知卿来处是天涯……”   “明眸善睐,歌尽长安花。”   “我为你取个名字吧,”昭五同那少女一起趴在花神娘娘像前,很认真地说,“你我相见于二月初二,恰逢花朝节,不如你就叫花朝,可好?”   “好啊,”少女一口答应,似乎很是欣喜,“花朝,花朝,我也终于有名字啦。”   “等我长大,就带你去古长安。”   花朝活泼可爱,善解人意,似因生于那绝代名妓的尸骨之上,更是能听懂他所有的风花雪月,甚至能与他和诗。昭五直至天光大亮之时,犹有些恋恋不舍:“花朝,你愿与我做个朋友么?我何时能再来找你聊天?”   “月出之夜,你都可以来找我啊,”花朝瞄了一眼庙外的日光,有些恐惧,但仍笑答道,“你这个人有意思得很,下次一定要来找我。”   昭五盯着她,轻轻答道:“好,一言为定。”   花朝红了脸,侧过首去没有回答,随后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烛光灭去的庙中,在空气中留下一阵花香气。   昭五捡起毛笔为那诗添了两句,不禁失笑。   “豆蔻枝头听笑语,和羞掩面不肯答。”   心脏在胸腔中跳得飞快,甚至知晓了对方是个鬼后,他都没有半点不适之感。他想,世间情爱本就不该与身份相关,情根深种,大抵如此了。   ——富户捡回来的那个小少爷疯了。   也不知是何时,这样的传言悄悄传遍了整个夏河镇。自二月初二之后,昭五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之前家人还以为他是去胡天胡地地鬼混,后来才惊愕地发现他夜间去的竟是镇中的花神庙,一待就是一整夜,天亮了才失魂落魄地出来。若是当夜无月,那便更严重了,他会在花神庙前怅然地站上许久,才会折返回家。   有几个好事之人乱嚼口舌,说这小少爷,被花神庙中的女鬼勾了魂了。   富户吓得不轻,只以为他是中了邪,问他几句,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得私下里悄悄请了几个江湖道士,在某个月圆之夜一路悄悄地跟着昭五,进了花神庙。 第16章 殊途   花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神像之上,见他来,才高兴了些:“小五,昨日飞花输给了你,今日我一定不会再输啦,来——”   “今夜我带了好东西给你,”昭五慢条斯理地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壶酒,“上好的桂花酿,只是不知,你酒量如何?”   花朝跳下来,很自然地落在他的怀里,闻言嘲笑道:“哥哥醒醒,我是鬼,喝不醉的,小心你喝成醉猫,明日连学堂都去不得。.”   昭五一边倒酒一边挑眉:“话说得倒满!如此好了,今日我们来飞‘酒’字好了。”   花朝顺手抢过了他手中的杯子,将那桂花酿一饮而尽,空气里弥漫开一阵甜香:“我记得有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昭五哈哈大笑地将杯子抢了回来:“这首甚好,继续念下去,此轮我便认输了。”   “你说的,”花朝瞪了他一眼,细细思索着道,“一愿……郎君千岁?”   “嗯。”   “二愿——妾身常健。”   “喏。”   “三愿如同梁上燕……”   “孽障!”   一声暴喝,突然打乱了庙中温馨的气氛。昭五十分惊讶地转头看去,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带着五六个道士打扮的人,瑟瑟发抖地指着自己。   那声“孽障”则是一个道士喝的,他眯了眯自己细长狡黠的眼睛,盯着花朝道:“艳骨小鬼,竟敢蛊惑人心,祸乱世间!贫道今日替天行道,在此收了你!”   这些江湖散道并无门派依附,行事也自由,鬼怪最怕落到这类人手中,不仅得不到超生的机会,更有可能被这些人拿去炼丹炼药,增加修为,落个身死魂消的悲惨下场。   花朝吓得整个都懵了,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酒壶,茫然地看向昭五。昭五则比她反应得快,他一个飞身起来,便扑到了那拿着摇铃念念有词的道士身上,没有回头,撕心裂肺地喊道:“花朝,跑啊!快跑——”   “……”   “我瞧着少爷是被勾了魂了……”   “可不是,看看那面色都灰白了,女鬼定是使了什么把戏,才叫他这般恋恋不忘……”   四周都是点燃的明烛,烛影摇晃,昭五昏昏沉沉地跪在家祠当中,他已经跪了整整三天。他的养父母是气极怕极了,竟听了那群修士的话,连口水都没有给他。.   眼前一片模糊,好冷,好累,好饿,口干舌燥,脑海中嗡嗡作响。   “喂,小五……”   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昭五一个激灵,几乎是立刻便转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抬头四处望了望,失声道:“……花朝?”   良久无声,就在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的时候,烛光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朦胧的粉紫色影子。花朝似乎很是疲倦,面色惨白,刚一现形便急急地栽了下去。   “小五……他们占了花神庙,我……我快要撑不住了,”花朝的气息听起来也十分虚弱,“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必须要走了,我遇见一个好人,他说可以拿出花神庙中的骨灰,我要在别处的佳人之墓中休息一段日子才能恢复元气,要不然……”   声音渐次弱了下去,昭五心如刀绞:“都怪我,让他们找到了你……可……除了走,便没有别的办法么?‘艳骨’一族,便都要如此……”   花朝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傻,我们都是鬼啊,我的其他姐姐会找一个妙龄少女,吸尽她的血为自己续命……”   昭五看见少女紧闭着的眼睛周围溢出一颗晶莹的泪水:“可是,我不能啊,不能……我便是因为不能,才只能被困于此地的……”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刚刚成年不久的青年,哭得满脸凄楚:“都怪我,都怪我……我们一起走吧,我随你走,我们去古长安……去哪儿都好!为何他们容不下你,为何我……”   花朝有些惊异地睁开了眼睛打断了他,笑容却苦涩:“你如何能跟我走……毕竟我们,人鬼……殊途,没有未来的。”   “你忘了我,好好生活,”花朝为他擦了擦眼泪,努力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来,“待我恢复元气,便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喝酒聊天,你看如何?”   “这一句殊途,说得倒是极对!”   家祠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铺天盖地的镇魂铃在耳边叮叮地响了起来,上次被昭五扑倒的那个道士,此刻在他眼中更加狰狞,竟化生出了恶鬼的模样:“小鬼,人鬼殊途,我们把他放在这里做诱饵,等了你好久了!方才大家也听见了,若放这小鬼走了,保不准她以后还要回来害人,不如今日在这里将她就地诛杀,也好让大家放心!”   花朝惨白着面色,往后连着退了好多步,似乎想要使出什么术法,却是徒劳。昭五紧紧挡在她的身前,回头对她说:“你快走,你……”   “不必费力气了,祠堂内内外外皆被我设了结界,”那个散道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双眼睛折射出精光,“修炼成人形的‘艳骨’啊,真是上好的材料……你速速束手就擒,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可好?”   “道长!”昭五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连着磕了三个头,“你放她走吧,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她没害过人的……”   “小儿无知!”那散道看着花朝的眼睛都亮了,闻言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了他,急急地往前走去。   昭五一个翻身便死死地抱住了那散道的腿,想拖延他的步伐。那散道恼怒至极,又甩不开他,只好用眼色示意他周围别的人,那群道士得他授意,念念有词地掏出了符咒,似乎想要将她就地绞杀。   “不识好歹!我这也是为了救你!”那散道往昭五的背上连着踢了好几脚,怒道,“你被这小鬼迷惑了心智,既然如此,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他便抽了背上拂尘,恶狠狠地往昭五背上一抽,拂尘注入了零星的灵力,一击之下痛得他差点呕血。而那散道却还一本正经地冲着门口,他的养父养母解释道:“不必担忧,令公子身上有鬼气残留,待受了鞭笞,便可尽数消除了。”   “小五!”   见他唇角呛出了血迹,花朝有些惊慌,一个分神竟被周边的两个道士擒住了胳膊,往门外拖去。为首的散道又在昭五背上击打了数下,直到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方才住手。   “鬼已被收服,令公子过几日也自然也就恢复正常了,”那道士一甩拂尘,装模作样地说,“既然鬼已收服,我等也不再叨扰了,就此告辞。”   他的养父犹有些不放心:“道长,这孩子今后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啊……我养了他这么多年,若不能为我们家光宗耀祖……”   后面的话有些听不清了。   昭五一口一口地咳出喉咙中的血液,意识有些模糊,他被家仆按在地上,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喃喃念着,鲜血染红了牙齿。   “我们一起走吧……”   “我……带你去古长安……”   “小五——”   “花朝……”   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突然笑了起来。血这么红,他所谓的父亲母亲,首先担忧的却是他以后还有没有用,而那少女面上的急切却不是假的。   从小到大,周身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倘若有一天他什么都失去了,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离他远去。即使同是生而为人,即使上天给了那么多年的缘分,不还是会……走向殊途。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在第一夜,少女为他唱起捣衣歌的时候,漂浮的命运便注定他们一生同道,再无殊途。   顾陵被这情景震得迟迟没有说出话来,偶尔一扫,才看见了萧宁黯淡下去的眸子,他微微蹙眉,小声唤了一声:“小九?”   “要我说,人鬼本就是殊途,何必强求如此?”萧宁避开了他的目光,语调没有起伏,“就如同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人,如何能与血脉中便带了妖族、魔族这些脏血的人做朋友?就算强求,古往今来哪有好下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顾陵心头一跳,立刻笃定地明白,这孩子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血脉的事了。   看着他稚嫩又冷漠的脸,顾陵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想道,他俩一个妖族,一个魔族,坐在这里讨论这些话题,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但他如今还不能多说,只得组织了一下语言,尝试着说道:“话虽如此,其实不然……血脉和身份这种东西,在乎多了有什么用。”   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明白,顾陵顿了一顿,换了个十分狗腿的口气信誓旦旦地表忠心:“就像咱俩,无论什么身份什么血脉,我不都永远是你师兄嘛,哈哈。”   萧宁垂了垂眼睛,内心诧异得翻江倒海,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来。   他说……永远是你师兄。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带着师门最厌恶的魔族血脉……   还不是要——   顾陵见他不说话,急急地又补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是至亲师门兄弟,我一定会永远相信你,向着你,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   要命。   萧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了两下。   再次睁开的时候,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湿意。顾陵忙着继续去看昭五,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也就势往他身边凑近了些。   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 第17章 青春   那日之后,昭五迷迷糊糊在病床上躺了几天。.   他先前饿得太久,又被打了一顿,身子虚弱得很,连续几日都下不了床。终于恢复些意识的时候恰好有人在他的床前坐着,他没有睁开眼,昏昏沉沉地听着。这声音并不陌生,是他养父的,另一个人不知是谁,想必是养父家的宗亲。   一人道:“瞧这孩子这样,是真中邪,恐怕好不了了……道长临走前让我再把他关到祠堂,清清静静地饿几天,可是看这样子再饿几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   另一人回道:“你管他呢,万一不听道长的话,给咱们招来邪祟怎么办?我看啊,把他关几天,趁早送到表兄弟那个偏僻的村里去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去,谁让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   “可是……”   “不能心软了!他白吃白喝地被咱们养了这么多年,本来指着科举入仕,给咱们挣些脸面,结果呢?你看看现在,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二房家那个庶子,我瞧着是块读书的料子……好歹有血亲,没后顾之忧啊……”   “唉,也只能如此了……”   他被灌了些参汤,复又丢在了房里。这几天以来,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的养父母见他无用,早断了这些无谓的关心,家中的下人受着叮嘱,不敢来瞧他,昔日里书友酒友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撑着最后的力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边跑边嘶吼。下人们以为他中邪未好,拦都没有拦他,由着他一路到了花神庙当中。自从花神庙闹鬼一事传开之后,香火也少了好多,听说镇人们正在考虑将花神庙迁到更好的地方去,只是没有动手罢了。   昭五在花神像前跪下,恶狠狠地叩了几下,声音哽咽沙哑:“花神娘娘,她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会死……”   “都怪我,都怪我啊!”   他反反复复地叩首,叩得自己昏头转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说话:“你放心,她没有死。”   昭五猛地直起身子来,却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坐在神像的头顶上。那男子身着青衣,长纱飘拂宛如仙人,手中持的不知是箫还是笛,瞧起来潇洒恣意,但他的面貌在昭五记忆中十分模糊,故而几人看不清他的脸。   男子见他抬头,从神像之上轻巧地跳了下来:“我把她救出来了,这几日一直都在此等你。   男人瞧着年轻,声音却沉稳,昭五无意在乎,只急急道:“真的?”   那男人似乎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良久才轻笑道:“自然。”   “那……”   “我今日来,是想替她问问你,”那男人叹了一句,似乎很可惜地说道,“你们本是人鬼殊途,缘分全凭强求。她想要和你在一起,势必要舍弃自己的一些东西,我来问你一句,是不是无论她舍弃了什么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抛弃她?”   “是。”昭五一口答道,连迟疑都没有,“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抛弃她。”   “甚好,”那男人飞快地回道,伸手拿起了案上新供的茶水,为他倒了一杯茶,“你在此等待,待这茶凉,她就会来见你了。”   花神像旁有一个高大的烛台,点了不知几百只蜡烛,昭五捧着茶,呆呆地坐在蒲团上瞧那些烛火。手心的茶一分一分地凉了下去,就在他快要绝望,以为那男人是骗自己之时,花神庙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昭五心念一动,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来者似乎是花朝,又似乎不是,粉紫色的衣裙外罩了件巨大的外罩,兜头盖脸地将她裹了起来。   “小五……”   她开口唤道,嗓音沙哑沧桑,似乎老了二十岁。昭五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十分高兴地朝她奔了过来,刚要开口唤她的名字,却见她突然摘下了兜帽。   青丝一夜华发。   那曾经油亮乌黑、属于少女的长发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枯雪白的头发,含情的双目、娇俏的红唇、白玉一般的皮肤……变为不堪岁月折磨后的干枯、惨白、褶皱。   一个拥有世间最美眸子的少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昭五惊异得说不出话,连着退了好几步,“你……”   “我同人做了个交易,”那老妇人冲他一笑,皱纹堆积在嘴角,“人鬼殊途,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要把自己变成人,可是便成人,我就要付出我的青春做代价……”   她往前走了一步,惨笑道:“小五,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不高兴么?”   “你……”喉咙中涌上一片血腥气,昭五几乎头昏眼花,似有利爪挠心。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付出自己那么宝贵的东西?即使我们中间隔了九重山巅之远,也该由我……由我向你走去啊,该由我付出代价,该由我承受后果,不需你……   不需你如此,伤害自己。   刚要说话,前几日积在胸腔里的血便不管不顾地涌了上来,昭五眼前一黑,脚一软便昏了过去。意识一片模糊,只有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嚣——不该,不该,不该!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却没有了花朝的踪影。   昭五茫然地环视一圈,却只看见了白日里见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见他醒来,那男人走近了几步,声音戏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还没说话,那男人便继续说道:“爱人嘛,没有了青春,没有了美貌,失去了当初所有吸引你的东西,又有什么值得留住的?她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也不用多想了,好好回家,当你的少爷去吧。”   昭五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声音嘶哑到干裂:“她……呢?”   “你找她做什么?”那男人不耐烦道,“她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你……”   “你……是你……她是和你,做了交易?”昭五并不放手,紧紧地抓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把她的青春……还给她!”   男人不屑地笑道:“是她自己硬塞给我,我凭什么还给她?”   “还给她……拿走,我的!”昭五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头,“我给你,我的青春……你还给她,还给她!”   男人的笑声这才止住了,他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似乎催动了些灵力,一把甩开了昭五,起身在他周身走了两圈,突然暴怒地抓住了他的衣领:“你不在乎?”   “咳……松手……”昭五额头都是冷汗,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伤害她,拿走我的吧……是我害她,是我害她,你拿走我的!还给她!”   “你凭什么不在乎?”   那男人气急败坏地扔下了他,似乎疑惑极了,又似乎恼怒极了,他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像是疯了一般重复道:“你凭什么不在乎?”   凭什么不在乎?   初见之时,谁没有远山一般的蛾眉,流云一般的秀发,谁没有青春,没有年少。这些光鲜亮丽的东西,仿佛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天生就值得被人爱,而……而后呢?   而后岁月飞逝,美人迟暮,一切的美好都变为了旧事,留给彼此的只有变质之后的苍老和衰颓。到了这种时候,支撑彼此走下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昭五死死抱着他的腿,胸腔中滚烫的情感一遍遍灼烧着心脏,留下烧焦的痕迹:“我求你了!求你……还给她!”   那男人一脚踢开了他,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道:“还她?想得倒美!我是不可能还她的,你若是想去找她,就把自己变成鬼吧!”   “哈哈哈哈哈,不在乎……”男人一边怒吼,一边大笑,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了,疯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刚走几步,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身后的昭五爬起来,用身体撞倒了高大的烛台,蜡烛如火雨般,纷纷掉落在供奉的香油之上,将那火光变得刺眼。   浓烟呛得昭五睁不开眼睛,热浪席卷,让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要被烤干了。他捂着胸口,颓然倒在案前,手指被刚刚摔碎的茶杯划出一道口子,恰好方便,他低笑了一声,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继续写。   初见之日,少女粉紫色长裙,剪水双瞳,盈盈如画。那日是二月初二,上午日头极好,晚间夜色静谧,他掌心落了一朵粉紫色的木槿花——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都那样清楚。   “二月初二日色佳,花朝同游……”   “却恁凉新茶……”   魂魄似乎已经游离了躯体,冲天的火光之外好像有惊呼,有咒骂,但那都是尘世之内的事情了。   “孤魂从此归故里……”   “少年别去……”   他从小到大幻想过无数次的温情,终于牢牢握在了手心,即使对方连人都不是,但那又如何?他周身有无数的人,虚与委蛇,带着面具伪装自己,混迹于冷漠的人世,吝啬自己的一丁点真心。   不要做人了……   我们一起做孤魂野鬼,也好过分隔在尘世两端,再不得见。   我来寻你,我带你去古长安。   大火烧穿了地基,一夜不休。传说是受到了花神娘娘的诅咒,夏河所有的花一夜之间枯萎殆尽,从此之后再种不出一株花朵。   天亮之后,人们面前只剩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昭五和花神庙的所有都化为了灰烬,一群乌鸦吱哩哇啦地惨叫着,在废墟中丢下一朵粉紫色的木槿花。   少年就此别去——   只剩下了天幕归飞的乌鸦。 第18章 求救   顾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哐”的一声响,周自恒冷着一张脸,把手中的同风狠狠地钉到了地上。.俞移山看了他一眼,却没拦他,只轻声道:“自恒,莫气。”   “这群江湖道士,满口仁义道德,却不行一件正事,”周自恒冷笑了一声,“此事本不该如此收场,若不是他们全无良心……”   俞移山垂着眼睛,很罕见地没有跳脚:“周师兄,你下山下得太少,这话说的,真像养在皇宫里的公主……那些散道也是凭借抓这些孤魂野鬼和山野小妖来钱财、增补修为,若不如此,他们也没什么活路……”   “那他们也不该如此!信口胡说,罔顾人命,岂是修道之人可为?”周自恒冲他吼了一句,随后又冷笑了一声,“我不懂人间疾苦,便要容忍作恶吗,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着,拔了地上的剑便怒气冲冲地走了。顾陵十分无奈,萧宁则一直垂头不语,俞移山叹了口气,对着树上刚刚恢复神智的昭五说道:“你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拗得很。倒是……你死后不应该如愿堕鬼么,为何被困在这里?”   昭五张了张嘴,悠悠荡荡地从树上飘了下来,他的眼睛中已经有了光亮,但被困了太久,仍有些迷茫:“他困我在此,我找不到她……”   萧宁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在顾陵身边悄声道:“井中那个只是寻常附灵咒,有人在井水之中下了一道咒术,用来困住他罢了。至于那些指印……恐怕是他恢复神智之时,想要逃出来却徒劳,这才而留下的。”   俞移山赞许地看了萧宁一眼,随后又轻声问道:“是那个带斗笠的男人困你在此?”   昭五点了点头:“是。”   “他为何困你?”   “他……”昭五面上闪过一丝纠结神情,他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他看不得天下有情之人,必得把情人变为怨侣……”   “他说他困我在此,叫我看看,我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会不会拼命回来救我……”   “好变态!”顾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道,“这人受过什么刺激?怕不是疯了吧。”   “她到如今都没有来救过你,那你后悔了吗?”俞移山口气居然难得温柔,“你仍信她不来找你是因为另有苦衷,还是已经不再相信……”   “我,相,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昭五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绝不……绝不后悔!”   他话音刚落,顾陵突然觉得一阵头昏。.   他以为是“种芳心”再次发作,痛得他当即便往后跌了一步,依旧是萧宁离他最近,有些紧张地问了一句:“师兄?”   师兄……   师兄。   谁在唤我?   依稀是旧年,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某座山峰的后山上跪着。不同于以往零零星星的记忆片段,顾陵这次居然很清楚地回忆起,这个人就是自己。   他记得自己跪了好久好久,双腿麻木得仿佛已经不存在。风吹过寂静空荡的后山,只带来了一阵竹叶簌簌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肩颈处似乎有什么伤口,痛得他倒吸凉气,手指紧紧扣着地面,已经被粗糙的沙砾磨破,甚至在地上洇出了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加上内脏熟悉的、被“种芳心”反噬的痛苦,已经让他开始神志不清,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听见自己居然在念念叨叨地自言自语,仿佛只有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撑得下去。   “不……”   “不后悔……”   “我相信……永不后悔!”   似乎有人在唤他:“师兄……”   记忆在逐渐抽离,顾陵看见跪在地上的自己抬起了头,面色惨白一片,发髻凌乱,唇有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他朝着空气中一个虚无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充满希冀的微笑,语气温柔缱绻,仿佛在呼唤自己的恋人。   “小九……”   顾陵吓得打了个激灵,几乎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种芳心”并没有发作,此刻他除了思绪混乱之外,周身依旧不痛不痒。萧宁在一旁搀着他,很是懵懂:“你怎么了?”   顾陵直直地盯着他看,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自己重生之后丢了许多前世的记忆,但是方才的场景是怎么回事?就算是他忘得再多,可有一些事如此刻骨铭心,不可能会忘的。譬如,他与萧宁曾是死敌,他把萧宁害得身败名裂,萧宁取他性命报仇雪恨,恩怨纠缠,不死不休,怎么会——   怎么会那么温柔地唤他,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在想着他,还有那声师兄,他什么时候叫过自己师兄?   错了,全都错了。   顾陵有些恐慌地意识到,存放在自己记忆中的东西,说不定全都不是真的。   可这零星的碎片,又怎么能确定是真的呢?   他看着萧宁,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我从来都不是个坏人呢?   这念头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使劲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以的东西都晃出去。俞移山见他晃晃悠悠自言自语,心下疑惑,又唤了一声:“阿陵?”   “无事……”顾陵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开了萧宁扶着他的手。   萧宁眸色一暗,立刻垂下了眼睛,手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俞移山却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不知是在对昭五说话还是自己说话:“你不后悔……你的确不该后悔的。”   昭五抬起眼睛来看他,目光中有疑惑之情。俞移山抬起头来看着他,十分仔细地说:“她从来不曾放弃过你,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所禁锢,所以才没来找你罢了。”   顾陵疑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萧宁突然开口回答了他:“青石板。”   顾陵更加懵逼:“嗯?”   “那青石板上的画,”萧宁面色平静地答道,“与那日我们……在夏河镇北铺子里遇见的那些用血画成的画,是一样的。”   “枉你身为小九的师兄,竟连这都没发现。”   周自恒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依旧冷着一张脸,口中却道:“当日小九醒来之后便告诉过我的画的事,方才我又去镇门处瞧了瞧那地面上的画。”   俞移山笑眯眯地说:“哎呀自恒兄不早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   周自恒白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俞移山面上笑容不减:“哦?”   “我们遇见你那日,你便在村头叫嚣着回收旧板凳,”周自恒直直地盯着他,道,“你应该早就瞧出来了——那铺地的青石板上面有图画,是因为它原是某处的墙壁,拆了之后才被当做石料铺到了地面上。”   “而且那地面上的画并不全,”萧宁接口说道,“废弃的石料,若没有被当做建材,便有可能被镇里的人搬回了家,搬回家又有千般用途,其他的恐怕找也找不回来了,只有直接拿那石料做的桌椅板凳,还有可能寻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俞移山“哎呀”了一声,转过身去拍拍顾陵的肩膀:“你们这个小师弟,可谓是聪明绝顶……”   “所以,那青石板上是什么?”顾陵转头看了萧宁一眼,又看向俞移山。   “那青石板上讲的是很古老的一个故事,”周自恒回答他道,“估计是修真界混元时期之前,有个女子为了救他重病的丈夫,向魔族出卖了自己的容貌,丈夫好了之后看见她便尖叫着跑了……后边呢?”   “后边?其实我也没收到多少板凳……”俞移山笑着冲他抛了个媚眼,方才正色道,“不过那日去救阿陵和小九的时候倒是看全了,后来这女子以为丈夫嫌弃她的容貌,投湖自尽,魂魄堕为鬼,被一些恶鬼驱使,去找她丈夫寻仇。后来她发现她丈夫其实并未嫌弃她的容貌,而是出门找了个道士,想要自己代她受过。可惜……这女子被驱使,身不由己,还是生生地……”   俞移山面上露出些不忍的神色:“生生把她丈夫吃掉了,从此自己也变成了恶鬼。”   顾陵打了个激灵,却顺着他说道:“你方才说不该后悔,莫非这些画……”   周自恒冷冰冰地说:“花朝姑娘被人操控,但始终不愿意像故事一般……”   他一顿,继续说道:“她以血为画,恐怕是那日感受到了你二人的气息,想要向你们求救。”   顾陵皱着眉说道:“可她为何不直接留下文字求救?这般求救,若是一个不仔细,就会被忽略的……”   周自恒看向一旁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楚狂的俞移山,眉头皱得更深,俞移山叹了口气,走近了些,说道:“我这段日子走遍了夏河镇,从未发现过花朝的魂魄。此事大有蹊跷,恐怕非我们几个小辈能解决……我建议你们,带着昭五魂魄,先回终岁山去吧。”   周自恒一愣:“那你呢?”   俞移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当然是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我早先就告诉过你,我就是来终岁山蹭饭的。”   冉毓此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刚醒便听见了“蹭饭”二字:“蹭饭,什么蹭饭,到饭点了吗?”   顾陵捂着脸,觉得十分丢人:“饭什么饭,快起来!我们准备准备,明日回山去了!” 第19章 禁足   第二日同那老镇长简单解释了一遍此事,那老镇长大惊失色,只道自己少时听说过些花神庙闹鬼的事,不过那些事都是捕风捉影,没想到竟是真的。周自恒只说让他们重修花神庙,为昭五花朝立牌位祭祀,又承诺终岁山会派下几个修士来镇守,才使那老镇长放了心。   几人简单交待后,将昭五鬼魂收入符咒之中,便动身回了终岁山,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谢清江。   谢清江听罢,沉吟了片刻,道:“自恒,你将那鬼魂交于我看看。”   周自恒十分恭敬地奉上了那张符咒,谢清江右手持咒,左手在虚空中画下了不知是什么的一道符印,二者刚一接触,符咒的边缘便泛起了些微微的蓝光。   谢清江脸色一变,迅速地收了手,掩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许是刚出关不久的缘故,他的脸色虽比前几日好了些,但仍是苍白。周自恒皱着眉道:“师尊近日还是身子不好?”   “无事,多年的毛病了,”谢清江摆了摆手,又苦笑道,“此事听移山的果然没错,这少年郎被困于水井这么多年,除了那道附灵咒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顾陵奇道:“什么东西?”   谢清江闭着眼摇了摇头,脸色不太好看:“如果我没感受错的话,他身上应当是有修真界的某种禁术,正是这种禁术封印了他的神识与记忆,但施术之人用得并不纯熟,因而自恒的引魂还情压过了这种禁术。”   顾陵还想多问两句是什么禁术,可谢清江明显不想多说,他一向温文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反常地沉郁:“有人想拿他献祭……对他魂肉伤害太大,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了……自恒,你带着他的现形鬼魂,把他安置到我房后的青玉池中去静养,至少三年,才能补足他的魂魄残缺。另外,这段时间,你多下山几次,去寻寻花朝的魂魄吧……若能寻得她的魂魄,这少年郎会恢复得更快些。”   谢清江口中的青玉池在他所居丹心阁之后,池水以他自身至纯至净的灵力凝成,是修补疗伤的圣地。顾陵瞧着周自恒将昭五的鬼魂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心中不禁叹道,师尊当真是个好人,就连不认识的人都能叫他如此尽心尽力。   周自恒带着昭五的魂魄,刚想离开,便被俞移山一伸手拦住了,顾陵看见他当着谢清江的面,毫不避讳地冲周自恒抛了个媚眼:“等会儿我嘛,这么急干什么?”   谢清江无奈地笑了一声,也不生气,他同严华真人颇有几分交情,对俞移山倒不陌生:“忘了问你,移山,你怎么跟着他们来了,你师尊近日可好?”   “我师尊那老头儿整天餐风饮露飘飘欲仙,好得不能再好,就算自己破产了也饿不死,”俞移山笑答道,顺手从袖口摸了封信扔给了谢清江,“清江仙尊,这是我家老头儿让我带给你的信。.”   谢清江接了那信,打开扫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但表情太过细微,在场几个人竟都没有看出来,只见他带着微笑读完了那封信,顺手便将手中的信化为了纷洒在空气中的粉尘:“甚好,你在这里,正好也指导指导我座下几人……”   “好说好说,”俞移山懒洋洋地答道,一伸手揽住了周自恒的肩,“对了仙尊,我想和自恒兄一起住,你知道我俩一向交情匪浅,住在一起也有话聊……”   “好,”谢清江一口答应,瞥了周自恒一眼,欣慰道,“自恒平日老是一个人,性子又闷得很,你与他住在一起,极为合适。”   周自恒瞠目结舌,像是见了鬼一眼看了俞移山一眼,却被他一把搂住,边胡说八道边往殿外走:“就是我师尊要把我放在终岁山寄养一段时间嘛,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天天见我你不高兴吗……”   顾陵十分同情地盯着二人背影,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何止是不高兴,恐怕天天见你,他过不了几天就要疯了。   正打算行个礼和萧宁一起告退,谢清江却笑吟吟地主动叫起了他:“小二啊……”   顾陵心里“咯噔”一声,谢清江平日宽容大方,可鲜少笑得这么高兴,一旦他笑得这么高兴,必定是有事要责罚弟子,提前幸灾乐祸。   呃,不对,是……提前表达慈爱。   心里这么想着,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师尊。”   “听方才你大师兄说,你带着小九,在那镇中遇见了几次危险,”谢清江叹了一句,“为师在想,是不是平日里对你们太过纵容了……”   顾陵一惊,先磕了个头,奉承道:“哪里哪里……”   谢清江继续忧愁地叹道:“可你和小九的修为不佳,还是师尊的错,这样吧,你在山上禁足三年,带着你师弟好好修炼,如何?”   “三年?”顾陵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来,据理力争道,“可是……”   其实终岁山弟子在弱冠之前几乎都是一心修行,极少下山,只是清江仙尊常年闭关,座下徒弟便也怠惰些,三天两头便被旁的仙尊座下弟子带下山去玩。顾陵最爱新鲜热闹,禁足三年,如何能忍?   “三年之后,小九便弱冠了,”谢清江托着腮,方才忧愁的表情被一个温和的笑容取代,“等得他弱冠了,你正好带着他下山游历几年,不是更好?”   “我……”   顾陵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谢清江便“哎呀”了一声,佯装忧愁地叹道:“今日挽山仙尊来过一次,说他座下弟子实在不像话,竟有人下山之际往烟花之地去,我已和挽山仙尊将这几人揪出,送到慎戒阁去了……”   他转了个语调,笑道:“小二虽经常与他们在一起,烟花之地却不曾去过吧?”   一番话将顾陵所有的抗议都堵了回去,他连忙摇头,老老实实地躬下了身子:“弟子怎敢犯戒!师尊教诲,我必然牢记于心……那个,我觉得师尊所言甚好,这三年之内,弟子会带着小九一心修炼的。”   “如此再好不过了。”谢清江欣慰地示意他起身,又瞧着他与萧宁出了丹心阁之后,脸色才突然变了。他本生得清俊秀丽,即使面色不好,也自有一番风骨在,此时的表情却阴郁不已,他抬手在空气中画了个传音咒,冷冷地说了一句:“挽山,你来一趟,我有事与你讲。”   顾陵垂头丧气地从丹心阁出来,才发现萧宁居然一直在盯着他看,忙赔了个笑,道:“从今以后同师弟闭关修行,为兄心里真是高兴得很……”   却不想萧宁与他同时开了口,却是问道:“你去过青楼?”   “没有!”顾陵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摇了摇又泄了气,“算了,你不要告诉师尊……其实我去过,但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敢干,你若是想去瞧瞧,等咱们下山游历,我便带你……”   “不必了。”萧宁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顾陵没心思去追,站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觉得更愁了。   我到底怎么惹你了啊小祖宗。   不过眼下他实在没心思多担心这件事,方才他据理力争,不愿禁足山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体内“种芳心”尚未拔除啊。   若不能一月一次回冥灵山那边去报个道,他会不会痛死在自己床上?再说妖族那群老妖怪灵精得很,不知能不能相信他被禁足的解释?   顾陵唉声叹气地回了屋,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他胡思乱想着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透过他没有关上的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阿陵——”   顾陵皱了皱眉,下一秒,待他反应过来之后,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惊诧地望着他房门口笑意盈盈、仿佛已经站了许久的梵落花:“姨母?”   梵落花抬了抬眼,娉娉婷婷地朝他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平日里最喜欢穿的人界女子的齐腰襦裙,缎光流转的裙摆上绣了一大片昙花,头上清净的银饰叮当作响,脚下走得也是一份不乱,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若有人推门进来,定要以为顾陵拐来了人界侯门深闺里的小姐。   “你……您怎么来了?”顾陵搬了个凳子,又做贼心虚地往窗外看了几眼,梵落花见他样子,掩口嫣然一笑:“阿陵放心,我进门之前在你屋外设了结界,旁人不会发现的。”   从多年前天悬之战后,妖族向魔族俯首称臣,妖魔二族便以冥灵山为界,背阴为魔,向阳为妖。冥灵山是至邪之地,从冥灵山出来皆会沾染一身妖魔气息,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耗费许多时间来消除自己身上的妖气,可梵落花作为妖族首领,居然只身到了终岁山来,真是可叹一句大胆。   “我知道你今日之事了,特来给你送东西的,”梵落花说着,从袖口摸出一个白瓷瓶来,笑道,“种芳心解药在此,可保你至萧宁弱冠后三月无恙。”   顾陵有些迟疑地接过那瓷瓶来,还没说话,便听得梵落花继续说道:“我已与族中诸老保你如此之久,阿陵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若是药效过了之后萧宁仍在终岁山,姨母就是心疼你,恐怕也保不了你了。”   顾陵在心里把那群老妖怪骂了一个遍,面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只得老老实实干干巴巴地答道:“姨母放心。”   梵落花却已然站起了身:“阿陵如此,我自然放心,我也不多在你这里待,你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是。”   “多谢姨母关心,”顾陵见她施施然地推门欲走,不免多奉承了一句,“姨母今夜盛妆,美得很,不知是要去何处?”   他本来只想吹捧几句,不想梵落花真的回了头,嫣然百媚地冲他一笑,心情颇好地道:“我去……会个故人。” 第20章 暮诀   清晨的丹心峰后山,空气犹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感觉。竹叶上积了昨日春夜的雨水,被剑气一激,扑扑簌簌地掉下来,抖落出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   “大漠沙如雪……”   顾陵斜倚在长桥栏杆上,似笑非笑地敲着面前初初长成的少年舞剑。他左手提了一壶酒,眉心仍点一痕红,长发束玉冠,但梳得不慎仔细,堪堪垂下几缕,却正映风流。眉目随着年岁更长开了些,凤目在那张生得温柔的脸上斜斜一勾,竟生出了些撩人意味,只坐在那里,便是一幅入画的“落魄江湖载酒行”。   “燕山月似钩……”   他拎着酒喝了一口,拍了拍手,赞道:“这一招使得漂亮!”   萧宁装束同他差不多,只是规矩地点了眉心一点红,规矩地将发束得一丝不苟,双眸深邃,带了些凛冽意味,与顾陵平易近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目光迫近反倒多了几分威压。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激荡的剑光在顾陵眼前一晃,萧宁却已经收了剑,有些无奈地走到他旁边坐下:“师兄非要我学这些人界花里胡哨的剑招,别扭得很……”   “什么花里胡哨,这叫风雅。”顾陵笑吟吟地盯着面前的人看,小崽子已经算是被他养大了,这几年二人朝夕相处,他已经将这小师弟脾性摸了一个遍,并得了他十二分信任。   萧宁素来不爱说话,从小在清江仙尊手下长大之时,便没几个朋友,得他如此倾心相待,自是对他不设心防。顾陵盯着面前小美人的脸,十分遗憾地想,要是上辈子能未卜先知就好了,早知道萧宁这么好骗,他何苦去当反派。   “师尊若看见你喝酒,又要骂你了,”萧宁伸出手来,抢过了他手中的酒壶,低声道,“偏你这么明目张胆,也不怕……”   他还没说完,顾陵便探身过来,想要把酒壶抢回去:“我怕什么,你师兄我十岁开始便被师尊骂,骂到今天早习惯了。”   萧宁当然不肯还他,举高了胳膊,却不想那酒壶盖子本没扣紧,争执之间盖子脱落,酒壶一歪,那酒水便尽数泼在了萧宁的双手和衣袍上。   “你……”顾陵瞧他一张脸迅速黑下来的样子,不禁捧腹大笑,“你急什么,难道你馋了,也想喝酒?可你这么个喝法……”   他话音未落,萧宁便板着脸往自己手上舔了一口。   他一双手宛如玉骨,纤细修长,酒本是挽山仙尊座下师兄从山下为他带来的葡萄酿,紫红色的酒水在那双漂亮的手上更加醒目。萧宁浑然不觉,皱着眉,十分嫌弃地说了一句:“馋什么,真难喝。”   他已然加冠,头发束得高高的,深邃的眉目轻蹙,一张小脸瞧着清纯又无辜,更何况他嘴角还残余着紫红色的酒水,看起来居然有点色|情。顾陵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怔,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起了点莫名其妙的变化。   他吓得突然站了起来,幸好白衣飘荡宽松,看不出什么来。萧宁不知所以,还是跟着他站了起来,少年长得极快,居然已经隐隐有了比他高的趋势:“师兄,你怎么了?”   “无无无无无无事,”顾陵嘴角抽搐了两下,在心里将自己痛骂了一顿,转身就想溜之大吉,“我突然想起来今日还有些事情……”   “师兄,我昨日加冠了。”萧宁在他身后,冷不丁地说,“师尊说不知我生辰,便用入师门那日做我生辰。”   “我知道啊,”顾陵没回头,含糊地说道,“昨日我不是便与你庆贺过了吗?”   “师尊还为我赐了字,我今日来舞剑之前,本想告诉你的,”萧宁继续说道,“师兄知道师尊为我起了什么字吗?”   顾陵心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没人比我更知道了,但见萧宁执意要说,只得装作无事地回过头去,和颜悦色地说:“哦,是什么?”   “叫暮诀,朝暮的暮,诀别的诀,”萧宁紧紧地盯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罕见的笑来,“你字有朝,我字有暮,可见你我……”   “哎呀,阿陵,小九,你们怎么在这里!”   萧宁还没说完,一个一惊一乍的声音突然自桥那头出现,顾陵侧头去瞧,只见俞移山高高兴兴地朝他奔了过来,周自恒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跟着,满脸都是嫌弃。   萧宁飞快地把刚刚露出的一丁点笑意收了回去,十分冷漠地行了个礼:“俞师兄,大师兄。”言罢转身就走。   俞移山瞧着他的背影挠头:“小九怎么了,怎么见了我就生气?”   顾陵觉得有些头疼:“无事,他向来如此,俞师兄不必在意。”   “他和自恒可真是同门师兄弟啊,性子真是出奇一致,”俞移山搭着他的肩,推心置腹地吐槽道,“一个大公主,一个小公主,我兄弟二人怎么如此命苦……”   “俞师兄说得太对了,我也觉得……”顾陵点头如捣蒜,这个比喻简直不能更恰当了。   周大公主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板着脸走近了些,毫不容情地张口打断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禁足期解了,小九过几日要下山去游历,这几年他只与你交好,你便随他一起去吧。”   顾陵敛了笑,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句:“是。”   担心留得太久被两人发现,说完之后他便继续说道:“那二位师兄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有事,”周自恒却破天荒地没有放他走,只蹙了眉,仔细说道,“昭五的魂魄在青玉池中养了三四年,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元气,重新为鬼了。可我与移山这几年在山下游历,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发现过花朝的踪迹。”   “我与自恒多次引魂还情,想要召出花朝魂魄,却只能感受得到她的存在,无法与她对话,”俞移山叹了口气,“所以自恒的意思是,你与小九下山这段期间,也要注意为此事多留留心。”   “好说好说。”顾陵急着走,一口答应,随后溜之大吉。周自恒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疑惑地问了一句:“往日恨不得多说几句,今日他这是怎么了?”   俞移山却盯着他的背影,笑得一脸鸡贼:“师弟长大了,总有些自己的事嘛……” 第21章 心乱   周自恒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两眼,转身就走,俞移山追过来,十分愉快地问道:“自恒兄,何处去啊,一起吃饭吗?”   “你自己先去吧,我去找师尊一趟,”周自恒面不改色地回答他,“昨日施还情之术,我有些疑惑想去问师尊……”   俞移山愤愤不平地骂了两句,十分不高兴地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周自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提剑便往丹心阁去了。   这个时间,师尊按常理来说都在打坐静心,一般不许人前去打扰,可这件事……他必须得即刻问清楚才是。   出乎意料的是,师尊竟不在丹心阁之内。   周自恒站在丹心阁后殿,施术法再次感受了一遍,丹心阁中的确空无一人。他莫名其妙,本想转身离开,术法还没收回,他却突然感受到丹心阁之后的竹林当中有道极强的结界。   竹林之后便是青玉池,他来过许多次,为何此时会有结界……周自恒蹙了蹙眉,终究还是没有按捺好奇心,缓缓地走了过去。   木桶外镂刻了细细的花纹,顾陵向来讲究风雅,连这种东西都不例外。他散了一向梳得不齐整的冠发,那长发如同一匹黑色的缎子,湿漉漉地搭在桶边上。木桶里放的是凉水,虽不至于冰,但还是冷得让他打哆嗦。   睫毛已经被打湿了,一刻不停地颤着,顾陵死死咬着下唇,唇中那颗痣仿佛是不小心溅上的一滴鲜血。他闭着眼睛,闷哼了一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鼻息终于缓了下来。.   顾陵脱力地靠在木桶边缘,呆呆地想,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实在是想不清楚。   最初两年他经常怀疑如今是在做梦,种种皆是他死后做的一场大梦,梦一颤就不见了,而上辈子的记忆太过鲜明,以至于他看见萧宁就忍不住哆哆嗦嗦。   后来他发现,萧宁同上一辈子完全是不同的人,或者说,因为他用心去照顾他、讨好他,所以萧宁完全变成了与上一辈子不同的人。   他会笑,会感恩,担心他受到伤害,时时刻刻都想要让他开心。形影不离的这三年,逐渐长大的少年几乎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为熟悉的一个部分,惊觉想要撕裂开来的时候,却发现这种情感已经刻进了骨血,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可是这种情感是什么,最初是为了保命不得不生发的讨好,后来是师兄弟间的正常情谊,如今却渐渐酿出了些别的……   在他小的时候还好,如今他渐渐长大,越来越像当初那个人,他本该比从前更怕他,可他却没有。不仅不怕他,甚至还对他……   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情感,顾陵心乱如麻地闭上了眼睛,却有些惊讶地发现,从他重生到现在,即使他知道萧宁对他做过这么多事,即使他记得是他亲手杀他,他竟然都无法对萧宁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恨。   为什么……   他闭着眼睛,却突然又想起了萧宁那双玉骨般的手,上辈子那双手无数次抚摸过他,十分喜爱掐他的脖颈。手是冰凉的,如一块上好的冷玉,每次濒临窒息之前,那双手又会突然放开他,温柔地摸过他的脸颊,像是安抚一般。   似乎曾经,他也如今天一般舔过自己的手……   顾陵突然想不下去了,他闭了闭眼,把自己沉到了冷水之中。青天白日想这种东西,想的还是那个人上辈子对他的凌|辱,自己恐怕是疯了。   他刚刚平静了些许,便听得房门之外传来一个声音,下一刻有人便推门走了进来。   “师兄——”   顾陵在水下一个激灵,飞快地把自己手心里一直攥着的“种芳心”的最后一粒解药吞了下去,然后露出头来,十分紧张地盯着萧宁:“你……你怎么不敲门?”   萧宁莫名其妙:“从前我来,也未敲过门啊。”   他走近了几步,很自然地绕过了顾陵浴桶前摆着的屏风,顾陵来不及穿衣服,也来不及缩回水下去,只得呆呆地看着他绕了过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凝视。   “你……”   因是冷水,他周身并没有氤氲的水汽,萧宁刚一绕过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泡在水里的顾陵。他露着锁骨分明的肩膀,墨黑的长发一缕一缕散在水里,仿佛千万只钩子在四处招摇。   喉咙有些发紧,他目光上移,又瞧见了师兄紧咬的双唇和唇上那一颗痣,眼神是湿润的,眉间红痕似是因下水前没有擦净,如今晕开了些,在额头上染出一片绯色。   萧宁愣愣地看了这几眼,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感觉有一把火从自己的体内热烈地烧了上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寻常,他背过身,欲盖弥彰地从屏风里急急走了出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想告诉师兄,我今日早上已禀过师尊,师尊说我们明日便可下山,无须再去回他了。”   “是……是吗?那太好了,”顾陵泡在水里,不知是该大大方方地出去还是迅速抓件衣服盖上,只得继续缩着,清清嗓子,假作正经地说,“明日……明日我们在丹心峰前江春道碰面吧,这是你成年后第一次游历,今晚……今晚要好好准备,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萧宁面红耳赤地朝着屏风里模模糊糊的影子瞄了一眼,似乎很想再看看,可惜他最终还是收敛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师兄好好休息。”   顾陵趴在木桶边缘,听着他有些不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发了好久的呆。良久,他才看着自己手中已经空了的白瓷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恶狠狠地把它摔到了地上。   白瓷瓶四分五裂,顾陵眯着眼睛想着,萧宁早已不是上辈子那个没人疼没人爱只能任人欺负的孩子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得用尽全力护他下去,绝不能像从前一样赶他出师门。至于妖族那边,此次下山游历恰好是个机缘,能拖一天是一天吧……种芳心虽是奇毒,但未必无药可解,若能寻到个神医,早日帮他拔出这威胁,就好了。 第22章 秋鹤   第二日二人各怀心思地碰了面,往山下去了。.终岁山弟子成年之后皆需本门下师兄陪伴下山游历,时间一两个月不等,回去之后授护剑铃,才算是成了师门之下正式弟子。顾陵边走边想,萧宁当年天赋极高,成年之后第一场试剑大会崭露头角,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必能成周自恒之后师尊座下首徒。   想到这里,他又突然想起,萧宁已然弱冠,大师兄却没有如前世一般盗禁|书、习暗术,不知是已经躲过了这一劫,还是……   顾陵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本来只想保自己的命,结果保命如此困难不说,他还得费尽心思想别人的事,真是天可怜见……   二人下山之后先去了夏河镇,谢清江叮嘱过,要他们去找老镇长了解一些当年之后的事。可巧两人到时恰逢正午,于是决定先寻个地方吃午饭,再去找那老镇长。   这日似乎是镇内的集会日,前几日萧宁拂袖而去,顾陵有意继续跟他套近乎,于是便也不吝啬。萧宁鲜少下山,大街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要萧宁多看两眼,他便掏了钱就买。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要没了那可就玩儿完了。   于是萧宁左手拎了一大包桂花糖糕,右手提了一壶桂花酿,脖子上还挂了一串夏河镇上小孩子十分爱吃的百花糖,顾陵犹嫌不足,一会儿问一句。   “小九,这个你喜欢吗?”   “小九,这个你要不要?”   “小九……”   “师兄!”萧宁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有点不识好歹,便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那个……你的钱很多吗?”   “你管他多不多呢,你高兴就行了,”顾陵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兴冲冲地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咱们难得下回山,我……”   “其实不用的……”萧宁低着头,小声道,“我……”   “什么?”顾陵没听清,弯下腰来凑近了些。.   萧宁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师兄对我最好,不用把我当小孩子了。”   师兄!   对我!   最好!   顾陵被这几个词砸了个七荤八素,仿佛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绕着他的脑袋转起了圈圈。   一只喜鹊道:“听见没有,你完全洗白啦!”   另一只喜鹊道:“愣着干嘛,快向大佬表忠心啊!”   于是顾陵飞快地打好了腹稿,正打算用一段超长文字抒发一下此刻自己感动的心情,手却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   顾陵:“?”   萧宁的长绝几乎在一瞬间就出了鞘,寒光在抓住他的那个人眼前一闪而过,顷刻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顾陵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却没成功,只转过头去,看向了抓他手的那个人:“我说……”   “松手!”萧宁冷冷地喝了一句,那个人却浑然不听。顾陵打量了他一遍,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还是他暂且按下了萧宁的剑,谨慎地问道:“阁下何人?”   “‘青山如玉江如练,终岁门间一点红’,”对方却问道,“你们是清江仙尊座下弟子?”   终岁山中弟子,额心皆点一痕红,也皆着终岁白袍,但三位仙尊座下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他们师尊座下弟子,服饰袖口带一圈青色的花纹,因当年有几人声名大噪,被世人传了一句“青山如玉江如练”,广为称颂。   如今此人脱口而出,即使他不是个修士,也肯定是个对修真界有许多了解的人。   顾陵十分惊讶,又打量了他一遍,对方瞧着三十岁出头,身着灰色麻衣,左袖子上绣了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容貌生得温柔,一点棱角都没有,仿佛握而生温的暖玉,一双眼睛更是温润如秋水,望之气质高洁,想来便不是寻常人。   对方轻轻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腕,指法娴熟地在他脉门处一扣,顺手点了三处穴道,开口说道:“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大夫。”   顾陵一愣:“大夫?”   那灰衣人微微点了个头算是见礼:“姑苏人氏,沈秋鹤。”   “秋鹤先生!”顾陵惊道,连忙拉着萧宁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个礼,“您怎么会在这儿?”   “秋鹤先生?”萧宁收了剑,也颇为诧异,抿着嘴道,“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得罪,望先生见谅。”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算是熟悉得很——姑苏沈壑,扶风方施——闻名于整个修真界的两大神医,顾陵刚入师门时便有所耳闻。   方施年少成名,被称为“鬼医圣手”,为人傲慢无礼,但医术一绝,许多人一掷千金,都难以见他一面。沈壑则是多年前突然出名的神医,与方施不同,他经常背着药箱四处周游,救死扶伤,不收钱财,整个修真界都甚是尊重他,因沈壑字秋鹤,人人见之,都恭称一句“秋鹤先生”。   沈秋鹤微微笑了笑,回道:“无妨,方才怪我鲁莽,你们防备也是应该的。”   顾陵连忙拱手:“终岁清江门下二弟子顾陵,见过秋鹤先生,这是我九师弟萧宁。”   萧宁敛目行了个礼,没有多说话。   沈秋鹤微微点头,随后蹙起了生得细长的眉,有些忧虑地说道:“顾陵……你们可愿随我一坐,让我仔细把把脉?我瞧着你,似乎不是很对劲。”   顾陵以为他看出了自己体内“种芳心”之毒,满心想着神医居然自己撞上门来了真是走大运,听他一说简直求之不得:“那麻烦秋鹤先生了……”   于是三人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大堂,随意点了两壶茶,沈秋鹤为顾陵把着脉,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   萧宁见他神色凝重,虽一向不爱与陌生人说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秋鹤先生,我师兄怎么了?”   顾陵感动地看了他一眼,真是太有良心了,现在居然还知道关心他了。   口中却道:“大堂嘈杂,要不然先生与我开一间客房?”   沈秋鹤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了小二:“小二,准备一间客房。”   萧宁刚要随着顾陵一起起身,却被顾陵制止:“小九,你便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   他还没想好理由怎么搪塞萧宁,沈秋鹤便也开了口,温和地说道:“我可能要施术于你师兄,不可受房内第三人干扰,你在这里稍等片刻可好?”   萧宁有些迟疑地看了顾陵一眼,顾陵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秋鹤先生不是坏人,我随他去,过一会儿便回来,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   萧宁倒是听话:“好。”   顾陵这才跟着沈秋鹤上了二楼一间客房,坐下来让沈秋鹤继续把脉,此次他好像是自指尖注入了些许的灵力,顺着顾陵的经脉四处扩散。顾陵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只感觉血液中有凉凉的灵力四处乱窜,透过他白皙的皮肤发出微微的蓝光。   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沈秋鹤才猛地撤了手,顾陵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沈秋鹤急急地站了起来,甚至带翻了身下的座椅,口中犹在念着:“你……” 第23章 九玄   他话音刚落,顾陵便感觉自己眼睛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正对着他的恰好是房中的镜子,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似乎突然变成了浅蓝色,下一刻再看时却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你可经历过什么特殊的事情?”沈秋鹤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已经不如方才那么诧异,躬身扶起了地上歪倒的座位,喃喃自语道,“譬如……为人所控,时空错乱,记忆不全之类的事情,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特殊的事情?”顾陵听他讲“时空错乱”,心头一跳,只得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答道,“算是……算是有吧,我时常觉得自己记忆有些偏差……”   沈秋鹤有些怜悯地摸了摸他的手腕,道:“孩子……你体内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封印,交错杂乱,就连我都很难探出什么来,你若是想……可把自己的疑问讲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三种?”顾陵诧异地问道,“这……我只知我记忆有缺失,却不想如此复杂。我叫先生单独来坐坐,本是想问先生,我体内的‘种芳心’,除了解药,可还有别的方法可解?”   “这是小事,”沈秋鹤顺手扯了旁边案上一张纸,提笔便开始写,“种芳心虽是妖族奇毒,但始创之人其实是人,人所制的毒,必有解毒之法。我为你针灸拔毒,之后你再照此方煎水服下,催动灵力在全身过一遍,不出一月,便可拔除。”   他笔尖突然顿了顿:“不过在拔毒之时,你的灵力和内息可能会受到极大干扰,有可能几日之内都无法催动术法,万要小心。”   顾陵不料此毒真的能拔除,哪还会在乎这些小事,不禁喜出望外:“先生所言可真?我查阅古籍未寻到此毒的破解方法,只以为除了施毒之人,无药可解……”   “放心,”沈秋鹤边写便笑道,“此毒……原是痴情女子为留住情郎所制的,也算是巧,数年前我有一友人也中过此毒,我费尽心思才研制出了这张药方……对了,你是怎么中的毒?”   “我随师尊前去冥灵山除祟之时,不慎为妖族所抓,”顾陵听得那句“痴情女子”,便顺着面不改色地胡编乱造道,“妖族一女子见我年轻貌美,意欲染指,下了此毒想让我臣服于她,我虽惜命,但不至于出卖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逃出来……”   他本就是胡说八道,偏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沈秋鹤一顿,竟复又笑了一声:“这着实有缘,当年我那个友人,也是如此中的毒。”   这次轮到顾陵懵逼了,他张着嘴“啊”了一声,但见他落笔,便忙感激不尽地收起了沈秋鹤写下的药方,喜道:“秋鹤先生妙手仁心,实在让晚辈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报答先生才好,不过先生方才说要针灸拔毒……”   沈秋鹤叹了口气:“你是带你师弟下山来游历么?”   顾陵忙答道:“是。”   “那也算巧,你们不如就在此店住下吧,”沈秋鹤思索着道,“我本计划在附近小住一段时日,如今碰上你也算善缘,每日你拔毒之际,我便可以施以援手。”   早听说秋鹤先生是整个修真界难见的大好人,果然名不虚传,顾陵站起来鞠了一躬,十分感激地说:“先生如此,我实在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沈秋鹤见他满面笑容,不禁随着笑了起来,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必感激我,倒是你自己,该忧心忧心自己体内的封印,你可知我刚刚为何如此诧异?你体内那三道封印,若我没探错,有一道,该是九玄……”   “九……玄?”顾陵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看见过,“这是?”   “九玄此术……当年修真界有一大战名曰天悬,你该是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四绝子’江拂意之徒洛久安叛出师门,修习暗术,”沈秋鹤托着腮,耐心地解释道,“洛久安此人天赋异禀,私下与魔族勾结,在他们的帮助下,于暗术中寻到了逆天改命的禁忌术法。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称此术为‘九玄’。”   “九玄此术是修真界大忌,至今无人能详细说出它的所有效用,洛久安在多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四绝子在天悬一战中身死魂消。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接触过一次,要不然也探不出你体内被打下的‘九玄’,”沈秋鹤犹有些惊魂未定,“可……此术如今在你体内,想是封印了你九重记忆,还有可能封印了你的天赋与灵力,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   九重……记忆?   顾陵眉间突兀地跳了一下。   记忆若是论“重”的话,九重指的是什么呢?是九段记忆,还是九个瞬间,想必没有人能说清楚。至于天赋与灵力此事他倒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察觉,他对自己上辈子的灵力和术法一点记忆都没有,而这辈子……只感觉自己在学什么的时候都很费劲,还经常被大师兄和师尊骂不上心,从前他以为自己一向如此,可现在看来,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虽得知自己体内有些纷繁复杂的术法,但种芳心得解,顾陵的心情实在不错。他定好了房间,付了银子,便施施然地带着萧宁去了镇头那老镇长的家中拜会。   那老镇长还记得二人,十分热情地摆了茶,又说自从那“鬼”被赶走之后,夏河镇可谓是平安喜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望着萧宁道:“这位小仙君,当年来的时候还只有那么高呢,如今才几年不见,居然长得这么快。”   萧宁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板着脸僵硬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顾陵听了这话倒是高兴得很,顺手摸了摸萧宁的头,笑道:“我也觉得他长得太快了,看看,现在比我都高了。”   老镇长哈哈大笑着与他又寒暄了一会儿,千恩万谢地感叹自从终岁山派立派于此之后,夏河是如何太平云云。顾陵问了他花神庙的旧事和那石板上的壁画,老镇长却道此事他还需问问旁人才知道,让他二人过几日后再来。   末了送二人出门时,那老镇长才一拍脑袋,笑呵呵地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是七夕啊!我们依着夏河立镇,每年七夕皆要乘船放花灯祈愿,两位仙君可有兴趣?若有兴趣,我为二位准备一条小船如何?”   顾陵本想答“不必麻烦了”,但略一思索,晚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他还没有在这种地方过过七夕,觉得有意思得很,于是话到嘴边突兀地改了口,他笑眯眯地说:“那便麻烦镇长了。”   萧宁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竟悄悄地红了。 第24章 同渡   夏河镇之所以叫夏河镇,便是因为镇中有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流名曰夏河,似乎是哪条大江的支流,平日里风平浪静,十分适合引水灌溉、乘船游玩。在下山的第一天夜里,两人便划了小船,在河中晃晃悠悠地四处乱转,觉得有趣得很。   夏日晚间的风带着些河面上的凉爽之气吹到二人脸上,顾陵扔了桨,十分惬意地坐在船头,顺手便在怀中摸出了一壶酒,嘴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萧宁在船舱里坐着,静默地低着头,听了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问:“你在唱什么?”   “哈,你终于忍不住问了,”顾陵冲他挑了挑眉,笑道,“我自己编的,好听吗?这首曲子叫《从前在终岁山上有一个公主叫小九》……”   “师兄!”萧宁眉心一跳,无奈地抬起头来看他,“别拿我开玩笑了。”   “瞧你这人闷得很,开点玩笑多好啊,”顾陵拎着酒壶凑近了他些,一双眼睛在黑夜之中发着光,“不要跟着大师兄学,多大点孩子,整天老气横秋的,来,给哥哥笑一个。”   他一凑近,萧宁便闻见了桂花的气息,也不知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那壶酒在作祟。这味道让他欲罢不能,他略微侧了侧头,却还是看见了微弱的光亮之中,师兄有些湿润的、带着酒气的唇瓣。   好想……   他尝试着凑近了些,顾陵没有察觉,仰着头喝了一口酒,还在兴高采烈地胡说八道:“冰山美人有什么意思,你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丑多了,难道不想让自己更……”   他低下头去,却正好看见了萧宁近在咫尺的眼神,那眼神是湿的,和平日里大不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滚荡漾。.萧宁深深地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咚,咚,咚。   顾陵觉得心跳得突然有点快,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唤道:“小九……”   萧宁却鬼使神差地又凑近了些,两人的额头几乎要抵在一起,他甚至听到了他浅浅的鼻息。   咚咚咚咚咚。   心跳一声一声重若擂鼓。   顾陵甚至有种错觉,似乎下一秒他就会……   船是乌篷船,空间本就狭小,顾陵坐在蓬外,萧宁坐在篷内,外人瞧着只能瞧见顾陵一个人。而就在顾陵几乎要把眼睛闭上的千钧一发之刻,突然有个冰凉的东西砸到了他的身上。   顾陵:“?”   萧宁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一些,有些狼狈地侧过头去,黑暗中连着脸颊带耳根红了一大片。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笨拙地转移话题道:“怎……怎么了?”   顾陵努力按捺了自己不正常的心跳,侧身拾起了方才砸在他身上那一枝素白的莲花。旁边船上几个小姑娘在“咯咯”地笑,有一个胆大的竟然还喊了起来:“哥哥,可曾婚配吗?”   夏河民风淳朴,富户商人不摆谱子,也没什么皇亲国戚,少女竟如此泼辣大胆。顾陵拿着那枝莲花,不禁失笑,斜过头去扬声笑道:“未曾未曾——那个,花儿只有这一枝吗,我这船内还有一位哥哥,长得比我还俊,你们不想送给他几枝?”   萧宁瞪了他一眼,刚道了一个“你”,方才喊话的少女便打断了他,笑意盈盈地说着:“那哥哥倒是把他叫出来啊,若是比哥哥你还俊,我们便把满船的莲花都送他。”   顾陵掩饰着方才的不自然,带了笑意冲萧宁道:“叫你呢,来,出来给她们看看。”   萧宁撇了撇嘴,闷声道:“我不。”   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顾陵抿着嘴,为了装出一幅自然的样子,甚至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害羞什么,又不是叫你……喂!”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萧宁抓住手,一把拉进了船舱里。由于没有防备,顾陵整个人一扑就扑进了萧宁怀里,萧宁显然也没想到,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狼狈地转开头:“你……我不是故意的。”   顾陵又好气又好笑,只听得萧宁又说了一句:“我也没想到你这么轻……”   他似乎是使了什么术法,船在没有桨的情况下晃晃悠悠地飘走了,远远地离开了那一船采莲女,顾陵听见那少女的笑声越来越远,不禁说道:“就是叫你出去给她们看看嘛,长得好看藏着掖着干什么,看一眼又不要钱。”   萧宁道:“不要,我不如师兄好看。”   顾陵趴在他身上装傻,闻言想了想居然道:“说得也是。”   方才周边游船颇多,嘈杂热闹,此刻船也不知飘到了哪里,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过了一会竟然听不见人声了。船头挂了一盏小小的灯,映得外面的夜愈发黑,顾陵听着船外流水的声音,歪着头道:“你……这是飘到哪儿了?”   他话音刚落,不知是萧宁故意使了术法,还是夜风太急,船头那盏灯居然“咻”地一声就灭了,两人顿时陷入了纯粹的漆黑当中。顾陵一愣,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要起些变化,为了不让对方发现,他有些狼狈地想要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却突然被萧宁扶住了肩膀。   黑暗中已经长大的萧宁声音有些沙哑,他看不见对方的样子,竟然觉得他声音和前生一样具有侵略性,他突然说:“师兄,你从前说你自己去过青楼……”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顾陵只觉得身体的反应更加严重了,他急匆匆地推开了萧宁的手,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摔了下来,连着往船边上爬了好几步,才道:“对……对啊,怎么,你有兴趣?”   萧宁迟迟没有说话,顾陵靠着乌篷,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身体上的热度还迟迟消散不掉。这夜月色不太好,朦朦胧胧的,光线微弱,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顾陵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做了个极大胆的决定。   幸亏是在夜里,月光昏暗,彼此都看不见彼此的动作。顾陵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对待着自己,还故意翻来覆去地动了几下,掩饰衣料摩擦的声音。   “师兄……”   萧宁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萧宁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说句话吧……” 第25章 荼蘼   “说……说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想泄露自己已经乱了的鼻息。.脑中混乱一片,他甚至觉得,若是萧宁再靠近些,若是他像方才一样看着他,若是他凑近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一句话,哪怕就一句,他就要……   情|欲上头,烧得人难受,顾陵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咬住了自己的一块衣角。他牙关颤抖,身体几乎有些痉挛了,轻微的摩挲声淹没在他翻来覆去的故意声响和船外的流水当中,几乎听不出什么来。   萧宁在离他有些远的船那头坐着,说完刚刚那一句话后就一直背对着他,似乎在仔细地瞧着船外的夜色,又似乎在出神。顾陵有些失神地盯着他,衣角滑落,露出了一声小小的呜咽。   好想……抱抱他。   好想听听他呼吸的声音,想看看他熟悉的眉眼。   好想……亲吻他总是不笑的唇角,把所有的温度都分享给他。   可是……   船重重地晃了几下,顾陵的眼角都红了,一滴眼泪顺着眼尾滑进了鬓发中去。他感觉双手一片湿凉,心中也凄惶无比。   我这是……在做什么?   前生萧宁囚他在地宫,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当初只是恶意满满的报复罢了,他就是喜欢看他哭,看他求饶,看他痛苦,看他丢了自己的一身清白,崩溃着求他放过。可今生萧宁敬他信他,没有迫他,也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但他却三番五次地,仅仅通过不经意的接触,便情难自禁。   我难道……   难道……   难道——   萧宁突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闷哼,他甚至听清了萧宁前生每次纾解之后舔嘴唇的声音,这声音他熟悉得很,是萧宁惯常会发出的。   湿滑而情|色。   心中荒唐地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和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那他是不是,也对自己……   顾陵觉得一股凉意从后颈蔓延开来,沿着脊梁骨扩散了一片,让他不禁一颤,突然打了个激灵。   难道——   顾陵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腿,闭上了眼睛,心中依旧一片混乱,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飘过了许多画面。   自己重生回来,他第一次开口叫那句“师兄”。   夏河那口井当中,隔了重重水流他错愕着瞪大的眼睛。   他成年之后,在斑驳竹叶的阴影下,第一次对他露出恍如轻云出岫的笑容。   ……   前世最深刻的仇恨、最痛苦的回忆、最血腥的往事此刻模糊成一团无关紧要的乱麻,顾陵迷迷糊糊地想着,为何他那日将自己浸入凉水桶中,却忘不掉脑中飘渺的旧事呢。   为什么不恨他呢?   十六岁开始朝夕相伴,他看得清这少年坚硬外表下柔软无比的一颗心,也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他从上辈子那条不归的歧途中拉了回来,绑在了自己的身边。这么多年,对他好已经成了不可分割的习惯,他也已经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明媚、快乐、心动的,部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自己陷害、成为自己生命的阴霾的人。   再也不是冷漠无情的路人。   是这个尘世中最为亲密,最不想分开的人。   难道——   顾陵往萧宁那边爬了几步,刚刚近身,一声巨大的声响便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萧宁自船尾“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冰凉的水花拍了顾陵一脸,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宁:“你……你干什么?”   萧宁浮在水面上,鬓发有些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义正言辞道:“船里太……太热了。”   顾陵瞧着他的脸,一时间心中竟然浮上了诸多柔软情愫。他虽年少轻狂,口头不饶人,但从前世到今生,从未尝过一星半点的情爱滋味,如今依旧分辨不出自己内心情感,只觉得慌得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可萧宁却突然开了口,说道:“师兄从前说……要带我去青楼看看。”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   顾陵一瞬间觉得心跳都停了,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问:“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为何想去青楼?可是岁数到了,想尝尝这人世的滋味不成?”   萧宁低着头,垂下的乌黑发髻在他英俊的小脸上投出一片阴影,让顾陵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才听见他“嗯”了一声。   顾陵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唇齿都有些哆嗦,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笑了,声音如平常一般吊儿郎当:“师弟以后……也要找个道侣吧,像你这般人才,定有许多小姑娘喜欢,你告诉师兄,师兄帮你在师尊面前说好话……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   萧宁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水珠从他有些苍白的面上划过,居然让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笑容,那笑容映在他身下的河水当中,被波澜打成了一片片破碎的虚影。   秉烛是古剑。   剑刃钝,剑身沉,连张纸都划不破,却能在灵力催动下削铁如泥。   此刻仿佛有人持了这把剑,没有催动半点灵力,硬生生地把他的心一块一块地切了,弄得满手鲜血淋漓,却不能喊痛。   可是好痛啊。   顾陵张着嘴,半晌没答话,良久才低低地道:“你先上来吧,我们回去早些休息……”   那情感太模糊了,前世之恨,今生之爱,错综复杂,根本难以言说。这样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情感,却要他如何……如何想得清楚,又如何强迫萧宁顺从他的心意呢。   顾陵突然想起,萧宁前生身边便有魔族一个漂亮女子,容貌如花,纤细灵动,而对他从来都不过是羞辱。如今他走不出来,自己有了这奇怪的心思,难道要萧宁随他一起疯不成?   不该,在他从前的心愿里,萧宁就该安安平平地长大,找个美貌的道侣,得众人艳羡。与他或亲如兄弟或形同陌路,后半生有了自己的事情便保持距离,或死或飞升,一生绵长。幸福美满。   不该与他绑在一起。   萧宁上辈子若没遇见他,也该有这样的一生的。   窗外夜色漆黑,顾陵靠在冰冷的篷边,突然想起了今年仲春,他与萧宁一同躺在终岁山上某棵花树下。他恶趣味地挑了人界俗之又俗的戏本子为他读,萧宁也只在一旁静静地听。少年的嗓音清冷清冷,听到末了,便叹了一句,这人世情感真如仲春的花树,开过便谢,一场荼蘼花事了。 第26章 痴妄   当初他订房之时,萧宁的房间与他相邻,只隔了一面墙壁。.还过船之后,顾陵只感觉自己一刻都不能在他身边待下去了,只要看见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想象到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要属于别人,他便觉得内心一抽一抽地疼。   顾陵一句话也没有再跟萧宁说,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了个严严实实。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仰头喝了一整碗凉水,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想是隔音不好,一片寂静当中顾凌竟然听见了隔壁的声音,推门进去后的脚步声,换衣服时衣料摩挲的声音,放洗澡水时流水涔涔的声音,一分一毫都听得清清楚楚。顾陵愣了一会儿,随后烦躁地一头栽到了床上,拿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他蒙在被子中,咬牙切齿对自己说,“跟个大姑娘似的磨磨唧唧,你难道喜欢他不成?你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多少姑娘喜欢你呢,你关心他干嘛,他还……他从前还……”   喜欢……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两个字晃出去,拥着被子自言自语,越说越起劲:“你从前欺他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一天?他从前辱你这么多回,还杀过你,你如今竟还一厢情愿地自己往上送,变态,变态,变态!”   他连着骂了好几声,犹觉得不够,红着眼睛把被子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从今以后,你若再有这种心思,必定……”   “公子?”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有人在他门外轻轻地叩了几下。.顾陵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坐在床上,结结巴巴地说:“谁……谁啊?”   “公子先开开门。”门外的女声听起来泫然欲泣,顾陵愣了一愣,一时间想起无数恶霸欺凌孤女之类的场景,他连忙扶了扶自己方才被蹭歪了的发冠,胡乱整了整衣服,嘴中道:“来……来了。”   他刚开了门,便觉得扑面一股甜得发腻的脂粉味儿,一个姑娘扶着自己的额,一头栽到了他怀里,口中还娇嗔地道:“公子——”   顾陵低头一看,只见此女娇躯之上只缠了一条粉红轻纱,曲线毕露,身姿曼妙,只是脸上的脂粉略有些多,蹭了他一肩。甜腻的气味随着她靠近直冲鼻腔,呛得顾陵咳嗽了好几口。   得了,都不用去青楼了,居然直接送上门来了。   顾陵扶着那姑娘的肩,把她拉远了些,无奈地说:“姑娘,你——”   “公子,奴家是来服侍你的,”那女子瞟了他一眼,眼神几乎能够滴出水来,“公子一个人住,不寂寞吗?”   顾陵飞快地摇了摇头,道:“你……你是这客栈里……”   那女子笑了一声,掩口道:“奴是隔壁风月楼的,我们嬷嬷与这客栈老板熟得很,便常让我们前来服侍……”   “不……不必了,”顾陵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虽去过青楼,可从来不过是口头上耍耍威风,实际却怂得很,“我是修道之人,不可破戒,姑娘还是去找别人吧。”   夏河镇多有前往终岁山拜会修行的修士散道,这姑娘想是也多见,当即便嫣然一笑,冲他行了一礼:“原来是个小仙君,奴见你长得这么俊俏,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公子呢……仙君见谅。”   顾陵也不想与他多说,含糊地伸了伸手:“姑娘好走。”   那姑娘拂了拂自己的头发,持着手中的团扇冲他一扇,转身便袅袅娜娜地走了。顾陵被那扇来的一团香风熏得昏头转向,却迷迷糊糊听得那姑娘边走边说:“我还与姐妹打了赌呢,仙君与隔壁公子都这么俊俏,我进不了仙君的门,姐妹却进隔壁了,今日运气真是背得很……”   顾陵扶着脑袋,很头痛地重新捡起被子,回到床上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姑娘说的是“隔壁”。   隔壁,那岂不就是——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自己耳边的墙传来一个重重的撞击声,随后是一个女子娇笑的嗔怪:“小公子怎地如此急,且容奴家……唔……”   顾陵完全不敢相信,抱着被子呆坐着,只听那女子很快便不再说话了,出口的皆是些不成调的甜腻呻|吟,而那男子几乎一直是沉默的,只发出几声闷哼,隔着墙壁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心头噌然火起,顾陵愤怒地起了身,连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了两步,手刚刚摸上门框,就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气昏了头,此刻只想冲到隔壁房间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萧宁。虽然他从内心深处知道萧宁不太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可……万一真的是呢?那就是他为萧宁定下的房间啊。   他说了自己有心悦的人,又心心念念想去青楼,万一是受了哪位同门的蛊惑,想尝尝女子的滋味呢?他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该说些什么——斥责他犯戒?可各条清规戒律,自己都不知犯了多少了,凭什么要他一直端着。说他不爱惜自身?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师兄弟罢了,说不定,萧宁还会觉得他多管闲事……   顾陵丢了魂一般退了几步,复又在床上坐了下来,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十分奇怪,奇怪得就像当初——   当初……   脑中突然剧痛,顾陵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头,残余的记忆碎片仿佛五彩斑斓的蝴蝶一般纷至沓来,却又纷繁复杂,叫他什么都瞧不见。   但在这千头万绪当中,他突然扯住了一根线。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记忆复杂又混乱。他记得自己披散着一头长发,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深深垂着头,坐在地宫的床上。萧宁似乎刚刚回来,竟一反常态地朝他走了过来,顺手摸了摸他的脸,语调轻松道:“笙儿今日可有想我?我为你……”   话音未落,那把匕首便横在了萧宁的脖子上。   年轻的魔尊眨了眨眼睛,竟没有躲,他脖颈处跳动的青筋有力而明晰,只要顾陵下定决心稍稍一用力,就可以让他立刻命断当场。   可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在他脖颈间剧烈颤抖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做。 第27章 伤梦   萧宁睁着那双泛着血红色的漂亮眼睛,声音听起来好沙哑:“你都……想起来了?”   “好玩吗?”顾陵竟然笑了,他一字一句地用力说着,“哈哈哈哈哈……好啊,这次有些新花样了,真是好玩得很。   “你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给谁看?”萧宁死死地盯着他,口中说出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捅得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痛吗?羞耻吗?又要像从前一样自绝经脉吗?你倒是来啊,我有的是功夫陪你玩。”   匕首“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一双手颤得更加厉害,他听见自己伤心欲绝的声音:“你这般盼着……盼着我死?我虽有九条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的啊……”   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顾陵抱着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觉得自己的心痛得抽搐,却根本不知道是为什么。又湿又滑的眼泪打湿了整张脸,他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压抑着自己的抽噎声,几乎要背过气去。   朦胧的尘世当中似乎有人在唤他:“师兄……”   “师兄!”   他感觉有人把他从他抱着的被子当中一把拉了出来,随后他便落入了一个怀抱当中,怀抱是暖的,带着十分幽微的花香气。顾陵几乎有些贪恋这种温暖,甚至怀疑这是自己的梦境,只得伸出手死死地抱住了对方。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小九……”顾陵无意识地抱紧了他,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氤氲出一大片水痕,而顾陵却只是一声一声地唤着,“小九,小九……”   萧宁又急又无奈,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最温柔的口气尽力安慰:“我……我在啊,师兄,你梦见什么了,别怕,别怕。”   今夜他在船上,与他靠得那般近,他实在没有忍耐住,只好听着他的声音,荒唐又毫无经验地自|渎,本以为黑灯瞎火,他肯定不会发现……   可他肯定是发现了。   要不怎么会那样急匆匆地便回了来,即使他把话题扯到青楼上,他都不肯多跟他说几句话,回来后更是锁了门便不再出来,想必是气得狠了。   刚巧他的房间在顾陵右侧,窗外便是隔壁的青楼,晚间顾陵左侧的客人前来寻他,说自己想与他换个房间。   这倒也无可厚非,他让出了自己那间房间,本来想跑到师兄房间来认个错,可想想他的样子,恐怕根本不想见自己。萧宁无心睡觉,只得悄悄地溜到了顾陵那间房的房顶,抱着剑吹风发呆。本想着这么坐上一晚上,到底还是没忍住,偷偷摸进了师兄没锁的房间中,想与他说说话。   大不了编些别的理由,他的师兄虽是风流潇洒,但对于自己的这般痴心妄想,想必还是介意得很。   但萧宁刚进房间,便发现顾陵没有睡着,或者是睡着了,却深陷梦魇。他竟死死地抱着被子,扭曲地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宁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吓得不知所措,只得拍着背给他顺气:“师兄,你醒醒啊。”   师兄……   顾陵死死地抱着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冷汗从额间涔涔而下,但不知怎地,意识却很模糊。他感受到有人在他后背温柔地抚摸着,竟让他一分一分放松了下来,逐渐便落入了深深的睡眠当中。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顾陵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尝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边被什么东西压着,他眯着眼一看,却看到萧宁跪在他的床下,头靠在他身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正睡得平和。顾陵一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发现这并不是幻觉。   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噌”地把手抽了回来。萧宁被他乱醒,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茫然道:“师兄,你醒了?”   “你你你你你——”顾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舌头都打结了,“你怎么在这儿?”   “昨夜你左边房间的客人来找我换房,我与他换了,夜里睡不着,本想……”萧宁缩回了手,面色黯然了一瞬,口气却若无其事,“但是我惹师兄生气,想必师兄不想见我,只得等你睡下了再来,谁知师兄昨夜做了噩梦……”   他难得说这样的软话,顾陵捂着十分痛的头,迅速提炼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昨夜他并不住在自己定下的房间,是自己想多了……而他朦胧中抱住的人也不是错觉,竟真的是他。   可他说“我惹师兄生气”,是怎么回事?   还有昨天自己哭成那副丑样子,竟让他看见了?   顾陵还没有自我纠结完,萧宁见他不答话,便以为他还是在生气:“师兄别怪我昨日……我一时昏了头,才会……”   “去个青楼而已,”顾陵飞快地打断了他,口是心非地说道,“再说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想找个道侣一同修行,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有何可气?”   他说着,只觉得自己心里酸酸地漫延了一大片,又不得开口,憋得心尖都颤了。偏生萧宁还抬起了头,面上一片愕然:“原来你是为这件事——”   他突兀地住了嘴,看着顾陵突然瞥向别处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师兄不想知道,我心悦的人是谁吗?”   顾陵简直快被他气昏了,他抱着被子,突然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反应太大,又坐了回去。他越想越憋屈,看着萧宁有些闪烁、不同寻常的表情,更是觉得昨夜自己伤心欲绝,这熊孩子却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来戳他的痛处,可恨,实在可恨!   况且昨夜自己也不知被什么迷昏了头,竟然抱着被子哭成那样……顾陵盯着萧宁,有些自嘲地想着,自己这算不算是自我虐待……虽然上辈子对不起这混小子,但死都死过一回了,如今对他仁至义尽,何必要如此憋屈。   想归想,真正说出来还是不敢的。   萧宁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有些紧张地开口道:“我说了,师兄不要生气……你知道我自小便很少下山,终岁山上又无女修,所以——” 第28章 原身   顾陵一愣,后知后觉地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自己昨夜忙着伤春悲秋,竟把如此简单的事都忘了。他重生前那段日子里,萧宁一直独来独往,这些年除了他也不怎么跟别人接触。照这孩子的性子,肯定不可能对谁一见钟情,那莫非——   莫非是他几个师兄弟?!   三师弟不可能,一直在屋里躺着,都没与他们见过几面。六师弟也不可能,这孩子估计缺心眼儿,如果萧宁看上他,他估计要先带着萧宁找个瞧眼睛的大夫……莫非是大师兄?这两人的性子倒是挺像的,大师兄更傲娇点,可是大师兄已经有了俞师兄啊……   那么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与旁人……   万般思绪一齐涌进脑海,顾陵心里抽痛了几下,下意识地脱口道:“你,你别说了……”   他会说谁的名字呢?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光当中,他又与旁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心中的情绪沸腾翻涌,疼得几乎叫自己受不住。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你的心上人……若是告诉了我,不知我还要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来。顾陵混乱地想着,又觉得很嘲讽,他从复生以来,只是兢兢业业地求萧宁的信赖,求不要落得前世的结局,没想到如今却会有这种情绪。从前世到今生,他从没想过自己竟还有为他而伤情的一天。   萧宁觑着他的脸色,目光突然一黯,随后便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个大礼,复又在他床边跪了下来,一向清冷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颤抖:“我犯悖德妄言之罪,请师兄责罚……”   顾陵抬起眼来看他,哑声道:“你有何罪过?”   萧宁垂着头,丧气地说:“修行未成,有何颜面管这些情爱之事,实在不该!师兄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提了。”   “阿陵,你在吗?”两人正相对尴尬,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沈秋鹤温润的声音,顾陵像是衣角被烧着了一般,“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飞奔过去开门,一边跑一边含混地说道:“你……你先回去吧,我与秋鹤先生有些要事要聊。”   萧宁慢慢地站了起来,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之前的颤抖和脆弱似乎全是他的幻觉,此刻萧宁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起来是一贯的无情:“好,师兄与秋鹤先生聊天,我先去买早点了。”   待得萧宁离开房间,沈秋鹤在他对面坐定之时,顾陵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沈秋鹤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唤了一声:“阿陵?”   “啊……啊?”顾陵回过神来,连忙伸出了自己的手腕,苦笑道,“昨夜没休息好,今日有些精神不济,先生见谅。”   沈秋鹤笑着摇了摇头,细长的手指按在他的脉间:“如今你师弟出门,我恰好为你施第一次针灸拔毒。”   顾陵点头应下,又迟疑道:“会很久么?”   “不会,”沈秋鹤道,他瞧着温柔儒雅,做什么都叫人觉得风度翩翩,“在你师弟回来之前便可结束,只不过……”   顾陵连忙道:“先生但说无妨。”   “这第一次拔毒,对你伤害最为严重,”沈秋鹤取了随身药包中的长针,淬入灵力观察了一番,“你可能会面临短期内灵力全失的状态……而且——”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腔调:“阿陵,你身上封印,若我没认错,有一道该是清江打下的……这是我唯一能认出来的封印,这道封印封住了你的血脉。修行之人,血脉清澈明净,可有了这道封印,我竟看不到你的原身……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不是人族?”   顾陵一怔,飞快地接了话:“不是人族?这……师尊的封印?我竟一无所知……”   内心却极为诧异,此前他有一段时间也曾好奇过,他有九命猫血脉,萧宁魔族出身,为何之前从未有一人知道他们的血脉不对劲……就连他自己前生知道,也是因为妖族抓他去时认出了他的灵血。   妖族本作恶极少,数百年前甚至多有得道飞仙之人,可是自从天悬之战后,妖族对魔族俯首称臣,二者据地为虎,为祸四方,在修真界早已是和魔、鬼二族一般,成了人人喊打的族类。   沈秋鹤对妖族似乎没那么多敌意,他摇了摇头,叹道:“不管你是不是,今日之后,你出去待几天,不要跟你师弟碰面为好。你不知道自己的血脉,万一……灵力全失之后,极有可能维持不住人形的。”   长针带了灵力,深深刺入了他背部几个穴位,顾陵皱着眉,却出乎意料地发现一点都不痛。不过半个时辰,沈秋鹤便收了长针,面带悲悯地说:“阿陵要记住我说的话,清江为你打下这道封印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你还是先瞒着同门,回去仔细问了你师尊才好。”   顾陵十分感激地道:“实在是多谢秋鹤先生了……只是不知,我多久会……”   沈秋鹤微一思索,道:“最迟三日之后,最快明日,你便会恢复原身。当然,若这道封印有别的效用的话,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灵力受阻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顾陵当然知道此事的影响,之前他不知自己是妖,后来在妖族恢复过一次原身。只是不知是体内封印在作怪,还是他修为太差,恢复原身之后竟死活变不回去,还是在梵落花帮助下才恢复人身,打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敢随便化形了。   这一整日顾陵都忧心忡忡,连和萧宁一同到夏河镇下的村子去驱邪时都没怎么说过话。萧宁一心以为早上说的那些话惹他不悦,也不怎么敢随便跟他搭话,只得闷声闷气地跟着他。直到二人一天下来回到镇上,顾陵又早早地回了屋。   他盘算了一天,终于想好,此事现在还不宜让萧宁知道,不如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自己待几天。盘算好之后,顾陵在临睡前提笔给萧宁写了封信,随便编了些理由,只等着第二日初初破晓,便直接离开。   但顾陵万万没想到,他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刚伸了个懒腰,便听得自己嘴中不受控地飘出了一声“喵”。   竟然如此之快!   顾陵心中叫苦不迭,他轻轻地跳下了床,来到了房间摆着的那面铜镜之前,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猫的样子。大概受了封印影响,就算他恢复了猫身也没有恢复原本九命猫的奇特形态,而是变成了一只十分平常的、在人界十分常见的猫。   顾陵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恼怒地伸爪子挠了一下。   白猫就算了,为什么头顶上还有一撮黄毛……想他人身是多么英俊潇洒,原身九条尾巴,也是威风神气得很,如今怎么就……   他还在对着镜子生闷气,房门处突然传来了两声叩门的声音,随后有人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师兄,你醒了吗?”   熊孩子,从前纵容他许他进房不用敲门,这坏毛病居然现在还没好! 第29章 君怀   顾陵心中悚然一惊,一个急扑就想从窗户跳出去,不料却被萧宁眼疾手快地一把在空中抓住。.萧宁提着他的后颈,好奇地打量了一遍,皱着眉道:“哪儿跑来的?”   他顺手把猫抱进了怀里,抬眼看了一圈,意外地发现顾陵不在房中。他走近了几步,眼瞧着床榻微乱,摸摸还带着余温,房间却空空荡荡。他正纳罕之时,突然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   信上赫然是顾陵的笔迹,只说自己有急事要处理,要离开几日云云。萧宁越看脸色越差,看完之后更是面无表情地把信恶狠狠地攥成了一团,砸到了桌子上。   顾陵在他怀里打了个寒战,这孩子日常在他跟前温柔得很,怎么背地里瞧着这么暴躁,不好不好,找机会还是得提点他一下才行。   他犹在胡思乱想,萧宁却在桌前坐了下来,伸手拾回了那封信,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把方才攥成一团、皱皱巴巴的信展开压平,然后像对待宝贝一般收进了怀里,仿佛刚才生气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顾陵看得目瞪口呆,还没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便被萧宁拎着,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秉烛带在他身上,因受主人影响,此刻也缩得小小的,变成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一个火红吊坠。萧宁仔细看了看那吊坠,又跟猫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心想这猫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师兄的房间里,眉间一抹红痕,脖子上还带着吊坠,莫不是……师兄背着他偷偷养的?   竟连养只猫都不告诉他了?   他心情郁闷,顺手在猫头上摸了一把,硬声道:“喂,你是师兄的猫吗?”   顾陵心想祖宗赶紧放我走吧,连忙晃了晃头,“喵”了好几声表示他误会了,不料萧宁见他如此,竟又在他头上摸了摸:“瞧你点的红痕,一看就是师兄的手笔。”   他似乎摸上了瘾,一把一把地在他头上笨拙地捋着,一边捋一边闷闷不乐地说:“你告诉我,师兄去哪儿了啊?明明一起下山游历的,他却把我扔下了,是不是我昨日……”   他突兀地住了嘴,继续对着猫自说自话:“他该讨厌死我了,要不也不会这样的……”   他平日里寡言少语,看着少年老成,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可顾陵尚来不及诧异,就已经被他摸得昏头转向,最后学乖了,干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任他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摸。   心中却暗搓搓地想笑,萧宁瞧着一个冰山美人,暗地里原来还是不改孩子样,这一脸的郁闷,活脱脱像一个怨妇……   萧宁几乎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生物,玩上了瘾,摸完头后时不时捋捋猫尾巴,时不时捏捏猫脸,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干脆冷着脸把猫翻过来,照着柔软的腹部挠痒痒。   顾陵十分痛苦,摇头摆尾地表示抗议,却无济于事。萧宁蹭蹭他柔软的小脸,板着脸说:“他不在这几日,你便跟着我吧,要不然没人喂你,也是怪可怜的。”   顾陵半死不活地瘫在桌子上,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他本以为自己会恢复九命猫原身,可没成想变成了这样一只小东西,一点灵力都没有,如果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岂非要和街边的流浪猫抢食吃?   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萧宁摸得十分舒服,更何况……他打从心底里就想待在他身边,从前是人的时候不能放纵自己,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物种,难道他还要拘着自己不成?   他自暴自弃地往萧宁手心里蹭了蹭,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表示同意。似乎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萧宁竟然没忍住笑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飞快地板着脸把顾陵抱回了怀里,伸手摸摸他头顶上一撮黄毛,思索着道:“师兄给你起过名字吗?”   顾陵心中吐槽道就算他真有名字喵喵两声说了难道他还能听懂不成,下一秒他就产生了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果然他听得萧宁道:“那要不然,你就叫黄毛丫头吧。”   萧宁果然是个起名废。   从前在终岁山,师兄弟们在丹心峰上相邻九座阁子,人人挖空心思给自己题块匾额挂上,就连一向不解风月的大师兄都题了个“凤歌笑孔丘”,偏生萧宁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挂了块牌子名曰“房间”。   顾陵翻了个白眼,差点气得昏过去,他在他怀中挣扎了几下,无声地抗争着,心中悲凉地想,兄弟,你好歹看看性别再说啊。   萧宁却十分满意地把他放到了床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干巴巴地说:“你好好待着,我去给你端碗牛乳来。”   顾陵趴在自己的床上伸了个懒腰,老实巴交地躺下,也不再想着跑了,看在牛乳的面子上,不就是个名字嘛……他忍了。   放宽心之后,顾陵津津有味地舔了一整碗牛乳,然后惬意地趴在窗边晒太阳,心想若是天天过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况且还有……   萧宁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把翘着尾巴躺在窗边的猫拎了回来,顺手揣进了怀里。   ——况且还有美人投怀送抱。   就是这美人平日里瞧着又冷又傲,抱他在怀里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老实。萧宁拎着猫两只前爪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仔细地盯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仿佛教训后辈一般道:“师兄不在,你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既然喝了我的牛乳,今日就要跟着我到夏河镇下村子里去,你去不去?”   顾陵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作为回应。   萧宁却对这回应不太满意,他提着猫两只前爪,仿佛撒气一般絮絮叨叨道:“今日……我们多跑几个地方,从前师兄在,慢慢悠悠的倒是无妨,如今他不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等他回来就可以少操些心了。”   顾陵垂着头,震惊地想,自己是怎么给了这孩子如此矫情的印象的,这可不太妙……萧宁却显然没说完,他伸手摸上猫前额那抹红痕,突然又生起气来:“师兄到底为什么走了啊,他难道真的那么讨厌我?可是我,我……”   这误会大了,顾陵有些头疼地舔了舔爪子,忧愁地“喵”了一声,抬眼看时,却发现萧宁的眼睛竟然红了。   他这是要哭?   顾陵震惊得差点从他手间掉下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生一整辈子,萧宁唯一哭过的时候……便是他赶他出师门的那一次。 第30章 君泪   他记得萧宁在终岁山巅、云宫台上直直地跪着,头顶是明晃晃的烈日。.有慎戒阁的弟子拿了长卷在三位仙尊面前仔细数着他的罪状,而萧宁嘴唇都被咬破了,仍死死地咬着牙磕头,额头砸在地面上,撞出一声声沉重的声响,口齿之间和着血的辩解,始终是“弟子不曾”。   他当然不曾……那些都是他为他编造的罪名啊。   顾陵记得自己拿了淬了灵力的长鞭亲自行刑,长鞭带着呼啸的风声,在他后背留下一片糜烂的血色。他起先直直地跪着,不肯弯腰,后来实在受不住痛,一头栽到了地上,爬起来依旧把腰挺得笔直,一身傲骨宛如青松。   他足足打了九九八十一鞭。   风声呼啸,铭心刻骨。   长鞭落地的一刹那,萧宁终于支撑不住,一只手撑着地,瘫坐了下去。他从萧宁身后走到他面前,声音半分感情都无,冷冷地回荡在四周:“八十一鞭已毕,红印破碎,自今时今日起,清江仙尊座下萧宁再非终岁山弟子,自此永生不得踏入终岁山一步!”   他抬起手来,在虚空当中结了一个师尊最常结的、名曰“丹心”印,那印自他修长苍白的指尖落到萧宁的额头上去,为他打下了一个猩红耻辱的印记。   “丹心为印,天下为证!”   顾陵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了,他只记得自己眼前很模糊,隔了那一层模模糊糊的白雾,他看见萧宁捂着胸口紧紧地盯着他,伸手抹了一把口齿之间的鲜血,一滴眼泪自通红的眼尾处掉了下来,晶莹剔透,一闪而过,融入血迹当中,顷刻便寻不见了。.   这滴眼泪是他唯一见过的、萧宁的眼泪,这滴眼泪也分隔了萧宁的一生——在那之前,他是终岁山上静默隐忍的小弟子,被他陷害多次,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在那之后,他堕落成为魔族的尊主,额间血印比终岁山为他点下的更红,他永远似笑非笑,冷酷无情,纤长的手指挑过他的下巴,薄唇轻嗤,留下一句冰到没有温度的话语。   “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朝笙。”   可你如今,为什么要哭呢?   萧宁揉了揉眼睛,似乎十分懊恼,他从前在顾陵面前拘谨不已,虽流露出十分的尊敬和信赖,但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却是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   顾陵看他眼泪将落未落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得不得了,他轻轻地探头凑近了些,下定决心后,便伸出柔软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口。   萧宁如遭雷击,十分震惊地抓着猫的爪子拎远了些,盯着他纯澈的蓝眼睛,仿佛在看一只怪物。   反正他也不知道这猫是谁,顾陵狠了狠心,装出一副撒娇情态来,软绵绵地“喵”了一声,憨态十足地从他手下跳到了他怀中,蹭了两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又在他下巴处舔了一口。   萧宁僵硬地圈住了他,似乎从未有动物如此主动地对他表示过友好,让他受宠若惊。顾陵嗅着他怀中淡淡的香气,惆怅地想,他可千万不要知道这猫是自己变的,若是让他知道了,这张老脸都要丢尽了。   接下来的两日,萧宁将他揣在怀里,足足跑了十几个村子。   两人前一日一同前往夏河镇下村子的时候,萧宁只道是自己下山游历,不想麻烦他,所以什么事都自己做。自己御剑、画符咒、施引魂之术、镇压邪祟,期间还贴心地为他结界挡太阳。顾陵那日没怎么与他说过话,他便一个人慢吞吞地做着,足足磨了一天,二人才回去。   然而他不知道,原来萧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般……迅速。   顾陵扒开萧宁的前襟,露出两只骨碌碌的蓝眼睛,震惊地看着他飞快地寻到了村落的邪气,结印画符镇压一气呵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的“慢吞吞”根本全是装出来的。   况他一向不爱与生人多说话,自己在的时候还会与那村落里的村长寒暄几句,萧宁根本就连通知都懒得通知他们,一个人做完了自己的事,抬脚就走。一日下来,他竟连水都没喝一口。   正是盛夏,他在各个村子里的古坟中一站便是半天,又没有为自己设结界,这日深夜抱着顾陵回到夏河镇中之时,顾陵发现他这几天后颈处都晒得有些脱皮了。萧宁浑然不觉,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店铺,坐下点了几个菜。   顾陵从他怀中跳到他的脖子上,十分心疼地舔了舔他的后颈,心中暗骂了一句,这孩子平日里瞧着事事妥帖,竟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陵的不寻常,萧宁一愣,伸手把他拎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语气有点低落:“啊,没注意到……”   顾陵站在桌上,愤怒地“喵喵”了两声斥责他,然而他现在实在没什么攻击力,这两声听起来反而像是在撒娇。萧宁摸了摸他的头,一脸郁闷地问:“是不是很丑啊,黄毛丫头,师兄回来看到会嫌弃我的……”   顾陵:“……”你把那声昵称去了恐怕为兄会更高兴一点。   那店铺中人稀稀落落,只有几个深夜饮酒的常客,老板很快便把萧宁点的鱼端了上来。顾陵嗅到了气味,转头就把刚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十分沉醉地伸出了爪子,照着那鱼便扑了过去。   萧宁一把抓住他的爪子,跟他瞪眼:“这么急?”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也跟着我饿了一天了……便宜你了,师兄最喜欢吃鱼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刚松开手,顾陵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翻了个白眼,他这几日虽每日都有牛乳喝,但萧宁自己想不起来吃东西,他也时常跟着饥一顿饱一顿。如今满脑子都是管他呢,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有吃的在面前,先吃了再说。   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会儿,转头才发现萧宁没有点别的菜,只点了一碗醴酪,默默地搅着,却也不喝,只盯着它发呆。英俊的小脸上全是懊恼的神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31章 夜遇   顾陵舔了舔嘴,凑近了在他手边蹭了几下,来表达自己的疑惑。萧宁朝着他柔软的爪子吹了一口气,道:“我没胃口,你好好吃吧。”   岂有此理,这孩子是在自虐吗?   顾陵恼了,把鱼啪地一甩,“喵嗷”一声就跳回了萧宁的衣襟里,以行动表示他不吃他也不吃。可萧宁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有些茫然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擦了擦他嘴角的酱汁。   边擦边嫌弃:“你都抹到我衣服上来了……”   顾陵:“喵!!!”真是岂有此理,好想骂人。   他还没来得及伸出爪子在萧宁下巴上挠一道,便敏锐地听见了逐渐放大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也只有在这样深的夜里才能听得清楚。萧宁似乎突然变得很紧张,他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把顾陵藏了起来,顾陵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摸摸地朝桌面上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黑衣人在萧宁对面坐了下来,那黑衣人带着兜帽,带了一张精美绝伦的半面银色面具,面具之下是颜色很淡的薄唇。他一身黑衣黑得纯粹,瞳色也很深,浓墨一般热烈:“好久不见啊,萧宁。”   萧宁仿佛在一瞬间就敛了方才所有的温情,他冷冰冰地答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陵敏锐地觉察到萧宁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是对对方十分厌恶,却又不得直接发作,话听着别扭得很。那黑衣人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地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萧宁竟然冷笑了一声:“你本事大得很,连丹心峰都能进得去,在这里出现,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黑衣人微微一笑,左手在空气中轻轻一点,竟幻化出了一道金色的符印,他颇有兴趣地边画边说:“五年之约,今已过半——”   “让你失望了,”萧宁搅着自己面前那碗醴酪,打断他道,“我过得极好,师尊护我,师兄弟友爱,况且……”   他伸出了右手,在黑衣人的金色符印中添了几道冰蓝色的痕迹:“况且你所说之事,对我几乎毫无影响,这个赌,你输定了。”   “是吗?我听闻你术法修得精妙,真不愧是大天圣女之子啊,就连不唤醒魔血都能这般……不过你所拥有的,跟你可以拥有的相比,不过是鹅毛一片,你只是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力量罢了……”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笑吟吟地继续耐心地画着那个符,“还有很长时间呢,话不要说得太满,你所以为的并不一定是事实,要不然你师兄怎么就抛下你,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呢?”   顾陵感觉萧宁在桌下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面上却恍若没事一般:“他自有他自己的事情,我总不能天天把他绑在我的身边……”   顾陵不知有人在背后挑拨他们关系,被他一番话气得昏头转向,然而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得克制地往萧宁怀里蹭了蹭,没有冲动地跳出来。   “幼稚,”黑衣人嗤笑道,“他分明是嫌了你,况且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师兄和你师尊,今后必定是你仇人……”   他的目光越过萧宁的脸,往下移去,目光中刚刚倒映出不老实的顾陵一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一把捏碎了手边的符咒,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你,怎么会……”   萧宁不明就里,黑衣人退了两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竟转身直接离开了,他黑色的外袍呼啸而过,很快便融入到了酒馆之外的夜色当中,再寻不到踪迹了。   萧宁站在原地,很疑惑地皱了皱眉,但终究也没有追上去。他重又坐了下来,拿了汤匙仔仔细细地去喝那醴酪,直到一碗都喝光之后,才带着顾陵一同回了客栈。   顾陵一头雾水,他听那黑衣人说了这么多,大概只听明白了两点:第一,萧宁知晓自己的魔族身份,恐怕便是这黑衣人告知的;第二,这黑衣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萧宁,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他也并非真心,甚至是他“仇人”。   凭什么这么笃定……   难道这个人知道什么?   顾陵一惊,缩着脖子想道,他今生对萧宁可算是十足十的好了,若他如此仍有人说他是坏人……那此人,莫非知晓他前世的事?   重生本就是十分意外的事情,有时候他还会想是不是前生之事才是他一场大梦,只有缺失的记忆中不经意对上的细枝末节告诉他一切都不是假象。可是……他的记忆仍是残缺,有许许多多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复生的,这些谜团日夜困扰着他,找不到半分头绪。   还是要早些弄清楚才好,听这黑衣人的话,他恐怕与萧宁见过不止一两次面了。若他长年累月地在萧宁耳边这样挑拨他们的关系,萧宁保不准哪一日就听了进去……   上辈子,这人不会也这么挑拨过他们的关系吧?   顾陵想得头疼,最后忧愁地打了个哈欠,他不经意地抬起眼来,却突然看见萧宁正对着他在脱衣服。   在他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萧宁已经为自己放好了水,准备沐浴,他面前的木桶氤氲出一片虚虚实实的白色雾气,让顾陵看不真切。   顾陵咽了口唾沫,眼睁睁地看着萧宁一丝不挂地下了水,黑色的长发在水面上舒展开来,仿佛一片长势旺盛的海藻。他轻手轻脚地从屏风边跳上了木桶边缘,绕着萧宁走了一圈,边打量边装傻,顺便软绵绵地“喵”了几声。   平日里身着宽松的白色衣袍瞧不出来,可当他脱去衣服的时候,顾陵才发现,原来那个他记忆中清瘦的少年早已生出了这样一副身材。   同他前生记忆中那个魔尊一样,从手臂,到胸口,再到小腹,肌肉线条舒展流畅,散发着具有十足侵略性的气息。蒸腾的水滴顺着他的锁骨流下来,在加上白雾茫茫中那张俊美又深邃的脸,竟让他一时间看痴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萧宁伸出湿漉漉的手,在他脑袋上揉了几把,他盯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道:“你也要沐浴吗?可是你同我一起沐浴,好像不大好……” 第32章 落水   顾陵愤怒地在他手背上虚虚挠了一爪子,“喵”了一声表示自己绝无此意。.可萧宁从没有正确领会过他的意思,竟攀着木桶边缘凑近了他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嗓音低沉:“说起来,你的确该沐浴了……”   不知为何,萧宁竟在这猫身上嗅到了顾陵身上最常有的、桂花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几口,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我一定是疯了……”   顾陵不明所以,萧宁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之间有熟悉的气息喷吐在他脸上,他鬼迷心窍,往萧宁柔软的嘴唇上舔了一下。意外的是萧宁这次没有躲开,顾陵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中似乎有燃烧的火焰。   若他还是人形,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定会盯得他双腿发软。   然而萧宁对着一只猫这样是怎么回事?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萧宁很快便收回了那样的眼神,掩饰性地侧过身去。顾陵本正伸着脑袋深深地嗅他的气味,不料他会突然侧身,措手不及间竟直接栽进了他身下的水中。   巨大的水花溅了萧宁一脸。   萧宁似乎是愣了,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顾陵手忙脚乱地扑腾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般把顾陵从水中拎了出来。随后“哗啦”一声站起身,取了一块干帕子没头没脑地裹在了他身上为他擦拭。   顾陵被他擦得昏头转向,瘫在床上装死,萧宁穿好了衣服,方才散着一头顺滑的长发在床上躺了下来,吹灭了蜡烛。黑暗中顾陵伸爪子拨拉他的长发,却听到萧宁突然一声轻笑。   这轻笑把顾陵吓得毛骨悚然,今生的萧宁犹是个冰山美人,和前世被赶出终岁山前一样,几乎不怎么笑。只有前世萧宁堕魔,囚他在地宫之时,他才听过他这样的笑声。   他感受到萧宁玉骨般的一双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了……你说师兄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顾陵抽了抽鼻子,方才吓炸了的毛慢慢地顺伏了下去,他听得内心一片柔软,不禁蹑手蹑脚地爬到了他的枕边,往他脸上蹭了蹭。萧宁分了一半枕头给他,语气中突然带了淡淡落寞:“等他回来了,我再也不痴心妄想,惹他生气了,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顾陵脑海中突然嗡嗡一片,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萧宁凑近了他些,语气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这件事只许你知道,你若是敢告诉他,我便……”   他想了想,孩子气地得意洋洋道:“我便背着他剥了你的皮做条围脖,你一共也没几两肉,炖了都可惜。”   顾陵:“喵???”你这个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萧宁似乎很高兴,他板着脸,但是没绷住,还是笑了出来:“不逗你了,睡吧,乖。”   顾陵愣愣地看着这个人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形状好看的薄唇,他生得纤长卷曲的睫毛,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前几日那晚的心情,那种心情又酸又涩,他没有想清楚是什么。可在今日,他突然回忆起了自从自己变化成为猫形之后萧宁的一切举动,一个声音在心中叫嚣。   他宝贝一样收起的信。   他突然红了的眼。   他说:师兄……   萧宁入睡很快,只这一会儿功夫,顾陵便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声。他从枕边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随后沿着他的胳膊跳进了他的怀里,四爪朝天地蹭了蹭,萧宁也没有被他吵醒,皱着眉收了胳膊,下意识地搂紧了他。   他是不是……   我是不是……   顾陵突兀地觉得心口剧痛,他挣扎了两下,却没有平息下心口处的痛楚。萧宁搂他搂得很紧,顾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臂中跳了出来。   痛楚宛如密密麻麻的长针,一根一根扎到心脏里去,顾陵感觉自己几乎痛得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还没跳下床去,眼前便被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淹没。   为什么心中想不清楚的心情……会这么痛呢?   倏忽一夜过去,当天光照到顾陵脸上的时候,他眯了眯眼,感觉脑中一片空白,本想如常伸个懒腰,却“咚”地一声摔下了床。   长发从耳侧倾泻而下,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打量了一圈,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说变就变回去了啊喂?   顾陵吓得一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他做贼一般左右打量了一圈,发现萧宁不在房间,也不知是见到他这幅样子没有。   ——摔下来之前肯定是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的,丢人。   不管萧宁发没发现,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顾陵“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他变猫之前身上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番,又飞快地套了鞋,边扎头发边慌慌张张地往客栈之外跑去。   买只猫先。   出了门他才发现,他这一觉睡得可谓是极长,天已然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刻。