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欠我半座皇陵》作者:青莲门下   文案:   身为一个不受宠的纨绔皇子,陛下逆风翻盘、成功登位的经历令众人大跌眼镜。   直到人们发现了他的笔记。   “朕还是皇子时,是不上朝的,为了每天见到他,朕才五更三点起,跑去朝会,寻隙悄悄扭头去看他。”   “他冷着脸,凝着神,确实十分好看。”   只是为了在人群中多看一眼季大人,陛下顺道每天听个朝会,拳打兄弟脚踢叔伯,登基了。   前世你为我看诊救命,今生我还你半座皇陵,再搭你个以身相许,算来算去你还赚了。   #性感陛下,在线还债#   满级大佬装萌新,强强,两情相悦,知己变情人,攻受无差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玦,江瑗┃配角:☆已完结文:《当抑郁症患者进入恐怖游戏》☆┃其它:   一句话简介:性感陛下,在线还债 第1章   他来到这云山已经半年了,和鬼医朝夕相处也已经半年了。   他是来求医的。   可已经过了半年,他们弹琴赏花闲敲棋子,高山流水互道知音,鬼医对他的病依旧是不闻不问。   鬼医一脉只剩鬼医一个,鬼医一脉有自己的规矩。   若要求医,便拿出全部身家的一半来。   若你有家财万贯,你便要用五千贯来换一条命;若你只有一个铜板,掰半个也足矣。   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规矩,这个规矩被鬼医一脉的祖师爷定出来,便是为了能让一无所有的乞丐也能治上病。   不求钱财,只讲缘法。   可偏偏他拿不出这一半的身家来,不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多到那一半身家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地步。   他是一国之君。   这岂不是讽刺?   陛下微染小恙,却已半年未见朝臣。   如今未满十岁的小太子顶着监国的名儿,朝政却还是得仰仗裕王爷。   若不是这位皇帝亲叔年逾古稀又无子嗣,简直就要让人怀疑这皇位的归属了。   其实陛下确实给裕王爷去了信,说是这一去能回来便皆大欢喜,回不来那就是药石无医,死在了鬼医那破落户的地界儿,还得皇叔帮着抬尸回皇陵。   哀得裕王爷直叹气。   这鬼医油盐不进,若说利诱,这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样儿;若说威逼,人家孑孓独立于天地之间,也只剩下赤条条的一条命。   若是真把人砍了,谁来给陛下治病?   于是陛下便在云山住下了。   鬼医这人,脾气也算温和,一身青衣俊秀,眸子里是淡淡的虚无,冷心冷情,便冷出了一身仙气来。   他知道来求医的人是谁,他也能治他的病,救了他的命。   可是他偏偏不能救。   若是陛下拿不出半壁江山来,他便不能救。   他忝列门墙,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可不能在他这儿砸了招牌。   他给花花草草浇着水,看着陛下在院子里帮他晒药材。   岁月静好。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云山正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陛下灰头土脸地支着等身的竹杖,看着鬼医在云山雾绕中背着药篓踽踽行来,青萝拂衣,恰似神仙中人。   这云山刚落过一场雨,幽径泥泞,陛下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何有人能衣袂飘飘,脚不沾泥。   鬼医说是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又何必强求。   陛下便笑,说他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鬼医便问陛下为什么而活。   陛下又笑,不假思索,说是为了天下。   他确实是圣明君主,上对得起宗庙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四海六合,代天巡狩,却偏偏留不住自己的命。   他吃着鬼医家里的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就如恶客登门不请自来,说是要长住,嘴里却嫌弃人家是个破落户。   温和的鬼医向来不太擅长赶人。   更何况他觉得这人的性子与他实在是投契。   此时盛夏的影子还在。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当真是在云山里忘了日月,然后秋风秋雨愁煞了人。   云山没了翡翠山屏,仅留下胭脂林障漫天红叶。   云山里的两个人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弹琴,他倚歌和之,唱着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只是陛下他吐在红叶里的那口血,似乎是没人发现的。   到了冬天山顶上飘了雪,绿蚁酒配上红泥小火炉,也算是美事。陛下懒懒地拥着毳衣炉火,半眯着眼吹去酒上的浮沫,又开始嫌弃破落户的浊酒了。   他第一次在鬼医面前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表情,一会儿说什么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一会儿又说什么倒金樽杯盘欢笑,说什么歌金缕筝琶络索。   鬼医便拿走了他身前的酒,然后由着他说。陛下果然不说了。   毕竟,他现在连浊酒也没得喝了。   云山雪,大如席,压枝低。   陛下便拿了一杯白水,隔着木门,遥敬碎玉琼枝。   鬼医看得出,陛下今天是想起谁了。   天地静止,落梅如雪乱,炉子里的柴火偶尔噼啪两声,室内无比温暖。   陛下想起的当然不是杯盘欢笑筝琶络索的宫宴,而是早逝的皇后娘娘。   那是个艳而不俗,端庄大气的姑娘,陛下当年在雪里,为她折过一枝白梅。   陛下突然想再折一枝白梅来。   鬼医静静地坐在那里,撑着头看陛下,眸子仍是淡淡的。   雪停了,陛下便在雪里踩出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来。砌下落梅仍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他站在梅树下,略微犹豫了一下,放过了那一树的梅一树的雪,又悠悠然回了屋。   鬼医捧着一本书,一缕发落下来,像是在一幅凝固的画中。   梅花零落成泥蹍作了尘,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现在已经是春日了。   风和日丽,天光正好,鬼医给花花草草浇着水,陛下在院子里帮他晒药材。   岁月静好。   陛下便晕倒在了破落户的院子里。   你看,老天多公平,给了你天下,便要剥夺你的另一些东西。   娘胎里带来的毒,随时都能催命。   陛下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   鬼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折了一枝白梅回来。   陛下便笑了。   鬼医想起夏末秋初之时,他们二人秉烛夜游,不顾料峭寒凉的夜风,傻子般地行至水边。   风初定,丝纶慢整,像是牵动了一潭星。   陛下的眸子便像现在这样,倒映了一潭星。   祖师爷怕是没想过,若是皇帝来求医,这一脉该怎么办。   老天给了你一样东西,便要剥夺另一样。   云山上万树桃花,落英缤纷。陛下非要鬼医扶着他去看花。   鬼医便扶着陛下去看花。   今年的桃花格外绚烂。   陛下第一次用了“寡人”这个称呼。他说:“寡人想以诚动人,却是败了。”   鬼医仍是一身青衣,眸子淡淡全是虚无,冷心冷情出一身仙气来。   陛下闭了眼。   鬼医守着自己的列祖列宗,陛下也守着自己的列祖列宗。   太子年幼,陛下便必须活。   鬼医拿出一个药瓶。   他把那里面的毒/药吞了下去,然后看了一眼怀中的陛下,冷冷道:“我可不是殉情,我又不是傻子,我只是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你死了,皇室一定会杀我为你陪葬。”   “倒不如我自己了断。”   他仍是冷心冷情的样子。   蜂飞蝶舞,桃花灼灼;风和日丽,春光绚烂。   只不过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罢了。 第2章   大江王朝,青州,叶城。   季玦蹲在豆腐摊前,和卖豆腐的钱大娘闲聊,或者说,被迫听大娘和他闲聊。   钱大娘利落地打了一块豆腐,给季玦包好,顺便搭了季玦一把菜叶子。   她边数着铜子儿,边眉飞色舞地问季玦:“季小公子要进京了?”   季玦微微点头道:“提前三个月出发,去赶春闱。”   “季小公子可真了不得,这才十五,就中了举人咯,哪像我们家那个皮猴,造孽哦……”   “二郎现在可好?”季玦问。   “还是老样子,在赵员外家给赵公子当书童……没个什么出息。”钱大娘说着,又给季玦塞了几两豆皮。   塞完豆皮之后,钱大娘略显局促地擦了擦手,笑着对季玦说:“你看,能不能让我家二郎随着你进京去,就当是让他见见世面……你也是大娘看着长大的……”   季玦愣了一下。   “他跟着赵公子,也勉强识得几个字,当个书童还是绰绰有余的。”钱大娘继续道。   季玦深深地看了钱大娘一眼,问道:“老东家知道吗?”   钱大娘听他语气不错,赶忙笑道:“知道,知道,老东家放的人!”   季玦点点头,当是应了。他没再说话,提着豆腐往回走。   此时正是严寒天气,他用一只手紧了紧衣袍,加快了脚步。   ――现在的他可不比前世,受不得风。自从云山一死之后,他的身体便大不如前,甚至可以说是虚弱至极。   他怕稍微一个疏忽,便药石罔顾。   他现在还不能死。   京城,五皇子府。   江瑗瘫坐在椅子上,喝着一碗暖烘烘的羊汤。   歌女正清唱着小垂手,罗衣袅袅,眉目含情。   江瑗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漱完口,坐直身子,问道:“有事?”   歌女的歌声蓦然停下。   她抬起头,靠近江瑗,轻声细语道:“殿下,暗六要回来了。”   江瑗仔细回忆,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他抱紧手炉,问道:“青州有变?”   歌女摇摇头,继续道:“青州风平浪静,只是暗六他……考上举人了。”   江瑗愣了半晌。   歌女的神情也有些复杂,缓缓道:“可能正是因为青州太过风平浪静,所以……”   江瑗放下手炉:“这就是闲的!你们就让他这么回来了?”   “任务自有他人交接,暗六也自有人盯着。”   江瑗放松身子,继续瘫在椅子上了:“盯着倒不至于,暗六是盯人的,不是被别人盯的。”   “人已安排妥当了,”歌女突然道,“暗三手底下的人。”   “我看他才应该被盯着。”江瑗道。   “暗三怕暗六心野了。”   江瑗闭上眼睛,悠悠道:“生是我的人,心野了,也是我的人。”   歌女看他闭上眼睛,也就不说话了,她向后退几步,继续开嗓。   清歌绕飞尘梁之时,江瑗忍不住想:我怎么又活了呢?江朝,又是什么东西?   ……寡人的大楚呢?   千里之外,季玦也有着和江瑗一样的疑惑。   毕竟刚才,他又做那个梦了。他梦见他在陛下'身死的前一天,给桃林里挂了一盏追魂灯。   鬼医一脉之所以能叫鬼医,便是因为他们能把已死的魂灵从阴曹地府里勾出来。   他本来思虑着,若是陛下死了,诊费便好付了,可是没想到……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他裹紧身上的被子,又点燃了一盏灯。   “我怎么还活着?为什么现在在江朝?”他问。   陋室里突然刮起一阵风,风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窃窃私语。   “大人,您的灯被天边来的罡风熄灭了一瞬。”   季玦闭上眼睛。   那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榻上的陛下'身上,至于罡风……   他披衣而起,走出居室。   冷风刺骨,季玦抬头看天,几粒星子闪烁。   他的目光缥缈而悠远,仿佛刺透了天幕。   无极之外,一只鲲鹏与一只鹓雏正在斗法,巨大的翅膀扇起,周边所有的星星迅速坠落,流星划破天幕。   ……神仙打架,小鬼遭了殃。   季玦叹了口气,然后咳出一口血。   拉一个死人回魂容易,拉一个死皇帝回魂,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代圣君,命关国运……要想逆天改命、偷天换日,何其容易?他本做好以命换命、魂飞魄散的准备,却未曾料到……天边的那一阵风。   那阵风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他总是要进京,看一眼陛下的状况。毕竟魂灯熄灭了一瞬,他也没有付出性命与灵魂的代价,所以,谁也说不好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另外,他未不幸身死,陛下欠他的诊费,便非还不可。   ――他一直是一个视规则重于性命,且无比执拗的人。当然,仅限于云山的规则。   第二天一早,季玦方醒,钱大娘的的儿子钱二郎便敲响了季玦的门。   季玦刚引他进来,钱二郎便兴冲冲地告诉季玦,自己已经辞了赵员外家的工作。   他今年虚岁十七,随了钱大娘,一双招子咕噜地转,一脸机灵相儿。   季玦诧异道:“这么快?”   钱二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不显得生分,话中满是喜悦:“我巴不得走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几年了,赵公子可忒难伺候。”   “你跟了他十几年了,他就这么放你走了?”   “人家身份金贵,心高气傲,哪能在意一个小小的书童啊……”钱二郎无所谓道,“有我没我,别无二致。”   “你那边要是真没有什么事,就回去收拾收拾包袱,和你娘道个别,我们两天后就启程。”   “这么急?”钱二郎问道。   季玦也倒了杯热茶,说:“我怕过一阵子天气渐冷,大雪封山,我们连这叶城都出不去。”   叶城是个小城,四面环山,若是真天降大雪,也是一桩麻烦事。   钱二郎点点头,感叹道:“我们这一道儿的,没想到出了你这么个文曲星。”   季玦笑而不语。   钱二郎也不东拉西扯,而是直奔主题:“我明天就给你雇马车去。”   “朝廷自有公车。”季玦道。   “驿站车马脚程不快,虽算不上驽马,但总比不得千里良驹。”   “这倒不必。”季玦嘴上说着,心里算着花销。   钱二郎宽慰道:“老东家不仅放人,还给了一笔车马费。”   “赵员外仁善。”季玦笑道。   钱二郎也笑,见牙不见眼。 第3章   第三日一早,一辆漆黑的马车便驶离了叶城。   钱二郎驾着马,和季玦闲扯。   “公子啊,您可去过京城?”   “我从小就待在叶城,怎会见过京都?”季玦也回他的话头。   钱二郎拉着缰绳,无比神往道:“听闻京城倚天栉栉、万幢楼台……”   “叶城也好。”季玦掀开帘子,回望叶城城门。城门之后,但见乱山无数。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如若不是大江从小青山和叶山当中一泻而出,福泽千里,横贯叶城,恐怕会更加穷困。”   “若我们行水路,恐怕还能缩减脚程,可惜江面已有了一层冰皮。”季玦叹道。   钱二郎笑了一声,道:“公子且宽心,这马可是千里良驹,出了叶城,顺着官道走,只要不出意外,不会耽搁时辰。”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   官道正中间,躺着一个人。   钱二郎勒马,掀开帘子问询季玦该如何处置。   季玦下车,走向那人。   那人穿着寻常布衣,鬓发散乱,满脸血污。他身上有好几道箭伤,深可见骨。   季玦摸了摸他的脉,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箭的创口有些眼熟。   “我们报官?”季玦问。   “这人应该是重伤一路奔袭至此,”钱二郎的视线瞥向尸体的下三路,从尸体腰间摸出一枚腰牌。   他把腰牌递给季玦。   季玦抬眼一看,发现那腰牌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陆”字。   “六?”钱二郎摸着鼻子。   季玦顿了顿,道:“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吧,也算行了好事,送他一程。”   钱二郎不置可否。   “要让他就这么躺在官道上……”   钱二郎只好蹲身,把人扛在背上,又拖进路边密林里,挖了坑,再填了几把土。又万幸此次出行未带驿站夫役,天色微暗,官道无人。   二人这才重新启程。   所幸这进京路上,只有这一次出乎意料。   在初雪终于落下时,季玦已沿着官道走了月余。随着沿途州府逐渐张灯结彩,才意识到年关将至。   钱二郎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喜庆。   他把马车停在大江边,给季玦塞了个暖炉,盖上毯子,自己跑到江边凿冰,硬生生捞了条鱼来。   沙地上很快搭上了架子,烤鱼的香气传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了我娘,也没过好年。”钱二郎叹气。   季玦坐在马车中,依旧觉得寒意直入骨头缝里,他给自己加了层衣物,疑惑道:“过年?”   钱二郎突然想起季玦失怙失恃的可怜身世,便默默闭了嘴。   “我倒是过过一个好年的。”季玦补充道。   钱二郎对季玦也算是知根知底,哪能不知道季玦是什么情况――就算过年,季玦也面对的是冰锅冷灶。他能过个什么好年?   他只当季玦用这句话聊以自'慰,自欺欺人,便止了话头,也不戳破,自觉良善。   二人一个在车内捧心咳血,一个在车外无所事事,也算是和谐。   直到江对面出现数十个小黑点。   大江不单是横贯了整个青州,更是横贯了整片王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甚至郑氏大家有云,江朝之江,不为江姓之江,而为恩惠万物之江,泽被苍生之江,是为大江之江。   虽然大江涨潮之时,两岸相对不辨牛马,但如今冬日枯水,钱二郎能推断出,对面亦有行路之人。   他目力极好,手搭凉棚眺望,便见江南岸处,行着数十人的车队。   “嚯,这排场。”他嘟囔了一句,吃他的鱼去了。   吃到一半,才想起季玦正与他同行。现在马车里没什么动静,多半是人乏了。   他心虚地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防止冷风灌进去伤了这病秧子,看见人倒在软垫上没有断气,便又放下车帘。   他又去江里捉了一条鱼,被飘着冰凌的冷水冻得一个哆嗦。   “都是被那车队迷了眼,忘了正主了。”他给火堆扔了几枝之前存下来的枯枝。   “瞧我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懊恼道。   京城的年味来得比其他各处更早。   江瑗看着身边服侍的丫鬟金银拿着剪子坐在屋檐下,边看雪边剪窗花。   许是雪枝上跳跃的雀儿太好看,她一时入了神。   江瑗站在她身后,提醒道:“金银,你剪错了一处。”   金银听到了江瑗的话,但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搭理五皇子殿下。   她是先皇后赐下的丫鬟,总归有几分体面,殿下也不会计较。   至于剪错了一处?殿下金尊玉贵,文采武功会得,窗花却是免了。   江瑗果真不恼,他就站在旁边,继续看金银剪窗花。   这是一项很有趣的活动。   金银看江瑗不走,也不太好意思再盯着雪中的雀儿瞧,又不能盯着江瑗那张昳丽端庄的脸瞧,只好盯着手中的红纸,三下五除二地剪着。   “剪完了?”江瑗笑问。   “回殿下,妾剪完了。”金银说着,把手中的窗花展开。   然后她对着那窗花,瞪大了眼睛。   窗花精致繁复,只是中间错了一处,虽然那一剪并不显眼。   “殿下,您怎知……”金银迷惑道。   江瑗笑道:“我学过几天,剪过几张。”   这句话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更让金银憋了一肚子疑问。   她打小跟在殿下'身边,殿下从何处习得,又何时剪过?   难不成殿下招了幕僚一类,屏退左右,就是为了学个剪窗花?   金银自己把自己给逗笑了。   一阵隐约的香味传来。   金银愣了一瞬,笑道:“哎呀,妾还给您炖了汤呢,差点忘了!”   她又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跑了。   江瑗走出屋檐下的阴影,感受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他确实是剪过窗花的,就在和鬼医同住云山的那一年。   那年他甚至没有回宫参加国宴,而是和鬼医一起围炉夜话。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云山的烧酒很好喝。   他和鬼医坐在一起剪窗花。   他们折腾了几天不得要领,剪得迟了,剪完后已是除夕夜。   他还平生第一次自己和了糨糊,把窗花黏在窗棂上。   然后他们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   江瑗还记得,那饺子好像是什么野菜馅的,他叫不出来那种菜的名字,只知道那菜很耐寒,让他在冰天雪地中体验了一把采薇的感觉。   他们吃完饺子,去木门外放了一串鞭炮,两个人互相捂着对方的耳朵。   这其实是并不热闹的,偌大的云山,也只是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们放完鞭炮,就坐在炉边守岁。第二天炉灰已凉,两个人生生被冻醒。   门外拥红堆雪,雪地上大红的爆竹碎片很是艳丽。   那是江瑗过得最简陋的一个新年。   那也是江瑗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新年。 第4章   离除夕夜还有十八天,而季玦和钱二郎还在荒郊野岭中赶路。   壁立千仞,官道难通。山路狭窄曲折,鸟道羊肠,马车便不得用了。   季玦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大大拖累了他们的赶路时间。   钱二郎一只手拎着箱笼行李,另一只手拿着舆图。他步履轻松,仿佛他们二人的家当轻飘飘如一片羽毛。   “公子,您不行啊。”钱二郎调笑道。四下无人,他的语气就带了几分戏谑。   季玦不理他。   钱二郎自觉无趣,觉得季玦这人就像大江里的冰坨子,没什么意思。   羊肠何崔嵬,俯视见大江。   大寒一过,大江已冰冻三尺。   钱二郎看了看舆图,道:“过了这座山就是平原,我们的路就好走了。”   “要到凤州了?”季玦问。   “我们走了将近两个月,也该到凤州了。今日我们刚好能宿在凤州地界外……等我们下山,城门就关了。”   季玦点点头,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您也不容易,这身板儿,也不知撑不撑的住,要我说,您留在青州多好,苦是苦了点,但清净啊。京城虽好,尘网泥沼,说不准就丢了命,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   “我看你倒是挺想往京城去。”季玦道。   “您以为我自己想去啊,我做的了主么……”   “怨气挺大?”季玦瞥他一眼。   “不敢不敢,我也就嘴上说说。”钱二郎笑着。   金乌西坠,二人正好下山,半边天的火红云霭,燃烧着压下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暮鼓声。   “关城门了。”钱二郎叹道。   “我二人在此处歇息。”季玦指了舆图一处。   “山神庙?”钱二郎拎着包袱,“走吧。”   山神庙不算特别破败,只是隐隐落了薄薄一层灰,想来是近来城中人无暇洒扫。   钱二郎先拜了一拜,然后起身收拾铺盖。   季玦去扫各处的灰,于空旷处生了一堆火。   “安歇吧。”钱二郎道。   话音刚落,二人就听到庙外的脚步声。   六个人……季玦二人对视一眼。   闻声抬头,就见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人拿着一面乌旗进来,扭头道:“公子请。”   钱二郎定睛一看,只见乌旗上书“礼部会试”四个大字,便知季玦这是遇上了同年。   山神庙门户大开,冷风全部灌进来,刚升起的火堆倏忽而灭。   钱二郎与季玦换了位置挡风,又给季玦加了毯子,还是听到一声咳嗽。   钱二郎皱了皱眉,点燃了火折子。   那位奉旨会试的仁兄也终于进来了,锦衣高冠,冠上一颗硕大的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大冷天的,他竟然还拿了一把折扇。他转头觑了一眼钱二郎,略显刻意地摇了摇扇子。   这下钱二郎看清了,紫檀木的扇骨。   钱二郎把这举子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发现人家穿着蜀锦,戴着南珠,配着白玉,蹬着鞋帮镶金的靴子,这才看到人家的脸。   五官勉强齐整,相貌也就平平。   待钱二郎看完了,剩下的那四个人才抱着各种行李进来。   钱二郎环视一圈,下了判断。   得,一个少爷,一个仆役,两个保镖,一个婢女,还有一个拿着锅碗瓢盆等物什,观其双手,像个厨子。   那婢女长得可真好看,钱二郎想。   钱二郎又给季玦裹了层毯子。   那位公子见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外人,便微微点头以示揖礼,矜傲道:“江北举子王怡进京赶考,不知二位是……?”   钱二郎不说话。   季玦本来已经困顿,此刻见写王怡态度轻傲,也只略略点头示意,道:“江北举子季玦。”   王怡这才注意到,季玦才是二人之间主事之人,又惊讶他也是进京赶考而来。   他看着季玦的脸,笑道:“原来竟是同年在此,不才眼拙,季公子年方几何?”   “年逾舞勺,刚至舞象。”   王怡神情有了微妙变化,然后勉强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足下堪堪十五,可谓是少年英才啊。”   他虽想强装正常,但话里的阴阳怪气还是溢了出来。   “还未会试,王公子何故说这些话,还请慎言,我家公子要休息了。”钱二郎道。   岂料那王公子神情又是一变,倨傲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你公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钱二郎一噎,给了王怡一个眼刀子,又给了季玦一个眼刀子。   季玦白着小脸,抱歉地朝钱二郎笑笑。   庙里本来的火堆被北风扑灭,季玦不理这一行莫名其妙的人,拿了烛台去偏殿柴房里寻柴薪,以防后半夜无柴可用。   钱二郎自言自语道:“庙中失修,不知什么东西给馊了,有股子酸味。”   那个拿着乌旗的仆役与美貌婢女对视一眼,悄声道:“我家公子乡试,可是取中了第四名呢。”   这个“悄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钱二郎又笑开了,两只眼睛弯弯,看起来很是喜庆。   他大爷似的坐在褥子上,自言自语嘟囔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去岁八月第一次参考,拿了个不值钱的解元回来。”   这“自言自语”也让所有人听见了。   钱二郎见他们一来把火堆弄灭,二来让季玦受风,三来又眼高于顶酸人,本就憋着火气,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道:“这么有才又俊俏的小郎君可不多见呢……诶,总有不长眼的在人家面前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啊……”   “这么穷酸鬼的小郎君也不多见呢。”   季玦刚抱着柴进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季玦看了看自己的青衣袖口,又看了看王怡满身绮绣,看了看自己旁边的钱二郎,又看了看王怡身边的红巾翠袖、温玉软香,在心里默默点头。   钱二郎五感之强,让他迅速捕捉到了季玦这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被拿来和那个婀娜多姿的婢女比较了一番后,又狠狠瞪了季玦一眼。   王怡看季玦面色淡定,毫无羞惭愤懑之意,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口不择言道:“瞧你这病秧子,会试连考三天,你可别死在号舍里,平白给贡院添晦气。”   他含着金汤匙出世,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觉没受过这等羞辱,连文质彬彬的假皮也披不住了――虽然他原本的假皮也不怎么合格。   季玦和钱二郎对视一眼。   却又听那王怡悠悠道:“瓦舍勾栏,秦淮画舫,倒可能有足下一席之地呢。”   毕竟是这么有才又俊、俏的小郎君嘛。   钱二郎想不通,这人寻衅在前,自己也就说了几句,还把他肺管子戳烂了不成?   钱二郎又看季玦脸色,发现季玦竟出奇地平静。   季玦确实很平静,他只是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读圣贤书,都有功名了,想必读书也不会差,为人之道,怎么就又蠢又毒,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怕污了七窍呢?   他前世生在云山,长在云山,未出过云山一步,见的最多的是求医的众生。虽说不是各个饱读诗书、斯文有礼,却也人人正心诚意。   他今生生于叶城,长于叶城,叶城贫瘠,却也民风淳朴,周围百姓各个热情可爱,虽有些人性上的小毛病,却也无伤大雅。   像王公子这等刁民,他是未曾见过的。   听钱二郎说,他以前做工的赵员外家的公子,好像也是这种德行。   季玦一时有些好奇,有钱人家的儿郎,竟都是这个样子么?   可陛下不是啊,陛下虽然虚伪了点,却也是顶顶好的好儿郎。治世国策、礼乐射御、书画棋数,哪一项不是炉火纯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怕是最有钱的人家出来的儿郎……陛下礼数周全,说话像春风一般,也没有无端咒人去死,污人去妓馆画舫啊?   季玦想到陛下,又觉得他这份好奇,应该是毫无道理的。   他不急不缓地把柴火放下,轻轻抬眼,正眼看了看王怡。 第5章   钱二郎的脸上满是戏谑。   季玦掸了掸衣袖,像是拂走了一粒尘埃。   他明明没有说话,看王怡的那一眼也没有任何鄙夷愤怒的情绪,只是修眉微微挑了一下,王怡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仿若别人是白璧,自己是青蝇似的。   王怡出离愤怒了,他哆嗦着手指,指向季玦,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度:“你这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钱二郎用一根柴火堵住了他的嘴。   眼疾手快,准头恰到好处。   “您太聒噪了。”钱二郎说。   王怡把柴火弄出来,恨恨地盯着钱二郎。   他的保镖和仆役终于上前。   山神庙里的气氛突然凝滞而又紧张。   “呦,想打架啊?”钱二郎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从箱笼里找出来钱大娘塞进去的柿饼,给季玦递了一个。   王怡以眼神示意,那几个保镖仆役便一拥而上――膀大腰圆,下盘极稳,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钱二郎吃着柿饼不动。   季玦似乎轻轻扬了扬袖子,动作很快,很微小,几乎无迹可寻。   山神庙里突然平地起风,帐幔乱舞,大门訇然中开。   之前燃起的火焰却没有丝毫的跳跃,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钱二郎却突然站起来了。   他吃完了柿饼,心情变得很明媚。   于是他笑脸对人,轻轻抬起他的脚。   只轻轻一脚,其中一个保镖甚至连哀嚎都来不及,被踢出门外,滚了几圈儿。   王怡第一次感到了心慌,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公子,我们幼时一起玩的时候,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季玦想了一下,迟疑道:“……小皮球?”   “对对对!就是这个!”钱二郎兴奋道。   他一脚一个,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一边踢一边道:“小皮球,下脚踢,二八二九三十一……”   季玦一时无言。   王怡也无言,不过他是沉浸在了巨大的懵懂与不可置信中。   钱二郎那么一踢,留在庙里的,就只剩下他与他的美貌婢女了。   王怡下意识地站在了美貌婢女的身后。   钱二郎皱了皱眉,停住了。   他顿了顿,转移方向,去欺负之前仆役堆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继续玩他小皮球的游戏。   季玦看着呆住的婢女,淡淡道:“还不快走?”   王怡率先反应过来,拎着袍角夺门而出。   那婢女看主子滚了,跺了跺脚,又提着裙角追上去。   世界终于清净了。   “便宜他了。”钱二郎嘟囔着。   “你还想怎么样。”季玦拿帕子捂住嘴,捂出一帕子的血。   这方圆几里无人,王怡那主仆几个恐怕今晚要喝西北风去。   钱二郎撇撇嘴,总觉得筋骨还是没有活动开,不是很解气。   他快步跑过去,再次把大门关上。   “你开什么门啊。”钱二郎道。   “你看到了?”   “这门能自己打开,岂不是奇事一桩?咱俩从小到大的交情,虽不常见面,你有几斤几两我不清楚?”   “你有几斤几两,我也是清楚的。”   “什么?”   “你收不住力。我若是不开门,木门坏了岂不是罪过?”季玦乏了,声音便越发小了。   钱二郎无可辩驳,只是道:“你日后少做此事,我怕你一命呜呼,瞧这白帕子,全都给染红了。”   “看着严重,不妨事的,只是五弊三缺罢了。”   就算千般保养万般忌讳,这身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昧了天道,便要赔命。   “你这么风光霁月的人,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做了什么污糟事,托生得这般羸弱……”钱二郎想象不来。   “哪里是什么污糟事啊,是件好事……”   钱二郎还要再问,却听季玦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他也闭了嘴,默默睡下,一夜好眠。   又是半月有余,年节终于到了,朝政暂歇,百官休沐,京城一片喜气洋洋。   金银与元宝却愤愤不平。   “聘书送了,请期也请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也是好日子,就怕……没那个福气!”金银越想越气。   “你少说几句,省得给殿下招祸!”元宝是江瑗府里的总管,听见金银口无遮拦,更是添了一分火气。   “怎么,这里就我们两个,我说都说不得了!?难不成你要传出去?”   元宝摇摇头。   “真是天杀的,他一个继后的儿子,骑在我们殿下头上了?”   元宝也想跟着骂,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拉住金银的衣角,示意金银慎言。   金银方才骂了一句,好歹散了火气,也不继续骂了,拿着针线篓子坐在塌上,继续干她的活计去了。   只不过她一边分丝线,还一边碎碎念道:“你说说,你说说,这像话吗?”   元宝觉得不像话,朝堂上的一些大臣们也觉得不像话。   大家都觉得不像话。   五殿下还未加冠议亲,怎么六殿下加了冠不说,正月十五还要迎新妇进门了?   礼法规矩,竟是半点也不顾。   张家的女儿嫁过去,便说明张家站了队。   皇后娘娘确实是好手段,幼子十四,便又给幼子拉了世家助力。   去岁五殿下十五,虚岁已十七,本该相看起适龄的官家娘子,然后加冠成人,皇后竟是半点心也没操。   圣上也是又聋又瞎,兼之不闻不问,竟似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五殿下搬离皇宫,还是因为年岁已长,自请离去。   没有冠礼,这开府也名不正言不顺,平白让看笑话的戳脊梁骨。   如今五殿下领着闲职,在礼部坐冷板凳,整个人无所事事,眼看着要废了。   老臣们摇头晃脑叹叹气,想想先皇后在时的风光,唏嘘几声,感叹一句子凭母贵,也就自做自的事了。   元宝把这事在江瑗面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两句时,江瑗倒笑了。   “赵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当今皇后便为赵氏女儿。   江瑗曾经在意的太多,现今却只觉飘零在异乡,魂魄没个归处。   至于婚配,至于冠礼,甚至于丹陛尽头的那把椅子,他都是浑不在意的。   江朝的帝位,跟他大楚皇帝有什么关系? 第6章   季玦与钱二郎入凤州,决定休整几天,于是,理所当然的,大江天元十五年的除夕,二人于异乡度过。   这一年,立春日与除夕日同为一天,是大好的“年内春”。   季玦换上青衣迎春,把春幡系在客栈的梅枝上。大堂内梅花旧曲里夹杂着游子走商行酒令的声音,间或一两声笑闹。   突然之间,大堂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像是热汤沸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钱二郎鬓上插着春幡,疾步走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他站在季玦身旁,低声道:“江南的车队。”   ――正是那日与季玦二人隔江而行,让钱二郎看呆了的车队。   “大江冰封千里,他们何以从江南到了江北来?”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好家伙,调了五艘官家的破冰船,凤州知府亲自去码头迎的。”   “什么跟脚?”   “知府亲迎,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说是凤州有别苑下榻,人家理都不理,车队往客栈来了。”   季玦回忆了一番江南官员的行程,没有对的上的。既然不是高位大员,那便是另一群人了。   “哪家的?”他问。   “车上没有家徽,分辨不出。”   季玦看了钱二郎一眼。   钱二郎笑道:“他们既然住在这里了,那不出一个时辰,我便会知晓的。”   季玦递给了钱二郎一杯柏叶酒,自己也饮了一杯。   钱二郎一饮而尽,咂摸着嘴道:“离了叶城,在客栈里过年,连柏叶酒都没有那个滋味了。”   季玦又倒了一杯。   钱二郎赶忙去拦,道:“莫要贪杯,你身体受不住。”   季玦突然一笑,又仰头喝了一杯,不说话。   钱二郎看呆了眼,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我来之前,你喝了多少?”   季玦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酒红,低声道:“微醺。”   然后他折了朵梅花插在鬓边,惊走了枝上的雀鸟。   他拿起笔,用小草写着桃符。   钱二郎低头一看,只见那桃符上的字不同于季玦十几年来端庄肃然的风格,而是飘飘欲仙,似乎马上就要破纸而出,凌万顷而飞升了。   “醉了,果真是醉了……”钱二郎摇摇头,“作死哦,还敢这么喝。”   “挂上去!”季玦声音高了一些。   钱二郎拉着季玦回房,顺手把桃符挂在了门上。   江瑗咬着春饼,突然扶起额头。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春祭时被六殿下气着了?”元宝急急道。   “我气他干什么,我只是突然……略有眩晕?”   元宝正准备差人请太医,却听江瑗继续道:“我好像有点……醉了?”   “您今日只喝了几盏互贺的黄柑腊酒,按您的酒量,是万万醉不了的,莫不是那酒里……今日向您递酒的也就那几位殿下……”   元宝越想越急,却见江瑗撑着头倒在了桌子上。元宝登时大骇,匆匆把金银叫进来守着,自己驾着快马去太医署揪人。   季玦已经安寝,钱二郎坐在桌边整理舆图,听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他上前开门,便见一青衣公子站在门边,看着门口的桃符。   钱二郎先注意到了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薄茧,是一双握笔的手,也是一双练剑的手。   “敢问您是……”钱二郎目光微凝。   “江南锦州唐安,”那公子揖了一礼,继续道,“安贸然来访,甚是惭愧,只是见这桃符之字,入木三分,凤泊鸾飘,兼之清冷凌然,见猎心喜之余,不由想谒见此间主人。”   钱二郎赶忙还礼,又道:“您可真是赶巧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公子小酌了几杯,如今已经歇息了。”   唐安不以为意地笑笑,丰神潇洒,眉眼间满是风流俊逸。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钱二郎点点头,目视唐安离开。   他回屋关上门继续理他的舆图,心想自己又少了一桩差事。   这下不用他去打探,也知道车队的主人是谁了。   五朝世家唐家的嫡长公子,自然受的起这般排面。   此人在江南身负盛名,十岁裁诗走马而成,丁内艰一年,算算日子,似乎确实是今年的科举。少任侠,科举也就随便考考――就算没有科举,唐家子弟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据说其人性情疏阔,颇有名士之风。现在想来,那凤州知府阿谀奉承,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钱二郎哼着小曲儿,找小二要了几盘小菜兼一大盘饺子,蘸着醋自顾自吃着,没有半点叫季玦起身用饭的意思。   “想来季家阿郎喝酒便能喝饱了。”他笑得没心没肺,笑出两个酒窝。   赵太医被元宝从饭桌上揪起来时,也在吃饺子。不过他不喜欢蘸醋,而是喜欢蘸酱油。   他嘴里还塞着吃了一半的饺子,就被元宝拉到门外,两手一拖,便把他拖到了马上。   “你这是干什么?!”他含混不清地喊着。   元宝挥舞马鞭,冷着脸,长话短说:“殿下不好了。”   “啊?”赵太医惊吓之余被饺子噎住,在马上猛咳。   “我前几日还看见他,他好好的啊。”   元宝不说话,只是赶路。   进了府门,他拎起赵太医的衣领,奔向江瑗所在的暖阁。   赵太医双脚离地,被衣领勒住了脖颈,又开始咳得满面通红。   直到他被放到江瑗面前,才有机会松一松衣领。   江瑗还在桌子上趴着,金银站在他旁边,狐疑地看向元宝。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元宝让她在这里守着,如今看到太医署的赵太医,她也有些慌了。   赵太医走上前去,把江瑗翻过来,探了探脉搏,表情凝重而又疑惑。   他又翻了翻江瑗的眼皮,捏住江瑗的下巴把嘴捏开,看了看江瑗的舌苔。   他捋住胡子,金银和元宝屏声闭气――他们知道,这是赵太医思虑的表现。   赵太医又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才道:“五殿下只是喝醉了而已啊。”   元宝摇摇头:“怎么可能,春祭用的那种酒,殿下喝几坛子都不会有事。”   “他之前喝了多少?”   “几盏啊。”   赵太医指着江瑗怒道:“这不是醉了是什么?!他身体好着呢!”   他又瞪了一眼元宝,悠悠道:“你还是给你家殿下备醒酒汤去吧。”   他又捋着胡子,踱着方步,悠悠地出去了。   元宝还能听到他嘴里慢悠悠的念叨:“大过年的,不生气,大过年的,不生气……”   元宝忙跑出去送他,金银也把头撑在桌上,趴在江瑗对面,看着江瑗眼角的一抹飞红,疑惑道:“就是醉了啊……” 第7章   季玦醉了一场,梦醒已是大年初一,新雪再覆屋宇,又是一个丰年。   他穿上前些天新裁的毛斗篷,和钱二郎说了几句吉利话儿,就听到有客来访。   唐安果真如期而至,拎了年礼来找季玦。   他博闻强识,妙语连珠,又兼之谦逊有礼,性情风流爽利,很快与季玦谈诗论文起来。   他是天元十二年的解元,恰逢母亲逝世,丁忧一年,刚好错过了上届科举,只好又等这一届。在他得知季玦也是进京赶考时,很快邀请季玦与他同行。   盛情难却,他们在初三日一同前行,出凤州,过麟州,直入盛京。   唐家的马车由族中能工巧匠制成,外表朴素,内里却不颠簸,过坎途如履平地,速度便提了上去,进京时,竟赶上了正月十六。   唐家势大,唐安在京城故旧良多,一时忙于安顿走礼。季玦不欲继续叨扰他,就与他于京城分别。   他和钱二郎寻了客栈安顿,然后又被钱二郎拉着,说要领略领略京都的风土人情。   昨日正是上元灯节,又会六皇子与张氏女儿大婚,整个京城取消宵禁,狂欢了整整一夜。今晨季玦入京,走在街上,还能感受到那千门开锁万灯明的余韵来。   盛京是整个大江最繁华的心脏,鲜活周转,又庄严肃穆,城墙巍峨。   季玦沿着城墙根走,看着周边各式各样的布庄钱庄,又看着那些人满为患的茶棚酒肆、琳琅满目的小摊小贩,只觉目不暇接。   周遭建筑鳞次栉比,人群络绎不绝。不知谁家的女郎回首,摘下面纱对季玦嫣然一笑,面若桃李,羡煞旁人。   钱二郎用手肘碰了碰季玦,道:“人家看你呢。”   季玦也道:“焉知不是看你?”   钱二郎吃着麦芽糖,口齿不清道:“若真是看我的,那可就好了。”   二人向着城北继续走着,沿路街市愈加繁荣,宅院也越发'漂亮。   钱二郎指着北边的一道高墙,道:“看到那条街了吗?长街。”   长街不是指一条窄窄长长的街,“长”字不是形容,而是名称,长街就叫长街。   虽然长街确实很长。   这是京中最为显贵的建筑群,皇子帝姬,高官显爵,簪缨世家,泼天富贵,皆聚于此。唐安在长街也有一套宅子,虽然闲置并不久居。   季玦抬眼望高墙,甚至看到了皇宫的一角乌色飞檐,和飞檐上的骑凤仙人。   高墙下,一树白梅疏淡如雪,勾活了长街一角,为其写意添魂,开尽了风流。   季玦心有所感,上前一步,折下一枝,却让那梅树枝条更加错落有致。   “嚯,你这个辣手摧花的杀才。”钱二郎笑骂一声。   季玦笑笑,道:“回吧。”   大街依旧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二人折返,却差点被人流裹挟,季玦缩着手,把梅花护在袖子里。   走过一段路,身后的马蹄声与车辙声越来越响,只听一个人在身后喊了一声:“前面的小公子,借个道儿!”   他下意识侧身,却发现避无可避,身后的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几步,又倏忽收势而止。   季玦回头,便见一约莫弱冠年岁的青年紧拉缰绳,向他抱歉地弯身。   凭借方才的勒马距离,便可看出这青年御车纯熟,是个人才。   季玦看到他苦笑了一下,身体往后倾,靠近车帘低声说着什么。   从唇型看,他说的应该是:“公子,前方的路堵了。”   季玦看了看人挤人的大街,又看了看这辆马车,心道这马车主人莫不是缺一窍心眼儿,非得在此时驾车出门。   马车里沉默一瞬,车帘动了一下,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莹润如玉石,却又透着男子特有的力量感。   车帘被那样一只手掀开,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昳丽而又端庄的脸。季玦在前世,曾经见过的脸。 第8章   那张脸比起前世稚嫩许多,应是比前世年轻了几岁,眉目却是没怎么变的。   斜飞入鬓的修眉,波光流转的凤眼,在看到季玦时,那双眼睛略微噔圆,又透出一点不可置信的、可爱的孩子气。   陛下现在确实是个少年呢,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季玦也是个少年了。   言语不若人意之深,今朝两两相视,便是脉脉万重心意。   江瑗看着季玦的眸子,那里面有他小小的倒影。   季玦看着江瑗的眸子,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他皱了皱眉。   前方堵住道路的车马似乎挪开了地方。   季玦拿出袖子里的梅枝。   他动作很快,梅枝的截面不太平整,给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车如流水马如龙,他们继续行进错开。   在他最接近江瑗那辆马车的时候,他抬手,递出那枝白梅。   车帘里的那只手接住了。   然后那辆低调的黑色马车随着驾车青年的御马声越走越远,留下一缕冷香。   季玦轻笑一声,轩轩若朝霞举。   钱二郎呆呆地站着。   “你不走吗?”季玦问他。   “啊……走……”钱二郎回过神来,狐疑地看向季玦。   季玦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假嘘了一声。   然后他们二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心怀默契地走回客栈。   元宝驾着车,在整个京城胡乱转悠。   “殿下,您到底要去哪儿啊?”   江瑗拿着那枝梅花,斜倚在坐垫上,笑道:“我们回吧。”   ……不是,出来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干,您图什么?   元宝心里嘀咕着,又让车马转了个圈儿,往五皇子府里去。   五皇子一回府,便又招来了他心爱的歌女。   歌女唱着盐角儿,五皇子给她打着拍子。   “我说——”没唱几句,五皇子又打断了她。   她微微低眉,想听听五皇子又有什么吩咐。   她听到五皇子说:“你会念诗吗?”   诗?殿下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她想。   虽然她腹诽着五皇子,但她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眼的谦恭模样,语气温婉道:“回殿下,作诗不怎么好,念诗应是可以的。”   江瑗把那枝白梅转过来转过去,眉眼里都是笑:“那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一句什么诗为好?”   歌女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江瑗一番。   没穿新裁的衣服,戴着旧头冠,拿着一枝花儿,笑得眼里水光潋滟……近日也没发生什么好事儿啊?   她把江瑗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到了头发丝儿里,才迟疑道:“眼波才动……被人猜?”   这是写闺情的句子,由她说出来绝对是不敬,但殿下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嗯。   江瑗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   但他看着歌女,就像看着痴傻小儿的目光让歌女很是生气。   江瑗依然勾着嘴角,道:“你可记住了,我这叫‘冷艳一枝春在手’。”   歌女现在知道了,江瑗只是想夸耀他的梅花。   殿下自幼便爱极了白梅。   “殿下今日看起来高兴极了。”歌女说。   “他乡遇故知,能不高兴吗?”   歌女听不懂,不过她也不多问。   “今天在我车前面,给我递梅花的那个——”江瑗像是不经意道。   “啊,”歌女接了话茬,“暗六啊,没想到长这么俊俏了,果真随了他娘亲。”   江瑗一惊,问道:“暗六?”   “是啊,妾今天还朝他笑了笑呢,他不也向您打招呼了吗?”   江瑗正想查一查鬼医的身份,却不曾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想见他一面。”江瑗说。   歌女摇了摇头,温言软语:“殿下,莫要任性。”   江瑗只好说:“把他经手的和所有关于他的卷宗都找出来。”   歌女点头应是,递卷宗的时候,她看到了江瑗的手背。   “殿下,您的手。”   “嗯?”江瑗低头,只见他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几时多的?被梅花还是被什么东西划的?怎的没有知觉?   江瑗想不出。   那道伤口实在是微小,江瑗便不想了。   虽然在它被发现后,江瑗才后知后觉出一点细密的疼。   “你刚才唱到哪儿了?要不你重新唱一遍?”   歌女便重新为他唱一遍。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江瑗打拍子。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江瑗的拍子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江瑗的拍子声没有了。   歌女再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殿下最近确实容易犯困。   歌女给他盖好毯子,悄悄退出去。   小窗高卧,风卷残书,江瑗睡得香甜。   待他醒来时,明月已挂在窗棂上。   外面似乎下了薄薄的一层雪,雪月相映,整个居室涂银泼汞,明彻异常。   但江瑗没有什么心情欣赏。   他坐在纸窗下,环视四周,想捏紧袖子里的刀。   袖子里没有刀。   他扬起袖子,仔细回想自己今天下午穿着什么衣服——想不起来也没什么,现在身上的粗糙布料,绝对不是他的衣服。   他再次观察了一遍周围的环境。   桌、凳、床,这里也不是他睡前的暖阁。   他凝神静气,听外面的动静。   树影摇动成声,珊珊可爱。   除了他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声音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似乎很安全。   桌上有一盏灯,火折子就在旁边。   他点燃那盏灯。   火光映在半边脸上,映出了他迷惑不解的表情。   居室里更亮了一些。   他开始翻箱倒柜。   书箱里的所有书都记着笔记,还有一些批注。   这个字迹有些眼熟。   如此惊艳的笔画间的折角,他似乎是印象深刻的。   铜盆架子旁边,有一面铜镜。   江瑗在书箱前,不经意抬起头。   腾光照人,月光仿佛与个人物我相融,显得人也骨肉相莹,仙气凌然起来。   这无疑是一个好皮囊。   可这好皮囊……也不是他的啊。   江瑗不怎么迷惑了。   毕竟连死而复生都经历后,这种和鬼医扯上关系的事情,他都不怎么惊讶了。   他露出一个心绪交杂,便显得意味不明的笑。   他想见他一面。他果真见了他一面。 第9章   季玦察觉到了一缕淡淡的冷香。   他悠悠然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身边桌案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白梅。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柔软的毛毯,眼神一凝。   还未等他起身,房门便被推开,梳着双髻的姑娘端着净面的盘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殿下。”姑娘喊。   季玦顿了一下,从榻上下来,双手接过水盘。   他低头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   然后他抚住额头。   “殿下?”   他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你先下去吧。”他说。   ——江瑗的语调他还是是熟悉的。   那个姑娘便又默默无声地退了下去。   季玦颇为不适应地看了看自己,或者说看了看江瑗。   暖阁一整天都热烘烘的,江瑗便穿得极少,外面尚有寒风凛冽,他却只着了一层薄薄的中衣。   他现在还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为了不受寒而把自己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季玦,颇为新奇地转了转江瑗白皙的脚踝,在地毯上走了几步。   他走完了,又把视线投向了软榻边的书架。   经史子集,画本杂剧,兵书乐谱,什么书都有,大多都是半旧不新的样子。   书架右侧的桌案上,还有翻了一半的书。   季玦走上前,略微看了看。   很好,陛下随手批注的习惯还在。更好的是,陛下的笔迹也没怎么变。   他拿起毛笔,在空白处落了一笔,收势。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他刚才写出的字。   在意识到他对江瑗笔迹的了解不减当年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还不算太棘手。   他摊开手掌,又把手转过来,看到了手背上那道细细的伤痕。   ……这个……有点棘手。   古往今来,四方上下,都被斗法的那两只神鸟扇至扭曲一瞬。   他见了江瑗,才知道那一瞬间的扭曲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魂魄不稳,甚至容易套错壳子。   他轻轻地摩挲手背上的伤口,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壳子也出了问题。   他把江瑗正在看的那本书翻至末页,仔细找寻。   果然,他找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夹层。   他拿了纸笔,用江瑗的笔迹开始写字。   “一别沧海,不见足下面已一十五年矣。”   然后他顿了顿。想说的话太多,竟不知如何下笔了。   他斟酌着,又换了一张纸,像写话本儿一样,写着鲲鹏与鹓雏的这场战役。   他相信他透出的信息量足以让江瑗看懂。   待写完了,他又开始看着第一张纸发呆。   然后他顺着他的“十五年矣”继续写下去。   .   江瑗从最大的那个柜子里,又翻出了一床棉花被。   他把被子拿在手里颠了颠,确定这是个三斤重的被子。   他又给床上铺了一层,缩在了床上。   ——然而这依然没有什么用。寒气是从骨头缝里刺出来的。   他开始咳嗽。   似乎他感受到的寒冷,不是外界气温的原因,而是这具身体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咳出了一口血。   现在他确定了,他之前确实错怪了外面的风雪,错怪了厚实的床褥。   他记得以前鬼医的身体尚好,怎的这一世如此孱弱?   他皱了皱眉,给自己暖了一个汤婆子。   不足一月,季玦便要会试,若是他们二人换不回来,他岂不是要帮季玦考试了?   季玦十年寒窗,岂不是白读了?   江瑗想到自己看戏听曲儿,死于安乐的十五年,默默捂住了脸。   他给床上支了个木桌子,也开始下笔。   信手把笔,手背上的伤痕很是显眼。   江瑗想起了他自己的手。   今日他手上,也有这么一道细细的划痕。   他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们二人本不宜会面,可现下这情形,似乎定要寻隙见一面了。   .   季玦差不多摸清楚了江瑗的生活规律。   小朝会不去,大朝会看心情去,偶尔去礼部点个卯,但也仅限于点卯。   他的日常就是晨起后,换上便服,溜达至东十字街南的曹婆婆包子,买两个鳝鱼包子,再添一碗豆腐,用完后沿着长街消食,又溜达至西角楼街张家的铺子,买完香糖果子,又来点金丝党梅。   他若是心情好了,就又去安乐坊里的戏园子,不拘碰上哪个戏子唱,都给上几张票子捧场。   听完几场戏,也该到了用中饭的时候,皇子府的马车就停在戏园门口,马车会一直把他送到京城南郊的槐树下赵家酒店。   这家店虽远,但入炉细项莲花鸭和虚汁垂丝羊头做得一绝,若是在府里等店家送来,温度不对,味道便也不对了。   买一送一,赵家酒店旁边的王家梅子汤酸甜可口,刚好解腻。   然后江瑗便会窝在暖阁里,煮一壶小团月,随便翻翻几本书,翻乏了,刚好请歌姬来唱个曲儿,或者再叫上几个丫鬟侍从,诸如金银元宝的,投个壶什么的。   晚饭来一小碗热汤饼,在来几颗冰镇荔枝,便可以睡觉了。   ——江瑗和他十五年前记忆里的那个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季玦想到当年云山上,江瑗依旧案牍劳形,批着裕王爷拿不定主意的奏章,盯着西北的舆图和军事布防,兵书堆成的小山挡住了脸。   仿佛现在的江瑗,和当年的江瑗,一个在极南,一个在极北。   季玦喝完鹌子羹,又看着金银递上来的旋炒银杏,喟叹一声。   ——这就是皇亲贵胄过的日子吗?   可真是骄奢淫逸……神仙般的日子啊。   金银嘴里还含着一颗狮子糖,口齿不清道:“殿下,绿绮姐姐来了。”   绿绮是江瑗最宠爱的歌女,就养在府里,传说中江瑗黄金白璧,就为买她一笑,府里也都说,待什么时候江瑗娶了正妃,绿绮姐姐就要被抬成夫人了。   