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按的心肝宝贝(重生)作者:折吱 文案: 谢瑾白一生自负。 年少登科,位极人臣。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前半生花团锦簇,鲜衣怒马。 未曾想,玩了半辈子鹰,被鹰给啄了眼。 为那人谋算半生,机关算尽,却落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一朝重生,命运被重新洗牌。 - “小玉,我心悦你!你做我夫人吧!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朝晖楼,粉雕玉琢的少年涨红着脸,握紧拳头,向主位上面冷如玉的男子大胆告白,一众宴会人员倒抽一口凉气。 嚯,唐小公子今日怕不是要完。 看起来很心机,实际上也很心机的风流腹黑攻VS看似结巴软糯,实则贼鸡贼受 WB:@折吱儿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瑾白、唐小棠┃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结巴,有大梦想 立意:与你江山与共,逐鹿天下 第1章 狂浪 东启国,宣和十九年,隆冬。 “少傅兼内阁首辅谢瑾白,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朕念及旧时曾匡扶社稷有功,特赐御酒一杯,钦此!” 宣旨太监平安低稳的声音响在逼仄的天牢。 身穿青色衣袍的宫中内侍低垂着头,端上御赐的酒壶,置于雕花矮几之上。 黄花梨圆背交椅上,一袭月白绸衫的男子双目微阖,怀里倒扣着一本青皮书籍,细看封皮上的字,俨然是时下最流行的话本《风流王爷俏书童》。 有内侍不经意间抬头,瞥见书名,心里头一惊,眼皮仿佛被蜜蜂倏地一蛰,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乱瞧一眼。 举朝上下,谁人不知这位曾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不喜环肥燕瘦,偏好男风,喜蓄娈童,甚至有传言就连圣上同他都有点不明不白的关…… 内侍没敢再往后深想,仿佛这般惊世骇俗的念头只要稍微在脑海里稍微过,便会因此被摘去脑袋。 窗边,一盆腊梅在窗边开得明艳,暗香浮动。 男子脚边,放置着一个兽金火炉,火炭在炉火中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 内侍们低着头,鱼贯地出去。 进军都指挥使余琢冷眼扫过矮几上精致的糕点,兽金火炉,镂花缠枝盆架……心底一阵冷笑。 好一个势焰熏灼的谢太傅。 谁人进了大理寺天牢不是得褪去三层皮,这位却是俨然在牢里过起了他的小日子,只差将他那太傅府给搬来了! 知情的知晓他是因为获罪入狱,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奉命来大理寺狱中体验别样的狱中生活呢。 竖子狂浪,狂浪! 便是方才宣旨前,按照规矩,这天下谁人无需下跪领旨? 唯有这谢怀瑜竟充耳不闻! 公公竟也冲他摇头,让他莫要强行将人唤醒! 平安乃是天子贴身内侍,若不是得了天子的旨意,平安又如何敢擅自做主? 天子分明是还念着他同谢瑾白二人过去的旧情呢。 这样泼天的恩宠,他又岂能让谢瑾白活着从这天牢出去,再祸乱朝纲?! 余琢眸光冷沉,他瞪着黄花梨交椅上睡得一派自得的谢瑾白,横眉怒斥道,“大胆罪臣谢瑾白,还不速速下跪领旨叩恩!你眼里还有没有当今圣上,有没有——” “咻!” 有豆儿般大小的物什破空而来,堪堪飞入余琢的喉中。 聒噪的训斥截然而至。 错愕的悉数落在交椅上,双目仍然微阖的谢瑾白身上,各自神情惊恐。 这位是何时出的手,他们当中竟无一人察觉?! 相传这位谢少傅在入主内阁,成为权倾朝野的辅相之前,曾以巡按御史身份督军北野,一介文臣,上阵杀敌,于万人敌军手中斩下胡掳首级,且全身而退。 武艺超群,万夫莫敌。 一直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官场文武百官为讨这位首辅欢心的夸张传言。 莫不是,竟是真的?! 已退出天牢外的内侍们,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咳咳咳咳,谢……谢怀瑜,你给我,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余琢眼中闪过惊慌,他的脸上涨红,右手难受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拼命地咳嗽,企图将喉中的东西咳出。 “这刑部天牢的看守何时这般松散了?怎的在这天牢内竟还能闻见犬吠声。莫不是余大人担心我一人身在狱中难免寂寞,故而送了只疯犬进来,以娱吾心?” 枕在雪白狐裘上,相貌昳丽的男子懒懒睁开眼,一双天然含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 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说不尽的风流、恣意。 就是墙角那株盛开的腊梅,在这位的笑容下,生生都成了陪衬。 满室的沉闷、压抑,因为他这一睁眼,一勾笑,瞬间生艳了起来,无端端多了几分浮动的春情。 谢瑾白天生一副好皮相,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往那一站,便可轻易勾得男男女女女,为其生,为其死。 余琢最痛恨,除却二人在国子监求学时,谢瑾白总是压他一头,最为厌恶便是他过于昳丽的相貌。 同为男子,为求荣华甘愿雌伏于天子,实令天下学子为之蒙羞! 偏生这样的人,竟然还步步高升,入主内阁,权倾朝野! 幸好,老天终究是有眼的。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 无论余琢如何干咳,那喉中的物什仍是顺着他的喉道,吞咽了下去,怎么也咳不出来。谢瑾白眼底的戏虐太过明显,余琢就算是个蠢物,也明白过来,他方才是被戏耍了。 袖子抹去唇边的津液,余琢脸沉如水。 他一步步接近谢瑾白。 余琢一只手搭在梨花木交椅的把手上,弯腰,附在谢瑾白的耳畔,“我若是疯犬,你谢怀瑜又是什么东西?一只曾经自以为独得恩宠,如今却被玩腻了,被弃如敝履的兔儿爷,嗯?” “是啊,谁说不是呢。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可真真叫人心伤。” 谢瑾白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低落,倘使微勾的唇角能够不那么明显的话,他的话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脸上何曾有半点伤心或者是难过的情绪? 余琢扶在交椅上的手背青筋微跳。 他早就知道,谢瑾白就是个没有心的东西! “谢大人,请吧。” 余琢气愤地将衣袖一甩,直起身,从矮几上端了御赐的毒酒,直直递于谢瑾白。 这便是打算直接送这位谢大人上路,再不愿与之废话的意思。 似是唯恐再交谈下去,他会被气得一佛去世,二佛升天,反倒走在这个大佞臣的前头去。 谢瑾白接过沁凉的瓷杯,指尖缱绻地摩挲着杯肚,“他呢?” 他? 呵,指的是圣上吧? 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圣上呢? 也不想想,以他如今罪臣的身份,天子怎么可能会来见他? 余琢目露讥讽, “没想到,谢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告诉你也无妨。皇后近年来接连为圣上诞下三皇子、小公主。近日,又有喜讯传出。这几日大雪初霁,御花园里梅花迎寒俏丽。我去面见圣上时,圣上着陪着娘娘,带着三皇子、小公主在御花园赏……” “琴瑟和鸣,儿女成行。甚好,甚好。不过,磨之,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谢瑾白眨了眨,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透着不解。 磨之,乃是余琢的字。 余琢面色通红,“不是你方才……” 向我探寻圣上之事?! 余琢生生将后面的那半句给憋了回去。 天子私事,岂是他们这些当臣子们私下能够议论的,他方才是被这谢怀瑜给气昏了头! 谢瑾白弯唇一笑,指尖拈杯轻晃,语气散漫地道,“我一个戴罪之臣,打听帝王的私事做什么?”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谢怀瑜同天子那档子不清不楚的事情,现在在这儿撇什么干系! 余琢脸色越发憋得通红,袖中的拳头握紧,这一次倒是乖觉了,没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这话本我看完了。我想亲自跟小唐大人说一声谢谢。念在你我昔日同窗,又同朝为官的份上,你应允了我,替我将小唐大人请来,可好?” 唐未眠那人,无趣得紧,给他送来的这几本倒还有趣。 余琢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昔日同窗,又同朝为官不假,可他同谢怀瑜从来都不对盘,何曾有过什么同窗、同袍之谊? 这挚友叙旧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谢瑾白不提唐棠还好,一提及唐棠,余琢胸口积聚的怒火瞬间燃烧至顶点。 他的眼睛充血,“谢怀瑜,你莫要太过分!你明知,你明知他……他又如何能够前来见你?” 谢瑾白噙在唇边的笑意淡去,“余磨之,你把话说清楚。唐未眠怎么了?” “怎么了?你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通敌叛国,经三司会审,罪证确凿。他却上书天子,力陈你名下财产均是合法所得,绝无贪污受贿,更无叛国之意,至于结党营私,也是他人有心陷害,求天子重审。天子盛怒,仗责他于宫门之前。他本来,他本来就身有旧疾……五十,五十庭仗,别说是他就身子孱弱的他,便是你我,都未必受得住!” 余琢眼眶慢慢蓄上一层眼泪,却又狠狠逼了回去,瞪向谢瑾白的目光充满厌恶跟恨意,“如今他连下床都困难,你说,他如何能够前来见你?也不知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只因年少无知时曾追求过你,因此家破人亡,自己落一个终身残疾不说,如今又因你险些去掉半条命!” “唐棠,唐小棠,不过是一字之差。难道对于唐小棠这个名字,你就当真没有任何的印象?也是,你谢怀瑜的一生,被多少双爱慕的眼神注视过,又被多少男男女女钟情过,又怎会记得淳安县,一个小小知府的公子曾抛却所有的胆怯,于朝晖楼大胆求娶于你,只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瑾白眸底划过一抹讶色。 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双羞涩的、干净的眸子,笑起来时一对甜甜梨涡的可爱少年,与印象当中不苟言笑、冰人儿似的小唐大人实是无半点相似之处。 “你说,他心悦我?” 谢瑾白抬眸,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住余琢。 余琢涨红着脸,飞快地大声反驳道,“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未眠早就不喜欢了!他陈书为你求情,只因他执意认为你这几桩案子存在隐情,他是为公义,为社稷,为百姓,并非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你莫要自作多情! 首辅于朝廷,于社稷何其重要。 未眠不过是不想因为谢瑾白一派的垮台,导致百官陷入党争,以致民不聊生罢了! 谢瑾白却是连笑数声,“好,好极!原来我谢怀瑜,也曾当真被一个傻子放在心尖上爱过一回。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呐!不枉在这人世走这一遭!” 笑罢,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大人!” 平安尖锐的声音如哨声般,刺得余琢的耳骨倏地一疼。 余琢呆愣地望着笑容恣意,面上瞧不出半点痛苦之色的谢瑾白。 这人,这人方才当真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了? 他这般轻易,就完成天子交代给他的任务了? 别是又耍什么花招吧? 平安越过余琢,他三步并两步,急急地走至谢瑾白的身旁,眼露不忍,“大人,您……您这是又何苦呢。只要您向圣上服个软,圣上定会收回……” “服软?” 纤长的睫毛垂覆而下,谢瑾白低笑,“服软?他要的,岂是我的服软,他要的是我的臣服。如同这天底下的每一个臣民,对他口称万岁,俯首称臣。” 一只拔了尖牙,挫去利爪的猛兽,如何还能称之为猛兽? 他季云卿要的是一只忠犬而非猛兽,只可惜,他谢怀瑜一生从无为任何人驯化的打算。 一丝暗沉的鲜血从谢瑾白唇边溢出。 平安眼眶发热,心知这是毒药发作了。 平安放低了声音,垂首轻声询问,“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平安?” 谢瑾白语气平静,“我死后,请将我的尸首交付于小唐大人收敛。至于他是要将我抛尸荒野,还是把我的尸首拿去喂狗,且都随他。” 平安错愕。半晌,低声回话道,“那位怕是不会答应。” 谢瑾白勾了勾唇,“他会答应的,有人会逼得他不得不答应。” 平安眼露不解。 那位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以圣上对谢大人的感情,谢大人一旦归去,只怕会亲自入殓谢大人的尸首,又岂会将谢大人的尸首交予小唐大人? 谢大人口中的“有人”指的又是何人? 何人有这般能耐,能从身上手中将谢大人的尸首给要了去? 未等平安问个明白,“咣当”一声,谢瑾白手中的瓷杯滑落,摔碎在地。 