夏河中心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今日似乎是什么集会日,人潮汹涌,来往不绝。   顾陵围着花鸟鱼虫兽的市场足足转了有三圈,才勉勉强强挑出一只同他有八分相像的猫。那猫也是通体雪白,额间一簇金黄的毛,浅蓝色眼睛中写满了不屑,顾陵付过钱将猫抱在怀里的时候,竟还被它挠了一爪子。   岂有此理,不招同类待见是怎么回事?   顾陵拿了朱红的笔,为那猫额间点了一痕红,猫疯狂挣扎,最后只得龇牙咧嘴地接受了新主人的“馈赠”。点完之后他又捏了个诀,在猫脖子上挂了一个朱红色的吊坠。   总算有点像了。   顾陵心满意足,左手抱着猫,右手提了一大包桂花糕和一壶桂花酒,那是他方才买猫之前顺手买的。因他不在,萧宁这几日可是委屈坏了,突然回来,总得补偿补偿他。   顾陵有些心虚地想着,又觉得有些庆幸,若非这次特殊的经历,他竟不知道,自己在萧宁的心中竟然如此重要。   昨夜那种痛得刺骨的感觉深刻生动,但顾陵竟然恍惚觉得,就算痛,那种心情似乎也能让他十分快乐。   可当他美滋滋地抱着猫提着酒回到客栈的时候,却发现萧宁竟然仍没有回来。   夏河下属十五六个村子,若他没有算错,在化猫形的这几天,他们应该已经全都去过了。萧宁今日连“黄毛丫头”都没有带,径自出门去,却是去了哪儿?   顾陵将猫安顿好,在萧宁房间中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用同门之间的灵力感应探寻了一圈,却毫无发现,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神识当中突然出现了歌声。   那歌声模模糊糊,忽远忽近,听不真切。顾陵觉着这歌声有一些耳熟,他顺着歌声出了客栈,调动自己神识当中全部的注意,终于勉强听清了其中几句——   “知卿来处是天涯,明眸善睐,歌尽长安花……”   “豆蔻枝头听笑语,和羞掩面不肯答……”   “知卿来处……”   这是……花朝的声音! 第33章 灵愿   他对花朝的声音印象深刻,这几句歌词更是记得真真切切,何况那女声宛转悠扬,与昭五记忆中宛如天籁的女声几乎一模一样。   顾陵眉心一抽,匆匆走进了手边离他最近的无人小巷,屈指沉声道:“秉烛,来探!”   若他在他与萧宁的感应当中听见了这歌声,萧宁必然离这歌声的来源处极近。如此的话,他必然也是感受到了这歌声的存在,才匆匆离开的。   只怪他化猫形之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术法和感应,才没有及时发现。   如今却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顾陵翻身爬上了自己的剑,在剑身上叩了一下,凝眉道:“秉烛,寻!”   前几年他的剑与萧宁的长绝结了契,因而秉烛能够感受到长绝所在的方向,为他指引正确的道路。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顾陵垂着眼,心乱如麻地想着,花朝的歌声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大师兄和俞师兄近年来下山多次,从未发现过她一星半点的踪迹,可现如今……   他还没有想清楚,秉烛突然剧烈地颤了一下,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干扰。顾陵有些讶异地低头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已然远远地离开了夏河镇,似乎穿过了什么不可见的结界。   剑身云层之下,象征着魔族地域的黑色海水在视野中奔涌翻腾,发出深沉的低吼。   不过一个分神,他怎么便突然到了魔族的地界!   顾陵呆了一呆,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师兄和俞师兄从来发现不了花朝的踪迹,若是当初那个夺走花朝青春的人是魔族人,想必也只有萧宁能感受得到她的气息了。若不是秉烛能追到长绝的踪迹,他也未必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来。.   黑色的海域似乎无边无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之后,顾陵的面前才出现了一片红色的亮光——海域之上有一座岛,岛上不知是什么发出来的光亮映得整座岛屿鲜红如血,在视野中极为刺眼。他伸手握住了秉烛的剑柄,戒备地四处打量了一圈。   “师兄!”   一个熟悉又惊愕的声音突然撞入他的耳中,顾陵刚刚落地,便看见了站在岛屿边缘、一脸讶异的萧宁。他一手握着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身上白底青纹的长袍在风中烈烈而响,即使身后是一片暗红色的血域,仍是一身激荡的清越之气。   ——同样的背景下,他再也不是那个嗜血的、让他满心畏惧的恶魔了。   顾陵心中一软,伸出手来被他抱了个满怀。萧宁紧紧地撸着他的腰,险些把手中的剑掉下去,委屈的神态宛如一只刚刚找到主人的小兽,声音听起来也少了些平时的冷静自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陵胡乱地拍了拍他的背,含糊道:“我就是今日回来的啊,本想给你个惊喜,却不料你不在……这里瞧着有几分危险,你怎么一个人便不管不顾地来了?”   “今日晨起,我刚刚握住长绝,便听见了这歌声,”萧宁松开了他,缩着手退了几步,仿佛怕他责怪,深深地低着头,一副不安的样子,“我怕这声音一会就不见了,情急之下没想太多,让师兄担心了……”   顾陵顺手摸了摸他的头,有些郁闷地发现萧宁已经比他高不少了:“没事就好。”   萧宁抬了抬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不动神色地护到了他身前:“师兄,此地并不安全,你我不要分开……”   “这是什么鬼地方?”顾陵顺口答应着,四处打量了一圈,岛屿之外是黑色的海水,而岛屿上则多是形状奇奇怪怪的红色小山,宛如迷宫一般,小山之间还有巨大的灰色阴影,他越看越眼熟,蹙眉道,“这个地方,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   “此岛名为‘灵愿’,”萧宁轻声答道,“是魔族最负盛名,也是唯一能渡人族前来的地方。”   顾陵回忆了一遍,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啊,是不是魔族从前那个出名的许愿池……”   萧宁回道:“是,‘灵愿’归魔尊座下左护法掌管,人若有求,可至苍穹海放鲜血为引,渡己来此。左护法手下有上古神器名曰‘恍惚’,可答人世间一切疑问,助人实现心愿,但向魔族许的愿望……”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很快便恢复成了无情出尘的模样:“多少凡人修士来此求愿,多年来鲜血染红苍穹海……说到底,与魔鬼的交易,哪有这么好做……这个地方无身份种族之分,也不许与魔族作对,但许愿之法失传之后来的人便越来越少,如今几乎成了绝境……”   顾陵见他脸上有些许惆怅之色,知他在为身世自伤,当即便飞快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当年花朝由鬼变人,那男子拿走了她的青春为报酬,这何尝不是一种许愿呢?如今花朝在此,那当年之人,岂非是魔族人……”   萧宁重重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叩了一下长绝的剑身:“长绝,来探!”   长绝在空气中震了好几下,似乎已经寻到了歌声的来源,萧宁御剑上浮,略一迟疑,道:“师兄,要不我们共御一剑吧。”   “好啊好啊,”顾陵一口答应,刚刚他还在盘算要是遇见魔物打不过怎么办,“我也觉得此地危险,小九,你要……”   他还没说完,便被拉进了一个略带着些清新气味的怀抱里。   萧宁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出来。顾陵一时间有些失神,突然想起了前世一些模糊的瞬间。脑中倏忽闪过一些细细碎碎的画面——   大汗淋漓的肩膀,耳边靠得极近的喘息,发红的双眼,带着戏谑的笑意。   唯独没有这样的味道。   萧宁御着剑,在灵愿岛上缓缓地飞过。顾陵就坐在他身前,被他一只手护着,深深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高束的长发下露出一段细长洁白的脖颈,周身似乎还有一股桂花的香气。   萧宁默默地想着,师兄窗后种了一大簇桂花,想是洗过衣服之后就晾在那里,才会熏染上这样的气味。   似乎是着了魔一般,他又突然想起了离开终岁山前一日,他绕过那个屏风,恰好看见他在木桶之中,尚未来得及穿衣服。锁骨分明,长发|漂浮,唇心一颗朱砂,凤目微眯,带些水光,烧得他一刻都待不下去,只得匆忙逃走。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分神,长绝“叮”了一声,很不安地抖了一下,萧宁刚回过神来,眼前便闪过一片耀目的白光。   有陌生的气息贴面而过,虚空当中似乎传来一声轻笑,顾陵刚刚回过头来,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击中了胸口,面朝着萧宁直直地从剑上栽了下去。 第34章 镜花   “师兄!”   萧宁急得眼都红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跟着他跳了下去,长绝在他身后震了几下,飞快地跟了上来。.明亮的剑身之上,映出了地面方才折射出光线的东西——镜子。   萧宁这才发现,两座红色山丘之间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铺了四面镜子,宛如四方相连的湖泊。恍惚之间他似乎想起,传说灵愿之岛上有四方魔族古镜,但书中没有具体记载,也不知到底有何效用。   顾陵甚至在地上那几面硕大的镜子上看到了自己掉落的镜像,他多次召唤秉烛想要自救,但术法和灵力在这片空间里似乎都失效了,让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掉。顾陵盯着那几面镜子心惊肉跳地想着,他记得这是魔族古镜,但不知有什么鬼效用,也不知硬不硬,这一下摔下去,会不会直接……   下一刻,他和萧宁竟然双双摔进了镜子里。   那镜面居然是流动的!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镜子,只是表面光亮至极的四方湖泊!   顾陵呛了好几口水,这湖水似乎是死的,他方一坠进来,便开始直直地下沉。顾陵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周围只有一片黑暗,萧宁想是没有与他摔进同一汪湖水中来,此时也不知在哪里。   双手胡乱地抓着,顾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花朝的声音,却比她多了十二分妩媚,那个声音飘飘渺渺,带着笑意:“何人闯我镜花水月之地?”   “何人闯我镜花水月之地……”   “何人闯我……”   声音似能催眠。.   顾陵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直到他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往水底坠去,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折磨得他头痛欲裂。   直到他一头栽进一堆冰冷的雪当中。   触感似乎被减弱了许多,此刻也感受不到冷。顾陵拍了拍袖子上的雪,在一片风雪交织当中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这是在哪儿?   他四处环视了一圈,可周身全是风雪,什么都看不出来,直到他转到自己身后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那里站了个人。   顾陵眯着眼睛走近了几步,才勉强看清楚那人的容貌。   那人一身黑衣,眉心血红,目光深邃,发上落了雪花,嘴唇抿得死紧,周身流淌着让他最最熟悉、最最刻骨铭心的气息。   那竟是……堕魔后的萧宁!   顾陵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又摔了一跤,仰面跌在了雪地上。他看着本不该如此出现的萧宁,感觉自己怕得嘴唇都在抖。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挣扎着再次爬了起来,可是萧宁根本没有看他,或者说,萧宁似乎根本看不见他。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个呆呆的、看起来有些好笑的姿势,直直地盯着他面前雪地上正在挣扎的两个孩子。   他们好像置身于某座山的山顶上,顾陵朝着萧宁正在盯着看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视线出现了群山远远的灰白色阴影。   这样大的雪,这么多的山……   竟是冥灵山!   萧宁前生吞并了妖族,将魔宫筑于冥灵九重山巅,他在此却也不奇怪,可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萧宁又在看什么?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他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风雪之中传了过来,顾陵顺着萧宁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雪地中那两个孩子。稍小一些的孩子鬓发乌黑,稍大一些的孩子银发,生了两只猫耳,正跪在雪地上,苦苦地哀求着什么。   顾陵几乎要昏过去了。   即使他忘记了许多许多东西,但是他还是能认得出来,那生着一双猫耳的孩子,正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那他怀中眉间有一道红印的孩子……   顾陵转头看向一边的萧宁,萧宁似乎与他生前所见有些不同,额间印记从前只是鲜红,如今竟至血红,目光阴冷,似乎心魔深重。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场景,嘴唇轻颤,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顾陵知道,那个眉间一道红印的孩子,就是他少时的样子。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有许多翻滚的记忆在脑海中奔腾不休,但却什么都抓不住,只得睁开眼睛继续去看眼前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场景。   由于殴打和寒冷,年幼些的“萧宁”已经昏了过去,“顾陵”紧紧地抱着他,把他护在自己的身下。一群看不清脸的低等妖族正围在他们身边,狞笑着去殴打二人。   “我说小猫……你怀里这个人是个魔族,魔族如今式微,你护着他有什么用?不如留给我们,吃了他,还能让我们涨些修为……你识相点,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你们九命猫族虽已没落,但我们同为妖族,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还是让开……”   “不行,不要打他!”顾陵似乎也已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把萧宁护在身下,死死地咬着牙,“他是我……是我弟弟,你们若想——”   “嘿,我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有一个妖族没什么耐心,上来便照着他的腹部踢了一脚,顾陵吃痛地缩了身子,喉咙里立刻呕出一大口血来。   鲜血洒在雪地上,瞧着十分刺目,可那群围着二人的妖物却突然对萧宁失去了兴趣。他们双眼放光地围着那滩血,深深地嗅着,一个妖物忍耐不住,甚至不顾丑态地直接伸出舌头去舔那雪地上的血迹,似乎吃到了什么珍馐。   顾陵恍惚地想起,九命猫族的鲜血对所有修行的人、妖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增修为、补亏缺,怪不得那群妖物见了这血,立刻便对萧宁没什么兴趣了。   “你若想救他也好啊……早听说九命猫族灵血对修行大有助益,妖族禁止自相残杀,可若是你自己愿意……”   “灵血……”   “我愿意,我愿意!”顾陵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卷起了自己的袖子,把自己小小的、纤细的手腕凑到了这群妖物的嘴下,“你们喝我的血吧,对你们修行也有好处的!喝了我的血,就不要难为他了。” 第35章 水月   顾陵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便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嘶吼。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萧宁,萧宁一双眼睛都红了, 他疯了一般冲进这群妖物中间, 拳打脚踢,但这时空对他来说似乎也是虚空, 却什么都碰不到:“不许碰我师兄!放开,滚开!”   可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萧宁用尽了各种办法, 根本无法对这些虚无的幻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幼的顾陵自己划开了自己的手腕,把一身的鲜血都放给了这群贪得无厌的妖族。   “大胆妖物!在做什么!”   一声暴喝打断这场景, 顾陵一愣,发现这竟然是师尊的声音。那群妖族想是对来人十分忌惮, 见他来插手,也不再多留, 施了个咒便灰溜溜地跑了。   扔下一身精血几乎被吸干的顾陵, 虽然神志不清,但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抱着怀中的萧宁。顾陵没唤他的名字, 只是含糊地说着:“冷不冷……抱着我就不冷了, 别……别怕,我会护着你……”   后半句被蒸腾在了冰天雪地当中, 很快便连最后的温度也寻不到了。   那时候顾陵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拥有纯种九命猫族九条命的血统,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怀中的萧宁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不……不冷……”   “啊!!!!!!!!!”   顾陵看见长大后的萧宁一头跪倒在年幼的二人面前, 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一声伤心至极的嘶吼。   他什么都抓不住,甚至连冷都感觉不到,但顾陵手腕间血肉模糊的一片刺痛了他的双眼,顾陵轻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怀中之人的脑袋:“别……怕……”   很快手腕处连血都流不出来了,顾陵抱着他紧紧蜷缩在雪地里,把自己最后的温度都给了他。萧宁甚至能够看见,在临死之前,他连眼睫上都结了冰。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终岁山上奉茶的那一日,竟不是二人的初见吗?   就算他自己丢了记忆,可萧宁没有缺失记忆啊……若有此事,萧宁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   年少之时……年少之时……   到底发生过什么?   场景开始扭曲,顾陵知道这幻象似乎已经到了终点,他执拗地探着头,想要再多看些什么。面前的场景却越来越凌乱,最后只能听见一声伤心的、失魂落魄的声音。   “原来……这便是你的第一条命……”   顾陵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满脸全是眼泪。   不知是现在深深凝视着他的萧宁滴下的,还是他自己不自觉间流下的眼泪。顾陵皱着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虚弱道:“你哭什么?”   “师兄……”萧宁抱着他,六神无主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怕极了,随后又唤了一声,“师兄,师兄……”   “别哭了……”顾陵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面前之人的脸似乎渐渐与雪地中那个稚嫩的面容重合。萧宁失魂落魄地抱紧了他,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之处,努力克制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两声呜咽。   顾陵突然想到……这古镜既然可以为他重现前世场景,那萧宁……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才会吓成这个样子?   竟连平日的冷静和自持全都不要了?   “你看见什么了……”顾陵抹干了他的眼泪,捧着他的脸道,“咳,咳……”   萧宁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他不常笑,此时为了叫他放心,硬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没有,师兄你先起来……”   顾陵就着他的手坐了起来,仍觉得自己昏头转向。萧宁低着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平静的心情:“我……我……我没用,方才没能救得了师兄,是这位姑娘救我们上来的。”   顾陵这才注意到二人身侧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同他二人一般,扎了个高马尾,左耳上带了一件尊贵华丽的凤凰耳饰,流光溢彩,映得容貌大气端方。   顾陵忙道:“多谢姑娘相救,不知……”   那女子似乎年岁不大,但目光极为冷漠,见到顾陵瞧过来,方才掀了睫毛帘子,横剑一拜,剑上凤凰羽赫然夺目:“启华真人座下弟子,琼年。”   萧宁皱了皱眉,回头看向顾陵,顾陵也是一愣,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御剑飞花’?”   这女子的名头,说起来却是不大不小的一桩趣事。   修真界下人族之首,自是中都王宫中的王族,王族与修真界一向交好,也算得上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历代帝王也经常把自己的儿女送到修真界诸派中历练苦学,终岁山作为大派,顾陵便见过许多王族子女。   可这些王族子女顶多不过历练至成年,便会下山回中都,继续过贵族生活,承袭爵位或是封臣封君。琼年的本名已无人可知,只知她是中都上一任帝王长女,十三岁便封了清平公主。那帝王嫡子走失多年未能寻得,女子承袭王位并不少见,她本能做人世间最最尊贵的人。   ——只是她却不要。   启华真人在当年阙阳山闭门谢客的一战当中身死魂消,门下弟子散了个大半,琼年本就是中都王族,就此回去继承王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她还中都之后,却在大殿之上三叩九拜,要让出帝王之位,继续修行,硬生生地把启华真人一脉延续了下来。   此事在当年的中都闹得满城风雨,她的父王最终没能拗过她的意思,无可奈何,只得赐了她王族御剑,应了她的请求。琼年使御剑挑尽当夜王宫三十二朵昙花以谢王恩,随后携剑飘然而去,只身入世。   在修真界落了个“御剑飞花”的美名。   琼年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此地为灵愿之岛上‘镜花水月’之地,四方湖泊原是魔族古镜,连往世,通来生,入镜者可见前世来生之事……”   她还没有说完,萧宁便一把抓住了顾陵的手臂,一张小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顾陵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开口道:“姑娘意思是说,这镜中……不是……不可能是幻觉?”   “自然不是。”琼年微微勾了勾唇角,答道,“灵愿之岛上一切事物,天地间惟有我师尊曾在书中记载过,故而我也算是了解一二。”   顾陵摸着萧宁的手,口中道:“还是要多谢琼年姑娘……不过,姑娘为何在此?”   “既然来此,还能为什么?”琼年抿着嘴,握紧了手中雕着凤凰羽的剑,顾陵看见她手臂之上缠了一块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些血色,“不必多谢了,举手之劳而已。”   顾陵扶着萧宁,艰难地站了起来。萧宁瞧着还是失魂落魄,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样子,顾陵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先别怕,回去好好告诉师兄……你现在可还能听见歌声?”   萧宁回过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他刚刚往长绝当中注入了些灵力,语气便又变得沮丧了些:“那歌声……不见了。”   顾陵刚想开口说话,三人脚下的土地突然一震。   琼年方才从四方古湖中把他们救上来,因而此刻他们离那四方湖泊不远。顾陵站稳之后,惊异地发现面前那四方古湖银色的湖水渐渐汇聚,在空中凝成了一个高高的水柱。   一个女声从漫天的银白色光线中传出来:“何人闯我……镜花水月之地?”   这光在湖水落回湖中之后才随着消散了些,三人看见一个女子在方才水柱位置之上悬空而立,面无表情,声音却带着笑意:“何人闯我镜花水月之地?”   光影落在她素白的脸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顾陵看清了她的脸,不禁大惊失色:“花朝?”   竟然真的是花朝。   萧宁同他一般惊愕,但他还是极力按捺了下去,持剑挡在了顾陵身前,小声道:“师兄,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花朝”坦然地从空中缓缓地落了下来,她身着鎏金石榴裙,裙摆比血还要艳丽,然而她的脸色却是惨白的,唇上口脂倒是红艳,只是太过突兀,看起来竟……   不像活物。   “这是虚影,”一直在二人身后的琼年却突然开了口,她往前走了一步,向着那虚影屈指一弹,那虚影居然就此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点,她解释道,“灵愿之岛上各处都有魔族那个左护法设下的虚影看守,不必在意,不过听你二人所言,你们认识她?”   “我们找了她许久,”顾陵回道,“可她的虚影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琼年微微蹙了蹙眉,道:“在这里出现,说明她的灵魂握在左护法手中,你们若想找她,去见那左护法便是。”   二人还没说话,琼年便继续道:“灵愿之岛上不可御剑,我师尊记载得倒是详细。恰巧我也要去寻那左护法,你们若不介意,便同我一起吧。”   不知启华真人为何对灵愿之岛如此了解,但见琼年言行,便可知他所言非虚。三人皆没有御剑,步行从四方湖泊边缘穿过,又从一红色山丘经过,顺着山间小路一路向北。   说来也奇怪,方才二人御剑经过,只见剑下都是规则不一的红色山丘,不料步行经过时,才发现这山丘之间竟是大有风景。小路纵横交错,但皆是横平竖直的形状,每走几步便可见一黑色或白色椭圆巨石,直让二人觉得,他们似乎是在一个棋盘当中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才跟着琼年从一个椭圆的黑色巨石之下的小门中走了进去。   小门之后是一条曲折逼仄的小路,沿着小路往里绕了好几个弯,面前才豁然开朗。顾陵惊讶地发现,这巨石当中几乎是中空的,说它其中有一座宫殿也不为过,四处皆是灰黑色的建筑,而在他们面前的路边上则立了一块碑,碑上四字张牙舞爪——“太仓一粟”。   巨石之内完全封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光,过了那块碑之后,正对着三人的是一块削得整平的石壁,琼年往前走了几步,轻轻地在那石壁上叩了三下。   三人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方听到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从虚空当中传了过来,在封闭的空间内一遍一遍回荡:“所来者谁?”   琼年沉吟片刻,轻声答道:“有求之人。”   “多年未有人前来许愿了,你三人倒是如何找到我的?”那声音似乎带了些笑意,仿佛觉得很好玩,“同魔族做交易,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我听闻许愿之法在人间已毁……”   “许愿之法被我师尊亲手所毁,但我实在有求,不得不来此。”琼年摸了摸面前光滑的石壁,低声道。   “哦,你是启华的弟子?”那难听的声音突然激动了几分,“我同你师尊是旧识,没想到他的徒弟有一日居然会来求我……哈,罢了……说吧,你求什么?”   琼年抬起头,对着虚空说道:“我……我求一人的下落,我寻一人良久,天南海北,却寻不到他半分踪迹,我想知道,他在哪儿。”   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紧紧地按上了面前的石壁,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个问题,你实在不该来问我……”   “为何?”琼年失声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你去问你身后二人,他们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声音语出惊人,“你会找到他的,放心。”   顾陵与萧宁对视了一眼,不确定地说:“我们?”   “是啊,”那声音笑吟吟地答,“小姑娘说了自己的心愿了,你们呢,你们来,求什么?”   “也算是寻人,”顾陵不知声音来源何处,只得对着石壁茫然道,“我们寻一姑娘良久,却在这岛上四方古镜之处看到了她的虚影。琼年姑娘说,虚影之魂魄在这里,所以……”   “哦?”那个声音打断了他,虽然依旧粗粝难听,但却突然带了几分玩味,“你们寻她做什么?”   “是旁人之托。”萧宁在他身后,简单直接地答道,“我们不知她为何在此,但……”   “我可以把她的魂魄还给你们,”那声音突兀地道,“但你们也知道,向我求愿,必得付出一些代价。这小姑娘……是我故人的徒弟,我不答她的问题,也不必向她索取报酬,但你们想带走这魂魄……我一向不为难旁人,你们不如听了我的条件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带走。”   “你说吧。”顾陵皱了皱眉,道。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仿佛在刻意逗他们,那声音提高了些音量,懒洋洋地笑道,“不如这样好了,我要你许给我一个承诺。”   “承诺?”   “是,”那声音道,“我平素也常在人界行走,保不准哪一天又会碰见你们,到时候,我要你履行你的承诺。”   顾陵还没来得及说话,萧宁便先开了口,急急道:“你为邪魔外道,万一要我师兄杀人放火,难道他还要纵你不成?”   “杀人放火?”那声音笑道,“杀人放火……我还用不着你们,我只会让你们做你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既不会违反你们门规法度,也不会背叛自己的道义良心,放心好了。我若是提什么古怪要求,必要你们立刻允诺,但是这样虚晃的承诺,说不定哪天我就忘了呢?寻常许愿人听见我如此要求,必会乐开花的。”   萧宁还是有些顾虑,顾陵却打断了他,悄悄伏在他耳边道:“大师兄和俞师兄寻了花朝这么久,好不容易寻到了,我们先把她带回去再说……他说了是力所能及之事,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萧宁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要不便换我来给他承诺吧,万一……”   顾陵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道:“没事,不必多言了。”   于是他扬声道:“我答应你。”   那声音迟迟没有回应,就在几人以为他不会再回应了的时候,才突然出现:“好……她的魂魄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便还给你们,你们自去方才的湖边,我会把她的魂魄送过去的。”   顾陵道:“那便多谢了。”   “行了,虽然多年未有人前来许愿,但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费口舌……”那声音沉沉地道,“走吧……”   面前那块光滑的石壁似乎就是他传说中的神器“恍惚”,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不耐烦,那石壁竟然也裂了个缝,像是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便恢复了原样。   琼年犹有些担心:“那我寻的人……”   “你去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定知道,”那声音比起之前来,显得更虚无缥缈了些,尾音也在空气中越飘越远,“你回去之后,替我给启华上一炷香吧……”   三人顺着原路返回,刚刚出了那个巨大的石子,顾陵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琼年姑娘……不知你想寻什么人,还请仔细给我们说说,我们也好帮你找到他。”   虽然他对琼年要寻什么人一头雾水,但听方才那声音的意思,竟是笃定他们一定知道。   琼年怔然盯着他眉间的红痕,道:“你们是终岁山人……是了,我曾经以为,我要寻的人也是终岁山派之人。”   顾陵一惊,问道:“终岁山派之人?”   琼年道:“我见他之时年岁尚小,只记得他眉间一点红痕,我也知道这是终岁山派之特征……可我曾经四上终岁山,问遍了三位仙尊和山上几位道友,他们却说自己从未见过我所寻之人。”   琼年十三岁受封清平公主,是公认的整个王国命最好的人。   十三岁受封后不久,尚还年幼的她便被父王送上了阙阳山启华真人门下。宗亲的兄弟姐妹也常被送上山来历练,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她上山第一日,启华真人便赐了她“琼年”这个名字,盛赞她根骨奇佳,今后必成大器。   年少轻狂,又轻而易举地拥有了这世间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师尊喜爱,师门争相巴结,琼年在十六岁之前,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缺。   直至几年前那一场令阙阳山闭门谢客的大战。   她到如今也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阙阳山便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师尊身死,同门兄弟姐妹一朝散了个干净,严华真人重伤闭关,她在那场根本不知道是和谁的混战当中被一掌打下了阙阳山的狂癫崖。   狂癫崖是阙阳山第一高崖,崖下多有瘴气。她落下崖去,丢了随身的佩剑,腿也被摔断了,动弹不得,四周黑色的瘴气将她团团围住,似乎随时就要把她吞噬。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害怕极了,拼命地吹响胸前的口哨。那口哨是师尊送给他们的,在同门之间传音,可如今……师尊已经身死,同门虽然听得见她的求救,可狂癫崖下如此危险,谁肯来救她呢?   琼年在崖下待了许久。   她本就受了重伤,大量失血,到最后几乎已经绝望了。她木然地吹着那根本不会有用的口哨,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濒死的幻觉在一片黑暗的空间当中阴森可怖,她无力地抓了一把手边的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直到她听见了声音。   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人的背上。   背着她的似乎是个少年,马尾束得又高又凌乱,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他背着她在一片黑暗的山路上十分艰难地行走着,却一直在哼小曲。   “你是谁……”琼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茫然地开口喃喃道,“我是死了吗?”   “呸呸呸,说什么呢?”那少年大惊失色,回过头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了对方额间一点红痕和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小爷不小心掉下来了,到处乱转的时候看见你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就顺手把你救了。”   “救……救了我?”琼年无意识地重复道,“你……我们在哪儿?”   崖底全是黑色的瘴气,如今还不到夜晚,不是瘴气最浓的时候,但她记得书中的记载,入夜之后,这黑色的瘴气会足足上浮好几丈,吞噬崖底的一切活物。   那少年答道:“我在找上山的路啊,诶,你是不是阙阳山的人啊,知不知道怎么上去?”   怎么上去?狂癫崖是阙阳山禁地……除非灵力及其深厚之人御风上浮,根本没有路上去的。   这少年看着年岁不大,若是没有受伤、自己一个人,尚还有可能上去。可她伤重难行,若是带着她,他自己肯定也上不去,两个人一定会都死在崖底的。   “没有路上去……”琼年在他身后昏昏沉沉地说着,“你放下我,崖底召不得剑,御风才能上得去。”   “什么?”那少年大惊失色,“怪不得我方才召剑死活不成功……我现在御风的话,不能带着你一起啊,真没有别的办法了?把这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人丢在这儿,我良心上可过不去。”   他寻了崖间一处裂缝,设了个结界,勉强阻挡了些瘴气,然后把她从背上放下来,输了些灵力助她疗伤:“算了算了,既然我们上不去,还是在这儿躲一会儿,等人来救吧。”   “谁会来救啊……”琼年意识仍旧不清醒,但她能感受到那少年温润的灵力正从她后背涔涔灌入,“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肯定会有人来救的嘛,”那少年答道,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就算没有人来救,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言罢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么说不对……算了,管它对不对呢,你且明白就好啦。”   “你……”言语如此轻佻,可那少年说出来竟没有任何羞辱之意,因为他似乎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灵力冲开了凝滞的血块,让琼年终于有了几分清醒,她“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把那少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用白色的衣袍擦拭她的嘴边:“好好好,吐出来就好了……谁把你伤这么重啊,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琼年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这少年眉间点了一点红,双眸亮如星子,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有点点的光芒外溢。他似乎穿的是常服,只是最常见的白色衣袍,马尾绑得潦草,耳边还别了一支狗尾草。   他生得并不算十分俊美,琼年见过许许多多比他好看许多的人,但他与他们都不同,只像是……   像是一个小太阳。   他洁白的衣袖已经被她的血污染得一片污糟,琼年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嚯,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那少年浑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托着腮凑到她面前笑道,“漂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琼年。”虽然吐出了污血,但她内伤深重,此刻还是虚弱得很,“是启华真人座下弟子。”   “好名字,和人一样好看,”那少年十分夸张地惊叹道,“我呀……我叫……”   他还没有说完,方才他设下的结界突然破了一个口子,顿时便有零散的黑色瘴气逸了进来。他手忙脚乱地过去补结界,忧愁地看着将暮的日色,嘟囔道:“快黑天了,师尊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的佩剑和香囊就放在琼年手边,琼年顺手拾起了他的香囊,那香囊做得并不精致,连香气都没有,粗糙的针线绣了一句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她还在拿着香囊发呆,少年便补好了结界,走回到了她身边坐下,见她拿了他的东西也不生气,只嘻嘻笑道:“好看吧?这是我阿娘做给我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做一个大仙尊……”   “你会的,”琼年低低地道,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目光黯淡了下来,“但今日害你与我在此,真是对不住……”   “啊没事没事,”那少年大方地挥了挥手,见她似乎神智又开始不清醒,连忙急切地抱她起来,继续为她输送灵力,“喂,你别睡啊,快醒醒……我刚刚逗你呢,我师尊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琼年胡乱地拽下了自己身侧常年带着的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的手里:“好……好……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若我们能活着出去……”   “对啊,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你别昏过去啊!”那少年见输送灵力已经没什么用,不由得慌了神,只得胡说八道,“能出去要怎么?小姑娘送玉佩给我,莫非是看上我了,要以身相许不成……”   意识在逐渐抽离,那少年叽叽喳喳的言语在耳边模糊不清,琼年感觉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掉了下来。   师尊走了,父王远在中都,平日里那些师门兄弟姐妹,宛如纷飞的燕雀匆匆逃命,说过喜她爱她护她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一时承诺,过后便忘了个干净。在这种时候,真正愿意救她的,竟然是个陌生人……   在彻底昏过去前的一刻,琼年记得洞口结界被破开,铺天盖地的黑色瘴气突然涌入,少年却抱紧了她,十分惊喜地朝洞口处唤了一声“师尊”。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素日生活的阁中,周遭围了一圈师门姐妹,却不见那个眉间一点红痕的少年。   一切仿佛都是幻觉,只有她手边死死攥住的香囊还在,粗粝的麻布摩擦得手指发烫,仿佛少年的怀抱一般温热。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伤好之后问遍了当日阙阳山的师门之人,但大战如此混乱,根本没有人记得这样一个白衣少年。她记得他眉间红痕,也曾上终岁山去询问,但三位仙尊皆说混战当日不曾去过阙阳山,问了门下弟子,也皆说没有人曾去过。   她不信,后来甚至借用了父王的力量去寻找,却一无所获。这么多年以来,她放弃了贵族身份,放弃了王位,独自一个人延续了启华真人一脉,提剑只身入世,只求多行善事,能在某年某刻突然找到那个人。   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个黑色瘴气当中笑容温暖似太阳的白衣少年,如同镜花水月般虚幻,竟就此真正成为了她的幻觉,在世间消失了。   顾陵听她言罢,摩挲了一下手中做得并不精致的香囊,觉得十分眼熟。   魔族那位左护法……为何如此笃定他和萧宁会知道琼年所寻之人是谁?阙阳山之战发生在他十七岁那年,难道是自己失去了记忆,琼年所寻之人是他?可是不可能啊,她已经见过了自己,若是他的话,应该一眼便认出来才是。   三人已经沿着原路返回到了四方古湖之前,那左护法果然遵守诺言,萧宁刚刚走近了湖边,便看见那银白色的湖水向他汇聚而来,将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送到了他的手边。   萧宁取了那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冲顾陵道:“师兄,这的确是花朝的魂魄,只是她被封印太久,此刻仍在沉睡,等我们离开此地,想办法唤醒她便是。”   顾陵却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破天荒地没有理他。   萧宁疑惑地又唤了一声:“师兄?”   师兄?   顾陵猛然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萧宁,意识过来之后,又把头转向了琼年。   自从重生之后,他的记性就有些不太好,有一些两世共有的记忆飘飘渺渺,但萧宁的这一声,则让他猛然地想了起来!   怪不得如此眼熟!   他曾经见过这个香囊!   顾陵记得那年自己刚入师门才一年,平日里大师兄天天冷着脸修炼,不怎么理他,让他整日无聊得很。   终于有一日,师尊又领来了一个漂亮的娃娃,说要给他收个师弟。   顾陵还记得那新来的小师弟十分爱笑,一双眼睛盛满笑意,入师门不过十五岁,少年举着茶,笑眯眯地说:“请师兄饮茶。”   第一个叫他师兄的人……   他的第一个师弟……   察觉到顾陵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腰间,那小少年摘了自己腰间的香囊,炫耀一般笑道:“师兄你在看这个吗,这香囊是我阿娘做给我的……阿娘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大仙尊,行侠义事,造福苍生,就像师尊一样!”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怪不得那左护法如此笃定,他知道这人是谁。   是他病了多年、鲜少下床,以至于萧宁一面都没有见过的师门兄弟。   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他的三师弟,季良宴。   萧宁见他不答话,只对着琼年发怔,不由又唤了一声。顾陵这才回过神来,他如梦初醒地看着琼年,语气有些激动:“琼年姑娘……你要找的人,我想起来是谁了!”   琼年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却没有说出话来。顾陵知她不敢相信,当即便说道:“姑娘莫急,先随我和师弟回夏河镇中去,我再与你慢慢解释。”   萧宁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召来了自己的剑。顾陵跟在他身后,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若那人是他三师弟……那前去救他和琼年的人,岂不就是师尊?   但琼年那么多次上终岁山询问,为何师尊不告诉她呢?   他突然想起沈秋鹤曾意味深长的对他说过的、他的身世问题,想来师尊知道的事情,恐怕远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他打定主意,决定回终岁山之后去找师尊仔细询问一番……师尊是修真界公认高风亮节的谪仙人一般的存在,做这些事,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第36章 回山   三人从灵愿之岛返回夏河镇时已是夜里, 琼年的情绪似乎极不稳定,以至于刚回到客栈不久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顾陵寻来了沈秋鹤为她把脉,沈秋鹤皱着眉为她重新包扎了手腕处的伤口, 皱眉道:“这小姑娘去灵愿之岛许愿, 放血放多了,需要悉心修养一段时间。”   他刚刚说完, 便疑惑地转向了两人:“你三人是一起从灵愿之岛回来的,为何只有她一人受了伤?”   顾陵转头看向萧宁,萧宁一怔, 突然把手背到了身后,含糊地说:“师兄是和我一起去的, 我也受了伤,只不过不严重罢了……”   顾陵眼疾手快地伸进了他宽大的衣袖, 果然摸到了他正打算用来给自己腕间抹一刀的小匕首,一把就给他抢了过来。萧宁没料到他会抢, 下意识地一翻手腕, 意识到是他在抢的时候,又放了手。   “是, 我已经给他疗过伤了, 年轻气盛的,不碍事, ”顾陵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方才抢的时候被那小匕首划破了手指,因而也没有把手从衣袖中拿出来, “深夜还要劳烦先生,真是过意不去,我送先生回屋。”   沈秋鹤知道他有话单独对他说,倒也没有推辞,两人一起走到了房间之外。沈秋鹤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道:“你这几日……”   “我出去住了几天,没什么大事,只是灵力不济,现如今已经好了,”顾陵抢话道,“不过……下次拔毒还要如此么,我担心不太方便……”   “不必,此后你只要按时喝药,等到最后一次拔毒之时我再为你施针,”沈秋鹤摸了摸他的手腕,笑道,“恢复得不错,短期内若有人再想用那‘种芳心’控制你,想必是不能了。”   顾陵冲着他一揖到底,发自内心地道谢:“若没有先生,我还不知该怎么办……”   沈秋鹤浅笑着扶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便回到自己屋中去了。顾陵为他关好了门,方才含住了自己刚刚被割破的手指,皱着眉回屋去了。   刚进屋,他便看见萧宁在床上正襟危坐着,见他进来,才突然站了起来,一反常态地多言道:“我把琼年姑娘送到隔壁我的房间去了,又去问了小二,小二只说今夜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师兄若不介意,便与我同住一屋吧,我抱些褥子来打地铺。”   顾陵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盯着萧宁的脸,想起在古湖中看到的场景,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不由问道:“小九……你可还记得,自己拜师之前,在终岁山的事么……”   “嗯?”萧宁不明所以,但是仍然老实地答道,“记着些吧,但是也有些记不清了。师尊说我十岁那年撞过头,十岁之前的事情,总有些模糊……”   十岁……他十岁那年,自己该是十三岁。   师尊的脸在记忆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他记得师尊摸着他的头,一脸宠溺又无奈地笑道:“以后不要这么调皮了,这次你撞坏了脑袋,要休息好久呢。”   十三岁之前,则是……一片空白。   若那古湖中场景真的发生过,他和萧宁……认识得恐怕要比他想象中早得多,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为何师尊要瞒着他们?   还有……他是妖族,萧宁有魔族血脉,他们会是怎么相识的?   萧宁看他脸色变幻不定,只以为他还在生气,结巴着继续说:“师兄……我进那岛的时候,是……是……”   只有魔族血脉才能无碍地进入灵愿之岛,就连一向与魔族交好的妖族鬼族都要放血,若非他的剑与萧宁结了契,他想进去也同样要放血为引。顾陵回过神来,见萧宁“是”了半天,显然是没有编出理由来,不由得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道:“没事,别说了。”   想了想他又贴心地补充道:“师兄相信你。”   不料萧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死死盯着他手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口,颤声道:“我……我为师兄包扎一下。”   顾陵感觉有一阵细小的颤栗顺着他的手传了上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赶忙把手抽了回来,连声道:“不必了……”   简直是块废物点心!被这孩子摸一把手还能起一层鸡皮疙瘩!   顾陵定定神,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没有看到萧宁一瞬间闪过的失落眼神。再抬起头来时,萧宁已经敛了目光,取出了那个从四方古镜中得来的红盒子。   顾陵迟疑着接过盒子,决定先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回去问过师尊再说,他打开盒子,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在灵愿岛上时就有些疑惑,魂魄魂魄,花朝当初不是变成人了么,为何现在仍是鬼魂?”   “许是她又死了一次吧,”萧宁沉吟道,“我可引魂还情,召她出来一问。”   顾陵把盒子放在了面前的桌上,道:“甚好,现在便开始吧。”   于是萧宁取了剑,对着那红色的盒子轻声念道:“剑灵若见三丈鬼,容我通天问必回……起!”   红色的光线从盒中满溢而出,在空气中逐渐化出一个女子的体态。顾陵本在凝神看着那红色的影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喵”。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只白色的猫从床底下蹿了出来,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头撞进了萧宁的怀里。萧宁也吓了一跳,左手揽住那猫,右手则继续轻叩着剑身,维系着引魂还情之术。   顾陵惊魂未定,盯着那猫道:“这猫成精了吧……”   萧宁则一边注入着灵力,一边问道:“师兄,这是你养的猫吗?”   “是啊,”顾陵含糊地答道,“就我出去前那天捡到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没带走,最近是你照顾的吧,照顾得真不错,胖了一圈……”   猫十分惬意地在他怀中蹭了好几下,又跳到他的腿上,四爪朝天地露出了洁白柔软的肚皮,见萧宁不理它也没气馁,顺着萧宁的胳膊跳到了他的肩上,仔仔细细地舔了又舔。   顾陵本来不打算继续看猫,却又被它的动作吸引了视线,不得不多看了几眼。   什么鬼东西怎么不见它这么黏自己?   萧宁的引魂还情用得不熟练,速度略慢了些,也让他有时间侧头蹭了猫一下,道:“今天之前还不见它这么黏我的。”   顾陵:……再见。   空气中的红色影子渐渐显露出来,花朝睁开了眼睛,看见他们愣了一愣,怔怔地道:“你们……你们是夏河镇,我遇见的那两个仙君……你们见到小五了吗,他还好吗?”   “他很好,如今在我终岁山上修养,”顾陵回道,“花朝姑娘,从那年一别之后,我们寻了你许久许久……”   “我……”花朝低下头,眼中隐隐有泪光,“我向你们求救之后,便被他带走封印在了灵愿之岛上,我……”   “‘他’是谁?”萧宁皱着眉,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当年你要求救,为何从来没有现过身呢?”   这也算是顾陵一直以来的疑惑,然而花朝听完这话之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面上却闪过一丝十分痛苦的神色,她摇了摇头,颤声道:“我……我……我不能……”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似乎在与什么东西作斗争,最终还是颓然地败下阵来,花朝捂着自己的脖子,惨白着脸冲他们道:“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见小五,我很想告诉你们,但是……”   空气中的红色影子突然变得很飘忽,甚至开始若隐若现,萧宁一惊,连叩了剑身三下,转头对顾陵说:“师兄,她也魂魄有损,恐怕与昭五的情况一样……明日我们先带她和琼年姑娘回去,问过师尊再做决定吧。”   花朝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没什么力气维持形态,重新化为了氤氲的红色烟雾,回到了盒子里。   第二日清晨,同沈秋鹤道别之后,三人便一同御剑回了终岁山。沈秋鹤得知他们着急要走还十分惊诧,只叫顾陵给谢清江问好,并表示过一段时间自己将会去终岁山拜访,顺便为他最后一次拔毒。   顾陵自然感激不尽,但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又觉得心事重重,甚至忘记了在回去之前给人传音,以至于三人到山门处时,一个前来迎接的人都没有。   顾陵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山门,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画了个传音咒,想让告诉大师兄,让他请师尊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师兄竟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可是奇怪,大师兄平日里最是一丝不苟,恨不得入睡的时候都开着传音,生怕别人联系不到他。顾陵一头雾水,只得带着萧宁和琼年往丹心峰去,打算直接去拜访师尊。   正是清晨,丹心峰后山雾气浓重,飘飘渺渺宛如仙境,三人刚进了丹心峰的地界,还没有进丹心殿,便突然听见一声轻咳,随后有一个人在漫天的大雾中走了过来。   谢清江依旧着一身淡青色长袍,生得秀丽的眉眼之间还能隐隐见到三分病态,他掩着口走近了几步,看见他们身后的琼年,突然面色一僵,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薄责了几句:“小二,小九,你二人回来为何不提前告知我……咳,你们还带着琼年姑娘,显得我终岁山多失礼数。”   顾陵盯着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毛骨悚然的颤栗莫名其妙地从尾椎漫延了开来,让他打了一个冷颤,低下头解释道:“师尊莫怪,是我粗心浑忘了……进山之后也没找到大师兄,只好直接来找您了……对了,大师兄和俞师兄呢,他二人怎么都不见了?”   谢清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顾陵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师尊一向温柔含笑的眼眸当中闪过了一丝带着杀气的淡漠。   谢清江嘴角边扬起了一个略有些疲倦的微笑,含混地说道:“先别说这么多了,你二人刚刚回来,先带着琼年姑娘进来吧。” 第37章 清言   三人随着谢清江一起进了丹心阁, 刚刚坐下,谢清江便催动灵力为他们倒了茶,顾陵这才注意到今日丹心阁中竟然一个洒扫的弟子都没有。谢清江纤长的手指往茶杯上一盖, 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游历的事先不说, 你们怎么把琼年姑娘带回来了?”   “啊,师尊, 琼年姑娘是不是也来找过你?”顾陵努力压下心中不安的感觉,像平日一般卖乖道,“你知道吗, 琼年姑娘找的人竟然是我三师弟!三师弟最近好吗,身体有没有好些……”   谢清江面上的表情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啜饮了一口手中的茶,不咸不淡地道:“是吗?”   萧宁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色的盒子,插嘴道:“师尊……我们也寻回了花朝姑娘的魂魄, 不知昭五……养得如何了?”   谢清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拂了拂自己的袖子,他永远是不急不迫的样子:“甚好, 你们下山这一趟, 倒是做了不少事情……不过琼年姑娘想见良宴,恐怕要等上一等。”   琼年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急道:“为何?”   “真是不巧,这几日良宴身体略好了些,我将他带到青玉池闭关, 正在亲自给他疗伤,”谢清江掩着袖子,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他又咳了几声,身体瞧着似乎比他们下山前更差了些,“还差几日才能出来,这次疗伤不同寻常,不能中途打断,否则可能会前功尽弃……也怪我,之前琼年姑娘来找我们多次,我竟没有发觉你当时找的人是谁……咳,咳。”   琼年不疑有他,她起身行礼,含泪道:“多谢清江仙尊,既然如此,我等着便是。”   “不必多礼,”谢清江微微地笑了笑,听完她的话,却突然吩咐道,“小九,你先带着琼年姑娘去休息,找你六师兄为她准备客房。小二你留下,我有些话对你说。”   他们来得急,萧宁怀中甚至还抱着那只猫。听完这话之后,萧宁把手中的红色盒子放在了桌子上,听话地起身行礼,看了顾陵一眼,道:“那师尊与师兄在此,我先下去了。”   顾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今日实在是太过敏感,他总觉得师尊每句话都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譬如,平日里安置客人、准备客房之类事宜都是大师兄在做,师尊今日为何突然改了口?   “师尊……”顾陵坐在椅子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此次下山,我有许多疑惑,想要问问师尊……”   谢清江转过身来,竹青色的外袍在他面前拂过,他淡漠地垂了垂眼,没有说话,顾陵坐立不安,只得又唤了一声:“师尊……”   他话音未落,谢清江突然朝着他直直地栽了下去!   “师尊!”顾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跪下去便去扶他,“你……”   谢清江颤抖着扶住他的手臂重重咳嗽,顾陵刚想继续说话,便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手指流了下来。   是血。   鲜红的血顺着谢清江的咳嗽,一口一口地洒在他青色的外袍上,血迹艳丽,竹青淡漠,衬得他脸色愈发地惨白。顾陵感觉到谢清江抓着他的手臂抖得厉害,他似乎痛极了,就连平日一向清和的眉目都缩成了一团。半晌,顾陵才听见师尊低声说了一句:“小二,你大师兄出事了……”   这声音带着颤抖的痛楚,顾陵脑中嗡嗡一片,愣在了原地,只听谢清江继续说:“你下山之后不久几日,他……进了归元阁禁室,被当日洒扫弟子发现,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竟连杀四人,想要逃下山去……是挽山听闻后赶过去,才勉力抓住了他。”   归元阁,禁室,连杀四人。   “什么?”顾陵眼前一黑,扶着谢清江的手也有些颤抖了,他呆呆地跪在地上,满脑子皆是当日与大师兄俞师兄下山时,自己脑中回忆起的场景。   晚了!还是晚了!   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前世的事情依旧硬生生地重演了在他面前,让他就连伸手救上一救的机会都没有!   顾陵蓦地回忆起大师兄一向清清冷冷的眉眼,他身负少年狂傲,天资绝佳,怎么瞧都是修真界人人称道的超绝之姿,怎么会、为何会去做这样的事?   “我这几日……一直闭关为你三师弟疗伤,”谢清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瘦的身子轻飘飘地颤着,“出来之时已经晚了,我相信自恒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但我去瞧他,他竟然下手伤我……我没告诉挽山,但是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他为什么……”   “师尊别急!”顾陵扶着他坐回了椅子上,又取了帕子为他擦拭干净了嘴角的血迹。谢清江疲倦地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我费尽心思才将他保了下来,囚禁在丹心峰……小二,移山问不出什么来,你去,你晚上去替我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他若有什么苦衷,师尊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自恒不是坏孩子,师尊一定要……”   他尚未说完,便又爆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嗽,顾陵跪在他身前,百般心事一齐涌上心头,竟让他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混乱地道:“好,好,师尊放心,我会去问大师兄的……”   谢清江抚着胸口,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小二,你方才说有些事要问我,你想问什么?”   顾陵回过神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道:“师尊,我下山之时,遇见了秋鹤先生,他说……”   “你遇见了秋鹤?”谢清江一怔,随后苦笑了一声,“他说什么……他医术高超,想是发现了什么……”   顾陵咬着嘴唇,抬起头来看他,沉声道:“他说……我并非人族。”   谢清江低垂着他狭长的眼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知道了?”   顾陵愣愣地盯着他,谢清江拿着他刚刚的帕子,在嘴角随便擦了两下,才随意地扔在了一旁。他伸手摸了摸顾陵的头,许久才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当年……我往冥灵山除祟,大雪封山,我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正打算走,便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   顾陵一震,只听他继续道:“我本以为是什么种族内斗,没想到靠近了些才发现是你和小九,当时你失血过多,与死去无异……我救下了你二人,才发现你们体内血统。”   “九命猫族灵血滋补修为,你没人护着,迟早会粉身碎骨地死在妖族的老巢里,更何况你还带着小九……当时妖魔二族尚未修好,你带着他无疑会把自己变成活靶子,我思虑良久,下手封了你们二人的血脉,只当是人界孩子养在了终岁山,在你们年龄够了又把你们收到了我门下。”   “小九当时冻得太久,你又受了重伤,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把一切都忘了……你不要怪师尊没有告诉你,实在是……修真界那些自诩正派的人士嫉恶如仇,肯定容不下妖族魔族的血脉。你们小时候若知道了,说不定也会厌恶自己,索性还是不要让你们知道的好。”   顾陵看着谢清江病态未消的脸,只觉得自己这些天胡思乱想,妄加揣测,实在是大大的没良心。他跪在谢清江身前,磕了一个头,呜咽道:“师尊……”   谢清江蹙着眉,温和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陵直起身来,思索了一下,接着道:“琼年姑娘说,当初阙阳山大战之时,她为三师弟所救,后来是你去救的他们二人……”   “去救他们的若是我,你三师弟怎么会从那年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养到如今还养不好,”谢清江打断了他,涩声道,“阙阳山……当初那场大战之时,你三师弟独自在山下游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若不是你带琼年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阙阳山受的伤。”   “当初是我发现他传音有异,还未来得及去,他便伤痕累累地被人扔到了山门处……”谢清江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似乎说到了自己的伤心事,“我枉为人师,甚至连伤他的人都查不出来……只得对你们说他是因我受伤,用灵力吊了他这么多年的命……”   这么多年,除却一身病痛之外,瞒着他们的身世,忧着徒弟的性命,被引以为傲的人重伤……顾陵根本不敢想象,师尊到底背负了些什么。   而他竟还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误会师尊,真是可恨得紧!   “小二,你起来吧,”谢清江扶他起来,苍白的手拿起了桌面上的红盒子,“这些事情本来也不该让你们知道的,但既然你来问,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   顾陵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打开了那个盒子,方才还平静的面色却突然一变,不由问道:“师尊,怎么了?”   谢清江恍若未闻,他左手凝聚了一团青色的灵气,顺着并拢的二指落入那红色盒子里。半晌,他才撤了手,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   顾陵忙问道:“花朝的魂魄可有什么问题?”   谢清江凝重地摇了摇头,道:“魂魄倒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她……小二,你可听过魔族一种秘术,名叫‘清言诀’?”   “清言诀?”顾陵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说不出地熟悉,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弟子似乎不曾听过。”   “这是上古术法,最初是盟誓二神祇为不叛誓所立,相当于已经不存于世间的众神留下的最后一道神之诅咒。”谢清江的手指拂过盒子上奇形怪状的花纹,“后来成为了一种禁言术法,身受此术者,会受施术者操纵,保守施术者想让他保守的所有秘密。就算是术法高强,冲破了这法术,泄露秘密也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顾陵恍然大悟地想到,怪不得花朝当初求救不能直说,前几日被救也是吞吞吐吐,原来是这样的术法禁锢了她。   “而这惩罚便是,”谢清江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盯着顾陵,一字一句地道,“剥夺转世,碾魂而死,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将不,容,于,六,道——”   他话音刚落,有一人便急匆匆地从丹心阁正门跑了进来。   顾陵回头看去,发现正是许久未见的挽山仙尊。左挽山看到他也是一愣,却似乎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用一种顾陵从未听过的惶急语气说道:“清江,那结界破了!”   谢清江一把拨开了顾陵,失态地往前走了两步,惊道:“你说什么?哪个结界破了?”   左挽山一向严厉而不近人情,又酷爱说道,多次被推为满山弟子最不喜欢的仙尊,可此时顾陵竟觉得他声音颤抖得厉害:“都……都破了!自恒的、良宴的,还有青玉池那个鬼魂……”   他还没有说完,谢清江便一把拨开了他,朝着门口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顾陵连忙跟上,雾气已经散去了些,但四周依旧灰蒙蒙的,想是天气阴沉,将要落雨了。他刚刚追上谢清江,还没走几步,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个女声:“不——”   竹叶被惊得沥沥而响,在刚起的风中摇晃出一阵萧瑟的回声。 第38章 无归   顾陵随着谢清江穿过丹心阁竹叶葱郁的林子, 尚未到达青玉池,便感觉有剑气在前方迸射。   竟有人敢在这里动手?   随后他又听见了萧宁的声音,萧宁一向是冷静的, 几乎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大师兄, 住手啊,你疯了吗!”   谢清江脚下一软, 差点没站住。顾陵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稳了他,快走了几步,略定了定神, 才看清了眼前的状况。   青玉池已经是一片狼藉,似乎是被人暴力地一剑破开, 浅青色玉石碎了一地,有灵力在玉石间穿梭, 但是无济于事,根本不能起到丝毫的修补作用。顾陵看见萧宁站在琼年身前, 颤抖地举着剑, 剑尖堪堪指向他对面的白衣青年。   周自恒没有持剑,一向梳得整齐的冠发凌乱不堪, 挡住了半边脸。似乎听见了人声, 他才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了一眼。   琼年跪在地上, 怔然地盯着面前的人,她身前横躺着的,赫然是顾陵那许久未见过的三师弟季良宴。他依旧穿着终岁山的青纹白色校服, 手中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胸口处插着一把剑,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鲜血顺着地面上落下的竹叶扩散了一大片。   匆匆跟来的左挽山面色突变,他奔上前去摸了摸季良宴的手腕,闭着眼查探了一番,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他灰败着脸看向谢清江,面带痛惜地摇了摇头:“清江……救不得了。”   谢清江似乎是一口气没有顺过来,猛地呛出一大口血,纤长惨白的手一把抓住面前的竹子,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倒下去。顾陵愣愣地盯着三师弟胸口那把剑,内腔中沉重的闷痛几乎让他也站不稳。   那是……大师兄的同风啊!   上辈子大师兄杀人犯戒之时他不在山上,在心底里根本不相信他会做这些事情。这辈子阴差阳错,竟然让他看到了他杀人的场景,人在,剑在,尸体在,还有什么可辩驳……   萧宁见周自恒没有动弹,便也放下了手中的剑,面色惨白地看向顾陵和谢清江,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师尊,师兄……我方才带琼年姑娘从丹心阁出来,本想去三师兄寄身的青玉池去看一眼……”   从丹心阁出来之后,萧宁想带着琼年先去找六师兄安排一番,便往后山竹林走去。那竹林之后是他几个师兄的住所,青玉池恰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当他们经过青玉池时,首先便看见了一地破碎的玉石——青玉池竟被人破坏了!这可是师尊亲手筑下的,谁敢、谁能毁了这里……   “谁?”   尚来不及诧异,有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了过来,那个声音是气音,带着两三分颤抖,虚弱无力。   萧宁对这声音很陌生,可琼年刚刚听到这个声音,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她张了张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敢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个白衣少年,终于穿过了这么多年的梦魇,真实又虚幻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季良宴单手扶着身旁一棵竹子,见她回头也愣住了,他震惊地皱了皱眉,瞪大了那双曾经非常爱笑的眼睛,向她疾步跑来。   纯净的瞳孔中倒映出琼年含着泪光的笑意。   琼年也伸出了手,不顾仪态地向他跑了过去,一颗心在胸腔怦怦直跳,一声一声,重若擂鼓。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   我构想了无数见到你的场景。我曾经以为我会精心装饰,点红簪翠,我以为我们会在世间最美好的地方重逢,在积雪的旷野,在响晴的亭台,我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你说,有许多许多事想要和你分享。   而真正再见面的时候,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时之间,也不过能想出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季良宴有一圈青色花纹的袖子在竹林之间被风吹起来,烈烈地响,恍惚之间琼年似乎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眼瞳如星,笑容像太阳一般灿烂。他不知忧愁地笑着,耳间别了一支狗尾巴草,言语之间似乎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阿娘说,想让我做个大仙尊……”   “小姑娘送玉佩给我,莫不是看上我了,想要以身相许不成?”   良宴,良宴,我今日才知你的名字。   你过得好不好——   但下一刻,耳边清脆的声音在一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周自恒从她身后越身而过,剑如破竹,季良宴似乎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动手,又或者是他多年卧病,此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竟然直接被他穿心而过,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不——”   琼年不知来人是谁,一瞬间便红了眼,她疯狂地拔了自己的剑,向周自恒刺去。周自恒手中无剑,也无防备,险险地往后退了一步,萧宁刚回过神来,急急地挡下了琼年的剑:“琼年姑娘,先别……”   那镂刻了凤凰羽的御剑一如既往地光彩夺目,多年来挑尽飞花、在修真界负有盛名,可就是萧宁这简单的一挡,竟然让那剑就此脱了手。琼年没有去捡,她退了两步,六神无主地噗通一声在季良宴面前跪了下来,捂着他的心口,喃喃自语,一时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良宴……”   我今日才知你的名字,你可还记得我?   胸口的伤口处的血像是流不尽似的,顷刻便染红了她的双手。季良宴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字,手微微往上抬了抬。琼年抓住他的手,那手紧紧地攥着,掰都掰不开。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得呆滞地说:“你可还……可还记得我?”   当年那个被你救下,心心念念找了你这么多年的小姑娘。   谢清江又急又气,捂着胸口唤了一声:“自恒!”   声音却先哽咽了:“你到底……缘何如此?”   周自恒恍如未闻,他靠在身后的竹子上,忽地抬头,露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仿佛方才杀的只是一条狗:“这么多年,装好人,装够了罢了……”   “你——”   “大师兄!”顾陵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心绪一时纷乱无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又唤了一声,“大师兄,你为什么……”   两人目光对上,不知为何,顾陵竟突然从他一双烧得血红的眼瞳当中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痛心。   “良宴!”两人正对峙之时,琼年却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季良宴伸出了另一只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脸,但连一根发丝都没触到,便重重地落了下去。   白衣少年闭上了他永远带着笑意的双眼。   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可明明……我才刚刚找到你,我才刚刚知道你的名字。   琼年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似乎伤心过了头,又似乎很茫然,下意识地去掰他那只死死攥着的手,刚刚看到他手间攥着的东西,便不堪痛楚地嘶吼了一声。   玉佩。   阙阳山,狂癫崖下,她昏迷之前送给他的玉佩。   向她奔来的时候他应该刚刚摸到这块玉佩,握得死紧,巨大的喜悦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要给心上人看看,想要对她说“我从不曾忘记你”,想要和她像世间所有久别重逢的恶俗情侣一般,煽情又真情地拥抱。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临死之前他还握着这块玉佩,死紧死紧,甚至将那玉佩给握碎了,在掌心划下了几道深深的伤口,现今还在流血。   琼年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丝毫不顾忌那血会染污什么。她愣了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从不曾离身的那个香囊,想要给他看。   “你看,你送我的香囊,我一刻都不曾离身过……”   她轻声唤着,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谢清江有些狼狈地侧开了头,似乎不忍看到面前这一幕。顾陵死死地盯着周自恒,胸口起伏不定。   左挽山则已经拔出了剑,当年四仙尊每一位都是惊世之才,顾陵只见他指导过弟子,还不曾见过他出手伤人。左挽山指着周自恒,似乎愤怒极了,厉声喝道:“周自恒!”   谢清江扶着竹枝的手已然爆出了青筋,纤长的睫毛似乎也被泪意染得潮湿,他朝着左挽山急急地唤了一声,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哭腔:“挽山……”   “你究竟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左挽山回过头来怒道,“习禁术杀人,连自己的师弟都不放过,明知你身子不好,还把你伤成了这个样子!我就不明白了,你还要护他什么!这样的败类,怎么配做终岁山的弟子!”   周自恒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垂着头站在原地,任凭左挽山自袖口释放的灵力将他困得动弹不得。萧宁上前去,一把揽住了看似受了什么大刺激的顾陵,小小声地唤道:“师兄……”   顾陵握住他揽着自己腰身的手,垂下眼睛,往周自恒那边走了几步。萧宁紧紧地跟着他,生怕周自恒又有什么举动,甚至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随时准备反击。   “大师兄,”顾陵走到了他的跟前,开口轻轻唤着,一字一句地道,“当初我入师门……秉烛此剑,是你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你当时告诉我,终岁山下弟子,修行可忘,存身立世之道义不可忘……这话如今还刻在云宫台天柱之上,你呢——你还记得吗?”   周自恒抬起眼睛看着他,血红的颜色在一瞬间便冲淡了些,有昔日的光亮亮了一瞬,又沉重地灭了下去。   “记得,”他答道,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无情,一如方才,“可我……已经没有归路了。” 第39章 云宫   云宫台建在终岁山顶峰之上, 是一处有三根擎天柱的宽广平台,三根擎天之柱分名蓬莱、瀛洲、方丈,柱上密密麻麻地刻了终岁山各种训诫, 是终岁山创立以来的审判与受罚之地。   三根玄铁锁链分别从柱顶垂下, 在地面中央镂刻的八卦中心处汇聚在一起,牢牢地锁住了跪在八卦中心的那个人。   三柱之前悬了一口一人之高的古钟, 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钟身雕刻着精细的、密密麻麻的花纹,而此刻正有人持着钟前那根古朴的圆木钟杵, 往那古钟重重撞去。   “叮——”   “叮——”   “叮——”   约摸着是正午时分,撞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笼罩了整个终岁山, 钟声连响了三下,终岁群山各峰都回荡着浑厚的余声。   寻常弟子犯错之时, 会被扭送到慎戒阁受刑,若是不得不赶出山去的罪过, 则会在云宫台上听从审判, 根据罪行撞钟警示。自多年前映日仙尊死于此处之后,钟声再也没有响过三次。   三声——是终岁山最高的刑罚啊。   周自恒跪在云宫台正中央, 阳光暴烈, 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身上的青纹白袍已然破旧,脏兮兮地染着血污和灰尘, 长发散着,连嘴唇都被晒得破皮,纤细惨白的手腕上套着沉重的玄铁锁链, 几乎连抬都抬不起来。   他似乎十分茫然,又似乎心如死灰,木木地看着四面八方涌上云宫台的人,墨黑的眼瞳空得可怕,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模糊一片。   “没想到是他,他不是当年试剑大会大出风头的那个吗……”   “呸,连自己师尊都伤,狼心狗肺!说不定当年也是偷学了禁术才赢的……”   “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说不定他连上山都有什么目的……”   “……”   千夫所指。   万人唾骂。   周自恒颤了颤睫毛,垂下了眼睛,用一种从不曾有过的颓败姿势倒在了云宫台中央。苍白的嘴唇喃喃地念了两句,没有一个人听到。   “不是我……”   就算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师尊、师弟,最亲密的人亲眼所见,他自己甚至都记得是自己亲手所为,拼命叫冤有什么用。思虑得太久,有些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   而唯一信他的人……   还没有回来。   沈秋鹤坐在谢清江身边,仔仔细细地为他把着脉,收手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往云宫台上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他转过头去,哀叹了一句:“幸亏我近日在终岁山下,清江啊,你这身子……今日还是不要待在云宫台上了,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岂不是更伤心。”   谢清江垂着眼睛,眼中似乎还有泪光:“可自恒是我……是我首徒啊,今日他如此,也是我的罪过,我怎么能不在?”   沈秋鹤拍拍他的手,无奈道:“你啊,就是太过心软了……我听说当年映日仙尊出事的时候,也是你拦着,结果怎么样?他下手留情了吗?白白地给自己落下了这么多年的病根,值吗?”   谢清江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回答。沈秋鹤无奈地拿帕子帮他擦了擦唇边血迹,还未来得及说话,顾陵便带着师门六个师弟,规规矩矩地走了过来,请安道:“师尊。”   顾陵这几日很是忧虑,自从那日出事之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想破了脑袋,却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萧宁眼见他面色不佳,似乎有些担心,默不作声地靠近了些。   “师尊交待我的事情我已经处理了,”顾陵咳嗽了一声,勉强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哑声道,“三师弟尸体本想葬在丹心峰……但是琼年姑娘说想要多看看他……现今便放在冰室,有琼年姑娘守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谢清江面色微微一变,声音却温和:“你劝劝琼年姑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良宴的尸体,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   “是,”顾陵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俞师兄……我没有找到,人现今想是不在终岁山,师尊……”   他顿了一顿,低声道:“真的不要等俞师兄回来,问清楚之后,再送大师兄上云宫台吗,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阿陵,此事能有什么蹊跷呢,”沈秋鹤放下了手中的药碗,道,“你师尊估计想法和你差不多,要不今日也不会挣扎着到云宫台来,但是那日你大师兄出手杀人,你们可都看见了,此事还有什么好查的?”   “可是大师兄不像是那样的人啊……”冉毓在顾陵身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师尊,大师兄平日那么好,会不会受了什么妖魔蛊惑……”   白裕安道:“六师兄说得极是……”   谢清江悲悯地摇了摇头,看向沈秋鹤,沈秋鹤无奈道:“昨夜你师尊也是这么想的,硬磨着我去瞧了你们大师兄,他体内没有什么封印,神智也清醒,的确是他做下的无误。”   “我也不信你们师兄会做这样的事,”谢清江出口道,声音微哑,“可……良宴也是你们的师兄,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师尊也很痛心,琼年姑娘那边……同样欠一个交代。我相信你们大师兄,但终究不能如此偏袒啊……”   顾陵心中犹豫不定,自入山以来,大师兄虽冷言冷面,但事事照应他,平日里嫉恶如仇,完全不像是会做这样事的人。可当日大师兄举剑伤人,就算旁人会说谎,但萧宁亲眼所见,肯定不会骗他。   人真的可以一面至纯至善,一面漆黑污糟吗?   他还在想着,云宫台上站着的弟子早已得了左挽山的授意,站在三根天柱之下,开始历数周自恒的罪状。尖锐的声音从云宫台最高处散开,顷刻便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今,清江仙尊座下首徒周自恒,犯我终岁戒律,押至云宫台受审,且听我言——”   那弟子手中抖落一长卷,口气不带任何感情:“其罪一,私进归元阁禁室,盗读禁|书,偷练禁术,认也不认?”   有天雷顺着三根玄铁锁链劈了下来,周自恒猝不及防,受了那雷刑。这雷刑最初所设之时,本是仿了上古真神飞升天劫,但不会对犯人身体产生什么致死的危害,只是极痛罢了。   “啊——”   周自恒是极能忍痛之人,但也不知那雷刑到底是多重的刑罚,竟让他突兀地惊呼出了声。他勉力直起身子,本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但还是痛得跌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手间的玄铁锁链上。   “我……认。”   周遭一阵惊呼,谢清江似乎不忍再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顾陵冲着云宫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本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得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见他跪下,六个师弟便也跟着他跪了下去,一齐冲着云宫台叩首。   “其罪二,杀害无辜弟子,毫无悔改之意,认也不认?”   “……认。”   “其罪三,欺师灭祖,杀害师门兄弟,认也不认?”   周自恒遥遥地朝他们看了一眼,顾陵看见了他漆黑而悲伤的眼睛。   “认。”   “其罪四……”   声音飘荡着远去了,周自恒颤着声,单调地重复着“认”。那顺着锁链爬下来的天雷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击碎了,五脏六腑好像都成为了一滩浓稠的血液。   没人会信的。   没机会了。   有何可撑呢?   掌刑弟子似乎终于念完了他的罪行,遥遥地向三位仙尊所坐的地方鞠了一躬,继续道:“典罪已毕,据‘瀛洲’之柱,判尔九百九十九只恶行之箭,净魂往生。”   九百九十九只……   顾陵伏在地面上,失魂落魄地想着,与上辈子一样,一分不差,就算他重活了一世,也依旧没有机会调查清楚大师兄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此纯善的君子,少年成名的翘楚,一身刚硬的傲骨,为了什么才会做下那些事……   沈长夜盯着云宫台中央,突然开口道:“挽山……”   左挽山侧头看去:“嗯?”   “当年他也是九百九十九只恶行箭,”沈长夜轻轻说道,“只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罪行,甚至想要摧毁天柱,才让我出了手,亲自……”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心中难受得紧,你也不要让这孩子吃太多的苦了……”   “苦是自己求来的,”左挽山一顿,重新开口,语气冷硬如冰,不带任何感情,“罪孽是自己犯下的,便要自己来赎,旁人……谁也救不得!”   第一支罪行箭已经从古钟之上射了过去,正中周自恒的左肩,鲜血溅到了脸上。   所谓罪行之箭,便是一箭一箭射去,使罪人感受到极致的痛苦,却又不得求死,以赎其罪。   周自恒呜咽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另一箭便射了过来——光是听着箭尖刺破皮肉、甚至触到骨头的声音,顾陵就能想象到那到底有多痛。   是善还是恶?   是好还是坏?   根本没有人能够回答。   鲜血很快便染透了他白色的外裳,周自恒似乎依然神智不清了,在第二十支箭射出去的时候,他在混乱中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不是我……”   不是我……   可是谁会信呢,如今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第二十一支箭从古钟之上沉沉地射了出去,对准了他血迹斑斑的后背,破空的声响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箭被人从空中握住了。   顾陵震惊地看着突兀地出现在云宫台之上、双膝磨得血肉模糊的俞移山,俞移山却谁也没有看,他握着那支箭,缓慢而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周自恒身边。   周自恒神志不清,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似乎完全不可置信,满是血污的口中重重地吐出一句:“你……”   “我回来了,周师兄,”俞移山握着那支箭,冲他笑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般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回来……救你。” 第40章 当年   “放肆!”左挽山的怒叱从审判席上沉沉地传过来, 声若九天洪钟,“俞移山, 你虽非我终岁山下弟子, 但云宫台乃是我派之地,岂能容你在此为所欲为?”   “师兄, 你看俞师兄的双膝, ”萧宁拽了拽顾陵的袖子,小声道, “以俞师兄的修为, 御风御剑, 上天入地, 根本没有什么阻碍……若是遇敌对战, 也不会伤到这里。”   顾陵盯着俞移山被磨烂的衣袍下摆, 那下摆沾染着黑黑红红的鲜血, 有些已经干涸, 有些还是崭新的,新旧相叠,一层连着一层地溃烂着, 也不知他如何还有力气站在那里。   “挽山仙尊, 我师尊好歹与你几人是旧识,周师兄也曾与我并肩作战过, 是我挚友。”俞移山毫不畏惧,他转过头来,对着左挽山吊儿郎当地笑道, “凡间犯人行刑之时尚还有一杯送别酒能喝,怎么,终岁山竟有这样的规矩,连送上一送,说几句话都不许了?”   “你……”   沈长夜扯住了左挽山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他按下他的手,站了起来:“移山,我终岁山并非如此不近人情之地,你若有话想说,便说吧……但自恒之罪已成定数,他自己也亲口承认过了,你要是耍什么小把戏,我等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才像个仙尊山;与。彡;夕的气度嘛,”俞移山笑嘻嘻地回道,“放心。”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膝之间的伤如此之重,让他站也站不住,转过身去便一头跪在了周自恒面前。   “你……”周自恒趴在地面上,鲜血从口齿言语的空隙中涌出来,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声调也因为痛扭曲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   “自恒,对不起,”方才的轻佻、方才的调笑似乎都是旁人的错觉,俞移山往前爬了两步,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在乎地把伤痕累累的他抱在了怀里,他呆呆地越过他的肩膀盯着虚空中某个地方,目光空得可怕,“我没有找到……我找不到,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顾陵离他们太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记得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从当年试剑大会,两个少年在试剑台上相遇、酣战一天一夜,到后来夏河村重逢,大师兄正派出身,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避讳到了极点。等闲绝不肯在人前与俞师兄有什么亲密举动,可如今看来……   周自恒第一次没有躲开他的怀抱,甚至伸出手死死地抱住了他。周身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他努力仰起头来,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没……没关系,你能回来看看我,我很高兴……”   “你哭了,”俞移山低头看他,有些诧异地伸手抹了抹他的眼泪,努力笑着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你哭,这是第一次啊……”   他的周师兄从来都是自负的人,冷面冷言,一丝不苟,咬碎了牙也会和血吞下去,只把自己最冷漠防备的样子展现给外人。   从前他从来没想过,他会有众目睽睽之下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移山,我有一句话要……要问你,再不问就没有……没有机会了,”周自恒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他伸出手去捧着俞移山的脸,那双手上全是血污,把他的侧脸也染得污糟。   他手足无措地想要缩回去,却被俞移山一把抓住了,他低声道:“你问。”   “当年……当年,”周自恒的手在他手中颤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混乱地说道,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尖,“我与你打得尽兴,下山去喝酒……我……我年少不知事,三两酒下肚便有了非分之想,对你……”   他说不下去了,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清冷人儿,哭得一塌糊涂,连话都听不清:“我以为你……我以为我们……可是一切都错了,都错了!第二日你对我说……”   俞移山怔怔地听他说着,手指捏得死紧,骨节分明。   周自恒好像冷极了,话颤得破碎,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你说你……自小风流,遇人无数,昨夜之事不过一场风月,转瞬便忘了,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俞移山僵硬地抱着他,低低地唤了一句:“自恒……”   “哈,哈……你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多可笑啊,”周自恒长长地笑了一声,突然反抓住了他的手,“既然叫我不要放在心上,那你后来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还要像是什么都发生过一样撩拨我!在你心里我的感情能值几两钱?还是你根本不在乎,才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曾经他以为,这些话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了。   有些话,眼花耳热之时说过一次,却被对方轻飘飘地一句“转瞬便忘”,毫不可惜地弃绝。白白地捧上自己的一颗真心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他当年便发誓永生永世都会把这种东西葬在心底。   “我快要死了……”周自恒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散乱的长发垂在面前,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问问你,你当年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到底……你说‘自小风流’,你说‘阅人无数’,我不过是你一场无关紧要的风月,我……”   俞移山似乎僵在了当场,一向能说会道的他出奇地沉默了下来,周自恒突兀地再次爆发,拽着他的手恶狠狠地喊着:“你说啊,你说啊!我都要死了,你连骗我一骗都不肯吗?”   心脏像是要裂开了。   就如同当年,他自一夜的混乱中含糊地醒过来,怀着此生最旖旎的心思,偷偷亲了亲心上人的眉心。   只换来了一句“转瞬便忘”。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心如死灰地松了手,甚至嗤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夜风流,不过是棋逢对手,不过是无聊的消遣、薄幸的残声,不过是在他冷漠相对后不甘心的纠缠。   幸亏在这些年岁当中,他没有交付出更多的东西,否则一定比今天输得更难看。   “你走吧,让我……”   沙哑的声音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周自恒恍遭雷击,因为他感觉对方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后亲吻了他的额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终岁山顶的云宫台之中,请全天下一起见证的吻。   “周师兄,你真是笨死了……当年是我酒后放肆,撩拨了你……我不肯让你因为虚无缥缈的‘负责’便把一生捆在我的身边,更不肯……你是修真界的翘楚和希望,不该因我背上被人指点的命运。”他听见他说,就像是他在梦里无数次梦见的一般,“不得已才编出那样的谎话来骗你,你竟然憋在心中这么久……是我之过,是我之过,不过我好高兴,自恒,我一生都不会比今天更高兴了。”   周自恒沉浸在他的话语当中,半天没有回神,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感觉对方冰凉的手摸到了他的后颈。   从来都吊儿郎当的少年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悲伤又温柔的口气轻轻说道:“自恒,我真的好高兴,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怪,我,了——”   他感觉自己后颈一痛,随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俞移山几乎在一瞬间便敛了自己的所有的笑意,他把怀里的周自恒轻轻地放在了地面上,随后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面色冰冷得可怕:“挽山仙尊,我已经叙完旧了。”   顾陵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眼见俞移山去吻大师兄的额头,他心中突地一痛,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萧宁。   萧宁愣愣地盯着云宫台,似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顾陵还没有把头转回去,便听见俞移山站在云宫台上飘飘渺渺的声音,那声音比之前大了许多,让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说——”   左挽山不耐烦地摆摆手,刚才那一吻他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此刻也没有心思再去计较这些:“有什么话,等行刑完了……”   “等不到行刑之后了,”俞移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眯了眯眼睛,突然露出一个冷漠的笑来,“其实我今日来,是来认罪的。”   “什么?”   “认,罪,”俞移山刻意地咬重了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道,“方才典罪,加诸周师兄身上的一切罪名,盗禁|书,习禁术,杀害同门,重伤师尊,全部——”   他顿了一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斩钉截铁,只有尾音略带了些颤抖:“全部,都是我干的。”   左挽山瞠目结舌,怒道:“竖子休得胡言乱语!就算你要给他顶罪,我等也不是傻子!他所做之事,一桩一件都有人证物证,你说全是你做的,简直是无稽之谈,难道……”   他话音未落,顾陵便看见站在云宫台正中央的俞移山手心突然爆发出了一股翻涌的、强大到令在场所有人震颤的灵力,那灵力从他手心直上云霄,在三根天柱中央汇聚成一个昏红的漩涡。   一个惊雷突兀地劈了下来,三根天柱垂下的玄铁锁链竟随着这声天雷突兀地断了,在地面砸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俞移山的发髻在漩涡中心的狂风当中被吹散,胡乱地飘扬在呼啸的风中。   而在那自他手心冲天而起的旋风当中,竟逐渐地传出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先是杂乱的人声,后来竟夹杂着宛若厉鬼的哭声,最后渐渐地归于一片昏沉的嗡鸣。   谢清江竟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咳了几声,指着俞移山,颤抖地看向沈秋鹤,沈秋鹤眯着眼睛,有难以辨明的情绪在目光中闪过:“原来如此……”   沈长夜突然站了起来,左挽山愣了一愣,起身便召唤出了自己的佩剑:“贯月,来探!”   这么多年他只用随身携带的普通长剑,几乎从未用过结契的灵剑,那在传说中震慑修真界长达十年的四仙尊之一的灵剑,自虚空中显形,泛着金灿灿的灵力,落在了他的手中。   顾陵听见他冰冷至极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有些话我当年便说过,在云宫台上滥用此术者,非死难辞咎于天道!”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宫副本快打完了!下章男主就上线【顶锅盖小跑溜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豆投手 10瓶;Unicorn 2瓶;星光潋滟、仓鼠一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诛魂   天色突变, 有乌云遮住了太阳,瞬间将周身变得昏暗无比。左挽山持剑而上, 往那旋风中心刺去, 谢清江惊魂甫定,拍着桌子站起来, 大吼了一声:“都待在原地!不许随意走动……咳……盘膝打坐, 子午除杂念,快!”   云宫台周围的弟子正是不知所措, 听见这句吩咐, 连忙慌慌张张地照做。顾陵盘膝坐下, 闭上眼睛, 尽力摒除杂乱的念头, 一个声音却自那漩涡中传了出来。   声音在云宫台四周盘旋, 打坐的众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低沉喑哑, 带着似要奔赴解脱般的自嘲与快意, 宛如拔剑自刎的末路英雄最后唱起的挽歌。   夹杂在呼啸的风中,又仿佛九天之上传来的神之昭示。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 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 愿以一书寄麻姑!”   声音在狂风中突兀地收梢,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一片空荡荡的寂静。那自俞移山手心喷涌而出的红光缓缓地在漩涡之间转动, 漩涡之中又再次涌现出了厉鬼齐哭般的呼号,似乎有谁在其中声嘶力竭地控诉。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抚心茫茫泪如珠!”   “灵璧……来探!”   一片混乱当中, 顾陵突然听见自己身后、师尊有些颤抖的声音,他猛地转头看去,却见谢清江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宽大的青色衣袖在狂风中烈烈而舞,宛如谪仙。修长惨白的手指之间,一把青色的长剑在逐渐显形。   自入师门以来、或者更早,自当年四仙尊决裂于云宫台那日开始,这把灵剑就再也没有现世过。   萧宁一惊,失声道:“师尊!”   冉毓也跟着惊道:“师尊,保重身体!”   谢清江恍若未闻,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苍白的嘴唇抿得死紧,他回头看了沈长夜一眼,轻声道:“长夜,你那日自断‘万古’之后,我万万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东隅之血’……”   “我知你伤心,这种不该存在在人世的东西,就让我与挽山,替你了结吧……”   顾陵眼睁睁地看着一向病恹恹的师尊握着剑冲天而起,向那漩涡中心直直地刺去。漩涡似乎纠集了四周所有的乌云,雷声四溅,昏暗无比,三个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一片凄凄风雨当中。   “‘东隅之血’?”顾陵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尚未想清楚从哪里听过。萧宁凑近了些,低声地为他解释道:“师兄可曾看过终岁山的卷宗……多年之前,映日仙尊不顾修真界禁律,偷练了‘东隅之血’,这本是除‘九玄’之外,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二。东隅以人血为引,可在短时间内使自身修为暴涨。”   “而被其作为人血引子的人,则会短暂地丧失自己的意志,浑浑噩噩地听从施术者的话,不过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在施术者点燃血引增长自己的修为之时,血引之人就会清醒……但仍然会觉得自己丧失理智期间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所为。”   萧宁看了昏暗的天色一眼,继续说道:“当年四仙尊在平乱之时,迫不得已地使用了一次这样的禁术,此事在修真界人人皆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不料平乱之后……映日仙尊以数百人血为引,想要把暴涨修为的时间延续至永恒,事情败露,被长夜仙尊诛杀于云宫台……”   “怪不得,”顾陵惨白着脸看了沈长夜一眼,恍然大悟道,“那……天啊,若是俞师兄修炼了这个禁术,以大师兄为引,那大师兄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岂不全是——”   他突兀地停住,喃喃自语道:“可是不可能啊,俞师兄怎么会对大师兄做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理由去修炼这样的禁术啊……”   天空中霹雳一个惊雷,将众人的视线重新聚集,顾陵看见俞移山浑身浴血,从三根天柱的顶端如断线的纸鸢一般掉落了下来。自他手心涔涔冒出的红色灵气开始逐渐变得稀薄,最后只剩下丝丝缕缕犹在绵延不绝。   漩涡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收缩,另一侧,左挽山抱着左肩被血染透了的谢清江落了下来,金光折射的“贯月”和泛着青绿色光芒的“灵璧”都已被鲜血染得斑驳。左挽山把怀中的谢清江轻轻放在了地面上,举着贯月向地面上半死不活的俞移山走了过去。   谢清江捂着肩膀,强忍痛楚唤道:“挽山……”   左挽山没有回头,面上的表情是顾陵从未见过的狰狞可怖:“多年前我杀不得,难道今日我还杀不得——”   俞移山直接伸手握住了他刺来的剑尖,任凭锋利的剑刃将他手心割出深深的伤口,他咬牙切齿地说:“竟然是——”   话音未落,左挽山便被他手心的红色灵气震得退了一步,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竟有几分癫狂之意:“你知道又如何?你没机会了,哈哈哈哈,今日你便要在全天下人眼前,背着不可饶恕之罪——和他一起——永远、永远地死在这里!”   左挽山突然高高地举起了自己未持剑的左手,像是一个审判的姿势,喃喃地念起了余音飘渺的古语——   “伏天兮苍苍,诸神浩倡——”   “日以煜昼,月以煜夜。”   “恩被九荒,赐尔辰良。”   “魂兮不豫,当诛永殇!”   “魂兮不豫,当诛永殇!”   诛魂之词!   沈长夜回过神来,听见这诛魂词,震惊到了极点,下意识地站起来朝着云宫台上高吼了一句:“挽山,手下留情!”   诛魂之词是自太荒流传下来、修真界最最最高之刑罚,当初整个修真界,也只有四仙尊和严华真人有审判之权。这诛魂词一般只对罪大恶极、杀人如麻、绝不可饶恕的罪犯才会使用,因为一旦受罚……   便是魂魄永散!   左挽山恍若未闻,他的指尖已经汇聚了白色的光芒,只要落下,便再无人可挡!   哪怕在当年审判映日仙尊之时,他都没有用过这样严厉的刑罚!   俞移山自知不敌,只得死死地搂住了周自恒的脖子,被血染得一塌糊涂的面上露出了一个瞧着让人心碎的微笑,他拨开周自恒凌乱的长发,在他额头印下一吻:“自恒,我没用,救不得你……但与你一同如此……如此也好——”   “吁——”   不知虚空之上有谁轻叹了一声,左挽山抬头去瞧,面前却突然一阵飞沙走石。待他气急败坏地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被谁拔剑一劈,竟在云宫台的地面上劈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血红色的漩涡重新暴涨了好几倍,顷刻便把周自恒和俞移山都卷挟了进去。   左挽山瞪大了双眼,沉声怒道:“尔等何人,竟敢往云宫劫狱?”   “呵——”   半晌才有一个傲慢又蔑视的声音传了回来,那声音在风中被分割得虚虚实实,音色听不真切,话语却是清晰:“竟敢?天下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左挽山举剑而上,却不料在刚刚触到那漩涡边缘的时候,便被一阵疾风打了回来,那声音道:“蝼蚁之躯,不过是太仓一粟——”   左挽山不可置信地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红色漩涡在他落地之后便开始急剧缩小,最后连带着卷挟进风眼当中的俞移山和周自恒一齐消失,在空气中凝成了一个血红色的点。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云宫台之上重新变得晴空万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左挽山震惊地挥剑乱砍了几下,俞移山和周自恒却是真真切切地随着那阵疾风消失了,他鬓发尽乱,恍如疯魔一般回过头来,高吼道:“找,立刻去找!”   “是!”   “师尊!”   一些弟子照他的吩咐,急匆匆地开始布置寻找,另一些弟子则跑上了云宫台,想要扶起受伤的二人。谢清江捂着肩膀站了起来,沉沉地喝道:“挽山,你失态了!”   左挽山回过头来瞧他,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剑顺手扔到了地上,撞出一串清脆的声响。他直直地看着谢清江,冷道:“你知道,我们必须找到他们!”   谢清江扶着周身弟子的手转身便走,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和他多说。   顾陵焦头烂额地指使着弟子打扫一片狼藉的云宫台,刚想和萧宁一同往丹心阁去,便看见沈秋鹤仍闭着眼睛坐在原地,没有起身,他不由得有些担忧:“秋鹤先生,您没事吧?”   沈秋鹤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回道:“你且去罢,不必管我,我待会儿便去为你师尊医治。”   顾陵不疑有他,和萧宁匆匆行了一礼,便往丹心阁去了。   师尊此战受伤不重,只在对战之时被俞移山一剑贯穿了肩膀,失血过多,但他向来体弱,这一点伤恐怕又要修养上很长时间。七个弟子聚集在丹心阁内,听着沈秋鹤为他包扎好伤口之后,长吁短叹地道:“你还是闭关吧,若再不好好养伤,可真是白白糟践性命了。”   谢清江却笑着答道:“早年四处除祟铲魔的时候,倒没想过自己的身子有朝一日竟连剑都提不起。”   说着又垂下了眼:“也不知自恒和移山去了哪儿……这两个孩子,怎么这样想不开,偏要去修炼禁术。”   沈秋鹤佯怒道:“别管旁人了,先管好你自己罢!”   谢清江苦笑了一声,瞧着他们七个犹在床边跪着,便抬了抬手:“都起来吧,别跪着了,我没事,你们该忙什么便去吧……今日云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挽山又受伤了,想必你们有得可忙了……”   他一顿,又道:“对了,小二,我先前交待你去办的事,你莫忘了。”   顾陵拱手答道:“弟子这就去。”   七个弟子四散而去,萧宁跟着冉毓去了挽山仙尊处听候吩咐,顾陵则心事重重地穿过竹林,顺着青玉池,向离此地不远的冰室走了去。   琼年仍旧守着季良宴的尸体,面色苍白,但总归是比起上次见的歇斯底里好了些。顾陵叹了口气,唤道:“琼年姑娘——”   “阿陵,前几日失态,给你添麻烦了,”琼年转过头见是他,不由哑着嗓子阖首道,“我听闻这几日为了杀害良宴的凶手,云宫台上出了大事,清江仙尊还受伤了——”   顾陵走近了几步,道:“师尊伤得不重,琼年姑娘不必挂心了……此次我来,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三师弟还是早日入土为安才好,琼年姑娘,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我知道,”琼年的声音听起来空洞无比,她回过了头,凌厉的双眸虽然盛满忧伤和疲倦,但终于有了些生的光彩,“你来的却是正好,阿陵,我这几日在良宴的尸体上,发现了些不寻常的印记。”   “不寻常的印记?”顾陵走到了尸体之前,诧异道,“什么不寻常的印记?”   琼年颤着手,拉开了季良宴右肩处的衣领,双指并拢,释放了些灵力。顾陵诧异地发现,季良宴因冰冻而更加苍白的脖颈之下,有一个小小的咬痕。   那是人的齿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以一书寄麻姑。   ——李白《有所思》   2.   挽山仙尊念的那个不知是啥瞎喵儿写的诛魂词,‘日以煜昼,月以煜夜’出典于《太玄元告》。‘辰良’出典于《九歌·东皇太一》,特此注明——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色贝鱼 29瓶;星光潋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咫尺   顾陵百思不得其解, 只得匆匆离开了冰室,他边走边想着, 也不知三师弟身上的齿印是从何而来的, 他一直在师尊殿内修养,按理说应该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那莫非……这与他之前在阙阳山受伤有关?   他疾步走着, 刚走到青玉池边,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 他便看见了面前皱着眉的萧宁:“师兄刚从冰室出来吗, 怎么这般失魂落魄?”   见是他, 顾陵才松了口气, 无奈道:“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想去问问师尊……对了, 你怎么在这里,挽山仙尊那边已经无事了?”   “挽山仙尊去丹心阁了,师尊叫我们不要打扰, ”萧宁回道, 举了举手中的红色盒子,“师尊说他前几日刚补了青玉池, 叫我把花朝姑娘的魂魄带到这里来。”   “哦,”顾陵点了点头,觉得心绪乱极了, 便道,“小九,你还有事么,陪师兄坐一会儿可好?”   萧宁一口答应:“好。”   两人在青玉池边坐了下来,重新充盈的青绿色灵气包围着正中红色的魂魄,源源不断地滋补着,顾陵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日青玉池被破,昭五的魂魄去哪儿了?”   萧宁答道:“师尊说,昭五的魂魄已经修补完整,他带到丹心阁去了,等到花朝姑娘也养好了,就可以让他们见面了。”   “是吗?”顾陵转过头来,笑了笑,“那太好了……”   两人一时无言,顾陵脑中混乱地闪过这几日发生过的种种事情,从二人游历回山,大师兄、俞师兄、三师弟、师尊……各种记忆如同雪片一般飞到他的脑中,竟让他一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背靠着青玉池冰凉的玉石,出神了许久,记忆最终被定格在三师弟颈间那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牙印上。   好像在哪里见过……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恼怒地拍了拍脑袋,侧头却正好对上萧宁沉沉的眼神,那眼神钉在他身上,仿佛燃着两簇热烈的火焰。顾陵心间一跳,狼狈地移开了视线,结巴道:“对了,那……那猫呢?”   “在我房里养着,”萧宁低声道,声音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就在他耳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师兄那猫与我投缘,你不在的这几日,还好有它陪我……”   气息几乎喷吐在他脖颈上,顾陵一滞,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时之间竟让他觉得有些慌乱:“是……是吗,那你便替我养着好了。”   良久,他才听见萧宁轻轻地“嗯”了一声。   眼下气氛诡异得可怕,顾陵缩了缩脑袋,正想着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却听见萧宁突然开口,声音似乎有点发抖:“师兄,你相信大师兄和俞师兄会做那样的事么?”   顾陵不敢看他,抱着膝缩成一团,马尾从脸颊垂下,遮盖了他的视线:“我不信……可是,你亲眼看到了,那么多人亲眼看到了,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我们寻不出旁的理由来啊。”   顾陵抽了抽鼻子,继续道:“大师兄对我那么好,但我在这种时候却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我觉得大师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我也觉得师尊不会随便冤枉旁人。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法不顾一切地去相信大师兄,说到底我就是个胆小鬼,贪生怕死,惜命惜得不得了,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你说,若大师兄真是被冤枉的,他会恨我袖手旁观吗?”   萧宁低低地道:“不会,若我是被冤枉的人,也不会记恨师兄的……”   顾陵一惊,抬起头来冲他斥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   脑中却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幸好不是他。   若是他的话……顾陵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做什么,也不知为何,他竟模模糊糊地觉得,与他相比,什么师门恩情、什么天下美名、什么生死荣辱……通通都是不重要的事。   ——只有你……对我最重要。   左心口突兀地一痛,顾陵面色惨白地重新转开了头,想起在山下的那一夜,他不知自己是谁,紧紧地搂着他露出从未有过的一面,他窝在他怀中,觉得那时的感觉与现在一般无二。   原来爱的感觉……竟是痛吗?   等等,原来这种感情,竟是爱吗?   顾陵被自己吓了一跳,一切的一切似乎在他心中渐渐浮出水面,那种模糊不堪的感情,那种错乱成团的心情,黑暗中相视的心动,怀抱间缱绻的依恋,想要保护、想要私藏、想到自己发疯的东西——   自己原来早就爱他。   从那日夏河船中的对视便开始了,不——甚至比那更早,只是他犹豫不决、胡思乱想,才将这些不该被忽视的东西归成了旁的。   那么前世呢……死在他手下的时候,他可有这种心情吗?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顾陵面如金纸地垂下了头,感到冷汗在额间涔涔而落,一滴一滴地划到了脖颈之间。恰好萧宁在这个时候又开了口,声音依旧是抖的,却比方才坚定了两三分:“师兄,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说了这话,顾陵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揽住了,手臂穿过长发,牢牢地扣在了他的肩上,似乎只要他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整个人揽到怀里。顾陵深深吸了两口气,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看他:“你想说什——”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住了自己的嘴唇。   萧宁一手揽紧了他,另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几乎有些恶狠狠地吻了下来。顾陵震惊地睁开眼睛,看见萧宁近在迟尺的睫毛在轻轻地颤。   他好像很怕。   萧宁的吻青涩无比、毫无章法,他甚至泄愤一般在他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顾陵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如同被扔进了春日晒得暖洋洋的池水当中,兴奋而颤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回抱住他,可是刚刚摸到他的衣袖,心口那一阵疼痛却突然尖锐地蹿了上来,如同滚油浇在伤口上,让他顷刻便差一点痛得背过气去。   疼痛刺醒了顾陵,让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他如梦初醒一般一把推开了萧宁,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伸手抹了抹嘴唇的他。百般话语一齐涌上心头,竟哽得他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狼狈地扭头便跑。   萧宁在他身后唤:“师兄!”   顾陵停下了脚步,却迟疑着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在身后静静地说着,声音比之前抖得更厉害:“夜半我……我在房前那棵桂花树下等你,你能不能来见我一面?”   心口痛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顾陵含混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捂着胸口落荒而逃。他一口气跑出了那片竹林,直跑到丹心峰半山腰那口小池塘边,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蹲下喘了几口气,却在平静无波的池水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顾陵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尽管如此,他看见自己却是笑着的。   萧宁竟然也喜欢他……   竟然也爱他……   那些在夏河镇中欲言又止的话语,对着猫才能说出来的隐秘心事,原来竟与他一般无二吗——萧宁喜欢他,不仅仅是感激、尊敬,而是喜欢,是掺杂了爱的欲望,是相差无几的心魔,是灼灼如艳阳的情意。   顾陵跪在池水旁边,几乎想要放声大笑。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狼狈地笑出声来,他捂着刺痛的心口,觉得自重生以来,他没有一天像今日一般快乐过。   ——即使痛,也值了。   他哆哆嗦嗦地捧起池水来,洗了几把脸,眼睛却仍旧红得不得了,泪水像是止不住一般,与水珠一同顺着脸颊滑落下去。顾陵瘫坐在池塘旁边,抱着脑袋缩成了一团。   像是在做梦一般。   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   他伸出手来,在自己如玉般的手腕处掐了一把,痛得龇牙咧嘴,才满意地笑出声来。心口处的疼痛勉强平息了些,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又抹掉了眼泪,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重新往山上走去。   先去找师尊问清楚三师弟的事,顺便还可以问问秋鹤先生他这个心绞痛的毛病是怎么回事……日色将暮,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顾陵想起自己房前那棵桂花树,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的情愫微漾着扩散开来。   等到晚上见了他,就可以为他折下一枝桂花,告诉他,再不必像方才一般害怕,以后……也不必茕茕独行于人世之间,他们……都不是一个人了。   顾陵脚步轻快地穿过了丹心阁的前殿,走到了师尊休息的房间之前,刚想伸手叩门,却发现雕花木门之外笼罩了一层灵力极强的结界。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萧宁说过,挽山仙尊来寻师尊,暂时不许人打扰。   那便待会儿再来吧,顾陵垂下了手,心情颇好地转身,正打算离去,却突然感觉后方有灵力一闪。他诧异地回过头去,发现不知是谁愤怒地甩了一团灵气出来,正正地击穿了师尊的窗户,有隐隐的声音从缺口处传过来。   顾陵走近了几步,本想提醒师尊修补好结界,万一有旁人经过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就不好了。但他刚刚走近,便听见师尊清冷而疲倦的声音:“你在这里动手,万一打穿了结界,被那些人听了去……”   左挽山愤怒地回道:“听了去便听了去,难道还怕他们不成……清江,你难道真的心软了,你别忘了当年我们做了多少……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不过是……怎么,你竟舍不得吗?”   顾陵的双腿仿佛灌了铅,沉得一步都走不动,半晌,他听见师尊完全陌生的、带着戏谑的声音:“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你太心急罢了……”   左挽山冷哼道:“那便好,近日你的灵力越来越微弱了……要不要我为你去猎些妖族的内丹来增补,季良宴死得突然,你想好……”   妖族内丹……修真界严厉禁止猎杀异族来增补自身修为,只有那些散修和最底层的游道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终岁山一向执掌修真界秩序,名门正派弟子若用这样的方式,一旦被发现,便要被送上云宫台受罚的。   可师尊……   他们还提到了三师弟的死?   似乎有惊雷从头顶将顾陵贯穿,他头昏眼花地抓着窗框,脚一软,差点栽了下去。他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听着。   谢清江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声音带着些笑意,他的声音一向儒雅温和,此刻听来,却像是世间最最恶毒的魔音:“那些低等妖物有什么可猎的,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徒弟,才是真正的极品……”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萧宁那小子的血脉,我到如今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魔族哪一脉,真是头疼,暂时先不要动他了。顾陵……顾陵是存世的最后一只九命猫,从当年冥灵山带他回来到现在,这血我渴了这么多年……”   手背被咬破了,弥漫开一阵血腥气,顾陵几乎怕得动弹不得,他咬紧了颤抖的牙关,尽量悄无声息地从窗下往前殿跑去。惊雷一般的几句话将他击得头脑不清,眼泪一瞬间便模糊了双眼,他却连哽咽出声都不敢,脑中似乎有声音在不停地叫嚣着,跑,跑,跑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还没几步,雕花木门却突然被打开了,一股红色的灵气从他面前绕了过去,恶狠狠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粗暴地把他拖了回去。   顾陵感觉有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师尊的脸近在眼前,表情十分陌生,带着玩味的微笑:“小二,听得可还尽兴吗?”   “师尊……师……尊……”顾陵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素日神采飞扬的面上此刻挂满了眼泪,“为什么……为什么啊?”   “哎呀,别哭了,”谢清江伸出纤长瘦削的手指,温柔地为他拭去了眼泪,“你这么哭,哭得师尊真是心疼呢。”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我要开始撒狗血惹,请大家原谅我【顶锅盖逃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扫柿子捞二维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达达 37瓶;Unicorn 5瓶;仓鼠一枚 2瓶;星光潋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故梦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自己还是小小一只的模样, 柔顺银发,白色|猫耳, 唇心殷红一颗朱砂痣, 奶声奶气地唤着:“阿娘,阿娘, 这个弟弟是谁呀?”   被他唤“阿娘”的女人蹲下来, 笑着摸了摸对面黑发孩子的发,随后温柔地转过头来, 笑得眉眼弯弯:“是你爹爹朋友家的孩子, 爹爹和朋友有事要忙, 他先跟着我们, 以后, 阿陵就把他当做弟弟好不好?”   顾陵轻轻地点头道:“好。”   说着跑过去, 牵起了对面生得极漂亮的孩子柔软的小手:“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啦, 我会护着你的, 有鱼都先让给你吃,嗯……你叫什么名字?”   黑发孩子眉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漂亮的图腾,他眨了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小声答道:“我叫萧宁。”   萧宁……   萧宁。   怎么会是他?   顾陵感觉自己被梦境魇得死死的, 在床上半分都动弹不得,但他分明还能听到周身有人在说话, 随后还有一个冰凉的唇凑上来,在自己的脖颈处咬了一口。   好痛。   但这痛楚很快便淹没在了席卷而来的记忆里。   顾陵想起从那天起,萧宁便跟在了自己身边, 想起他最初不爱说话,但经不住自己天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不久之后便对他敞开了心扉,满心信赖地牵着他的手,叫他“哥哥”。   当时太小了,记忆真的很模糊,阿娘带着他们,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经常日夜兼程地仓皇赶路。上冥灵山那日是深夜,顾陵记得阿娘流着眼泪吻了他的额头,留下了一句:“倘若阿娘没有回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护好你弟弟……有人会来接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等到他,明白了吗?”   顾陵懵懂地点了点头,阿娘在他发间吻了又吻,将他们藏在冥灵山一个雪洞中,随后披着苍黄的月光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唯一清楚的记忆就是,阿娘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之下她似乎流了眼泪,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冥灵山雪野终年不化,不知是谁在远方唱着妖族的挽歌。   “噫吁——我送君魂兮,还彼大苍;生为灵兮死为冥,休休纠缠葬天陵!”   那个雪洞里实在太冷了,萧宁似乎很怕冷,两人只好紧紧地抱着,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天寒地冻,环境又陌生,连食物都没有,顾陵也不记得在那个雪洞里待了多久,只记得大雪下了足足三日,三日后出了太阳,他才敢带着萧宁出来。   那时他便隐隐意识到,阿娘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冥灵山当时还是妖族的地盘,妖魔二族正在交战,阿娘告诉过他萧宁有魔族血脉,他根本不敢带着萧宁去投奔那些妖族“亲人”。年龄太小,二人都不会化形,顶着妖魔的样子,在人界也活不下去。   他和萧宁在冥灵山上东躲西藏、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两个月,没有等到来接他们的人,只等到了一群贪得无厌的妖物。   随后……便是在灵愿之岛上、四方古镜中重现的场景。   他就那么丢了第一条命,放干了一身的血,连睫毛上都结了冰,死死地把萧宁抱在身下,任谁都拉不开。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宛如九天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为他端来了一碗药,笑着告诉他他原是九命猫族,九命傍身,是不会死的。他看着面前仙尊清丽温柔的脸,以为这就是阿娘口中“要来接他们的人”,就算不是,那也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他和萧宁终于有了安全的地方住,有了干净的衣服穿,他想起掉进夏河那口井中的回忆——那便是他们最初进山之时的场景。萧宁不喜欢写字,顾陵便耐心地把着他得手,在桂花飘香的窗前一字一字地写。   “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萧宁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叫什么哥哥,叫师兄,”顾陵敲了敲他的头,口气却温柔,“意思是说,一个人活着,不要老想着忧愁和怨恨,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可后来呢?后来他以为是救命恩人的师尊封了二人的记忆,连皮带骨地把他们从彼此的生命中剔除,连残渣都没有剩下。他年少之时发誓要护着的人被他陷害、栽赃,被他害得身败名裂,伤痕累累地堕入魔道,又亲手把他拉入污泥,宿命纠缠,不死不休。   怎么可以……   最初的最初,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时至今日,他还能如何忘忧?如何快乐?又与谁去……秉烛而游?   顾陵从喉咙里涌出一串破碎的声音,四肢像是被锁死在床上一般,半点都动弹不得,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好黑啊……   谁来救救我……   直到那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眼皮,顾陵才勉力睁开了眼睛,房间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夏夜瓢泼的雨哗哗啦啦地打在窗棂上,宛如玉碗中洒下了一把珍珠。   谢清江就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见他醒了,漂亮的眼睛才露出些笑意来:“小二,你醒了?”   他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地伸了一个懒腰,揉着眼睛惬意道:“你的记忆是那年去过冥灵山之后,我亲手封的,如今解开了,你便给师尊说说,梦见了什么呀?”   顾陵死死地瞪着他,用力得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却依旧丝毫都动弹不得,就连说话都很困难:“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对我们?”   谢清江没有回答,凉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脸划到他脖颈一侧,顾陵这才发现自己脖颈上有一个被人咬出来的伤口。谢清江拿手指蘸了蘸他颈间的血,轻轻舔了舔,轻笑道:“我在问你话,你怎么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是你……”顾陵的喉咙似乎被人掐住了一般,只简单说句话,便让他头昏眼花,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谢清江,用尽全身力气哑声道,“是你……三师弟颈间的伤,是你……他,他当年根本……根本就没有受过伤,是……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清江挑了挑眉,在当年四仙尊闻名于修真界的时候,他便有这样一张明丽如芙蕖的面容,堪得一句色若春山,“小二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空关心旁人?”   顾陵看见有红色的灵气从他手心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萦绕在自己周身,他重重喘了两口,恍然大悟,由于惊骇嗓子都破音:“这是……这是东隅之血?大师兄……大师兄,也是你?”   谢清江的表情突然从方才的温柔平和变得冷漠,他垂下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凄厉,似是疯了一般:“哈哈哈,你大师兄……我本来不想害他的,谁让他那日不经我同意便闯了丹心阁,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我留不了他呀……俞移山这个废物,也只能想出这些馊主意来为他顶罪,若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把他们救走,他们早就死了!他们早就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顾陵的脸,放柔了声音道:“你放心,你大师兄对我没用,可你和他不一样,我不会要你的命的。”   红色灵气缠绕过来,温柔地绕上了他的脖颈,有光线在眼前炸裂,随后便是一片漆黑,顾陵只能听到谢清江一向温柔好听的声音:“小二,你可听说过清言诀是什么……”   左挽山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似乎在这个房间里待了许久了:“你跟他废这么多话干什么?”   谢清江遗憾地答道:“好歹是我徒弟,有些舍不得……对了,你把他送到……去待几天吧,我对外便说他临时跟着我出去除祟,被他们抓走了。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也好应付一点。”   左挽山“嗯”了一声,语气中突然带了几分冷厉:“他已经想起来了,萧宁怎么办,他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对这个顾陵还是依赖得很……”   意识一分分地被抽离,昏过去之前,顾陵听见谢清江笑吟吟地答道:“不急。”   萧宁……   雨声就在耳边,夏夜里似乎经常下这样的雷雨,他窗前的桂花树下有石桌石椅,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思索晚上该如何面对他,如何对他说出那句令心口绞痛的话,如何告诉他,让他再也不必害怕……世事恍惚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执念在脑海中纠缠,乱得不可开交,许多声音在他半梦半醒间一闪而过,顾陵绝望地张着嘴,喃喃地唤着,喉咙中似乎有血——   别等了,回去吧……快跑,快跑……   夏夜的雨水可冷吗?   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   周身似乎有打斗的声音,还有几声高亢的惊呼,大雨纷乱地打在他的身上,顾陵再次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黑色的海边。   不远处有人影倏忽划过,激战之声在耳边嘈乱不绝。顾陵脑中已经没有的旁的想法,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皆是一个字——“跑”。   他狼狈地爬了几步,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片黑色的海域当中。远处的人似乎发现他跳进了海里,气急败坏地喝了几句,追了过来,却无人敢跳下海。咸咸的海水倒灌进耳中,所有的声音都很模糊,只有一阵深沉的潮汐声,呼,吸,随后隐于浪潮的怒号当中,重归于平静。   一个大浪卷过来,将他彻底卷进了海中,顾陵呛了水,艰难地咳嗽了两下,挣扎着想往上游,可是徒劳得很,这海水竟像是死的一般,自他落水,身子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沉沉下坠。   海水之上似乎还能瞧见雨点破碎的涟漪。   下坠……   顾陵灵光一现,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血腥气顿时便弥漫了整个口腔。他高举着手,孤注一掷般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苍穹之海……”   “渡我……灵愿!”   作者有话要说:  夜宵:小宁,小陵,要努力变强!【允悲】——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白、仓鼠一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玘? 月明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九音   “我说……”   顾陵倒吸了一口凉气, 猛地清醒过来。刚刚睁开眼睛,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带了一整张面具的人, 他声音沙哑粗粝, 熟悉无比:“我说,你不是前几天刚刚来过吗, 怎么今日又来了?”   “你……”刚一开口, 他便感受到了左肩一阵尖锐的刺痛,不得不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颈间的伤口, “就是那日同我说话的……那魔族的左护法?”   对方的面具上描着狐狸脸纹样, 看过来时似乎带着一种诡谲的笑意, 又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 他穿了一件华贵的黑狐大氅, 发上高高束着金冠, 但大氅下居然是一件简单的灰色粗布麻衣:“对啊, 就是我, 又见面了。”   顾陵左右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日同琼年许愿的地方,身后便是平整光滑的石壁, 他喃喃自语道:“我是……我是怎么到这里的?”   对方笑了一声:“你跑到苍穹海放血, 半死不活地要来这里许愿,自然是我把你捞回来的。”   “许愿, 许愿……”顾陵失神地念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没有包扎的手腕,突然用另一只手撕裂了自己刚刚凝固了些许的伤口, 紧紧地贴到了身后的石壁上,“对了,许愿!我要许愿,我能不能许愿?你想要什么,我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面前的石壁非但没有吸吮下他伤口处的血液,反而像是畏惧什么似的,释放出一阵白色的灵气包裹了他的手腕。那灵气极为有用,竟然顷刻之间便将他的伤口修复,皮肤光滑,像是什么伤都没有受过一样。   那左护法似乎有些诧异,他伸出手来,在那石壁上探了探,一无所获之后,他又抓住了顾陵刚刚恢复的手腕,沉声问道:“你……你不是人族?”   顾陵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答道:“不是……我是妖族,九命猫族人……”   “九命猫虽是上古族类,但终归是妖族,”对方将他的手腕仔细地看了又看,道,“奇怪……你父母是什么人?”   “我母亲便是九命猫族人,父亲……几乎没有见过,也记不清了,”顾陵失魂落魄地答道,见他沉思不语,又急道,“护法大人,我到底能不能许愿,我……”   “吾名九音,不要叫什么护法大人了……”那左护法顺口答道,他依旧在仔细地看着那面光滑的石壁,“许愿……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又来了,我还没见过许愿间隔这么短的人,你是不是真不知道许愿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杀了他!”顾陵捂着自己左肩的伤口,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要杀了他……他人面兽心,枉为人……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九音见他不对,伸手在他肩颈处轻击一下,又连点了背后三处穴位:“冷静!你……”   他顺着脊梁骨摸了几把,突然在他前庭一点:“有人伤你三阴交,你若不冷静,过不了多久就要变成疯子了。”   顾陵几处穴位被他真力一催,勉强找回了些神智。九音的脸遮在面具之下,看不清楚,声音听起来沙哑粗粝,半分情感也无:“是谁伤你?”   顾陵觉得肩颈剧痛,瘫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只得呢喃道:“是我……师尊。”   “师尊?”九音伸手提起了他的前襟,轻而易举地把他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他冷笑一声,道,“既然是你师尊,又怎么会伤你?定是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没有!”顾陵抓住他的手,无力地反驳道,“我没有,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尊要这么对我……”   “呵,”对方松了手,重新把他扔在了地面上,语带戏谑,“那你说吧,你想许什么愿望?你若想杀你师尊——普天之下,我唯一不接的生意便是杀师,你还是另求他人吧。”   杀师?   终岁山四仙尊当年初入修真界之时,便以深厚的修为和灵力闻名于世,清江仙尊一手惊才绝艳的好剑法,当年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就算受了重创,与左挽山联手,也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重伤用“东隅之血”暴涨了自身修为的俞移山。   俞师兄……当年与大师兄激战险胜,已是修真界难得的少年英才,暴涨了数十倍修为,仍不是二人的对手。他年少之时贪玩偷懒,连萧宁修为都比他更胜一筹,倘若不能许愿杀师,要用多少年才能成二人敌手?   就算他等得起,萧宁该怎么办?他如今独身在终岁山,对谢清江的真面目一无所知,自己若是就此失踪,谢清江用不了多久……便会对他下手的。   还有师门那几个师弟……三师弟便是被他豢养的食物,大师兄也被害得身败名裂,剩下他们几个,还不知会面临什么……   九音似乎对他失去了耐心,嗤笑一声,转身便走:“罢了,我生平最恨深负师恩之人,虽说灵愿之岛上不论正道邪魔,但……”   “我没有……说谎,”顾陵挣扎着爬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我想许的愿望,也并非杀师,你不要走……”   “那你说吧。”九音冷冷地看着他,道。   顾陵费劲地仰起头来,口齿之间呛出血沫,言语却坚定无比:“我想知道……前世之事……”   九音本是漫不经心,听见他这话之后突然蹲了下来,如同怪物般沙哑难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你说什么,前世之事?”   “是,”顾陵答道,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压低了声音,“我从前世而来,却丢了许多记忆,我想知道我丢的记忆是什么——”   前世虽然他与萧宁反目成仇,十年深恨,死生师友,但萧宁终归没有为人所害,甚至攻上了终岁山。如此想来,萧宁屠尽师门、谢清江横剑自刎、左挽山荒唐出逃……这些事情如同雪花般在他脑中飘洒而过,顾陵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若他记得的这些事情无误,那么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九音催动的真力汹涌地将他包裹,不知是不是顾陵的错觉,他竟觉得对方的手在颤抖,那真力钻进了他的伤口,从他四肢间穿梭,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猛地撤了手。   “你体内怎么会有‘九玄’!”他一手提起了顾陵,突然御风向外疾驰而去,“谁给你打下的九玄,你可还记得?”   顾陵被风刺得张不开眼睛,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九音一手抓着他,转眼之间便来到了上回他掉进过的四方古湖之上。   “当年,神界最后的血脉……灵真上神救我性命,将他的神器恍惚赐给了我,”他听见九音在风中含混的声音,“他的另一方神器往生神镜被人打破,在灵愿之岛上落下了四块碎片,你若想晓往生事,那便去罢……”   言罢,他便被九音自空中扔了下去,再次落进了某一方古湖!   水花在空中飞溅,不一会儿便奇迹般地停滞下来,凝成了大小不一的闪光水珠,重新落回了如镜面般明亮的湖中,泛出一片闪光的涟漪。九音沉默地看着顾陵落下去的湖面,从空中缓缓地落了下来,坐在了湖边一块石头上。   他手指轻叩,似乎在召唤什么,湖面上四射的光线渐渐凝固,上回顾陵与萧宁见到的、身着红色石榴裙的“花朝”竟然再次出现,在虚空中向他走了过来。   召唤出了这个影子,九音却没有对她说话,他出神地望着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一声。   “良夜几横烟棹,独倚危樯西望,目断远山重……但恨故人远——”   沙哑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最后重新归于寂静。   但恨故人远,此乐与谁同?   萧宁穿过丹心阁的前殿,觉得脚步有些虚浮。   他前日淋了一夜的雨,心如死灰,师兄为了避他,甚至回都没有回来,这两日他刻意去寻,也没见到师兄半分踪迹。   罢了,早就能想到这样的结果……   但你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额头滚烫,烧得他昏昏沉沉,连话都不想说。他在房内躺了一日,几个师兄陆陆续续都来看过他了,他也问过顾陵去了哪里,可他们竟像是串通好了一般,支支吾吾,都不肯说。   想来是叮嘱过他们了。   “小九,你来了。”   师尊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他强忍着恶心与不适,跪下行礼:“师尊……弟子今日身体不适,来晚了,还请见谅。”   他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四师兄到八师兄全都在殿内,垂手低头候着,六师兄甚至还对他使了个眼色,但顾陵不知为何,竟依旧不在。   何必躲我……   他抿了抿嘴,刚打算站起来,便听见谢清江十分为难地道:“我有件事,还没想好怎么给你说……”   萧宁抬起头来,心里突然弥漫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师尊……”   谢清江打断了他,咳嗽了一声,有些虚弱地说:“这件事昨日我便告诉你几个师兄了,但看你身子不适,便没有叫他们告诉你。”   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萧宁直直地盯着谢清江,果然听见他说:“前日夜里,不知是不是你们叛出师门的大师兄……咳,勾结了妖族作祟,竟在丹心峰后山偷袭了我。我当时伤重未愈,不能催动真气,你们二师兄恰好来瞧我,与那妖物们过了几招,一直打到后山的悬崖上……”   “幸好挽山仙尊来得及时,但没能救得,你们二师兄苦战多时,与那妖物一起从崖上掉了下去……”   “我与挽山仙尊没能在崖下寻到他,许是被那妖族带走了,现今还不知所踪……咳,你们不要担心,我殿里有你们二师兄的灵石,灵石未熄,不会有事的。挽山仙尊已经带人去寻了,不久便能救他回来,你们放心……”   苦战多时……   不知所踪……   原来,原来!   “师兄……”   萧宁感觉自己喉咙里涌上一片腥甜的血气,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便一黑,随后径直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乐鸭鸭鸭!   发现正文实在插不进什么甜蜜日常(?)本想写个甜甜番外,然鹅jio得放到正文不好,遂决定写完了放微博当521番外~   【驾照被扣了,不能开车惹】   所以除了这个你们有啥想康的吗,没有我就不写了,嘎嘎嘎【把锅盖做成了帽子,带着悠然地走开】   注:   落日在烟树,云水两空濛。淡霞消尽,何事依约有微红。湖上晚来风细,吹尽一天残雨,苍翠湿千峰。谁遣长空月,冷浸玉壶中。   问明月,应解笑,白头翁。不堪老去,依旧临水照衰容。良夜几横烟棹,独倚危樯西望,目断远山重。但恨故人远,此乐与谁同。   ——周紫芝《水调歌头·落日在烟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投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疯癫   九音足足在往生镜之旁待了整整一日, 才见顾陵水淋淋地从最后一方湖中爬了出来。   他面色看起来很不好,连嘴唇都苍白得半分血色都没有, 下唇上那颗朱砂痣倒是借此明显了许多。九音看见他的手抖得厉害, 不由问道:“你……你可知晓了?”   顾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若不是他的嘴唇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九音还真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什么别的情绪:“那你可想起来, 你的九玄是谁打下的?”   顾陵瞧了他一眼,疲倦地摇了摇头, 漠然道:“那人是我死后才为我打下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谁。”   他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 之前所有疯狂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先前见过, 九音都不敢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   “九音大人, 你说我三阴交有伤, 伤重了会如何?”顾陵微微垂了垂眼, 问道。   “疯癫,”九音答道,“伤损神智, 若不能控制情绪, 肯定会失去理智。”   顾陵点了点头,九音看见他瞳孔里弥漫上来一片痛苦的神色:“多谢你……之前那个承诺, 加上此次,若有一日九音大人要我报答,顾陵必当肝脑涂地。”   言罢他居然拖着伤重的身子, 转身向外走去,九音一愣,道:“你往何处去?”   “冥灵山,”顾陵哑声答道,“我师尊本要将我送到冥灵山去,中途遇险,才掉到了苍穹海之旁,如今我去冥灵山,他们会来寻我回去的。”   “可你方才不是说你师尊暗害于你,为何还要回去?”九音奇道,“或者……你对我羽曦读佳说的是谎话?”   顾陵低着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他突然卷起袖子,在自己手臂处连点三处穴位,然后轻声对九音道:“你若真想知道,便往我手上注灵。”   九音疑惑着照做,灵力自他手腕灌入,把双眼映得一亮。九音本不解他这么做的目的,直到他探出了些不同的东西,才吓得退了一步。   “清……清言诀!”他震惊地颤着声问道,“你师尊是,清江仙尊,还是挽山仙尊?”   “是谢清江,”顾陵放下自己的胳膊,道,“我必须要回去,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那些记忆,竟然同他猜测得一般无二,只是多了更多他本没有料想过的东西……原来如此,困惑了他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明白的答案。可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顾陵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外走去,费劲地拔出了身上的秉烛,想要御剑,可他伤重难行,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直到一股温柔的灵力包裹了他,顾陵才茫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九音面具上那张似笑非笑的狐狸脸:“你的第一个承诺,我想好了,你为我找出为你打下九玄的那个人,这要求不算为难你吧?”   顾陵勉力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九音抬抬手,那股灵力包裹着他,将他沉沉地送到了空中,穿梭过一片昏暗的云朵,来到大雪茫茫的旷野。   他恍惚想起,当年便是在此地……他第一次遇见了师尊。   如今……   左挽山急匆匆地穿过丹心阁,连门都没敲,见谢清江正在打坐,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梵落花给我传信来,说他们在苍穹海寻到顾陵了。”   “哦?”谢清江睁开眼睛,皱眉道,“我还以为他死了,惋惜了许久。”   左挽山露出一丝笑意来:“没死,不仅没死,你之前不是伤了他三阴交么?听说人捡上来时已经是个傻的了,什么都不记得,看着也呆呆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正好吗?”   谢清江有些诧异地起身,拨弄着手间的戒指,道:“傻了?这么容易……不会是装的吧?”   “晚间我便让他们把人送回来,是不是装的,一测便知,”左挽山在他身后道,“他知道的虽多,但什么都说不出去,装傻是为了什么?梵落花说捡回他去之后,试探了好多次都看不出什么来,有人想要他的血,他都乖乖地自己放了让人喝……”   谢清江“嘶”了一声:“赶快把人弄回来,他的血……给妖族那群人,真是暴殄天物。”   他顿了顿,忽而又笑了:“傻不傻的,等我探探就知道了……我这个徒儿看着天真烂漫,心眼儿却比谁都多,我才不信,他会就这么傻了。”   但等到人真的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些疑惑。   “小二,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顾陵抬起眼来打量了他一遍,露出一个充满信赖的笑来:“师尊。”   “那你告诉师尊,你这几日去做什么了?”谢清江揽住他的肩,好声道,“怎么会到了冥灵山去,嗯?”   “不知道,”顾陵呆呆地答道,“想不起来了。”   谢清江眯了眯眼睛,言语中却不动声色:“那你跟师尊来,师尊带你去个地方。”   顾陵任凭他拽着手腕,从丹心阁一路穿过了后山月影斑驳的竹林,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前。   桂树在夜风里哗哗啦啦地响着,房间空空荡荡,没有点灯,走近一些,顾陵才发现那树下有个人,高束着发,抱着壶酒,貌似很不安地沉沉睡着。   那是……   心中突兀的情绪弥漫开来,不知是痛惜、是深恨还是爱意,顾陵的睫毛颤了两下,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已经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了。谢清江走到睡着的萧宁面前,冲他笑道:“小二,你可认识他?”   “是我九师弟,萧宁。”顾陵老实地回答,手指在衣袖之下捏得死紧。   青绿色的剑在空中显形,谢清江双指御剑,笑容在月色之下诡异无比:“你好好想想,他到底是谁,你若是答错,他就要死了。”   剑尖距离萧宁的额头只有不到一寸,顾陵的手心出汗了,黏腻无比,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着,这只是试探,只是试探,默念了好一会儿,才装作疑惑地开口:“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谢清江瞥他一眼,手里的剑依旧在往下落:“你从前与他关系最好,怎么会忘了呢?”   青光映亮了萧宁的脸,顾陵死死地盯着剑尖,冷汗从后背一滴滴渗下来。不知是不是谢清江对他使了什么法术,萧宁抱着酒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竟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一般。   “可我……真的忘了。”   他话音刚落,那剑便倏然落了下去,从额心劈进了萧宁的身体。顾陵的心差点跳出来,他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站稳了,却见那剑在一瞬间变成了空中飞舞的点点青光。   竟是幻术。   谢清江十分满意地收了手,揽着顾陵往外走去:“不记得就算了,师尊再问你一件事……在冥灵山的时候,我听闻有人想要你的血?”   顾陵侧过头去,懵懂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师尊也想要吗?”   他竟然自己拉下了自己肩颈处的衣服,露出了洁白的肩头,他从前留下的那个血红色牙印还在,让谢清江的呼吸一瞬间便变得粗重起来。   他走近了两步,埋头在从前那个牙印上又咬了一口,顾陵毛骨悚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牙齿刺穿了皮肉,却死死地支撑着自己,没有痛呼出声。   谢清江抹了抹唇角的血,眯着眼睛看着他:“不疼吗?”   “疼,”他老实回答,“但是师尊想要,弟子能忍住。”   谢清江伸手擦了擦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甚好。”   顾陵跟着他从深夜的庭院走出去,实在没有忍住,便回头看了一眼,萧宁仍在在树下沉沉地睡着,眉目轻蹙。他想起几日之前,萧宁近在咫尺的温柔眉眼,明明是那么近、那么触手可得的东西,于他而言,也变成了镜花水月,再也不可能寻回来了。   今日之后,我又会变成那个……被你深恨的恶人。   进退皆是地狱,不要怪我了。   萧宁是被冉毓唤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手中的酒坛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一旁:“怎么了?”   “别睡了,二师兄回来了,”冉毓拍拍他的脸,一脸嫌弃道,“你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关心他么,这种时候倒是没良心,就知道在这儿睡觉……”   “什么?”萧宁突然清醒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冉毓的衣领,急道,“在……在哪儿?”   “在丹心阁,松手,我专门来叫你的……”   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萧宁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丹心阁跑去。顾陵就坐在丹心阁一侧的木椅上,他跑进来之后,连谢清江都没有拜见,直接“噗通”一身跪在了他面前:“师兄……你这几日去了哪里,为何如今才回来?”   自那日表露心意之后,他料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顾陵会疑惑地打量了他一圈,然后像是陌生人一般问道:“你跪在我面前做什么?”   萧宁茫然道:“你说什么?”   “咳,小九,你先起来,”谢清江走到他身后,把他扶了起来,面带痛惜地解释道,“你师兄伤了脑子,如今……如今……”   顾陵打断了他,他直愣愣地盯着萧宁,突然又说了一句:“九师弟……你对师尊怎地如此不敬?”   “我……”萧宁脑中一片混乱,他心神大震,退了几步,哆嗦道,“我……你叫我,九师弟?”   顾陵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他连话都没答就转开了头,面朝着谢清江低声道:“师尊,我有些累了,不太想见人。”   谢清江扬了扬头:“小九,你把你师兄送回房间去吧。”   萧宁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刚想去扶他的手臂,顾陵却一缩手,毫不犹豫地避开了他:“师尊,我不想回去。”   谢清江示意萧宁不要说话,温声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呀?”   “我想住在师尊这里,”顾陵冲他笑了笑,又瞥了萧宁一眼,道,“我觉得我好像不太喜欢他,师尊,你让他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是一只小猫咪qaq521快乐!   写了个丢丢甜的小番外丢在微博了,感兴趣可以去康康,指路@似为夜宵   以及我宣布,从今日起上线的就不是猫师兄了,而是钮祜禄·玲玲!——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投手、达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乞求   这日正是午后, 顾陵坐在丹心阁的窗下,谢清江不在殿内, 他便偷偷掀开了自己的衣服, 想要看看左肩上的伤口。   白色内裳层层地遮盖了那伤口,污血黏连了好几层, 衣料粘在皮肉上, 每晚撕开的时候都会痛得要命。偏谢清江从不为他包扎伤口,每次只会将他伤口四处的血舔干净, 一个夜晚下来, 渗出的污血便会重新打湿衣裳。   所以这伤口好了又伤, 几乎没有愈合过, 每日夜里, 他都是谢清江增补灵力、修炼真元的最好工具。   不能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留下痕迹, 除了左肩之外, 谢清江还会咬破他的上臂、他的腿根, 贪婪地去吸吮九命猫族的灵血——反正顾陵有九条命,就算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被养他长大的师尊咬得鲜血淋漓, 在黑暗的房中痛得抽搐。他听见师尊抹着嘴角的血, 阴毒地问着:“小二,你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师尊这样对你, 你不恨师尊么?”   顾陵咬破了下唇,唇间一阵血腥之气:“不……不……从小师尊对我最好,师尊要什么, 我都会给的。”   只换来了黑暗中一声嘲讽的轻笑。   夜里他是师尊修行的好工具,白日里他却依旧是师尊座下乖顺的二弟子,受了重伤,痴痴傻傻。几个师弟经常来看他,萧宁来得最勤,就算顾陵从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依旧一日三趟,一次都不落下。   顾陵捂着自己的左肩,露出了一声小小的呜咽,他刚拉上衣领,便听见身后熟悉无比的声音:“师兄,你怎么了?”   萧宁朝他跑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为了讨他开心、专门准备的民间话本,他听冉毓说从前顾陵最喜欢这些玩意儿,便费尽心思寻了来,只想让他高兴一点。可顾陵从不领情,每次不等他念完,便挥手将那话本打到一旁,闭目装作不耐烦。   顾陵睫毛一颤,迅速敛了所有的表情,冷冷地回过脸去:“你怎么又来了?”   “我……”萧宁拿着话本的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他寻了张椅子,在顾陵面前坐了下来,小心地说,“我想和师兄说说话。”   他离得不算远,顾陵甚至能看见他微微颤抖的浓黑睫毛,一张俊美的脸上全是沮丧的神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几乎从未见这种表情在萧宁脸上出现过。   我的小公主,应该永远是那个风中握着剑、意气风发的少年。   应该永远是骄傲地扬着头,似笑非笑、睥睨众生的王者。   不该委屈地低着头,只为乞求一人的目光。   顾陵鼻尖一酸,不自觉地冲他伸出了手,却又生生克制着僵在了半空。萧宁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顾陵心念一动,便伸手握住了他的剑穗。   “师兄,你想要这个吗?”萧宁突然高兴起来,他献宝一般把剑举到了顾陵面前,“这剑穗……你见过的,你是不是喜欢,那送给你好了。”   他手忙脚乱地解下了长绝上墨绿色的剑穗,塞到了顾陵手里。顾陵怔然地摩挲着那剑穗,深深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萧宁从来都是少话的人,不知是因为他这个样子刺激到了他,还是周遭没有人在的缘故,他将那话本子往腿上一搁,托着腮仔细盯着顾陵面无表情的脸,开口说道:“师兄,你不在这几日我病了,偷偷摸摸往冥灵山去了两次,却没找到你,我真是没用。”   顾陵并不看他,也不答话,于是萧宁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的猫还在我房间里呢,说起来却有些奇怪,我总觉得它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吃懒睡,还特别黏我,再养一段时间,它估计就不肯跟你回去了。”   依旧没有人答话,丹心阁里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萧宁像是被夺了舍一般,失魂落魄地继续絮絮叨叨:“过几日就是试剑大会了,大师兄走了,师尊要选首座弟子……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让师兄为我骄傲的。”   言罢,他居然还扯着嘴角笑了两声,因他不常笑,这笑声听起来别扭又奇怪。干笑在耳边响了几声,许是他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沉默了下来。   顾陵仔细地盯着手中那漂亮的墨绿色穗子,连眼睛都没抬。   其实是不敢抬,怎么敢抬头呢。若是看见他委屈的神色,看见他那张漂亮的小脸,看见他为了讨他开心努力露出的笑容……只要一眼,他就会丢掉所有的伪装和掩饰,溃不成军。   良久,他听见萧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甚至有些哽咽了:“师兄,你和我说说话吧……”   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再赌一次,就赌一次。   顾陵缓缓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轻轻地说:“若是我让你离开终岁山,你肯吗?”   “什么?”萧宁抓住他的手,急切地答道,“离开终岁山……师兄便如此讨厌我,想要我走吗?”   “不,”顾陵低低地道,“只是,让你,走,罢了。”   走吧,听我的话,马上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天南海北,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你跟我一起走,”萧宁攥着他的手,执拗地道,“你跟我一起走,去哪里我都愿意,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好。   我也想跟你一起走啊……我多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做梦都想不到这样好的事。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又能走多远呢?   无论到了哪里,谢清江不死,都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抓回来。天地偌大,清江仙尊这样好的名声,有谁会怀疑他会动手害自己的弟子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变得和前世一样强大,谢清江在你心中依旧是如师如父的人啊,清言诀在身,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讲,你又……能无条件地信我多久?   你会怨恨我带你离开了终岁山,会怨恨自己为什么放着坦荡的正道不走,放纵地堕为恶魔。我们之间的感情维持不了那么多年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况且你不会、也不会允许我去伤害自己的师尊——   还不是要走到一样的结局。   顾陵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想把双眸中透露的所有情绪都遮去,他哑着声,疲倦地说道:“我累了,你走吧。”   萧宁站了起来,轻轻“嗯”了一声,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努力露出了一个笑:“那师兄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顾陵抓着手中的剑穗,用力得青筋都爆出来了,在白皙的手背上十分突兀。他仰面躺在身后的椅子上,想让眼泪流回去,可是无济于事,那又湿又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掉到他的脖子里去,留下一道黏腻的水痕。   他想起那日在往生古湖之下,前尘旧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纷纷上映,繁杂得让他不敢相信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可一桩一件清清楚楚,由不得他不信。   怪不得、怪不得重生之后,他对萧宁一丝一毫的怨恨都没有,怪不得他发觉自己从内心就想要接近他,记忆中不死不休、自己执着鞭子抽在他的后背上、他掐着自己的脖子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看到上辈子自己的选择,可笑的是,就算重活一世,他还是避不开这个选择。   他想起上辈子自己知道一切之后,仓皇地奔到竹林去寻萧宁,真见到人之后又什么都不能说。萧宁皱着眉拨开他的手,冷道:“你为何想要我离开终岁山,你便如此想当这个首座弟子么?”   顾陵死死地抓着身侧的竹子,低声道:“不是……”   “你想要,那你便好好修炼,自己去抢,”萧宁却已经失去了与他说话的耐心,毕竟他那时在他心中还只是一个经常欺侮他、陷害他的恶毒师兄,“你让我走,我凭什么走?试剑大会广集修真界豪杰,众目睽睽之下,你能担得起,才是你的。”   “算我求你,你走吧,”竹叶斑驳,他不顾尊严,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六神无主地喃喃道,“我不是想要什么首座弟子,我只是想让你走……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萧宁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成日欺侮他、最热衷栽赃陷害他的师兄,心底忽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他没有动,靠着身后的竹子道:“你起来吧,这有什么意思……师兄若真的想要,便拔出你的剑来,与我一战吧。”   顾陵身子一颤,面色惨白地看向他,听他继续道:“这么多年,我还从未与师兄动过手呢,便让我瞧瞧,你除了那些腌臜手段之外,到底有没有几分真本领。”   他再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这片竹林,顾陵在原地跪着没动,良久,他才听见耳边一声嗤笑:“他这么没有良心,你还护着他干什么?”   顾陵躺在椅子上,呆呆地想着,直到门外出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将那剑穗藏进衣袍之中,重新装回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小声笑道:“师尊。”   谢清江悠然地从殿前走了过来,他这几日用了各种方法试探,可顾陵始终一副真傻了的样子,倒让他放心了几分。他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语调松快:“过几日终岁山开试剑大会,明日开始各门各派的弟子便要上山了,你近日身体不适,便少出去吧。”   顾陵仰头一笑,乖巧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猫师兄痛定思痛,决定托我转告大家,他还要虐上一段时间时间未定1551   【顶锅盖抹泪儿】   以及我又开始思索要不要改名字惹,写完这几章,我发现师兄毫无求生欲……——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33947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你复活辣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前夜   试剑大会原是修真界五年一期的盛会, 照例在终岁山主峰上复澜台举行,是为修真界众派弟子崭露头角、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当然, 也多有自负才华的散道游人上山来观战打擂——倘若被哪门哪派的长老看上了, 便可从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摇身变为名门正派弟子,也是因此, 历期试剑大会总是终岁山最热闹的时候。   上一次试剑大会惊艳众人的俞移山周自恒皆成了修真界通缉天下的罪人, 不禁让人叹一句世事难料。阙阳山闭门谢客,这回也未派弟子前来参加试剑大会, 只有琼年一人独自坐在刻了“阙阳”的左侧第一排桌下喝茶。   云宫之乱后, 谢清江好说歹说, 终于让她同意, 在后山葬了季良宴的尸身。她在终岁山逗留至今, 每日冷着一张脸, 也不与人说话, 闲来无事只会往后山他的墓碑之前喝酒祭奠, 再不然便是来看顾陵。   她每次来时都带一壶酒,顾陵不说话,她便也不说, 喝完一壶酒后便走, 只有遇见萧宁时,才会与他低言几句。   既要开试剑大会, 谢清江就算有心避人也没有办法,沈长夜闭锁慎戒阁,多年来不见客, 只能依靠着他与左挽山同四方来客寒暄。   如此一来,顾陵终于找到了机会,在试剑大会前一日的傍晚偷溜了出去。   方才隔了一道门,他听见谢清江与来拜访他的、不知是谁的客人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一同出门往风露阁去了——今夜风露阁设宴款待四方来客,想必他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   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丹心峰的竹林,一口气跑了许久,才跑到复澜台后众参会弟子的住处。依着前世记忆,他在那几间阁子处七拐八拐,终于成功地找到了东阳冉家的住所。   房内有人在收拾房间,一边收拾一边讨论着:“……明日大少爷出去对战,遇上的可别是小少爷吧,小少爷在终岁山待了这么久,也不知修为如何了。”   另一人回道:“不能够,我听人说,明日与大少爷对战的是小少爷的同门师弟……”   先前那人惊呼:“师弟?大少爷可算得上天纵英才,是近年修真界响当当的少年人物呢!怎么终岁山竟派毛头小子来和大少爷对战……”   “嘘……”另一人打断了他,道,“虽说咱们东阳冉家是修真界大家族,但是那可是清江仙尊啊,若不是慕名,家主怎么会把小少爷送到清江仙尊门下……与大少爷对战的肯定是仙尊座下得意弟子,你不许到处乱说,免得丢了咱们家的脸,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是不平嘛……”   顾陵紧紧贴着窗下冰冷的墙壁,双指困难地聚起些灵力来,将另一只手上小瓷瓶中的粉末无声地从窗口洒了进去。   随后他又顺着这一片的阁子,将那小瓷瓶倒得一干二净,这药倒也是东阳冉家的东西,名曰“化灵”,能在短时间内将人身真气化得一干二净,只不过持续不了多久,一两天过去便会恢复。   冉毓当年拿到了觉得好玩,下山游历前送了他和萧宁一人一瓶,说他们万一遇敌,也好用这个应急。萧宁没多在意,让他轻而易举地便偷到了。   小瓷瓶空了以后,顾陵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寄澜亭之下,颤着手,像是突然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坐了下去。   他背靠着冰凉的石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小瓷瓶在他手中被恶狠狠地捏碎,变成了一堆冰冷的碎瓷,顷刻便流了一手的血IX,UY。   上辈子做这些事时的心情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他只觉得心口处好像凝滞了什么东西,一呼一吸之间似乎都是痛的,整个胸腔都弥漫着巨大的悲怆,这悲怆扼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窒息了。   怎么会这么痛啊。   眼睛干干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顾陵张着嘴大口呼吸了几下,才把那濒死一般的痛楚压下了些许。他瘫坐在高高的寄澜亭台阶之下,把自己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失魂落魄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盛夏的夜间一点都不冷,可是顾陵却感觉有一种刺骨的凉意从尾椎弥漫开来,毫不留情地把他劈成了两半,寒意贯穿了四肢百骸,冷得只想打哆嗦。   突然有人声从寄澜亭另一侧传了过来,好像有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另一侧高高的台阶,在亭中坐下了。顾陵不敢出声,只好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什么声响来。   “今晚两位仙尊夜宴群宾,你不去和他们一起么?”   疏落的女声传来,居然是琼年的声音,顾陵一怔,只听见下一刻,萧宁的声音幻觉一般响起来:“我从席间溜出来的,已经告诉过师尊了,不妨事。”   萧宁在他面前的声音一向柔软缱绻,他几乎忘了初初与萧宁重逢的时候,他的声音竟是这么冷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带着防备的刺——这并非是因为对方是什么坏人,只是他受尽了孤独滋味,借此来自我防备罢了。   “你托我做的事,我会去做的,”琼年叹了一口气,当初在灵愿之岛上,也是因顾陵和萧宁,她才能寻到季良宴,虽然世事无常,但她对二人终归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是这法子有用吗……真的能让他想起来?”   “不知道,”萧宁声音低沉,似乎有些怅然,“我……只有这样的办法了,琼年姑娘,你可知——”   他顿了一顿,似乎很不习惯与旁人坦然自己的心事,语气十分别扭:“我从入师门开始,便只有我师兄对我最好……我以前被人欺负,也是他替我拦了下来,事无巨细地为我着想,这么多年,我除了师尊,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没有说“师兄”是哪个师兄,可是顾陵知道,他从未叫过别人“师兄”。   “如今他受伤,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萧宁继续说着,“他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记得我说过的……他若如此,终岁山煌煌声名,于我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顾陵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碎瓷片,一只手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来,只得把哽咽都咽了回去。   琼年诧异道:“你们师兄弟感情却是极好……”   萧宁回过神来,声音颇有些自嘲:“他如今似乎很讨厌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琼年姑娘,好歹你能与他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他却连看见我都厌恶……”   琼年默然,良久才说道:“你放心吧。”   萧宁似乎冲她鞠了个躬,声音依旧疏冷:“多谢。”   两个人沿着来路走了好一会儿,顾陵才敢松了手,却也不敢多待,只能从另一条路急匆匆地跑回了丹心阁。远处风露阁的灯似乎开始渐渐地灭下去,宴席想是快要结束了,顾陵在回来的路上便丢了那染血的瓷片,催着体内的法术愈合了手中的伤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在他经常坐的那一张躺椅上躺了下来。   萧宁这个小傻瓜……   忙完一切之后,他才敢重新想起萧宁,想起他不常露出的微笑,想起他带着情意的话,想起他那夜冰凉却柔软的嘴唇……这些曾填满他的心脏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催命的匕首,淬了毒液,一刀一刀地捅进心口去。   等你看到我做的一切以后,会怎么样呢……   门突然开了,顾陵闻到了一股弥漫的酒气,谢清江几乎从不饮酒,如今可算是破天荒。顾陵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装作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道:“师尊,你回来了……”   谢清江阴着一张脸,向来温柔可亲的面容上的表情冷得可怕,顾陵打了个寒战,还没有继续说话,谢清江便朝他走了过来。   随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以一个禁锢的姿态把他拉到了怀里。   泛着酒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喷吐:“你还是不肯见我,见我也不肯说几句好话……”   顾陵有些喘不过气来,疯狂地扯着他的手:“师尊……”   “我都亲自去了,你为何还不肯出来,为死人折磨自己,你当你在守寡吗?”谢清江恍若未闻,恶狠狠地说着,顾陵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明明是我先……你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顾陵翻着白眼,感觉自己下一刻便要在他手中送命,不料谢清江突兀地松了手,大力地将他揽进怀里,用一种小孩子护着自己心爱玩具的声音说着:“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当怪物吗……若不是你,若不是他,我怎么会……”   他埋头,隔着衣物一口咬住了顾陵的肩膀。顾陵扶着他的肩,痛得几乎背过气去,他还没理解他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脑中天翻地覆。   “你”是谁?为何他竟用这种语气……   血腥气弥漫在鼻尖,谢清江揽着他的肩膀撕咬他的皮肉,完全不顾鲜血染红了他那张秀丽含情的面孔:“我好恨你……”   “清江!”   突然又有人从门口匆匆跑了进来,拉开了伏在他肩膀上的谢清江。顾陵痛得神志不清,只看见左挽山揽着他,连点了他后背四处大穴,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变得模糊:“今夜席间有人暗算,你怎么突然如此……万一……”   半晌,谢清江有些疲倦,但终归是清醒过来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只是没料到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罢了……”   他一顿,接着说道:“这孩子受伤重了,你去给他包扎包扎,毕竟明日试剑大会,他还是要坐在席间当傻瓜的。”   左挽山沉默了半晌,才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迟了,对墙自闭.jpg   小九快黑了,我的心好痛 第48章 试剑其上   试剑大会的日子皆是修真界最负盛名的风水师精挑细选出来的, 故而每次都是艳阳高照的晴天。除了左侧第一排的阙阳山人丁稀少之外,各门各派座无虚席, 自是一番喧嚣热闹。   沈长夜照例没有出席, 谢清江的面色瞧起来不太好,座边便是沈秋鹤, 不禁让人猜测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七个弟子在他身后坐了两排, 顾陵木木地坐在他身边,听见他咳了两声, 向前来询问的人解释道:“……不妨事, 都是老毛病了, 多谢关心……我二徒弟前几日被妖魔伤了, 如今不适宜对战……”   试剑大会还未正式开始, 有些门派正相互热情地寒暄, 正座下一片嘈杂, 站在复澜台边的终岁山弟子拉长的声音时不时便传来——   “迎, 兰陵循天城,落席——”   “复迎,幽州落虚宫——”   “……”   “迎——”   声音突然有些迟疑, 顾陵手中抱着他的剑, 漠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只听那弟子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似乎受了什么大惊吓:“迎——永……永嘉四绝门……”   这一语不啻巨石入海,席间静默了一瞬,随后像是开了锅一般,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四绝门?”   “‘四绝子’不是死了很多年了么,怎么四绝门还有人?”   “嘿,江拂意创下的门派,竟还没被修真界赶尽杀绝——”   “老兄,赶尽杀绝怎么说?我出道太晚,没赶上天悬之战,只听说这四绝门出了一位大魔头,可也不至于牵连整个门派吧……”   “呸,什么一位大魔头,江拂意和他那个徒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天悬之战,那可是让整个修真界差点覆灭的大战啊……”   顾陵敏感地感觉到谢清江的面色白了一白,随后便掩饰成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甩了甩飘逸的青色袖子,不顾面前与他说话的人,竟然直接站了起来,看向复澜台的台阶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坐在他另一侧的左挽山也跟着他站了起来,低声自语道:“四绝门?”   复澜台上突然一阵奇妙的寂静,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或好奇或希冀地看着复澜台前长长的台阶,想知道这覆灭许久的门派,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悠然的笛声。   随着笛声走过来的,是一位年轻男子,灰色外袍,带着飘拂的长纱斗笠,脚步很轻。他似乎全然不在乎四周的目光,甚至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儿,软底的布鞋走起路来一分声响都没有,仿佛一个无声的鬼魅。   顾陵紧紧地盯着他,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眼熟。   不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他已经恢复了上辈子的记忆,一人一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此人绝对不是在上辈子记忆中出现的人。   那么会是……   坐在他身后的萧宁突然低语了一句:“怎么是他……”   那男子懒洋洋地拱了拱手,长纱之下露出一声轻笑:“四绝门下人,慕名来参加试剑大会,不知两位仙尊,可欢迎我么?”   他一开口,顾陵便蓦然想了起来!   这男子便是昭五的记忆当中,那个取走花朝魂魄的人!   只是不知他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谢清江往前走了几步,青冠之下面如冠玉:“终岁山向来欢迎四方来客,只是不知阁下……四绝门在天悬之战中早已没落,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散落弟子,阁下既自称四绝门下人,那不如除了斗笠,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那年轻男子长长地笑了一声,却恍若未闻一般一动不动,只道:“我只是慕名前来试剑大会罢了,知道我是谁又有什么用处呢?”   席间有人壮着胆子大声喝道:“呸,四绝门居然还敢出来现眼!那妖孽江拂意当年几乎毁了整个修真界,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那年轻男子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出手如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方才说话的男子已然被抛出了十米开外,重重地撞在复澜台边的高大石柱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男子笑吟吟地道:“哪门哪派的,说话也忒难听……”   谢清江眉头一皱,不动神色地说道:“阁下既然慕名前来,我自然没有驱逐的道理……只是四绝门没有事先报上名来,只好按照散道游人处理,照例是要寻人挑战的,不知阁下是想寻谁呢?”   那男子左右转了一圈,似乎在思考,半晌众人便听见了他带着无奈的声音:“这可真是个难题……罢了,清江仙尊,就你吧。”   周遭一片哗然:“笑话,谁不知清江仙尊当年灵力受阻,鲜少动手?”   “瞧他年纪也不大,区区小辈,便敢挑战四仙尊,真是不自量力!”   谢清江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坐在他身后的左挽山却按捺不住,先站了起来:“我看阁下便是存心来捣乱,必要给个教训才是!”   此人的年纪看起来实在太小,不过二十出头,与他们座下弟子都差不多大,故而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召唤出自己的灵剑,只简单地念了个符咒,沉沉地向此人打去。   挽山仙尊当年名扬天下便是靠一手精绝的符咒,他方才念的咒是“击破”,若无意外,应会在近身之时将此人掀翻,重重地甩下复澜台。   可那人竟Y。X。D。J。然毫不恐慌,定定地看着左挽山,又笑了一声,众人都识得左挽山这个符咒,正等着看他好戏之时,却发现那在空中泛着金光的符咒,在靠近此人面前的时候,突然粉碎成了一团金色的光点。   “你怎么这么暴躁,”那男子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学学人家清江仙尊,自始至终站在那儿没动呢,又不是找你,你急什么……”   “你……”左挽山怒火中烧,他虽诧异为何符咒失效,但终归没有忍住,泛着金光的灵剑突然在他手中现了形,众人发出一阵惊叹,“贯月,来探!”   他握着剑,刺手便往那男子刺去,谢清江却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从顾陵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他瞬间急得白了的面色:“挽山,住手!”   他御风向前,一把扯出了左挽山的衣袖,硬生生地拦下了他的剑势,但那剑气却顺着他的方向直直地向那男子袭去,一把掀掉了他的斗笠。   斗笠上束好的黑发倾泻而下,那男子毫不诧异,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没动。黑发拂过面容,露出一张艳绝众人、雌雄不辨的脸。   席中小辈只觉此人陌生得很,稍老一些的人无不离席变色,几乎立刻摆出了御敌的态势,失声唤道:“江拂意!”   四绝门早已毁灭,如今来的人……竟是四绝子本人!   江拂意斜挑了眉,左手凝起一团灵气,隔空取来了离他稍近一人桌上的酒杯,笑意盈盈地一饮而尽:“清江,终岁山试剑大会多大的名头,你让终岁山名扬天下,我来贺你。”   清江仙尊虽是俊美,但看起来终归是儒雅的中年男子,如今这人明明瞧着如此年轻,却用一种教训后辈的口气继续说着:“你我一别多年,没想到今日如此不愉快,罢了,我便送你一礼,有缘再见吧。”   谢清江颤着嘴唇,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拂意左袖一甩,留下一幅卷轴,随后退了两步,用一种几乎是可怖的速度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根本无一人敢去拦他。直到他消失良久,人们才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讨论着。   “这妖孽怎么还活着,看起来像是疯了……当年天悬之战他销声匿迹之后——”   “他怎么瞧起来半分……半分都没老?果然是邪魔外道,还不知……”   谢清江伸手,隔空展开了那副卷轴。那卷轴并不大,只是很长,顺着往复澜台试剑场的长路展开,人们看见了其上墨汁横溅的张狂字迹——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是当年,四绝门始建之时,刻在入门石柱上的门训。   如今看来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谢清江眯了眯眼,掩藏了目光中所有的情绪,他伸手将那卷轴收入袖中,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来:“诸位不必过于担心,四绝子想来,也没有什么敌意……时辰不早,试剑大会便也,如期举行吧——”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称是。顾陵压下心中所有的疑惑,回过神来,只感觉萧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师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终岁山早已为各门各派早来留名的弟子安排了与其实力、年龄都相差无几的对手,只待胜负分明后,再行争夺魁首。清江、挽山、长夜三座之下的弟子比起外门外派,灵力、御剑等方面自是出挑。   几轮下来之后,诸人几乎已看得眼花缭乱。他师门当中,四师弟五师弟七师弟实在不好学,冉毓、萧宁倒算是没有给谢清江丢脸,不过世人皆知谢清江身子不好,对其散养的弟子,也没什么苛求罢了。   冉毓几乎一直捱到最后一场才惜败,他抹着汗跑回坐席来,端起手中的茶水灌了一口,笑着对没什么反应的顾陵说:“二师兄,我还不算丢脸吧,今日你若能恢复就好了,你肯定会夸我吧……”   他还没说完,便听见试剑场边的弟子笑着念道:“终场,终岁山清江仙尊行九弟子萧宁,对——东阳冉家冉卓。”   于是口中另一口茶便喷了出来:“什么,为什么九师弟要去和我大哥对战?”   想了想又自得道:“不过他二人对战,可有得好看了,师兄,你觉得呢?”   顾陵点点头,木然地转过头去,眸中一片黯然。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配角栏里的男人出现惹   惹,我怎么能说惹……——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像太监的皇帝不是好 5瓶;你复活辣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试剑其中   东阳冉家也算是修真界的大门户, 近年来经常不收报酬地为平民百姓除祟降灵。冉卓作为冉家长子,是公认的下一任家主, 为人大方持重, 但没什么架子,天赋灵力又好, 故而在东阳一代颇有些名声。   冉卓穿着冉家特制的麻灰色长袍, 左手握剑,向萧宁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萧宁握着长绝, 连忙回了一礼, 冉毓在顾陵身旁“嘿”了一声, 扬声笑道:“大哥, 九师弟, 你们可不要互相谦让啊, 得让我看过瘾了才成。”   萧宁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掠过端坐在冉毓身前的顾陵, 眼底闪过一丝轻轻浅浅的笑影儿,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我会尽力的。”   冉卓也转头向他道:“疏鸿, 你坐好了, 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冉毓吐了吐舌头, 笑嘻嘻地重新坐下了。   萧宁仔细地念了一个符咒,御风将长绝升至头顶,摆出了一个对敌的姿势。冉卓因声名在外, 与萧宁这一场才是他第一场对战,他闭目默念,想如萧宁一般御剑对敌,谁知他的那把剑歪歪扭扭地在半空中一颤,竟然“哐啷”一声直接掉在了地上!   众人一片哗然。   冉毓也愣了:“大哥,你怎么了?”   冉卓自己也有些诧异,他没有说话,皱着眉再次御剑,可如上次一般,那剑刚刚升到半空中,便又掉了下去。   周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东阳冉家这么大的名头,难道就这点本事?”   “不应该啊,总不至于自己吹出这样的名声来……”   试剑场下有冉家的家仆急切道:“大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身体不适?”   冉卓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突然闭上了眼睛,催动灵力在体内过了一遍。他尚未睁开眼睛,他身侧有察觉到不对的兄弟便惊呼道:“这是‘化灵’啊,大哥——”   冉卓剑眉一皱,回过头去喝了一句,声音冷厉:“东阳冉家,竟敢有滥用此物之人?”   他在冉家威严极高,如今一怒,试剑场下与席间冉家之人顷刻便跪了一地:“大少爷息怒!”   他身侧的家仆更是连声道:“大少爷莫怒,‘化灵’只有几个人手中有,又有定量,我等现下便去查!”   冉卓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朝正座之上拜了一拜:“两位仙尊,我家中出了些丑事,为了不耽误试剑大会,还请……”   他还没有说完,席间便有人高声打断了他:“冉公子且慢!今日我与师弟对战之时,也觉得灵力受阻,若有若无,方才还在疑惑,现下看来,竟是冉家某种药物作祟么?”   他一说,便有人纷纷附和起来:“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也有些不对……”   “说得极是,我还以为是水土不服,亦或是被对方压制太重才会如此……”   谢清江有些诧异,尚未开口,左挽山便凝眉答道:“试剑大会这么多年从未有舞弊者,如今看来却有些蹊跷……冉公子也不必担心耽误,就在这试剑台上慢慢查吧,也好给众人一个交待。”   冉卓正色道:“挽山仙尊说得是,若查出是我东阳冉家有人作祟,我必给诸位一个交待!”   东阳冉家早年以制造灵药闻名,“化灵”算是近几年研制出的一味,本是准备给修真界诸人对战紧急时使用,还处在测试阶段,并未批量生产。因此药制造不易,故而有定量,若是哪里少了,一查便知。   约摸着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方才说话的那家仆便匆匆跑了回来,重在试剑场下跪下,沉沉道:“大少爷,我们已都查了一遍,这次前往终岁山来,‘化灵’数量本就不多,如今一分都没少,着实不是我们本家人做的……”   冉卓一怔,随后问道:“那此药之前可曾赠给别人过?”   那家仆疑惑着思索道:“不曾啊,因还不成熟,不曾外赠过……啊,只有两三个月前,曾赠给小少爷过。”   “疏鸿,”冉卓回过头去,沉声唤道,“赠你的‘化灵’,你可用过没有?”   冉毓突然被叫到,更是疑惑:“没有啊,大哥送了我三瓶,我一次也没用过……不过有两瓶我转赠给二师兄和九师弟了,不知他们下山游历之时有没有用过。”   谢清江眉心一跳,立刻开口问道:“小九,小六说的药——”   萧宁蹙眉道:“弟子不曾用过,也未见师兄用过,这药应该在我和师兄房中收着,师尊可遣人去查看。”   萧宁刚说完这话,便觉得有些心慌,他下意识地朝顾陵看过去,可顾陵只是垂着眼坐在那里,没有看他。   谢清江示意几个弟子去他们房中查找,又笑着对冉卓说道:“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纯良,不会做这样的腌臜事,冉公子请放心。”   便有人在席间嘀咕:“腌臜不腌臜的,谁知道呢……”   那几个弟子很快便回来了,瞧着却是支支吾吾,只取回来两个瓷瓶:“清江仙尊,我们去了三位师兄房中寻找,找到了这两个,却……却……”   左挽山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两个?谁的房中没有?”   那弟子转头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九师兄房中,没有寻到……”   萧宁闻言直接愣在了当地,他一脸诧异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   谢清江眉心一蹙,不可置信地看了萧宁一眼,随后接口道:“你确定小九房中没有,不会是放在什么地方被漏掉了没找到?”   那弟子又磕了一个头:“我们好几个人翻找了好多遍,确是没找到的。”   有人在席间阴阳怪气地“啪啪”拍了两下掌:“得了,这不是很明显了么,正好又是与冉公子对战的人,想赢想疯了,才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谢清江的脸色罕见地沉了下来:“小九,是不是你做的?”   萧宁连忙跪下,俊美的面容之上有些罕见的茫然:“不是弟子做的,师尊……”   谢清江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思索了一阵,缓缓说道:“此事……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虽说萧宁房中缺了那瓶灵药,但,是让别人盗去的也说不定……”   兰陵循天城的城主抱着胳膊,嗤笑了一声:“早听说清江仙尊护短,如今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有人附和道:“物证都在这儿了,动机又这么清楚……哎哟,今日我也与他对战过,是不是也中了这劳什子的毒?”   此刻,无论是与他对战过的还是没对战过的,不嶼、汐、團、隊、獨、家。怀好意的人们叽叽喳喳地喧哗起来,口口声声说自己也受了这东西毒害。谢清江发作不得,只好冷声道:“诸位,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自然不能这么草率定罪,这也并非我护短……”   萧宁手足无措地站在试剑场上,四周的唾沫星子宛如毒药,从各人的嘴中喷射到他身上,众口纷纭地添油加醋,生怕赶不上这场好戏。他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时候……   年少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么,为何如今却受不得——   萧宁转头看向没什么表情的顾陵,心酸地想起,从前受了这样的委屈,是师兄替他拦下的,从那之后师兄一直尽心尽力地护着他,几乎再也没有让他受过委屈。如今想是……安逸了太久太久,竟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了。   他抽了抽鼻子,尽力摆出一副冷漠神情,反正本就是清白,还愁查出什么不成?萧宁在心里对自己说,现今师兄神志不清护不了自己,自己也不能太没出息。   他还没有想完,便听见空气中突兀一句,顾陵坐在席间,冷冷淡淡地开了口,声音是斩钉截铁的笃定:“我看见了。”   谢清江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顾陵答道:“我看见了,昨日傍晚,他往后山去过。”   谢清江喝道:“你一直在我房间待着,怎会看到这些?”   顾陵平静地回答:“昨日傍晚,我溜出去了一次。”   他转过头来,紧紧盯着萧宁:“然后我便看见他独自一人,从竹林出来,往复澜台后去了。”   萧宁下意识地说道:“我昨日去,是……”   想了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琼年皱了皱眉,站了起来:“昨日他去后山是去见我,我二人在寄澜亭聊了几句便走了,我可为他作证,他不曾做过这劳什子事情!”   人群中却一阵暧昧的唏嘘:“哟,终岁山可无女修啊,昨日傍晚逃席,孤男寡女……”   顾陵却面无表情地接口说道:“我也看见你了,你走了之后,他又回来了。”   萧宁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陵,失声唤道:“师兄,我……我没有啊……”   “说起这孤男寡女私会,我这儿倒有另一事,本来不想在这会上说的,”人群正七嘴八舌地讨论之时,幽州落虚宫的宫主却突然站了起来,扬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落虚宫只有女子,上终岁山难免有些不方便,便劳烦两位仙尊为我们准备了偏僻些的住处。”   幽州落虚宫只收貌美女子,修真界倒是无人不知,只听那宫主继续说道:“可谁知在这种地方,竟也有淫贼!我宫中弟子前日昨日在清池沐浴,竟被人偷去了几件贴身衣物——”   她刚一说完,席间便炸开了锅:“竟还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在席间!”   “宫主可知是谁,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落虚宫的宫主扬了扬眉,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如今借这个机会,也正好向清江仙尊讨个说法,不知这样东西,你可见过?”   她刚一掏出来,萧宁头脑中便“轰”地一声,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因为她手中,赫然是他前几日送给顾陵的那个,墨绿色剑穗。   似乎有千年寒冰的碎片从头浇下来,冷得他僵住了,萧宁头昏眼花,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站稳。他努力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之声,转过头去,缓缓地、缓缓地看向了顾陵。   而顾陵竟朝他看来,甚至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微笑。   天昏地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你复活辣、aiyo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试剑其下   弟子剑穗皆由师门亲自授予, 颜色各异,谢清江一看见那剑穗便变了脸色, 险些没站住。左挽山上前一步, 一把扶住了他:“清江,这……”   “小九, 你说, 这是怎么回事?”谢清江颤着声,指着那剑穗问道, “是不是有人盗了你的剑穗, 怎么会在……怎么会……”   萧宁恍若未闻, 他怔然地盯着顾陵, 周身一切似乎都化为了灰烬。顾陵垂着狭长的眼眸,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冉卓方才的疑虑现下已转化为了讶然, 他看了对面的萧宁一眼, 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 留他一个人在试剑场上。落虚宫那宫主似乎意识到了这剑穗为何人之物,嗤了一声,隔空将那剑穗扔到了萧宁身上。   明明是极轻的东西, 落在身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萧宁无意识地退后了两步,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落虚宫宫主的声音:“此等淫贼竟是终岁山人, 清江仙尊,还请您给个说法吧。”   谢清江见他不答,急得面色都惨白了几分:“小九, 你说话啊!”   萧宁依旧不答,俯身拾起了落在他脚边的剑穗,缓慢地朝顾陵走了过去。顾陵长睫一颤,抬起眼来看他,萧宁逆着光冲他走来,身后阳光刺眼,竟让他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萧宁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的希冀:“师兄,是不是你……”   “是我,我没有疯。”顾陵在他耳边悄声答道,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跟你讲过,让你离开终岁山,是你不肯。”   “是,我,不,肯,”萧宁低声将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忽然笑了,他很少在人前露出笑容,“师兄啊,你想要我走,你求什么呢?”   “求什么……”他听见师兄这样回答,口气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快意还是别的什么,“你近年来修为大成,我听师尊说,他想要让你去做他的首座弟子。”   “你撒谎,”萧宁低着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知是想要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首座弟子……你想要?还是你哪个师弟想要?无论谁想要,我都可以让给他,你真以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那么重要吗?”   顾陵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他鬓边的碎发,把事先想好的说辞诵经一般干巴巴地背出来:“萧宁,你可记得你少时……那些栽赃到你身上的腌臜事,哪一件不是我做的?当时我觉得这样一直陷害你,有一天会让师尊看出什么端倪,便换了个方法罢了……”   他如在梦里,根本连仔细去看看萧宁的脸色都不敢,只得颠三倒四地继续说着:“不想一骗便骗了你这么多年……哈,哈,哈,萧宁啊,你可知,我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从前世,到今生,都没有变过。   你无妨恨我、怨我、伤我,只要……平安。   平安啊。   人世间最简单的两个字,竟成了镜花水月一般的奢求。   萧宁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一刀穿心,被抽去魂魄一般噗通跪在了地上,顾陵只能听见他无措的、哽咽的声音,仿佛想要说服自己:“这……这样拙劣的谎话……”   开始有人不耐烦:“同证人这样磨磨唧唧,是想要翻供么?清江仙尊,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你管是不管?”   谢清江扶着额,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抬头看向面无血色的顾陵,牙根咬得发酸,却要摆出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诸位,此事……此事真的不能如此定论罢,小九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子,他不会……”   方才萧宁连胜多场,出尽了风头,此时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眼热的,都乐得见这般场景。落虚宫的宫主“哎呀”了一声,笑道:“清江仙尊这话说的,倒仿佛是我们冤了您弟子似的……终岁山是修真界标杆,难道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包庇自己人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完这话,群情激昂:“宫主说得是啊,这种淫贼,还在试剑大会舞弊,在我门下,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萧宁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我没有,不是我……”   可是没人会信的。   座间一片喧哗,冉卓沉沉地看了萧宁一眼,起身道:“此事如此耽搁也不好,今日修真界百家众人都在,也不会污了这位道友,还请二位仙尊请出终岁山门规来,以安众人之心罢。”   “冉公子说得是啊!”   “请个门规,总归是行了吧,难道终岁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包庇罪人吗?”   “……”   冉毓方才跑过来坐到了冉卓身边,此刻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大声吼了一句:“大哥,我小师弟他不是这样的人,他……”   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作证的还是他一向尊重的二师兄……   有冉家的人把他摁了下去,七嘴八舌地叮嘱着:“行了小少爷,你怎么还向着外人,有什么可辩驳的……”   萧宁猛地看向冉卓,目光如电,有血一般的颜色从瞳孔深处泛了出来,他执拗地重复着,突然高声喝了一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大风突兀地在复澜台之上兴起,吹散了萧宁的发髻,顾陵却在那一瞬间有些恐慌地发现,似乎有魔气在萧宁周身升腾而起,蠢蠢欲动地想要外溢而出。   此刻修真界众人皆在,万一被人发现他有魔族血脉……恐怕他非死下不得这复澜台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虚空中便有一根泛着灵力的黑色戒鞭“啪”地一声抽了下来,将他周身的魔气打得四散而去,萧宁没有防备,被那根戒鞭直接抽下了坐席,狼狈地摔在坐席下的石板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有声音沉沉传来:“逆徒,犯下这等罪过,还不认罪!”   谢清江望着那风起处,皱着眉唤道:“长夜……”   “是长夜仙尊!”   “长夜仙尊不是多年不见客么,怎么突然出来了……”   沈长夜面如霜雪,冷漠地握着黑色的戒鞭,落在正座之前,对着众人漠然道:“我执掌终岁山慎戒阁,按门规判处这逆徒九九八十一废灵鞭,自今日起逐出终岁山,永生不得回山一步!”   他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顾陵,你与他交心良久、教导不力,把他带到云宫台上,你亲自来行刑。”   左挽山安慰似地拍了拍谢清江的肩膀,谢清江面色惨白,沉声唤道:“长夜,他……”   沈长夜转过头来,目光中闪过一丝沉痛:“我也不愿看这般情形,可有些话当年我便对你说过,清江,终岁山上,永远不留污名。”   修真界百家随着他们来到了云宫台,萧宁完全不是沈长夜的对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直直地跪在云宫台的烈日之下,把腰挺得笔直。   前世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顾陵眼前一一复现,他昏沉地握着那淬了灵力的长鞭站在萧宁背后,听着云宫台边慎戒阁的弟子一条一条地念着萧宁的罪状。   “其罪一,滥用灵药,试剑大会舞弊……”   萧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在镂刻了八卦的地面上留下一丝昏红的血迹:“弟子不曾!”   那慎戒阁弟子置若罔闻地继续念着:“其罪二,盗取女修衣物,贪淫之罪……”   萧宁不要命一般在那地上重重磕着,声音中似乎和了血:“弟子不曾!”   弟子……不曾……   可顾陵知道,那剑穗到底到了谁手中,他一定不会说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利用他这些难得的真心了……   顾陵攥紧了手中的鞭子,感觉自己手心全都予溪団对是湿滑的汗水,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屏息把真气分了一半到了萧宁身上。   这戒鞭名为废灵,八十一鞭会打散他的真气和修为……把这分给他一半,痛楚为他担一半,真气也分一半,即使他重伤出了终岁山,也有力气自保……   顾陵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和上辈子一模一样,行刑之时也不肯弯腰,脊背挺直,青松傲骨。顾陵恍惚地看着自己执鞭的手,昏昏沉沉地想起,这双手曾经在花窗之前覆着萧宁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如今终于,再无秉烛同游之人了。   最后一鞭落下,萧宁终于不堪痛楚地弯下了腰,顾陵将手中的鞭子一抛,看着他费力地回过头来,通红的眼中掉了一滴眼泪……一切都没有变过。他无意识地伸手在空中结着印,听萧宁嗤笑了一声,断断续续地哽咽着问:“师兄……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过是仗着我不肯说,不肯说关于你的话罢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啊?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思,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顾陵打断他,唇心红痣如初见一般勾魂摄魄,出口的却尽是世间最残酷的话语:“别说了……你这样的心思,让人恶心……”   不知有多少年了,把他当做神明一般,敬他爱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爱他爱得胜过自己,平日里连碰一根手指都不敢。可如今……原来在他心里,不过是一句“让人恶心”。   不过是一句“让人恶心”!   那戒鞭毫不留情,一鞭一鞭抽在他的背上,打熄了他心底所有的爱意,也打木了那颗存有希望的心,恍惚间竟连痛楚都觉不得了。   “哈哈哈哈哈……”萧宁在四周的目光当中,迎着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颠三倒四,恍如疯癫,顾陵从未见他这么笑过,“师兄啊……”   顾陵却只是失魂落魄地念着:“八十一鞭已毕,红印破碎,自今时今日起,清江仙尊座下萧宁再非终岁山弟子,自此永生不得踏入终岁山一步!”   丹心之印自他指尖落到萧宁额头上,这印本是他私心打下,因此印关联慎戒阁灵石,若是萧宁再被谢清江抓回终岁山,沈长夜便可第一时间发现此事。   在他记忆中,长夜仙尊虽不苟言笑,却并非坏人。   “丹心为印,天下为证!”   终于……做完一切了。   离开这个地方,堕魔也好,复仇也好,强大也好,疯狂也罢……至少,不会被当做血罐子,不会悄无声息地死于师尊手下,不会像三师弟那般……一生恍惚。   如此就够了。   萧宁笑得停不下来,颤着声把他刚刚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那些声音像是诅咒一般漂浮在顾陵身边,把他整个人的灵魂与肉体一剖两半,字字见血。   “师兄……顾陵,顾朝笙!”   “你今日这么对我,我不会原谅你的……若我今日侥幸不死,来日……”   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怨毒。   “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白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别后   处置完萧宁之后, 当日已近傍晚,试剑大会自然不必继续, 于是人群喧嚣四散。沈长夜径自回了慎戒阁, 顾陵则从萧宁行刑完之后,便被谢清江送回了丹心阁。   他在自己经常坐着的那张长椅上坐着, 被隐形的灵力流困得动弹不得。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的夕阳光, 有些忧愁地想着,不知萧宁现在如何了……   伤势……可有好些, 可有魔族的人迎他回去, 上次在夏河镇的时候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想必魔族有人同他保持着联系吧。   他正想着, 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紧缚着的灵力散了。   “小二……”   他听见谢清江推开了丹心阁的门, 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 声音很轻。   “阿陵……”   牙关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顾陵想起前世, 同样是萧宁被赶出终岁山之后,谢清江盛怒之下对他进行的、惨无人道的虐待,只是不知如今……   “清江, 仙尊——”   他屏气凝神, 缓缓地转身,尚未把话说完, 便被一个卯足灵力的耳光掀翻在了地上。   顾陵眼冒金星地趴在地上,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和嘴角溢了出来, 茫然地伸手一抹,却染上了一手血腥。   “倒是我……小瞧了你。”谢清江冷冷地蹲下,瞧着他的面色,忽然又露出一个阴毒的笑来,“我能想到你是装傻,却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顾陵勉力露出一个笑来,挑衅道:“哈,哈哈,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你这样对他,你不怕他死在外面么?”谢清江失笑道,纤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留下一阵凉凉的触感,“那可是废灵鞭啊,八十一鞭,碎红印,破修为,你这么对他……”   他伸手抓住顾陵的前襟,把轻飘飘的他提了起来,面色却突然大变:“你……居然把真气分给他护体?”   顾陵没有回答,他艰难地喘息着,低声笑起来。   “好啊,好啊,师门情深呐,”谢清江不怒反笑,“你这么向着他,他知道吗?我本以为他活不过今日,但既然你分一半真气给他,想必是为他寻好了退路吧……我可怜的徒弟,你就不怕他没死,回来寻你复仇么?”   他花瓣一般柔软的嘴唇轻轻贴到顾陵的颈间,轻声笑道:“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他留给我……我可以把你们放到一间房中去啊,相互依偎,临死之前还能晓得对方情深,多好的事儿啊,你说呢?”   “呸!”顾陵恶狠狠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恨声道,“我倒是宁愿他死在山林之间,就算尸体被野狗撕了,也好过在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人手里,死了都觉得恶……恶心!”   谢清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轻声细语地道:“丹心为印,天下为证……但就算有了丹心之印,你就那么肯定我抓不回他来么?就算抓不回来,他红印破碎,真气只剩一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顾陵垂着眼睛,笑声断断续续,谢清江甩手把他扔在地上,径自站了起来。长身玉立,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君子端方,口中的话语却恶毒无比。   “从今以后,你别想从丹心阁走出一步,我告诉你,你跟你那个三师弟,只会是一样的下场。不对,你三师弟尚有那个什么姑娘和你大师兄来救,可你有谁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顾陵抽搐着捂着脖子,缩成一团。   “当然,我会许你几个师弟来看你的,清言诀在身,就算你想求救,谁会信你呢?”   谢清江绣着竹叶的轻纱灰色外袍拂过他的脸。   “我很快就把你师弟抓回来陪你,别以为你用了这样的法子,我就没有办法。”   “哦对了——”   “你可还记得我为你们取下的名字?”   “朝笙,暮诀。”   冷淡的声音带着几分恶毒的嘲讽,顾陵努力仰头,看着平日那个一向温柔宽容的师尊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情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条狗。   “朝生暮死,本就是你们的宿命。”   “你好生受着吧。”   终岁山的山门建在一处峭壁之上,上山之人皆需御风御剑,也是取非仙道不可入内之意。萧宁一身血水,被两个弟子从终岁山高高的山门处扔了下去。   后背痛得要命,他听见那两个弟子在风中讨论着。   “清江仙尊座下的弟子,怎么是这幅德行……”   “也是终岁门规宽容,不过废了一身灵力从这里扔下去,应该和处死差不多吧?”   “管他呢管他呢,做下的这些事儿,真是丢我们终岁山的脸。”   身体在失重的状态下极速下落,萧宁虚弱地并了两指,想要御风,法术刚催动了一半他便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没有真气了,哪里还能催动法术呢?   然而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想必是魔族血脉作祟,他竟然成功了。   微弱的风流减缓了他下落的速度,但维持不住多长时间,临近崖底时,他还是恶狠狠地栽了下去。   罢了,就算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小到大,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影响着他悲欢的人,已经在心里死去。凡此种种,不过一场盛大的骗局罢了。   他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直到一袭黑色的衣袍出现在视野当中,他才费力地扬起了头。   黑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你输了。”   “我输了,”萧宁无意识地重复着,忽然笑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怔然盯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晕血了,“我输了,五年之约,没想到竟如此收场……如此……”   一败涂地。   黑衣人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他低下头摸了摸萧宁散乱的长发,那黑发泡在血水当中,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个约定,你不可能会赢的,天可怜见——”   “你带我回魔族吧,”萧宁仰起脸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是说我身上有什么圣女之血么?如今仙道红印已碎,再修魔族术法,想必比从前……容易得多罢?”   黑衣人微微诧异:“这是自然。”   “我堕魔之后,会比从前强大吗?”萧宁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低低地问道,“会比师尊他们还要强大吗……能毁掉修真界,毁掉终岁山吗?”   “当然,”黑衣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带着满意地微笑向他行了一个尊礼,“我保证,你身上的血脉,可以让你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不过——”   “堕魔并非易事,即使你拥有的血脉高贵,想为尊者,你也要历经魔界关卡,付出你可能想象不到的代价,如此,你还愿意跟我走么?”   “无妨,无妨,”萧宁颠三倒四地答道,“只要能让我……回到这里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任何代价!”   “我的尊上,你终于回来了,”那黑衣人又向他行了一个礼,悠然笑道,“那么我们便走吧,若是再多待一会儿,你会遇上旁人也说不定。”   萧宁点点头,与他消失在一团黑色的雾气当中。雾气消散在空气中,酿作了一场暴雨。   当日谢清江秘密派到山下的弟子,在雨中什么都没有寻到。   谢清江恼羞成怒,怀疑顾陵背着他为萧宁寻好了出路,然而顾陵一直待在终岁山里,几乎未与外界取得过联系,又让他不得不打消这样的疑虑,只好勉强相信,萧宁是死在了山门外的深涧当中。   平白丢了一个豢养了多年的食物,谢清江几乎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顾陵身上。   顾陵开始整日整日地嗜睡,也不知是沈秋鹤帮着谢清江为他准备的药物在作祟,还是失血过多灵力涣散的缘故,一日之间,他少有醒着的时候。   偶尔会在深夜当中醒来,会看见身侧唇角全是血迹的谢清江,偶尔在白天醒来,撞上成群结队来看他的师弟们。   冉毓来得最勤,常常坐在他床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顾陵还能听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旧事,然而这些旧事如此飘渺,连梦都入不得。他的梦中尽是前世,被谢清江囚|禁的这些日子当中,他做梦都想再见萧宁,然而真正再见的时候,那些记忆……   更是、不堪再看。   他伸出冰凉的手拍了拍面前的冉毓,轻声说道:“小六,你为我……打开那扇窗户,可好?”   冉毓少与他说话,听他言语,连忙为他打开他一侧的花窗。窗外有一棵木槿树,粉紫色的花朵如梦如幻,顾陵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终于想了起来,萧宁身上淡淡的香气,原是木槿花的气味。   他鲜少清醒,冉毓连忙同他说起一些最近的事宜,例如远方有人说看见了大师兄与俞师兄,例如魔族近日有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例如一向“说得对说得对”的七师弟跟着师尊去冥灵山,竟然被妖怪吓得昏了过去……   顾陵想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少来丹心阁,却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复又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梦中依旧是萧宁没有感情的脸,眉心深红图腾,目光翻腾如有血光。他把他压在地宫铺天盖地的红纱幔之间肆意妄为,顾陵向虚空伸出那双玉骨般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唇心红痣轻颤,喃喃地唤了一声:“救我……”   萧宁一把抓住他的手压在头顶,甚至恶意地扣成了一个同心结的手势。   声音在耳边带着笑意:“救你,谁能来救你?你想等谁来救你?”   是啊,能救我的那个笑意腼腆眉目清澈的少年早就死了,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萧宁舔了舔他的耳廓,眯着眼睛说道:“朝笙,你可知,我听说用这样手势相握的恋人,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沙哑地接口说道:“永生永世啊……那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作者有话要说:  【顶碉堡】——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郗澄、良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你复活辣 5瓶;不像太监的皇帝不是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刺杀   梦境似乎没有尽头, 顾陵无望地四处乱抓着,满头大汗地自梦中醒来。窗纸透过的日光朦朦胧胧, 尚未回过神, 他便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手与谢清江的一样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却被那人沉沉地拽了回去, 声音压得很低,宛如昆山碎玉一般温柔而动听:“你别怕, 是我。”   顾陵勉强挣开微眯着的眼睛, 发现坐在他床前的人竟是沈秋鹤。沈秋鹤叹了一口气, 没有继续说话, 用冰凉的手指塞了一颗药丸到他嘴里。顾陵没有力气反抗, 迷迷糊糊地咽下去之后, 居然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头脑勉强清醒了些, 也有力气说话了。   “秋鹤先生……为何在此?”   “你身上的‘种芳心’, 我已经替你拔清了,”沈秋鹤探了探他的脉息,道, “从今以后, 它再也威胁不了你了。”   “你……你……”顾陵好久没有同人这样聊过天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甚至差点咬破自己的嘴唇,“你在这里,谢……清江呢?”   “你放心, 他闭关了,这几日都不会来寻你的,”沈秋鹤低声道,“你这身子,再像从前一般失血,恐怕这一条命便捱不过一个月了。”   “这一条命?”顾陵打了个激灵,沉沉道,“你知道……知道什么?”   沈秋鹤侧着身子,露出一个笑来:“我知道你喜欢他。”   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血腥气,这段时间他常常呕血,也不知是何缘故。顾陵咬着牙,硬生生地把那腥甜的液体咽了回去:“你……和谢清江……”   “没错,他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沈秋鹤摊了摊手,大方地承认道,“他要噬血维持灵力不散,他亲手杀自己的徒弟,他虐待你……这些事我都知道。甚至你第一次遇见我,那场相遇,都是他托我去的。”   “你……”顾陵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竟与他是一丘之貉……”   “嘘,我并非与他同流合污之人——”沈秋鹤弯下腰来,在他耳边说道,“顾陵,其实我与你才是一样的,所以我今日才来帮你。”   “帮我?”顾陵唇间一片血腥,“你怎么帮我?”   沈秋鹤直起腰来,突然掀开了他身下榻上的软垫,木制的床榻边缘,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暗红色痕迹,那是他用指甲硬生生地刻下的:“你在数日子,你在等萧宁回来,是不是?”   这一惊非同小可,顾陵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却被沈秋鹤一只手重重地摁住了:“你知道他不会死,你知道他会回来,而且你想替他做最后一件事,是不是?”   他语带戏谑,顺手摸出了他软垫下的剑,秉烛近日无灵力滋养,已经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沈秋鹤轻笑了一声:“谢清江敢把剑放在你身边,不怕你一剑捅死他,便是笃定了你没有灵气,甚至拔剑都拔不出来。可是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好徒儿……”   “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顾陵反抓住他的手,用力得指甲都陷进了他瘦削的手背,他恶狠狠地说着,目光好似要吃人,“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情都是他早就盘算好的,前世都做过一遍,做得也算是得心应手。只是沈秋鹤为何知道?明明他谁也不曾说过……   难道他也自前世而来?   沈秋鹤不答话,他悠然地掏出了袖里的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来,举到了顾陵面前:“刚刚喂你吃的东西,眼熟吗?”   顾陵神色大变,若不是太过虚弱,他甚至要翻身而起:“是你!”   前生他为了保萧宁,做了同今生一样的选择,拼尽所有送萧宁出山以后,也是被谢清江软禁在这丹心阁当中。   虽然被软禁,意识清醒的时候都少,但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如何除掉谢清江。他没办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萧宁,而在萧宁心中,谢清江仍是一个宽容温柔、在他受冤时还为他据理力争的师尊,就算他恨毒了整个终岁山,恐怕也会留他一条性命。   可是这个人的性命怎么能留呢,绝对、绝对不可以。   顾陵为了想出杀掉他的办法绞尽了脑汁,可谢清江既然敢把剑留在他身边,便不会疏忽到给他留下能杀他的机会。再说顾陵实在虚弱极了,别说灵力,连剑都拿不动,正当他一天天绝望之时,某日醒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床头多了一粒红色的丹药。   丹药之下附着一个阅后即焚的咒语,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此药可使他在一两个时辰内强提精神,吃上几粒之后,甚至可以在一两个时辰当中,恢复灵力。   当时的情形根本不由他选择信还是不信了,顾陵心一横便信了那话,反正自己尚有八条命,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但那话却也没有哄他,真的让他在某一日突然恢复了灵力。   而那一日,恰好是萧宁回来的那一日。   ——然而到底是谁给他留的丹药,他到上辈子临死之前,都没有弄清楚。   沈秋鹤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把那丹药塞进他的手心,顾陵舌尖发苦,涩涩地问:“我瞧你与他关系甚好,甚至帮他瞒下这么多恶事……你给我这东西,是做什么?”   “做什么……”沈秋鹤低低地重复道,忽而抬起头来,仔细地说,“你可知,我年少之时为效神农,找到新的药草,不惜以身尝毒,却没那么幸运。有一次我中毒倒地,尚未来得及自救,已觉濒死……”   他抬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渺远的旧事:“是映日仙尊救了我。”   顾陵不解地重复道:“映日……仙尊?”   “嗯,”沈秋鹤一挑眉毛,笑道,“恩人救我,不求回报,但我实在感激极了,一心想要报恩。可谁知过了那么多年,我终于成了有名的神医,满心欢喜想要去寻他,却听说他私修‘东隅之血’,被长夜仙尊亲手诛杀于云宫台。”   他突然有些激动:“他那样的人,天真、爽朗、心直口快,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我为求真相,不惜代价地到了谢清江的身边,取得了他的信任,却发现当年……”   “当年修炼‘东隅之血’,害了那么多人命的人根本不是映日仙尊!是谢清江,是左挽山,是他们二人毁了他!我咽了他的秘密,容忍自己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机会……”   沈秋鹤看向顾陵,目光中浮现浅浅淡淡、却志在必得的笑意:“他是个谨慎的人,我找不到机会下手,可你离他这么近,他又不防备你,是绝佳的机会啊……”   顾陵唇齿微颤:“你想让我……”   “帮我杀了他,”沈秋鹤在他耳边,梦呓一般说道,“你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吗?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不止这么多,我还知道你身上清言诀之事,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杀了他,我替你向萧宁解释一切,如何?”   “你……你是不是,不是这个时空里的人?”顾陵抓着他的手,震惊地问道。   沈秋鹤微微一笑,低头看向他:“等你事成之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是……太诱人的条件了。   况且,就算没有条件,他也会想尽办法,杀掉谢清江的。   “好!”顾陵一口答应,“若事可成……我要谢你。”   “不必,”沈秋鹤拂了拂袖子,却也不多留,转身便去了,他月白色长袍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那鹤身后是绵延的丘壑,就如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你好好修养,我会想办法,再来看你的。”   他走之后,顾陵捏着那粒丹药,将它藏在了剑柄的小机关当中,那本是他年少无事,设计出来藏信用的。   他勉力将剑放回原位,已经累得满头是汗,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昏昏沉沉地想着,为何前世沈秋鹤没有出现过,上辈子虽然他刺杀谢清江,一剑刺出后太过虚弱失去了意识,不知有没有成功。后来听人说谢清江是在后山横剑自刎的,也不知是何情况……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想让萧宁也恨他,不想让他好过吧。   他本已心如死灰,想要在杀掉谢清江之后想办法自尽——万万不能与萧宁走到与前世相同的境遇中去,倘若再落到那种地步,他便要失心疯了。   沈秋鹤的话仿佛在寒夜为他点了一盏灯,给了他微薄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只要能够替他开口,向萧宁解释清楚一切……那么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不一样呢?   顾陵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他紧紧攥着身下的软垫,眼前又开始模糊,最后重陷入了昏沉的睡梦。   时间缓慢又迅速,缓慢是因他过得生不如死,迅速则是因为在这样无意识的状态下,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谢清江虽不在乎他的身体,但总觉得浪费他的性命可惜,竟也让他维持着一丝神识未散,残破山與地撑了下去。   也不记得是过了多久之后了,沈秋鹤像前世一般,十日为他留一粒丹药,他感觉自己身体内有灵力在渐渐汇聚,虽然极微薄,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那日似乎是夜里,顾陵昏沉地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摸床下的痕迹,那印痕多得数不清,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刻下了多少条。正在他发呆之时,房门却被人推开了。   谢清江走进,夜风从没有关好的门中吹进来,带动他的宽大衣袖,“哐啷”一声,把进门处那个摆了多年的彩瓷花瓶碰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上辈子……萧宁回来那一日,这个花瓶就是这样碎的!   巨大的碎裂声让顾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尝试着催动了一下|体内的灵力,发现果然能够勉强运转而不受阻了。   那……便是今日!   谢清江很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堆碎片,却没有收拾,而是直接向床上的顾陵走了过来。他一把拽住顾陵的中衣,像往常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拎到了怀里。   面前的美人面色惨白,长发散乱地垂到腰际,看着他的眼神如平日一般慌乱——这样的恐慌神情他最爱看了,每次都觉得有一种舒畅的快意。谢清江顺手撩起他一缕长发,把他粗暴地拽向了自己,顾陵吃痛,顺着他的手趴在了他的肩头上,露出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脖颈。   谢清江满意地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牙齿刺破昨日的旧伤口,鲜血带来的快感尚未从舌尖传递下去,他便感觉一样冰凉的东西贴近了自己的背。   平日他见到顾陵,听到的都是些吃痛的闷哼,他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了。然而此时,他却听见顾陵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蕴含了十足的恨意。   他说:“你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陵】:这几日拍戏,导演告诉我全是床戏,我还(哔——)!可谁知道,的确全是床戏,全是躺在床上的戏,床还贼不舒服,好想罢演!!!   【萧宁】:知足吧哥哥,我连镜头没有,导演这个女人莫得良心。   【沈秋鹤】:知足吧弟弟们,我本是一个绝世神医,多好的剧本啊,导演非要给我加戏,现在好了,大家都叫我狗头军师[微笑]   【群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及各位姐妹儿,本文要改名字叫《秉烛》惹!主要是现在这个名字,我自己经常记不住……新改的名字其实是接下来剧情的预示啦,顶锅盖跑掉,啵啵啵~——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辞 20瓶;红豆投手、汤圆的胡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重见   顾陵催动全身可怜的灵力拔了剑, 一手死死地搂住谢清江的脖子,另一手毫不留情地将那剑从他后背重重地刺了进去!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剑势太重, 不仅穿透了谢清江的身体,更是将他自己也一齐贯穿。但即使如此, 顾陵也没有放手, 而是用力地抓着剑柄,搂着他一齐摔了下去, 将自己和他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你——”   谢清江痛得眉目都有些扭曲了, 他伸手掐住顾陵的脖子, 反手拔了自己背后的剑, 鲜血从二人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你怎么会——”   谢清江狼狈地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 恶狠狠地掐着他, 整张秀丽清和的脸全都扭曲了, 宛如地狱中的恶鬼:“是谁……是谁助你?”   “呵, 呵呵……”顾陵在地上痉挛地缩成一团,他伸手堵住自己的伤口,想让血流得少一点, 除了刚才的两声笑之外, 他几乎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谢清江也不好受,他早些年身体受过内伤, 平日里的虚弱不全是装出来的,乍然被人捅了一剑,纵是受过更重的伤, 也不免心悸。他扶着床前的木桌,费了好大力气才站了起来,口气听起来已然疯魔:“好啊,好,我的好徒弟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他俯身拾起地上染着浓重血迹的秉烛,目光中浮现出浓重的杀意:“你自己……不惜命,我……便成全你!”   言罢,他便照着顾陵方才的伤口,再次重重地捅了下去。   “啊!”   若方才那一剑还没捅到要害,这一次可是实实在在地伤上加伤,顾陵感觉满口都是腥甜的血液,面色在一瞬间便灰白了。他伸出双手抓住身上的剑刃,但是谢清江方才用力太猛,剑尖已经死死地嵌入了他身下的木质地板上,凭他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谢清江急匆匆地从身上掏出个小瓶子来,不管不顾地把里面所有的药丸一股脑吞了进去,他颤着手,也不再管身后的顾陵了,吞完之后便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顾陵意识恍惚地躺在原地,他身上雪白的中衣已经被血染透了,铁锈味儿的血液甚至流到了他的脸颊边。顾陵紧紧地握着身上的剑,完全不管那剑将他一双手割得鲜血淋漓,他意识恍惚地想着——小九似乎是有些晕血,若见了他这幅情景,可怎么办才好。   窗户没关,夜风将窗外树上的一朵木槿吹到了顾陵的手边,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只手,艰难地捡起了那朵花。粉紫色的木槿被他手上的血瞬间染红,似乎是觉得太脏了,顾陵缩了手,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头发上擦了擦。   谢清江仓皇跑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顾陵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没有让自己昏死过去。可惜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没过多久便被身上的痛楚折磨得神志不清,他努力地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依旧无济于事。   不能睡过去……萧宁会来的,至少要与他说说话,萧宁还不知道他是九命猫族,若是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还不知道……   咯吱。   是靴子踩在木质地面上发出来的声音,似乎有脚步声从他的听觉中逐渐放大、逐渐放大,最后停在了他身边。顾陵意识恍惚,还以为是自己的梦境,他伸出了没有花的那只手,向虚空中探去,声音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小九……”   我好想你。   我好痛。   好想你抱抱我。   有人接住了他那只手,手心的温度甚至比谢清江更冷,他听见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也出现在他美梦中的声音:“你……”   “你来了……”顾陵胡乱地抓紧了他的手,声音抖得厉害。   “我回来了,”他听见萧宁说,“我活着回来了,你很失望吧?”   “我——”顾陵急急忙忙地开口,由于太过急迫,呛出喉咙里一串血沫。萧宁在他面前蹲下,沉默地把他身上的剑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甩手扔在一边,那剑在地面上撞出一串沉重的声响。   “是秉烛啊……”他看清了萧宁的脸,曾经无比熟悉的、闪烁着清澈的信任的眼睛已经黯淡了下去,化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两年了……师兄,你我两年没有见面,你便这么怕我,宁愿自尽么?”   顾陵想说不是,想说不要怕,话语却哽在喉咙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萧宁完全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把他上半身抱了起来,倚在自己的怀里,声音听上去十分空洞:“方才左挽山与我苦战许久,死活拦着我,不让我来见你,我还以为是为什么……原来你如今还住在师尊房中,为了去做那个风光无比的首徒,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他在说什么?   顾陵目眦欲裂,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心口处莫名的疼痛已经淹没了之前的伤痛,他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开口:“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谢清江呢,你去见过沈秋鹤没有,你怎么能……”   萧宁低头一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把他瘦得脱形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顾陵感觉他的手心生了好多茧:“你怎么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谢清江可能心痛教出了我这样的逆徒,在后山横剑自刎了,我听说沈秋鹤和他一起,从后山峭壁上摔下去了——那峭壁下面是寒涧,你知道,肯定活不成了。”   顾陵眼前一黑,腥甜的血液从喉咙中翻涌而上,彻彻底底地吐了个痛快。萧宁沉默地握着他的肩膀,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萧宁的手在发抖——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沈秋鹤竟然跟着他……一起死了。   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被现实击了个粉碎,顾陵怔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却也不知该埋怨造化弄人,还是埋怨自己太傻。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后来甚至快要喘不上气,萧宁握着他的肩膀,沉声问:“你笑什么?”   他话音刚落,房门处便匆匆跑进来一个人,竟是前生他十分熟悉的鬼医圣手方施。方施一见他这副样子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他的手腕一探,皱眉喝道:“尊上,你先出去!”   萧宁一言不发,把他抱到了床上,神情恍惚地转身便想走,却感觉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他低头看去,看见顾陵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小九……你过来……”   方施在一旁摆着大大小小的针匣,萧宁听话地回过身去,俯身蹲在他的床前,静静地问他:“你会死吗?”   顾陵努力一笑,摇了摇头,他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把方才攥在手心那朵被血染得斑驳的木槿花别到了他的鬓角。   他记得道侣结亲,无论男女,总要在喜宴之上为对方簪花,表示永结同好。他躺在床上的这段日子,把窗外开得繁盛的木槿望了又望,满心欢喜地想着,等这段时间熬过去了,一定要挑一朵开得最好的、亲手簪到他的鬓发上。   如今却只有一朵被血染得斑驳的残花。   如今这幻象已是镜花水月,所有他曾想过的、可能会改变的东西,血淋淋地瘫在面前,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一切都不会变的,他们注定要走上一条不死不休的道路,非死不得圆场。   沉重的疲倦淹没了顾陵,他簪完那朵花之后,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萧宁只听见他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轻轻的声音:“我不会死……可你一定……要杀了我。”   杀了我,也好过曾经记忆中那些苦痛的折磨,若再落到那样的境地去——   我一定会,比死更加难受的。   萧宁摸了摸鬓角的花,看着他闭上了眼睛,才如同梦游一般起身走了出去。他沿着黑暗的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到走到一处黑得连月亮都见不得的树林当中,他才回过神,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般,“噗通”一声栽到了地上。   他睁着眼,呆滞地盯着地面,目光涣散,似乎有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打湿了整张脸。他伸手摸了摸,恍惚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痛呢?   就连刚入魔族,在深渊里挣扎,在血海中偷生,血迹斑斑地从无数魔物中爬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痛过。   萧宁盯着地面,忽然发疯一般低下了头,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把头恶狠狠地砸向地面,喉咙中溢出无意识的嘶吼和哽咽。他整个人趴在地面上,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从未有过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最后也只能无声地哭泣着,颤抖着唤一声:“师兄……”   萧宁曾经以为自己恨毒了他,再次见面的时候一定恨不得把他整个人打碎了,连皮带骨地吞下去才能解恨。可刚刚推开门,看见他躺在一滩血泊当中的时候,他升腾而起的感觉居然不是快意,而是深深的、深深的恐慌。   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死。   若是他死了——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萧宁爬起来,朝着方才来的路没命一般地跑了回去,太怕了,真的好怕,方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在他面前装成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如今再也装不下去,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悲怆和恐慌,让他觉得这些年来所有困扰他的爱恨纠葛,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不要死,不要死。   我做什么都愿意,求你……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快要甜了!信我!哈哈哈哈哈!【丧心病狂.jpg】——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iyo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杀我   濒死之前或者灵魂离开身体之后, 总会有一些虚无缥缈的旧影儿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中翻滚而过。待得前胸炸裂一般的痛楚抽离了身体之后,顾陵感觉自己晕晕乎乎地飘了起来, 灵魂掠过寒涧上终年呼啸的天风, 在灰白色的云层上遨游,而透过天空的罅隙, 他似乎能看见过往的一切如春水带潮一般向他涌来——   他看见天地同庆的上元之夜, 在一众红色锦衣当中身着月白底天青边儿衣袍的两个少年,萧宁脸上没有笑意, 眼神却温柔。他在喧嚣一片的路边买了一串饱蘸糖浆的冰糖葫芦塞到他手里, 十岁不到的萧宁满脸嫌弃, 转过头去却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舔了一口。   他看见一团黑雾中不见天日的冥灵山, 从前那个非常怕血的孩子握着一把剑, 从腥风血雨中拼杀而出, 剑槽饮血, 滴滴答答地滴到他苍白的手背上。萧宁抬手往自己身上擦了擦, 不料身上血更多,手背更加污糟。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冥灵山少见的候鸟为他瞳孔中投下昏暗的阴影。   他看见血, 看见当日的终岁山,萧宁黑衣翩跹, 下手优雅无情,他看见北辰宫中铺天盖地的红纱幔、北辰宫外绵延了两三里的桂花园。他摸到自己手腕上有一个玄铁的锁环,那么冷、那么冰, 半点尘世的温度都没有。萧宁不容拒绝地把他紧紧压在床榻上,在脖颈旧日被谢清江咬出的伤痕处印下一个颤栗的吻。   最后他看见北辰宫摆了一地的白色蜡烛,萧宁鬓发未理,斜倚在一口漆金黑棺旁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红色的剑。周遭似有魔物四处窜逃的声音,乱糟糟地充斥了黑暗的夜,萧宁浑然不闻,开裂的唇一张一合念起了什么咒语,于是北辰宫的火光霎时冲天。沉痛的哀哭四响,他浑浑噩噩地看见萧宁握着那把剑捅进了自己的心口,颤抖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以我生魂,祭尔心神……”   意识被猛地抽离,灵魂从云巅重重跌下以后,飘扬四散为冥灵山纷飞的大雪。雪色映着断壁颓垣残余的黑色痕迹,像极了一场漂亮的祭奠。   顾陵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息,那叹息很轻,转瞬便消失了。不属于自己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沉沉地滑下去,凝为了冰凉的霜雪。   他自幻象中惊醒。   身体上下充斥着平稳的灵力,没有虚弱、濒死、悲怆的感觉,足以证明他再次经历了死而复生的过程。说得也是,秉烛是古剑,一剑穿心不得,又补一剑,焉有不死的道理?   顾陵费力地睁开了眼,首先看见的便是头顶上绵延的红色纱幔,那纱幔本是轻薄一层,只因叠得多了,才将朦胧的红堆成了这样惨重的颜色。   有一个瞬间,顾陵甚至以为复生以来如此种种皆是他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他依旧身处这个承载着自己无数噩梦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变过。头顶的红纱幔,飘着残忍桂花香气的北辰宫,还有永远没有表情的爱人,以及手上那个至死不得取下来的——   顾陵一怔,伸手去摸自己的手腕,果不其然地摸到了那个熟悉的玄铁锁环。锁环上连了一条细细的铁链,牢牢地扣在床头上,让他想离开这张床都做不到,倘若再用力挣扎,这锁环就会把他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   “你醒了?”   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模糊的纱幔之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萧宁一手扯开面前飘拂的纱幔,看见顾陵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床头,没有哭,也没有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似乎十分多情、又十足无情的瑞凤眼。他唇色白得近乎透明了,唇心的痣像是无端溅上去的一滴血。   萧宁觉得他这幅样子有些不对劲,不自觉地靠近了些,谁知他刚刚凑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顾陵便眼疾手快地拔了他身边的长绝,雪白的剑光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萧宁肝胆欲裂,下意识地伸手硬生生地接住了剑刃。顾陵方才拔了剑不管不顾地朝自己的手臂砍了过去,倘若他的反应再慢一些,如今想是整条手臂都要被他自己砍下来了。   那一剑几乎砍断了他半个手掌,萧宁蹙着眉,连痛都没叫,毫不在意地把剑顺手一扔,伸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把他拽到了怀里。顾陵怔怔地看着他不动神色地把受了伤的手缩到了身后,面色灰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嗓音沙哑:“……抱歉,我本不想伤你。”   萧宁一手强硬地抓住他的右手,眸色灰暗:“你对自己下手这么狠,为什么?”   顾陵伸手摩挲着那个玄铁的锁环,出奇安静,目光也是空洞的,他低着头絮絮说着,声音很低,若不是萧宁凝神在听,几乎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你不要自责,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不想……”   他没有说下去,尾音断在空气里。良久,萧宁才听见他问:“你恨我吗?”   他伸手去够他那只受了伤的手,催动了点可怜的灵力,让他的手心开始缓缓愈合。两人靠得那么近,鼻息之间却全是血腥味儿。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顾陵低头凝视着他的手,语气不明地说着,“我以前以为,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现在才发现是我错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萧宁——”   顾陵闭着眼,有些颤抖地问:“那夜你上终岁山,可有杀人?”   萧宁注意到他似乎对那个锁环很有兴趣,便伸手握住了那个锁环,低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杀了多少人?”   上辈子他血洗终岁山的那一夜是顾陵的噩梦,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从北辰宫当中醒来的时候,萧宁很不常见地冲他笑了笑,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你知道吗,他们全都死啦。”   全都……除了那两个罪不可赦的人,其余的人,被他带坏本质却不坏的师弟们、他房中那个温柔的洒扫弟子、后山养了两只猫的烧火弟子。那么多条性命,叫他怎么、怎么还得起啊?   顾陵面色霎时灰败下来,他几乎是有些恐慌地喃喃道:“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萧宁自嘲地苦笑一声,终是不忍心骗他,只沙哑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要生吞活剥了终岁山,说到底,我能恨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摸了摸自己刚刚愈合的手心,接口说道:“我一个人都没杀,我那日回去,只是去找你的,左挽山不让我见你,我才与他苦战了一场。”   顾陵怔然地听着,不禁道:“你……”   萧宁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来,落到他肩头那几个被谢清江啃噬出的伤口来,语气又低沉了些:“我不知道那日谢清江会受那么重的伤,他要自刎,并非我逼迫……师兄——”   他顿了一顿,艰难地问道:“你喜欢他?”   顾陵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上身突然弹了起来,伏在他臂上重重咳了几声,觉得自己胃中翻江倒海,恶心得快要吐了,才艰难地蹦出一个字:“……不。”   “既不是因为喜欢他,那就是有求于他了,”萧宁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从他裸露的肩头掠过,闪过一丝痛色,“你这代价,未免付得太重了些,与其如此,你当初还不如来求我……”   顾陵在他身边低低地笑出声来,声音十分疲倦:“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是你仇人,亲手把你推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让你在正道之中身败名裂,一切都回不去了。你把我抓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报复我吗,何必温情脉脉地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萧宁的脸白了又白,声音渐次低下去:“是啊,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跟你废话……”   他突然把他一把推倒,让他陷进身下温软的垫子里去,顾陵没有防备,只得看着他近在迟尺的脸突然放大,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恶狠狠地啃噬了上来。   鲜血在唇齿之间交换,明明是世间最旖旎的动作,两人却仿佛多年不见面的宿敌一般,吻得难舍难分、鲜血淋漓。萧宁抓住他一只扣了锁环的手压在他头顶,自己凑近了在他耳边怒道:“被害的人是我!受苦受难,生不如死的人是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人也是我!为什么你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为什么说得好像这些年来苦的是你一样,师兄啊——”   他一口咬住顾陵纤细白净的脖颈,泄愤一般地发狠道:“你知道我这两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冥灵山通往魔域之路漆黑冰冷,从正道堕入邪魔是多么困难的一段路程,他上辈子就知道了。   顾陵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贪恋着这不可多得的怀抱,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是九命猫族了吧……”   “我知道。”萧宁撑着胳膊趴在他正上方,沉声道。   “你不是恨我吗?”顾陵惨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你若想杀我,我告诉你两样法子——”   “第一样,你把你那个圣手给找过来,”顾陵扯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拿刀照着这里捅,没气了便让他在手心给我扎一针,有气了便继续捅,其实很快的。”   “第二样,你杀我以后,把我的尸体剁碎了,扔出去喂狗,或者一把火烧了,骨灰扬掉,干干净净的,什么都别剩。肉身不存在以后,任凭我有几条命,都无济于事。”   