季玦还未说话,就见金银极其知趣地退出去。   ……他也没让绿绮姑娘进来啊?   季玦有点不知所措,默默正了正衣冠。   歌女进来时,便看到五殿下正襟危坐,脸若冰霜。   殿下今日什么毛病?   往日躺在那儿,跟长街口刑部尚书家的猫一样,都快瘫成一滩水了。 第10章   歌女今日不打算唱歌,她昨日吃辣吃坏了嗓子,可能得熬个几天才好。   于是她抱了一把琵琶。   她无比随意地拉了把靠背椅子坐下,觑了一眼五殿下。   五殿下直直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抱起琵琶,转轴拨弦,随意弹了几个调子。   琵琶很好听,她人也长得好看,可是殿下不看她。   季玦偏着头,视线定在书架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因为暖阁很热,绿绮姐姐穿得不算多。她抱琵琶的时候,大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和一截莲藕一般的小臂。   绿绮继续弹着琵琶,就听到五殿下略有犹豫地开口:“可否停一下?”   被这句“可否”吓到的绿绮顺势停了下来。   她弹琵琶的那只手自然垂下,袖子又遮住了那截手腕。   季玦松了口气。虽说……然……朋友妻……他闪过这些念头。   “殿下?”绿绮唤了一声。   季玦顺着这声唤,才近距离看向绿绮的脸。   眉是那种细细弯弯的罥烟眉,但却不显单薄,与五官相得益彰,明眸善睐,带着细细的钩子,竟透出一种艳丽来。   最重要的是,这位姑娘看起来有点面善。   如此容貌,定不会让人忘了去,季玦略微回想,便想到他进京伊始,便是这位姑娘在人群中摘下面纱,冲着他笑。   暗一十四?   季玦这下明白,江瑗看心情来的听曲儿活动是干什么了。   既然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季玦便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说话了——总比什么都不做惹人怀疑强。   “昨日长街口……”季玦试探地开口。   “昨日的卷宗妾拾掇到书柜暗格了。”绿绮说。   季玦心里有了底。   “我想见暗六一面。”   歌女在心底合计了一番五殿下近日的行程,道:“再过两日,最多两日。”   殿下第一次提,她可以规劝,若是殿下第二次提,那便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了,她再规劝就是讨嫌。   季玦看着旁边花瓶里的梅花,状若随意提起般,问道:“他……今天过得如何?”   绿绮觉得她越来越不解殿下在想什么了。“一切如常。”   “嗯。”   “唔……瞧着胃口不大好的样子。”绿绮搜肠刮肚。   季玦想了想客栈的吃食,又想了想江瑗如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只好对绿绮道:“比照我的食单,每天给他备着。”   绿绮隐晦地、用颇为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五殿下。   “客栈的炭贱,有烟气,也不暖和,偷偷给他换了。”   绿绮以手撑头,偷偷玩着自己的耳坠,上好的翡翠,水头很足,她攒了好久买的,今天才戴上,刚好能向金银炫耀炫耀。   “给他裁几件换洗衣裳,布料比着我身上这身衣裳来。”   “殿下,您的缎子是有定制的,除去有府里标记的,我估摸着能用的也没多少了。”绿绮不确定道。毕竟江瑗的私库是金银管着。   “全都用了。”   绿绮心中犯嘀咕,这绸缎明面上定是要走她的账上的,府里那群“上进的”说不准又要给她的小人上多扎一针。   “君山银针、信阳毛尖还有么?”   绿绮叹了口气,微笑道:“这您得问金银呢。”   季玦也叹了口气:“总之我平时的吃穿用度,这段日子,能给他的都给他。”   绿绮默默记下,酸倒了牙。   殿下如此欣赏取中举人的同行么?我若是男子,我也能……她的思维很快跑偏,然后又倏地正了回来。   哪里都不对劲呀,殿下何时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   季玦顿了顿,想到那个病弱的壳子,又不放心,再次叮嘱:“把已收到库里去的,我三九天常穿的厚实衣物,也都给他。”   “您常穿的?”绿绮惊讶道。   “嗯。”   “那件貂皮大氅?那条银狐围脖?也予他?”   “也予他。”   绿绮有一种冲上去,摸一摸五殿下额头的冲动。   “您给他,他也不敢穿啊。”   然而她只听到了今日五殿下异常任性的声音:“他敢。”   “他若是突然一身华服,他的身份……殿下,多少眼睛盯着呢。”   “至于身份,他自己来决定。”   暴露还是不暴露,可不就是由江瑗这个主子决定么?   歌女只好记下。   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又懒懒地拨了几下琵琶,看五殿下没有想听的意思,起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什么麻烦事儿啊。   金银在绿绮房里看着那张单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全是殿下赏你的?!”   绿绮半掩着唇,娇羞中又带有一丝得意,点了点头。   金银又看了一遍单子,也开始笑:“绿绮姐姐啊。”   “嗯?”歌女微微扬眉。   “那个……银狐围脖……能不能借我戴戴?就戴一小下?”   歌女摇摇头:“殿下赏给我的,我得好好收着。”   “我说绿绮,你这个钗子是我借给你戴的吧?这是先皇后赏的。”金银佯怒,腮帮子鼓了起来。   绿绮赶忙揪住金银的袖子,假意摇了摇,又给金银抛了一个酥到骨头里的媚眼,讨饶道:“好妹妹,下次,下次有好东西,我一定先紧着你。”   金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学会撒娇卖痴。”   “你也吃这一套啊。”绿绮也笑。   “行了行了,不闹我们府里的大红人了,我先走了,东西过一会儿送到你那里。”   绿绮笑着点点头,也不送她。   金银前脚刚走,绿绮的笑脸就垮了下来。   “若那围脖真是给我的,能不给你戴么。殿下这人,唉……”   绿绮翻了个白眼儿。   这暗六……到底特别在何处呢?   .   江瑗得到了上好衣物若干,宫廷贡茶若干,貂裘一件,银狐围脖一条。以及其他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   客栈里的炭好像也被偷偷换掉了,他最常用的熏香悄然氤氲。   他抬眼一看,看到了自己常用的博山炉,和钱二郎那张神情微妙的脸。   钱二郎坐在他对面,两手支着下巴看他,眼神古怪极了。 第11章   钱二郎总觉得,季玦这人透着些古怪。   且不说季玦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一点武力——这勉强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单说季玦和五皇子殿下,就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和季玦也勉强算是从小长大,知根知底,知道季玦从未出过叶城一步,此次是第一次进京。在此之前,他与五殿下从未见面。   就算季玦见过五殿下的画像,五殿下有季玦的画像,五殿下也应不会注意季玦这样一个小人物。   可那天五殿下的马车偏偏被他俩撞上了。   季玦看见了五殿下的脸,便给五殿下送花,偏偏五殿下还收了。   一个转头,密令便下来了,让他高床软枕、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虽说不同属,季玦对我的身份看破不说破,我们两个勉强也算平级,怎么转眼间,我就得伺候他了?   钱二郎又环视了一番现在客栈里的家当,又看了看季玦那张俊俏的脸,还是决定什么都不问。   他给季玦倒了一杯茶,季玦坦然受了,神情间没有半分不自在。   钱二郎自己蹭了一杯好茶,没出息地觉得这个命令其实也挺不错的。   “他要见你。”钱二郎说。   江瑗点点头,问道:“何时?”   “两日后。”钱二郎说着,又觉得那一点好奇就像猫爪子,一点一点挠得人心痒痒。   江瑗应了一声,然后低头不语。   多说多错,季玦又是个冷淡寡言的,他这副做派,钱二郎应当不会怀疑。   “我该练策论了。”江瑗说。   钱二郎知道季玦这是逐客,在季玦桌上顺了几片杏片,感慨这个时节能吃上杏子,季玦过得可真是令人神往。   江瑗写着策论,想着自己是临时抱佛脚,不由悲从中来——他应该、还算……宝刀未老吧?   他打了个哈欠。   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钟爱骈文,他便把文章作得花团锦簇——这种策论真无聊——与其堆砌辞藻,还不如去干几件实事。   他又想到了他见过的,历代戴着镣铐跳舞的状元郎们,又打起了精神。   他已经做好了万不得已,代季玦科考的准备了,虽然这准备让他心虚。既是对其余诸考生不公的歉疚,又是对季玦本人不公的歉疚——季玦之才,怎么也用不着代考。   不知何时能换回去,他闷闷地想。   作完策论时丑时刚过,江瑗就收到了三皇子江瓒明日邀人诗会的消息。   这位江瓒是刘贤妃的儿子,也算是个妙人儿。自幼便爱舞文弄墨、吟风弄月,说他附庸风雅吧,他还勉强有几分真本事——只是心胸实在算不上宽广。   江瓒政事做得平平,偏爱艳科小道,耽于梨园乐坊,经常被江朝的皇帝陛下指着鼻子骂,骂他不走正道。   这又如何呢?朝野上下,有识之士的眼珠子都尖利着。被骂,还说明皇帝眼里有这么个人。而江瑗这种不管做什么,皇帝都浑不在意的,才是真的扶不上墙了。   而江瑗知道,这位皇帝骨子里还存着几分对书蠹诗魔的追求,嘴上骂得欢,心里却是喜欢的。   江瓒应该是几个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位了。   前几日郑相的嫡长子郑祎外放出京,江瓒折柳送别,做了首词强赠人家,整个意象凄凄惨惨戚戚,仿佛人家郑祎去的不是富庶繁华的景州,而是瘴疠肆虐的岭南似的。   词本就是艳科小道,他还写得像郑祎被贬,即将一去不复返一样,隐隐有几分咒人的味道。传至开来,好几个长着眼睛的都觉得他在恶心郑相。   ——毕竟近年来,郑相有微微向皇后的老四、老六那边倒的苗头。   江瑗觉得江瓒也不算太聪明,郑相十几年来都炙手可热,势力盘根错节,“郑半朝”之名也私下里传了多年,若是给江瓒使个绊子,江瓒还不一定能招住。   谁知道江瓒的小脑瓜里又想些什么呢?   江瑗觉得一直待在客栈心口闷得慌,刚好可以去诗会逛一逛,若是能为季玦积几条人脉……   “不,季玦不需要人脉。”江瑗沉思。   他把那张烫金的帖子压了箱底。回贴说自己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又忙于备考,一时不察染了风寒,需要安心修养。   然后他拿着那盘子杏片,盘腿坐到床上,再拿了一本策论集,又开始了他懒懒散散的一天。   翌日晚间,钱二郎又推门来找江瑗。   “何事?”江瑗板着脸回首问。   钱二郎心里一惊,总觉得季玦哪里不一样了。   江瑗是个爱笑的人,但他总以为季玦板着脸,那他也板着脸,他就像季玦了。   灵魂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与生俱来然后后天浸养的气质也很奇妙。季玦板着脸时,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淡,会让人觉得仙凡有别,仙人殊途。而江瑗板脸,虽说依然会分出云泥之别,可这天上的云不是仙,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赫赫威势。   狮子打盹了十几年,也变不来猫。   钱二郎忽略方才一瞬季玦的那一点违和,道:“昨日诗会上,王怡出了好大的风头。”   “……王怡?”江瑗试探着问——毕竟那些卷宗他还没来得及看完,就上了季玦的身。   “你忘了?就是在路上找我们麻烦的那个。”   “哦哦,他呀?他怎么了?写出一首好诗?”他呀——我其实不认识。   “那倒没有,他送了三皇子殿下一枚玉箍,那可是洒金皮的。”   “红璞啊,我也有许多啊……”江瑗脱口而出。   “你哪儿来的这种玉?!”钱二郎看着他,眼含怜悯,就像在看一个白日做梦的傻孩子。   江瑗这才想起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江瑗了,他尴尬地沉默一瞬。   然后他开口圆回来:“殿下之前偷偷赏给我了。”   钱二郎眼里的怜悯更浓了,这次是对他自己贫穷的怜悯。   “那也不一样,”钱二郎道,“王怡送的那个,是四千年前的。”   “噫……”江瑗没什么感情地感叹了一下。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江瑗抬头,眼里透着几分可爱的迷惑。 第12章   钱二郎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人家,该送礼就送礼,半点不含糊。”   “哦。”江瑗吃了颗糖。   “别人都已经开始行卷邀名了。”   “都是花架子。”   江瑗并没有敷衍钱二郎,皇帝近年来眼里愈发容不得沙子,行卷邀名已经行不通了。   前期名声再响,最终还不是靠考试的那几张卷子?更何况,以季玦的年纪,哪需邀名?恐怕青州季玦之名,早就传遍盛京了。   比如说昨日来自三皇子的那张帖子。   江瑗拿着三年前的考卷,思考着如何破题。   钱二郎把他的卷子拿到一边,笑道:“我们该出去了。”   “去哪儿?”江瑗一时反应不过来。   “哥哥带你逛花楼,走着?”   “走着!”江瑗也笑。   京城最大的花楼和戏园一样,都坐落在长街对面的安乐坊,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一进花楼,一阵淡淡的香风扑面而来,甜而不腻,沁人心脾。老鸨看着这二人进来,把视线投向了江瑗腰间的青玉玉佩。   然后她就露出一个风韵犹存的笑,调侃道:“小公子这么小……就……?”   其实十五已经不小了,大户人家的孩子这时大多已经知事了。而有些皇帝,十二岁甚至更早就会加冠。   江瑗没搭话。   “我们找柳姝大家,”钱二郎道,“听说她是全盛京名声最响的花魁。”   老鸨抬起眼皮子,觑了一眼钱二郎:“柳姝大家是谁都能见的?”   江瑗把腰间的青玉玉佩在老鸨面前晃了晃,递了过去。   蝙蝠和忍冬花纹晃花了老鸨的眼。   江人尚玉,这青玉本就不俗,雕工更是极好,线条干净利落,转势优美流畅,一看就知极其贵重。   老鸨收下那玉,再看了江瑗一眼,换了口风:“小公子可真俊,是该让我家阿姝见见,我让婢女引你们去。”   江瑗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小丫头来到三楼的一间房门前。   “柳姝姐姐,开门!”   里面应了一声,门开了。   “你们进……咦,另一位公子呢?”   “你没注意吗?他被方才二楼回廊上的那位粉衣姑娘迷了眼,跑到那个姑娘面前搭话去了。”江瑗道。   “哦,”小丫头点点头,“那你一个人进去吧。”   江瑗迈进门槛,小丫头便从外面为他贴心地合上房门。   这间屋子布置得雅致,却也花了大价钱,一开门看到的,就是一方不小的温水池。   池后立着一面忍冬花纹的屏风,遮住了所有视线,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江瑗绕过水池,走到了屏风后,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他自己。   或者说拥有着他的身体的季玦。   “呦,柳姝姐姐?”他调笑道。   季玦指了指房间的另一处,也笑着回他一句:“柳姝姐姐在那儿呢。”   那处床榻的纱帐里,确实坐了个姑娘。姑娘见他进来,微微颔首。她向五殿下行了一礼后,不知道碰到了哪处机关,床榻下的暗道开启,她翻了进去。   江瑗微笑:“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走上前去,抱住季玦。   这种亲密的动作是季玦始料未及的,他呆了一瞬,犹豫一下,扶住江瑗的头。   抵足而眠都有过,一个拥抱实在不算什么。   一切他乡逢故知的喜悦、死而转生的复杂心绪、百转千回的纷杂念头,都在这个无言的拥抱中。   然后他们发现,他们的视角发生了转变。   季玦感觉一双手抚在他的头上,江瑗则感觉有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们猝不及防地!换回去了!   江瑗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再摸了摸季玦的脸。   确实换回去了。   二人相对而坐。   季玦拿出一把尖刀,江瑗眼神凝重,盯着他。   季玦把尖刀对向自己。他伸出手臂,挽起袖子,用刀划出一个口子。   江瑗挽起袖子,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伤口。   两个人都皱起眉。   “疼吗?”季玦问。   江瑗点头。   “我带了自己配的药膏,”季玦道,“脱一下衣物。”   江瑗疑惑地看着季玦,伤口在手臂上啊?   “身体各处都要试一下,”季玦解释,“不同程度的锐器和击打……”   江瑗本唇角带笑,此时,他的唇角像是僵住了。   “我们还要探查一番药物作用会不会引起通感,”季玦看江瑗愣愣的,补充道:“不会太重,不会试上限,只是必须看看何时何事会引发通感。”   江瑗认命地点点头,他开始解自己的外袍。   这身衣裳还是季玦出门时选的,通体玄色,袖口绣着银竹,更显得少年容貌整丽,唇红齿白。   他正在解右衽的绑带,季玦能清楚地看见他被黑色衣物映衬到的、白得发光的手背,以及手背上青色的血管。   前襟被打开了,江瑗的手移到了腰间玉带上。   外袍落了下来。   他把这件华贵的外袍团成一团,随手扔在床榻上。   “中衣也要脱吗?”他问。他只剩一层中衣了。   “不急,”季玦摇摇头,“把它拉下来一点,我们可以从肩背开始。”   江瑗解开一个带子,把中衣往下扯。   “你自己来?”   “嗯。”   江瑗反手把匕首往自己的肩上送,冰冷的刀尖刚触到皮肤上,他就冷得一个激灵。   “不行,奇怪极了,就像自己凌迟自己似的。你来?”   季玦失笑:“我来,那亦像我凌迟你呀。其实大约在几个地方弄一点小伤口而已,此次我还带了鞭子。”   江瑗顿感艰难,这十几年来,他一根汗毛都没伤过,如今却要自残自伤。除去上辈子毒发时,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并不真切的疼痛,他再也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疼痛是何种感觉,他似乎已经遗忘了。   “我也看不到我的脊背啊。”   季玦只好接过匕首,走到江瑗背后,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疼你就说。”   江瑗很诚实又很无趣地答了一声“疼”。   季玦从他背后伸出手,给他嘴里喂了一颗糖。就像从他身后抱住他一样。   “我们再试试其他锐器。”季玦道。 第13章   江瑗和季玦吃着糖,试完了上半身。   下半身再坐在椅子上,就似乎不太方便了。   他们转移至床榻上。   “我感觉有点奇怪。”江瑗道,他在很多事情上异常地坦诚。   季玦思考了一下,才明白了江瑗在说什么。   “我是大夫。”他说。   江瑗理解地点点头。他今天一直在点头,显得整个人又可怜又乖巧,看起来完全不像当年那个强势的陛下了。   季玦又给他喂了一颗糖。   季玦脱了自己的衣物,查看所有的伤口。   江瑗看了一眼,道:“不管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什么程度的伤口,都会转至彼此的身体上——我们之间只要一人受伤,另一人也没跑了。”   “若有一把刀砍在了你的脖子上,捅在了你的心口里……”   江瑗摸了摸心口。   “我们两个都得死。”   “那下限在哪儿呢?蚊虫叮咬?”   季玦随手用指甲在江瑗后颈下方划了一道:“和这个差不多吧。”   江瑗打了个激灵,抓住了季玦的手。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了剧烈的拍门声。   “柳姝!柳姝!我来找你!你开门啊!”   “柳姝!”   谁?   江瑗扫了一眼他和季玦的样子。   ……太凌乱了。而且,他们二人在一起,不好让人看见。   不知道门外的是谁,由他出面比较好。   他敲了敲暗道,准备用铜管传声让柳姝出来,把季玦从暗道里塞进去。   然后他听到了“啪”的撞门声。来不及了!   他拆开一床被子,盖在了季玦的头上。抓起衣服边走边穿,就看到了绕过屏风,正要冲进来的少年。   “郑礼?”他讶道。   少年看到里间里的江瑗,也惊讶了一瞬。   他今日硬闯,就是自恃身份,觉得他虽然不能在盛京横着走,却也人人卖他几分情面。只是未曾想,里面的人会是江瑗。   他抱拳行了一礼。   江瑗的眼里盛着薄怒:“解释一下,嗯?”   郑礼抬头,看了一眼江瑗半穿未穿的衣衫,和锦被未遮掩住的一缕绸缎似的青丝,握住了拳。   “行了,要我请你出去吗?”   郑礼慢慢退了出去。他走得失魂落魄,连门也忘了关。   江瑗走过去关门,发现门锁已经坏了。   他的唇角抿起,显然是生气了。   他绕过屏风,看见床上隆起的被子,又笑了出来。   他把被子掀开,就看见季玦乖乖地躺在那里,发冠在仓促间蹭掉了,一头乌发铺了满床。   “听到了没有?方才来的是郑礼,郑相的庶子,来找柳姝的。”   季玦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江瑗看季玦不想多谈的样子,找了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再抱一下吧。”   他们再拥抱了一下。   然后他们确信了,身体拥抱不是触发灵魂互换的条件。   “到底是因为什么?”江瑗问。   季玦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可说?”   “若我完全了解,你我也不用坐在这里像两个傻子一般了。”   江瑗叹了口气。   然后他们交流了一番各自的信息以及这些天的经历,防止出现什么问题——比如说再次灵魂互换,并长期如此。   其实大多是江瑗那边的信息,他的交际网太过繁杂,仅凭季玦猜测探索,可能会露出马脚。   江瑗躺在床榻上说着,季玦给他身体各处上药。   江瑗推了季玦一下。   季玦看着江瑗,似有疑惑。   “你头发落身上了,怪痒的。”江瑗解释道。   季玦又重新束好头发。   他大致听江瑗讲了一通,就到了黄昏时分。   “这瓶是身体的药膏,三日后再涂一次,不会留疤。”季玦道。   江瑗本来懒懒地趴着,他接过瓶子,翻了个身,季玦一个不察,被他压在了身下。   “你身上也有伤呢。”江瑗有点困了,语气便带上了婉转拉长的尾音。   他放轻了手劲,细细给季玦涂药。药膏有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上药后季玦坐起来,慢慢套上自己的衣衫。   季玦又拿出几个瓷瓶。   “每日人定后,你我皆没有什么事,这些药都要一一试过,切不可忘记。迷药、毒药都有,没用见血封喉的材料,解药也标清楚了。”   江瑗应了。   除却外力作用,他们还要试着探查用药的反映——自己先看清楚了,总比被别人用到身上而毫无准备好。   未雨绸缪是必要的。   这给季玦,也给江瑗添了许多麻烦,不过江瑗想着,此生能再次遇见季玦,这些麻烦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马上就要宵禁,因为郑礼而打乱了计划,江瑗让季玦从暗道离开。   一柱香后,季玦从二楼粉衣姑娘的房里出去。   再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绿绮来接他们家殿下回去。   此时江瑗已经收拾得齐齐整整了。   “今天谁让郑礼上来的?”   “四十六,她没拦住人。”   “小惩大诫,让她自己下去领罚。”   绿绮点点头。   “吩咐下去,今日季小公子本是要找柳姝姐姐的,但上二楼时,柳姝姐姐的生意被粉秋姑娘截了胡,又过一段时间,我才上来找柳姝的,懂么?”   “季小公子今日整整一天都待在粉秋姑娘房里呢。”   江瑗便笑了。   “这郑礼可真会找事儿。”绿绮抱怨了一句。   江瑗深以为然地点头。   “行啦,我的好殿下,我们回府罢。”   甫一回府,江瑗就打开了书柜的暗格,看着他之前没来得及看完的卷宗。   他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他是季玦时,钱二郎提到的那个叫王怡的举子,不由来了点兴致。   在花楼他也问过季玦,却被季玦寥寥几语带过,只知是有什么小矛盾。   于是他问绿绮:“那个叫王怡的,和暗六是怎么回事?”   绿绮只好把当时那些事情细细地说了,说完后补了一句:“暗六他们也没吃什么亏。”   江瑗点点头,又问了他原本明天的安排。   绿绮则表示和往常别无二致,没什么安排,言下之意是五殿下一如既往地闲。   五殿下把脸埋进了锦被里,又仰身伸了个懒腰,喟叹一声:“绿绮呀……”   “嗯?”   江瑗却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重新开口:“明日不去戏园了,我们去三皇兄府里一趟。”   绿绮点点头。 第14章   江瓒的府邸比江瑗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豪华多了。   他刚刚上朝回来,沐浴更衣,就听到了江瑗来访的消息。   这是一个很巧妙得体的时间,江瓒刚好得空,不会打扰到他。   不过江瓒并不是很想见到江瑗,就像江瑗平日里懒得看见江瓒一样。   所以江瓒有些好奇,他这个五弟登门,是为了什么稀罕事。   二人先是虚伪地互相问候,说了几句闲话。江瓒把玩着一枚象牙核桃,抱怨着工部差事太多,烦得人头疼。   他抱怨够了,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笑道:“为兄倒是忘了,你闲云野鹤,逍遥自在,自是不懂为兄的痛苦,可真是令人艳羡啊。”   ——这就是江瑗平日里懒得待见三皇子的原因了。   江瑗不管三皇子的假抱怨,直接说到正题上:“听闻三哥前几日得了个好东西,可否让我开开眼?”   江瓒怎么也未想到江瑗是为此而来,笑道:“十来年了,也没见你好金石古玩一道啊。”   “四千年前的玉器,当然要长长见识。”   江瓒边把江瑗引至书房,边说着闲话:“确实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待到万寿节时,刚好当个添头献给父皇。”   江瑗把玉拿在了手里,沿着边缘处摸了摸。   “是良玉啊,箍壁极薄,一是玉石质地极硬,二是工匠举世无双。”   江瓒也颇为自得。   江瑗似是迟疑一瞬,才继续开口:“只是这断代……”   “你看这包浆。”   “三哥,这断代恐怕有问题。”江瑗正了正神色。   “怎么说?”江瓒的脸上多了一分好奇。   “你可知前朝时,就有工匠改良了锯子?”   江瓒若有所思。   “若是前朝以前的玉箍,用来切割的线锯会留下痕迹,切口处应有参差不齐的手感,哪怕是后期抛光打磨,依然可以摸出来。”   “至于这个——你摸摸,太过光滑了。”   “也就是说——不足五百年?”   江瑗点点头:“若是把这个献给了父皇……”   江瓒端方有礼地谢过了江瑗,留江瑗吃了顿茶。   吃茶时二人闲聊,江瓒问道:“五弟怎么对这真伪之辨如此清楚。”   江瑗放下茶盏,风轻云淡道:“无他,唯手熟尔。”   你要是摸过十几二十件的,你也闭着眼睛就能摸出来。   ——这就是三皇子平日里并不是很想见江瑗的原因了。   江瑗坐了一会儿,觉得他和江瓒实在没什么话说,很快便告辞了。江瓒也觉得江瑗很烦,假假挽留了一下,乐得把江瑗送出府门。   回去时江瑗倒是很兴奋,毕竟东西是假的,他准备的另一套说辞也无须说了。   三皇子看起来一副谦谦君子样儿,实则多疑又睚眦必报,无论那个送礼的王怡是否知道真假,以江瓒的为人,总会让他吃个暗亏。   江瑗身心舒畅,回府让金银做了一道葱泼兔,想着偶尔幼稚一回也不妨事。   他“离开”前看的那本书还放在桌案上,书页是他之前看的地方,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把书拿起翻了翻。   一张纸在那本书的夹层里,静静地躺着。   “一别沧海,不见足下面已一十五年矣。”他读。   “今复相逢,正赶至京城孟春天,你我之幸也。”   他便笑了。   .   季玦去了京城最好的朱砂店,买了最贵的朱砂,又转至东市,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回到客栈,关紧了房门。   他用黄纸折了两只小鸟,用朱砂点上眼睛。   他翻出箱笼里的一盏灯,废了好大的力气,点出了一点豆大的火苗。   他把那两只小鸟点燃。   他准备给天上的那两只小鸟一点小教训。   他是鬼医,他们这一脉从洪荒传至今世,是医,也是巫。   他昨日见到的是满身伤痕的江瑗。   既然行医,他死不足惜,却偏偏让意外影响到了江瑗。   这是他第一次失手。   “你坏我救人,我坏你斗法,岂不十分公平?”他想。   “如此,便和始作俑者的恩怨了了,因果断绝。”   他翻开床头的一本书。   书里夹着封信。   “故人江海一别,几隔山川……”   “今日乍见,翻疑梦中……”   “……故人今春清减……缕带似宽三寸耶?”   季玦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笑了。 第15章   元宝伺候江瑗沐浴时,看到了江瑗身上各种各样的小伤口。   元宝有些生气。   金银伺候江瑗穿衣时,看到了江瑗后颈处指甲的划痕。   金银有点脸红。   元宝私底下把金银拉到一边,嘀咕道:“我一个爷们儿不好说什么,你不是和绿绮好么?让她收敛些。”   金银的脸再次“腾”地一下,全红了。   她指着元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元宝被她指着,才后知后觉出不妥来。   金银啐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一个老爷们儿,让我跟人家绿绮说这个?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我跟殿下本就同出同进,和绿绮说这些,绿绮又怎么想我?”   元宝揉揉脸,赔笑道:“好金银,是我的不是……不过殿下他……唉……我看他满身的伤口,心疼得紧。”   金银愣了一下:“啊?”   “啊?”绿绮看着面前揉着手帕支支吾吾的金银,只觉自己跳进大江也洗不清了。   金银自暴自弃,扶额道:“对,你收敛一点嘛,不要殿下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那满身的伤,元宝看着心疼。”   绿绮:……行吧。   绿绮好说歹说,把金银劝走,盘算着加月钱的事情——必须加月钱了!   她理了江瑗的动向,确定了江瑗那身伤是从哪里搞出来的了。   暗六,不,季小公子那张俊秀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好了,她现在又知道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了。   她在暖阁弹扬琴的时候,提了一嘴涨月钱的事。   江瑗捧着茶盏,悠悠道:“上个月就涨了一次了。”   扬琴声骤然急促了起来。   “你也不容易,加就加吧。”   扬琴声慢慢舒缓。   “不过马上要会试了,季小公子的衣食住行……”   “您放心。”涨了月钱的歌女姐姐语气愉悦。   “他体寒,还容易头痛,你们多注意些,我瞧着他最近又瘦了……”   ……是吗?绿绮眼拙,看不出来。   她应下江瑗所有的絮叨,退了出去。   她确实看到江瑗后颈上的刮痕了,是指甲造成的。   “真没眼看,”她想,“马上就要会试了,这阵儿在衣食住行上再好好把把关……”   她一个干阴活的,沦落到当老妈子,也真是可歌可泣。   .   季玦最近闭门谢客,对外宣称安心备考,但其实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季玦病了。   寒症愈发严重,名贵药材用了不少,却还是不见好。   江瑗找机会又见了季玦一面。   这个时候季玦坐在炉边,抱着汤婆子,把大氅盖在身上。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   江瑗又给季玦罩了一层。   系带的时候触到了季玦的指尖,冷得像冰块一样。   江瑗神色凝重:“你这是……”   “寒症影响不到你头上,自是好的。”   江瑗握住季玦的手,指望能让他暖和一点。   “放宽心,”季玦笑了笑,谈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最近想明白我们为何会换来换去了。”   “我想明白了,我们欠了因果。因果了结了,我们便能各归各位啦。”   江瑗看他,期望道:“那因果还清了,你身体会好吗?”   季玦笑着摇头。   江瑗便不怎么积极了。   然后他听见季玦说:“按我云山的规矩,你应把欠我的诊费还了。”   江瑗的眼睛微微噔圆。   “本来出了意外,我是不该厚颜要诊费的,可为了解决隐患——你当年死了,所以要还我半座皇陵,我们因果了结,就不会互换了。”   可要得到半座皇陵,就要得到一把龙椅呀。   “因果就这么欠着可以吗?”江瑗说。   “我如今这个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   季玦没有说完,因为他被江瑗捂住了嘴。   一口气呵在江瑗手心。   江瑗摇摇头,道:“慎言。”   季玦就不说话了。   江瑗把手收回去。   “目前最好的事情是,我病了影响不到你身上。”   “我要是又和你换了,岂不是影响到了?”   “所以说,你要好好努力当皇帝啊。”   ……不。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保重身体来着。   江瑗叹了口气。他有点担心,季玦的身体能不能撑过贡院的三场考试。   二月中旬,贡院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   钱二郎驾着车等季玦。   季玦裹着厚氅子,提着考篮,刚出贡院没走几步就又上了车。   车里暖烘烘的,里面还有各类点心放在小几上。   “如何啊?”钱二郎问道。   “尚可,”季玦坐在那里,补充道,“中途差点厥过去。”   “可怜你带病考试……不过那个姓王的孙子也病了。”   “嗯?”   “他这个是纯把自己作死的,考试前天和几个纨绔去马场,从马上摔下去,当场折了胳膊。”   “真是不走运。”季玦道。   “可不是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伤着右手,字也没法写,来都来不了了。今年错过,可得再等三年了。”   钱二郎说着,又笑道:“不过人家年纪轻轻,又是才高八斗,定是不稀罕这三年的。”   至于那王怡是否真的不稀罕,谁又知道呢。 第16章   钱二郎递给季玦一朵玉兰。   季玦看他。   “东家赠你的。”   “他好端端的……”   “您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来,挑开帘子看看罢。”   季玦挑开帘子,才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小贩们挑着竹篮花担,售卖着桃李梨杏、山茶水仙一类。   今年雪下得少,春风来得也早,海棠已经开了,紫荆也繁,玉兰白得正绚烂。   季玦这才把思绪从经史子集里放出来,笑道:“花神生日?”   “可不是大花朝嘛。白蒿也长好了,你正累着,好好洗漱一番赶紧歇下,我去京郊挑菜,我们今天吃时鲜。”钱二郎正说着,马车就停到了客栈门口。   他送季玦回房,炫耀道:“京郊的风还寒凉着,我去踏春,你可去不了!”   季玦好脾气道:“是呀,你玩得尽兴。”   钱二郎不好意思炫耀了。   季玦头昏脑胀,用了点饭,洗漱后便睡下了。   再醒来时,天已昏昏暗。他应当没睡多长时间,只是身体欠佳,本就浅眠,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来。   窗外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灯火光芒。   是了,今晚应当有花神会的。   他披了大斗篷,打开窗子。风灌进来,他轻轻颤了一下,却不关窗。   钱二郎说是挑菜,到现在也未回来,不知道去哪儿浪了。   季玦看向窗外。   星子漫天,灯火灿烂,人群熙熙攘攘笑闹,与屋内是全然不同的。   那朵玉兰有些枯萎了,季玦也不介意,把它簪在耳边。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街巷的花枝上贴着五色彩纸,挂着各种花神灯,安乐坊的歌声一直传到了季玦这里。   今晚安乐坊通宵歌舞,花楼里的姑娘们争奇斗艳,人流还在往那边涌。   季玦旁边的两个郎君还在谈安乐坊里的乐子。   听闻花楼里的柳大家要跳一出《花神飞天》,戏园里的另一位柳大家今晚也排了场子,这两枝柳撞在了一起,人们竟不知去哪边了。   那两个郎君说着说着,也争论起来。   “要我说,我们还是去青荧大家那里,他都多久没开过嗓了,今晚唱大轴,他那个乾旦唱得好哟……”   “柳青荧再好,也是个郎君,你好好的柳姝大家不看,看什么柳青荧!”   “郎君怎么了?郎君哪里比不上小娘子了?”   “我说张兄,你这人怎么不解风情啊……”   “我不管,你要去看柳姝你就去,西市的盘口已经开了,两家正较着劲呢,我要去戏园子,一掷千金我掷不起,百金还是有的。”   “诶你这人……你等着,我不信我砸不过你,咱们今晚看看,是柳青荧好,还是柳姝大家好!”   两个刚才还喜呵呵的人,竟马上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   季玦一哂,在路边买了盏花灯提在手里。   想来江瑗今晚,定是在安乐坊,不是在这枝柳那里歇下,就是在那枝柳那里砸钱。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季玦看着自己淡淡的影子。   他买了一只糖人拿在手里,糖人戴着花冠,很是应景。   花神庙供在长寿坊,他一时无聊,决定去那里看看。   大约人们已在白天拜过花神了,这里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热闹。   庙前的长明灯燃着。   他拜过花神,刚出庙门,便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那个少年郎君戴着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身量熟悉得紧。   季玦嘴角抿起。   “他们认不出我。”江瑗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   “你怎么在这儿?”季玦问。   “兴至而来,不曾想碰到你了。”   “要进去吗?”   “现在我可兴尽而返了,一起走走吗?”   季玦点头。   “金银和元宝在斗草,从白天斗到现在,我斗不过他们。”江瑗说。   季玦笑了。   “下次若有机会,加上我,我帮你斗。”他说。   月亮爬上了柳树梢。   江瑗把冰糖葫芦递给季玦,道:“帮我拿着。”   季玦便随意把灯挂在树枝上,帮江瑗拿着冰糖葫芦。   江瑗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边拆油纸边道:“看,百花糕,金银做的时候我跟着学的,你吃吗?”   季玦点头。   江瑗想递给他,才发现季玦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   他把糕点递到季玦嘴边。   季玦咬了一口,一嘴的清甜。   糕点竟然还是温热的。   “吃了撑腰糕不腰疼。”江瑗道。   季玦把冰糖葫芦还给江瑗。   两个人继续漫无边际地走着。   “安乐坊有歌舞,你去看吗?”季玦问。   江瑗摇头。   他们便继续逛着夜市。   杨花街街边种着玉兰树。   江瑗伸手,把季玦鬓边的玉兰花拿下来,插在自己头上。   “都枯了。”江瑗说。   他又踮起脚摘了一朵玉兰,重新簪在季玦耳后。   “这朵没有经别人的手,还新鲜些。”他说。   “更显诚心吗?”季玦失笑。   “善!”江瑗道。   他仔细打量了季玦一下,赞美道:“季小公子看着真俊。”   他今天的脚步格外轻快。   季玦看出了这份轻快,问道:“有什么好事吗?”   “随意一走,能碰上好友,难道不是好事吗?”江瑗反问。   自是好事。   江瑗又把冰糖葫芦递向季玦:“你咬一个。”   季玦就着他的手咬了一个,然后酸软了牙。   “王婆婆家的,这家糖葫芦不好吃,买的时候没看,糖衣太薄啦,山楂也酸得不得了。”江瑗调笑着。   季玦转头盯他。   江瑗又开始笑。   他还是陛下时,从未这般笑过。   或许真的是物极必反罢,季玦想,在他错过的十五年里,江瑗长成了另外肆意的样子。   这才是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啊。   季玦也跟着笑了,轻松肆意的笑——他也未曾这般笑过。   季玦把糖人递给江瑗。   此处新声巧笑,想来也无人注意江瑗,江瑗掀开面具,咬住季玦的糖人。   灯火灿烂,狰狞的面具下面,乌发红唇。   那朵半枯的玉兰也被映衬得更美了。   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今夜整个盛京,都是清甜的。   江瑗咬掉了糖人的花冠。   “我猜是兴善巷李叔的手艺。”他道。   他的语气有着些隐秘的得意,好像他正在谈论的事情,重大到不是仅仅猜到了做糖人的商家,而是猜到了当今皇帝的遗诏般。   “你猜错了,我是在永宁巷那里买的。”季玦摇摇头。   江瑗的笑容僵硬一瞬。   季玦有些疑惑,不就是猜错了是谁做的糖人,江瑗怎么反应这么大。   江瑗突然凑近季玦耳边,悄声急促道:“我看到皇帝了,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皇帝?江瑗他……爹?   江瑗口中的香甜气扑到季玦脸上。   他扣上面具,矮下身子,在季玦还未反应时,像一只灵巧的猫,钻进了季玦的斗篷里。 第17章   季玦僵住了。   江瑗微微弯腰曲腿,压低了身子,头凑在季玦的胸口上。   “他过来了,”江瑗说,“他肯定认不出我。但他身边的常公公能看出来。”   他的气息随着说话的节奏吐在季玦胸前。   季玦借着看花的姿势微微转头,确实看到一个约莫不惑的中年人穿着青色长袍,戴着玉冠,身后跟了两个随从,正朝这里缓步走来。   他转过头,盯着一枝杏花,目不斜视,配合地搂住江瑗。   他一只手放在江瑗的后脑上,另一只手握住江瑗的腰。   ……只差一点便能握住了。   季玦被这截窄腰一惊,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江瑗的发顶,只看到他乌发边的那朵白玉兰。   他感受到了无数目光朝这里看来。   皇帝终于走过来了,这个男人温文尔雅,嘴角自带三分威仪,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朝季玦这边一瞥,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擦肩而过,却没走远,站到了季玦一侧的杏树旁。   江瑗也不老实,在季玦怀里微微动了动。季玦只得手上用力,把他锢在怀里。   江瑗的头发太滑了。   皇帝似乎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和身边的人讨论花期,又从花期讨论到了农时。   季玦搂着江瑗,低下头在江瑗耳边说:“我们先行离开吧。”   在周围人的眼中,这简直就是耳鬓厮磨了。本是亲昵的姿态,因着场合的不恰当,透出了狎昵的意味。   总会有几道目光隐晦地朝这里看来,季玦突然有点不自在了。   他半拥半抱,和江瑗走出这条街。因为江瑗被斗篷挡住视线,他走得极慢,也极稳。   在确定走出了皇帝的视线后,他松了口气。   他松开手,道:“可以出来了。”   江瑗直起身子,把面具掀到头顶,想往外走,却脚下一绊,又扑回了季玦怀里。   季玦下意识接住他。   江瑗拉起斗篷一看,笑了:“我们俩腰间挂的绦子缠一起了。”   季玦低头去看,却听江瑗道:“你别动,我来解。”   他躬身,凑到了季玦腰间,然后一愣。   无意缠在一起的,是一只玦,一只瑗。   那只瑗刚好从玦的缺口里滑了进去,像九连环似的。   他伸出手,解开它们。   他站起来,退后一步,出了斗篷。   季玦的斗篷太厚了,他靠在季玦胸口,在里面闷了好久,鬓角的碎发都有些濡湿。   他脖颈上还留着几滴汗。   “你真暖和。”他说。   他笑得好看极了,灯火和星光都比不过他。   .   皇帝终于体察完了民情,就和常公公闲聊。   周围的人还隐隐约约谈论着刚才出格的那一对儿。   “那个小郎君可真是俊啊。”有人说。   又有几声“伤风败俗”的评价传来。   “你们不知道!我来得早,他怀里搂着的那个,也是个小郎君呢!”   皇帝摇了摇头。   常公公极有眼色地问道:“……您这是?”   皇帝叹了口气,颇为感慨道:“也不知为人父母的知道了,是何等感受……这家教啊。”   常公公附和了几句。   皇帝闲逛了一晚上,又秘密地回了皇宫。   不过他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见到花朝节晚上的那个少年。   ——在殿试上。   今年的殿试他亲自出题,找的几个监考官也颇合他的心意,他便在奉天殿多待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看到了季玦。   “他叫什么?”皇帝问。   礼部尚书田拙朝皇帝的目光看去,回道:“今年如此年幼的举子恐怕只有一位,想必这位就是青州的季玦了。”   “他会试取中了第几名?”   “第一名。”   “难怪。”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让田拙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难怪什么。   ——难怪刚下了会试,就敢当街……年轻人啊。   今岁参加科举的世家子不少,名单就在他手边,他转过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就是唐安?”   田拙点点头:“是他,会试取了第二名,几个老头子为了他和季玦的卷子,都打起来了。”   皇帝冷笑一声:“不是为了卷子吧。”   田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默了一会儿才道:“卷子确实作得好。”   皇帝看着唐安,叹道:“唐家的麒麟儿啊。”   田拙不作声。   兵部尚书周颖倒是接话了:“陛下的几位皇子也不差。”   皇帝冷笑一声。   他看着满场的举子们,道:“朕下去转转,看看是怎么个不差。”   他还真把奉天殿转了一圈儿,停到唐安的桌案前。   ——在讲水利。   用满章绮绣华藻讲水利,还不失实用,果真是个人才。   想必为了让文章花团锦簇,天下文人都下了功夫。   皇帝又绕到了季玦身旁。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低眉伏案的少年。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侧脸,少年抿着唇,脸冷得惊人。   这个天气,他还穿着厚氅子……皇帝看着都热。   皇帝觉得季玦和那天晚上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他仔细回忆少年当时的表情。   虽然当时也冷着脸,脸上没有什么大表情,可当时他周身分明是温柔放松的,甚至有着几不可见的羞意。   现在一脸冷峻的样子,倒完全看不出来当时的放浪形骸了。   他颇感兴趣地往季玦试卷上看。   “臣对:……”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口气倒是不小。皇帝笑了。   他踱回了御座。   不是世家子,与行卷邀名扯出来的那一大堆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没牵扯。   是个合格的布衣,就是人不太稳重,他想。   江瑗听了一整天的曲子,看了一眼刻漏。   “殿试是否要结束了?”他问。   绿绮点头。殿试所剩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江瑗怅惘道。   绿绮因他的怅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季玦有些头晕。   他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滴墨点滴到了稿纸上。 第18章   送神鸟一纸巫术的后遗症还在,季玦晕倒在了奉天殿。   他再次醒来时,看到了绿绮放大的脸。   绿绮正在给他盖被子,一转头就看到他又睁开了眼睛。   “殿下怎么刚睡下就醒了?”她问。   季玦意识到,他与江瑗再次交换了。   他看了一眼刻漏。   殿试还在进行中。   江瑗睡着了之后,看到了自己面前的纸墨笔砚。   他快速环视了一周。   他又掐了自己一把,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季玦左手一疼,低头一看,看到了上面的掐痕。江瑗肤白,那抹红就异常显眼。   他猜到了江瑗此刻在想什么,摩挲着手背笑了。   江瑗掐完了手,明确了自己的处境。   ——他和季玦又换了。   然后他才想到,自己掐手,季玦也能感受到。   他颇为心虚地摸了摸手,往掐痕上吹了口气。   他开始翻季玦的卷子。   “策论作得挺好。”他想。   只是在最后的那两句残诗上,滴了一滴黑漆漆的墨点。   万幸是稿纸。   他开始以季玦的笔迹隽抄那篇策论。   季小郎君的笔迹他驾轻就熟,抄得很顺手。   ……直到那两句残诗。   毕竟季玦还未作完。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   江瑗讽刺地笑了。   这是一道续诗题,第一句是皇帝出的,第二句是季玦续的。   皇帝出的这句“盛京西望此人间”出自一首悼亡诗,鲜有人知,这是皇帝悼先皇后的。   后陵在京城西郊。   先皇后殡天那年江瑗还小,他只记得皇帝流了几滴眼泪,作了首叽叽歪歪的酸诗。   皇帝果真是天下第一虚伪的人,时过境迁,悼念亡妻的句子,也能出现在科考的卷子上了。   江瑗吐出一口气。   这是季玦的考试,不是他耍性子的地方。   日快要落了,距离殿试结束,还剩半柱香的时间。   他提笔,写下最后一句诗。   他整理好季玦的卷子,把氅子捂紧。   太冷了。   今天还是钱二郎来接季玦。   他把江瑗送进马车里,问了和上次会试一模一样的问题:“如何啊?”   江瑗答:“尚可。”   江瑗说完“尚可”,又皱了皱眉。他续上的那两句诗,可能不太讨皇帝喜欢。   不过想来季玦作的策论,也应不太讨某些读卷官的喜欢。   奉天殿侧殿内,季玦的那篇策论确实被挑了出来。   “你看看这篇……”一位翰林学士把卷子递给旁边的人。   “这篇怎么了?”田拙从他们中间截了个胡。   “这……田大人,这篇写得太散了,画了这么多红圈儿,恐怕有失公允吧?”   “哦?”田拙翻了翻,笑道,“这不是那位季会元的吗?”   “是呀,怎么比起会试,水平差了这么多,开题言辞也过于尖锐了。”   “哪里差了?”田拙佯装不解。   “您瞧瞧,一会儿水利一会儿盐铁,转头又跳到藩国上,乌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一个主题也没有。”   田拙的笑容不变:“没记错的话,谢大人簪缨世家,是苹河谢氏人?”   谢翰林点点头,又道:“也只不过是谢氏旁支,不值一提罢了。”   田拙再没理他,转移话题道:“你看看人家作的诗吧。”   谢翰林再翻到卷末,去看皇帝心血来潮出的那首诗。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嚯!”   “如何?”田拙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谢翰林激动地把手拍到桌子上,连拍三下,只喊了一句:“好!”   “这不就配得上那么多红圈儿了。”田拙无所谓道。   “可是这策论……”   田拙盯着谢翰林,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眯着他那双笑眼儿,像只狐狸。   谢翰林撇过头。   “自我朝太'祖开创科举取士后,‘公允’二字,诸位大人想必都会写的,”田拙笑眯眯道,“况且陛下,可是在这位身边停驻许久的。”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拙循声看去,发现是那人郑相一系的。   田拙也任由他笑,毕竟有些官员,今天看到这份卷子,是笑不出来的。   另一个年轻的读卷官一边飞快地阅卷,一边笑道:“反正头甲三名的试卷,都是要过您的手的,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您更公允的人了。”   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崔清河,田拙被他绵里藏针刺了一下,笑着说:“崔大人钟鸣鼎食,却比谢大人聪敏些。”   谢翰林又拍了一下桌子,提醒田拙慎言。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懒得听他们俩撕。   崔清河继续道:“季小郎君是个有大气魄的。”   “唐安也不错。”田拙道。   “只是季小郎君年纪太小,是得挫挫他的锐气,让他沉淀下去,懂得厚积薄发的道理,免得恃才傲物,胆大包天。”崔清河翻着卷子,低着眉,似乎随口一言道。   “崔大人言之有理啊,唐安年纪也太小了,”田拙附和着,“我也痴长崔大人一两岁……”   “唉……”崔清河叹了口气,长而密的睫毛眨了眨,给脸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放下手头的卷子,捧着脸道:“田大人怎么就不人如其名呢?”   田拙不理他了。   他又叹了口幽长的气。   田拙只好道:“崔大人倒是人如其名。”   崔大人迅速笑了一下,又拿起卷子。   田拙转过去背对他,也阅起卷子。   次日一早,田拙与其他几位读卷官理出了十几份一等卷子,季玦与唐安皆在此列——头甲三名就将在这十几人中产生。   文无第一,各位大人各有偏好,谁也说服不了谁。   田拙抽出季玦与唐安的卷子,显得独断独行。   他还是那副笑模样,道:“这两份卷子好似呼声最多,我就在这儿把他们定了,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吗?”   崔清河摇摇头。   其余人也摇摇头。   翰林院掌管学士赵慈又抽出了一份卷子,道:“此篇亦为佳作。”   田拙定睛细看一遍,笑道:“确实不错,文不加点,言之有物,典也用的好。”   “方朗?”他问道,“这位可是卢大儒的门生?”   “关门弟子。”有人接了一句。   田拙点点头,把这份卷子和季玦唐安的放在一起。   凡事要慢慢来,他想。   不出意外的话,这三位就是今科的一甲进士了。 第19章   田拙、崔清河、赵慈三人于文华殿觐见,将三份卷子奉于皇帝案前。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翻到季玦那一张的时候,他微微坐直身子。   “季小郎君这篇不错。”他说。   田拙扬起嘴角。   也不知道那些说季小郎君策论不好的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这篇文章每个领域都提,在仅有的篇幅里深挖不起来,可谓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赵翰林说乌七八糟也没说错。   但是说没有主题,就是赵翰林在睁眼说瞎话了。   季小郎君提的每一个领域,矛头都直指世家。就拿盐铁来说,至今各个世家还盘根错节,垄断着盐铁的五分利。   这是皇帝决不能容忍的。   想来那群人精只是装不懂罢——装不懂的大多是世卿世禄一流,这群萌世家余庆的世家子们想把季玦这篇按下去。   崔清河也提了。   田拙把他不痛不痒地顶回去,又把唐安的卷子提上来,崔清河便退了一步。   田拙看着皇帝。   皇帝看完了季玦的策论,该看到后面那首诗了。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读到最后一句时,皇帝下意识扬了尾音,读成了疑问句。   “首联续诗,这首续得最好。”赵慈道。   皇帝点点头。   崔清河也开口道:“季小郎君有大胸襟。”   皇帝先是被颈联和尾联一惊,不由对季玦更生几分欣赏之意,听到崔清河这句“大胸襟”,又不大高兴了。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这像是一个生在边远小城的、十五岁的乡野少年写出来的东西吗?   崔清河又来了一句:“季小郎君这句,大概就是天才吧,臣少年时不能及也。”   他眉目清俊,声如冷玉,此时面目诚恳,真像是在说自己不能及也似的。   田拙几不可察地冷哼一声。   崔清河的唇边多了一分笑意。   皇帝放下季玦的卷子,转而拿起方朗的,说了一句:“这位季小郎君朕见过,不是个正经人儿。”   田拙、崔清河:……?   陛下在哪里见过季小郎君?什么叫不是……正经人儿?   崔清河愣了一下,又笑了,笑着笑着还看了田拙一眼。   “陛下可有决断?”赵慈问。   皇帝沉吟片刻,拿出唐安的卷子,道:“可为头名。”   三个人记下。   “方朗?”皇帝又念了一句方朗的名字,问道,“这位可是卢先生的门生?”   赵慈回了句是。   皇帝笑着说:“季小郎君长得俊,朕看探花正正合适。”   至此,天元十五年的一甲,算是尘埃落定。   君臣几人说了几句闲话,在田拙他们即将告退之时,却听皇帝冷不丁又念了一遍季玦的诗。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要是朕的哪个儿子写出来的,朕能马上立他为太子,可惜啊。”   事关皇帝的几个皇子,几个人老神在在,谁也没接话。   皇帝颇为幽怨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说来好笑,皇帝登位十五年,这却是他第二次亲自处理科举的各项事宜。   田拙和崔清河,都是他提上来的,天元十二年的进士。   天元十二年,皇帝费尽心思,才把郑相踢出了插手殿试的队伍,那一年三百零一份考卷,都是皇帝亲自阅的。   此前十二年,从皇帝登基开始,进士不叫天子门生,而叫郑相门下。   就连如今,今年的榜眼方朗,也是卢大儒的关门弟子。   卢大儒是当今郑相的同门师兄,方朗排资辈,得叫郑相一声师叔。   今年他选读卷官时,选得十分斟酌,郑相一系只选了一个——人却凑不够了。   “郑半朝”之名天下皆知,半朝皆是门生故旧,这一党简直让皇帝头疼了十几年。   皇帝不禁又在心底暗骂起先帝来。   当年郑相的父亲,那位人尽皆知的郑氏大家归隐山林,先帝三请而不就,只一心一意教书育人,传圣人之道。   他首开私学,先帝下旨褒奖,郑氏一门更是如日中天,天下文人趋之若鹜。   皇帝本不想用“趋之若鹜”这个词,只是他实在是烦透了郑氏家学。   郑老爷子身体康健,弟子越收越多,收了门生三千。   门生再收门生,收了一窝儿又一窝。   这些其实也没什么。   郑老爷子不出仕,他那些优秀的弟子们却入朝为官,或走科举,或举孝廉,一个一个扎根在了朝堂内。   直到郑老爷子仙逝,一个正一品的宰相、三个从一品的尚书给他抬棺,几乎整个朝堂夹道相送,才让先帝觉出不对味儿来。   可惜来不及了。   郑老爷子最小的儿子,当今的郑相,入仕了。   郑相甫一入仕,整个朝堂,不是这个叫他师兄,就是那个叫他师弟,不是这个叫他师伯,就是那个叫他师叔祖的。   他从翰林院编修做起,仅仅用了三年,便做到了宰相。   皇帝受够了郑半朝!   他又在心底大骂了先帝一句“糊涂蛋”。   他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凑不齐殿试读卷官的皇帝。   郑相一系的他绝不想多用,只好又凑了几个世家出身的。   这群人对科举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战场不在科举。   当然如果能多分几杯羹,他们也乐得阅阅卷子。   今年一甲的三个名次,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郑氏一个,寒门一个,世家一个。   三个人皆有高才,也不算辱没了一甲。   要说中意,皇帝还是最中意季玦的。   其他两个人也好,只是这身份令他不喜。   至于季玦……皇帝心里有点酸。   ——那两句诗怎么着,也该是他写出来的啊?   皇帝又不高兴了,喊了常公公,去尚书房考校皇子们的功课去了。   江瑗趴在客栈的桌子上,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也不知道季玦考得怎么样。   他考完后才想到,他名义上的这个爹心眼极小,可能要为那两句诗喝醋,不知道他会不会牵累到季玦。   如若是他自己考试,他也断不会这般紧张的。   他还蛮想见季玦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第20章   季玦看着身边的小丫鬟为他更衣。   