第2章 住手 “大人。” “大人——” 一声声带着试探性的轻唤,令谢瑾白心里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厌恶。 这些年,除却日益拢于手中的权势,小九的疑心病也是愈发地重了。 派了从小伺候在他身边的平安前来宣读圣旨,又刻意命一贯同他不对付的余琢来盯住他。 这几声试探,是唯恐他死得不够干净,诈死逃出天牢么? 季云卿啊,季云卿。 这天下,可还有你当真信得过的人? “大人,大人……” 耳边的声音实在太过恼人。 既是他们连死都不许他落个清净,那么,便吓他们一吓好了! 谢瑾白倏地睁眼,带着锐利的眼风,不耐地扫过去。 这一眼,便怔住了。 “公明?” 谢瑾白一生,遇任何惊骇之事都能波澜不惊,此番见到这位自幼便伴其左右,甚至在一次因他而死的萧公明,萧子舒,却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莫不是,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回光返照之象? 谢瑾白不胜酒力,沾杯即醉,便是日常误食了以酒为佐料的菜肴,都会面浮薄红,需要小憩片刻才能褪去酒意。 往日应酬,萧子舒都会偷偷地谢瑾白杯中的换成茶水。 今日宴席上,有一道醉虾,萧子舒发觉时,谢瑾白已是动了筷。 谢瑾白方才面色泛红,闭目支颐着手肘小憩,外人只当谢瑾白是被小唐公子当众求娶的那股子孟浪给气着了,只有萧子舒知道主子是酒力发作了,需要尽快回去休息。 往日,谢瑾白闭目小憩醒酒,萧子舒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可这次情况实在有点特殊,萧子舒不得不低声谏言道,“主子,我们此次巡按淳安的任务,主要是奉天子之命,解决淳安水患问题。唐时茂乃是淳安知府,且听闻唐时茂只这一位嫡长子,若是唐小公子当真被打出个好歹来,唐时茂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唐小棠冒犯主子,死不足惜,只是眼下实在不宜同唐时茂闹得太僵。还请主子三思,且饶那唐小棠一命。” 谢瑾白心想,这回光返照,还当真有点意思。 公明那般惜字如金的性子,竟成了话痨了。 什么唐小公子,他何时识得什么唐小公子,倒是认识一个小唐大人。 萧子舒的声音低低的,谢瑾白听了只觉昏昏欲睡,整个人都似是浮在半空,身体轻飘,神思渺然,心想这人之濒死倒没什么痛苦的,就是烦人了些,也便全然没去留意对方都说了些什么。 萧子舒弯腰,贴耳同谢瑾白交谈,唐时茂不知萧子舒所言,却也多少猜到了多半是在为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求情。 唐时茂趁机从镂空雕花矮几后头起身,他走至迎晖台的中央,弯腰拱手,对着谢瑾白一揖到底,“谢大人,犬子无知,今后定严加管束,还请谢大人看在老朽薄面上,且饶了犬子这一回。” 事实上,便是萧子舒此时所言并非替他的嫡子小棠求情,唐时茂亦是顾不上了。 在侍从的仗责下,趴在长凳上的小棠的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微弱。 这孽障再不成器,也是他们唐家的血脉,且小妤生前只给他留了这个一个独苗,便是豁出去前程不要,他都不能让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 在场的官员一个个喝茶的喝茶,甚至低头看起了自个儿衣袍服饰的花纹,装起了哑巴。 十来号人,竟谁都没有肯站出来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说一句话。 唐时茂平日为官自诩清高,从不肯参加他们的宴会,逢年过节也从不送礼,还将他们送到门上去的礼物给退了回来,在场的官员多少有点看其笑话的意思,最为重要的是,谢瑾白这位监察巡按尽管只有七品,却实实在在是个御前的大红人。 听闻但凡是这位谢大人提的要求,天子没有不依的,得罪了这位谢大人,轻则丢官,重则举家被发配边疆。 十年寒窗,一路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苦恨,方能一朝登科,进朝为官。 在场的官员们又岂会为唐时茂、唐小棠父子二人冒着丢官,乃至丢了性命的风险为唐小棠说情? 更勿论,这位唐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哪个清馆刚喝了花酒,忽然闯到这儿来,不但大胆向谢瑾白示爱,还口称要谢瑾白嫁与他为妻,简直是要上天! 谢瑾白迟迟未有表态,一帮同僚又装聋作哑,唐时茂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跟绝望。 他眼圈泛红,咬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恳求谢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犬子这一回!” 唐时茂是彻底豁出去了这一张老脸了。 只要这孽障此次能够平安,便是丢官他也认了,总归是不负他母亲生前对他的一情谊。 无论是唐时茂,还是之前的萧子舒,他们在同谢瑾白说话时,均低垂着头,在场的官员唯恐一不小心便惹祸上身,更是一个个只差没有将脑袋直接按在胸口上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抬头,便会轻易捕捉到从来都唇角噙一抹风流笑意的年轻巡按此时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切切实实的震惊。 矮几之下,谢瑾白做了一件他生前绝不会做的傻到冒泡的事情——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求谢大人绕过犬子!” 唐时茂的头重重地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 “阿爹!不要,阿爹——求求您,不要!” 唐小棠方才疼得昏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平日里总是背脊笔挺,除却跪拜天地从不肯轻易折腰的父亲,为自己下跪求情的这一幕。 唐小棠双眸睁大,嘶哑地叫出声。 少年嘶哑的嗓音,令谢瑾白倏地回过神。 “住手!” 两名侍从闻声,双双停了手。 谢瑾白起身离开座位。 他疾步走到唐小棠趴着的长凳前,左手倏地抬起他的脸。 第3章 遭罪 淳安知府府衙后院,灯火通明。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后院其中一个厢房往外端出。 房内传出一声声痛苦地、嘶哑的低吼声。 距离谢瑾白开口免去唐小棠剩下的杖刑,唐时茂将其由朝晖楼带回,已是好几个时辰过去。 期间,唐小棠几次因上药时需剐去身上坏肉疼得醒过来,又数次因为剧痛而昏厥。 那一声声低吼,落入只隔着一障屏风的唐时茂、唐夫人以及兄长唐不期的耳中,无疑一把把锐利的刀子,刮得他们三人耳骨遽疼。 唐夫人更是心疼得直落泪。 “母亲,您莫要太过忧心,小棠定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唐不期低声宽慰。 唐夫人的贴身婢女聘婷贴心地递上素净的帕子。 唐不期替母亲拿过了帕子。 唐夫人将帕子拿在手中,却是顾不得擦,她彤红着眼,哽咽地道,“我只恨不能身替,替棠儿免了此番这遭罪。期儿,我有悔啊。出门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谁曾想出了趟门,便,便……早知如此,当时他吵着、闹着求我让他出门的时候,我便不该一时心软。 我以为他只是又找他那些朋友玩儿去了,你也知道的,你弟弟平日里就喜欢玩儿,成天也不着家。谁能想这孩子这次竟这般胆大,摸进了你父亲的马车,随你父亲赴宴去了,以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先前我就听下人议论过,说是棠儿向外头的人打听那位谢巡按的事情,我未曾放心上,心想你弟弟纵然再顽劣,断不至连京城来的钦差都敢招惹。我后悔啊,后悔当时为何不看紧着他一些……” 杜氏呜咽着,眼泪似断珠似的往下落。 唐小棠是唐时茂亡妻俞氏所出,唐时茂同原配情思甚笃。唐小棠出了事,唐时茂本忧心不已,要是小棠此番出什么岔子,如此他即便是来日去到阴间亦是无颜面对亡妻。 眼下听着杜氏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因为对唐小棠性命的忧心故而暂时被压下的,平日里对其顽劣行径的不满,以及得罪了谢瑾白那位当朝大红人的忧惧一起被勾了起来。 论品阶,谢瑾白一个监察巡按不过是区区七品,品阶远在身为知府的从四品的他之下。 只是那谢瑾白自天子尚未登基大统,还只是太子时便已深得天子之心,近年来更是风头无二。 试问满朝文武,得罪了谢瑾白有几人能够善了的? 他不怕丢官,怕只怕最后会因为这个孽障落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一个人也便罢了,若是连累兰儿母子二人都凭白丢了性命,断了唐家香火,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唐家的列祖列宗?! 眼里的忧色顿时被愤怒所取代,唐时茂恨声道,“是我平日里太骄纵这逆子了!等这逆子伤好,我定将他送去乡下别庄,去一去他身上的劣性,以免他再惹出什么祸端,累及全家!” “孩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棠儿此番能够化险为夷,平安度过此劫才好。” 唐夫人呜咽着,责怪了丈夫一句,又对着院子方向,口中念佛,双手合十朝空拜了拜。 “这等逆子,还不如死算了!死了我们全家也好落个清净,再不必担心那谢大人会因这逆子来找我们的麻烦!” 唐小棠再次从昏迷中痛醒,听见的便是父亲同杜氏的这段对话。 他的眼神黯淡,牙关早已因为咬着嘴里的木棍而没了直觉,血水混着口水往外淌。 是啊,这般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才好。 为什么就没能死成呢? “小公子,身子放松。” 手持刀片的大夫,哑着嗓子低声道。 数个时辰专心的诊治,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大夫都已经处于一种极为疲惫的状态。 只差把这最后一些连着骨头的坏肉给剜去,便可上药了。 偏生唐小棠在这时转醒,又因为听了他父亲这一番话绷直着身体。 剜去连着骨头的坏肉是一项非常精细的活,是关键中的关键,一个不慎,极为容易出岔子。 伤者越是配合,才更顺利一些。 大夫声音极低,可一直留意里头动静的唐夫人还是听见了。 她不由地埋怨丈夫道,“你看,孩子铁定是听见你说的气话了。要是当了真,这会儿指不定该有多伤心。” 唐时茂听见大夫同小儿子的说话声,心里头也是吃了一惊。 他方才那一番言论本就是气话,哪里能想到偏巧就被小儿子给听了去,此时也难免心生懊恼。 听了杜氏的埋怨,却仍嘴硬道,“听见便听见了,怎的,他此番闯下这般大祸,我还说他不得了?!” “父亲,您少说几句吧。眼下还是小棠的安危最为重要。” 唐不期低声地劝着。 唐时茂抿起了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像是过了一炷香之久,又像是过了几万年那么漫长。 终于,里头传来哗哗的、净手的水声。 婢女青鸾转过屏风,转告大夫的话,告诉大家,可近前探望了。 杜氏、唐不期母子二人齐齐迎上去,杜氏关切地开口问道,“孙大夫,怎么样,棠儿他……” 唐时茂并未像妻子、儿子那样迎上去,只是目光直直地落在大夫的身上,分明也是在意儿子的安危的。 “这……” 大夫面露犹豫之色,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 唐夫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她的脑子乱成一片。 唐不期看向大夫,眸色诚恳地代为父母问道,“孙大夫有话不妨直言。” 闻言,大夫捻了捻须,这才缓缓地道出原委,“是这样,唐小公子除却外伤,心肺亦因仗责的巨大受力有所受损。除此之外,伤口血肉见骨,只怕是伤及了根骨。外伤尚且好办,小公子年少,伤口好得快,外敷加以内服,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就能养回来。心肺的话,佐以滋补的药品,加上好好地卧床休息,也并非不能康健如初。唯有这腿,因伤及根骨,日后在行走上,只怕难免会,难免会……” 难免会如何,大夫没有在往下说,满屋子的人竟也无一人敢往下追问。 一时间针落可闻。 窸窸窣窣,床上的青纱被一双苍白的手给费劲地掀开。 鬓发皆湿透,眼光涣散,脸色苍白如被小鬼勾了魂的唐小棠,一双黝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大夫,沾着点点斑驳血渍的唇瓣一张一合。 “难免会如何?” 声音清和,语气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却又诡异地透着几分上位者才有的威严。 众人吓了一跳。 这声音太陌生,而且这种语气,根本不可能是性情跳脱的唐小棠发出的。 众人尚觉奇怪,唐小棠却是在瞬间绷直了背脊,如受伤的鹿儿遇追捕的猛兽,甚至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发颤个不停。 床旁高几上的烛火照出一道修长的人影,一袭湖蓝锦衫,头戴玉冠,腰间别着一把坠玉折扇的谢瑾白,从屏风那头将转而来,翩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第4章 探望 “哒哒哒——” 马蹄声响在泛着鳞色月光的青石板路。 一辆外观宽敞,装饰清雅的马车,在淳安知府府衙门口停了下来。 一道劲瘦的身影自马车跳下。 落地站稳之后,那人隔着帘子,躬身对着马车之内的人禀报道,“主子,淳安知府府衙到了。” 里头传出如没骨头似的慵懒男声,“东西可都备上了?” “都备齐了,主子。” 