他似乎说得很高兴,最后甚至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瑞凤眼,问他:“你更喜欢哪种?”   萧宁怔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听见顾陵低低地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你能不能……把它取下来,我不想带着它去死……”   “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是需要过程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复活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尘邈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心魔   萧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用力得几乎要把那个锁环捏碎,他紧紧地盯着顾陵, 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话语里的颤抖了:“你就这么想死?”   “我宁愿去死, ”顾陵低声说着,四周的烛火在他脸上留下跳动的阴影, “我做下的事情, 你痛恨的东西,是梗在我们心口的一根刺, 拔不出来, 你迟早会想杀了我……我也迟早, 会死在你手下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萧宁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 话语急切, 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 “你当初那么对我, 是有苦衷对不对, 是有人逼你的,还是别的……你说啊,你说啊!”   他从没有这样失控的时候, 就算当日在终岁山,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是沉默的、绝望的、心死的, 顾陵任凭他摇晃着,不堪痛楚地摇着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 该说什么?   有何可说,如何能说?   萧宁松了手,像是失去力气一样瘫坐下去,低低地说:“师兄,你根本不知道,我推开那扇门,看见你满身是血地躺在地面上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   “你这么怕我,这么厌我,宁愿一剑捅死自己也不想见我,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就应该在一切都没发生过之前杀了我,”顾陵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是不是?”   萧宁低笑了一声,恍若未闻一般继续说道:“我恨你,恨你毁掉我的声誉,利用我的感情,践踏我的尊严,把我逼成现在这个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可是我能对你做什么?最多也就用这个玄铁的锁环,锁住我最后一点点痴求的欲望。”   “可你连感情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萧宁侧身从床上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很冷:“你拿命逼我,赌我舍不得伤害你,可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敢做吗?”   ——怎么会以为你什么都不敢做,你早就把一切都做尽了。   顾陵疲倦地睁开眼睛,淡淡地答道:“怎会是我不施舍感情给你,而是你……萧宁,你扪心自问,我们中间隔了这么多东西,你还能像从前一样爱我、敬我、真心待我吗?”   “你不能,”他替他回答道,“这是一条死路,我不能要你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是我对不起你,若你还念着些我们旧日的情分,便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再折磨我了——除了一死,我别无所求。”   萧宁转过身来,一把扯住他的脖子,把他拽到自己近前来,双眼中突兀地浮现淡淡红光,顾陵听见他暴怒的声音:“你想得美!”   “你不肯也没关系,我有一万种方法自尽,”顾陵避开了他的目光,空洞地说,“你能拦得了一次,次次都能拦得住吗?”   “不可以,我不许,你敢,你敢!”萧宁方寸大乱,恶狠狠地晃着他,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你敢自尽,我便敢回终岁山,把你挂念的那些人全都杀光!我早就是恶人了,也不在乎多染几条人命!”   “咳……”顾陵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不堪痛楚地摇了摇头,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了极点,恨不得不顾魂飞魄散的代价,开口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可是告诉了他,自己又不可能活得下去,岂不会让他痛苦一生么……   顾陵灰败着脸色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一双眼睛中盛满了萧宁从未见过的,称得上是绝望、又称得上是恐惧的东西。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腕上那个玄铁锁环,发狠一般往下撸。   萧宁甚至听见了锁环磕过腕骨发出的“咯吱”声,他毫不怀疑,倘若不阻止,就算把这只手的骨头生生夹碎,他也要把这个锁环取下来。   顾陵被他抓住了手,压制不住喉咙中的哽咽,萧宁根本不明白这个锁环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而他却深知,它意味着屈辱、意味着痛苦、意味着绝望,是他多年以来挥之不去、不可战胜的心魔。   萧宁手间催动了个小术法,“咔哒”一声,那便锁环从他右手上碎成两半,直直地掉了下去。萧宁似乎不敢抬头,痴痴地对着床榻,定定地说:“我曾经以为我恨你,恨你恨到恨不得杀了你……”   “如今……”   顾陵怔然看着面前那个碎掉的锁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萧宁亲手为他取下来的。   或许萧宁……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恨他吧。   或者说……他已经和前生,截然不同了,他做梦都在恐惧的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萧宁失魂落魄地离他远了些,沉默地坐着,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兄,你可知道,当年我们在灵愿之岛上,我掉进那湖泊当中看见了什么?”   顾陵抬眼看向他,听他说:“我曾经不懂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现在却明白了,如今我真的恨不得依旧那样对你……”   萧宁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仰面掉进了那方湖泊当中,湖水冰凉至极,拼命挣扎,却沉得越来越深。   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湖水当中一缕一缕地四散开来,他晃了晃头,那长发反而像是有了生命,张牙舞爪地遮蔽了他的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   萧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正好又看见了面前的一缕长发。那长发极有光泽,还带着一丝熟悉的香气。   等等……长发?   周身已经不再有方才冰凉刺骨的感觉了,萧宁抬起了头,恰好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有人背对着他坐在他的面前,一头乌黑的长发迤逦而下,只露了一个赤裸的肩头,肩头上有几点红色的吻痕,瞧着旖旎暧昧。偏那人此时还抬手撩了撩头发,他看见他的右手上扣了一个玄铁的锁环。   周身灯光昏暗,他似乎坐在一张扯了红色纱幔的大床上,萧宁按了按“突突”跳着的眉心,想要拍拍面前之人的肩膀,但他的手居然直接穿过了对方的身体,落了个虚空。   面前之人也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静静地坐着,良久才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锁环,露出一声颤抖的呜咽。   萧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帘子便被人一把掀开了。   煞气扑面而来,萧宁微一皱眉,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的脸。他看见自己额间一个暗红色的魔界图腾,眉目之间有血红色的光芒氤氲流转,侧脸上甚至还有血迹——他从来都见不得血,眼瞧着这样的自己,只觉得陌生无比。   可那……的确是自己的脸啊。   那个“萧宁”一把扯住了面前之人的长发,迫使着他抬起头来盯着他,他充满煞气地瞧了一会儿,面上突然勾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来:“你竟敢自尽,你……你向来惜命,如今……不求生了么?”   如同惊雷一般,他听见被扯住长发的那个人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沙哑无比,泠泠如珠玉,带了半分苍凉的笑意:“求生?不求生……只求死。”   是……师兄的声音。   “你想得美!”萧宁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双眼通红,声音带着些恶毒的暧昧,“你还剩几条命,你自己都记不清了吧?没关系……我帮你记着呢,从前那游戏好玩吗?今日,我便陪你再玩一次。”   他掐着他的脖子,连拖带扯,粗暴地把他拽下了床。方才了无生气的顾陵听完这句话后突然像是发了疯,拼命地挣扎着,可惜他太过清瘦,又一点灵力都没有,任凭怎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   “不要……萧宁,求求你……”   萧宁扯着他到了窗前的桌边,一手端起桌上黑色的汤药,捏住他的下巴,便一股脑灌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   “咳,咳……”顾陵跪在他脚下,抽搐着重重咳嗽,仿佛想要把刚刚喝下去的药都呕出来。萧宁拽着他的前襟,一把把他提了起来,以一个禁锢的姿势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有什么不好吗?”萧宁紧紧地抱着他,目光空洞,不知在对着他还是在对着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好吗?喝了它,你把一切都忘了,既能骗我,又能骗自己,有什么不好……”   “求你了,别……”顾陵伏在他肩头,失神一般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不要……萧宁,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我……”   萧宁面无表情地坐着,伸手在他后背上安抚一般抚摸着,直到顾陵昏昏沉沉地安静了下来,他才抱着已经昏过去的他回到了床上。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萧宁伸出纤长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先轻轻吻了他苍白唇间勾人的朱砂痣,随后与他交换了一个深深的亲吻。   “若不如此,我又能……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萧宁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栽了下去,恐慌地退了好几步。他看了看面前虚空中的两个人,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唇齿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什么啊?   自从年少之时,他半睡半醒之间接过了自己奉的那杯茶,他便下定决心,一辈子都要与他站在一起。后来虽有一段时间的疏远,但师兄这么多年对他这么好,他敬他爱他,把他当做神明一般放在心尖尖上护着,怎么会……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简直是渎神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宁”守着顾陵,直到他清醒了过来,像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一样,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凤眼问他自己是谁。他看见自己把他揽到了怀里,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听起来那么清楚:“你是……我的道侣……你爱我,生为了我,死也为了我。”   “不可以离开我,永远……永远都不可以。”   怀中的人一颤,随后无声地点了点头,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他自巨大的震惊和悲怆当中清醒,只觉得好滑稽。他曾经想过,若是自己真的有这样对待师兄的一天,一定要先自我了断。   这段记忆是他深藏在心底的恐惧,没想到如今却真有走到这一步的一天。   “恨不得,却也舍不得……”顾陵听见萧宁出神地说,“师兄,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这副神情简直让人心碎,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顾陵昏昏沉沉地想着,忽而忆起了他方才说的话。   灵愿之岛,往生古镜……   宇。   熙。   独。   家。   在他记忆的缝隙当中曾看见过萧宁上辈子最后的模样——那样的样子,他是不是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倘若是的话,在他上辈子的记忆里,很有可能就藏着清言诀的秘密。只要带他去灵愿之岛,在那四方古湖中寻回那些秘密,一切就可能还有、还有转机!   “小九……”顾陵费力地唤道,一字一句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颤得不成样,“你若信我最后一次,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小九最初只是对师兄有朦胧的好感,被他后来那些混账事伤得透顶,抓他回来的时候恨毒了他,才会有小黑屋囚禁(并不/大概在番外能看到)之类的渣男行径。   这辈子我们小九已经被前期师兄无微不至的关心整得五迷三道,活生生变成了一只舔狗(不!),什么都舍不得对他做,所以才能不伤害到师兄脆弱到快要抑郁的心情,才能HE啦!   所以陷入自我怀疑:我怀疑我写不了追妻火葬场,因为小九根本舍不得虐他_(:з)∠)_   啥都不会的猫猫头作者将在6.22自己生日那天去考雅思,人生好难,在肝不动之前,我会尽量日更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汤圆的胡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bachelor 5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缝魂   灵愿之岛本就是魔族地界, 两人御风而行,顾陵惨白着脸色, 侧头问他:“你在魔族已为尊者, 可知灵愿之岛的主人九音是什么来历?”   萧宁抿着嘴摇了摇头,答道:“灵愿虽为魔族之地, 但两方许愿神器皆是归左护法所有, 当年他带着两方神器投奔魔族,筑造灵愿, 从未出来过, 历代魔尊尊重此人, 却无一人知此人来历。”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穿过了灵愿岛外红色的血雾, 走到了四方古镜之前, 萧宁沉默地在空中叩了叩, 不多时, 九音便逐渐在空气中显形, 声音依旧粗哑,带着一丝戏谑:“见过尊上,听闻魔族更换主人, 还未来得及贺过……”   他的狐狸脸面具在空气中清晰显露之时, 萧宁看见了对方面具后闪烁的眼睛,对方看了他一眼也愣住了, 不由得开口道:“是你。”   他侧过头去,看见了一旁面色苍白的顾陵:“你上次说要回去,不会是想救他吧?”   “救谁?”萧宁听他们言语, 喃喃地问道,“救我,我有何可救?你来过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这儿是两年前了,”九音插口道,“两年前在苍穹海放了血来见我,让我杀了他师尊,后来神神叨叨地掉进湖里去,又说要回去救人……”   “杀师尊?”萧宁震惊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顾陵,“你想杀……师尊?你不是……他不是……”   他支支吾吾思绪混乱,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九音瞧了瞧一旁低头沉默着的顾陵,毫不留情地继续给萧宁捅刀:“他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两年前还不是这样……尊上不会对你师兄做了什么吧,他有清言诀在身,恐怕什么都对你解释不了,天可怜见……”   “清言诀?”萧宁面色煞白,他曾在归元阁古书当中读过关于这种术法的记载,对其也算了解一二,他一把抓住顾陵的手,震惊到了极点,“你被谁种了清言诀……你做过什么,你……为何不告诉我?”   言罢又觉得不对,既然清言诀在身,他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如果真有人在其中作梗……那师兄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什么对他做那些事情,又承担了些什么?一瞬间涌上来的思绪几乎把他压得窒息,顾陵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九音道:“九音大人……你托我寻的事情,我猜,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若他能恢复从前的记忆,或许能告诉你答案。”   九音摊了摊手,侧身让开:“那尊上便请吧。”   萧宁满身冷汗,紧紧攥着顾陵的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会看见一些十分可怕的事情。顾陵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去吧。”   “那你在这里等我,”萧宁盯着他,有些不安地说,“你在这里等我,无论我看见了什么,你……你都要在这里等我。”   “好。”顾陵对他露出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笑容,轻轻答道。   萧宁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转头跳进了身后银光熠熠的湖面,九音坐在顾陵身旁,开口问道:“你师尊呢?”   “被我杀了,”顾陵目光洒在湖面上,眼神中却有些期盼的光芒,“我与他误会良多,若他今日能够找到真相,也算是……”   他没有说下去,九音摸着下巴看着湖面,忽然“嘿”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对他瞧着倒是有情有义,既然如此,我便提醒你一句……”   “什么?”顾陵诧异地问道。   “我在这里好多年了,魔族好战,尊者经常更换,也见过不少人,”九音狐狸面具后眼瞳深邃动人,“但是你这位师弟……煞气重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对着你的时候没有煞气,你可能瞧不出来,对着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了我。”   “你看见他眉目之间的红光没有?那绝非寻常魔气,我上次见到这样煞气的人,最后受不得自己的心魔,爆体而亡。此事你好好问问他,越是正统的魔族血脉,越能压制得住煞气才对,他若如此,恐怕是有人暗害。”   顾陵敛目思索着,还待再问些什么,两人的周身忽然一震,随后远方隐隐传来了“轰隆隆”的低沉声音。九音一怔,立刻起了身,却见大大小小的红色山丘之间,似乎有明亮的东西渐渐升起,远远望去,竟像是一盏盏被放飞的孔明灯。   九音的面色一瞬间就变了,顾陵跟着他站了起来,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出事了,”九音竟连答他的时间都没有,轻巧地一点地,便朝着远处疾驰而去,“等他出来,你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对了,你转告他,让他出岛之后,尽快回冥灵山!”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顾陵视线当中,脚下便又是一阵巨大的颤动,饶是这震颤让他几乎站不住,往生古湖的湖面却依旧平静无澜,似乎什么东西都影响不了它。   顾陵跌坐在湖边,呆呆地瞧着湖面,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面前这湖泊十分亲切。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如同镜面一般沉默平静的湖面却突然伸起了一股小小的、银白色的水花,亲密地绕着他的手指转了一圈。   顾陵吓得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哗啦”一声,萧宁从水中爬了上来。他一把将顾陵拉到怀里,什么也没说地开始御风向外飞去。   “这么快就出来,你看见什么了?”顾陵在他怀里扬起苍白的脸,问道。   萧宁却不答话,他小心地把他揽到怀里,确保他是一个舒适的姿势,才低低说:“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顾陵心头顿时五味杂陈,只听萧宁继续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对我,你心中有我,舍不得做这样的事,对,对……”   他颠三倒四,失魂落魄地说着,顾陵抬手摸了摸他的发,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知道就好。”   萧宁低下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顾陵感觉浓密的睫毛在他面上颤抖了一下,还未说话,便听见身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灵愿与尘世隔离,只有一样东西能够影响到它,”萧宁转头看了看,哑声为他解释道,“那便是修真界出了动荡,封印在终岁山下的缝魂洞……”   终岁山原是荒郊野山,且是修真界最不安定的地方之一——只因终岁山下原有一地裂缝隙,缝隙中封印着由古到今各类为祸世间的妖魔。世界上最后一位神嗣——灵真上神当年以生命将这些妖魔封禁,留下了一个煞气十足的洞窟。   即使被封印,这些祸乱人世的妖魔也时时刻刻想要逃离封印,缝魂洞方圆几里寸草不生。多年来也多有妖魔鬼怪想要开启缝魂洞,放其间恶魔出来踏平人世,闹得不可安生。   直至四仙尊在终岁山立派,集修真界全界之力将缝魂洞深深镇压到终岁山下,多年来毫不放松地补全封印,才使得修真界太平安宁,人世一片和乐。四仙尊也是因此事名噪天下,成为了修真界的佳话。   顾陵记得上辈子他记忆中也有这事儿,似乎就是萧宁去过终岁山、谢清江与左挽山双双下落不明之后,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气味儿,缝魂洞一月之内,暴动了三次。   沈长夜独自镇守终岁山,力有不济,请了仙门百派来共商对策。仙门百派顾忌着自己的利益推三阻四,甚至在论道会上痛骂萧宁,萧宁那段日子心情很不好,夜里折腾他折腾得狠,倒让他对此事记忆深刻。   再后来,听说缝魂洞暴动得厉害,仙门甚至不得不与魔族联手……可惜他当时已经半死不活,作为萧宁手下的脔宠,还没了解更多关于此事的消息,便死在了他手下……   如今想来,缝魂洞暴动倒是不得了的大事。   顾陵这样想着,转头看向萧宁,轻声问:“缝魂洞暴动,你打算怎么办?”   萧宁不意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才答道:“缝魂洞从未暴动,此次也应该是终岁山上封印渐弱的缘故,想来沈长夜不会坐以待毙,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可是上辈子缝魂洞多次暴动,能把沈长夜逼到来和你联手,想必不是小事,”顾陵不假思索地回道,“防患于未然,你真的不要……”   他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萧宁抱着他的那只手渐渐地收紧了些,又突兀地放开,他转开脸,半晌才有低低答道:“师兄说的是。”   “你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顾陵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心中暗想可能是方才看见的东西给了他莫大的刺激,只得放柔声音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都过去了,从前你我之间误会太深太重,我才会如此……如今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怕什么?”   “师兄,”萧宁突然低下头凝视着他,有通红的光芒从他眉目之间一闪而过,“你以后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当然,”顾陵为了不让他继续这样患得患失,索性坦率答道,“我一心为你,你也心悦于我,从少时到如今,心思都没有变过。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萧宁的眼睛似乎有些红了,他把头埋到顾陵肩膀之间,嗓音沙哑地道:“……师兄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永远相信我,向着我,不会让别人伤害我,这句话我记了好多年。”   “当年我就想凑在你耳边告诉你,我也是——”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相信你,向着你,爱你,永远不让别人伤害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诸位大儿童们!此糖满意吗??   【不想吃糖的看这儿,想吃糖的别看!!↓】   其实小九掉进湖里,啥也没看见   (顶锅盖逃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nicor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栀鹿KUNEKI 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红光   两人自灵愿之岛回到冥灵山时, 一个通身黑衣的男人正站在冥灵山的魔宫正厅当中等着萧宁。   顾陵眼尖地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当初在夏河镇与萧宁说话的那个, 想必就是萧宁重伤逐出终岁山以后与他接应的魔族中人。听得有脚步声, 黑衣人转过身,看见两人携手而来, 不由得有些惊诧地唤了一声:“尊上……”   萧宁攥紧了顾陵的手, 目光闪烁地转头说道:“师兄……缝魂洞暴动,仙门百派总会以为是妖魔二族作祟, 我二族虽与仙道不交好, 但我得派人去处理一下, 你先回宫中去等我可好?”   顾陵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不自然, 又瞧了一眼站在身前的黑衣人, 只得道:“好, 那你处理完就来寻我。”   萧宁重重地点了点头, 招手唤来两个侍女, 阴沉道:“你们把他好好送回去。”   两个侍女则连抬头看看他都不敢:“是。”   顾陵随着那两个魔族侍女离开正厅,瞧见萧宁转身往那黑衣人处走去,周身似乎有些若有若无的红光。他想起九音同他说过的煞气之事, 不由得有些头疼, 便问那侍女二人:“你们为何如此怕你们尊上,他很可怕吗?”   那侍女二人看看彼此, 低下头没敢答话。   顾陵有些无奈,只得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你们怕什么?”   “尊上说过, 在这宫里不许乱说话,”其中一个侍女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如蚊呐,“若让他听见我们胡说,我们可吃罪不起。”   “不许乱说话,难道就不说了不成?”顾陵奇道,“你们对着我什么都能说,没事,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们,你们若答不上来,那就是先得罪我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那两个小侍女连忙福了一福,顾陵清清嗓子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侍女对视一眼,连忙答道。   “奴叫菥蓂,本是花妖。”   “奴叫曳离,是魔族中人。”   “啊,好,”顾陵点点头,继续说道,“方才你们说,你们尊上不许你们在宫里乱说话,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菥蓂低头答道:“奴怎么会知道尊上的事,不过……”   曳离拽了拽她的手,接口答道:“以前有两个姐姐,似乎是在干杂活闲谈的时候,提到了尊上的来历,结果正好被尊上和右护法大人听到,当时,当时……尊上就把她们两个……”   她没敢继续往下说,顾陵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白了脸,不可置信地问道:“萧宁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杀人?”   听到他的名讳,那两个小侍女便更加怕了,顾陵皱着眉,继续道:“你们别怕,告诉我便是,你们尊上是什么时候来的,都有什么人跟他接触?”   菥蓂咬了咬下唇,费了好长时间才敢开口:“尊上是两年前来魔宫的,那时候魔族尚无尊者,各家长老都想争一争,尊上出来之时没少被他们刁难,后来是在右护法大人的一手扶持之下,才能称尊者的。”   “右护法大人,就是方才正厅那位?”顾陵道,“还有呢?”   “还有的咱们也不知道了,”曳离道,“尊上在魔宫说一不二,大家都挺怕,不敢乱说话。不过能和尊上说得上话的,除了‘鬼医圣手’,便是九阴长老的女儿,刖蓝大人了。”   “是啊,只有刖蓝大人来的时候,尊上才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说几句话,”菥蓂点头同意,“当初尊上重伤,是刖蓝大人尽心竭力助他疗伤的,尊上对她当然不一样。此事在魔宫人人皆知,不过平时我们不敢乱说,只有您问了,我们才敢说几句。”   两位侍女侍奉良久,想必也能看出萧宁对他的不一样,才敢多说这么几句。顾陵想到当初萧宁重伤情景不免默然,到了北辰宫后半晌才道:“你们下去吧。”   他坐在桌前,觉得自己思绪有些混乱,九音在往生古镜之旁告诉他萧宁身有“煞气”,恐怕有人暗害,那暗害他的人必是他在魔族的身边人。从这两个小侍女口中可以听出来,他在魔族身边人并不多,只有方才那个右护法、这个神秘的“刖蓝大人”和方施三个人。   方施上辈子算是与他相熟,顾陵深知此人脾性,若不是有求于萧宁,他也不会甘愿在魔宫待着,谋害萧宁,对他似乎没什么好处。如此一来,便剩了刖蓝和右护法两人。   前生他与萧宁纠缠,被他囚禁在北辰宫里,几乎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从未见过这两个人。想起萧宁眉目间流转的红光,顾陵有些心惊地想,萧宁当初变成后来那个杀人如麻、毫无感情的样子,或许不是他的本意,是被人暗害……   若真是如此……   他突然不敢往下想了,鼻尖冲来一阵熟悉的桂花气味,顾陵抬头,看见萧宁推门走了进来,在他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有些不自然地小声问道:“师兄,我见你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顾陵顺手握住他的手,答道:“没事。”   又问:“缝魂洞暴动,为何会牵扯到灵愿和魔界?”   “灵愿之岛是九音一手建起来的,当初他在岛上供奉了许许多多的幽魂——便是你看到的、那些如孔明灯一样的东西,”萧宁为他解释道,“缝魂洞中封印了魔界的始灵,也就是创界之人,始灵力量强大,一旦暴动,会把灵愿和魔族游荡的幽魂召唤过去,企图吞噬他们,来增加自己的力量。”   他似乎有些不安,低低地说道:“若是缝魂洞大开,首当其冲的并非仙道百派,而是妖魔二族,始灵会吞噬妖魔二族修为来为自身助益,随后才会危害修真界。妖魔二族与仙道从不交好,但在缝魂洞一事上,是不分敌我的。”   “原来如此,”顾陵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宁凝眉道:“沈长夜不久应该会修书给我,邀我共商对策,但我想……先到缝魂洞周围查探一番,我怀疑……”   他迟疑地说道:“那夜我与左挽山一战,他身负重伤,但毕竟未死……我眼见沈秋鹤与谢清江从峭壁跌下,但那峭壁下面是寒涧,寒涧之下便是缝魂洞所在……”   顾陵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你怀疑他们二人没死?”   “缝魂洞多年平安无事,怎么会突然暴动,”萧宁点点头,“当初是四仙尊封印了缝魂洞,我想只有他们,才能让缝魂洞暴动如此……”   “那我跟你一起去,”顾陵走到他近前,顺便观察着他眉目间流转的红光,他摸摸萧宁的头发道,“不必担心。”   萧宁应了一声,眉目间的红光顿时淡下去不少,他伸手抱住顾陵纤细的腰,紧紧地靠着他,说道:“师兄,我如今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顾陵被他一揽,干脆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摸摸萧宁板着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来:“傻孩子,做什么梦啊,我像是在做梦还差不多,小九,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我们能有这样的一天……”   他没说完,因为他在说到一半的时候,萧宁就扣住了他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过来。   顾陵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滚烫的爱意和欲望,几乎在一瞬间就让他有些腿软。他瘫在他的怀里,因为这有些不克制的掠夺微微有些喘息,半眯的漂亮凤眼睁开了些,本想看看对方的样子,然而他刚睁开眼,就看见了萧宁纤长的睫毛之上浓重的、血红色的光芒。   方才明明没有这样重的!   顾陵心头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反抗,察觉到他细微的反抗之意,萧宁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有些暴躁地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扫而空,翻身把他压到了桌面上。   那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了,顾陵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感觉萧宁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划到了他的脖颈处,在他肩头反复地打着圈。那吻也顺着脖颈滑了下来,留下一串暧昧的红痕,顾陵急切地推着他,颤抖地低吼了一句:“小九!”   萧宁恍若未闻,嘴唇滑到他的肩头处,冲着他旧日被谢清江啃噬出来的伤口泄愤式地咬了一口。   顾陵被那疼痛刺激得一颤,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他拔高声音,又唤了一声:“小九!”   那疼痛让许多前生的旧事倏尔涌入到他的脑海当中,从前萧宁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口从何而来,满心以为是他和谢清江行了什么苟且之事,每次在床上的时候,总要泄愤一般反复啃噬那些伤口。他痛得发狂,却只能换来对方更加粗暴的对待,有些话语梗在心口,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干脆全都告诉他好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何必在乎自己死后他怎么样。   再怎么痛苦……就当是给他的报复好了。   这样的念头翻来覆去,只是不敢实施。萧宁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已近疯魔,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自己也死了以后,他会怎么样。   渴了那多么多年的人,若是失去了沙漠中最后一滴水,想必会比从未得到过更加痛苦。   可如今……他明明知道那个伤口为何而来,怎么还能这样对他?   顾陵气得发抖,他侧身躲开,不管不顾地照着他的脸颊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的声音“啪”地响起,萧宁没有防备,被他重重打偏了头,呆呆地重新瘫坐回椅子上。   眉目间的红色光芒冲天而起,一瞬间又重重地灭了下去。萧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嗓音哑得不成样:“对不起,师兄……”   顾陵看着他白皙的面上浮现的红色印痕,不免也有些自责,但他还是拉紧了自己的衣袍,转过身去涩声道:“你给我出去!”   萧宁站起来,失魂落魄地道歉:“师兄,你不要生气……”   顾陵紧紧地闭上眼,把所有的情绪都强压回去,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累了,你也累了,明日你不是打算到那洞口处瞧瞧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出发前再来找我吧。”   萧宁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良久,顾陵才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桂花的香气在一瞬间被风吹进来了些许,顷刻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熊孩子都有心病.jpg   注:   菥(xi一声)蓂(mi四声),十字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一味中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复活辣、aiy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Unicorn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回廊   因着昨夜的尴尬, 二人一同御剑的时候还是没有说话。顾陵的身子算是刚刚恢复了些许,御剑不稳, 不得不和萧宁共御一剑, 萧宁沉默着伸手揽住他,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却突然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了。   这两年……归根结底, 还是留下了些不能弥合的心病吧。   为避开终岁山众人,两人没有从终岁山正门处走, 而是从后山蜿蜒曲折的小路穿了过去, 来到当时谢清江与沈秋鹤掉下的峭壁对面。顾陵往下瞧了几眼, 转头问道:“你当时与他们……是如何打到这里来的?”   “我是从正门独自走进来的, ”萧宁一顿, 答道, “丹心印在此, 我刚刚进去, 便围上来一群弟子,我不想和他们动手,只打伤了几个人, 随后左挽山便来了……”   萧宁抿了抿嘴, 他从前就不爱笑,如今面色更如霜雪, 一丝温度也无:“他问我此来为何,我说,我无意与他们相斗, 只想要你。”   顾陵眸色一黯,拉过了他的手。   “左挽山却痛斥我堕入魔道,丢尽终岁山脸面,当下便要与我动手,”萧宁嗤了一声,“真可笑,把我赶出来的不是他们自己吗,如今是丢谁的脸?他当真以为,我还只是那个任他污蔑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弟子吗?”   “随后我便与他动起手来,从山门打到这里,就在他快要败了的时候,沈秋鹤扶着谢清江,偷袭了我一剑。”   顾陵有些紧张:“那你没有伤到吧?”   萧宁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本就受了重伤,偷袭我,没有得手。随后他就站在峭壁边上,声泪俱下地斥我,要我立刻滚出终岁山,否则他便在崖边横剑自刎。”   他浓密的睫毛微不可闻地一颤,继续说道:“我……”   顾陵突然打断了他,他拍了拍萧宁的脑袋,低声道:“你那夜应该不是孤身前来的吧,若不是他以自己迫你,你本来是想屠师门是不是?”   萧宁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他猛地抬起头来,吓得声音都有些颤:“师兄!”   “我不敢告诉你,我没想到你愿意跟我走……我当时快要疯了,满心只想着若你不愿跟我走,我就把终岁山灭了,把你抢回去……可我,可我没想到你会受那么重的伤……”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眉目间红光时明时暗,顾陵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道:“好了,最后你没做,就是好的……”   上辈子顾陵伙同自己的师弟们去构陷萧宁,挽山仙尊一向不喜欢他,长夜仙尊不明就里经常罚他,整个终岁山都没有一个可以与他说话的人。堕魔之后萧宁疯狂地屠了师门,也是情理中事——他恨毒了师门的每一个人,恨毒了所有旁观了那么多年、冷漠了那么多年的师门弟子,恨毒了时常栽赃陷害他、在他被赶出去时还添油加醋的那些师兄,恨毒了他。   顾陵为他簪了那最后一朵花,生死不明地昏睡过去。萧宁当时还不知道顾陵有九条命,满心只以为他快要死了,他从丹心峰的小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山,待得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下夏河镇的街头。   正是午夜时分,街上没什么人,只有路边的小摊点了一盏灯笼,尚未打烊。萧宁昏昏沉沉地在小摊前坐下,叫那小贩给他上了一碗醴酪。   他进屋之前杀了不少人,浑身都是血,幸好衣服本就是黑红二色,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侧脸颊上沾的那一大片血异常醒目。那小贩哆哆嗦嗦地为他上了醴酪,萧宁端着那碗醴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年轻的魔尊,黑发黑袍,面如白玉,血如红髓,耳边别了一朵木槿花,即使浑身浴血,也是中天绝色。他笑了好一会儿,凑上去喝了一口,随后一抬手,将那碗摔了个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诗句,本就是街边落魄文人惊于那夜惊鸿一瞥,为他写下的——   “我见萧郎鬓带花,花敛血媚耀容华。眉勾春山三分绿,剑惹极东半抹霞……”   这几句诗在他脑海中印象如此深刻,在失去记忆的日子里也未曾忘却,正是因为他当初便只能从这几句诗当中,想象出他当夜的样子。   幸好、幸好今生他还心存善念,不曾做下那么多错事。   两个人御剑从悬崖之下往下缓缓落去。   寒涧是缝魂洞上一条山涧,传说因着洞中妖魔的怨气,有世间最冰凉的水。   还未落底,顾陵便感受到了一阵扑面的寒意,这悬崖很深,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光线昏暗,靠近底部的地方更是有许多黑色的瘴气。萧宁念了个咒,在二人身边结下了一个白光的结界,勉强抵御了些寒意。   “缝魂洞暴动之时,这寒涧会格外冰冷,”萧宁握着他的手,朝寒涧一口黑色的泉眼走去,“四溢的瘴气也会猖獗许多,像如今这般情形尚还可控,前几日,听说这瘴气都溢到崖顶去了。”   “你可看出有什么不对劲?”顾陵四顾周身,问道,“这应该是长夜仙尊修补过后的样子了吧。”   萧宁突然停了脚,皱着眉答道:“寻常人掉下来,会被瘴气吞噬,只剩一具森然的白骨,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周身瘴气突然四起,遮天蔽日地将他们周身的结界挡了个严严实实,也幸亏有这结界,才使得二人没有被瘴气吞没。   萧宁似乎早有预料,攥紧他的手轻声道:“师兄,你离我近些,不要离开这结界。”   瘴气将二人周身的结界熏染成了一片漆黑的颜色,仿佛置身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萧宁对这样的黑暗熟视无睹,凭借着之前视野中的方位,平静地朝那泉眼走去。顾陵却有些恐惧,不由得靠近了些,下意识地问道:“你还能辨得清方向吗?”   萧宁一愣,随后苦笑了一声,低语道:“师兄放心,先前在魔族……比这要黑得多了。”   他自如地穿过漆黑一片的空间,在一个地方突然蹲了下来,伸手摸索了一阵。顾陵只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萧宁拉着他走近了一个地方,黑色的瘴气从视野中渐渐散去,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四周点燃了蜡烛的狭长回廊当中。   “这是寒涧之下通往缝魂洞口的回廊,”萧宁道,“四仙尊和妖族、魔族首领各掌一份典籍记载位置,缝魂洞若是暴动,定是有人穿过这里到洞口前破坏了结界。妖族典籍已然没落,魔族典籍在我手中,此处若是暴动,定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怪不得你怀疑他二人没死,”顾陵恍然大悟,“所以你现在是要穿过此处到洞口前查探吗?”   萧宁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了四周一眼:“师兄,此处比外面安全,要不你便在这里等我。典籍只记载了位置,这回廊当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万一危险……”   顾陵叹了口气,拽着他不由分说地往洞内走去。长廊每隔四五步便燃了一支长明烛,倒也不算昏暗,只是太过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顾陵有心数着,大约经过了三四十支蜡烛的时候,脚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骷髅头。   那骷髅头背对着他们,摆放得整齐,空空的眼眶直望着前方,像是什么指引。两人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走去,约摸着再过了三四十支蜡烛的距离,顾陵的视野当中却又出现了一个骷髅头。   这次骷髅头却是正对着他们的,空洞的眼眶漆黑一片,不知为何,顾陵竟觉得这骷髅朝着他们,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此类场景循环往复,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他们就能遇见一个骷髅头,有时面对,有时背对,形状一样、大小一样,甚至连位置也一样。萧宁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扯着顾陵宽大的衣袖,说道:“师兄,我们是不是在原地兜圈子?”   “嗯?”顾陵沉声答了一句,“你也这么觉得?”   萧宁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与他继续往前走着,待得走到下一个骷髅头前时,他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骷髅头看向的、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这样的东西,定然是指示,虽然我们感觉奇怪,但这地方复杂,可能有幻术。”   顾陵跟着他折返,四周昏黄的蜡烛在他视野当中逐渐模糊成一片光晕,他有些不安,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突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唤道:“小九……”   一阵微风突兀地吹到了他的面上,顾陵嗅到了一阵木槿花淡淡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大概有二更,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达达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幻境   “顾师兄, 你怎么在这里,掌门师兄正在等你呢。”   是响晴的终岁山, 顾陵发现自己正走在丹心峰后山的小路上, 竹林旁闪出一个弟子,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 面上有笑意。   顾陵喃喃地念道:“掌门师兄……”   “嗨, 我怎么给忘了,掌门师兄是顾师兄的小师弟啊, ”那弟子笑意爽朗, “几年前试剑大会, 萧师兄被选为首座弟子, 现在是大家的掌门师兄啦, 不过顾师兄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情谊不一般, 自然不必改称呼了。”   “小师弟……”顾陵顺着那石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梦游一般喃喃自语,“小师弟,是……谁?”   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丹心阁的后殿, 后殿的门大开着, 风中有一股木槿花的香气。他看见面前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 穿着月白银丝束腰长袍,袖间一溜儿暗青色的花纹,发上束着玉冠, 光看背影,便是谪仙之貌。   “小九……”他听见自己开口出声,嗓音略有一些颤抖。那人闻声便转过了身,果然是萧宁,他见是顾陵,连忙走近了几步,向他伸出双臂,灿烂地笑开:“陵哥哥,你来了。”   萧宁似乎极为高兴,抱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师尊说,这些年来他力有不逮,想要去慎戒阁闭关修行,过几日便要把掌门传给我,你瞧我这礼服好不好看?”   “师尊?”顾陵极为迷惑,开口问道,“师尊……慎戒阁?慎戒阁不一直是长夜仙尊在吗……”   “长夜仙尊不就是我们的师尊吗,陵哥哥你傻啦,”萧宁笑着提醒他,“终岁山第一仙尊,这么多年,师尊也辛苦了……”   顾陵似乎坠入了深潭,四处皆是迷茫:“那……谢清江呢,终岁山四仙尊……”   “终岁山只有一位仙尊啊,你今日怎么了?”萧宁好奇地问道,他靠得很近,呼吸几乎喷吐在他的面上,“该不会是为我欢喜,欢喜疯了吧。”   顾陵抬起头来,看见萧宁一双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实在是清澈极了,什么尘世的污糟都没有染上,明亮得宛如三月澄净的流水,他看得出了神,直到萧宁忍不住,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陵哥哥,你看什么呢?”   “没、没有……”顾陵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答道,“只是瞧你,心中欢喜罢了。”   萧宁亲昵地蹭了蹭他,长长的胳膊一揽便把他揽在了怀里,口中的话却让顾陵吓了一大跳:“等我继任掌门之后,便可以通告整个终岁山,筹备你我的合籍大礼了……”   顾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重复道:“合、合籍?”   “是啊,”萧宁看着他,突然泫然欲泣地把头埋到了他的肩上,“几年前我向你表露心意,你午夜也来赴约,亲口应了我,我们说好结成道侣双修、广告天下的……不过几年过去,陵哥哥反悔了不成?”   “没有!”顾陵急急地答道,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没有,我只是……”   萧宁却不容他再说,有些霸道地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塞到自己怀里,动作温柔,口中却恐吓道:“后悔也晚了,陵哥哥若不想与我合籍,我便只能一个人苦兮兮地去跳崖了,让你愧疚一辈子……”   “不要胡说八道!”顾陵立刻打断了他,“我们自小相识,相知相许,我怎么会负你……”   萧宁紧紧地扣住他的手,与他挽成了一个同心结的姿势,凑近了冲他咬耳朵:“那我带陵哥哥去一个地方。”   两个人轻巧地掠过终岁山的竹林,绕过寄澜亭,进了后山某个山洞当中。顾陵被萧宁捂着眼睛,只能听见他在耳边含糊不清的低语:“马上就要到了,哥哥小心脚下……”   顾陵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凭借,只好本能地受他的牵引,走了许久,直到他缓缓地把手从他眼前移开,他才看见了——   山洞内部竟如此广阔,一大片空地成环绕之势,空地的边缘密密麻麻地摆了近千只红烛,在封闭的空间当中汇集出一片跳动的烛光。在这片空地中央,竟出奇地种了一株桂树,也不知是如何在这封闭的空间里生长起来的。   桂花的香气迷人又残忍,萧宁扯着他到桂树下跪下,颇有兴致地说:“陵哥哥可喜欢这个地方?以后这里就做我与哥哥的秘密之地吧,若是哥哥哪日不高兴了,便跑到这里来偷懒,我也一样……这还是当年试剑大会前,我拜托琼年姑娘帮我布置的呢。”   “琼……年?”顾陵失神地望着那棵桂树,似乎有回忆翻涌而来,“当年你约琼年姑娘在寄澜亭见面,聊的原是这件事?”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萧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当年没时间亲手准备,只好拜托她……不过这蜡烛是我亲手点燃的呢,当年没机会带你来,如今终于可以……”   他说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不知所措地问道:“陵哥哥,你怎么哭了……”   当年……他攥着那瓶空了的、陷害他用的瓷瓶躲在寄澜亭下的时候,他原来在与琼年商量这样的事情。   当年,在他用来构陷他与琼年私会的地点,在他绞尽脑汁地在那群女修那里丢下那个剑穗之时,他竟在心心念念地准备着这样的惊喜。   当年,他相信他们彼此都是真心实意,想要在月下的桂树交换一个吻,想要在只有彼此的地方点燃九百九十九只红烛,天地为契、山河为证,万物皆来做衬,许给对方一场全心全意、用尽所有力气的爱恋。   可是……   顾陵跪在那颗月桂树下,捂着脸,泣不成声。   萧宁手足无措地守在他的身边,俯身把他抱了个满怀,连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他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胸前一阵冰凉的疼痛,顾陵抬起头,握着秉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通红的凤眼中似有水光,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哥哥,你为什么如此对我?”萧宁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秉烛正插在自己的胸前,他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不堪痛楚地瘫倒在他怀里,因为失血脸色都是白的,“你在干……什……么?”   “杀你。”顾陵答道,他忽然笑了起来,眼中的水花随着笑声滑过方才还没有表情的面孔,“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我也很想死在这里,可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对不起,小九……”   面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还原,搅成一团稀糟,又渐渐地复归原位,最终顾陵迷糊地看见了回廊上点燃的长明灯。他自萧宁对他露出第一个笑容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掌门、师尊、笑容、合籍、当年没有赴的月夜之约、未来得及亲眼看到的用心……一切都太好了,好得他做梦都没敢想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他觉得滑稽又可悲。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如琉璃瓷器一般美好易碎,不过转瞬,便成为了零星的光点,散落得无影无踪。   怎么可能回得去呢……   他眼尾还带着薄红,即使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把秉烛送进他的胸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流了泪。   若真能回得去,该多好啊……   他擦了擦眼角,这才发现萧宁就睡在他的身边,怀中紧紧抱着他的长绝,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是一个躲避的姿势。他表情平和,甚至带着不常有的笑意,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好的事情。   “小九,你醒醒……”顾陵拍了拍他的脸,却发现他毫无反应,“小九,醒醒!那些都是假的,不要相信,小九……”   萧宁在幻境当中昏昏沉沉,他正身处当年的终岁山,大红喜袍,一根红绸牵着他最心爱的人,两人在丹心阁主座前跪下,有弟子喜气洋洋地唱着。   “一拜——拜天地供养。”   “二拜——拜师门深恩……”   “三拜——拜永结同心,福祸共享……”   周身簇拥着师门兄弟,吵吵嚷嚷着跟他们要喜酒喝,正座上三位仙尊都在,对他们露出赞赏又期许的笑容。大师兄、俞师兄、六师兄、琼年……甚至还有三师兄,无数双手把他推到了师兄面前,他却踟蹰着不敢上前。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后主动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得你如此,叫我死了也甘愿。   他正昏昏沉沉不知所向,突然听见有旁的声音,丹心阁的门被狂风吹开,一个闪电飚过,他看见狂风暴雨的门外站了一个人。   “谁?”   他拨开众人,拉着师兄向门外走去,然而门外站着的人却也是顾陵。与他身边满面幸福的人不同,门外的他苍白瘦弱,长发披散着,被暴雨浇得湿透了,身上一件脏兮兮的囚衣,惨白的右手手腕上还扣了一个锁环,铁链长长地拖在身后,不知延伸到了哪里去。   他向萧宁伸出手来,满脸急切:“小九,这不是真的,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萧宁怔然开口,“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然而面前的人只是一脸焦急地回复着:“快醒过来,跟我回去……”   又是一个闪电,将周身映得恍如白昼,他看见一个墨发黑袍的人从顾陵身后走了出来,手中牵着他那根铁链,额头是暗红的魔族图腾,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宁,戏谑道:“你若不肯回去,他便归我了。”   门外的顾陵苦苦地求着他,看起来可怜极了:“小九,你醒过来吧,不要死在这里……”   “小九……”   “小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阿似的魔鬼笔误】   阿似:我今天打顾师兄的时候,不小心打成了股市熊……   阿似的基友阿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似的基友阿菊:你打个萧师兄,让我康康。   阿似:消食熊……   阿似的基友阿菊:鬼才手癌!!!   阿似:很好,我看本文不如改名叫两只熊熊的幸福生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ercury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长夜   萧宁茫然地看着门外那个看起来极为陌生的人, 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身边大红喜袍的师兄却跨住了他的胳膊, 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笑意盈盈地说:“小九,我们回去吧。”   他迟疑地站在原地没动, 面前的爱人顿了一顿, 有些惆怅地说:“你……莫非此刻后悔?倘若你想毁了这婚约,我也无妨……”   他连忙抓住那人的手, 急急地解释道:“不……我, 我们回去吧!”   转过身去, 他听见身后的人带着哭腔颤抖着唤他:“小九……”   “不要走……”   不论顾陵如何摇晃, 沉浸在幻境中的萧宁都似乎再听不到他半分言语, 他抱着剑静静地沉睡着, 面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瞧着有些幸福的红晕。顾陵抱着他, 有些绝望地四处环视了一圈。   自照着那个骷髅原路折返之后, 两人似乎就从原来那条道路走进了另一个地方,顾陵醒来之后,便看见身侧墙上的长明灯之下挂了一面面小镜子, 在完全封闭的空间中,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风,竟让那些镜子撞着墙面, 发出一阵“叮铃叮铃”的声响。   顾陵闭上眼睛略微静了静心,左手并起二指,在空气中划出些许火焰色的光芒:“秉烛, 来探!”   他自小灵力的颜色便是这发亮的火焰色,萧宁的从前是冰蓝色,如今……也不知他还会不会用这些法术。顾陵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只御剑让它顺着一片长明的洞口深处探去:“去罢。”   看来这通往缝魂洞的道路上充满了未知的机关和危险,想是魔族典籍上缺失了这部分的记载,要不萧宁也不会带他直接冒失地闯进来。   顾陵低头看去,沉睡中的萧宁眉眼平和,他已经好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为何……即使前世今生横亘的心结解开了,两个人还是这个样子呢……   顾陵心烦地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他的脸,不料他刚触到他的脸颊,便突兀地觉得“嘎嘣”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神识当中断掉了。   是与秉烛的联系断掉了!   灵剑从主,只要他自身没有受到什么大的伤害,就不会断了与主人的联系,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是它掉入了完全没有灵力的、鬼族的地界,另一种情况则是……它到了另一个,灵气完全压制过自己主人的人手里!   顾陵感觉一片毛骨悚然的颤栗从尾椎处漫延开来,他自知自己天赋并不好,术法学得投机取巧,即使在师门之下,也不过是半吊子的水平,与根底极好的冉毓和萧宁动手尚没有胜算,更何况……   如今萧宁沉溺于幻境,不知是谁拿到了秉烛……   顾陵一急,捻了个咒,急急地想要把秉烛召回来,他一手抱起萧宁,用尽全身的力气,御风朝两人的来路疾驰而去。   他的咒起了一丁点的作用,神识当中能略微感受到秉烛的方位,但秉烛本身的灵力被压得死死的,想是仍旧在旁人的手中。   长廊中没有丝毫方向的感觉,顾陵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朝持着秉烛的那个人逃去,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萧宁在沉睡中发出了一声不安的呢喃,顾陵停了下来,尽量屏住呼吸,用所有微弱的神识去寻找秉烛的方向。   突然有人从背后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顾陵几乎是下意识地别手从自己的肩膀处往后探去——这是一个很机巧的动作,是曾经冉毓闲来无事与他切磋时他琢磨出来的。这个动作一般会让对方以为他要袭击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后仰,他则会抓住这种时候翻身扣肩,一提一甩,随后飞快地逃之夭夭。   不料对方似乎熟知他的伎俩,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死死地别在了背后,顾陵吃痛,刚想用另一只手袭击他的腹部,却听对方道:“顾陵,你先不要动手。”   是沈长夜的声音!   对方刚刚说完这句话,便迅速地松了手,顾陵往前踉跄了两步,回过头来,果然见一身白衣、持剑肃立的沈长夜,不禁喃喃:“长夜仙尊,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夜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扶起萧宁跟他走:“此地不宜久留,出去我再与你细说。”   顾陵抱着萧宁,望了沈长夜的背影一眼。   这位仙尊……当年手刃好友,自责太过自断佩剑,将自己闭锁多年,前世萧宁屠终岁山之后,左挽山与谢清江双双失踪,也是他出来主持大局。   他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地保着终岁山,守着仙道基业,听说最后一向不热爱说话的他竟放下身段、苦口婆心地劝着仙道百家大局为重,放下与魔族积怨,专心对待缝魂洞一事。虽顾陵与他并不相熟,但在他的记忆当中,长夜仙尊算得上是他见过的、真正仙风道骨的正人君子。   顾陵跟着沈长夜在那长廊中来回折返,一番折腾之后才勉强从洞口走了出来。沈长夜面色不是太好,一向冷淡的脸上竟带了几分疲倦与憔悴,连一向威严的狭长眼角之后都有些泛红,他带二人走出来之后,又转身在洞口结了个封印,方才被抽去力气一般退了两步。   顾陵还未说话,沈长夜便上前来,一指点在萧宁额头,闭目凝神片刻,就蹙了他旱烟般的眉头,沉声道:“这是‘恍惚’幻境的梦魇,他入梦魇太深,自己不愿醒过来才会如此。”   “那可有办法让他强行醒过来?”顾陵急道,“若是一直如此……”   “若是一直如此,他会被‘恍惚’夺取心神,”沈长夜收了手指,顾陵瞧见他白瓷一般的手上带了一个小小的青玉指环,“神器‘恍惚’迫人心神,原是灵真上神御敌所用,你若想让他醒过来……”   他还没有说完,方才结了封印的洞口处突然一声巨响,顾陵转头看去,只瞧见自己的剑抵在封印之处,在黑暗中发出一片灼热的光芒。   还有一个听起来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声音:“呵呵,长夜……你何必如此!”   甫一听见,顾陵便如遭雷击。   那竟是谢清江的声音!   他竟然真的没死!   沈长夜抿着形状好看的嘴唇,冷冷地答道:“我还想问问你,你何必如此!”   谢清江却没有再回答,他沉默了一瞬,突然长笑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渐渐渺远:“哈哈哈哈……你不过仗着我的最后一点心意罢了,等我成功的那一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声音似乎在下沉,顾陵听着那声音消逝远去,抵在洞口的秉烛也随之破开了封印,朝着顾陵飞了回来。顾陵接住自己的剑,却看见沈长夜本就极差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他退后了一步,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鲜红的血从他唇间缓缓溢出来,将那张本如孤清山月的脸染得艳丽无比。   “长……长夜仙尊?”   沈长夜跪在原地,抹了一把自己唇角的血,他低垂着眼,纤长的睫毛颤得厉害,许久才勉强平静下来:“无妨。”   “方才……”   “他没有死,”沈长夜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眸中流淌着不明的情绪,“当夜萧宁带魔族众人攻上终岁山,与挽山苦战一场,他用了一出苦肉计,将魔族众人逼下山去……”   顾陵失神道:“小九当时毕竟敬他……”   “何止萧宁,我,我都……”沈长夜剧烈地咳嗽着,冷漠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在萧宁心中,他毕竟是个万事宽容的好师尊,我从慎戒阁出来,正好看见他在崖边横旋一剑,挽山重伤,不管不顾地跟着他跳了下去。萧宁去寻你,我心急如焚,便御剑从崖上跟着下去……崖下虽为寒涧,瘴气冲天,那么重的伤,我想他恐怕……但……哪怕是为他收尸……”   他皱了皱眉,捂着心口继续道:“但我什么都没寻到。”   “世人皆传萧宁逼杀终岁山二仙尊,他却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顾陵在魔族这几日听了不少关于那一夜的传闻,此刻不由自嘲道,“那后来……”   “缝魂洞暴动,我召仙道百家共商对策,当时我以为他二人死了,对萧宁恨之入骨……”沈长夜哑声回复,“可我却不能在这种时候报私仇,我寻了终岁山典籍,想要到缝魂洞前去。典籍是终岁山与魔族共同执掌,我这里只记载了天光回廊上的机关,却没记载到底要如何从寒涧中找到往缝魂洞去的通路。”   顾陵心下了然,萧宁所见的典籍想必是只记载了通路,却无机关,才会让二人如此狼狈。   “我在寒涧中摸索良久,一无所获,直到我想要回去,却被他暗中偷袭……”沈长夜攥紧了手,他想必是怒到了极点,手上的青筋突兀分明,“我发现他活着,本欣喜若狂,不料……”   他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顾陵,一双凌厉清寒的眼瞳中倏地闪过一抹痛色。   “你可知——”   “他堕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端午节快乐啾啾咪咪qw□□□□   ——来自最近学习到绝望的阿似——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投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刖蓝   顾陵按着沈长夜的指引, 仔细地将灵力过了萧宁几个穴道,萧宁的睫毛颤了颤, 看起来似乎有要醒来的痕迹。沈长夜抱着剑坐在一边, 低低地说:“缝魂洞绝不可开……我不知道清江和挽山知道了什么,要这样疯魔地破开缝魂洞的封印, 可万一缝魂洞彻底大开, 妖魔现世,那绝对是覆灭修真界的灾难……”   他闭上眼睛, 因为后怕嘴唇还有些颤抖:“当年灵真上神以身殉世, 才勉强将这些东西镇压在此, 若在我手上毁掉, 我便是对不起整个修真界……”   顾陵揽着萧宁, 将他的头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膝上, 方才问道:“方才他为什么没有追出来?”   “我以身为印, 把他封印在了这个长廊中, ”沈长夜抿了抿嘴,冷漠地答道,“他想出来, 或者想破开封印到缝魂洞前, 便是在伤我的寿数。”   顾陵一愣,半晌才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只是赌这么多年的感情, 究竟值几分罢了,”沈长夜收了剑,站起身来, 头也不回地御风向崖上去了,“等萧宁醒过来,你告诉他,叫他不要再来了,今日是我察觉到长廊有异来救你们,下次你们便没有这么好运了。长廊之间机关重重,况且现如今的清江……你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待得魔族与我会面之时,我自会将一切告知的。”   顾陵照着他的指示努力地想要将萧宁唤醒,可在原地折腾了一会儿仍旧无济于事,只得御风带着他先回魔宫当中,再去寻方施来瞧一瞧。   萧宁睡得极不安稳,睫毛一直在抖,顾陵着人唤了方施,便在床边瞧着他发呆。   他的模样同前世他最恐惧的样子一般无二,眉心血红魔族图腾,棱角分明、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若是眼睛睁开,似乎还能瞧见眉目间氤氲的红色光晕。可顾陵如今瞧着他,脑中想起的竟全是别的样子。   是幼时拉着他衣角小心地叫“师兄”的委屈神情。   是丹心峰后山收剑落地一刹那,他自己都不一定觉察到的笑意。   是刚刚从往生古湖当中出来,颤抖着一把抱住他的、含泪的坚定。   还有幼年之时,冥灵山漫天风雪纷飞当中全心依赖的、稚气的脸。   顾陵觉得心中一阵不知名的酸楚,他低下头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突然听见北辰宫宫门处一阵喧哗。   北辰宫上辈子萧宁建来囚|禁他的宫殿,如今两人便一起住在这宫中,几乎从未有外人进来过。顾陵站起身来,还没转过头,便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尊上!”   顾陵回身去打量刚刚走进来的小姑娘——也不能算是小姑娘,面上已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只是个子矮了些。她身着湖蓝色织锦短裙,束了高高的马尾,耳间饰以孔雀翎,瞧着十分干练。她目不斜视地从顾陵身边走了过去,径直跪在了萧宁床边,沉声唤道:“尊上!”   边说边扬声叱着跟着她进来的侍女:“尊上如此,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报我?如今魔宫当中鱼龙混杂,若是被不轨之人暗害可怎么好?”   这话似乎是说给他听的,顾陵一怔,觉得有几分可笑,却也不欲与她争辩,只向身边的侍女问道:“这位是……”   那侍女连忙答道:“这是……”   “我叫刖蓝,魔族第一掌教使,”那女子转过头来,打断她道,“你便是尊上从终岁山带回来的那个师门之人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先下去吧。”   顾陵皱了皱眉,想起此女子便是当初两个小侍女同他讲过的、在那昏暗的两年岁月当中唯一能和萧宁说上话的人,似乎还救过他的性命。可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是说“你是他什么人”,还是说“你凭什么如此说话”,似乎无论怎么说,听起来都十分奇怪。   他站在原地没动,那女子见他不理,斜挑着眉冲他疑惑道:“你怎么还不走?”   正在二人僵持之时,方施突然急匆匆地从宫外走了进来,先冲着顾陵问道:“他又怎么了?我听他们报说昏迷不醒,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瞧着也没什么外伤……”   顾陵再来不及管那个女子,只道:“他在缝魂洞之前长廊处受幻境所困,沉溺于梦魇不得出,我已经按照长夜仙尊所说唤醒他,可他却迟迟不醒,您来看一看。”   方施这才看见床边跪坐着的刖蓝,点了个头算是行礼,只顾给萧宁把脉,半晌才松了一口气道:“无妨,他这是受自己所困,几处大穴被封,你近日受过伤,真气不足一时冲不开所致,待我于他破开穴位,一会儿便好。”   刖蓝有些迟疑地看向顾陵,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你是……顾……陵?”   “是我,”顾陵松了一口气,答道,“姑娘可认识我?”   刖蓝恋恋不舍地看了萧宁一眼,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微微欠身算是赔礼:“尊上常对我提起你,你是尊上的师兄?”   顾陵微一点头:“是。”   刖蓝的眼神当中一瞬间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又恢复为一片平静,她低头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无妨,”顾陵回道,“我听说,这两年都是你在他身边,多谢你照顾他。”   “不必谢,不必谢。”刖蓝低头咬着自己的下唇,沉沉地重复着,她忽然退了两步,扭头一句话也没说地离开了北辰宫。顾陵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却突然听见萧宁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师兄。”   他连忙回过头来,抓住萧宁的手,道:“我在,我在,你快醒过来。”   萧宁蓦然睁开了眼睛,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深深地喘了两口气,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自己周身,视线刚刚落在面前的顾陵身上,便已经紧紧地将他揽住:“师兄。”   “我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方施叹了口气,无奈地冲顾陵挤了挤眼睛,转身离开了北辰宫,有桂花的香气在鼻尖一闪而过。顾陵耐心地拍着他的背,道:“那些是幻觉,你若是沉溺于此,会一直一直走不出来的。”   “这次是我太莽撞了,”萧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抽了抽鼻子,“下次绝对不要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了,还带着你……我都不敢想,万一出了什么事……”   “没事,还有我保护你嘛,”顾陵笑着回道,“对了,忘了告诉你,谢清江果然没有死……长夜仙……沈长夜要我转告你,他已经把谢清江封印在缝魂洞前长廊当中了,他们的事情,以及缝魂洞暴动的诸多事宜,他要你去与仙道百家商讨,一起告知,在此之前,不要再去了。”   “我七出知道了。”萧宁沉吟道,“虽然他们着实聒噪,但是此次我不得不去,这些闲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安心在这里养着,我叫刖蓝同我去。”   “我不必养病,”顾陵十分诧异,“这……事关终岁山,事关你,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那群自诩正道的人们从前便叫人烦,如今我堕魔,更是得了意,不编排些闲话便不舒服,”萧宁摸着他光滑的头发,坦诚道,“你去了也是活受气。”   “这怕什么,”顾陵不满道,突然福至心灵,咬着他的耳朵装出一副饮飞醋的口气,“对了,你和那个刖蓝什么关系?我可听说她是唯一一个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你这次要带她去,是不是也……”   “算了,算了,你要去便去吧,”萧宁无奈地打断他,语气又沉了沉,“你不要误会,她只是……于我有大恩而已,我感激她,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不要乱想了。”   顾陵还想问是什么大恩,萧宁却有些头疼地闭上了眼睛,瞧着也不像是装的:“师兄,我还是头好昏……”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过段时间我再叫你。”顾陵为他掖了掖被角,瞧着他闭上眼睛重新陷入睡眠。他看了一会儿,又出门找方施询问为何萧宁又要沉睡的问题。   回来的路上顾陵突然回忆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在终岁山十分喜欢捣腾灶火,学会了做不少菜,萧宁当初为了讨好他学会了做糖粥,他也学了许许多多菜式来讨好萧宁。打定主意后,他便去寻了灶火锅铲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直到傍晚才回到北辰宫。   顾陵拎着袖子,总觉得自己袖子上染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烟火气息,不过想想成果,这些东西也就忍了。他有些期待地坐在仍旧沉睡着的萧宁旁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未低声开口,便听萧宁一如既往地在睡梦中唤他:“师兄……”   顾陵露出一个微笑,刚想回答,便听见萧宁突兀地变了口气,颤抖着牙关,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道——   “我好恨你。”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雅思+昨天生日浪太晚了+回来之后又卡文,所以这么晚才更嘤嘤嘤   这几天不写实在卡文卡得严重,这几天先一日一更,等我梳理一下大纲,大概到了七一再日万吧。   啾咪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iy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微光子 19瓶;Unicorn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百家   终岁山中无四季, 摇曳的竹林永远郁郁葱葱,就连当年顾陵种在窗前的桂花树也是一年四季、不知寂寞地开着花, 即使早已无人来问。   沈长夜的集会照例在云宫台举行, 萧宁坐在坐席之前饮酒,顾陵则独自离了席, 往丹心峰后山来了。   自从谢清江“身死”于那一夜之后, 丹心峰无主,一直是冉毓代为掌管。这日他从丹心阁中处理完了杂务, 如寻常一般穿过后山茂盛的竹林, 却在竹林尽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快走了几步, 却见那白色身影转过了身, 怀中抱着一只点了朱砂的大猫。那猫被冉毓喂得极好, 又肥又胖, 见他过来, “喵”了一声表示友好,随即从那人怀中跳了下来,悠然地走远了。   那白衣人摊了摊手, 他的表情永远是笑意盈盈:“它怎么胖了这么多。”   “师兄……”冉毓紧紧抓着身边一棵竹子, 感觉自己的嗓音抖得厉害,生怕下一个瞬间, 他就会如幻觉一般消失,“你……”   顾陵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来揉了揉他的头:“小六也长这么高了, 你们一个一个,长得可真快,真是让我好没……”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冉毓一把搂住,他像是护食的某种动物一般,死死地抱着他,话说得颠三倒四:“师兄……自从受了那次重伤之后,几乎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后来,你被萧宁劫走,我也想去救你,我也想去救你!可是长夜仙尊不让我去,我自己偷偷地跑到魔族去过,可我太没用了……我打不过九师弟,连你的面都没见到,师兄……”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平日里一本正经,一见到他,要么就嬉皮笑脸,要么就胡说八道,顾陵拍着他的背,皱眉想到,他竟然到魔族去过,可是萧宁从没有跟他讲过这件事……   “对了,师兄!”冉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拉开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神经兮兮地说,“他……他把你抓过去以后没有怎么样吧?你有没有受伤,瞧着面色好差……你这次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没有,”顾陵哭笑不得,“你还不知道你九师弟吗,他对我很好,是我愿意跟他回去的。”   “哼,他最好不敢,”冉毓哼了一声,声音却突然低了下来,“他……他真的不敢吗,师尊……师尊对我们那么好,他都能下得去手……”   他鼻尖突然红了些,他五岁便被东阳冉家送上了终岁山,一直跟着谢清江长大,在遇见顾陵之前,谢清江绝对是对他最好的人。顾陵暗叹了一口气,终究没忍心告诉他真相,只含糊地解释了一句:“师尊……师尊不是他杀的,那夜情况混乱……”   冉毓没答话,顾陵便岔开话题笑道:“你如今也是丹心峰上掌事的人了,不要老跟个孩子一样。怎么样,我记得你小时候便一直说想做个大仙尊,如今长夜仙尊器重你,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是,”冉毓闷闷地答,“自从……去了之后,山上诸事千头万绪,我同几个师兄师弟一起掌事,勉强才没有出了大乱子。”   他曾经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经事的两年、再加之这些日子的磨炼,竟也有了些许深沉的影子。顾陵眼眸一黯,沉吟片刻才道:“今日长夜仙尊宴请仙道百家,共商缝魂洞暴|乱一事,我是和你九师弟一起来的。我知道这些年有许多事……但是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有苦衷的。”   “当年之事,我虽信他,终究也没替他拦下来,”冉毓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经历了那样的事,在仙门之下身败名裂,如果是我,我也担不住。我不怪他,你放心好了。”   “这些日子在魔族,我一直在调查一些事情,”顾陵叹了一口气,回道,“当年有人告诉我,说你九师弟身上煞气极重,恐怕会影响心智,此事我查了良久,才有了些许头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怎么也来了……”   “听闻是长夜仙尊请来的,缝魂洞有异象,也干系到魔族的地盘了。”   “哟,这长夜仙尊心可真够大的,这人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罔顾情义,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竟还有脸回到终岁山来。”   萧宁身边的刖蓝几次听不下去,想要扬声说些什么,皆被萧宁拦了下来。   “尊上,他们说话如此难听,为何你还要忍着?”刖蓝把手中的剑往桌上重重一搁,她本就是在魔族长大的,惯听不得这些闲言碎语,“如果是我,我就……”   萧宁冲她摇了摇头,简单道:“不要在终岁山闹事。”   两人正言语间,顾陵从一侧溜了进来,在他身边坐下。萧宁连忙为他倒了杯茶,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去丹心峰看看小六。”顾陵将他手中温度正好的茶一饮而尽,见他面色不自然,便笑道,“对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他们呀,之前的事都是误会,他们会听我的……”   “不必了,”萧宁转过头去,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感情,“见面两伤情罢了,你想见他们,便去见,不用告诉我。”   “可是……”顾陵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兀地听到云宫台下有人遥遥地摇了三声铃——往常四仙尊出现的时候,每人都会有三声铃响,如今却也只剩下三声了,或者说,应该只剩一声才对。   仙道百家之人几乎是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纷纷起身,向着云宫台阶梯处望去。顾陵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却看见身边的萧宁没有动,自顾自地坐着,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长夜衣袂翩跹,快步从白玉阶上走了过来,经过萧宁时却顿了一顿,他垂着眼眸,不知是在对着顾陵还是萧宁说话:“你来了。”   萧宁答道:“嗯。”   沈长夜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向前走到了主座上坐了下来。主座本该坐四个人,如今他左右两边却都是空空荡荡的。   “诸位今日来终岁山,我很感激。”在顾陵的记忆当中,沈长夜是个少话且冷漠的人,鲜少会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虚假的笑容,“还请诸位满饮此杯,当作我的谢意吧。”   周围一阵“不敢不敢”的恭维之声,萧宁沉默着饮了酒,只听沈长夜继续说着:“诸位都知道,多年之前,灵真上神以身殉世,将世间妖魔封印在缝魂洞中,保修真界太平安宁。如今缝魂洞有异,似乎是欲开之兆,今日叫诸位来此,主要是希望诸位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与我共同将这暴|乱镇压下去……”   他还没有说完,他身侧一位瞧着年岁有些高的老人便笑着打断了他,话语也算客气,只是其中意味引人深思:“长夜仙尊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了,谁不知道终岁山守护缝魂洞,只有四仙尊才有解印之法,今日我等来此,主要是想先听终岁山一个解释啊——映日仙尊是修真界罪人,清江仙尊与挽山仙尊……”   他的目光在萧宁身上暧昧地一转,接口道:“身死于……之手,那么长夜仙尊,这缝魂洞为何会暴动呢?难道是除了四仙尊还有旁人掌了解印之法?”   沈长夜尽量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简单地说:“此事容后讨论,这并非当务之急。”   那老者原是齐云派的掌门薛岭,也算是半个人物,闻言却不依不饶道:“长夜仙尊此话颇有些做贼心虚的嫌疑。”   仙道百家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对于终岁山、对于四仙尊的客气,只是如今终岁山只剩一人把持大局,谁不想在这种时候长长自己的威风,取而代之,成为修真界新的首领者呢。众人虎视眈眈,有人出头连忙应和:“说得极是。”   “长夜仙尊,此话还要说清楚才好啊。”   顾陵看着沈长夜的面色变了又变,捏着酒杯的白净手背都用力到爆出了青筋,最终还是道:“诸位想要解释,我一定会给一个解释的,只是如今……”   顾陵瞧着有气,情不自禁就想要张口为他说话,萧宁却突然按下了他的手,声音不大,在座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此事是魔族之人作祟,与终岁山无关,你们还是先关心些正事吧。”   沈长夜一愣,不意他会开口为他说话。此事干系重大,若他坦诚想要解开缝魂洞封印之人是谢清江与左挽山,恐怕会引发众人对于终岁山的不信赖之情,如今也只能如此含糊过去了。   薛岭被萧宁打断,却更加得了意,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呢,怪不得这终岁山叛了师门的弟子今日还能进得来,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也不知清江仙尊在天有灵,会不会为教出这样的好徒弟欣慰啊。”   萧宁根本就懒得理他,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却侧过了头,对顾陵道:“师兄,今日日头太毒,闲话又多,你身子不好,如今可还撑得住?”   “我没事。”顾陵低低答道。   薛岭见萧宁不回话,不由大怒,仿佛自己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当年在云宫台做下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蛾子怎么有人如今还在这里……”   众人只听“唰”地一声,一道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回过神来才看见是琼年冷冷地执着剑,横在了薛岭面前,薛岭面色如土,结结巴巴地说:“你……小辈对我如此不敬,这就是阙阳山的家教吗?”   琼年毫不在乎,吹了吹自己的剑锋,嘲讽道:“老人值得尊敬,倚老卖老之人却让人恶心。”   她微抖手腕,锋利的剑刃从薛岭白胡子之下划过,齐整地搁下了一缕。薛岭面如死灰地“噗通”一声坐了回去,再不说话了。   琼年往众人当中看了一眼,将手中白色的胡须吹散在空中,她的声音很好听,如今却让人无端觉得冷:“有些人欺软怕硬惯了,但如今是在终岁山,我希望在座诸位明白,这是长夜仙尊好说话,不是你们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琼年姐姐的名字我想的时候出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所以每次写她我都觉得她是一个侠女……——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达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周防礼司 23瓶;不像太监的皇帝不是好 10瓶;seven_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善恶   如此一闹, 众人才勉强安分了些。沈长夜借此机会,清了清嗓子, 尽量平和地说道:“诸位都知道缝魂洞对我修真界之意义, 据先辈留给终岁山的卷轴,缝魂洞当年倾修真界举界之力才得以封印。这么多年过去了, 如今叫诸位来, 也是为了商议,诸位皆出一份力量, 我们便可在它真的洞开之前阻挡, 不至于到时候手足无措。”   座下众人各怀鬼胎, 一时之间竟无人应和, 也不知是谁轻轻地抱怨了一句:“缝魂洞都是书中记载的故事了, 就算真的破了封印, 又能有多大影响……”   “是啊, 终岁山依缝魂洞而立, 如今封印要破了,叫我们来做什么?”   沈长夜眉心一跳,正待要再说些什么, 却突然深深地蹙了眉, 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自己的胸口。   顾陵还在诧异,下一刻便见他突兀地栽了下去, 一口血呛开在白色的衣袍之上,氤氲出一片刺眼的红色。   众人还来不及为此事惊诧,云宫台晴朗的天空之上却“噼啪”一声炸开一道响雷, 有滚滚的乌云从天际席卷而来,顷刻便在云宫台正上方化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自那黑色漩涡的中心处,缓慢地降下一道浅红色的帷幕,那帷幕仿佛有生命一般,机巧地绕开了终岁群山突兀的怪石,完完整整地把整个终岁山笼罩进来。伴随着那帷幕的还有一个轻轻的声音:“今日真是高兴,能和你们一起玩一场游戏——”   顾陵觉得这声音说不出地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萧宁倒是异常镇定,他坐在原地,甚至连手中的杯子都没有放下,一只手将顾陵揽进怀里,方才淡淡地抬眼向天空中看去。   沈长夜连着吐了好几口血,吐得前襟一片狼狈,所幸还不致命。他费劲地从主座前爬了起来,皱着眉道:“阁下……何人?”   有人试图破开那淡红色的帷幕逃之夭夭,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恐慌之下只得骂道:“谁在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出来啊。”   “嘘——”   席地而起的漫天狂风当中有人发出了轻轻的气声,引发了人群更大的恐慌,似乎有人在说:“终岁山有结界禁术,是怎么被破开的?”   “对啊,传说终岁山结界禁术自立派之时便只有本门弟子可破……”   “此人莫非是终岁山本门弟子?”   “哎呀呀,长夜仙尊将我们聚集在此,难不成抱了什么别的心思?”   顾陵凝眉思考了一阵,突然猛地转过头去,对萧宁道:“我以前就想告诉你,我怀疑终岁山中有妖族的内奸……”   萧宁完全无视了周身的混乱:“为何?”   “你知道我是妖族人,如今有你庇护,他们不敢找我麻烦,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顾陵望着漫天结界中翻涌的红色妖雾,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当时就透露说,终岁山有妖族内应,我从前以为是低阶弟子,但是结界禁术……只有三位仙尊座下的弟子才可解啊……”   萧宁揽着他的手一僵:“什么意思?”   顾陵摇摇头:“我觉得,他们的内应,极有可能是……你我师门下之人。”   沈长夜闭了眼睛,颤抖着指尖提气,在一片混乱当中顾陵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声音:“万古,来探!”   一柄冰蓝色的长剑在空气中逐渐显形,顾陵从未见过沈长夜召剑,那冰蓝色的光芒包裹着剑身,半晌才消散而去,在消散去的一刹那,顾陵惊异地发现,那把剑是断的。   从中间部分一分为二,断裂面参差不齐,像是极度悲愤之下震断的一般。   忘记是谁说过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来:“当年手刃好友之后,长夜仙尊自断佩剑,闭锁慎戒阁,再不见客……”   而这,便是他当年亲手断掉的剑么?   万古如长夜——当时少年,名也狂妄,剑也狂妄。   如今却空留一身伤病,身侧空空,就连剑都是断的,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沈长夜咬牙抑制着唇角的血痕,死死地把着剑,御风上浮,即使受了如此严重的内伤,他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撑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你到底是谁,为何能破终岁山结界?”   “我为何能破终岁山结界,你心里该是知道的。”他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不料对方轻笑一声,却开了口,“左不过是,你日常信赖的那些弟子当中,有人背叛了你罢了。”   沈长夜微微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冰蓝色的剑光在云层上映出奇特的光影。   那人似乎也不想伤他,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沈长夜突然从云层上跌了下来,他那柄断剑飞奔过来接住了他,与他一同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诸位,今日我只想与大家玩个游戏罢了——”声音突然拔高,顾陵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继续道,“当年灵真上神以身为祭,封印缝魂洞,锁了善恶门——哦,可能有人不知道这善恶门是什么。”   “当初缝魂洞中封印的最大魔头将整个修真界都锁进了善恶门,若是想要破结界而出,要么有人以身殉之——就像当年灵真上神一样,要么便将结界当中所有的人……”   他语气听起来温柔又缱绻,然而话语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要么就把所有人全部杀光。”   人群一片哗然,只听他继续说道:“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游戏正式开始——我真是期待见到那个肯为别人献身的圣母,或者是这场杀戮游戏最后剩余的赢家啊……”   他刚刚说完,最后一声突兀地在空气中收稍,阴云中央集聚的红色光点悄然散去,红色的帷幕也几乎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有周围闪烁的、若有若无的红光显示着一切都不是错觉。   沈长夜拾起了自己的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地打坐,片刻之后,人们看到有一道冰蓝色的光线直直地冲上了云霄。   他竟是直接放弃了杀人或是献身的机会,将全部修为都用来勉力破开结界,若他幸运且灵力足够冲破封印,便可救所有人升天,但倘若他不能,又有图谋不轨的人靠近——   想要杀他,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人群一片寂静,过了不久,又有几个德高望重、平日里话也少的老人坐了下来,将全部的修为凝成一道光柱,冲到了结界之上。   云宫台上众目睽睽,就算有人存了杀光所有人的心思,也不会在这里直接动手,各门各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作鸟兽散,不知是躲在一旁商量对策、还是逃命去了。   顾陵扯了扯萧宁的衣袖,皱眉问道:“小九,长夜仙尊这般……这般行径,真的有用吗?”   萧宁看着琼年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离开,闭目打坐,红色的光束直直地冲上了头顶,他一顿,方才答道:“我不知道,我们要先调查清楚布下结界的人是谁才能做决定。”   顾陵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我虽不知善恶门是什么东西,但一定不只有方才那人所说的破解方法,毕竟妖族的内应还在山中,总有破除的方法。”   萧宁沉吟地“嗯”了一声,侧首跟刖蓝说了些什么,刖蓝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顾陵也没有问他,只道:“若我方才推测没有错误,我们……先去见见小六他们吧。”   萧宁抿了抿嘴,半晌才答道:“好。”   从云宫台上下来之后,还能遥遥地看见山巅处冲天的几道光束,顾陵与萧宁沿着熟悉的道路往丹心峰走去,谁知路途还不到一半,他们竟在路边看见了两具尸体。   看上去都刚刚死去不久,鲜血都是温热的,两具尸体身上穿着一样的校服,想是同门下的弟子,他们身侧还有淋淋漓漓的血迹,此地可能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他们居然真的这么快就动手,”顾陵蹲下来摸了摸他们停止的脉搏,惊愕道,“疯了,他们竟连想一想到底是真是假的时间都留不下么?”   萧宁轻轻地扶他起来,继续往前走去,走了好几步才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九条命的。”   当每个人只有一条命的时候,他们会为了生存冲昏头脑,做出许多平日里不可能会做的事情,他现在之所以还能够如此理智地想着,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底气罢了。   顾陵一愣,他从复生以来,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有九条性命,所以他才能够拿命去逼迫萧宁,所以他才能够倾尽所有去刺杀谢清江,倘若他只有一条性命……   那便如清言诀守住的秘密一般,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首先想起来的,肯定不会是现在想起来的这些,而会是——我该怎么活下去。   不过是世人怕死的可悲天性罢了。   那么萧宁呢?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性命,可会产生恐慌感么?顾陵看向萧宁平静无波的侧脸,嘴唇颤了颤,最终却没说出话来。   “我好久不曾回过丹心峰了,”萧宁在这样的时刻,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他侧过头来看向顾陵,笑容在一向冷漠的脸上有些刺眼,“上次来的时候,只瞧见你……浑身鲜血地等着我,告诉我不要害怕,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   他没有说完,可顾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承载了我少时所有欢愉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最常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回忆。   是因为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写小剧场】   Boss(也可能不是):欢迎来到求生者游戏,敌军还有五秒钟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全军出击!   猫师兄:我好像听见了“enemy double kill”的声音?   九公主:乖,你躲在我身后,我去一打五。   猫师兄:不用不用,我也可以冲出去的!   九公主:?您不觉得您太菜了吗   猫师兄:(笑嘻嘻)可我出了九套复活甲   九公主:??? 第64章 卧底   顾陵退了一步, 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是在怪我吗?”   “怎么会,”萧宁低着头, 来拉他的手, “我们走吧。”   这条路他们少时曾走过千遍万遍,结伴去给师尊请安;成年之后也走过千遍万遍, 两侧竹叶簌簌, 论剑或谈天,都是风流快活。   那时萧宁还穿着终岁山的白色衣袍, 袖口一溜儿水青色花纹, 虽不爱说话, 但眼神明亮, 看向他时盛满信任。他也迷恋过这样的目光, 满心欢喜地想过, 若是能一辈子这样在一起就好了。   物是人非, 毁了那样的“一辈子”, 但至少还剩下一个“在一起”,为什么即使所有的心结都已经解开,他却觉得拉着他手的这个人离他千山万水地远。   少时便相依为命, 他舍出性命去救了他, 赔上了一个上辈子,赔上了这辈子的半生。虽然顾陵不想承认, 但事实就是残忍得清晰——萧宁对他这样阴阳怪气,遮遮掩掩,让他就连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刖蓝都觉得恐慌。   可绝对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顾陵心事重重, 失神地跟着他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还没走到丹心阁,便听见了遥遥的一声“师兄”。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萧宁原本紧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他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了些距离。   顾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落空了的手,直到冉毓走到近前都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放开我?   “师兄,云宫台上是不是出事了?”冉毓身后跟着他多年未见的师弟们,见他在此,几乎是有些激动地围了上来,“师兄?”   那只手重新被冉毓握住,顾陵才回过神来,决定先抛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定了定神,简单地把发生在云宫台上的事叙述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呢,”冉毓震惊地抬头看向天边那道若有若无的红色帷幕,无措道,“终岁山的守护结界怎么会被人破开,这方法只有……只有我们……”   他回头在师兄师弟们身上扫了一圈,又转回来,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制止那些胡乱杀人的人,聚在一起想想办法。这善恶门原是妖族法术,定是妖族的人从中作梗,若是顺了他们的意,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话说,九师……如今不是魔族尊者么,妖魔二族向来交好,他……”   冉毓这才注意到斜倚在身后一棵竹子上的萧宁,萧宁淡淡地抬起眼来,解释了一句:“表面交好罢了,他们在做什么,我也不知。”   顾陵连忙补充道:“今日我与他一同来的,他最近在做什么我都知道,不会跟他有关系的。”   他的七师弟白裕安笑眯眯地接话,口头禅依旧和从前一样:“二师兄说得对啊,二师兄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   冉毓低着头皱着眉,闻言却突然问了一句:“他在做什么你都知道?师兄,你们……”   顾陵轻笑了一声,刚要开口,一直在他身后的萧宁却突然打断了他:“好了,别急着叙旧了,山中如今到处有人在相互杀戮,哪里都不安全,今日缝魂洞有异,妖族此番动作也必定是针对缝魂洞的,先到那周围去好了,说不定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顾陵侧头去看他,萧宁正好抬起眼睛来,漆黑的瞳孔深邃包容,仿佛扑朔迷离的幻夜。   于是一行人便往缝魂洞去,顾陵与冉毓并排,萧宁不知是有意与他保持距离,还是别的什么,竟一直远远地、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临近寒涧,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冰凉了许多,此处可算是终岁山半个禁地,因此大家几乎都不曾来过。顾陵再次回头,却发现刖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萧宁身后,握着她防身的武器——一条长鞭,似乎在为萧宁护法。   顾陵垂下眼来,却意外地发现周身的瘴气比上次来时重了许多,黑色瘴气甚至凝成了一个又一个墨黑的灵力团,大大小小地漂浮散落在整个崖底。   而在寒涧的边缘,那道红色帷幕的边缘隐约可见,顾陵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察觉到有人要来,本就浓郁的瘴气像是有了生命,在顾陵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便呼啸而来,覆盖了他的视野。   “师兄小心!”   是冉毓的声音,随后黑暗当中几个人似乎拉起了手,正急切地寻找着他人。顾陵闭着眼睛,依靠方才的记忆,迅速地捉住了一个人的手。   黑色瘴气顿时烟消云散。   方才在黑暗中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顾陵抓着白裕安的手,他的手上甚至还抓着一枚类似弹射飞刀一般的武器。   顾陵静静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白裕安微微一松手,手中的东西“啪嗒”掉到了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与从前羞怯全然不同的灿烂微笑,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委屈”的戏谑:“师兄怎么怀疑我啊?”   “你对这里太熟悉了,”顾陵答道,他并没有笑,“刚到寒涧跟前瘴气浓重,有好几个人都没看清摔了一跤,你没有。我往前走了一步,瘴气却从后方漫过来,你能控制这里的瘴气?”   白裕安没有回答,嗤笑了一声:“只有这个?”   “你房中常年燃的都是檀香,方才在接触瘴气的一刹那,我闻到了,”顾陵面无表情地答道,“你少时我还问过你为何喜欢这样清冷的味道,你说,檀香静心。”   白裕安脸上的笑意僵了一僵,表情莫测:“师兄还记得。”   “小七,为妖族打开山中封印的人,是你?”冉毓愣愣地盯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曾经一直跟着大家说“说得对”“说得是”的师弟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你是……你是妖族的人?”   白裕安却只是紧紧地盯着顾陵,笑意漠然:“这么多年,我本以为你不会有机会发现我的。”   “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所以从前为他们报消息的,也都是你?”顾陵问道,“我之前还纳闷,为什么他们的消息来得那样准那样快,却没想到是……”   他突然卡住了,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你与她什么关系,肯为她这样卖命?”   冉毓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只有白裕安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抿了抿嘴,轻巧地笑道:“你说得对,师兄啊……”   笑容突然变得有几分自嘲,白裕安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你可知我从小到大,为什么每日都对别人说‘你说得是’‘你说得对’?我进终岁山之前在妖族长大,那时候那么小,每日都要受她呼来喝去,动辄便是一顿打骂,她不许我反抗,无论做什么我都要恭敬地答‘说得是’。这种习惯伴了我这么多年,到现在都没法完整地改掉。”   顾陵咬牙切齿地说:“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为她卖命,”白裕安飞快地打断了他,在他分神的一刹那以一种十分迅疾的速度略过了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寒涧,轻巧地穿过了那道红色结界,“师兄,你可知,善恶门的结界是对妖魔二族无用的?”   离他最近的小四似乎想要追他出去,却被那道红色的结界重重地挡了回来,顾陵盯着结界外笑得有些虚假的白裕安,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口型:“终岁山从来都不止我一个卧底,骗你的人,也从来不止我一个。”   他笑得眉眼弯弯,尽管顾陵能看出他的眼底半分笑意都没有。   白裕安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结界,似乎十分惆怅,他没有拔剑,身下升腾起一阵黑色的雾气,转瞬之间便用一种众人都未见过的术法御风离开。顾陵甚至能看见他又掏出了一个与他刚刚掉在地上一样的弹射飞刀状的东西,轻轻一扣,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刀无声地弹射了出来,击打在红色的结界上,又被挡了回去。   ——那他刚刚掏出这样东西,是想杀谁?   寒涧的冷气让周身一片冰凉,大大小小的黑色瘴气团边空无一人,冉毓瘫坐在某块大石头上,剩下的三个人正在对他说这些什么。萧宁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隔了瘴气与寒冷,他竟然觉得萧宁的目光很悲悯。   顾陵空空地站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他茫然地向萧宁走去,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远方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众人后知后觉地仰头看去,云宫台上高高的光柱,居然伴随着这个声响,灭了一束。   竟有人疯狂屠戮到云宫台上去了?   萧宁也是一惊,低声对刖蓝说了些什么,便朝着顾陵跑来,也不知为何,顾陵总觉得他的语气十分不自然:“师兄!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也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我让刖蓝留在这里保护他们,你放心。”   顾陵回头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去跟小六说几句话。”   萧宁面色一变,很快便被他自己很好地掩饰了下去,他侧开身,似乎也无意跟着他。顾陵快步走到了冉毓面前,却一句话也没说,拉着他便往萧宁走去,走近了,才突然说了一句:“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就是现在了。”   萧宁微微蹙眉,疑惑道:“师兄,你……”   他话音未落,冉毓突然抽了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刺向了萧宁身后不远的刖蓝。   他这些年来闭关苦练,剑术已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这一剑顾陵只觉得有寒光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就算沈长夜见了这一剑,也要为这速度叫一声“好”。   ——剑气转瞬便已近身!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为何小七瘴气里的香水味儿这么多人只有猫师兄闻到了?   答:因为大家都很慌张只有猫师兄气定神闲……别问了,再问就是猫鼻子灵。 第65章 破门   红光一瞬间便在顾陵面前炸开, 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萧宁侧身冲了过去, 一掌击退了冉毓的剑势。   顾陵毫不犹豫地拔了秉烛, 侧身再攻,萧宁转过头向他看来, 一双眸子猩红到像要滴出血。他面无表情地用同样一招将这剑挡了回去, 下手甚至更重了一点。   顾陵这些时日身体一直不好,方才冉毓都被萧宁击退了四五步, 同样一招直接把他恶狠狠地掀翻在了地上。   “师兄, 你没事吧!”冉毓几乎是惊呆了, 他连忙冲上去扶起顾陵, 扭头冲着萧宁不可置信地斥道, “你疯了, 你知道你在跟谁动手吗?”   萧宁眼中猩红色更重, 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 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刚刚做了什么。   顾陵扶着冉毓的手,重重地咳了几声,哑着声唤道:“小九!”   他几乎是颤抖地举起手来, 指着他身后的刖蓝道:“早就有人告诉过我, 说你身上煞气浓重,恐怕为人所控, 今日我一试,果不其然。为何在那两年中你只能跟她说话,为何对她才能心平气和, 她在控制你,你知不知道?”   萧宁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万分纠结的神色,他闭着眼睛晃了晃头,眼瞳当中猩红色的雾气总算是散去了些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顾陵看见了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他低声道:“师兄……”   他似乎想要走上前来,冉毓防备地抱着顾陵退了一步。于是萧宁便也僵在了那里,没有继续上前:“此事过后再说,如今情势紧急……”   “过后再说?”顾陵嗤笑了一声,他这段时日以来憋屈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释放,他努力挣开了冉毓,冲着萧宁歇斯底里地吼道,“过后再说?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在利用你,她要控制你,你如今连我都能伤,那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师兄以为,我还能做什么?”萧宁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杀人,放火?你是不是忘了,你我本来就是妖魔,跟这些所谓正道的人志不同道不合,我有什么不能做?”   他一顿,垂下了那双多情深邃的眼瞳,声音残忍得清晰:“再说,你就没杀过人么?他们知道,你曾经要杀他们的师尊吗?”   顾陵感觉似乎有人在他天灵盖上重重地敲了一棍,打得他一瞬间头昏眼花,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他在说什么?”冉毓看了萧宁一眼,又看了顾陵一眼,喃喃自语道,“你……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萧宁似乎也知道刚刚那句话说得重了,他有些无措地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扶起他:“师兄,对不起,我……”   “你不要过来!”顾陵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清醒过,他抱着头,无数的细节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驰而过,半晌,萧宁才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小九,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   “……好。”萧宁颤声答道。   “你今日,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会来布这个结界?”顾陵想起方才萧宁平静一片的侧脸,觉得自己蠢透了,“你也早就知道结界对妖魔二族无用,是不是?”   萧宁避开了他的目光,半晌才发狠似地答道:“是。”   “是你和他们联手,想让这些人自相残杀,”顾陵的声音平平的,不像是疑问,更像是在陈述事实,“你方才要和我一起走,留刖蓝在这里,你是想连你同门师兄一起杀,是不是?”   这次萧宁没有回答,顾陵红着眼睛看着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你图什么,你到底图什么?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你对我阴阳怪气吞吞吐吐,你还背着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这就是你说的,会永远爱我、信我,不让别人害我?方才小七走的时候对我比出一个‘九’的手势,我还不敢相信骗我的人会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你呢?”萧宁仿佛被人踩了尾巴,恶狠狠地跳起来反击,“你是真的爱我吗?你跟冉毓,你们两个人,握着手在丹心峰前面又哭又笑,你们在说什么?还有,我们在一起这么长的时日,你不许我碰你,不许提起旧事,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说服自己让我信你,可是那些事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师兄!”   顾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地面,低笑了一声:“我曾经以为,从灵愿岛上那方湖泊里出来以后,一切都能改变,现今我才发现,原是我太天真了,你在那里,什么都没有看见,是不是?”   “是!”萧宁毫不犹豫地一口答道,“我说服我自己去信你,当年试剑大会,当日我攻上终岁山,你和师尊……我相信你这些都是有苦衷的,但是无论怎么样,这苦衷都不会是我,要不然你怎么会一直伤害我……”   他突兀地住了口,半晌才继续说道:“你不明白我被赶出来那两年到底是怎么过的,若非当初刖蓝救我,把她半身灵力分给我,我根本活不到回去见你的那一天……”   “如今我什么都不求,修真界是不是太平,魔族是不是要为祸四方……都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只要你,我要你再也不会为了这些琐事,为了这些‘苦衷’,为了这些旁人离开我,你要你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我要你只能记得我,只能看见我……”   他看着顾陵,露出一个几乎可算得上是残忍的微笑:“我真的爱你,师兄,只有他们都死了,你心里才能再无挂念,我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的。”   “半身灵力……”顾陵重复道,他没有抬头看他,似乎十分疲倦,“苦衷?萧宁,你从始至终都没有信过我,没有信过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你不懂我,你甚至不懂你口口声声所说的‘爱’是什么……”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气得发抖,又似乎什么感情都没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你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不懂尊重,不懂信任,不懂爱,甚至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都不知道。”   “上辈子?”萧宁失神重复道,“你在说什么?师兄,朝笙……”   “不要叫我朝笙!”顾陵抬起头来,冲他吼道,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通红通红,“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你暮诀,我真的好恨这个名字……”   萧宁面对着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你现在想说的,其实是好恨我吧……”   “我从不恨你……从前我不信天道,不信命运,”顾陵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爬了起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萧宁,桂花的香气残忍迷人,“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松开手,仔细端详着萧宁的脸,额头上的图腾暗光流转,映得他整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逼人,这张脸曾经是他的噩梦,后来是他的心魔,如今却只连瞧着都觉得疲倦。   萧宁看着他带着笑意的表情,突然无端觉得恐慌,他扯住了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师兄……你要做什么?你如今什么都知道了,能不能告诉我你之前是为了什么?不……不说也没关系,我错了,你想让我怎么做,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昏了头才会说这些话,你不要不喜欢我,你不要露出这种失望的表情,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做糖粥给你,好不好?你……你说话啊……”   他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脖颈上,随后他听见顾陵说:“小九,如果一开始你就不曾遇见我的话,你到底是会向善,还是从恶呢?”   “不可能!”萧宁紧紧地抱着他说道,“这些东西对我真的不重要,从一开始我便只想要你,你若向善,我便行善,你若作恶,我便堕魔。我只是……只是真的不想再像从前一样了,我不想你伤害我,不想让你赶我走,不想看见你躺在别人的房间里,我真的疯了才会做这些事,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生气。”   顾陵低下头来,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好,那你好好活着,以后不要再作恶了,不要受别人蛊惑,我要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心向善,便是与我同道。”   “我……我记住了。”   “善恶门的结界,真的只有那两种破解方法吗?”顾陵微笑着问他。   萧宁眼神黯了下来:“是,我虽知晓此事,但真的不知是谁布下结界……善恶门是妖族太古远的禁术,真的无法可解。师兄,我……”   “嘘,”顾陵松开了手,突然后退了几步,示意萧宁不要跟过来,他转过头去看着寒涧上悬崖间淡淡的日光,突然微笑着说起了一件萧宁一定听不懂的事情,“小九,你上辈子肯定好奇,杀我的时候,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少了两条命。”   “一条是……那天冥灵山下了大雪,我放光了全身的血,才留住你一条性命。”   “另一条啊……你从前杀孽太重,屠师门,滥杀无辜,死后一定会被冤魂纠缠,我替你还债,在冥灵山的还罪阶上一步一叩,所幸,在全还完了之后才死,也算是幸运。”   他转过头来,看着原地茫然的萧宁,认真地说:“从来都没有苦衷,都是为了你,不过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吧,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萧宁瞪大了眼睛,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字句:“你……你要……”   “听说寒涧怨气深重,连灵魂都能被撕成碎片,”顾陵回头看去,冰凉的河水暗不见底,“我好恨自己有九条命,肉死魂消以后,应该就不能复生了吧。”   萧宁和在一旁呆立的冉毓这才发现他方才说话之时一直都在往寒涧走,如今几乎已经走到了岸边!   “不要——”   “师兄!”   萧宁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几乎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却依旧连他的衣角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陵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再见,小九。”   萧宁没头没脑地想要跟着他一起跳下去,却被一起追上来的冉毓死死拦腰抱住,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满面泪痕地冲他吼道:“他要你好好活着,你没听见吗!混蛋……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你这样对他,我绝对不会让他在魔族待那么久的,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   几乎是同时,四周铺天盖地笼罩的红色结界像是帷幕一般缓缓地、缓缓地落了下来,仿佛是一场沉重而华丽的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  2019年6月27日凌晨时分,九公主丢了老婆,让我们铭记这个历史性的时刻![applause]   ps 我觉得大概虐完了,如果追妻火葬场不算虐的话qA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even_g 3瓶;汤圆的胡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孑然   寒涧四周寸草不生, 只有起起伏伏的黑色瘴气,偶尔有一两只黑鸦会叽喳着经过这里, 但耐不得寒冷, 片刻便呼啸远去了。   沈长夜赶到的时候,四周起了大风。   刖蓝早已离开, 冉毓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黑色河水, 竟连他来了都没有察觉到。萧宁跪在寒涧的崖边,身上缚着几道冉毓的灵力凝成的绳索——想要挣开这样的禁锢, 对他来说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 就那么呆呆地跪在崖边。扑面而来的冰寒之气, 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噩梦。   沈长夜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面色一白, 向冉毓周身的弟子问道:“小二呢……顾陵呢?”   答他的人是顾陵的五师弟齐泽, 他虽不至于像是冉毓和萧宁一般, 但也受了极大的刺激,他仰起头来,木木地答道:“二师兄……从这里跳下去了。”   齐泽像是在梦游一般, 说完这句话后又重复了一遍, 他扯了扯冉毓的袖子,呆滞地说:“疏鸿, 我们二师兄……从这里跳下去了……”   冉毓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他,齐泽扶住他的肩膀,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大声吼道:“他从这里跳下去了, 这可是寒涧啊!这可是寒涧啊!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呢……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我还想等他回来带我们去喝酒,他怎么,他怎么……”   “是啊,”冉毓垂下头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们都在盼他回来……”   齐泽晃着他的肩膀嚎啕大哭,一旁他的四师兄葛初却没有这么歇斯底里,他呆呆地立了一会儿,突然拔了自己的剑,不管不顾地飞身向崖边的萧宁扑了过去。   “小四!”沈长夜一惊,出招制止了他,喝道,“冷静点!”   萧宁慢慢地转过头来,看见葛初恨得发红的一双眼:“萧宁,萧宁!你好狠的心,你明明知道二师兄喜欢你,他从小就喜欢你,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留给你,我们天天说他偏心,可他就是对你好……”   “试剑大会的时候,人证物证俱在,你凭什么怪到他的头上?我们以为你后来是把他接到魔族去养伤,我们都以为你有点良心,不会害他的……”   他负气一般把剑“哐啷”一声扔到了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可你对他做了什么啊?他平日里那么快乐的人,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想要了,你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沈长夜一伸手,解了萧宁身上的禁锢,可萧宁仿佛完全没有知觉一般,待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他走得近些,才听见萧宁在低低地喃喃自语:“师兄,那夜我在桂花树下等了你好久好久,你怎么没有来啊?”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一双眼睛水光潋滟,蒙着一层雾气,声音却带着些破碎的笑意:“我们一起下山吧,你以前老给我买桂花糖糕,我好久没有吃过了……”   沈长夜有些不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小九……”   萧宁熟视无睹地继续笑着说:“我手好笨,只有小时候学会了做你最喜欢的糖粥,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那天你做的菜很好吃,我为什么当时没说呢?”   他抬起头来看着沈长夜,似乎很是疑惑:“我为什么当时没说呢?”   “萧宁,你……”沈长夜扶住他的肩膀,犹豫道,“你先起来。”   萧宁怔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道:“是长夜仙尊……我师尊从前老是告诉我们,你原来是他们中最最厉害的人,那你告诉我,他在骗我吧?你看这条河,不过是一条河而已,怎么会死人呢,对不对?”   沈长夜有些无措地想要扶他起来,冉毓却冷着一张脸走了过来,他拉开了沈长夜的手,伸手把萧宁拽了起来,强迫他看着面前黑色的河面,冷笑道:“你走了之后缝魂洞暴动,长夜仙尊才跟我们讲过寒涧的事。你知道吗,寒涧还有一个名字,叫‘神踪’,因为除了天神之外,凡是落下去的人,都会无影无踪……”   “积累了那么多年的怨气,会吞噬所有的生命,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你没有了!看清楚!什么都没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知道罢了。   “哈哈哈,神?”萧宁迎着大风,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来不曾这样纵声笑过,再次与他对视的时候,冉毓发现他的双瞳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血红色,“神又如何,魔又如何?怨气,谁的怨气?谁敢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便把谁挫骨扬灰!”   他转头去看了一眼,敛了所有的笑意,面上的表情冷得快要冻住了:“我要抽干这寒涧的每一滴水,我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找回来?”冉毓嘲讽道,“你以为他还愿意回来,你以为他还愿意看见你?他连尸体都不想留给你,就算真的没有死,再见了你,也只会觉得恶心透了。”   萧宁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都没答。   冉毓却紧盯着他,反手抽了自己的剑,动作利落地割了自己一片白色的衣角,那带着水青色花纹的布料在狂风中兜了几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从前我还念着他,念着你,如今才知自己大错特错……我听他的话,拦着你不让你死,也不会去找你寻仇,但是萧宁,今日我冉疏鸿在此与你割袍,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有你这个师弟了。”   冉毓低笑了一声,看着自己残缺的衣角,道:“也罢,反正我们,你又何尝在乎过呢?”   当年只会跟在师兄后面要糖吃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们再也不是当初的样子,那些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只能成为镜花水月一般的幻梦罢了。   萧宁面色灰白地看着他,心中的声音如同滔天巨浪,呼啸而过却淹没了一切,只留下一片让人尴尬的空白。   不是。   我也在乎过的。   当你们第一次送东西给我,拉我去修习、去偷书、去看星星;当你们认我做小师弟,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当你在试剑大会中站出来,忤逆自己的家人,告诉我,你相信我。   当他告诉我,永远不要伤害你们的时候。   我真的在乎过。   可是这些话永远都只能跟那些没有对他说出口来的话一样,纵横交错不见天日地烂在心里,最终成为一堆腐败的尸体。   沈长夜叹了一口气,道:“别闹孩子脾气了,疏鸿,你先带你师兄弟们回去。萧宁……寒涧承缝魂洞的怨气,太过危险,若是执意抽干,恐怕会伤你自己……”   冉毓转头就走,萧宁却只是冷静地向沈长夜行了一个礼,没有答话。沈长夜望了一眼那翻涌的黑色河水,默然道:“如今清江和挽山被我困在回廊,你若抽干寒涧之水,这封印自然解除……也罢,是该与他们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他想起刚刚萧宁叫的“师尊”,不禁多问了一句:“对了,你师兄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师……关于谢清江的事么?”   萧宁的眼睛中终于有了焦点,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听沈长夜继续道:“冤孽……当初顾陵发现他拿你三师兄做修炼的灵器,被他禁锢在房中,以血为引,增添自身修为。也怪我当时太过信任他,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说什么?”萧宁像是没听懂他刚刚说了什么,霎时心神大乱,“什么以血为引,什么修炼灵器?这是谁告诉你的?”   