金银她娘生病了,金银请了事假,和元宝一起去照看她娘,今天五殿下的各类贴身事宜,都是珍珠顶上的。   珍珠帮五殿下系着带子,手却一下一下,抚在五殿下领口,有一搭,没一搭,若即若离,很是轻柔。   季玦觉得珍珠的手不太老实,但又不好确定,珍珠是不是无意的。   珍珠好不容易有了挤掉绿绮的机会,整个人简直要倾到五殿下身上去。   季玦感觉胸前有一片柔软,猛地退后一步。   他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正的江瑗,他碰上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季玦想了一下,才发现江瑗并没有告诉他。   他盯着眼前含羞带怯的珍珠,陷入了沉思。   珍珠见五殿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还有戏,拉开了衣裳的系带。   季玦一惊,非礼勿视,他赶忙闭上了眼。   当他再睁开眼想喝退珍珠时,却看到了眼前钱二郎放大的脸。   ……换回来了?   太好了。他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江瑗自己解决吧。   怪难为情的,他想。   江瑗受到了惊吓。   他一阵天旋地转,就看到面前宽衣解带、欲要亲他的婢女。   “你是谁?!”他脱口而出。   婢女闻言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江瑗。   江瑗摇了摇脑袋,才觉得清醒了一点。他仔细盯着珍珠的脸,半晌才把人认了出来。   “……珍珠?”   珍珠咬着唇,点点头。   江瑗冷着声线,平静道:“把衣服穿好。”   珍珠乞怜地看着江瑗,还是不动。   她眉眼含情,眼波秋水流转,又因为年纪尚小,透着股花骨朵一般的稚嫩之气。那含羞带怯的一眼,能让世间大部分男人酥了骨头。   江瑗又问道:“你是去岁皇后娘娘赐下的?”   珍珠娇着声音答了声是。   “我倒是想进宫问问皇后娘娘,她宫里的人,都是这般寡廉鲜耻吗?”   他正说着,就听门“吱呀”一声,绿绮推门进来了。   “怎么搞的?”江瑗抬起下巴,询问绿绮。   绿绮眼睛一扫,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她只好解释道:“金银不是回家了吗,本来是玛瑙替她,这个珍珠给玛瑙下了药,元宝也不在,代班管事儿的让她顶了金银的活儿。”   “你又是干什么吃的?”   “妾有罪。”绿绮向五殿下行了个礼,笑盈盈地揪着珍珠的领子,把珍珠拎了出去。   把珍珠越拎越远后,她陡然收了笑模样,掐住了珍珠的下巴。   周围还有丫鬟仆役在洒扫,她也不给珍珠留情面,问了一句:“你说,我美还是你美?”   那丫鬟打了个激灵,勉强回道:“当然是绿绮姐姐美。”   绿绮冷笑一声:“金银在的时候你乖乖的,金银一走你就作妖,怎么着,你只认金银不认我?”   “不……不是。我怎么会不认绿……”   “不是?没有我美,你也敢勾引殿下,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得上我?”   “妾……”   “妾什么妾,我今天只把你撵出去,你要记得我的恩德。”   几个看热闹的小丫鬟不嫌事大,喊了一声:“绿绮姐姐英明!”   然后她们咯咯笑成一团儿。   那些笑声异常刺耳,像是在把珍珠当猴子看。   珍珠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刀子般的眼神侧向绿绮:“撵我?你一个被养在府里的歌女,你也配撵我?”   周遭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   几个婆子走过来,就要把珍珠往府外拖。   “你们敢!”珍珠抬高音量,原本娇俏的声音陡然尖利。   绿绮上前几步,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长长的头发落下来,低语道:“你要是能勾着殿下上床也就罢了,我还认你是半个主子,可你这个废物既然勾不到,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她声音温柔,语调却含媚,这段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暧昧地像是在跟她上床。   珍珠又嫉又恨:“我可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   “那请您回去找皇后娘娘罢。”绿绮摆了摆手,珍珠就被拖了下去。   皇后可真烦,绿绮心想,她管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她只认五殿下。   手上沾了珍珠脸上的香粉,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然后她慢悠悠往五殿下那里走。   一个管事婆子向绿绮那边努努嘴,对着手底下刚来的洒扫丫鬟们道:“看见了吧。”   几个丫鬟点点头。她们个个貌美,环肥燕瘦,各有风情,都是其他各府的人送来的。   “老身可好久没见过这场面了,没想到那个珍珠姑娘来得晚,认不清绿绮姑娘的厉害,又让老身看了场好戏。”   管事婆子笑吟吟道:“你们要晓得,在五殿下府里,想飞上枝头,就要先越过这位姑娘。”   几个小丫鬟缩了缩脖子。   “撞在金银姑娘手里还好,撞在绿绮姑娘手里……这次只是把她撵出去,确实给了情面。”   丫鬟们面面相觑。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撵出去等于去了半条命,这也算留情面?   “殿下就喜欢绿绮姑娘这种的。”   丫鬟们又想起了绿绮那张脸,和绿绮那个人。   她靡颜腻理,放狠话时也美到令人移不开眼睛。   绿绮姑娘是条艳丽的毒蛇。   “绿绮姑娘今年十八,花期还长,你们还有的熬呢。”管事婆子又笑了一声。   绿绮耳力极好,自能听到管事婆子都说了些什么。   她今天把珍珠拉到这里,也是为了敲打这些不安分的。   绿绮想到了季小郎君那个人。   气度高华,哪里是珍珠这小妮子比得上的?   她被管事婆子那句“殿下喜欢绿绮姑娘这样的”给逗笑了。   要是她们都学她,岂不是越学越偏?她笑得恶劣。   她想到季玦那张冷得像冰一样的脸,和金银嘴里说的,殿下那一身的伤。   殿下其实喜欢这样的。   季小郎君在床榻上,恐怕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应该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古怪癖好?   她仿照管事婆子,在心里来了一句:“季小郎君今年才十五,花期还长,你们还有的熬呢。”   她都有些同情珍珠一类的这些丫鬟们了。   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诡异思想甩出去,想别的事情。   “我们这一行,出了两个男人,都这么会勾人的吗?”   “噫……这不是戗行了吗?”她又笑了出来。   她回去推开五殿下的门后,五殿下还坐在那里黑着脸。   “好殿下,是妾的不是,最近盯着季……那边,把府里疏忽了。”她又向江瑗请罪。   江瑗听她说起季玦,终于有了点反应,喝了口茶。   “你说……”江瑗的脸上满是懊恼。   “殿下怎么了?”绿绮温声细语。   “你说……他会不会误以为我不正经……白日宣淫?”   你说……他会不会误以为我不正经……白日宣淫?   绿绮愣住了。   殿下这是害相思病,病傻了吗?   她只好开口劝他:“您不告诉他,妾也不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五殿下怅惘地看了歌女姐姐一眼,叹道:“算了,你不懂。”   行吧,我不懂。   “你有什么事儿吗?”江瑗捧着茶盏问。   “文华殿传出消息了。”   江瑗放下茶盏,坐直身子。   “只知道是一甲,至于是哪一名,我们的人没探查到。”   江瑗点点头,笑道:“我就知道!”   他似乎把他刚才紧张的样子给忘了。   “季玦,唐安,方朗。”   绿绮说出这三个名字。   江瑗又瘫回去,揉了揉眼睛,道:“不出所料。”   “再没什么事了。”绿绮说着,就要退出去。   江瑗叫住她,说:“嗯……你向他递句话,我没有……那个什么。”   你没有什么?绿绮疑惑地盯着江瑗,请求明示。   江瑗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绿绮,脸憋得通红。   绿绮再次以眼神示意江瑗,让他说清楚。   江瑗气急,道:“你给我出去!你这个傻……”   绿绮估摸着他要说什么不好的话,约莫是“傻玩意儿”这一类的。只不过出于良好的教养,又生生收住了。   她老神在在,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帮江瑗关好门。   到底是谁傻呀,别人明明不知道,非得上赶着告诉别人,这不是有病吗。   她笑着离开了。同僚眼看就要金榜题名,她得备一份贺礼——不过自己本来级别比季玦高,这家伙一步高升,差不多成了自己的半个主子,自己再备贺礼,合适吗?   绿绮苦恼着。   “她不懂。”江瑗想着,摇了摇头。   他还在生气,不是在气绿绮,而是在气那个珍珠。   青天白日的,自己的婢女勾搭自己的朋友,这太失礼了。   江瑗气珍珠勾引季玦。   这太失礼了——他又重复地想了一遍。   就算珍珠不知道,把他当成我,这也太失礼了。   府里就这么点人,就这么点事儿,绿绮都管不好,想来是没怎么用心。   “该给绿绮扣月钱了,”他想,“绿绮也太懈怠了,不光懈怠,还讨人厌。” 第21章   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   这一天季玦起了个大早,再次入了奉天殿。   他与唐安在大殿前相遇,互相对彼此点了点头。   各个贡士肃立在一起,期待着蟾宫折桂的那一刻。   皇帝高坐明堂,扫视在列的举子们,虽然他们微低着头,他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季玦作为会元,站在最前面。   他一身青衣,立如芝兰玉树,整个人像是雨后的竹子——脸上的病气也难掩他华彩。   皇帝突然想起来,这个才学气度无一不好的少年郎,今年才十五岁。   昨日御史台弹劾皇子们有伤体统,说五皇子和二皇子闹了口角,皇帝一听,才知道两个人在戏园子里碰上,为了个戏子争风吃醋,互相斗富。   老二是个好的,至于老五……皇帝下了朝一问常公公,才知道老五平日里寻花问柳,就差自己跳上戏台下海去了。   再一问,还问到花朝节西市的盘口是老五私底下开的。   皇帝只觉得江瑗没个正形儿,愈发给自己丢人。   同样是十五岁,人家季小郎君……   皇帝正想着,便看到江瑗低眉顺眼,站在礼部尚书身后——江瑗领着侍郎的差,画卯都懒得去,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了?   皇帝憋着气,不再看他,喊了声“传制”。   传制官很快唱起名来。   “一甲第一名唐安。”   唐安出列行礼,礼数周全优雅,气度淡然洒脱,当真不堕唐氏之名。   贡士们心里七上八下,也无意去欣赏他的美姿仪。   “一甲第二名方朗。”   方朗和唐安年岁相仿,周身一股书卷气,宽袍大袖更衬得其方正儒雅。   ——今年的一甲三名不仅年少,且都赏心悦目。   “一甲第三名季玦。”   季玦出列,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江瑗站在其他人后,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季玦笑了。   皇帝便觉得探花郎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也少年心性,终于有了一些活气儿。   待传制官唱毕所有新科进士的名字,又挂完皇榜,季玦一行人便可以离开了。   本朝初创科举,虽说选官制混杂,但进士们也算金贵,出了奉天殿,便有早已备好的车马送他们游街。   众人互相道喜,唐安一马当先,春风得意。   季玦跟着跨上马。   他们今日,要游遍盛京九街十陌。   而传鲈大典还未结束,江瑗听着大臣对皇帝的贺词,只觉得越听越急,那贺词冗长无用,歌功颂德,却生生把他拖在了这里。   ——他本想亲眼看完传制官为季玦唱名,又亲眼看季玦打马游街的。   好不容易听完了贺词,传鲈大典正式结束,江瑗欲走,却又被叫住了。   “和你二哥斗富好玩吗?”皇帝问。   江瑗这就知道,他要耽搁一阵了。   .   季玦打马过长街,仪仗之外,人头攒动。   新进士游街,可是三年一次的盛事,家中有读书人的都想出来沾沾喜气,适龄的女郎们坐在油壁车里相看夫婿,老百姓们也乐得看看热闹。   一甲们不同往年,竟都是少年英才,相貌也好,探花郎骑在马上,那叫一个仙气飘飘。   不知谁家的姑娘把帕子掷在季玦身上,很快,又有谁扔来了香囊。   状元郎和榜眼也未能幸免,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周围人连果子都往他们怀里扔。   季玦偏过头,来躲一只迎面扔来的珍珠耳环。   然后,他便与一个坐在酒店二楼窗边的少女对上了眼神。   那少女捻金雪柳,月蛾星眼,薄妆浅黛亦不改其颜色。她看进了季玦的眼睛里,似是有些许羞意,于是她唇角抿起,微微笑了笑,然后偏过了头。   季玦看到她头上的金簇小蜻蜓颤了颤。   季玦低下头,也笑了笑。   这个妹妹,他曾见过的。   仪仗吹吹打打继续行进,很快把那间酒楼甩在身后,酒楼里的少女抿了一口果酒,脸微微泛了红。   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凑上来道:“姑娘,刚才那个探花郎是不是看你啦?”   “瞎说,人家走马观花,怎么就单单成看我了?”   “这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姑娘你若是看上了,叫老爷……”   少女看了小丫鬟一眼。   那小丫鬟知道自己多说了话,噤声了。   另一个丫鬟问道:“姑娘,看过了方公子游街,我们回府吗?”   “方师兄不愧是卢师伯的关门弟子。”少女赞叹了一声。“是啊,我们郑氏一门里,方公子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呢。”   “我爹呢?”   “老爷没去传鲈大典,现下应在府里,方公子游完街,想必会登门拜见老爷。”   少女又看了一眼窗外,这条街现下已经空荡荡的,与方才的热闹全然不同。   她颇为无聊地趴在桌上,仿佛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丫鬟们对她的坐姿视而不见,建议道:“不如……我们去找林将军家的明月小姐打牌去?”   少女咬唇:“打不过她,不去。”   小丫鬟坏笑两声,继续道:“那我们去找她下棋。”   “次次都赢,也没甚么意思……”少女嘴上说着,却已经站起来了。   “车就在楼下等着呢。”   少女提着裙角步履轻快,几个小丫鬟跟着她亦步亦趋:“哎,姑娘,你走慢点!”   .   江瑗应付完了皇帝,估算了一番时间,想着季玦应该走到东十字街了。   他来不及换下官袍,便跨上快马,从另一条道上往东十字街赶。   ——总觉得不在这时好好看看季玦,就仿佛这好友当得不怎么称职似的。   沿路人马簇簇,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与他擦肩而过。不知是哪家的车驾,看着像是往将军府去了。   从桂花巷绕过来,他停马。隔了老远,他便听到了游街的仪仗锣鼓声。   他下意识以袖拂额,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又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坐得端端正正。   新科进士的车马很快过来了。   他御马往旁边避了一避,一转头便看到季玦骑着高头大马对着他笑。   季玦的眼睛里溢着满满当当的笑意,江瑗的心还未动,嘴角便先扬了起来。   至于旁边的状元和榜眼,江瑗眼疾甚重,看都看不见。 第22章   他看了季玦一眼又一眼,心底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可是他身着朝服又骑着马,在人群中异常扎眼,他只好停驻片刻,顺路去了十字街口的一家小店里。   这家店的桃花糕做得不错,做糕点的小娘子也面如桃花,若是有心人看在眼里,也只当五皇子招花惹草,或者骂一句“老饕”罢了。   今日做糕点的小娘子在发呆。   她呆呆望着从她店门口经过的仪仗,把身上的手帕扔出去,低声道:“状元郎可真好看啊。”   江瑗一听,下意识问:“探花郎不好看吗?”   小娘子“噗嗤”一笑:“探花郎年纪还小呢。”   江瑗先是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又反应过来好不好看跟年纪小没什么关系,想跟她据理力争,又觉得自己幼稚。   “这一笼糕点得等一会儿呢。”小娘子说。   她这才把糕点上了屉。   江瑗便坐在窗边等。   小娘子看着炉火,想必是怕江瑗无聊,便搭话道:“您刚下衙回来?还来自己买东西啊。”   江瑗是这里的常客,两个人也算是熟人,只是今日江瑗穿着朝服,竟让这姑娘拘束了不少,都口称“您”了。   江瑗点点头,诚实道:“你的桃花糕做得好吃。”   小娘子满足又自得地一笑,礼尚往来顺着之前的话题夸下去:“探花郎也长得好看极了。”   “你说的对,你看探花郎那双眼睛……”江瑗道。   “还有他那个眉毛……”小娘子跟着聊。   江瑗和她聊着聊着,竟生出了一点儿相见恨晚之感。   ——直到绿绮找上门来。   江瑗意犹未尽,出门时一步三回头。   “殿下可真是个情种。”绿绮笑道。   江瑗不理她,又返回去对着东街著名的糕点西施道:“给我再来一屉。”   做糕点的小娘子喜出望外,包油纸的手都快了不少。   待江瑗彻底离开东大街,姑娘才小声自言自语道:“还是状元郎好些。”   江瑗随手拿了一块桃花糕咬了一口,变了脸色。   嚯,齁甜。   定是那妮子想着状元郎发呆时放多了蜜糖。   江瑗把两包糕点都塞进了绿绮怀里。“殿下?”   “太甜了,给你了。”   “殿下,妾一只手还牵着马呢。”绿绮咬牙切齿。   自从季小郎君来了盛京,殿下在私底下完全不像往日那般沉稳了。   变得神思不属,甚至勤快了许多。   果真是到了年少慕艾的时候了。   “明日的闻喜宴您去吗?”绿绮问。   “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以为您日日夜夜都离不得季小郎君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又何必要什么朝朝暮暮?”   绿绮点点头,也不计较江瑗那句“君子之交”。   殿下年纪还小,面皮薄,喜欢掩耳盗铃,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不好戳穿,只跟着殿下遮遮掩掩便是了。   “殿下今日要做什么?”绿绮问。   “青州还好吧?”江瑗问了一句。   “一如往常,风平浪静。”   “戏园那里……?”   “这几日的消息在案上了。”   “想来不怎么重要?你处理了。”   绿绮应下。   “那今日就没事了,”江瑗道,“沐浴更衣,然后听曲儿?”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他想。   .   第二日闻喜宴开宴,江瑗果真没有去。   闻喜宴设在梢露亭处,阳春好景,正适合曲水流觞。   皇帝在主席上露了个面,又托辞怕新进士们拘谨,很快就回宫了。   他一走,众人说话声都大了不少。   众人推杯换盏,季玦一个人游园折花,酒过三巡,季玦重新列席。   唐安见他过来,笑道:“袖染花梢露。”   众人纷纷叫好,说唐安这句作得应景,送给探花使正正好。   季玦拿起一朵牡丹赠予唐安,恭贺其获得魁首,也笑着对唐安说:“休羡谷莺迁。”   这本是颂歌鹿鸣、意气飞扬的好时辰,偏偏就有人节外生枝。只听不知哪一席说了一句:“禄蠹庸俗,令人生厌。”   以《小雅》之典恭贺状元郎迁莺之喜,怎么就是窃食俸禄的蛀虫了?哪里来的无知竖子愣头青在此败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华服少年拿着一杯酒,眼睛直直地看着季玦。   是六皇子江瑄——开宴之前众人见他跟在皇帝背后而来,也一一拜见过,怎料皇帝一走,他竟在闻喜宴上找起茬了?   看他盯着季玦的样子,众人不敢随意接话,只当两人有什么旧怨。   不过探花郎自青州小城来,来京都后闭门不出,能和这天潢贵胄有什么龃龉?   季玦揖了一礼,问道:“诗三百何错之有?”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莺迁之典出于诗经小雅《伐木》篇,六皇子这样对着季玦这一句诗讥讽,可不就是刺讥《诗经》吗?   皇帝亲奉的官学经典,自古以来的六经之首,竟令人生厌了?   六皇子可不就是在无理取闹嘛。   江瑄放下酒杯,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道:“诗三百自是好的,只是季大人这弹冠之态,未免贻笑大方。”   季玦神色一肃,对着皇宫的方向再行一礼,正色道:“文武之艺货与帝王之家,以立大事,以扫天下,乃是天经地义。”   “本朝太'祖初创科举取士,不正是出于此意吗?六殿下在闻喜宴上贬低仕途经济,又有何用心呢?”   “难道我朝五次科举之才,翰林院多位翰林,今日闻喜宴列席之士,天子门生,在六皇子心底,竟都是弹冠相庆之辈了?”   季玦本来病弱,说话中气并不是很足,这么一大段说下来,还间或两三声咳嗽,堪称轻声细语。可这番话,说得众人纷纷吸了口冷气。   六皇子身为当今的皇后嫡幼子,与四子一母同胞,极受皇帝喜爱,季玦这么说,简直没有给这位嫡出的殿下半分情面。   本来是季玦一个人的事,季玦一通话下来,先牵扯上了祖宗成法,又拉出了“天子门生”,拖整个翰林院入了水。   就像之前硬生生把一句诗拔高到官学经典——主要是陛下亲奉上面一样。   和江瑄同席的崔清河喝了口酒,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要是再狠一点,季小郎君就要指着江瑄的鼻子骂他不尊不孝不忠不善了。   季小郎君适合去御史台,他想。 第23章   江瑄气急,他自是能听出来季玦在变着法儿的骂他不敬陛下、寻衅滋事,只是一时间,他还没想好怎么驳倒季玦。   季玦再行一礼,温和又恭敬道:“如此污名,玦不能当、不敢当,在场各位亦不敢当。”   江瑄“啪”得一声合了扇子,用扇柄指着季玦,手还微微颤着,怒道:“玦?你也配。”   他这句话说完,也不顾在场诸位嘉宾,竟拂袖欲走。   “殿下慎言。”季玦说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施施然坐下了。   江瑄中途离席,结束了这场闹剧。   整个梢露亭陷入了一股古怪的氛围当中——六殿下辩不过人家,又从名字下手攻击了?   这一辈皇室子弟是玉字辈不假,可人家季小郎君就不配叫“玦”了吗?没有这个道理。   等什么时候又有皇子出世,陛下赐名“玦”了,季小郎君再避讳也不迟。   合着这六殿下闹来闹去,就为了个名儿?他是不是——脑内有疾?   在闻喜宴上扫兴,骂人家汲汲营营,就够何不食肉糜了。   唐安敬了季玦一杯,笑道:“探花郎金相玉质。”   探花郎金相玉质,美玉为名,确实相配。   他一个人代表着唐家一大家子,六皇子在时他不能说什么,只能这时找补回来,他又敬了季玦一杯,以表愧意。   季玦坦然受了,神色自若,仿佛方才开罪六皇子的不是他一样。   只不过之前还和季玦说说笑笑,看似亲密的一些进士,现在似乎都不大与季玦说话了。   ——六皇子再无理取闹,也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远近亲疏,很快就分了出来。   田拙坐在另一席,深深看了崔清河一眼,道:“是场好戏,崔尚书以为呢?”   崔清河笑而不语。   散席之后二人未坐车马,一路同行醒酒,田拙开口道:“我听说放榜后,探花郎那首诗广为流传,饱受称赞。”   崔清河点点头:“应当如此。”   “而六殿下在安乐坊的酒楼包厢里暴跳如雷?”   “哦?”崔清河穿花拂柳,问道,“田尚书又从何而知?”   “不才恰巧在隔壁包房罢了。”   “田尚书就哄我罢。”崔清河淡淡道。   “我只是想知道,陛下那句这首诗要是他哪个儿子写出来的,他就封太子——是哪个传到六皇子耳中的?”   “不知,不知。”   “当时文华殿里仅有几个人,崔尚书不用在下复述了吧?”   “赵学士也在哩。”   “赵学士是那等搬弄口舌的卑鄙之人吗?”   崔清河站定,与田拙越凑越近,突然展颜一笑。   “六殿下纯质——天真直率,计较一二,也不失赤子天性呢。” 他的呼吸打在田拙脸上。   田拙猛然后退三步,对着崔清河,一脸“不足与谋”的样子。   他对着崔清河做口型。   这么个看起来一团和气的人,做了个“搅事精”的口型给崔清河,然后一振衣袖,不和崔清河一起走了。   崔清河失笑,摇摇头,看起来还是一副美如英的风流君子模样。   田敏之真幼稚,他想。   .   季玦回到客栈后,百思不得其解。   “我和殿下的关系暴露了?”   钱二郎嗤笑一声:“我经手的事儿,这么隐秘,怎么可能暴露。”   “那今日六皇子发哪门子疯?”   “陛下在文华殿里说:‘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要是朕的哪个儿子写出来的,朕能马上立他为太子,可惜啊。’”钱二郎压低了声线,学得有模有样。   “这都探出来了?”季玦边说,边咳嗽了一声。   “还用探?整个京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可是一时佳话啊,”钱二郎调侃道,“本朝文人编集子的时候,或者后世谁写才子传的时候,辑评里这句一出,谁能争得过你呀。”   季玦摇摇头:“这是殿下……”   “又关他什么事儿,”钱二郎给炉子里放了一小块儿香料,“我们也不能老住在客栈里,新宅子已经安排好了,不过还得做做样子,明天我去庄宅牙行那里一趟,签了契纸,后天就搬家吧。”   “何地?”   “我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出的起大钱的,就在东十字街糕饼铺旁边租的院子。”   季玦一听,笑了:“糕饼铺子是我们殿下的?”   钱二郎摇头:“不是,铺子旁边的油茶铺是殿下的,不过殿下更喜欢去糕饼铺子买糕,那个小掌柜的长得漂亮。”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解释道:“我是说,那家铺子里的桃花糕是真的好吃,枣泥云片糕也不错,不过云片糕太南了,我吃不太惯……”   ……行吧。陛下现在还……挺有童心?也不知道糕点铺的小掌柜到底有多漂亮。   “授官圣旨应该快下来了。”钱二郎转移了话题。   “按照旧例,应该是翰林院编修?”季玦道。   钱二郎点头,又道:“明天去鸿胪寺,后天再去趟宫里,再然后就是探亲假了,你应能好好松快松快了。”   “我是没必要回去,你不回叶城看看你阿娘吗?”   钱二郎沉默一瞬,又喝了口茶,无意识地拿起桌边的细管笔转来转去,才道:“各人有各人的事情,这一来一回,几个月就过去了,也不值当。”   季玦给他换了杯热的。   钱二郎拿起茶盏,笑道:“信还是传着的,她在那边过得自在,事情又少,二十年如一日,我也不必烦她。”   季玦点点头,突然疑惑道:“你手上这支笔?”   “湖州给宫里的贡品,到了府里,殿下让给你留着,说你一定喜欢。”   钱二郎边说,边把笔递给季玦,笑道:“殿下对你可真好呀。”   季玦摸了摸笔头,也玩笑道:“他应该考试前就给我的,我若是半夜梦到笔头生花,那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呦,还学会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季玦笑道:“本来想回他一只雁,不过我还病着,想必猎不到……趁我闲下来了,给他酿两三坛酒吧,他就好这个。”   钱二郎是个搞情报的,本就容易深想,他听完季玦的话,还有一些震惊——猎只雁?他们都到这一步了吗?   这家伙可真是一步登天……他对季玦露出一个带着小讨好的笑,酒窝也出来了。   季玦被他笑得一头雾水,不再理他,出门买酒曲去了。 第24章   季玦买完酒曲,又随意转了转,一路上他身上那件大斗篷还挺惹人注目。   听说好几位大人物本来想来个榜下捉婿,放榜那天也有好几位宝马香车的女郎也都看上了季玦,只不过最后都败退了——这位探花郎美则美矣,只是身体实在太差,要是不小心归了西,没有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当寡妇。   于是季小郎君的婚事依然没有着落儿。   对此开心的,也只有绿绮这些人。   过了两天,季玦和钱二郎去看房子。   今年天热得早,此时满城飞絮,钱二郎推开了东十字街那间闲置已久的小屋子的门。   “一个小院子,每月二两银子……其实,还行?”钱二郎道。   “这钱是不是左手倒右手了?”季玦问。   “对,左口袋转到右口袋,主要是你官面上的俸禄太少,我们真的租不起更大的了。”   “不过小虽小,你看这满院子的梅树。”   季玦一笑,满院子的梅树,确实是按那人的喜好来的。   “到冬天就好看喽。”钱二郎说。   “现在就挺好看的。”   “里面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没什么问题,我们今天就可以搬了。”   季玦点点头,应下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能跟着你沾沾光,住到长街去。”   季玦摇摇头:“就算升官攒上十几年……”   钱二郎也跟着长吁短叹:“京城大,居不易啊,安乐坊对面的房价,我看着就心惊肉跳。”   “你这些年也赚了不少吧?”   “你不也是?还不是不太好拿出来用。”   两人说着闲话,退了客栈的房,又叫了夫役帮忙搬家。   季玦站在门边,时不时搭一把手。   现在不是饭点儿,隔壁的糕饼铺子也空了下来,面若桃花的小娘子倚在幡子旁,看到隔壁院子里忙进忙出,季玦站在旁边。   小娘子瞪大了桃花招子,把手上的藕粉在围裙上擦了擦,问道:“你……你……你是新搬来的?”   季玦点了点头。   小娘子也笑了出来,问道:“你不是前两天的探花郎吗?”   季玦朝她一笑。   小娘子低下头,又跑回糕饼铺子里去了。“前两天刚在背后说人家,今天人家就搬过来做邻居了,”她红着脸跺了跺脚,小声懊恼道,“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长短。”   不过探花郎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像兰花一样。   小娘子抱着个竹篾簸箕拣槐花,边拣边想。   到了日暮,她又出来招呼季玦,笑盈盈道:“看你们忙里忙去搬进搬出了一整天,想必也累了,要是不嫌弃的话,来我铺子里喝两杯热茶。”   季玦与钱二郎欣然应允,这小掌柜的不光给他们倒了热茶,还上了香糖果子、云片糕一类的点心。   “你们刚搬过来,街坊邻居的,就当是贺你们乔迁之喜的,”她看了看季玦,又问钱二郎道,“这位小郎君贵姓?”   “免贵,免贵,掌柜的叫我钱二就好了,”钱二郎又看着季玦笑道,“掌柜的怎么不问问他姓什么?”   “全京城都知道啊。”   “那掌柜的贵姓?”   “免贵姓苏。”   “这云片糕做得地道,苏掌柜打南边来的?”   “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啦,云片糕是跟南来的老师傅学的。”小娘子听到钱二郎夸她,笑得眉眼弯弯。   眼看天马上要黑透了,糕饼铺子就要打烊,季玦和钱二郎不好多留,道谢之后,很快就告辞了。   出门时钱二郎还笑道:“苏掌柜可真是个热心肠。”   季玦跟着点了点头。   小娘子又不好意思了。   她把铺子的门关好,心想钱二郎也挺好的,季小探花也好,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爱说话。   此时不大爱说话的季小探花也要休息了,钱二郎说是住在南房,其实睡在东厢,而季玦住在正房——他们也就两个人,不必讲究什么。   已是人定时分,西厢的小门却“啪嗒”一声,响了一下。   钱二郎听到这细小的声音,翻身下床。   他刚打开那道门,就看到江瑗披了件薄薄的鸦青色披风,左手提着一盏小灯,右手抱着个花盆准备往西厢外走。   钱二郎想帮江瑗抱花盆,江瑗却没给他。   他只好又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回东厢睡觉去了。   这两个人啊……啧。   江瑗轻轻敲了敲正房的门。   “怎么了?”房里面的烛火亮起——季玦以为是钱二郎有什么事。   他打开房门,看到了笑盈盈的江瑗。   他上前一步,接过江瑗手里的东西,把江瑗迎进去,笑道:“你怎么来了?”   江瑗解了披风,看着季玦一身里衣,觉得手痒,就把披风往季玦身上套。   “你看看你,穿成这样,我看着就冷。”   季玦又气又好笑:“你大半夜的敲门,还嫌我穿成这样?”   江瑗有点不好意思了,小声道:“我不是来贺你乔迁之喜吗?”   “你怎么进来的?”   “油茶铺子连着西厢。”   “在此谢过陛下了,”季玦调笑道,“厨房里酿着醴,再过上一旬,给你抱上一坛子。”   江瑗点点头。   “再给隔壁家苏小掌柜一坛。”   江瑗就不大高兴了:“我以为你单送我一人的,怎的别人也有啊。”   季玦失笑:“我给你在梅树下埋了两坛竹叶青,一坛蔷薇露。”   江瑗的心气就顺了。   季玦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蔷薇露还是当年你教我的。”   “你那云山什么都没有,我再不教你,我就馋死了。”   旧事重提一句,想想当年那段日子,两个人变得沉默。   烛火静静跳跃,映着鸦青披风上的银色暗纹一闪一闪。   江瑗把花盆捧到季玦面前,笑道:“看看我给你备的贺礼。”   季玦这才看向那只花盆,讶道:“素冠荷鼎?”   “滇地寻到的,这兰花正配你。”   “太过贵重了。”   季玦正欲推拒,江瑗却突然凑近季玦,感叹道:“你乔迁新居,暖房吃席我是不行了,但你好歹也要知晓我的心意。”   他又盈盈笑起来,眼尾还带着几分俏:“我等着你的蔷薇露呢。” 第25章   气氛再次安静了下来。   季玦从抽屉里拿出剪子,掀开灯罩,立在窗下剪烛芯。   烛光给他的脸打上一半暖色。   江瑗凑上去,拨了拨寒灰。   时间是缓缓慢慢流淌着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蜡香。   灯下看人,江瑗又低声道:“我应该再送你一盆昙花。”   季玦把剪子放回抽屉,也低声道:“昙花夏秋才开花呢。”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江瑗说。   是呀,不再会是那短短一年了。   季玦又沉默了良久,问江瑗道:“你怪我吗?”   江瑗盯着他,道:“我不是赢了么?”   “你当年不说,我也知道。你就算在养病,也盯着西北的舆图,”季玦摸了摸那盆兰花的花瓣,“那几年天气越来越冷,北方的蛮子虎视眈眈,你本来是要亲征的。”   江瑗也跟着他,摸了摸兰花花瓣:“我以为你待在云山,餐霞漱瑶泉,是不会低下头……看一看人间的。”   季玦把目光从那朵名贵至极的兰花上移开,认真地盯着江瑗的眼睛:“本是不会的。”   江瑗被季玦的目光一烫,下意识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陛下登基的几年里,肃吏治,设边镇,征伐四克,威振戎夏。”   “可我要是有个将军就好了。”江瑗说。   “大楚开国以来,银钱不少,兵力却积贫积弱,祖宗故事难改,军事改革尚未见成效,我却病了。”   季玦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江瑗说。   “一个偌大的王朝,将帅青黄不接,竟连一个能带兵的都找不到了。”   “那年的天气是真的冷啊,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一次比一次寒——朔方的草原完蛋了,我想。”   “我的病好歹能捂在京城里,”江瑗顿了一下,“我若是传位太子,就真的捂不住了,全天下皆知晓了,蛮子也知晓了。”   “他们全靠我积威而不敢来犯。”   “我问过你,治好我需要多久,你说半年……来不及的。”   季玦想握住江瑗的手。   “我知道你这人,看着翩翩君子,说话做事也温和,但其实最淡漠不过;我也知道,你待我是不同的。”“我死在你怀里的时候,真的以为我高看了这份不同。”   凉月为兰花增了一分颜色。   “我自小到大,没算错过什么事,想要的东西,也都会有。”江瑗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季玦终于开口道:“你没算错,可造化弄人。”   江瑗低下头,显得有些落寞。季玦第一次看到他落寞的样子。   季玦握住了他的手。   “所以我才问你,陛下,你怪不怪我?”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江瑗说。   那最后一丝跳动的火苗在蜡油上燃烧,又倏忽而灭。   月色完完全全地照了进来。   季玦打开窗,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道:“三更天了。”   “你今晚歇在这儿?”   江瑗点点头。   季玦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床被子。   “我知道重来一次,对你也没什么意义了。”   江朝是他乡,不是故乡。   故乡兵祸未解,江瑗自是遗恨。   季玦也遗他之恨。   江瑗脱了外衫,和季玦躺在一起。   “夏天的时候,我们躺在竹椅上,云山头顶就是星星。”江瑗说。   季玦“嗯”了一声。   他们很安静,都睡着了一般。   过了好久,季玦听到江瑗轻轻的一声:“我当年应该抬棺出征,直抵北境。”   他又摸索着,握住季玦的手。   “憋了十几年了,说出来,竟然觉得好受不少。”   “一个个王朝来了去,去了来,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办法……可北地的百姓是苦的。”   季玦反握住江瑗的手,道:“在整个天地间,你也只有小小的一点,就像沧海中的粟。”   “在飞光里,我也只是一只蜉蝣?”   “所以你没必要那么自责。”   江瑗低低地笑出来,把脸埋在季玦胸口:“我也没有那么自责,只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我知道。”季玦说。   他们勉强也算知己,都习惯把责任和原则担在肩上。   哪怕当年住在云山,陛下也是草堂门开九江流转,枕头下面五湖相连。   他是个好皇帝,从来没有对不起谁,这就够了。   江瑗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季玦:“你为什么待我与他人不同?”   他没有等到季玦的回答,就打了个呵欠,睡着了。   季玦也昏昏欲睡。   今晚的月色太好了。   .   第二天钱二郎敲门都敲得晚,就害怕打扰到什么好事。   他得到应允进门后,就看到江瑗在叠被子,季玦在洗漱。   殿下可真是亲力亲为啊。   他给江瑗行了一礼,说元宝在油茶铺子等着了。   江瑗这才想起他旷工了好些日子,今天不管如何,得去礼部看一看。   他和季玦告了别,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好像问了季玦一个问题。   也不是很重要,他想。   钱二郎抱臂而立,道:“我今天去请厨子,你去吗?”   “你歇着吧,”季玦道,“也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忙。”   “我闲不住,”钱二郎道,“你和殿下这情况,我们也不好用外面的丫头婆子,司里的那些人,又都用在刀刃上,也就剩我一个闲着的来伺候你了。”   “不敢当。”   “你这就见外了啊,你看人状元郎,出门前呼后拥的。”   季玦失笑:“他是唐家子,自然与我们不同。”   “总之暖房的酒席我们明天办了,请街坊邻居们来热闹热闹,大家也都算熟了。”   “那采买东西一类,我们分开去办?”   “也行,”钱二郎感叹道,“天元十五年春,可真是个好开头啊。”   季玦附和道:“是呀。”   天元十五年春,遇到江瑗,发现他还过得不错,悠哉游哉,少年心性。   他突然想起来迷迷糊糊间江瑗问的那个问题了。   “你为什么待我与他人不同?”   季玦坐在那里,认真想了一遍,然后豁然开朗。   在生命中,遇到了一个天底下最优秀的人,为其心折,成为挚友,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第26章   第二天的宴席办了整整一天,钱二郎对着街坊邻居,脸都要笑僵了。   “大家都太热情了。”他好不容易和季玦一起收拾完残局,坐在椅子上喝茶。   季玦比他还累,和他坐在一起,话都不想说,喝了口茶,又咳嗽了起来。   “搬个家可真不容易。”钱二郎说。   他没注意到面前的人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像如梦初醒般顺着说:“是呀,真不容易。”   “天也暗了,我回房里歇一会儿。”钱二郎听到他说。   要回房休息的当然不是季玦,而是江瑗,他和季玦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互换了。   江瑗看着熟悉的床铺,笑了。   昨天还睡在这儿呢,今天又要睡在这儿。   只是这换来换去的,终究不太方便。   “半座皇陵?”江瑗沉吟。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又坐回榻上。   季玦的这具身体,真的是从骨头缝儿里往外渗着寒气,这本来就足够不适了,再加上现在疲乏无力,江瑗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吧,手脚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就算因果了结了,季玦的寒症也不会好……   江瑗脱了鞋,抱住被子,又咳嗽了一声。   那既然这样,还不如两个人换来换去,他还能帮着季玦,让季玦少受点罪。   江瑗越想越觉得就应如此,他打了个寒颤,竟然笑起来了。   “我本身身体也算康健,”江瑗想,“他到了我身上,确实挺不错的。”   也不晓得这次换多长时间。   江瑗心宽,甚至想到了一直这么换下去也不错。   又是一夜过去,卯时刚过,钱二郎来敲门,才发现季玦竟然没醒。   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发现太阳好好的,还是从东边出来。   奇了怪了,之前季玦一直是这个点儿起的。   是前些日子太累了,今天才睡不醒,还是出什么事了?   他又敲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应。   于是他只好撞开房门,发现季玦一手撑着头,半靠在那里,眼睛半眯不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敲门你怎么不应啊?”钱二郎问。   江瑗茫然地看着他,低声道:“头有点晕。”“好端端的,怎么又头晕?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大夫。”   江瑗又叫住钱二郎,道:“不必,一点小病,大约是前段日子备考太累了,再加上昨天……不过我自己开个方子自己吃药,也不劳烦你什么。”   “你竟然会开方子吗?”钱二郎讶道。   江瑗一愣。   钱二郎和季玦都是自青州出来的——季玦这十几年里,竟然没有医过人吗?   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道:“我确实会一点医术,自医也是没问题的,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兴许就好了。”   “真没事?”   江瑗点点头。   钱二郎又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这些天好好休息。”   他说完,帮江瑗掩上了门,自做自的事情了。   江瑗看见他走了,躺回床上,把被子拉着盖到头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春眠不觉晓,结果被钱二郎扰了清梦。   .   钱二郎不光扰人清梦,还是一个称职的耳报神,他看着季玦确实病得不大对劲的样子,抽空报给了绿绮,绿绮又报给了五殿下。   江瑗再醒来时,已经是午时,钱二郎不在,锅里温着一碗热汤饼。   汤饼太烫了,热气熏着脸,他吃着汤饼,吃出来满头的汗,脸也被熏红了。   季玦在此时推门进来,他顶着江瑗的脸,看起来还有几分担忧。   江瑗拿着筷子,嘴里还塞着面片,听到推门声抬起头,有些呆呆的。   季玦看到他额上的汗珠,以及他嫣红的脸颊,快走几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握着握着,季玦的脸色从担忧,变成了疑惑。   江瑗把手抽回来,问道:“饭否?”   季玦拉了把椅子,坐在江瑗对面,道:“我听说你病了。”   江瑗放下筷子,神色有些愧疚。   季玦还是第一次在自己脸上看见这副表情。   “我装病来着。”江瑗说。   “我方才已经知晓了。”季玦说。   “我只是……嗯……”江瑗停顿片刻,“我只是不想起罢了。”   季玦愣了一下,失笑道:“那就不起啊。”   “可你每天皆是卯时刚过就醒,我要是赖在榻上不醒,不就与你不一样了。”   季玦竟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好道:“我也想不到,殿下能睡到午时。”   “我在江朝什么也没学会,但偷闲躲懒,我还挺拿手,”江瑗两只手拖住下巴,问道,“你生气了?”   他站起来,又道:“对不住,烦你跑这一趟。”   季玦无奈:“我并未生气,只是你之前说头晕,实在是令人担忧。”   江瑗又不好意思了:“我换过来之前实在是没考虑到,你每天都同一个时辰起。”   “我也实在没想到,殿下能睡到午时。”   江瑗用帕子拭脸,还来劲了:“你要是在我身上,起那么早不行,必须要晚起。”   季玦应了,又补充道:“卯时不早。”   “你这些天也别来了,再来,绿绮绝对要说我了。”   季玦就问道:“这屋子太小,也不精致,你住得还惯吗?”   “云山都住得,这里哪就住不得了?”   季玦点点头,又道:“这些天的吃食,让你府里送来吧。”   “那就真的不错了。”   “真是带累你了。”   “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此时绿绮从西厢过来,对着江瑗一笑,道:“还未祝贺你乔迁新居呢。”   江瑗瞧这绿绮,觉着还挺新奇,客套道:“这倒不必。”   绿绮又转脸看着五殿下,规劝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季玦只好跟着绿绮回去。   江瑗更开心了。   五殿下表面上看起来闲,但案头还压着密谍司的一大堆事,他不耐得看,交给季玦,岂不是皆大欢喜。   季玦尽日净在休假,他再继续装着病,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   糕饼铺子就在隔壁,以前还嫌长街离东十字街远来着,现在好了,他岂不是不用花时间来买东西了?   季玦还和苏小娘子是邻居来着,也不知道小娘子会不会把好东西留给季玦,尽一尽邻里之谊?   江瑗想到这里,又笑出了声。 第27章   季玦回去确实也没闲着,司里的事情,经常是不重要的都交给绿绮,重要的由绿绮整理好,放在那里让江瑗过目。   只不过江瑗实在是不思进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消息积攒了不少。   万幸他也真没耽误什么不该耽误的。   季玦自从当了这倒霉五殿下,明明卯时已睁了眼,还得装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实在是痛苦得很。   江瑗这十五年来吃遍了京城,除了御厨,还好找苍蝇小馆儿、茶棚酒肆,自己零零碎碎也开了不少——当然,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哪些是他自己开的了。   他还格外关注那些新开的酒楼、新摆的小摊,一听说有新的,就一定会拨冗而去,品评一番——“拨冗”这个词是元宝说的,他说这个词时,活像个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的佞臣。   银楼和钱庄的进项是大账,这是江瑗舅家吴氏留下的产业,正因如此,江瑗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至于过得太难看,否则就凭宫里那点份例,他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这个账目也是江瑗必须看的。   再加上安乐坊的各种暗地里的产业,比如说柳姝的那家花楼,开在各坊的赌坊……加在一起,也是一笔庞大的进项。   江瑗一拖再拖,去年年底清账都没看,这些就全部堆在了季玦这里。   季玦越看越觉得,江瑗是真的有钱,私底下的产业加起来,恐怕会让其他皇子掩面而逃。   他连续看了几天的账目,收获了绿绮一枚老母亲般的欣慰感动的眼神。   江瑗也是既欣慰又感动。   苏小掌柜的糕点还是新出炉的好吃,配上香茶,简直不像在人间了。   再加上苏小掌柜人美声甜,江瑗每天都要去一趟隔壁,这一去,半个月就过去了。   .   绿绮还在府里整理行程,问着五殿下要不要去糕饼铺的事儿。   “您都大半个月没去了,是那里的糕点不合口味了吗?”   ——是的,江瑗的行程就与皇帝翻牌子差不多。   季玦经绿绮提醒,真准备去走一遭,却又听绿绮说:“您和苏小掌柜也混得挺熟的,人家……”   季玦一听这一句“混得挺熟”,就知道自己不能去了。   他对江瑗是熟,但也不知道江瑗在小姑娘面前是什么样的,说什么话?送什么礼?   要是因此漏了馅可不好了。   “这段日子先不去那里。”季玦说。   绿绮记下来,道:“安乐坊新开了一家卖螃蟹的,殿下去吗?”   “也可,再给他捎几只。”季玦道。   不用说,绿绮也知道五殿下说的是谁,这些天把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就差把整个五皇子府都搬过去了。   “季小郎君还病着,这螃蟹能吃吗?”绿绮问。   季玦只好说:“不论他吃不吃,给他就是了。”   绿绮只觉得自己身上背的锅,早晚会越背越大,这些天那么多的好东西都入了她的帐,她看着单子就心惊肉跳。   万幸殿下还未议亲,要是真议了亲,把主母迎回府里,她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可看殿下这一副儿女情长的样子……真的会有议亲吗?   绿绮摇摇头,不再多想。这也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   此时江瑗坐在糕饼铺子里,和苏小掌柜一起闲聊。   苏小掌柜一边吹牛,一边享受着江瑗时不时的吹捧。   “我跟你说啊,我有幸去过戏园子里,看过柳青荧大家的一场戏,柳大家那天下了戏,还穿了一身常服,是真的美啊。”   她词句匮乏,一般夸人好看,也只是会说“美啊”、“真好看”、“真漂亮”、“像朵什么什么花儿”这些词。   江瑗估摸着她下一句,就是“柳大家像一朵什么花儿似的”。   果然,苏小掌柜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柳大家像一朵蔷薇花儿似的。”   江瑗冷着季玦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   “就是,他那个眉毛……他那个眼睛……”   江瑗总觉得这话也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上一次苏小掌柜说这话,是在他面前夸季玦的时候——江瑗感觉自己受到了敷衍。   若是平常,他还能回一句“我觉得季小郎君更好看些”,可现在他这么说,就成自卖自夸了。   他只好憋着一肚子话,继续听苏小掌柜夸。   苏小掌柜夸着夸着,肚子里就没词了,江瑗只好贴心地递话给她:“你是花朝节时看到他的?”   “对对对!”苏小掌柜咬了一小口包子,“就是花朝节的那场,我托小姐妹好不容易抢到的座,票价可贵了……你那天去看了没有?”   “没有。”江瑗摇摇头。   “天哪,你不会去看柳姝去了吧?”   “也没有。”   “……提起这个,我还在西市盘口压了二钱银子,结果这俩人打平了,庄家通吃……你说怎么就这么……”苏小掌柜气鼓鼓的。   江瑗笑而不语。   苏小掌柜继续吹她的牛:“我还在花车上见过柳姝呢,你见过吗?”   江瑗摇摇头。   “呀,那真是太可惜了,柳姝可真好看啊,像朵牡丹花似的。”   江瑗顺手拿了她桌子上的一把瓜子。   “你也好歹是个京城人士了,怎么既没有见过柳姝,也没有见过柳青荧。”   “必须要见吗?”   “那当然,外地人来了京城,也都想见见京城两株柳呢。前一段时间,二皇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还为了柳青荧斗富呢。”   “你都见过?”   “都没见过,”苏小掌柜说,“那你见过吗?”   “也没有,不过我见过六皇子,看着傻兮兮的。”   “是吗?”苏小掌柜压低声音,只剩下气音了,“你这话我们小老百姓说说就得了,你以后可不能说了,要入朝为官的人了,你长点心吧。”   江瑗点了点头。   苏小掌柜又悄悄说了一句:“就算他真的傻兮兮的,你在心里悄悄说就行了。”   江瑗失笑,又点了点头。他能和苏小掌柜混熟,也是因为这小娘子是个妙人儿。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苏小掌柜看了蒸笼一眼。   “斗富。”   “哦对,斗富!当时柳大家刚下了戏,五皇子就要把柳大家带回府里,直接砸了柳大家一个扇坠儿。”   “你想啊,人家皇子的扇坠儿,得是多好的好东西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二皇子突然冲过来!”   江瑗:……哇。 第28章   “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江瑗:……吵?……吵起来了?   “你听谁说的啊?”   “大家都这么说啊。”苏小掌柜一脸茫然。   ……好吧。   “然后二皇子给柳大家了一张汇通钱庄的银票。”   江瑗点点头。   “唉……也不知道是多少,反正猜什么的都有。”   江瑗脱口而出:“一千两金票。”   “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嗨,他一个皇子,再怎么有钱,一千两白银还差不多,一千两黄金?他拿的出来吗?”   是呀,他那个傻二哥也真敢给,都快把攒了这些年的家底去了半数,他娘贵妃娘娘都要气死了,差点亲自跑到二皇子府手撕了柳青荧。   还在宫里摔碎了一个花瓶两只茶盏,哭天抢地哭儿子不争气被狐媚子迷了眼。   “那五皇子给的金漆屏风好像不太够看啊。”苏小掌柜说。   “哪里不够看了,那屏风已经是孤品了,”江瑗还觉得不够,继续道,“有价无市的东西。”   “哪有银子来得实在。”苏小掌柜对那屏风没有半分兴趣。   江瑗有点挫败。   “不过听说五皇子还砸出去一幅画?”   “当年书画大家郑老先生的封笔之作,傲雪凌霜图。”江瑗说。   “你怎么又知道了。”   江瑗咳嗽了一声,道:“文人嘛,傲雪凌霜图的去向,定是要打听清楚的。”   “五皇子这个也舍得给,看来也是爱惨了柳大家。”   “……是吗?”   “二皇子也是啊,想来他们皇子好东西不少,可现钱肯定不多吧?如今银贱金贵,一千两黄金它不香吗?”   “香!”江瑗病怏怏的样子都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我还听说五皇子送人家宅子了,五皇子可真潇洒。”   也不怎么潇洒,还得在皇帝面前装儿子。   “总之什么宅子,什么珠子串子锦缎名茶稀奇宝贝,二皇子也送了不少。听说这俩人你送一件,我送一件,互相攀比着来,末了二皇子还瞪了五皇子。”   江瑗:……?   “五皇子被这一眼看得火气直窜,打了二皇子。”   江瑗:……?!“他把二皇子的脸挠花了!”   江瑗:噗嗤。   “二皇子临走前,阴沉着脸,对五皇子说:‘今日之耻,他日定百倍奉还!’”   江瑗终于没端住季玦那张脸,笑出了声。   “二皇子回府后,越想越气,就找了人,暗地里套五皇子的麻袋,把五皇子的脸给打成了猪头!”   江瑗听得一愣一愣的,让苏小掌柜很有成就感。   过了好一会儿,江瑗才回过神,问道:“这你又是听谁说的?”   “随便听听。”   “你信呀?”   “听个高兴,”苏小掌柜又给江瑗塞了块点心,“看你生着病又板着脸,凄凄惨惨的,逗你笑笑。”   江瑗心想,苏小掌柜确实是一个可好可好的小娘子啊。   苏小掌柜又道:“这些人离我太远啦,也就能听个故事什么的。”   江瑗又不好告诉她,之前经常来她店里的那个沉迷吃糕的少年,就是被打成猪头的五皇子。   “我跟你说,还有那个姓田的尚书和姓崔的尚书的风流韵事,我从话本上看的……他们……”   江瑗坐直了身子,这个他爱听。   可惜此时用的是季玦的身子,否则他还能编排上几句。   于是他满意地听完了那个无比夸张,但是又撕心裂肺又断人心肠的凄美爱情故事。   “崔尚书和田尚书我见过!”苏小掌柜又开始夸耀她见过的名人。   “他们是三年前的新进士,田尚书第一,崔尚书第二,一起游过街,也过我们东十字街了呢!”   江瑗点点头。   “怪不得崔尚书因妒生爱。”   因妒……生爱?   “他们考试前还好好的呢,在同一个道馆里备考,那话本儿怎么说来着……哦,对!什么同铺席,共笔砚什么的……还相顾辄笑?”   噫……这个好像是真的,江瑗想。   只不过苏小掌柜说话爱跑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季玦身上。   她对着江瑗道:“我以前还以为你冷冰冰的呢。”   江瑗一惊,心想自己现在轻易不笑,话也那么少,还不够季玦那样的冷冰冰吗?   江瑗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来,天色又晚,只好向苏小掌柜告辞。   苏小掌柜笑道:“谢谢你酿的醴。”   江瑗冷漠地点点头,一个字都不往外说了。   他出了糕饼铺子,苏小掌柜才小声道:“好好的少年郎,一天天的老端着脸,性格还是可爱的。越说还越来劲儿了。”   她又想到了她好久没来的那个熟客。   以前总会有个固定的日子来一下,最近不知怎么了,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是她的东西做得不好吃了?……不应该呀。   难道是腻味了?   她失落了一瞬,又想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么多主顾也不差那一个。   只是之前那个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说起来,探花郎和他还挺像的,不过探花郎话不是很多。   话少好啊,话少就能多听她叨叨了。   苏小掌柜毅然决然地把老主顾抛在了脑后。   反正新邻居和老主顾挺像的。   江瑗又踱到隔壁茶铺喝了碗茶,这才回到家里。   进家门的那一瞬间,他用手拂着额头,每走一步就虚弱一分。   到了钱二郎面前,他又是那个因病不得不长时间倒在榻上,吃着五皇子府里送来的补身体的吃食,头晕目眩,脚步虚浮的病季玦了。   他斜斜靠在被子上,手里随便拿了本什么书,随意翻到一页,也不看,就是作作样子。   钱二郎提着食盒从门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这个样子。   “你说你,不吃药真的可以吗?”   江瑗又狠狠咳嗽了几声,道:“自幼体虚,药也不管什么用,兴许明日就自己好了。”   “你今天的晚饭。”钱二郎把食盒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又离开了。   江瑗打开食盒,看到一道开水白菜,满意地笑了。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匣中亦有琴,手慵不能弹。腰慵不能带,头慵不能冠。午后恣情寝,午时随事餐。一餐终日饱,一寝至夜安……”   他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懒洋洋道:“这什么神仙日子啊。”   像只猫。 第29章   江瑗才对钱二郎说“兴许这病明天就好了”,第二天这病还真好了。   这当然不是他良心发现,想要勤勉起来、奋发图强,而是他与季玦又换回去了。   季玦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写苍白,精气神看起来却好了不少。   对此钱二郎比较高兴,季玦至少能替他分担一些活计了。   过几天就是寒食节,清明一过,季玦就要正式上任,去当翰林院的差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在季玦往门上插柳的时候,又撞上了隔壁家的苏小掌柜。   苏小掌柜对他嫣然一笑:“我这里有青粳饭、蛇盘兔什么的,你们应该还没弄吧?要不来拿一点?”   