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子,出现一张姝绝的男子面庞。 年轻人将腰弯下,本该踩在他后背的那只脚却迟迟未曾踏上来。 “这些事,不是你该做的。” 萧子舒错愕地抬头,眉头微皱,神情有些凝重,“主子,可是公明做错了什么?” 他是谢府的家奴,幸得主子垂青将他调到身边伺候,这些事情原就是他应该做的,主子为何会有眼下这番言论? “起身,把腰背挺直些。” 萧子舒依言照做,将弯腰的后背挺直,眉头却拧得更深了。 身子轻盈凌空,越过萧子舒,谢瑾白双足轻巧地落地。 “去把东西捎上,走吧。” 抽出腰间折扇,扇柄娴熟地在掌心一敲,谢瑾白转过头对萧子舒吩咐道 说罢,径自迈步朝府衙走去。 萧子舒忙收回神思,转身去将马车上东西给卸下,跟了上去。 “请问公子贵姓?可有府上名帖?” 但凡是给管家看门守职的,大都很是有那么些眼力劲。 停在院门前的这辆马车,宽敞精致,一看便知道来人身份非富即贵,且谢瑾白身上世家公子的超凡气度亦是一眼便能瞧得出来,故而站在门口的两位府衙门吏对其甚为客气。 “出门得匆忙,未曾携带名帖。有劳二位前去通报一声,只说颖阳谢怀瑜来访。” 谢,谢怀瑜? 那位自京都而来,由圣上钦点,便是老爷见了都得礼让三分的监察巡按么?! 竟,这般年轻? “谢大人稍等。” 其中一位门吏连忙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从里头出来一位提着灯笼的老者。 见到候在门口的谢瑾白,老者三步并两步,忙躬身走上前,对其诚惶诚恐地拱手行礼。 “小人邱福,乃是府中管家,见过谢大人。按说谢巡按来访,小的们是万万不敢拒的。只是我们小公子今日纵马,意外从马背摔下,受了重伤,便是到了现在大夫都还在小公子房中为其看诊。我们老爷此时怕是无心见客。还请谢大人海涵。” 外人不知,谢瑾白又如何不知,唐小棠哪里是意外自马背摔下重伤,分明是被他下令挨了板子。 管家说是纵马意外而伤,想来是唐时茂对府中上下有所隐瞒,无外乎是为了顾念唐小公子以及唐家上下的颜面罢了。 儿子身为男子,却对同样身为男子的他那样的场合大胆求娶,为此还遭了他一顿毒打,换作他是唐时茂,也不会对底下的人道出实情,凭白叫人看了笑话。 “实不相瞒,谢某此次前来,并非是为探访唐知府而来,恰是为探望唐小公子而来。有劳管家在前面带下路。” 管家愕然。 竟不是来找老爷的,反倒是来探望小公子的。 奇了怪了。 小公子何曾认得这等贵人了? “邱管家,请。” 未等邱管家想个明白,谢瑾白唇角微扬,已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小的惶恐,大人您折煞小人了!” 邱福又是躬身,又是作揖。 谢瑾白言以至此,邱福一个小小知府管家,哪里再敢推诿。 别无选择,邱福只好提着手中的青纱灯笼,走在前头带路。 淳安地方虽不若京都颍阳富庶,可到底是鱼米之乡,税收较丰,府衙建造因此也颇为阔派,只是因为天黑,周遭景物都瞧不太真切,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 大堂是知府审理犯人的地方,二堂是知府以及官署们办公的地方。 过了大堂,二堂,第三进的宽阔院落,才是知府以及家眷、婢女、仆役一干人等所住的地方。 若是平头百姓第一次进这知府,只怕会被这府衙的庄严跟气阔所骇住。 对于相府出身的谢瑾白而言,便是皇宫大内都来去自如,区区一个知府府衙自是不会看在眼里。 不说是谢瑾白,就算是萧子舒,进了庄严的知府府衙,也未露出任何惊奇神色,仅仅只是沉稳地捧着礼盒,目不斜视地跟在主子的后头。 管家暗中观察主仆二人神色,心里不由暗暗叹服。 不愧是京师里来的人,气度果是不同。 “啊——” 经过一片花木扶疏的林子,一声沙哑的惨叫声忽地划破寂静的宅院。 “可怜见的,小公子怕是又生生被痛醒了。” 管家心疼地低喃了一句。 他将灯笼提高,照着院子里的小路,转过身对谢瑾白低声地请示道,“大人,过了这个院子,前面便是小公子的住处了。请容许小人前去通报一声。” “且慢。” 闻言,邱福顿住脚步。 他回过身,不解地看着谢瑾白。 谢瑾白却是未再开口。 他立在一株海棠树下,面向灯火最为通明的那间房间。 方才那声凄厉的惨叫声恰是从那里发出。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相继端出盛着水的水盆,夜色中可见发暗的血色。 继续有惨叫声间断地从房内传出。 声音逐渐地微弱,又忽而拔高,却是一次比一次暗哑。 听着小主子揪心的喊叫声,邱福抬手无声地以袖子拭泪。 邱福不忍再听下去。 可这位谢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无端端地不肯再往前走了,他亦不敢做主前去禀报家主。 这般苦等着,简直像是在受刑。 邱福不明白谢瑾白为何忽然停住,便是萧子舒对主子此举亦是大惑不解。 事实上,自主仆二人从晖楼回到所下榻的驿站,萧子舒便觉得主子有些不大对劲。 先是一个人在房中待了半日,下令概不见客,也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晚膳亦不见宣人进去伺候。 天黑时方从屋内而出,身上的衣服已换过。 所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置办一些现在马车上的这些东西。 之后,没有任何征兆,忽然提出要前来淳安府衙…… 唐小棠孟浪在先,不但当着一众官员的面,示爱主子,还放肆到声称要娶主子为妻,实是无礼至极! 若不是主子此次淳安之行有公务在身,在朝晖楼他是断不会为唐小棠这样的公子哥求情半句的。 当时饶了唐小棠性命完全是顾念大局。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按照主子以往的性子,唐小棠这样的浪荡子打了便打了,过后也决计不会将这号人物给放在心上,何曾还会专门来这一趟? 主子极为不耐等候。 以往便是天子召见,从来也是轻易不会让主子在外等候,像眼下这般,无端伫立在人院子里,一站就半个多时辰这种事情,在以往根本不会发生!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除却偶有的几次喊叫,其余均只剩细碎的、虚弱的□□。 渐渐地,有谈话声从屋内传出。 四下寂静唐夫人的啜泣声,唐时茂那句陡然拔高的“这等逆子,还不如死算了!死了我们全家也好落个清净,再不必担心那谢怀瑜会因这逆子来找我们的麻烦”的愤怒言论,唐不期低声劝解二位长辈的声音,皆一字不落地落入院子里三人的二中。 听见“谢怀瑜”这三个字,管家大吃一惊,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在地。 小公子这一身的伤竟同这位谢大人有所牵连么? 他一个知府管家,自是不敢多嘴去问的,既担心谢瑾白当真是来找小公子麻烦的,又不敢擅自做主去通报,唯有继续候着,一颗心像被是丢入烈火烹油中,可谓是无限煎熬。 管家偷觑海棠树下那位,但见这位年轻的监察巡按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面向小公子的房间,又因着花影的缘故,实在瞧不出对方脸上的神色。 忽地,管家感觉到有一道极为冷冽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萧子舒充满警告意味的冰冷眼神,目光一缩,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再不敢乱瞟乱看。 海棠树下,谢瑾白身形微动。 在管家同萧子舒二人惊诧的目光中,谢瑾白抬脚,朝唐小棠所在的厢房走去。 第5章 碰触 谢瑾白的出现,令房内众人均是吃了一惊。 “请问这位公子是?” 唐不期话音刚落,唐时茂已极为吃惊地唤出了声,“谢怀瑜?!” 唐知府惊讶地连官场之礼都没能顾得上,直接以谢瑾白的字称呼之,可见对于谢瑾白的出现之惊讶。 谢瑾白连个余光都没分给唐知府,更不要说屋子里其他的人了。 手中扇柄朝大夫虚空点了点,风流的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大夫道,“大夫,还请将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给说下去。他这腿伤及根骨,日后在行走上只怕难免会如何?” 瞧这位公子衣着、气质皆为不俗,且听唐知府的语气,与这位公子分明也是相识的。 到底涉及主人家私密,大夫未敢冒然言答,只好求助地看向唐时茂。 唐时茂面色难看,狠狠地瞪了眼跟在谢瑾白身后的管家邱福。 为何外人来了也没有通报一声?! 收到家主责备的眼神,管家有心解释,可眼下哪里是解释的时候? 邱福苦着个脸,唯唯地将脑袋垂下去。 唐时茂恨恨,当着谢瑾白的面,不好发作,只好且忍着。 唐时茂极为不甘地,沉默地朝大夫几不可见地将头一点。 大夫这才语气沉重而又低缓地道,“小公子伤及根骨,日后,走路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只怕是再难恢复如初,难免会,难免会不良于行。” 唐时茂眼前一黑。 唐夫人更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亏得丫鬟聘婷机灵,及时扶住了主母。 唐时茂连忙吩咐婢女扶夫人到一旁的梨花木椅上休息。 一屋子的人又是灌茶水,又是掐人中的,唐夫人才幽幽转醒。 杜氏醒来,看见眼前围着的一堆的人,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大家,当她的视线扫过大夫的时候,眸子当即瞪大。 她激动地扯住大夫的衣角,“大夫,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啊!只要您能够治好棠儿,不管需要多名贵的药材,都不打紧。哪怕是明天就要去大街上要饭,我们也绝不后悔!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棠儿,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 说着,唐夫人便欲要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大夫跪拜下去,慌得大夫连忙后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 唐不期连忙将母亲扶住,“母亲,您别这样,大夫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棠儿的。” “是啊,夫人,大公子所言甚是。医治患者,本就是医者分内之事。夫人大可放心,老夫定当全力医治小公子。您折煞老夫了,快快请起!” 大夫忙拱手还礼。 唐时茂亦是被妻子这番言行所打动,他扶住杜氏的肩膀,眼圈发红地道,“先起身吧,夫人。为夫知道,你有心了。” 杜氏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我可怜的棠儿。他今年才十六岁啊,他连十七岁生辰都还没过呢!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老天爷——” 唐时茂圈住杜氏肩膀的手臂一点一点圈紧。 棠儿并非兰儿所出,兰儿却能够一直视为己出。 他何德何能,能娶此良妻? “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 一道清和沁着凉意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如同冰块倒进了煮沸的锅水里,杜氏尖利的哭嚷声戛然而止。 犹如忽然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杜氏面庞涨红,她瞪着双细长的丹凤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么无礼又粗鲁的话语会从眼前这位体态风流,面容俊俏的郎君口中说出。 谢瑾白一句人“还没死呢,搁这哭什么丧”猛地令唐时茂意识到,棠儿性命无忧,妻子这般哭嚷确是太不吉利。 唐时茂脸色乍红乍青,揽着杜氏肩膀的那只手臂忽然犹如火灼一般,想要放下又生怕这个动作太过突兀,继续搂着,又觉得手臂火烧火燎,疼痛能耐。 杜氏尖着嗓子,终于想到要问谢瑾白的来意,“你,你是何人?竟胆敢擅闯我知府府——” 杜氏是农家女出身,纵然梅开二度,嫁给唐时茂之后,这些年也没少参加官太太们之间的宴会,言行一改过去嫁与农家户的鄙陋,衣着、出行也均是官太太的行头,算是彻底改头换面了。 可人呐,这骨子里的见识修养,又岂是金银能够堆出来的? 唐不期同大夫都瞧出谢瑾白身份不俗,故而哪怕这位突然闯入房内,他们二人都对其以礼相待,杜氏当惯了官太太,总是鼻孔里瞧人,带着一股子凌人盛气,对于谢瑾白质问道。 儿子已将这位谢巡按切切实实地得罪了一回,要是妻子再惹怒于这位谢巡按,那他们唐家也就完了! 思及此,唐时茂铁青着脸色,大声地打断了杜氏未说完的话, “夫人,不得对谢巡按无礼!” 唐时茂陡然扬高了音量,杜兰生生被唬了一跳。 自成婚以来,杜兰何曾被丈夫这般吼过,还是当着儿子、婢女以及大夫、外人的面? 谢,谢巡按? 这淳安地界,除却那位京都来的监察巡按,还有哪位能够被称之为巡按大人的? 杜氏到底不至于太蠢,她没有因为受了此番委屈便撒泼发作,听见谢巡按这三个字,便当即辨认出了谢瑾白的身份。 她“噗通”双膝跪在了地上,对着谢瑾白磕了一记响头,“是官妇有眼无珠,还请谢大人恕罪!” 谢瑾白两辈子混迹于官场,什么人没有见过? 杜氏这样的段位,也就只能哄骗哄骗唐时茂这样子的傻叉。 不是扮慈母么? 本大人便成全你罢。 谢瑾白唇角勾唇。 杜氏抬头,不经意间瞥见谢瑾白唇边的这抹笑意,身子冷不伶仃地打了个激灵,连忙重新将头低下去,身体抖个不停。 谢瑾白再懒得理会跪在地上的杜氏,他转头看向大夫,“他的腿疾,医得好么?” “回大人的话,医者仁心,小的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小公子这腿伤及根骨,外伤好医,但若是要恢复如初,小的所学有限,恐……” 谢瑾白“噢”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下了定论,“你功夫不到家,医不好他。” “这,这……” 一般人自称所学有限,乃是自谦,哪里就是当真认为自己功夫不到家的意思? 