沈长夜望着他的眼神却很是悲悯:“这是谢清江亲口告诉我的,当初他抱你和你师兄回来,就存了这个龌龊的心思,你师兄拼死才利用那个在全天下人面前的机会,把你逐出去,我看你们关系融洽,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试剑大会一事,你万万不要怪他。”   萧宁退了一步,险些从崖上跌下去,幸得被沈长夜一把扶住。他怔了一会儿,突然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知道沈长夜绝不可能会说谎,敢把这些话告诉他,也肯定是做过周密的调查。   可笑……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师门兄弟,没有师尊,没有爱人,天地之间孑然一身,两手都是空的。   唯一拥有过的,还被自己亲手毁得连残渣都不剩分毫了。   “我这些年……”萧宁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不再说,声音抖得厉害,“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为什么要逃避呢?我本就该知道,他一定不会害我,一定……”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沈长夜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沉吟道:“如今再说这些,除了徒增后悔也不会有别的……”   “是啊……”萧宁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抬起头来,“我明日便带人来寒涧,待寒涧水尽之日,我一定助你平息缝魂洞之乱。”   他说,只要你心向善,便是与我同道。   若你早些告诉我,若我早些明白你,我就会告诉你,你可知我从来只盼与你,天涯海角,同归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头秃的夜宵菌赶论文所以不得不半夜更新1551~   过上几天会努力恢复九十点更新的【沧桑】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扫柿子捞二维码、uminmin、今天简直了哈哈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幽城   幽城——城如其名, 是临近冥灵山一座鬼城。   多年之前,永嘉四绝门还在修真界盛极一时, 四绝子还是人人称赞的绝代宗师, 他的徒弟也不曾修行禁术。师徒二人常常布衣出行,行侠仗义, 是修真界一时间的佳话。   当时幽城还不叫幽城, 只是冥灵山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城,人不多不少, 也如寻常城镇一般买卖往来, 充满人气。传说四绝子与他的徒弟在此歇脚两月, 在此期间一切如常。   直到有一天, 人们惊觉, 这小城突然没了。   有几个修士云游过此, 想进城讨碗水喝, 刚一进城就觉得不对——平日里吵吵闹闹、热闹非凡的城中大道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四面的城墙笼住了浓浓的大雾, 让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那修士们往城内走去,一路上竟没看到一个活人。   他们沿路走到了城正中央的庙宇,本以为是天气无常, 想等雾散后再走, 不料却在庙宇的墙根处发现了被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城中居民的尸体。   尸体皆是面色如常,甚至连青黑的尸斑都没长, 瞧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可修行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人被人摄了魂,早就已经是一具具冰凉的尸体了。   几人受了大惊吓, 匆忙地想要离开,却在浓稠的大雾中被人拦下,雾气中对方的声音虚虚实实,只道:“这座城中人实在太少,没想到还有人送上门来……”   最终那一群修士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   幸存的最后一个修士拼死拼活地跑到了当时执掌修真界秩序的四绝门,却惊异地发现四绝子在外云游尚未归来。迫不得已只得向当初尚未成名的终岁山四仙尊求助,在四人调查过程中,在外云游的江拂意终于回到了永嘉,却没有带着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得意弟子。   几日之后,冥灵山多了一位新的魔尊。   江拂意的得意弟子、修真界的青年翘楚,当时那个被无数少女赞过“潘姿宋貌”的洛久安,堕魔了。   不仅堕魔,他还屠戮了冥灵山下整座城池为自己增添修为和献祭,声势浩大气焰嚣张,修真界诸人几乎是立刻决定,要联手诛杀这个魔头——刚堕魔之时便可屠尽整座城池,若是留下了他,以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祸患。   于是便有了那场让整个修真界大伤元气的天悬之战。   之所以大伤元气,是因为当初修真界的领袖、也是公认的灵气最高的人——洛久安的师尊江拂意,在百家联攻之时临阵倒戈,重伤好几位修真界领袖,包括四仙尊之一的清江仙尊。说来也是奇怪,他重伤了自己人,却也重伤了自己叛变的徒弟,最后甚至亲手将他诛杀。洛久安身死魂消,江拂意也就此消失,再不知所踪。   在世人的传言当中,江拂意本是与自己徒弟商量好了一同叛变,一统修真界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变了卦,又杀了他徒弟,以至于洛久安死去之后执念也不肯消散,生生地诅咒着他困于这座他屠戮过的鬼城,不得脱身。   “我呸!”   幽城的街头上,胖子王武正拎了一把剑,骂骂咧咧地走着,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弟,都满脸倦意,打着哈欠四处张望。   “若是那传说中的什么江拂意洛久安真的没死的话,倒是出来与我胖爷爷喝一杯酒啊,”王武解下了腰间的酒壶,埋怨道,“早知道就不贪那些银子了,如今被困在这儿,连个活人气儿都没有。”   几个人轻车熟路地羽曦读佳走进了大雾中一家客栈,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之后便坐在客栈大堂中翘着二郎腿闲聊。王武的一个小弟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劝解道:“武哥,还有三个月,两年之约就满了,你想想咱们拿的那些银子,不就是在这儿打扫上两年嘛,还是值的、值的。”   王武这才高兴了些,捏着瓜子向另一边一个瘦高个儿道:“对了,老挑儿,你这回出去买酒买肉,可探听到什么消息了,快说给哥几个听听,妈的,可给老子闷坏了。”   被他称作“老挑儿”的瘦高个瞧着并不老,却留了一把胡子,也不知是不是真胡子,听了这话他突然来了劲,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摆出一副说书的架子,便兴致勃勃地开讲:“嚯,你们是不知道,最近修真界的破事儿可是一箩筐……”   当初他们几个人路经幽城,被一男子截住,声称能给他们一辈子享用不完的富贵。这几人本是不信,那男子却变戏法儿一般变出了一整屋的银子,说可以把这些财宝都送给他们,只要他们留在幽城两年……打扫卫生。   几人原本就是穷困潦倒的下等修士,见有这样的好事岂有不应之理,幽城无人,几人当中的“老挑儿”便被那男子点了出来,每两个月都可以出城一次买些酒肉。除了闷些,这几人在幽城的生活其实过得十分不错,老挑儿每两个月带回来的修真界奇闻趣事,便是他们唯一解闷的手段了。   “说起来奇啊,两年前终岁山那个小徒弟萧宁不是堕魔,来魔族做头子了嘛,”老挑儿一边说着,一边为众人倒了酒,“前几个月又带兵回了终岁山,若不是谢清江以命相逼,就终岁山如今的颓势,怕是直接被魔族吞了也说不定……”   王武不耐烦道:“这些你之前都讲过了,说重点!”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老挑儿绘声绘色地讲着,他简直是说书的一把好手,“虽然谢清江和左挽山被逼得跳了崖,萧宁就撤了兵,可人说呀,这萧宁撤兵其实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跟终岁山做了个交易……嗬!你猜是什么?原来是一个绝色美人儿,这美人儿跟萧宁一起长大的,虽然长得貌美如花,但是确是心狠手辣,当初萧宁被终岁山赶出来,就是这美人从中掺和的。对于这样的美人,萧宁那是又爱又恨,其实他拼死拼活做了魔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这美人带回来,啧啧啧,没想到咱们魔尊大人,居然还是个情种……”   另一人疑惑:“等等,美人儿?我记得以前听说终岁山只收男修啊,哪来的美人儿?”   “呃,这么多年了,还不兴人家变变规矩嘛……”老挑儿一梗,含混过去以后继续眉飞色舞地说,“可这美人倔啊,被他关了一段时间,正巧缝魂洞出事,沈长夜邀了仙道百家座谈,萧宁带着这美人也去了,这美人不堪他的折辱,趁着这个机会,竟然跳了缝魂洞前面的寒涧……寒涧是个什么地方?除了传说中的神仙,那四仙尊掉进去都得只剩一副骨头渣子……”   于是众人中间响起一阵惋惜的“啧啧啧”声。   “丢了美人,魔尊大人自然不高兴,听说他上个月居然不管不顾地把寒涧的水全抽光了!抽光了有什么用,那美人纤细无骨的,连骨头渣子都寻不到了……”   除了大堂里几个听得津津有味的人,客栈门口还猫了三个人,三人皆是灰白色麻衣,简单竹簪别了发冠,托着腮听得正高兴。老挑儿刚说完“渣子都没了”,其中一人便捂着嘴,十分夸张地捏着嗓子用气声对另一个人道:“美人儿纤细无骨,魔尊大人是个情种!阿陵,瞧不出来,红颜……啊不,蓝颜祸水啊!”   另一人拿剑柄“哐”地敲了一下他的头,臭着脸回道:“祸你个大头鬼!”   这人不依不饶:“你可都听见了,我的天哪,太精彩了!我不在这段时间,怎么这么多八卦……”   “你修什么道,干脆端一盘花生米专职去酒楼听说书,”另一人反唇相讥,“这工作多适合你!包揽天下八卦,还能边听边喝酒。”   这人兴高采烈地回:“说得对,忙完这阵我就考虑一下……”   第三个人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低声喝了一句:“闭嘴,被他们听见怎么办?”   这“阿陵”自然就是几个月前被水淋淋地从寒涧中捞出来的顾陵,救他的人则是他许久未见的周自恒和俞移山。两个人听闻缝魂洞有异,谢清江和左挽山又身死,本想悄悄溜进终岁山,找沈长夜解释情况,不料刚刚到寒涧周边,便看见顾陵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他九命猫体质作祟,那传言中能把人肉体和魂魄都撕成碎片的寒涧居然只是吞掉了他一条命,周自恒和俞移山在寒涧下游便救起了被冲到岸边来的顾陵,因怕麻烦,便先带着他离开了终岁山。   顾陵醒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在偏僻的地方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因他情绪大喜大悲,导致了短暂的失声。尽管不能说话,顾陵还是找来了纸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写“不要回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自恒和俞移山还是决定先尊重他的意见,养好了伤再做打算。能说话之后顾陵绝口不提一切发生过的事,三人同行,从北边一路南行,探寻缝魂洞被掩藏的、过去的秘密。   直到来到了幽城。   顾陵曾经问过那两个人,即使被天下冤枉,为何还要对这些事如此上心。当时周自恒沉吟良久,方才答道:“世人相信证据和自己的眼睛,并非他们之过错,而我辈自小以匡扶正义为己任,活着的每一日都要履行自己的信仰,这本就不是被强迫所为,而是……修道的初心所在。”   俞移山笑嘻嘻地抱住了周自恒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冲顾陵露出了一个宛如初见一般、灿烂而张扬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猫师兄重新满血上线,连带着许久不见的大公主和鱼师兄一起上线,真是可喜可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像太监的皇帝不是好、红豆投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豆投手 30瓶;不像太监的皇帝不是好、栀鹿KUNEK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神像   两人稍稍罢休, 屏息继续听客栈内众人言语。   王武惊道:“那美人难不成真的就像传闻所说,被吞得骨头渣子都没了?嗨, 我总觉得这种风华人物不该死得这么容易……”   老挑儿答:“没不没咱是真不知道, 可萧宁这抽干了寒涧当中的水,却发现了一件更让人惊异的事儿, 你猜怎么着?那谢清江和左挽山, 原来没死!”   这下众人如他所愿大惊失色,一人惊呼道:“嚯, 他二人若是没死, 跑到那寒涧底下去做什么?”   “这事儿不清楚, 可听人说长夜仙尊看见这二人没死, 非但没高兴起来, 还立刻跟人俩大打出手, 打得那叫一昏天黑地……”老挑儿惟妙惟肖地学着路人表情, “虽说有萧宁在旁边帮他, 但是谢清江和左挽山好歹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一个不慎,还是让他俩给跑了!”   顾陵失神, 下意识地拽紧了俞移山的袖子。   “这怎么回事儿啊, 四仙尊多年前一个堕仙一个重伤,如今剩下仨还反目成仇, ”一人啧啧叹道,“终岁山绝对风水不好,你瞧这出了多少事了……”   “我倒是好奇出了什么事, ”王武“嘿嘿”一笑,说道,“沈长夜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如今能对这俩兄弟动手,保不准谢清江和左挽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说得极是……”   众人纷纷赞同,周自恒察觉到顾陵脸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问道:“阿陵,你……”   他还没说完,俞移山就一把揽住了顾陵的脖子,调笑般地转移话题:“嘿,我还没见三个仙尊互相打架呢,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松手!”顾陵低声威胁道,但是俞移山就是笑嘻嘻地不松,两人互相推搡,一不小心碰到了有些生锈的门轴,发出“咯吱”一声响。   门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俞移山心知无法,其实他们本就打算进去同这几个人搭讪,便借此机会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晃了晃手打招呼:“嗨,大家好。”   谁料客栈大堂中的人竟然霎时警觉起来,有人抽了剑,有人抄起了扫帚,为首的王武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俞移山夸张地嫌弃道:“嚯嚯嚯,聊八卦倒是聊得起劲,连我你都不认识?”   周自恒伸手将他挡在身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在下终……周自恒,途经此处,本无意打扰,但见各位朋友对这里甚是熟悉,便想来问些事情,还未请教各位朋友姓名?”   一人手中的扫帚“啪”一声掉了下来。   另一人结结巴巴地道:“周……周自恒?”   还有一人指着他身后做鬼脸的俞移山道:“那,那你岂不就是???”   俞移山指着自己道:“我?我当然是!!!”   王武目瞪口呆:“你们不是死了吗?”   周自恒正色道:“此事恐怕有些误会……”   一番解释后,众人总算是勉强信了他们的身份,但对几人突然出现在幽城一事还是满怀戒备:“你们怎么突然来了幽城,这地儿荒无人烟的,说是途径,未免太过牵强。”   “天下皆知缝魂洞有异象,我等也是为此事而来,”周自恒答道,“听说当年灵真上神以身为印,封印缝魂洞的时候,四绝子与洛久安曾从旁协助过。洛久安虽已身死,四绝子不久前却是出现过的,我们想来这幽城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四绝子,向他问个清楚。”   “不能吧,咱们哥几个在这幽城待了一年多了,可是一个活人都没见过,”老挑儿左右瞧了瞧,答道,“只有城中那庙里一堆白骨,若是四绝子真在城里,咱们不可能没见过啊。”   顾陵眉心一动:“庙中白骨,可是传闻里被洛久安堕魔后屠戮的幽城之人?这……不知有什么忌讳没有,我等也想去瞧瞧。”   王武打量了他一圈,有些疑惑地问:“这位却是……”   周自恒连忙答道:“这是我从前的师弟。”   “原来也是谢清江座下弟子,”王武也没有细问,“你们想去那庙里?那庙可没什么好看的,供了个不知是哪儿来的女菩萨,剩下的全是尸骨,可吓人呢,我们都不常去。你们要是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一点,当初咱们进幽城的时候,便有人知会过,说是过了子时万万不能出门,白日里也得巳时之后出门才好,这是幽城的规矩,坏了规矩……”   此时天色未晚,正是酉时之末,可这王武还没说完,便突兀地从没开的窗口处吹来一阵风,“咻”地把桌上燃的蜡烛吹了个灭。桌前几人皆打了一个寒颤,一人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呢,万不能坏了规矩。”   许是许久没见过人气儿了,王武对他们热情得很:“你们提着灯在大雾里顺着客栈前的路一直往北走,瞧见一个最高的建筑,便是了。这幽城无人,只有我们住的这客栈还有点人气儿,你们子时之前可一定要回来,要不然我们可不敢开门。”   三人道过谢之后,一人提了一盏灯,顺着客栈前的路一直向北。这客栈原建在幽城城门之后,城门常年不开,三人是御风进来的,进来便看见了这客栈,只顾着听几人言语,竟没发现,这城中的雾居然这么大。   俞移山抓着周自恒的剑柄,难得地沉吟了一会儿:“自恒,你说那庙里能发现江拂意的踪迹嘛,我总觉得这城里死寂得很,他应该不会守着这儿吧?”   “试剑大会众人皆说那是四绝子,想必不会有错,他行踪无定,咱们能查到唯一跟他有点关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周自恒道,“不管有没有,都先去瞧瞧再说,也不枉来这一趟。”   俞移山点点头,扭头看向身后抓着他剑柄的顾陵:“阿陵,你怎么不说话?”   顾陵没有回答,于是俞移山又叫了一声:“阿陵?”   顾陵如梦初醒:“啊?”   俞移山不满:“你怎么不说话啊,吓死我了,这雾太大了,你不说话,我又看不见你的脸,回头就能吓一跳,还以为自己牵了个什么东西呢。”   顾陵仍是沉默地跟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俞移山试探了几下,毛骨悚然道:“喂,你可别真是别人吧,你平日不是很爱说话吗?”   “我在想——”顾陵踹了他一脚表示不是别人,随后道,“如果按照刚才那几个人所说,这雾该是一天到晚都是这么大的。这么大的雾,咱们瞧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从城中回来的,他们要去哪里打扫,又去打扫什么?”   周自恒猛地停下了脚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方才……”   他缓缓道:“方才我同那几个人说话的时候……”   “好了打住!”俞移山高声抗议,“编鬼故事呢你们,也太敏感了吧,不许说了,好好看路,这些事待会儿再想。”   于是顾陵和周自恒便都沉默了,三人顺着那条横平竖直的路走了好久好久,才瞧见王武所说的那个“很高的建筑”。   的确是高得很,那寺庙约有六层,比周围矮小的街市和房舍高了三倍不止。寺庙外饰以朱漆,这么多年竟也没掉色,瞧着崭新崭新。三人尝试着从那寺庙正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巨大的、金色的神像。   是方才几人口中的“女菩萨”。   三人震惊地盯着那尊神像,半晌都没有说话。   之所以如此震惊,并非是因为那神像的高大宏伟与周遭低矮破旧的屋舍格格不入,而是那座神像的样子——   神像所镂刻的女子脸上没有神像惯有的、温柔慈祥的微笑,衣饰并非传统的五彩华衣,而是一件鎏金红石榴裙。神像的雕工如此精细,几乎镂刻出了衣角的每一片褶皱、每一颗装饰用的明珠。她站在庙门正对着的地方,左手持了一把团扇,右手是一串珠子,眉心还有花钿,着色饱满,饱含深情——完全不像是庄严凝重的神像,更像是谁镂刻了一尊少女像,格格不入地摆在寺庙里供人赏玩。   更让三人惊讶的是那张脸。   那座神像上的女子,分明长了和花朝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然而花朝一直身着淡紫色长裙,并未穿过这样花里胡哨的舞裙,顾陵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几乎是立刻想了起来,他在另一个地方,看见过更像这座神像的、“花朝”的虚影。   是在灵愿之岛上。   四方古湖之上,他们第一次发现“花朝”魂魄凝成的虚影,便和眼前神像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鲜艳如血的红色石榴裙,裙摆上缀以明珠和铃铛,眉目虽是相似,流转之间却比花朝多了十二分的妩媚。   当初他还很好奇,为什么花朝会有这样的一面。   顾陵走近了些,发现这神像脚下有一块金色的牌子,几乎算是整座庙中唯一积灰的地方。他伸手擦拭去了那牌上厚厚的灰尘,一行小字便显露了出来——   “长安人氏,江春。”   顾陵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不同……长安人氏,又穿戴如此,这女子恐怕就是花朝艳骨化鬼的原身,那个古长安的绝色名妓!   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能剧情线比较多,不过小九很快就会上线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咸鱼想吃咸菜 9瓶;梦梦 6瓶;沐南伊人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生灵   神像雕塑得惟妙惟肖, 一颦一笑俱是风情,顾陵正怔然盯着神像发呆, 突然听见俞移山的声音从一侧传来:“阿陵, 你来看。”   顾陵沿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刚一走过那神像, 便赫然看见神像背后的阴影当中, 有一堆被排得整整齐齐的白骨。   那白骨像是有些年头了,并不如平日入葬一般四肢舒展地摆着, 而是都被摆成了一个扭曲的姿势。周自恒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方才谨慎地道:“这个姿势……像是……”   “跪拜, ”顾陵接口道,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墙壁, 发现所有的尸骨几乎都如神像背后脚下这几具一般, 扭曲地摆出了跪拜的姿势, “谁把他们费尽心思地摆在这儿, 还要跪在神像面前,好像是要向谁赎罪似的……”   他突然一顿,毫无征兆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大师兄, 你可看过关于四绝子的记载……当年可有关于他出身的传闻?”   周自恒不知就里:“我似乎听说过一点儿, 四绝子早些年,没创立四绝门的时候也曾往各门各派毛遂自荐过, 只是没有门派收他。传说四绝子长得极美,几乎可到雌雄不辨的程度。”   “是,我见过一面, 的确……容颜艳丽,不似男子,”顾陵回想起那日试剑大会中的男子,不由叹了一句,“仙道百家招揽人才,什么时候开始不看能耐,反而看脸了,荒唐。”   “除了容貌之外,据说四绝子出身也不太好,”周自恒道,“你也知道,仙道百家根基稳固,许多都是历时几百年的大门派,大部分门派的首领,就算不是出自名门大家,也是师承极好,得众人艳羡的那种。四绝子却是个例外,传说他当初自称无师栽培,母亲甚至出身下九流,连清白平民都算不上,要不是他自己灵力和天赋实在出众,为人又端方持重,四处结善缘,怎么可能有后来的声誉……”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俞移山了然地“哈”了一声,道:“这可有点意思。”   顾陵则深蹙着眉,低头沉思道:“我们来幽城本是为了寻四绝子,方才我并非无端问起那些话,只是她姓江。”   他沉默了一会,方缓缓地抬起头来:“他也姓江。”   “这神像所雕刻的女子,莫非是……”周自恒猛然明白,抬头看去,“就算真的是,那……四绝子为何要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供奉自己母亲的神像?况且这座城市非同一般,是他徒弟当年堕魔后屠戮的地方啊……”   俞移山扯着他的手,难得正经道:“是他徒弟屠戮之地,但这些人……真的是他徒弟杀的吗?”   于是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半晌顾陵才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绝非像传闻当中那么简单,我们出去到别的地方看一看,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蛛丝马迹。”   暮色已昏,庙外看不清的黑暗在浓重的大雾中显得阴森可怖。三人一同从小庙的正殿前往外走,不料刚刚走到那装潢精美的庙门口,俞移山便被一样东西绊了个四脚朝天。   “什么玩意儿啊,摔死小爷了,”俞移山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刚才我怎么没看见……”   周自恒叹了一口气,非常无奈地蹲了下来,想要扶他起来,顾陵觉得有些好笑,不免也蹲下安慰道:“说不定庙里尸体有哪个是漂亮小姑娘,冤魂好久没见过男子了,如今见你长得俊,想把你留下来陪陪她呢。”   “呸,你怎么不陪呢你,”俞移山啐了一口,扭头去看把他绊倒的罪魁祸首,刚转过头去,顾陵便被他一把扯住衣领拉了过来,“哎等等,阿陵,你来看看,这什么东西啊?”   也不怪俞移山方才没有察觉,他跨过庙门那道门槛之时,突然有样东西瞬间缠绕到了他的腿上,才让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顾陵皱着眉,捉住将他绊倒的那样东西——一个蒙了灰尘却仍然闪烁着微光的灵力团。   周自恒看着他手上那团灵力,道:“修道之人可习一术,名曰‘音容’,平日里是将所传之事凝为实体留于他人,以作传话之用。也有些会在濒死之前将所听所见凝为这种灵力团,算是留下遗言,昔日我曾在古战场见过许多,但此地不过边陲小城,修士应该极少,怎会也有这种东西?”   顾陵则拭去了那灵力团表面的灰尘,仔细观察道:“‘音容’一术修行不算容易,我当初便学得不好……这灵力团与我所习有些不同,应该是野路子学出来的。”   他仰起头来,看向周自恒:“大师兄,我们要不要看看?此物有灵,方才努力拉住俞师兄,应该是希望有人能看见的,说不定这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呢。”   普通修士习“音容”一术,在濒死之前结成的灵力团,古籍将其称为“生灵”,还有许多人将自己某些回忆、某些心事做成灵力团储存,也被称为“碎梦灵”。阙阳山从前就有一处很著名的、储存无主碎梦灵的碎梦谷,只是如今阙阳山闭门谢客,碎梦谷也好久未曾开放了。   周自恒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接过那颗生灵,默念了一句,似乎在祈祷。念完那一句之后,他便闭上眼睛,缓缓地捏碎了那颗生灵,白色的流光在几人周身流转荡漾。   恍惚之间,顾陵似乎又听见了熟悉的歌声。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远近,传声递响何凄凉。”   “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   下坠,永恒的下坠,无论什么时候到这汪水中来,迎接他的永远只有黑色的回忆和永恒的下坠。   水温很凉,萧宁甚至能看见自己口中吐出的一个个气泡在眼前漂浮而过,旋转升腾到亮银色的湖面上去,然后轻飘飘地陨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有些时候他还感觉自己嘴边的湖水是咸的,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   “喂,你又来啦?”九音似乎是用回了原声,他的声音是那种上扬欢快的少年音,只在某些时候才会带些深沉的感觉,他瞧着银色湖面上的小气泡,翘着二郎腿在湖边坐下,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幸灾乐祸,“你天天往我这儿跑,知不知道如今魔族闲言碎语,到处都有人问‘尊上今天跳湖了吗’,还有人说你看上了我。”   他看着萧宁缓缓地催动灵力,从湖中爬上来,水淋淋地坐在一边发呆,戏谑地又问了一句:“喂,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萧宁平静地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狐狸脸面具,自顾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对别人说话:“我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   九音扶了扶自己的面具,答道:“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无数遍了,我跟你说过,你若看不见什么东西,便证明你没有什么劳什子前世之事。”   “不可能,他不会骗我的,”萧宁回道,“为什么他能看见,我却看不见,这到底……”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真是见了鬼,”九音不耐烦地回道,“你想开一点,说不定他能看见,你看不见,是因为他认错了人呢。”   萧宁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目光锐利地看向九音,九音被他的目光一刺,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好好好,那就是往生古镜坏了呗,灵真上神留给我的时候就是碎片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用。”   “可是我明明看见过一些东西,”萧宁呆呆地说,“我看见过,我,他,很陌生的样子,肯定不会是这辈子发生的事情……”   “这可不一定,说不定他没死呢,他要是没死,你俩未来变成什么样都可能,”九音打了个哈欠,很不感兴趣地说,“你都知道他身上有清言诀了,你也知道谢清江和左挽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活在回忆当中少时在终岁山为他背下骂名的人,在瑟瑟竹林中持长剑摘下一片竹叶吹出一曲“大漠沙如雪”的白衣少年,被他活生生地逼着跳下了那条黑色的长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剩下。   萧宁如今还能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他颤抖着指向他的手,临走前回头露出一个温柔到让人心碎的微笑,他纵身跳下、毅然决然,仿佛再无留恋,他说“从来没有苦衷,都是为了你”。   想起来的时候居然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了。   起初他一个人睡在北辰宫,风中荡漾着旖|旎的桂花香气,总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落下泪来,无数黑色的、白色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剖开心口,痛得鲜血淋漓。后来他封了北辰宫,可是无论睡在那里,夜半醒来身边永远空空荡荡,冰凉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最渴望得到的人,被他亲手逼死了。   他连难过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九音突兀地顿住了,因为他发现萧宁的目光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那种像是要滴出血来的猩红色,瞧着可怖得很。   他眼疾手快地出手在他后颈上轻轻一敲,指法精妙地叩了两个穴位,让那快要溢出来的红色血光霎时烟消云散:“你这煞气却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对了,我可告诉过你了,你身上的灵力纯正充沛,不可能是魔族之人的,肯定是你师兄留给你的——你明知道那个刖蓝不怀好意,干嘛还把她留在身边?”   萧宁垂下了眼,良久之后才揉了揉眼睛,方才温情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双目瞬间变得一片冰冷:“不明就里地处置了她,不能服众,况且,如此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他目中神色明暗难定,在九音眼中居然带了半分鱼死网破的狠厉:“我虽为尊,但魔族内部各成一派,私下里小动作无数,终归……”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习惯性地抿了抿嘴——   “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一惹!我写完论文了!或许今天我能日个万吗???   ——或许吧   我:“她姓江,他也姓江”   朋友:天惹,姓江的人何止他们俩,你居然偷偷摸摸搞这个,危险的女人   我:???   注: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远近,传声递响何凄凉。   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温子升《捣衣》——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想吃咸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尘邈 5瓶;沐南伊人舞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春江   捏碎那颗生灵之后, 庙外腾漫的大雾四起,缓缓地三人周身搅出类似漩涡状的帷幕, 三人站在漩涡的风眼处, 眼睁睁地看着那漩涡的范围越来越大,直到将周身的一切都吞噬。   在一片纯白当中, 那歌声越来越大。   顾陵下意识地向歌声的源起处瞧去, 视野之中却只有一片混沌的白色。恍惚间他听见周自恒的声音:“同风,来探。”   长剑出鞘, 在周身映出一片暖黄色的光线, 总算让混沌的空间清晰了一些。顾陵看见, 有一个身着道袍的人背对着三人站在他们身前, 却一动不动。   “君来——”   周自恒便又开始施展引魂还情之术, 这修士恐怕是因为法术不精, 留下的“生灵”中的场景十分破碎, 若是直接查看, 恐怕会觉得一头雾水。但在生灵当中见到了当初留下此物的修士本人,对他用引魂还情之术,想必会更加清楚一些。   “君言——”   顾陵听见周自恒宛如招魂一般的声音:“剑灵若见三丈鬼, 容我通天问必回……”   面前背对着他们的人突然开始动弹了, 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些,寂静当中有人开口说话:“老六, 你跑到哪里去了?”   有微弱的声音答道:“我在这儿,方才雾太大,一时寻不到方向——幸好五哥让我牵着他的剑穗, 才不至于和你们走散。”   大雾中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声音皆听起来飘飘渺渺,面容也看不清楚,周自恒蹙着眉,解释道:“这生灵当中的人神智破碎得太厉害,魂魄也残缺不全,所以才会这般。”   朦胧中只能看见几人皆身着粗布道袍,看起来很是朴素,顾陵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这些人,是不是便是当初传说中闯进幽城来的那群散修?”   俞移山一拍大腿:“对对对,你瞧这穿着,还有周身的雾,简直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嘛——不过雾好大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这可太恐怖了,周师兄,周师兄你在哪儿啊,快来让我抱一抱,别丢了才好。”   周自恒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把他揽住,又念了个咒,从同风的剑穗上延展出三条白色的丝线,紧紧地缚在了三人的手腕上:“咱们跟着他们去看看,一定小心,不要走散了。”   走在他们面前的几个散修许是也怕走散,便采取了和他们一样的方式,用一根长线将几个人的手腕连在了一起。   有人小心地开口问道:“什么都看不见,咱们……往哪儿走啊?”   另一人回道:“你听这歌声,绝对有些不对劲,咱们朝着歌声来处去罢。”   方才那人答:“会不会有些危险,咱们几个人术法一般,万一遇敌……”   有人沉吟了半天,方才回道:“没办法,谁让咱们倒霉,进了这个鬼城,总得想办法出去啊——”   顾陵心头一跳,这几个修士在传言中“不知怎么到了这个鬼城”,原来是被困在了其中。   大雾散去了些许,三人总算也能看得清楚些——那群修士一共有六个人,互相称呼几乎都是“二哥”“三弟”“老五”之类的,想必要么是同门师兄弟,要么是结拜同行的江湖散人了。   而这生灵的视野集中于方才那个声音怯怯的“老六”身上,想必便是他留下来的。   三人紧紧地跟着他们,在浓重的大雾中跌跌撞撞地行走,向着那熟悉的歌声走去。这歌声三人都熟悉,就是花朝当初为昭五唱的那首《捣衣》,据她说,是当初那个“名妓姐姐”最常唱的。   而那个名妓姐姐若正是方才看见的神像“江春”的话,此刻的歌声却又是哪里来的呢?神像不可能会发出歌声,莫非江春此刻还没有死?   若猜测没错,江春未死,江拂意此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宗师,带着徒弟到这里来,难道是早有预谋,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无数的疑问堆积在心头,顾陵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六个人只提了一盏灯笼,艰难地寻到了歌声的来处——那座不似这座小城会有的、崭新的寺庙。方才大雾中的白光已经悄悄暗了下来,虽说雾浓几无昼夜,但是不难看出,马上就要入夜了。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不管如何,先进这寺庙去看看再说。在外雾浓霜重,兴许更加危险。   于是为首的“老大”便伸手推开了门。   从门中一瞬间透出的金光几乎刺痛了三人的眼睛,顾陵揉了揉,再次睁开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画面。   庙外大雾浓重,庙内却别有洞天。   与他们方才所见截然不同,庙内并没有那尊巨大的神像,空间也大了十倍不止。方才刺痛他们眼睛的,正是屋内堆砌的金银器折射出来的光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混杂着水烟枪的烟雾味儿、美酒醇厚的芳香气、美人身上诱人的脂粉味儿,兼带着嬉笑怒骂声、喝酒划拳声,俨然一副盛世之下的极乐场景。   顾陵正看得眼晕,突然听见周自恒冷静的声音:“闭眼,念清心咒,这是幻境!”   顾陵一惊,突然意识到虽然隔了时间和空间,自己刚才那一刹那也几乎沉溺于其中,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他连忙闭上双眼,默念了即便清心咒,才再次睁开眼睛。   这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有些不同了。   方才第一眼,他看见的只有取乐的客人、颓靡的奢华之气,而这次他却能在其中看出一些细微的不对劲来,譬如所有人虽姿态各异,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扭曲——有人左拥右抱泫然欲泣,有人输光家底却兴奋异常,一切都以一种反常理的形态存在着。能看到这些,也充分说明他已经抽离了幻象。   而那几个散修却无周自恒这般沉淀多年的修为,自然也就没那么幸运,刚刚打开那扇庙门,他们几乎就立刻被拉入了幻境。   至于为何小小的庙中别有洞天,为何在这破败荒凉的小城中有这样的景色,以及所有不合常理、该被思索的疑问,立刻被这群人抛之脑后了。   顾陵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六个散修像是被抽了魂一般,呆呆地走近了这盛大的纸醉金迷之中。   庙门刚一关上,庙内便自成了一个小世界。顾陵环顾四周,发现这完全不像是一家普通的酒楼,空气里旖|旎的香气和四处的气氛,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是一家青楼。   花朝说过,那名妓姐姐出身古长安,这自然便是古长安的青楼了。   古长安城曾是盛世的象征,在修真界上一个一百年中,长安几乎是人人梦想的天堂。只不过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永世长存,妖魔作祟、天降横灾……长安城成了魔族混战的战场,若不是灵真上神将他们封印进了缝魂洞,毁灭的一定不止长安一城。   这段混乱的时期也被修真界称为“混元时期”,这段时期听着遥远,事实上修真界风平浪静也不过五六十年,只是经历过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没经历过的年青一代又无法想象罢了。   总而言之,种种一切让这座城市宛如镜花水月般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如今众人甚至连古长安的遗址所在都寻不到了。   三人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似乎也能想象出当初那座传奇城市的盛世图景。美人香腮,花钿精细,发髻巍峨,要么怀抱着琵琶弹出泠泠声响,要么咯咯笑着跳起胡旋舞,穿梭在众人之间——一切瞧着美好到了极点。   方才那六个修士几乎立刻融入进了这个图景当中,飘飘然地怀抱着美人,或者贪图着金器,享受地瘫坐在厚厚的毛毯上。   那个唱着“长安城中秋夜长”的女子也聘聘婷婷地从二楼的房中走了出来,身着鲜艳如血的红石榴舞裙,明珠与玉石叮当作响,面上罩了一个珠玉制的流苏面纱,不用看脸,便知是倾城绝色。   她一出现,便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有人疯了一般站起来挥舞,高声嘶吼着“江春姑娘”,有人摇头晃脑地执笔草书,流着泪低声吟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虚假与现实,美好与颓靡交织。   江春轻轻挑了挑眉,躬身向楼下行了一礼,在周围客人的讨论声中,顾陵听出,这位长安城的绝色名妓,似乎是要在今晚告别春江楼,择一人从良了。   方才那六个修士似乎被谁上了身,其中一人突兀地嘶吼道:“江春姑娘,跟我走吧,我出百万黄金!”   他穿着穷酸的粗布长袍,周围人竟也没觉得不对,只拊掌哈哈大笑着,那人似乎能为自己出得起万金十分得意,四处摆手,高傲地坐了回去。   由他带头,楼里开始了此起彼伏的拉锯,众人红着脸粗着声,财大气粗地开出一些高到令人咂舌的价钱。旁边的鸨母似乎兴奋到眼睛都红了,江春却没有说话,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搜寻。   她似乎在找人。   一阵寒风突然毫无征兆地刮了进来,众人抬眼看向入门处,只见一位年轻公子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他乌黑的发间似乎还落着霜雪,刚一进门便在暖暖的室温当中消逝不见了。   顾陵转头看向江春,只见她本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突然蕴满了别的东西,霎时间宛如在瞳孔中扔了一把碎钻,漾出流光溢彩的笑意。他几乎立刻便可以笃定,这样的眼神……什么从良,什么择人,她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个人。   那年轻公子看着她,也笑了,眼神温柔如初春的溪水,他轻咳了一声,抖了抖手边纸伞的雪,坚定地朝她走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中他走到了大堂中央,仰头望着江春,轻声道:“是我来晚了……走吧,在座都是风雅人,不会在意的。   他转过头来,对所有人鞠了一躬,轻声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江春伸手解下了自己珠玉制的面纱,冲着所有人露出了一个绝可倾城的笑容,回道:“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众人对着这个笑容痴了许久,反应过来之后便是雷霆般的掌声。   有人叹道:“原来江春姑娘早有心上人,也罢也罢,如此般配,算是佳话。”   “从今以后,长安城中再无天上人喽——”   那鸨母虽是不情不愿,但终究也并未说什么,唤了几个侍女,取下了江春头上巍峨的发饰,她便散着发,握住那年轻公子的手,与他在掌声中一同穿过了楼中庭铺着的长长丝毯。   一切美好更胜幻境。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算是打个长安幻夜的副本~   注:   1.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2.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玉楼春·春景》 第71章 拂意   疯狂的掌声和口哨声中, 又有一个人从庙门进门处悄然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从三人眼前走过, 顾陵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此人带着斗笠, 长长的、几乎拖地的面纱在封闭的空间中无风自舞,他似乎看不见三人的存在, 在场除了那六名闯进幻境里来的修士之外, 所有的人也看不见他。   “此人不是……”俞移山抓住顾陵的胳膊,晃了又晃, 十分激动地说, “那个那个, 引魂还情之时曾在昭五那里出现的那个神秘人, 拿走了花朝青春的那个疯子。”   顾陵也十分讶异, 他盯着那个带着长纱的神秘人走到了这仍然沉溺在幻境当中的六人面前, 声音显得十分诱惑:“此处可算得上是极乐之地?”   其中一人双目发直地躺在一堆金银珠宝之中, 呆滞地答道:“算, 当然算。”   神秘人低低笑了一声:“那你想不想……永远留在这里?”   生灵的主人——那最小的“老六”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顾陵看着他眼中的金光在一瞬间“咻”地消失,随后如梦初醒地打量了周身一圈, 尚来不及阻止, 方才躺在金银珠宝中的那个人已然答道:“想,我想, 我好想!”   老六急急地奔到周边两个人身边,抓住他们的肩膀摇晃道:“五哥,老大, 醒醒!这肯定不对劲儿!”   他的五哥首先清醒过来,但另外的人却没有这么容易清醒,还来不及阻止,有另外两个人便也附和道:“我,我也想留在这里!”   老六低头一看,发现方才缚在他们手腕上的长绳,不知什么时候断了。   刚刚答了“好”的那三个人,完全无视他们的呼唤,直直地朝着室内的一片纸醉金迷走了过去。剩下老六、老五和老大,想要追上去阻止,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阻止有什么用?”那带着长纱的神秘人低低笑道,他的话语低沉优美,宛如美妙的弦音,“来,跟我去些别的地方吧。”   老六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跟着那神秘人走了过去,但其实也只是走了两步,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方才一片纸醉金迷、情|爱横流的景色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简朴的书舍,房间虽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纤尘不染,桌上还搁着文房四宝,只是太久不用,墨汁已经干涸在了笔尖上。   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咳嗽声。   几人惊异地看着方才那个年轻公子斜倚在榻上,明明还是年轻的,却似乎老了十岁,连鬓角都生了白发。江春换了寻常少女的粉紫色衣裙,正在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那年轻公子虽病得昏昏沉沉,但还是深情地看着她,戏谑道:“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江春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又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你不是平常人。”   年轻公子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你这伤不是肉体凡胎的伤,”江春自顾自地说,“我虽没上过什么仙山,但在鱼龙混杂的长安这么多年,修士还是见过几个的。”   “我……”年轻公子敛了笑意,一瞬间甚至有些迷茫地说,“遇你之前,我本修无情道,遇你之后,我弃道归隐,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伤这么重。”   他伸手抚上她乌黑的发,十分愧疚地说:“若我早知道,便不会再来找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实在……实在愧疚,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春捉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这个人世间最好的女子,”年轻公子握紧了她的手,道,“若我此去不回,你便另觅良人,万万不要做傻事,我便是担忧此事,才不敢告诉你。”   江春却没有回答,她侧着脸平静地喂完了药,用丝绢为他擦拭干净之后,便掩门出去了。门外是一方小小的院子,种了许多木槿花,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随后有些怅惘地抬头看了看天,长安暮色已昏。   她用方才那块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双手,随后顺手扔在了门外,晚风将那块帕子吹起来,高高地挂在木槿的树梢上。   顾陵觉得这个故事说不出地熟悉,甚至好似从哪里看过。   附近并不只有这一户人家,粉粉紫紫的花海当中,隔壁人家有女声再喊:“噫——天黑了,怎么还不回家?”   鼻尖穿来晚风中混杂的香气,还有一点点炊烟中的饭香,人间烟火嗅起来平静而安宁。   出乎老六和老五意料的是,他们的老大——为数不多地从刚才的幻境当中与他们一起抽身而出的人,竟然突地应了刚才那声女子的呼唤,答了一声:“我马上回来。”   长绳再次断裂。   神秘人的表情在长纱之下似笑非笑:“安宁,安宁——是更加求不得的东西啊。”   场景突然昏暗,四面的天光都灭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光,顾陵似乎嗅到了一点血的腥气,他眯了眯眼睛,十分讶异地发现,这是在魔宫当中!   太熟悉了,魔宫从古至今几乎都没有变过,从前萧宁最喜欢坐的那张寒铁王座上坐着一个和他装束差不多的人,想必便是魔族当时的尊者。江春跪在座下,美艳的脸庞隐有憔悴,目光淡漠:“那你要什么?”   魔尊站了起来,黑色的半面面具下露出一个微笑:“我要……你的容貌。”   这下不仅是顾陵猛地一惊,连带着周自恒和俞移山都想了起来。   夏河村中描摹着鲜艳花朵的寺庙,摇曳的烛光,铺在地面镂花的青石板,那个残缺的故事——女子为救重病的丈夫,向魔族出卖了自己的容貌。   原来那女子竟是江拂意的母亲!   接下来的事情三个人全都能猜得到,虽然古长安的绝色女子曾经最爱的便是自己的容颜,可这容颜终究不如爱人的性命重要。况且那魔尊说的她从未怀疑过——你觉得你失去了这张脸,他还会爱你吗?   她对自己说,他爱的与我爱的,从来都不是皮囊。   可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俞移山几乎是把头埋在了周自恒肩上,根本不忍心看,顾陵见周自恒的肩头湿了一片,不由安慰道:“别难过了,从前却不知道你是个这么多愁善感的人。”   俞移山泪眼婆娑地回道:“我看个话本子都能看哭的,好不好……”   如那石板上镂刻下来的一般,江春向魔族出卖了自己的容貌,换来的却是爱人的歇斯底里与夺路而逃。她有些茫然地坐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向井水中望了望自己的脸,随后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一个人离开了长安。   再也没有回来嶼、汐、團、隊、獨、家……   “江拂意的天资与悟性如此之好,想必与他父亲有很大的关系,”顾陵沉吟了一会儿,道,“他父亲不也是修士么,不知师承何处,若按照那故事中所说,他此去该是去求了师门,想要以身代受,可惜她却没等到他回来……”   周自恒点点头,道:“此事待我回去查探一番,查出那个年代修习无情道,又盛年归隐的人,应该算不得很难。”   江春离开了长安之后一路南去。   她似乎在每个城市都不愿意多加停留,总是留宿一两天便离去,这样一来,也让她爱人师门中被派出来寻她的人,都找不到半分踪迹。   直到来到了当时还不叫幽城的幽城。   在那座小城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抱着那个男孩在月光之下坐了一晚上,随后道:“他不知你的存在,恐怕知了也会拂他心意,你便随我的姓氏,名为拂意吧。”   小城极小,被毁去容貌之后她仿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然而江拂意却十足十地承了她和父亲的容貌,自小便比小城中最漂亮的女孩子还漂亮。   留在幽城之后江春寡言少语,每日只做些生存必须的活计,没有金钱,没有倚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太过好过,况且江拂意还长了那样一张脸。   美貌在此时不是利刃,而是杀器。   经常有地痞流氓前来他们家门口逗留,江春无法,只得细细在他脸上画下缜密的伤疤——她从前对于装点是一把好手,如今划一道伤痕,也能以假乱真。   有了伤疤,那些人索然无味,便也作罢。他们是两三年来唯一来到幽城住下的人,幽城那段日子时气又不好,大旱一年,不久之后便有了新的流言蜚语,说他们母子二人是妖孽。   他和母亲被人围困在城中的小庙里,四处都是火把,边陲之地,居民愚昧无知,哪里会管这样的传闻是真是假,只知外人可恨,给他们带来了一年大旱,城外土地荒废,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的生活。   为首的是城中人信奉的“法师”,念念有词,在庙中悬起了三丈红绫。   江春并没有多大惊慌,事实上自那年之后,她已经心如死灰,她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问他擦去了脸上的伤疤,一把美妙的嗓子声如天籁,完全不像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会拥有的。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   她高高地昂着头,就像是最最风华绝代的那两年一样,站在庙中的灰阶上转了两圈,随后把自己挂在了那三丈红绫之上。   不过并未死成。   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庙外便飞来一道亮光,迅疾地斩断了那根红绫。她看见有两个修士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进来,扶起了她,其中一人眼含泪水地说:“师兄让我们寻了姑娘这么多年……”   江拂意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惊惧、发抖,混浊无光的眼睛闪过一丝希冀的光线,随后又重重地灭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第一天日万get√   明天我能继续日万吗?   ——有啾咪大概就会(性感作者在线撒娇【划掉】撒泼?   注:   1.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李白《古朗月行》   2.江姑娘唱的依旧是《捣衣》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朝闻道 20瓶;沐南伊人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四绝   顾陵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俞移山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周自恒皱眉地问道:“移山,你怎么了?”   俞移山紧紧盯着面前的场景, 半晌才惊异十分地转过头来, 道:“那……那两个修士,穿的是阙阳山的校服。”   “那……江拂意的父亲, 岂非师承阙阳山?”顾陵喃喃道, “俞师兄,你可还记得, 你们山上有没有盛年归隐的前辈?”   “我小时候太过顽劣, 鲜少关心这些, ”俞移山摇摇头, 却道, “罢了, 我们继续观察一会儿, 说不定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幽城地处偏僻, 少见这样出身名门正派的修士,那城中人信奉的“法师”见了这两人,也谄媚地上来假意关怀, 背地里却对这二人嚼了许多闲话。   譬如“这母子二人天生不详, 与其接触之人皆无好下场”,或是“日常行为怪异, 恐与妖魔勾结”。   其实他们也算不得说谎,从那年与魔族做过交易之后,江春身上的确带了若有若无的魔气, 有时候甚至连江拂意都怀疑,母亲是不是本来就是魔族之人。   那两名修士虽是正人君子,但禁不住这一大堆的闲话,商量之后还是决定趁母子二人休息之时探上一探。江拂意还记得那个夜晚起了大雾,两人以为他们睡着了,便在屋外探了一探,不料却真的发现了江春身上的魔气。   他们在屋外声音十分低,但是没有睡着的江拂意却听得清清楚楚。   “……此人若真是魔女,师兄那些年怎会没有发现,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找到,还是……”   “可若是真的,岂不是引狼入室?这样,你先回去一趟,将此事禀告一番,我明日带他们二人启程,若途中有变,你再来告知我便是。”   “可是师兄……还能撑得过去?”   两人讨论了半天,天色擦亮的时候方才离去。他总以为母亲睡着了,不料两人刚刚离去,他便看见母亲突然睁开了眼睛,为他掖了掖被角,随后下床坐在桌前,提笔发了许久的呆。   江拂意连忙装睡,不料昏昏沉沉间却真的陷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看见了一位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绝色女子,穿着鲜艳的红色石榴裙,眉目哀怨地坐在空空荡荡、却又富丽堂皇的楼梯上,唱着母亲常唱的“长安城中秋夜长”。   他醒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了母亲的踪影。   只有其中一位修士略带了些愧疚的眼神。   母亲死了。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桌子,上面残留的那张宣纸上还有母亲最后的字迹,她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却没有写完,后半句墨汁淋淋漓漓,像是伤心到了极点。最末还有一行小字,是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写,把我带回长安城吧。   那位剩余的修士眉目温和无比,他愧疚地抱住小小的孩子,告诉他母亲投湖自尽了,今日他们发现的时候,早已没了气息。   他还说,你跟我们回去吧,你父亲很想见你。   江拂意当时甚至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母亲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了,自小被母亲言传身教的冷漠,让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跟着剩余的那个修士回去,去见他多年没有见过一面的“父亲”。当年的年轻公子虽被江春用最为珍视的东西救了一命,可这些年来心痛愧疚,早已缠绵病榻不得起身。江拂意前脚刚刚踏进阙阳山的山门,丧钟便在整座山上回响了起来。   听见她死去的消息之后,他连见自己亲生子一面的时间都等不得了。   他终归还是没有见到父亲一面。   不过也没关系,江拂意想,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听过关于这父亲的半句关心,有他没他,都是一样的。   他跪在灵堂之前,沉沉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却突然听得身后充满敬意的称呼:“大师兄。”   随后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头上,他听见身后的人说:“可怜的孩子,以后便跟着我吧。”   俞移山几乎是惊呆了,他拽着周自恒的袖子,连蹦带跳地说道:“我的天,你看见没有,那是我师尊!那是我师尊!”   言罢自己又陷入了困惑当中:“可我怎么不知道我师尊收留了谁当弟子,虽然江拂意大概比我大十几岁,但我也应该见过才是……”   那陷入幻境中、剩余的两个修士完全不知道那带着面纱的神秘人让他们看这些意欲何为,直到画面一转,他们又看见了长大后的那个孩子。   江拂意十足十地承了父亲母亲的容貌,即使只穿着简单白袍,发髻散乱,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他提着剑,风姿翩然地穿过阙阳山的后山,严华真人正站在狂癫崖边等待着他。   “真人,”江拂意抱着剑向他行礼,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您有话对我说?”   “这么多年来,你都不肯叫我一声师尊?”严华真人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才道,“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皆是当年,拂意不愿回想当年之事,”江拂意答道,表情执拗,“如今我要下山,也与当年无关。”   严华真人背着手站着,崖间风大,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这些年其实是委屈了你,你明明有绝佳天资,有过人之貌,却碍于我的嘱咐,不敢崭露头角……”   “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江拂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继续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便这样执意要走?你可知无师承无家世,无依无傍,在修真界又能待多长时间,又有多少人肯认你?”严华真人似乎有些怒意,他转过头来喝道,“不要太天真了,拂意,你简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江拂意却冷笑了一声,道:“是么,当初我父亲在阙阳山,也是和我一般被你藏着掖着,不敢见人吗?”   “你年轻太小,尚未有能力自保,万一成为了他人的眼中之刺,再拿你父亲当年之事做文章,你可知仙道百家能否容得下你?”严华真人道,“那群人,那群人……”   “所以真人放心,下山之后,我与阙阳山便再无半分瓜葛,”江拂意又冲他行了一礼,表情十分冷漠,“我父亲无名小卒,我母亲出身勾栏,这样的身世,可还会被人在意?”   “你……”   “真人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江拂意向着狂癫崖下望了一眼,眼神突然软了几分,“您这些年的栽培之恩,我不会忘怀的,只是从今以后,不便再上山来看望,还望真人自己保重。”   他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几个首,随后脊背挺直地站了起来,转头就走,严华真人在风中唤他:“拂意!”   江拂意转身,表情依旧是冷漠的:“还有事么,真人?”   “你看这狂癫崖下,”严华真人目有感伤,声音也飘飘渺渺,“阙阳山的秘密只有你父亲这一脉知晓,多少年来,狂癫崖下阙阳山众人的埋骨之地溢满了瘴气,从今以后你不在我门下,可万不要忘记,行正义事,走正道,一定要做光明磊落之人。即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要在不平的世道当中,踏出一条平路来。”   ——“这也是你父亲最后的期许了。”   江拂意没有回头,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便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山下走去。   连头都没回。   俞移山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山;与。彡;夕特别贪玩,喜欢去阙阳山禁地探险,当时在狂癫崖附近我就见过他坐在树上吹笛。”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就见过一次,这哥哥长得太美了,我还以为见了神仙,回去跟人吹嘘了半天。”   阙阳山,狂癫崖,秘密……顾陵心中却有无数的谜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眼看着江拂意从偏僻的小路下了山,在后山的一棵树上,用力地刻下了入师门那一天严华真人把着他的手写下的一句话——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他对着那棵树发了好久的呆,一向冷清的目光当中闪过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泪光。   随后又被满溢的恨意和怒意取代。   顾陵似乎能明白他在恨什么——他的童年充满了太多的苦难,阙阳山虽给了他许多,但他从未有一天忘怀过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未忘记过父母为彼此弃世而去,对他甚至没有半分留恋。世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总要为自己找个人来恨,才不至于恨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顾陵似乎也在传说中听过好多次,江拂意投身门派,可因他太过妍丽的容貌和不堪的出身,即使天赋异禀远超众人,也没有门派敢收他。他在各地周旋了许久许久,最后一个人在永嘉,创立了后来名动天下的四绝门。   名动天下的代价便是,最初他一个人的时候,用了很久的时间每日为周边的普通百姓驱魔除祟,不收分毫报酬,这才吸引了那些不愿以家世门第为囿的年青人,缓慢地将四绝门发展壮大。   他遵从着当年严华真人的嘱咐,多行善事,但求一个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所以即使性子极为冷清,不愿与人多说几句话,也会被修真界众人恭敬地称一句“宗师”,冠一个“四绝子”的头衔。   江拂意成长得虽是艰难,可他多年以来几乎是拼命地克服着自己的心魔,长成了至少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四绝门也在日渐增长的旺盛声誉当中,成为了修真界公认的裁断、审判、主持公道的地方。   一切本该如此进行下去,他本该成为名垂修真界史册的彪炳人物,修行百年,得道飞仙,用一生来贯彻那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可天道从不肯放弃捉弄世人的机会。   转机发生在某一年的初春,四绝门前开了一路的粉紫色木槿,春日横流,那一天,他收了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我今天还能写完吗,我有些恐慌   注: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嫦娥》 第73章 久安   他并不知徒弟的来历, 只是觉得那一日的木槿开得正好,那少年的两个小酒窝也无缘无故地看着无比顺眼, 反正他这么多年从未收过徒弟, 如今收一个,也是无妨。   生了两个小酒窝的少年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只道自己身世不佳, 四处受人排挤,早闻永嘉四绝门不顾家世门第, 所以特来投奔。   他还道本来只是想入门派, 可谁让他半月之前第一次来的时候, 隔着一街花树远远地望了江拂意一眼。   少年原话是“就像神仙一样”。   江拂意心中难得柔软, 竟然真的收了那个叫洛久安的少年做徒弟。这一举动叫仙道百家议论纷纷, 多年来多少世家名门子弟想来做他的弟子, 他却一个都没有允过, 如今突兀地收了个没名没姓、还几近弱冠的弟子, 难免不叫人疑惑。   可江拂意本就不在乎这些,戳着脊梁骨的议论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若每一句都入心, 早就淹死在众人的唾沫星子当中了。   于是他就这么多了个十九岁的大徒弟。   四绝门收志同道合、不为牟利之人, 不限年纪,清汤寡水得很, 真正心怀叵测的人也不屑来此。江拂意与众人打过交道,但却从来没有经验告诉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徒弟。   严华真人对他亦父亦师, 他便也照搬了那一套,努力地、笨拙地去关心这个平白多出来的徒弟。每次他听见那少年对他说“从未有人对我这么好”的时候,都觉得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自己所渴望却不得开口的东西,他都尽心尽力地给了自己的徒弟。洛久安虽不知出身,却根骨奇佳,很快便成长为了四绝门数一数二的小辈,每次外出处理什么大事的时候,江拂意都会带着他。   洛久安对这个师尊也是好到了极点,江拂意不知别人的徒弟是不是也这样,事事妥帖,小嘴又甜得很,即使他生性冷清,不喜与人亲近,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不免放软了心肠。   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顾陵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让江拂意真正动了“凡心”。或许是他第一次毫无预兆地被人拥抱之时,或许是这毫无血缘的徒弟飞身上来为他挡剑之时,又或许是每日茶泡得妥帖,心意被人关注,生活中多了许多让他觉得有期待的事情之时……但他的确能看得出来江拂意对他的心思。   然而这样的心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宣之于口?   且不说师徒恋情是修真界大忌,他们之间横亘了将近十年的差距,江拂意心中更是有着微妙的自我厌弃,按照他的性子,这种感情必得被深深埋在心底,到死都不可能露出一分一毫来。   因是他的视角,顾陵并不能看出洛久安的想法,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对自己的师尊好些,又或许是感激、是尊敬,说是心动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的心思,就算他敢想,也同样肯定不敢说。   那时修真界风平浪静,江拂意时常带着这个唯一的徒弟四处云游,两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盛名遍天下。在一个有雾的清晨,两个人一同来到了冥灵山下的一座小城。   那是他当年出生的地方。   起初江拂意并不知道,直到进了城之后他才觉得有些熟悉,多走几步之后他几乎立刻辨认了出来。少时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脸上画着一条丑陋的疤痕,要么被路边的野孩子扔石子,要么被过往的路人嫌弃,那段不堪的日子,比噩梦还要清晰。   他又见到了当年几乎逼死他和他母亲的那个“法师”,法师已然年老,似乎过得十分得意,穿金戴银,是这座城的城主。他大腹便便地从他面前经过,在那一个刹那,江拂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魔,握着剑的手猛地一抖。   幸亏洛久安及时地握住了他,问了一句:“师尊,你怎么了?”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江拂意退了一步,在心里反复默念刻在阙阳山后、又刻在四绝门前的那句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洛久安,良久后才呼喊着追了上来。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不该如此,一下午都在打坐,但夜里入睡之后他又做了噩梦,他梦见当年在昏暗的桥洞之下被几个地痞流氓截住,梦见烛火跳动的庙中鲜艳的三尺红绫,还梦见了多年以来在他心中被妖魔化了的、法师的脸。一觉醒来冷汗涔涔,恰如当年那一夜,门外映着两个人的剪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一人道:“尊上叫你来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瞎胡闹的。”   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太过熟悉,这些年来在他耳边响了无数次,欢快的、委屈的、愉悦的,甚至在他不可言说的梦中出现过,交织成为此刻他几乎从未听过的、冷冷淡淡的声音:“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有事没事别老盯着我。”   那人却说:“你每次都说知道了……四绝子盛名在外,又没什么软肋,对付他真是花了我们许多心血,你好不容易才……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尊上的期望。”   洛久安沉默半晌,才道:“这次你来找我,只为这个?”   那人道:“不……尊上计划在几日之后开启……为防四绝子到时候坏事,你……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趁他不备抓紧动手,你可需要援助?”   夜风并不凉,屋里黑漆漆的,洛久安习惯在他床下打地铺,睡前剪掉他帐前蜡烛的灯芯。江拂意死死地盯着床下黑色的、熄灭的灯芯,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他做梦一样听见洛久安回道:“不用,他现下十分信赖我,想要得手十分容易的事情。”   那人问:“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洛久安懒洋洋地说:“好歹是我师尊嘛,还真有点舍不得……好啦好啦快走吧,杀他之后,我一定亲自回魔族向尊上谢罪。”   江拂意下意识地慌忙装睡,感觉到洛久安进门之后在他床边坐了好久好久,冰凉的手指拂过他长长的眼睫,发出缠绵悱恻的一声叹。   他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觉得早在多年之前那个冰凉的夜里,他就应该随着母亲一起去死,湖水澄净彻骨,或许能把这世间的脏污都洗净。   洛久安不久之后便在他床下重新入睡,江拂意没有点灯,赤着脚从房内穿过,窗外雾气浓重,他提着笔在黑暗中写“嫦娥应悔偷灵药”,却怎么也写不出下一句。   他疲倦地想,早该结束了,真是没劲透了。   第二日洛久安醒来的时候,便看见江拂意坐在他身边,正在深深凝视着他,眼神不似往日。他不知所以,刚露出一个微笑,亲昵道一句“师尊早”,便猝不及防地听见了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   那个有一对酒窝的开朗少年,在很长一段岁月当中,曾是他所有的情感寄托。   可活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得到过旁人的半分爱意。   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洛久安下意识地闭了眼睛,一瞬间便绝望地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甚至没有反抗,可却并没有等到剑伤的疼痛,只感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脸颊缓缓地滑落了下去,像是眼泪一样。   周身血腥气浓重,他颤抖着睁开眼睛,却看见江拂意用曾经赐给他的长剑洞穿了自己的胸口,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凝视他片刻才露出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凄惨笑容。   他说:“我这一生,本就没什么所求……”   洛久安慌张地堵住他的伤口,喉咙里滚动着急促的声响,他六神无主地唤着:“师尊——”   他继续说:“你便拿我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两个被困入幻境的修士目瞪口等地看着这一切,听见那个带着面纱的神秘人懒洋洋地“啪啪”鼓了两下掌,问道:“如此一生,可算悲惨?”   老六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的确……的确。”   神秘人走到他们两个的跟前,笑道:“你说他徒弟该不该死?”   老五也结结巴巴地答着:“深负师恩,欺骗感情,真是该死……”   神秘人哈哈大笑,长纱拂过两个人的脸:“深负师恩,哈哈哈,真是该死,他自己先负了师恩,又遭别人背叛,这是报应,是报应啊!”   他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那你说,那城中少时欺凌孤儿寡母,逼迫他们去死的人,该不该死啊?”   老六小心翼翼地答:“是……是该死,不过……”   老五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打断了老六,抢着答道:“当然该死,必然该死!”   神秘人“当当”地敲了两下手中的长剑,思索着说道:“说得是啊,那不如这样,你替我去把他们杀了吧……”   他把手中的长剑递了上来,话语似乎已经癫狂:“你方才那几个兄弟被困在幻境当中,想必是活不了多久了,如今我给你们二人一个机会,谁先把这庙中的人杀光,我便放谁走,如何?”   周身迷雾突兀地消散,纸醉金迷的长安幻夜已然不再,两人惊恐地看见破败的寺庙,该摆放神像的地方空空如也,四周却跪满了人。他们似乎被什么法术困在了地上,不得起身,一时之间,哀哭声、呼号声四起。   老六急起来似乎容易结巴:“五……五哥,不能杀人!”   老五却仿佛被方才他说的“便放谁走”吸引,呆滞地接过了神秘人手中那把长剑,神秘人十分满意地看着他走了两步,却不料他突然转身,将那把剑刺向了那个神秘人。   他转过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小六,快跑,跑啊!”   那神秘人有一分错愕,他怒极反笑,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身形如风地拦住了刚想要跑出去的老六,细长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小可怜儿,你想跑到哪里去呢?”   老六吓破了胆,却仍然哆哆嗦嗦地吼道:“我……等我出去,我去永嘉四绝门寻旁人来主持公道!你……你……”   神秘人听见“四绝门”之后,却反常地顿了一顿,随后松开了手,轻笑道:“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他松手之后,老六便没头没尾地跑了出去,他顺着庙前的路直直地跑着,竟然没跑多久就看见了城门。   同时他听见那个神秘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我和你的兄弟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下章打完副本儿~ 第74章 幻灭   江湖传闻, 当年唯一一个从幽城幸存下来的修士,在四处求救之后, 又回到了幽城。   许多人不解, 那样一座鬼城,死了那么多人, 侥幸逃脱之后, 怎么还会想着回去。可他就是执拗地回去了,不仅回去, 还再也没有出来过。   在“生灵”的末尾, 飘渺的大雾当中, 那布衣修士回过了头, 一片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 顾陵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方才客栈中, 嬉笑怒骂、完全瞧不出少言寡语的“老挑儿”的脸。   故人何在?   归期无定。   可他却回来了。   生灵制造的幻境开始消逝, 最终归于最初三人见到的、拥有一尊高大神像的小寺庙。俞移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抽离,只是喃喃地念着:“我的妈呀……”   顾陵跪在地上,抬头望向那尊神像。神像镂刻得极为仔细, 即使不是活物, 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楚少女的一丝一毫,飞扬的长发, 含情的唇角,摄人心魂的眉眼——几乎不可能存在于世间的美貌。   只有最想念她的人,恐怕才能雕出这样一尊神像。   “所以, 当年幽城之人,并非洛久安所杀?”周自恒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尸骨,沉吟道,“若按这生灵中的场景,那带着长纱的人该是江拂意才对,也只有他才对这些人有这么大的怨怼之情,可是江拂意当初自尽在洛久安怀中,分明是已存死志,而洛久安更是谈不上堕魔……”   “是啊,他该本就是魔族之人,”俞移山十分赞成地点点头,“堕魔一说,或许是当年四绝门不想真相告知天下而编造出来的,江拂意也定然没有死成,只是瞧他情根深种,甚至愿意为了对方去死,怎么会后来反目成仇,甚至……”   亲手诛杀。   顾陵脸色白了一白,没有任何预兆地想到了萧宁。听说当日他“自尽”之后,萧宁叫人挖干了寒涧,寻不到他的尸骨,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顾陵又苦涩地笑了一声,管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当日寒涧边,他一番话已让他心如死灰,纵身跳下去的时候,他可想过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是爱意、怨恨、怀疑都变了质,咽不下去的一口气罢了。   反正他也没有办法知道真相,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仇人去死吧。   俞移山见他发呆,不由叫了一声:“阿陵?”   顾陵还没回答,庙前大雾当中便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周自恒还以为是带着长纱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同风“噌”地一声出了鞘,不料走近了些,三人才发现,出现在庙门口那个人,却是刚刚的“老挑儿”。   俞移山看见他就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是人是鬼?”   老挑儿苦笑道:“我自然是人。”   他一顿,便道:“相信几位公子已经知道了,当年……我侥幸未死,回来之后被那带着长纱的男子困到了城中。我几个兄弟虽为鬼魂,但是冤死不得投胎,只得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这城中,我搪塞他们道我们是为了钱财打扫这里,总归要为他们寻个念想。”   “我看不然,”顾陵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你又见过那神秘人是不是?他让你帮他打扫这里两年,便许你的兄弟们还魂?”   老挑儿面色突然一变,俞移山见状,“哇哇”地叹了两声:“还魂复生?不是吧,这样的话你也信,他若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早就在修真界搅出血雨腥风了……”   顾陵却道:“不一定,毕竟……两年之期还未到。”   “我知道几位公子并非凡俗之人,不告知真相也是好意,”老挑儿长叹一句,“他……你们根本不知他有多恐怖,每日子时之后他都有可能会回到幽城来,有时形似疯魔,我们都不敢跟他碰面。我出来这一趟,便是告诉几位公子,赶紧随我回去吧,他若发现幽城还有活人……”   他还没有说完,庙门便被狂风一吹,大雾霎时涌了进来。顾陵退后了几步,道:“无妨,今日我们,就是来找他的。”   话音刚落,几人又嗅到了熟悉的美酒气息,小小的庙内转瞬间变了一个模样,当年六个修士闯进来看见的长安幻夜,清清楚楚地复现在了眼前,只是楼中多了一尊方才庙中的神像。   老挑儿吓得一惊,转头就跑,不多时便在大雾中失去了踪影。顾陵尚未转过头来,便感觉一具躯体攀上了自己,美人体香在鼻尖扩散开来:“公子,喝酒吗?”   他一把将这美人甩开,美人也不气,笑眯眯地走了。旁边俞移山身边的美人却没有这么好打发,他瞧着一个女子将葡萄喂到他嘴边,俞移山道:“对不起姐姐,我不喜欢吃葡萄。”   另一边一个身着胡旋舞裙的女子也凑到了他身边,于是俞移山十分耐心地解释着:“姐姐,我喜欢男的,你看见那边那个小伙子没有……不是那个,是那个高的,那是我道侣……”   顾陵:“……”   周身一片喧嚣,在下一个瞬间却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人定格了一般,就连杯中倾洒的酒液都停在了半空。顾陵抬头,看见一个男子悠然地从楼上走了下来,解下了自己的长纱斗笠,露出美到雌雄不辨的一张脸,声音也好听:“顾陵。”   顾陵紧紧地盯着他这么多年没有老去半分的脸:“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认识你唇间那颗痣,”江拂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纤长的手指提着一壶酒,“我跟你师弟比较熟。”   “你认识萧宁?”顾陵更加惊诧,“可你们从没有见过面……”   江拂意仿佛听了什么笑话:“哎呀,我从前就和他很熟了嘛,你忘了你死了以后,是他来苦苦地求我救你的。”   周自恒和俞移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顾陵却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面色惨白的退了一步,喃喃道:“你……”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是夏河镇中,我与他遇见的那个黑衣人?”   江拂意提着酒壶喝了一口,想了想道:“啊,那不是,那是你另一个老熟人,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们想寻我,甚至寻到了这里来,说吧,找我做什么?”   在幻境当中,他出现的时候总没什么表情,分明是月华般冷清的人物,眉目之间都带了几分化不开的愁意。如今这些却全都消失了,顾陵看着江拂意解下斗笠的一瞬间,身上幻化出了一件绣着金线的红色长袍,更衬得他宛如摄人魂魄的艳鬼,眉目间残存了他母亲十二分风流,一颦一笑都是流转的媚意。   俞移山几乎都看痴了,良久挥了挥手道:“唉,江师兄!江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在后山见过你吹笛子,你当时还说让我常去来着。”   江拂意瞥了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笑开:“啊,严华座下的熊孩子,你还叫我‘神仙哥哥’来着,可是你再也没有来过啊。”   “我不是故意的,”俞移山吐了吐舌头,愁眉苦脸地说道,“当时被师尊抓住了,罚了好几天,打得我连床都下不了,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下山啦。”   江拂意虽是笑着的,眼神却漫不经心:“是吗?”   周自恒抬着宽大的袖子一挡,便遮住了俞移山的视线,他冷着一张脸道:“我虽该称你一声前辈,可幽城这些人命是否全部葬于你手?洛久安不过替你背了个虚名而已,你……”   他还没有说完,江拂意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红绫像是有了生命,敏捷若长蛇地蹿到了周自恒的颈边,方才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眉目之间都带了些凌厉的狠绝。   “不懂礼貌的小辈……”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永远都不许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周自恒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俞移山吓了一跳,连忙道:“江师兄,误会误会!我们之前对你没什么了解,从今以后一定不会,一定不会了!”   江拂意这才收了红绫,道:“我挺喜欢你的,好好教教你这位朋友吧。”   他转过身来,看向顾陵,笑起来:“怎么,你和他又吵架了?”   顾陵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哎呀,小孩子那么喜欢你,你死了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就多包容一下嘛,”江拂意笑道,“这都两辈子了,怎么还闹这些有的没的。”   他懒洋洋地倚在楼梯的把手上,周身是凝固的长安幻夜,他已经与那幻象融为一体,他们三个才是外人。   “我们来寻你,是想问问你,缝魂洞暴动……”虽然看得出他喜怒无常,但顾陵还是问道,“是否与你有关?”   江拂意突然抛了自己手中的酒壶,那酒壶也与周围所有东西一样,霎时凝固在了空中。他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好几道红色的光线,映得他眉目生辉。   “缝魂洞暴动一事……”江拂意慢慢地说,“我知道,但我没管,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面上笑容似真似假:“说实话,看你们修真界的人自相残杀乱成一团,我才更高兴些。”   “可你当初去试剑大会……”顾陵道。   “对啊,我心情好,给你们一个提示,可你们谁都没看出来,”江拂意很不高兴地说,“清江也是个有本事的,我现在倒希望他真的能打开缝魂洞,让我瞧瞧,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人心更黑的东西。”   他说着,下意识地轻叩着手指。顾陵觉察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   “谁说与你没予溪団对有关系?”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你知不知道,洛久安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险些没写完,写完二更后从图书馆回宿舍下了暴雨,没有带伞的我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人来救qaq   副本打完了,明天小九上线=w=   每日一问:明天我能继续日万吗?—— 第75章 前世其上   江拂意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顾陵本以为他会像方才一样发怒,谁知他却没有, 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道:“是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顾陵还没来得及说话, 江拂意便继续道:“他蠢得可笑, 自己给自己加了一堆罪名,仙道百家容不下他, 我也容不下他。我用赐给他的长剑, 亲手把他钉在了云宫台的石柱上, 血流了一地。”   他忽然又开心起来, 伸手将方才扔在半空中的酒壶拎回来喝了一口:“但是你也知道我有私心, 不想把他留给修真界那群人, 于是我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了, 如今还在这幻境当中呢, 你想见见么?”   顾陵死死盯着他熟悉无比的手势,没有说话。   “你们若无事,便走吧, 我念你们与我几个故人有旧, 不愿意为难你们,”江拂意缓缓地转过了身, 往楼上走去,华丽的红色衣袍在顾陵视线当中刺得眼眶生疼,“但你们若不走的话, 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等等,江师兄!”俞移山从顾陵身后挤了过来,嘿嘿一笑,“我还有件事情!”   江拂意好脾气地转过了身,斜挑了自己漂亮纤长的眉毛,笑道:“何事啊,小师弟?”   “那个,方才我在幻境当中看得不太仔细,但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当初这庙中之人都没死的时候,”俞移山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眯着眼睛道,“漂浮在他们周身的红色幻术,应该名叫‘东隅之血’吧。”   “哦?”美得摄人心魂的眼睛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顾陵能够看出,此时江拂意才是真正在仔细地跟他们说话,“所以?”   “这门禁术名列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二,但存世并不久,当初我为救人,曾经试着修炼过,”俞移山观察着他的神色,说道,“当初我还好奇,为何师尊留给我的一个破锦囊当中会有这样的禁术,我又为何练得这么快……见到你以后我才明白了。”   他惬意地仰起头来,笃定地说:“江师兄,这门禁术,是你创下的吧,当初幽城的满城人命,就是你第一次试炼的代价。”   江拂意深深地低着头,长发未梳,遮挡在他面前,让几人皆看不清他的表情。   俞移山却面对着他,突然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周自恒刚刚开口,俞移山便用难得严肃的声音道:“自恒,你跪下。”   周自恒不明所以,但见他如此严肃,便也跟着他跪了下去。江拂意抬起头来,眼中含了几分笑意,他懒洋洋地说:“小时候我就觉得,严华座下,数你最聪明。”   “那日你只身到云宫台劫狱,又不求回报,我与自恒该谢你。”俞移山没有起身,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师尊……”   “不必言谢,你师尊座下如今只剩你一个人,我欠你师尊良多,此番弥补一二罢了。”江拂意挥了挥袖子,示意他起身,俞移山却不肯动,只定定地说:“你虽救了我们,但是你想做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周自恒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顾陵似懂非懂,江拂意的脸色却在一刹那变了,他一甩宽大的衣袖,手中的酒壶没有如往常一般停滞在空中,骨碌骨碌地滚了好远。   沉默良久,江拂意才再次开了口,笑意之下是浓重的杀气:“好啊,我倒要看看,就算你们拦我,又能做得出什么来。”   周遭的幻象在一瞬间扭曲,仿佛一幅被搅烂了的画一般四处零落。俞移山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顾陵,飞快地退到了庙门口。   顾陵召出秉烛,冲着扑面而来的红色光线一挡,却被那力量掀翻到了门外。他也顾不得什么,爬起来便拼命地顺着庙门前的长路直直地跑去,黑色高大的城门在雾气当中逐渐显形。   “快跑快跑,我刚刚说的几句话,把他惹火啦,”俞移山左手揪着顾陵,右手扯着周自恒,风风火火地朝城门跑去,脸上居然不见多少惊慌之色,“快跑快跑,再不跑就被他打死了!”   周自恒冷着脸喝道:“你明知道他会发火,为什么还要说?”   俞移山没回答,只是忙里偷闲地把脸凑到了他的肩头蹭了蹭。   于是周自恒更生气了。   顾陵听见了风中江拂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城中竟似九天之上的神谕一般:“就算你们跑得出去,你们也阻止不了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   后半句话被吞没在了呼啸的风声当中,三人已经跑出了城门,顾陵一不小心绊倒在了地上,他转过身去看着身后高高的城门,和城门之上月明星稀的晴朗夜空,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萧宁做了个很熟悉的梦。   他梦见的场景与现实似乎很不一样,顾陵在他梦中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从他幼时记事起,便开始带着几个师兄一起欺负他。   折辱的手段比现实更甚,他们想方设法地栽赃陷害他,有时还会故作正经地叫他去做些奇奇怪怪的体力活。他在烈日下下山提水,大汗淋漓地回到丹心峰之后水桶却被人一脚踢倒,几个师兄在摇曳竹林前笑成一团,他看见顾陵熟悉又陌生的脸。   “小九,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呀。”   他的童年,乃至少年的半段,都被这些噩梦一样的记忆所占领,整个终岁山都没有一个可以说半句话的朋友。只有师尊有时会呵斥那些取乐不知疲倦的师兄们,温柔地带着他去上药,摸着他的头哀叹道护不了他,告诉他要他自己争气,有朝一日变得强大之后,便不会再被这样折辱了。   当时他跪在师尊座下,挺直了伤痕累累的后背,想,师尊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   萧宁想,或许是在他内心深处刻意将从前的不堪放大了百倍千倍,而模糊了所有温情的画面,才会做如此可怕的噩梦。   他在这样的折辱之下一日日地长大,无人之时除了刻苦修炼从不做别的事情,只为有朝一日变成师尊口中“强大的人”,再也不受这些细碎的折磨。让那个人——拜师之时曾经喝过他的茶、被他放在心尖儿敬爱的那个人,重新正眼看他一次。   他经历了许多和现实相似的事情,大师兄突然失去神智、三师兄缠绵病榻多年死得无声无息,顾陵在他弱冠那一年突然受了重伤,被师尊带回自己阁中修养。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顾陵,试剑大会前一日,却突然在丹心峰的竹林中撞见。   他的师兄不知何时失去了先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瘦得几乎快要脱形了,衣服也没穿好,前胸的带子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瓷白的皮肤。他用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尾处通红,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也是第一次,面对着这个曾经对他颐指气使的师兄,萧宁内心深处升腾出一片暴虐的征服欲。   这个样子,比起平日里恶毒微笑着、或者衣冠楚楚的样子顺眼多了。他打量着对方,心中带了些恶意地胡思乱想,怎么不头发再乱些、哭得再委屈些,软着嗓子向他求一求饶——光是想到这个场景,他便觉得自己头脑滚烫,连血液都被烧热了,陌生的欲望吞没了所有的思绪,尖叫着要将他拉到深渊里去。   他说了什么话,其实他也没听到心中去,只是怔然地盯着他眼角刚刚溢出的一滴眼泪,暗叹着,师兄哭起来可真是好看,若是日日都让他流泪,那可就太好了。   不过理智最后还是让他从这种陌生的情绪中抽离了出去,他皱着眉甩开顾陵的手,冷道:“你为何想要我离开终岁山,你便如此想当这个首座弟子么?”   他看着一向高高在上的骄傲之人变成如今这个脆弱的样子,似乎风一吹就能将他吹散,快意几乎要突破胸腔,炸裂到眼前来。   顾陵在他面前低着头,长发挡了半边脸,话语颤得破碎:“不是……”   “你想要,那你便好好修炼,自己去抢,”萧宁努力压抑下心中反常的欲望,转身想走,“你让我走,我凭什么走……”   “算我求你……”   他诧异地听见顾陵在他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满脸都是眼泪。可这有什么用呢,他早已不相信他的眼泪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出新的苦肉计,他若是心软一点点,说不定竹林之后就会冒出几个师兄来,哈哈大笑地继续嘲弄着他的愚蠢——这种把戏,他实在是经历过太多次了。   他转身离开竹林,风将周身竹叶吹得哗哗啦啦地响,顾陵在他身后凄厉地唤着他,若是小时候,他或许还会为这样的声音动容,可是黯淡无光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曾经这样呼唤过,谁曾来为他动容过呢?   他还恶毒地想过,原来顾陵对这个首座弟子的席位看得这么重,若是想求他让出去,其实他还有更好的方法。若以一些他所渴望的东西为诱饵,说不定他明知是诱饵,也会义无反顾地一口咬上去。   不过是、心魔作祟罢了。   梦境虚幻又真实,他经历了和现实一模一样的事情,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罪魁祸首站在他身后,拿着鞭子毫不留情地一鞭一鞭抽到他背上,他感觉自己的灵力在这鞭笞之下不可挽回地四散、零落,最后只剩一片寂静。   连我唯一拥有的一点点东西,都不肯留给我吗?   那个黑衣人其实同样出现过好多次,他也同样信了他的话,信了自己的血脉,被他带回了魔宫。第一次上冥灵山之顶的时候他连鲜血都畏惧,可是天地孑然、一片漆黑,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他是不是怕血,也不会有人拼死来救他的性命,若是想要出人头地,他唯有靠自己。   魔宫内部势力错综复杂,他刚来之时什么都不懂,只靠着一股嗜血的狠劲儿才勉强爬上了权力的顶峰。那时只有一个人帮过她,那个女孩子是魔族某个长老的女儿,不知是不是看上了他精致的皮囊,当初竟然渡了一半灵力给他,也是靠着这一半灵力,他才勉强从废灵鞭之下撑了过来,没有永远地死在那一片污糟之中。   除了师尊,从未有人倾心相待过他,有这一个,绝对不能辜负。   可他一直都很明白支撑他活下来的东西是什么——是恨意,绵延无休,一刻不停地燃烧在他心底的恨意。他恨毒了顾陵,恨毒了师门那几个恶毒的师兄,恨毒了整个终岁山,在他被冤枉、被欺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半句话,就算是师尊,也并非完全相信他。   带着这样的恨意,他终于回到了终岁山,看着手下魔族众人将这仙门圣地屠戮殆尽,看着师尊在他面前横剑自刎,本想看看多年不见的师兄对这一切有什么反应,不料顾陵却在他来之前,在房中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流了一地。   他有些疑惑地走近了,看着顾陵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好看的眼睛中溢满了他无数次梦见过的泪水,苍白唇间朱砂痣颤抖着,却只能无力地吐出些血沫儿。   他暴怒地把此人带回了魔宫,召来了方施,咬牙切齿地说着:“你必须让他醒过来,倘若他死了,我便要你全族的命!”   方施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冷着脸为顾陵切脉,刚摸上便松了一口气:“行了,尊上放心吧……这公子是九命猫族后裔,有九条性命,死不了的。”   萧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被戏弄的愤怒。   “怎么……有九条性命就敢在我面前自尽?”他摸着面前顾陵的脸,表情宛如恶魔,“九命猫族,真是一场好戏……师兄,等你醒过来,我便陪你好好玩玩……”   方施在一旁收拾着针匣,他本以为是多么重的伤,没想到却碰见了一个不只拥有一条命的人。他转过身来,临走前又为顾陵把了一次脉,面色却有些不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尊上,你与这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仇人,”萧宁冰冷地回道,话语当中一点温度都没有,“我怎么能让他这么容易便死了,想得美。”   方施点点头,似乎也不想多管闲事:“那便无事了。”   方施匆匆告辞,临出门前还听见萧宁笑了一声,声音宛如恶魔——   “你是喜欢磋磨性命吗?”   “好……”   “我看你还有几条命陪我玩。”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造孽。   梦境从此处开始倏然变得浓墨重彩,许是与他自己的情绪有关,他孜孜不倦地跟醒来后的顾陵玩着游戏,想把过去许多年的一切都给报复回来。   他让他烈日下从山下为他提水上来,再一脚踹翻;他命他在铺满大雪的冥灵山一步一跪,懒洋洋地说着:“朝笙可还记得,当年那个雪天,你们几个也是如此对我的。”   身体不好又怎么样,反正他有好几条命,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没关系。   他不肯叫“师兄”,只笑着同对方玩打哑谜的游戏,奇怪的是他从前盛气凌人的师兄却一反常态,全盘接受了他所有的折辱,沉默寡言,即使在雪地当中被冻得昏过去,都不肯向他求一句饶。   直到有一日。   救了他一命的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偷偷在他的茶水当中下了药,却被他发现,恼怒地责骂了一通。回到宫中他未再发现那杯茶水,直到走近了圈|禁着顾陵的床榻,他的理智才“砰”地一声,瞬间炸得七零八落。   红纱幔铺天盖地,他看见顾陵与他梦中的场面完美重合,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眼尾薄红,被升腾的欲望折磨得缩成一团,死死地抱着被子喘气。   不过没有在梦中出现过的是,他做梦一般,听见那个神志不清的人一声声唤着——   “萧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可怜,容易被自我拉扯着折磨成怪物(摸下巴   待会儿大概还有一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达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前世其下   □□|迷乱。   飘拂的红纱幔间他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的渴望是什么, 柔软的唇,含情的眼, 沙哑的呢喃, 死死扯住纱帐、宛如玉骨一般的手,在他怀中抽搐着落下的眼泪……   食髓知味。   但他却在顾陵的肩头发现了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萧宁想起当初他在师尊房中衣衫不整的样子, 想起那一夜四处寻他不得,竟在师尊房中发现他。   他想起方才情到深处, 顾陵怕得浑身发抖, 颤抖得不成样的唇间含混地念着, 那不成调的三个字, 如今回想一片了然, 他竟然在叫师尊的名字。   怪不得想去做那个风光的首座弟子。   怪不得宁愿跪下都要求他。   他看着尚在沉睡的顾陵, 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顾陵被他吵醒, 迷迷糊糊本不知他在发什么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脸却突然白了。   萧宁低头看着他, 看着他似是惊惧, 又似是痛苦,最后情绪不明地抬起头来看他, 眼神蒙着水光,他伸手勾住对方的下巴,戏谑道:“朝笙要是早像今日一般勾引我, 来给我做个侍妾,说不定当初我便不会毫不留情,杀光了终岁山上那群蠢货了。”   他好久没有见过的眼泪,终于又挂在了他的脸上。   顾陵屈辱地闭上眼睛,似乎是想要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努力去无视他所说的话,但不知怎么,这次却没有憋住。于是萧宁便仔细地看着他在自己的手中哭到哽咽,薄红的眼皮细细碎碎地抖着,仿佛伤心到了极点。   真是可笑……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伤心呢。   他将他禁锢在怀里,贴近了他的耳朵,无比亲昵、又无比恶毒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浑话,怀中单薄的身子挣扎了几下,最后却一动不动了。   他听见顾陵说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声音破碎到沙哑,几乎不成调。   “萧宁,我好恨你。”   萧宁一把把他扯了回来,按在怀中恶狠狠地亲吻,混乱地说着:“恨我?你以为,我就不恨你吗?”   多了这一项乐趣之后他几乎将从前所有的折辱手段都弃之脑后,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把当初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蔑视他的人恶狠狠地磋磨尽了傲骨,只禁锢在自己身下,让他只因为自己疯狂、流泪、失魂落魄,情|事食髓知味,简直没有比这更加让人兴奋的事情了。   他知道顾陵一向是惜命的人,到了他身边从来没有尝试过逃跑,也从未自尽过,他一边为这样的怯懦而不屑,一边又感到隐秘的庆幸——既然不会尝试逃跑,既然不想丢掉性命,那么我无论做怎样过分的事情,你都奈何不得我。   有恃无恐而已。   后来他突然觉得厌倦,想要玩一点新鲜的把戏。恰好有人为他送来了能让人暂时失去记忆的丹药,他抱着一颗玩笑的心,把那药给他喂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顾陵果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萧宁乐得演戏,告诉他他本是人界平凡的人,上山遇难被他所救,他喜欢他,想让他留在身边。失去记忆的顾陵果然比之前有趣多了,会红着脸接受他所有的柔情蜜意,甚至还会给他一些好笑的回应,他不来的时候,顾陵便经常在房中抄他曾经写下的“生岁不满百”。   忘记了是哪一日,萧宁处理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刚刚推开房门,便感觉房内散着长发的美人一把抱住了他,鼻音浓重,还带着些委屈:“你好几日没来看我了……”   “没来看你又如何,怎么,盼着我来?”萧宁懒洋洋地一把揽住他纤细的腰,把人抱回床上去,顺口问道,“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嗯?”他看见顾陵红着脸,很小心地说,“我……我的确喜欢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我会喜欢你,我……我想在这里一直陪着你,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就会天天来看我了?”   “你说什么?”   萧宁突然呆住了。   太可笑了,这简直太可笑了。   心心念念恨着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就爱上他?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愤怒,这愤怒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顾陵这副样子,他本应该感到快意才是,心中的情绪却是莫名其妙,让他忍不住做出一些更奇怪的举动。   “我说……我喜欢……啊!”   萧宁几乎是愤怒地一把推开了他,顾陵重重地栽在床榻上,还未反应过来,萧宁便欺身压了上来,翻涌着红色的双眼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想唤醒什么东西。   顾陵呆滞地盯着他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   “滚……滚开……”   “哈哈哈哈哈,师兄,好玩吗?”萧宁也不反抗,大笑着跌到了地上,哈哈大笑,他似乎快要笑出眼泪来了,“师兄方才好傻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他看见床上那个本该让他憎恶无比的人突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单薄的身子,慢慢地蜷缩到了床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衣襟,用力得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他浑身颤抖着,似乎在死死压抑着什么,连唇间那颗朱砂痣都在颤抖,与从前一样,好看得让他头脑滚烫。   萧宁凑身过去,恶狠狠地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你倒是说话啊!”   “好玩……”顾陵咽声答着,眼泪顺着眼角滴在萧宁的手腕上,冰凉无比,饶是如此,他唇角间却勾出了一个笑容,“好玩,看见我这副可笑的样子……你高兴吗?”   那天夜里,他竟然自尽了。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但就这一次,便让他险些失去这个心目中好玩的“玩物”。顾陵知道自己有九条命,寻常自绝经脉、上吊自尽对他通通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他在北辰宫放了一把火。   据侍卫来报说,入夜之后他便开始一张又一张地燃他前几日写下的信,信纸连带着火焰飘洒了一屋,像一场漂亮的祭奠。萧宁跌跌撞撞地闯到燃烧的北辰宫门口,捡到了一张荡在空中、被烧得只剩了半张的残纸,纸面上赫然是熟悉的“常怀千岁忧”。   他在大火之中抱他出来,他被那根玄铁锁链禁锢在房中,根本不可能逃命,遑论他根本就不想逃。顾陵脸上沾满了灰尘,衣角也被大火燎没了一半,嗅起来都是火焰的味道。   烟雾那么浓,他早就被呛得丢了一条性命,但所幸躯体没受到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若是毁灭躯体之后,就算萧宁能寻到大罗金仙,恐怕都救不回他的性命了。   没关系,那夜之后,萧宁跪在他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反正他又不会死,大不了再让他喝一碗丢失记忆的汤药。那样明日晨起之后,他就又能看见一个崭新的顾陵,没有记忆,干干净净的,不恨他,也不爱他,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想怎么样都可以。   但不知是心里哪里不对,当顾陵再次醒来的时候,他颤了两下嘴唇,竟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记得从前无论顾陵被他怎么折磨,还会哭,会闹,会愤怒,即使不会求饶,也会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次醒来之后,这些所有让他享受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   顾陵开始变得万分冷漠,无论他做什么事情,羞辱、嘲笑、强迫,都只会冷冷地把头别到一边,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周身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漆黑的夜里他在他身上发泄过自己的欲望,总能看见他眯着眼睛迷茫地看着半空中,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呼唤什么。   似乎是“小”,但也不知是“小六”,还是其他哪个师兄,他也没兴趣知道。看顾陵变成这个样子,萧宁只觉得空空落落的,本疲倦地打算放他清净两天,没想到他竟然再一次试图自尽。   随后便有了他第一次掉进往生古镜当中,看见的那一幕。   若不给他灌下一碗失去记忆的药,他还能怎么办?在这么多日子里,就算他后悔了又怎样,两个人山與早就把彼此所有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再也不可能寻到解药了。   顾陵被迫灌下了那碗药,在失去记忆之前竟歇斯底里地跟他摊牌,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虽有九条命,但也会痛啊……”   “痛?”萧宁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逼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你知道什么叫做痛么?你现在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当初弃我绝我叛我,恨不得把我打死在终岁山上的人是谁?践踏我一片真心,踩碎了还要跺上几脚的人又是谁?你如今这副样子,倒像是我欠了你什么一样,可我欠你什么?”   “就连拿我几条命来还你,都不够么……”顾陵轻飘飘地说着,他的声音像是狂风中被吹散的落叶,“我告诉过你我有苦衷,可你信过我吗?”   “不够不够不够!”萧宁抓着他的肩膀,失态地大喊道,“苦衷?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的苦衷是什么啊,你什么都说不出来,要我怎么信你?”   顾陵的嘴唇颤了两下,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   北辰外种了许多桂花。   萧宁爱惨了桂花,又或许只是贪恋他的气味,命人在自己宫外栽种,又催动灵力让它快速生长,只盼能见一片香气充盈的桂花。可他更改不了四季时令,再努力也不能像在终岁山上一般无四季。   季节过了,花便该落了,美丽的东西,都是薄命的。   药有失效的时候,中间又度过了一段时间,萧宁记得似乎是从某次自尽失败开始,顾陵突然变得惜命起来,甚至有时候会开口对他求饶了。   多快意,早就该这样的。   可他越是尽力要护着的东西,他越想抢走,不知是不是旁人加在他身上的煞气作祟,在那段顾陵惜命的日子里,他竟然变本加厉。   平日里动手就罢了,床榻上折辱也就罢了,他竟看见瞳仁一片猩红的自己对顾陵说,他要迎娶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小姑娘。   顾陵本该高兴的,不是吗?可他没有,他疯了一般,甚至想要动手杀他的救命恩人。萧宁记得最后一瞬,他被捆在高高的架子上泣不成声地唱着“四座且勿语”,他掐住他脖子的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在这之后的每个夜里,他回想起这个场面,总觉得他想说的是“再见”。   他抱着他的尸体坐了整整一夜,随后又唤回了方施,低声下气、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求对方再看几眼。可方施看都没看,便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尊上把他当仇人,不想让他死得太容易,连折磨都没受,但尊上早想让他多活些时日,便该节制些……九命猫族的灵血的确对修为有大滋补,但若是吸血太过,是会伤根本的,无论复生多少次,你以为这些东西能弥补得回来吗?”   “吸血……什么吸血?”   萧宁仿佛触电一般站了起来,冲他吼了一声。方施吓了一跳,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才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说:“这个……尊上刚把他带到魔宫里来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这个……但想着他是你仇人,也不好多开口。”   “你是说,当时他身上那些牙印……”萧宁觉得冷极了,似乎心都被冻成了冰,“脖颈上的、腿根的、手腕上的牙印……都是有人要吸他的血,才留下来的?”   方施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一拍大腿,有些懊恼地说:“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你留下的……是我办事不力,还请尊上责罚。”   哪里是别人办事不力,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萧宁低低地笑了一声,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自己抱着那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越笑越大声。   果真是……报应。   萧宁突兀地觉得呛了一口水,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湖水上银晃晃的影子。   还有九音没有遮掩的少年音:“恍兮,惚兮,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兮!已而,已而——”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前世自己也是到灵愿之岛来许愿,将鲜血放给神器恍惚,求得人世间的一丁点清明。   那些刻薄、喝责、训斥。   那些逃避、厌恶、反感。   假的,竟然全都是假的。   他还看见刚到北辰宫不久的顾陵,仔仔细细地在信纸上写着字。   “昔年之事,我有十分苦衷,不可尽然分说,但总能告知一二。若念情分,请夜半至宫后一见,若不肯信我,我必从此三缄其口,再不言此。陵笔。”   写罢他还觉得不够,顺手从窗外掐了一朵桂花,那时桂花开得还好,他也是真心地以为他一定会来,带着半分歉疚,想对他服一次软,告诉他,那些真的不是我本意,即使口不能言,总能想出其他办法让你知道。   那日的夜晚大雨瓢泼。   萧宁看见他穿了旧日一身白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宫后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任凭雨水哗啦啦地把他浇得冰冷。兴许是坐得时间太久了,有些冷,他伸手抱了抱自己,面颊上凉凉的液体冷冷地流进脖子里去,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刖蓝忧愁的脸一闪而过:“尊上看了信随手就扔了呢,我也不知尊上是怎么想的。”   他自己的脸也出现在记忆里:“你多番辱我,厌我害我,恨不得我死,还指望我能相信你?”   萧宁看见师尊丹心阁雕花的木门,看见一双手扒在门框上,拼命地叫他的名字。   “小九!小九不要管我!快跑,快跑!离开这个鬼地方,快跑啊!”   他看见顾陵在他面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嘴角绽放出一抹苍凉的笑容:“求生?不求生……只求死。”   萧宁坐在他的棺材之下,有些恍惚地想起。当初为了把顾陵抓来,他特地建了北辰宫。   他是怎么想的来着……北辰宫外有桂树,他该喜欢些的。   后来北辰宫也烧了,他只来得及草草地收拾了收拾,本想着若他能够像没有恢复记忆那样留在他身边,他永远和他一起住在那里,再也不做让他伤心的事了。   这偌大的宫室空空荡荡的,太冷了。可他怎么还能奢求他能回来呢,就连那些失去了记忆的快乐日子,都是他偷来的。   “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   “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教秉烛,高曾惜分阴。”   “……”   那些在风中飘荡的声音,到底是谁在歌唱呢?   他还想起自己前生知道了一切之后几近疯魔,走遍大江南北,求了所有该求的、不该求的人,只为求他重新复活在他面前。如同年少一般趾高气扬也好,如同背地里望着他饱含深情脉脉不得语也好,只要他能活过来,不再是棺中冰冷的尸体,让他做什么都甘愿。   后来他自尽在他的棺边,用那柄与他的秉烛同出一炉的长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自己在唱——   “将军久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萧宁猛地从往生古湖当中浮起,九音接过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却惊诧地发现他在哭。   满脸上不知是湖水还是眼泪,少时冷漠、长大后嗜血的魔尊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他紧紧地抓着九音的外袍,嘶吼了两句,随后泣不成声。   “你……”   九音看见萧宁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知道么,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九音:不,我才是(算是个剧透23   我居然日万了三天,感天动地(被自己感动),明天若不疲倦就继续……   注:   1.   那句“恍兮,惚兮……”改编自《论语·微子》,原文“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特此注明。   2.   四坐且勿语,听我醉中吟。池塘春草未歇,高树变鸣禽。鸿雁初飞江上,蟋蟀还来床下,时序百年心。谁要卿料理,山水有清音。   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教秉烛,高曾惜分阴。白发短如许,黄|菊倩谁簪。   ——辛弃疾《水调歌头·醉吟》   3.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感谢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想吃咸菜 1个   啾咪,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小七   三人从幽城逃出之后并未走太远, 在离幽城不过五十余里的一座小城中稍作休息。   这小城算不得繁华,也不算落败, 三人随便寻了家街边的小酒馆儿。俞移山永远都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 坐下之后便点了两壶酒,顾陵觉得有些饿, 便点了一碗醴酪, 拿着汤匙漫不经心地搅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自恒向来不爱喝酒, 坐下之后就开始生闷气:“你方才说的那一大通, 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做什么, 什么两个月, 为何说话跟打哑谜一样?”   “来来来, 先吃点东西, ”俞移山殷勤地将刚上来的点心推到他面前, 笑道, “刚才我胡乱说的,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诈他一诈。”   顾陵抬起头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周自恒转过头去问他, “诈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要那几个修士等他两年,难不成这两年过去, 他真能引魂复生不可?”   “大师兄,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复生之术吗?”顾陵突然就不笑了,他低着头, 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下那碗醴酪,问道。   “这……”周自恒一怔,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谨慎地答道,“复生之术听起来未免离谱,修真界历史上还从未听说过有这等事,但若是有人术法高妙,钻研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俞移山拿着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笑得像一只小狐狸:“阿陵,你相信这世上能有人真正钻研出这复生之术吗?”   “我信,”顾陵毫不犹豫地答道,随后又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但我心中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还没有说完,一群孩子便从露天的小酒馆外咯咯笑着跑过,有一个个子矮些的拉在最后,三人听见他奶声奶气地唱着:“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恰好小二端着他们刚刚点下的食物上来,顾陵向外瞥了一眼,向那热情招呼的小二问道:“小二哥,我听这群孩子都在唱什么‘出不入兮’,这种复杂的曲子,他们怎么唱得这么熟?”   那小二也是个多话的,听他这么问,便热情地答道:“嗨,这事儿说来也奇怪,上个月咱们城里来了个小道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支了个摊子替人算命消灾。咱们看这小道长太年轻,也不敢找他算啊,他也不在乎生意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就和这群街上的孩子玩儿,这词儿啊,恐怕就是他教的。”   俞移山听完便乐了:“跑到这种地方来支摊儿算命,妙哉妙哉,也不只是个怎样的妙人,这不是我当初最想干的事儿吗?”   小二笑道:“客官一看便是功力深厚,那小道长却瞧着像个骗子,咱们也不是没人找他去算过,可他说的话乱七八糟,没几个人听得懂,算命的人要问吧,他就会满嘴说‘客人说得对’,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人在哪儿?”顾陵还没听完,便突然站了起来,“平日里可一直在这城里?”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答道:“咱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只知道他是每日早晨来四处摆摊儿,入夜便收了东西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平时寻也不好寻……”   他见顾陵似乎想要出去寻他,便道:“客人不必着急,您若是想寻他啊,便安心在这坐着便是,他每日傍晚收摊之后,都会来小店喝上一碗酒的。”   听他这么说,顾陵才重新坐了下来。小二为他们搁下东西后,又转身去招呼别人了,俞移山用手指“哒哒”地瞧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此地近冥灵山……”   顾陵沉默了一会儿,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他不是个坏人。”   周自恒这回倒是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他拍拍顾陵的肩膀道:“小七是妖族之人,恐怕知道些什么,此地近冥灵山,又近幽城,他应该一直在关注着我们的行踪。”   “所以他这是在等我们啊,”俞移山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道,“小七这孩子我之前还觉得不灵光,现在看来竟然是我看走眼了,失策,失策。”   三人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天色昏红,顾陵刚刚把俞移山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喝光,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一壶桂花酿。”   那男子身着白衣,白色兜帽将头脸一起遮住,若不是听到他的声音,顾陵还真认不出来。白裕安拎着那壶桂花酿,无比自然地走到了三人中间坐下,声音压得很低:“大师兄,二师兄。”   周自恒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你有师兄?我以为你这些年恩义道德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你二师兄对你这么好,你连他都害。”   白裕安也不生气,伸手为顾陵倒了一杯酒,乖顺地道:“大师兄说得是。”   “你——”   “好了,大师兄,”顾陵转头制止了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小七,你在这里等我们,是想说什么?”   “师兄听见那群孩子唱的《国殇》了吗?”白裕安仍然没有摘下兜帽,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妖族收留了谢清江和左挽山,私下里与江拂意也有来往,萧宁表面上说是要修补缝魂洞,实际上早就跟他们达成协议了。”   “你那天制造瘴气,想要杀的人是谁?”顾陵却毫不惊讶,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当时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想杀萧宁?”   白裕安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周自恒和俞移山几乎从未见过他发火,都吓了一跳。顾陵看见他砸在桌面上那只手愤怒得发抖:“师兄,我自小跟着你长大,大家也对我极好,我虽知师尊素与妖族有勾结,但从没想到他会那样对你……”   顾陵突兀地想起自己被谢清江圈|禁的那两年,虽然大部分时间意识昏昏沉沉,但他总有清醒的时候,他记得冉毓最常来,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然而还有些深夜,他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哽咽。   哽咽声很轻,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求过……求过梵落花,求过谢清江,他们不肯放过你,我真的很没用,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白裕安在他面前垂着头,似乎愧疚到了极点,“后来萧宁来终岁山,把你带走了,我当时还很高兴,我心想,你对他那么好,为了他性命都不要了,他总归也会对你好些。”   顾陵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白裕安就抬起了头,一向闪烁不定的眼睛竟然愤怒得充满了血丝,这个师弟是他所有师弟当中几乎最不起眼的一个,从小就不爱说话,卑微、怯懦,永远只会说“说得是”,他从未想过能看到他这个样子。   “结果呢,你跟他一起回来,形容憔悴也就罢了,他竟然把你骗得团团转!”白裕安抓住了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说,“师兄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们一起往寒涧走的时候,心里有多愤怒,他明知道师门之下几个兄弟都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明知道纵容妖族在终岁山布善恶之门会造成什么后果,他竟然还能在你面前装出那样一副样子来!你说,他虽装出样子来,对你却有几分真心?”   顾陵垂着眼睛,低声道:“此事……”   “我们几个从前经常凑在一起,说有了小九之后,师兄就开始偏心了,”白裕安嗤笑了一声,打断了他,“这也没关系,我们都是师门兄弟,即使我知我不配得你那些关心……但我也不能忍他至此,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他凭什么那么对你?”   他情绪十分激动,说到这里却突然伸出手来打了自己一耳光,顾陵叹了口气捉住他的手,沉声唤他:“小七!”   “对不起,师兄,”白裕安颤着手,不敢抬头看他,“我不能背叛落花长老,我知道我少时通风报信,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可我,可我……”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顾陵伸手,如从前无数次一般,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敲,恨铁不成钢地说:“笨死算了,你以为你杀得了萧宁吗,就算我发现不了,你以为他真的发现不了?不过是没说罢了。”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但总要试一试,”白裕安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就算失败,还能勉强给你个暗示……”   俞移山在一旁“啧啧”了两声,道:“没想到,我从小看你就不怎么灵光,竟有这般胆识,不得了不得了,阿陵,你真是太会带孩子了……”   “闭嘴!”顾陵横了他一眼,继续问道,“小七,你可知道妖魔二族勾结,到底是想做什么,缝魂洞开则天下大乱,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始灵现世首先吞噬的便是妖魔二族,到时候他们自身难保。”   白裕安摇了摇头:“其实具体事宜,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好似江拂意有对抗始灵的方法,吞并修真界和整个人界一直都是妖魔二族最想做的事情,即使是萧宁……”   他晃了晃头,继续说:“师兄,如今我唯一信的人大概便是长夜仙尊,你们三人若决意要管这件事情,便速速回终岁山,将这些告诉长夜仙尊,请他一起想办法。”   顾陵点点头,问道:“那你呢,你还要再回妖族?”   周自恒忍不住道:“什么落花长老,为何不能背叛,你回去干什么?我知道你从小就不是有坏心眼儿的孩子,何必如此为妖族卖命?难道,你的亲人在他们手上?”   白裕安没有回答,再次摇了摇头,他站起来,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向三人拜了一拜,道:“若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告知三位师兄的,还请三位师兄,万勿保重……”   顾陵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片昏红的暮色当中,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冥灵山的黑夜来得格外的早,夜间更有助于妖族吸收灵气增补修为,白裕安回到冥灵山的时候,月亮都已露了点影子。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妖族的议事大堂,还没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听见议事大堂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到哪儿去了?”   