季玦看这小娘子与他分外熟稔的样子,心想这才几天,江瑗就与她搞好了关系?   盛情难却,他跟着进了隔壁铺子。   岂料苏小掌柜一边拿东西,一边与他说话:“我们上次说的那个,田尚书和崔尚书的话本子,出下册了,讲的是田尚书端午误饮雄黄酒,突然露出了狐狸耳朵,被崔尚书发现之后一通威胁的事儿……”   季玦:……?   “对了,兵部的周尚书也插足了。”   季玦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市面上还新出了一本什么郑相的私生子传……”   季玦拿了蛇盘兔,赶忙道谢,就要告辞。   “哦,对了,田尚书和崔尚书那个话本子我买了两本,特意给你带了一本儿,你要么?”   若是江瑗在此,一定会没脸没皮地收下。   而季玦徒劳地张了张嘴,道:“不,不必如此……”   “你还不好意思上了,拿着啊。”   她把手里的两本簿册塞进季玦怀里,笑道:“探花郎下次再来啊。”   探花郎再也不想来了。   他冷着脸回了家,钱二郎正坐在新扎好的秋千上晒太阳,春日的风很是和煦,他半眯着眼睛,招呼了季玦一声。   季玦应了一声,钱二郎转过头,就看到季玦手里拿了两本书。   “我说怎么不见人了,原是买书去了,买的什么书?”   季玦把书塞进了袖子里,掩耳盗铃般遮住封皮,就怕钱二郎瞟到书名。   索性钱二郎也只是礼节性发问,秋千可比季玦重要多了。他又眯起眼睛,道:“我猜也就是什么孔子孟子,什么国史疏注之类的……”   季玦点点头,回了正房。   他拿出其中一本,看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写的是“莲叶何田田”。   看着也挺正经的啊?   只是他随意翻了两页之后,就觉得这书拿着烫手了。   其中化名的清菏、田卓,映射的是哪两位,再明显不过了。   而且其辞藻之直白露骨,简直……不堪入目。   另一本书叫什么“花月五驸马”,看名字就知道不是那么正经,季玦没敢翻开。   江瑗竟如此……   季玦学富五车,一时竟词穷了。   这个混不吝的,顶着他的脸,都与隔壁邻居聊了什么?!   季玦倒了杯茶,冷静了一下。   他本想将书扔掉,突然间叹了口气。   他找出一个锦盒,把两本书放进去,把盒子扎好。   他又把盒子放在钱二郎怀里。   钱二郎仰起头,疑惑地看着季玦。   “有机会把这个给殿下送过去。”   钱二郎点点头。   有情人嘛,有来有往,挺好。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好东西。   .   过了下午,云彩慢慢遮住了太阳,雨一点一滴地落下。   清明,总会是有一场濛濛的细雨的。   雨时下时停,沾衣不湿。   季玦和钱二郎带着油纸伞去踏春。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满地的黄花犹如散金。   路途中行者,歌者,舆者,马者,络绎不绝。   季玦拿起腰间的酒壶,正欲饮上少许,想了想,又恐江瑗跟着他醉了,又把酒壶放回去。   ——江瑗此时应该正在太庙祭祖,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他慢悠悠地走着,走到京郊的浣花溪前。   杏花悠悠吹了满头。   溪边一个少女正在扑黄花上的白蝶。   她看到季玦,明显惊了一下,绣鞋下发出声响,蝴蝶也一惊,扑在了她的眉尾。   她一动不动,眼睛慢慢睁大,睫毛一颤一颤——那白蝶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对着季玦轻轻笑了一下。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眉黛青,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季玦再次见到了这个少女。   他朝她点了点头,便走去了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带着两个丫鬟跑过来,笑骂道:“郑福,你让我好找!”   “明月?”   “诶,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你刚才又去哪儿了?”   “那边的桃花林啊!快点,我们一起去!”   郑福点了点头。   “你说你,出来玩儿,不要这么无趣嘛……”   林明月握住郑福的手,脚步轻快,离开了浣花溪。   江瑗从太庙回来,把厚重的礼服换下来,沐浴更衣,就想着要去见一见季玦。   绿绮道:“季小郎君此刻应在京郊寻春,并未回来。”   江瑗就消停了。   绿绮又拿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道:“季小郎君送过来的。”   江瑗有些欣喜,还有些期待。   江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拆着盒子。   不知道这盒子打开,里面会是什么呢? 第30章   绿绮看着江瑗这副表情,问江瑗道:“需要妾回避一下吗?”   江瑗被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需要吗?”   绿绮就继续站在江瑗身后了。   江瑗解开扎盒的绳子,眉眼弯弯,嘴角也弯弯。   看得出来,他心情很不错。   盒盖打开,两本书映入眼帘。   看到封面后,江瑗瞳孔一紧,又合上了盖子。   他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嘴角依旧弯着,转头问绿绮道:“你刚才看到盒子里是何物了么?”   绿绮摇摇头。她还没来得及看,江瑗就眼疾手快,又把东西捂回去了。   “前几日府里不是出了好些东西吗,金银今早儿还找你对账呢,你不去她那儿坐坐吗?”   绿绮点头退下,走时看都没再看一眼那个盒子,但江瑗总觉得她在笑。   她笑了没?没有吧?   江瑗的笑脸顿时垮下来。   ……她应该没看到吧?怎可能看到啊?没看到吧?   我觉得她笑了,她大约的确是笑了。   江瑗闭眼,用手扶住额头。   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儿是季玦送过来的。   ……大意了。   江瑗仔细回想,之前在季玦心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登基的几年里,肃吏治,设边镇,征伐四克,威振戎夏。”   威振戎夏的江瑗拿起那两本连三流都算不上的十八流小话本儿。   仰着头,把话本儿盖在脸上,像是没了呼吸。   .   清明过后,季玦下车伊始,去翰林院当值。   唐安得了个翰林院修撰,而季玦和方朗授翰林院编修。虽然这二人还未回京,季玦却已经开始了工作。   他们主要修前朝史书,比起在江瑗府里看账本,这个活计轻松很多。   翰林院清贵,虽过得清苦些,同僚却还不错,但虽说君子不党,派系却也分明。   季玦几不沾边,方枘圆凿倒算不上,却也有些独立了。   等到唐安和方朗回京入职,新人变多,值房又多了些鲜活气。   这一日散值,唐安在安乐坊备了宴席,邀请一起修书的同僚们赴宴,权当烧尾,顺便联络联络感情。   季玦入席后,行酒令走了一轮,戏台上也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这一出是《牡丹亭》的第十出,只见那台上的小旦,戴了套熠熠生辉的点翠头面,那头面光彩夺目,却没压住他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添眉脆,摇配珠,绣屏中生成士女图”——当真如戏里陈最良所说的一般。   这句水磨腔一出,清糯婉转,懂行的人一听,就知台上是难得一见的大家。   唐安身着一天青色儒衫,手上摇着水墨折扇,还能跟着台上唱上两句。   “子宁这把小嗓不错呀。”方朗调笑道。   唐安拱了拱手,笑道:“莫要拿我说笑了,腔好唱,味儿难磨,跟台上真正的行家比,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季玦听着唱词,问道:“台上这位……是?”   “这不就是那位千金难求的柳大家吗?”   季玦又向台上看去,台上“停半晌、整花钿”,正唱到了步步娇。   双瞳剪水,能让所有人见他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柳青荧?”他问。   其他人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台上的《游园》唱完了,《惊梦》正唱到山桃红。   转过芍药栏,说了几句只能说在梦中的词句,小旦明显羞了。   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   然后柳生强抱丽娘下,花神上来了。   台上的闺门旦在此时好似看了季玦一眼,这一眼与他大家小姐的眼神完全不搭,竟带了一丝妖媚。   众人喝得醺醺然,话语间便随意了许多。   “为了请他,我可花了大价钱,”唐安道,“场次由他高兴着排,也只唱两折。”   “他的排场竟然如此之大?”方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眼里有点好奇。   “背后刚搭了人,排场自然要大。”唐安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哦?”   “前些日子,五殿下不是为了他,当众给二殿下没脸吗?”   “此事我竟不知?”方朗疑惑道。   “那时候润明兄耽于备考,自然不会留意这些琐事,我倒是不怎么清净,听了一耳朵。”唐安又仰头喝了一杯。   “所以他搭上五殿下了?”季玦状若疑惑道。   “哪有,不是跟二殿下走了吗?有些日子没唱了,今日重新开嗓,听起来半点没生疏。”   推杯换盏中,大半个时辰,这两折戏便唱完了。   柳青荧卸了铅华,换上常服前来拜见,季玦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束了头发,穿了一件白色滚青边的长袍,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更衬得其气质脱俗。面容姣好,唇红齿白,尤其是眼里一剪秋水,给他添了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丽。   唐安此时见了真人,又觉得他这般的排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了?   这一顿宾尽主欢,散席时天已昏昏暗。   众人纷纷告辞,钱二郎来接季玦。   季玦临走前又看了戏台一眼,这才走出戏园。   “看什么呢?”钱二郎问。   “今日见到戏园里的台柱子了。”   安乐坊里的戏园就叫“戏园”,它叫“戏园”,其他戏园子就不敢这么叫了。   “听说这位绝色冠京城,可是真的名不虚传?”   季玦点点头。   钱二郎“啧”了一声,惋惜道:“我只见过柳姝,还未曾有机会见过这位。”   “应当会有的?”季玦道。   而此时绝色冠京城的柳大家正在喂他养的鸽子。   他不是很讲究地把头发散下来,蹲在鸽子笼前,看起来心情不错。   鸽子们扑棱着翅膀,他甚至想现在就放出来一两只。   身边的丫鬟凑近他,低声道:“公子,殿下来接你了。”   柳青荧抬起头,便看到二皇子沉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柳青荧看着江琏的眼睛。   江琏的脸就沉不下去了。   他也蹲下来,帮着柳青荧喂鸽子。   “嗓子刚好,又跑出来唱,嗯?”   柳青荧偏过头。   “为何不能呆在府里,只给我一个人唱呢。” 第31章   柳青荧并不很想给江琏一个人唱。   这把嗓子从小用梨水养着、蛋清吊着,何时哑成这样过?   他定定地盯着江琏,一字一句道:“殿下且做梦去。”   不唱女角儿时,他声音清润温柔,像吹面不寒的风。用这种声音说着嘲讽的话,不太搭调,却也足够让人心恼。   江琏捧起他的脸,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再说一次,”江琏说,“就真的别想有嗓子登台了。”   柳青荧便把下巴搁在江琏的手上,说:“殿下且做梦去。”   他戏唱得好,眼睛也灵,此时那双眼里不见乖顺,反而透出几分嚣张的挑衅。   江琏这才看到,他眼尾不知什么时候又涂了一笔油彩,淡淡的一笔往上挑,晕出点红来。   ……是他喜欢的样子。   他把柳青荧打横抱起来。   “你后台有凤冠霞帔,穿给我看。”   柳青荧记得,后台不光有凤冠霞帔,还有一张梨木桌子。   他冷笑一声——美得惊心动魄。   .   季玦听了一场惊梦,回家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戏台上因梦结缘,他又做了那个许久不做的梦了。   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妇人抱着襁褓,哼唱着一支十几年前京都正流行的歌谣。   不知唱了多久,雾霭将她遮住了。   一个中年人戴着玉冠,看起来极有威势。他嘴唇一张一合,季玦仔细去听,却还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江瑗缓缓朝他走过来了……不,是陛下,陛下缓缓朝他走过来了。   陛下穿着玄中扬赤的衣服,伏案画着些什么。   陛下认真极了,季玦撑着头看他,猜陛下什么时候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再笑一下。   陛下倒在季玦怀里。   他看着季玦,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漫山的红色桃花涌过来了。   季玦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色,还有忽闪忽灭的魂灯。   青年的陛下死在了他怀里。   江瑗小跑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季玦。   那双凤眼对着他眨了眨。   他勾起季玦的小指,拿了朵白玉兰,或者是山茶花——管它是什么花,别在季玦的鬓边。   这是少年的陛下。   少年的陛下又对季玦眨了眨眼,凑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什么,然后消失不见了。   一个明艳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见了他过来,就想起身离开,头上的蜻蜓发饰一颤一颤。   ……是她。   季玦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窗边。   他当时说什么了吗?季玦想。   哦,对,他当时在心里说,他曾见过她。   自是在梦里。   那个少女快走几步,裙摆飘起来。   各种各样的人出现了。   钱大娘,钱二郎,唐安,如今的皇帝,金银,绿绮,元宝,今日在台上唱戏的柳青荧……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   他们出现又离开。   漫天的血红桃花落下来,山桃如血。   陛下在季玦怀里。   桃枝上的魂灯忽闪忽灭。   季玦睁开了眼。   他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然后他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从这一世开始,他总会梦到关于他的人生,遇到的或将要遇到的人。   他咳了一声,咳出一口血。   披衣而起倒了杯水,抬头一看,已经卯时了。 第32章   江瑗用被子捂住脸,翻了个身。   “殿下,今日有事,你该起了。”金银站在榻边,把江瑗的被子拉开。   江瑗伸手拽被子,口中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已五更了。”   江瑗又翻了个身,背对金银。   “殿下!早朝三点开始!”   “不去了。”江瑗双眼紧闭。   “啊?”   “本打算看戏去的,谁知道又起不来,不看也就罢了,没我什么事。”江瑗迷迷糊糊说完这些,再无动静,睡死过去。   金银无奈,只好退出去,心里担忧殿下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活。   .   五更三点,百官入朝,确实有一场好戏。   皇帝高坐龙椅,俯视下方。   郑相坐首座,面无表情,还是那副官威甚重的死样子。   各部尚书神色也算安然,皇帝甚至看到,崔清河用袖子捂住嘴,悄悄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江朝正是中兴时候,今日本应该没什么大事,鸡毛蒜皮的事情,皇帝也懒得过问,于是文武百官们只等着退朝。   而皇帝在等。   “臣有本奏。”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回荡在大殿里。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御史台的冯御史。   “准奏。”   “臣弹劾工部侍郎赵忱、户部尚书崔清河,互相勾结,狼狈为奸,贪腐银钱,中饱私囊!”   工部的赵忱一脸惊讶,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出列而拜,口称陛下明鉴。   他板着脸,对着冯御史道:“您可休要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崔清河听着自己的名字,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冯御史一眼,又扭头看了老神在在的郑相一眼。   他再没什么反应,仿佛看的是别人的笑话。   田拙看着冯御史,眼含惊讶。   皇帝也看着冯御史,等他的解释。   冯御史手持笏板,不紧不慢,对着赵忱道:“敢问赵侍郎,正月拨出去的那批水利银子,可是由您送到江北青州的?”   赵忱点头称是。   “可为何出京的时候是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了青州,只剩下七十万两了?”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郑相抬起眼皮,看了冯御史一眼。   冯御史拿出两本账册,在赵忱面前晃了晃,道:“请皇上过目。”   “敢问赵侍郎,那八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竟被鬼吃了不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赵侍郎不为君分忧不说……中饱私囊倒是拿手。”   赵侍郎的额角滴下一滴冷汗。   ……这账册,是怎么到了冯御史手里的?   “请赵侍郎给陛下一个交代,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给青州百姓一个交代,给我大江律法一个交代!”   铁证如山,还能交代什么?   赵侍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所有人等着皇帝说话。   “好一只硕鼠啊,”崔清河不冷不热'地叹了一句,进言道,“不如陛下找人查查,这钱流到哪个钱庄,流到谁口袋里去了?八十万两银子,他可吞不下。”   “崔爱卿。”   “臣在。”   “你是否忘了,冯御史还有一桩官司等着你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崔清河一笑,对着冯御史道:“请说。”   “方才呈上去的第二本账册,还请陛下过目。好教崔尚书知道……”   崔清河面带鼓励地看着冯御史,把冯御史看得心里一个不自在,说话也顿了一下。   岂料冯御史还未开口,跪在地上的赵侍郎就五体投地,大声喊冤道:“冤枉啊,陛下!他户部走账走了一百五十万两,可到臣手里的,只有一百万两!”   一石惊起千层浪,群臣的议论声起来了,他们低声交换着意见,使整个大殿都充斥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崔尚书……?”   “崔尚书,不像是这种人啊。”   “我觉得他像。”   “我也觉得他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崔家高门大户,想来是不差这些的,所以我才说他不像这种人。”   “怎么户部的账册,也到了冯老头手里了?我要是有私账,我不得捂得紧紧的,我夫人都别想知道……”   “……”   “这么说……赵忱这里走丢了三十万两,剩下的五十万两,一开始就被户部,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   冯御史站在殿上,掷地有声:“臣要说的也是此事。”   “敢问崔尚书,明面上给了一百五十万两给工部,怎么私底下,您户部只走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帐!”   众人看着崔清河。   崔清河看着众人。   田拙突然出列,朝皇帝一拜:“臣有一言——”   崔清河那张脸上终于意外了一下。   皇帝挥了挥手,面无表情道:“你闭嘴,让他说。”   田拙闭嘴了。   崔清河上前一步,道:“望陛下明鉴,这笔款项,可不是臣负责的。”   “哦?”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崔尚书这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您身为尚书统管户部,这账目您不负责,还想让谁负责!”   “好教冯御史知道,这笔款项,是由户部侍郎江瑄全权负责,我想插手,也无能为力啊。”   大殿更安静了,甚至说一片死寂。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众人这才想起来,六皇子江瑄开府后,是在户部当差来着。   皇帝的脸陡然阴沉。   百官之列的江瑄一个脚软,跪了下来,喊道:“父……”   皇帝笑了一下,把账本砸了下来,刚好砸到他身上。   江瑄噤声了。   江琏在丹陛下挑了挑眉。江瓒露出一个喜闻乐见的笑容,又很快压下去。   除了起不来床的老五和年龄尚小还未开府的老七、老八不在朝会上,所有的皇子心思各异,神色却皆控制的不错。   又是一阵难熬的死寂。   崔清河再次不怕死地开口:“按照祖宗成法,臣要再总揽统筹,得到年中了……”   他甩完锅,又附身一拜,道:“请陛下治臣尸位素餐,失察之罪。”   皇帝扫视群臣。   他最宠爱的第六个孩子正跪在地上,嘴唇颤抖,两股战战。   ……没出息。   “乌烟瘴气!荒唐!”他骂了一句,竟拂袖而去了。 第33章   皇帝扔下这一殿的烂摊子,拂袖而去,又让文武百官吃了一惊。   赵侍郎和六皇子还跪在地上呢。   皇帝都走了,这早朝还怎么上?   郑相开口道:“那散了吧。”   一脸懵的小黄门便喊道:“退朝——”   郑相慢悠悠起身,走到还跪着的赵侍郎身边。   “赵忱?”   赵侍郎猛地抬头,抓住郑相的袍脚,凄惨道:“师叔……”   郑相把他的手拿开,面无表情地离开:“还挺能耐。”   赵侍郎的面色陡然灰白。   三皇子江瓒正了正冠,出了大殿门了,才似刚想起来一般,说着风凉话道:“还不快找人把我六弟扶起来,地上那么凉,我六弟金尊玉贵的,可别跪出什么毛病。”   几个跟在他身后的大臣笑了笑。   冯御史拍了拍袍子,刚出大殿,就被人堵住了。   堵他的人是江珪——当今四皇子殿下,六皇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   皇帝的儿子里,要论长,是贵妃娘娘的二皇子江琏,要论嫡,就是这位了。   江珪皮笑肉不笑,道:“冯御史剑法不错啊。”   冯御史揖了一礼,笑道:“四殿下说笑了。”   “那冯御史这出项庄舞剑,怎的如此精彩?”   四皇子这话说完,不再理他,上了轿子,回府去了。   冯御史慢慢收了笑。   崔清河看着前方一个轿子正要起轿,急走几步,拉开了轿帘。   他仰起脸,对着轿子里的田拙露出一个笑,说道:“田尚书,让我蹭个轿子?”   田拙扯回轿帘,眼不见心不烦。   “田尚书?”崔清河又喊了一声,“田尚书?”   “你没轿夫吗?”   “轿夫生了风寒,我让他回家将养着了。”   ……谁会信你的鬼话。   田拙不耐烦道:“行了,上来吧。”   崔清河上去,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叫轿夫起轿。   “坐在一起,你不嫌挤吗?坐对面去。”   崔清河坐到田拙对面。   他挑起眉,低声问:“方才在早朝上,田尚书想对陛下说什么话?”   “与您有关系么?”   “田尚书是不是想为我开脱啊?”   田拙的狐狸眼儿眯起来:“我是想让陛下严查,从重处罚,非得让您脱层皮不可。”   “是吗?”崔清河怅惘地垂下眼睫。   田拙咳嗽了一声,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把你崔尚书按死,还能说什么?”   崔清河又凑近田拙:“我有一惑,想请田尚书解惑。”   “因为这个,崔尚书的轿夫就病了?”   崔清河瞪了田拙一眼,又笑道:“敢问田尚书,青州的账本,是怎么跑到冯老头手里的?”   田拙动了动,离崔清河远了点:“您是没长骨头么。”   崔清河坐正:“敢问田尚书?”   田拙摩挲着手里的笏板,低声道:“你既然已经猜到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你和二殿下?”崔清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田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朝皇宫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崔清河一下子就笑开了:“早朝时我专盯着郑相瞅了瞅,他可真沉得住气。”   “他又不伤筋动骨,肯定沉得住气,倒是你……”田拙摇了摇头,“还有闲心看别人呐。”   崔清河更怅惘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早上提起赵忱,你看起来脸色好好的,怎么冯御史提起我,你就变了脸色……原来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吧?”   田拙点点头。   “原来是你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我给牵累了。”   田拙惊讶地看着崔清河。   崔清河笑道:“田尚书怎么赔我?”   田拙像是第一次认识崔清河般,把崔清河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田尚书看我做什么?”   “您这般没皮没脸的妙人实属千年难得一见,我如今看仔细了,往后好躲着走。”   “田尚书说什么?”   “再装?你快去安乐坊扮上唱大戏去,我给你捧场。想必连柳青荧都演不过你!”   “你怎么又恼我了?”   “我还没问你,你的账册,怎么跑到冯御史手里的?”   崔清河低头不语。   “方才崔尚书不是挺能说的吗?”   崔清河低声道:“那是六殿下的账册,不是我的。”   “行,六殿下的账册,怎么跑到冯御史手里的?”   “我怎么知道。”   “崔清河,”田拙叫了崔清河的名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   “谁让你叫我名字的?”崔清河也恼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六殿下纯质,那么大一笔钱单独交给他,他还真以为我放心当甩手掌柜,年中才统筹呢。”   “账册你给的?”   崔清河不回答他,继续道:“刚来户部,就对我大呼小叫,跟他那个娘一样……”   田拙捂住崔清河的嘴。   崔清河笑弯了眼,看起来有点狡黠,继续道:“还没当上太子呢,就摆起皇帝的谱了,修河堤的钱都敢贪,等真让这哥俩掌权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几次三番把我当泥塑的菩萨,都爬到我头顶了,我把他捧一捧,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栽个跟斗,他还真以为我崔二十九的名头是吹出来的。”   他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停都不带停,像是在朝田拙手心里呵气似的。   田拙撤回手,无奈地看着他,道:“看来我没猜错……你瞎掺和什么。”   崔清河又笑开了。   “你这次一定猜错了,打个赌?”   田拙拿他没办法,只好问道:“你想赌什么?”   “你若是猜对了,我把那副傲雪凌霜图给你讨过来。”   田拙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若是猜错了,送我一套夏衫。”   “一套夏衫你也稀罕?”   “你就说赌还是不赌吧。”   “赌了。”   “那你听好了,”崔清河的声音越压越低,只剩下了气音,“我崔家与吴家有旧,帮一个小忙也没什么。”   田拙愣住了。   崔清河看了看轿外,道:“我到家了。”   他下轿前,凑在田拙耳朵边,小声道:“田尚书愿赌服输,可别去当耳报神,告诉陛下啊。”   田拙没心思管他。   吴家?先皇后的外家?   吴家的那一群人激流勇退,早就归隐当田舍翁去了。   田拙想到了撵鸡逗狗的五殿下。   六殿下好歹是把崔清河当泥塑菩萨,五殿下是直接当没有田拙这个人。   田拙在礼部的值房里,可从来没见过江瑗。   ……他?   他? 第34章   撵鸡逗狗的五殿下终于睡醒了。   他洗漱完毕,慢悠悠地吃一屉水晶包子。   绿绮抱着琴进来。   “来一点?”他问绿绮。   绿绮摇头。   江瑗也不强求,道:“我那个六弟怎么样了?”   “六殿下回府的时候,一路哭一路骂,一路骂一路哭。”   江瑗笑出了声。   “你说他怎么这么有趣儿呢?”   绿绮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俩笑完了,江瑗又问:“今日'我有什么事儿吗?”   绿绮绷着脸,回道:“本是有的,殿下睡了一觉,又没有了。”   江瑗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又理直气壮地抱怨起来:“五更是人能起来的时辰吗?”   “满朝文武,和殿下的几位兄弟,都能起来。”   “那是他们不是人,我自和他们比不了。”   “您要是起来了,就能看到他跪在大殿里哭了。”   江瑗又打了个呵欠,道:“我现在一想,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哭起来,想必也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要是个小姑娘,梨花带雨那么一哭,我才爱看。”   “妾给殿下哭一个?”   “你可别调笑我了。”   绿绮随手拨了两声弦。   “不早朝多好啊,还能少看我那个爹的臭脸。”   绿绮不理他。   江瑗听了一会儿曲,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我今日真的没什么事?”   绿绮也被他问懵了,又仔细梳理一遍,摇了摇头。   江瑗迷茫道:“最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办完,总感觉差了些什么……”   绿绮也想不明白。   她宽慰道:“许是殿下成日里太闲了,没有事做,心里就发慌……殿下去看看季小郎君?”   江瑗福至心灵,问道:“上次你是不是把他的卷宗收到柜子里了?”   绿绮点头:“怎么?殿下还未看完吗?”   “我一见了他,心里就高兴,把这个给忘了。”   绿绮走到柜子前,又把那份卷宗翻出来。   江瑗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上,沉默了一会儿。   他问:“这份卷宗你看过没有?”   绿绮点点头。暗六他们回京前,她把卷宗从库里找出来,重新理了一遍。江瑗把卷宗推向绿绮。   绿绮疑惑地看着他。   “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东西给他?”   绿绮彻底愣住了。   “皇帝正是缺人的时候,以他这个势头,不说一步登天,平步青云总是肯定的。”   绿绮小心翼翼道:“季小郎君越平步青云,不是对您越有利吗?”   “正因如此,我也不能把他绑在我这条船上,对吧?当个纯臣也好,去郑相一系也好,把密谍司的身份销了,包袱就没了。”   绿绮觉得江瑗失心疯了,一定是失心疯了。   “殿下,季小郎君不知道他的身世。”   “我既然把他当做知己好友,就应该把事情告诉他……虽然没在京城见他前,我确实有着利用的心思……”   绿绮目瞪口呆。   “你亲自把这份卷宗给他送过去,他收下就会懂了……”江瑗顿了一下,“至于他怎么选,那是他的事情。”   绿绮整理好心情,把卷宗收起来,点头应下了。   江瑗这才觉得了了一桩心事,放松下来,继续问道:“江珪什么反应?”   “四殿下没什么反应。”绿绮说。   “他也真沉得住气。”江瑗嘲讽道。   “什么坏事都让六殿下当了出头椽子了,四殿下作为年纪最长的嫡子,自然要躲在胞弟身后,才显得清清白白。”   “不过话说回来,我二哥可真是简在帝心。”   绿绮点头。   “我们只是恰逢其会往里插了一脚。你且瞧好,这件事情还没完呢。”   绿绮又点头。   江瑗不高兴了,道:“你怎么还不夸我英明?”   绿绮无奈,只好道:“殿下真是英明,想必没人能想到,是殿下在此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   “你真是不会说话,要是元宝来说,我现在就是天上有地上无,算无遗策的再世诸葛了。”   绿绮从未想过,殿下从一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长到这么大,脸皮能厚到这般地步。   “我的皇帝爹呢?他怎么样?” 第35章   皇帝气得不轻。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一件事确实是他安排的,今年的科举考试刚完,老二的人和田拙的人一起,先是京城,后是青州,搜寻的罪证板上钉钉。   如果没有第二件事节外生枝,他今日心情本该不错。   扯出崔清河就算了,崔清河虽说是科举出身,却也是崔家子弟,他只当一箭双雕。   怎料扯着扯着,把老六这个蠢货也扯出来了!   正月娶了亲,才让他进户部学着崔清河做事,一转眼,四个月就捅出这么大篓子来!   五十万两,也不怕拿着烫手。   常公公走进来,给酒爵里添了点热酒,然后才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她来干什么?”   “娘娘说是煲了道汤。”   “她消息还挺快?你告诉她,别有闲心煲汤了,让她想办法,先让她那好儿子把银子从嘴里吐出来。”   常公公应了,正要出去,就听陛下又说了一句:“河道银子也敢贪,他怎么不怕淹死在大江里。”   常公公脚步不变,心底却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这是气狠了啊。   他出了门槛,就看到当今皇后赵氏亲手拎着个食盒,满头珠翠,婷婷袅袅地立在那里。   她既不够端庄,也不怎么稳重,家世与先皇后更是云泥之别,只是美艳。   不知道多少人提起宫里的皇后娘娘,都会“你知我知”地摇摇头,嘲讽她小家子气。   但她又足够聪明,她只是知道皇帝就喜欢她这个样子。   常公公看着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然后摇摇头,表示陛下不见她。   皇后好像早有所料似的,没什么反应,只是问道:“陛下可说些什么了?”   常公公就道:“娘娘还是费些心思,把银子凑齐吧,或许银子齐了,陛下的气也就消了。”   “陛下还说什么了?”皇后又问道。   常公公只道:“陛下这次气得狠了……娘娘还是请回吧,再过一会儿,日头就出来了。”   皇后点点头,一转身就变了脸色。   老六这个蠢货,做了也就做了,首尾弄不干净,还能让人给扯出来……这就是他的不是了。   他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定是有人撺掇的!   皇帝并不会为了儿子是非不分,这老六,恐怕真的砸她手里了。   皇后一念及此,不由悲从中来,而后又咬牙切齿。   都是让皇帝给宠坏了!   皇帝在书房里喝了杯酒,又想到老六这个不成器的,一时间又火冒三丈。   好好的孩子,长着长着就歪了,定是让皇后给宠坏了!   “慈母多败儿……”他说完这句,又添了一杯酒。   常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皇帝把儿子骂完了,才想起正事来。   本该由工部侍郎赵忱贪腐案起头的一系列动作,被这件事情中途打断,御史台里安排好的奏折,都要往后推了。   “去请郑相来。”皇帝说。   “回陛下,郑相下了朝就向宫里递了话,说是此事与他师门子侄有关,为了避嫌,不宜妄议此事,只请陛下秉公处理就是了。”   “他倒是躲了个干净,”皇帝又道,“去请田拙来。”   “田大人用了午膳,就在外头候着了。”   “让他进来。”   田拙一进门,就看到皇帝拿着个酒杯,仰头灌了一杯酒。   “陛下,贪杯伤身。”   皇帝放下酒杯,问他:“今日散朝,敏之和崔爱卿共乘一轿?”   “崔尚书家的轿夫染了风寒。”田拙说。   “得了吧,天元十二年科举之前,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你们俩关系好。”   “天元十二年后,确实不怎么联系了。”田拙道。   “朕知道你和他是挚友,他这人,惯会睁眼说瞎话,朕不问他,只问你,户部的账本,是怎么流出来的?”   “陛下,依臣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要索银拿赃。”   “朕猜是崔爱卿放出来的。他那个人年纪轻轻,心却有七个孔,眼皮底下的事情,他能不知道?想必是装聋作哑,就等着在朝会上捅出来。”   田拙便道:“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敲了敲酒爵,又道:“朕只是想不通,老六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短短四个月,就干出这等大事来。   “臣听说,六殿下甫一进户部,就对崔尚书横眉冷对、颐指气使……”   皇帝一听,就知道田拙还算字斟句酌,真实的情况,恐怕比这说法还过份几倍。   他以前只知道老六缺心眼儿,却不知道老六如此缺心眼儿,让他去学习,他却骑在崔清河头顶当大爷……   “他以为他能比过崔清河不成!”皇帝骂道。   田拙想笑,又生生忍住了。 第36章   “本来河道银子交接,是应该由几个侍郎一同协办的,可六殿下拉帮结派……”   皇帝又笑了:“他还学会党同伐异那一套了。”   “崔尚书管不住他,便不管了。”田拙说。   “朕看不光是听之任之吧?”   “崔尚书思及陛下您对六殿下极好,所以对六殿下处处忍让,也实属无奈之举。”   ……这桩案子破了。   崔清河本身就看不起老四和老六——皇后是五品小官的女儿,与他们这些钟鸣鼎食的世家没有半分关系……   当年太'祖皇帝想把公主嫁给崔家,崔家都不稀罕要,宁愿娶了唐家一个县令的女儿。   虽然到了如今,这些世家已经收敛很多,但老六这个样子……   崔清河要是想捧一个人,是极其容易的一件事,他能轻轻松松把一个人托上云端,让那人飘飘然不知所以,觉得全天下都合该是自己的。   “照敏之这说法,他崔清河清清白白,倒是朕的不是了?”   “臣自然不敢,只是陛下,此事能捅出来,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朕都气死了。”皇帝看着桌案上的一堆奏折,有点想摔东西。   “此时捅出来,总比秋汛时捅出来好,这是天下百姓的幸事,也是陛下的幸事。”   “行了,官样话儿少说点。”   “陛下想如何解决此事?”   “那个赵忱,先投到大狱里去,证据确凿,此事结案后,依律处置,革职抄家,流三千里。”   “是。”   “此事让老二和刑部查办,务必尽善尽美,这一条线牵出来的,一个也不能轻饶。”   “臣这就去让翰林院拟旨。”   皇帝摆摆手,道:“你自己拟了算了。”   田拙应下。   “御史台的动作往后推几天,先查户部。”   “老六一个人怎么可能昧下这些,那些和他沆瀣一气的、帮着他做假账粉饰太平的,全部给朕揪出来!他搞党同伐异,朕先伐了他的党!这件事也给刑部,你从旁盯着些。”   “是。那陛下,六殿下那里……”   “他要是凑不齐银子,就来领板子吧……户部也别让他去了,看着就丢人,禁足三个月……不,半年。”   皇帝说完,又道:“还有崔清河,他也别想跑,你告诉他,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户部不用去了,早朝也不必去了。”   比起其他,皇帝可能更气崔清河。这人连皇子都敢下套算计,是真的没有把天家放在眼里。   ……他们这些世家,不都如此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么。   田拙本来想告诉皇帝崔清河告病的事儿,见皇帝这样,连开口也不敢开口了——说出来皇帝一定会更加生气。   他微微启唇,又想起崔清河下轿前凑在他耳朵边,似笑非笑地让他保守秘密的话。   于是他闭嘴了。   再把五殿下扯进来,这事儿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点像怅惘,却也不全是怅惘,他只是感受到了难言的疲惫——崔清河早晚要死在傲慢上。   “上次要你们去青州,你有没有顺道查查今年的探花郎?”   “季小郎君是从小长在青州叶城的,小青山南麓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也都知根知底。季小郎君父母早亡,一个人过得很是辛苦。书院上的是当地的县学,老师是个落第的秀才,那秀才两年前去世了……所以这次科举后的探亲假,他连回都未回去。”   皇帝笑了:“还真跟郑氏半铜板关系都没有?”   田拙点点头,又道:“与世家也没什么关系。”   皇帝表示他知道了。   田拙见所有事情都差不多吩咐完了,便道:“那……臣告退?”   皇帝点点头。   书房里又剩他一个人了。   他批了几个折子,看见上面都是今天递上来弹劾六皇子的,义正辞严,浩然正气,都是请求严惩。   ……马后炮。   不知道又有谁躲在后面煽风点火。   剩下的折子,又有一些言之切切,说是六皇子年幼无知,不懂分寸,再加上心地质朴,一时被奸人蛊惑,只恳请陛下念在他至纯至孝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若是心地质朴,哪儿能干出这种事来?   皇帝不耐得批折子了。   赵忱好好一个引子,马上就要点燃,老六却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给人家当了靶子。   他越想越心烦,想到皇后一定会找机会在他面前哭一场,老四也会在他耳朵边敲一敲边鼓,他的额头就直突突地疼。   他拿着他的青铜酒爵,又倒了一杯米酒,一口气喝完。   他喜欢粟米酒,心情不好时,总爱小酌几杯。   奏折不想批了,左右也就是今早这两件事,后宫也不太想去,他左右闲着,觉得一个人在这里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去翰林院转一圈儿吧,他想,如今日头西斜,也不知道能否赶散值前过去。   .   此时已经快要下午了,翰林院今日马上快要散值,季玦还伏案疾书,没有半分要收拾东西离去的意思。   “季小郎君,你还不准备回家呀。”方朗看他写得认真,说话声也轻了。   季玦还未加冠,便没有取字,大家不好意思叫他的名,若是叫官职,又显得生分,于是每个人都只好一口一个“季小郎君”,季玦也欣然受之。   季玦头也不抬,回他道:“今日张修撰不是病了吗?他托我把他的那份帮着做完。”   “你还真是好心。”方朗道。   张修撰这一个月,都不知道病了多少次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季玦笑道。   方朗把自己桌上的史书整理好,沏了杯茶,只等今日散值。   他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道:“他编到哪里了?”   “编到前朝五王之乱了。”   “差这么多?年末吏部考评可怎么办。”   “如今还未到年中,下半年努力补些,总会好的。”   方朗喝完茶,看了一眼刻漏,道:“时辰到了,我先行告辞了。”   季玦点点头。   方朗走之前,又劝道:“你晚饭还未用呢,本来身体就不好,可别饿出病来。”   季玦点头,表示自己有分寸。   值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耳根清净,内心便也清明,翻着史料,也算是自得其乐。   这段历史史料较少,写起来也轻松,他倚马千言,很快写完了这些。   正欲搁笔,却听身后一声“好”字,手腕一颤,一个细小的墨点擦在了纸侧。   “朕以为此时翰林院应当空了才是,季小郎君倒是勤勉。”   季玦把笔放下,施了一礼。   皇帝拿起他刚写完的那篇,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季小郎君这个角度找得新奇。”   “陛下谬赞了。”   “你谦虚什么,这探花是朕御笔亲封,思辨与文采自是整个翰林院里最好的。”   他仿佛忘记了,整个翰林院,一个牌匾砸下来三个人,两个状元一个榜眼,还轮不到探花。   季玦竟不知道回他什么了。   皇帝继续道:“能在散值时还坐在这里,季小郎君真是尽职尽责,勤勉可嘉啊。”   “替别人当班罢了。”   “季小郎君在翰林院过得如何啊?”   “翰林院自然清贵,环境单纯,同僚也都可亲。”   “不错,不错……季小郎君如今要归家?”   季玦点点头。   “常公公,你送送季小郎君。”   常公公应诺,送季玦出了门。   皇帝在值房里坐了一会儿,又随手翻了翻翰林们的案头,心想季小郎君果然还是个少年人,问一句回一句,话语也无趣,脸色冷冰冰,仿佛别人欠了他钱似的。   但比起那些阿谀奉承、跟风投机的朋党之流,又有趣多了。   主要是如今,皇帝太过缺人了。季玦与翰林院各党算不上亲厚,与同年也只是泛泛之交——这种纯臣,是最好用的保皇派的中流砥柱。   田拙也是这种人,只是当年,他和崔清河走的太近了。   皇帝吐出一口气。   .   季玦回家后,刚用了饭,绿绮便前来拜访。   她还是从西厢出来的,又吓了钱二郎一跳。   季玦给她倒了杯茶,道:“绿绮姑娘。”   她四下环视了一番,关好了门。   “绿绮姑娘有话要对我说?”   绿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季玦。   季玦有点好奇,问道:“绿绮姑娘怎么这副表情,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绿绮摇摇头,又笑起来:“我只是有些嫉妒你罢了。”   季玦疑惑地看着她。   绿绮把衣服里的卷宗拿出来,推到了季玦面前。   “这是?”季玦问道。   “你自小长到大的卷宗。从令堂生下你,到你入京前,一笔一笔都录在上面了。”   季玦愣住了。   “殿下说,你看了上面的东西,做出自己的选择就是了。”   季玦笑开来:“他这又是唱哪一出呢。”   他看了看那本卷宗,对绿绮道:“密谍司挺好的。”   绿绮神色复杂地看向他,过了半晌才开口:“暗六,你是第一个有机会脱离密谍司的。”   季玦喝了口茶,说:“江瑗不好吗。”   “殿下自然是极好的。”绿绮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了。”季玦又笑了出来。   绿绮看着季玦,也笑了。   她现在觉得,可能府里真的不会迎五皇子妃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个预收文吧,幻耽太过修罗场,急需姑娘们支援。   《震惊!他竟对我上下其手》,文案如下:   【上下其手】:指玩弄手法,暗中作弊。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1141页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一名新人实习生,秦凛兢兢业业在小说中扮演角色,却耐不住原作者们的毁灭式创世。   秦凛说:“神啊,请你多读书吧!”   创世神写道:“他虽然身无长物……”   秦凛破产了。   创世神写道:“他贺皇帝山高水低。”   秦凛面前的皇帝突然驾崩。   创世神写道:“他对他上下其手。”   秦凛看着床上的漂亮情敌,陷入了沉思。   下一秒他因作弊被班主任当场抓获。   秦凛:用错成语的作者们掐住了我命运的后颈皮   今天又是和傻逼情敌抱团取暖的美好一天呢,微笑:)   强强,欢喜冤家,xxj情敌变情人,快穿,沙雕(还没写过沙雕不知道能不能写出这种风格),神转折玩梗文。   啊我要猝死了。   感谢老白的《放言五首》,老白真的nb。   感谢诸位不离不弃,笔芯! 第37章   那本卷宗最终还是留在季玦手里了。   绿绮说,五殿下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季玦笑着受了。   绿绮走后,季玦把卷宗翻开,看到第一页记载的身世。   他确有猜测——他的“父亲”并没有死。   怪不得江瑗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想必如果暗六不是他,这个身份将会在恰当的时候暴出来,再为五皇子府谋取充分的好处。   暗六远离京畿,在青州干着无比轻松的活计,却在司里级别如此之高的困惑,也终于有了解释。   季玦想了想,还是把这一整本卷宗烧掉了。   他拿着这东西没什么用,如此详细的生长经历,让他人看到了反而生疑。   ——虽然上面的大多数事情也都乏善可陈。   至于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爹”,季玦并没有要去相认的意思。   他本就是一个人,再去认个爹,反而又是因果纠缠,没了定数。   如今因果线还未了、和他纠纠缠缠的,也只有一个江瑗而已。   他烧完卷宗,打开房门散了散烟气。   也不知道江瑗现在在做些什么。   .   江瑗正坐在季玦隔壁的糕饼铺子里。   本来他是打算去安乐坊的戏园里转转,可一想到每年这个时候,苏小掌柜总会做些时令的新花样儿,就又闲庭信步,慢悠悠地晃到了这儿。   苏小掌柜见了他,很是惊喜。   “你好久没来啦!”   江瑗一想,自己上次来这里,还是以季玦的身份来的,在苏小掌柜眼里,自己可不就是好久没来了吗?   只是一想起这个,就想起季玦送来的那两本话本儿,他的脸又烧了起来。   正因为这个,他连送卷宗都是让绿绮送的。若是让他看见季玦,他定会臊得钻进地底下去。   好好的君子之交,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苏小掌柜好不容易见他过来,给他煮了一壶花茶,坐在了他对面。   “你前些天忙什么呢?”她问。   江瑗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他干过几件正经事。但他还是喝了口茶,摆了摆手道:“别提了,朝廷里太忙了,我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苏小掌柜“哇”了一声,笑道:“我还以为你找到新铺子了。”   “哪有的事,你的手艺比宫里的御厨好多了。”   “你就瞎扯吧,还宫里的御厨,说得跟你吃过一般。”苏小掌柜白了他一眼。   江瑗闭嘴了。   “不过前些日子,我们这儿的新邻居,倒是和你挺像的。”   江瑗迷惑了。   “他跟你一样,没什么大老爷架子,也爱和我闲聊哩。”   “是吗……”   “哦,对,新邻居就是我们那天一起看的探花郎来着……我还送了他两本话本儿,你要吗?”   江瑗又听到了话本儿的事,放下茶盏,正欲找个借口告辞,就听苏小掌柜惊喜道:“诶,好巧,季小郎君来啦。”   江瑗坐在背门的角落,看不见门口的情形,只是一听这话,身体就僵硬了。   而此时季玦正跨进了门槛。   他看到江瑗的背影,也有些惊讶,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季小郎君来买东西的?”   季玦点点头:“想问问苏小掌柜有没有存着的蜂蜜。”   “自然是有的。季小郎君要蜂蜜做什么?”   “我散了值无聊,做些蜂蜜红豆卷。”   “季小郎君你先坐,我去后头给你找。”苏小掌柜说着,就挑开帘子进了后厨。   季玦走了几步,坐到江瑗对面。   “怎么不说话?”他低声道。   “真是巧啊。”江瑗小声说道。   “我就住在隔壁,也算不上巧。”   两个人相顾无言。   苏小掌柜从后厨出来,拿了一罐蜂蜜放在桌上,看他们二人坐在一起,又给季玦倒了杯茶。   她看了看江瑗,道:“这位是季小郎君,就住我家隔壁,他在翰林院当官……你们想必认识吧?”   江瑗摇摇头,季玦也摇摇头。   “那今日坐在一起,也是缘分了。”苏小掌柜笑道。   江瑗与季玦对视一眼,也道:“是挺有缘分的。”   季玦笑道:“第一次见到这位?”   江瑗也看着他笑:“我是这儿的熟客。”   苏小掌柜接话道:“也是奇怪,你来了他不来,他来了你不来,今儿个可算是碰到一起了。”   季玦与江瑗皆低下头喝茶。   哪是两个人都来啊,从头到尾,就只有江瑗一个爱来这里。   “如今见了面,我才是越想越觉得般配。”   ……般配?   “都爱吃甜的,也都与我聊得投机……你们要是凑一起呀,说不准儿还真能凑出个知己好友来。”   季玦看着江瑗,江瑗甚至在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戏谑。   江瑗轻嗤了一声。   “诶,季小郎君方才不是说要做蜂蜜红豆卷儿吗?你对面这位,也爱吃蜂蜜红豆卷呢。”   季玦轻笑一声。   一种微妙的气氛充斥在这个小店内,充斥在两人中间。   就像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又有客人来了,苏小掌柜过去招呼客人,这个角落又剩下他们。   “你……”   “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刚说出一个字,就又闭口不言,等着对方开口。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下来,看光的阴影打在对方的脸上。   他们静静地喝茶。   “外面的鸟在叫。”过了好一会儿,季玦突然说。   “我听到了,是喜鹊。”江瑗说。   季玦失笑:“你就瞎说吧。”   “我说是喜鹊,它就是喜鹊。”   季玦又听了听窗外画眉的叫声,道:“是喜鹊。”   他们看着天色——这里要打烊了。   季玦站起来,和苏小掌柜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去。   江瑗待了一会儿,看苏小掌柜已经开始收拾铺子,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早了,你还是先走吧,哪里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   江瑗出了糕饼铺子,一转头,又进了油茶铺子。   他从西厢出来,走到厨房,就看到季玦在那里做点心,钱二郎抱臂看着,边看还边嘟囔:“不是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吗,你还真不讲究。”   江瑗忍不住道:“君子远庖厨,是说君子不忍杀生,而不是君子不做饭。人家季小郎君,怎么就不讲究了?”   他突然出声,又把钱二郎吓了一跳。   “殿下,你和绿绮姑娘一样,走路都没声儿的。”   “你不也走路没声儿?”   钱二郎朝他拱拱手,又回东厢去了——江瑗一来,他就得走,他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季玦调笑道:“我说刚才我怎么又听见喜鹊叫呢。”   江瑗倚在门边,看着忙活的季玦,越看越欢喜:“你还记得我喜欢红豆卷啊。”   季玦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道:“你什么不喜欢?红豆卷是我心血来潮,自己想吃的,又干你什么事?”   江瑗走进去给季玦帮忙,没想到却越帮越乱。   “这厨房太小了。”江瑗道。   “是你自己手生。”   江瑗一想,好像自己确实不太会弄这个。   他站在季玦旁边,问道:“真不是给我做的啊?”   季玦扭头看他,突然用袖子拂上江瑗的脸。   衣服料子划在江瑗的脸上,有点痒。   江瑗呆呆地任由他动作,等季玦的手放下来了,才问道:“你做什么?”   “帮个忙能把面粉蹭脸上去。”   江瑗“哦”了一声。他“哦”完了,才又描补道:“厨房太小了。”   季玦无奈地看着他。   “做好了吗?”江瑗问。   季玦道:“再等一柱香。”   两个人出了厨房。清明时扎的秋千还在院子里,江瑗坐上去,兴奋道:“开坛酒?”   “喝酒误事,”季玦道,“我明天还要去翰林院当值。”   江瑗歇了喝酒的心思。   “我去洗漱,你看着厨房,”季玦道,“今日你回去吗?”   江瑗摇摇头,道:“风雨对床。”   季玦又笑了。   今夜没有风雨,也只有一张床。   第二天江瑗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他把自己收拾好,推开门,就看到了在院子里练剑的钱二郎。   “他人呢?”江瑗问。   钱二郎收了势,回道:“翰林院啊。”   江瑗突然意识到,不是谁都和他自己一样的。   钱二郎也觉着江瑗真是悠闲。   他道:“殿下,昨天的红豆卷在厨房里温着呢,季小郎君让你临走前带上。”   江瑗笑起来,进厨房前还多说了一句:“你方才的剑法不错,但步法里第十三步错了。”   钱二郎提起剑,心想殿下悠闲就悠闲吧,明明这么悠闲了,眼睛还毒辣成这样。   .   季玦在翰林院待了半个时辰,圣旨就到了。   皇帝赐了他金银宝钞,文房四宝,知道他身体不好,还赐了些名贵药材。   全翰林院都知道了,今年新来的编修走大运了。   好不容易留一次值房,刚好能被皇帝撞见,不是走大运是什么?   瞧瞧圣旨上夸的,书通两酉,颖悟过人,才思敏捷,勤勉可嘉……差一点就要夸成文人表率了,看着就像要升迁的样子。   唐安和方朗向季玦道贺,同值房的张修撰埋头苦干,奋笔疾书,此时抬起头,也笑着向季玦道恭喜。   季玦一一回礼。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发了……   还有个预收来着,《偶遇一个少宗主》   大佬纯情小号×合欢宗少宗主,救救孩子吧,专栏的两本都需要预收呜呜呜   武汉加油,大家注意安全。 第38章   清明一过,转眼到了五月。   皇帝雷厉风行,六皇子在户部的案子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如大多数人所想,皇帝未给这个儿子留半分情面,整个朝堂,牵扯出来的官员达十几人,其中户部居多。   户部尚书崔清河仍闭门不出,亦不见来客,前几日田拙去拜访他,也吃了个闭门羹。   听说田尚书对着崔府,嘲笑崔清河是绣楼里的姑娘。   ——这年头,姑娘们也不把自己关在绣楼了。   上层官僚自做自的事,由着皇帝搞平衡,中下层官员倒是急了一批。   六皇子派系的几个京官一倒,这肥缺指不定就轮到谁头上了呢。   吏部热闹,皇帝跟前也热闹。   翰林院的气氛也有点浮躁紧张起来。   想想天元十二年的崔清河和田拙,科举后还不是待在翰林院修书拟旨,仅仅三年,便是从一品的尚书,哪个坐冷板凳的不眼热?   皇帝几天前还来过翰林院一次,嘴上不说,但总会往季玦的值房转一圈儿。   好些人私底下都想着,季玦要升了,升到哪儿不知道,但总归要补个缺。   季玦倒也沉得住气,不早到一刻,不晚走一分,除了再也没有人托他替值外,一切如常。   这一日他到了值房,和同僚问过安,刚刚坐定,翻了翻昨日遗留的工作,抬头问道:“子宁兄,你见过我放在案上的文稿吗?”   “哪本?”   “前朝王凤川先生的遗稿。”   “未曾见过。”唐安道。   方朗抬起头,也道:“我亦未曾见过。”   季玦又随手翻了翻案头,转向了坐在一边喝茶的张修撰。   “张修撰,你见过吗?”   张修撰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未曾,未曾。”   季玦勾起嘴角,笑道:“为了吏部考评,张修撰还是勤勉些好。”   张修撰又喝了口茶,叹道:“不年轻啦,干不动了……不过季小郎君还是先找史稿吧,这一节缺了,就不能下笔。”   王凤川是前朝宰辅,记下的史稿是当年的第一手史料,没有这本遗稿,确实不能下笔。   唐安放下手头的书,也帮着季玦找了找,边找边担忧道:“这书不是翰林院的吧?”季玦点点头,道:“赵学士找五皇子府借的。”   方朗一听,也帮着季玦找起来。   此书原本早已失传,多家抄本亦不存于世,只剩下王凤川后人的摩本——这算是孤本了。   王先生书法闻名于世,摩本自然也受人追捧。五皇子母家汗牛充栋,这唯一的摩本便被翰林院借来,今日写完,明日是要还回去的。   可是如今,竟被季玦弄丢了?   连方朗都替他着急。   “编书哪怕停三五天都无妨,遗稿丢了,这可怎么交代?”张修撰放下茶盏,也帮着季玦找起来。   如此找了一盏茶时间,几人依然一无所获。   “诸位也莫要为我劳神,”季玦道,“最差也不过赔礼道歉罢了。”   