可怜见的,六十多岁的老者,被谢巡按这一通抢白,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偏偏碍于谢瑾白官家的身份,不敢为自己辩驳一二。 谢瑾白忽然抬脚,往屏风那头走去,径自走向床榻,撩起床上的青慢,对着趴在被褥上的小人儿道,“都听见了?你这腿,便是治好了,也要落个残疾的毛病。” 众人先是一愣,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想起重伤在塌的唐小棠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唐时茂。 他的妻子还在地上跪着,眼下又对他的嫡子出言无状! 谢怀瑜,你欺人太甚! 唐时茂疾步转过屏风,他忍着心中的怒气,目光直直地看向谢瑾白,“谢大人,你这是何意?” 谢瑾白径自在床畔坐了下来。 听出是谢瑾白的声音,面朝床榻里头的唐小棠抓住被褥的双手手指骨节泛白,身子亦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此番遭此刮骨剜肉之罪,全是拜眼前之人所赐,见了谢瑾白这个罪魁祸首,如何能不惊惧、慌乱? 忽地,颊边传来一股沁着冷香的肌肤触碰。 唐小棠被冻了一个哆嗦。 怔愣的功夫,脑袋已经被扳着强行换了个朝向。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印着清风绿竹的湖绿绸衫,视线往上,是谢瑾白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一双猫眼。 因着发鬓被汗水给浸湿,发缕都贴在了颊边,分明是狼狈的,可少年相貌实在太过讨喜,尤其是那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又大又圆,宛若受惊的小鹿儿,惹人怜爱。 自朝晖楼见到公明,以为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回驿站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个时辰,对于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谢瑾白始终难以全然相信。 朝晖楼人时太过震惊,以致只只匆忙瞥了眼面无血色的少年,便挥手让唐时茂将人给带回去了。 直到此时此刻,清楚地见到自己这位上辈子的政坛敌手稚嫩的脸庞,谢瑾白才真真正正地得以确定,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宣和二年,季云卿才刚刚初登大统不久,而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监察巡按的这一年! 唐小棠眼中的惊惧太过明显。 这种惊怕的神情是上辈子那个终日板着脸,面容严肃的小唐大人身上是决计看不到的。 有一种瞧见千年狐狸变回了幼崽,且遭了欺负的小可怜样儿。 眼眶湿润,眼尾泛红。 别说,还怪惹人怜爱的。 有趣儿。 实在是有趣得很呐。 谢瑾白勾唇,缓缓地漾开一抹春拂柳堤般的笑意,“早前在朝晖楼公然求娶本大人时不是挺来劲?怎的,可是被打怕了?” 此时的唐小棠还不是日后那个善于蛰伏与隐忍的淳安党人之首的唐大学士,他还只是一个知府家的小少年。 少年人不懂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更不懂得如何藏住心事。 唐小棠瞪着谢瑾白,除却惊惧,黑白分明的眼底分明还有着不容错辨的伤心与难过。 谢瑾白一愣。 —— “如今他连下床都困难,你说,他如何能够前来见你?也不知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只因年少无知时曾追求过你,因此家破人亡,自己落一个终身残疾不说,如今又因你险些去掉半条命!” “唐棠,唐小棠,不过是一字之差。难道对于唐小棠这个名字,你就当真没有任何的印象?也是,你谢怀瑜的一生,被多少双爱慕的眼神注视过,又被多少男男女女钟情过,又怎会记得淳安县,一个小小知府的小郎君曾抛却所有的怯弱,于朝晖楼大胆告白,说他心悦于你?” 上辈子,余琢的一字一句,再次响在他的耳畔。 谢瑾白抬起唐小棠的下巴,“后悔么?” 可后悔在朝晖楼求娶于他? 凭白遭这一顿毒打,受这一番泼天的罪。 第6章 逐客 唐小棠将脸扭开,抿着唇,不说话。 谢瑾白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有人敢拿后脑勺对着他说话。 不知怎么的,谢瑾白竟也没生出任何的气性来。 大概是这样的唐未眠太“新鲜”了! 唐未眠擅长辩论,且言辞犀利,满朝文武,鲜有与之匹敌者。 但凡是有大臣跟他对上,没有不被气一肚子血的。 谢瑾白几次同唐未眠交锋亦是未占过什么便宜。 唐未眠面嫩,三十几岁的人面上胡须都不见几根,谢瑾白故意以在称呼面前“加”个小子,恶心恶心人。 “可是后悔了?不喜欢我,就不会凭白遭这一顿毒打,不会有这一番剔骨剜肉的痛楚。你的腿也会好好的,能跑能跳,断不会落一个不良于行的腿疾。不钟情于我,所有你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小唐大人擅辩论,谢少傅最擅长,杀人诛心。 唐小棠瞪着眼睛,不说话。 眼泪却不知怎么的,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谢瑾白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眸中更是闪过一丝错愕。 半晌,恨声道,“怎的哭了?你这人……唐未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可是日后那帮淳安党人之首,堂堂文渊阁大学士,这般动不动落泪成什么样子?! 唐小棠咬着唇。 他怎么没出息了? 挨板子的时候,那么疼,他都忍住了,不愿被他小瞧了去;剔骨剜肉那般疼,他疼得只想要咬舌自尽,也生生忍住,未掉一滴眼泪。 他既是从未有过同他结秦晋之好之意,他哭与不哭,又同他何干? 唐小棠转过脸,面朝里头,仍旧是哭他的。 谢瑾白讪讪。 谁能想到呢,东启国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内阁大臣,少年时竟是个哭包! 两人上辈子他们哪次碰面,不是面上谈笑风生,实则剑拔弩张? 好几次吃了那帮淳安党人的暗亏,可曾有过任何犯怵? 倒是眼下面对这个哭包版的小唐大人,恁凭是上辈子连喝毒酒都眼也没有眨过的谢少傅生生出几分莫可名状的无奈来。 “好了,好了,你莫要哭了。公明——” 谢瑾白喊来一直候在门口的萧子舒。 萧子舒很快捧着半人高的礼盒进屋。 他先是将礼盒放在地上,这才对谢瑾白行礼,“主子。” 谢瑾白再一次扳过唐小棠的脸,指着萧子舒手里捧着的那些礼盒,“呐,瞧见了没有?这些都是送给你的,别哭了。堂堂男子汉,动不动就落泪,成什……” 全是,送他的? 唐小棠连哭都忘了,红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礼物瞧。 果然是小鬼头,见着礼物便不哭了。 谢瑾白忽地起了兴致。 他起身,亲自从地上拿了一个礼盒,拆开,拿出里头的盒子。 又重新在床榻边上坐下。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块质地上等的碧玉观音。 “怎么样,喜欢么?” 唐大学士喜好玉件是颖阳官场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谢瑾白此举可谓是投其所好。 唐小棠眼底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他刚刚在奢求什么? 在朝晖楼,这人明确拒绝了他,还将他打了一通板子。 眼下前来探望,应该也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吧? 唐小棠的喉咙因为喊坏了,说不出话,只能以唇形道,“你走吧。” 谢瑾白唇边笑意微敛,“赶我走?” 新鲜,逐客令呢,两辈子加在一起,什么时候收到过? 唐小棠沉默地,再一次将脸转过去。 就这样吧…… 这人气他朝晖楼前孟浪求娶,叫他失了面子,打了他板子。 大夫说他日后恐会落下病症,不良于行,他的两条腿算是赔给他了,这人也该出够气的了。 谢瑾白熟悉的是那个上辈子同他争锋相对,能言善辩的小唐大人,面对眼前这个说几句重话就能轻易落泪的小唐公子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拿这位昔日政敌当瓷娃娃哄着? “今天天色不早了,我该回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了。改日我再来看你。” 唐小棠盯着床榻上雕刻的缠枝花纹,沉默以对。 便是后脑勺都全是逐客之意。 谢瑾白起身,向唐时茂拱手告辞,“唐知府,告辞。” 留下地上的一堆礼物,谢瑾白带着萧公明离开了。 这人来的随意,走的也恁的随心。 唐时茂站在原地,愣是怔楞了半晌,才忽地朝唐小棠发作,“你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你今日会忽然出现在朝晖楼?是什么人告诉你我在朝晖楼设宴款待谢巡按?你又为何敢那般大胆竟当着淳安那么多大小官员的面求娶于谢怀瑜?” 以他听闻到的这位谢巡按一贯的行事作风,小棠让他在朝晖楼淳安大小官员的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他没有对小棠,乃至对唐家赶尽杀绝,都算是轻的了,如何肯登门探望,还带了礼物上门? 这事显然不符合常理。 唐小棠维持原来的姿势,依旧只拿后脑勺对着人,可把唐时茂给气了个够呛,“逆子,我在跟你说话,你——” 唐不期对着父亲摇了摇头,“父亲,还是等小棠伤好一些再问吧。” 唐时茂气极,却也深知小儿子的顽固,这逆子不肯开口,他便是干了口舌,也断然从他嘴里要不到一个字。 脸色黑沉,唐时茂厉声道,“总之,在谢逾白还留在淳安的这段时间,再不许你去招惹他,听清楚了吗?” 就他现在这副鬼样子,能去哪里? 况且,他再没脸没皮,也不至被人打了通板子,还能再巴巴再贴上去。 “逆子,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 唐小棠眼神空洞,麻木地点了点头。 第7章 狠人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知府家的小公子在朝晖楼,当着淳安各大官员的面求娶谢巡按一事,不知怎么的,只一夜功夫便传遍淳安府的大街小巷。 更有酒楼的说书人借着所谓的前朝趣闻轶事,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日情形—— “今天呐,老夫就跟大家说一桩前朝一件顶稀罕的趣闻佚事。话说前朝有一位言姓巡按,出身名门,自幼便天资过人。后来更是被选入宫中,得以觐见天颜。因着才情出众,又是一等一的相貌,言巡按深得圣上器重,经常与天子是同榻同卧,说是独得恩宠都不为过。京都想要给那位说亲的冰人都要将太傅府的门槛给踏破了。 一次,该巡按奉上谕巡按某地,该地人杰地灵,民风开化,好慕男风亦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是那巡按魅力无边,不知怎么的惹得当地一官家古姓小公子少年心动,对其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更是在宴会上对其大胆求娶——” 淳安谁人不知,前阵子城里来了位貌比潘安的,京都来的谢巡按呐。 谢字左边便是一个言字,唐的中心便是一个古字,又是官家又是姓古的,那姓古的小公子除了是知府府衙的那位唐小公子,还能是谁? 但凡地方百姓对于京都官员们的事情总是比较好奇的,加之说书人的语气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很是引人入胜。 说书人掀开杯盏喝茶的功夫,底下的人就争相问着,“嚯!小公子神勇!后来呢?后来呢?那巡按可是念在小公子一片顽痴的份上,应允他了?” “我去,你们怎么不先问问那巡按喜不喜欢男的?” “嗨!不是都同天子同榻同卧了呢么?喜欢男的是肯定没跑了,就是不知道那小公子有没有那能耐,把巡按那朵娇花给摘回家。哈哈哈哈!” 众人皆是哄堂大笑。 放肆! 二楼雅间,萧子舒听着底下大堂一声声哄笑声,牙肌紧咬,脸色铁青。 宁王欺人太甚! 假模假样邀请淳安一众官员还有主子上酒楼来,分明是纯心请人来看主子的笑话! 否则何以这般巧,主子一行人才堪堪坐下,这说书人便开始说甚劳子的“前朝轶事”?! 小时候还在颖阳时就喜欢找主子麻烦,时隔多年,此番主子巡按淳安,宁王竟也不消停! 包间里几个当地官员是面如菜色,如坐针毡。 天杀的,昨晚才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宴席,今儿又遇上这一顿鸿门宴,偏生还是宁王这样的皇亲国戚做的东,他们便是想要拒绝都拒绝不得。 可去他娘的前朝逸闻趣事吧,你宁王同谢巡按有过节,要他们几个陪绑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大家伙别催啊。待老夫喝了这杯茶水,润润喉,便立即接着往下说——” 还接着往下说呢? 快别往下说了,尽管当事人从进了酒楼之后就吃得挺专注,听了方才那段说书内容是连脸色都没变过,完全没事人一样,可这位脸色越是平静,越叫人害怕呐! 官员们一个个额头沁汗,碍于谢瑾白这个当事人的在场又不敢偷偷打发底下人去传话,只得一个个陶瓷料泥人似,生硬地坐着。 哎,官员们只庆幸,幸好宁王没将唐知府也一并请来,要不然今日这局面怕是收不了场! “话说那古小公子在宴会上大胆求娶,那言巡按听了,自是俊脸阴沉,目露凶光,着实叫人狠打了那古小公子一顿。