他吓得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勉强维持着淡定,立刻跪在了地上:“长老,我……”   梵落花从一片黑暗中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她还穿着那件绣了探花的缎光丝绸襦裙,面上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和善,只是口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如今到处都不安宁,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白裕安把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勉强说道:“长老说的是。”   梵落花含义不明地蹲了下来,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白裕安吓得几乎面如土色,他结结巴巴地唤道:“长,长老……”   “最近知道你经常去哪儿的时候,我可真是太伤心了,”梵落花对着他和善地微笑道,“我以为上次在终岁山,你主动暴露身份以后吃的苦头,应该让你长记性了,怎么,你竟是一点儿都没有记住,还要重蹈覆辙吗?”   “我不敢,不敢……”白裕安盯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哆哆嗦嗦地说道,“长老,我……”   梵落花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面上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敢不敢的,你都已经做了,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呃……”   她掐着他的脖子,甩手便扔到了墙角,白裕安只觉得痛得心肺都要咳出来了,他瑟瑟缩缩地蜷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说:“长老……”   梵落花却不感兴趣地拍了拍手,似乎方才的动作脏了她的手一般,她向外走去,顺口吩咐道:“清江和挽山不是说,还缺个试炼容器吗?你们把他送过去吧,好歹是熟人,用起来也方便些。”   白裕安几乎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胳膊却被周身黑暗当中几个看不见脸的妖物抓住了,他们拖着他往外走去,白裕安一边挣扎,一边朝着梵落花离开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喊着——   “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疯狂循环长安十二时辰的各类主题曲,请大家跟我一起pick我的爱豆——宝藏男孩作词人李白qaq   陷入自我怀疑:今天日万能写完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木凌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沐南伊人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惊鸿   终岁山中无四季, 沈长夜从前鲜少到丹心峰来,他背着手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 看着空空荡荡的丹心阁, 忍不住叹了口气。   然而并无停留。   他顺着丹心峰后的小路,没有御剑,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又走上了另一座山头。   泛着金光的结界在面前闪烁不定,他抬了抬手, 解了面前的结界, 站在路口犹豫了许久, 才下定决心, 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破败了的阁子。   那阁子似乎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连正门上都结了蜘蛛网, 窗纸都破了, 风声掠过, 还能听见空洞的响声。两侧种植的奇花异木也因长久无人打理而枯萎,横亘的、腐朽的木头突兀地拦在台阶上,还有一群鸟儿听闻人来, 成群结队地飞走了。   沈长夜抓住自己的衣襟, 感受着来自心口的剧烈疼痛,随后强忍着这疼痛, 又往里走了几步。   门栓腐朽,打开的时候还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每走一步, 都有腾漫的尘灰在他脚下四处飞散。   当年……   当年初上终岁山之时,他们四人还并未有后来如此之高的声望,毕竟年轻,甚至不能免俗。他还记得当初映日兴高采烈地为自己挑了最靠东的一座山,说如此便可成为终岁山上第一个看见太阳的人了。   四人结识的时候,他才十七岁。   清江与他是同门弟子,十六岁便在混乱的世道中提剑出来云游四方,打抱不平,他与清江性子略有些相似,皆是出尘、清冷、不爱说话的,两人当时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寻一个小门派,为世间匡扶正道,寻到天地之间的“大道”。   后来结识了挽山与映日。   挽山是个沉稳性子,随和贴心,办事总不出什么错漏,唯一的缺点就是瞧起来太不近人情了些。映日却与他截然不同,或者说,与他们三人都截然不同。   人如其名,还总是缠着他不放,他本是先与清江结识,但修真界众人却将他与映日齐名,后来闯出一番名堂来之后,还为他们打趣般地起了个名号。   长夜北斗,映日晴空。   半分不错,未上终岁山之前,乃至更早的时候,他本就是个宛如烈日一般的少年。   年少成名,家世好,灵力高,天赋异禀,四人一同平定天悬之乱之后,世人也多以他为终岁山四仙尊之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得知是他偷练东隅之血之后,修真界众人才更加容不下他——这样本就完美得不似凡人的人,就该犯上些罪大恶极的事情,做下些十恶不赦的行径,才能证明谁人都不能免俗。   他还记得也是在云宫台上,那天也是个大晴天,烈日晃晃,他不顾一切地发动东隅之血,在一片猩红当中哑声嘶吼着——   “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这句话多次入梦,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证据确凿,冤魂充塞了整个映日峰,他甚至亲眼看见……怎么才能相信呢,即使内心深处相信,也无能为力啊。   他握着万古,闭着眼睛朝他刺去。   东隅之血发动之后,力量极其强大,他其实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整个修真界都不太可能有他的对手,但他还是刺了。   大不了就死在他手下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那样就不必逼我做出信还是不信的选择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万古捅穿了映日的胸膛,他没有反抗,或者说是不想伤害他,自愿死在了他的手下。临死之前还睁着那双曾经澄净无比、如今却被鲜血混浊了的眼睛问着——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柄贯穿过他胸膛的佩剑,被他在激愤之下用内力震断,从此以后成为了一把断剑。只要一想起这把剑曾经贯穿过年少好友的胸膛,想起他没有反抗,临死之前还在问“你为什么不信我”,他就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提起这把剑来了。   他把自己关进了慎戒阁,从此之后再也不想过问这些琐事。   却没想到上天要他失去一个重要的人还不够,连另外两个也是一样。   他不可置信地发现了清江的秘密,发现了挽山与妖族的勾结,他用自己的性命把两个人封在长廊,又用一柄断剑和他们缠斗了一天一夜,两败俱伤,随后那两个人也走了。   偌大终岁山,煌煌声名,最后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沈长夜垂着眼睛,穿过了自他死后便被封印了的阁子,阁中四处都积了灰,但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有些时候,他还能回忆起,这座阁子中人声鼎沸的样子。映日喜欢热闹,天下朋友众多,总有一群人陪着他玩儿,闲暇之时他也会来寻他,让他教他作诗——他曾见过他提在扇上的诗句,觉得风雅无比,便立志自己也要学会,像他一样,做个风雅人物。   可他走的时候那么年轻,连一个徒弟都不曾收过呢……   沈长夜从他的书柜前经过,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当年积压在桌下一叠厚厚的废纸,大概是他废了的诗稿。废纸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他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十分耐心地吹净了诗稿上的灰尘,开始仔细地看。   还没看几张,他却突然听见神识当中有人在呼唤他,似乎是他某个弟子:“师尊。”   他传音回道:“怎么了?”   那弟子有些激动,话语断断续续:“师尊,清江仙尊座下的……二师兄回来了,说有急事想要见您,您……”   顾陵?   顾陵在众人面前跳了寒涧,萧宁为了寻他连寒涧的水都抽干了,都没寻到尸骨,怎么如今却在这里出现了?   他刚想放下手中的诗稿,向外走去,又突然想到,顾陵如今身份尴尬,恐怕萧宁还在寻他,顶着这样的压力来寻自己,恐怕是有什么要事要说。   既是要事,总该挑个隐蔽的地方。   于是他便传音过去:“你叫他到映日峰来寻我吧。”   映日峰是他们这一辈的禁忌,自映日死后便被他用结界封了起来,想来应该会安全许多。   顾陵来得很快,甚至伸手在那腐朽的门上敲了两声。沈长夜道:“你进来吧。”于是他便推开了门,灰尘在四周扬了一片。   “长夜仙尊,”顾陵深深地冲他行了个礼,“弟子回来了。”   沈长夜放下手中的的诗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好,回来就好。”   他甚至没有问他跳下寒涧之后经历了什么,如今又是为什么活着,直截了当地说:“你这次来寻我,想必是冒了很大风险,说吧,你有什么要事?”   顾陵简单地向他转述了白裕安带来的消息,沈长夜没有震惊,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说泱泱众人,修真界,人界,妖魔二界,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奔走相忙,拼死拼活,到底在图什么呢?”   他迟疑地放下手中的诗稿,叹道:“清江和挽山,到底在图什么呢?”   顾陵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强行转移话题,问道:“长夜仙尊在这里看什么呢?”   沈长夜冲他扬了扬手,笑着举起手中诗稿道:“故人留下的笔墨罢了,如今不知为何,总喜欢念旧。”   顾陵凑近了一些,随便挑了一张来看,压在下面的诗稿倒是没有沾那么多灰,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知主人是个潇洒快意的性格。   沈长夜在一旁问道:“你可知萧宁为了寻你,抽干了寒涧当中的水?”   顾陵低低笑了一声,答道:“我知道。”   沈长夜倒是不怎么在乎他的态度,继续道:“你这次回到终岁山,恐怕过不了多久,萧宁就会知道你没死了,瞧他当时那幅情态,不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竟让你如此不要命——如今不想避着他吗?”   “我有事要做,为什么要避着他?”顾陵淡淡地回道,“我本就没打算避着他,他若认为我欠了他什么,寒涧边那一跳,也该全部还清了。从今以后我二人不过是路人而已,各为自己的追求,谁都碍不着谁。”   沈长夜道:“只恐怕你二人之间的羁绊没有那么简单,你不知他以为你死之后的情状,我觉得他可能不会放过你。”   顾陵转头笑道:“他若再像从前一样,我便再跳一次,总不至于还落在他的手里。等这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解决了以后,我一定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他,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他说着,忽地移开了视线,去看手中的诗稿:“说起来仙尊可能不信,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未为自己打算过,平乱以后若我未死,以后独身一人,闲云野鹤,想必会比从前快活许多。”   沈长夜阖首道:“你自己想开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顾陵却端详着手中的诗稿道:“这可是映日仙尊的笔迹,我辈不曾见过他,见仙尊情状,可知是故人。”   沈长夜的眼神突然柔软了几分:“当初映日……也是个好人,但好人与坏人,往往只有一瞬的心魔之分。”   “这字迹与仙尊大为不同,诗句写得倒是有您几分风格,”沈长夜习一手工整的小楷,这字迹却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看来是仙尊亲手教的。”   沈长夜罕见地笑了笑,整理好了手中的诗稿,放回了原位:“罢了,先随我到议事堂去罢。”   顾陵将手中的诗稿放回去,见沈长夜理得不慎仔细,有一张在其中弯折了,便将那一张抽了出来,刚打算放回去,眼睛扫过其中内容,不由打趣道:“这张倒是写的小楷,只是模仿得不像,反而有些奇怪。”   沈长夜顺手拿过了他手上那张,宣纸上字迹弯弯扭扭,似乎是努力地模仿他的小楷,却没有写好。即使如此,内容倒是清楚,他粗略地扫了一遍,面色突然变了。   “仙尊怎么了?”顾陵奇道,从他手中拿过了那张宣纸,只见已经有些泛黄发旧的宣纸上,写了一首词,是《章台柳》——   “临丘壑,惊秋鹤,昔有惊鸿来唱和。棹影依稀似旧人,水北癯渠生红萼。”   临丘壑,惊秋鹤。   沈长夜连着退了好几步,突然想起这首词原是他同映日一起写的。两人同游西洲,见癯渠之上红萼遍生,渠后丘壑上有几只洁白的仙鹤。   映日写了一句“临丘壑”,他便无奈地补了一句“惊秋鹤”,却死活都写不出下去。当时映日收了这张纸,道二人境界不够,等到千帆过尽之后再来补写这首词,想必会更好。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问映日如何才能千帆过尽,他道便从声名最盛之时化名下山,从头再来,想必必能有一番不一样的感受。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若是下山化名,便随你的姓氏,你便随我的,兄弟情深嘛。”   是什么时候他回来补了这首词,又是什么时候……   沈长夜蹙了蹙眉,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大口血,顾陵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他感觉自己脑中轻飘飘的,浮现出了关于那个“神医”的许多画面,他第一次上山,自己蹙眉问:“先生也姓沈?”   他是怎么答的,他说:“有一恩人姓沈,我无父无母,化名从他姓氏罢了。”   眼前一片混乱,他感觉世界在不受控制地天旋地转,随后归于沉寂的黑暗。   最后一刹那只能听见有人在唤:“仙尊——”   安顿好沈长夜,从阁中出来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了。   大师兄和俞师兄偷偷溜到了长夜仙尊的阁中,打算等他醒来便跟他把一切说清楚。反正沈长夜早知谢清江和俞移山不是好人,应该也会相信他们的话。   冉毓听说他回来了,欢天喜地地奔过来抹了好一会儿的眼泪,如今奔回丹心峰去为他打扫房间。他身边跟着的是小四和小五,两个人好久没见过他了,叽叽喳喳地一直在跟他说话。   顾陵耐心地答着,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昏暗的日光,突然笑了起来,他想,世界该本就是很好的,只要与他无关,其实一切都很好。   三人还没有走到丹心峰,便看见小八远远地跑了过来,面上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他他他他他他,他来了!”   顾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小四和小五便顿时如临大敌,一个恨恨地说:“他居然还敢来,他还要脸吗?”   另一个气得直接拔了剑,道:“不管了,出去打一架再说Y。X。D。J。,打不过就打不过,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他小时候没把他活活打死。”   顾陵似乎意识到到底是谁来了,哭笑不得:“没事……”   小八一脸警觉地看着他:“师兄,你不会还要心软吧,这熊孩子已经没救了,你不要去见他,交给我们就行了,我就不信,如今长夜仙尊在这儿,他还能像从前一般张狂!”   顾陵伸手把他们摁了回去:“我说了没事,他在哪儿?”   小八道:“师兄——”   “你们呢,就回去跟着小六,做饭,打扫房间,”顾陵摸了摸小八的头,满意地发现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自己矮的师弟,“等我回去,我们今晚一起喝酒,好不好?”   小五哭丧着脸道:“可是……”   “好啦,快走吧,”顾陵在打发他们上最后一套,“记得准备上好的桂花酿。”   小八不情不愿地道:“他就在山门那儿……我叫他们跟着你吧,万一他又想做别的怎么办。你可说好了,晚上回来喝酒,不要变卦。”   “不用跟着我,一个时辰之内我肯定回来,”顾陵道,“若是一个时辰我不回来,你们便来寻我,可好?”   在他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三个师弟终于一起走了,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似乎十分不放心。顾陵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脸上的笑容才突然消失了。   见他……其实他半点都不想见他。   只是有些话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他抬手捂着心口,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自从大师兄和俞师兄把他从寒涧救上来以后,他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封闭了起来。   只是怎么可能不会痛啊。   他挖心挖肺地对一个人好,上辈子为了他的煞气死在他的手下,临死之前最后一个愿望还是“若有来世,一定从最初便一直对他好,让他一定一定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他却连最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他践踏他的感情,利用他的真心,不知在策划什么事情,甚至丧心病狂地仍旧想杀光整个终岁山上的人。   可是今生,他们何尝有半分对不起他的事。   从寒涧纵身跳下去的一瞬间他是真心对这样的游戏感到厌倦了,不知是不是对方身上的血脉作祟,或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两辈子,赔了那么多条性命,他真的是累了,再也拯救不起了。   萧宁迎着风站在山门之下。   他不敢进去,事实上,自从那日之后,他甚至连终岁山都不敢回。这种感觉最初是日日夜夜纠缠着他的噩梦,后来在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变成了依旧闪烁着火光的灰烬。   就算他活着,也不可能原谅我了,他绝望地想。   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活着!   得知到他还活着这一消息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想再冲进终岁山去,跪在他脚下求他,告诉他我错了,是我疑心太重,是我不识善恶,是我……但是临到山下,他却连冲进去都不敢,只得站在这里,乞求他还愿意见他一面。   如今他来了。   萧宁贪婪地盯着从山门处一步一步走下来的那个人,他瘦了些,面色不好,长发随意地束着,依旧穿了一件他最喜欢的白衣,唇心那颗红痣在惨白面上红得像血……一切都好熟悉。   可是……他茫然地想着,这个人,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顾陵走到了他面前,垂下了眼睛,似乎连看都不想看,预期平平地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萧宁失魂落魄地答道,“我听说你没死,我……我好高兴,师兄,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还有呢?”顾陵道。   “从前……从前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萧宁看着他柔顺的黑色长发,喃喃道,“我……对不起,对不起师兄。”   顾陵抬起了头,对这个消息半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还笑了一声:“你说完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都被酿成了血,萧宁痴痴地盯着他少见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最后只得道一句:“我……”   “你不必觉得愧疚,”顾陵打断了他,眼神很飘忽,“从前……从前我做了很多事,都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你没有强迫我,也没有要求我,你也不知道事实真相,所以没必要愧疚。如今就是我累了,不想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些年间我也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当初寒涧那一跳,我没想到自己不会死,就算是还你的吧,从此之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他在说什么?   明明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可他如今说的话,就像是在急于撇清干系。   “我想说的大概只有这些了,”顾陵耸耸肩,无奈道,“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吧,我师弟们还在等我吃晚饭。萧宁啊,你……我不知道你如今在做什么,虽然你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了,但是……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好歹师门一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逼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生怕被对方看出一丁点狼狈之情。好歹是两世的感情,哪里能真的像表现出来一般坦然?若是再待一会儿,恐怕自己便要做先崩溃的那个人了。   “师兄……”他听见萧宁在他身后很小声地叫着他,语气好像一只无助的小兽,“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顾陵脚步一顿,扬了扬头,强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4小九从上章开始从良,从今之后绝无骚操作,就算有,也是表面上的!假的!别信!   今日阿似手速再创新高-w- 第79章 谜团   他的师弟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和周自恒一起回来, 当天晚上便在丹心峰摆了个宴席。冉毓红着眼睛给两个人敬酒,喝完了却又默然道:“可惜三师兄和……怕是回不来了。”   顾陵拿着酒杯, 笑着转头去看窗外的竹影, 丹心峰的月色一如既往地好,经过他从前的住处前时甚至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宴席足足吃到夜半才作罢, 冉毓如今虽在丹心峰主事, 还是孩子气地喝到一塌糊涂,又哭又闹地被人拖回去了。周自恒喝得不多, 可是还要照顾烂醉如泥的俞移山, 因此也早早地离了席, 顾陵提了一壶酒, 笑着说要自己去逛逛, 临出门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对了, 当初被……养在青玉池的那个魂魄, 如今在何处?”   小八答道:“师尊走了以后, 那个池子如今是我们几个一起用灵力维系的,六师兄早就把师兄带回来那个姑娘的魂魄和先前那个人的魂魄一起养在其中了,恢复得甚好, 如今化形都容易, 以前六师兄还经常去和他们说话呢。”   顾陵喝得有点上头,甩了甩袖子便示意他去了, 自己一个人拎着未喝尽的半壶残酒,穿过夜间沙沙作响的竹林,往青玉池去了。   青玉池还是一如既往地盈荡着青绿色的灵力, 顾陵跌跌撞撞地走到池边坐下,左手微微聚集了一点点灵力,往池中抛去。那灵力落入池中,像是一颗石子被扔进了平静无波的湖里,顷刻便散开一片漾着光芒的涟漪。   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顾陵的眼中映出一片浩瀚如星海的倒影,没过多久,青玉池上便幻化出了两个人形。顾陵闭着眼睛,感觉有人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后耳边传来一阵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喂,你回来啦,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了,”顾陵睁开眼睛,看见花朝托着腮在他面前蹲着,笑道,“跟着你一起的那三个人呢?有一个面瘫脸,一个特别爱说话的,还有一个……长得很漂亮,他们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顾陵眼神一黯,随后提起酒来又喝了一口:“他们今日喝多了,改日再来寻你们。”   昭五走到他身边,向顾陵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当初还是要多谢几位仙君的救命之恩,冉仙君告诉我与花朝,说我二人魂魄修补甚好,想必不用过几日便可往鬼界往生投胎去了。”   “我跟小五说好了,大不了就不往生了,反正我为艳骨之鬼,本就难见,身上还残余了些天地灵气,到鬼界去做个闲散官也好,”花朝笑着握住昭五的手道,“我可不想喝孟婆汤,把小五给忘了,人世真是太可怕了,还不如做鬼的好。”   “是啊……”顾陵低低地答道,突然又说了一句,“花朝姑娘,你生于尸骨之上,可还对你原本栖身的那位姑娘有什么记忆?”   “有啊有啊,要不我怎么会唱她喜欢的那句‘长安城中秋夜长’呢,”花朝好奇地答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前几日,在旁的地方见到了你栖身那位姑娘的样子,”顾陵有些疲倦地说,“你可否仔细想一想,除了这歌之外,你还对她有什么记忆?”   花朝托着腮,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让我想一想,应该是有许多的……啊,我记得这姐姐最喜欢穿那种颜色很热烈的红石榴舞裙,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她似乎有很多追求者,住在一个珠光宝气的楼里,还有……”   她说到这里,突然蹙着眉抱住了自己的头,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从前没有见过的东西,昭五连忙凑近了些,问道:“花朝,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个男子……”花朝目光空洞地凝视着空气中某一个地方,喃喃道,“这男子生得好年轻,白衣服,说话也温柔,手里拿了一把伞,他……”   “他怎么了?”顾陵从地上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花朝问道。   “他手心里有好多红色的、红色的灵气,”花朝闭上了眼睛,似乎被夺了灵魂一般喃喃道,“我看见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随后又移开了……他好像很痛苦,他说,这就是我的秘密。”   “东隅之血……”顾陵低垂着眼睛道,“还有呢,你有没有想起你什么时候换上了粉紫色的衣裙,什么时候从那个楼里搬了出来?”   花朝睁开了眼睛,却似乎很是疑惑:“你说的这些,我半点印象都没有。”   她生于江春的尸骨之上,为何对于前半生有印象,对于跟那男子走了之后的生活毫无记忆?   顾陵无意识地抓紧了花朝的肩膀,花朝却突然抬起头,说道:“小仙君,你尝试着注一点灵力给我,奇怪,我觉得你似乎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陵依言注入了几分灵力,花朝却摇了摇头,道:“不对,不是这个,要不你注入一点血来。”   “好。”顾陵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手指按在花朝的肩膀上,他惊异地发现花朝的眼睛在一刹那就变成了纯粹的冰蓝色,她似乎没有意识一般退了几步,然后不受控制地紧紧伏在了地上。   “尊拜——”   宇。   熙。   独。   家。   顾陵诧异极了,昭五也是诧异,他走到了花朝身边,似乎想把她扶起来,然而那冰蓝色的灵力却困得她无法起身。   “你把那血分给小五一点儿,”花朝抬起头来道,于是顾陵依言去做,却发现昭五也如花朝一般,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你……你试试看,让我们起来。”   “起来吧。”顾陵不知所以,说完这句话之后,二人周身凝固的灵力却突然散了,他把自己咬破的手指含进了嘴中,花朝眼睛中翻涌的冰蓝色灵力才突然消失了。   “你……你有操纵鬼魂的能力,你有没有发现?”花朝朝他跑了过来,惊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小五在那井底待了那么多年,只有见到你们的时候才能显形……原来是你的缘故,太奇怪了,你不是修真界的人吗,为什么会拥有这种能力?”   顾陵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道:“我只知我母亲是九命猫族,虽是上古族类,也不该拥有操纵鬼魂的能力啊,我父亲……我不曾见过,也不知是何人,我总以为,应该也是九命猫族人的。”   花朝道:“若不是父母传给你的,也有可能是你在某一个时候被人赋予了这种能力,可我还从未见过能操纵鬼魂的人呢。就连之前那个想要害我们的清江仙尊,半仙之身,也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顾陵晃了晃脑袋:“罢了,此事容后我再慢慢去查,对了,除了那些记忆之外,你们还有没有关于那个带着长纱的人……关于他的事?”   昭五想了想,道:“花朝身上的清言诀是被他下的,花朝曾经告诉过我,说她当初之所以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个人,是因为觉得他很熟悉,好像从哪里见过……”   熟悉……   顾陵突然想起了在幻境当中看见的、江春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带我回古长安吧。   古长安早已在战火之中不知所踪,他们这一辈的人不曾经历过,可江拂意却是真正跟着灵真上神经历过当初缝魂洞封印之前的大战的。若是他知道古长安的位置,必定会带着江春的尸骨回去,花朝生于江春的尸骨之上,若真的是这样……   顾陵突然笑了一声,花朝奇道:“你笑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古长安吗?”顾陵低声道,“其实,你一直都身在古长安啊。”   缝魂洞封印了当初为祸世间的魔头们,平息了当年古长安那场战乱,缝魂洞周边寸草不生,煞气与魔气交织,毁灭了方圆几里的生息。终岁山依缝魂洞而立,最初灵真上神将审判之词赐给四仙尊,就是让他们好好守着缝魂洞。   如此说来,古长安的遗址,其实就在终岁山和夏河镇之下!   江拂意将母亲的尸骨带回去安葬,也不知幻境当中他自尽之后,他那徒弟又给了他什么刺激,让他变成了花朝和昭五见到的那个样子。如今他守着母亲的神像闭居幽城,不知在修炼什么法术,可若是真的能够成功抑制缝魂洞中始灵的吞噬之术,那一切……   顾陵提着酒壶快速地思考着,那一切其实就有了合理的解释。缝魂洞是当初灵真上神封印的,只有四仙尊合力才能破开封印,但江拂意当初与灵真上神一起镇压灾乱,说不定就有破开封印的其他方法。   若是按照沈秋鹤所说,当年映日仙尊被人陷害,那么谢清江和左挽山二人应该都是手掌东隅之血的,江拂意更不必提,东隅之血本就跟他有说不清的关系。   妖魔二族同这三个人合作,破开缝魂洞封印,抑制始灵,吞噬缝魂洞中力量为自己所用……若真是如此,势必天下大乱!   江拂意和谢左二人只是想毁灭整个修真界,妖魔二族想要吞并人界和修真界的力量,成为尊者,那萧宁……和他们合作,是想要什么?   难道他与想做权力之巅的尊者?   顾陵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乱,只想奔回房去睡上一觉。花朝在他身后唤他:“喂,小仙君,你若是真对自己的身世或者别人的身世感兴趣,可以跟着我到丰都鬼城去一趟啊,鬼族虽不掺和各族纷争,但是那儿有一个掌簿者,只要给足了价钱,父母身世皆是可以查出来的……”   也不知顾陵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花朝与昭五看着他的背影仓皇埋没在竹林杂乱的影子当中,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qaq 第80章 身世   话虽如此, 第二日顾陵却还是一大早便来了青玉池,请花朝带他到丰都鬼城去一趟。   花朝在遇见江拂意之前, 活动范围仅被禁锢在夏河镇上小庙周围, 但丰都鬼城可召唤世上所有鬼魂,在未脱离夏河镇上尸骨的限制之时, 花朝便去过丰都鬼城多次。   艳骨其鬼十分少见, 鬼族之首多次要花朝往丰都寻个小官当当,也算免了轮回之苦。花朝同昭五也欣然应允, 正打算寻时间跟冉毓道别。   “所以我们要怎么前去?”顾陵站在青玉池边问道, “花朝姑娘如今依旧为魂魄之形, 难道我要为你寻个载体……”   “不必不必, ”花朝笑眯眯地示意他在青玉池边坐下, “你闭上眼睛。”   顾陵依言去做,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身已不在青玉池旁边, 而是来到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城门口。   昭五和花朝就在他手边, 见他惊异,花朝便解释道:“丰都并非人间之城,是鬼族在众鬼神识当中所设, 也有别的族类来丰都求愿——若是生者想下到鬼族管辖的地府当中, 必得从此经过。”   “原来如此,”顾陵点头, 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叹道,“这城倒不像个鬼城, 比起我之前去的幽城,倒是多了几分生气儿。”   三人顺着大路往城中走,虽然光线昏暗,但城中还是十分热闹,开店的、卖艺的、摆摊的,各色人等在路边吆喝着。来往的行人也有不少,与人间一般无二,甚至还很繁华,顾陵打量着这一番景色,好奇道:“鬼族规则,也同人界一样吗?”   “鬼都是人死后变的嘛,所以大部分一样,”花朝道,“但是丰都,丰都之中住下的鬼魂,大部分都是下不了地府的——就是冤死的孤魂野鬼,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才在这里效法活着时候的样子,久而久之,才瞧着与人界没有什么区别。”   顾陵点了点头道:“怪不得。”   迎面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在马上摇头晃脑,不知在吟什么诗句,花朝一把将顾陵拉到了路边,道:“小心点,别冲撞了他们——冤死的魂魄怨气大得很,性子执拗,你若是惹了他们,他们必得好好纠缠你一顿。”   昭五道:“我们还是快些穿过这边,直接去寻掌簿大人吧。”   丰都的掌簿者原是地府设在入口的一群鬼差之一,这些鬼差有人执掌生死簿,有人执掌姻缘簿,其中统领掌万事录,被称为“掌簿大人”。有许多鬼魂,或者被人渡进丰都的别族来寻他,付出一些代价,来换取自己想要的消息。   丰都中央有一座大殿,刚刚走进那大殿,便有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顾陵皱了皱眉,侧头却发现四周皆是一人之高的大锅,大锅之上,有人站在锅边在搅拌着什么,有人则在打理锅前悬挂的、扁平类似人皮一样的东西。   于是他便顺口问道:“这是在熬什么?”   花朝头都没歪地答道:“在熬孟婆汤,地府每日需求量太大了,地方又太小,只得借这里来熬汤。”   她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前走着,一边伸手一指:“这前边挂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魂魄,一时半会补不起,只能仍在一起熬化了,重新塑出魂魄来。所以我们真是要好好谢谢你跟冉仙君了,若不是你们,恐怕我二人解了封印,也只能被扔到这里来熬成一锅了。”   她说着,甚至回头对顾陵做了个鬼脸,她的性格倒是与那江春截然不同。顾陵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昭五和花朝对着前方一个高高的台阶俯身一拜:“掌簿大人。”   他本以为这账簿大人是个老头儿,就算不是个老头,也得是个像九音一般的神秘人物,不料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从台阶上面匆匆地跑了下来,笑逐颜开地扶起了花朝和昭五:“漂亮姐姐,你又来啦?怎么样,你们修养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能来啊,我这里真的缺人……”   说到这里他才看见二人身后还有人,不由眯了眯眼睛,顾陵刚想对他行个礼,便听他笑道:“嚯,我还以为九命猫族在人界已经没有传人了,现如今竟然碰见个活的。”   顾陵一顿,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听见那孩子跑到他跟前,笑咪咪地道:“喂,我说小猫,瞧你老大不小了,有孩子了没有?有孩子能不能送来给我玩两天,我很会看孩子的!好多年前我就跟你们族里一只小猫儿玩过,那手感,让我至今难忘……”   顾陵十分尴尬地答道:“尚未婚配,自然没有孩子。”   “啊,那可真遗憾,”掌簿大人撇撇嘴,十分不高兴地答道,“行,今日你要他们带你来,想要查什么事情啊?我先声明,在我这儿调查,可不是免费的,你得做好准备才行。”   “我想……”顾陵点点头,道,“查两个人的身世,父母为谁,少不经事之时的记忆,您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便是。”   “好说好说,你想查谁?”掌簿大人左手在空气当中随意一伸,竟有一本书伴随着灵光缓慢地显了形,“我族不载神族生死,除此之外,应有尽有。”   “一个是我,”顾陵的脸被那本虚空中浮现出来的书本映出一片柔光,“另一个是我……是魔族如今的尊者,萧宁。”   掌簿大人轻车熟路地捏了个诀,那书在空中飞快地“哗啦啦”自己翻着页数,在一处突然一顿,他伸手把书取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了两眼:“啊,这是那个萧宁的……卧槽,真精彩,这种身世……”   他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似乎在故意吊谁的胃口,他粗略地看了一遍之后,把那书合上,催动灵力又一次地翻找起来。   奇怪的是,这次的翻找却不如上一次那么顺利,那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两遍,竟然都没有停下的趋势。掌簿大人十分诧异,伸手把它取了下来,自然自语道:“奇怪,怎么会没有呢?”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书,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便正色道:“呃,那个,我可能还要仔细查找一番,你也知道,六界人那么多,记录又详尽,一时半会找不到也是有可能的,但是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寻出来,这可是个大工程……咳,说到这里,小猫,不如我们先来谈谈价格吧。”   顾陵道:“好。”   掌簿大人便再次高兴了起来,他伸出左手,虚空中算盘打得啪啪响:“这身世可不是普通的身世,我少说有十年不曾见过这样的身世了,你是不是也要付出些大代价,让我想想……”   他突然跳下了台阶,围着顾陵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仔仔细细地嗅道:“你闻起来很可口……不是,我是说……你们族类,就算在修真界和妖魔两界,应该也都很受欢迎吧。”   顾陵思及往事,点头道:“说得是,从小到大,我所有遇见的人,似乎都想喝我的血。”   掌簿大人兴奋地搓了搓手,似乎意识到这样不妥,便又道:“虽说鬼差严令禁止吸血增补修为,但是偶然一点也没关系嘛,要不……你就把你的血送给我一滴?”   这就算是大代价?   顾陵啼笑皆非,生怕他反悔,便一口应道:“好。”   “等等,你不知道,被他拿走一滴血……”花朝突然插嘴急道,又似乎想起了他的血能驱使魂魄一事,便又转过了头,“掌簿大人,有件事情……”   “漂亮姐姐,先别说话!”掌簿大人似乎也怕他反悔,笑眯眯地在空中结了一张契约一样的东西,拉着他的手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好嘞,成了!”   他似乎很是高兴,一挥衣袖便将萧宁的记载甩在了他的面前:“好啦好啦,先给你看一个人的,另一个人的,我们待会儿再说。”   顾陵伸出手来,尝试着去碰触虚空中那张记载了萧宁身世的纸,却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原来鬼族的记载也是这样立体环绕观感好。   他首先看见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一看便是萧宁的母亲,与他生得竟是极像,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面部的轮廓一笔一划,都像是被刀切斧凿一般深刻动人。   顾陵想起无数人对他说过萧宁体内有魔族“大天圣女”的血脉,想来他的母亲,便是魔族的“大天圣女”了。   圣女穿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长袍,额头上带了一串红光闪烁的晶石,长发编成发辫,从两侧垂了下来。她的眼睛似乎也是泛了一点血光的红色,胸前带了一串同样的晶石,光是站在圣阶之上,便产生了一种让人想要跪拜的冲动。   事实也是如此,长阶之下一群魔族教众山呼着跪了下去,只有站在最前侧的年轻尊者没有跪,他生着跋扈不羁的眉眼和飞扬的唇角,眼神掠过周身的教众,毫不在乎地冲着阶上站着的圣女挑了挑眉。   圣女持着火把的手忽然抖了抖。   顾陵几乎是恍然大悟,怪不得萧宁回到魔族之后,只用了两年时间便能顺利登上尊者位,并且能够震慑魔族众人,原来不仅他的母亲是大天圣女,他的父亲也是魔族的尊者。   可是历来魔尊皆有名有姓……此刻阶下站着的这个人,他却从未在记载当中见过。   双目开闭之间便是另一幅场景,昏暗的魔族后宫,年轻的尊者揽着圣女坐在王座上,双眸之间有红色的光芒闪烁:“若是实在不成,你便跟着我一起走吧,做什么劳什子的尊者,做什么劳什子的圣女。你我二人本就情投意合,那群魑魅魍魉却硬要把这个圣女塞给你做,这是什么道理?”   圣女伸出手来抚摸过他俊美的脸颊,轻声道:“如此也好,我只怕他们不肯放过我们……我同妖族如今的族长交好,你可知……”   魔族转头问道:“知什么?”   “魔族如今四分五裂,各路势力虎视眈眈,都等着被积聚起来,在七月十五那一日攻打长安,”圣女转过头,忧心忡忡地道,“魔族如此,妖族亦是如此,始灵怂恿了两族之人,有了许多死心塌地的拥护者,可是妖族如今的族长并不愿卷入这场战争中去。”   魔尊嗤笑了一声,不屑道:“始灵当真一张好嘴,魔族这群人未免也太过不自量力了些,灵真尚且在世,即使重伤闭关,又怎么可能对此事坐视不理。阴阳调和本是自古真理,妖魔二族妄想吞并人界,当真是痴人说梦。”   圣女沉吟道:“始灵力量强大,如此也不是不可能……”   “绝无可能,”魔尊打断了她,道,“自古以来妖魔二族挑起的战争,有哪一场成功过?再说吞并了人界又有什么好处,存世神灵只剩一个,可天道却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若如此下去,必然招来天谴。”   “不过……”   他突然顿住了,随后低声道:“不过这一切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你好好养胎,我们寻一个魔族动乱的时机便走,不要掺和进这些琐事当中去。不管结局如何,都是天意如此。”   两人当真挑了个时机,从魔族抽身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魔族尊者与圣女同时出逃,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个他们口中的“始灵”震怒,似乎是传下了指令,一定要抓他们回来。   在逃亡的路途中,圣女生下了一个儿子。   萧宁……   顾陵瞧着刚出世孩子尚未睁开的眼睛,觉得内心一阵不忍。   当时四下动乱,圣女产子之后身体虚弱无力赶路,两人便去寻了圣女口中与她交好的妖族族长,请她给些庇护。   在这一段杂乱的记载当中,顾陵看见了母亲的脸。   原来母亲便是当时的妖族族长。   怪不得就连最后的别离当中,母亲都要他看顾好萧宁,故人之子,一诺千金重,即使母亲孑然一身带着他们流亡,都始终不曾抛弃过他。   长安战事一触即发,中间一段时间在记载当中浮光掠影,直到最终之战到来的前夜,顾陵看见圣女与魔尊在一处悬崖边缘被魔族的人找到,月光在云层当中格外昏暗。   “萧扬,你本来有机会成为整个魔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尊者,”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昏暗的月光中传来,穿透力极强,像是神之召唤,“可是你为什么要自己放弃这至高无上的荣耀,选择跟一个女人离开生你养你的地方呢?”   萧扬……   这个名字好熟悉。   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顾陵蹙着眉想道,但一定是最近翻看的东西。   年轻的魔尊嗤笑了一声,他似乎受了伤,前襟上一片艳丽的血痕:“你,你们……你们都疯了,我为什么要与你们同流合污?你们可知开启禁术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天道会降下惩罚,让天下十二洲跟着你们一同覆灭的!”   “愚蠢!这般荒唐的预言,你竟然都会相信,”说话的想必就是那个“始灵”,混元时代被尊为妖魔共主的那个人,此人极为神秘,史书中都不曾留下过一笔,“萧扬,带着你的女人,跟我回去,始祖会原谅你们愚蠢的行为,并因你们的表现为你们降福的……”   “呸!”回应他的却是萧扬冷漠的声音,“今日就算你们将我诛杀于此,我也绝不与妖魔二界罪人同流合污。”   那个“始灵”终于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一身漆黑,宛如暗夜修罗,他没有生气,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诛杀你和圣女,我却是舍不得的,不过你们的孩子——”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萧扬的面色突然一变:“你们能找得到他?”   “哈哈哈……”始灵轻笑了一声,远处有乌鸦从林间惊慌地飞过,“天地之间,不会有我寻不到的东西。萧扬,你有至纯的魔血,若是跟着我,一定做的起六界的主人……”   在他说话之时,一阵红色的烟雾从他袖口之间飘扬而出,在不经意之间落入了萧扬的双眸之中,顾陵惊异地看见,他的眼睛竟然在一刹那变为了与萧宁一般的样子。   煞气!   当初他竟就在利用煞气!   年轻的魔尊着魔一般失魂落魄地跟着他走,完全不顾身后之人的呼唤,始灵回过头去,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未过多久,他便听见手下的人前来回禀:“圣女跳崖自尽了。”   顾陵不忍地看着萧扬几乎没有波动的脸,暗叹着那煞气竟然真的如此之重,竟能蛊惑人心至此,但下一瞬,他又分明在魔尊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   随后便是古长安的一片混战。   高站在云端之上的那个人恐怕便是传说中的灵真上神,在一片白光笼罩当中,看不清脸,顾陵只看见他高高地举着左手,念着飘渺的古语,那古语却也熟悉,正是左挽山念过的诛魂之词。   他看见模样与现在一般的江拂意和他身边的徒弟,看见终岁山四仙尊年轻的脸,战争持续了很久,每个人几乎都是筋疲力尽。妖魔二族为此役准备良久,似乎是力要与他们不死不休。   萧扬握着一把红色的长剑,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顾陵看见他站在妖魔二族的最前端,缓缓地、缓缓地走近。始灵在他身后发出深沉的嗡鸣,妖魔二族的最终之战,皆系于他一剑之间。   顾陵似乎在古籍上看见过,妖魔二族集结全族之力,想要吞并整个修真界和人界,可当时尚有真神在世,有他拦阻,计划必然不成。于是始灵与他们便将全族力量集结在了一把剑当中,只有这把剑的力量,才能诛神灭宗。   而萧扬便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持剑者。   怪不得千里迢迢也要追他回去,只有最纯的魔族血脉,才能提得起这把剑。   顾陵看着萧扬握着剑一步一步登天而去,一片白光当中的灵真上神静默地站在那里,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红光与白光碰撞!   千钧一发之际,萧扬却突然回过了身,用尽全身懈数,向着身后妖魔二族之人斩下了吞天的一剑。   始灵大惊失色,再退已经来不及,只得硬撑着与他直直对上,两个人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针锋相对,半步不让。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煞气失去了作用,为何萧扬会突然叛变。   在这个时候,云端之上的上神突然再次念起了咒语,妖魔众人突然发现,在方才萧扬斩下的一剑威力下,地面陡然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黑色的坑洞,而他如今正是在把他们往这个洞口当中逼去。   “伏天兮苍苍,诸神浩倡——”   “日以煜昼,月以煜夜。”   “恩被九荒,赐尔辰良。”   飞沙走石之间众人似乎只能看见天神没有任何情感的脸。   “魂兮不豫——”   “当诛永殇!”   在这样的古语之下,萧扬突然抵着剑将始灵逼近了洞口,冲身后暴喝了一句:“就是现在,快!”   天神从云端之上落了下来,不知为何,顾陵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无限悲悯地叹了一声,低声不知念了什么咒语,白色的光芒铺天盖地,在一瞬间吞没了整个洞口。   “缝魂——”   灵真上神以身为刃,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从洞口之处涌出了铺天盖地的洪水,轰轰隆隆地在其周围生出了一条黑暗的长涧。   万物无声。   一切都结束了。   妖魔族人入洞大半,如今剩下的也丧家之犬,不久便四散而去。   始灵不见了。   魔尊不见了。   连上神都不见了。   一片焦灼的土地上只剩了一把泛着红光的灵剑,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双手把那柄剑捡了起来,顾陵看见了母亲闪烁着泪光的眼睛。   那把剑……竟是秉烛。   不知从何时开始,上神与魔尊联手布下了一个局,为的就是将为祸世间十余年的妖魔族人逼入缝魂洞,永久封印,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为祸世间。   为此,上神甚至不惜以身殉世。   顾陵紧紧地闭着眼睛,终于想起了从哪里见过萧扬这个名字——长安终战,尊者萧扬与始灵共战,临行倒戈,同入缝魂,上神以身封之,战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宁就算是想要与妖魔二族合作,想要如当年一般打开缝魂洞,也并非为了别的什么,他竟是为了救出自己的父亲。   顾陵知道他自小便沉默寡言,跟无父无母有很大的关系,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了他,有了师尊,有了师门上下的兄弟,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对亲情有着极大的渴望。   可是怎么能……   他还没有想完,便突兀地从幻境当中被抽离了出来,掌簿大人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道:“好了,记载给了你一个人的,你若是想看另一个人的,总该先付出一些吧。”   顾陵冷着脸问道:“我的身世,你可找到了?”   “不曾,”那掌簿大人老实地回答,“你得先给我报酬,我才能帮你找啊,你知不知道帮你找出这个是多么大的体力活儿,若是没有报酬,我真是提不起精神来帮你仔细找找……你这个身世,可谓是难找得很……”   顾陵冷着脸咬破了自己昨夜咬破的、尚未完全好的指尖,滴出一滴鲜血来,那掌簿大人一脸贪婪地扑了过来,尚未解除到那滴血,便被空气中翻涌而出的冰蓝色灵力压制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你是何人?”那掌簿大人像是见了什么比鬼更可怕的东西一样,抬起头来惊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花朝在一旁无奈道:“我方才就想告诉你,我觉得他的血有些不对劲,似乎能够驱策魂魄,你偏不听我说话,你看现在,还不是……”   “驱策鬼魂……”那掌簿大人喃喃地念道,突然变了脸色。   下一个,顾陵和花朝昭五三人便听见脑中传来尖锐的声音,似要穿透二模一般:“传令丰都之下,立刻关闭十处城门,快——”   空间一阵扭曲,顾陵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青玉池边,花朝站在他身前闭着眼睛,似乎努力想要再回到丰都当中去,却是无济于事。   “奇怪,他为什么短时间内关闭了我与丰都的联系……”   顾陵从地上爬了起来,低语了一句:“不管这么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差点没写完 第81章 夜见   顾陵急急地穿过丹心峰, 向长夜仙尊房中走去。   他抬手叩了叩门,听见一声“进来”之后便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柄浮在半空当中的断剑, 那剑他见过,正是沈长夜的“万古”。   当初激愤之下被他自断的万古。   这个名字还是四仙尊都在之时, 映日仙尊为他取的, 那剑身古朴沉重,握在手中还能感受到玄铁的冰凉。   万古如长夜。   沈长夜在剑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自从他在映日峰昏过去之后, 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冲顾陵点了点头, 双目如寒潭:“顾陵, 你来了。”   “长夜仙尊, ”顾陵向他行礼, 在他示意之下坐在了他面前一个蒲团上, “上次您昏过去很是突然, 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沈长夜答道,顺手为他倒了杯茶, 茶水在空气中氤氲出一阵苦涩的香气, “我也想召你来,你可知我为何突然在映日峰上……”   他没有说完, 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那日被他攥得死紧,如今褶皱丛生的废旧诗稿,送到了顾陵面前。顾陵伸手接过, 只见那张诗稿正是他那日拾起的那张,有些别扭的小楷写出的一首《章台柳》。   先前太过匆忙,他并未仔细去看,现下仔细一看,竟看出了些细微的区别。“临丘壑”是映日仙尊自己的笔迹,瞧起来很是别扭,“惊秋鹤”是长夜仙尊的笔迹,便是正常的小楷。   而后面几句……   竟瞧起来十分奇怪,虽也工整,但并非沈长夜惯写的样子,也没有先前映日仙尊写下的小楷那么别扭,反倒像是……苦练数年以后写下的。   顾陵眉心“突”地一跳,抬头向沈长夜看去,沈长夜苦笑了一声,道:“你也看出有些不同了?”   “这字迹并不像是同一个时间写的,”顾陵迟疑道,“是映日仙尊后来自己补写的吗?”   沈长夜疲倦地摇了摇头:“西洲之行便是我二人最后一次同游,从西洲回来之后,不过几天,便遇上了那件事。”   他蹙着好看的眉,道:“当初我二人同游西洲之时,他还与我讲过有意下山化名游历,可惜后来再未寻得机会……今日你来,我恰好有件事要问你,你……同那秋鹤先生,可有交流?”   “秋鹤先生?”冷不丁提起这个人来,顾陵一怔,随后黯然道,“算是有吧,秋鹤先生助我解了妖族在我体内下的毒药,后来更是助我刺杀谢清江,于我有恩,只是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对了……”   他突然想了起来:“秋鹤先生似是映日仙尊的故人,他曾给我讲过,映日仙尊于他有旧恩,又被谢清江和左挽山蒙骗,因而他才会助我行刺谢清江,其实我当时心中有许多疑问……只是情形严峻,并未来得及问他。”   沈长夜凝视着手中那张诗稿,突然沉沉地笑了起来:“怪不得……”   他抬起头来看着顾陵:“此诗后半句,是用永嘉的墨写的。永嘉出墨不过半年内事,字迹未浅,我怀疑——”   顾陵惊异地低头看向那张诗稿,突然伸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张药方:“对了,秋鹤先生当年助我解毒之时,曾给我写过一张药方。”   刚刚掏出来他便愣住了,沈秋鹤写得一手簪花小楷,那药方上的字迹,分明同补齐诗句的后半句一模一样。   “当年他说,若下山化名游历,必从我姓,”沈长夜沉沉地说道,“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骗过清江和挽山也就罢了,竟连我都能骗过。”   临丘壑,惊秋鹤。   沈壑,字秋鹤。   昔有惊鸿来唱和。   当初年少同游,何等恣意快活,也不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了这样一句。   棹影依稀似旧人,水北癯渠生红萼。   似旧人……传说中秋鹤先生云游四方,不知是不是再次去过西洲,当初荡桨同游者二人,如今只剩他自己,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若是秋鹤先生便是映日仙尊,那他……”顾陵回想起往日种种事,只觉得疑惑不解,“当初被谢清江和左挽山所冤,那他靠近必是为了复仇,当日萧宁攻上终岁山,谢清江和左挽山都未身死,他怎么会轻易死在那里?”   “我怀疑他没有死,”沈长夜扶着额头,疲倦地说着,“我既希望他活着,又希望不是他……清江和挽山当年心魔作祟,想要利用‘东隅之血’提升修为,事败之后偃旗息鼓多年,突然疯魔一般想开缝魂洞——”   他闭着眼睛,道:“当日灵真上神以身殉世,将缝魂的封印给了我们四个人,当时映日为我们之首,只有他听见了灵真上神的嘱咐。修真界虽知缝魂洞开启会有大祸患,但具体为何,只有映日一人知道,难道是他诱哄了清江和挽山二人,想要打开缝魂洞,同归于尽么?”   顾陵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可能……”   “此事我尚未想清楚,但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沈长夜睁开眼睛,冲他挑了挑眉,“你呢,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我今日随着花朝姑娘去了一趟鬼城丰都,找那掌簿者询问了一些问题,”顾陵回道,“长夜仙尊可知,萧宁是谁之子?”   沈长夜不解道:“谁?”   “魔首萧扬,”顾陵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今日又去翻了些旧籍,发现当初萧扬叛族之事在妖魔二族记载当中被轻描淡写地解释为了‘煞气失控’,我怀疑魔族众人正是以救父之名诱哄萧宁,要他助他们开启缝魂洞的。”   沈长夜对此事倒是极为惊异,连着问了好几声:“萧扬?”   随后又默然道:“萧扬……算是长安之战中的英雄,只可惜后人并不知灵真上神到底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在记载当中含糊其辞。当初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始灵,同样被灵真上神封印进了缝魂洞。”   说着又叹了一句:“萧宁恐怕不知事情的真相,他的父亲弃了性命弃了名声要完成的事情,怎可如此毁于一旦!他是想救他父亲出来,可知他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陵敛目道:“我在魔族待的那段时间便知,萧宁也被人以煞气所控,只是我不曾想过这煞气竟真的能够如此蛊惑人的心神。”   沈长夜叹了一句,犹豫了良久,方道:“如今放眼整个修真界,或许只有你能同萧宁说上两句话,我知道此要求可能对你过分了些……但,若是可能,你便寻个机会去找他,将旧事告知于他吧,先辈以鲜血以生命奠基的东西,若是毁在我辈手中……”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句。顾陵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语气平平地说:“此事是大事,自然不该为我与他个人情感所羁绊,长夜仙尊放心,我回去便寻个机会,与他面谈一次。”   沈长夜道:“清江与挽山出入终岁山不受结界限制,即使我派弟子在寒涧之边日夜看守,恐怕都无法完全拦住他们。一旦他们二人参透了破缝魂洞结界之法,修真界全界与妖魔二族战事便是一触即发。如今我身有伤,终岁山对敌竟只能靠冉毓组织,仙道百家如今还未真正了解缝魂洞之害,要靠下次座谈才能劝服他们……情形实在紧张,若能少个劲敌,对我们来说是极好的事,阿陵,委屈你。”   顾陵郑重其事地向沈长夜一拜,敛裾便走了出去。   他回到房间,犹豫再三,才提笔给萧宁写了一封信。若是以信鸽或是旁人代寄,不知道能不能落到他的手中。顾陵叹了口气,敲了敲手中的剑,轻声道:“秉烛。”   泛着红光的剑应声而出,这剑虽有复杂的身世,但不知是不是被人封印过灵识,外表看着竟与凡剑一般无二,也只有他与剑朝夕相处,才能在幻境中一眼认出那把与现在大不同的剑。   秉烛与萧宁的长绝结过契,想必如此必不会出错,他施了个术法,将信缠在剑柄上,道了一句:“去罢。”   萧宁回得很快,为避开众人视线,邀他在夜半时分至终岁山下一见。顾陵依约在夜半时分偷偷溜出了终岁山,刚出山门,果然看见萧宁倚在山下一棵参天大树上,正在发呆,看起来像是等了许久,见到他来,才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低声道:“师兄……”   顾陵干巴巴地把自己从幻境当中所知之事给他复述了一遍,萧宁却并未见多少惊异之色,安静地听他说完之后,缓缓地说:“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顾陵一直躲避着他的视线,听见这句之后,方才抬了头,在夜色之下与他对视,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澄澈,并未见一点红光,想是已经不再被那煞气所困了。   “那便好,”他看了这一眼,便觉得自己心痛得难以自抑,只得再次低了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更新了……以后大概还是晚上九点更新!这个月底应该就会完结啦qaq   最近“有修改”应该就是我在捉虫,不用点,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投手、咸鱼想吃咸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达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双身   萧宁离他并不算近, 两人之间隔着朦胧的月光,让顾陵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萧宁缓缓地向他走了一步, 不知想起了什么, 又停在了原地,语调深沉地问了一句:“你想让我怎么办?”   顾陵只觉得满心的疲倦, 不知何时, 面对着他竟也成为了一种折磨:“并非是我想让你怎么办,而是你自己——你自己想要怎么办?我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总以为, 若你都知道了以后, 或许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像现在这样, 纵容妖魔二族生事, 还是不会像从前那样?”萧宁低着头, 没有看他, 语气听起来竟有一分嘲讽, “师兄,在你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觉得你很了解我, 是不是?你总以为我还是年少与你在一起时的样子, 无论遇见什么事,也总会像从前一样, 可……”   “你在说什么?”顾陵皱着眉打断了他,愕然道,“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告诉我,如今我们身份早已不复往日,让我不要用这样一种年长者的身份来教训你、劝阻你,还是——你做魔族的尊者做惯了,根本见不得人说忤逆你的话?”   萧宁深深地凝视着他,闻言竟微微地笑了起来,月光下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师兄如果愿意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真是疯了才会想要见你……”顾陵退了一步,喃喃道,“在寒涧边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你早就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我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地想要劝阻你呢?还是说,自欺欺人的从来都是你,是你一直在骗自己说喜欢我,如今……如今终于想开了,不肯再装了?”   有酸楚从内心深处层层叠叠地漫延了上来,多日来被压抑的情绪被对方没有丝毫动容、甚至是冷漠的表情摧毁得翻江倒海,顾陵咬着牙,死死地问:“你我之前私事暂且不提,瞧你如今毫不讶异的样子——你是打定主意要与妖族一起开启缝魂洞为祸世间,即使那是你父亲……用性命阻止的事情?”   月光把萧宁的脸映得一片惨白,他静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自出生以来,并未蒙他半分恩典,他想要做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如今我居魔族尊位,自然只为我族众人考虑,其余的事情……”   他悠悠荡荡地拖长了声音,突然大步走到了顾陵面前,熟悉的眉眼,距离如此之近,顾陵却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太陌生了。萧宁贴近了他的耳边,声音低沉喑哑,甚至有几分性感的味道:“我为什么要管呢?”   顾陵猛地侧过头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皱着眉低声喝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萧宁仔仔细细地重复着,似乎把这句话咂摸了几遍,下一刻,顾陵便看见前世萧宁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我当然是……要你啊。”   他靠得很近,言语之间吐息炽热,甚至喷吐在了他的脖颈之间,引起了一阵陌生的颤栗。顾陵打了一个激灵,猛地退了一步,失声道:“你不是……”   萧宁突然倾身过来,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表情是陌生的玩味:“这辈子他可是没用极了,不过也有点意思,竟然还能让你放心在夜半时分独身出来见他,朝笙……”   顾陵努力挣扎,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反扭了手,恶狠狠地压在身边的一棵树上,熟悉的恐慌感铺天盖地地从身后涌来,他觉得自己在发抖,想要反抗,却连回过身去都做不到。   萧宁埋头在他洁白的颈间亲了一口,甚至还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一下,颤栗顺着皮肤四散开来:“虽然你从前把我骗得那么惨,但是我还是好想你,北辰宫无人,宫前的桂花都败了……”   “你放开我!”顾陵又急又怒地回头吼了一句,却无济于事,“他人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哈哈哈,他啊,”身后的人幸灾乐祸地笑道,手在他丝滑的白色外袍上缓缓地摩挲,“他上次来终岁山见过你之后,回去大病一场,不得凝神,不得防备,便被我钻了空子……你死心吧,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你……”顾陵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从喉咙中发出急促的声响,“不可能……”   “你知道吗,那个傻瓜跑到灵愿之岛上许愿,想要知道前世之事,”顾陵被他粗暴地按在树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嘲讽的笑声,“哈哈哈,前世之事……可怜的小傻瓜怎么会知道,知道前世之事的代价,便是要欢迎我来——”   他贴近了,将炽热的呼吸喷吐在顾陵的耳边,甚至低下头缱绻地吻了一遍他的耳垂:“他真的是太傻了,何必用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来对付你,干脆直接抢回来拴在身边,让你日日夜夜,连北辰宫的门都出不了,哪里还有这些事情……”   顾陵气得发抖,对他破口大骂:“你给我放开……混蛋,唔……”   他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萧宁低头咬在了他的脖颈上,同时一把揽住了他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口中还不忘笑道:“混蛋?你从前那么对我,不也算是混蛋么,混蛋与混蛋,倒是恰好……”   顾陵心中“咯噔”一声,彻底沉了下去,若说方才他还能抱些微弱的希望,现在便是百分之百地笃定了,这个人不仅是上辈子的萧宁,而且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满心认为他从前那般对他是因为原本的恶毒……顾陵愣在原地,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磨得一阵生疼,他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觉得后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随后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萧宁把已经昏过去的他小心地抱在怀中,转身便走,只是没走几步他便看见了前方黑暗的树影中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不禁冷哼了一声:“怎么,对我不放心,还要跟着我来?”   黑衣人深深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拿下了自己的面具,面具之下赫然是沈秋鹤的脸:“怎会,我只是现如今看着尊上,还有些不敢相信罢了……”   他走近了几步,似乎是想要伸手试试顾陵的鼻息,却被萧宁冷冷地抬手挡了回去,他倒也不恼,只蹙眉问道:“我还是很好奇,怎么尊上突然便回到了这具身体当中,那日来见我的时候,我可当真是吓了一跳……您可知道,在您来见我的前一天,那……呃,原本的萧宁刚来与我摊牌,说不愿再助我成事,真是可笑啊,他以为走到这一步,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萧宁沉默了一会儿,抬头不耐烦地说道:“那个傻瓜是那个傻瓜,他的事干嘛与我混为一谈?如今我不愿管你那些破事,只要把他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做什么便去做吧。”   沈秋鹤轻笑了一声,向他行了一个礼,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变成了顾陵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解下了自己的黑色的外袍,露出顾陵今夜所穿青边白袍一样的衣袍,抬手整了整自己的青玉顶冠,冲着顾陵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他走得不疾不徐,白袍掠过周身密集的树木,发出一些细微的响声,风把树影晃得斑驳,人影也破碎,一会儿便不见了。   萧宁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确信他真的不见了的时候,才突然变了脸色,他冷冷地垂下眼睛,看着怀中的顾陵。似因是被人打昏,他昏睡得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频率急促地颤着,似乎遇见了什么令人恐慌的事情。   萧宁几乎是痴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低下头,在他脸上印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沈长夜知道顾陵写了信,只身出去见萧宁,不免有些担忧,在殿中反复踱步,想要等他回来。但他从夜半一直等到将近天明的时候,都没有见顾陵回来。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萧宁即使丧心病狂,应该也不至于对他动手吧,但瞧着如今这个情形,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天色微明的时候殿外开始下丝丝细雨,沈长夜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去寻他回来。   但他还没有走出殿门,便看见顾陵没有打伞,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瞧着有一些不一样,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白色衣袍勾勒出单薄身形,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虽然狼狈,但总不至于像是与人动了手了样子。   沈长夜松了口气,连忙侧身让他进来,问道:“昨夜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他听见顾陵低低地回答,他似乎鲜少用这样低的声音说话,“是我见过他之后心情郁结,自己跑到终岁山各峰处转了一圈,让长夜仙尊担忧了。”   沈长夜阖首道:“没事便好——你身上衣服湿了,可要让我叫冉毓过来为你送套衣服?”   顾陵摇了摇头,抬起头来深深凝视他,不知是不是沈长夜的错觉,他觉得对方眼睛中飘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东西:“不必了,我自己回去换就好了,昨夜休息不好,如今有些疲累,等天晴了,我便来寻长夜仙尊,与您细说昨夜之事。”   沈长夜贴心地答了声好,见他转身直接想走,便取了殿内一把伞,道:“殿外细雨,持伞去罢。”   顾陵没有回头,伸手接过了他那把伞,缓缓地离去了。 第83章 火焰   睁开眼睛的时候, 顾陵首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床前的萧宁。   他手执着笔,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竟连他醒了都没发现。顾陵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北辰宫那张有着红纱幔的床上,他心中一惊, 连忙低头去看, 所幸未在自己手腕上看见那个玄铁的锁环。   萧宁察觉到他醒了,胡乱地将自己写的东西揉成一团, 似乎是有些紧张地凑了上来:“师兄, 你醒了?”   “小……九?”顾陵皱着眉问道, 不禁有些迟疑, “你……你是谁?”   他伸手抓住顾陵的手, 手指冰凉, 声音也哑:“是我, 师兄。”   “为什么是你?”顾陵大骇, 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混乱,“他呢?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 你不要想这么多了, 上次……寒涧水虽然杀你不得,但是毕竟伤身, ”萧宁攥着他的手,像是有些委屈地说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养身体吧, 好不好?我会每日来看你的。”   “养身体?”顾陵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如今妖魔二界与终岁山水火不容,战事几乎一触即发……这种时候,你让我在这里养身体?”   萧宁低垂着眉眼,并未立刻回答,半晌才低低地说道:“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何必去在乎他们呢,你在乎的,不是只有我吗?”   “你……”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些事,顾陵几乎气结,“我告诉你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如何能在这里安然高卧,更何况……”   “外面实在太危险,”萧宁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我不放心……”   “好,好,我们不聊这个话题,”顾陵举起手来,有些头疼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便说……他,他是如何到你身上去的?”   萧宁垂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顾陵刚想下床,却发现自己床前设了一层无形的结界,萧宁可以完全不受阻挡地穿过那层结界,他想出去,却被那结界阻挡得严严实实,他尝试了几次,不禁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宁仍旧不回答,只看着他徒劳无功地抬手凝呢呢了一团灵力,想要破开那个结界,却被那结界挡回去,重重地栽回到了床上。   “你便在这儿好好待着吧,”他听见萧宁的声音,悠长的语调,似乎感觉索然无味,“装他可真没意思,两句话说不完便要被你教训,还是这样比较好。”   萧宁轻而易举地坐到了床上,伸手把顾陵揪了起来,粗暴地吻他,结界对他而言似乎像是不存在一般。   “你……唔……”顾陵伸手去推他,气到耳朵根都发红,“你把我放出去!”   “谁让你跟我这么说话了?”萧宁揽着他的腰,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间,一双泛着红光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你搞清楚一点,我可不是那个傻瓜,你这样颐指气使,是在和谁说话?”   顾陵被他亲得发髻凌乱,狼狈不堪,却又没法反抗,只得坐在他的腿上,看起来毫无威胁地瞪着他,话语虽是冷冷的,听起来却也有一分颤抖:“怎么,又想跟我玩从前那一套?”   萧宁的手突然一颤,却没说话,只是按下了他的后脑勺,深深吻他,顺势把他放倒在了绵软的榻上。他贴近他的耳边,低语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我,等我回来。”   “你——”顾陵还想再说些什么,萧宁却起身急急地离开了房间。他走得很快,似乎还有些踉跄,黑色的衣袍在北辰宫的殿门处闪过,带来一阵桂花的香气。   待“顾陵”重来寻沈长夜之时,已经是那一日夜间了。   他换了一件白色衣袍,却并不是谢清江座下弟子常穿的水青边白袍,沈长夜看着他袖口烈焰般的花纹,不禁问道:“你……为何穿着这件衣服……”   “哦,”顾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淡然回道,“我只是顺手寻了一件穿上罢了,在终岁山未曾见过这样的配色,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这是映日……仙尊,当初常服,”沈长夜伸手拂过他袖口一圈烈焰般的花纹,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意,“我已经好多年没见人穿过了。”   顾陵倏地收回了手,冷淡地道:“是我粗心,勾起仙尊伤心事了。”   “无妨,无妨,你坐,”沈长夜竟没有察觉到他的失常,只转身道,“昨日你去见萧宁,回来时情绪不佳,可是他有些不对?”   “萧宁为煞气所控,决意相助妖魔二族,”顾陵依言坐下,抬眼望他道,“我劝他不得,反被他羞辱,是而心情不佳。”   “这煞气……,”沈长夜在他对面坐下,听他讲完,便喃喃道,“我相信萧宁本不是个坏孩子,定不愿看天下大乱。煞气为何、何人所掌、如何能控,还需要时间去调查。你不要太过忧心,我会尽快着人去细细查的,总有解除的方法。”   “长夜仙尊近日事务千头万绪,当真辛苦,”顾陵低着头,语意不明地赞了他一句,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您说……相信萧宁本不是个坏孩子?”   “当初我在慎戒阁罚他多次,一直心存疑惑,”沈长夜叹了一句,回道,“萧宁意志坚定,品行端正,从前那些事……便有可疑之处,你与他交往良久,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本质并不坏……”   “本质并不坏,真的能用肉眼看出来吗?”顾陵抬起头来盯着他,目光锐利,“您跟我说过映日仙尊之事,多年老友,当初……您也该信他本质并不坏,怎么最后还是亲自动了手呢?”   沈长夜有片刻的失神:“他……”   “我与映日曾经约定,要走遍天下十二洲,匡扶正道,我也一直相信这个愿望会实现的。”他低笑了一声,敛了眉目,“可惜最终还是作茧自缚,把自己禁锢在了终岁山上,我所相信的东西,都太过脆弱,有时候我也在怀疑,当初该不该相信。”   他听见顾陵在他身前似有嘲讽地笑了一声,随后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没有听清,不禁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棹影依稀似旧人,水北癯渠生红萼……”他听见顾陵清清楚楚地念道,“似旧人,哈哈哈……”   “你……”   顾陵却飞快地打断了他:“您听见他便是沈秋鹤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先是狂喜,后是惊疑?   他现在还记得当初那个夜晚,萧宁逼上终岁山,与重伤的谢清江在崖顶谈判,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清江横刀一抹,便像一只青色的蝴蝶一般掉了下去。   在清江身后,那个一直跟着他、名动天下的神医惊呼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了下去。   昏暗的夜色中,他还记得沈秋鹤回头看见他的眼神,只是他当初还不明白,这样复杂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谢清江和左挽山坠崖都未死,那沈秋鹤也不该死去才对,但他不禁也有一些恐慌,恐慌一切都是他设的局,是他将修真界和妖魔二界搅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心中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这些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但沈长夜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给不出答案,于是他只能苦笑了一声,道:“我希望他活着,又盼着他真的死了,带着那样的仇恨活在这世间,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吧。”   “那你如今还怀疑吗,当初的事情,他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那个人……”许是勾起了旧事,他竟连顾陵什么时候不再说“您”,而是直接说“你”了都没意识到,“如今,你能给出答案了吗?”   沈长夜细长的眉目微蹙了一下,很快便舒展了开来,他似乎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涩声道:“清江和挽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如何能不信……只怪我当初太过、太过……”   他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下去:“是我之过,害他如此。”   “哈哈哈哈哈……”   刚刚说完,他便听见对面的顾陵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沈长夜愕然道:“你笑什么?”   “当初为什么不信我?”   顾陵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问道,沈长夜感觉他的瞳孔中央似乎浮现出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大为震惊:“你——”   “当初为什么不信我?”顾陵毫不躲避地直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当初为什么不信我?你明明连一个不是你门下的弟子都能相信,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你明明了解我,你明明该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信我的人!”   他抓住了沈长夜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吼道,无论是做楚映日,还是做沈秋鹤,他都从未有过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候。   沈长夜看见一行眼泪从他颊边淌了下来:“我期盼你来救我,可我等来的是什么?是你握着万古毫不留情的一剑,还是你义正言辞地告诉我,作孽必要偿还?”   “你知道我明明触发了东隅之血,为何不躲你那一剑吗?”   “因为我从没有想到,在那样的时候,想要杀我的人居然是你……”   沈长夜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仍凭他摇晃着,喉咙里翻滚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一句:“你……”   “你所害怕的一切,就是我做的!”他已经幻化回沈秋鹤的样子,凑近了沈长夜的耳边,快意地笑道,“是我骗过了谢清江和左挽山,寻来了江拂意,一手培养出萧宁,为的便是今日这样,把这肮脏的一切都毁灭!”   有狂风在殿外突兀地刮起,沈长夜听见了一阵“轰隆”的响声,他脸色一变,心知有人闯到了缝魂洞的结界边,刚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映日,是我的错,是我不信你,你停手吧!不要做下我们当初最痛恨的……”   沈秋鹤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着打断了他:“看,开始了——”   他的瞳孔中有火焰一般的光泽:“你以为,我还停得了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他的台词,真的好中二……——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达达 20瓶;梦梦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将破   他脚尖一点地, 身姿轻盈地从沈长夜面前掠过,沈长夜伸手拦他,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沈秋鹤反手拔了藏在袖口的剑, 多年未见的红色灵光,在沈长夜面前一闪而过。   “映日!”   “不要这么唤我!”   沈秋鹤低喝了一声, 双眸中似乎燃烧着某种滚烫的情绪, 他一招袭来,下手竟丝毫不留情。沈长夜未曾拔剑, 只得侧身躲过, 炽热的剑气从他下巴旁边掠过。   他反手以一掌相迎, 却听对方冷笑了一声, 持剑从他宽大的白袖子之下飞身而过, 手腕灵活, 剑光宛如火蛇, 四处游荡:“这一招, 当年我们切磋时,你也曾用过。”   沈长夜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却听对方继续道:“第一次的时候我并未躲过, 是你手把手地教我,告诉我如何去躲, 怎么,如今你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竟还用这一招来迎我。”   沈秋鹤剑势突然放缓,动作也缠绵了许多, 两人背贴背地过了一招。他像是来了兴趣一般,切磋之间盯着他的脸,饶有兴味:“怎么,生气了?我记得你当初一生气,就喜欢这样抿着嘴唇。”   被他说中了,沈长夜却没有恼怒,他专心地对抗着对方的攻击,良久才喘着气道:“你变了好多。”   “是啊,我变了好多,还要多谢你,”沈秋鹤笑了一声,震袖翩然,“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你觉得好吗?”   沈长夜目光倏地闪过些不明情绪,似有感伤,却被他很好地敛了起来,沈秋鹤撤手,不知念了什么,御剑浮在空中,自己却伸手握了剑尖,趁他不注意用剑柄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挑。   “多年没见,你却是半点没变,连脾性都一模一样,”沈秋鹤叹了一句,戏谑道,“不过若我从前做这般孟浪的动作,你就该把你的剑召出来了——你的剑呢?”   “你的真气好紊乱,”沈长夜狼狈地侧头躲过,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怅然问道,“为何?是我当年重创让你……”   他还没有说完,对方的剑上立刻燃起了冲天的红色灵气,沈秋鹤眯着眼睛冷道:“闭嘴!”   沈长夜无法,左手在空气中一探,一柄断剑在他手心逐渐显形,沈秋鹤听见他低声念道:“万古,来探。”   万古……   他起的名,最后重创他的万古。   沈秋鹤有片刻失神,随即眉目一冷,一剑劈到了两人之间的地上,一道红色的屏障便渐渐围在了沈长夜周边。   “你做什么?”沈长夜低头去看面前的红色屏障,愕然问道,“这……这不是那日终岁山座谈会……”   沈秋鹤却趁他情绪激动、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用刚才他用过的掌法反手一击,沈长夜没有防备地被他击中了胸口,当即便被重重地甩在了身后的墙上,捂着胸口,痛苦地吐了一口血。   “映日……”   “谢清江和左挽山已到缝魂洞之前,今日你拦不了我!”沈秋鹤伸手召回了自己的剑,厉声道,“我等这样的时候等了很久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看见,风云变幻,大厦将倾,你一人支撑不住的那一日,还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抛弃那些……对你重要的东西!”   沈长夜皱眉低喝了一声,爬起来在原地打坐疗伤,闭着眼睛,竟像是没有听见他方才那句话一般。沈秋鹤冷笑一声,再不管他,将长剑重新藏回了自己袖口,敛裾便去了。   此次妖魔二族早有打算,前一日伪装成顾陵的沈秋鹤便在各个大弟子的房中投了丹药,确保他们在今日昏昏沉沉,就算醒来,也是手脚酸软,根本提不起剑来。是而妖魔二族之人随着谢清江和左挽山二人破终岁山封印入山之时,前来阻挡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小弟子,根本不是二人对手。   谢清江与左挽山飞快地潜到了寒涧之旁,恰碰上沈秋鹤,于是谢清江便问道:“秋鹤,你可有受伤?”   沈秋鹤摇了摇头,佯作关怀的样子问道:“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多日不见,之前谢清江受了重伤,现如今也是将将养好,面色白得吓人,素日秀丽含情的眉目蕴满了一种奇异的热情。他没有穿惯穿的青色衣袍,而是身着一件有红色纹饰的黑袍,将面色更衬白了几分,声音更带了几分病气:“妥当,只消给我二人半个时辰,我们定能破了缝魂洞的封印。”   沈秋鹤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装作奇怪的样子问道:“半个时辰,竟有这么快?当初灵真上神以身殉之才封印了缝魂洞,为何你们钻研这些时日,半个时辰就能解开了?”   “秋鹤你有所不知,”谢清江敛眸答道,“当初灵真上神召了我四人,将这封印加固之法皆悉告知,虽未提解印之法,但我这些年冥思苦想,终于有了些许头绪。”   左挽山在他身边站着,闻言便拿了一块玉佩出来,道:“当初灵真上神赐我四人玉玦四枚,本以为只是信物,但我二人发现这四枚玉玦竟是大有不同……当初映日身死,让我们拿到了一块,长夜闭锁慎戒阁,又让我们拿到了一块……”   沈秋鹤听他言语,猛地抬头,谢清江握紧了那玉玦,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多说无益,秋鹤……我虽不知你身份,但你是妖魔二族都能说得上话的人,若缝魂洞开,天下大乱,除了我们之前谈好的条件,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沈秋鹤抬了抬眼,回道。   “我要保一个人的性命。”谢清江咳了一声,掩袖道。   “谁?”   “长夜……仙尊。”   身后有无数的妖魔族人,严严实实地挡在寒涧周围,若有人阻止二人进入寒涧,必会被他们击杀。沈秋鹤抬起头来,将谢清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不知为何,这笑容落到谢清江眼中,竟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当初……他以性命将你二人封印进回廊之时,你可没有顾惜过他的性命,怎么如今却在意起来了?”   “当初我已有解封印之法,若不是顾惜他的性命,早就破其而入了,”谢清江答道,他用纤细的手指抵在唇边,又咳了几声,“望秋鹤先生为我保他一命,我与他师出同门,年少相识,实在不忍……”   “我知道了,”沈秋鹤拂了拂袖子,答道,他袖上依旧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啊……清江仙尊何必要为我们办事,你二人声名良好,若杀一些知道内情的人,想要在修真界屹立不倒,并非什么难事。”   谢清江的手突地一颤,随后苦笑了一声:“拂意……前辈今日可来了?”   “待会便会来的,”沈秋鹤抬头望了望天色,道,“缝魂洞开,我们还要依靠他对抗始灵,你怎么突地提起他来了?”   谢清江却并不直接回答,他抬手燃了手边的蜡烛,举着蜡烛缓缓地朝回廊走了过去,左挽山连忙跟上。沈秋鹤只听见他遗落在风中,有些寂寥的声音:“你若想知道,等他来了,便去问他吧。”   北辰宫中。   顾陵直觉会发生些什么,自萧宁走了之后便在一刻不停地尝试破开结界,但萧宁的结界术乃是魔族法术,凭他所知,根本无法能解。   怎么办?   瞧他的样子,还有他那句“等我回来”,今日必有什么要事发生。   顾陵的手指拂过面前的结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却混乱地想着。   难道他们挑了今日去破开缝魂洞封印?   可距离江拂意所说的两年之期还有一段时间……若是破开封印,无人可以抑制,妖魔二族会连自己一起赔进去的。但若不是为了破开封印之事,还有什么事值得萧宁亲自去做?   他恼怒地在那结界上砸了两下,无措地坐回到了床上,朝着门外嘶吼道:“有人吗?快来人,萧宁,萧宁,你给我滚过来!”   北辰宫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应答。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他看见黑袍的萧宁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瞧他为了破开封印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眼神不禁暗了暗。   顾陵看见他端了一碗药,条件反射一般地往身后退去,左手甚至凝出了御敌的法术,他努力把自己伪装成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冷笑了一声,但是唇齿都在颤:“怎么,真的要玩从前的把戏?”   遗忘记忆的汤药。   屈辱不堪的“喜欢”。   他紧闭了眼,涩声道:“你若是敢喂我喝下这汤药,我……”   话语戛然而止,从他脑中突兀浮现的是他上辈子被他掐住脖子时候的情景,虽心如死灰,但他知道自己只剩一条命的时候,他知道有人利用煞气控制了萧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救他一救。   就像当初从寒涧纵身跳下去的时候,心口剧烈的疼痛。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顾陵心中有些嘲讽地对自己说,即使我以此威胁,又有什么用呢?   萧宁端着药,冷着脸走到了他面前,皱着眉道:“把它喝了。”   想不出用什么做威胁,他只能无助地往后缩去,死死地咬着牙,抑制着眼中汹涌的泪意:“不……”   萧宁伸手把他拎到了面前,二话不说地捏着他的下巴,把那碗药灌了下去。药的温度刚刚好,不至于凉,也并不烫,冲天的苦味萦绕在鼻尖,并不是那碗遗失记忆汤药的味道。   “对你身体有好处。”萧宁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拿着空了的药碗,状似不经意地为他擦拭去了下巴上沾染的液体,转身就想走,顾陵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药香气。   难道他刚刚离开,是去熬药了吗?   但是来不及思考这么多了,顾陵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急急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你……你要做什么?”   萧宁回过头来看着他,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今日?”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与从前慵懒的似笑非笑不同,这个笑容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今日我两个仇人共同赴死,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小二和小九像是在过家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想吃咸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梦梦 6瓶;沐南伊人舞、seven_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生祭   谢清江与左挽山秉烛走在前面, 沈秋鹤负着手在二人身后跟着,他的脚步声很轻, 若不是还有浅浅的呼吸声在, 两人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顺着回廊上摆着的头骨方向,三人很轻松地穿过了回廊, 因他们已经读过缝魂洞前机关记载, 想要避开也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 便顺利地到达了缝魂洞之前。   当年长安终战, 灵真上神与魔首萧扬不知在何时秘密合作, 编织下了这样一场大计谋, 力挽狂澜地救了修真界人界数万人的性命, 也给妖魔二族造成了重大打击, 直至如今, 才有力气回击。   缝魂洞本是斜劈在水下山崖上一道剑气裂缝, 是而形状并不规则,狭长狰狞,裂缝之前有一道血光一般的红色结界, 结界上蕴藏十足神力, 正是灵真上神当年所留。而从裂缝的另一侧,黑色的河水湍急无比, 顺着山势从回廊另一侧流淌而出,想必就是寒涧的起源。   谢清江抬起手来,突然吹灭了手中的蜡烛, 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一晃,也看不清有什么情绪。左挽山与他对视了一眼,突然双手合拢,喃喃地念起了什么。   沈秋鹤在二人身后站着,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二人结印的手势,唇角露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两人盘膝相对而坐,从怀中取出了那四块玉玦,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圆环状。   有耀目的白光自圆环中心而起,与裂缝前的红光碰撞,风起,将谢清江青玉束的发都吹散了,扬扬舞于风中。   飘渺浩荡的神语在封闭的空间当中听得极为清楚,缝魂洞内似乎有黑色的瘴气察觉到了不妥,跃跃欲试地探头来看,却被身前红色光芒打散,尖叫着蹿了回去。   “来者……何人?”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让面前几人抑制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沈秋鹤强撑着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的红光渐渐聚拢成了一个人形,举了一只手,似乎没有生命地继续僵硬问道:“来者……何人?”   谢清江和左挽山却并未回答,两人手势复杂地继续结印,白光耀目,直将那红光压下了些许。   神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悲哀:“祸乱将起兮,悲哉,悲哉!”   随后便四逸消失了。   左挽山冷着脸回头解释了一句:“秋鹤先生不必怕,不过是幻形罢了。”   谢清江则执着地继续结印,双手在玉玦之上变幻出无数形状,沈秋鹤似乎没有听到左挽山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似乎到了一个结界点,红光摇摇欲坠,似乎维持不住形状,耳边妖魔鬼怪的尖叫声陡然大了许多,渐渐将红色结界撕裂了一个口子。   谢清江甩袖,抛出了一张符咒,将那口子封住,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世人皆以为缝魂洞为天神封印,牢不可破,可谁知……”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的影子在眼睛中一晃而过:“天神只镇压下去,便耗了十足力气,如何还有余力牢固封印,保其坚不可摧?若是封印当真坚不可摧,便不会欲盖弥彰地开了寒涧,更不必遣人来守山了,秋鹤先生,你说是不是?”   沈秋鹤没有答他,目光不明地盯着那个被他符咒封印的口子,脸被黑影吞没,半明半暗。   “只看拂意何时能来,施法控住始灵,事便即刻可成,”谢清江犹在继续说着,突然想起了一事,“对了,我托先生去寻一灵力至纯的修道之人,先生可找到了?我们必以此人为祭,献给始灵,才能……”   沈秋鹤却依旧不答,出神地盯着洞口,左挽山听到他喃喃念道:“原来如此……”   人虽还是那个人,但这句话声音竟是截然不同,似乎终于用回了原声。二人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没想到是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沈秋鹤身形如电,从二人面前掠过,一把抢过了地上的四枚玉玦!   谢清江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掌,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看他,颤声唤道:“你……”   “解封印之法,竟是与加固封印恰好截然相反,方才你在我面前演了一遍,我已学得十之八九,”沈秋鹤笑了一声,道,“只是不知灵真上神若知今日,会不会在长安终战之前先杀你二人灭口。”   在他面前演了一遍,便可学得十之八九。   当初楚映日之所以为四仙尊之首,除了天赋与刻苦之外,更与他卓绝的记忆力有关。   修真界至今还传着当初美谈,映日仙尊与严华真人约战于临渊谷,战前一刻等待之时,竟顺便背下了临渊通天石碑上九十二首仙诗,取每首一句临时成法,提剑命名,颂九十二句,也用九十二招大胜而去。   二人终于明白方才声音为何耳熟。   左挽山一向沉着,此刻难得失态,他探手一念,竟是立刻召了剑,有些失态地道:“你……为何没死?”   谢清江连退三步,灵璧显形,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提不起剑来:“你……如何能活!”   沈秋鹤既未召剑,也未动弹,只施施然立于原地,掸去了方才进来之时衣襟沾染的尘灰:“清江……当年我见你之时,你纤细瘦弱,温文有礼,是长夜同门小师弟,我无亲人,曾视你为亲弟……”   左挽山却并不领情,甚至比谢清江更激动些,他挡在谢清江身前,叱了一句:“虚情假意!你二人游山玩水逍遥快活之时,可曾想过这个亲弟?当时他根基尚弱,为了到药魔谷为沈长夜取药,险些死在那里!你们在哪儿?若不是我,如今他便不可能站在这里了!你拿此事说嘴,着实该杀!”   贯月一向是霸道的剑,沈秋鹤踮脚退了一步,依旧没有拔剑,身姿灵活地躲避着他的攻击,两人言语之间便过了十数招。   谢清江握着灵璧,似乎有些不适,捂着自己的胸口,重重咳了两声。他低着头,失魂落魄地说:“秋鹤……哈哈哈,当初你以命救我,我信了你,如今我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坏……也是拜你所赐吧。”   他一说话,左挽山便分了神,一个不慎,便让沈秋鹤从他面前跃过,忽地伸手,将谢清江方才封在结界上的符咒摘了下来!   谢清江猛地抬头,想要再结一个符咒,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瞬间逸出的黑色瘴气,将三人铺天盖地地包围了起来。   视野一片黑暗。   左挽山一边持剑与飞驰而出的几缕魔影厮杀,一边吼道:“你疯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放他们出来,是想同归于尽?”   沈秋鹤却似乎没有那么着急,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云宫审判,你二人给我编织的罪名,有一条叫做‘负魔族血脉,暗中勾结’。”   “什么……”   “还要多谢你,若无你这条罪名,我还真发现不了,原来我母亲曾是魔族之人。”他饶有兴味地道,声音在一片混沌当中带着笑意,“你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为始灵寻好祭品……”   他猛地退了好几步,在黑影当中释放出一团刁钻法术,将这两个人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灵璧失去了青绿色的灵光,颤了两下,便“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们进来……”   “江拂意今日不会来的,你们,便是始灵的祭品!”   他站在长廊尽头,缝魂洞前的小小洞口之前,抬手布下了一个魔族结界,将四逸的魔气与那两个人共同封印在了其中。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方才谢清江撕破这道口子,便是为了给始灵献祭所用。将祭品与这道裂缝困在一起,任凭逸出的几丝魔气将祭品骨血吞噬殆尽,便可完成这个仪式。   隔了飘渺的结界,沈秋鹤的脸突然有些扭曲,他看着被困于其中的两个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谢清江眯着眼睛望他,却看见有眼泪从他颊边落了下来。   “清江清江,名字好生秀气,你便是长夜的小师弟吗?”   “你怎这么不爱说话,放心,以后跟着我,我会把你当亲弟弟看的。”   “东隅之血……”   他想起当初的云宫审判,面前这个笑得扭曲的人满身是血地落在三根天柱之间,手心喷涌巨大灵力,当初他并未料到他的修为竟如此可怖,若是他想,甚至可以把在场的所有人屠戮殆尽。   可他弃绝生机,心甘情愿地被沈长夜一剑穿心。   到死都不知,害他的人究竟是谁。   变成另外一个人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查到,背后捅了他一刀的人竟是与他齐名的另外两人。当初他是真心把他们当做兄弟,坦诚相待,却只换来了背叛和栽赃。   如今……   谢清江放弃了抵抗,他闭上眼睛,低低地笑了几声。沈秋鹤敛了笑,似乎认定了他们必死无疑,转身便离开了长廊,长明灯影晃了一晃,很快便吞噬了他的背影。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他喃喃地念道,初见时楚映日念来调侃他二人的诗句,竟是戏剧化地概括了这一生。正失神间,他却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灵力自背后注了进来。   左挽山在他背后重重一击,竟让他直接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磕在缝魂洞另一侧的山壁上,随后不受控地自空中坠落,落入了湍急无比的寒涧之中。   有白色的光芒从他周身腾漫而起,有了左挽山所有灵力护体,加之他本身的修为,似乎足以让他不被寒涧吞噬。谢清江从寒涧黑色的河水中探出头来,胡乱地挣扎两下,向着来处凄厉吼道:“挽山!”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句艰难的叮嘱:“一定要……活着!”   他还没来得及看见对方最后一面,便顺着河水,急急地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杀青采访】   阿似:恭喜挽山仙尊杀青啦!请问您有什么感想吗?   挽山仙尊(冷哼):说好我是反派,没想到我只是一个龙套反派,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台词,还死这么惨,真是好让人生气!(拂袖而去)   阿似:哎别生气啊,我给你写番外!!!(噔噔追)(追上却发现对方正气鼓鼓吃盒饭)   阿似:您要这么想,您想想,您只是没什么台词,我们的三师兄真的一句台词都没有~   三师兄:???莫挨老子,老子有cp,cp又美又强!过几章带出来让你们康康~   注: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even_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易容   琼年拉紧了兜帽, 尽量敛了全身的气息,从冥灵山一侧闯进了魔族的地界。   两日之前, 沈长夜于阁内受了重伤, 妖魔二族率众偷袭终岁山,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俞移山给她传了信, 请她帮忙在下一次终岁山座谈会之前, 探一探顾陵的现状。   如今情形严峻,萧宁善恶不明, 万一是有什么阴谋才把他捉去, 可是大大的不妙。   她轻功极好, 很顺利地从冥灵山的一侧摸到了魔宫, 又打昏了一个紫衣小侍女, 悄悄地混了进去。   “曳离, 快点过来——”   “来了!”   她尽力伏着头, 念了个改换容貌的诀, 只是这诀她用得并不熟练,不知能够维持多久。迎面跑来另一个穿着紫衣的小侍女,紧张地扯了她的衣袖, 絮絮叨叨地说:“快些!这次尊上将顾公子带回来, 可是一个外人都没许见过呢,也不知怎么了。整个北辰宫也就放我们二人进去, 再晚了恐怕就要挨罚了。”   太巧了,琼年有些惊愕地跟着她急急地穿过了魔宫几座宫殿,来到了她口中叫“北辰宫”的地方。北辰宫外种了一整排的桂花树, 萧宁就站在门口,手中拿了一只空的药碗,正神情冷漠地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而他对面的人——   沈秋鹤?   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琼年心中咯噔一跳,连忙跟着另一个小侍女快走了几步,恭敬地伏下:“尊上。”   萧宁侧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但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目光竟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沈秋鹤方才与萧宁说话,此刻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萧宁却走了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你若无事便回去吧,若梵落花来问那二人下落,你便让她来寻我。”   沈秋鹤这才收回了目光,冷笑了一声道:“你将他囚在这里有什么用,终岁山那群人都挂念着他的安危呢,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被人混进来……”   萧宁却道:“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知道你恨他入骨,可他死都死了那么多次了,你还不满意么?”沈秋鹤戏谑问道,“你便把他交给我,我向你保证绝不危害他的性命,但能为你我之计增添十二分胜算。等大战结束之后,我把他送还给你,照样是你寻乐子的玩物……”   “此事我会考虑的。”萧宁冷冰冰地答道,口气却不容辩驳,带着沉沉的威压,“秋鹤先生请回吧。”   沈秋鹤拂袖而去。   萧宁把目光重新移回到地上跪着的两个小侍女身上,轻勾唇角,道:“菥蓂,曳离……”   两人连忙把头伏得更低,却听萧宁继续道:“药方在前殿,你去取来吧。”   琼年刚想起身,萧宁却道:“菥蓂,你去。曳离,你随我进来。”   她心中警钟大作,却不好露出什么,只得低眉敛目地随萧宁走了进去。不料她刚刚走进北辰宫,身后的殿门便呼啸着“砰”一声关上了。   琼年下意识地后退拔剑,剑光在光线昏暗的北辰宫中一晃而过,萧宁没有拔剑,负手接了她几招,双指夹住了她的剑,蹙眉问道:“琼年?”   她这才分出视线来往旁边看了一眼,北辰宫当中布置并不算华丽,但胜在风雅,根本不像是魔宫的装饰。与整间宫殿气氛格格不入的只有左手边那张布了铺天盖地的红纱幔的床。纱幔之后朦朦胧胧有个人影,一只纤细苍白的手垂在外面,手的主人对他们的动作无动于衷,似乎正在熟睡。   “你且住手,”萧宁对她似乎并无恶意,只是蹙眉低语了一句,补充道,“我不想伤你。”   萧宁堕魔之后,二人并没有正式交过手,但就刚刚那几招来看,琼年能感受到他极为强大的内息——若在这里跟他动手,她其实并无几分胜算。   她收了剑,疾步走到了顾陵床前,拨开那红纱幔,果然见顾陵正昏昏沉睡着,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也羽曦读佳不见憔悴面色,反倒比从前更加红润了几分。她伸手去探,内息平稳,也无内伤,似乎还有人在替他调养着经脉,涔涔的灵力贯通无阻,别说是犯人了,就算被人供养起来,都不一定有这般好的身体状态。   琼年迟疑着回头问道:“你……”   萧宁并未回答,他双手捏了个咒,在二人周身布下一层无形结界,才开口道:“是谁让你来的?”   “周师兄与俞师兄叫我来的,”琼年握着剑打量他,道,“终岁山众人从前道你正邪难辨,经此几事后笃定你与妖魔道同流合污,怎么可能放心他在你这儿……”   她突然停了下来,抿了抿嘴唇:“你如今……是正是邪?我听魔宫与终岁山众弟子皆言,说你行为不一,状似疯癫,可是……为何物所控?”   “我……”萧宁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临时住了口,思虑着缓缓道,“沈秋鹤身份特殊,如今我来不及与你解释,你回去细问过长夜仙尊便知。他修习邪门歪道,有时可以煞气控我心神,故而我自己也不能摆脱此种控制,变成另外一个人……”   虽不明白他说“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意思,琼年朝沉睡的顾陵看了一眼,道:“既然你自己都不可控制,那他在你这里岂不是会很危险,你若是情绪失控,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   “琼年姑娘,此事你要信我,他在我这里绝对最为安全。”萧宁不等她说完,便斩钉截铁地道,“江拂意与沈秋鹤对仙道恨之入骨,缝魂洞死灵不灭,妖魔二族想要雪旧耻,这一战已经是不可避免。你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一切……”   他沉默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身体不好,绝不能让他到战场上去。你回去……回去转告长夜仙尊,此事我会尽量阻止,万不得已之时……”   琼年听他语气有些不对劲:“你……你想做什么?顾陵知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萧宁答非所问:“今日你见我之事,除了你、我、长夜仙尊之外,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晓,来日你在战场上见我,也不用留情。”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琼年越听越疑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妖魔二族究竟要做什么了?你跟我回终岁山亲口对长夜仙尊说不好吗,既然不想作恶,何必……”   “他快要醒了,”萧宁转过头去,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中闪过一丝悲哀之色,“你既是来寻他,便与他说几句话,傍晚之后便离开冥灵山,回去吧。”   他抬手撤了结界,负着手走了出去,竟是一句话都没有再多说。琼年一头雾水,却不得不继续装成紫衣小侍女的样子,端着桌上一盘桂花糕道:“公子醒了,吃些东西吧。”   走近了两步她便发现,方才她还能触碰到他,如今他身前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结界,奇怪的是那结界似乎对物不起作用,递过去的盘子可以轻易穿过,而她想过去,或者对方想出来,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顾陵似乎心情不太好,他咬着下唇,一句话都没说地抬手把她递上去的盘子摔了个粉碎,咬牙道:“你叫萧宁来见我,他每日躲着我是什么意思?你告诉他,若他再不来,别怪我……”   话说到一半便卡住了,顾陵散着长发,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坐在红色的榻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很是疲倦:“罢了,你下去吧。”   在他沉睡的时候明明就在宫中,为何等人醒了却不进来呢?   琼年又靠近了些,几乎贴到了那道结界的边缘,她一边捡着地上的碎片,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是我。”   顾陵惊异地低头去看,见琼年露出了原本的面貌之后,几乎激动得直接从床上掉了下来,他“噗通”一声跪在蹲着的她面前,左右看了几眼才道:“你怎么混进来的?”   琼年只道:“长夜仙尊让我来探你一探,你可有受伤?”   顾陵摇头:“没有,只是……这结界是魔族术法,一时半会破不开,我会想办法的,对了,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俞师兄说,前几日有人扮了你的样子偷袭了缝魂洞,”琼年答道,“只是奇怪得很,缝魂洞并未开启,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那里待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撤出去了,许是来试探的。长夜仙尊受了重伤,过几日又要开仙道百家的座谈会,怕是很快就要开战了。”   顾陵恼怒地砸了砸面前的结界:“可恨我出不去,萧宁……你告诉终岁山众人,若遇萧宁,不要掉以轻心,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萧宁了。”   “我会转告的,”琼年暗暗诧异,故作不解地问道,“但是你在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既然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人,会不会害你……”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你让他们放心。”顾陵低眸答道,“只是……大战在即,大家都要保重自身,时辰不早,你快走吧,若叫他发现你,还不知要做什么。”   琼年虽有诸多疑问,为了不让他起疑,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她顶着紫衣小宫女的脸走出北辰宫时,却看见萧宁就坐在殿外一棵桂树之下,双指持一酒爵,神色漠然,只出神地望着面前没有开花的桂树,自语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作者有话要说:  琼年:这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个亚子?年青人谈恋爱可真费劲儿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丹良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even_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旧事   待琼年离开了北辰宫, 萧宁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扔下了手中的酒杯, 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走了进去。   顾陵仍旧坐在床前发呆, 见他进来,不禁冷笑一声:“怎么, 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我并未避过你, ”萧宁负手走到床前,在他的身侧坐下, 平静地答道, “只是恰好每次来的时候, 你都在睡罢了。”   顾陵看着他冷漠的侧脸, 心中突然不可抑制地翻涌出一阵委屈的酸楚, 很快便被他自己压抑了下去, 他狼狈地侧过了头, 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你近日……到底在做什么?”   萧宁并不答话, 半晌才掀了睫毛帘子,伸出长臂一揽,将清瘦的顾陵揽到了他的怀里, 不容分说地把头埋到了他的怀中。   顾陵皱着眉挣扎:“你发什么疯?”   “你住在这里, 身上也有桂花的香气,”萧宁眯着眼睛在他颈间嗅着, 声音有些沙哑,“你自己闻见了吗?”   “放开我!”顾陵近几日都只着中衣,颈间皮肤光滑白皙, 似乎很有让人想要咬一口的冲动,“你干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萧宁一把掀翻在了床榻上,仰面看着头顶漫天的红色纱帐,萧宁撑着手臂将他禁锢在怀中,深深地凝视着他,周身弥漫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顾陵突然想起,自从再次被他抓来之后,这个人还没有碰过他。   从前他发现自己心意之时,也曾幻想过今生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形式开始,幻想过温言软语、耳鬓厮磨的情话,抵死纠缠、手足相抵的缠绵。   不料还是要用这样的形式开始。   如同噩梦一般的记忆几乎是一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他记得第一次清醒地与他纠缠之时,他拼命挣扎,萧宁没有任何表情地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顷刻他便感觉头脑嗡嗡一片,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痛。   他真的很怕痛。   少时贪玩不肯好好练功,便是因为一次不慎,舞剑之时在自己肩上砍了一刀。伤口分明不深,可他却痛得立刻眼泪就下来了,至今他都回想不起来,当初决定要刺杀谢清江,把那柄剑刺进自己体内的时候,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萧宁低头来吻他,低低问着:“你为什么不反抗?”   噩梦一般的回忆几乎把他折磨得神志不清,顾陵怕得发抖,咬紧了不自觉颤着的牙关,像是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萧宁噙住他的唇,却看见他的睫毛在发抖。   他问:“你怕我?”   顾陵不答。   萧宁的声音似乎有点颤,在他做他那个傻师弟的时候,这种颤音很常见,自从他变回了魔尊之后,他几乎就没再听过了。   萧宁颤着声继续说,手不自觉地缕着他的鬓发,有一下无一下,像是在安抚:“你不要怕我。”   顾陵侧头躲开了他的手。   于是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顾陵嘲讽地笑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冷冷地说:“我怕不怕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事情,你要做便做了,你以为我还能反抗不成——你又不是没告诉过我反抗会有什么后果,我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近几日觉得萧宁可真是奇怪极了。   既不像从前那般,对他任意打骂折辱,也不像后来那样,眼泪汪汪地讨可怜。话虽说得绝情,但桩桩件件又似乎真的在为了他着想。   只是若真的为了他着想,又怎么会把他禁锢在这种地方呢?   说到底便是上辈子玩脱了,如今一时不想丢开手罢了。   他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萧宁却突然起身离开了他,没有继续做下去。   少年人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男子,微微俯下头都能让顾陵感受到一阵沉沉的威压。如今他身着黑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才戏谑道:“罢了,看了你这幅丧气的样子便没兴趣。”   顾陵躺在榻上没有动弹,闻言却突然笑了一声,有些恶意地说道:“是吗,我还记得你身边救你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叫刖蓝,是不是?你不是感激她吗,你从前不是想要娶她吗,看了她,你是不是更会有趣些?”   萧宁似乎被刺痛了,他伸手揪住顾陵的衣领,把他拽进了,面贴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顾陵毫不躲避地回:“是啊,那又怎么样?”   萧宁的胸口起伏了几下,他从前最厌恶有人同他这么说话,方才顾陵也是故意惹怒他。却不料他闭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会儿,却松了手,把他重新扔回到了榻上。   顾陵正在惊愕,却听他背对着他问道:“若有一日……”   声音很陌生,似乎带着萧宁从前从不曾有过的情绪,他还没想清楚这情绪究竟是何,萧宁便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北辰宫,他走得很急,似乎像是在躲避什么。   顾陵攥着自己的领子松了口气。   萧宁感觉一股莫名情绪哽在心间,尚未来得及抒发,迎面便走来了一个魔族修士,似乎正想前往北辰宫去寻他:“尊上。”   萧宁不耐地回道:“何事?”   那修士答:“妖族的落花长老来了。”   萧宁罕见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让她在前厅等我一会儿。”   纵容沈秋鹤杀谢清江和左挽山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就是刚刚成为魔族尊者不久之后,妖族的落花长老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想要率领妖族投靠魔族,为百年前一战雪耻,而唯一的条件便是……在攻克终岁山之后,留谢清江和左挽山一命。   他当时对此事极为疑惑,专门遣了人去查,却查出了四仙尊从前的一桩风流韵事。   四仙尊尚未成名之时,沈长夜与谢清江同出一门,楚映日出身修真界大族,左挽山则是从除祟散道开始,一步一步积攒的声名。这四人结义之后,世传长夜仙尊与映日仙尊投契,故而谢清江便经常与左挽山同游。   四人结义之时,楚映日声望已经是如日中天,沈长夜也颇具声名,二人当初便在修真界齐名。左挽山是二人除祟之时结识的,虽无名门世家做背景,但天赋极高,与他们相比,当初谢清江只是一个平凡修士,只因是沈长夜师门小师弟,兼之与他关系良好,才勉强与其他三人站在了一起。   他的声名与威望则是在与左挽山同游之际建立起来的,传闻当初沈长夜某次除祟之时重伤闭关,两人为他取药,却机缘巧合下打通了谢清江的脉络,让他从一个普通修士一夜之间便成长到与其余三人齐名。   而萧宁调查发现,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虽没有查出具体事宜,但他查到当初为沈长夜取药之后,两人都受了重伤,幸而在药魔谷外一个小镇子当中,被一个身着湖蓝色缎光长裙的女子救了。   那女子想必是人界富贵人家的小姐,不仅遣人为二人疗伤、寻药,更亲自将他们送回了师门,让二人感激不尽。   在坊间传闻当中,传说左挽山在这期间与这女子互生情意,只是奈何殊途,最终也并未走到一起去。   下属为他调查此事之时寻到了当时知情人为他女子画下的一副画像,那画像经年之久,面容早已不可辨认,但让萧宁最为惊异的是,画像上女子所穿衣着,与梵落花曾经最爱的那身一模一样。   她身为妖族长老,却时时刻刻身着人界女子服饰,数年来多人寻过缘由,只是从未有一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难不成这才是缘由?   是因为她便是当年那个人界女子,还是因为她痴恋左挽山,甚至不惜多年以来着人界服饰来讨他欢心?   没有人能够明白知道。   但萧宁知道的是,谢清江与左挽山对她的意义似乎非比寻常。她甚至能够怂恿闻名天下的两仙尊不顾声名,暗中与妖族勾结,殊不知此事若被人发现,便可使她与那二人分别在妖族和修真界身败名裂。   令他惊异的是,今日梵落花却并未穿寻常那件缎光襦裙,她似乎终于换回了妖族服饰,鲜艳的红色长裙,恰配食人花族身份——美丽,却危险。   萧宁瞧出她脸色有一些苍白,似乎是极力逼迫自己镇定,却最终无法完全镇定。见萧宁终于走了进来,她几乎有些急迫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方才问道:“尊上,前几日秋鹤先生说与两位仙尊有要事相商,同去了终岁山,可他二人却并未跟着秋鹤先生回来,我想问问尊上,他们去了哪里?”   萧宁漠然地打量着她的脸,开口简单答道:“被我杀了。”   还不等梵落花说话,他便嗤笑了一声,继续道:“我在终岁山之时,这二人对我万般折辱打压,恨不得剖我的身喝我的血,还有你,落花长老——”   他轻声细语地说:“难道即使如此,你还要指望我留你们的性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被人推文了!谢谢宁!推文的匿名姐妹~改日我一定为宁加更一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梦梦 6瓶;山河墨色 3瓶;沐南 2瓶;阳光今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杀生   梵落花退了几步, 似乎不敢相信他方才说的话:“你敢杀我?”   萧宁嗤笑了一声,随手拔出了身边的长绝, 一手擦拭着锋利的剑锋, 慢慢地道:“他们二人,我说杀就杀了, 你, 我凭什么不敢杀?”   “我是妖族首领,若你杀我, 妖族内部势必大乱, ”梵落花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吸了一口凉气, “如今正是将要开战之际, 若妖魔二族离心, 你能有几分胜算——”   “你知道为何我要专程托人将他们二人死在我这里的消息告诉你吗?”萧宁提着剑向她走过来, 完全不在乎她在说什么, “因为我就知道,你一听他们二人的死讯,便会失了理智一般独身跑来见我。”   梵落花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她缓慢地退到了前殿的门口, 想要逃跑,却发现不知何时, 大殿四周都被布了厚厚的结界,她尝试去破,却根本无济于事。   萧宁自当年从魔族为尊之日, 她便明白,此人实力深不可测,纵观整个妖魔二族,都少有人能与他匹敌,只是他平日实在不愿与人动手,才会让许多人生出不服气的心理。   萧宁突然反手将剑抛了出去,那剑得他指示,自行飞回了他放置在王座上的剑鞘当中。他皱了皱眉,继续向她走过来,言语很是冷漠:“杀你,脏了我的剑。”   梵落花趁他不意,想要用妖族术法偷袭,只可惜她素日便不精于术法,在他面前,只如蚍蜉撼树。萧宁甚至没有抬手,便轻而易举地化了她的偷袭。   “你为何突然要杀清江和挽山?”梵落花毕竟在妖族为首多年,很快便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清江是你师尊,当初你得知他在我这里的时候还来拜访过他!养育教导之恩这么多年,你便全然不顾?”   “他——”萧宁慢悠悠地拖着长腔,抬头对她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他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你……你如何能够得知?”梵落花感觉自己手心中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低下头,似乎在与自己说话,“不可能,顾陵有清言诀在身,即使他人挑唆,你也不要相信,那可是你师尊——”   突如其来的庞大灵力,将她重重地掀翻在了殿门之前。梵落花头上繁复的银饰被打散得遍地都是,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她有些狼狈地倚在殿门处,感觉自己有些抖。她在妖族掌权这么多年,为人圆滑,容貌妍丽,几乎从未有人对她这样过:“你——你疯了?!”   “清言诀……你知道得倒是多,”萧宁笑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落花长老,你以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天衣无缝的事情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冰凉的手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脖颈,声音虽极力压抑着,但还是不难听出有几分恼怒:“我年少之时,你们欺我和师兄,故意挑拨我二人关系,还给他下毒,败露之后,又将他抓去,下了那样恶毒的咒语。”   他突然一顿,又笑了,颊边深深两个酒窝,梵落花面对着他这样的笑容,却感觉到不寒而栗:“哦对了,你其实是有私心的吧,你早就知道我身上有大天圣女的血脉,却瞒着左挽山与谢清江两人,甚至偷偷给师兄下了种芳心。你想要做什么呢?你只不过是想要师兄为你所控,又想把我从终岁山那二人手中偷出来,成为妖族的傀儡罢了——看来你对他们二人,也并非全无隐瞒啊。”   “此事……”他分明没有用力,梵落花却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不过是……看见过魔族的预兆,知道你未来肯定会登临尊位,想让你提前被赶出来,做我的傀儡罢了。清江和挽山肯定不会放你出终岁山,所以我才要去利用顾陵,后来事情未成,我便也不再关心此事……”   “可你却让他吃了那么多苦!”萧宁的声音陡然暴戾,他双目血红地掐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就凭这一点,无论你是什么目的,都该——死——极——了——”   “你,你,”梵落花抓着他的手,艰难地说道,“我若身死,妖族无首,你以为我们一直计划的事情还能行得通吗,你……”   她突然呆滞地住了口,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是你根本就不……根本就不想……”   萧宁笑着看她,其实他从前真的很少会笑,自从沈秋鹤对她说萧宁被另外一人附身之后,梵落花才见过他的笑容,只不过那笑容大部分时候都是冷漠的、暴戾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发抖。   “你终于聪明了些。”   “可你杀了我,江拂意不会听你的话,他——”梵落花翻着白眼,死死地咬着牙,“他只对妖族族长有誓言……”   “没事,我已经找出一个比你更适合做族长的人了,”萧宁漫不经心地用了些力气,“还有,你与沈秋鹤为了用这‘煞气’控我,费了不少心思吧,可惜,可惜……”   他却没有说出可惜什么,梵落花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只听见他继续道:“我从前从来不杀女人,你是第二个。”   “杀了我,你必然……必然会后悔的,”梵落花情知无用,居然笑了起来,喉咙中发出气息困难的喘息,“哈,哈……我必然让你,和你师兄……后悔,后悔!”   她刚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在他手中断了气,萧宁毫不在意地松了手,抬手解了殿门处的结界,对着刚刚唤进来的侍卫道:“传言妖族全族,落花长老因故人意外身亡,伤心惊惧,暴毙于此。”   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魔族之人进来,将她的尸体小心地抬了出去,另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人则低声问道:“此类说辞,恐怕不能服众……”   “那就是九阴长老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萧宁并不在意,抬脚便走,“当年我将整个屠龙道都留给了他,如今让他把控妖族上下,他难道都做不到么?”   那人虔诚地向他行了个礼,没有再说什么地下去了,萧宁站在大殿之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回去了。月华冷清,殿外有些凉意,进门之时,萧宁屈起手指,在玉石制的殿门上轻轻叩了三声。   当,当,当。   顾陵在他离开不久之后便陷入了昏睡,在萧宁敲完那三声的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神识当中闯入了别的东西。   是谁?   