张修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年轻人啊。”   听闻五皇子殿下不怎么和善,看兄弟都是抬起下巴看的,对季玦这种没什么靠山的,还不知道怎么折腾人呢。   唐安面有隐忧,道:“就算如此,你手头的文稿又该怎么编?”   季玦轻笑道:“我自有自的办法。不过……子宁兄,昨日是谁最晚出这值房的?”   “我离去时,值房里就只有张修撰一人了。”方朗插了句嘴。   张修撰的脸陡然沉下去,冷笑道:“季小郎君这是何意?”   “没什么。”季玦摇摇头。   张修撰不再说话,值房里的气氛突然凝滞。   唐安打圆场道:“不然,你先把这段跳了?”   “倒也不必,这遗稿昨日'我已看过一遍了。”   季玦另拿了纸,提笔而就。   方朗好奇得紧,走到季玦身边,想看看季玦在写些什么。   然后他惊奇地看向季玦。   ——映入眼帘的,可不是那王凤川的字吗?!   他又想到季玦说昨日“看过一遍”的话,倾佩道:“季兄高才,我这榜眼愧不敢当。”   他不叫“季小郎君”,都开始叫“季兄”了。   季玦摇摇头,道:“雕虫小技罢了,没什么用处,作文还是不如润明兄的。”   唐安踱过来,看了一眼纸面,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谦虚。想当初我认识你,就为你一手好书法,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张修撰喝完了茶,瞥了这边一眼。   “再加上过目不忘……季小郎君,让你呆在这里,是屈才了啊。”   方朗看着季玦继续道:“如此一来,再装订成册也就是了。只不过明日还书,一天之内恐怕写不完?”   “还是要给五殿下一个交代的。”季玦说。   毕竟不是原来的那本了。   “明日有假,我明日便去向五皇子府赔罪。”   张修撰又看了季玦一眼,慢悠悠编自己的书。   翰林院散值之后,季玦正欲归家,唐安便拦住了季玦。   “季小郎君明天可是要去拜谒五殿下?倒不如我陪你去?”他摇着把绘着五毒的扇子,笑吟吟道。   季玦正欲婉拒,又听唐安用扇子遮了小半张脸,悄声道:“五殿下看着和善,其实放浪形骸、阴晴不定……我家与他有些交情,有我登门,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你。”   季玦愣了一下。   放浪形骸、阴晴不定……看着和善?   季玦笑道:“唐兄明日不还有一场马球、一场赛舟?五殿下天潢贵胄,也没必要与我这无名小卒计较。”   唐安见他婉拒,也不好说什么,拱手告辞,上了自家的车驾。   值房里的张修撰出来,与季玦告别道:“季小郎君慢走啊。”   季玦欣然点头。   他没让钱二郎驾车接他,而是徒步行走,走得也够慢。端阳节了,采些兰草也是好的。   回家时还被隔壁苏小掌柜塞了几包粽子。   钱二郎不知在忙活什么,写了个小条儿,正在放信鸽。   “青州有变?”季玦问。   “十几年了能有什么变,日常联系罢了。”钱二郎说。   过了一会儿,钱二郎又道:“听说你弄丢殿下的东西?”   “这你都知晓了?”   “你前脚刚走,后脚就传遍整个翰林院了。总有几个想看你笑话的。有仁人君子,就有卑鄙小人,也挺正常。”   “那书真的找不到了?”季玦问。   “密谍司的手伸到翰林院就不错了,还能伸到你的值房里去?自是找不到了。”   季玦表示理解。   “在翰林院一呆大几年的都有,想必是真的坐不住了,当年田尚书也被同僚阴阳怪气讥讽过。”   季玦表示洗耳恭听。   “众所周知,咱郑相升迁是靠爹,崔尚书升迁也是靠爹。”   “此为谬论,郑相要是没有些真本事,也坐不稳这个位子;世家子多了,怎么不见其他人升到尚书上?”   “不得志者可着劲地酸呗,”钱二郎道,“还酸田尚书家世不好,能一路青云,全靠巴着崔清河呢。”   这话把季玦给听笑了:“他们也什么都敢说。”   “你这次要是真升了,说不准私底下还酸你狗屎运——这次可不只是酸了,都闹到明面上了,就是看你几面不讨好。”   季玦点点头。   “我猜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姓张的。”钱二郎说。   “我要是那贼子,一把火把稿子烧得干干净净……想来就算我们去找,也找不出证物。”   “要证物干什么,”钱二郎笑了,“他们不就是盼着你被殿下怎么样吗?侮辱一顿,打折一条腿更好?”   “我也觉得奇特,在他们眼里,殿下竟然是这种打折别人腿的人?”   “殿下最和善不过了,”钱二郎说,“只是他惯爱在府外惹是生非,闲的没事偶遇六皇子了,还爱逗他一下,久而久之,外人便都以为他既游手好闲,又不好相与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季玦说。   “是啊。”钱二郎叹了一声。   “他既然是嫡子,那四皇子和六皇子一旦得登大宝,又怎会容得下他。”   钱二郎笑道:“殿下应该心有成算。”   “我看他半点成算也没有。”季玦说。   江瑗至今令人担忧的一点,就是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   他似乎还没有一个进入全新生命的状态。   季玦有隐忧,却也知道这是江瑗自己的事情,他没什么立场干涉江瑗的生活。   只是如果如今的皇帝驾崩,他的处境就会无比凶险。   季玦笑了笑,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政局方面,江瑗应当熟悉极了,他幼时便登基,对这些东西,应该熟练自然得如吃饭喝水一般。   他随意用了饭,就要回书房。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去书房了?”钱二郎奇道。   “稿子还未默完,自然要早一点。”季玦道。   “你慢慢写便是了,那群想看你笑话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你跟殿下是这等交情!倒让我看了一回笑话。”   季玦无奈地看着他。   钱二郎道:“那你明日去找殿下赔罪去?”   季玦点头应是。   “行,那我帮你备礼去。”   他走出门时,还笑嘻嘻地嘟囔了一句“怪事年年有”。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真的是集我的短板之大成,所以我才会写得如此痛苦23333。   你们之前的评论我差不多都看啦,谢谢你们。   然后再说一下攻受问题吧,我是真的没想好,所以才让你们随便站无差的,并不是暗搓搓还想萌互攻。我还有互攻脑洞要写的,直接标互攻就是了,没必要这样。   这篇真的按标签来,主受。感谢在2020-02-01 06:01:50~2020-02-18 15:3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嘎嘎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沉 8个;嘎嘎嘎 3个;为欢几何YY 2个;啦啦啦、玖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消亡的灵魂 34瓶;韩小筝 30瓶;云何、41653454 15瓶;山映斜阳天接水、嘎嘎嘎 10瓶;明月·松间照 7瓶;八重嘤 3瓶;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江瑗在家宴上。   说是家宴,却没什么家的气氛,皇帝的妃子们争奇斗艳,一位漂亮的低位嫔妃正在跳舞。   只不过这次家宴皇后沉默了许多,还有点让人不太习惯。   放在以往,皇后会言笑晏晏,说六皇子新读了什么书,让他给皇帝诵几遍,又说他新猎了什么东西,要给皇帝做一条围脖。   如今六皇子尚在禁足,皇后自然安静了许多。   江瑗瞧着,他那几个兄弟看起来都快活了许多,三皇子竟然还破天荒地向他敬了杯雄黄酒。   皇后不开口,贵妃娘娘便开口了。   她一边瞧着舞,一边慢悠悠道:“六皇子今岁没来,还挺不习惯的。”   江瑗真真切切地看到三皇子笑出来,然后被三皇子妃拧了一把。   贵妃娘娘见皇后没理她,也不恼,而是继续道:“可惜没见着六皇子新娶的正妃,听闻小姑娘又美貌又有才学,管家也是一把好手,可让臣妾羡慕得紧。”   “可怜臣妾这老二不争气,你们看看他,形单影只的,看着就没出息。”   贵妃喝了杯酒,停了话头,只专心看歌舞。   二皇子坐在案前,看着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帝把目光从宫妃舞蹈的水袖上收回来,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问贵妃道:“老二今年二十一了?”   “二十有二了。”   “竟如此了,他之前定的宋家姑娘,溺亡也有两三年了?”   “可不是,”贵妃叹了口气,“那个女孩子也是可怜。”   “不觉竟耽搁了这般久,老二的亲事,是该议议了。”   “陛下说的是,您要是不提起来,臣妾这个当母妃的竟也忘了,”贵妃似笑非笑道,“臣妾可真是老糊涂了。”   皇帝拿着象牙箸的手一顿。   江瑗毫不顾忌地笑了。   “老五,你笑什么?”   “臣想起了今早府门外有喜鹊叫,故而发笑。”   “你也别笑了,回府听喜鹊叫去。”   江瑗又绽出一个笑容,说了一句“陛下圣明”,竟真的离席而去。   他一走,皇帝重重地放下筷子:“他简直是……目无尊长!”   “老五这孩子还小呢。”皇后说。   江瑗发笑,自然是因为贵妃娘娘的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好笑,也是因为他本就想离席。   季玦今日要来找他,他不看季玦,难道要看皇帝?   顺水推舟一番,不就皆大欢喜了。   元宝不能进内宫,便驾着马车在宫外等,看到江瑗和金银两个出来,满脸诧异。   “殿下怎么出来了?这个时辰,家宴应当还未结束?”   金银眼眶通红,道:“被赶出来了!”   “诶呀,这好端端的……”   金银低声急促道:“陛下也真是,我们殿下只不过是笑了一下,他便要赶人。我只知道殿下不受待见,竟没想到如此……还变本加厉……”   元宝想安慰殿下,又想哄着金银,一时不知所措。   江瑗认真看着金银,道:“没有,我被赶出来,不是因为我笑了,而是因为我嘲笑陛下。”   诶?   “而且我是故意的。”   金银抹了抹眼泪:“殿下莫哄我。”   “怎么会哄你呢?宫里的枭羹味道不佳,还是回府吃角黍好。”   “真的?”   “真的。”   金银这才不哭了,以帕拭泪,颇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回府时,元宝说:“你为何不能稳重点呢?”   金银觉得元宝说的有理。   在季玦上门时,金银就显得稳重了许多。   江瑗正在沐浴,金银隔着屏风,对江瑗道:“殿下,翰林院的季玦季编修求见。”   “我不认识什么季编修。”   金银闻言笑道:“那我替殿下把人打发了去。”   她转身欲走,却听江瑗在里间喊她了一声:“诶,金银!”   “殿下可是想让我温壶酒来?”   “我是说……那个季编修,他寻我何事?”   “好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门房说他是来向殿下赔罪的。”   “请他进来。”江瑗说。   “在何处待客?抱朴阁的花厅,还是……”   “就在这儿,你引他进来便是。”   “好殿下,恕我多嘴,您在这儿待客,是否有些许……不妥?”   “他既然弄丢了本殿下的东西,那本殿下如此便不算失礼,他既然来赔罪,那本殿下自然要拿出个态度来……”   金银明白了,殿下原来是刻意如此,想要羞辱于人。也不知道那个季编修到底丢了什么,引的殿下如此失礼。   她出去传话,恰好碰到拿着支笛子的绿绮。   “殿下在里面沐浴呢。”金银说。   “你和刚才那门房说什么了?”   “啊,有个姓季的编修拜访咱们殿下。”   绿绮想要推门进去的手停下了。   她转了转竹笛,拉住金银的手,笑道:“走,金银,我们投壶去。”   “我还得伺候殿下穿衣裳呢。”   “他那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穿衣裳不成?”   金银发现了,绿绮是想把她支走。   “好啊,我们投壶去。你可得让着我。”   “玩一会儿投壶,我们去看赛舟怎么样?”   “也行……”金银说。   殿下和绿绮时常神神秘秘的,金银只当不知道,也不知这次又是什么事。   二人在回廊中与季玦擦肩而过。   绿绮对季玦微微一笑,季玦颔首。   金银朝季玦那里又看了一眼,喃喃道:“这位就是那个季编修?”   “怎么了?”   “我竟没想到,他竟如此……如此高华。”金银扯住了绿绮的袖子。   绿绮诧异地看着金银。金银本身就是个小美人,朝夕相处的江瑗也长得不差,柳姝见过,柳青荧也见过,都是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可见了季小郎君,却这么大的反应。   原来金银喜欢这种冰冷病美人啊……绿绮心想。   “果真是主仆俩。”绿绮低声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季玦被小厮引至门前,想来江瑗就在此处,便不假思索推门而入。   直到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气,看到挡住自己的屏风,他才想起来,屏风后是一方温泉池子。   “殿下?”他迟疑地叫了一声。   “你来了啊。”   季玦闻言,绕过屏风,看到了坐在池边的江瑗。   他只穿了一条素白的袭裤,上面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褝衣,衣襟大开,一只脚还踩在水里。   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通通能看到。   江瑗湿着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又继续往下滑过锁骨。   季玦扯了架子上的手巾,快走几步,捂在了江瑗头上。   “也不怕得了风寒。”季玦说。   “离我远点儿,别把你衣服弄湿了。”   季玦后退一步,向他展示自己湿了的衣襟:“已经湿了。”   “行吧。”江瑗乖乖坐好,任由季玦帮他擦头发。   一缕湿发跑到了江瑗衣领里面,季玦伸手去挑,看到了一点红色。   他的手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那缕头发挑出来,笑道:“别人都说你放浪形骸,我还不信,今日可算见到了。”   江瑗微闭着眼睛,靠在季玦身前:“我穿着如此孟浪,本不该见客。”   “你说的对。”   “所以季小郎君你便知晓,我并未把你当什么客。”   “那我可真是……”季玦笑了一下,“受宠若惊。”   江瑗喜欢他的受宠若惊。   “你也未见过真正的放浪形骸。”江瑗说。   “嗯?”   江瑗揽住季玦的腰,双脚突然踏进水池,把季玦一起拉了下去。   季玦一时不察,手还搭在江瑗发顶,却已然湿透了。   他把手拿下来,看着江瑗。   江瑗的眼里笑意盈盈:“如何?”   季玦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变了许多。”   “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烂漫些,也是好的。”   江瑗的两只手还圈着季玦的腰,他就着这个姿势,感叹道:“你亦变化了许多。”   季玦把他放在腰上的手拿开。   “你不行医,也不隐居,竟然来京城入仕。”   “半巫半医之类,预感很不错,预感使我前来,”季玦认真地看着江瑗的眸子,“另外,我的陛下——你要知晓,规矩这东西,坏了一次,便不再是规矩了。”   “当个隐士没什么不好,入世也没有那么差。”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江瑗能看清楚季玦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江瑗的脸被温泉热气蒸出一点淡淡的红色,他听见自己说:“可我却不知你的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季玦把他拉回地毯上。   季玦重新给他擦头发,淡淡道:“何必在意这些呢?你头发还未干。”   江瑗便不说这些了。   “你如今湿透了。”他调笑道。   季玦面色不变,冷冷嘲笑道:“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江瑗从他怀里出来,赤着脚走在地毯上,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   “怪我见了你一时欣喜,难免露于行迹,”江瑗道,“这里面热气蒸着,你衣裳又湿了,贴在身上难免难受,要是再害了病,那可真是我的过错了。你要是不在意,先把我的衣裳穿上?”   季玦瞧着江瑗赤着脚,上身只薄薄一层纱衣披着,便觉江瑗不怎么靠谱。   单想着别人,也不想想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是这样的,从我之前的书过来的姐姐们可能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太能更新。但我大部分时间心情都不好(……)   因为这些日子和家人待在一起,待的时间又长,所以几乎每天哭,每天哭。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有意识地调整心情,否则真的会折寿哈哈,希望能生活的更好一点吧!冲鸭!   爱你! 第40章   季玦接过江瑗的衣衫。   这套是低调的雪青色,与季玦身上的十分相像,亦没有什么贵重的装饰。   季玦微微点头,脱下自己的外衫。   天气渐暖,但季玦因为寒症,仍是穿了不少,也幸亏他秾纤合度,才不至于显得臃肿。   总不能一直盯着季玦,江瑗拿起银壶倒了杯酒,只盯着酒瞧。   余光只见一片翻飞的衣角。   他们二人今日,确实十分失礼。   “你可不能叫我胡不遄死。”季玦玩笑道。   “若我真这样说了,让你看到我穿成这样,又把你拉入水中,我岂不是要在你面前死千百次?”   季玦沉默一瞬,把江瑗的衣服穿好,衣物已经仔细熏过,是熟悉的梅香味。   淡淡的梅香包裹住江瑗,季玦依旧沉默,他拿着一把象牙梳子,细细为江瑗梳头。从发顶一直到发尾,力道很轻,甚至惹人昏昏欲睡。   江瑗这才意识到,他大约说错了话。   于是他放下酒杯,看到小几上的糖渍梅子,拿了一颗递向季玦嘴边。   他伸手伸得突然,季玦下意识张唇,衔住那颗梅子。   牙齿轻轻刮在江瑗指尖,江瑗的手一抖。   “抱歉。”季玦说。   “未妨,”江瑗的手指缩回去,轻轻摩挲指尖,笑道,“是我伸手伸得突然。”   季玦诧异地看着他,解释道:“我是说,弄丢了王凤川先生的书稿,甚为抱歉。”   江瑗的耳根突然变红,他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必计较这些。”   季玦解下了他原本衣服身上的荷包,笑道:“屋子外面的礼盒是钱二郎备的,这只香囊是我备的。”   “予我的?”江瑗笑道。   季玦点点头。   “正是五毒日,我恰好缺一枚香囊。”江瑗说着空话,张口就来。   季玦失笑。   “艾叶,雄黄,薄荷,丁香……还有什么?”   “旁人赠你的香囊里有什么,它就有什么。”   “你是第一个,”江瑗拿着那枚香囊,仔细研究,“还有素冠荷鼎对否?”   “你闻到了?”   “我猜到了。”江瑗笑道。   “你能猜,我却能闻,”季玦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袂,道,“甘松、舶上茴香、木香、龙脑各一两,丁香半两、麝香一钱……而出梅花香。”   “我周身熏香数十年如一日,我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愧是季编修。”江瑗恭维道。   季玦笑着给他塞了一个蜜饯银杏,让他乖乖闭嘴。   季玦又道:“钱二郎亦带了九子粽,知晓你不缺,但也聊表心意……我记得,你喜爱桂花糖浆。也不知这些年岁,你的口味有无变化……”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又停下来。   然后他叹了口气,凝视着江瑗的发顶。   “我们总爱谈起过去。”季玦说。   氤氲的烟气缭绕,江瑗斟了两杯酒。   “似老人讲古。”季玦又道。   江瑗仰头喝酒,又再斟一杯,轻轻地笑着。   “这没什么不好的,”江瑗说,“我依旧最爱竹间飞雪声,看见白梅便心生喜悦。蜂蜜红豆卷和桂花糖浆,两辈子也不会腻。”   “六博依然玩得很好,技艺并没有落下,上次和三皇子一起玩,他差点掀了棋盘。”   “我仍能在点茶时点出一首诗来,喜好唱点小令,当年作的诗也还留着……一切如故,季玦。”   “你的进取之心,也一如往昔吗?”季玦忍不住道。   “我……”   “你是想说,一切与你无关?与元后嫡子无关?”   “你快十六了,江瑗。明堂里的那位,终归会埋进土里。那个时候,你也要带着偌大一个五皇子府,带着你的蜂蜜红豆卷和桂花糖浆、六博棋盘和点茶茶具,一起埋进土里?”   “把我们一起作的诗弃掷故纸堆里,任着它们糟朽?”   季玦说完这一大段话,咳嗽了几声,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鲜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此时脸颊泛红,竟活色生香了起来。   江瑗沉默良久,而后眉语目笑:“我知你忧虑于我,我便高兴。”   他想了想,又道:“你且宽心,我心中有数,断不会把命赔进来。”   季玦此时心绪平静,才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又赧然起来。   “今日宫里端阳家宴,你怎么提早回府了?”他转移话题道。   “家宴着实无聊,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好谈到了我二哥的婚事。”   季玦这才想起,二皇子好像尚未结婚。   “二殿下不小了吧?”   “对呀,只是他先前的未婚妻溺水而亡,这一下便耽搁到了如今。”   “原来如此。”季玦低声道。   “我看他也不像有多开怀,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   江琏确实不怎么开怀。   朝暮湖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兼之几点灯火,可谓画图难足。   柳青荧出了船舱,仰头看星星。   景美人更美,江琏却实在没什么心思欣赏。   以往只是柳青荧一人冷着脸,如今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冷脸,气氛颇有些凝滞。   船慢慢向湖心移动,于琉璃水面惊起片片涟漪。   柳青荧只看星星,不看江琏。   江琏冷脸,原也不干他的事。   他躺在船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天上的星宿出神。   江琏朝他走过去,俯身捏起柳青荧的下巴,挡住了他头顶的那片星空。   “不问我为何不愉?”   柳青荧依旧冷着脸,并未理他。   江琏泄气一般地放开柳青荧,坐到他旁边,随手在案几上拿了个茶杯扔下湖心。   天地静默之间,只余湖水“噗通”一声。   江琏看着柳青荧安静的脸。   “我要成婚了。”他说。   柳青荧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笑,晃得人眼花:“恭喜殿下。”   江琏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低声道:“只是恭喜吗?”   柳青荧终于让眼睛离开那片星空,看向了江琏:“我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能当面恭喜二皇子殿下,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江琏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   柳青荧又去看那片星空了。   “你为何……不能正眼看我一眼呢?”   “二殿下确实好看,”柳青荧笑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   “柳青荧!”江琏打断了他。   柳青荧便不说话了。   江琏揽住他,想揉揉他的头,手却顿住了。   “……你没有心吗?”江琏问。   柳青荧把手臂挂在江琏脖子上,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美如天边皎月,此时笑起来,多了一分虚幻的不真实感。   “我们钱货两讫,谈什么心?”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玩笑话,新奇地看向江琏。   “柳青荧!”江琏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柳青荧乖巧地垂眸,用手抚着江琏的心口,轻声道:“殿下当时,也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呀。”   江琏呆坐在那里。   柳青荧仰起脸,眸子里全是细碎的星光,又笑着说:“您当时红着脸和五殿下竞价的时候,挺可爱的。”   “祝您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轻轻碰了一下江琏的唇,一触即离,“殿下,安寝么?”   江琏像被烫着一般松开他,只沉默地喝酒。   柳青荧又躺回去,看他的星星了。   .   翰林院如今最大的笑话,便是季编修提着礼盒进了五皇子府,又提着礼盒出来。   更有不知真假的消息流传出来,说季编修去见五皇子殿下时,五殿下正在沐浴。五殿下什么面子也没给他,在浴池里见的客。   这可真是极大的羞辱了。   众人看季玦的眼神,同情有之,怜悯有之,嘲讽有之,小人得志者有之。   五皇子自在随心,可不耐烦什么礼贤下士,如今季编修受此羞辱,简直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   季编修能云淡风轻地当值,也能让人夸一句宠辱两忘了。   毕竟夸他一句“宠辱两忘”,也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揭人伤疤。   季玦来翰林院不到半天,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嘴脸,勉强算是见到了众生相。   午间时众人小憩,却见树荫下张修撰拿着一本线稿,和几名翰林学士说着什么。   季玦拎着食盒经过,正好被张修撰叫住。   “张修撰,”季玦冲他颔首,“不知几位叫我,有何要事?”   其中一位翰林指着那本线稿,问道:“前朝五王之乱之祸事,可是你帮张修撰写的?”   季玦点头,无视他们的来势汹汹,淡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你……”   “季玦!你好大的胆子!”方才那位翰林学士正想说话,却被张修撰打断。   “张修撰何出此言?”   张修撰看着季玦,像是难过而愤慨,神情中还带着一分不可置信:“虽说我年迈多病,让你代我当值已是厚颜,你若是心中不快,言明推拒便是,偏又为何做出此等事来……你这岂不是要害我吗?”   他说了一长串话,却偏偏不点明季玦到底干了什么,引得围观众人越发好奇,恨不得逼着他说。   另一个中年男子看着季玦,疑问道:“同室操戈,衅发萧墙……至以祸延四海,这句话可是季小郎君写的?”   季玦点头承认道:“确实是我写的。”   “那……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观今,以古视今,何无异乎……也是季小郎君写的?”   季玦又道:“确实是我写的。”   众人噤若寒蝉。   作者有话要说:香料当然依靠我们伟大的百度啦 第41章   同室操戈,祸延四海,然后又说以古视今,这话什么意思,想必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这都不算含沙射影了,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说,你看陛下这几个崽子斗来斗去,一定会斗出祸患来。   皇位归属这种事情,现在本就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毕竟皇帝态度暧昧。他如今春秋鼎盛,也不乐意有人提起这个。   东宫无主,元后的嫡长子早就夭折了,剩下的这几个,虽然确实有别苗头的架势,但也就小打小闹。这个时候说什么同室操戈,简直是把陛下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不够,还要踩上几脚。   季小郎君这么猛的吗?   张修撰的手紧紧地攥在袖子里,道:“季编修居心叵测,竟还想构陷于我。”   这稿是季玦写的,可挂的却是张修撰的名,如此一来,惹了祸患,季玦遭殃,张修撰也跑不了。   众多探究的目光看向季玦。   自己作死也就作了,带累别人就是他的不是了。   唐安思索片刻,圆场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另一位中年学士问道:“季编修作何解释?”   季玦冷冷道:“句子我确实写过,可顺序似乎有些不对。”   “哦?”   “衅发萧墙是上次帮张修撰写的不错,‘以古照今,何无异乎’这话,是我刚来翰林院第三天时帮他写的。”   “竟有此事?”有人奇道。   “张修撰时常病休。”方朗补充了一句。   离张修撰最近的那人插话道:“怪不得季编修怀恨在心……”   季玦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又讪讪地闭上嘴。   “当时张修撰只编到前朝太宗年间,我便接着续。写到太宗与臣下庭中奏对,言及治国犹栽树,而下一句便是‘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观今,以古视今,何无异乎?’有什么问题吗?”   季玦咳了两声,继续道:“最近的一次接至五王之乱,我写的是‘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这句又有什么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张修撰把两句话拼在一起说,又是何居心呢?”   众人有转头看向张修撰。   只见他一副气极之态,拿着那本线稿,怒极反笑道:“拼在一起说?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你自己写了,又转头不认账!”   有人去看他手里的线稿,逐字逐句看下去,上面赫然写着那几句话。   “同室操戈,衅发萧墙,至以祸延四海……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观今,以古视今,何无异乎?”   “季小郎君,这是你的笔迹吧?”那人把线稿递过去。   季玦看了一眼,道:“是我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形摹了个十成十,但且不说行云流水,笔力都是滞涩的。”   唐安也把那稿子拿来看,笑道:“不是季小郎君写的。”   张修撰面无表情道:“你二人私交甚笃,又是同年同榜……”   唐安的笑容更大了:“张修撰的意思是,唐某在扯谎?”   张修撰不说话。   季玦拿了纸笔,写下内容相同的一行小字,却是用张修撰的笔迹写出来的。   “张修撰,现在我说这是您写的,您可有什么话说?”   “你……你……”张修撰眼睛睁大,涨红了脸,他喘了两口气,道,“你自然是要为自己辩白的,这说明不了什么。”   “季编修,可还有谁见过你的初稿?寻个人证也是好的。”   季玦摇了摇头:“并无。”   “那你这空口白牙的,我们想信你也不行啊。”   季玦朝说话的那人看去,笑道:“季某也曾见过您的书法,入木三分,着实不错。明个儿季某临摹上三五张,让整个翰林院欣赏欣赏。诸位可有这个雅兴?”   几个单纯看热闹的笑成一团,说:“荣幸之至。”   那人便不说话了。   这边聚了不少人,赵慈想不知道也难,他踱过来,手背在身后,板着张脸,众人便安静了。   “赵学士。”大家纷纷行礼。   赵慈还了一礼,而后手掌摊开,伸在了张修撰面前。   张修撰把线稿递给他。   赵慈大致看了一遍,笑道:“文采斐然。”   “赵学士……”   “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个的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这点小事闹?”   “这怎能算做小事呢……”张修撰道。   “行文有些许不妥,改了便是,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张修撰,这是你的稿子,你改了便可。”赵慈大事化小和稀的本事不小。   “可赵学士,是季编修他对我包藏祸心……”   “陛下圣明,宽宏大度,怎么可能搞因言获罪这一套?”赵慈不理张修撰。   “什么因言获罪?”这道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寻声望去,竟看到皇帝陛下朝这边走来。   “诸位说什么呢?”皇帝感兴趣道。   “回陛下,一些小事罢了。”赵慈轻描淡写道。   岂料此时张修撰向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凉道:“陛下,臣冤枉啊。”   赵慈皱了皱眉。   皇帝感兴趣道:“怎么?赵学士还瞒了朕一桩冤案?”   赵慈把那稿子呈给皇帝,笑道:“臣方才还对他们说,陛下雅量,不会计较这些东西,他们过于紧张了。”   皇帝没搭话,只翻着稿子。   赵慈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张修撰——这位皇帝是否雅量,他们可都清清楚楚。   皇帝神色渐冷,看向还跪着的张修撰:“这是今年探花郎的笔迹,你冤枉什么?”   “可这一段是臣负责的呀!季编修如此,不是让臣难做吗……”张修撰道。   “你负责的,他写这个干什么?”   “陛下,”季玦笑道,“您那天下午在值房见我时,我便在写这个,张修撰时常生病,我帮帮他罢了。”   皇帝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把这两句话写在一起的,其心可诛。”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悄悄看季玦。   季玦竟然还瘫着那张冰块脸,定力极强,连一声辩驳都没有了。   张修撰还跪着,声泪俱下道:“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又把玩着手里的线稿,把它翻来覆去地转,就是不说话。   “因言获罪……”皇帝低声道,“此等先例不能因这点小事而开,朕亦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陛下——”   张修撰正想说什么,又被赵慈打断:“陛下宽宏仁爱。”   “只是……”   众人屏住了呼吸。   “这玩意儿不是季小郎君写的。”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稿子。   “陛下怎知?”   “季小郎君也说了,他那天动笔时朕在身边,朕虽仅阅至真伪之论那处……可当时朕来得突然,他在纸页侧面留下了一个墨点。”   皇帝拿着稿子,嗤笑道:“朕手里这个可没有。”   不知道是谁吸了口气。   “这可不是因言获罪的事儿了,”皇帝似笑非笑地盯着张修撰的发顶,“你说是吧?这位修撰?”   张修撰低着头,表情看不真切。冷汗渐渐从他脸侧冒出来,悄无声息地滴在地上。   “陛下慧眼!”众人纷纷捧他,季玦又跟着行了一遍礼。   张修撰的身体晃了一下,地上的水滴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这……或许是有人看不惯微臣和季小郎君,故意换了东西……”他强自描补道。   “自从季小郎君丢了书后,我们值房格外注意这些,怎么可能让外人钻了空子。”方朗淡淡地说。   他语气四平八稳,听起来好似没什么,众人却注意到了他说的“外人”一词。   “上次你们归家时,谁是最后一个出值房的?”   “我走的时候,张修撰还在麽。”唐安道。   皇帝扫了一眼众人,又看着赵慈,兴致缺缺道:“你们这些小打小闹,芝麻谷子的,每天都如此么?”   赵慈苦笑着摆了摆手。   “翰林院风气不正,人浮气躁,赵学士,这你得担着吧。”   赵慈点头道:“臣这就严查此事,肃清风气,正本清源。”   皇帝看完戏,心满意足,心情也不那么郁郁,转头就走。   临走前还对着季玦笑了一下。   别说,确实有几分像江瑗,还挺好看的。   赵慈瞧了张修撰一眼,语气低沉:“张修撰,说说吧。”   张修撰不吭声。   “说之前给季小郎君道个歉也行,请吧。”   众人看着他。   张修撰还是没什么动作。   赵慈看着围成一圈的人,严肃道:“围在这里几时了?还不快给我回值房。”   众人这才歇了看热闹的心思,三三两两散去。   “既然你不想在这儿说,去我那里说。”赵慈确实是个老好人,此时说话还不是很重。   他临走前拍了拍季玦的肩膀,道:“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季玦点点头,向他拱手道谢。   他像没事人似的回到值房,唐安先递给他一杯热茶。   “我看以后也别没事帮人家代班了。”唐安咋舌。   方朗心有戚戚焉:“他这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像那什么……”   “白眼狼。”唐安道。   “对,”方朗拍拍桌子,道,“白眼狼!”   季玦无奈一笑,给他们两个添茶。   .   江瑗刚用完饭,坐在花园里消食。   金银给他打着扇,边打扇边问:“殿下,先前来咱们府上的季编修……”   江瑗看她,问道:“季编修怎么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金银小声道,“他可曾婚配呀?”   江瑗愣了一下,把手上的酸梅汤放下,新奇地看着金银:“……你不是和元宝?”   提到元宝,金银有点害羞,嘴硬嗔道:“我一见季小郎君,便忘了世上还有元宝这么个人。”   江瑗失笑,知道金银确实是随便问问。   但是他方才,为什么好像有些微的不悦。   是错觉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才写到这里,我就想完结了。应该会在15到20万字之间完结,当然一定会凑个整数。   这本书得到的教训就是,下本一定要准备好了再发~大纲也得写,存稿也得写,不能再裸奔了,裸奔容易断更~   最近在看隔壁点家一些作者在搞五五断更节,因为他们那个奴隶合同。每当网站出这种骚操作的时候,我都会感叹《资本论》写得真神哈哈。   (现在网站好像出五五爆更活动应对了,好骚啊)   有人说“以后是称呼他们为男作者,还是软骨头,就看这一回了”,我觉得说得挺对。   敬最广大劳动人民,敬五'四,敬马'克'思诞辰。   敬你。   祝你劳动取得硕果,不必被资本洪流裹挟。 第42章   江瑗从不把自己的一些小情绪当成错觉。   他没了看花的兴致,反而盯着茶盏上的冰裂出神。   为什么听到金银问起季玦的婚事,他会不开心呢……   是觉得金银配不上季玦?不是,他从未这么想过金银。   那是因为什么?   他想来想去,又想着好似是没有什么姑娘能配得上季玦。   比方说金银吧,漂亮是漂亮,就是傻乎乎的,当季玦的夫人,似乎帮不上什么忙;比方说绿绮吧,美艳是美艳,就是文学素养没那么高,做季玦的夫人,谈不到一起去,岂不是同床异梦。   文臣家的女儿们娇娇弱弱,季玦现今已够娇弱了,到时候是谁照顾谁?武将家的姑娘吧,娇弱是不娇弱了,可是欺负季玦怎么办?   江瑗越想越觉得季玦优秀,连公主也配得,可一想到以后季玦成为自己的姐夫或者妹夫,好像也没那么开心?   不过他终于意识到了,季玦终究是要和人谈婚论嫁的。   他这个当好友的似乎应该帮着留意留意……还是不太对劲。   他站起来,对金银说:“我今天要出去逛,让绿绮跟着我吧。”   金银应了,想让元宝出去套车,被江瑗拦住了。   “不用套车,”江瑗道,“我们两个就出去走走。”   “那我去叫绿绮姐姐?”   江瑗点点头。   绿绮穿了一袭红衣,很是扎眼,她和江瑗并肩走过长街,问道:“殿下今日想去哪里?”   “去东十字街玩儿?”   绿绮“啧”了一声,揶揄道:“又是东十字街呀。”   “那你想去哪里?”江瑗反问道。   “东市新开的胭脂铺子,殿下去吗?”   “也不是不行……”江瑗勉为其难道。   绿绮倒是诧异了:“殿下今日这么好说话?那珠宝铺子殿下去吗?”   “也不是不行……”江瑗又道。   绿绮试探着说:“您付钱?”   “好啊。”江瑗边走边说,这话似乎脱口而出,都没过脑子。   绿绮狠狠宰了他一笔,才问道:“殿下看起来兴致不高。”   “不知为何内心烦忧。”   他顿了顿,等着绿绮继续问下去,绿绮却一反常态不问了。他只好接着说:“如果一想起朋友的婚事,便觉得心烦气躁,这是什么道理?”   “说明殿下在乎他。”绿绮笑着说。   “你说的对,我自然在乎他。”   “我斗胆猜一下,是否是季小郎君?”   江瑗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殿下心悦季小郎君啦!”   “是吗?”江瑗淡淡道。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惊涛骇浪。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绿绮踏进了珠宝铺子,便不怎么多说了。   “殿下,你看这个银钗怎么样?”   “新巧极了。”江瑗敷衍道。   .   柳青荧住在二皇子府。   他很早以前就养了一大批鸽子,如今住再这里,鸽子们也搬家了。   他最爱的事情就是盯着乱飞的鸽群,这样可以练眼神儿。   有时候他看着鸽子,连身边什么时候有了二皇子都不清楚。   江琏这个时候也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看一会儿,待他结束,才会开口说话。   而今天,他已经沉默了许久了。   他想起了皇宫里,贵妃娘娘说的话。   他的母亲玩着精致的指甲,屏退众人,对他说:“你的婚事很可能定下来——林家的明月姑娘,陛下还在犹豫,我会尽力争取。”   他当时说了什么?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这事情其他人还不知道,你最近警醒着点,言谈举止要更加注意,别在这时候出了差错。”贵妃轻声道。   “儿子晓得了。”他说。   他想着这些事情,没注意柳青荧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柳青荧拉了把椅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闲闲问道:“殿下今日进宫了?”   江琏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所以找我。”   “是吗,”柳青荧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道,“那确实得好好养着。”   他坐在院子里,又抬头看四四方方的天。   江琏心中有事,眉头又渐渐皱起来,竟不敢看柳青荧了。   他思考良久,还是开口道:“可能马上就要定下来了……”   柳青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又笑道:“恭喜殿下。”   江琏也不在乎柳青荧的态度了,而是发泄情绪一般地,自顾自地说:“母亲告诉我,可能会是林将军家的那位明月姑娘,她把我叫去,就是警告我谨言慎行,勿生事端。”   “林明月?”柳青荧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啊……林明月……”江琏喃喃道。   林明月已经不止是林明月了,她还意味着京城守备,意味着十万禁军。   江琏明明应该高兴,却一直失魂落魄,笑不出来。   “要是日子定下来了,殿下便放我走吧。”柳青荧笑着说。   江琏凝视着他,然后轻声说了声“好”。   .   第二日季玦去翰林院当班时,值房里已不见了张修撰。   赵慈还和他单独谈了一次。   张修撰认了他伪造书册构陷季玦,上次王凤川的遗稿也是他偷走的。   不出季玦所料,那书稿果真被他付之一炬了。   “可怜了王先生的书……”赵慈叹道。   季玦问道:“那他现在如何?”   “张修撰这个人啊……”赵慈摇了摇头,无奈道,“他虽然承认了,却依旧大言不惭,倒打一耙不给你赔罪不说,仍旧觉得是你抢了他的机缘。”   “他当时说什么,若不是你,那当天在值房见到陛下的,应该是他才对……唉,这人啊,一旦被妒火蒙了眼睛,便什么都不顾了。”   季玦点点头,当了一回捧哏:“是呀。”   “你看你这,帮人还帮出事来了。他又牵扯出几个不得志的编修,陛下仁慈,说既然他体弱多病,就让他到岭南养病去……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折腾什么啊……”   “岭南?”季玦问道。   “对啊,岭南。”   毒蛇虫瘴的那个岭南。   季玦点点头,不再多说。   赵慈临走前又看着他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很好,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友爱同僚,难得还有几分大度,没有背后论人短长。”   “赵学士谬赞了。”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他自小待在云山,仿佛没在意过什么。   又过了三日,季玦方一下值,竟看到了堵在翰林院门口的张修撰。   他还没有出京,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几岁,表情惶惶,不敢正眼看人,眼神乱瞟。   看着离京而去岭南的事情,对他的打击极大。   几个同僚看到这一幕,也不急着归家了,只留下来在不远处看着,一是看热闹,二是防止张修撰生出什么事端。   岂料张修撰见了季玦,嘴唇动了动,然后突然一揖,又行了个大礼。   季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又回了他一礼。   其他人见了,只觉着季玦不是无度之人,这个时候还能回张修撰这个小人一礼,实属难得。   若是自己,这礼定要结结实实地受了,还要落井下石,嘲讽张修撰自食恶果。   张修撰眼神微动,竟是哭出了声,他也不顾此时的场合,惨言道:“季小郎君,此前种种皆是张某之过,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张某吧!”   听赵学士说,这人不是言之凿凿,拒不赔罪吗?怎么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连脸面也不要了?   众人低声细语,议论纷纷。   季玦退后一步,冷漠道:“张修撰即将出京,此时前来,是为了给自己求个安心?”   “季小郎君说笑了,张某此番前来,是真心悔过啊!”张修撰情真意切,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前后判若两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季玦不打算为了他浪费时间,瞧着钱二郎走过来,便拱了拱手,说了句“告辞”。   张修撰扯住了季玦的袍角,急道:“季小郎君,张某是真心实意来向你负荆请罪的!你大度容人,念在我年老力衰、艰险多病的份上……”   “那你背上的荆条呢?”钱二郎走过来,反问道。   他装模作样,给了季玦极大的派头,微微躬身道:“郎君,我套好车了。”   然后后退一步,挡住了张修撰的路。   季玦上了车,钱二郎坐在车前,嘲讽道:“您年老力衰艰险多病,怎么不看看我家的郎君,他动不动迎风咯血,也未同您一样,一有小病小灾就不去值房啊。”   “他身体如此虚弱,还能多次帮你干活,你倒好,恩将仇报,恬不知耻。像你这种人,也配出现在翰林院门口?天下文人君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张修撰说不出话。   “您还是去岭南钓鱼吧。那地方环境清幽,正适合静养,好好将养将养,指不定就治好了心疾。”钱二郎说完,也不等他回复,便驾着车转了弯,回东十字街去了。   季玦坐在车里,对钱二郎说:“我未想过,你这么能说。”   钱二郎笑了两声,道:“以前给员外家的赵郎君做书童时,他家里一群阴阳怪气叽叽歪歪的,我便跟着能说了。”   “你说这人心里在想什么?怎么突然间又换了一副作态?”   “应该是良心发现,深感愧疚,夜不能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饱受折磨,今日便来找你了。”钱二郎玩笑道。   “是吗?”   “那可不?”钱二郎慢悠悠道。   季玦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端倪:“你干的?吓唬他了?”   “我管你这事做什么,”钱二郎感叹道,“是殿下闲得发慌。”   季玦突然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木目目目的地雷!   谢谢698172548的地雷!   谢谢呵呵的地雷!   谢谢江南浮客 的营养液×10!   鞠躬! 第43章   江瑗已经好久不见季玦,他最近在想他的心事。   自从绿绮前些天说他心悦季玦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毕竟绿绮的话太过不可思议,他表面上淡定,心里却一点也不风平浪静。   先不说季玦是个男人,就说对季玦起了心思这点,都足够让他惊讶。   他两辈子加起来,关系不错的人走很多,可若是知己好友,也就季玦一个。   众人对他要么毕恭毕敬,要么曲意逢迎,这辈子皇室不怎么看得上他,他也怡然活在皇宫边缘。   只有季玦从一开始就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看见他,跟看路边的野花野草没什么区别。   前世他狼狈走上云山时,见到季玦的那一瞬,便想好了以心换心。   这人极其有礼,看着温温和和,其实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他不想年纪轻轻死在皇宫里,他若死去,整个王朝都将失去船舵。哪怕再给他三年,不,两年,他也不会走投无路,来云山寻人。   功名利禄,季玦是看不上的。他什么都看不上,甚至不太像个人。仿佛自云端而下,没有半分半毫的欲望。   于是那时候,江瑗便下定了决心。他算计好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默不作声地侵入季玦的生活。   想想这家伙一直待在这里,也没见过多少人,好骗。   整整一年,江瑗都在诱拐,是的,诱拐。   若不是最后出了岔子,江瑗此时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拨了两声琴弦,心想,他的创举其实完成了——把神拉下云端。   他已经把神拉下云端了。   琴声越来越乱,他还在思考。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思考过了。   毕竟,心悦季玦这个结论,实在荒谬。心悦一个男人?   他不会真的把自己骗进去了吧?   如果真的动心,又是何时开始的?   他还是一头乱麻,索性不想了。走一步,瞧一步,不就是喜欢上了一个同性,想想好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那个人是季玦。   季玦如今在乎的,也只有他一个。香囊都赠了,他还怕什么。   他谁也没带,快步出了府门,却正好被绿绮拦住。   “殿下!”   “何事?”他甚至脚步未停。   绿绮只好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低声急促道:“二殿下的婚事有眉目了,林明月!”   江瑗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绿绮见他没说话,又继续道:“这桩婚我们必须拆……”   江瑗走得更快了。   “殿下急着去哪儿?”   “寻季玦。”   越靠近东十字街,他的脚步越快,心也越乱,直到入了油茶铺子,出了西厢,见到季玦的那一刻,他的心才陡然平静下来。   他轻微喘着气,季玦惊讶地看着他,递给他一方手帕,轻笑道:“怎么了?这么急?”   江瑗看着季玦,终于意识到,他彻底完了,他确实把自己骗进去了。   以心换心,还真的得把心换出去。   于是他又呼出一口气,坐在季玦面前,低声道:“没什么。”   绿绮在他身后,像看犯了癔症的人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江瑗又扭过头看绿绮:“你若是无事,且先回府去。”   “殿下!”   江瑗只好放软了声音,对绿绮道:“这不是还未定下吗,这么着急干什么……我心里有数。”   绿绮瞪了他一眼,走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江瑗瞧着关上的房门,彻底舒坦了。   季玦又问了一遍:“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瑗坐近了一点,无所谓道:“无事便不能来寻你么?”   季玦想到绿绮刚才的样子,又看看江瑗,最后还是玩笑道:“不能。”   既然江瑗不想说,他就不问。   江瑗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摇头道:“我不来寻你,便无人来寻你了。”   季玦失笑。   “你真可怜。”江瑗又道。   季玦也装模作样地叹气:“是啊,我真可怜,若没有你,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江瑗便更开心了。   他站起来,说:“我之前说过,我要送你一盆昙花。”   “那你的昙花呢?”   江瑗伸出手,不说话,只是笑。   季玦只好道:“知道你两手空空了。”   “我昨日过了一遍府里的总账,发现除了皇帝,我可能是全京城最有钱的。”   “恭喜?”季玦道,“我早知道啊。”   “绿绮的琴坏了,是我修好的,我还帮她在琴上雕了花。”   “挺好?”季玦回他。   江瑗又坐下,自言自语道:“我长得也尚可。”   季玦点点头,问:“你今日怎么没话找话?”   “没有……我是想说……”江瑗想了想,才道,“想说我二哥的婚事。”   季玦想到了之前江瑗和绿绮的话,问道:“定下来哪家的姑娘?”   “林将军家的。”   季玦愣了一下,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吧,”江瑗眨了眨眼,捂着心口唉声叹气道,“我可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季玦没理他的卖惨,沉思片刻,道:“之前青州的消息传给六皇子那里了?”   江瑗点头应是:“他那里一直没有大动作,想来是老四压着,否则凭他的性子,一定会搞出动静来。”   “除了二殿下,我们再不经意透给所有皇子。”   江瑗抚掌而笑,下意识握住了季玦的手:“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他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又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   没对季玦起心思时,握个手好像没什么,同榻而眠也不稀奇,反倒是明白自己起了心思后,握着人家的手,竟有点心虚,仿佛唐突孟浪得紧。   他攥着袖口,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二哥马上就要成婚,我倒是好奇季小郎君你。”   “我?”季玦诧异道。   “你想过今后的妻子,是怎样的人吗?”   季玦愣住了,愣了好长时间,才道:“我一直是一个人,竟没想过这个。”   江瑗心里有谱,知道了季玦暂时还没有看上的姑娘。   不料季玦想了想,又道:“若真的要成婚,不必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   大人物的儿子江瑗笑容定格。   “也没必要有多好看。”   自觉俊俏好看的江瑗缓缓收了笑容。   季玦又思考一番,道:“只要品格不错,识字读书就好了。”   江瑗有些震惊。他想着季玦这般高华的人,鲜有人配得上的,可季玦自己对伴侣的要求,竟然如此宽泛。   “只有……这些吗?”   “再多的话,”季玦给茶壶里添了水,又道,“懂些药理就最好了,懂的不多也无妨,我可以教她。”   江瑗震惊地盯着季玦,而季玦毫无所觉地做总结陈词:“对,这么一想,我可能会娶一位医女?挺好的。”   江瑗喝了口茶,心绪复杂。   季玦随意道:“殿下呢?”   江瑗用手撑着头,沉默片刻,看着季玦的脸,笑道:“要有斜飞入鬓的眉。”   季玦想到时下京城流行柳叶弯眉,江瑗喜欢的这种姑娘确实挺难找的。   “眼睛要冷,还要像琉璃一样。”   殿下不愧是殿下,要求确实很高。   “鼻子挺一点,嘴唇薄一点。”江瑗又道。   “要对着旁人冷脸,不苟言笑,对着我像春日融雪,满心只我一个。”   “谁见了殿下,不会满心只有殿下呢?”季玦笑道。   “我亦这样想。”江瑗歪了歪头。   “不光要相貌好,我还要他惊才绝艳,作诗赋文无一不会,弹琴点茶无一不好。”   “胸有丘壑,机敏淡定,脾性温和,宠辱不惊。甚至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不汲汲,不营营,沅芷澧兰,和光同尘。”   季玦失笑,然后感叹道:“殿下想找个完人啊。”   江瑗也看着他笑:“是呀,季小郎君,我想找个完人。”   “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是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江瑗看着季玦,又问道,“你觉着,我配得上吗?”   季玦认真思索,笑着说:“殿下也不差,自然配得上。”   天色已晚,季玦点了烛台,照常问道:“殿下今日留下过夜吗?”   江瑗摇头:“不了。”   “府中有事?”   “是呀。”江瑗道。他一边说,一边心想自己果然别扭了不少。   “那我便不送了?”   江瑗正想告辞,却又依依不舍,不想走了。   他磨磨蹭蹭,又看着季玦道:“我再留一会儿?”   “既然府里有事,还是尽早回去,耽搁了便不好了,要是宵禁时还未回去,又平添一道麻烦。”   “那我走了?”   “走吧。”   “我得空再来看你。”   季玦忍不住又笑了,江瑗每天都有空。   江瑗出了东十字街,竟然觉得心旷神怡,连脚步也轻快不少。   元宝正在街口等着。   江瑗停下脚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绿绮掀开车帘,冷冷道:“怕您宵禁夜奔,被参上一本。”   江瑗上车,也不理绿绮,神游物外。   他又想到了季玦那些话。   “绿绮。”   “殿下有何吩咐?”   “你打发个人去太医署,把赵太医给我绑来。” 第44章   崔清河的病终于好了。   他赋闲数日,闭门不出,待皇帝把官场齐齐清洗一遍后,他的病恰到好处地好了。   户部换了血,他也没半分表示,出府的第一件事是去安乐坊喝了一道老鸭汤。   天气渐渐热了,他吃饭吃出额头几滴汗,鬓角微湿,显得面若敷粉,唇也愈发地红。   旁边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有人拉开椅子坐下来,然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方手帕递到他面前。   他视而不见,依然慢悠悠地吃饭,饭毕,才拿过那张帕子。   擦完脸才转头,便看到田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敏之。”他说。   “你今日竟然会好好说话了?”田拙奇异道。   崔清河皱了皱眉,道:“我是好好说话了,你又不好好说话。”   “拜访你你关府门,出来了也不找我。”   崔清河勾唇而笑:“你不是猜到我会来这儿?”   田拙点点头:“我来笑话你。”   “田尚书自投罗网啊。”崔清河靠在椅背上,假模假样地叹惋。   “嗯?”   “贵人多忘事,您忘了您打赌输了,欠我的夏衫还没还。”   田拙闻言,也靠在椅背上,打开折扇扇风,语气漫不经心:“锱铢必较,小肚鸡肠。”   崔清河往田拙那边凑近,想蹭点儿风,还不忘怼道:“食言而肥,背信弃义。”   田拙无意识地把扇子往崔清河那边拿,又扇了两下:“我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他扇完了才反应过来,猛得把椅子拉远:“你离我远点儿。”   崔清河捧着冰镇酸梅汤,面无表情道:“那我的夏衫呢?还要我去你家要账不成?”   “那倒不必,明儿我叫人给你送去。”   崔清河挑了挑眉:“您没忘那就最好。”   “还没到老来健忘之时,只是您自小华服锦衣,我不是害怕拿不出手嘛。”   他这纯属玩笑话,崔清河却挺认真:“田尚书的东西,怎可能拿不出手?”   