可怜古小公子一片真心,身娇嫩肉,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当场痛晕过去。” “嘶~~~那言巡按挺狠呐!” “是个狠人。人家古小公子也还是一片赤子之心,不喜欢把人拒了便是了,何必下这般狠手。” “这还不是上面有人撑腰呢么?要不然,人一官家公子,挨了板子都不敢声张?” “这么说来,还是上头那位最有艳福呐!” 宁王季云绯忽然发作,将手中酒杯重重置于桌案,俊脸阴沉,“岂有此理!这些个江湖卖艺的胆子未免忒大了些,竟敢连皇家的事都敢随意编排。来人,去将掌柜给叫来。真是的,怎么把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招来说书,还尽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太不像话了!” 季云绯一边假模假样发着火,一边拿眼观察谢瑾白的神色。 但见那位专心致志地夹菜,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眼前这一桌可口的菜肴更吸引他的了。季云绯疑惑大发了,谢怀瑜是怎么回事,转性了? 说书的只差指名道谢地骂他谢怀瑜是那小皇帝的男宠了,还将他昨日在朝晖楼的那一番侮辱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如此也不生气动怒? 季云绯方才那一通发作,完全是发给谢瑾白看的。 他这是在给谢瑾白拱火呢。 只要谢瑾白当场发作,找掌柜的或者是说书的麻烦,无疑等于亲自坐实了他就是说出人口中的那位前朝言姓巡按,如此便颜面扫地,自然也就有好戏看了。 季云绯迟迟没等到谢瑾白发作,倒是宁王府的小厮动作挺快,把掌柜给请过来了。 “草民见过王爷,诸位大人。请问各位爷有何吩咐?” 掌柜的在后厨催着厨房的师父们快些上菜呢,听闻宁王让他过去一趟,也不知所谓何事,诚惶诚恐地上了楼来,躬身走至季云绯以及一众官员的面前,态度甚为恭敬地行礼。 季云绯这出戏就是唱给谢瑾白看的,谢瑾白不接招,可他都把掌柜的喊来了,也就只好板着脸,把这出戏给继续唱下去,“我说掌柜的,你请的这个说书的是怎么一回事?本王上你这来是图个清净,你听听,你请得这说书人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简直是难登大雅之堂。还不赶紧的,让那老头卷铺盖走人?” 掌柜的一直在后厨忙活,根本不知道今天的说书师父都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客人们热烈的叫好声,还想着今日可以给那说书的汪老头多一点赏钱。 好家伙,敢情那汪老头把他店里的贵客都给得罪了! 掌柜的忙不迭鞠躬哈腰道,“哎,草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慢着。” 一道懒洋洋的男声,掌柜忙顿住了脚步。 循着声,视线落在谢瑾白身上的那一瞬间,愣了愣。 乖乖,这位爷长得可真好看,就跟画上的谪仙人似的,这模样也忒标致了! 掌柜的到底是个乖觉的,知晓这位小郎君既是能够同着一屋子达官显贵们坐在一起的定然是不一般,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都不是他能够唐突的。 掌柜的也只敢瞧那么一眼,便连忙将头低下去,毕恭毕敬地问道,“这位爷有何吩咐?” 谢瑾白似乎终于吃饱了饭,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桌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眉眼微抬,“请问掌柜贵姓?” 声音还是懒懒的,听不出喜怒来,掌柜的却是不敢造次,仍旧低着头,谨慎地答,“回爷的话,免贵姓石。” 谢瑾白点头,“石掌柜。” “不敢当,不敢当。爷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小的。” 谢瑾白放下手中的湿帕,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可否有劳石掌柜请楼下那位说书的老先生上来一趟?” 季云绯眼睛一亮,心说,终于来了! 闹吧,闹吧,谢怀瑜,可劲地闹吧! 最好是闹它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 届时事情闹大了,传回京都,街头巷议,看你谢怀瑜以及整个太傅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第8章 谬赞 很快,说书的汪老头就被带了上来。 今日一早,他还在院子里洗漱,就听里浑家告诉他,说是有贵客上门。 那人给了他足足一锭银子,请他今日上丰乐楼说这么一出“前朝趣闻轶事”。 他听出了故事里头的那言巡按跟小公子指的是谁,担心会惹出祸端来,本已打算回绝,奈何妇人见识短浅,已抢先一步将银锭收了去。 那随从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则趁着他跟浑家争执,早已溜了,他便是想要将银两还回去都不得。 被迫接了这份差事,只得战战兢兢,来到指定地点,说这一段故事。 “小人汪九拜见各位大人。” 老人诚惶诚恐,双手作揖,对着包厢内几位老爷深深一拜,双腿止不住都打颤。 完了,完了。 果是昧心的银钱不能收! 老人不认识谢瑾白,可他认识坐上几个当地官员还有一身绯色衣袍的宁王季云绯呐。 这一屋子的人,谢瑾白是唯一的生面孔,且相貌最为打眼。不说旁的,单单就连这样一间普普通通的包厢,因了这位的存在,都像是贴了金箔似的发着光,当真跟话本里描写的那样蓬荜生辉起来。 老头心知,这是“言姓”巡按找上门来了哩,这可如何是好?! 包括汪老头自身在内,包厢内的众人一致认定今天老头是要倒大霉了。 也合该这老头倒霉,说什么内容不好,还叫什么汪九!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那位亦是排行行九呐? 不管这汪九是不是数字是九吧,总之听着都是一样的发音。 官员们低头吃茶,根本不敢去看跟他们同桌的年轻巡按此时脸上的神色。 以至于当谢瑾白不但没有为难老人,还以老人的说书很是精彩为由,命萧子舒赏了老人一锭银子的时候,一个个险些没惊掉下巴。 当然,在座的都是人精,谁都没将心底那份惊诧给表现出来。 “汪老头,还不赶紧多谢这位老爷赏赐?” 石掌柜轻碰了下呆愣了的汪九的手肘,着急地小声提醒道。 老头万万没想到,此番竟能躲过这一场大劫! 他大梦初醒一般,忙双手恭敬地捧过萧子舒递上来的了赏银,对着谢瑾白磕了个响头,“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汪老头千恩万谢地跟着掌柜的退下了。 就这样?! 季云绯瞪圆了眼。 谢瑾白别是昨儿脑子被气出毛病来了吧? 季云绯的这点心思,在场的官员们都瞧出来,谢瑾白自然不可能没看出来。 蠢物,连心思都不会藏! 也不知这蠢物上辈子怎么就成为镇守边疆的名将的,全凭的傻人有傻福么? 上辈子季云绯也是设计了这么一出,谢瑾白没上当,这辈子历经了两世,自然更不可能为这么一出幼稚的当场动怒上当。 “今日多谢宁王款待,只是我还有公务在身,请恕不能多加奉陪,先行告辞。” 谢瑾白起身,对着季云绯拱了拱手。 季云绯还能怎么说? 淳安多山且靠海,且因为地处偏南地缘故,多雨,梅雨时期较长。 每到汛期,河水暴涨引海水倒灌,家住赤丈河附近百姓是苦不堪言。 谢瑾白此番便是奉命前来淳安督促当地官员治水,公职在身。 治水防汛可是民生大事,谢瑾白以此为由要走,季云绯就算是贵为王爷,也不好再强行将他留下。 再说了,他也压根就不是当真请谢巡按吃这顿饭的,他这又是安排人说书,又给请了“看客”的,不就是为了多一些人看谢怀瑜笑话呢么? 哪曾想这人根本没接招呢?! 季云绯微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当然是公事要紧。淳安百姓能够拥有怀瑜你这样尽职尽责的巡按,实在是当地百姓之福。” 谢瑾白笑容淡淡,“谬赞了。” 老子并没有真的在夸你! 季云绯气得想掀桌,面上还是得保持微笑,“怀瑜你谦虚了。” “诸位大人。” 谢瑾白环顾众人,笑了笑,“不知诸位大人可都吃饱了?若是吃饱了,可否方便陪下官一同去城郊的赤丈河走一遭?” 按照当朝,在场的官员当中,除却谢瑾白这个七品的巡按,官职品阶最小的通判都是从五品,谢瑾白在这些官员面前的确得自称下官。 谢瑾白自称下官,在坐的几个官员又岂敢拿乔? 京城来的巡按,又是皇上身边的大忙人,品阶算个屁呐! 一桌子的菜,除了谢瑾白桌前堆了坐小山,其他人跟前的饭菜是根本就没有动过。 可谢巡按发了话,官员们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没吃饱? “当然,当然。” 官员们相继起身,向宁王季云绯提出告辞。 季云绯本来请这帮官员们吃饭,就是为了多一些人看谢瑾白的笑话,如今好戏只响锣没开演,他生气着呢,巴不得这几个碍眼的老头滚蛋,把头敷衍地一点,一屋子的人也就拱手作揖告辞,呼啦啦地跟在谢瑾白的后头出去了。 “可恶!谢怀瑜可恶!” 不但可恶,简直还可恨!站在窗口瞥见谢瑾白跟一众官员的身影走出丰乐楼,季云绯转身用力地踹了桌角一脚。 桌上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咣当咣当”声响。 季云绯掀起衣摆,一个猛踹,桌沿的几个杯子,圆碗终于不稳,摇晃、翻落,“轱辘轱辘”滚落,碎了一地。 季云绯仍不解恨,索性把桌子一并给掀了。 听着耳边跟放炮竹似地噼里啪啦的声响,季云绯这才疏狂地笑出声,“哈哈哈,痛快,痛快!” 痛快个屁! 不管季云绯在包厢里如何上火撒气,闹腾得丰乐楼掌柜愁眉不展,陪着谢瑾白一同去视察淳安郊外的赤丈河防汛堤坝的官员们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原本,官员们以为谢瑾白以公务为由提出告辞,不过是个推辞,出了丰乐楼即可各回各家,各寻各的温柔乡,解语花。 哪能想到,谢巡按年纪轻轻,竟这般“实在”,昨日唐知府才在朝晖楼为其“接风洗尘”,今日便要求他们带他来巡视赤丈河,监督赤丈河防汛堤岸工程进度! 这才是谢瑾明知道季云绯宴无好宴,依然前去赴宴的真正原因。 他太清楚这批官员了,如果是以他的名义组织宴请,这帮官员定然猜到了是与治水、防汛有关,定然会诸多推辞。 只有像是季云绯这种闲散王爷组织的宴会,这帮人才最是积极。 什么防汛、治水,这帮人才不在意。 赤丈河因为临近入海口,年年夏末初秋之际都会发大水。 朝廷年年都拨款、开仓赈灾。 拨款着当地政府开拓河岸,防汛筑堤,可这赤丈河依然年年决堤,洪水肆虐。 兴德帝在位三十五年,一心修道,无意朝政。 那些拨下去防汛筑堤,赈灾救济的银子也大都进了经手官员的口袋,真正用来救济灾民的少之又少。 季云卿是有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帝王,他有心要重振朝纲,做出几件像样的政绩,除却明面上的为所谓的百姓谋福祉,最为重要的原因是想要借着政绩,向垂帘听政的熹太后真正要回治国大权的意思。 兴德帝不理朝政,多年来朝政一直把持在熹太后以及国舅等外戚手中,这一状况即便是如今季云卿继承大统也没能得到多大的改变。 派谢瑾白巡按淳安,督促当地官员治水、防汛,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监督当地官员,在赤丈河原有堤坝基础之上,修建一座更为坚固的防水堤坝,使得沿岸百姓再不必受洪水侵扰之苦。 治水、防汛关系民生,一旦成功,无疑是一重大功绩,对于帝党们而言自然更添政治砝码! 可以说,谢瑾白此次巡按淳安的背后有着至为重要的政治目的。 谢瑾白忽然提出要来巡视赤水河堤坝重建进展,此举虽在官员们意料之外,好在官运们并非当真全然没有准备。 但见堤岸水坝河工们赤果着上身,从岸边扛过亦袋又一袋的麻袋往堤岸上搬,边上身穿青色罗唣官府的吏人认真地督促着进度,画面井然而又和谐。 同知刘砺怀摸着胡子,同通判杨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其他官员也是面色轻松。 朝廷今年忽然一改往年作风,下派了这位谢御史巡按淳安,此举虽在当地官员们的意料之外,好在这堤坝他们开春时节便已着都水司检查、重建了,倒也没什么妨碍,只不过跟着巡视一遭罢了。 但是,当谢瑾白举步往中下游方向走去的时候,官员们脸上轻松的神色不见了,便是刘砺怀以及杨毅眼底亦是闪过一丝慌乱。 “谢巡按,这两日附近刚下过雨,路面泥泞、湿滑,不如——” “无妨。若是刘同知担心会脏污了脚上这一双乌纹靴,不妨再这里等下官。” 谢瑾白转过身,环顾身后的随行官员道,唇角噙着和煦的笑意,“各位大人亦是一样,若是同刘同知一样有一样的担忧,可留在这里陪谢同知。” 刘砺怀只好讪讪地道,“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其他随行官员亦是面露尴尬。 谢瑾白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举步继续往前走去。 官员们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好忐忑地跟了上去。 第9章 手段 如同刘砺怀所言,在走过一段官道之后,前面河岸道路渐窄。 因着这两天淳安地区阴雨绵绵路面泥泞湿滑,好几个官员都得靠随从的搀扶才勉强行进,形容狼狈。 唯有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身子笔挺,步子都未见踉跄,如行在平地之上。 不同于赤丈河上游高大的堤坝横跨河流两岸,一派壮观的景象,行至河流的中下游,河岸越窄,而河道越宽。 这么宽的河道,河岸两侧却没有修建像样的防水堤,好几河段防水堤岸只是用泥土垒高一些,连用砖块夯实都没有,一看便是年久失修。 这样的河堤,别说是防汛,就算是平日里一场普通暴雨,都能够导致河水上涨,大水漫灌,冲毁良田。 上辈子,谢瑾白在巡按淳安之前,一直都是在都城颖阳为官,纵然再天资过人,始终缺乏足够的官场经验。 