他顺着原本漆黑一片的混沌空间向声音来处跑去,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身着粉紫色衣衫的少女,他颇为意外:“花朝?”   花朝瞧见他,也是十分惊异地扑了过来:“终于找到你啦!听说你这几日被人捉去了,他是不是把你关了起来?”   “是啊,”顾陵问道,“你说‘终于找到我’,是什么意思?”   “他关你想必是结了特殊的结界,不仅能限制人身自由,更可以封闭神识空间,”花朝解释道,“如今你能够找到我,说明他对你布下的这个结界已经失效了,你现在回到现实中去,想必也能够逃得出去。”   “失效了,怎会……”顾陵喃喃自语,但尚未来得及多想,“你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已经重新与丰都鬼城取得联系啦,掌簿大人寻到我,说你托他寻的东西,他已经为你寻出来了,”花朝眉飞色舞地道,“特请你再去一次,我瞧他神色很是恭谨,也不知是为何,你现如今要去吗?”   顾陵还未说话,花朝便继续道:“你放心,丰都鬼城不与人间时辰并行,你在那里并不影响你在现实中的时辰——上回你随我去的时候不是就发现了么,醒过来之后你竟然连酒都没醒呢。”   顾陵略一思索,便道:“那我便现在去吧,多谢你,花朝姑娘。”   花朝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伸手在他额头上一点,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哎呀你不知道,我可从来没见过掌簿大人这个样子呢,真是好好奇……”   丰都鬼城与他上次来时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他刚刚再次踏上主殿那长长的阶梯之时,掌簿大人便急急地跑了下来。   他依旧是小孩子的形态,跑来之后竟是先对着顾陵行了个跪拜礼,顾陵瞧着他复杂的跪拜手势和礼仪,不禁问道:“您这是……”   掌簿大人撅着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手上却恭恭敬敬地举起了与上次截然不同的一本书,翻到某页,道:“上次您让我寻的东西,就在这里了,请您过目。”   顾陵诧异着他的举动,手指刚刚触碰到那书页,眼前便被一片白光淹没,在被拉入那记忆的最后一个瞬间,他听见掌簿大人十分不高兴的声音:“我说呢,原来和之前来我这儿大闹丰都的小猫儿是一个靠山,怪不得呢。漂亮姐姐,你不知道,上次他那一滴血,可害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顾陵还没有理解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已豁然开朗,他看见了一个晴好的天,是在郊外,面前一棵树上有三只尚未化形的小猫,其中一只蓝瞳白毛,生得与他原身并无不同。   难道……这便是……   他视线下移,又看见了斜躺在树下的一个男子,那男子墨发白袍,整个人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他走近了两步,才看清那男子唇心生了一颗红痣。   仿佛晴空一个霹雳,顾陵呆立在原地,再走不出一步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啾——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 3个;Airrs、seven_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沐南 3瓶;seven_g、梦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此去   树上三只小猫已为半妖, 可以自如地使用人类语言交流,顾陵仰头看去, 只听其中一只道:“神仙真的长得好漂亮啊。”   另一只道:“他似乎日日都在此处小憩, 要是能和他说几句话就好了。”   方才那只却说:“你疯了,他可是神仙, 虽不知是哪路神仙……但瞧这个样子, 定是什么法术高强的,咱们是妖怪, 要是被他看见了, 肯定要捉我们去……”   “捉我们去怎的?”   “捉我们去……去炼丹!”   “嘘, 安静点, 要不就该被他听到啦, ”一直没有说话的、冰蓝瞳孔的小猫扭头冲她们道, “你们瞧, 他唇心有一颗红痣, 好漂亮,神仙都这么漂亮么?”   于是三只便挤成一团凑头去看,恰好树下的男子闭着眼睛换了个姿势, 掩住了自己的脸, 方才冰蓝瞳孔那一只探头看得出神,正想再靠前些, 却不料脚下一滑,一个不留神,便从树上“腾”地掉了下去。   正砸在“神仙”怀中。   冰蓝瞳孔的小猫“喵”地一声, 吓得几乎都炸毛了,神仙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笑吟吟地提起了她的后颈,拎到面前仔细打量。   那猫吓得四处扑腾,抬眼望去,却见姐妹们几乎都跑没了影子,只得蔫蔫地、瑟瑟发抖地抬眼去看那神仙。奇怪的是,那神仙似乎并不反感,懒洋洋地把她抱在了怀里,顺手便开始撸毛。   “啊,是九命猫族……”神仙挠着她的下巴,笑眯眯地说,“小猫,你有名字没有?”   那小猫瑟瑟地窝在他的怀中,闻言只是弱弱地“喵”了一声。   “你不要怕嘛,”神仙很有耐心地把她拎到自己的腿上,皱眉道,“啊,还没有化形,太好了……喂,我又不是坏人,干嘛连名字都不说?”   他笑意盈盈的瑞凤眼眯了起来,十分惬意地说:“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送你一个礼物,如何?”   那小猫尝试着伸手在他纤长的手间舔了一口,发现他的确没什么恶意之后,才鼓足了勇气:“我……我叫顾怜。”   神仙笑着念起了什么咒语,突然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头顶,顾怜感觉眼前亮起了一片柔和的白光,白光当中神仙极为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相顾怜无声,真是好名字……我叫灵真。”   白光褪去,顾陵看见那小猫头顶上多了一簇金灿灿的毛。   灵真继续说道:“送你一样礼物吧,让你神智更加开化些,要是像从前那样修炼,还不知多久才能陪我玩儿。”   那与他化形之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猫伸爪子挠了他一把。   多年之后,顾怜再次经过那棵他们相遇的树时,只笑着在那树上刻了一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已经化形成为天真烂漫的女子,相伴的多年之间人间并无动乱,灵真隐世不出,生活可谓是潇洒惬意。顾陵看见年轻的母亲刻完了那句话,回头嗔怪道:“当时我见了你怕得要死,若非当时从树上掉下来……”   灵真以扇遮脸,懒洋洋地答道:“你们日日都来看我,我早就知道了,当时你掉下来,还是我使的小术法……没想到却砸下段姻缘来,不枉我独身几千年……”   顾怜冲他吐了吐舌头:“老妖怪。”   灵真慢条斯理地移开了扇子,蔑视地道:“小傻猫。”   两人相伴良久,顾陵也终于明白了掌簿大人所说“大闹丰都”是怎么一回事。彼时灵真与顾怜同游南都,见魔族作恶,枉杀诸人,魔族的大天圣女极力阻挠无果,顾怜十分义气地帮了她的忙,到丰都去将那些尚未进入地府的冤魂给引了回来。   当时便是小孩子模样的掌簿大人因摸了一把化形为猫的顾怜,被灵真打了一顿。   那掌簿大人被他神血所控,跪在地上起不来,只得委委屈屈地控诉:“大人虽为存世真神,但也不能这样小心眼……冤魂冤屈,引回人间不合规矩,您出面我也卖了面子。但我不过是见小猫可爱,摸一把罢了,大人何必欺负我一个小小鬼官……”   话未说完,他便被那灵力牵引着“砰”地一头磕到了地上。   人间残余的最后一个真神从他面前走过,怀中抱着他的猫,白色的衣摆拂过他的脸,他听见灵真慢条斯理、却又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欺负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掌簿大人:“……”   可能是被他的不要脸所震惊,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饶是顾陵本一腔忧虑,见了这场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把冤魂牵引回了人间,但魔族并未如此善罢甘休,即使顾怜与灵真极力隐世,也能感觉到人间的不太平——从前山清水秀之地,如今遍地疮痍,他们每到一处,都能见到四处的灾荒和祸乱。   太平安宁,神灵可以隐世不出,但天地仓皇之际,该当如何?   顾怜想是多年以来沾染神之气息,神智与灵力比之同族都要高上许多,早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妖族族长位。在与大天圣女的交谈当中,二人得知,魔族有一神秘之人,灵力霸道高强,常穿黑袍掩面,如今早已越过了魔族尊者与圣女,独掌大权。他自称是创世魔神转世而来,故魔族众人称其为“始灵”。   始灵怂恿妖族加入魔族阵营,宣称自己握天赐之力,可一统修真界与人族,顾怜不从,但妖族内部四分五裂,早有人偷偷投靠。在某一个雨夜,灵真在窗前坐了一夜,清晨提剑而去,与那始灵战了一场。   却两败俱伤。   顾怜从未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踉跄归来之时,随身那把名为“长绝”的古剑都被染得淋漓,他苍白着脸握住顾怜的手,轻声道了一句:“抱歉。”   顾怜当然知道他在歉疚什么,虽不知他为何留在人间,但在情浓之时,他曾经也承诺过,会与她一同隐世不出、不问世事地长相厮守。   但人间满目疮痍,众神冷眼旁观,是该救、还是不该救?   长太息以掩涕兮,民生多艰。   顾怜知道,自己拦不了他。   于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提旁的事,只道:“我有孕了。”   她看见灵真的眼神一瞬间便亮了起来,随后又沉重地灭了下去。   一战过后妖族大半倒戈,始灵猖狂,给他下了战书,将长安定为战场。彼时长安为人界国都,繁华安宁,堪称盛世之地,他将战场定在这里,便是对天道最大的挑衅。   灵真没有对她说过始灵的来历,只在接到战书之后蹙眉道:“如今妖魔二族挑头,聚集世间魑魅魍魉,我……”   他一向爱笑,很少蹙眉,此时眉目之间却蕴满了沉重的无奈:“我……无十分把握。”   此间唯一让人感觉半分安乐之事便是,顾怜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顾陵感觉自己眼中全是眼泪,他茫然地伸手抹了一把,看见伤重未愈的灵真亲吻着襁褓中婴儿的脸,他唇心那颗红痣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他唇间消失,落到了婴儿的唇上。   灵真摸着他的头道:“此事瞒得极好,世人不知我有一子,最好让他们永远不知,我会封印你的神之血脉,直到……你得知一切的那一天。”   “此朱砂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它的名字叫‘永生’。”   不过顾陵并没有明白“永生”究竟代表了什么,此事之后,灵真继续奔走与修真界与人界之间,集合了一切想要对抗始灵的力量,但似乎还是无济于事。顾怜只觉他每日皆疲倦无比,似乎是觉得无望,又觉得无力,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能露出几分感情。   世人以为,神灵万能。   可即使是神灵,也会有疲倦的时候。   长安终战前的某一日夜间,两人迎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顾怜早知大天圣女与魔尊出逃,本以为并非什么大事,毕竟始灵应该也不喜欢有尊者与他在魔尊争权,但不知为何,始灵竟不肯放过他们,那一日圣女与年轻的魔尊来见,将所有的原因皆悉告知。   原来……如此才有了那令妖魔二族之人措手不及的一剑。   灵真听完他们阐述之后久久无言,最后才开了口,却道:“圣女与尊者以为,何为苍生?”   萧扬答:“万物之始。”   灵真便笑着道了一声好,随手解了自己的佩剑,送给了圣女怀中抱着的孩子:“此剑名为长绝,今日赠给你二人之子,算我的谢礼,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圣女摸了摸怀中的婴儿,眼神柔软:“萧宁,因我与他的父亲毕生所愿,便是人间安宁。”   她抬起头来:“上神之子,叫什么名字?”   灵真答道:“取其母与我一人一字,名为顾陵,只是这个陵,却并非灵真之灵。”   他在萧扬的手心划下一个“陵”字,道:“此去前路渺茫,但你我皆知,万物之始,皆生于陵墓之上。”   萧扬尚未答复,他便又道:“你二人放心,我会封印你二人之子的年龄,待世间安平,再行现世。”   魔尊伸手与他双手相扣,顾陵紧紧盯着二人相扣的手势,这个手势他认得,这是一个结誓的手势,而此誓言,名为“天诛”。   若誓不履行,受天诛地灭。   ——即使明知,此去无归。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去吃了小龙虾,吧唧吧唧   注:   1.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2.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灵真   两人扣手无言, 一旁的圣女静默地在萧扬身边坐下,声音微有些哽咽:“若戏做全套, 你我必不能全身而退, 上神……”   她抬起眼睛来,看向灵真:“我二人之子, 还要托上神照料。”   灵真闭了眼睛, 沉沉地说:“你放心,我必视你二人之子为亲子, 即使我此战殒身, 阿怜和我的孩子, 也会尽全力护他周全的。”   他松了手, 重新比了个手势, 向萧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天诛为誓。”   神灵向人行礼, 窗外轰隆隆地降下了几道天雷, 随后便下起了大雨, 萧扬与圣女在大雨之中悄然离去,却将孩子留在了这里。   小婴儿裹在灵真施下的术法团当中沉沉地睡着,很安静。   顾怜抱着怀中的婴儿走近了些, 目光柔软地触碰那团灵力:“你封印他的年龄, 是想让我们的孩子长大些后,照顾他吗?”   灵真低笑了一声, 答道:“不仅仅是。”   他扭头直视着顾怜,很认真地说:“方才我撒了谎。”   顾怜道:“我知道。”   灵真继续仔细地看着她,说:“此战我并无活下来的可能性, 以身殉世……我没有别的选择。”   顾怜便笑:“我知道。”   灵真伸出手来将她鬓角的散发别到耳后去:“所以封印他的年龄,也是不想让你太辛苦罢了,终归是我对你不住。”   “此战之后,你带他们二人离开长安,寻地隐居,远离冥灵山。待得阿陵知事之后,再将一切告知于他。”   他俯身在对方额头一吻:“做天神并不一定是好事,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毫无选择,愿意做神,还是愿意做人,就让他自己定吧。”   顾怜却道:“我和阿陵必然护好他二人之子,你我为道侣之事天下人少知,只知阿陵是我血脉,但他二人之事全天下皆知,想必会更加危险一点。”   灵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才道:“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若我早知这是别离之诗……”   “知道又怎的?”顾怜将怀中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她眼眶中虽然有泪,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平日里烂漫天真的情态,“知道了你也……”   灵真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哑声道:“知道了我也会爱上你。”   顾陵怔然看着这仿佛是幻境的一幕幕场景,他看见圣女与萧扬身死,看见长安终战当中灵真以身殉世,还了人间一个太平安宁,还看见母亲带着他和萧宁从长安逃出,东躲西藏地抚养他们到了记事的年纪。   始灵战死之后,妖魔二族群龙无首,很快便将炮火对准了彼此,展开了多年的拉锯。妖族众人皆知顾怜未死,又知她手中有魔族之人的血脉,便抓了猫妖全族,逼迫她将人交出去。   其实若是顾怜明知此时将萧宁交出去,能保自己全族平安,族中皆是她的亲人、朋友,是世间最后一丁点不能割舍的东西。灵真与萧扬身死,天诛之誓已灭,就算她不遵守诺言,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只是……故人之子。   一诺千金重。   顾陵恍惚地想起,在他撞破谢清江之事的那日,他便看见了这样的场景——阿娘将他和萧宁藏在了冥灵山某个雪洞当中,披风雪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悠长的挽歌响彻满山。   “噫吁……我送君魂兮,还彼大苍;生为灵兮死为冥,休休纠缠葬天陵!”   为了不使族人无辜蒙难,也不能背弃故人之子,她向妖族献祭了自己,被诛杀于冥灵山,身死之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向顾陵转述他的身世。   顾陵和萧宁被她藏得极好,萧宁的身世她也只告诉了妖族最为信赖的姐妹,请求她在自己身死之后将这二人接回去,随意找个安全的地方抚养长大。   原来这边是阿娘口中“会来接你们”的人。   可当顾陵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瞬间全冷了,在虚幻的空间中几乎将自己冻得瑟缩。他看见梵落花虚情假意的关怀,看见她身死之后她舒展开的眉。   幸而母亲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告知她二人具体在何处。   之后……之后的事情,他便已经知道了。   他和萧宁被谢清江带回终岁山,封印了所有记忆,在很长的一段岁月当中对面不识,在更长的一段时间中相互折磨,直至两败俱伤。   梵落花是始灵的忠实拥趸,即使对谢清江和左挽山二人感情暧昧不明,也没有将萧宁的身份透露给二人,而是推波助澜地将他赶出了终岁山,来到魔族为尊。   怪不得第一次下山,他和萧宁的剑便如此亲密……   怪不得自己即使身死多次,仍无休无止地想要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来。   可是受了这么多伤害之后,故人之约……他真的还没有还清吗?   顾陵在一片白光当中低低地笑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颈当中去。幻境在他面前飞快地消弭,但他却没有回到丰都,周身一片混沌的迷雾,他有些茫然地举目四望,却看见身前有一团白光渐渐破开了四处的迷雾。   他看见灵真依旧一身素白衣袍,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团幻影,顾陵呆滞地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展颜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阿陵。”   “父……父亲……”顾陵在他面前颓然跪了下去,失声痛哭,“父亲……”   不知是因为心酸、委屈、思念,还是因为旁的情绪,顾陵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灵真在他面前蹲了下去,脸上有悲悯神色:“不要哭了,孩子。”   虽然从未见过,但来自神灵的、沉沉的威压还是让顾陵觉得胸口沉闷,他端正地跪好了,叩了几个首,灵真伸手去扶他起来,叹息声宛如九天梵音:“你受苦了。”   “当初我封印了你的血脉,本想让你活得更恣意些,不想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曾告诉你母亲将你的血脉告知于你,在你知晓一切的那一天我自然会来见你……可她横遭不测,才让你无依无靠地过了这么久,是我与你母亲对不住你。”   顾陵像是受委屈的孩子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他自有记忆起便在终岁山上长大,虽过得逍遥快活,但从前见了被家人宠爱的孩子,譬如小六时,还是会心生艳羡:“父亲……多年前长安终战,你不是已经……为何今日还会在这里出现?”   灵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牵起他的手朝面前一片混沌走去,边走边解释道:“阿陵,你可知,天神为何?”   顾陵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大道衍生神、仙,闻道而崇德飞升者为仙,天神是……”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灵真便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凡人修道、尊德,修到澄净圆满,历天劫可飞升为仙,可神不一样。”   顾陵看见灵真往脚下丢了一粒种子,并未催动灵力,那种子便自如地生根、发芽,顷刻之间生长成为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古之人有懵懂的神灵崇拜,因神自万物中来,自天地之道中来,生时无形无影,不留踪迹,去时亦然。”   “去时……亦然?”顾陵愕然地重复道,“这么说来——”   灵真微笑起来,他打量着面前的树,声音飘忽:“神灵本就无形无踪,不死不灭。”   他话音刚落,面前的大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分解,落回泥土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不过须臾。   “万物方生方死,神仙、妖魔、人鬼,亦是如此。”   灵真挥了挥自己白色的袖子,二人面前像是拉开了一场大幕一般,呈现出人间百态,顾陵听见他的声音:“阿陵,你看这人间,你看见了什么?”   “我……”顾陵低眸去看,半晌才道,“人,物,事,世间不外乎有这几样东西。”   他侧首望向灵真:“父亲让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灵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阿陵,你把眼睛闭上。”   顾陵依言闭上双眼,灵真伸出一只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顾陵只觉他手指冰凉:“那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见。”顾陵老实地答道。   他听见灵真的笑声:“天地之间,本就混沌黑暗,一片虚妄,你不必睁眼,也可窥得天道。”   顾陵蓦然感觉自己的灵台一片清明,他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灵真从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神灵不死不灭,存于万物之上,上古诸神已然隐于大荒,不愿插手人间纷争,便是因为世间万物在他们眼里,便如方才那棵树一般,方生方死,最后都是虚无。上古诸神并未陨灭,只是……神不救人。”   顾陵出神地看着面前混沌:“那父亲,为何存世?”   “因为我与他们不同……我只觉得,虚无亦是可贵罢了。”   “我从大荒来,以身殉世之后,自然还大荒去。在世之日,身为神灵,自然要担天道之灾祸,救万物于水火,即使想要享受平凡生活,也是身不由己。”   “但是你,我的孩子,我希望你是有选择的——”   灵真冰凉的手指从背后点到他唇上朱砂痣的位置:“我尽力给你一个选择,虽世事变迁,我不知当今世道如何,但观天像,便可知灾祸将临——你愿意永远封印神血,做一个平凡人,还是就此随我离开,从此再不问人间烦扰?”   “或者,你也愿意解开封印,只身救世,虽死……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阿猫:dbq,我爹是个哲学家,我给我爹丢人了   ps:阿猫跟母亲年少分别的场景,忘了指路复习43章   注: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卢照邻《送二兄入蜀》 第91章 座谈   菥蓂如往常一般端着一碗新蒸的桂花露, 瑟瑟发抖地进了北辰宫,她尽量低着头, 靠近了那张布了结界的床才低声道了一句:“顾公子, 吃些东西吧。”   迟迟没有人回应。   顾陵虽被囚|禁在此,但对她们这些下人还算客气, 不会这般无缘无故地一言不嶼、汐、團、隊、獨、家。发, 菥蓂将那碗桂花露轻轻放在了床前的桌上,才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公子?”   出乎意料的是, 床上竟然没有人。   整个北辰宫一切如常, 看门的侍卫在门前打盹, 丝毫不见被惊醒的痕迹, 只是床前那道闪光的结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如今空空落落的, 什么都没有。   菥蓂腿一软, 直接在床前跪了下来, 良久才反应过来一般朝前殿跑去。萧宁似乎刚刚处理了什么事务,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你来做什么?”   “尊……尊上,”菥蓂跪在他脚下, 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顾公子……顾公子他不见了!”   她似乎感觉有红光在面前男子身上腾漫而起,然而不过须臾, 那光又灭了下去,萧宁神色不变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语气一丝感情都没有:“我知道了, 你下去吧。”   魔宫传言尊上前些日子被什么凶徒夺了舍,近日性情大变,暴戾恣睢,可菥蓂跪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想,尊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终岁山。   沈长夜召了仙道百家开的座谈如期举行,虽然他面色不佳,似乎真如传言一般受了些什么伤,但缝魂洞毕竟干系到仙道百家的利益,众人不得不前来听会。   冉毓坐在沈长夜左手边第一席上,正端着一个茶杯与身旁的琼年说话:“此事可当真?”   “千真万确,”琼年答道,“萧宁放了话,说仙道百家偷袭北辰宫,把顾陵救了回来,借此与仙门正式决裂,今日座谈都不会来了——可真是天大的冤枉,长夜仙尊近日伤势反复,究竟是谁去把他救了?”   “萧宁的话还不一定是真话,”冉毓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冷笑一声,“此人狼心狗肺,满口谎言,说不定只是他自己自导自演,编造出来的罢了,如今我唯一担心的便是师兄是不是安全……”   琼年便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说起来,我还听闻妖族近日出了大变故,”冉毓微微蹙眉,说,“梵落花竟在魔宫身亡了?妖族近日推选出了新族长,竟丝毫没有追究此事的样子——萧宁真是好本事,手刃他族族长,都能让他们毫无怨言。”   “传闻是如此,但事实如何,我也不清楚,”琼年回道,“只是……妖族这么快便推选出了新族长,这族长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倘若他同梵落花一般,对我们可是□□烦,但若是他同萧宁不和……”   她还没有说完,便听主席之上有人轻咳了一声,沈长夜调养数日,此时出现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受过重伤的样子:“诸位……”   嘈杂的云宫台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沈长夜落座之后温文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用意了。妖魔二族狼狈为奸,企图破开缝魂洞,放始灵现世,为祸世间,我等定然不能允许这等事情发生。今日我便将各位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对策,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满场皆是“不敢不敢”,期间还夹杂了几声奉承:“长夜仙尊此话客气,匡扶正义,本就是我等之使命。”   沈长夜垂眸,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刚想开口说话,便听见一人突兀地问道,声音在众人当中刺耳无比:“共同对抗妖魔二族,本就是我仙门世家该做的,不过在此之间,我还是想问长夜仙尊一句——怎地今日只见长夜仙尊在外斡旋,不见清江仙尊与挽山仙尊,莫不是两位仙尊受了重伤不能见客?长夜仙尊也该告知一二,让我等关怀探望一番才是。”   满场寂静,在座人人心知肚明,自萧宁堕魔逼上终岁山后,两位仙尊便不知所踪,即使后来传言道沈长夜与他二人在寒涧前交手,可那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传闻。终岁山既未公开与萧宁为敌,又未寻找两位仙尊的下落,明眼人便都知道,终岁山这是要把自己的家事给捂紧了。   可如今却是谁如此没有眼色,非要将这件事给摆到台面上来?   虽说上次座谈,仙道百家中某些门派想要取代终岁山成为仙门首领之心便昭然若揭,但经上次一事,众人也都审慎了许多,不至于在缝魂洞之事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去做出头的人。   沈长夜抬了抬眼,表情冷漠地看着兰陵循天城的城主背着手站了起来。循天城早年是一个掌天下奇闻异事的情报组织,后来出了几位法术高强的仙君,也成了修真界有头有脸的大世家。   循天城的城主在前些日子意外身亡,如今城主是他的小儿子闻彻,还十分年轻,他身着束腰黑色锦袍,悠然地漫步到了沈长夜前,向他行了一礼,话语却丝毫不饶人:“三位仙尊都是我修真界的顶梁之柱,若出了什么意外,我等自然要关怀一番。可若是三位仙尊中有人坏了心肠,投奔了妖魔一族,难道长夜仙尊还要为他们包庇,等到真相大白之时,让全天下看笑话吗?”   沈长夜修长的手指攥紧了些,又若无其事地松开,面上的表情很是平静:“城主说笑了。”   闻彻却不依不饶:“我是否在说笑,长夜仙尊心中难道不是最为清楚吗?你难道要由着这二人作恶,毁了整个修真界才满意——那在下可就要怀疑长夜仙尊的用心了,您是否与他们二人沆瀣一气,表面上虚与委蛇,实际上还是希望整个修真界全部毁了呢?”   冉毓在一旁气得满面通红:“竖子休得无礼!仙尊岂容你如此构陷!”   “构陷?”闻彻“啪”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转过身向着在座众人行了一礼,“诸位……在下虽出身小门小派,可机缘巧合,知道了些终岁山的秘辛。这些日子,在下思前想后,觉得不能放任这表里不一的门派统领整个修真界,今日,在下便将自己所知之事公诸众人,也让众人评个公道!”   冉毓气不得,负手向沈长夜行礼:“长夜仙尊,是否要将这等闹事之人轰出山门?”   琼年也坐在原地冷笑道:“公道一张嘴,也不知阁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不想闻彻却转过头冲琼年道:“琼年姑娘莫急,我要说的这事,与您师尊,与整个阙阳山,可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他这么一说,在座众人即使早知此人就是为在今日趁机搏个名声,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到底是何事,竟这般神神秘秘?”   “阙阳山……难道与从前阙阳山之祸有关?近些年除了阙阳山的琼年姑娘行走江湖,几乎见不得阙阳山的人了,阙阳山从前可是那么煊赫鼎盛的门派呵。”   闻彻很满意地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颇有些傲慢地开了口:“此事还要从多年前说起,不知众人是否还记得映日仙尊屠杀无辜修士、被诛杀之事?”   冉毓看见沈长夜的脸色在一瞬间便白了,众人也对此事十分感兴趣:“这事儿能不记得嘛,也是自那时开始,长夜仙尊才……”   闻彻道:“正是!但今日我想告诉诸位的是,此事大有蹊跷,杀人者根本非当日的映日仙尊,而是一直以来受众人敬仰、掌事多年的挽山仙尊与清江仙尊。”   左挽山与谢清江掌事以来,明面上多行善事,在座便有不少受过他们恩惠的人,当即便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当日人证物证俱在!映日峰冤魂充塞,可是你我都看见了的。”   “嘁,红口白牙,便可如此编造么?”   “此事并非是我编造,我敢如此说,肯定也是有证据的。”闻彻说着,得意地瞥了一眼沈长夜,见沈长夜并未开口训斥,便笑着继续道,“映日仙尊被指以‘东隅之血’杀人,冤魂充塞映日峰,可冤有头债有主,纵使谢左二人封印了映日峰,映日峰如今也再无一丝冤魂踪影,在下前些日子已遣人秘密查探过了,长夜仙尊,此事你可承认?”   沈长夜沉默良久,最终才低低地道:“是,此事映日……并非主谋,替他人背无妄之灾罢了。我已知晓此事,本想着缝魂洞一事过去之后,亲自向诸位说明的。”   一语激起千层浪,沈长夜话中既是含糊地说“此事我已知晓”,便是默认了闻彻指认谢左二人是主谋一事。在座许多人惊愕不已,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等待闻彻继续说些什么。   “谢左二人为提高修为不择手段,不仅偷练禁术栽赃他人,致使映日仙尊身死,还偷偷为自己豢|养‘食物’,企图吸食人血来增补修为,这可是修真界之大忌。”闻彻说着,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冉毓,“这位小仙君可能还不知道,您所谓的‘师尊’对你们可不是什么师徒之情,想想你的二师兄三师兄和九师弟——他是在把你们,当食物养着呢!”   冉毓面色苍白,若不是琼年拉着,几乎要立时拔剑出鞘:“你胡说!”   “我胡说?”闻彻反问道,“下次见面你大可问问你的二师兄,问问你现在在魔族为尊的小师弟,当初试剑大会一盆脏水,究竟是谁泼下来,又为了保护谁的?”   琼年低声劝慰了一句,似乎是想让冉毓冷静些,闻彻见她情状,却道:“哦对了,今日琼年姑娘也在。我方才说此事与阙阳山有关,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掉下狂癫崖后与谢清江座下弟子相遇,却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对方踪迹之事?”   此事隐秘,修真界众人虽知她一直在找人,可几乎没人知道她找的是什么人,听了这话,琼年一愣,猛地站了起来,耳边凤凰耳饰流光溢彩:“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闻公子似鸽炮灰   闻公子:炮灰知道了全文所有秘密,就是这样拽!本人今日就是要cue所有人!不服来打我!哈哈哈!   今日三更,另一更在晚上九点哈~ 第92章 仙首   闻彻不慌不乱地打量着她, 转身向众人继续道:“终岁山初立之时,四绝门没落, 终岁山与阙阳山当时都是我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家, 四仙尊与严华真人同掌诛魂词,说起来, 阙阳山的历史还比终岁山长些, 若非阙阳山突然动乱闭门,这修真界之首, 如何能给了当时根基未稳的终岁山呢?”   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在下也一直对此事心怀疑虑, 前几日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事情的真相。当日谢清江座下有其三弟子在外游历, 受伤为严华真人所救, 其弟子感念其恩德, 写信让谢清江上门致谢, 不想谢清江和左挽山却借此机会偷偷前往, 血洗了阙阳山。”   周自恒一惊, 转头去看身边的俞移山,低声问道:“移山,阙阳山闭门谢客, 却不提缘由, 此事……你可知情,是真是假?”   “此事……”俞移山出神地重复, 良久才道,“自恒,你可还记得你我在夏河镇中重逢那日, 我说过的话?”   “你说过什么?”周自恒闭了眼睛,感觉脑中一片混乱,“你说……你师门出事,师尊破产,两位师弟……”   “我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话,”俞移山苦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台上站着的闻彻,“阙阳山被人暗算,我师尊与几位师叔师伯不得不倾毕生修为,以身封印了整个阙阳山,我的师兄师弟们也将灵力贯注进了封印当中,共同维持着阙阳山的运转与生机。偌大师门,只放了我与琼年两个人在外,我二人也解不开封印回不去,要不然她怎会四处游历、不归师门。此事,她也是知道的。”   周自恒抬眼予溪団对去瞧琼年,果然见琼年苍白着脸看过来,凝重地点了点头,俞移山扶了扶额,继续道:“事发之时我并未在山上,后来只听说有人一剑偷袭启华真人,启华真人没有防备,当即毙命。师尊前几日刚刚前去猎捕妖兽,受了重伤,而那上山来偷袭之人术法极高,竟无人是他对手。更可恨的是,师尊与一人苦战之时,竟还有一人在阙阳山后山大肆屠杀,我的师门兄弟,多半折损在此,琼年也是在此时被人一掌打下了狂癫崖……”   他表情微有些颤抖,周自恒不顾众人目光,伸手将他揽到了怀里:“此事你从未与我说起过。”   “我回山之时,一切都晚了,”俞移山抓着他衣袖,闭上了眼睛,“鲜血几乎染红了阙阳山后山,师尊重伤,琼年被人扔在狂癫崖前昏迷不醒,我们用了许久养伤,但担忧有人偷袭,一月之后师尊便决定就此封印阙阳山。”   “我的师门兄弟不愿出山,甘心在那里以灵力维系山中运转,师尊执意将我与琼年送了出来,给了我与琼年各三个锦囊,叮嘱我们不必执意回去,到时候阙阳山的封印自会开启。”俞移山望着天色,喃喃道,“只是我们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你的锦囊中是什么?”周自恒问道。   “第一个是当初给你师尊那封信,师尊让我到终岁山来,不要孤身在外,”俞移山呆滞地答,“第二个……滴了一滴血,记载了‘东隅之血’修炼术法,当初我去云宫台救你,便是它助的我。第三个,我尚未开启,故而如今还不知是什么。”   方才闻彻说两位仙尊“血洗阙阳山”已是惊动了在座所有人,人们交头接耳,满是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若是他二人,为何阙阳山仍有人在,却不追责?”   “阙阳山百年声名,两人便可屠尽?简直荒谬!”   “不追责,自是因为阙阳山之人并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而唯一知道的,可能便是被杀的启华真人,琼年姑娘想想,若非启华真人对来人毫不设防,又如何能够被一剑毙命?况且当日,若非他二人,你又怎么会见到谢清江座下三弟子呢?”闻彻答道,“诸位,当日启华真人被一剑毙命,严华真人猎捕妖兽身有重伤。谢左二人可是四仙尊中人,实力不可小觑,凭他二人,既无劲敌,如何屠不得阙阳山?”   这次众人倒是都沉默了下来,只有主座上的沈长夜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冉毓呆坐在原地,闻彻口中之事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此时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半晌才有人问道:“可他二人声名极盛,凡此种种,又何必去做?”   “凡此种种,也只不过是一句‘贪心不足’罢了,”闻彻摇头晃脑地叹息了一番,“此二人背地犯下滔天罪恶,原因有二。其一,是想铲除终岁山劲敌,顺顺利利地成为仙门百家之首。这二么……则是与‘东隅之血’有关。”   “东隅之血?”   “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二,你当修炼此术不会付出代价么?”闻彻看向主座上的沈长夜,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关于此术,我知道的定不如长夜仙尊多,不如请长夜仙尊来为众人解释一番吧。”   沈长夜睁开那双漆黑的眼睛,瞳中似有万古长夜:“不错。”   他站起了身,向台下走来:“当初为平天悬之乱,我四人迫不得已修炼了东隅之血,合力绞杀洛久安,此事在修真界众人皆知。世人皆以为东隅之血是一种禁术,可此术当如其名,最初并非一种法术,而是一种……血脉。”   血脉?   俞移山一把攥紧了周自恒的手,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幽城,我们掉进江拂意的长安幻境,其中一幕……他离开师门之时,我师尊曾指着狂癫崖说,他说……”   “‘狂癫崖下众人埋骨之地溢满了瘴气,阙阳山的秘密,这么多年,只有你父亲一脉知晓’。”周自恒重复道,感觉自己很冷,说话都很艰难,“若此术本是一种血脉,那你推测便有问题,此术不是江拂意所创,而是……他本身就有这种血脉!”   “具体事宜,我知道得并不清楚,”沈长夜走到了闻彻面前,冷漠地说道,“说了这么多,阁下也该清楚明白地告诉大家,今日你所听闻的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又是谁告知于你的呢?”   闻彻一时语塞,转而道:“谁告知于我并不重要,可我说了这么多,长夜仙尊既不反驳,想来这些事情你全都知道了?”   “映日仙尊当年之事,我已知晓,”沈长夜便答,“可你所说屠阙阳山之事,我着实不知,今日你告知于我,我也很是意外,还请阁下言明究竟是从谁那里得知的消息,也好让我继续追查。”   “眼下正事是召集仙道百家,共抗妖魔二族,此事容后再议,”闻彻眼睛一转,“不过……终岁山如今污名累累,四位仙尊有三位深陷污泥,不知长夜仙尊能否独善其身呢?他们这些年做下的这许多事情,长夜仙尊难道半分都不知?谢左二人今在何处,他们的罪行为何你不公之于众,这一桩一件,可都是疑点啊。”   沈长夜沉默了一会儿,转向众人:“谢左二人……在萧宁率魔族攻上终岁山一日已经假死脱身,后我在缝魂洞之前与二人交过一次手,如今……不知所踪。”   若说先前还都是臆测,沈长夜的话语,便是坐实了二人的罪名。闻彻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转而惊惶说道:“缝魂洞前?当初四仙尊受神之旨意镇守缝魂洞,如今却自己先成了罪魁祸首,这还不算,便是座下弟子,也有妖魔族人,终岁山如此,让我们仙道百家还如何敢以你为尊,领导众人呢?我循天城虽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如今有幸揭露这些祸事,不如长夜仙尊将镇守之权让出,也让我等更放心些。”   “呸,无耻小人,说到最后还是为了篡夺这统领之权!”冉毓几乎气得直接跳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乱吠?”   “那也总比你们终岁山好些,还自诩仙道之首,山中却尽出些妖魔鬼怪。”闻彻阴阳怪气地反驳道,“听说你师门下不仅出了萧宁这个大魔头,还出了卧底的妖怪,恕我直言,这谢清江比之当年的江拂意也差不了多少,还好意思自称一代宗师,我看称为一代魔师还差不多,专为魔族养魔头,恶心得很!”   “你!”   “有本事你便叫你师门兄弟回来,让妖魔二族与我们一同镇压缝魂洞啊,在这里冲我发脾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如……”   闻彻话音未落,突然有大风自云宫台之上起,空气中冰蓝色的灵力一闪,便将他重重掀翻,直接从云宫台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刚想破口大骂,便见一人走到了他面前。他不知为何,死活直不起腰来,只能低头呆呆看着来人衣摆上绣着的青色竹叶。   他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上去,跪下。”   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他机械地站了起来,自己爬上了云宫台,对着沈长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来人又道:“叩首。”   他便“砰砰砰”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却还是跪在地上起不来,他还在着急纳罕之时,便听沈长夜左手边几人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喊道:“二师兄!”   顾陵手执秉烛,向沈长夜微一阖首,算是行礼,他面上虽带着温文微笑,眼神却没什么感情:“还请仙尊放心,妖族众人从今以后正式与魔族决裂,愿与各位一同镇压缝魂洞。”   有人大着胆子质问:“你说他们决裂他们便决裂,你又是什么人?”   顾陵转过身去,露出一个笑容,眼瞳在烈日之下闪着光:“我就是妖族新任的族长,顾陵。”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两更(大概 第93章 真言   席间已有骚乱, 闻彻还跪在原地怔怔地没有动弹,循天城旁的人眼见不对, 有意找茬, 便阴阳怪气地道:“哟,这不也是清江仙尊座下的弟子么?城主有一句话说的倒好, 这终岁山中, 尽出些妖魔鬼怪呢!”   顾陵却没有理他,他答完方才那句话后, 便往前走了两步, 踏上了云宫台的台阶。他在闻彻面前蹲下, 冰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仔细地问:“方才那些话, 是谁教给你说的?”   闻彻见他只有一个人, 犹有些不服气:“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得知的!并未有人教我, 呸, 此等腌臜事,人人得知都应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顾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左手凝起一团冰蓝色的灵力, 精巧地在他喉咙间一扣。闻彻感觉一股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似乎在一瞬间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话语了。   “这……这是何妖术?”   “这可不是妖术, ”顾陵托着腮,温文笑道,“当年灵真上神两门法术, 一曰清言,二曰真言,只是让你说几句真话罢了,不会要你的命的。”   他不等闻彻回答,继续问道:“这些事是谁告知于你?”   “是……是一个黑衣人,带了一个银色半面面具,”闻彻捂着自己的喉咙,却被那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说,“他说……让,让我把这些事在长夜仙尊开座谈会之时悉数告知众人,便可为我循天城搏些声名。”   “沈秋鹤……”顾陵喃喃自语了一句,继续道,“还有呢?”   众人一片哗然,只听闻彻继续道:“没,没了,他告诉我这些密事一旦公之于众,势必引起仙道百家对终岁山的不满,到时候我循天城便可……手握终岁山话柄,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管他什么缝魂洞,还能将修真界覆灭不成?反正不管怎样百家都会联手,此时若不取代终岁山的位置,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在真言诀的牵引之下,他几乎是将心中的想法吐了个干净。在座的众人听到他毫不掩饰的话语,无一不是掩袖侧目,纷纷唾弃。沈长夜面色缓过来了些,只向前走了几步,问道:“阿陵,此等术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陵松开了钳制闻彻的手,笑着将他从台阶上丢了出去,顺口吩咐道:“小六,此人祸乱修真界,离间人心,其心可诛,将他押入云宫台下终岁山牢狱,待得镇压缝魂洞后,再按从前规矩公开审判,以罪量刑。”   冉毓连忙答道:“是,二师兄。”   他一甩宽大洁白的袖子,郑重地向沈长夜拜了一拜:“长夜仙尊,此术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左二人可能已经找到了破开缝魂洞封印的法子,这法子势必已被魔族知晓。现如今他二人极有可能已经被杀,魔族时刻来犯,还望诸位掂量掂量,此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长安终战,修真界伤亡惨重,战后更是迎来了仙道百家的大换血。现如今各门各派的首领大都没有经历过那一战,即使经历过,也可能并未参与,只是听说,并不明白缝魂洞开启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见沈长夜与顾陵如此郑重,也不得不上了些心。   幽州落虚宫的宫主王含景晃了晃手中的扇子,道:“长夜仙尊与这位小仙君莫急,缝魂洞事关天下安危,我等必然全力相助。只是不知,我等究竟要做什么好,如今一头雾水,还请仙尊给个明话。”   顾陵向沈长夜点一点头,随着冉毓回到了他左手边的坐席,沈长夜站在云宫台上,向四周行了一礼,道:“我召诸位多次,但因不知魔族动向,亦不能给个准确答复。现如今我派已然探知,魔族得知缝魂洞解法,不知何时便会聚众来犯。终岁山如今人丁稀落,单靠一派,实在无法抵御魔族入侵,还望各门各派仙友,聚派中精锐,与我共驻寒涧之前,若有敌来,拼死抵挡。”   他说着,又向四周行了一礼:“若我等侥幸,能阻魔族,使其没有机会到达缝魂洞之前,便是大幸。”   他说完,场内一片寂静,顷刻之后,各门各派便又开始窃窃私语,风泉山庄的庄主方玉昂先开了口,话语还算客气:“长夜仙尊此言差矣,守护修真界,本就是我等共同的使命,只是……让我等派精锐,又不知魔族动向,我等究竟是何时前来呢?”   沈长夜答:“今日诸位便可安排在山中住下,终岁山地大,试剑大会尚办得起,留宿诸位,并非难事。”   方玉昂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是魔族借机进攻各地世家,精锐不在,该当如何?虽说我们愿意守在此处,可家中基业,不能置于炭火之上啊。”   有几人附和道:“方庄主说得是……”   “魔族如今进攻世家,又有何用,逐个击破费时费力不说,想必各世家也不会有如此疏漏的防御系统,”沈长夜回道,“可缝魂一开,便是天下大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顾陵冷声道,“望诸位以大局为重。”   王含景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又道:“长夜仙尊此法,也并不是不能接受……我只多问一句,万一我等未曾拦住,使那魔族近了缝魂洞,再退一步讲,使缝魂洞开,始灵现世。如今修真界也无真神在世,不知长夜仙尊,可有遏制之法?”   这个问题的确更加令人关注,众人纷纷阖首,看向沈长夜,沈长夜却出奇地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看似平静地道:“当年我历经长安终战,有幸得灵真上神指点,有一阵法,可控始灵。”   似乎有经历过长安终战的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禁变了脸色,起身阻拦道:“长夜仙尊……”   此事他从未对旁人听起过,一说便是顾陵和冉毓都忍不住好奇,转头看去,沈长夜抬起修长的眼眸,继续道:“若真有始灵现世的一日,望诸位齐心协力,列太玄逍遥阵。”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太玄逍遥?”   “这是何意?”   “太玄逍遥阵本是先祖为对抗魔神而设,阵法复杂阴毒,燃所有布阵人性命术法,合力抗敌。布阵之人与入阵之人,皆无可能逃生。”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此事的重要性,场上一片沉默,沈长夜仰头接口道:“始灵不除,必将为祸苍生,我等作为修道之人,吃着万民供奉,此事……万死不辞。”   沉默四处蔓延,良久才有人忍不住爆了粗口:“呸,凭什么让咱们替愚民赴死,死无全尸了他们也不见得能知道……”   “苍生性命是性命,我等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若是如此,何必还镇守缝魂,干脆迟早回家逃命,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一片嘈杂,冉卓似乎听不下去,率先抱剑起身,坚定地向沈长夜鞠了一躬:“我等修道修仙,若无人间,得什么道,修什么仙!此事本就义不容辞,东阳冉家愿做先锋,听仙尊差遣。”   “哟,有人想逞英雄,也不问自家先祖愿不愿意将基业断送在这一代人的手里!”   “得了吧,若始灵现世,诸位以为,还能保住自己基业?斗与不斗的区别罢了,某些人枉为修道之人,连反击的心气都没有吗?”   “你……”   眼见众人就此事两极分化,几乎有拳脚相向的趋势,一个声音突然自席间传了过来,并不大,却不知为何,让众人都莫名安静了起来。   “——不会。”   “二师兄……”冉毓十分讶异地见顾陵重新站了起来,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从席间下去,这次没有向沈长夜行礼,只面向众人,淡淡道:“若始灵现世,我有办法保诸位全身而退。”   “阿陵,回去!”沈长夜低喝了一句,“此事不要逞能,萧宁善恶不辨,你不必……”   顾陵却没有听他的话,他面色苍白,自从回来之后便有一些不一样,声音更是低得可怕:“请各位依照仙尊想法行事,死守缝魂洞,阻拦魔族进入,若缝魂洞真有开启一日,我有法可抗。”   说到这里他才转回身,面向沈长夜:“一人便可。”   不知为何,今日他所说之话皆带了一种沉沉的威压感,沈长夜莫名觉得这威压感有些熟悉,却想不出在哪里遇见过。分明是十分狂妄的话,他说出以后众人竟无一人反驳,各世家嘀嘀咕咕半晌之后,便也依约着手布置留下世家高手,座谈便就此结束了。   云宫台上人甫一散去,顾陵便起身离开,似乎想要去什么地方,沈长夜在他身后唤:“阿陵,你等等!”   冉毓也叫:“二师兄!”   他却并未停留,二人追随着他御剑直接来到了寒涧之前,沈长夜为各世家安排的住所皆在崖上,因崖底是绝路,寒涧不可渡人,若想下来,势必经过崖上。   可顾陵一路疾驰,直至走到了黑色泉眼——缝魂洞前回廊开关之前,才停了脚步。他躬身想去摸那黑色泉眼,苍白手腕在黑色泉水映衬下更加令人心惊。   顾陵开口,也不知是在对他们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自今日起,我便死守此处,不眠不休。仙尊与小六回去吧,山中诸事千头万绪,不要耽搁。”   冉毓觉得他似乎有些不一样,结结巴巴地唤着:“师,师兄……你怎么了?”   顾陵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将手探了过去,不料他在刚刚接触此处寒涧稀薄的水流之时,便突兀地变了脸色。   “可有异状?”沈长夜见他不对,问道。   顾陵却抬眼望去,低低答道:“水中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顾陵:如今我是一只没有感情的小猫咪.jpg   二更在晚上九点,从今天到8.5都是双更!一更中午十二点,二更晚上九点,啾咪!   以及,正文大概八月十号完结,番外宁们想看啥??——   没有感情的小猫咪感谢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 3颗   正在忙大事的小九说:感谢你们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94章 折竹其上   四周弥漫着昏暗的雾气, 光是站在寒涧边上,便可感受到来自它的冰凉温度, 冉毓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道:“这怎么可能……寒涧之水,如何能够载人?便是师兄, 不也是为人所救才没被其伤了根本吗?”   上次他落水之时, 为了搪塞,便对几个师弟说是因被周自恒和俞移山所救, 才得以逃命的。顾陵凝重着面色, 纤长手指在水中一转, 再探了一探, 许久才能确定:“水中的确有人。”   沈长夜沉吟片刻, 左手凝了一团灵力, 沉沉地注入到了寒涧当中, 可是他这点灵力注入其中, 无异于泥牛入海,片刻便寻不到踪迹了。顾陵在手浸在水中,见状便也无声地释放出了些灵力去。   似有神人相助, 沈长夜眼见着方才自己释放到水中的一点灵力在极快的时间内扩散, 在水中织出了一张金光熠熠的大网,这网像是有生命一般聚拢又张开, 仔细地在水中探寻着。   “若有人以一身灵力结界,在寒涧当中并非不可活。”沈长夜望着面前的水,思索着道, “只是……若以一身灵力结界,自身便会成为一个毫无灵力的人,根本等不得人来救,所以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存在的。”   那网似乎找到了什么,在水里某一个点上飞快聚拢,凝成了一个几乎耀眼的金色光点。光点翻涌着向岸边移过来,冉毓眼尖地发现,光点中似乎露出了一截青色的衣角。   “不……”顾陵盯着那截衣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个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的微笑,“若有人愿以毕生灵力为另一人结界呢……”   他没有说完,然而沈长夜和冉毓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此,便可保另一人性命!”   灵力已经翻涌着波浪,将那人带到了岸边,沈长夜负手,俯身去看,不料刚刚将那人翻过身来,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师尊!”冉毓失声唤道,随后又觉得这样唤有些不妥,便转头看向顾陵,“谢,谢清江……为何会在这里?”   顾陵伸手往他喉间一探,又反手连点了三四个穴位:“他没死,是受了重伤,太过虚弱,长夜仙尊将他平放下来,催灵力过一遍他全身的穴位便好。”   沈长夜依言去做,果真没过多久,便见谢清江皱着眉咳嗽了几声,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谢清江犹是他同门小师弟的时候,便是十分纤弱的少年,之后有几年与他们三人同登仙尊之位,意气风发,再后来天悬之战被江拂意一剑重伤,缠绵病榻十余年……岁月将当初怀揣梦想的少年变得不择手段,变得薄凉恶毒,变得满身病痛——就如现在一般。   他纤长的眼睫一颤,一向含情脉脉的眼神在看见面前的沈长夜之时,突然蒙了一层水汽,他哑着嗓子,唤道:“长夜……”   在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眼底朦胧的水雾一瞬间便结成了坚冰。他艰难地侧过头,在看见顾陵的时候,竟下意识地凝起了一团灵力,似乎还想攻击他。   沈长夜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一把抓住了他纤细的手腕,低喝道:“谢清江!”   “我杀了你……”谢清江全然不顾,像是着了魔一般,挣扎着想向顾陵扑过去,“我早便该杀你……我早便该杀你的!”   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发髻不知所踪,打散了一头乌黑长发,身上竹叶青的袍子也已是破旧不堪。顾陵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时候,他丝毫不在意地走近了些,蹲在了谢清江面前,唤道:“你为何执意要杀我?”   “师尊……”一旁的冉毓“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似乎想要努力冷静,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他用手背抹着自己的眼泪,颤声问道,“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你真的害了师兄,真的害了萧宁?你……你为何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为什么啊?”   谢清江对他的哭诉置若罔闻,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顾陵,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笑声,他回答顾陵:“不是你死,便是我死……难道不是吗?”   沈长夜皱着眉扭他的手,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用另一只手堪堪扯住了顾陵的衣角:“挽山死了,被你们杀了……献祭给始灵,生遭啃噬,死堕阿鼻,哈哈哈哈……你们满意了吗,你——你和萧宁满意了吗?”   “你冷静点!”沈长夜扭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把他的手腕直接卸下来,“你说什么?挽山怎么死的,为谁所杀,什么献祭,你说清楚一点!”   谢清江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柔软了些许,嘴角却勾起一个柔柔的笑意:“你急什么,我们的生死,你又何尝在意过呢?”   不等沈长夜说话,谢清江便松了抓着顾陵衣角的Y。X。D。J。手,催动全身灵力往空中一送。泛着青色光芒的“灵璧”在空中闪烁了好几下,才勉强显形,落到了他的手里。   像是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一般,谢清江死死地握了那把剑,往沈长夜手中送去:“你……我入师门之时,你给我的剑,现如今还给你,还给你……”   沈长夜不知所措地握着那把剑,一手抓着他:“你……”   顾陵却借机伸手在他腕间探了探,良久才道:“虽有人用全身灵力为他结界护体,但他想必在寒涧中时辰不短,纵有灵力也无用——现如今他身上灵脉断了十之八九,方才又强行催动御剑,恐怕即使能够活下来,今后也不可能再用术法了。”   “哈哈哈……”听了这话,谢清江竟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他刚才召剑用了太多力气,此刻竟连这一笑都咳出了一团血沫,“你听见了吗,我又变成一个废人了,世事无常,当真是……让人发笑。”   “什么叫‘又’?”沈长夜却敏感地听出了他话语中旁的意思,不禁问道,“你和挽山,你们这么多年,究竟瞒了我什么事情?”   他却只是时哭时笑,什么都不回答,顾陵见他情状,低叹一声,再次将冰蓝色灵力自他喉间灌了进去。谢清江显然认得这个法术,见他使用,不禁瞪圆了双目:“你,你怎么会……”   顾陵有些嘲讽地说:“当初灵真上神若是知道,你这样滥用他教给你的术法,一定会立刻杀了你。”   真言诀已经开始起效用,顾陵见他痛苦地捂住了喉咙,便侧首向沈长夜道:“长夜仙尊,你想问他什么话,此刻便问吧。”   虽方才便在意顾陵为何会用此等法术,但如今情形,已容不得沈长夜想太多,他扶着谢清江的肩膀,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只得继续方才的话道:“你方才说‘又成了废人’,为何叫‘又’?”   谢清江显然不想说,但如今也由不得他说不说,他痛苦地蹙起了纤细的长眉,良久才颤抖地、一字一句地开始说话。   “四绝门尚在之时,楚映日逞能偷袭冥灵山,你前去救他,与他一起被困屠龙道,血战三日三夜才归,归来却重伤不醒……”   屠龙道是妖族始祖屠龙之地,最初是创世诸神一块息壤,如今被妖族布为狭长峡谷,布满机关瘴气,被困其中者几乎从未有人生还。当初他二人在其中血战,不仅受了重伤,更重要的是,屠龙道边奇异香花,香气蛊惑人心,让他们产生了十分严重的幻觉。   楚映日受伤太重,也正是因为受伤太重,早早地便昏死过去。而沈长夜搏斗良久,吸入香气更多,身体之伤尚还可救,可若是神智受损……   被救回来之后,当时谢清江费尽心思请来的各路神医皆说,沈长夜伤重难愈,就算醒过来,也永远都修不了道了。   同门师兄弟,谢清江几乎是最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天赋灵力极好的少年,身世清白,师门有名,本该成为名扬天下的人物,却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丧失了一切机会,从此庸庸碌碌,泯然众人。他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该多痛苦。   百般思量之下,谢清江决定去药魔谷为他取药。   传说药魔谷有奇花,可化世间所有香气伤人之毒,滋补灵力,通畅血脉,倘若他能得此花为引,定可以救得沈长夜。   传言入药魔谷取此花者九死一生,成功者寥寥无几,殒命者的白骨却填满了谷底。当日谢清江虽与沈长夜师出同门,可灵力术法皆不是上佳,在修真界甚至是不入流的水平,兼之体弱多病,想要取到,不异于痴人说梦。   即使如此,他还是瞒着所有人去了。   无人知晓他在药魔谷经历了什么,在左挽山发现此事,赶去救他的时候,他已伤痕累累地躺在谷底,修为全失,经脉尽断,手中还死死地握着那朵为大师兄取来的花。   左挽山又急又怒,把浑身是血的少年急急抱了回去,在他叮嘱下将那朵花亲手炼化为汤药,端到了沈长夜床边为他服下,又立下了重誓,绝不将此事告与他知。谢清江这才昏死过去,医者来看过,都道虽不会死,但他恐怕会就此变成一个废人,余生恐怕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沈长夜醒来之后听闻他受伤,前来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叮嘱他明知自己修为不佳,便不要往危险处去,说了没两句便急急地走了。楚映日外伤比他严重,此时还下不了床,他急着去瞧,连他来之前谢清江爬起来足足煮了一个时辰的茶都没喝一口。   左挽山抱着剑立在门边,看着桌前坐着的苍白少年颤抖着手,将那一壶茶自己一个人都喝尽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自他眸中片片破碎,零落为不可见的齑粉,搅混了曾经清澈见底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很喜欢师尊的,黑化前是柔弱漂亮的小少年,黑化后是死不悔改的恶毒美人儿(闭嘴 第95章 折竹其中   他喝尽了茶水, 悉心收起了桌上的一整套青玉茶具,整理了许久之后, 才崩溃一般将他刚刚收好的茶具悉数砸在了地上。玉脆易碎, 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左挽山没有拦他, 只见他砸完之后, 颓然坐在一堆破碎玉石之上,声音平静如死:“挽山……”   他缓慢地说:“我曾经最大的梦想, 就是和我大师兄能够并肩而立, 与你们三人结拜之后, 我也努力过, 想要和你们成为一样的人, 想要世人提起你们任何一人的名字, 都能想到我。”   “可这梦想也不过是梦想……”   他抬起手来, 低头看着自己再无一丝灵力的手心, 苦笑了一声:“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废人啦……不配跟你们站在一起,明日我便要走了,你不要来送。”   “多谢你去救我。”   左挽山一向话少, 他沉默了一会儿, 也只问道:“你要去哪儿?”   回师门?以他那般的骄傲,定不会再回师门, 让沈长夜有找到他的机会。不回师门,没有灵力,身体虚弱, 纵然人世偌大,又能往哪里去?   谢清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倘若他来找我,你便告诉他我已有自己追求,与他不同道,故而便不一起走了。”   他苦笑一声,摆了摆手:“算了,他那般性子,不会来寻我的。”   左挽山走近了一步,低声道:“你不要走。”   谢清江没有听清,便又问一句:“什么?”   “你不要走,我来想办法,”左挽山抬起头来,严肃地对他说,“你的梦想……不一定不能实现,我来想办法,你留下来。”   谢清江看着他,露出了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笑容,带着几分寥落:“罢了,不必安慰我了。”   第二日他果然不辞而别,连行李都没带,左挽山担忧他会寻死,又得他阻拦,只得一直在他身后远远跟着,准备保护他的安全。   谢清江顺着官道漫无目的地走,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过一个上午,他便已觉有些吃力,不得不寻了一个树荫,闭目休息。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待得他醒来之时,日已西沉,他颤了颤纤长漂亮的睫毛,刚刚睁开眼睛,便听见耳边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嚯,好漂亮的小郎君。”   他晃了晃脑袋,仔细去看,却突兀看见自己面前一张美得雌雄不辨的脸。那脸的主人有些眼熟,身着白色长袍,衣角似乎以银线刺了些飘逸诗句,他束着规矩的白玉冠,发却被人刻意挑下了一缕,垂在脸颊旁边,说不出的婀娜风流。   对方双瞳狭长,眼尾泛了点桃花样的红,冲他一挑,简直像是勾人心魄的艳鬼。谢清江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感觉自己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并不是为这惊人的美貌,而是因为这张脸,他认得。   “四……四……”他艰难地开口,唇齿仿佛被冻僵,“四绝子?”   江拂意并不向世人遮掩容貌,他在各处盛会见过好多次,可在他印象中,四绝子虽生得极好,但君子端方,冷漠自持,怎会有这样的情态?   江拂意托着腮,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变得锋利了起来:“哦,你认识我?”   谢清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感觉到对方已经起了杀心,虽无灵力,但多年来的经验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四绝子不经意抬起的手间的浩荡灵力,只要他温柔地一抚,就可以让毫无灵力的他命丧当场。   “我鲜少出来,怎么明明挑了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却还是认识我呢?”他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道,“那就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了,对了,你若堕为厉鬼来报仇,一定要去找江拂意哦。”   对方口中的“江拂意”似乎是另外一个与他不相关的人,谢清江感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后背。江拂意似乎觉得无聊,杀他之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对了,一路跟着你的那个人是谁啊?我方才找你搭话前还跟他打了一架,身手真不错……”   “挽山……”谢清江坐在那棵树下,几乎一动都不敢动,只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何必跟着我……”   “你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经脉又天生脆弱,怎么认识这种修道之人的?”江拂意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脖颈处,只是没有用力,“还是他爱慕你,才偷偷跟着你的?”   似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谢清江嗤笑了一声,反而觉得自己大胆了些:“他是我毕生挚友……可惜,可惜我这辈子没机会和他成为一样的人,只能分道扬镳,死也无妨,便当是解脱了……只是请你不要伤他。”   江拂意饶有兴趣:“你倒豁达,临死还想着旁人的性命。”   “我成为不了的人,完成不了的梦想,”对方的手用了些力,谢清江感觉自己说话都有些费力气,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一字一句地说着,“只能……让他为我完成了……”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江拂意像是玩弄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很有耐心地与他说着,“我与地府有几分交情,到时候帮你说两句好话,让他给你投个好胎。”   “我要成为……一个被天下敬仰的人……”似乎是濒死之前的幻觉,谢清江竟直接相信了他的话,认认真真地说着,“再也不要……活在别人的嘲笑里,要留得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不……”   他翻着白眼,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但还是拼命想要把话说完。江拂意不知被他话中哪句所触动,掐了一会儿之后,竟然突兀地放开了手。   “咳,咳……”谢清江捂着自己的脖子重重栽到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以前是修仙之人?”他听见江拂意问道。   “是……”   “那你为何一丝灵力都没有?”江拂意抓起他的手腕,又探了一遍,似乎感受到了他微弱且极度紊乱的内息,“受过重伤?”   “是……”谢清江匍匐在他脚下,答道,“我去药魔谷为人取药,不慎……”   他一口气没上来,连这句都没说完,江拂意略一思索,伸手为他通了几个穴道,似笑非笑地问:“为一路跟着你的那个人?”   谢清江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江拂意奇道:“这可奇了,药魔谷的东西那可都是能救命的灵药,你救了别人的性命,那人不来护你,却要旁人来护,真有意思。”   谢清江太过虚弱,白净的脖颈被掐出了一圈红痕,他伸手拭去了方才咳出来的血痕,低声道:“他不知道。”   “不知道?”江拂意敛了脸上的笑容,伸手拾起他一缕长发,半晌才慢慢地开口,声音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冷漠,“哈……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好人,又伟大又善良,为了别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还摆出一副舍己为人的嘴脸来惺惺作态。”   他用了些力,将谢清江拽到了自己面前:“可是这世界上真有如此无所求的人吗?你内心深处,难道不渴望你救的那个人某一日得知此事,为你落泪,为你自责,哪怕你死了,也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吗?”   他抱着必死之志孤身前往药魔谷的时候,内心深处也自暴自弃地想过,若此行不归,被他记一辈子,也是好的。   他若知道了,会不会痛苦自责呢?   但他的痛苦自责,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江拂意松开手把他丢到一旁,哈哈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左挽山想必是方才被他以术法困住,此时刚刚脱困,便急急地赶了过来:“清江,小心,他不是好人!”   江拂意起手来,摆出一副无辜姿态:“冤枉,我可什么都没干……”   左挽山置若罔闻,冲到谢清江身边扶起了他,江拂意打量着他为他输送灵力疗伤,看了半晌,突兀地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什么?”谢清江以手掩口,咳道,“帮我?”   “我家族……”江拂意开口,似乎是觉得不对,又改口道,“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小郎君,你且伸出手来。”   左挽山有些防备,谢清江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见江拂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他手心滴了一滴鲜血。   “这是何物……”   “东隅之血,”江拂意望着他,笑意深深,“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二,”谢清江盯着自己的手心,有些颤抖,“可是,这不是……”   “此术并非只如传闻一般暴涨战力,”江拂意攥着他柔弱无骨的手,笑吟吟地说,“你若能够寻到足够魂魄与鲜血,重煅经脉,重塑灵力,都并非难事。”   “重煅……经脉?”谢清江不可置信地问道,声音抖得厉害。   “是啊,如此一来,你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了,”江拂意打了个哈欠,答道,“有些人天生灵脉,取得一些东西如摘花折柳一般简单,可另一些人没那么幸运,不被上天选择,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术法在此,练不练由你,我可给过你机会了,改变命运的机遇,只看你自己要不要了。”   谢清江低头去看他握住自己的手,秀丽的眼眸闪烁不定,看不清表情。 第96章 折竹其下   良久, 他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我这可算不上要帮你,”江拂意嘲讽一笑, 从地上爬了起来, 背对着他说道,“你应该知道, 东隅之血最大的效用, 是重煅灵脉,暴涨自身修为, 操控他人意志, 多好的东西, 可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完美无缺的术法……我可事先告诉你, 修炼东隅之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左挽山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此刻才问道:“什么代价?”   “如你这般, 毫无修为毫无灵力, 从杀第一个人开始, 就不可能停下来了,”江拂意伸手拂了拂自己额边的碎发,轻声细语地说, “你必须要不断杀人, 不断摄取旁人鲜血,来增补自身修为。你必须寻找猎物, 禁锢他们的魂魄,来为自己献祭。若不如此,你势必一日比一日虚弱, 直到恢复成如今这个经脉尽断、灵力全无的样子……可一旦得到了,还舍得失去吗?”   谢清江看着手心晕开的鲜血,说不出话来。   “我最喜欢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江拂意轻笑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靠你自己去求的,若无这样的信念和决心,谈何理想,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他掸了掸衣襟的浮灰,竟然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来:“你若想好了,便挑每月月圆之夜,来四绝门后绝影山寻我吧。”   谢清江本已经是凡人之躯,被他一掐,几乎丢了半条命,他狼狈地从地上踉跄爬起,死死地攥着左挽山的手,因为激动,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此后发生的事如走马观花,谢清江拒绝不了这样大的诱惑,或者说,谁都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从毫无灵力根基之身,变成名震天下的四仙尊之一,从江拂意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几乎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唯一让他不解的,便是江拂意伪装得实在太好,他一跃成为声名满天下的仙君,有时会在某些场合遇见江拂意,看着他寒霜如雪的脸,只在面对自己徒弟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笑影儿,即使与他对面而过,也从不多说一句话。若不是那张脸,他几乎以为每个月圆之夜遇见的是另一个人。   随后……便是妖魔横生作乱的五年。   那五年对他来说反而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因四处动乱,修真界礼崩乐坏,平日里那些不许杀害妖魔鬼怪的条例都成了虚影。那段时间他大肆屠杀妖魔,杀到最后他开始怀疑最初那些年,那个对万物皆生悲悯的人究竟是谁,而他似乎天生就该如此,冷漠、嗜血,在人前带着温文尔雅的面具,人后比魔鬼更加不如。   长安终战他四人与四绝门、阙阳山一起,重挫妖魔界余孽,终于名震天下。四绝子在长安终战不久后便与他的徒弟一同消失,灵真上神将诛魂之词留给四人与严华真人,沉长安全城于寒涧之下,开缝魂封印始灵,以身殉世。他身死之后终岁山在一夜之间声遍大江南北,八方来贺,谢清江与另外三人一同站在云宫台上,突觉世事真如一场大梦。   梦醒已是百年身。   再后来,江拂意的得意弟子堕魔,修真界合力绞杀,有了那场天悬之乱。自长安终战后,他已许久未见过江拂意,缺乏他的指导,又兼杀孽太重,日常血液与魂魄不能满足他的需求,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弱。在重见江拂意的时候,他几乎要跪下来恳求对方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办。   可那个冰霜般的人听完他的话,竟然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抬脚便走了。   杀洛久安那日又是月圆之夜,江拂意在他面前一剑捅穿了洛久安的肩膀,月出,他看见那人缓慢地拔了剑,回过头,抹了抹脸上的鲜血,露出一个邪气的微笑:“清江,好久不见。”   他往前走了一步,刚想说什么,对方便用那把剑同样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是要害,死不了,只是痛极,谢清江没有防备地栽到地上,朦胧中他看见江拂意微笑着看着他,语气如初见时一般妩媚动人:“这一剑是我送你的礼物,放尽你如今之血,便可解你燃眉之急。”   他再次醒来已是几日之后,天悬之战江拂意临阵倒戈,重伤于他,传闻与他徒弟一起身死魂消,再无踪迹。他醒来之后奇迹般地发现自己竟好了许多,想来放那些血确有奇效,只是效不长久,终归还是要寻别的对策。   不过谢清江很快便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更让他忧心。   数年以来,被他杀死的妖魔鬼怪、修道者、凡人不计其数,冤死的魂魄堆砌在终岁山头,迟迟不肯离去。左挽山也发现了此事,两人合计良久,终于想出了那个栽赃楚映日的移花接木之法。   更何况,谢清江冷冷地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已恨了楚映日这么多年。   一切都很顺利。   楚映日死后沈长夜断剑闭关,几乎将整个终岁山都留给了他和左挽山。他开始收徒,世家子弟便留下做真的徒弟,为搏个好名声还收养许多无父无母之人,而这些孩子,便是他极好的血罐子。   顾陵和萧宁,更是其中的极品。   季良宴写信来时,左挽山正坐在他身边执卷读书,瞥见信上内容,便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清江斜倚在美人榻上,顺手把信放在了点燃的烛火之上,他几乎把江拂意似笑非笑的表情学了个十足十:“阙阳山啊……我去求过严华好多次,只求他让我看看他山上埋骨之地的典籍,他死咬着不肯给我看一眼,看来我猜测没错,东隅之血与他们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左挽山道:“严华前几日出去猎灵兽,受了重伤。”   谢清江“哎呀”一声:“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言罢闭目躺下:“启华与我交好,我有把握一击得手,后日吧,每月初他们总会放一批弟子下山。阙阳山本就人丁稀少,以你当今实力,如碾蝼蚁。”   左挽山侧脸一笑:“恭维的话倒说得好听。”   屠戮、杀生、夺魂,这么多年,这些他曾以为十恶不赦的罪过,他无一不做得得心应手。   只是偶尔经过丹心峰遍种的竹木时,他也会疑惑,出师门那日,他曾经对着沈长夜亲手送给他的灵璧起誓,要一生做个匡扶天下、高风亮节的好人,做个问心无愧、坦荡高洁的君子,就如面前萧萧竹木一般。   他坐在青玉池边发呆,最终却只是低低地笑出声来,过刚易折的道理,这些年他比谁都清楚,在自己挣扎在污泥当中的时候,又有谁像今日自己对着竹林这般,发出一声叹呢?   他挥手斩断了面前的竹子,转身往丹心峰走去,没有回头。   沈长夜听完他一字一句,扭曲着表情说出来的话语,心口像是被谁捅了一剑,涔涔地冒着血,痛得没有知觉,他茫然地、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为什么不……不告诉我?”   说完了他却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可笑,在楚映日死之前,自己什么性格,无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倘若知晓此事,定会生气发怒、责他多管闲事,余生每次催动这几乎是偷来的灵力之时,都会自责心痛,谢清江正因为是太过了解他,才选择如此做。   果然,谢清江嗤笑了一声,侧过了头去。   “你为什么?”沈长夜几乎方寸大乱,他一向冷漠持重,顾陵和冉毓都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时候,“为什么,明知道那是禁术,明知道会染一手的血,肯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你为什么……”   同样,没有说完便突兀地住了嘴。   谢清江反而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地道:“这样的机会,给你,你不会要么,大师兄?”   沈长夜恍惚想起,自从他为他取药归来之后,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开口叫过一次“大师兄”。   顾陵单膝跪下,伸手摸着谢清江的脉搏,淡淡地说:“我曾视你为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谢清江哈哈一笑,乐不可支:“幼稚。”   顾陵道:“你疯了。”   谢清江紧盯着他回:“拜你们所赐。”   顾陵放下了他的手腕:“你和左挽山早就与妖族有勾结,我知道你们和梵落花的事,但你,可知沈秋鹤是谁?”   “若非知道了,我怎么会落入寒涧去?”谢清江咬牙切齿地回道,“当年让他逃过一劫,真是我粗心犯下的大错误!我早就该杀了他,早就该杀了你和萧宁,怪我太过心软,才害得自己如此。哈哈哈哈哈,不过你们放心,我死后必定堕为厉鬼,日日夜夜地纠缠你们……”   “你到如今还不知悔过吗?”沈长夜在一侧听着,闻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日日夜夜,你便不怕死在你手下的那些人来找你寻仇吗?”   “来找啊,来找我啊,长夜无聊,我见一魂便杀一魂!”谢清江昂首冲他笑道,语气狂妄,“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无愧、不悔!”   话音刚落,顾陵便一掌敲到了他的后颈上,摇了摇头:“长夜仙尊还是先把他带回去吧,此人已经疯魔,再无可救药了。”   冉毓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低低唤道:“师兄……”   顾陵顺手摸了摸他的头,眼见着沈长夜将谢清江带走,口中叹道:“小六,你一定要永远记得云宫台上,规训戒石之上刻下的那句话。”   “我终岁之人,修行可忘,存身立世之道义,永不可忘。”   作者有话要说:  1.基本上这张就能缕清时间线了把QAQ   2.应该能看出来,江美人儿有二重身(简单来讲,精神分裂   3.下章小九上线,到结局应该不会再下线了   4.欢迎大家继续无奖竞猜大boss 第97章 悲怀   诸家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在崖上住了下来, 至傍晚时分,顾陵已经能看见寒涧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在黑暗当中朦胧却坚定。   他抱着剑坐在寒涧边一块石头上, 冉毓方才终于被他打发了回去,只余他一人, 感受着周身激荡的寒气。   瘴气四起, 几乎要把人吞噬,顾陵仰着头向上看了一会儿, 随后抬了抬手, 轻易地撩起一阵风来, 把周身的瘴气吹散开来。   神有调万物之能, 因神本就是万物的一部分。   他坐了一会儿, 突然觉得有点冷, 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两三片竹叶。那竹叶本是他少时为练调物之法随身携带的, 这么多年, 习惯竟还没改。   顾陵将竹叶轻轻放在唇边,开始吹起来,少时去人界闲逛, 便有姑娘跟着侠客学习吹叶, 以此为风流,他当时好奇, 便也跟着学了些许。   竹叶声呜呜咽咽,散落在夜风当中,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之感, 一曲终罢,万物寂静。顾陵顺手将叶子扔进了面前翻涌的河水当中,对着身侧带着薄纱斗笠的人笑道:“你来了。”   江拂意用一种非常奇怪地眼神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随后缓缓道:“你方才吹的是《遣悲怀》。”   “是啊,大概是我母亲当年最爱吹的曲子,”顾陵笑起来,托腮看着他,“怎么,你很意外是我?”   江拂意瞧着他的笑容,也缓缓地露出了一个似真似假的笑来:“是谁我都不会意外的,我对妖族族长有一誓,无论是谁都一样,只是没想到……你竟是她的孩子。”   他的笑意微见寥落:“当年她救了我一命,我许给妖族族长一个誓言,你的心愿是什么,便告诉我吧。”   顾陵皱着眉摇了摇头,却道:“即使救的不是‘你’,这个誓言也要你履行吗?”   江拂意丝毫没有惊诧,眉目表情都没有动一动:“我与他共享生命,救他便是救我,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倒是很好奇,”顾陵瞧着他道,“他和你的感情,你分的清楚吗?他徒弟对不起的是他,怎么你还要心心念念着修炼九玄,为他徒弟续命呢?”   江拂意掩面一笑,轻佻地道:“你的话好多。”   顾陵不为所动:“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生死人肉白骨,除了九玄,便是神明了吧,让我来猜猜……”江拂意思索着道,“灵真?”   “猜对了,”顾陵定定地看着他,“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和我作对?”   江拂意皱着眉,似乎很是为难,话语中却有嘲讽的笑意:“当初顾怜救我,我便隐约能猜到……你是神之子又如何,天道不公,你敢以身抗天吗?”   “灵真都做不到的事,你一样做不到,可是我不一样,我敢。”   夜色中对方的眉眼艳丽,带着三分凌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父亲这一脉,不过是神尚在人间时得罪了某一位神灵,便被罚生生世世带着这被诅咒的血脉。”   顾陵低头去看,江拂意卷起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腕,他的脉络奇异,隐隐带着些黑色,像是中了毒一般:“东隅之血,世人只知它邪恶强大,可知带着这种血脉的人究竟有多痛苦?我祖辈,我父亲,还有……他,带着被诅咒的血脉,承受着双身的痛苦,被喜怒无常的情绪禁锢,生命短暂,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爱人。神明与人有何不同,凭什么对人下这样恶毒的诅咒?我们出生便是战战兢兢,费尽心思才将这秘密隐瞒下来,要不然修真界怎会允许我们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大风将他没有梳起的长发混乱地扬起,顾陵沉默半晌,道:“你可求过我父亲……”   “当然求过!可是他隐世太久,也是束手无策,”江拂意急急地打断了他,“你也一样,你不过半神之身,打不破这样的诅咒。始灵当年曾许给天下人一个承诺,若我能够破开缝魂之封印,便可让他把这被诅咒的血脉从我一族之中,永久剔除!”   顾陵低眸,觉得一直以来困扰他的、江拂意的目的终于明明白白,自己却并不觉得释然:“所以你就选了这样的方式?”   “你去看看啊,万物的神灵,人间的救世主!”江拂意嘲讽地笑道,“狂癫崖下,我族埋骨之人的怨气几乎没到崖顶,你们只知怜悯众生,谁为我们悲悯过?”   他连吼了好几声,似乎终于平静了些,撩着头发冲顾陵一笑:“你知道你拦不住我。”   “我知道。”顾陵答道。   江拂意漠然道:“但我毕竟欠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父亲曾在灵愿之岛上落下了两方神器,”顾陵思索片刻,才道,“一名恍惚,一名往生,我如今守在这里脱不开身,你去帮我取回来吧。”   江拂意轻轻点了点头,瞧着他出神了片刻:“你如你父亲一般,是个天真的人。”   顾陵听见他轻轻的笑声:“如果是他,恐怕会很乐意与你们交朋友的。”   他转头就走,身形消失得极快。如今终岁山内外戒备,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自由来去,修为之高深,可想而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江拂意便再次出现在了顾陵面前,顾陵一曲尚未吹完,十分诧异:“你为何来的这么快?”   “灵愿之岛上没有人,没有人拦我,为何不快?”江拂意反问道,伸手将两方神器送出,“送还给你,此后,我便不再欠你母亲的了。”   恍惚与往生原是灵真两面镜子,一面石制,一面铜制,有通天之力。若江拂意出于私心留下不肯交还,想必对他自己也是大的助力。   顾陵伸手接过,望着两方神器,对江拂意说道:“你要想好,此去没有回头路……”   江拂意将手中长纱斗笠重新带上:“我很期待,来日在战场上与你酣畅淋漓地战上一场。”   他的身形如山风般转瞬消失在面前的夜色里,只有声音回荡在顾陵的耳边,是远方有人吟唱起了那首古远的诗句——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飞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神谕一般巍峨的余音尚在顾陵周身游荡,顾陵闭着眼睛,长长地叹舒了一口气,却突然感觉有人从他身后袭来,出手如电,擒了他侧身摔进了他坐的石头下黑色的泉眼。   “谁!”   顾陵本能地出手反击,左手刚刚凝起一团灵力,身后之人却像是习惯一般,俯身在他脖颈处嗅了一口。   手间灵力倏然消散。   身后之人开启了泉眼处的开关,紧紧抱着他一同摔进了那个点了长明灯的回廊。刚刚落地,顾陵便挣扎着离开他,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几声:“你来干什么?”   萧宁依旧一袭黑袍,宽大的袖子间绣了华美的金色暗纹,他坐在地上,斜倚着身后墙壁,沙哑道:“江拂意来找你做什么?”   “你都把我放出来了,又和他是一路人,不去问他,问我做什么?”顾陵起身往外走,“怎么,沈秋鹤竟舍得把破封印之法告诉你了,让你只身来,来偷袭我吗?”   萧宁坐在原地没动,简单解释道:“魔族动荡,你留在那里不安全。”   顾陵皱着眉回头去看他,声音似乎很是疑惑:“萧宁,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等他回答,顾陵便继续道:“你误我辱我,把我关在北辰宫里,你前世做了什么事,你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萧宁的手猛然颤了一下,却努力按捺着,没有说话。   “除了这些之外,你与江拂意沈秋鹤同流合污,不顾世间安稳,执意要开缝魂洞祸乱苍生。”顾陵感觉自己自从离开北辰宫后,鲜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可你还故意放了我,还为我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把整个妖族拱手送上,你是在讨好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管你现在是谁,今生也好,前世也罢,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回头,我便与你无话可说,我恨你、厌你、不想见你,你我不是同路人,终究要刀剑相向,你明不明白?”   萧宁抬起头来看他,顾陵看见他眼睛中烧得一片火红,他对着顾陵笑了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方才说了什么:“你母亲当年为护族人,不惜赴死,如今交到你的手上,你要护好他们。”   顾陵甩袖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走了回来,胸口重重起伏两下,声音却缓和了些许:“我最后说一遍,昨日种种,皆如昨日死,你若就此收手,弃恶从善,护好魔众,跟我回终岁山阻拦江拂意和沈秋鹤,我们……便不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萧宁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唇颤了两下,却没能说出来,最后也只道:“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在做什么的。”   今日他将发全梳了上去,黄金发冠,映得整个人雍容华贵:“在此之前……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刺刺挠挠地痛,顾陵退了一步,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惨白地笑出声来:“好,既然如此……”   他向着萧宁伸出了手:“把我的剑,还给我。”   他用另一只手召了秉烛,将它“哐啷”一声丢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那把剑是我父亲为谢你父亲只身救世,为天下人所赠,你不配拿着它,还给我!”   萧宁本沉默地解了剑,听完这句话却突然怔住了,顾陵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长绝,却见他牢牢抓着不肯放手,面色似乎一瞬间便被吓白了:“师兄……你,你唇心那颗痣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遣悲怀》三首,唐代诗人元稹为悼念已故妻子所作。   2.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李白《有所思》——   感谢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 3个   感谢为我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斯莱特林小仙女溪璟 1个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minmin 3瓶   随机送上小九的撸猫套餐! 第98章 灭门   顾陵一顿。   那颗痣名为“永生”, 虽不知究竟是何意义,但在灵真将封印解开的一刹那, 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本来也想多问几句, 只是实在不得机会,只得作罢。   萧宁抓着他的手腕站了起来, 情绪像是突然崩溃了一般, 他恶狠狠地把顾陵掼在身后墙壁上,双臂撑在他身侧, 眸中情绪激动莫名:“你见过他了是不是, 你还是要做一样的选择……”   顾陵还未说话, 萧宁便一拳重重地打在了他耳边的墙壁上, 顾陵没有侧头去看, 却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你知道了什么?”   萧宁抬头看他, 溢满红色光芒的双眼清晰了一瞬, 两人隔得很近, 顾陵甚至听见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放你出去,我为什么……”   顾陵见他神情,心中“咯噔”一跳:“你在说什么?”   萧宁却失魂落魄地撤了手, 转身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顾陵听见他絮絮地念叨着,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没有时间了, 对,我要赶快去做,没有时间了……”   两人从回廊当中疾步而出, 萧宁竟连转身再和他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急急地便要离开,不知要去做什么事情。   月光倾泻而下,两人甫一从回廊出来,便听见了崖上众人的惊呼声、叫骂声,竟是一片嘈杂。光点从四面八方向着一点汇聚而去,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萧宁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身影在月光下像是一只翩跹的黑蝴蝶。   “小九!”顾陵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果然见萧宁迟疑着停下了脚步,他试探着问道,“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萧宁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脑袋,声音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我不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崖底飞身而上,萧宁走得越来越快,顾陵略微慢些,半路上撞上了从丹心峰前殿赶来的冉毓。也不知冉毓有没有看到萧宁身影,只唤他道:“师兄。”   “小六,怎么了?”顾陵没有解释,只简单问道。   “我还不知道,不过……听闻是有魔族人来,偷袭了百家之地,”冉毓握紧了手中的剑,道,“终岁山如今守备森严,若是未被人发现,定是魔族高手。我从丹心峰远远见得此处有事,便赶来了,师兄与我同去吧。”   言语之间,二人便赶到了百家聚集之处,似乎是某家的营地,还未接近,顾陵便嗅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儿。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绝,白净的手背上爆出了根根青筋:“他们干了什么?”   冉毓沉着脸拨开人群,刚想上前去,人群中便冒出一个满脸血污的人,原是他的八师弟何止,何止见了冉毓,还不等他开口,便一把抱住了他:“六师兄,这里无事,丹心峰……不能没人,你先回去吧。”   冉毓皱着眉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他边问,边继续往里走去,何止死死地抱着他的腰不肯让他继续走,话刚出口已是泪流满面:“六师兄,你回去吧!别看了!”   他泪眼婆娑地转向顾陵:“二师兄,你让六师兄回去吧……回去吧,别看了!”   冉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顾陵看着他拿着剑的手猛地一颤,不管不顾地甩开了何止,甚至暴躁地喝了一句:“放开我!”   “六师兄!”   冉毓冷着脸拨开了人群,刚刚走近了几步,便感觉自己脚下一片黏稠。   他茫然地抬起脚来,看着脚下蔓延开来的黏稠鲜血,在夜色中散发出一阵浓重的残忍气息。   周遭似乎有人在讨论:“东阳冉家此番可太惨了。”   “这可是灭门啊!我等赶过来的时候人就都快死绝了,冉家百年的仙门世家,难道要就此……”   “不是听说,冉家的小儿子还在终岁山管事吗?”   “若不如此,怕还出不了事呢!小儿子在终岁山管事,家族又挑头,要不怎么会成靶子呢?”   “……”   周遭的声音在耳中渐渐混乱起来。   冉毓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抬起了头,还没看见什么,便感觉一双冰凉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喉咙发紧,顾陵看着面前的血腥场景,几乎说不出话来。手足无措间只能遮住冉毓的眼睛,颤声安慰道:“小六……别看了。”   他感觉汹涌的泪水浸湿了自己的手心,在空气中蒸腾出一片潮湿的汗意。冉毓伸手,温柔而坚定地拿开了他的手,言语听起来却很平静:“二师兄……”   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脚下一具尸体,那尸体的脸他却还记得,属于他大哥身边的书童。那书童是个伶俐孩子,会说话会办事,冉家上下都喜欢他,如今那常常挂着笑的脸却凝固成了一个惊恐的表情,眼球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顾陵不忍地闭着眼睛,良久才听见身边的冉毓发出了一声类似狼群嚎叫般的嘶吼,随后便毫不在意地扑到了面前的血色当中。   “大哥——大哥!你看看我啊!”   “四哥,小青儿!”   “你们……你们……是谁啊,是谁?谁要这么害你们啊!”   顾陵上前一步,跪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冉毓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六……”   冉毓双目无神地紧紧抓着冉卓满是鲜血的手,血还是温热的,手却冷下来了。周遭之人的唏嘘声在他耳中清清楚楚:“肯定是魔族派人来干的,座谈会上冉家出头,魔族这是要给我们示威啊。”   “听说只有一人,一人便叫冉家全家灭了门,这魔头深不可测啊……”   “几位前辈不是说那人穿黑衣遮面吗,魔族尊者是终岁山出去的,听说当年是冉家在云宫台上力主这魔尊舞弊,害得他身败名裂,这想来是报复。”   “……”   冉毓猛地回过头去,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他手下轻轻地将冉卓没有闭上的双眼阖上,下一刻却猛地拔剑冲天而起,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顾陵毫不犹豫地去追,二人御剑飞快地从终岁山层层叠叠的山峦穿过,顾陵追到他身侧,发在风中被吹得猎猎而响:“小六,你往哪里去?”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发现冉毓也有些不对劲,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这样的情态,倒是让他想起了……   “方才未遇见你之时,我看见了萧宁,”冉毓没有看他,专心地御剑,十分冷漠,“我本以为他是来找你的,不欲为难他,没想到……”   顾陵还没来得及说话,冉毓便御剑从天空中直冲了下去,萧宁想是刚从终岁山抽身,手中紧握着秉烛,御风才到山门。   “我杀了你!”   “小六,不是他!”顾陵嘶吼了一声,却没有拦住他。   萧宁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侧身让了一招,见是冉毓也十分错愕:“六……师兄?”   “当年,我东阳冉家在云宫台害你不假,可人证物证俱在,岂是我一家之事!”冉毓举剑再攻,下手毫不留情,“即使冤了你,你冲我来,冲我来啊,为何为难我族人!为何屠我家人!”   他似已疯魔,不管不顾地进攻着,一连用了好几招平日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萧宁不愿还手,只是一昧退让:“不是我!”   “不是你会是谁!今日终岁山只你一人来过,况且……”冉毓气喘吁吁,却还是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我早知你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当初抓了师兄回去不也是如此吗?”   “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不会是他!”情急之下,顾陵直接伸手抓住了冉毓的剑刃,血流如注,“你冷静一点,小六,你怎么了!”   “他应该也是……”萧宁说了一半,却突兀地停住了,“师兄,你点他神庭穴!”   顾陵依言去做,方才被割裂的掌心竟奇迹般渐渐自行愈合,萧宁盯着他的掌心,眼神晦暗不明。冉毓得他一指,眼底的红光消去了些,萧宁身后一探,往他嘴中塞了颗丹药。   “咳,咳……”   冉毓一手掩嘴,连退了好几步,顾陵以灵力灌入,再点他神庭穴,果然见他神智更清醒了些。冉毓感受到喉咙有东西,咳嗽了好几声,才下意识沙哑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萧宁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掌贴在他胸膛上,灌灵力助他疗伤,轻声答道:“化雪丹。”   “你当年送我的,你不记得了吗?”萧宁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的白瓷瓶子来,那瓶子时日已久,瞧着有些泛黄了,想必被人拿在手里摩挲了好多次,“我知道我小时候不讨人喜欢,有人对我好一分,我便一分不敢忘。”   顾陵在冉毓身后紧紧撸住他的胳膊,感觉自己眼眶当中有些湿。   “有人以煞气控你,连出一套如此自伤的剑法,恐怕会大大削弱你的战力,”萧宁望着顾陵,仔细说道,“你二人抓紧回去,山中恐会生变。”   冉毓神智尚未完全清明,闻言竟下意识地又想举剑,被萧宁伸手按了回去。   “是谁做的?”顾陵定定地看着他,“方才有人是与你一起来的吧,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即使……即使不是你,也是魔族中人!”冉毓晃了晃脑袋,嘶哑地喊道,“萧宁,萧宁,你不愿与我们同道,便是与鬼怪同流合污!就算不是你,你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萧宁沉默地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顾陵扶着冉毓转过身,方才萧宁的话的确有理,此事恐怕就是有人故意设计,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二人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突然一阵风起的巨大声响,顾陵眯着眼转过身,却见萧宁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复杂的红色符咒,随后结下一个印,而这个印,他认识。   天诛之誓。   顾陵听见风中的声音。   “我萧宁在此起誓,一定为你手刃杀你全族之凶手,报当年一药之恩。誓不履行,身遭天诛,魂受地灭,永无转圜——”   “祈,天地为证!” 第99章 洞开   冉毓在原地呆住, 少年本吊儿郎当的脸,不知何时已生出了这样的沉稳和内敛。顾陵听了萧宁的声音不禁一惊, 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听见不远处“轰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没时间了,快走!”   萧宁低喝了一句, 转身却向山门外飞掠了出去。顾陵和冉毓无暇多问, 冲着声音来源处御剑而去,还未靠近, 便见方才百家聚集之地已是一片狼藉, 有汹涌的水声在崖边响起, 仿佛滔天洪水即将到来一般恐怖。   “师……师兄, 是我的错觉吗?”冉毓终于强自镇定了下来,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 当下孰轻孰重, 自是分得清楚, “这峡谷是不是……在开裂?”   “不是错觉!”顾陵急急喝道,同他一起向下飞去,“有人用了扩地千里之术, 恐怕有危险, 快走!”   寒涧之上的悬崖很高,怪石嶙峋, 寸草不生,一片萧瑟。不过片刻,呢呢顾陵和冉毓便看见一众御剑在空中的仙道百家之人, 修仙修道者,即使御风不得,御剑可是自小学起来的本事。可奇怪的是,顾陵竟见不断有人在自己的剑上掉下,落进脚下一片漆黑瘴气、正在缓缓张开的峡谷中。   沈长夜周围人最多,他身上绵延不断地扩散着灵力,苦苦撑着周围一大块空间,冉毓见状没有多问什么,连忙效法他加入了其中。顾陵左手凝了一团灵力,看向下方瘴气集结之地的身影:“长夜仙尊,出什么事了?”   沈长夜输送着大量灵力,脸色有些苍白,良久才艰难地说道:“江拂意……九玄!”   “九玄?”顾陵喃喃念道,感受到自己体内一股奇怪的力量似乎正在苏醒。   沈长夜身边一个身着黑色道袍的胖子,骂骂咧咧地说:“呸,江拂意这勾栏里出来的杂种!当年天悬之战怎么不将他和他魔头徒弟一同剁了!我早说,能养出那样的徒弟来,师尊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另一侧一人也道:“可他此番究竟是要做什么?我瞧他就是冲着缝魂洞来的,这魔头当年术法便是惊人,如今更加精进,长夜仙尊都拦不住……咱们拦有什么用……”   “闭嘴!”冉毓听得心头火起,不禁冷冷地喝了一句,“有这说话的功夫,还不如输点灵力多救几个人!”   最初说话的胖子许是看他年轻,眉一挑便道:“不懂事的小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说到底了,这就是你们终岁山的事儿,即使开了缝魂洞,还能真有什么浩劫不成,不过向魔族低个头,反正……”   顾陵甩手将手中的灵力扔了出去,正砸在那胖子的嘴上,那胖子刚想破口大骂,顾陵却侧身一跳,身形灵活地向着身下漆黑的瘴气潜了过去。   “阿陵!”   声音被黑色的瘴气远远地抛在了脑后,顾陵眯着眼睛,用手心术法拨开眼前迷雾,还没走到瘴气集结的中心处,便听见江拂意如容颜一般美好的声音:“阿陵,你来了。”   他嗅到了瘴气当中的幽幽发香。   江拂意一头长发四处散开,在黑色的瘴气当中肆意飘拂,仿佛一面面招魂的旗帜。顾陵从他身后摸了过去,还没近身,便见江拂意转过了头,艳丽的眉眼斜斜一挑,牵引出万种风情:“阿陵,你来看,这术法你熟悉吗?”   顾陵突然觉得自己的血很热,他晃了晃头,在对方的眼睛当中发现自己的瞳仁也泛着些许轻微红光:“这是……什么?”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江拂意声音很轻,仿佛在喟叹,“当年萧宁寻遍天下,想要复活你的尸身,寻到我时我便是用九玄封印了你的记忆,逆天改命,保你尸身不腐,要不然,他怎么才能寻到救你的方法……”   “什么,尸身不腐?”顾陵在一片黑暗当中诧异问道,“仅仅是尸身不腐,封印记忆?那我是谁救的,为何能渡到今生,难道不是九玄——”   “生死人肉白骨,倘若我能做得到,何必在这里跟旁人合作!”江拂意声音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气,“我在幽城待了这么久,拿那几个小鬼做了无数次试验,从来没有成功过,要不然……”   他失神片刻,顾陵追问道:“幽城城中那几个鬼魂说你可以救他们重塑人身,是你骗了他们?”   江拂意冷笑道:“我每三个月用他们做一次试验,做完之后以九玄封印记忆,让他们带着虚假的希望活在那儿,不好吗?”   他一边说,手心喷涌的灵力一边源源不断地翻涌着,顾陵想要拦他,却被他挡了回去:“这是什么?”   “这便是九玄啊……”江拂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未有书籍记载,世人不知九玄究竟是何,竟将他列到东隅之血前面……不过也好,今日之后,便也只剩他了。”   顾陵蹙眉,恰好看见一个人从他面前的瘴气当中落了下去,凄惨地呼号着,他飞身去救,却没有接住。那人从黑暗一片的空间中掉落了下去,呼号声戛然而止,想必顷刻间便被寒涧吞噬了。   “九玄到底是什么?”顾陵拔出了长绝,冰冷剑光在江拂意眼中一闪而过。   “九玄是始灵的术法,如始灵所在的寒涧,如始灵曾居住的苍穹海,主……吞噬。”   “置于人身,吞噬人的记忆与神智;置于人世,吞噬上面那群人的肉体;置于尸体,吞噬尸体上凝固的时间。”江拂意笑道,“这才是众妙之门,天地万物,皆归我用!”   顾陵眉心一跳:“是你——用东隅之血和这法术控了萧宁的心神,让他前世失心失智,走火入魔……也是你方才屠了冉家满门,在尸体上附下法术,让冉毓与萧宁相斗,让我无法及时阻拦你——”   “哈哈哈哈,阿陵,我从前还纳罕,为何同样的术法在萧宁身上行之有用,能激出他的煞气,对你却无用呢?若非你是神裔,我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不过,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笨呢?”江拂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我唯一可以肯定说的,便是太迟了,顾陵,你阻不了我了!”   他狂笑了一声,突然展开了双臂,身上灵力疯狂暴涨,顾陵听见上方传来一阵惊呼声,众人似乎终于支撑不住,纷纷掉了下来!   “长夜仙尊,这这这……”   “救命,救命——”   来不及多想了,顾陵退后一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身形如风,一面昏沉的东西从他手中滑到了他的脚下,以一种奇特的速度迅速扩张开了。   他祭出了神器恍惚。   江拂意眼神一亮,叹了一句:“早知它如此有用,便自己昧下了。”   无数人被九玄之力牵引,连同空中的剑,惊呼着掉下来,却都摔到了顾陵所祭出的神器恍惚之上。天地之间忽而漫起一阵白色的柔光,恍惚颤了两下,周围的黑色瘴气渐渐退去,众人这才看清了他们的处境。   原先只是一条河的寒涧不知吞噬了多少力量,竟在顷刻间扩张了百倍千倍,举目四望,竟不见陆地,恍如置身于一片黑色的大海上。众人脚下是不规则的石镜所凝成的孤岛,江拂意在空中轻叹了一声,落在了众人对面一座白森森的桥上。   忽而一片低沉的梵音,似乎是脚下的恍惚发出的声音,沈长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他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顾陵,突然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周遭人还来不及诧异,便纷纷随着他跪了下去,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着周身的行动。年轻一辈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是几个老一辈的人突然激动了起来,顾陵低眸往下看了一眼,听见众人山呼道——   “谨拜——”   “上神!”   随后不受控制地三叩首,江拂意没有被他影响,站在他对面笑道:“不愧是神之子,阿陵真是好威风。”   “这是什么?”顾陵望着他脚下的桥,问道。   “这啊,”江拂意也低头,毫不在意地笑道,“尸骨啊,你难道不知,寒涧吞噬万物,唯存尸骨不朽。若不用尸骨搭这样一座桥,我将寒涧扩地千里,自己先玩完了怎么办?”   顾陵觉得自己的声音发冷,似乎说出话来都有些抖:“哪来的尸骨?”   “你师尊练功进献给我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把术法教给他?”江拂意笑眯眯地道,心情看起来很是好,“我又没有神器,又没有办法……再说,你看看脚下这片海——”   他手指着桥下汹涌的黑色海水,笑得十分开怀:“它有多大?方圆十余里,百余里?终岁山不过是个小地方,可山下有村有镇,有城有人,你猜这水漫过去,能为我的埋骨之桥添多长呢?”   顾陵怒极,举剑朝他攻去,江拂意却似乎不想同他作战,一拂他宽大的袖子,整座桥连同他人便一起消失了。   顾陵无处可追,只得先返回到了神器为众人扩出的孤岛之上,众人已解了他神灵血脉的禁制,似乎还不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但知他真神血脉,有几人已是面露喜色:“如今有顾仙君……有上神在此,定可保修真界安然无虞!”   “是啊是啊,缝魂洞想必绝不会开了……”   “晚了。”   顾陵轻声说道,许多人并未听见他说了什么,只见他摇了摇头,言辞恳切道:“还请诸位立时结太玄逍遥阵法,若见始灵现世,必要诛杀于此。诸位脚下海中已有万民埋骨,切勿让……”   他鼻尖发酸,说到一半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人已是傻了:“什么……难道我们脚下之水,皆是寒涧之水?什么叫万民埋骨……”   顾陵往远方看去,声音低沉:“万民埋骨,便是天下末日。”   周身鸦雀无声,似乎是被吓呆住了,仙门众人终于意识到了此事的可怕程度,但还是有人想要御剑逃跑,偷偷尝试,却发现一旦离开脚下恍惚范围,便会立刻被脚下漆黑海水吞噬。   顾陵提着长绝,独自一人转头准备离去。   冉毓在后面唤道:“二师兄!”   沈长夜同时唤:“阿陵!”   还有几人零零星星的声音:“上神——”   这些声音却在下一个瞬间突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地之间如同地动般的巨大声音,宛如一山入海,响声震天,停了一瞬,便是如同众鬼嚎啕一般的凄厉哭声、吼声、叫骂声,随后含糊成一团黏腻的嗡声。   像是天界的打更人,一人扯着嗓子悠长地唤着,回荡在周身,却有无限苍凉之意。   “缝魂——”   “洞开——”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人话讲,九玄=始灵=缝魂洞=黑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0章 赐福   一片巨大恍如永劫的寂静过后, 万鬼号哭的声音陡然凄厉,江拂意带着那埋骨之桥, 在茫茫海上一片最为黑暗的地方停了下来。   海面上有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 源源不断地向内里翻涌着灰尘的浪花,有肉眼可见的一缕缕黑色恶魂从漩涡当中尖叫着四处飞散, 为本就昏暗的海面上又笼一层阴翳。   沈秋鹤攥着四块合在一起的玉佩, 从漩涡中央飞出,落在他面前的骨桥上。周遭风浪巨大, 但不知为何, 沈秋鹤发丝衣角竟丝毫未湿, 也丝毫未乱, 他向着江拂意轻轻点了点头, 开口道:“成了。”   “成了?”江拂意重复道,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重复了两三遍之后, 忽而狂喜,一双摄人眼睛闪烁着不明兴奋,“如此顺利?你……可有受伤, 可见到始灵?不是说始灵现世, 万物皆遭吞噬么,怎么如今却什么事都没有?”   “始灵还未完全苏醒, ”沈秋鹤低低地说,他出奇地平静,向江拂意处走了一步, “你不是说,见到始灵之后要向他许一个愿望么,不知你的愿望是什么?”   江拂意似哭似笑地答道:“我的愿望,便是剔除我家族中狂躁双身的血脉,剔除东隅之血!为了这一天,我等了那么多年……”   他鲜少如此情绪激动,甚至上前一步握住了沈秋鹤的手:“你为了我开缝魂洞,多谢你,多谢你!终岁山倒,我定活捉沈长夜送到你手中,让你泄愤。”   “不必了……”沈秋鹤低低说道,他还穿着黑色的披风,兜帽盖住了整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风浪翻涌,江拂意并未听见他的声音,反而向那个黑色漩涡走去:“我可直接下去拜会始灵吗,传闻始灵之所有有这样通天换命的本领,是因为……”   “唰”地一声。   江拂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突兀地觉得胸口剧痛,他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看,却看见自己前胸有一段染了血的剑尖。   他眉心颤抖,还没有回过头,便听见了沈秋鹤近在咫尺的声音,他的声音与平日里不太一样,更多了几分惬意,也更多了几分威压,江拂意听见他道:“费尽心思地做了这么事情,我感激你……可惜啊,拂意,你可知始灵是什么?”   江拂意说不出话来,鲜红的血沫从他嘴角一串串呛出,反倒为他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奇异的艳丽。   “始灵,主吞噬,最初由世间万物与诸神的邪念化生,世人皆惮其强大,便称其也为神灵。”   他在江拂意身后低低地笑起来。   “你可想过,当初对你们家族下诅咒的人,原是谁呢?”   江拂意伸手握住胸前的剑尖,瞪大了眼睛,却也只能勉强说出:“你……你……”   “没错,就是我,你故事当中的神灵,”沈秋鹤的声音在浪涛翻涌当中听起来极度飘渺,似乎很不真实,“哈哈哈哈……那么我便如你所愿,将这血脉从你身上剔除吧!”   他剑尖一转,血槽中引出涔涔鲜血,江拂意再站不住,苍白着脸跪了下去。沈秋鹤面无表情地引了一团灵力在左手,黑色的魔火在他手心中发光。   “拂意,我以魔神之名义,保佑你来世投个好胎。”   他似乎十分抱歉,但还是把手心的灵力毫不客气地打了过来。江拂意被他掀翻,重重撞在那骨桥的栏杆上,整个人鲜血淋漓,神智似乎极度不清醒,从前的人格与现在的人格相互交替,竟让他自己跟自己说起了话。   一会儿神色悲戚:“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过了一会儿又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却是惊慌失措的疑惑:“若不如此,我如何能够将这恶毒血脉剔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沈秋鹤皱了皱眉,似乎对他身上的血迹很是嫌弃,他微微抬手,将斜倚在桥上半死不活的江拂意升至空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将他从桥上扔了下去。   四周冤魂齐哭!   江拂意面如死灰,甚至没有尝试反抗,他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希冀与生机一般,认命般地由着自己颓然下落,身下黑色海水冰冷刺骨。   忽有白色的光在沈秋鹤面前一闪而过,他一愣,一瞬以后却又笑了起来,对着空中扬声叹道:“拂意毕竟比他父亲有福气得多,你说是不是?”   萧宁突兀地从他背后显形,他站在骨桥上,恭谨地行了一礼:“您若说是,必定是的。”   沈秋鹤转过身来看他,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双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眸子:“那么你呢,你会和你父亲一样没福气吗?”   “我没有父亲。”萧宁抿嘴答道,声调冷漠,“未见一面,未得一恩,未受照拂,不认。”   “哦,那你得我恩,受我照拂,可认我?”沈秋鹤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自然,不然我不会追随你。”萧宁依旧没有抬头。   “我有时也很怀疑,”沈秋鹤无聊地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自顾自地说着,“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就算我拥有通天之能,在这个世界,独独看不懂人。”   “人是最为复杂的东西,我可令万物变幻,却看不穿一个人的内心。楚映日……曾经是多么光风霁月的仙君,一朝蒙冤,便生出这样心魔,可见人啊,灵魂里面本就恶的。”沈秋鹤似乎在跟自己说话,“那些所谓的善人,只是没有被逼到极处而已,你不也是如此吗?被赶出终岁山之前,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萧宁终于抬起了头,声音却没有起伏:“路是自己选的,时时回想,并无作用。”   沈秋鹤定定地看着他,轻勾唇角:“我也看不穿你啊,魔尊大人——你究竟是从前那个人,还是之后那个人呢?”   “之后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沈秋鹤笑道,“从前那个人会去找他师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吗?”   “我只是为了那把剑才去的,”萧宁漠然道,“秉烛留在他身边,对你并不安全。”   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从过去到现在,只蒙两人之恩,我师兄……是年少的照拂,而你,是再生,我不会背叛你。”   沈秋鹤仰天长笑,似乎很开怀:“顾陵,你听见了吗?”   顾陵在他面前显形,手边长绝闪烁着冰蓝色光芒,映亮了他复杂至极的神色:“你是何人?”   深秋鹤斜倚在骨桥边,眯眼打量着他,语调深沉:“当年你父亲联合萧扬杀我一剑,以身殉世,将我封印入缝魂,你听听这个名字,缝魂缝魂,是要缝谁的魂呢?”   他按了按眉心:“幸亏我对萧扬留了个心眼,这才逃了一魄出来,四处夺舍,找到这么多年,才找到了楚映日。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心魔太盛,为了报仇不顾一切,才让我找到了机会。”   “你杀了他?”   “是我救了他,”沈秋鹤纠正道,“云宫之上万古穿心一剑,焉有不死之理?是我附魂入体,才让他捡了一条性命。前些日子左挽山和谢清江死无全尸,他终于满意了,所以就消失了。”   “你……”顾陵握剑的手一颤,朝着他身后看不清表情的萧宁看了一眼,“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我方才说的,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沈秋鹤很不高兴地回道,“这人世间腌臜污浊,世人皆恶,我自恶中来,本就该是他们的主人,收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对?”   他侧首瞥了一眼萧宁,笑道:“你可是遇见这个小师弟两世了,一世以恶待之,一世以善待之,结局如何?还不都是一样的,他终归是个恶人,和我一样。”   “和你怎么能一样!”顾陵厉声喝道,努力不去看萧宁,“你为统治世间,杀人如麻,害四处动荡不安,人人见而诛之!他不过被你蛊惑,待我杀你之后,再好好教训他!”   “听听,神之血脉觉醒了才几日啊,竟就如此狂妄,”沈秋鹤失笑道,声音突然带了几分阴恻恻的感觉,“你跟你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杀我,便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道行了……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你真以为他那么无辜吗?你低头看看这寒涧之水,水下埋了多少人的尸骨,从终岁蔓延四周,夏河镇,上阳城,还有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这些人死去,难道与他毫无关系?你枉为上神,竟只见我之恶,不见你所在乎人之恶,这是何道理?”   顾陵提着剑,冷冷地道:“萧宁,你当年说,我若向善,你便丛善,我若作恶,你便堕魔……我问你,如今我可作恶?”   萧宁涩声答道:“不曾。”   顾陵缓缓地说:“那你如今,在干什么?”   沈秋鹤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耐烦地对萧宁说道:“我答应了你留他一命,但我下手也没个轻重,如今正好,你自己动手吧。”   他说着从萧宁面前走了过去,打了个哈欠:“我得去会会老朋友们了。”   萧宁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拔出了秉烛,冰蓝与火红在空中撞出一抹艳色。   “等等。”萧宁唤道。   于是沈秋鹤便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好脾气地说着:“怎么了?”   萧宁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从前他刚到魔族之时就经常做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种虔诚的表现。他凑到他耳边,认真地道:“请……始灵,赠我福祉。”   顾陵冷哼一声,举剑攻去。   沈秋鹤一怔,毫不在意身后的顾陵,懒洋洋地抬了手,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画着,有闪烁的光线落到萧宁的后背上:“当年你初来魔族,也经常如此说,真是小孩子脾……”   话语戛然而止。   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受到后背同时有两把剑一齐刺了进来,萧宁握着秉烛,丝毫没有留情,由于太过用力,甚至刺穿了自己的胸口。顾陵也没想到他没有防备,下手狠绝,同时贯穿了面前两个人的身体!   有一个瞬间,顾陵脑海中轰然闪现的,竟是当年的终岁山。他孤注一掷地刺杀谢清江,秉烛刺穿了两个人的身体,痛楚如今还能令人心悸。他想起自己被一把剑钉在地上,想起自己为萧宁鬓角别了一朵木槿花,想起朦胧中萧宁嘶哑的声音。   你若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   他颤抖着低下头,看见萧宁握剑的手没有力气地松了,手心还握着一朵血迹斑驳、破得稀碎的花朵,他努力地把花往前举了举,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我没有说完……再生之恩,怎比得过……生之恩情,若无师兄在,我根本就没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师兄,当年一剑……多谢你,小九……今日还给你。”   沈秋鹤完全愣住了,他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愣在原地,唇齿抑制不住地发出咯咯颤声:“我曾经、我方才真以为,你不会背叛我,当年在魔渊之下……”   “在魔渊之下,你初次……对我说……你为始灵之时,我便发誓……”萧宁咬着下唇,忍住口腔中翻涌的鲜血,费力地说道,“我便发誓,必要杀你,为万民除恶!况且你还屠了我……六师兄满门!谁说……世人皆恶,我等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找……找到机会,秉烛长绝同出,你——”   自前世一手教引他成为魔尊,到今生萧宁少时夏河镇井中初见,再到后来。萧宁对他几乎是毕恭毕敬的,为他护法,为他做事,与曾经同门、正道世家,还有他在乎的那些人分道扬镳,毫不留情。方才他一番话原是最后的试探,有一个瞬间,他真以为这个人已经屈服了。   可是依旧如同今生在夏河镇中初见一般,这个人还是满身是刺、铿锵骄傲地对他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也像如今他听见萧宁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蕴含了十足的恨意。   他说,你去死吧。 第101章 屠龙   “哈哈哈哈……”沈秋鹤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陵撤剑后退,萧宁却没有力气将剑□□, 反而是沈秋鹤别了手, 将秉烛从自己体内拔了出来。   两人鲜血喷涌交织,刺得顾陵眼球生疼。   沈秋鹤看也没看他, 顺手甩了一团灵力, 把他甩出去几步远,自己却在萧宁面前蹲下, 像是根本没有受伤一般摸着他的脸, 慢慢地道:“你也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这样——我对你们不好吗, 为什么要背叛我?”   血从萧宁嘴中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呛得他下巴上一片艳丽, 顺着脖颈流了下去。沈秋鹤钳着他的下巴, 恶狠狠地道:“你说啊, 你说啊!”   “别碰他!”顾陵红着眼睛扑过来,萧宁却示意他停下,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握住了沈秋鹤的手, 艰难地说:“似你如此, 人人……得而诛之!”   “真是可惜了,你与他, 若是有你们父亲十成功力,我必定无可奈何,”沈秋鹤抹了抹自己染血的伤口, 淡漠一笑,“我对你父亲尚要留一分戒备,对你更是如此,小傻瓜……我本来想留你们一条性命的,现如今,你们便随他们……一起去死吧!”   他刚刚说完,骨桥四周黑色的海水便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呼啸着旋转升高,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两人的视野。沈秋鹤双脚点地,捂着胸口轻轻跃进了漆黑的海中。   顾陵左手召剑,一把抱起了桥上的萧宁,御剑从尚未将二人彻底围住的巨浪中穿过,淋了一身的水。   身后风波四起,巨浪伴随着疾风向二人疯狂袭来,顾陵结印去挡,一手紧紧护着萧宁让他不要从剑上掉下去,可谓是苦不堪言。   二人看见漫天乱飞的黑色冤魂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召唤了一样,纷纷朝着身后某一处飞了过去,黑色的阴影从两人周身掠过,顾陵抱着萧宁的脖子,低声问道:“始灵现世,吞噬妖魔增添力量,魔族众人你可安顿好了?”   “放心……”萧宁气若游丝地答道,“与妖族同在天风岭,赤烈在那儿,不……不必担心。”   赤烈便是妖族一手扶他上位的九阴长老,当初顾陵回去,便是他打点好了一切。   顾陵一怔:“赤烈……是你的人?”   他茫然地说着:“对,他是你的人,是你故意放我出来的,是你安排了他……让我接手妖族大权,接手得那么容易,你当初就——”   萧宁昏昏沉沉,几乎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秉烛此剑,是妖魔二族集结全部力气所铸,诸神灭宗,幸亏如今力量远不如昔日,才让萧宁没有即刻毙命。而长绝,则是灵真当年经过某座神山,于天地灵气中炼化而成的,拥有最为自然而精纯的神力,两剑同出,本不可能有人在其下逃生。   始灵是上古魔神,若留有后手尚可说通,毕竟当年灵真也未能将他彻底毁灭,可是萧宁……   顾陵抱紧了萧宁的脖子,下意识地将浑身的神力都往他身上输送过去,只是无济于事,萧宁颤着眼皮,似乎随时都要昏睡过去。   他背后的伤口还在涔涔流血,不多时便染红了身下长绝的剑身,稀稀落落淋淋漓漓地从剑上滴了下去。   “小九!”顾陵一边御剑往方才恍惚结成的孤岛上去,一边拍着萧宁的脸,心如刀绞,“醒醒,不要睡,跟我说句话……待会我为你疗伤。”   萧宁无意识地摇着头,竟然将他刚刚输送进去的神力悉数还了回来:“不要……留着……他还没死……”   他握着顾陵的那只手上还有木槿花的残渣。   顾陵见他轻咳了一声,一字一句,缓慢而艰难地说着:“我这半生……错事做得太多……”   空中已经能看见恍惚灰白色的影子,顾陵抱他起来,倚在自己怀中:“你不要,不要说话了。”   萧宁却不肯依他,话语中突然带了几声哭腔:“我对不起师兄……我真的对不起师兄,我好没用,我从前被人……被人骗得团团转,我能怎么办,呜……”   他原本是鲜少见萧宁哭的,前世不可能会有,今生少时他自信护他护得安好,后来分道扬镳,不需要眼泪。可如今萧宁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在他怀里哭到哽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只道:“你既不要我,我……我……”   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来,顾陵侧头看着他的脸,眼中水汽聚集,推搡着不肯落下:“你……到底是谁?”   “是我……”萧宁闭着眼睛答道,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是我,都是我,师兄……”   他伸开手,似乎想要讨一个拥抱,顾陵御剑落在恍惚凝成的岛上,伸手抱住了他,尽量放轻了声音:“……我在。”   “师兄……我好痛。”萧宁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上,无意识地说道,“当初我为煞气所控,亲手杀你,我日日守在尸体前面……好痛……”   岛上结阵的众人似乎发现了他们,沈长夜与冉毓倏地收剑,向二人跑了过来,近了却不禁愕然:“这是……这是怎么了?”   顾陵恍若未闻,只是温柔地拍着萧宁的背,甚至笑了一声:“别怕,师兄为你疗伤……”   精纯的神力从他手心涔涔流出,却萦绕在萧宁周身,死活都无法吸收,顾陵忍着眼眶中的眼泪,哽咽道:“小九,你听我的话……”   话音刚落,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龙鸣的声音。   远方忽而有金光耀起,似如一条金龙,盘旋着在众人面前停驻,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条金龙。   金龙绕着恍惚孤岛饶了三四圈,最后围着孤岛外围,在水中凝成了一片金色的土地,待光芒散去后,岛上众人竟惊愕发现,土地上竟然都是人。   布衣荆钗,想必都是凡人。   有些有见识的修道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惊呼道:“这……这是屠龙道!”   史书曾有记载,屠龙道原本是上古时期诸神用息壤捏的一条小龙,神灵相继陨灭后,息壤幻化出一条恶龙,为祸人间七七四十九天,天地几乎被恶龙降水淹没。   