田拙只好道:“别说,就为这个赌,我可花了大价钱。你那个外衫用京城最时兴的夏天料子,叠上七次,能塞进两寸小匣子里……那是两寸匣子吗?那是两寸金。”   崔清河笑出声来:“没穿过这么骄奢淫逸的衣裳吧?”   “还真没穿过。”   “我也没让你置办这么骄奢淫逸的衣裳啊。”   田拙如梦方醒,恍然大悟道:“不给你了,我留下穿。”   崔清河笑得花枝乱颤。   等他笑够了,田拙才问道:“明日来?”   “圣旨既然下来了,自然要去,”崔清河道,“他竟然没把我迁到外地去。”   “平调也挺不错的。”   “世事难料,明日'我便到你的礼部去,我们把交接做好,至于户部,都这些日子了,你应该熟了?”   田拙点点头:“是挺熟了,科举方毕,礼部能清闲点。”   皇帝把他们的职位调换了一下。钱袋子让保皇党管着没错,把崔清河挪到礼部去,谁也没想到。   “最近的大事,也就是筹备二殿下大婚了,”田拙道,“五殿下的婚事没影儿,人也没影儿。”   崔清河点点头:“他确实游手好闲。朝廷里那几个缺也补得差不多了吧?”   田拙回想了一遍,点头道:“差不多了,除了地方上吏部考评不错的,剩下的都是翰林院补缺,这几天圣旨应该也发了。”   崔清河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田拙看着他,犹豫再三,又瞧了瞧门窗,才轻声问:“你私底下……站队了?”   .   所有人都认为季玦会升迁。朝廷里的硕鼠被揪出来,就要有新人补上去。陛下对季玦夸了又夸,看起来非季玦莫属。六部里面,总能谋个一官半职。   今日翰林院里就有宣旨的公公,不少人等着季玦听宣。   不过宣到的有前几届的庶吉士,这一届的状元郎,一个又一个,偏偏他这个探花郎没动静。   唐安补了工部的缺,方朗谋了个外放,一个值房,竟然只剩季玦一个人了。   张修撰走了,之前给他帮腔的人却没走,看着季玦,眼神里都有隐秘的得意嘲讽。   那两三个人总会“路过”,然后“不经意”看到季玦,先是看着季玦的眼睛,然后唉声叹气,惋惜摇头,说一些诸如“唉,季编修……唉”这类没什么意义的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玦命不久矣,马上就要英年早逝。   唐安瞧着也窝火,关了值房的门眼不见心为净,想不通还有这种人。   “我差点儿以为他们一个是国公,一个是宰辅,一个是林将军了。”方朗凉凉道。   唐安和季玦都被他逗笑了。   “我能去修河堤了,我从小就想修青州的河堤,”唐安道,“季小郎君,你家就在青州,这可真是缘分。”   季玦笑着点头:“你科举时就写的水利。”   唐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过几天请你们吃酒,请赏光啊。”   季玦和方朗应了。   “我暂且留在京都,润明兄却要走马上任了。”   方朗笑道:“知屋漏者在宇下,京都无趣,我外放积攒些经验……有缘我们京城再会。”   “吃完酒再去送你。”季玦道。   “好!”   唐安和方朗都没多提,毕竟他们三人一起,季玦如今还留在翰林院。   唐安散值时还对季玦说:“福祸回还,枯荣反覆。”   季玦听出唐安的善意,笑道:“我知晓的。”   他来京城,也只不过是冥冥中若有所感,来看一眼江瑗而已。   .   天气越来越热,钱二郎越穿越单薄,季玦还一层套一层。   他“啧”了一声,笑道:“我看着你就热。”   季玦摸了摸自己的手,确实还是冰凉的。   “就是有人怕你苦夏,巴巴地给你送冰,我们那儿又没有冰室,他不是胡来吗?”   “五殿下?”季玦问道。   “还能有谁,一会儿怕冷了一会儿怕热了,有时候还怕你饿着了,我娘对我都没那么好。”   “他只是怕没人找他说话。”季玦道。   “东家府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像你说的,孤苦无依似的。我看呐,他是怕没人找你说话。”钱二郎笑着说。   季玦笑而不语。   江瑗像是异乡异客,自然喜欢他这个故人。而他在哪里都一样。   “我在翰林院的时候,他来送冰了?”   “是呀,现在一伙人估计还没走,在那里凿冰室呢。”   季玦有些无言,还是道:“他这是关心则乱。”   “是呀,殿下可真是在乎你,”钱二郎惯例吹捧上司,然后抬高季玦,“我能不能鸡犬升天,可全靠你了。”   “嗯?”   “我说笑呢。”   回到东十字街的住所,凿冰室的人已经走了,桌子上留下厚厚一摞书。季玦随意抽出一本,发现是一本医书,再拿一本翻开看,又是一本药典。   “……这也是他搜罗的?”   “也没谁了,绿绮说他这几日犯……,把所有藏书整了一遍,把这些陈年老古董理出来了。”   “犯什么?”   钱二郎笑着摇头:“没什么。”   季玦狐疑地看他。   “犯癔症,”钱二郎补了一句,“绿绮说的,不是我说的。”   季玦抚了抚额头。   “他还让绿绮去绑赵太医。”   季玦神色一变,问道:“他生病了?”   钱二郎摇头:“活蹦乱跳,没生病。”   “那他请赵太医干什么?”   钱二郎摇头又叹气:“谁知道呢。”   这位殿下一直不怎么靠谱。   季玦也想不通江瑗又想干什么,却还是道:“童心未泯也是好的。”   钱二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低声附和。   说着说着,钱二郎又喜笑颜开:“因为你,我都有冰用了。往后不论多难的事,你尽管开口吩咐。”   “你我是平级,也不必如此。”   “之前呆在青州就很清闲了,没想到来了京城,竟然比在青州还清闲。这几天帮着绿绮处理事情,好歹有些事做。”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在京城盘个小铺子,把我老娘接过来,她也慢慢老了,需要我看着了。”   季玦笑道:“若不出所料,钱大娘确实快回来了。”   钱二郎抬头惊喜道:“真的?”   季玦点点头:“快则几月,慢则一年,青州二十二年,也该了结了。”   “这可是好事,”钱二郎的酒窝又笑出来,“好多年见不上我家大兄的面也没见想,没想到离家半年,想我娘了。到时候我请她包蜜粽,今年端阳节没她,确实挺不习惯。”   “殿下终于有动作了。”他又叹道。   .   江瑗坐在书房,伏案而书。   他这书房差点荒废闲置,他能坐进去坐几天,委实令人欣慰。   天慢慢暗下来,绿绮点了灯,扭着灯罩调亮,又为他添了茶水。   只不过磨墨的时候不经意瞥到书案,磨墨的手都顿住了。   “殿下……你……”   江瑗奋笔疾书,对她不管不顾。   “殿下,你在写什么?”   江瑗的眼睛还盯在宣纸上,头也不抬,随意回道:“默方子啊。”   “默什么?”   江瑗觉得绿绮问来问去着实令人厌烦,但还是好脾气道:“默方子啊。”   绿绮缓缓放下了磨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夏衫,江瑗前几章洗澡时穿的就是那个纱(不过他是单穿,害)   古代的丝织业发达到什么程度呢,马王堆出土的那件只有四十余克,叠起来能放进大一点的火柴盒。   (谁不想拥有一件火柴盒裙子呢1551)   目前现代的技术达不到这个水平。   不过讲个笑话,有的专家的说法是,之所以达不到,是因为我们现在的蚕吃的太多了营养好,吐出来的丝太粗哈哈哈哈哈。   无责任小剧场:   ——你在干什么?   ——默方子啊。   ——头给你打掉! 第45章   绿绮坐到江瑗旁边,看江瑗默写的东西,幽幽叹了一口气:“您这是要成仙呀?”   江瑗抬头,瞪了她一眼:“休得妄语,我要治风寒。”   绿绮微笑着,不说话。   “你要不要试试?”江瑗问。   “殿下为难自己就算了,又何必为难他人呢?”   “我这几天仔细算了算府里的开支,绿绮啊,你的月例银子竟然有这么多?怪不得我常有入不敷出之感,源头竟在此处。”   绿绮惊呆了,她睁大了双眼站起来,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细语:“殿下说话越来越风趣了。”   “赵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您没病没灾的……”   “就说找他请脉,把人弄过来就好了。”   绿绮只好打发人去请。   “太医署中,和京城比较出名的医馆里,医女多否?有无那种特别出名的?识得几个字,长相也不错?”   “妾差人去打听。”   江瑗又摆摆手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绿绮见他想聊,只好问道:“殿下问这个做甚?可是要干什么大事?”   江瑗放下笔,怅惘道:“你说季小郎君,这么好一人,眼光怎的这般低?”   绿绮闻言,对着江瑗悄悄打量了一番,犹豫道:“妾觉得……季小郎君的眼光挺高的。”   “是吗?”   绿绮点点头。   江瑗不想与绿绮谈这些了,他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出去吧,我要读书。”   绿绮点点头,临走时还听到江瑗喃喃自语:“我好歹会晒药材。”   嗯?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晒药材?   .   季玦已十数日不见江瑗。   他今日出门前还问了钱二郎两句,想知道江瑗最近在忙些什么。   钱二郎嘴里叼着个草叶,笑眯眯道:“听说殿下这些时日埋头苦读,还清减了不少哩。”   “他难得这样,如今也不算太晚,只不过得叮嘱他,万望注意身体。”季玦道。   这几天翰林院的交接不少,本就忙乱,季玦今日要去安乐坊赴宴,又要送方朗出城门,也只能让钱二郎向江瑗带话。   他到的时候,唐安已经等着了,方朗还没来,想来是去了相府拜别。   一曲小令结束,方朗才姗姗来迟。   “这次没约在戏园了?”方朗轮番劝了一杯酒,调笑道。   “这几日柳大家的请不来,”唐安又亲自给他添酒,“柳大家请不来,约在戏园也没意思。”   “出京时未听他再唱一场,也是抱憾。”   “你恰巧没赶上时候,再过上十天半个月,便能请来了。”   方朗点点头,又敬唐安一杯:“先贺唐兄乔迁之喜。”   “再愿季小郎君前程似锦。”   “润明兄一路顺风。”   行酒令过了一轮,唐安开始以箸击杯盘。   行酒令再过一轮,唐安脱了外衫,在方朗的折扇上题字。   题字之后,还连唱带念,边唱边喝。   行酒令过了三轮,唐安扯了头冠,笑得风流潇洒:“季小郎君,来一首?”   季玦也隐隐有些醉了,说了一些他自己也记不住的什么“常送万年枝”之类的话。   方朗无奈地看着他们,默默把酒拿到一边,道:“你们今日是否还想出个集子?”   “出!出个安乐坊集!我唐某作序!名传千古不说……”   方朗轻笑一声,拱了拱手:“唐兄,季贤弟,这安乐坊集方某是出不了了,方某该出城了。”   “出城?润明兄出城干什么?”   季玦笑了出来,他难得看见唐安这个样子。   “我送润明兄,至于子宁,倒不如先遣人把他送回去。”   方朗点头,看着把唐安安排好,和季玦一起走在城中。   他要出京,走一段水路,再转到官道上。   “共事几月,从未见子宁醉成这样。”   “他嘴上不说,心中也不好受。”季玦折了一枝柳。   他们一直到了码头,方朗再揖,低声道:“我去君需返。”   季玦把手里的柳枝给他,想了半天,才道:“……常送万年枝?”   方朗笑出来:“季小郎君也醉了。”   季玦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方朗上了船,季玦目送他离开。   然后他慢慢悠悠地,又去折了一枝柳,沿街往回走。   他确实有些醉了。   .   江瑗的脸通红。   绿绮瞧着他的样子,怎么瞧怎么不对劲。他方才还在读药典,现在双眼迷蒙,头快靠到了书案上。   他希望喝醉时,就是这个样子。   “方才我出去时,殿下喝酒了?”   江瑗抬头看见她,笑了半天,然后道:“未曾。”   绿绮不太信他,却只能闻到他衣服上若隐若现的梅香,没有闻到一丝酒气,只好狐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江瑗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趴在桌案上,改口道:“喝了。”   绿绮拿他没办法,只好哄道:“殿下先去睡一会儿?我让厨房给您煮醒酒汤?”   “季小郎君醉了。”江瑗说。   “殿下怎知季小郎君醉了?”绿绮笑着问。   “给他醒酒汤。”   “好,给他煮醒酒汤。”   江瑗这才安心,安安分分地任由绿绮给他脱了外衫,盖上薄被。   没等绿绮松口气,他冷不防道:“我要亲自给他煮醒酒汤。”   绿绮半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您现在不能去厨房。”   江瑗呆呆点头,道:“我不去厨房。”   绿绮露出一个笑容。   江瑗从榻上坐起来:“我要去东十字街。”   绿绮缓缓收了笑容。   她出了内室跑去厨房,对金银道:“你去照顾殿下吧,厨房这里我来看着。”   金银点头应了,谁料刚进内室,就看到了正在束发的江瑗。   “殿下不躺着吗?”   “我要去东十字街。”   金银总算知道,为什么绿绮叫她来了。   她顺着江瑗的话,问道:“殿下去东十字街做什么?”   江瑗露出一个笑容:“我去找心上人。”   金银终于知道,为什么绿绮叫她来了。   她小心翼翼道:“绿绮姐姐就在府里……”   江瑗摇摇头:“不是绿绮姐姐,是季小郎君。”   金银偷偷拆他发冠的手停住了。   “哪一个季小郎君?!”   “你夸过俊俏的那个。”   金银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殿下好好的,怎么突然好男风了。   金银再次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绿绮叫她来了。这五皇子府中,谁又能比绿绮姐姐难过呢?   “殿下先睡一觉,酒醒了再找,如何呀?”   “我没醉,他醉了,我骗绿绮说我醉了。”   “殿下明明醉了。”   “好,我醉了,我要去东十字街。”   金银见劝不住他,只好试探道:“殿下去东十字街,还要做什么?”“找他说说话。”   “只是说说话?”   江瑗点点头。   金银叹一口气,道:“那殿下去吧,我让元宝备车,殿下去了可不能出格。”   她出去安排,又想着一会儿好好算劝绿绮,不能让绿绮太过伤心,又思忖以后对绿绮再好一点儿。   于是季玦刚回到家,就看到了坐在他床榻上的江瑗。   他一时未反应过来,坐到了江瑗身边。   “你回来啦!”江瑗抓住他的袖子。   季玦脑子里迷迷糊糊,任由江瑗动作,也不知道把袖子抽回来。   他缓了一会儿,问道:“陛下怎会在此处?”   江瑗越靠越近,然后耳语道:“我知晓你喝醉啦。”   季玦点点头:“我确实醉了。”   “我来帮你熬醒酒汤。”   季玦笑了一声:“陛下会吗?”   “陛下会。”   然后江瑗下了床榻,快步走向厨房,拿了一壶酒回来。   季玦揉了揉额角,把江瑗拉上床,冷着脸道:“陛下应该休息。”   他看着江瑗红红的眼角,为了看得更清,他凑近了江瑗的脸。   “陛下醉了。”他严肃地下结论。   江瑗自己解开头发,又脱了外衣,双手放在小腹,在季玦身边躺好。   季玦又要下床去,给江瑗煮醒酒汤。   江瑗又扯住季玦的袖子,指着桌上的酒壶,小声道:“醒酒汤在那儿。”   季玦盯着酒壶,盯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然后道:“那是酒。”   江瑗眼角飞红,眼波流转,声音比之前更小了:“我是说,你不用去煮醒酒汤了……”   “你醉了。”   “我是说,你不用去厨房。”   季玦疑惑地看着他。   “我醉了,你就应该听我的。”   季玦点点头,觉得江瑗说的有几分道理。   江瑗睡在榻上,拉着季玦的手,又在季玦的掌心摸了摸:“你手好凉啊。”   夏日本就闷热,季玦的屋子自然没有五皇子府的温度低,江瑗皱了皱眉,然后拉着季玦的手,把他的掌心贴到了脸上。   他喟叹一声,还不忘挑剔道:“你这屋子怎么这么热。”   季玦的反应仍然很慢,便附和道:“是啊。”   “不如你搬过来和我住,我那里比这儿好。”   季玦想了好久,又说:“不好。”   “我府里还有不少医书。”   “我都知道。”   江瑗又起身,凑到季玦耳朵边上:“我跟你说,我这些天在看医书,学会了不少东西,药理也懂了一点儿……不,是懂了一些……”   幽冷的梅香瞬间包裹住季玦。   作者有话要说:“你需要休息。”   我打成了“你需要修仙。”   行8 第46章   季玦转头看他,疑惑道:“你看医书做何?”   江瑗捧起季玦的脸,无比认真地凝视着他。   “嗯?”   江瑗动了动唇,仔仔细细盯着季玦的眼睛,然后严肃至极地说:“学海无涯。”   季玦点了点头,对他颇为赞赏。   江瑗又夸耀道:“我还默了好几个方子呢。”   季玦笑着点点头:“是该如此。”   江瑗却仿佛没听到一般,飞快地下了床榻,话语中还透着些微的兴奋味道:“我去找笔,这就写给你看!”   他走到桌案前,先找了一张空白宣纸,然后拿起笔,思忖再三,又看向季玦。   季玦半躺在榻上,漫不经心道:“陛下是否忘了?”   江瑗又瞧了一眼季玦,然后迷茫道:“笔呢?笔在何处?”   季玦坐起来,也迷茫地看向江瑗。   江瑗手里拿着笔,又问季玦道:“你看见笔了吗?”   季玦摇头又点头。   “你是看见了,还是没有看见呀?”   江瑗边说,边把手里的笔投进了酒壶里。   季玦默默地看着,然后摇头道:“未曾见过。”   江瑗沉重地叹一口气,悲凉道:“寡人从未知道,你过得竟然是这般艰难困苦的日子。”   季玦淡然地叹一口气,冷冷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江瑗放弃了面前的宣纸,又坐到了季玦身边。   “太医署的医女,长相不如你俊俏。”江瑗说。   季玦点点头。   “太医署的医女,长相也不如我俊俏。”江瑗又道。   季玦疑惑地问:“是吗?”   “你不信?你看不到吗?你果真醉了。”江瑗得出结论。   他一边说,一边把脸凑向季玦:“你还看不到吗?”   为了叫季玦看得更清,他的脸越凑越近,以至于与季玦额头抵着额头。   “你看清了没有……”他压低了声音。   呼吸吐在季玦唇上,季玦有些不自在,想远离却不知道往后退,而是仰起了脸。   唇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离,季玦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江瑗的脸,认认真真道:“看清了。”   江瑗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显出十足十的俏:“那你摸摸?”   “我摸你做甚?”季玦莫名其妙。   江瑗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理由,只好作罢。   季玦躺下来,勾住江瑗的腰,把江瑗固定在榻上,道:“你真的醉了,你需要乖乖躺一会儿。”   江瑗顺势抱住季玦,道:“你亦醉了,你为何不陪我躺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这句话说得挺没道理,季玦却觉得他说得不错。于是季玦头枕着手臂,陪着他躺下。   两个人终于消停,也不再折腾酒壶和笔。   季玦身上确实透着寒气,江瑗朝他那边挪了挪,手臂搭在了季玦身上。   今日季玦其实已忙了一天,如今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江瑗还挺精神,但他睡在季玦身边,也没有乱动。   他犹犹豫豫,犹豫了一盏茶时间,对季玦道:“季小郎君,你想听我唱歌吗?”   “……嗯?”   “我唱歌予你听好吗?”   “……嗯……”   江瑗用手捂住了眼睛,喘了口气,才低声唱起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然后他低低笑起来:“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他又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唱道:“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的语速骤然加快,仿佛是再也没有勇气唱第二遍地,唱出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还捂着他的眼睛,又笑了一会儿,自己评价道:“不太应景。”   然后他轻轻问道:“季小郎君,你听到了吗?”   没有人答应他。   “季小郎君?”   他等了一会儿,把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看向季玦的脸。   季玦闭着眼睛,已然睡着了。   .   柳青荧拿了包裹,向江琏告别。   除了那群扑棱着翅膀活蹦乱跳的鸽子,他其实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在二皇子府住不长似的。   他们刚刚从床榻上下来,像之前每一个午后一样,柳青荧一丝不苟地帮江琏梳好头发。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正衣冠,行大礼,打算好与他不复相见。   柳青荧的眼角还带着红。   他理好江琏的衣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随意闲聊着:“赐婚圣旨快到了吧。”   “是。”   “殿下往后记得早睡,晚上别熬着处理政事,虽说有灯,难免费眼睛。”   “好。”   “早晨出去时切记多穿一件,五更时风很冷,得了风寒便不好了。”   “好。”   “少去几位皇子的宴席,也别逞一时义气喝酒。”   “好。”   柳青荧笑了一下:“再也别为争个高低和人家比砸钱了,砸来砸去,便宜了谁都不知道。”   江琏没有说话。   “愿殿下得偿所愿,”柳青荧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继续要叮嘱的场面话了,于是又行一礼,“就此别过。”   江琏的手紧紧攥着。   柳青荧推开房门,头也未回。   江琏的脑海突然闪过今日柳青荧落泪的脸,他不受控制地快走几步,拉住了柳青荧。   “二皇子殿下还有事吗?”   “别走了。”   “您说什么?”   江琏没有回答柳青荧,他仿佛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一般,猛地把柳青荧拽回屋子,甚至极其迅速地把柳青荧往里一推。   然后他趁着这个间隙,快速地跑出屋子,从屋外锁住了门。   柳青荧反应过来,冲上去拍门。   江琏充耳不闻,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看好他。”他对门外的侍卫吩咐。   “殿下!殿下!”柳青荧在门内喊他。   江琏依然没有开门,也没有回答他。   “备马。”他说。   “殿下!”柳青荧又拍了几次门。   “殿下要去哪儿?”他身边的侍卫问。   屋子里的柳青荧不拍门了,他极为愤怒地喊了一声:“江琏!”   江琏愣了一下,然后说:“皇宫。”   他依然没有理柳青荧,一路纵马入宫,马后扬起尘埃一片。   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他甚至等不及宫女通报,就闯进了贵妃娘娘的寝宫。   贵妃娘娘正在插花,见他来了,笑盈盈地问他好不好看。   他掀起袍子,跪了下来。   贵妃娘娘脸陡然沉下来。   一众宫女太监纷纷告退,走得悄无声息。   江琏磕了一个头,道:“母亲,儿子不想成婚。”   贵妃娘娘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江琏继续道:“儿子想着,先立业,再成婚。”   刚刚还被贵妃无比珍视的红釉花瓶砸下来,砸在江琏脚边,四分五裂。   地上还铺着地毯,花瓶砸下来没有发出太大声音,而是一声钝响,更显得这宫室沉闷可怕。   一片碎瓷迸起来,迸在江琏眼角,那个地方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江琏不闪不躲,又重重磕下一个头:“如今圣旨还未发下来,现在找父皇说,还来得及。”   贵妃咬着牙,浑身发抖。   她深深喘了几口气,开口道:“那是林明月!”   江琏又是一拜:“儿子知道。”   “知道?你知道?!”贵妃的声线都抖了起来。   她气急了,语气急促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娶了她!储君的位子有八成就是你的了!”   江琏不说话了,只磕头,磕了一下又一下。   贵妃娘娘冷笑一声:“陛下之前中意你,是因为他觉得你不争,差事也办得不错,性子也好。我以前只以为你装的好。”   她的声音陡然变大:“我现在才知道了!你根本没装!”   江琏依然跪着。   贵妃娘娘又是一个茶杯扔过去,骂道:“你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我当初就应该把……”   她自觉失言,话说了一半,又截住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江琏面前,俯下身,一滴眼泪掉下来:“你可知,我为了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费了多少心力?”   江琏再叩首,额头已经泛红。   贵妃娘娘心力交瘁,却依然幽幽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那个狐媚子?你真以为把他放在二皇子府,不让他回去唱戏,就能保住他了?”   江琏依然不说话。   “他把你害成这样,我活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江琏平静地开口:“是儿子害了他。”   “你真以为我不敢?是吗?”   贵妃娘娘不敢。她若是动了手,便是母子离心,再无转圜余地。   江琏对柳青荧变心的时候,才是她能动手的时候。   江琏直挺挺地跪着。   贵妃娘娘摇了摇头,道:“你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天真的儿子……你太天真了……”   她嗤笑一声:“你以为你不想娶,你便能不娶吗?你以为你如今跪在我面前,我便能昨日说的话,今日吐出来,又让陛下取消你的婚事?”   江琏依然平静:“儿子自知不能,此次前来,只是来找母亲谢罪,稍后便去找父皇,解决此事。”   “江琏!”   “母亲切莫动气伤身。”   这句话说出口,更是火上浇油,贵妃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真以为你去拒婚,陛下不知道你因何而拒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柳那句“愿殿下得偿所愿”简直就是潘多拉的魔盒,点火的线,害。   我其实只比你早几分钟知道剧情23333,瞎写。 第47章   江琏猛地抬头。   贵妃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终于冷笑一声。   江琏看着她的表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往宫殿外跑去。   他现在已不能奢求什么抗婚了,他现在应该奢求,怎样保住柳青荧的命。   贵妃娘娘见他走了,才终于趴到桌案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哭起来面部肌肉不动,甚至没有发出声音,称得上梨花带雨。   她依旧美丽,却不再年轻。   宫殿依旧沉闷。   她终于啜泣一声,自言自语道:“随你吧,随你吧,我当年就应该……”   江琏出了贵妃的宫殿,往御书房走去。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慌乱过。   他疾步走着,脸色平静,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因何拒婚,也就是说,皇帝知道自己和柳青荧……   龙子凤孙从不出错,所以出错的只能是别人。   若是自己一开这个口,柳青荧必死无疑。   可如今……柳青荧便能活着吗?   江琏犹豫极了,他走在宫道上,赌着君主的心思,赌的却是柳青荧的命。   是去找陛下,还是不找?   若陛下现在就想要柳青荧的命,自己是一定要去争上一争;若陛下没有这个意思,自己去了,反而是弄巧成拙。   他停在了一棵柳树下。   熏风吹着柳枝乱舞,枝条抚着他的脸,他眼角的伤口还未处理,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的心也乱极了,可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迎面一队宫人鱼贯而来,他迅速收拾好心情,叫住了打头的宫女。   那宫女给他行礼,然后诧异道:“殿下,您的脸?”   “不妨事,”他微微笑道,“林总管今日当值吗?”   “林公公今日不当值。”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调转方向去找林总管——他父亲身边第一得意的人。   林总管见到他脸上的伤,摇摇头,终归没有说什么。   “殿下今日怎么……?”   江琏的脸上还挂着笑,他笑得亲切又平和:“林叔当真不知我为何而来……”   林总管忙说当不得他一声林叔,然后便像锯嘴的葫芦一般,再也不开口了。   江琏满目忧愁,掏心窝子道:“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殿下莫要任性。”林总管轻声说道。   “林叔,我如履薄冰了二十年,我从未任性过,我第一次那么的,那么……”   “林叔!”他道。   林总管又摇了摇头,转头不再看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殿下节哀”。   江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了。   他来时勇气满满,此刻却颓然丧气,心慌意乱。   他再次向御书房走去。起初还能记着不可失仪,最后便仿佛将什么都忘了,变走为跑。   “陛下呢?”   “陛下正处理南边的折子,谁也不见。”   江琏正对着御书房,跪了下去。   他破釜沉舟,却比谁都害怕。他额头发热脑袋发昏,心跳到了嗓子眼,牙齿咬着舌头,情绪却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跪的是皇帝,还是父亲。   可笑的是,这决定着柳青荧的性命。   一个完全没做错任何事的,被他祸害了的人的性命。   .   一觉醒来,灯火昏昏暗,不知今夕是何夕。   季玦睁开眼睛,只见迷蒙中江瑗的脸。   江瑗枕在他手臂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睡得正香甜。   季玦轻轻地捧住他的脸,试着抽出自己的手臂,可还是见江瑗睫毛眨了眨,变得不□□稳。   季玦又移向了自己腰上的手。   他抓住江瑗的手腕,又轻轻地放下。   “……嗯?”江瑗低声呢喃,又下意识搂住了季玦。   然后他终于又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被季玦吵醒了。   季玦给他披上衣服,调亮了烛火,看了眼房间里的刻漏。   此时正是半夜,还不到上朝的时候。   “吵醒你了。”他歉意地说。   江瑗迷迷糊糊,问他:“怎么这时候起身了?”   “我以为要去翰林院了。”季玦道。   “还早着呢。”江瑗道。   季玦又躺了回去。   这时江瑗又不敢搂季玦的腰了。   “你还能睡着吗?”江瑗小声问。   季玦摇了摇头。   “那我们说说话。”江瑗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季玦捂住他的眼睛,道:“睡觉。”   江瑗乖乖闭上眼睛,睫毛划在季玦手心。   然后他道:“我们之前都醉了。”   季玦以为他在控诉,于是道:“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绝不随意喝醉。”   江瑗又想起了自己捂住眼睛,唱的那首歌。   他状若随意地问:“醉了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你来找我,要给我煮醒酒汤。”   江瑗的心跳突然加快,问道:“然后呢?”   “你拿了壶酒指鹿为马,说那是醒酒汤,逼着我喝。”   “还有……还有吗?”   “我们找不着笔。”季玦道。   江瑗的心依旧紧绷着。   “我这儿怎么会没笔呢?”季玦百思不得其解。   “你再想想?”江瑗问。   “之后我便睡着了。”   江瑗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却说不上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还是忍不住试探道:“我唱的那首歌,你听到没有?”   “你还唱歌了?”   “……是呀。”   “我只记得你说你在学医书,还要给我默方子,你学医书做什么?”   江瑗正要回答,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殿下?殿下?”   ……这个时候敲门?   “进。”江瑗道。   钱二郎从门外探头进来,就看到他们两人躺在一起,季玦捂着江瑗的眼睛。   见他进来,季玦才飞快拿开了江瑗眼睛上的手。   钱二郎不敢多看,只好盯着桌案上的酒壶瞧。   “怎么这个时候找我?”江瑗又披上了衣服,从榻上坐起来。   钱二郎凑近几步,耳语几声。   江瑗和季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讶异。   “现在还跪着?!”   钱二郎点点头:“陛下都睡了,贵妃娘娘又不管,没有人敢劝,就看二皇子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江瑗愣了一会儿,才询问道:“那柳青荧呢?柳青荧现在如何了?”   “他仍未出二皇子府,想来人应该无事。”   江瑗揉着额角,无奈道:“这事儿……”   季玦在他背后,拿开他的手,自己给他揉。   “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呢?”   “陛下不想见二殿下。”   “好了,”江瑗道,“你也累了,快先去睡一觉。”   钱二郎点头告退,临走时替他们关好门。   季玦和江瑗坐在榻上,面面相觑。   “柳青荧……能保住吗?”   江瑗沉思良久,道:“我二哥这一手……是最后的,不是办法的办法……皇帝陛下虽说心眼小,但他自诩风雅,喜爱伤春悲秋,勉强也有几分人味儿。”   季玦叹了口气。   “这是在赌命,四六。”   “睡吧。”季玦再次遮住他的眼睛。   可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好。   皇帝,贵妃,江瑗,季玦,盯着皇宫的皇子们。   没有人睡得安安稳稳。   第二天五更,江瑗难得起来早了。   他换好朝服,跟着朝会的队伍进入正殿。   他特意看了一眼,二皇子没有来。   皇子们的言行举止比起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大臣们也若非必要,绝不出声。   一个楞头青的新任御史,不知是否想讨皇帝欢心,在鸦雀无声之时弹劾二皇子。   他激扬文字,众人却低着头,生怕脸上的表情被皇帝看见。   于是他被拖了出去。   皇帝阴沉着脸。   江瑗不去看他,而是悄悄看了武将为首的林将军。   林将军黑着脸,脸色不比皇帝好。   江瑗皱了皱眉。   他昨日没睡醒,今早头脑清明,才意识到他的好二哥关心则乱,走了一步臭棋。   天大的臭棋。   柳青荧必死无疑。   只要赐婚圣旨一下,就算皇帝陛下不追究他此时的任性……那林将军呢?   林将军追究不了他,还追究不了柳青荧吗?   若皇帝还想让两家结亲,为了林将军的颜面,柳青荧也凶多吉少。   不会有人去想,这个戏子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许久不动脑子,他昨晚竟然还以为是四六开。   分明是九死一生。   他拧着眉头,他在思考。   下了朝,他便问绿绮道:“林明月,认识吗?”   绿绮摇摇头。她身份不够,不在林明月平日的圈子里。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妾知道,”绿绮点点头,“林家姑娘平日虽有些娇蛮任性,却绝非不明事理。”   她盘算着自己的交际圈。   六皇子府的侧妃,不行。   平国公府的姨娘,不行。   三皇子妃的表妹……她表妹的闺中好友,柔嘉公主。   而整个京都最上层的闺秀圈子,不管怎么说都是这几位。   皇帝宠爱的公主,实权国公的郡主,世家大族的那几个嫡女,将军的女儿和宰相的女儿。   柔嘉公主和林明月,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   绿绮脑内快速搜罗着一切有用的信息,然后笑道:“林明月听柳青荧的戏!”   作为整个江朝最大的角儿,没几个人不听柳青荧的戏——但这无遗是个好消息。   绿绮又想到了三皇子妃的表妹认识的柔嘉公主。   她点了点头,道:“我能办妥。”   她只需要一场偶遇。   而讨人喜欢——是她最擅长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七拐八弯的小知识吧……   小江唱的越人歌里,船夫和鄂君睡了。   所以小江唱这首歌,他自己其实有醉了然后自荐枕席的那么一点意思的。   不过只有一点点。 第48章   柳青荧被关在这里了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使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走到门边,发现外面依旧锁着,轻轻敲了敲,也无人应答。   江琏或许要把他这样关一辈子,他想着。   他看了看窗扇,又闭目沉思。   然后他像是认命一般地靠坐在门板边,整个人思绪都放空了。   就算此时,他狼狈不堪地靠在那里,虽无人欣赏,也是美的。   不为观看之人而美,而是无论何时,他都是美的。美得轰轰烈烈,永不停歇。   打进屋内的光线位置不断变化,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随意估算着时间。   此时江琏应该还在上朝,他又想。   门锁“啪嗒”一声,他抬眼看去,看到了一直跟着他的侍女。   那姑娘提着食盒,又转头把门掩上,对他道:“该用早膳了。”   杯盘一样样被摆出来,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他是什么意思?”柳青荧问。   他也不知自己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却还是像没话找话一般问了出来。毕竟答案显而易见,江琏想让他留下,哪怕江琏即将成婚、已经成婚,他也应当作为一个主人喜欢的玩意儿留在这里。   就像每一枝水晶花瓶里的花儿,就像每一只镶金笼子里的雀儿一样。   侍女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柳青荧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他去哪儿了?他弄出了什么事?”   侍女又摇摇头。   柳青荧沉下脸,冷道:“你说。”   “二殿下先是跑去了贵妃娘娘那里拒婚,又去跪在御书房外,已经跪了一夜了。”   柳青荧闻言,怔怔地站在原地。   良久,他才不肯接受一般地自问自答,不可置信道:“这怎……怎么可能。”   侍女只坚定地看着他。   柳青荧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又非哭的表情。   他扯了扯嘴角,终究是笑出来了。   他越笑,侍女的表情便越难过。   柳青荧收了笑容,整个人显得平静许多,甚至过于平静。   他像闲话家常一般,淡然开口道:“我大概活不成了。”   侍女终于绷不住脸,捂住嘴巴哭了出来。   她起初只是红着眼圈,后来嘴唇张开,眼睛挤起,一抽一抽,哭得像个孩子。   柳青荧拉着她坐下来,用袖子拭着她的眼泪,温柔道:“六十四,你哭什么?”   他越说话,越帮她擦眼泪,她就哭得越狠。   柳青荧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六十四,别哭。我很高兴,我很高兴。”   侍女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我很高兴,他能把我当个人看,”柳青荧顿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拿我当人看的人,实在没几个。”   侍女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音道:“哪怕这要你的命?”   柳青荧想了想,道:“哪怕他要我的命。”   侍女又落下一行泪。   “有纸笔给我吗?”柳青荧问。   侍女沉默地看着他。   柳青荧又笑了一下,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给二殿下留一封绝笔,你可以看,我只是想说些……我的私事。”   侍女犹豫片刻,还是给了柳青荧纸笔。   柳青荧提笔,过了一会儿,又放弃了。   此时纸上一片空白,他看着房间右侧的柜子棱角,低声道:“你说,我要是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他那边会不会好受许多。”   然后他又自嘲一笑,声音逐渐几不可闻:“可惜啊……”   他把纸张揉成一团,道:“还是不留一字的好。”   “你走吧,我会用早膳的。”柳青荧道。   侍女擦了擦眼泪,不肯回头再看柳青荧一眼,提着空食盒走出去,门外的侍卫再次把门锁上。   听着落锁的声音,柳青荧仿佛失去力气一般,再次坐在了门板边。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纸团,将头埋在膝盖上,肩膀耸动。   又是好一会儿,他抬起脸,深深喘了几口气。   然后他站起来。   他细心地洁面,换上一件新的干净衣服,又重新梳理他的头发,像是整理遗容般严谨。   他亦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谁又能想到,二皇子当真了呢?他想过无数次他会怎样死去,罗列过不少死法,却也没包括这种——仔细想来甚至有些荒谬的死去。   “我该是上辈子欠了你不少。”他自言自语。   很意外的是,他甚至没有愤懑不平,没有戾气,语气竟然异常温柔。   他有些感激。   虽说二皇子马上就要害死他,他竟然感激着他。   .   皇宫里的事情闹得很大,翰林院却几乎没受什么影响。   他们还没资格知道皇宫内的二皇子发生了什么事。   翰林院还在拟旨,拟着皇帝的赐婚圣旨。   季玦的工作依然是修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故纸堆里钻研到忘了时间,一天就很快过去了。   钱二郎今天没来接他,想必是要办什么事。   只是回到家听说江琏还在跪着,不由皱了皱眉。   “一天一夜了。”季玦道。   江瑗叹了口气,道:“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这样下去……皇帝还未见他。”   “可有其余什么旨意?”季玦问。   “亦没有。”这恐怕是唯一的好消息了,至少说明皇帝还下不了决断。   “拖着也好,林将军那边,也能赶些时辰。”江瑗又揉了揉额角。   也不知皇帝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   皇帝折断了一支笔,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   他想批折子,却心烦意乱,连字也看不下去。   他“啪”的一声,把茶盏扣在桌子上。又开始倒酒。   林总管传了膳,劝慰道:“陛下好歹吃上一些。”   皇帝的手拍在桌子上,又想扔了筷子。   他最终还是问道:“还在那里跪着呢?”   林总管点了点头,道:“一天一夜,不说渴不渴饿不饿,要是把腿跪坏了,那不就……”   皇帝皮笑肉不笑道:“他腿坏了,也省得让朕自己打。”   林总管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皇帝嗤了一声:“他亲娘都不管他,你管他做甚?”   林总管给他斟酒,掏心掏肺道:“我也是看着二殿下长大的。从陛下登基,到二殿下加冠成人,这么多年过去,二殿下无论才学品德,还是对陛下的孝心,我也看在眼里……您那个护膝,拿来泡酒的雪莲……还是二殿下年前寻的。”   皇帝沉默不语。   “从大行皇帝那时,跟了陛下那么多年了,也见过不少事……陛下,哪个人没犯过错呢,年少慕艾,也是常有的事。田舍翁家的哥儿姐儿,还不懂事跟人私奔呢。”   皇帝喝酒喝得急了,咳了几声,才捂着胸口道:“只是这老二,着实不着调,他现在跪在这里,为了这么个小事,是给谁脸子看呢!”   “二殿下能来找您,也是亲近您呢。”   “朕怕折寿!”皇帝骂了一句。   他之前是有杀心,岂料老二知道的挺快,这么一跪,他反而犹豫了。   皇帝眯着眼睛,烦躁道:“他跪在那儿,是你教他的?”   林总管忙不迭跪下,无奈道:“陛下明鉴,给我十个胆子,我也出不来这种馊主意。”   皇帝气笑了:“你也知道是馊主意!”   本来可以只当是家事,二皇子现下那么一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就架着皇帝下不来台。   “老二他知道朕给他定这门亲,是为了什么,他却还能来这么一出……”皇帝甚至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林总管这次没有接话。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拎不清……”皇帝又重重地叹一口气。   他何尝不是看重老二重感情?论才能,老三老四虽然不比他好,却也差不了哪里去。可若是太重感情,便不合适了……   至于拎不清,二皇子挺聪明,可他还能来,说明他真的觉得皇位没一个戏子重要。   “若是个女子,一顶小轿抬进去也不是不成。”皇帝突然说。   林总管又开口道:“陛下或许可以换条路想想?倘若是个女子,或许还得想想那女子的娘家?”   皇帝沉吟不语。   “幸好如今这个……”林总管道。   他虽有未尽之语,却说的明明白白。   幸好如今这个是从育婴堂出来的,父母早亡,没有家族,甚至是个男子。   只要不能生,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二就是拿捏朕的心软。”皇帝坐了回去,还是迟迟下定不了决心。   “那个柳青荧,真是被老二强迫的?”他这么问着,却也知道怎么回事。   他只是想找个台阶。   林总管点点头。   “不争气的东西,老二真是活该。”皇帝说着,又来了气。   林总管见他似乎有退一步的意思,谄笑道:“陛下,二殿下虽然跪在那里,可到底因为什么却没挑明,只要没挑明,这面子上就过得去。”   皇帝点点头,却还是不开口。   “说白了,这还是陛下父子间的私事。”   林总管说完这句,再不开口。   皇帝越想越觉得,这事也不必如此,再强闹下去,杀了那个戏子,反而伤了父子情分。   至于林将军那边,又干他什么事?这分明是二皇子与二皇子妃的事,和二皇子与他岳丈的事。   那个戏子死不死,也跟他没关系。   他咳了一声,道:“他愿意跪就让他跪。”   只不过,他或许可以再让东宫的位子等几年……再看看老三和老四,也不是不行。   林总管知道皇帝口是心非的毛病,小心翼翼道:“那陛下,我去叫二皇子起来?”   皇帝瞪了他一眼,骂道:“就你操心,去吧,让他滚回去吃饭,别杵在我这儿碍眼了。”   林总管点了点头,出去后抹了把后颈,抹了一手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还是挺像个普通人家的爹的。不过他是偏心眼,想皇位继承人的时候想老三老四,潜意识反应连老五都莫得23333   怎么说呢,这篇文写到这儿,其实就你们几个人在看,感谢你们一直都有留评显得我没那么惨!   笔芯! 第49章   江琏快马过长街。   他出府时一腔意气,回府时满身疲累。   他急到仪容未整,就去见柳青荧。   他想冲进那间带着锁的屋子,却又停在了门前。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让人打开房门。   门内的柳青荧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抬头望,看到了逆着光的江琏。   “二殿下?”他说。   江琏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摸上柳青荧的发顶,把柳青荧狠狠地摁进了自己怀里。   他力气很大,仿佛要把柳青荧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柳青荧的腰被箍得极紧,脸埋在他的怀里,他有些不适地拧起了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让我多抱一会儿,就这样,让我多抱一会儿。”江琏的语气仿若劫后余生。   他抱着柳青荧,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青荧埋在他带有檀香味儿的怀里,思绪却漫无边际。   等他维持这个姿势维持到酸麻的时候,他终于轻轻推了江琏一下,从他怀里出来。   他打量着江琏的脸。   眼下青黑,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额头微微红了,眼角多了一道细小新伤,正在慢慢凝成疤痕。   他笑了笑。   江琏意识到了他在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我应该没破相吧。”   柳青荧不摇头也不点头,倒是吓到了江琏。   他进了里间拿镜子,边走边道:“不是真破相了吧?”   柳青荧跟在他身后,在柜子里找到了药瓶。   他把江琏按在椅子上,凑近了检查他眼角的伤,然后亲自为他上药。   “被砸了?”他问。   “一个花瓶,一个茶盏。”江琏说。   “还好碎瓷没有扎进去。”柳青荧一边涂药,一边把他鬓角的发拨到耳后。   江琏只看着他笑。   涂完了眼角,柳青荧半蹲下来,撩起江琏的袍角。   “你干什么?”   柳青荧没管江琏说什么,他把江琏的裤腿扯上来,看见了江琏的膝盖。膝盖上青青紫紫,显然伤得不轻。   “殿下先沐浴吧,然后再传太医看看。”   “不是什么大事。”江琏道。   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听柳青荧的,让下人准备沐浴。   “我去叫厨房拿些吃食。”柳青荧说。   他转身欲走,却被江琏拉住了袖子。   “让我再看看你。”江琏说。   柳青荧沉默一瞬,留了下来。   江琏又笑了笑,道:“你鲜有这么乖的时候。”   柳青荧没理他,只默默帮他散发更衣。   经过这一遭,两个人想说话,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室内便只余水声。   侍女送来了厨房新做的午膳,江琏勉强填了肚子。   里间的门依然关着,柳青荧咬着嘴唇,把江琏按在床榻上,眼神微动,睫毛鸦羽一般颤了颤。   他平日里的眼睛就足够动人,现在更加摄人心魄,透露出了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   江琏遮住了他的眼睛,防止自己受到这双眼睛的蛊惑。   “我的膝盖还伤着。”江琏说。   柳青荧拿开了江琏的手,甚至把它们反剪在了江琏头顶。他又开始笑,笑得江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跨坐在江琏身上,看起来似乎还有点紧张,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江琏。”他叫。   之前他从来只叫他“二殿下”,只有在愤怒至极的时候叫了一声“江琏”,而现在,他又对着他,叫江琏这个名字。   江琏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玩意儿根本不属于他自己了。   那鲜活的,跳动着的一腔赤诚,全部归属于柳青荧。他第一次见到的柳青荧,对他冷笑的柳青荧,躺在载满星光的湖面上的柳青荧,和此刻的柳青荧。   就是柳青荧这个人罢了。   他万千荣宠地长大,却不知道怎样向柳青荧表达,自己有多爱他。   自己有多爱他。   他呼吸急促,听到了柳青荧的哭腔。   他抬起手,用拇指在柳青荧的脸上擦了擦。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吻去柳青荧的眼泪,然后吻上他的唇。   不知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柳青荧。   柳青荧无力地趴在他身上,乌发有些粘腻地贴在白皙的后背。   江琏搂住他的腰,抚摸着他的发丝。   终于,柳青荧又轻轻笑了一下,几滴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来,掉在了江琏脸上。   江琏感受着脸上的触感,疑惑地看着他。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江琏慌了神,抱住他问:“你怎么了?”   柳青荧用手抹了把眼睛,也不说话,对着他笑了笑。   江琏语无伦次:“我们初见的时候,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如今,如今,我没想过作贱你……”   柳青荧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然后他轻轻地问:“殿下,我什么时候死?”   江琏愣住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柳青荧如此反常。   原来,他一直以为,他马上就要死了吗?   江琏懊悔于自己的大意,他竟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柳青荧在这些时间里,是否如他一般惶急……还要经历死期将至的绝望?他竟然还能对着他笑出来,把他拉上床铺。   江琏越抱越紧,在他耳边说:“不会的阿柳,不会的,父皇答应我了……”   “我一定死在你前头。”江琏说。   哪怕用命换,他也一定要死在他前头。   柳青荧枕在他的肩上,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眼神复杂。   那双漂亮眼睛里,有一些难以察觉的挣扎和隐忧。   .   江瑗最近像是赖在季玦这里不走了。   他前几天上过一次朝,最近又怠惰下来,每天打着扇等季玦回来。   季玦每次见他,都见他趴在竹簟上,一只手摇着扇子,一只手闲闲地翻着医书,嘴里还一定噙着些什么,不外乎是些时令果子。   见他回来,江瑗一定会先抬起头,冲他笑一下,爬起来给他塞一瓣橘子,或是别的些什么。然后他会极其自然地问季玦要不要沐浴,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   这次季玦回来,江瑗也在翻医书。   季玦见他翻了几天,摇头道:“你这样翻,看个热闹还行,想真学到东西,就是痴人说梦了。”   江瑗无所谓地抬起头,问道:“看一遍背过不可吗?”   季玦笑着说:“不可。”   江瑗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然后他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地合上了书。   “你能教我吗?”他笑着问。   季玦走过去,把他手里的书抽出来,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本药典不行。”   江瑗饶有兴趣道:“是写得不好吗?”   “不是,”季玦顿了顿,“你应当看些更简易入门的……”   江瑗知道自己受到了嘲讽。他也不恼,而是拉着季玦到书架前,指着季玦书架上的一整排书,兴奋问道:“那我应当看哪本?”   “这本吗?”他随意指了一本。   季玦皱了皱眉,又看着江瑗兴奋的脸。   江瑗明白了,季玦的意思是,他看哪本都不合适。   季玦无奈地笑了笑,只好道:“罢了,还是我亲自教你。”   他顿了一下,纠结道:“你以后若是救人,记得收他一半身家。”   江瑗震惊地看着季玦。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没想到季玦这么容易就当真了。   “你的师承……如此随意么?”江瑗问。   “非也。”季玦道。   听到这句话,江瑗笑了起来,他甚至感觉季玦比他刚刚吃的果子还甜。   只不过如此大事不敢轻忽,江瑗很快收了笑,摆摆手道:“不了,我只是平日里闲得慌,想随意学学。”   季玦“嗯”了一声,也没有深究,而是说:“那还需要我随意教教吗?”   “好呀。”江瑗道。   二人伏案一会儿,季玦随意教教,江瑗随意学学。   季玦在纸上画了一株植物,对江瑗说:“雪上一枝蒿长这样,什么时候带给你见见……你当年应该在我药庐里见过呀。”   江瑗凑近了去看,心不在焉地胡乱点了点头,满心满眼只有季玦的侧脸,和季玦雪青色的袖子。   他突然福至心灵:“知道了,先生。”   他的脸微微发烫,季玦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只不过是随便学学,怎么叫起了先生。   不过季玦也不是很在意他叫什么。   “记清否?”季玦问。   “苦,辛,温,毒,”江瑗道,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多谢先生。”   季玦觉得江瑗有童趣了许多。   “什么先生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瑗坐远了些,不再往季玦身边凑,瞥着进来的绿绮问:“你来干什么?”   季玦倒是好脾气地对绿绮解释道:“我教他认药材呢。”   绿绮了然地笑。   “原来是这个先生啊……”她道。   怪不得江瑗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人家小两口玩情趣,她扰了江瑗的兴致,江瑗能不恼吗。   然后她才看着江瑗,幽幽道:“给您送荔枝来了。”   江瑗有些不自在:“多谢。”   “林将军那边妥了。”绿绮说。   江瑗感兴趣道:“怎么回事?”   “林将军心疼女儿,是想一不做二不休……说起来好笑,出了这事,他比二皇子还想退婚。”绿绮道。   “林姑娘自己倒是不在乎,她不喜欢二皇子,又很喜欢柳青荧……再说了,她一贯娇矜,透出来的意思就是,她什么身份,柳青荧又是什么身份,计较才是失了体面。她对林将军就是这么劝的。”   绿绮又笑道:“我见了,她说什么都是借口,她就是喜欢柳青荧。”   京城的姑娘们,很难有不喜柳青荧的。   “林将军爱女,自然是林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绿绮说。   三人纷纷松了口气,这一桩公案总算在此时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昨天的评论区,你们真是又暖又甜啊……喜欢你们呜呜呜。   别觉得小柳作,是因为我太甜了把以前的强取豪夺剧本略过了hhhh。   林明月是真的倒霉,不过她一定不会永远倒霉的。   防止同妻,从我做起jpg. 第50章   江瑗依然每天找季玦学医。他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这件事上却异常坚持。   只不过与原来相比,他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看着身边低眉伏案的季玦,心想当时在五皇子府里埋头苦读的自己是个傻瓜。   学不学药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学,在何处学,与何人学。   季玦让江瑗看莨菪,然后又问江瑗:“洋金花你识得吗?”   江瑗摇了摇头。   季玦只好在纸上给他画一遍。   江瑗又凑近看,眼里满是笑意,也不知是在看药材还是看季玦。   他把手臂放在桌上,脸枕着手臂,侧着头对季玦说:“我累了。”   季玦瞧了他一眼,道:“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容易累?那便休息吧。”   他说着准备起身离开书房,却被江瑗牵住了袖子。   “殿下?”   江瑗抬起脸,看着季玦道:“可我还是无聊。”   季玦只好又坐下来,对着他道:“那我陪殿下下棋?”   江瑗摇了摇头。   “投壶?”   “投壶也没什么意思,天气热了,人就不大想动。”江瑗拿起扇子摇了两下。   季玦无奈地看着他,又道:“那你坐着看一会儿话本?”   “话本也不是不行……”江瑗正说着,却突然想到了之前让他在季玦面前丢脸,被压箱底的风月话本,又赶忙改了口,“现今市面上多是些才子佳人的俗腔俗调,笔墨不好故事也老套,没什么好看的。”   他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完全忘了他那两本艳'情话本的事儿一般。   季玦对这些东西不甚了解,没有顺着他说,见他这般难伺候,抢了他手里的扇子,在他旁边为他扇风。   