当年谢瑾白初次巡按地方州县,见到横跨在赤丈河岸上夯实的堤坝,仍是不放心,日日亲自监督赤丈河上游堤坝的修建工作,哪里想到最后当汛期来临,最先被冲垮的会是防汛压力较小的中下游河段? 偏偏那一年淳安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暴雨。 年久失修的河堤,遇上百年的特大暴雨,河堤的全线垮塌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中下游河流暴涨、失控,上游防汛压力骤然加大。 最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及时间修建的赤丈河堤坝也被洪水冲垮,洪水漫入城中,整个淳安都浸泡在了水中。 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不计其数…… 淳安一众官员被问责,谢瑾白身为巡按,因为监察不力,也被问罪降职。 不仅如此,因为谢瑾白这次的失误,以国舅康伯侯为首的薛用一派借机向少帝季云卿发难,帝党乃至宣和帝的处境一度非常艰难。 “这中下游的防堤是怎么回事?赤丈河的监丞是谁?来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我叫过来!” 刘砺怀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不等谢瑾白问责,他便率先作出一脸怒容,着令随行的吏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叫过来。 都水司掌营缮、水利,水坝修建,河堤修护一事是直接归其督办的,赤丈河监丞更是直负责赤丈河所有相关的防汛事宜。 何况小小一个都水司监丞,连品级都入不了,用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锅那个小小监丞不背,还能谁背? 刘砺怀满心以为,找来赤丈河监丞就能找到人顶缸,他也就能够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他至多是监管不力罢了。 哪曾想,这么一大口锅,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背。 不巧,刘大人这次比较倒霉,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吟还偏就不是一个喜欢背锅的,而且对凭空砸下来的这口锅很是深恶痛绝。 都水司就设在淳安郊外,距离赤丈河不远,骑快马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这位都水司监丞却远比大家预计的时间赶到的时间要快。 几乎是刘砺怀才着人去将叫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身束袖深色便服,身材消瘦,面目俊朗的年轻人便随传话的吏人河堤那边走来。 “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凤鸣见过谢巡按,见过诸位大人。” 萧吟是个聪明的。 他在来的路上已套过传话吏人的话,知晓在场的人都有哪些人,是以即便他从未见过谢瑾白这位巡按,也从在场唯一的生面孔当中准确判断出对方应该就是京都来的监察巡按。 萧吟,萧凤鸣? 谢瑾白先前还只是隐隐觉得这个都水司监丞过于眼熟,直至萧凤鸣自报其名,谢瑾白这才将人认出。 萧凤鸣,那个以东启国布衣身份,却摇身成为苍岚国八千龙山铁骑的传奇军师。 因为萧凤鸣东启国人的身份,他对东启的布兵排阵十分熟悉,故而前世在苍岚与东启的几次交战之中,即便东启数量乃苍岚数倍之多,始终输多胜少。 后来,谢瑾白督军北野,东启国同苍岚国交战偏居下风的局面才有所转变,但赢得的那几次小规模的战役也始终打得非常艰难。 未曾想,前世那个令东启各名将乃至连他都十分头疼的,东启国的传奇军师萧凤鸣竟是淳安人,在此时竟还只是一个小小都水司监丞。 谢瑾白如何能够想到他会在淳安这个小小地方,前后碰见唐未眠以及萧凤鸣这两个日后的强劲敌人呢? 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不是么? 萧吟能够察觉到有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在打量他,不过,他问心无愧,故而并不如何在意。 他躬身,不卑不亢地开口问道,“不知同知大人传唤下官,所为何事?” 刘砺怀急于找人顶缸,他也没心思去想为什么他才叫人去传话,萧吟这么快就出现了,更没有去细想对方这一身的污泥是怎么一回事,他板下脸,“萧凤鸣,这赤丈河两岸的防水堤是怎么一回事?你看看,这样的防水堤岸,能挡得住暴雨,能挡得住即将到来的夏洵么?” 在官场混的大都不是傻子,是傻子也根本做不了官。 萧吟见到河岸周遭垮塌的防水堤已然心里有数,再一听刘同知这一番诘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柿子专挑软的捏。 这是拿他当软柿子了。 萧吟心底冷笑,面上恭敬地回话道,“回同知大人,去年秋汛过后,我便实地走访、考察赤丈河全段,向大人提出过赤丈河两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建议全面修护防水堤,否则一旦来年雨量增大,中下游河水暴涨,便是上游所筑堤坝亦会被冲垮,后果不堪设想。今年开春,同知大人视察河汛时,我便已经如实禀告大人,只是大人以危言耸听为由,驳斥了下官。” 他娘的,当时你萧凤鸣也没说这防水堤都破成这样了啊? 当然,这个理由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身为地方副手,听闻地方防水堤存在隐患,便是不同意全面修护防水堤的观点,刘砺怀也理应让萧凤鸣陪他实地走访一趟,再下结论,可他没有。 不过是一介小小都水司监丞,谁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是以当时他想当然地驳斥了对方的提议。 时值夏至,河岸杨柳依依,清风拂面,刘砺怀额头却是冒出了豆大的汗。 刘砺怀张了张嘴,刚想为自己说一些推托之词,谢瑾白看向萧吟,淡声问道,“萧郎中认为若是这防水堤不全面修护,上游所筑堤坝亦会被冲垮?” “是,今年朝廷对于淳安水患尤为重视,赤丈河上游所筑堤坝较之往年更是尤为夯实。但若是中下游河段水量失控,对上游造成冲击,便是再坚固的水坝,届时亦是难挡一击,修建赤丈河两岸防水堤刻不容缓。” 萧吟面容肃整地道。 一般在汛期来临地方官员都得对防水堤进行走访、查看,但是淳安河域遍布,尤其是这赤丈河河岸线长,官员们为了省事,只视察主要河段是经常的事情。 当年谢瑾白也是在灾情过后,花费了大半个月时间的走访,才发现问题并非出在上游的堤坝,恰恰是出在最不起眼的河岸防水堤。 这个萧凤鸣能够在去年秋汛过后,就发现赤丈河两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且在未知后事的情况下,便准确预测出事情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实不简单。 这样的人才,小小的淳安必然困不住他。 如他姓名所示,只要飞出淳安这个地方,必然会凤鸣九霄,一鸣惊人。 也难怪,日后会为拓跋瀛那个狼崽所器重,对他言听计从。 就是不知后来萧凤鸣因何变故,会从一个朝廷命官转而投奔苍岚国,还为苍岚出谋献策,攻打故土。 不管萧凤鸣后来发生怎样的变故,也不论这一世萧凤鸣是否还会投奔拓跋瀛,他倒是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卖萧凤鸣一个小小人情。 萧凤鸣绝非池中之物,此番提携对方一番,让对方承他一个情,他日或可大有用处。 谢瑾白不时点头,装出认真倾听模样,待萧凤鸣说完,他适时地表态道,“如此,赤丈河两岸防水堤的修护与督促便有劳萧监丞多加费心了。” 萧吟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位巡按竟然会这般信任他,继而拱手极为认真地道,“谢大人言重了,修护河堤乃是下官分内之事,下官定当全力而为。” 谢瑾白越过刘砺怀这个同知,直接将防水堤的工作交代给萧吟督促,无疑等于正面打刘砺怀一击耳光。 刘砺怀脸上青红交加,偏生监察巡按乃是代表天子,有大事请奏天子裁决,小事可专断处理之权利,不过是委派萧吟监督防水河堤之事,谢瑾白当然有这个权利。 即便刘砺怀身为淳安同知此时也唯有隐忍着。 “萧监丞可是刚从上游堤坝而来?” 谢瑾白摆出同萧吟闲聊的态势。 对方态度亲和,萧吟却不敢忘乎所以,他态度恭敬,眼底到底是难掩惊讶地问道,“是,谢大人如何知晓?” “萧监丞一身窄袖便服,没有身着官服,想是为了方便活动。再则刘同知才着人去将萧监丞请来,不到一盏茶功夫萧监丞便到了,应是本就在附近。萧监丞袖口同衣摆以及鞋靴均沾有污泥,想来是在视察赤丈河防汛工作,甚至是亲自动手参与上游堤坝的建造,这才连袖口都沾了污泥。 谢某猜测监丞应是在忙碌时,刚好瞧见前去传话的吏人,认出是刘同知身边的随从,猜测刘同知或许也在附近,故而将人叫住。得知对方恰是为了找你,这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随吏人一同前来,不是我上述猜测对否?” 众官员顺着谢瑾白所说的话,看向萧吟,果然,在他的袖口以及靴子处均发现了不少的污泥。 刘砺怀更是懊恼地恨不得给自己一大耳刮子。 他此前怎么就没能观察细致一点? 他要是早点发现,也断不至于贸然发作这个萧凤鸣,以致反被萧凤鸣在这位谢巡按的面前告一状! 竟然全中! 就连他认出刘同知身边的这位随从,叫住对方这样的细节都没有任何的出入! 萧吟目露敬佩之色,双手作揖,一拜到底,“谢巡按观察力惊人,着实令下官叹服。” “萧监丞谬誉了。不知萧监丞是否方便,可否带谢某在附近随处看看?” “此乃下官的荣幸。” 谢瑾白此时似乎才想起随行的一众官员,“今日辛苦几位大人了,便都先请回吧,由萧监丞一人陪着我到处转转即可。” 话虽如此,可刘砺怀他们又哪里敢真的就此回去? 若是只有一个萧吟陪着,万一前面防水河堤的情况更加糟糕该如何应对? 岂不是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刘砺怀义正言辞地表示,身为地方父母官,定然要将赤丈河沿岸工作视察到底。 通判杨毅也表示自己绝不会离去。 其他官员纷纷附议。 谢瑾白勾唇一笑,“诸位大人如此心系百姓,关心民生,实是淳安百姓之福。” 众人自然免不了又要说,哪里哪里,巡按言重了,诸如这般的场面话。 可怜官员们在宁王季云绯宴请的那顿午饭根本就动几个筷子,这会儿还得饿着肚子,陪着谢瑾白跟萧吟把赤丈河重要防水堤河段给走了个遍。 官员们已经是一个个饿的头昏眼花,四肢无力,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一直到月上中天,谢瑾白才在萧吟的提议下回驿站休息。 酉时,唐时茂下了堂,换下身上的官府,从下属推官李升口中听闻了谢景白白日同地方官员们一同视察赤丈河堤坝工程建造,以及走访沿岸防水堤一事。 “真有此事?” 李升点头,走到房门口。 确定门外没什么人,李升这才谨慎地将门关上,返身折回,回话道,“千真万确。我初时听闻亦是不信,还趁着出门办案的空档,拐道去了趟城郊,那谢巡按果然还同萧监丞一起在亲自动手帮忙修建堤坝,徐通知以及杨通判等几位大人也都陪着。引得路过的百姓都在驻足围观呢,说是难得见咱们淳安当地官员这般齐整的。” 并且将宁王在丰乐楼请吃饭,以及几位官员都没怎么来得及动筷就被叫去了城郊,巡视赤丈河防汛一事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禀告给上级听。 唐时茂听后,面色陷入几分沉思,“这位年轻的谢巡按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要有手段。” 身为淳安的父母官,他如何不知想要将这帮官员都给凑齐谈何容易? “可不是,如今这位谢巡按今日可是成了咱们淳安百姓最热议的话题哩。不过啊,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倒不是谢巡按带着官员们巡视赤丈河防汛事宜一事,而是……” 李升凑近唐时茂的耳畔,把今日在丰乐楼听到的那段所谓“前朝逸闻趣事”的内容简要地概括了一遍。 当然,特意隐去了跟唐小公子相关的部分。 “大人您也知道,这些说书的一贯就喜欢打着前朝的名头议当朝之事。您说那位谢巡按年纪轻轻独得恩宠,还委巡按地方这般重要的差事,该不会当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吧?” “是与不是,同我们有何干系?再者,妄自议上,该当何罪,身为朝廷命官,李大人你该不会不清楚吧?” 唐时茂的眼神陡然转为锐利。 李升心里头有些不以为然。 他妄自议上,那他唐复荣的儿子还大逆不道地妄想求娶圣上的人呢! 面上却是连连保证道,“卑职,卑职知道错了。日后定不再犯!” 唐时茂不是没有瞧出好友眼底的那点不服气,不过李升到底不仅仅只是他的下属,他还是他的同乡,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于他是介乎上下级与朋友的关系。 不好把话说得过重,唐时茂点到为止之后也便让李升退下了。 李升走后,唐时茂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着窗外盘根错节的茂密槐树,第一次对小儿子重伤卧床修养一事产生出庆幸的想法来。 那逆子出不了门,自是不知谢怀瑜同当今圣上的那些复杂的是非纠葛。 否则,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第10章 来信 “来,多吃一点。瞧你,不过两日功夫,人便消瘦了一圈。妹妹若是还在,瞧见了不知该多心疼。” 杜氏坐在唐小棠床畔,一只手端着药膳,一只手拿着瓷勺,细致地将粥吹凉了,这才送入唐小棠的口中。 唐小棠重伤未愈,只能趴着。 