当时是妖族首领殊死搏斗,屠杀恶龙,恶龙死后,原身息壤成为一条无生命的金龙,可随时随地生出土地,地为万物本源,此物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神器。世人念及此事,将此神器命名为屠龙道,送给了当年的妖族首领。此物成了妖族的象征,被后世妖族人幻为了一座充斥奇花异草的峡谷,当初楚映日便与沈长夜同去过。   此物没有什么攻击力,一般也派不上什么用处,只作为妖族一处地界,渐渐地便被人们遗忘了。   众人往那金龙化生的土地上瞧去,却首先瞧到了一个拄着蛇头权杖的年青人,那年青人向着顾陵和萧宁行了一礼,朗声道:“尊上,赤烈幸不辱命,寒涧所过之地,百姓已为我悉数救出。”   萧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虚弱地答了一声:“多谢。”   年青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化为了一阵黑色的烟雾,随风消失在了空中。顾陵满心酸涩,不顾众人目光,低头在萧宁脸上轻吻了一下:“我没有不要你,我不怪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做的很好,只是……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兄最想守的东西,我要为师兄守着……”萧宁却答非所问,“自从那日……你从寒涧跳下的时候,我便下定决心,只要……只要是你想守的东西,无论付出什么,我都会,都会——”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沈长夜看得心惊,连忙嘱咐冉毓去寻大夫。萧宁仰着头,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都会为你守着的。”   话音刚落,四周环绕的神力便倾身而入,萧宁头一歪,倚着他肩膀昏了过去。顾陵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染了一身血的身体,喃喃地念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知道,我最想守的,就是你啊……”   “阿陵,阿陵!”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周身有民众不安的议论声,远方有海浪和魂魄交织的轰鸣。   可是一切都扭曲了,他好像什么都能听见,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沈长夜走了过来,伸手探过萧宁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阿陵,振作点!他还有呼吸,不会有事的,来,先交给我。”   顾陵没有放手,盯着萧宁的脸,却问道:“岛上情形如何了?”   “始灵现世,海上万鬼齐哭,我们列阵之时也十分受阻,”沈长夜答道,“只是方才……你们让始灵的力量受到了很大的削弱,阵也列得顺利了许多,如今是你大师兄俞师兄和琼年姑娘在阵眼守着,放心。”   顾陵点了点头,失神地捡起了地面上的长绝,终于松了手,沈长夜从他怀中把血迹斑斑的萧宁接了过来,不由心惊胆战:“阿陵,你要往何处去?”   顾陵不答,冰凉的手从萧宁的面上拂过,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沈长夜只听见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是轻声慢语,带了一丝诡异的温情:“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便来寻你。”   沈长夜还没有反应过来,顾陵已经御风冲天而起,向着魂魄聚生的黑暗之地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即使隔了这么远,他都能感受到顾陵身上瞬间腾漫而起的浓重杀意。   “喂,你寻的人,是救不了他的。”   还没转过身,他便听见身后又传来了一人的声音,是轻轻巧巧的少年音,回过头去,却见一身着黑衣华服的少年,脸上带了一个狐狸脸面具,怀里还抱了另外一人。那人也被血染透了,不知死活地埋头在他怀里,看不见脸,只是瞧着身量纤纤,却一动不动。   “阁下何人?”沈长夜疑惑地蹙起了眉。   那人却指了指地上的萧宁,又指了指顾陵离去的方向,答道:“他俩的朋友。”   还不等沈长夜回话,那人又道:“我欠萧宁的人情,此番是应他之约,来救他一命的。” 第102章 留白   顾陵赶到冤魂聚集之地的时候, 发现聚集中心已经成为了一个漆黑翻涌的大漩涡,漩涡纠结着四处的海水, 形成了一道高高的水柱, 四处海水飞溅。   无数魂魄尖叫着被卷入水柱当中,被扭曲成一团黑色的烟雾, 嚎啕声、尖叫声、咒骂声和狂笑声交织在一起, 几乎让顾陵听不清别的声音。   耳膜刺痛难当,顾陵一手按了按眉心, 另一手持了长绝, 强自按捺着朝漩涡中心地去, 他灌注了灵力, 还未等靠近, 便又听见天空处铮然一声嘶鸣。   似乎有无数的乌云被卷挟进了那高高的水柱, 近天的一侧泛起了风暴将来前的蓝色, 有股力量吞云覆海, 在沉沉的威压当中顾陵听见沈秋鹤的声音:“萧宁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杀梵落花之时,听见她说, 必定要你们后悔?”   顾陵冷道:“我倒要看看, 她会如何让我们后悔。”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突兀地自水柱尽头出现, 顾陵握紧了长绝,冷着脸迎了上去。   秉烛长绝同出之力,对始灵绝不可能毫无影响, 他如今重伤,正是斩杀的最好机会,即使他召唤出了别人来为他作战,别人的力量也势必受到他自己的影响。顾陵握着剑冷静地想着,感觉自己手心处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心跳突然变得很快,伴随着一阵没有来由的慌乱,顾陵闭了闭眼睛,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用了最为简单的剑招,向来人刺了上去。   记得他最初学剑之时,有人便说过,最简单的剑中才拥有最强大的力量。   所以这一剑十分古朴,但被他灌注了神力,威力极大,顷刻之间破开了水柱周围层叠的阴云,在混乱中划出一道破空的声响。   “叮”的一声,双剑相撞。   顾陵却完全不敢相信地蓦然睁开了眼睛,急急地收回了剑势,对方的剑在他面前极近的距离掠过,在眸中映出一道寒光。   “小……小七!”   他失神唤道,可是白裕安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般,面色僵硬地又对他使了一剑。   “小七!”   “哈哈哈哈……”   漫天散射的光线中突然传来沈秋鹤幸灾乐祸的笑声,他似乎开心得不得了,语带戏谑地道:“如何啊?”   顾陵一边接着对方的剑招,一边怒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叫我对他做了什么,害他变成这个样子的,难道不是你吗?”沈秋鹤回道,“若不是他私自背叛,跑去给你通风报信,你以为山;与。彡;夕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陵凝神去看,却发现白裕安的眼睛当中没有眼珠,只有一片混沌的白色。   “你为什么不离开妖族,为什么不多等我一段时间……”顾陵看着他十分熟悉的一招一式,痛心地唤道,“小七,你醒醒!”   “你可知他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为妖族办事?”沈秋鹤调笑道,“他是梵落花的儿子啊,当初我都没想到她能对自己的骨肉下如此狠手,说到底,她对这个孩子,恐怕也没什么感情……”   他正说着,白裕安突然使出了一招,这一招顾陵记得清清楚楚,这一招是他下山时在游侠儿那里学来的,回去后教过萧宁,教过冉毓,教过所有跟着他的师弟。当初白裕安学剑学得慢,他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石桌前看他一遍一遍地练,直到落日西斜、暮色四合。   他还记得当初白裕安学完了这四招之后很高兴,眼神晶亮地望着他:“多谢师兄,这还是我第一套完整学下来的剑招呢,以后就算拿出去跟人吹水都有的说了……”   顾陵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他的头,道:“笨,你好好学,以后一定不止学会这一套……剑是用来杀人的,你学了这四招,以后便可去对抗那些坏人,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了。”   可这剑最终用来杀的人却是——   他听见白裕安启唇念着,声音干巴巴的,一丝感情都没有。   “大漠沙如雪……”   剑光如荒漠扬沙,纷纷扬扬地自天空飘洒下来,顾陵接了这一招,长绝架住他的剑:“小七,停下!他用什么控制了你?”   他不知是被东隅之血所控,还是被始灵其他操纵人心的法子所制,竟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抽剑便使了第二式。   “燕山月似钩——”   顾陵少时偷懒爱玩,并不怎么爱用剑,因而剑招只图风雅,伤人之力却小,白裕安用他教的剑招,不知是不是最后的挣扎。   他的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弯,染了污渍和血迹的破旧白衣在风中翩跹而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顾陵好几次都攻到了他的咽喉处,却都在最后一刻停了手,剑尖从他脆弱的喉咙前划过,只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痕。白裕安下手却不留情,虽伤不得他,但有好几次剑风就在他喉前掠过,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顾陵御风上浮,看着自下而上追他上来的白裕安,心头一横,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银色的光线在他身后急剧扩散,最终形成了一面晶亮的镜子,那面镜子并不完整,有四道细细的裂纹,是破碎后再度黏合的样子。   白裕安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白茫茫的眼神突然出现了一刻的停滞,某一个瞬间,顾陵似乎看见他眼中有昔日少年悲伤炽烈的感情出现,漆黑的瞳仁隐隐显现,白裕安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怔然望着他喊道:“师兄……”   下一刻,那双漆黑温润的眸子便又消失了。   他使出了第三式。   “何当金络脑……”   顾陵这次没有去挡,只是加紧念着口中的咒语,身后那面银白色的镜子被放大到极致,偶尔有水滴被溅到镜子上,却如雨丝落入了湖泊一般,击起一丝涟漪便消失了。   白裕安嘶吼了一声,身体在镜前陡然分裂处两个影像。一个白瞳乌发,并无感情,只有手中的剑,另一个漆黑瞳孔,含着眼泪,冲他凄厉地嘶吼了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往生古镜是通天之镜,连往世,通来生,净彻心神,白裕安在镜前拔剑乱砍,形同疯魔,顾陵听见他崩溃一般地喊着:“啊!啊!啊!!!!!!——”   他表情狂乱,似乎被唤出了最为狰狞的心魔,话语也是颠三倒四,勉强能听出在说什么:“天道为何如此对我?为何夺我在人世间所有欢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顾陵轻叩了往生的镜面,飞身下去一把抱住了他:“小七,醒醒!”   “呃……”   白裕安却毫不留情,一剑捅到了他的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顾陵一声闷哼,却没有反抗,只是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在他背上安抚,不断念着:“小七,看着我,看着我!”   “啊!!!!”   白裕安仰天嘶吼,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顾陵的手上,滚烫滚烫。顾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他挥舞着手中的剑,使出了最后一招。   “快走……踏清秋!”   但却不是冲他!   他竟拼死维持着最后一点点清醒,用最后一式自戕了!   血光四溅,最后一式的剑气甚至将白裕安自己都钉在了镜子上,他反手拔了剑,白色眼眶中漆黑瞳孔若隐若现,顾陵听见他说:“师兄,你们是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我想告诉你,我……”   他猛吸了一口气,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手微微一松,连人带剑便就这么从空中掉了下去,破旧的终岁山校服映着漆黑海面,却显得他那么渺小,只一个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小七!!!”   顾陵失声喊道,顿时方寸大乱,他茫然地看着白裕安方才在的位置,想起他刚才用的一招“快走踏清秋”。   真是这么多年以来,用得最为漂亮的一招了。   他孤零零地在巨大的镜子前御风浮着,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做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往身后重重一撞。   一声干脆的“叮铃”。   他身后的往生古镜被这一撞击得四分五裂,碎裂成了无数闪光的小碎片,纷纷扬扬地落进了海中,顾陵看着自己面前的沈秋鹤,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因为窒息而说不出话来:“你……”   “上神真是个感性的人,”沈秋鹤眯着眼睛,惬意地笑道,“我等你心神乱,能让我打碎这面该死的镜子的时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挑了一挑眉,叹息着往下看去:“可怜了这小妖,他母亲估计都不知道他生父是谁,要不怎么会这么恨他……他被他母亲给我送来当容器,我方才还在想你会不会被他激得亲自动手,没想到竟比我想的更有趣,哈哈哈……他自尽于此,恐怕能让你的心神乱得更加厉害吧,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上次我以你母亲做诱饵的时候,才勉强只把这面镜子打碎成了四片呢,你比起你父亲,可谓是差远了。”   “呃……”顾陵紧紧地蹙着眉头,感觉他的手时而松懈,时而收紧,窒息又松缓的交替让他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的灵力像是被废了一般,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   忽地,他听见了人们惊呼的声音,他费力地张开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沈秋鹤已经带着他停在了恍惚孤岛的上空。   像是拉开了一张大幕,岛上修真界诸人,还有岛边屠龙道上的普通民众,都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场景,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为保护他们愿意献出生命,可知他们会不会在乎你的付出?”沈秋鹤凑在他耳边,语调深沉而喑哑。   顾陵咬牙答道:“此事于我……并不……重要!”   沈秋鹤不置可否,只是对着地面众人,缓缓露出了一个兴奋诡异的微笑。   他说:“好戏,开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漠沙如雪”这个剑招第一次出现见20章,注释同 第103章 水火   语罢, 他攥着顾陵的脖子,嗤笑一声, 忽然用另一只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顾陵被他打得眼冒金星, 却不知他用意为何,只得甩回头来怒目而视:“你到底想做——”   沈秋鹤却仿佛得了乐趣, 甩手又在他另外一侧脸颊上打了一记耳光。   他体内灵力魔力蕴足, 这两记耳光差点把顾陵打得直接昏死过去。顾陵强撑着去抓他的手,喉咙里滚出一串破碎声响, 有血沫从嘴角缓慢溢出。   “你们谁愿意上来救救他, 与我一战?”   下方众人噤若寒蝉, 修真界的高阶修士皆跟着沈长夜等人列着太玄逍遥阵, 身处混沌不得见。站在岛上的大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还有一些根本无法跟人动手的低阶修士。   沈秋鹤忽而松了手, 不再掐着他的脖子, 转而拎起了他的衣襟, 像是提着一只小鸡一般拽着他起来,目光往下一扫,却是先笑道:“萧宁呢, 他若是死了, 你恐怕就不会有心思跟我在这里打了吧?”   萧宁在哪里,其实顾陵心中也没谱, 但长绝沾染萧宁气息经年日久,知道他没死就够了。   他费劲地抬起头来,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你找萧宁干什么?我还不够陪你玩的吗?再说……你让他们救我?这便是你的好戏?”   “我也只不过是让你看看, 在这种时候,你满心想着救他们,他们可不愿意豁出自己的性命来救你,何必呢?”沈秋鹤拎着顾陵,顺手将那座埋骨之桥搬到了脚下,带着他缓缓落了上去。   “嘶”地一声长鸣,天际中如同黑烟般的一股力量飞快地冲了下来,直直冲进了沈秋鹤体内。众人一惊,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直接被吓得跌倒在地,沈秋鹤转了转脖子,很有耐心地对顾陵说:“你瞧见这漫天飞舞的无主之力了没有,这力量一共九层,我来见你之前已吸纳七层,方才是第八层,现如今,只待漫天死灵练就第九层,这世间便再无人可阻我!”   顾陵却道:“……你吸纳了第九层,会如何?”   沈秋鹤温言答道:“始灵如今,尚未现世,等我吸纳了这全部九层力量,会比多年前你父亲对我之时更强。”   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之所以能够越来越强,你以为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人世间互相碾压,使得怨气越来越多,我早就告诉过你,人性本恶,本就该认我为首,你还在为他们阻挡些什么?”   顾陵咳了一口血,还没回答,便听沈秋鹤继续说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正经神之血脉,堂堂上神之子,在人间这段日子,你都经历了什么?妖魔二族人人恨不得扒你皮喝你血,你师尊救你回去,还是想把你养成血罐子。你师弟背叛你,你爱的人伤害你,想想你从前过的那些日子,你合该报复回去,你对人间尽心尽力,他们呢,他们又给了你什么?”   顾陵被他拎在手里,皱着眉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开,他说完这番话后,看见顾陵本不置可否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   沈秋鹤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继续慢慢说道,声音仿佛什么魔咒:“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母亲从前弃你和萧宁而去,为救族人只身回到妖族,你猜这件事是怎么回事?梵落花当日是她最好姐妹,言辞恳切地写了那封信叫她回去,联手她的族人演了这么大一场戏,只不过是为了坐上区区一个妖族族长的位子。你母亲对你说‘会有人来接你的’,你以为是谁?只不过梵落花没有那么及时找到你们罢了,要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知道。”顾陵低着头不看他,沈秋鹤却伸手捉了他的下巴,语带玩味:“你说,若你母亲九泉之下知道这些事,还会不会和灵真那个傻瓜一样,心甘情愿地跑来自投罗网啊?”   他每说一句,便给顾陵一个耳光,顾陵肩膀本就被白裕安刺了一剑,又失了神器,几乎无力反抗,鲜血从嘴中、鼻孔当中涔涔滴下,后来甚至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沈秋鹤松了手把他扔在了骨桥上,顾陵趴在凹凸不平的桥面上,想到这些尸骨都是被谢清江杀死的人,心中就一片不寒而栗。   “可怜的孩子,你不过半神之身,根本不可能有力量与我对抗的,”沈秋鹤打了一阵,忽然又怜爱地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道,“明明知道不可能会胜,你还要与我战什么呢?”   是啊,顾陵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话,你不可能战胜他的,当年天生之神都奈何不了的东西,你怎么战胜它呢?况且……如他所说,这人间善意寥寥无几,自己到底在守什么,又是为谁死守呢?   他一人之力明显抗不了他,可是众人在列的太玄逍遥阵可以吗?始灵已经比从前更强,这阵法真的能够对抗的了他吗?   不,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勉励一试。   在列阵完成之前,必不能让他伤害恍惚凝成的孤岛!这岛一旦倾覆,岛上众人必死无疑!   人间无人可救,也是必死无疑!   不能倒下!   可是他也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漫天狂舞的最后一丝力量如霹雳般击入了沈秋鹤的体内,他在埋骨之桥上站了起来,发髻散乱,随着风自由狂舞,他向着天空伸出了双臂,长笑了几声,那声音竟让许多屠龙道与恍惚之上的人忍耐不住,吐了几口鲜血。   顾陵捂着胸口愣愣地看着他,看着那道白色惊雷将他旧日外壳一劈两半,重露出了最初的样子——一袭黑衣,只有脸上带了一个繁复的银色面具。   他伸脚踩上顾陵前胸,四周风起云涌。   “你赢不了的,你,和他们,注定随着我的现世一同覆灭!”   他恶狠狠地碾着,顾陵胸腔似要炸裂,甚至听见了自己肋骨折断的声响。   天降暴雨!   那雨刚落到身上,顾陵就觉得有些不对,虽然他为半神之体,但那雨落下来,竟在他白色外袍上生出了一阵滋滋声音,顷刻便烫出了好几个破洞,明明是雨水,竟让他生出了一种火焰般的错觉。   “天生万物,水火不交融,但此时此刻,水也是火。”   他扭头去看,果然,岸上的普通人并无还手之力,也无躲避之地,许多人抱着头在地上尖叫,却躲不过这无所遁形的瓢泼大雨。有普通修士尝试结界阻挡,可力量微薄,也只能阻拦一阵,顷刻便被破了。   岸边一片哀嚎。   顾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下意识地召了自己的剑旋转升天,利用剑上灵气在恍惚和屠龙道之上瞬间布下了一个巨大的结界。   那“火焰雨”在结界外灼烧出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始灵的耳光打得他昏昏沉沉,头部定是受了很重的伤,布完这个结界后就直接栽回到了地上。始灵似乎很诧异,他在顾陵面前蹲了下来,似乎很疑惑:“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看去:“那把剑是你身上最后的武器了,你把剑祭出去救他们,跟自杀有什么分别?”   顾陵颓然跪在桥上,一手撑地,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况且——”始灵抬抬手,暴雨瞬间猛烈,长绝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之下的结界也开始隐约晃动,“倘若我断了你这把剑,你又该如何,剑断人亡,你还不了手的。”   顾陵头脑一片昏沉,突然想起了丰都的那个幻境,想起灵真的手指点在他冰凉的唇上,嗓音带了一点忧伤,却很欣慰:“送你的礼物,我只能收回来了——神要救世,便不得永生。”   他想起父亲沙哑的解释,想起他之所以留在人间的原因——神不会被打败,因为神凌驾万物之上,故而漠视万物,心念一动,便不得再称为神。   神不救人。   救人的不是神。   可是高坐于九重云巅之上,俯瞰万物兴衰,眼皮一张一阖便是人间万年,这般为神,所求为何,所求为何?   长绝拼死抵抗了许久,终是败下阵来,像一道冰蓝色的流光一般从天上坠了下来,结界倏然消散。   “救世?哈哈哈……”   “你救不了世,救不了人,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自己!”   顾陵呆滞地想着,或许他说的也有道理。   这两世以来,他过得这么糟糕,即使继承了神之血脉,也只能对着天下乱局束手无策,甚至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或许他本就是救不了自己,救不了,还不如放弃的好。   他跪在桥上,重重地桥面叩首,桥面为千人命万人骨所制,冲他发出“嗡嗡”的声响,似乎在责怪咒骂。冤魂云集,压得顾陵喘不过气来,抬眸之间他似乎便听到有魂魄在他耳边嚣叫:“你不是神吗,你不是神吗?当年我们被杀之时你在哪儿,为何不救我们,为何不救!”   这样的压迫让他直不起腰,顾陵一般叩首,一边泪流满面,眼泪和鲜血一齐渗到桥上,流到海中,顷刻便顺水流逝了。   他边叩边哭着嘶吼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们,我救不了你们!我救不了你们!!”   他看着鲜血从白骨之间流过去,甚至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或许是枉死的冤魂在哀叹,又或许是不受他的礼,那血一丝一缕地从屠龙道流到恍惚凝成的孤岛面前。   顾陵心如死灰地在桥上跪着,却感觉忽地一股强大力量,将他从那骨桥上吸附了过去,与此同时,刚刚消失的冰蓝色结界之上又出现了一个泛着血光的结界。   朦胧间他落到了一个充斥着幽幽花香气的怀抱当中。   抬眼便看见了萧宁的脸,萧宁重伤将愈,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是冷冷的,只有抱着他的手温暖坚定,充满了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   和他一起出现的竟是九音,他在空中轻轻取下了那个狐狸脸面具,冲着始灵一笑,这一笑可是真诚极了,若非此情此景,顾陵甚至以为他在对着一个关系极好的朋友打招呼。   九音道:“嗨,老朋友,又见面了。”   萧宁却只是低下头来,颤着手摸了摸他被打肿了的脸颊,修长指尖掠过唇角血丝,烧亮了眼底一抹红。   “师兄,”萧宁对他说,“不要相信他的话,信我,这是你曾经教我的,这人间很好,只要向善,我们就同道。”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天开始日更啦~还是晚上九点 啾咪   2.番外应该写了三个:前世虐心×1;江洛番外×1;打架斗殴发糖偷猫日常×1   3.会搬运微博上一篇婚书番外,看过的仙女记得勿买!(买了也行以后大概会用另外一个字数比它多的替换掉——   猫师兄倾情感谢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丹良洵、斯莱特林小仙女溪璟 1个   九公主努力扯出笑容营业:)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minmin 2瓶;芒果芝芝 10瓶;白衣沽酒 3瓶;斯莱特林小仙女溪璟 2瓶   终岁山、冥灵山、阙阳山、仙门诸家以及海上打架的反派都觉得很赞 第104章 太仓   言语之间, 九音已经和始灵动起了手,始灵不紧不慢地招呼着他, 似乎像是在逗弄谁玩:“你怎么还活着……你活着, 竟然忍心让你师尊被我骗?”   九音怒道:“我当年赎罪,自愿为灵真上神守灵愿之岛上两方神器, 直到神器归位才能出来, 如若不然,你以为我能放任你如此挑拨离间、兴风作浪?”   他越说越愤怒:“你明明在认识他第一日, 就认出了他东隅之血的血脉!”   始灵仰天大笑道:“此事怎能怪我, 我用心中有求之人, 有何不对, 再说我没有帮他达成愿望么?我为他放干了一身的血, 血脉已然剔除——我已经很仁慈了。”   他笑声渐弱, 逐渐又变成一片阴郁:“我送了楚映日一副壳子, 让他多活了这么多年, 纵容他报了仇,我为你师尊剔除了血脉。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竖子嚣张, 凭何指责于我?”   九音咬牙道:“卑鄙小人, 不要再狡辩了!”   萧宁扶起地上的顾陵,环抱着他, 顾陵感觉四周有灵力涌了进来,与他本身体内的神力相融,为躁动不安的血脉带来一阵安稳的平息之气。顾陵缓了好几口气, 才开口问道:“是你寻他来的,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是不是?”   萧宁安静地答道:“今日一切都在我计划当中,师兄不必担心。”   他方才设下的巨大结界已经将始灵与他降下可怖的雨水挡在了外面,结界中人也知是他功劳,见二人在此,不由纷纷跪下了:“多谢神仙救命之恩啊!”   离二人最近的是一个老伯,顾陵斜倚在萧宁的怀中,见他老泪纵横地说道:“这位黑衣仙君便是引我们上屠龙道的那位吧,咱们都想着给您磕个头呢……白衣裳的仙君,你的伤可要紧?咱们方才只能看着,也不知能做些什么,您看,现在我们能做点什么?”   周围人纷纷附和,尤其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是啊,仙君,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顾陵只道:“大家不必做什么,护好自己便罢了。”   九音本就不是他对手,不多时便捂着胸口落回了岛上,始灵站在空中冷冷地看着顾陵,嗤笑了一声:“你,你们不可能会打败我的。”   他颇有兴趣地看着萧宁,缓缓道:“你什么时候跟洛久安这个废物商量好的?你早就算好了,今日要捅我一剑,要他来救他师尊,顺便来救你……好啊,魔尊大人,好算计。”   他举起手来,巨浪从身后叠起,仿佛一面高大的墙:“不过有什么用呢?这水终归会漫过一切,让世人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巨浪让孤岛震颤了起来,岛上诸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地惊呼着。顾陵扶着萧宁站了起来,皱着眉强自镇定道:“他若将此浪落下,岛上众人必不能活……阵法未成,不能让他毁灭。”   “可我,我……”顾陵抬起头来,看向水气弥漫间的黑衣人,下意识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啊,我胜不了他。”   顾陵觉得脑中剧痛,萧宁紧紧抱着他,道:“师兄不必担忧,还有我在,我们一起,能再撑一会儿。”   “你?别逗我笑了,”始灵慢条斯理地说着,“你方才受两剑重伤,若非救治及时,恐怕现在早已是一具死尸,你背叛了我,有什么资格和我动手?”   海浪凝成的高墙停滞在空中,始灵懒洋洋地坐在空无一物的浪花顶端,笑着道:“罢了,最后给你们一个机会,顾陵,当年我与你父亲没有单独交过手,你拿着你的剑上来与我一战,若是胜了,我便放过这一岛的人,如何?”   神器最易受主人心神影响,方才的往生之镜,便是始灵利用了小七干扰了他的心神,才能轻而易举的打破。如今恍惚震颤不安,不仅是受那海浪影响,更与他此时心绪不稳有关。顾陵死死握着长绝,抬头看去,口中应道:“好,我便与你一战,你可要记住你刚刚的承诺!”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始灵之所以肯浪费时间与他一战,不过就是猫逗弄耗子的有趣心态罢了。他如今神器已损,神智未稳,还不过半神之身,怎么可能能胜呢?   萧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灵力从手心喷涌而出,他刚刚受过重伤,即使此刻恢复,灵力也有些不足。他凝视着顾陵,眼眸沉黯:“师兄,看着我!你可以赢他的!一定可以的!”   顾陵却不敢看他,只道:“小九,你护好这一岛的人,若我……也要护好他们,听见了吗?”   萧宁却道:“师兄,你听我说,你不会死,更不会败在他的手下,他不过是世间的怨灵所化,怎么敌得过你的力量?你是天神,有上天所有善的力量,只要信你自己!”   “可我真的不可能赢的,我已经不是神了,我父亲都赢不了他,我怎么……怎么可能……”顾陵涩声道,“我……”   “好了,不要磨磨蹭蹭叽叽歪歪的,虽然是生离死别,但我没这么多耐心。”始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向下伸出了一只手,笑道,“来吧,阿陵。”   顾陵咬紧牙关,始终没有回头看萧宁一眼,他刚转过身,便感觉萧宁取走了长绝,往他手里塞了另一把剑,跪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师兄,你能赢!信你自己!万民都会祝福你的!”   方才与顾陵说话的老伯听完这话,第一个在他身后跪了下去,伸开双臂,长声呼道:“天神在上,我为您祈福!”   岛上的普通民众与低阶修士纷纷跪了下去,就像他第一次祭出恍惚之时不受控制的跪拜一般,只是这次却是众人心甘情愿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为上神祈福!”   从来都是人向神灵祈福,此次的万民的祝福,还真是头一遭。   始灵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顾陵落到了他的对面,手中秉烛流淌着火焰般的光芒:“你要与我一战,如何战?”   始灵的目光从他的剑上掠过,却突然说起了一件旁的事:“阿陵,你可知,上神的血脉是不可能被影响的,换句话说——你以为你父亲为神,母亲为妖,自己便是半神之身,对吗?”   顾陵一惊,只听他继续道:“不对,你若是神之子,便是当之无愧的神灵,如今之所以连与我动手的实力都没有,只是因为当初你并未解开全部的封印罢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始灵面上镂刻复杂的银色面具下,有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你身上的封印还有一半没有解开,只有解开这一半封印,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神灵。”   顾陵下意识道:“不可能,父亲不会给我留下这样的封印!”   “当然不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始灵摇了摇手指,似乎在召唤什么东西,掌心氤氲出黑色灵力,“是上天给你留下的。说到底,神灵自万物之中幻化,仙人自得道之术飞升,可你仅仅为神之子,就能轻而易举地继承血脉,成为万人的信仰,凭什么呢?”   他手心中黑色灵力出逐渐冒出了一点红光,似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成形:“另一半封印,是要你自己解开的。”   顾陵看清了他手心中的东西——那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本来还是坑坑洼洼,似乎有许多红色的山丘,扩大开来时却瞬间平整,纵横交错的小路整整齐齐,拼凑出了棋盘的形状,期间还错落着黑色或白色的棋子状石头。   棋盘边缘,还镂刻着他见过的、张牙舞爪的四个字——太仓一粟。   太熟悉了,这是……灵愿之岛!   始灵伸手示意:“这局我不与你打,当年你父亲与我有一盘棋没下完,今日,你来与我下。”   “你到底是谁?”顾陵抬眼望他,“为何告诉我这些,为何与我父亲对弈?”   始灵却伸手先拿了一枚棋子,笑道:“赢了我,我便告诉你。”   顾陵无意间往身下看去,突然发觉,不知何时,两人身下已经不再是方才翻涌的黑色海水,也瞧不见了恍惚岛上众人的踪影,只有飘渺的云层在周身环绕。雾气之下,赫然是不知何处的山川、湖海、村落,也是棋盘的形状,中间有一团团模糊的阴影,或黑或白,便是棋子的模样。   顾陵望着那一团阴影道:“这是何物?”   始灵答:“天道。”   他面具下的唇勾出一个笑来:“天道与人一样,有善恶之分,你既自诩为苍生而来,便要下得起这盘棋。”   顾陵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拈起一颗棋子,强自镇定道:“我为何下不起?”   始灵眯了眯眼睛:“你若胜,便证明我是错的,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若败,恶灵顷刻鲸吞天下十二洲,人间归我所有。”   顾陵苍白着脸色看着他,下意识便想放下手中那颗棋子,却被始灵伸手挡住,面具下眼眸深不可测:“天地为局,众生为棋,你若放下,便是弃绝这机会,落子无悔。”   闻言,顾陵便收回了手,紧紧攥着那枚棋子,面部表情抽搐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一般低声答道:“我跟你下。”   “好!”始灵赞了一声,突然将手中那枚黑色棋子下了出去,顾陵看见身下黑色重雾发疯一般暴涨许多,吞噬了一大片山川湖海。   他怔然看着棋盘,觉得两眼发花,心跳极快,手抖了半天也没有看清局势,直到听见始灵带着笑的声音。   “阿陵,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我许久以前就说过了嘛(详见第11章 ),这穿黑衣服的人是个搞传销的,最会洗脑(bushi 第105章 无悔   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顾陵脑海当中被这四个字塞得满满当当,让他几乎连棋子都拿不稳, 生怕哪一步下错, 便会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性后果。   始灵托着腮看他,自顾自地说起一些旁的话:“往生古镜如今碎了, 你那把剑连我都抵御不了, 我猜,你那道要你自己解开的封印在神器恍惚上, 你信不信?”   顾陵握着棋子死死地盯着棋盘, 并不说话。   “太可惜了, 上次现世之时, 还尚有一个灵真, 一个萧扬能和我打上一打, 这次竟连一人都没有。”始灵仔细看着他的表情, 继续说道, “我费尽心思,从萧宁小的时候就想把他培养成和他父亲一样厉害的人,棋差一步啊, 这个废物还真是和他父亲‘一样’, 心中只装着他那些腻腻歪歪、毫无意义的情义爱怜,恩将仇报, 让我伤心得很。”   顾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哦, 是吗?”见他开口,始灵高兴得很,兴致勃勃地说道,“所以他对你做了多……让我听了都觉得过分的事,折辱身心,玩弄性命,你都统统不在乎?哈,神都像你一样伟大又宽容吗?”   “你不会懂的,”顾陵胸口起伏不定,“你不会懂,这世间有许多情感,可以把从前的恶人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可以感化他的仇恨、恶毒和苦恼。不是我要原谅他,是他做下的事,是他的转变,告诉我,他值得被我原谅。”   他抬头嘲讽一笑:“你明白什么,你心中充斥着这些仇恨、恶毒和世间所有让人厌恶的东西……”   “可我是个胜利者,还是一个强者,”始灵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为了自己要的东西坚定不移,甚至不惜蛰伏在他人身上,忍了这么多年。我在缝魂洞中炼化恶灵,仅存一缕魂魄在外还能布下局来把你们逼成这个样子,你呢?”   他伸手抓住顾陵握着棋子的手,话语中似乎带了些蛊惑人心的力量:“你想想你,顾陵,你倒是和我不一样,但你自从降世以来,做成过什么事情?无知无觉,没心没肺,总是又傻又天真,对他人不设防,让你师尊把你害成那种凄惨模样,被你师弟折磨得身心俱疲,你好意思说你是个神吗,诸神都会笑你的,你配吗?”   顾陵甩开他的手,连牙关都在颤抖:“我……”   始灵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就算你继承了神之血脉,那又如何,你想救世,可你救得了吗?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不过因为你的师弟,傍身的神器都能碎。你注定赢不了我,你总是这样优柔寡断,满心圣母情怀,不信你看——”   他用手指着棋盘上一处位置,紧盯着顾陵道:“在下棋的时候,总有人说‘以退为进’,譬如你若落子于此,使我吞掉一大片,便可以救你整盘棋局。大多数人赢不了,是因为他没有这种断腕的决心,那你呢,你有吗?”   他双手一翻,似笑非笑地说:“我都明白告诉你了,封印藏在神器恍惚当中,你牺牲这一岛的人,便可以解开那一半封印,成为真神,可你舍不下啊,你不敢。”   “我牺牲这一岛人,救世,真的是对的吗?”顾陵低垂着头,终于说了话,他紧盯着方才他指着的、棋盘上的位置,喃喃自语道,像是在劝说自己,“仙道百家就曾传扬佳话,道杀一人救一船人,该被人传为圣举。”   “是啊,”始灵接话,随后嘲笑道,“可是有几个人能有这样圣举……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些人的嘴脸,这一岛上大都是你师尊那样的人,若遇什么危难,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一船人来救自己。你说,他们有什么值得你救的?这一岛人恰如你父亲在棋盘上刻着的这四个字,不过是太仓一粟,你倒不如得了真神之身,救世,或者回神界,还能为自己留个名声,总比如今一事无成,什么都改变不了好。”   顾陵眼神闪过一片冰蓝色光芒,正如他化猫之后的瞳孔颜色一般,他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突然翻涌过了无数的画面。   前世最熟悉的、昏暗冰冷的地宫中,有人掐着他的脖子逐渐用力,有脖颈折断的声响一闪而过。   谢清江在丹心峰的殿门前站着,脸上笑意盈盈,下手却毫不留情,他被他一个耳光掀翻在地上,随后对方便覆了过来,一口咬破了他的肩膀。   好痛。   试剑大会上,看不清脸的修真界众人阴阳怪气,唾沫星子横飞、添油加醋地传播着一些自己根本不曾亲身经历的事情。   座谈会中,仅凭素不相识之人的几句话,闻彻便可跳出来横加指责,众人更是互相推诿,生怕损伤了自己哪怕一点点利益,必得争个面红耳赤。   世间万鬼号哭,恶灵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脑海当中,始灵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这些莫名的恶意罢了。   为何要救?   顾陵几乎是不受控制一般,握着那颗棋子,想要下到方才始灵为他指下的位置。   世人不足为信,只有自己获得力量,才能……   才能——   手在极近地方突兀停下。   一片混乱当中他突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茫然回过头去,他看见了穿着黑色衣袍的萧宁。   萧宁一步一步走近了,握着他的手,语气坚定又不容迟疑:“陵哥哥,信我,你不是一事无成,你改变了我,你救了我,我就是你最大的荣耀。”   我就是你最大的荣耀。   而你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顾陵猛地清醒,抬头望去,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清醒。   封印在何处?   不可能存在于外物之中,若想成神,最需开解的,便是自己的心!   “仙神区别,不过如是,”顾陵慢慢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始灵,咬牙切齿地说道,“成仙者牺七出牲一人救一船人,可那一人何辜?”   “你要我牺牲一岛之人救世,这一岛之人又何辜?没有人该被牺牲,若连这一岛之人都救不了,谈何救世?”   “神不救人,是神不牺牲别人来救人,真神化万物,优柔寡断又如何,说是太仓一粟,苍生皆是太仓一粟,所有人都值得被怜悯!”   他用力扔掉了手中那颗棋子,手一挥便打翻了面前的棋盘,棋子四处飞散,狂风乍起。   顾陵拾起地上的秉烛,拔剑出鞘,冲始灵嘶吼道:“落子无悔!”   “轰”地一声!   方才浪花之下天地万物倏然消散,顾陵眼前豁然开朗,重新看见了整座岛上跪着的人,那些人见他出现,激动万分,纷纷冲他叩首。   始灵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他看着顾陵周身白光聚拢飞散,不可置信:“你……竟与你父亲一般执拗!”   他手背上青筋凸起,却哈哈大笑了一声,眼神中燃烧起了两簇热烈的火焰:“救得了又如何,你真以为奈何得了我吗?”   神之封印得解,秉烛在他手中激动震颤,顾陵举剑向始灵攻去,口中道:“你想劝我亲手毁掉恍惚,是因为神若自毁神器,便会失去神格,是不是?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萧宁和九音都与始灵对战过,秉烛与长绝威力仍在,虽然始灵得了极大的力量,但身体终归不可能是毫发无损。此刻顾陵神力加身,这一剑攻势,竟让他来不及躲,剑尖划过,银色面具被顾陵一剑挑了下来!   他一惊,掩面连着退了好几步,顾陵御风追去,黑色迷雾却铺天盖地卷挟而来,隐没了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听见自恍惚之岛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太玄逍遥,列阵已成……”   “天地茫茫,逍遥无常——”   “威灵怒载,鸣鼓穹苍;魂魄归位,冥冥东翔。大道开阖,神以灵创;太玄,太玄!”   俞移山御剑先行飞掠了过来,冲着空中大吼道:“阿陵,别顾忌太多,打他就完事儿了!咱们人这么多,肯定能赢的!”   周自恒黑着脸一把把他拽到了身后,似乎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这么丢脸,却也道:“太玄逍遥阵法已成,长夜仙尊在阵眼,阿陵,你放心。”   九音在一堆人当中躺着,鼻青脸肿地笑道:“辣们索得对……”   顾陵侧首看去,看见萧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听了这话却不如旁人一般开心,眼眸当中甚至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了原样,只仰头看他,平静地道:“师兄,你可需要我帮助?”   还不待回答,他就已经御风到了他身边,十分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他,语气缱绻道:“阵已成了,我与你一同逼他入阵。”   顾陵本能地觉得萧宁有些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两人持剑往面前黑雾当中掠去,刚走了没几步,顾陵便听见始灵的声音。   这次他的声音不再是从前那般似笑非笑的慵懒声音了,而是带了些冷冷的敌意:“太玄逍遥阵法,你用此阵,与牺牲这一岛人,有什么分别?”   顾陵却答道:“自是不一样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始灵低低地“呵”了一声,从面前一片漆黑当中走了出来,他面具已除,走出来时甚至伸手放下了黑衣上的兜帽,“要不要我把你想的,告诉你身边这个人听一听?”   面容暴露在天光之下,顾陵诧异地退了一步,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因为对方,分明长了一张和灵真一模一样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阿陵其实战力max,只是被我的私设封印了,私设是:成神先渡心劫   所以解了封印他战力会暴涨,打败他的方法是让他亲手毁掉自己的神器,并且杀人救世,杀一个无辜之人,心劫便成死结——始灵当年和灵真打架就知道这个,所以言语诱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不愧是本文第一传销组织洗脑包……   然后阿陵这个人其实缺点很多借始灵的妙嘴来检讨一下   阿陵:窝缺嗲多?呵,女人!药泥寡!   九音:里这锅人怎么学窝被打了的亚子嗦发??? 第106章 私心   “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灵真是存世的最后一个真神?”   风声呼啸间他听见对方这样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却听对方继续说道:“人无完人, 神却是完美的,他们之所以完美, 是因为被迫剔除了自己的心魔。”   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而我, 就是神的心魔。”   “灵真剔除不得自己的心魔,故而流连人间, 不肯回神界去, 若非他在人间留了这么久, 我也不会在他在的时候变得这么强大。”   萧宁对着顾陵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举剑一齐向始灵攻去。   始灵踮脚一退, 轻而易举地捏住了萧宁所持长绝的剑尖, 一向从容的面色见到他却有些阴郁:“还有你, 恩将仇报的小崽子, 你应该知道,谁才是你的亲人……”   他一顿,又问道:“今日你算无遗策, 刺我一剑, 寻人来救你和江拂意的性命,又用屠龙道引渡山下百姓, 你怎么算到的?而且……你怎么知道他能赢?”   萧宁冷笑一声,并未回答。   始灵一手夹着萧宁剑尖,另一手重敲在了顾陵的手腕上, 顾陵一顿,巧妙地松了手,另一手接住再攻,他能看得出来,当始灵摘下他的银色面具之时,他便生了别的情绪,不再似从前一般完美了。   始灵一边和他过招,一边道:“你何必如此拼命,我方才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太玄逍遥阵法开启伤人伤己,你若想保他们不死,必然……”   顾陵心头一跳,旁人或许不知道,可是他明白,当初灵真以身殉世,并不是为了封印缝魂洞。   说到底,缝魂洞上封印尚能解开,便是因为那并非是神灵以身下的封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当年修真界诸人也如今日一般列了太玄逍遥阵法,江拂意、洛久安,当初的四仙尊,全部都身入阵法,准备与始灵同归于尽。   可没想到萧扬登天一剑,并没有杀死始灵,无奈之下,灵真只好将始灵匆匆封印,将加固封印之法教给了四仙尊,又将玉佩留给了他们,打下虚影,希望后人因他余威,不敢打此地主意。   太玄逍遥是上古阵法,极为阴煞,入阵之人必死无疑,始灵在阵法之中重伤,才让萧扬有机会出那一剑,而灵真在决意让众人布阵时便已经想好了。   关闭阵法,除了献祭阵中所有人的性命,便只能是有人自愿生殉于阵眼处……是神、是仙皆可。   人间已无飞升之仙,仙人飞升后也不再过问世事,有的,只有心念人间的天生之神罢了。   ——所谓以身殉世,殉的是谁的世?   他是将自己殉了阵法,救了众人性命罢了。   而顾陵在继承神之血脉的那一日也早就想好了,若真有动用阵法的那一日,他必定与灵真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始灵在从一开始就以此诱惑,因为顾陵知道,即使胜了,自己也是必死无疑。   他是在赌他有没有私心罢了。   可是此事若是让萧宁知道,萧宁会怎么样?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寒涧前他那一句“你若向善”,还有方才两剑之下他那一句染血的“为你守着”——萧宁几乎是为他而活的,若是知晓他一定会死,他会怎么选择?   顾陵脑海中一片混乱,萧宁却先行出言打断了始灵:“你告诉我什么都没有用!师兄,不要听他的话,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一句话就够了。   始灵恼羞成怒,松了手,似乎想去掐萧宁的脖子,他一怒便露了破绽,顾陵拼尽全力持着秉烛,从他背后再次刺了进去!   “你——你们!”   始灵目眦欲裂地回头看他,面容都扭曲了,狰狞可怖,他像是疯了一般冲两人嘶吼道:“你们以为你们真的杀得了我吗!在这世间,只要是有私心的剑都杀不了我!杀不了我的!哈哈哈哈……”   顾陵皱着眉,突然感觉萧宁从背后怀抱着他,握住了他持剑的那只手。   声音在他耳边,喷吐着染着木槿花香气的心安:“不要听他的话。”   顾陵闭上了眼睛,任凭他带着自己握住那把剑,强大的灵力混合着从手心传递到剑上,如同海浪一般喷涌着向下袭去。   三人自空中流星一般降落。   顾陵听见萧宁在耳边说:“曾经那一剑杀不了他,这一剑肯定杀得了,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一定要相信我。”   私心……到底什么是私心呢。   顾陵已经无心再想,他只是下意识地贯注着自己的灵力,和萧宁一起,将剑往那岛上布下的阵法中心刺去。   他不知何为私心,可现如今自己心中一片澄明,旧事、过往、爱恨情仇、生死荣辱,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天地万物,众人皆是太仓一粟,他只能感受到萧宁,感受到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在他身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即使在下一刻死去,也再无憾事了。   剑意之间蕴满了许多东西。   真诚。   坦白。   信任。   还有萦绕了两世之久,如今再无遮掩的浓重爱恋。   萧宁侧头,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只听“铮”地一声。   两人同握着剑,将始灵死死地钉在了阵法中央的地面上!   大阵开始启动,似乎有人高高低低地呼唤着什么,罡风四处袭来,像扭动的毒蛇一般钻进了始灵被剑意所伤的伤口。   始灵面色惨白,想要反手拔剑却拔不出来,他茫然地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怎么可能,你不过一个人,当年灵真都未做到,难道……”   他抬眼看向萧宁,突然笑了起来:“难道是你,竟是你继承了多年前的……”   萧宁蹲在他身前,轻轻道了一句:“今日之后,我便不再有亲人了。”   “我千算万算,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见到……”始灵瞪着他,话语戛然而止,“可恨,可恨!”   “你败了。”顾陵这次终于有底气,铿锵有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恶永远无法吞噬人间,自我之后,世间再无神灵,你不会有出现的机会了。”   始灵捂着自己的伤口,面色似有悲戚,又似有狂喜,他自喉咙里发出了两声“赫赫”的低笑声,看着顾陵高高举起的、象征审判的那只手,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说:“阿陵,你可知道,当初洛久安为了救他师尊,是来求我学的九玄。”   顾陵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用意为何:“哦?”   始灵突然笑了一声,伸手抹了抹自己嘴唇上的血:“所以萧宁求了江拂意,求了洛久安,到灵愿之岛,求人把你复生之时,是我重给了你们一次机会——江拂意与洛久安所学九玄不过皮毛,若想起死回生,其实有更简单的法子……”   “你说什么……”顾陵的手颤了一下,惊道,“是什么法子?为什么你要帮他!”   “因为当时我没有成功,”始灵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惨白着脸笑道,“你死之后,萧宁像是疯了一样,坏了我许多许多的事,我想要重来,让他自小便听我的话,可惜啊,就差一步,还是失败了……”   大阵缓缓启动,周身弥漫着一股血雾。   始灵叹道:“你以为往生之镜通来世往生,为何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你的神器自然能满足你的想法,但他不能……因为那根本不是往生啊!九玄吞噬万物,包括……时间……”   沈长夜守在阵眼上方,见顾陵迟迟不动手,便吼了一句:“阿陵,念诛魂词!你还在等什么?”   顾陵指尖聚拢了神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念着,嗓音飘渺,宛如自上古传来的神音。   “伏天兮苍苍,诸神浩倡;日以煜昼,月以煜夜……”   始灵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吞噬时间……哪来的什么前世今生,不过是……逆流罢了。”   “恩被九荒,赐尔辰良!”   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上不断画着圆圈,有黑色的烟雾腾漫在四周血色当中,始灵费力地、一字一句地说:“这是给你们……最后的……若是你们出不来,便是……”   “魂兮不豫,当诛永殇!”   身体与魂魄骤然消散在空气当中!   除却正在随风逝去的烟雾之外,甚至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最后一瞬,朦胧间顾陵似乎看见始灵终于拿开了摩挲自己嘴唇的手,血迹被他擦拭干净,只有唇心溅了一滴血没有擦去,远远看来,与他曾经那颗朱砂痣生得极像。   “哈哈哈哈……”   “善恶……永生不死。”   阵眼消失,大阵开始缓缓关闭,顾陵仰头,看见沈长夜正以一种赴死的姿态悲悯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血雾突然浓重,他甚至能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顾陵站在阵眼,某个离他近些的修士似乎慌了神,大着胆子冲他喊道:“上神,当初你不是说……”   萧宁瞥了他一眼,那修士突然噤声,颓丧地坐到了地上。   当初布下太玄逍遥阵法之时,众人皆是眼见当时情形,深感自己身上大任,而自愿参与的。始灵不除,修真界与人界都会永无安宁,而入阵便不得出,这是众人皆知道的事。   可不知几人还记得当初顾陵在座谈会上的承诺,就算记得,估计也会觉得那是他为安众人之心,对抗始灵的搪塞之语。   毕竟开始之前,谁都不知道成败。   可胜利之后,没有人会……想死啊。   顾陵猛地回过头来,对着萧宁道:“小九,我……我有件事情瞒着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出了手边的秉烛。   萧宁却静静地看着他,只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顾陵却觉得自己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般,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道:“我承诺过的,我不能忘记……对不起,对不起,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始灵已经死去,殉阵之后,众人皆得平安,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啊……   他看着萧宁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就像初见时一样,当初那个敬茶被众人嫌弃的孩子也是这般,自以为冷漠却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表情不动,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红着眼睛站在原地流泪,甚至没有伸手去擦,只用一种委屈的、令人心碎的声音问:“陵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陵哥哥……   顾陵突然想起,进终岁山之前,相依为命的那段时日里,他就是这么叫的。那时萧宁乍离了亲生父母,跟着他和母亲,半夜里总是睡不好觉,某一日月光皎洁,他迷糊着醒来,却看见那时还是小小一只的萧宁坐在他床边,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默默地掉眼泪。   顾陵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擦了眼泪,又把他抱上床来,问道:“你怎么啦?”   萧宁晃晃脑袋,鼻音浓重:“我做噩梦了……陵哥哥,我会一直跟着你吗,你会不会有一天,就不要我了?”   当时他怎么答的来着,他答:“我永远不会不要你的。”   可如今……   顾陵涩声答道,话还未出口便已是满脸泪水:“不……我只是……”   却不料他还没有说完,方才始灵在地上留下的、泛着黑色烟雾的圆形图案突然暴涨,顷刻便将靠得很近的两个人全部吸了进去! 第107章 逆流   顾陵身下一轻, 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重重地跌到了一方床榻上。   始灵似乎是利用九玄之力, 再次逆流了时空, 将他送到了过去的某一个时刻。   随后萧宁在他身前突兀出现,如他一般茫然, 只不过这次, 是重重地栽到了他的身上。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左右环顾了一圈, 直到顾陵拍了他脑袋一下, 才怔然问道:“这……”   “这恐怕是始灵逆流的时空, ”顾陵叹了口气, 答道, “不过他当时濒死, 术法受到极大影响, 这时空定然有缺口, 大概寻到缺口,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话音一落,两人皆是沉默。   良久, 萧宁才问:“不回去, 会怎么?”   顾陵侧头不看他,轻声道:“你听见他方才说的话了吗, 他说这是给我们最后的——最后的什么?我猜测,是最后的考验,我们原来的那个时空大概会永久地停留在那个时候, 但更可能会在某一刻突然分崩离析——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们不能赌,必须要回去。”   二人离得极近,他甚至能看清萧宁长长的眼睫毛,萧宁盯着他,突然低头吻了下来。   顾陵不动弹,就任他亲吻,分开时有些气喘,他听见萧宁低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时候,我不想回去,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为我想一想好不好,若是你知道我回到那个时空的一刹那,便会魂飞魄散,你会怎么样?”   谁不想时光永远留在这里?   顾陵答不出来,伸手抱住了他,偷偷地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压得好重——你是不是胖了?”   萧宁一愣,有些生气地一把抓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凑到他脖颈之间,恶狠狠地答道:“是啊,魔族伙食太好了,我天天吃人肉。”   他老是一本正经,要不就阴郁沉默,顾陵鲜少听见他这么说话,不由得笑了一声:“吃人肉,吃什么人,哪来的人给你吃?”   窗外风雨大作。   即使没有出门,顾陵也认得,这似乎是萧宁的房间,周围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窗外还有竹林在雨中沙沙的声音。   顾陵怔然看着窗外,努力让自己释怀再释怀,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却听见萧宁凑到他耳边沙哑地说:“人间没有时间了——就在这里,许我放纵一刻还不可以吗?”   他苦笑着想,始灵为他们创设这样一个不存在的时间和空间,不就是想要他们放纵沉溺,忘记那些事吗——若他还是从前的自己,怕还要为始灵这般举动道一声谢。   可如今……   他尚在出神,突然觉得自身处境有点不妙——萧宁不仅在亲他的脖颈,手还拉下了他的白衣,有大半个肩头都滑了下来。   顾陵被他亲得有些迷迷糊糊,含糊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萧宁冷着脸答:“吃人。”   放纵便放纵吧,这一时片刻一晌贪欢,又有何妨?   再次把衣服穿起来的时候大抵是夜里了,雨渐渐停了,只能听见雨滴簌簌掉下来的滴答声,顾陵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床四周并没有从前非常熟悉的红帐子,竟然有一点不习惯。   萧宁从背后环抱住他,睡眼惺忪地唤道:“陵哥哥。”   想到他刚才一直在不停地叫“陵哥哥”,完全没有平日里沉默寡言冷漠无情的样子,顾陵就觉得一阵寒颤:“别叫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这崽子从前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已经比以前禽兽本性好很多了。   萧宁置若罔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要不要为这房里扯一段红色纱幔,”顾陵一个不留神,便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拿手比划着,“虽然你那纱幔丑得很,但总比这样光秃秃的强很多。”   萧宁又开始对他上下其手,含糊道:“师兄若是想挂,挂便是了。”   他一会儿“哥哥”一会“师兄”叫得顾陵头疼:“别说了,起来,我们去走走。”   萧宁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面上委屈神色未消,看上去快要哭了:“你就这么想走吗?”   方才哭的好像是我吧。   努力忽略他话语中的恳求,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顾陵扯着他的手拉他起来,假装没听见:“走吧。”   萧宁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好,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紧扣着手从房中走了出来。   是终岁山的雨夜,不过雨已停了,月亮甚至漏了点影儿,四处都是竹叶向下滴水的“滴答”声,一切静谧,瞧着极美。   顾陵走了两步,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过往多年,一切种种,都不过是昨夜一场大梦,如今才是真实的。他和萧宁还不过是清江仙尊座下弟子,无忧无虑,坦然惬意地在山上漫步,交换一个掺了雨的、桂花香气的吻。   两人又来到了丹心殿,丹心殿中空荡无人,只有后院两棵木槿树开得正好。顾陵不知道萧宁带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只见他松开手,上去摘了两朵开得最好的花。   随后又拽着他,穿过曲折蜿蜒的山间小道,从寄澜亭一路往后山走去。   “你要去哪儿?”他走得太快,顾陵有点跟不上,只得在他身后问。萧宁却不回答,体贴地放慢了脚步,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陵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他立时便想了起来。   当初……在回廊里的那个幻境,便出现过这里的场景!   萧宁已经停下了脚步,然而不用他把手放下来,顾陵便已经知道面前是什么了。   “好了——”   他睁开眼睛。   山洞内部广阔,一大片空地成环绕之势,空地的边缘密密麻麻地摆了近千只红烛,在封闭的空间当中汇集出一片跳动的烛光。在这片空地中央,种了一株桂树。   萧宁像是背戏词一般说出他记得清清楚楚的话:“陵哥哥可喜欢这个地方?以后这里就做我与哥哥的秘密之地吧,若是哥哥哪日不高兴了,便跑到这里来偷懒,我也一样……这还是当年试剑大会前,我拜托琼年姑娘帮我布置的呢?”   见他不语,萧宁便继续道:“蜡烛是我亲手燃的,你可喜欢?”   片刻后他又不知所措道:“陵哥哥,你怎么哭了?”   “我喜欢,”顾陵咽声答道,“是你准备的,我自然喜欢。”   萧宁面上露出一个很不常见的笑,拉着他跑到那棵桂树下面跪了下来,他难得这么多话:“你还记得,从前你还穿过喜服呢,在我的魔宫扯了一堆红色薄纱,让我照着念婚书。”   顾陵跟他对面跪着,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佯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给我灌了那什么丢记忆的汤药,要不我怎么会干这种傻事……”   他还没说完,萧宁便伸出手来,仔仔细细地为他鬓角别上了那朵花。   森林木  他也像无数次在梦里见过的一般,将另一朵别在了他的鬓上,破涕为笑,戏谑道:“我见萧郎鬓带花……”   萧宁瞪了他一眼,抓住他的手,道:“你写的那封婚书,我现在还能背下来。”   顾陵道:“是吗,那你便背给我听听。”   萧宁认真地凝视着他,闻言便开始背——   “今我成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顾陵看着萧宁的眼泪像是断了线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流,但他还是勉力忍耐着,颤声背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两人冲着彼此叩了一个首。   萧宁道:“礼成了。”   顾陵便笑:“是啊。”   萧宁终于忍耐不住,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冲着他嘶吼道:“可是都是骗人的!从前是骗人的,如今也是骗人的!”   他像是疯了一般晃着他的肩膀,几乎是乞求道:“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他们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爱你,只想要你,只求你多留一会儿,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不要我的,可是这已经多少次了!多少次了啊!”   空间似乎感觉他心神不宁,开始扭曲,顾陵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如果有选择,我一定愿意和你留在这里,我们永远留在这里,什么都不管,可是……”   他刚刚说完这个可是,便重新摔回到了四周弥漫着血雾的大阵当中。   萧宁跪在他对面看着他,一双眼睛恨得发红,他恨声道:“你真的觉得你死了之后,我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吗?”   顾陵握紧了手中的秉烛,逃避着他的目光:“你能,你要替我活下去,替我活着看看,这人间清平安乐,岁岁永年。”   言罢,他便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阵眼处,高高地举起了秉烛。   他似乎听见萧宁答道:“……好。”   沈长夜在他上方嘶吼了一声:“阿陵!”   可是意想中的痛苦并没有袭来,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感觉有人重重地撞开了他,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秉烛。顾陵猛地睁开眼睛,却见萧宁抢过了他的剑,恶狠狠地把自己钉到了阵眼中央。   顾陵惊呆了。   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不可置信地大声吼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不是神仙,你怎么能——”   萧宁却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虚弱地笑了笑:“你以为始灵为何坚信我和我父亲不会背叛他?他临死之前说的话……魔神……也是神啊,血脉千年隐藏,碰巧我父亲便是罢了……”   顾陵手足无措地去拔他胸口的剑,却拔不出来,四周的血雾开始缓缓流动,他边哭边道:“可是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早就下定决心了是不是,你骗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萧宁打断他道:“我当初和你到往生古镜中去,并未看到过去……只看到了将来。”   他抓住顾陵的手:“我看见了,他说我算无遗策,因为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你能赢,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用了好久,本想先假意投靠始灵,趁缝魂洞未开便解决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为了他的信任还要做那些事……不想让你伤心,只能冷淡待你,想让你对我彻底死心……可是我发现……没有用,反而还害了你,你跳了寒涧之后,我一直在想……等我把这一切都,都解决好了,我就去陪你。”   顾陵伏在他身上哽咽道:“你这个骗子……”   他不久前说“若是我要殉阵”,他死拦着不让他出来,他乞求“多留一会儿”。   原都不是,最后的、几乎是偷来的时间,他是为自己求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顾陵左手握起了一团神力,尽量让自己冷静:“我会报复你的,你等着……”   萧宁却狠狠地将他的手按下,道:“……你刚说过的——清平安乐,岁岁永年。”   血雾开始呈旋涡状向中间缓缓流去,待得这些血雾全部消散,大抵殉阵之礼便是成了。   顾陵手足无措地想要阻止,却是无济于事,他无力地在血雾当中挥舞着,想要用手堵住他胸前的伤口,大声嘶吼道:“不要,不要,不要啊!”   沈长夜似乎惊呆了,飞快地向下掠了过来。   血雾迟缓地流动着,不知在何时便会消失殆尽。   怎么阻止?   顾陵现如今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肝胆俱裂,他无力地捂着他胸前的伤口,像是疯了一样:“我绝不原谅你,我绝不原谅你!”   萧宁闭上眼睛,有清澈的泪痕在眼角发光:“那你便……忘了我吧。”   就在这个时刻!   天空突然响起了霹雳一道天雷,轰隆声震天地映亮了众人的视线,阵中诸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围在了阵眼四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天雷直直劈了下来,正到萧宁胸口位置,却是“咻”地将他胸口的剑拔了下来。   血雾失去了吸收之地,再次凝滞在了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并8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只是碰巧喜欢的人是,所以就变成了这个亚子   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个大魔王,那他极有可能去跟对方一起搞破坏,毁灭人间(乌拉!   明天双更结局,嘻嘻~ 第108章 飞升   萧宁躺在地上, 似乎很是迷茫:“你做了什么?”   顾陵盯着天空中隐隐蕴藏的雷霆之势,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我什么都没做……”   如果他没有看错, 方才劈下来那道,是九重天雷!   天雷不易见, 九重天雷更不易见,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若要引下天雷, 要么是神明现世, 要么是仙人得道飞升。   得道飞升?   顾陵像是突然被一盆冷水浇醒了一般, 猛地回头去看站在他身后的沈长夜。   方才他从空中掠下, 那道天雷便是穿越了他的身体, 为萧宁把剑拔|出的!   沈长夜张开双手站在原地, 方才那道天雷已经将他整个发髻都打乱了, 长发飞舞在空中, 甚至遮盖了面容。顾陵看见有白光自他脚下腾漫而起,沈长夜便也随着那道白光漂浮着往上缓缓升去。   九重天雷,得道飞升。   自长安终战以来, 修真界百年来几乎再未出过任何一个得道飞升的仙人, 如今天雷降下,怎能不让众人都激动兴奋?   顾陵当机立断地坐了下来, 闭目打坐,将灵力凝铸,汇集到沈长夜身上:“长夜仙尊莫急, 我来助你渡劫!”   第二道天雷已经降了下来,直直地从沈长夜身上贯穿了过去。   白光耀目之间众人只听见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   沈长夜为修真界支柱,多年来灵力充沛,行事为人一丝不苟,若非痛苦至极,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过是天劫可怖罢了……   多年来,虽然熬到渡劫的修士已经很少,但能成功渡劫飞升之人可谓更少,多少人死于雷霆震怒的九重天雷,连尸身都不曾留下过。   可身边有一个真神相助,渡劫已经不算要命之事了。   天雷滚滚,一声接着一声。   忽有一人从大阵之外闯了进来,血雾弥漫中顾陵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他跑了没几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天空凄厉一声大喊:“长夜!”   竟是谢清江的声音!   自那日之后,沈长夜将他带回终岁山,竟然没有杀他。   众人见他未死,不由一怔,当日他的罪行已在云宫台上被公布得清清楚楚,为众人鄙夷,可眼下这个情形,并无人能分心去在乎这些。   空气中血雾弥漫。   一声,两声,三声。   天雷降世,势必打断人的经络血脉,再造骨血,听着便是一个极痛的过程。沈长夜挣扎在那一片白光当中,见他前来,居然还能分心道了一句:“你……回去!”   太玄逍遥阵似乎觉察到了有奇异的事情发生,居然也缓缓地停止了运转,似乎在等待此事完结。萧宁捂着胸口的伤坐了起来,怔然看着被天雷一道劈在旁边的秉烛,喃喃道:“为何阵法……不受我献祭?”   谢清江就在他身边,闻言猛地回过了头来,对着萧宁发出了一声冷冷的“咯咯”笑声,声音却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悲戚之情:“太玄逍遥不受你献祭,自然是因为……”   霹雳一声!   天崩地裂,飞沙走石。   九重天雷已毕。   新的仙人降世了!   顾陵收回了手心神力,眼瞧着沈长夜浑身浴血,如同修罗炼狱中刚放出来的恶鬼一般,从空中缓缓地落了下来。混沌一片的天空随着他的下落,烟消雨收,搅涌为旋涡状的乌云一层一层地逝去,最终归于一片日光澄明。   围观的众人皆情不自禁地拜了下去。   百年过去,修真界终于迎来了再次得道飞升之人!   顾陵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看见沈长夜侧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一个悲悯的微笑。   随后左手握拳,本就满是鲜血的白袍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寸寸炸裂,氤氲出新鲜的血液,鲜红与干涸的暗黑交织一片。   “长夜,不要!”   谢清江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管不顾地冲他扑了过去,可惜他现在早已身无法力,不可能阻挡他的动作,只能任凭着秉烛的剑锋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钉进了沈长夜的胸口。   “今我得道飞仙……”   “自断仙人血脉,献祭太玄逍遥……”   沈长夜捂着胸口,低低地说:“阿陵,借你的剑一用。”   大阵终于启动,血雾像是疯了一般,呈漩涡状地向沈长夜胸口之伤疯狂涌去,顾陵则是早就惊呆了,闻言下意识地伸手将秉烛拔了出来,却无济于事,只有血雾浓稠,瞬间淹没了他的视线。   “阵法要塌了,诸位……快走!”   不知是谁暴喝了一声,围观诸人如梦初醒,终于不再关心这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四散着奔出了太玄逍遥阵法,各自逃命去了。   谢清江跪在原地,泪痕未尽,呆呆地把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不受你献祭,自然是因为,在第一道天雷降下来的时候,阵中就另有人下定决心,要献祭自己了。”   顾陵茫然地握着剑,一手扶起了萧宁,看着阵眼中央的沈长夜:“长夜仙尊……”   沈长夜的声音却听起来很是惬意,没有从前那种忧心忡忡,也不再有世俗禁锢下的沉闷:“阿陵,从前终岁山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父亲!他们欠下的东西,便由我替他们还吧——”   谢清江在一旁哈哈大笑,状似疯魔:“谁要你帮我还,谁要你帮我还?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沈长夜捂着胸口之伤,低语道:“快走吧……”   修真界诸人,自从开始修习术法,便抱着有一日能够化天地大成、得道飞仙的梦想,沈长夜自然不例外,可真正引下天雷之后,居然也是他自己自愿断了全身经脉,以崭新的仙人之身,将自己献祭给了这个阵法。   萧宁揽着顾陵,忍着胸口疼痛从血雾中倾身而出,只留下谢清江还跪在他的身侧,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长夜皱着眉看他:“你不走吗?”   谢清江鬓发尽乱,跪在他身侧呆呆地道:“我不要你替我还债,你当日说你对不住我,可一切皆是我愿意,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又哭又笑:“你有这样的资质,本该,本该得道飞仙,逍遥自在……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沈长夜却问:“多年以来,你滥杀无辜,早已入魔,身上血债无人可偿,可曾后悔?”   “后悔?”谢清江低低笑道,“从我多年前只身到药魔谷去的那一日,便再无后悔机会,即使身下阿鼻地狱,我也不悔!”   “好……”沈长夜闻言却笑了,他抓住谢清江的手,轻轻道,“小师弟,是我当年未曾护好你,如今便陪你同下地狱,去赎罪吧。”   “说不定到时,还能遇见他们二人,我是真的很怀念当初……我们四人一同结伴而行的日子,只可惜后来,大家都忘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血雾连同着阵法一起消逝,天地终归一片寂静虚无。   阵法初收,恍惚孤岛四周海水便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缓缓退散,那座始灵留下的埋骨之桥桥塌骨落,似有众人哀鸣在耳边响起,大小不一,哀鸣过后,随着那些骨头被水流冲往了远方,似乎终于得到了灵魂解脱的方法。   不知从何而来的两侧山谷轰隆袭来,寒涧上经年不散的寒气和雾气瞬间消逝,连水都被抽去了其中的墨色,一分一分地净澈起来。   众人站在大战之前似乎风平浪静的寒涧之旁,仰头望着峡谷上的一线天,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只是大梦过后,有些人永远地离开了罢了。   当初在座谈会上便十分话多的凤泉山庄庄主方玉昂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长夜仙尊便这么……”   说到一半又闭了嘴,换上一副悲痛表情:“长夜仙尊为救世人,为救我等不惜献身,真是让我等不胜悲痛。”   周遭人连忙应和:“是啊是啊。”   方玉昂掏出一块帕子来抹着眼泪,向四周众人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也早些回去吧,终岁山想必要收拾残局,咱们也该回去整理门派了。”   众人拱手答是。   世事转圜,在危难之际,或许有人出来肩挑大义,可太平安宁之后,终归还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可那又如何呢,谁也又能强迫英雄一辈子都是英雄,只要在某一个时刻,真正为胸口那股莫名力量所激,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九死无悔过,便足以被称得上是英雄了。   活下来的英雄,会一辈子怀念自己这个时刻,不留遗憾,而死去的那些人,更会在所有人的心中历久弥新,逐渐被神化为天下的榜样。   冉毓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连忙唤来了周身终岁山众人,准备开始重建事宜。大战过后千头万绪,流民安抚、山下重建、修真界的秩序……不能没有站出来的人。   他昏头转向地布置了一番,众人也觉得留此无用,纷纷告辞,大战过后无人不是身心俱疲,除却安抚重建之事,若有哪家门派损失了几个修士,还要赶回去布置丧事才好。   也不知是谁走着的时候,突然疑惑地问了一句:“咦,怎么不见顾陵上神和那个魔……和萧宁所在?”   众人后知后觉地想起二人,四处寻找,却遍寻不得,不由议论纷纷,冉毓握紧了手中的剑,迷茫地抬起头,突然看见峡谷之上烟消雨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彩虹。   只是极为短暂,待他定睛再去看时,便寻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结局!(极度嚣张 第109章 秉烛   几月之后。   周自恒握着剑, 与俞移山一同走在山道上。   俞移山似乎很是忧愁,他手中拿着一朵不知名的花, 正在一瓣一瓣地揪那朵花的花瓣。   “打开, 不打开,打开, 不打开……”   周自恒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你直接打开不就得了, 这一路上都揪了好几朵了,揪到不打开就说不算数, 你这有什么意义?”   “你懂什么?”俞移山一本正经地道, “师尊留给我的锦囊, 定是要承天意才能打开的, 如今三个锦囊用了两个, 还剩下这一个, 如今风平浪静的, 也没什么事儿, 不打开我总是心痒痒……啊,打开!”   他兴高采烈地将花瓣被揪光的、光秃秃的杆儿举给周自恒看:“你看,是天意让我打开的吧。”   周自恒侧过头去, 不是很想理他。   俞移山取出了腰间的最后一个锦囊, 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来。   始灵一死,阙阳山的封印便自动得解, 如今严华真人正与琼年一同重建阙阳山,两人从山中出来之前忙得脚不沾地,收到冉毓的请柬, 好不容易才被放了出来。   周自恒见他打开锦囊后半晌没吭声,不禁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上边写了什么?”   没想到他回头只看见俞移山呆呆地低着头,看着锦囊当中取出来的一封信,见他来问,手忙脚乱地把那信藏到了背后,脸却可疑地红了一大片,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没……没什么。”   “莫名其妙。”周自恒低语了一句,转头决定不再理他了。   没想到俞移山却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师尊简直就是一个老不正经……啊,待会儿见了阿陵和小九,你记得提醒我,把这个送给他俩一份。”   周自恒皱眉道:“到底是什么?”   俞移山红着脸笑眯眯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能让这惯不要脸的人脸红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两人便已经走到了终岁山山门,站在山门处的是他八师弟何止,何止见了两人便笑眯眯地道:“大师兄,俞师兄,掌门师兄已经等你们好久啦!”   俞移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自恒你的小师弟们真讨人喜欢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周自恒冷着脸一把将他拽走,伸手捂住了他吱哇乱叫的嘴:“闭嘴。”   两人往云宫台上去,刚上去便遇上了不少熟人,俞移山左右逢源地四处打招呼,走了一会儿便看见江拂意和洛久安坐在旁边一侧的席前。   洛久安正在恭恭敬敬地倒茶:“师尊请。”   江拂意冷着脸道:“太苦。”   洛久安:“这回来得匆忙,弟子忘了随身携带您平日喝的茶叶,师尊将就一下。”   江拂意:“粗心。”   他突然又蹙起了眉,左右看了一番,修真界诸人估计大都知道他二人是谁,但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来:“为师伤了多久,为何现如今这些人都是生面孔了?”   洛久安便答道:“师尊实在是伤了好久好久,记不得也实属正常。反正你我二人现如今已经归隐,不再掺和修真界这些事了,不认得就不认得吧。”   江拂意轻点一下头,半晌才十分别扭地说:“既然归隐,你为何还唤我师尊?”   洛久安笑吟吟地道:“……拂意?”   被对方在脑袋上磕了一个茶杯子。   俞移山见了二人,便兴致勃勃地扑了过去,想是之前并没有人来主动和二人打招呼,江拂意见他来,竟是防备地一愣:“你是?”   “漂亮师兄,我是阙阳山的,你不认识我了?”俞移山眨了眨眼睛,随后便开始同他东拉西扯地侃大山。周自恒走到满头是水的洛久安旁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日他受始灵一剑,亏我救得及时才能保命不死,只是醒来以后,他身上另一个自我便死了。”洛久安回头苦笑了一声,“现如今他几乎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我还是他徒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周自恒沉吟半晌,道:“如此也好。”   洛久安笑着答:“有什么不好呢,太好了……”   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儿洛久安才拍拍他的肩膀道:“顾陵把恍惚寄存到灵愿之岛来了,我二人继续在岛上隐居,可能时不时会出来看看,有空带着移山来寻我们吧。”   周自恒答道:“好。”   终岁山重建开宴,自然修真界各处人士都要来卖一个面子,虽说终岁山如今新任掌门年轻,但前不久那场大战是谁牺牲了自己救了众人的,大家可不敢忘记。   况且他师门之下,还有一位上神和一个魔头,谁来找不痛快,简直是找削。   冉毓换上了从前四位仙尊最爱穿的繁复白袍子,衣襟流转间能看出隐隐的暗纹,正在神色稳重地跟旁人敬酒,喝罢了酒,才看见这边站着的俞移山和周自恒,连忙扑了过来:“大师兄,俞师兄!”   周自恒皱着眉看他一脸的雀跃,道:“都做掌门的人了,还这样没大没小。”   冉毓冲他吐了吐舌头,俞移山便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当时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夏河镇一个小不点儿呢,见了鬼都能吓得昏过去……”   冉毓:“绝无此事,我从来不怕鬼……”   说着面色却带了一份惆怅:“我倒希望,我的家人能变成鬼魂,夜里来寻我呢。”   见他如此,俞移山连忙转移话题,说了好一会儿,才道:“阿陵和小九呢,他二人如今还没到吗?”   提起此事,冉毓却突然有点不高兴:“小九一大早就来过了,说是师兄今日身体抱恙不便出门,把我那只猫送来便走了,只留了贺礼。”   “当初那猫明明送给我了,但是他二人不要脸得很,老是上山来偷猫。”他气鼓鼓地道,“再说人不来,我要贺礼干什么嘛!”   俞移山却对那贺礼更感兴趣:“他给你送了什么?”   冉毓却突然敛了神色,郑而重之地从身后解下了包裹着绸缎的一柄长剑,俞移山和周自恒似乎知道了那剑是什么,互相看了一眼,不免有些诧异。   绸缎丝滑,长剑柄上剑穗已经除去了,空空荡荡的,只有剑身上被精细地镂刻了火焰状花纹,把手上镶嵌了一颗比血更红的宝石。   “这是……”   俞移山突然看见了绸缎上一行簪花小楷,是顾陵的笔迹,只简单地写了两句诗,极为熟悉的两句诗——   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俞移山哈哈大笑着将那剑还给了冉毓:“这剑威力无穷啊,冉仙君收好了,万一修真界什么时候再出个大魔头……”   周自恒撞了他一下:“闭嘴。”   冉毓收过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哪里还会有魔头呢,妖魔二族如今都已握手言和了,小九手下那个掌屠龙道的赤烈前几日才来见过我,说要与我们签下百年交好的契约,短期内,肯定不会再有动乱啦。”   俞移山道:“那简直太好了,对了,今日你忙,不和你多说了,你看见我琼年师姐了没有?”   冉毓答:“琼年姑娘来得早,先去了后山骨塚,如今应该回来了——便在席间呢。”   俞移山顺着他手指望去,IX,UY果然看见琼年独自一人端坐在席间,一个人在喝酒,耳边凤凰羽流光溢彩,映着高傲艳丽的侧脸,与周围格格不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琼年端着酒杯朝着他遥遥一敬,露出一个微笑,随后用口语道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俞移山连忙应下,阙阳山如今千头万绪,能放他们三人同时出来已经是实属不易。两人走到琼年旁的坐席坐下,俞移山无意间侧目一瞥,便看见了琼年以手指蘸酒,在坐席桌上写的一句诗,字迹清楚,只是有一半已经干涸了。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周自恒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俞移山笑吟吟地打量着他,道:“我笑啊,虽然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意难平……”   他说着,突然凑到周自恒脸边亲了一口,满意地看着他突然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往四周看,接口道:“所幸有你,有你,就够啦——”   “阿嚏!”   夏河镇中某家客栈当中,顾陵突然对着镜子打了个喷嚏。   可能是大战当中受了重伤的缘故,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感觉神力有些枯竭,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变回那只额头上点了一抹绯色的小白猫。   记得第一次变回去的时候萧宁才刚刚把他当初掩耳盗铃买的猫从终岁山抱回来,进门看见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猫立刻便傻眼了,闹了半天才整明白当年之事,不由得啼笑皆非。   幸而这次不过持续了不过一两天,很快便恢复了人形,顾陵对着镜子十分忧愁——虽然恢复了人形,不知道为什么,他发间生出的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的猫耳朵却死活收不回去。   要是顶着这幅样子上终岁山赴宴,成什么体统!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绕了过来,促狭地从他脖子上摸上来,一路摸到了头顶,还上瘾一样捏了捏那两只耳朵。   顾陵怒道:“你!”   萧宁伸手圈住他,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堂堂上神,连猫耳朵都收不回去,这要是传出去……”   顾陵狠狠道:“你可闭嘴吧。”   想了想又道:“我叫你把秉烛送去,你送去了没有。”   萧宁重又束了高高的马尾,眉心被顾陵点了一丝红痕:“放心吧,送到了,六师兄听说你不去,可伤心了。”   顾陵讪讪道:“改天溜回去看看他就完了,现在终岁山上这么多人,突然回去也不好。”   萧宁叹道:“提前了这么久就跑到山下来住着了,结果到了日子却不上山,我替你可惜。”   顾陵伸手抱起了地上那只肥胖的白猫,冲他眨了眨眼睛:“说这有什么用,反正去是去不了,但来都来了,出去走走吧,走走走。”   于是顾陵披了一件青绿色的袍子,带了兜帽,与萧宁叩着手上街闲逛去了。   两人在夏河的镇上逛了许久,直到入夜了才寻了街边一家铺子点了两碗醴酪,萧宁拿着汤匙,边喝边嫌弃:“做得还不如我做的好喝,早些回去算了。”   顾陵倒有些遗憾:“村头那家卖芝麻烧饼的关门了,明日你记得提醒我多买些桂花糕带回去。”   萧宁道:“知道了。”   又道:“山上桂花树那么多,我可以学着做,何必买那么多,上一季的桂花酿你不是喝着很好吗?”   顾陵托着腮望他,笑意盈盈:“哎呀,我不是不想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身上嘛,空闲出来,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   萧宁突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做,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顾陵伸手在他头上一敲,并没用力,只道,“脑子里整天都是乱七八糟的,谁教的?”   萧宁眨了眨眼,似乎马上就要掉下眼泪来了:“师兄嫌弃我……”   “打住,这招对我没用了!”顾陵揉了揉他的脑袋,指着他面前的醴酪道,“快喝,不许再说话了。”   萧宁悻悻地捡起了汤匙,慢吞吞地把剩下半碗都喝光了。   两人在摊上坐了许久许久,直到那老板也要收摊子,才准备离开。夏河的夜间静悄悄的,路上几乎连行人都没有,月色不好,雾蒙蒙的,周围黑漆漆一片。萧宁思索了一番,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支红烛。   烛光点燃,烛火在两人面前跳跃。   萧宁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拉着顾陵,道:“陵哥哥,我们去夜游吧。”   顾陵来了兴趣:“如何夜游?”   萧宁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召来了长绝。如今两人只有一把剑,几乎是共用的,不过平日里不御敌,也没有什么影响。   萧宁嫌弃道:“长绝这名字太不好了,我总要把它改掉才是。”   顾陵便问:“改成什么?”   萧宁想了想,道:“改成长相思好了。”   虽然二人已化天地大成,来去皆可自由御风,但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还是齐齐选择了御剑。两人坐在剑身上,面朝一侧,持着蜡烛缓缓向上升去。   “可惜今夜月色不好。”   顾陵十分遗憾,萧宁却不以为然,只靠近了些,用一只手揽住了他,向下看去:“看不见月亮,还可以看人间。”   阴云缓缓散去,夜风温柔,似乎还能嗅到风中的不知名花香气,顾陵倚在他肩头往下看去,在视野中缓缓掠过的赫然是正好的人间。有些地方的灯火还未熄灭,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除了城镇之外,还有夜间静默的山川、湖海、河流,以及星辰与月亮的倒影,它们按照自己的次序缓缓地运转着,微不可见,却又生生不息。   萧宁不知在哼着什么:“行乐直须年少,良夜更教秉烛……”   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他耳朵上又捏了两下。   顾陵也懒得管他,顺手从袖中摸了一壶桂花酿,倚在他身上喝酒。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香和酒气,最后他也忘记了自己喝了多少,不知何时便枕着萧宁的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萧宁似乎俯下身来,在他脸上印下了一个吻。   然后用低沉喑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又背了一遍他曾经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婚书:“今我成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顾陵困得昏昏沉沉,还是下意识地接口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良宵苦短,不如秉烛夜游-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番外每晚九点掉落~   第一本用心的长篇,不足之处太多了……总之时日拖得好长,谢谢你们陪我玩儿~   下本开《定风波》(具体日子就是我考出雅思的那一日微笑),下本再见啦QAQ啵啵啵爱你们!   微博整了个抽奖,感兴趣可去康康!我超级想给人抽奖!(虽穷困潦倒送柠檬茶)但我也是有尊严的!!!   ——————————————————   对了我基友也快完结了!可以去康康↓↓↓   《我一人分饰全部反派》by倚骄   一句话简介:我是全部反派,你是唯一主角。   文案:林文表面上是个富二代,背地里却是个挖坑不填的作者。   挖坑不填,必遭天谴。   所以他死了,死后也不得安息,被系统弄进书里,变成林稚,填坑去了。   主角没起步时,林稚是恶意打压他的第一天才;   主角拜师学艺,林稚就是那面白心黑的师尊;   主角堕入魔道,林稚摇身一变,成了冷血嗜杀的魔君。   他林稚就是主角修行路上的一座山,哪儿碍眼往哪搬。   林稚心想,主角真惨啊。   直到林稚被主角掐住脖子,听见主角微笑着说:   “师尊?”   “君上?”   “还是,林前辈?”   “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面目是什么。”   他才惊恐:等等,为什么是用手来看??   白切黑偏执心机主角攻x表里不一放荡不羁作者受 第110章 番外一·渎神   “生为灵兮死为冥……”   “休休纠缠葬天陵……”   萧宁倚在冰冷的石棺上, 手里酒壶早已是空空荡荡,模糊间他似乎听见了这不知是谁唱起的挽歌, 腾漫上来的暴怒让他一瞬间清醒了过来:“谁, 谁在唱挽歌!这里没有人死,谁许冥灵山唱挽歌!”   看在他刚刚睁开眼睛的一刹那, 那歌声就消失了, 面前只有一个头都不敢抬的侍女:“尊上……有,有人要见你。”   萧宁踉跄着站起身来, 看向石棺当中沉睡之人苍白的脸, 冷道:“不见。”   他伸手去摸, 却已经摸不到温度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这个人在这里沉沉地躺着, 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皮肤冷得可怕, 像是一块坚冰。萧宁盯着他唇心那颗映得鲜红鲜红的痣,怔然想着,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的。   不过是……仇人罢了。   心肠恶毒、被他欺侮而死的仇人罢了。   有什么值得——   可是心中情绪莫名, 很茫然, 又很痛,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萧宁出神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摩挲着,逡巡着, 着魔一般,直到地面上那个侍女瑟瑟发抖地继续说:“他……他说,能让顾公子活,活过来!”   萧宁猛地抬起头来。   北辰宫外桂花开了,一片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平日里还有些腻人,一场雨过后却变得冷艳起来,混合着露水的气味,深吸一口,便有凉意自鼻腔倾灌而入。   沈秋鹤慢慢地踱步到他面前,伸手摘下了自己黑色的兜帽,带着笑去看他面前的桂花:“听闻尊上前几日一怒之下,杀了刖蓝……”   “她该死。”萧宁眉眼都没有动一下。   “可是尊上的怒气从哪里来呢?”沈秋鹤侧脸去看他,似乎很是疑惑,“他死了不好吗,他不是你的仇人吗,他当初对你做过什么,你当真……已忘得一干二净?”   “少废话。”萧宁转过身来,低声对他说,“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办法我定然是有的,”沈秋鹤转了转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我如你所愿屠了终岁山,把左挽山和谢清江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还想要什么?”萧宁不耐烦地问道。   “我要——”沈秋鹤伸出修长的手指,直直地戳着他的心口,“我要你。”   “我要你听命于我,我有许多事,要你帮我做。”   萧宁的眼神往棺内飘了一下:“……好。”   几乎连犹豫都没有。   沈秋鹤唇角勾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萧宁记得自己被蒙起眼睛,带到了一个地方,却迟迟没有人跟他说话。过了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自己摘下了蒙眼的黑布,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狐狸脸面具:“你是谁?”   “你又是谁?”那狐狸脸面具回他,指指他的身后,“带你来的那个人似乎跟什么人撞上了,从苍穹之海渡海的时候被卷进了另外一个地方,只留你自己在这里,这是灵愿之岛,你想要什么?”   “灵愿?”萧宁呆呆地重复道,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想要他活过来……”   “生死人肉白骨,本人做不了这样的生意——”狐狸脸不耐烦地说,“换一个换一个。”   “换一个?”萧宁抬起头来看他,眼眸中突然漾出一片血红的颜色,“他若不能活过来,我还能要什么?”   狐狸脸看见他眼瞳颜色,面色却突然凝重了些,他转过身顺手在萧宁喉间一点,刚刚注入灵力一探,便被吓了一大跳:“内息如此紊乱,你……的记忆有些问题?”   见萧宁不说话,他只好继续探:“心中煞气太重,不好不好,喂,这样吧……”   他眼珠一转,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把萧宁推进了面前石制的镜面当中,萧宁一顿,竟是直接被那镜面吞了进去,剩下那狐狸脸在外拍手:“真是个傻瓜,被人封了记忆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不想和傻瓜做生意。”   萧宁起初并不明白自己到了哪里,即使看见冥灵山苍白一片的雪地,他都觉得很是迷茫,只是脑海中有类似的记忆蠢蠢欲动,可想了又想,也没有想明白。   直到看见……他。   后看见自己。   萧宁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切的,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嘶吼、咒骂、恸哭统统被面前一片茫茫的雪山吞没,连回声都吝啬施舍。   随后是终岁山。   谢清江舔着嘴唇上的血,在顾陵脖颈间恶狠狠地咬下一个深深的伤口。   试剑大会的前一夜。   顾陵跪在寄澜亭台阶下,向着他的方向磕了好多个头,毫不留情,额头被磕破了,与他自己点下的红痕晕成一片,奇异的艳丽。   在北辰宫写下的那封信。   还有那一夜瓢泼的春雨,长发湿漉漉地垂在他苍白的背上,最明显的地方有一块暧昧的红痕,顾陵面无表情地起身拉了拉自己肩头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地走了,在积雨的庭院踩出一朵一朵的涟漪。   顾陵得知他为煞气所控,颤抖着手握住桌上的小匕首,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刖蓝,但他身上灵力涣散,不可能会成功的。刖蓝反手夺了他的小匕首,温柔笑着用那把匕首把他的手掌钉在了地上。   自己得知此事之后,竟面无表情地拔了地上的匕首,用染血的尖端挑了他的下巴,戏谑道:“我看,你还是太自由了些,这般挑战我的底线,你真以为我不敢让你死吗?”   ……   最后他终于再次看见了自己。   那时顾陵已经被他从北辰宫带到了地宫,手被紧紧绑在身后的木架子上,嘴里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生怕他咬舌,身子有一大半都浸在冰凉的水里。不知是不是前一夜折磨得狠了,他似乎在冰冷的水中站都站不稳,只得半死不活地垂头吊在那里。   头痛欲裂。   萧宁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被什么牵引着动了起来,再不是局外人,他机械地走到了顾陵面前,蹲在那一汪冰水中的台子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慢慢地把他嘴中塞的所有东西都取了出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年轻的魔尊,每个字都充满了恶意:“之前一直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哈哈哈,笑话,我倒要看看,若是你连生死都不由自己,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顾陵猛地呛了几声,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迷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萧宁饶有兴味:“昨夜我那一杯醉春风,朝笙觉得怎么样?”   顾陵用力地晃了两下脑袋,最后还是深深垂下了头,似乎在啜泣,萧宁抓住他瘦到有些硌手的下巴,用力抬了起来,戏谑地用气声在他耳边道:“难受吗,来……求我吧。”   眼泪在眼眶中滚了又滚,顾陵死死咬着下唇,良久才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睛,颤抖地、屈辱地道:“求……你……”   似乎有两个灵魂在躯壳里互相撕扯,萧宁闭着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陵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盖着他薄薄的白色衣衫,睡得不安稳,睫毛抖个不停。   是温热的躯体。   不是冰冷的。   有温度,有呼吸!   萧宁手一收便揽紧了他,顾陵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漂亮的凤眼眨了又眨,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凝出一个冰凉彻骨的眼神。   顾陵平静地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在看别的东西,他说:“萧宁,你好让人恶心。”   前尘往事纷繁复杂,萧宁顿时觉得自己如堕冰窟,他手足无措地抱紧了怀中的人,语无伦次地道:“我,我……”   顾陵却已经移开了视线,他的瞳孔中连光亮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萧宁看得心慌,伸手捂住了那双眼睛,却听见对方问:“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不知道……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   我不想听!   萧宁喉头哽咽,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卯足了勇气,把手从他脸上拿开,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住了对方纤细的脖颈。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顾陵被他掐得喘不上气,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艰难而恶毒地继续说着:“我……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   最后的温度,也消失了。   北辰宫外最后一枝沾染着冷露的桂花自枝头翩然落地,被一只脚踏过,连香味儿都散得一干二净。   一滴血滴到了他的手背上,顺着滑落了下去,在完全寂静下来的空间当中发出“滴答”一声响。   是谁……昔年终岁山上最漂亮的人,爱穿白衣,眉心点一痕红,提着长剑,是意气风发的弟子,一身激荡的清正之气。   又是谁……冰凉无声地死在了他的怀里,临死之前,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即使这从前是他舍出性命也要护着的人,即使他从前许下过承诺,说“我永远不会不要你”。   那本该是他的神灵。   可他亵渎了神灵,亲手毁去了通往仙界的最后一把钥匙。   “哈哈哈哈……”   萧宁摸着面前冰凉刺骨的石棺,痛快地笑出声来。   知晓一切之后,他不顾沈秋鹤阻拦,亲手去杀了尚对他有用的谢清江,千刀万剐,死无全尸,随后在冥灵山上点了九百九十九只天烛,映红了常年灰暗的雪野。   可是……最该死的,不是自己吗?   他想起沈秋鹤低沉的劝阻——若要九玄逆流时空,你必要与众生同死,若要吞噬他的记忆,你必要以自身生祭。即使如此,成功的几率小之又小,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不是早就已经,万劫不复了么。   他坐在石棺前喝尽了最后一壶酒,握着顾陵曾经随身的佩剑,一剑捅穿了心脏,把自己钉在了棺材上。   鲜血狂涌。   朦胧中他似乎看见顾陵穿了终岁山一身白色校服,叼了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后山被夕阳映红的山坡上晒太阳,听见他走近,便笑着睁开了眼,懒洋洋地说:“今日剑可练毕了?同我一起下山喝酒吧。”   他的发上散落着夕阳的光芒,睫毛上也染着薄薄一层金色,唇心红润,那颗痣几乎看都看不清楚。见萧宁不答话,他便吐掉了嘴中的狗尾巴草,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语气中却全是笑意:“走啊。”   萧宁深深地凝视着他,片刻后才露出了一个不常露出的笑容,快乐溢满了颊边两颗酒窝:“好。”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在山路上拉出长长一道,没过多久,便再寻不得了。   ……   是时自灵愿之岛翻涌出一个昏红的漩涡,渐次笼罩了天地万物,时间静止,万物溯回,长河逆流而去,淹没了地平线上最后的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冥灵山雪地那个事,忘记可复习34、35章   (顶上了好久没顶的锅盖那个甜的番外在后天! 第111章 番外二·长安   在之后很长一段年月当中, 洛久安都能回忆起那日的清晨。   鲜血在他的前胸绽放了一朵蔷薇花。   江拂意很少会笑,除了某个月圆之夜, 他无意间瞥到他对着镜子哈哈大笑之外, 平日里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他想起那日他装作潦倒的少年硬闯到他面前,嘴贫道:“我本只想入四绝门寻个崭露头角之地, 可那日隔着花树望了仙君一眼蛾子, 仙君当如九天谪仙,若不能拜到仙君门下, 我宁愿长跪不起。”   哪有一句假话。   当时江拂意似乎少见他这样的人, 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叫他起来, 玉骨般的手拂过他的头顶, 只道一句:“好。”   他抬起头来, 看见面前那个比谪仙更漂亮的人已经松手走了,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 薄薄的眼皮映着日光, 微抬起来,拥有漫不经心的眼神。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无数次他要下手前犹豫着想,他为魔尊收养长大, 为他除掉威胁, 本该是报恩手段。可面前这个人跟他想象中截然不同,清冷, 执拗,善良得几乎一尘不染——虽然也有心魔,无数次他偷偷看见他用血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地写——   子绝四,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能以一己之力抗下这样的心魔,不知是个多么强大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敢想,让这样一个人自尽在自己面前,自己究竟带给了他什么。   他不敢回魔族去,抱着奄奄一息的江拂意出走,却是走投无路——江拂意抱着必死之心自尽,毫无求生之念,似乎再也不想见他,谁都说救不得。洛久安走了百余里路,跪在大雨瓢泼的路边,失声痛哭。   天地一片昏暗。   直到一个穿了黑色衣服、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发,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跪在他面前连连叩首,鲜血顺着雨水染红地面:“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男人一言未发地蹲下为江拂意把脉,面色却突然大变,洛久安听见他喃喃地自语:“……东隅之血?”   随后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容:“我可以救他,不过……你拿什么回报我?”   洛久安满脸泪水:“你要什么,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那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不必,我什么都不要……本就是魔尊请我出来寻你,他养你,你回到魔族去,同这个人一刀两断,便罢了。”   他之后回想起此时,都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那男人应该明知那一剑过后,江拂意即使醒过来,东隅之血沉睡的血脉也会被唤醒,若是此时再受什么刺激,极有可能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但他还是学了九玄,吞噬了江拂意的记忆,顺便还为他编造了一段:他唯一的徒弟学禁术入魔,与他反目成仇,恩断义绝。   他想,如此,他不过失去了一个徒弟,就这么回到修真界,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该是好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江拂意醒过来第一件事,竟是折了自己叫做“四绝”的佩剑,义无反顾地堕了魔。   他不知他堕魔,呆呆坐在魔族正殿之时,忽然见到发髻散乱的江拂意手无寸铁地杀了进来,浑身都是新浴的血迹,看见他时,眼神才明亮了一瞬:“久安……”   他鲜少叫他的名字。   洛久安呆立在侧,良久才咬牙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拂意冲他露出了一个少见的温和微笑,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听说你堕魔,我……来陪你。”   “谁要你陪我?”洛久安感觉一盆冷水泼头浇了下来,愤怒腾漫而生,“谁要你陪我!你凭什么陪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敢来……”   “久安,”江拂意呆呆地盯着地面,突然打断了他,眼神再不是漫不经心,闪烁着莫名情绪,他平静地说着,言语却有点微不可闻的抖,“你可知道,我心悦你。”   或许是一脉传下来的深情。   即使看到了母亲的下场,他还是这般执拗,执拗到认准一个人,头破血流,堕入地狱,也要随他到底。   洛久安茫然地想着……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只要你能如从前一般,做光风霁月的仙君,做人人仰望的昆仑白雪,做青史留名的人物,不该随着我……一同堕落进污泥当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哈哈,心悦……拂意仙君未免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些,即使你长了那么一张脸,可毕竟虚长我那么多年岁,年老色衰之后,你我又该如何相处呢?”   只想用最恶毒的话把他逼走罢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年老色衰”却戳中了对方沉睡的心魔。   多年来被压抑得极好的东西破碎殆尽,属于从前那个人的善良、勇敢、怜悯、天真被看不见底的黑暗瞬间吞没。   他屠尽了整个幽城的人。   洛久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一个错误。   但补救不得,只得把这血迹斑斑的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   他体内的灵魂苏醒得并不彻底,两种人格交替出现,天悬之战一剑杀他之后,先前那个人才彻底死去。他本以为死在他剑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但却被顾怜救了下来。   顾怜只道,长安终战,她救过江拂意一命,闻得此事,十分惋惜,她给了洛久安两方神器,道:“既然假死,便为我守两样东西吧。”   他守着两方神器过了好多好多年。   直到陌生的江拂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上神的旨意,取走了那两方神器。   他与萧宁合作,终于赶在最后一刻把他救了下来。   一切走马观花,方生方死。   “呃啊——”   他从睡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江拂意在他身边抚琴,见他如此十分诧异,执了一块帕子,面色颇不自然地为他擦汗:“怎么了?”   世界上竟有这样傻的人,甘愿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把对方抱住,江拂意有些诧异,但并未像往常一般挣扎,只道:“噩梦?”   那些事情……本不该瞒的。   可若让他知道了,恐怕……   洛久安收紧了手,喃喃地问道:“师尊,倘若有一日,你知道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孽……该当如何?”   江拂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杀你。”   洛久安凄楚一笑,听对方又道:“随后自尽谢罪。”   “谢什么罪?”   对方美目冷艳:“我是你师尊,你若有罪,我自然难辞其咎。”   不该说的,是吧?   可是总不能欺瞒他一辈子。   终有一日,他把想尽办法求来的、恢复记忆的汤药下进了他常饮的茶中。   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已全是冷光。   洛久安跪在他脚边,心如死灰地唤道:“师尊……”   江拂意淡漠地抬了抬眼皮:“欺我瞒我,魔族卧底,好演技。”   一顿又道:“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洛久安答不出来,只听见自己牙齿在打战。   他低低垂着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半晌抬起头来时,面前已然空了。   白衣的仙君已然走出老远,他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那一日四绝门前初见,仙君容光似雪,隔了一街花树,离他千山万水的远。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以一个错误的开始,换一个无疾而终。   洛久安跪在原地笑出声来,想,如此……也好。   他浑浑噩噩,独自一人潜入了如今煞气已消的寒涧,他知道寒涧之下是被灵真沉入地下的古长安,长安终战前,江拂意与他同去,留恋万分地道,他最渴望的事情,便是一辈子都活在长安。   那是幻梦啊——在他编织的长安幻境当中,他只是父母和乐的普通人,在长安某个小院子中生活,不要灵力,不要声名,不要富贵荣华,简单地在一起,爱,且被爱着。   可什么都没有,就连长安都没有了。   他不知自己游了多久,或许是刻意,或许是不经心,在某一个黑暗的时刻,他突然失去了全部的知觉,最后一瞬他似乎在想,倘若死在这里,尸身沉下去,永远留在长安,也是一件好事。   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   有人跪在他面前,拿着帕子,面色十分不自然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水,声音嗔怒:“你错在没有在最初犯错时一剑杀了自己,更错在没有在我犯错时一剑杀了我。”   手指冰凉。   “你我尚有罪要赎。”   他突然回忆起刚成为他徒弟不久的时候,他为江拂意折来了莲花插瓶,花瓣上皆是露水,他一边抖落,一边问靠在窗前执卷读书的江拂意:“师尊,今日我听几个师门兄弟聊起今后路途与所求之物,想问问师尊,你求的,是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   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低低地开了口,目光掠过面前的书卷,飞出去好远:“长安。”   简单又复杂的梦想,洛久安当时想。   如今他倚在床头,湿漉漉地发着抖,怔然盯着面前的仙君,突然笑了起来。   长安长安,寻觅半生,何处是长安?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人其实最开始没想让他们HE的因为我觉得HE太难了,不过既求长安,还是圆满吧 第112章 番外三·恍惚   自大战之后, 顾陵和萧宁便寻了个离终岁山近的地方隐居。   恰好终岁山不远之处有一高山,因其势伟, 山上少有人烟, 若有客前来拜访,空间也大。因山下居民常有人夜半听见山上笛声, 取“谁家玉笛暗飞声”一意, 将此山称为玉笛山。   顾陵觉得风雅,喜欢得紧, 与萧宁上山探了才知道, 原是有一玉笛不知被谁挂在风口处, 夜半风起, 穿笛而过的声音罢了。顾陵觉得好听, 便也没有管它, 两人在山腰种了一圈桂花和木槿, 本想搭个小房子, 萧宁却执意不肯,把整座北辰宫都搬过来了,说空着也是空着。   ……行吧。   当初送给冉毓养的那只猫如今被冉毓养得更加油光水滑, 懒洋洋的连路都不肯走。顾陵接回来以后深觉此猫太肥, 还是得经常锻炼才好,一锻炼把冉毓心疼了个半死——他养猫只养了一段时间, 也不知怎么和这猫养出了这么深的感情,总是眼巴巴地来,说要接回去放身边, 猫不在身边,他怕是觉都睡不安稳。   冉毓常来拜访,对此地轻车熟路,北辰宫无人,二人也不戒备,进出方便得很。接回去的提议被多次拒绝之后,他挑了个二人下山的白日里,亲自上山把猫偷走了。   顾陵对着他留下来的信啼笑皆非。   “你看看,堂堂一派掌门,光天化日,偷鸡摸狗,成何体统!”顾陵拿着那封信痛斥,“我现在就去把猫偷回来。”   “偷猫摸猫,”萧宁一边择着手里的菜,一边很好心地提醒他,“堂堂上神,光天化日,还想偷猫,成何体统!”   顾陵对他怒目而视:“你懂什么,没了猫我玩什么?”   萧宁闻言突然转过了头,不知在想什么,白净的脸再次红了:“你可以玩……”   “闭嘴!”顾陵朝他扔了一把菜刀,被对方轻松接住,开始切菜。   “我意思是,你可以变成猫,让我玩儿,”萧宁边切边道,一本正经,“还能一本正经地偷看我洗澡,何乐而不为……”   顾陵想起自己的黑历史,讪讪地闭嘴,转头进了屋。   就在彼此一来二去的拉锯偷猫过程中,萧宁一语成谶,不知是不是大战损耗灵力过多的缘故,某日清晨顾陵醒来,发现自己再次变成了那只傻猫。   更可怕的是,他刚醒不久,就看见冉毓蹑手蹑脚地从窗口跳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了他,抱着就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跟着冉毓回了终岁山,主殿前恰有人前来拜谒,冉毓顺手把猫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中,装模作样地跟人寒暄了一会儿,随意找了个借口,便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进屋他便急急地为猫倒了一大碗牛乳,殷殷地推到顾陵面前,心疼道:“心肝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那两个人是不是天天虐待你……”   他居然给猫起名叫心肝儿!   比黄毛丫头还可怕!   但是牛乳在前,不喝白不喝,虽然他不吃猫粮,牛乳还是喝的。他一边喝一边感受着冉毓“慈爱”的目光,心中暗叹,怪不得这孩子多年以来都找不到道侣。   心思都在养猫上哪有空找道侣。   开始后悔当初把猫送给他养了。   顾陵舔舔嘴,还未来得及惬意地伸个懒腰,便看见冉毓伸手过来,似乎想要……   师弟,这样不好,真的,你小师弟会打死你的。   顾陵“喵”地一声炸了毛,一爪子拍在没喝完的牛乳上,溅了他一脸,冉毓愣愣地抹了把脸,口中道:“心肝儿,你喝了我的牛乳,还不认识我?”   谁是你心肝儿!   我是你师兄!没大没小!   正在这时,他感觉门被人“哐啷”一声踹开,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余光中有只猫吱哇乱叫着被扔进了屋,萧宁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对冉毓冷冷地说了一句:“最近我和师兄在山中试练新术法,六师兄不要过来了,以免误伤。”   随后抱了就走,连话都没有和一脸懵的冉毓多说,直到回到玉笛山上,萧宁才凶相毕露地揪着他两只猫耳朵,说:“你再敢跟他去玩儿,我就把终岁山砸了。”   顾陵“喵”了一声表示冤枉。   又被他揉捏了一会儿后,顾陵舔舔爪子跳开,却无意间碰到了放在床头的恍惚,大战之后此物无用,被他摆在床头当镜子。平日里看不出来,如今他在镜前一照,竟发现他能从镜子里发现自己原身。   顾陵啧啧称奇,伸出猫爪去摸那镜面,萧宁也好奇地凑过了头来,不料二人刚一靠近,镜面便一阵光芒亮起,顷刻把二人都吸附了进去!   重重摔在一片竹林当中。   萧宁抱着他,愣道:“陵哥哥,你怎么变回来了?”   顾陵也很不解:“这是哪儿?”   两人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发现这仍是丹心峰后山,青玉池完好无损,期间二人还碰见了何止,何止看见二人,十分迷惑:“小九,你怎么穿黑衣服,还高了这么多?”嶼、汐、團、隊、獨、家。   转头又道:“师兄,你怎地一夜之间就胖了?”   顾陵:“……”   两人转了良久,才能确定,这是多年前的终岁山!   空气里还漂浮着一层清晨的雾气。   顾陵倚在自己院中那棵桂花树下,思索着道:“恍惚我从前只知其为心愿之镜,还没自己试过,有意思。”   他雀跃道:“之后我若是再化形,我们便可以到这里面来玩儿!”   萧宁深深嗅了两口空气中的香味儿,满足道:“太好了。”   顾陵以为他睡着了,也就没再管他,不料过了没多久就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身上不安分地四处撩拨。   这熊孩子,自从恢复记忆之后,就从一个愣头青活生生变成了一个花样诸多的老手。   大概是魔宫里与他纠缠的那段日子学来的经验……顾陵时常怀疑自己当年到底教给了他多少东西。   “松手……”顾陵皱着眉,威胁道,“大白天的……”   “想做点当年没敢做的事嘛,”萧宁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略眨一眨就蒙了一层水汽,“陵哥哥都不知道,我当年站在这棵树下等了你一夜,都被雨淋透了也没等到你来,当时真想找段白绫,就地把自己吊死……”   顾陵翻了个白眼,含糊道:“好好好,别说了……”   于是萧宁十分富有技巧地在他后颈处捏了一下,翻身把他按到了树干上。   属于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把他淹没。   顾陵觉得自己头有点昏,又感慨了一声,当初他在这里种这棵桂花树的时候,可从没想过会把自己害了。萧宁似乎是对香气有什么执念,像条狗一样在他身上猛嗅,让顾陵感觉自己宛如一大坨桂花糕。   这是他听见对方染了情|欲,明显有些沙哑的声音:“陵哥哥,你亲亲我。”   蹬鼻子上脸!   顾陵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便看见对方凑近,与他额头相抵,道:“求你了。”   好像不亲下一秒他就要哭了。   顾陵估计也被脑海中那把火烧没了理智,低下头鬼使神差地吻住了他,萧宁一边亲着他死活不肯放开,一边伸出手,把他一把提了起来,顾陵一惊,为了防止跌倒,只得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顺便把腿缠了过去。   萧宁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笑,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道:“陵哥哥好主动。”   顾陵昏头转向,感受到他伸手在自己前襟上乱摸,促狭地道:“我记得猫似乎和人构造不太一样……”   从前他冷心冷面的,这些话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然后那天之后他坐在桂花树下,死活都站不起来。   还是萧宁把他打横抱起来的,一路接受了终岁山无数认识不认识弟子目光的洗礼,虽说他知道这是幻境,但还是忍不住叹息。   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   回去时已是夜半,红烛轻摇,顾陵刚醒来就看见了面前飘拂的红纱幔,忍不住在身边萧宁的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萧宁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来,随后又挠着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好心提醒道:“哥哥,你眼睛哭肿了。”   ……谢谢您。   猫在冉毓那里,短期内估计他也不会给送回来。无人拜访又无猫可撸,自是无聊,某日顾陵在桂花树下百无聊赖地喝酒,感受到萧宁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抬眼却见他伸手掏出怀中的小石镜子,真诚地望着他道:“师兄,我们一起去玩吧。”   顾陵:“……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番外又名《小六和小九的心肝儿——猫》——   番外基本上完了,最后一个番外在微博上放过,明天扔来凑字数,看过勿买,或者指路微博@似为夜宵不吃夜宵   买了也没事,有空我写个大师兄的番外替换一下绝对比原来字多!! 第113章 521甜甜甜甜小番外   萧宁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了。   昨夜折腾得太晚,到最后顾陵的嗓子哑到几乎说不出话,睡下的时候更是天都有些明了。萧宁觉得自己的脸滚烫一片,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揽住怀中充斥着桂花香气的小猫。   他有些诧异地揽衣起身,在北辰宫里转了一圈,房间却空空荡荡。窗前的桂花开到烂漫,毫不吝惜地蔓延开一片香气,昨夜落了雨,冷露无声,连香气嗅起来都是湿漉漉的。   “朝笙……”   他哑着嗓子,轻轻唤了一句,无人回应,北辰宫连个宫女都没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心底无端端漫延了一片恐慌,萧宁赤着脚走到了北辰宫门口,本想推门出去,想想还是作罢。手指拂过凹凸不平的黑色衣袍,那袍子上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纹饰,从前……从前他穿不起这样华贵的衣物,但绣着青纹的白色长袍有何不好,至少同他的一样。   终是错过了。   额心深红色的魔族图腾隐隐作痛,萧宁走回去,坐在那张床上,铺天盖地的红色纱幔遮蔽了他的视线。床头摆了一张铜镜,他怔怔地盯了自己一会儿,竟没有认出自己来。   该是清亮的、憧憬的眼神。   不是死灰一般、毫无希望的样子。   掌心释放出一团灵力,轻而易举地把镜子打得粉碎。萧宁有些失态地站起身来退了几步,指着那破碎的铜镜,喃喃自语道。   “错了……全都错了……”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心中有不正常的火焰熊熊地烧了上来,无端的恐慌已经酿成了暴怒,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把视野所及的一切风卷残云一般毁掉。他扯下红色纱幔,摔了床头他用来饮水的白玉杯,一脚踹翻了床前的桌子,平日里顾陵写下的信飘飘扬扬地洒了漫天。   他顺手拾起一张,字迹工整隽永,一笔一划间皆是他再也渴求不得的“风骨”。   “故人长绝无寻处,梦入深林唯秉烛。”   萧宁持着那张信纸,痴痴地笑出声来,似乎是被他之前的动作声音惊到,有几个宫人不知从哪里匆匆跑了过来,大气也不敢喘地伏在了地上。   “人呢?”萧宁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漠然问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声音却不知怎地,有些颤抖,“他……想起来了?”   宫人们只是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他走了,谁把他救走的?”萧宁神经质地问道,又仿佛在自言自语,“还是……他自己走的,他待够了,不想要我了?”   依旧没有人回答,萧宁站起身,喃喃自语地往外走去:“走了就走了吧,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以为我会抓他回来吗,未免太……太自信,与我何干呢?”   他不自觉地走回了幽暗一片的、自己的宫殿,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北辰宫,已经好久不曾回来过了。即使他已经变成了恶魔,心中最向往的,仍旧是光明的、温暖的地方,谁愿意整日窝在这潮湿阴冷的宫殿中,独自腐烂呢……   但他走了,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那些明亮的时光,本就是他偷来的。   他垂着眼睛推开殿门,却被殿内突兀的光线刺痛了眼睛。不知是谁在他殿中燃了许多许多盏红色的花灯,高高低低地挂着,映得大殿喜气洋洋。一条红色的毯子从进门处,顺着高高的阶梯,一直铺到他的床榻之下,仿佛在迎接谁的到来。   萧宁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是幻觉吧……如若不是,难道,难道——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抬起头来,顾陵坐在他面前的长阶上,身穿大红喜袍,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萧宁揉了揉眼睛,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往前走了两步,顾陵站起身来,对他张开了手,被抱了个满怀。他听见他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尊上,生辰快乐。”   怀中躯体温热有力,甚至带着他最最熟悉的桂花香气,萧宁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满眼都是眼泪。顾陵似乎察觉到他不对劲,掏出一块帕子为他拭去泪水,大呼小叫地惊道:“哎呀,你怎么哭了?”   萧宁摇了摇头,埋在他颈间,半晌没有说话,顾陵耐心地拍着他的背,轻轻地哄道:“你把自己的生辰忘了?至于这么高兴吗,别哭了……”   他收紧了手臂,沙哑地问道:“你知道为何此日是我生辰么?”   顾陵疑惑不解地“嗯”了一声,萧宁却没有回答。他无父无母,哪有什么生辰,当年被捡上终岁山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孤寂的日子,直到拜师那日,眯着眼睛的少年迷迷糊糊地接过他手中的茶水,对他露出一个他此生难忘的微笑。   遇见你那日,便是我的新生。   他听见顾陵在他耳边,如小猫偷腥一般得意又恶狠狠地说道:“今日我要累死了,你这殿里怎么不点灯……喂,我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说什么……想说的太多,能说出口的又太少,更何况这样的温情,做梦之时他都不敢想。   顾陵十分不满意地拉开了他,将一张红色喜帖塞到了他的手里,恶声吩咐道:“快点,照着念,不许念错字,不吉利!”   萧宁颤着手拿着那张喜帖,一边念着一边抬头看向他。   “今我成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顾陵凑过来,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于是声音颤得更厉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