季玦一身不算薄的白衣,袖口和衣角用银线绣着梅枝,由于衣料名贵,穿出去打眼,他不常穿这件衣服,江瑗却喜欢。   白衣更显得季玦清冷凛然,不可接近。此时他却穿着江瑗喜欢的衣服,为江瑗打着扇。   江瑗瞧着季玦略显苍白的侧脸,心随意动,脱口而出道:“我给你作幅画像吧。”   “怎么想起这一出了?”季玦问。   江瑗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道:“云山时为你作过一幅,可惜现在没有了。”   季玦笑道:“要我摆个姿势吗?”   “不用……”江瑗铺好宣纸,道,“你就这样看着我。”   他许久没动过丹青,却不算手生,笔随心动,倒也有模有样。   他画了几笔,又转头去端详季玦的脸。   像是要把季玦的脸盯出花来一样,从季玦寒潭一样的眼睛,盯到季玦线条流畅的下颌。   “季小郎君长得真俊,”他说,“看着嫩了不少。”   “殿下也嫩了不少。”季玦说。   “我画了你,你是否也要画我?”江瑗问道。   季玦轻笑一声:“理当如此。”   江瑗又得寸进尺道:“画在同一幅上。”   季玦点头。   江瑗露出一个笑,又抬头看季玦。   “你凑近点,”江瑗说,“再凑近点。”   “怎么?”   “我有些看不清。”江瑗说。   季玦闻言又坐近了些,近到两人差点脸贴上脸。   季玦感觉有点不对劲,问道:“你上回画我时,我不在身边,也不见你画不好……”   他之前嘴里含了丁香,这样近的距离下,江瑗甚至能感受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甜气息。   他猛地别过脸,有些不自在地道:“一别经年,你又变了,当然要看仔细些。”   他之前也说过季玦变稚气的话,季玦点点头,认同了这个解释。   江瑗呼出一口气,不再看季玦,专心致志对着眼前的画纸。   季玦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江瑗又有些无聊了,于是他一边画,一边没话找话道:“最近的话本没什么意思,那你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   季玦欣然应允,想了一下,开口道:“很久很久之前,有个生病的姑娘来山上找我。”   江瑗还挺感兴趣的。   “她是被家里人抬上来的,可她的家人不想出一个子儿,就告诉我,若是我把她治好,就可以娶了她。”   江瑗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敢抬头,只是装作不经意地问:“然后呢?”   然后季玦道:“其实也不必小题大做来寻我,那姑娘只是中了无腮鲤鱼的毒罢了。”   若是以往,江瑗定会追着问一句无腮鲤鱼,可现在他哪里是想让季玦说这个,无腮的鲛人都不能提起他半点兴趣。   他屏息凝神,等着听季玦的下文。   一息,两息,三息……江瑗还是没听到。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没了?”   季玦疑惑地看着他,说:“没了啊。”   江瑗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抽了抽嘴角,问:“那个姑娘后来……?”   “治好了。”季玦道。   “我是说……诊费?”   “她是她,她家里是她家里,我把她治好,她给了我半匣子珠花,”季玦回忆道,“我拿着没用,至今还在床底下落灰呢。”   江瑗闻言,又低头画画。   “不大有趣。”他点评道。   季玦笑着说:“我以为你会问没有腮的鲤鱼,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江瑗心想,季玦确实挺了解他的。   “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江瑗问。   季玦又想了想,想到江瑗看的风月话本,决定投其所好,说点不太正经的东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养过一对勾足鸲鹆。”   “那是什么?”江瑗疑惑道。   季玦咳了一声,才说:“一种鸟儿。”   江瑗等他的下文。   “它们交时以足相勾,翅膀会鼓得像斗一样。”   ……你为什么会观察两只鸟□□?江瑗更迷惑了。   “我看有杂记上说,取了它们勾起的脚,能制媚药……便想亲自试试。我在整个大楚找了五年,才堪堪找到一对儿。”   江瑗这才明白,自己那些年为何找不到季玦,原来自己竟输给了一对鸟。   他仿佛想起来什么,问道:“就是我时常帮你喂的那对?”   季玦点点头。可惜还没来得及验证杂记的真假,他和江瑗就到了这里。   江瑗放下画笔,揉了揉额角,再次确认道:“媚药?”   季玦点点头。   “……亲自试试?”   季玦又点点头。   二人都有些害羞,眼神对到了一起,又很快移开。   “这种鸟有趣吧?”季玦问。   江瑗只好颔首,耳尖有些红。在书房里谈这种事情,确实有些出格。   “没想到季小郎君还想神农尝百草。”江瑗调侃道。   “学无止境。”季玦谦虚道。   “你若是真试了,是假的还好,要是真的……杂记作解了么?”   “没有。”   江瑗失笑道:“那要是真的,你怎么解?”   季玦愣了一下,云淡风轻道:“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江瑗问出了致命一击:“这媚药算毒吗?”   季玦有些呆了。   “我倒是想看看你试了。”   江瑗笑了一会儿,又迟疑道:“那我在云山待了一年,怎么不见你试?”   ……若是当年季玦试了,云山上……只有季玦和……   季玦叹了口气,无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过了许久,我仍不忍下手。”   江瑗笑出了声。   “对,上天有好生之德。季小郎君挺有趣儿。”比那两只呆鸟有趣多了。   季玦顺着话题问:“殿下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他嘴上问着,心里有些紧张,害怕江瑗说出什么不着调的。   江瑗不假思索道:“遇见了你啊。”   季玦有些惊讶,笑容却不受控制地扬起来。   “云山的路太难走了,我第一次去,走了一脚泥。”江瑗道。   而初见时的季玦冷着脸,仿佛谁都欠他半份家当。   ——虽然最后江瑗真的欠了季玦半份家当。   随后的那一年内,季玦从一开始的板着脸,变得越来越爱笑,一直到现在,身上甚至有了几分烟火气。   尤其是这烟火气只对着江瑗。   江瑗越想,心跳得越快。   或许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征服欲,季玦这只对着江瑗的烟火气,让江瑗多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他的笑容抑制不住,甚至有了自己向季玦剖白心迹,季玦会答应他的错觉。   季玦动了一下,触到了他的手腕。   他看向季玦的眼睛。   “脉跳得这么快?”季玦疑惑道。   季玦没有夹杂任何绮念的眼神看过来,像兜头一盆凉水,浇在江瑗身上。   江瑗发热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把手腕抽出来,卷起未完成的画,笑着说道:“再等我两天,画好了让你看,最后再裱起来。”   季玦应了一声,又道:“你这些日子,好似不太对劲。”   “哪里?”江瑗笑道。   “我也说不上来。”   “苦夏罢了,”江瑗找了借口,“天太热了,难受。”   季玦闻言叹了口气,抱住了江瑗。   江瑗猝不及防被拉离椅子,坐在了季玦的椅子上。   “虽然有些唐突……但,有没有好受一些?”再失礼的事儿,他们二人也都做了,不差这一件。   季玦身上确实清清凉凉,还透着些好闻的气息,确实是降温解暑的好选择,江瑗坐在他怀里,还没缓过神来。   季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皱眉道:“确实有些烫。”   江瑗仿佛更热了。   “你放开我。”他说。   “你别乱动,”季玦按住了想往外走的江瑗,“大夏天的,越动越热。”   江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第一次僵着身子不知道该干什么。   “静静坐一会儿,会凉爽一些。”季玦道。   江瑗闻言,安静了下来。   季玦身上确实冰冷,本该降一降发热的头脑,可在江瑗这里,却起了反作用。   他的心里还带着点占人便宜的不安与羞愧,头脑却发昏,于是他低声道:“我能帮你试药。”   季玦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在说什么,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江瑗反应过来,捂住脸,用了季玦说过的话回他:“学无止境。”   季玦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能拿到晋江鸽王争霸赛的入场券吗……   我好想完结啊,啊 第51章   江瑗在季玦那里待了几天,终究是被绿绮请回府里,不情不愿地处理事务。   季玦照常在翰林院值班,值房进了新人,这让他一开始还不太习惯。   随着各种交接完毕,比之以往,季玦竟然闲了不少。   翰林院热得像蒸笼,谁都不想在这儿多待,也就只有季玦一如既往,从不晚到早退,有时还会晚走加班。   他感受不到多少热气,身上如冷玉一般,寒气透进心肺里,愈发爱咳嗽。   他心里有些计较,觉得自己不算太妙,于是逛遍了全城的医馆药铺。   依然没得到什么灵感,他便每天待在书房,推演过去推演过来。   有一天他向翰林院告了假,把自己在书房锁了三天三夜,急得江瑗差点破门而入。   他出来时抱着箱子里的那盏破灯,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瑗这次顾不上什么五皇子府,更是赖在他这里不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火星渐渐西沉,在季玦刚和新同僚熟悉起来后,圣旨又到了。   谁也没想到季玦上次没升,这次竟然升了两级。   同值房的人还猜过他以后会去哪儿,不外乎六部之类,却没想到一转眼,季玦当了起居郎。   虽然是从五品,但能在陛下眼前晃着,混个眼熟不说,干什么都方便。   要知道,季玦登科之后,这才不到一年,而季玦本人,甚至还未加冠。眼红算不上,羡慕却真的羡慕。毕竟有些人汲汲营营一辈子,到老了也是去岭南钓鱼。   天元十五年这一届的前三甲,竟然都没在翰林院留多久。   季玦收拾了东西,又迁到了新地方。   和他一起的是平国公的次子齐昭,这人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平国公让他来这里,主要是让他混口饭吃。   齐昭当起居郎的时间不短,季玦新来,他还能教教季玦。   只不过他看起来不怎么积极,也不太喜爱这个差事,季玦私下里听他抱怨,主要是抱怨陛下起得太早,朝会也太早了。   季玦感到有趣,心想难不成全天下的纨绔,都会抱怨五更三点的朝会?   齐昭却觉得,季玦无趣极了。在他眼里凡是科举考上来的,都透着一股读书人的酸气,经年累月的,都能淹成一缸醋了。   季玦不太爱笑,总是板着脸,谈话间进退得宜,却让齐昭莫名地放不开。又因为身体原因,玩不成马球和捶丸,两个人就更没什么共同语言了。   不过季玦还是在升迁的第二天,收到了齐昭的邀请。   他坐在书房里看着齐昭写的帖子,感叹如此潦草的字在整个朝廷都不多见了。让齐昭当起居郎,确实是为难齐昭,也为难皇帝。   这个浑不吝的把地点定在了花楼,季玦竟然也不感到意外。   “你在看什么?”江瑗问道。   “齐起居郎的贴。”季玦道。   江瑗也没多问,而是把手里的画轴摊开在桌上。   “你画完了?”季玦惊喜道。   “本来只需要两三天,最近太忙了,才拖到了现在。”江瑗笑道。   然后他指着桌上的画,说:“这里是你,然后你再往旁边添一个我。”   季玦仔细看画,发现这幅画意外地写实,正是当日书房内的情景。窗外绿柳婆娑,窗内情谊融融。自己神情温和,正看着什么人。   季玦有些意外道:“我当日的表情,竟然是这样的么?”   “对啊。”江瑗点点头。   “比我平日里好看一些。”季玦评价道。   “任谁摆出这个表情,都会比平日里好看一些的。”   季玦又看着画,有些不确定道:“你画技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是吗?”江瑗开心道。   季玦迟疑地点头。   ……肉眼可见的,情感上比以前炽热好多。或许是因为以往江瑗多画死物,这次画人,便显得不一样了。   江瑗得了夸奖,心情不错。他理了理衣服,向季玦告辞。   季玦问道:“不用完饭再走吗?”   江瑗摆了摆手,笑道:“今日还有事,约了时辰呢。”   季玦便不再留他。   季玦看了一眼刻漏,比起齐昭帖子上的时间,现在还早了些,于是他在家里用了饭,又浇了花,才施施然往外走。   江瑗走到了花楼。他安乐坊里的一大批产业都要做年中统筹,绿绮在他耳边碎碎念了两天,才把他催到了这里。   柳姝亲自来迎他,他一边上楼梯,一边询问柳姝的近况。   “最近可算是忙死了……”柳姝抱怨了一句,开门请他进去。   “本来就要抽空听那几个掌柜报账,郑礼那个家伙还纠纠缠缠赖着不走……他方才还在这里呢,我说您要来,把他打发走了。”   “其他帐册清得差不多了,就差你这里了。”江瑗道。   柳姝绕过那方大大的温泉池,拉开床帐,又把床板掀起来。   她抱出来一堆账册,放在桌案上,道:“今年和往年差不了多少。”   江瑗坐下,瞧见厚厚的这一沓,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这真的是你整好的?怎么还有这么多?”   柳姝坐在他对面,无情道:“就这么多。”   江瑗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翻阅,一边翻,一边唉声叹气。   柳姝看他这个样子,调笑道:“若是府里有了贴心的女主人,连这么一点儿总账也不用您看了。”   江瑗翻着账册,随口道:“没有女主人。”   柳姝只当他不急着娶皇子妃:“殿下想多等一两年?”   “嗯……”江瑗敷衍了一声。   他大致翻完了一本,又问了柳姝几句话,心里便有了数。   “听闻暗三当了起居郎,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他呢。”柳姝怕江瑗无聊,一直在他旁边找话题。   江瑗看着第二本,一心二用地笑道:“他又不来这儿,你去哪里恭喜他?”   “哪怕现在不来,以后也是要来的。”柳姝云淡风轻道。男人嘛,不都是这样?   江瑗停下来,抿了抿唇,笃定道:“他不会的。”季玦不是这样的人。   柳姝也不和他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   江瑗一目十行,第三本看完,便合上账册站了起来。   “殿下要走?”   江瑗点点头。   柳姝瞧着桌上还没看完的好几本,无奈道:“殿下看得那么快,再一盏茶的时间,不就完了吗?”   江瑗不想动了,他还惦记着金银搜罗来的新棋谱,于是他道:“府里有要紧事。”   柳姝知道他的脾性,想着自己也该留不住他,只好由着他走。   “我送殿下。”柳姝道。   此时天色刚昏,花楼里已经点上了灯,柳姝引着江瑗下楼。   这个时候,正是大多数人们来这里的时候。   一楼的丝竹声隐隐约约,江瑗漫不经心地辨认歌女的唱词,想着这又是哪个词客作的。   然后他走过一个转角,猝不及防看到了季玦。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江瑗清楚地听到了柳姝一声轻笑。   江瑗想起自己之前言之凿凿,说“他不会的”,一时竟有些迷茫。   相顾无言间,倒是季玦身边的齐昭对着他行了一礼:“五殿下。”   江瑗回了一礼。   在楼梯上行礼,也真是难为他们。   季玦跟着行礼,江瑗再还。   “怎么到这儿来了?”江瑗问。   他对着齐昭,想问的却是季玦,齐昭却抢先回他:“殿下为何到此,我就为何到此。”   他们俩都是京都有名的爱玩儿,虽然没有多大交情,却也能在各种地方几天内碰上一回。   齐昭想着,这五殿下怎么净说废话。   柳姝又笑了一声,道:“齐小郎君好啊。”   齐昭的桃花眼眨了眨,轻轻道:“柳姐姐好。”   柳姝又转向季玦:“季小郎君……好巧啊。”   季玦点了点头。   柳姝不再理他们,提着裙角继续下楼,还不忘回头叫江瑗一下:“殿下,怎么还不走?”   江瑗盯着齐昭,把齐昭盯得头皮发麻。   然后江瑗又轻飘飘看了一眼季玦,才转身离去。   齐昭和季玦对视一眼,挑眉道:“认识?”   季玦言简意赅:“见过。”   齐昭摇摇头道:“他今日有病。”   季玦笑出了声。   齐昭看着季玦笑:“你笑起来比不笑好看多了。”   季玦又收了笑容。   江瑗出了花楼。柳姝把手里的灯递给江瑗,道:“今日无人来接,殿下自己走回去吧。”   江瑗拿着灯,却没有马上要走的架势。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柳姝问。   江瑗看了看天色,道:“是不是快宵禁了?”   “殿下放心,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从这里回府,一柱香足够了。”   江瑗点点头道:“行了,你回去吧。”   柳姝扭头走了。   江瑗又看了一眼花楼,提着灯慢悠悠地往回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了一条街,又抬头看天。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等季玦和那个齐昭喝完酒,再从花楼到东十字街,定然是赶不上的。   季玦身体不好,让他宿在别处,哪有宿在家里的好?   江瑗又走过了一条街。   张善家的糖人还没打烊,江瑗停下来,在摊子前等糖人。   他随意给了一个银角子,“咔嚓”一声咬断了糖人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天家庭矛盾严重,光顾着吵架了。   感觉写不下去了……   我再坚持坚持吧。 第52章   江瑗看着手里的断头糖人,莫名有些烦躁。   “张叔,再来一个。”江瑗道。   他又拿着两个糖人转悠了一圈儿,就是不想回家。   然后他看似无意,又转悠回了花楼前。   柳姝坐在窗边,一眼就瞧见了他。   她眯了眯眼睛,随手把手里的帕子扔下去。   帕子随着夜风飘飘悠悠,似乎还带着香气,飘到江瑗眼前。   他抓住帕子,仰头看见柳姝,又进了花楼。   “殿下怎么又回来了?”柳姝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杯茶。   “走到半路,想起账册还未看完。”江瑗说。   柳姝又把剩余的账册抱到他面前。   江瑗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不是有要紧事么?”柳姝笑着说。   江瑗拿着账册走马观花:“……没有要紧事。”   柳姝给自己倒了杯酒,不说话了。   她喝了小半壶酒,江瑗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在哪儿?”江瑗问。   “什么?”   “我说季玦他们在哪儿?”   柳姝摇了摇酒壶,道:“溯雪那里。”   “你们楼里那对双生花?”   “是您的楼。”柳姝纠正,然后看着江瑗出去。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不太对劲。   齐昭想给季玦倒酒。   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季玦竟然一滴都没沾。   一个白衣姑娘正在抚琴,另一个与她无比相像的姑娘身着红衣,正在舞剑。   姐妹两个无比默契,白衣的旋律越来越快,红衣高速旋转,裙摆开出一朵花来。   齐昭顾不得管季玦喝没喝酒了,他连连用扇骨敲桌,打着节拍。   “如何?”他兴奋地问季玦。   这两姐妹一个叫溯雪,一个叫流光,明明长相差不多,气质却天差地别。姐姐清冷透着仙气,妹妹只是眼角多了一颗泪痣,就陡然艳丽起来。   齐昭和她们很熟,今日见了,依旧沉迷在姑娘们的美貌里。   季玦点了点头。   齐昭又举起酒杯,对季玦道:“来,季小郎君,我敬……”   他话还没说完,门却“啪”的一声开了。   江瑗面无表情地进来,坐在了齐昭的身边。   齐昭还举着酒杯,诧异茫然地看着他。   舞乐声还没有停,江瑗对着齐昭,挑挑眉道:“你敬他不敬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齐昭撇了撇嘴,把酒杯递给他:“您喝。”   江瑗一饮而尽,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季玦皱眉,突然拿起酒壶,掀开壶盖闻了闻。   “怎么了?”齐昭道。   季玦把酒壶递给了旁边的丫鬟,道:“换一壶。”   丫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退出去。   江瑗的突然闯入并没有影响到舞剑的姑娘,只见她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收尾动作。   “好!”齐昭拍了拍手。   江瑗倚在那里,笑道:“不过如此。”   齐昭怪异地盯着他。   出去换酒的丫鬟回来,把新酒放在桌上。   姐妹花走到近前,笑着给他们添酒。   溯雪离季玦很近,添酒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江瑗又伸手过去,拿走了那杯酒,挡住了溯雪的手腕。   他慢悠悠地盯着齐昭,道:“再不走可宵禁了。”   齐昭嗤笑一声:“五殿下晚上来这儿,还要走啊?”   江瑗无奈地叹口气:“明天要去贵府拜访国公一趟,不走怎么有精力呢?”   齐昭咧了咧嘴,桃花眼还是看谁都深情的模样。   然后他猛然把酒杯拍在桌子上。   江瑗依然坐在那里,神情安稳。   “五,殿,下,”齐昭撸起袖子,“你是被陛下骂了,还是吃了炮仗?”   流光和溯雪后退一步,离他们远了一点儿。   季玦凝眉思考,想着二人有什么过节。   他想不出来,又惦记着江瑗方才喝的那杯酒,只好道:“殿下,您还是先出去,找……”   “你让我出去?”江瑗猛然泄了气。   他不等季玦回答,沉着脸离开。   齐昭笑出声,拍了拍季玦的肩膀道:“好兄弟!”   季玦面无表情。   “我说他今日有病吧。”齐昭补了一句。   季玦站起来,道:“我出去看看。”   齐昭愣了一下,提醒道:“你小心一点。”   “好,你自便,不用管我了。”   齐昭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   季玦又上了一层楼梯,避开中途几个暗送秋波的姑娘,来到了柳姝门前。   他敲了敲门:“柳姑娘。”   柳姝打开门看他。   “殿下在吗?”   “在里面。找殿下做什么?”她边说边让季玦进去。   季玦一眼瞧见了生闷气的江瑗。   “殿下?”他道。   江瑗坐在那里翻账本,连头都没抬。   “殿下?”   “你不是让我出去吗?怎么跟着我来了。”   季玦也没料到他会因为这个生气,无奈道:“我让你出去找药。”   “找药?”柳姝疑惑地看着季玦。   “酒里加了点小东西。”季玦解释道。   柳姝了然,不再问他。   江瑗翻页的指尖一顿。   他站起来,耳尖染了点红:“对不住,是我乱生气。”   季玦摇摇头道:“怪我没说清楚。”   他又问柳姝道:“楼里应该备着解药?”   柳姝摇摇头:“就一点助兴的小玩意儿,又不伤身,哪来的什么解药。”   季玦皱眉,很快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柳姝。   柳姝拿着方子出去找人,边走边碎碎念:“这个时辰了哪里给你凑药材去。”   江瑗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柳姝把方子交给外面的小丫鬟,吩咐了几句又回来。   “楼里的酒水都有……这个?”江瑗合上账册,问柳姝。   柳姝摇摇头:“也不是谁都能有的。齐昭人长得甜说话也甜,姑娘们都喜欢他,所以他才有。”   江瑗一时失语。他扭头看向季玦,道:“幸好我今天来了。”   季玦无奈地说:“我一滴酒都没沾。”反而江瑗来了,先喝了一杯。   江瑗更尴尬了。   “没什么大事,”柳姝道,“殿下一会儿找个姑娘,不找也行,沐浴后捱一捱也就过去了。”   江瑗恨不得自己当时出了花楼,就再也没回来。   “不过季小郎君……”柳姝突然道,“你是不是住在东十字街?”   季玦点点头。   “那算算时辰,你今晚赶不及回去了。不如就宿在这里。”   季玦还未说话,江瑗先开口了:“宿在哪里?”   “宿在这里呀,”柳姝看向季玦,“季小郎君今日和我睡?”   江瑗不说话了,也看向季玦。他的手攥着袖子,睫毛一眨一眨。就怕季玦过分客套,说一句“盛情难却”。   季玦缓缓摇头。   江瑗紧绷着的心慢慢放下。他对柳姝笑道:“他和我睡。”   柳姝“啧”了一声,不再多说。   天色已晚,她也不想和明显神思不属的江瑗耗下去,走到窗扇那里关窗。   “我让七十三给你们找间空房,”她又补充道,“放心,三楼平日里没人上来。”   知道她是送客了,季玦和江瑗也不再多留,跟着门口的丫鬟走。   柳姝关了门,笑起来。   她活了这些年,什么事没见过,自然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殿下那个眼神,她在不少人脸上见过。   “七十四。”她轻轻喊。   “柳姐姐?”   “下去告诉六十八,那个药熬久点。”   “熬久点更有药性……”她胡乱嘟囔了一句。   江瑗和季玦进了另一间房。看的出来三楼的房间都是按柳姝的喜好布置的,摆设什么的都差不多。   江瑗关好门,小声道:“平国公家这个不着调的带你来这儿,你也不跟我说说。”   “说这个干什么?”   江瑗语塞,然后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就喜欢漂亮的,又不拘男女,整个京城比他浪荡的没几个了……他要是把你骗了……”   季玦哭笑不得:“你多虑了。”   江瑗坐在屏风边,闷闷道:“反正你离他远点。”   “好。”   江瑗满意了。   二人闲聊了几句,季玦道:“时候也不早了,安寝吧。”   江瑗依然坐在屏风边,没有动。   “殿下?”季玦看着他。   江瑗默默地动了,他扯了扯衣袍,把自己遮了遮。   季玦突然明白江瑗动作间的意味。   他又笑了一声,道:“没什么,药一会儿就送上来了。”   江瑗点点头,觉得自己脸都要烧起来。   “你先……沐浴?”季玦说。   江瑗又点点头,却还是没有动。   季玦无奈道:“你也不能一直坐在那里啊。”   前些日子江瑗还是在浴池里见的他,这次怎么突然拘谨成这样。   江瑗艰难地起身,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绝对狼狈极了。   万幸还有个屏风挡一挡——聊胜于无。   他摸到自己的腰带,艰难地解开它。   然后他脱下外面薄薄的一层。夏天里本就穿的不多,他方才出了些汗,此时白色的袭衣已经贴在了身上,让他有点难受。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没敢脱这层里衣,而是直接走到了池水里。   季玦正在铺床,给床上铺上竹席,又拿了两张薄毯子。   他铺好床,朝江瑗那边看去,只能看到江瑗的一个背影,和背上形状优美的蝴蝶骨。   很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前一定完结。下一本想存稿了,裸奔老是断更。就开专栏里上下其手那本。争取存到五到七万字。   真的特别谢谢有几个姑娘的长情,在我自己都想放弃的时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白山野猪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球 25瓶;亡劫欲安、邓小姐想你啊周 10瓶;明月·松间照 1瓶   鞠躬! 第53章   他正是抽条的时候,肌肉有薄薄的一层,还显得有些瘦削。不过比起年前,他确实又高了两寸。   季玦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像是压抑隐忍到了极致,从嗓子眼里溢出来的。这一声过后,房间里又安静到只有水和皮肤接触的声音了。   季玦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突然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那温度吓了一跳。   ……有些热。从内里到皮肤,然后汇聚到下腹,汇聚到脸上的热。   季玦有些晕乎乎了。他虽然没经历过,却也清楚这是个什么反应。   他下意识倒在竹簟上,把脸贴了上去。冰冰凉凉,一会儿又热起来。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几个月前,也在这个地方,他和江瑗几乎试遍了所有的药,却独独忘了这一种。   前几日江瑗还玩笑说要帮他试勾足鸲鹆,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们二人今日双双栽在这儿了。   他下意识去看江瑗的方向,发现江瑗正往水池边走来。   这个时候,就能看到江瑗泛红的、漂亮的脸,和那精致好看的锁骨。   江瑗扯下挂在屏风上的外衫,随意披在身上。他仿佛没有余力思考别的什么,以至于干爽的外衫也跟着他一起湿了。   他的表情算不上好——毕竟这个状态下也好不起来。平日清明有神的凤眼雾蒙蒙的,弧度完美的嘴唇微微张开。   季玦皱了皱眉,他感觉自己身上更烫了。他抱着枕头坐起身,决定去水里清醒清醒。   江瑗赤着脚,水从小腿往下滑落,滴在地毯上,留下一个个印子。他走到床帐前,走到季玦面前。   “季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带任何含义地,叫了季玦的名字。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只因这声音比起平常,实在是低哑得不成样子。   季玦微微蹙眉,思忖那药几时熬好。   他放下怀里的玉枕——这枕头本来冰冰凉凉,如今被他抱了一会儿,一丝凉气儿也没了。   江瑗已经坐在了床上,季玦转身欲走,大袖不经意拂在江瑗的脸上,轻轻拂过去,又杳无痕迹。   然后季玦得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的袖子被揪住了小小的一角。   他疑惑地看向江瑗。   江瑗眼神迷茫,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季玦感觉自己的呼吸又急促了几许。   他去抓江瑗的手,想把那只手挪到一边,岂料刚触碰上去,江瑗就仿佛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甚至把手放到了背后。   “殿下?”这太不对劲了。   江瑗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季玦叹了口气:“若药还是不来,殿下出去找个姑娘……”   江瑗摇了摇头,又抓住了季玦的袖子。   这次季玦怎么也扯不开了。他的胸口强烈地起伏着,看起来没比江瑗好多少。   江瑗定定地看着季玦的眼睛。他仿若控制不住,慢慢凑近了季玦。   他把额头贴在了季玦的额头上。   空气仿佛都湿热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难耐地喘息起来。   他搂住了季玦的腰,结结实实地抱住季玦。   季玦感受到了他发烫的皮肤,伸手欲推。   江瑗锢住了他,像是撒娇一般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用气音断断续续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季玦推他的手停下来,虚虚搭在他的腰上。   他此时也不怎么好受,江瑗全身上下就那么一件外衫,本就随意披在身上,江瑗自己三蹭两蹭,那外衫几乎等于没有了。   任谁在这个时候,抱着一具要裸不裸又年轻漂亮的身体,都不会好受的。   他入手就是江瑗腰侧滑腻的肌肤,再差一点,他就能掐到凹下去的腰窝里。   “这样不对。”他想。   他们不是没有紧紧相拥,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可这次的状况,和以往都不同。这个拥抱带着浓浓的情'欲意味,怎么也不应该……不应该发生他们两个身上。   季玦紧抿着唇,盯着江瑗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氤氲着水汽,又带着些季玦看不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江瑗下意识回避了季玦的目光,睫毛扑簇了几下。他就如同喝醉了一般,眼尾的红已经悄悄晕染在他的皮肤上。   季玦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江瑗摩挲着季玦的后颈,又急促地喘了几声。   然后他放缓了呼吸,似乎有些平静了。   季玦再次想松开他,把他的手拿开,开口道:“我出去给殿下找……”   江瑗本就不太清醒,坚持至此已然用了十分的定力,再次听到季玦这话,委屈和愤怒冲上心头。   他猛然抬手按住季玦,触碰到了对方的唇瓣。   季玦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   嘴唇对着嘴唇,江瑗的心越跳越快,他甚至觉得它马上要蹦出胸膛,蹦到季玦面前,让季玦瞧瞧。   心跳声在他脑子里炸响,让他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呼吸越来越乱。   季玦震惊地看着他,一时忘了推开他。   唇瓣软而热,江瑗摸上了季玦的衣襟。   此时此刻,天地间唯有他们两个,和晃动的暖红色烛火。   “嘭——嘭——嘭——”   江瑗的心在跳。   “嘭——嘭——嘭——”   敲门声在响。   药来了。   季玦与江瑗猛然惊醒。   .   季玦到皇宫点卯。   齐昭打着哈欠,揉了揉青黑的眼圈,写字不清不楚,咬字也不清不楚:“我把你给忘了,前几天在安乐坊你自己出去了,没什么事儿吧?”   季玦一怔,摇了摇头。   齐昭囫囵作了个揖,又打了个哈欠道:“失礼了。”   “无妨。”季玦平静地说。   “我们走吧,陛下好像都起身了。”他拉着季玦,等着皇帝上朝。   “嗯……好。”   “你走神好几天了?”齐昭说了一句。   “没怎么睡好。”季玦道。   齐昭“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朝会依然没发生什么大事,这几年风调雨顺,户部又有了些余粮,皇帝的私库也肥了。   他昨天试探了一干人等,今天终于按耐不住,提出来要给他修个行宫。   田拙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和皇帝一起算账扯皮。   季玦依言而记,微微抬眼时看到了江瑗。   他穿着红色朝服,头发仔仔细细地束好,戴冠,和他以往不羁的形象差了好多。   他以往也不怎么穿红色,这两天破天荒地跟着上朝,让季玦意外发现他和红衣很是相衬。   江瑗似乎察觉到了季玦的视线,看向了季玦那边。   季玦又低下头——他眉眼顾盼间满是光彩,季玦却不敢看了。   自从五天前花楼一别,二人私下再无交流,也无见面。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尴尬里。   季玦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当天的事。   这段记忆在他这里,是濡湿的、朦胧的,还是……荒唐的。   仿佛唇瓣上又有了软而湿的触感,江瑗的脸就在他眼前。   眼角透着红色,和喝醉时一模一样——眼睛也和喝醉时一模一样,复杂迷乱透着祈求的眼睛,仿佛对他有多深情一样……顺而滑的头发落在他肩膀上,嘴唇一张一合,吐息也带着湿气……   季玦定了定神,将思绪拉回,定在笔尖。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没写几行字,江瑗的眼睛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们仓皇分开时,江瑗的眼睛里全是惊慌失措。   那个时候,江瑗的手正在他的衣襟里。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表情——或许什么表情都没有罢。不然的话,分开之后,江瑗何以如此懊悔,又如此愧疚?   季玦握笔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江瑗的手在他的衣襟里,而他的手……握上了那截腰。他掐进了那凹下去的漂亮腰窝里。   自己当时,也不是全然清明。   季玦又想到了江瑗的漂亮眼睛。他当时,确实被那双含水的凤眼蛊惑了。   如果没有敲门声,如果江瑗一直是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表情……   季玦落下一个墨点。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凝神。   在朝堂上想着这种事,实在是……礼仪败坏,不知廉耻。   皇帝的行宫貌似要打水漂,田拙只管算账,不管皇帝越来越黑的脸色,工部倒是跃跃欲试,煽风点火。   几个御史又要搞直言敢谏的老一套,仿佛再多说一句,他们就要血溅五步,撞上大殿的立柱。   皇帝忍不住说了一句不太得体的脏话。   季玦依言记下来。   皇帝后知后觉,瞪了季玦一眼。   更多的言官站了出来,引经据典,劝皇帝谨言慎行,提高个人修养。   新一轮的争辩又开始了。   这件事鸡毛蒜皮,却占了整个早朝一大半的时间。   好不容易吵完了,也快下朝了。皇帝得偿所愿,却被砍了两成的预算。   待他兴致缺缺地解决完南北学子的问题,早朝终于结束。   他翻了翻眼皮,跟随侍的林公公说了什么,移驾御书房。   别人下朝了,季玦和齐昭还得跟着他。   齐昭悄悄拉了拉季玦,低声说:“你那天和五殿下到底怎么了?”   季玦若无其事,疑惑道:“怎么了?”   “他这两天上朝,每次都悄悄盯着你。”   “……是吗?”   “你要是得罪他了就告诉我,事儿我帮你揽着。”齐昭义气道。   “没有得罪他,”季玦摇摇头,“多谢。” 第54章   皇帝的心情很糟糕。   任谁想修个房子,还得防止大臣撞死在柱子上,心情都好不起来。   他又开始喝酒。   季玦抬头看着他的酒杯,眼神一暗,垂眸不语。   他几乎每天都见皇帝喝酒,喝得不多,所以没有人劝。   田拙和工部尚书进来了。   他们谈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诸如选址和漕运,京城无力提供修建行宫的木材,需要上游的州府伐木。   皇帝的兴致并不高。   随意说了几句话,工部尚书又离开了。   皇帝勉强坐直身子,听田拙说一些更重要的事——进州新采的铁矿。   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盐铁啊……”   这两样东西他一日不把在手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新政推行,刻不容缓。”田拙道。   季玦心中微动,表面不显。   谁也不知道,他待在这个职位,能传给五皇子府多少消息。   五皇子府……他又想到江瑗了。   皇帝对林总管吩咐道:“叫老二来。”   又转头问道:“宰相呢?”   “郑相公病了。”   “他又病了?”皇帝这个“又”字咬得极重,语气透着几分嘲讽,“早朝时坐在那儿看着挺好的。”   他嗤笑道:“朕倒是希望他真病了。”   季玦把话记下,一字不改。   然后皇帝像突然想起季玦似的,对着季玦问道:“你记下了?”   季玦称是。   皇帝皱了皱眉,又摆摆手:“行罢,记就记了……爱记什么记什么。”   此时已有太监通禀,说二皇子已经来了。   御书房里又是一场奏对。   对于季玦这个五品起居郎来说,今日的所有话他都必须先烂在肚子里。   烂在他和五皇子肚子里。   这一场谈话下来,已经人定时分。季玦这次下值,却没有急着出宫门。   “陛下容禀。”   皇帝疑惑地挑了挑眉。   “您日日饮酒,怕是于龙体有碍。”   皇帝忍俊不禁:“你也要学那几个撞柱子的,什么事儿都来谏朕一下?”   他拿着酒爵,还有闲心再抿一口。   季玦垂首,郑重道:“青铜爵与粟米酒,有毒。”   皇帝的笑容渐渐收起,轻轻放下酒爵。   他入口的东西每日有人验食,而这酒爵,一定没有问题。   “话可不能乱说。”他的神情严肃起来,盯着季玦。   “陛下,酒爵本身并无问题,粟米酒本身也并无问题,只是这二者相冲,积聚则生毒。”   皇帝狐疑地看着季玦,这件事,日日来请脉的御医也从未提过:“你又是从何而知?”   “医药圣手赵杏林已经归隐二十年了,”季玦道,“臣前几日整理书阁,翻到了他的杂记。”   “朕知晓了,”皇帝道,“你先回去吧。”   季玦应诺。   待他出了御书房,皇帝彻底沉下脸来。   他把玩着酒爵,轻飘飘道:“把几个御医都叫来。”   这种东西,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这酒爵,是老三孝敬的。   他是无意……还是有心?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今日怎么这般晚?”钱二郎提着灯,给季玦了一件披风。   季玦把披风罩好,随意道:“陛下近日忙了不少。”   “……盐?”钱二郎试探道。   季玦点点头,轻声道:“还有铁。”   钱二郎吸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对季玦说:“这玩意儿要不你亲自跟殿下说。”   季玦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写完你给他送去。”   “也行。”   “灶上还热着汤饼。”钱二郎又道。   季玦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了。”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钱二郎道,“你要是再生个什么病,殿下又要心疼了,我还得吃挂落。”   季玦正想摇头,却仿佛要验证钱二郎的话似的,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钱二郎一惊,忙帮他顺气,边帮他顺气边惊道:“我的老天……”   这才什么时节,手就凉成这样了。   季玦原地站了一会儿,顺了顺气,表示无妨。   钱二郎想叹气,又发觉不合时宜,只好忍住。   他想了半天,才转移话题道:“这些天殿下都没来玩儿,听绿绮说他现在每日上朝,让我算算,这都几天了……”   季玦想接话,却猛然想到了齐昭。   齐昭说:“他这两天上朝,每次都悄悄盯着你。”   盯着……我?   他不再说话。   钱二郎见他兴致不高,也闭了嘴。   二人静静地走着,路过安乐坊。   这里的路都要比别处亮很多——京城的整个夜晚,这里也最灯火通明。   季玦看着远处三层建筑的模糊轮廓。   那里是花楼,再差一点儿,就比皇宫高了。   他紧了紧披风,继续沉默不语地走着。   月华如练,他推开了自家的门,影子拉得老长。   “夜风寒凉,下次这么晚,还是套车好。”钱二郎道。   “这样挺好,醒醒脑子。”季玦说了一句。   他确实需要醒醒脑子——在看到坐在院子里的江瑗时。   明月皎皎,树影窕窕,万物于静谧中安息,江瑗安静地等待季玦——好似天地间只有季玦一人烦乱。   耳边似有虫鸣,江瑗趴在石桌上,听到了开门的动静,微微抬头,鬓角的碎发落在脸侧,使那张脸愈发显小。   季玦只扫了一眼,就发觉短短几天,江瑗竟然瘦了一些。   钱二郎悄无声息地离开,季玦顿了顿,走向石桌。   江瑗轻轻笑了一声。   季玦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问道:“你喝酒了?”   江瑗摇了摇头。   季玦坐在江瑗身边。   他本以为自己再次见到江瑗时,可能会烦乱可能会尴尬,但事实上,那种无言的默契依旧笼罩着他们二人。   季玦无奈地轻叹一声,而后低声告诉江瑗皇帝对盐铁的安排。   这种变革是必然的,只是关乎时间早晚,江瑗也没有太过意外。至于为什么又让二殿下来做,江瑗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偏爱?   他仔仔细细地听完,又说道:“今日来寻你,不是为了听这些事的。”   万籁俱寂,他连声音都小了不少。   季玦问询似的看他,心中却隐隐有了预感。   “我想谈谈那天在花楼里的事。”江瑗轻描淡写道。   季玦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迟早都要说开,要是埋在心里,反而生了隔阂。   “就当此事从未有过。”季玦说。   “我心悦你。”江瑗的声音同时响起。   夜风都恍若静止了一瞬,只能听见一声一声,不绝的虫鸣。   在这沉默的一瞬中,季玦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问:“你方才说什么?”江瑗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又看着季玦。   “我心悦你。”   他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又说了一遍:“我心悦你——寤寐思服。”   那一直在叫的,不知道藏在暗窗下还是深草中的虫子陡然停顿,然后发出了更为响亮、最为响亮的一声。   明月如霜,江瑗的眼里倒映着月影星光,也倒映着季玦。   他甚至不等季玦回答,就对着季玦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季玦现在就说一点什么。   季玦见他摇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和以往一样——他不说话,他却明白。   江瑗拿起桌上的酒壶。他想摸摸壶口,却又停下动作。   他依然平视着季玦的眼睛,他让季玦看清楚自己的眼睛。   他说:“我今天本想喝酒的。”   季玦莫名知道江瑗想告诉他什么。   他本想喝酒,却没有喝酒。他不想让季玦认为,他的表白是突兀的、是糊涂的,是在杜康作用下,混乱着心智情思,无可无不可的一时起意。   他在表明他的决心。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玦就知晓了,江瑗已经思考过,权衡过,斟酌过,他是认真且慎重的。   又是一阵南风,季玦闻到了江瑗身上的茉莉沉香味,隐隐约约——大概是心字香的翠烟,还是他们一起调弄的。   江瑗低下头,解下腰间的五色络子,把那玉璧攥在了手心里。   他攥得很紧,那只手张合两次,终于从桌下来到了桌面上。   他又增加了一只手,把玉璧托在了两手之间。   那是之前与季玦勾勾缠缠的那只瑗。   他微微低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然后,他又坚定地看着季玦。   他把那只瑗,双手奉在季玦身前。   “砰!”一只飞蛾循着光,撞在了纱窗上。   “砰!”——季玦听到了这声。   “砰!”   夏虫恍若疯了一般振翼,仿佛不止一只,它们此起彼伏地尖叫,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亮。似乎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声音了——喓喓切切,嘈嘈促促,朝生暮死,震耳欲聋。   季玦慢慢伸出手。   他握住江瑗的手指,把玉璧按回在江瑗手心。   江瑗缓缓勾起一个并不真切的微笑,眼睛却眨了又眨——他怕自己的眼睛干出什么丢人的事。   季玦面色平静,却正衣冠而危坐。   他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让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对江瑗的表达做出极大的慎重。   他终于露出一个笑,郑重道:“……容我三思。”   江瑗知晓了季玦的珍重。   他也终于笑了出来,笑容越来越大,华光溢彩。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写爽了,说实话这是这本书我第一次写爽。意象双关真的好爽!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一个没什么用的冷知识,青铜器里的铅和米酒里的米酸会反应,有毒。   还有一个安排还是想告诉大家,我想挑战在八章之内完结这本书。因为强迫倾向,只想整数完结,但十五万写不完二十万又多了,经过我好多天的纠结,还是准备十五万了——所以算了一下字数,就八章内完结吧。   谢谢你们!鞠躬!爱你们!非常非常爱你们!!!! 第55章   天元十五年,江朝风起云涌。   以进州新矿为引,陛下设各处铁官,携圣命奔赴各地,重新统算铁矿之数。   此事由二子江琏总领,办得如火如荼。   众人都嗅到了风声,陛下这是要拿世家开刀了。   帝党与世家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郑党冷眼旁观,只求保身。   这几日新添了午朝,朝堂上的争论就没有一刻停歇。   季玦也因此忙了不少。   齐昭在写烂了第二个笔头后终于忍不住,开始向季玦抱怨。   “都一个多月了,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季玦笑了笑,道:“古往今来,哪一场变革是一蹴而就的?”   齐昭撇了撇嘴,悄声道:“你听说了没?林明月病了。”   “……真病了?”   “谁知道呢?她可病得巧。”   林明月刚生病,二皇子克妻的传闻就甚嚣尘上。满城都在提他之前溺死的那个未婚妻,又在提突发恶疾的林明月。   “昨个你不在,林将军来找陛下哭了。我估摸着,二皇子这婚约又保不住了,要退,”齐昭嘀嘀咕咕,“我爹说,张家把账册全交给陛下了。”   “六皇子妃的母家?”   “对啊,他们这一交,六皇子就要放出来了……他本来还得禁足呢……”   季玦摇头轻笑:“张家开了头,其它几家估计气得不轻。”   “张家指望着嫡子登位呢。”齐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又似乎想到什么一般,挑了挑眉:“说起嫡子,不是还有江瑗那个混蛋么。”   他再不愿多说,把手揣在袖子里跑了。   季玦永远搞不懂,齐昭为什么喜欢在御道上狂奔。   出了宫禁,回到东十字街,隔壁的小娘子正好在做蜂蜜红豆卷儿,季玦下意识买了一屉,走到家里才想起来他不爱吃这种东西。   是江瑗爱吃。   他随手把点心放在桌上。   他至今没有给江瑗答复,江瑗也没有来打扰他。   两个人都很忙,季玦前几日换到江瑗身上过一次,看到的是皇宫地形图和两封鸡毛密信。   局势在一夕之间陡然紧张,陛下图穷匕见,仿佛之前那个嚷嚷着要修行宫的皇帝是个假人。   季玦咬了一口红豆卷。   齁甜,是江瑗喜欢的味道。   他坐下来,捋了捋最近待发的政令,把该记的东西记下来,又拿蜡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搁笔,眉却蹙了起来。   他是该想想江瑗了。   不见一月有余,每日在朝堂上惊鸿一瞥,他才觉得空落落的。   江瑗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一直以为,江瑗是个知己。   从江瑗支着竹杖找到他开始,江瑗就是那个知己了。   从容的,淡定的,狼狈的……他们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对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江瑗一直温情脉脉着。   季玦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自死到生,从生至死。   他刻意让自己冷静了一个月,平复杂乱无章的思绪,再去仔细思索这个问题。   如若江瑗永远不表明心意,思及未来的妻子,或者说未来的伴侣时,季玦永远不会想到江瑗。   江瑗是朋友,而不是可以和爱情扯上关系的什么人。   可江瑗说了。   于是季玦对于那个“识一点字,不需要太好看,不需要太有钱,最好懂一点医术”的姑娘的想象,突然从明晰回归到混沌的模糊。   江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才高八斗,文武双全,俊俏了两辈子,矜贵了两辈子。   可江瑗不是个姑娘。   江瑗不是个姑娘,却和他志趣相投,赌书泼茶,把臂同游。季玦回想生命中最有趣的时候,记忆里总有江瑗。   他其实并不刻意回想当年在云山的日子,那短短的一年,除了夏日苍翠里的高山流水,还有秋日丹枫惨淡干涸的红。   ……他有点回避当时漫山遍野的红色。那个时候,江瑗病势转沉,已经不大好了。   他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的冷心冷肺——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玦又咬了一口红豆卷,面无表情。   他想的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红豆卷越吃越甜,季玦把它咽下去,又给嘴里灌了杯茶。   怎么短短一年,就恨不得以身代之了?   在生命中,遇到了一个天底下最最优秀的人,为其心折,成为……挚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瑗要让一个人喜欢他,他把心捧出来,就一定有人跟他换。   于是季玦在那一年抱着闭上眼睛的江瑗,陪江瑗看桃花的时候,他想的是……   为江瑗而死,也不是不行。   江瑗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季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一个多月前,江瑗坐在他面前表白心意。他只说了三句话,季玦的耳边就只剩下狂乱振翅的虫鸣了。   季玦猛烈地咳了起来。   他当时甚至不敢多看江瑗一眼,却还是强迫自己绷着张脸,像平常一般面对江瑗。   季玦又倒了一杯茶,想静静心。   他喝了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把茶盏放在桌上。   说是放,他却鲜有地收不住力,茶盖碰上茶杯发出脆响,茶水荡出涟漪。   他又叹了口气。   ——你若是真没有半分心思,你静什么心?!你若是真的没有一丝绮念,你拖了足足一个月去平复思绪?!   季玦想,要是把江瑗换成别的什么人,他还会思绪纷杂吗?   季玦想通了。   江瑗不是个姑娘,是个男子。但只要江瑗把心捧出来,季玦就一定得捧出自己的心,和江瑗去换。   这没什么道理,但事实如此。   江瑗一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寤寐思服”、“我今天本想喝酒的”,就这短短三句,这一个月一直萦绕在季玦耳边,让季玦辗转反侧。   季玦把之前封好的密信裁开。   他低头,像江瑗那天一样,解下腰间的玉。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而现在他把那枚玉玦,放进了信封里。   这封信马上就能交到江瑗的手上,而他下定了决心。   他正准备找钱二郎递信,却听到了敲门声。抬眼一望,刚好撞进了江瑗带笑的眼眸中。   江瑗站在门边,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季玦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了?忙完了?”季玦问道。   “有些想念你。”江瑗坐下,看到了桌上的点心,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巧了。”季玦说。   江瑗说“想念你”时没低头,现在却低头了。他不太敢问季玦说的是“你来得巧”,还是“真巧,我也想念你”。   他也不继续和季玦说话,而是拿了一块红豆卷,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依然闲适随性,仿佛他一个月前什么也没对季玦说。   季玦一边帮他倒茶,一边道:“喝茶解腻。”   “好。”江瑗小声应了。   他本不该来。   他等了季玦一个多月的时间,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他便明白,他大约的确是孟浪了。   季玦这种人,就应该配个俊俏姑娘。   “近日身体如何?”他又随口问道。   “尚可。”季玦回他。   “昨儿个好几家都往我府里送了菊花,明天我给你搬过来。”   “好啊,”季玦含笑,“先不谈菊花了。”   江瑗疑惑地看他。   季玦把信封推向江瑗:“你来得真巧。”   江瑗低头,想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却带出来一块玉玦。   他猛地抬头,认真看着季玦。   “你放错了?”他绷着脸问。   季玦笑着摇头。   于是江瑗绷起的嘴角越来越舒展,眼睛也越来越亮。   “啊……”他想说些什么,却嘴角上扬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个音节。   那一瞬间,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大约是这样的表情太过动人,季玦又跟着他笑起来。   江瑗地低头,再次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   “这次我不会把它递到你手上了,”江瑗停顿了一下,“我来帮你系,好吗?”   “好。”   季玦站起身,看着江瑗凑近了几步,半蹲下来。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江瑗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差点打了个死结。   他系好了玉,站起身抱住了季玦。   季玦回抱江瑗,突然想起了花朝节的那个晚上。   他们在花神娘娘庙前相遇,把花灯挂上树梢。春日的夜晚有清风,花瓣轻飘飘地落,叶子簇落落地摇。   江瑗就在他的怀里,在斗篷里一声一声的轻轻吐息。   太近了,呼吸声清晰可闻,身体的小动作也感受得无比清楚。   江瑗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玦,我好高兴啊。”江瑗说。他总是如此直白。   “我亦如是。”喓喓虫鸣,一如我心。   “我好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江瑗又说。   “那不妨再高兴一点。”   江瑗笑得更开了,他笑着偏头,亲到了季玦的侧脸上——他果然更高兴了。   明明一触即分,他却仿佛占了季玦天大的便宜,又飞快地把头偏过去。   季玦无奈地看着他,伸手捂住了江瑗的眼睛。   一个落在唇上的吻。轻轻厮磨,像对待春日里吹面不寒的风,像对待在某一天不经意绽开的花瓣。   “好了。”季玦说。   不知过了多久,江瑗眼睛上的手被拿开。   “我好高兴啊。”江瑗轻声说。   他今天似乎说了无数次这句话。   “是该高兴。”季玦说。   季玦看到了江瑗头顶的五彩云气。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我身边有洗衣机声、水龙头声、春节联欢晚会相声声、笑出猪叫声和吐槽声。   我特别害怕,我会写着写着,写出来——   江瑗:我喜欢你   季玦:哦?   江瑗:真的   季玦:嚯   季玦:我谢谢您   江瑗:去你的吧 第56章   季玦抱着江瑗,顺势摸了把江瑗的头。   “紫气要冲天了。”季玦说。   “嗯?”江瑗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玦凝视着江瑗。   “谁的紫气?我的?”江瑗问。   季玦点头:“必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发生了什么。”   “陛下的身体可好?”   “望闻问切,这几日望着是挺好的,”季玦道,“明日'我再细看一回。”   江瑗从季玦怀里出来,双手撑脸坐下来:“这几日确实有好几家来递拜贴……二皇兄把他们得罪狠了。”   “皇帝陛下到底是看重二殿下,还是……”   “他当然看重二皇兄,一个柳青荧,自然影响不了什么。”   “那林姑娘是真病了?”   “我估摸着是,”江瑗顿了顿,“那起子世家盘根错节,刀割到肥肉上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二皇子既然上书领头改革派,明枪暗箭就都朝着他,非要把他从头到脚搞到死不可。江瑗知道盐铁天大的利益,也知道这群人祖传下来的傲慢,所以自然知道他们为了保证利益能做出什么。   “不说那些铁最后都去了哪儿,仅一家的矿,”江瑗比了个手势,“一年得这个数。”   季玦有点震惊,他知道多,但没想到这么多。   “你知道的清楚。”季玦随口感叹。   “明里暗里,别家有的矿我都有,甚至比他们多,”江瑗说着,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自得,“你之前没看过每年的账册吗?”   季玦是帮江瑗管理过一段时间,可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紧先处理,当时江瑗已处理完,季玦便没有再翻。   一个已经退隐的吴家,都能给江瑗留下如此遗泽,不难想象这群世卿世禄,多年把持王朝中枢的世家有多少家底。   皇室倒了,他们都倒不了。   “他们要撕破脸了。”江瑗说。   从把阴损招数对向林明月时,那些人就一点儿体面都不顾了。   “或许再过几日,群臣就要逼着皇帝立储了,”季玦道,“我甚至怀疑,二殿下再激流勇进,青州的事就保不住了。”   “一定会有人捅出来的。”   上次江瑗把这件事暗暗透给了几个兄弟,这次要是谁混水摸鱼又把消息透到哪儿去……二皇子现在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掌握着既得利益的世家们,决不允许一个改革派的皇子登上皇位。   “昨儿个他们确实来找过我,”江瑗眯了眯眼睛,“我来之前还在想,要不要跟他们趟这趟浑水。”   现有的几个皇子中,除去年纪小不中用的,二皇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和陛下一起改革;皇后的两个嫡子老四老六,老六是因为张家妥协而放出来的,皇后又母家不显,只能依靠陛下,这似乎意味着,嫡子也隐隐靠向了改革派……   三皇子的生母是个庶妃,外家是个清明御史,没什么用。他本人不嫡不长,还观望着当骑墙派。又像极了当今陛下,阴损小气记仇,说是睚眦也不为过。   世家们想来想去,想到了坐冷板凳的江瑗。   江瑗好啊,首先是元后嫡子,论身份还压现在的两个嫡子一头,再加上生母出身,与世家们天然沾亲带故,同气连枝。且江瑗还未娶亲,到时候随便哪家把女儿嫁过去,会比现在还稳妥得多。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妙的是,江瑗是个纨绔。   一个不问政事,多次旷朝,办事从来没靠过谱,从小到大吃吃玩玩不招人喜欢的纨绔。   人虽然浪了点,但是好骗,这可是个当傀儡皇帝的好苗子啊。   “他们想让我当傀儡皇帝。”江瑗说。   季玦失笑:“所以你突然紫气冲天了?”   “听起来挺好玩儿的,”江瑗说,“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跟他们闹,你都说我紫气冲天了,那我就混水摸鱼去了。”   季玦瞧着云淡风轻的江瑗,好像已经看到了扶植傀儡的世家们被雁啄眼的情景。   江瑗扑到季玦身上,笑道:“到时候刚登基就建皇陵,死了我们也在一起。”   江瑗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欠着债。   他搂住季玦的脖子,小声道:“季玦,季玦,同我合葬好不好?”   季玦拿他无法,却还是道:“莫要说不吉利的话。”   “我就说,”同季玦表明心意后,江瑗身上总是有一些恃宠而骄的得意劲儿,“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季玦突然捂住江瑗的嘴:“别说了。”   江瑗犹嫌不够,眨巴了两下眼睛,亲了一口季玦的手心。   季玦飞快地把手缩回去,江瑗就又开口说话:“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季玦更无奈了。他无奈地捧住江瑗的下巴,把江瑗的头转过去。   江瑗这才看到,钱二郎就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刚才说了什么。看季玦的反应,想必是听到了。   这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因为就算没听到,他和季玦现在的姿势,也掐死了欲盖弥彰的唯一可能性。   他正坐在季玦腿上,手挂在季玦脖子上。他们坐在前厅,而前厅的门根本没关。   江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今天太过高兴,以至于连这丝仅有的不好意思也被掩去了。   他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他理直气壮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理直气壮地扭头问钱二郎:“你来干什么?”   钱二郎摸了摸鼻子——合着我连前厅都不配来了吗?下次是不是要升级到院子?   他低头,不看江瑗这个别扭的姿势,回答道:“林将军从皇宫出来了。”   “他又去找陛下了?”   “林将军爱女如命,坚持退了林明月姑娘的婚事。再等半旬,林姑娘要是还不见好,明旨就会发下来。”   这确实如了世家们的意。他们不可能眼见二皇子与林家结亲。   “没了?”江瑗挑眉。   钱二郎知道江瑗的意思,利落地摇了摇头,马上告退,临走时还顺手关上了前厅的大门。   “二皇兄这克妻的名头可算是坐实了。”江瑗感叹了一声。   然后他一转眼,不小心看到了季玦面上泛起的红。   他不可置信地端详季玦的脸,突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会害臊了吧?”   季玦不和他说话。   江瑗靠在季玦肩膀上,越笑越开心,气都没喘匀:“你方才要是把我推开,他不就看不到了吗?”   季玦作势要推,江瑗按住季玦的手,让自己与季玦凑得更近了:“他都走了,你还舍得推我?”   季玦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江瑗今日比起以往,欢快活泼了许多。   最终季玦也没有推开江瑗。   江瑗坐在季玦怀里,低眉顺眼,竟显得十分乖巧,甚至可爱起来了。   他拿了一块糕点,递到季玦嘴边。   季玦摇了摇头:“甜。”   江瑗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他吃完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小声说:“现在应当只有一点点蜂蜜味了,不会太甜。”   季玦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他看懂了他的暗示,于是又亲吻上去。   江瑗本就明眸皓齿,唇形也生得俊俏,色泽湿润,宛若丹霞。此时季玦亲上去,江瑗的唇似乎比方才还红了一些。   江瑗握住了季玦的手,没能让季玦挡他的眼睛。   他睁着眼睛,看季玦亲吻他。   季玦神情认真,从江瑗这个角度,能看到他鬓角落下的一缕碎发和高挺的鼻梁。夕阳金色的光透过窗扇,打在季玦半边脸上,让季玦显露出几分完美无瑕的罕见神性。   但他不是神,他往日过份冷漠的眼神,温柔地化成了一滩水。   就这么一个眼神,让江瑗陡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喘息。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季玦终于自云天而下,双脚彻底踏进了人间。   “这可是季玦啊……”江瑗暗想。   江瑗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还握着季玦的手。握了这么久了,那双手依然冷如寒玉。江瑗变换姿势,将手指插入季玦手指中间,十指相扣。   他的心跳不是自己的了,呼吸也不是自己的了——这些尽归于季玦。   季玦的心跳声,季玦的呼吸声,也都属于他。   江瑗的耳边不只是陡然加快的心跳声、愈发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似乎漾了满室的暧昧水声。   江瑗近乎忘情,却难得羞耻起来。他好像有了一种错觉,仿若全世界,都能听到这旖旎的水声了。   不光是前厅,透过这扇门,院子里仿若也有这声音;透过院墙,隔壁的糕饼铺子里是不是也能听到;走过东十字街……全天下都充斥着意乱情迷下湿润的声音。   江瑗越来越羞耻,他觉察出了一种隐秘的窒息,于是他发出了一声难言的细碎呻'吟。   他放开季玦的手,一只手按在了季玦后脑上,另一只手捧起了季玦的下巴。   双唇分离,他伸出拇指,按了按季玦满是湿意的唇瓣。   再亲下去,就必须做点什么了。   他坐在季玦这座冰山怀里,却难得感到温暖。   空气中的细小飞尘旋转,阳光吻在他水润朱红的唇上。   江瑗喘了一下,呼吸不稳道:“没骗你吧,不甜。”   季玦笑着骂他:“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你们知道你们打啵了多少字吗?   江瑗:再啵个六千字的。 第57章   天元十五年秋。   礼部尚书崔清河,及十位御史台官员联名上书,劝皇帝早立东宫,以定国本。   陛下斥之,拂袖而去。   及此,各部世家中人纷纷响应,间或各派浑水摸鱼,每日一朝,必提此事。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盘算着手中筹码。   “四殿下秉文兼武,良材美质,可堪大任。”刑部尚书杨源道。此人是南阳杨氏子,竟也不知何时倒向了四皇子。   “良材美质?杨尚书所言有理,坊间也如此流传,只不过……四殿下近一年之政绩,也仅仅中上?”兵部周颖呛声道。两个人已辩了许久,火气越来越大,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二殿下文韬武略,只是自圣人出世,至江朝太'祖立国,立嫡以长已是深根固柢之旧例。二殿下虽为长,可立子以贵,周尚书连我江朝成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周颖还想再辩,谁料明国公突然横插一杠,笑眯眯对杨源说道:“你讲的有理,五殿下当立东宫。”   五殿下?明国公这人老成这样,已三年不上朝会,这次上朝,竟然提了老五。明明杨源说的是四殿下,他也当作没听见的样子,把四殿下说成五殿下。   “五殿下是嫡子,立为储君,岂不是自然而然,众望所归?”   杨源服了这人的厚脸皮,就五殿下那个样子,哪里来的众望所归?——哪怕今日朝会说到立储,他这个嫡子都没到场。   “四殿下年长五殿下两岁。”杨源道。   “杨尚书方才讲祖宗成法,怎么现在又不认了呢?立子以贵,五殿下的身份,自然比四殿下贵重些。”明国公说完这句话便没了动作,只点到为止。   他可能并不是非得拥五皇子上位,只是随意把五皇子拉来,劝杨源消停点。   论长,四殿下比不过二殿下;论嫡,四殿下又比不过五殿下。他两头都不占,也不必那么理直气壮。   论贤吧,也不见他贤到哪里去,也就是个中上,和三殿下一样地装模作样。   杨源熄了火,可周颖似乎还没说完,他扫了一眼状若无事的四皇子,道:“若取嫡不取贤,又将世宗皇帝置于何地?!”   世宗皇帝不嫡不长,却是江朝中兴少有的雄主。   他再挑了个话头,眼看整个朝堂就要引经据典再吵一通。   皇帝在御座上悠悠叹了口气。   满座俱静。   “朕看你们哪里是盼嫡盼贤啊……你们是盼朕明天就死,挪个位置。”   众臣皆惊。   随着稽首大礼与告罪声,再加上几声陛下万岁,这次的朝会终于散了。   嘴上告罪,却也有不少人心里想着陛下什么时候挪位——明天最好。   今天是铁,是盐,到了明天后天,就是丝绸,是茶叶,然后是农庄。   越往后拖,对世家的局面就越不利,虽然地方上还在博弈,可如果那把椅子上的冠冕意志不变,钱袋子的开口一定会变。   只能等着挟五殿下上位了。   只是那个混不吝的傻子,都这个关头了,今日朝堂上还见不着人影,也不知道朝哪儿玩了。   .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不见,”皇帝负手凝眸,“他们是要逼着朕立储啊。”   至于皇后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他连猜都不用猜——这个女人一向温柔小意,又无利不起早。   两个嫡子似乎也随了他们的母亲,哪里都好,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假面感。   皇帝自言自语说着立储的话,其他人屏气凝神,似乎不存在一般。   皇帝想着他的儿子们,越想越觉得,似乎立谁,他都不太得劲儿。   仿佛不论白天黑夜,他们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那把椅子,都恨不得用玉玺砸他的额头,盼着他突发恶疾,然后马上把他供奉进太庙里。   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不小心晃了一下。   “陛下!”林总管赶忙扶住他。   “无碍。”皇帝摆了摆手。   “陛下,还是宣御医来看看吧。这几天一日一朝,又加午朝,您殚精竭虑,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朕心里有数,”皇帝揉着眉心,问道,“林将军家的姑娘如何了?”   “听说不大好了。”   皇帝的脸色更差了:“两个孩子也算有缘无分。”   林总管宽慰道:“二殿下福气大,许是寻常人压不住他。”   “你就会为他说话。这婚约取消了,他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当初为了个戏子,就闹成那样……”   林总管笑着,轻声说:“二殿下重情义呢。”   皇帝面上一松。也是,这几个孩子里,也就老二是真心实意的孝顺。   “他在哪儿?让他过来。”皇帝说。   天元十五年,正秋分,帝与二子琏书房密谈,余者不知所说。   .   “你今日怎么又没上朝?”季玦问。   江瑗躺在躺椅上,两只手拖着脑袋,无所谓道:“他们最近每天吵架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也是。”季玦道。   “你不问问我今天去哪儿了吗?”   “你今天去哪儿了?”   江瑗坐起来,压低声音道:“悄悄去了林将军府上。”   “嗯?”   “林姑娘确实……”江瑗顿了一下,“像是中毒。”   “林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谈好了。”江瑗道。   季玦明白了江瑗的意思。   “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去。”   “今晚?”季玦有些惊讶。   “我以前晚上去听曲儿听堂会,避开巡夜还是挺熟的。”   季玦瞧着江瑗,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江瑗后知后觉,看着季玦的脸色,才补了一句:“只是听曲儿,不过夜的。”   季玦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反倒是江瑗不依了:“我看别家的小夫妻,丈夫在外面鬼混,妻子定然是要喝醋的……你都不醋吗?”   季玦更是无语。   江瑗凑近季玦,眨了眨他的多情眼:“你真不醋啊?”   季玦咳了一声,道:“我之前听京城传闻,你和柳青荧不清不楚的。”   “这个啊,”江瑗玩着季玦的头发,说,“我和柳青荧,就是把钱从左口袋倒进右口袋,你又不是不知道。”   “绿绮也是,”江瑗说着,“我母亲当年想把金银指给我,可金银看不上我,一转头和元宝好了。”   江瑗自己解释着自己的事,把自己给逗笑了。   季玦也笑了起来。   二人对视,又笑作一团。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江瑗收敛了笑意,道:“进。”   钱二郎进门,看见他俩又窝在一起,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垂首道:“殿下,刚得的消息,青州动了。”   江瑗坐起来,正色道:“叶城?”   钱二郎点点头,回道:“四天前,已有人连夜接走了赵员外家的公子。”   “哪家接的?”   “那伙人行事隐秘,我们并没有探到……”   “无妨,”江瑗也不在意,“无非也就那么几家。”   “会不会是意外漏出去的,有人想在陛下面前博个好?”   江瑗笑了一声:“都这个关头了,哪儿还有什么意外?”   他又想了想,吩咐道:“让我们的人都撤了吧。”   钱二郎点头退下,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十几二十年了,自己的母亲也该回故土了。叶城虽好,终究不是家乡。   季玦看着江瑗,轻声问道:“事情该了结了?”   江瑗懒洋洋地说:“该了结了。”   他又躺了下去,漫不经心地承诺着:“你等着,我挣御座给你坐。”   季玦失笑:“谁要那个。”   江瑗又开始玩季玦的袖子:“想要的人可多了。”   季玦摇摇头:“有你就够了。”   说来也奇怪,没和江瑗捅破窗户纸时,他说起这种话来自然而然,表明心迹后,他反而别扭起来。   江瑗听得十分开心,认真道:“说不定把欠你的东西还上,你这病就好了呢。”   季玦笑而不语,捏了捏江瑗的手。江瑗一把抓住季玦的手,反捏了回去。   两人少有这么无趣的时候,只是似乎待在一起,无趣也有趣了。   过了一会儿,季玦道:“十五年前,我被从慈幼堂带走的时候……”   慈幼堂的主人是吴皇后,陛下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江瑗的母亲。她把慈幼堂开遍了整个江朝。   “其实我知道我的亲缘是谁,我梦到过我的亲生父亲,”季玦说,“你给我看那叠卷宗之前,我就知道了。”   江瑗惊讶地看着季玦。   季玦是个很独的人,他们之前也谈过这件事,当时季玦并没有父子相认的打算。   “我是说,我可以和他相认,来帮你。”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如果郑党再倒向江瑗,江瑗将立于不败之地。   江瑗有些感动,他摇着季玦的手,道:“不必如此,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于我来说局势明朗,一切已成定局……更何况,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江瑗说到最后,语气坚定起来,整个人飞扬出一种自信的神采。   他这个表情,已经漂亮到让季玦心中一动,不自觉地凑近了他。   江瑗又玩起了季玦的头发。   斜阳隐没,暮鼓声响。   天彻底黑了。   江瑗仰起脸,笑道:“该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上学了。啊啊啊啊啊在写了在写了。 第58章   那位明月姑娘确实中了毒。   她叫明月,她的人也如明月一般,苍白病容也难掩其辉。以至于她的父亲,那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对她的好已经不叫如珠似宝了——如手捧明月。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因为君主那一桩莫名其妙的婚约,遭受飞来横祸。   太医暑里的太医们都来看过了,京畿内外的名医们也看过了,都摆摆手,说熬不熬得过去只看天命。哪怕林将军退了婚,林明月还是不见好。   君臣结亲不成,反倒生了嫌隙。   林将军和季玦都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季玦甚至又唤人跑了一趟,取了自己压在箱底的一套针。   从人定一直到鸡鸣,季玦一刻都不得歇息。   西天昏昏暗,东天隐隐有光,季玦终于从卧房出来,向林将军与江瑗点了点头。   三人都松了口气。   江瑗拉着季玦,就要告辞。   林将军感激涕零,非要留着两人。   江瑗还拉着季玦的手,急道:“他还要上朝呢。”   林将军诧异地看向江瑗,似乎没想到江瑗这种两天晒网的人也能说这句话。   他看了看刻漏,道:“来不及了。”   “季先生和五殿下都一夜未睡,倒不如在府上休息一天。”林将军道。   如今这里只有林家亲卫,他们口风极紧,绝不会让人知道江瑗来过。   “也行,”江瑗看向季玦,“就说你病了。”   季玦罕见地没有反驳。   进了厢房,江瑗才瞧出不对劲来。   季玦的手一直在抖。   他本是清凉无汗的人,此时却出了一手的汗。   江瑗的脸色陡然变差,仿佛中毒的人不是林明月,而是他一般。   “你怎么了?!”江瑗急促道。   季玦摇了摇头,缓缓坐下。   “给我倒杯水。”他声音很小,不仔细听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江瑗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季玦嘴边。   季玦手抖得厉害,江瑗不知道季玦还能不能拿稳水杯,于是他亲自喂季玦。   季玦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安慰江瑗道:“没什么事儿,只是我来之前没想到,施针施了这么长时间。”   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这一晚上便异常难熬,扎针时精神紧绷,手一动不动,稳到极致,骤然放松,手就抖得不成样子。   江瑗满心自责,甚至有些懊恼。他握住季玦的手,软语问:“你要吃些什么吗?要喝些什么?”   季玦摇摇头。   江瑗扶着季玦直至床前,抱住季玦道:“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再操心,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   季玦点头,安慰性地捏了捏江瑗的手心,躺在床上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江瑗点点头,看着季玦睡下。   他躺在季玦身边,把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分开。又害怕压到季玦的头发,默默离季玦远了点。   他看着季玦的侧颜。   皮肤似乎比以往苍白了些,眼睛闭着,薄薄的嘴唇微抿,颜色不深,却好看得不可思议——让他想吻上去。   忙里偷闲,江瑗躺在这里,什么公事也不去想不去管,他只是想——真好啊,这个人是我的。   他看着看着,自己也慢慢睡着了。   待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未时。   元宝派了一位面生的侍卫来接江瑗,江瑗和季玦上了马车,才看到了车厢里的绿绮。   “季小郎君今日没有上朝?”绿绮问。   “称病就是。”江瑗无所谓道。   “恐怕……不行了。”   江瑗和季玦都看向绿绮。   “今日朝堂,有一半的官员都未上朝,偏偏他们都生病了,殿下,你说巧不巧?”   江瑗有些惊讶,这也确实赶巧了。   季玦早朝未去,午朝未去,竟然意外混进了世家罢朝的队伍里。   “陛下今天早上,气到说不出话。”绿绮说完,对季玦未免有些担忧。   “无碍。”季玦道。   现在皇帝哪有精力注意他呀。   稍微一想,就知道罢朝的是哪些官员了,他们不光逼迫皇帝立储,还在逼迫改革派退让。   而且这群家伙大多身居要职,离了他们,整个朝堂都转不了。   “郑相还病着?”江瑗问。   绿绮回道:“郑相听到了消息,午朝时到了。”   不光到了,还一改往日万事不管的作风,勉强让朝廷动了起来。   他一贯不想掺和改革不改革的事,这次出来,也只不过是在传达信号。   郑党的旗帜并没有倒向世家。   江瑗叹了口气,对季玦说:“你还是什么都不用想,回去好好歇歇。”   “好。”   虽然季玦回去后并没有歇成。   几乎是季玦前脚刚回家,后脚齐昭就来了。   他还装模作样地带了礼物。   “陛下让我来看看你。”齐昭说。   皇帝虽然又气又忙,但身边的近臣也没了,他还是能注意到的。   齐昭看着季玦的脸色,说道:“你真病了啊。”   季玦笑道:“病还能有假?”   “那不是这几天假病的人太多嘛。”   齐昭插科打诨了几句,就要告辞。   季玦也没留他,知道他大约还要回皇宫复命。   他随意吃了一点。今日休息一天,明日还要继续上朝。   .   转眼已半月有余,罢朝仍在持续。   季玦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批奏折的皇帝,有些担忧。   他看起来太累了。   季玦马上要出宫,却还是请皇帝保重身体,无关乎立场,只是皇帝这个状态确实不太妙,让季玦有些手痒。   皇帝随意应了,季玦和齐昭也退出去。   出宫的时候还撞见了正入宫的二皇子与四皇子。   待日落西山,二皇子与四皇子离开,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与林总管。   “陛下,该就寝了。”林总管道。   “老林,”皇帝突然说,“拿一轴圣旨来。”   “陛下这是……”林总管本想问下去,看见皇帝疲惫的神色,又识趣地不出声。   他不继续问,皇帝却罕有地有谈性。   “闹了快二十天了。”皇帝说。   “朕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立储,无非是想逼着朕,让老五上位。老五要是当了皇帝……嗤。”   他今日把老二和老四叫到书房,终于下定决心,要立老二为储君。   “不就是逼朕立储吗?再过三日,圣旨一下,木已成舟,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林总管知道这不是他接话的时候,只是听皇帝陛下说,当个锯嘴的葫芦。   “拿大印来。”皇帝说。   林总管手捧玉玺,递到皇帝眼前。   皇帝拿起玉玺,又停下了。   他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把玉玺放下,把圣旨递给林总管。   “收好。”皇帝说。   “是。”   .   转眼间一年已过去了一大半,日子已然到中秋了。陛下于太极殿大宴群臣,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罢朝的官员竟然全部到场。也使这场中秋宴不那么冷清。   祝词说完,舞乐声起,推杯换盏之际,大理寺卿裴涛突然起身。   “陛下,臣有事禀。”   “何事?”皇帝面无表情问。裴二十八——皇帝已经快一个月没在朝堂上见过他了。   “舍弟裴潜游历青州时期,偶遇一位员外家的公子,其相貌脱俗,见之……骇然。”   “哦?”皇帝不怎么感兴趣。   只是周遭几位皇子,几个世家大族的族长,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细微的反应。   三皇子紧紧盯着裴涛,六皇子似有暗暗喜意,江瑗则是恍然。   原来人是被裴家接走的。算算路程,确实也应该这个时候到京城。   “为何骇然?”六皇子忍不住问,江瑗甚至能看到这个弟弟眼里的跃跃欲试。   “诸位一见便知。”裴涛道。   他拍了拍手,几个宫婢引着一位青年进殿。   未等青年行礼拜见皇帝,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皇帝突然站了起来,二皇子更是失态,他变了脸色,眼里全是震惊。   这下他明白,这一出是冲谁来的了。   宫殿里似乎还隐隐有谁的吸气声,以及所有人的小声交谈声。   站在宫殿中央的青年行完拜礼,脸上满是隐隐自得,但这一幕却显得无比怪异。   只是因为,这青年长得和二皇子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章程?有人一头雾水,有人心念急转,整个大殿气氛凝滞。   皇帝除了一开始站起来的拿一下,整张脸依然看不出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沉声问。   “回陛下,草民姓赵名瑚,乃青州叶城人士。”   季玦在角落里挑了挑眉。   这就是那个赵员外家难伺候的公子,钱二郎给他当了几年书童,没少被折腾。   “哪个胡?”皇帝已面沉如水。   “回陛下,珊瑚的瑚。”瑚琏之器的瑚。   二皇子把杯沿捏出了隐隐裂痕。   “怎么回事?”皇帝问裴涛。   “舍弟月前偶尔见到赵瑚公子,大为惊异,不敢耽搁,便向赵公子说明情况,连夜带他上京。”   “臣近日明察暗访,发现当年贵妃娘娘所生,应为双胎……陛下!”   “陛下!”   裴涛话说了一半,众人便见陛下一脸怒色,正欲发作,却突然一个趔趄,倒在高台上。   一阵兵荒马乱,二皇子冲上去扶,林总管大喊道:“御医!宣御医!”   谁也没有想到,陛下能在这个关头晕倒在太极殿。   郑相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涛,又环视众人。   “安静。”他说。   他声音不大,却没人能忽视他的话,太极殿安静一瞬,众人都看向他。   “该散的都散了吧,别留在这里碍眼。”他这话极不客气。   众臣有序退去,仅留下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和几个皇子。   “走吧,去看看陛下。”   郑相扫了一眼愣在大殿中央不知所措的赵瑚,淡淡道:“你跟着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 第59章   “陛下如何了?”郑相皱着眉,询问御医。   “陛下本就操劳过度,饮食不节,再加上今日惊怒……中风了。”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暗潮涌动。   “何时能醒?”二皇子语气罕有焦急。   “二殿下……这……”   这可说不准。   “情势不利,这几日本相摄政,暂代监国,请问诸位大人,有何意见?”他雷厉风行,没有给殿上任意一个皇子眼神,只礼节性地问了问几位朝中重臣。   郑党自无不可,崔清河上前一步,道:“仅郑相一人,恐怕太过劳累……”   “崔尚书有何指教?”   崔清河唇角微扬:“不如让五皇子辅政?”   郑相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   这件事便越过了皇帝,就这么定下了。   外臣们正欲离宫,皇后娘娘径直冲了进来。   又是一番见礼,不过皇后已经没心思理这些了。她坐在床边,一坐下来便开始哭。   这自然哭不醒皇帝——但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哭她的丈夫还是哭她心中的惶惶,她也说不清楚。   前朝的消息一传到后宫,她便往这边来了。皇帝昏迷,局势更加混乱难言,她难免心有隐忧。   “娘娘不必过于伤神,陛下自有天佑……”   话未说完,却见一小黄门急急地跑进来,叫道:“贵妃娘娘失足溺水了!”   众人皆是一愣,连皇后的哭声都停了一瞬。   这也……太快了些。   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二皇子表情怔怔,仿佛因为今天发生的这么多荒唐事,还没有醒过神来。   他先是揉了揉耳朵,想开口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像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听到了什么,抛下了皇帝和殿内众人,拼命冲了出去。   甚至刚开始那几步,他因冲得太急,一步一个踉跄。   这个时候,没有人苛求他的礼数。   郑相叹了口气。今天的闹剧过于荒唐了。   “臣等先行告退。”众人鱼贯而出。   皇后又在哭了。   以至于那个和二皇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赵瑚,站在陛下床边,竟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毕竟带他进来的郑相已然离开,让他进京的裴家仿佛换了一张脸,没有管他,也跟着郑相走了。   几个皇子走的走,留的留,但都看不见他似的,都不约而同略过了他,仿佛他不存在。   他站在那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假人。   大臣们都走光了,皇后停止了哭泣。   她终于舍得看赵瑚一眼,轻飘飘道:“给赵公子收拾出一个宫殿来……二皇子开府前住的那个就不错。”   她的婢女闻弦歌而知雅意,领着赵瑚离开。   赵瑚松了口气,又洋洋自得起来。   林总管还在这里,皇后嘱咐六皇子道:“今晚留下给你父皇侍疾。”   六皇子乖巧应了。   至于皇后,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满面哀色地离开,上了凤辇,周遭便没什么旁人。   恰巧一个小宫女小跑过来,皇后靠着软垫,问道:“贵妃如何了?”   “被二皇子救上来了,如今还未醒,但性命无忧。”   皇后皱了皱好看的眉。   “别让她醒过来了。”她语气忧郁。   然后她扭头看了一眼四皇子,又悠悠叹了口气。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道:“早做打算。”   四皇子点了点头。   母子俩再无对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   江琏守在贵妃床边。   他衣衫尽湿,头发还滴着水,却没有心情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这个女人了。   她不再是人前艳光四射的样子,反而苍白虚弱,没有半分血色。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江琏有点害怕——害怕这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他这几天不会出宫了,他要待在这里,管外面洪水滔天。   他怕他一走,她也走得不明不白。   一切未成定局,万幸还有回旋余地,他想。   今年中秋月亮挺圆,就怕人圆不了。   “让柳青荧这几日不必等我,”他道,“二皇子府若是来人,一概不见。”   他身边的侍从应了。   “你还惦记着他呢……”虚弱的女声响起。   江琏的眼中爆发出惊喜,然后又发出一声苦笑。   “你就是心太软。”贵妃劫后余生,却似乎并没有多高兴。   江琏不说话,只是握住贵妃的手。   “你不该救我的。”贵妃叹了口气说。她的唇还是苍白的,罕见的弱柳扶风,语气却冷硬极了。   此句一出,江琏的脸也沉下来,似乎要与她比一比谁的脸更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贵妃的言下之意他已明白,没有人害她,是她自己“失足”跳进了荷花池。   她不能自戕,于是只能是意外。   江琏也明白了,今日那个叫什么瑚的真的是他的兄弟,而且此事与贵妃脱不了干系。   “你何苦呢。”他说。   贵妃竟然笑了一声。   “当年陛下娶了吴家的嫡长女,还没有如今中宫的那位什么事。”   “帝后两个相敬如冰,两看相厌,而我也算如日中天,自然有些心思。”   “她身体本就不好,嫡长子没活过一岁,便夭折了。那时候我怀了你,只要生下来,你就是长子。”   “吴家当时已有退意,吴皇后一看就活不过我,我熬也能熬成继后。”   “谁知道,是个双胎。”贵妃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龙凤胎最好,两个公主我也认了……可偏偏,我不甘心!”   江琏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当年给我诊脉的太医一直是你外祖家的人,他们也不甘心,比我不甘心多了。”   “我们瞒住了你父皇,送走了另外那个孩子。”贵妃说。   江琏沉默许久,有些心灰意冷。   “不是我心太软,是你们一个个都心狠,心狠得不像个人。”江琏说。   贵妃嗤笑了一声。   “皇位就那么好吗!”江琏盯着他的母亲。   “那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了。”贵妃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江琏冷笑一声,揉了揉脸:“我受够了。”   贵妃平静地看着他。   她以为江琏会拂袖离去,却没想到江琏依然坐在她身边。   她又笑了起来,目光却有些复杂:“我有时候想不通,你怎么被我养得这么天真。”   “是好事。”江琏轻声说。   “我活不成的。”贵妃无奈地看着江琏。   她要是现在出了意外,自有下面的人顶罪。陛下念旧情,这件事便能捂住,也牵连不到母家身上。自己好歹也能入妃陵。   “父皇中风昏迷,至今未醒。”江琏说。   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贵妃愣了一下,道:“啊……怪不得。”   江琏握住她的手,坚定地看着她:“前朝后宫都乱着。”   贵妃没说话。她知道江琏是想告诉她事情还有转机。   江琏也安静下来,默默地坐着。   贵妃闭上眼睛。   江琏拿了茶壶,问道:“你喝水吗?”   贵妃又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江琏又坐下来。   他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伏在床边,说:“母亲,我很累了。”   贵妃闭上眼,喃喃道:“随你吧,随你吧……”   她像是泄了气,也像是最后想通一般,终于安稳睡去。   什么都不想不要了,就随着江琏吧。   她正安睡,江琏还有事做。   他轻手轻脚地出去,吩咐守在门口的大宫女看好贵妃。   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要趁着皇后和政敌还未反应之时,保住贵妃的命。   “殿下,赵公子安顿到了您的珍韶宫……您……要去看看他吗?”   江琏想起了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又想起了那人看不清形势的狂喜自得。   “现在顾不上他,”江琏说,“我去见皇后娘娘。”   他走了几步,又道:“给崔家,裴家,周家,谢家都下帖子。”   今天一次性见完,明天他还要拜访宰相。   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真的累了。他只想什么都不想,就抱着柳青荧。   很快了。   .   林总管已忙乱了一天。   此时万籁俱寂,侍疾的六皇子也已睡着,仅留下他和守夜的宫女,还在撑着眼皮。   林总管睡不着。他陪伴皇帝,经历了不少大事,而如今皇帝晕厥,还是让他不免有些焦躁。   “要变天了”,他想。   陛下要是醒来,自然皆大欢喜。可陛下要是不醒呢?   宰相监国,又能监多久?   他不由想起了他收起的那道传位圣旨。   陛下本就中意二殿下,自己早年与贵妃有些恩情,若二殿下南面称尊,荣登大宝,自己的日子不会很难过……   可是!那轴圣旨没盖大印啊!   他不免会想,要是陛下当时把大印盖上去,局势也不会像如今这么糟了……   大印……林总管想着,又打了个激灵,狠狠的摇头,把自己方才那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下去。   他是陛下的近侍,遵循陛下的意志,陛下既然没盖大印,那轴圣旨便做不得数。   更何况,自古就没有双胎即位的。那个赵瑚现在不明不白地住在皇宫,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二殿下只差这临门一脚,偏偏出了这种事情。   林总管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都是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燃沙 50瓶;月 10瓶;   爱你们!!!感谢在2020-09-06 11:54:56~2020-09-11 14:5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燃沙 50瓶;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赵公子被皇后娘娘安顿至珍韶宫了。”钱二郎说。   江瑗点了点头。   既然钱二郎说的是“赵公子”,那说明这人还不算名正言顺。   郑相今日一直无视赵瑚,也算理所应当。这件事说到头是陛下家事,他又不好越俎代庖。   皇后娘娘倒是能管家事,但正是这个节骨眼上,事关皇储,她插手,又有点像干政。   几个皇叔倒是能处理这事,但他们都在封地,无故不入京,陛下又是突然中风,早就被京城捂的死死的——若他们在这个时候入京,那可不是为了贵妃与二皇子这点家事了。   于是赵瑚一个及冠男子,只能在宫里不明不白不尴不尬地住下去。   不过凭钱二郎对这人的了解,他恐怕没有自己不尴不尬的自觉。   今日陛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有人担忧,自也有人欢喜。   裴家连搜罗出来当年的物证还没拿出来,人证也没拉上台,陛下便昏迷不醒了。虽然错愕,但也算意外之喜。   “你今日见陛下,他怎么样?”江瑗问季玦。   季玦摇了摇头,隐晦地表达皇帝确实不太好。   江瑗眼神一凝。   “贵妃娘娘如何了?”江瑗问钱二郎。   “有惊无险,”钱二郎答道,“二皇子殿下去见了皇后娘娘,裴家,崔家,谢家,周家。”   钱二郎说完了所有的消息,自觉退出去。   “你说他想干什么呢?”江瑗若有所思。   “这几家和你关系不错?”季玦道。   “对啊。”   “问问就知道了。”季玦平淡道。   江瑗觉得季玦有理,便不再想这个。   “我要是皇后娘娘,我一定马上坐实赵瑚的身份。”江瑗说。   皇后与贵妃结怨已久,一旦坐实,世家也会帮着推波助澜,贵妃活不成,江琏也登不上皇位。   这么好的机会,皇后若是不做,就是傻子了。   “且先看看。”季玦说。   江瑗又点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   “困了?”   江瑗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还有事要做。”   这个关头,季玦也没劝他去睡。他坐在江瑗身边,看着江瑗忙忙碌碌。   桌子上依然是那张巨大的京城布防图,因为拜访过林将军,这张布防图变得更加详细,几个细微的的地方有了惊人的改动。   江瑗用笔圈出了东边的凤阳门,又圈出了太极殿。   “武库……”他自言自语。   季玦隐约知道他想干什么,并不打扰他的思绪。   江瑗又画了一条线。   “如果我……那我寅时二刻,从凤阳门入……”   这个时候禁卫军正要换班。   “不能拖,迟则生变。”季玦道。   江瑗深以为然。   ——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江瑗熬到半夜,终于睡下。   他给季玦盖好被子,心想,就是在这几天了。   最后一封密信从门外递进来。   四皇子连夜密会林将军。   .   距离陛下昏迷已经两天了。   陛下仍未醒来,朝会却要正常运转。   郑相摄政,五皇子辅政,朝政不曾延误。令人欣慰的是,五皇子不曾搞出什么乱子。   更令人欣慰的事,这个朝廷的效率,要比陛下在时高得多了。   世家不再罢朝,人员充足,有司交接良好,连不必要的争吵也少了很多。   毕竟再也没有人要吵着陛下立太子,也没有人在殿上大谈改革要务。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江瑗有时候也会叹惋,皇帝陛下太心急了,改革时机还未成熟,他便大刀阔斧,想要一蹴而就。   哪怕缓一缓也好。   众人本以为朝堂能暂时稳定下来,却没想到二皇子砸下一颗惊雷。   二皇子自请离京!   他不想留在京畿,不想继续改革,甚至不想再争最高的那个位置。他只想早日去封地。   哪怕不去封地,而是去什么其他地方当个州吏,也比待在京城好了。   这件事本来也由不得他们管的,而是由陛下亲自做主,可如今陛下起不了身……   更何况,这件事能带给绝大多数人巨大的利益。   世家们乐见其成,皇子们欢欣雀跃,郑相倒是无所谓他走还是留。   但既然大家都想让他走,他本人也正有此意,郑相也不会去拦他。   这件事便这样草率地决定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也有人想,怪不得皇后娘娘没有过问之前的事,原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本以为皇后娘娘是个傻子呢。局面皆大欢喜,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以至于二皇子离京那天,二皇子府门庭若市,来送行的络绎不绝。   大家都显得那么的真情实意。   “保重。”江瑗敬了他一杯酒。   “保重。”江琏看着身边的柳青荧,又看了看江瑗,终究没说什么。   “宫里的赵公子……”江瑗还是问道。   “问过他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江琏道,“他既然不愿意,自然随他。”   马车里的贵妃娘娘始终没有露面,至于她是否甘心,又想不想念、爱不爱怜那个被她送走的孩子,也不是旁人可以知晓的。   江瑗不再多问,也不再多做什么。他们关系本就不过尔尔,他不好多问,也没必要哀哀切切地送别。   他转身离去,顺便看着哀哀切切的老三和老四,心想这两个人可真会演。   他们都带着自己的皇子妃,可季玦却不在这里。   季玦在家煮汤饼。   普普通通,不难吃,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江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着这碗普普通通的汤饼,却搜肠刮肚,用尽了辞藻来夸。   季玦无奈地笑:“你当初嫌我这里粗茶淡饭,连盐都舍不得放。”   江瑗也笑道:“东西一样,人不一样了。”   “二殿下走了?”   “这个时候,约摸是出城了。”江瑗道。   谁也没想到那个意气风发又骄傲的二皇子会做出这个决定。他或许一开始就无意皇位。   “我不如他。”江瑗说。   他看似慵懒放荡,背地里也没少经营。   “你和别人比什么。”季玦道。   江瑗对季玦的话很是受用,于是他又凑到了季玦旁边。   “今天我去送二皇子,柳青荧都不拿正眼看我。”他说。   “他哪敢正眼看你呀。”季玦说。   “也是,”江瑗撇撇嘴,“你正眼看我就行了。”   季玦正眼看江瑗。   他目光专注,看的时间又长,让江瑗有些招架不住。   “别看了。”江瑗说。   季玦的眼里浮上一层笑意,还是看着江瑗。   “你再看我就——”江瑗说。   季玦以眼神问询。   “我就……”江瑗突然抬头,亲吻上去。   季玦的唇依然很软,嘴里依旧是淡淡的丁香味道,让江瑗错觉他是在咬花瓣。   他试着深入一些,季玦并没有拒绝,任他动作。   “丁香味。”他捧着季玦的脸,笑着说。   “汤饼味。”季玦看着他。   江瑗又笑又气,转身就走。   季玦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真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停下来,把门关好。   “季玦。”江瑗看着季玦软软的睫毛。   “嗯?”   “我可以摸摸你吗?”   季玦愣愣地看向江瑗。然后很快,他从脖子红到耳根。   “现在是白天。”季玦说。   江瑗失落起来,趴在桌子上,半垂着眼。   季玦见他这样,顿了顿,又道:“天马上就黑了。”   江瑗闻言,骤然抬起头,眼中笑意带动嘴角,大笑起来。   “季玦,”江瑗边笑边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季玦不说话。   他在心里想,江瑗可比自己可爱多了。   天快要黑了,气氛也脉脉起来。满室流动着暧昧情绪,空气变得热而湿——江瑗突然觉得,他有点渴。   他拉开季玦的衣襟,手似乎抖了一下。   他果真摸到季玦了。   季玦腰上冷白的肌肤就在他的手下,他升起了一种珍而重之的强烈情绪,一时竟没有动作。   两个人好像静止了一般。   “你怎么不动了?”季玦说。   江瑗的心都化了,他胸腔中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一种满足而温暖的感觉差点涌上他的眼眶。   “你怎么这么好啊?”江瑗回季玦。   季玦吻在江瑗的发梢——你才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是其他人几辈子也遇不上的珍宝。   江瑗环住季玦的腰。手上的触感丝绸般光滑,满心的欢喜与欲望让他忍不住捏了一下。   他的手心很热,季玦下意识躲了一下。   江瑗停了下来,想要松手。   季玦按住江瑗的手,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侧,轻声道:“继续。”   他的声音已经变了一些,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江瑗呼吸一乱。   江瑗的手向上游走,缓缓动作。   季玦的呼吸也乱了。   他看向江瑗,正好看到江瑗专注的眼神和红透的耳根。   原来他们两个都在害羞,他想。   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地,他们看不清彼此。黑暗带给了他们更多隐秘的安全感,江瑗挑开了季玦的腰带。   季玦的衣服被拆得七七八八,随便挂在身上,江瑗自己也乱七八糟。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没有距离。   椅子上很难动作,不知谁动了一下,“哐当”一声,椅子撞上了桌子。   ……现在没有人听见这些了。   季玦耳边只有江瑗的喘息声。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里间走,摔在了床上。   “季玦,帮帮我,”江瑗哑着声音,贴在季玦耳边,“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好。”季玦听见自己说。   床帐被彻底拉上,挡住一室月光。   寅时二刻,火光自皇宫冲天而起。   江瑗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绿绮与钱二郎看着从帐幔里探出脑袋的殿下,道:“四皇子从凤阳门入宫。” 第61章   “他真从凤阳门进去了?”江瑗小声问。   二皇子前脚出京,自己刚和季玦说完迟则生变,四皇子就动了,可谓是出其不意。   “四皇子调了中宫车马,载弓箭手,开武库,联合林将军,发京城近卫,围了所有皇子府。”钱二郎说。   “他如今正往太极殿去呢。”绿绮道。   只是四皇子恐怕没想到,江瑗不在皇子府,而在东十字街会情郎。   “殿下,我们动吗?”绿绮问。   “待命即可,”江瑗打了个哈欠,说,“摘果子罢了,等着就是。”   绿绮应下,却见江瑗似乎伸了个懒腰,探出账外的脑袋又缩回去。   “我再睡会儿,”江瑗悄悄道,“你们下次拍门小声点,季玦还没醒。”   绿绮恨不得撕开床帐砸了床榻,把江瑗这个不着调的揪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再睡会儿!要是四皇子登基,那就只能睡坟里了!   “殿下!”绿绮道。   江瑗又打了个哈欠,搂住季玦。   他们今天胡闹到大半夜,他感觉自己刚睡着,绿绮又过来把他吵醒了。   绿绮见叫他没用,只好不轻不重地威胁:“殿下再不起来,我就掀帘子了,到时候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殿下不要怨我。”   江瑗又睁开眼睛,皱了皱眉。他给季玦掖了掖被子,心想绿绮想得倒美,季玦岂是她能看的。   外面点了灯,帐子里隐隐约约可以视物,江瑗能看到季玦身上的暧昧痕迹。   江瑗摸了一下季玦的唇。   季玦身体不好,本来浅眠,最容易醒,今晚闹成现在这样他都没醒,可见他们之前在床上有多出格。   没有准备,自然没有做到最后,但依旧让江瑗想溺死在季玦身边。   江瑗睡前甚至想好了,他和季玦要美美地睡一夜,明早季玦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们甚至可以不用去上朝。   四皇子也真是,迟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江瑗不讲道理地想。   外面又是一阵跑动声,这次报信的是元宝。   “殿下!禁军冲进了五皇子府!他们在找你!”   江瑗已经睡不着了,但他还有点不甘心,于是他对绿绮说:“你等等我,我再睡半柱香就醒。”   绿绮有些佩服江瑗了。这才叫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她也无法,只好等江瑗再睡。   江瑗抱着季玦,继续假寐。外面已经乱了,情势危急,在所有人以为他鱼游沸鼎、鸟覆危巢的时候,他和季玦睡在一起,竟觉得十分安心。   半柱香过,帐幔里窸窸窣窣。   “殿下?”   “我穿衣服。”江瑗道。   入睡前衣服被他们扔得散乱,江瑗找了半天,随便套了几件。   然后他咳了一声:“绿绮。”   “殿下有何吩咐?”   江瑗又咳了两声:“你们进来时,有没有看到前厅的桌子?”   “嗯?”   “我腰带……在那里。”   绿绮都愣了。   您是怎么做到,自己在床上,腰带在桌子上的?   她又跑去给江瑗拿腰带。   “喏。”绿绮把腰带递进去。   帐子里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手忙脚乱。   终于,江瑗出来了。   他披头散发,衣服也没收拾齐整,绿绮看到他脖子上的红痕,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把腰带弄到桌子上了。   江瑗掖了掖领子,言简意赅道:“走。”   他没有尴尬,也没有羞赧,只是在此刻严肃了神色,整个人的气质就沉下来。   于是很神奇的,绿绮突然安心了。   江瑗其实一直是个让人安心的人。   今夜京城,本该万物熟睡的时在辰,却有不少人没有睡着,或者在温暖梦乡里被强制叫醒。   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弯月隐去,仅留一两点星子。   京城却有灯火。   几个主街已被把持,长街最是严重,江瑗不管长街,一心往太极殿去。   他没有骑马,依然靠马车出行,马蹄与车轮轧着石板,声音格外清晰。   离皇宫越近,就越能听见长街的金鼓喧阗之声。   江瑗拉开了一角车帘。   “有几家的部曲已经与四皇子的人械斗。”钱二郎说。   放眼整个京城,近七成的肱骨之臣都住在长街,几个皇子府也坐落此处,四皇子想控制这里,是理所应当。   除去闭门不出任由事态发展的,还有至今倚靠陛下的保皇党,见不得任何乱臣贼子的顽固腐儒,要拥江瑗上位的各大士族,被围困的其余皇子……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此刻奋起扭转局面才是唯一的生路。   “绕路。”江瑗说。   此时路过长街无疑要陷入混战,倒不如走远一点。   马车拐了个弯,朝另一条路走去。   一队侍卫紧随其后,像沉默的幽灵。   江瑗并不着急,他甚至想等一等,长街里的这群人。   绿绮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盯着江瑗的腰。和之前不一样了?   准确地说,她盯着江瑗的腰带。   江瑗这几日皆着常服,不配玉带,所以形制上无从分辨。只不过……她明明记得江瑗之前的那条腰带,是纯鸦青色啊?   怎么现在透着股墨蓝?纹路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绿绮想到之前暗室的昏黄烛光,不由心中一窒。   她记得她看了一眼,腰带上的那块瑗就是江瑗的……   她看那个地方时间太长,让江瑗误以为那里有什么脏东西,低头一看,顿时了然。   “你确实拿错了。”江瑗说。   “……”   江瑗似乎知道绿绮在想什么,又道:“我和他交换了玉,你不知道吗?”   他的话里有种隐约的炫耀意味,藏得很深,但凭绿绮对他的了解,还是很轻易地听了出来。   绿绮正想说他佩了十几年了,她一时没转过来,就听江瑗说:“没关系。”   ……行吧。   平旦时分,太极殿已对峙了两方人马。   四皇子明显更快,他拿着一轴圣旨,对身边的内侍道:“念。”   “应天顺时……”   一支羽箭射来!   那个内侍仅念了四个字,便被一箭穿喉!   四皇子怒目而视,见崔清河打马入宫门。   方才这打破了对峙的一箭是他射出来的!   崔清河此时打马弯弓,没有了以往的温文模样,反而多了几分肃杀。   秋兵象也,于行用金,常以肃杀以为心——果真到了秋天了。   他并未下马,反而环视一周,道:“角儿还没入场呢,怎么就急着唱戏了?”   众人心想,世家、宰相、将军、国公、皇子都在这儿了,还有谁没来?   一辆马车驶进宫门。   一片寂静中,所有人盯着那辆马车。   首先下来的是一只镶玉的靴子,然后是有点发皱的衣角,脖子上还有点点红痕——不知道是刚从哪个安乐窝爬出来的。再往上,是一张百无聊赖的脸。   哦,是他啊。   众人看了看江瑗,又看了看对面的四皇子。一边衣冠不整,一边列甲森森……行吧,这下角儿齐了。   “四殿下何以至此?”崔清河道。   四皇子淡笑道:“父皇昏迷前便属意于我,今日'我不过是拿到圣旨罢了。”   “臣是说——”崔清河的声音陡然加大,甚至震聋发聩,“四殿下何以窃虎符!”   众人都愣了,四皇子也愣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下,局势陡转,一柄剑架在了四皇子的脖子上。   站在他身后一步的林将军反戈一击,又让宫殿前鸦雀无声。   这二人合作,差点把控了半个京城,为何此时翻脸?!   四皇子呆了一瞬,却不敢回头,问道:“林将军,您这是干什么?”   他的语气还算冷静。   林将军却没有理他,而是平淡道:“虎符被盗,谋逆臣子已然被缚。”   他明明今晚一直跟在四皇子身边,此时却说今晚之事与他无关,闹成这样是因为虎符失窃,四皇子居心叵测,和他林府没有半点关系。   他和崔清河一唱一和,也不知得多厚的脸皮。   四皇子脸色一沉,一瞬间变成惨白。   此时若还不明白自己是被人阴了,那他就是个傻子。   他看向对面的人。是谁?老二没走?老三?老五?他又看了看崔清河。   哦,是老五啊。四皇子笑起来。   四皇子被压下去,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江瑗,不过江瑗并不在意。   太极殿的气氛依然诡异,众人交换着眼神,但谁也不先说话。   “国不可一日无君,”崔清河道,“五殿下文成武德,堪登大任。”   这群人里本就世家居多,很快有人三三两两地应和下来。   应和的人越来越多,林将军没有表态,此时重要的是郑相的态度。   郑相看着靠在车辕边喜形于色的江瑗,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五殿下择日践祚。”   大臣们纷纷行大礼,声音也终于齐了:“请五殿下择日践祚!”   江瑗脸上的欣喜越来越重,几番推辞终于受之,各色商讨后让众人散了,上了马车。   他的神情又突然百无聊赖起来。   喜形于色是做给人看的,有人猜他内心激荡,今晚一定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但事实上,他只想快点回家,让季玦醒来便看见他。   这个世界与他,一直是异乡异客,他十余年都活得游离。   直到一个重逢,从此他的心安定下来。   晨光熹微,拂晓将至。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有几个补充番外和文章复盘,会更在专栏随笔里,有兴趣的可以等等看看。   因为看到评论区还有姑娘问了,所以又有点纠结,要不要把主受改成不明。(我真的不是故意改视角的,是因为真的没想到到结尾了我自己也没搞懂攻受。对不起!这种事情自这本书后绝对不会再有了!非常抱歉!)   能看到这里,说明我们是真爱了55555。   怎么说呢,我这么长的工期,而且这本书我还写得并不满意,你们还能不离不弃,我真的又惭愧又感恩。太感谢了,太感谢了,真的无以言表,心绝对是诚挚的。   我通过两本书证明了我不是日更的料,我也基本有了自知之明,下本书不存好稿不开坑。暂定存稿工期两个月左右,最少存七万字。我们可能会在深秋或者初冬重逢。   希望可以和你有一个重逢。   没有也没关系!一本书的缘分依然珍贵,这本书里,我们见过,我感激着、喜欢着你们。   谢谢!   给你们鞠个躬。心意到了,收到就好。   大家都要开心快乐呀!   下本文案我放下面了。   《震惊!他竟对我上下其手》   【上下其手】:指玩弄手法,暗中作弊。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1141页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一名新人实习生,秦凛兢兢业业在小说中扮演角色,却耐不住原作者们的毁灭式创世。   秦凛说:“神啊,请你多读书吧!”   创世神写道:“他虽然身无长物……”   秦凛破产了。   创世神写道:“他贺皇帝山高水低。”   秦凛面前的皇帝突然驾崩。   创世神写道:“他对他上下其手。”   秦凛看着床上的漂亮情敌,陷入了沉思。   下一秒他因作弊被班主任当场抓获。   秦凛:用错成语的作者们掐住了我命运的后颈皮   今天又是和傻逼情敌抱团取暖的美好一天呢,微笑:)   这应当是一篇神转折玩梗沙雕文,嗯。   江湖再见,伙伴们。   感谢在半面妆的25瓶营养液,已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