这个姿势已是非常尴尬,且他又非六岁孩童,杜氏亦非他的生母,如此坐在他的床畔,一口一口送入口中,足以令一般少年将药膳打翻,发脾气赶人。 唐小棠却是笑盈盈地将嘴张开,含着药膳,口齿含糊地道,“谢谢母亲。” 婢女青鸾见了,眼露微忿之色。 论尊卑,夫人才姥爷八抬大轿,名门正娶之原配,杜氏不过是一个被扶正的妾。 无论夫人是否年纪比杜氏要小,杜氏理应尊称一声夫人姐姐。 妹妹? 杜氏也不怕折寿么! 青鸾心疼自家小公子,此时也唯有拼命忍住,以免不小心在面上表现出来。 要是被杜氏瞧了去,她自己不打紧,要是连累了小公子她这罪过可就大了。 “你这孩子,跟母亲这么客气做什么。” 杜氏笑容慈和,娇睨唐小棠一眼,又将粥吹凉,送入他的口中。 唐小棠配合地将嘴张开,放在被窝里的一只手却悄然握紧了拳头。 杜氏的贴身婢女娉婷从外头进来,看了眼床上的唐小棠欲言又止。 近日府中有风言风语传出,说什么小公子的伤根本就不是从马上跌下的,而是……而是“得罪”了那位京都来的谢巡按,被打了板子。 杜氏早知晓唐小棠受伤的前因后果,她面上狠狠地责备了乱嚼舌根的仆婢,却故意派了娉婷去打听详备。 娉婷自是不知杜氏心中计策,她只是不忍在重伤未愈的小公子面前说外头那些糟心事,故而犹犹豫豫,她想拖到夫人回房后再禀报。 见状,杜氏放下手中喂至一半的药膳,精明的眉眼微抬,责备道,“这般吞吞吐吐做什么?怎么,这个家还有什么话是小公子听不得的不成?” 唐小棠抬起头,神情茫然地瞧着娉婷。 娉婷面色更为难了,“不是,夫人。奴婢,奴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说。把你刚才要跟我说的话,当着小公子的面直接说出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是我听得,小公子听不得的?” 青鸾眉头微蹙,娉婷这般犹豫,先前又看了公子一眼,说明打听的消息定然同公子有关,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青鸾想娉婷就此打住,莫要扰了公子养伤,可她也明白此事,怕是由不得娉婷做主。 果然,杜氏眼神愈发严厉。 娉婷小声道,“这,此事事关小公子……” 杜氏故意将脸色一放,厉声道,“有话就说!” 杜氏整治下人历来很严厉,娉婷本能地身子一抖,她深提一口气,将这两日丰乐楼说出人口中的所谓的“前朝趣闻轶事”摘去细枝末节说了。 饶是如此,什么言姓巡按,古小公子,一听就知道是在影射那位谢巡按同小公子。 是有人故意在拿小公子同那位谢巡按的事情寻开心。 杜氏听后,先是表现出一副震惊模样,接着很是发了一通火,接着话锋一转,她压低了音量,“你说那谢巡按同今圣上当真会是,会是……是那样的关系么?” 娉婷连连摇头,“这……这奴婢不知……” 杜氏的另一个婢女清莲一贯机灵,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讨主子欢心的机会。 早已猜出主母目的的她,适时地接口道,“这事奴婢也听说了。其实,也不只奴婢听说了,咱们城中这两日都传遍开了。都说那,那谢巡按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能够代表圣上巡按地方,是因为独得恩宠的缘故。要不,为何在咱们天启国,男男婚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怎么小公子朝晖楼求娶,他若是不喜欢小公子,拒绝了也就是了。为何那般大动肝火?分明是……” 杜氏瞬间变却了脸色,大声地斥责清莲道,“够了!不许再往下说了!日后这种事情再不许提,你们谁都不许再议论同那位谢巡按有关的事情,知道了吗?” 杜氏面色严厉地环视身边几个婢女、婆子。 下人们自然是唯唯称是。 青莲也动作十分迅速地跪在地上请罪。 杜氏少不得借机责备她几句,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青鸾如何不知,杜氏分明是故意安排的这一出,提什么人不好,偏又提起那位谢巡按,往小公子伤口里撒盐,是成了心要公子受伤都不好过! 心思歹毒! 只见那杜氏复又重新在唐小棠的床畔坐了下来,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满目愧色地道,“棠儿,你会不会怪罪于母亲?” 杜氏这一刀,确是扎得极狠极深。 头一回情窦初开,心便被钟情之人捣碎,又被人拿刀刺烂。 原来,他的心里早有了意中人……还是一个真龙天子。 难怪,那日那人会那般震怒。 他应该也在心底嘲笑过他的不自量力吧? 唐小棠面上那一点血色都给褪去,嘴唇颤抖。 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母亲亦非有意,孩儿又岂会见怪于母亲?” 杜氏笑意温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千万不要多想。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就是将身上的伤给养好,知道吗?” 唐小棠仍是笑,“儿子晓得。” 杜氏目露欣慰,宽慰地拍了拍唐小棠的手背。 杜氏目的既已达到,便知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婢女、婆子离开了。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青鸾气得眼尾发红。 倒是唐小棠双手攥成拳,反过来安慰青鸾道,“不……不气。咱们不,不气。要是真气坏了身子,就着了那女人的道了。青鸾,你……你把药膳端给我吧。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唐小棠有轻微的磕巴。 不严重,一般说短句子,甚至稍长一点的句子都没有问题,唯有在极度紧张,着急或者是生气的情况下才会犯。 眼下这种情况,显然也是被杜氏给气着了,却不忘安慰婢女青鸾。 杜氏一贯会做表面功夫,表面上衣食从未短缺过唐小棠,实际上经常瞒过府了人,送一些根本入不了口的残羹冷炙过来。 今日杜氏是要在众人面前表演“母子情深”的戏码,才准备了这一碗药膳,日常可没有这待遇。 青鸾本就心疼自家公子,闻言,更想哭了。 不想影响了小主子心情,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附和道,“对!咱们不能着了那个女人的道!” 于是,青鸾在床畔坐下,端起碗勺,一口一口喂唐小棠把剩下的那一碗药膳给吃了。 “主子,有您的信。” 这日,天刚刚擦黑,谢瑾白骑马回到驿站,萧子舒从里面迎了出来。 谢瑾白每日都一大早就在随从萧子舒的陪同下前来视察赤丈河的防汛情况,有时甚至连萧子舒都不带,一人只身骑马来到城郊赤丈河口。 如果修护防水堤的河工们太忙,谢瑾白就会同赤丈河监丞萧凤鸣一起,亲自动手参与其中。 这让原本惯会多懒推诿的地方官们只得被迫变得尽职尽责起来,日日来到城郊,参与防水堤的修护与督促的工程当中来,以免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谢巡按,丢了头上的那顶乌纱帽。 便是季云绯听说了谢瑾白日日都前去赤丈河督促水坝以及河岸防水堤修护一事,也凑热闹地来看过几回,见对方当真认认真真地在督促防汛建堤一事,觉得甚为无趣,便怏怏回府了。 谢瑾白利落地自马背上□□,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萧子舒。 萧子舒从谢瑾白手中接过缰绳,少年老成的他难得流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欢喜,“是京城来的信。” 谢瑾白淡淡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询问道,“除了信,可还有别的东西?” 萧子舒栓了马,快步跟上前去,“噢,是有。有一个小瓷盒。” 只是瞧外形,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便是了。 “东西给我。” 为了安全起见,京城寄来的信件同药瓶萧子舒都贴身藏着。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极为小巧的扁圆形青色流云纹瓷盒,递过去,“这个便是” 谢景白接过,打开瓷盖,放在鼻尖轻嗅,确定是自己要的东西,便将其收入袖中。 “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谢景白转过身问道。 萧子舒刚要连同怀里的信件一同交出去,闻言,拿信的动作顿了顿,本能地回话道,“嗯。饭菜都在厨房热着。热水也给您准备好了。” 谢瑾白好洁,每次外出而归都得先沐浴更衣,再吩咐进食。 萧子舒深知谢瑾白的习性,自是什么都提前命人备好了。 谢景白点头,往楼上房间走去。 萧子舒望着主子的背影,满眼疑惑。 主子这是怎么了? 自从京都出发来淳安的路上,主子收到那位来的信,哪次不是第一时间命他将信给取来拆开来看的? 这次怎的只拿了东西,却是问也不问信的事情? 是因为监办堤坝一事身体太过疲累了的缘故么? 谢瑾白沐浴更衣完毕,萧子舒吩咐厨子将饭菜送进房间。 用过餐,萧子舒递上漱口的茶水。 谢瑾白漱了口,又用热巾帕擦了手,“信呢?” 萧子舒还在奇怪,是不是主子同那位闹了什么矛盾,否则何以主子这次对那位寄来的信这般不上心。 听主子总算是问起那位的信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立即笑道,“属下一直贴身放着呢。” 萧子舒将怀中的信笺取出,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谢瑾白却没有伸手去接。 在萧子舒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谢瑾白走到窗边,推开窗。 窗外竹影清疏。 明月皎皎,一如前世他在刑部大牢里,每一晚抬头所能见到地那般皎洁出尘。 眼前月是天上月。 此魂已非此身魂。 世事变幻无常,波云诡谲,莫过如是。 “把信给我。” 实是主子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 萧子舒迟疑地,犹豫地,将信件递过去。 谢瑾白拿了信,返身回到桌前,将未拆封的信件放在蜡烛的火焰之下。 第11章 你走 “主子!” 片刻的错愕过后,萧子舒想也没想地将着火的信件从谢瑾白的手里给夺了过来。 来回用力飞甩,信件上的火焰被熄灭。 因了萧子舒动作够快,火苗被扑灭得及时,信笺上只残缺了一角。 “把信给我。” 萧子舒握着信件的指尖用力,连连摇头。 “公明。” 谢瑾白神色平静地朝萧子舒伸出手。 萧子舒自幼跟在谢瑾白身边左右,他从主子平静的神色里觑见了过往不曾在主子身上窥见过的决绝。 他红着眼圈,极缓地地将信递回给谢瑾白。 谢瑾白没有任何犹豫地将信件重新放在焰火之下。 信件再次燃烧起来,被红色的火光所包围。 快要烫到指尖,谢瑾白将其丢入银质的烛台,将最后的那一点纸张吞没 萧子舒眼睛潮红,哽咽着,“主子,您这是,您这是为什么啊……” 这么多年的危机四伏都熬过来了,只需等来那位亲政,这天下下便再无人能阻挡主子同那位子在一起了。 为何,为何…… 昔年,冷面铁卫萧公明可是连膝盖骨被人剃去都不会吭一声的存在呐。 眼底闪过不明的晦色,谢瑾白捏了捏少年萧子舒的脸蛋,唇边笑意温柔,“因为,他是君,我是臣呀。” 不知为何,萧子舒鼻尖蓦地一酸,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傻子,哭什么?” 谢瑾白温柔轻叹。 萧子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胡乱抹去脸上眼泪。 “哭吧。哭吧。谁说好男儿便需有泪不轻弹?红尘软丈,十年一梦,就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谢瑾白大笑着,推开门。 萧子舒慌忙跟上,“主子,您去哪里?” 谢瑾白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不过是外出走上一走。不必跟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主子——” 萧子舒红着眼,闻言,只好生生顿住脚步。 谢瑾白笑着,出了房门。 “青鸾~~~青鸾~~~” 身上的伤还没好,下不了床。 唐小棠趴在床塌上,一只手吃力地扶在床柱侧颜,声音沙哑地喊着贴身丫鬟青鸾的名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来人却不是丫鬟青鸾。 一个年纪在四十开外的妇人将转过屏风,是杜氏的养娘,亦是唐小棠的管教嬷嬷赵妈。 “小公子又忘了?因大公子同李小姐的婚事,府内人手不够,青鸾被夫人借去了,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继续伺候小公子呢。公子可有什么吩咐?唤老身也是一样的。” 唐小棠见到赵妈,身体绷直,锦被里的双手紧紧地握成全。 如果他身上有毛,在见到赵妈的时候只怕早就全炸起来了。 不同于从小伺候在身边的贴身丫鬟青鸾,赵妈是杜氏娘家的人。 唐小棠幼时,唐时茂抱怨小儿子太过顽劣,故而在杜氏的提议下将养娘赵妈拨到唐小棠的身边对其进行管教。 这赵妈是杜氏的养娘,自是跟杜氏一条心。 唐小棠那时年幼,自是不知人心可以有多肮脏。 初时那杜氏装作一副慈和模样,骗取了唐小棠的信任,后被识破,被他设计赶出了他的“青芜院”,更被唐时茂下令,今后不得赵妈踏进谢瑾白院子半步。 也不知那杜氏向唐时茂吹了什么耳旁风,亦或者认为杜氏不过来替个青鸾几天,唐时茂也未必知情,便又将赵妈给派了来。 唐小棠见到赵妈便想要作呕,恨不得这人从她眼前永远消失才好。 他此刻有伤在身,青鸾不在,他便形同废人,便是一个赵妈,他都奈何不得。 指尖将掌心扣出了血丝,唐小棠勉强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听见外头脚步声,以为是青鸾回来了。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怪想她的。” 赵妈在床沿坐了下来,笑容可亲地道,“公子同赵妈也好些日没见了,也不见小公子思念赵妈呢。” 唐小棠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胃里那种翻涌越发地明显。 嘴唇都起皮,开裂了,赵妈哪里瞧不出小公子这是口渴了? 她这是在对唐小棠进行某种暗示。 唐小棠眼帘低垂,并不接话。 赵妈脸上笑容不见了,阴阳怪气地道,“青鸾能得小公子这般惦记,实是那丫头的福分。等你大哥跟嫂子的婚礼结束呀,夫人那边多出人手了,青鸾也便回来了。” 自杜氏以人手不够,府中丫鬟就属青鸾最为机灵为由,将青鸾借了去,一连几日,唐小棠身边都没个称心伺候的人。 一日三餐经常不准时,或者食物难以下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拿今日来说,除了早上赵妈送来几个发酸的馒头,被他气得给仍了,他已经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也没喝过一滴水了。 饿得头昏眼花,要不然也不会又忘了青鸾还没回来,错将外头的脚步声辨认成是青鸾。 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应付赵妈这个恶奴,偏又得罪不起,只好“嗯”了一声,谎称自己累了,要休息。 赵妈其实挺不想出去的,她还想多陪一陪小公子呢。 奈何小公子现在人大啦,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好掌控了。 万一声张起来,这一回夫人可就保不住她了。 赵妈目光热辣辣地盯着小公子,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那老身就先出去了。小公子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即可。” 言外之意,似是十分渴切能够服侍唐小棠这个小公子。 唐小棠又怎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他全程低垂着头,才勉强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 赵妈一走,唐小棠便再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 “啧啧啧。真是个小可怜。在自己的府里头,还被一个老妈子欺负得无招架之力。” “谁,谁……是谁在外……外头?” 因了那人在外头,隔着窗墙,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 唐小棠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道极为年轻的声音。 双手紧紧地攥住锦被,唐小棠警惕地望向窗外。 “自是偷香窃玉风流客。”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窗子便被推开,一道身影自外头掠入。 唐小棠惊吓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不料,压及几日前臀部以及大腿处的伤口,唐小棠是又疼又惧,猛地张大了嘴巴—— “别叫。是我。” 谢瑾白眼明手快,在将转过屏风后,弯腰及时地捂住唐小棠的嘴。 唐小棠猫眼瞪圆,在看清楚来人的长相时眸底的惊恐瞬间被错愕所取代。 “唔唔唔。” 挣扎的功夫,不小心再次触及伤口,疼的他眼泪直掉。 “你们淳安男儿是水做的不成?怎的动不动就落泪?” 谢瑾白松了手,盯着唐小棠脸上的泪,满眼疑惑。 如果说方才唐小棠是又疼又惧,那么此时是又羞又恼—— 太疼了,眼泪根本就不受控制! 又不是他想哭的! 唐小棠十指紧紧地揪住锦被,忍着泪,极为困难地换了个姿势,双颊涨红,瞪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偏生又因为在落泪的缘故,使得他这怒视不但气势全无,落在谢瑾白的眼泪,反而多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伤还未好?” 谢瑾白敏锐地注意到唐小棠的动作,狭长的眉眼微挑。 这人眼神太过深远,唐小棠有一种对方仿佛能够通过他的透过他的锦被,窥见他身上的伤。 谢瑾白不提他身上的伤还好,一提起唐小棠难免想到那日这人落在他身上目光的冰冷以及板子打在身上的痛楚。 那日的屈辱与心伤一并涌上他的心头。 他压住胸口翻涌的悲愤,咬住下唇,“你走!” “不走。” 谢瑾白拂了拂衣袍,在床畔坐了下来。 大有本大人就是不走,你能耐我何的态势。 唐小棠的光被遮了大半,瞬间被这人的无赖给惊着了。 受伤这么多人,唐小棠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品味,今日头一回怀疑,自己究竟喜欢了个什么了个什么人。 这人是有多没脸没皮? 唐小棠只顾着吃惊,以至于没察觉到某位大人眼底一掠而过的暗芒。 身上的锦被被毫无预兆地掀开,唐小棠瞪大了眸子,“你,你想做什么?” 谢瑾白将身子凑近小公子,风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唇角噙一抹暧昧笑意,“既然是偷香窃玉风流客,那自然便要偷一回香,窃一回玉。” 这话,唐小棠自然是不信的。 谢瑾白那日眼底的冰冷,唐小棠每每想起便会手心发冷。 在无数板子落下的那一刻,唐小棠便无比清楚地认知到,这人是当真无意自己。 既是无意于他,又岂会对他起什么心思 于是,当谢瑾白反转过他的身子,抱他趴在床上,动手欲要去除他身上的亵裤时,唐小棠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太过错愕,以至于等到下身一凉,才猛地反应过来。 “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唐小棠拼命地扭动着身子。 如同一尾砧板上的鱼,挣扎得厉害。 食指同中指并拢,谢瑾白动作娴熟地在唐小棠后背轻点数下。 唐小棠顺时瞪大了眼。 谢怀瑜你个王八羔子!!! 你竟然点本公子的穴!!! 第12章 真丑 “谢瑾白,你,你他娘的王……王八蛋!你,你个王八……王八,羔……羔子!千,千年大,大王八!” 唐小棠因为一整天没有进水过的缘故,嗓子眼干得冒火。 只听身后之人云淡风轻地问道,“嗓子不疼?” 唐小棠一听,嗓子更疼了! 就这么片刻走神的功夫,下身的亵裤被彻底褪下。 随着亵裤被褪去,药膏冷苦的药味以及唐小棠身上伤口化脓的异味便掩盖不住。 这段时间,自己身上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唐小棠又如何闻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便是被这人瞧见他的难堪,偏偏数次都被这人撞了个正着! 若不是此刻被点住了穴位,他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就连身体都微微发颤。 他羞愤,也是害怕。 他害怕会听见身后那人作呕的声音。 亵裤被褪下,唐小棠身上的伤也便一览无遗。 谢瑾白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难怪先前小公子会挣扎得这般厉害,原来是少年人的面子作祟。 前世谢瑾白上过战场,他自己也曾数次受过重伤,唐小棠身上的这片溃烂,于他而言自是算不得什么。 倒是这溃烂必须得处理了。 谢瑾白进来房间之后就发现了,除却先前出去的那个老奴,小公子房间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谢瑾白起身,刚要出去唤人打一盆热水过来,“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谢瑾白在第一时间,替唐小棠盖上了薄被。 这一个微小的举动,令唐小棠心尖陡然一颤。 他眼尾渗红。 谢怀瑜,你究竟意欲为何? 脚步声轻盈。 “公子,你睡了吗?” 谢瑾白这张脸,只要是见过一面,便是终其一生只怕都很难会不记得。 青鸾清瘦的身子将转过屏风,认出坐在床畔的谢瑾白,很是惊吓了一跳,“怎么,怎么是你?” 谢瑾白摸了摸下巴,看着青鸾,意味深长地道,“来得正好。” 青鸾一头雾水。 “去打一盆热水过来。” 谢瑾白态度自然地唤起了青鸾,仿佛他亦是这个家的主子。 青鸾站着没动。 谢瑾白勾唇一笑,“还挺忠心。” 青鸾不自觉地挺了挺小胸脯,神情骄傲。 这是自然。 身为婢女,理应对主子尽忠。 谢瑾白仍是笑着,“去吧。如果你不想你主子当真落一个不良于行的毛病的话。” 青鸾错愕地道,“您有法子?” 谢瑾白但笑不语。 青鸾将信将疑,到底事关小公子今后能否完全恢复,又见小公子没有出声反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出门打水去了。 不一会儿,青鸾便打来热水。 “好了,把盆放在矮几上便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青鸾没走,大眼睛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小主子。 唐小棠当然不会允许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人见到自己的难堪,即便这个人是对他而言情如姐弟的青鸾。 哪怕再不想同谢瑾白共处一室,为了不被青鸾窥见自己的狼狈,唐小棠此时也唯有点头。 青鸾不清楚小主子同这位谢巡按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见小主子表了态,也只能听命。 她从袖口取出一方鼓鼓的帕子,摊开,放在小公子的床头,仔仔细细地叮嘱,“这几日府上都在忙大公子的婚事,小公子这儿估计更无人照看了。夫人看奴婢看得紧,奴婢抽不开身。今天还是借口肚子疼,装睡才得以到公子这儿来。这些糕点不能当主食吃,只是好歹多少能充点饥。公子您且委屈几日,等夫人放了奴婢回来,到时候奴婢再给公子做好吃的。” 说到最后,青鸾乌黑的眸子已是蓄了热泪,眼圈也红红的。 青鸾心知,自己不在的这几日,主子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定然过得不好。 唐小棠眼眶一热,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不愿再在谢瑾白的面前落泪,唐小棠生生忍住了。 因被点了穴,全身只剩下脑袋能动的他,转过头,对着青鸾由衷地道谢道,“谢谢你,青鸾。你把糕点给了我了,你自己呢?你吃了吗?” “公子又说傻话了,怎的又同奴婢道起谢来了?公子放心,奴婢同其他姐妹一起用过餐了。” “那就好。你快回去吧。要是被发现你过来找我,指不定又改如何责罚你了。”青鸾不怕被责罚,却害怕万一真的将杜氏给惹恼了,将她发卖出府,那她可就再不能照顾公子了。 为了不至被人发现她偷摸回来过,青鸾只好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衷心归衷心,就是人傻了一点。” 末了,又补充一句,“果是仆人类主。” 唐小棠本来眼圈红红的,闻言当即咬牙驳声道,“青鸾才不傻,我也不傻。” “噢?是么?” 语气不能更敷衍。 那日谢瑾白的板子没把唐小棠给打死,听了这话,唐小棠倒是险些被气了个半死。 他鼓起腮帮,决心再不跟这人多半句话。 “嘴巴张开。” “什……” 一根木棍被塞进他的嘴里,“咬着。等会儿有你疼的。” 谢瑾白这句话是没参半点水分。 在谢瑾白用刀剜去唐小棠身上发脓的腐肉时,唐小棠几欲将牙给咬碎。 这种疼,不亚于当日的剔骨剜肉。 不同的是,此次操刀之人的动作竟比专业的大夫还要娴熟上几分。 等身上的腐肉全部被处理干净,唐小棠衣襟同发丝已全部湿透。 咬在嘴里的木棍被从唐小棠嘴里拿出时,亦是血迹斑斑。 “很好。最难熬的那一关已经熬过去了。接下来我要给你上药了。” 还难得善心大发地替唐小棠解了身上的穴。 事实上,便是此时已经解穴,因为脱力的缘故,唐小棠也根本动不了。 当木棍被从嘴里取出时,唐小棠以为酷刑终于结束,未曾想,竟只是熬过一关,还有下一关在等着他! 湿透的鬓发紧贴着脸颊,唐小棠趴在床上,宛若被剜去鳞片的鱼,只余一口气撑着。 额头的冷汗滴落在他的睫毛,朦朦胧胧的水光之间,瞥见身旁起身,拿了巾帕将满是血的匕首擦拭干净,反手收回刀鞘的动作漂亮利落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若他是宣和帝,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动心? 睫毛的汗珠滑落,钻进了眼睛,辣得他恨不得放声大哭。 谢瑾白用青鸾打来的温水洗净双手,擦干,走回床畔,刚好瞥见小公子发红的眼圈,甚为惊奇地道,“哭了?可惜没有画笔。要不然把你眼下这幅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场景用丹青画下来,日后待你位极人臣,大小也算是一个把柄了。可惜,可惜。” 唐小棠现在算是发现了,谢瑾白这人就不能开口说话。 这人只要一说话,就能把人气死。 以他的资质,如何就能当得了大官,更勿论位极人臣的地步。 再者,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他这般巴不得为那小皇帝卖命? 认定了谢瑾白是在讽刺他,唐小棠嘶哑着嗓子,恨声道,“我才不想做官。” “噢?那唐小公子日后想做做什么?” 尾音上挑,逗弄人的语气不要太明显。 唐小棠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于是愈发气恼地道,“总……总之就是,不要做官。” 小公子双颊涨红,猫眼瞪圆,使得一张脸不再是没有任何血色的惨白,平添了几分生气与可爱。 十六岁的唐未眠呵,竟这般孩子气。 谢瑾白不由低笑出声。 唐小棠皱眉,“你笑什么?” 谢瑾白唇角微勾,“想知道?” 唐小棠“哼”了一声,“你笑起来真丑!” 狭长的桃花眼微挑,“是么?我这么丑,你还想娶我?” 谢瑾白拿当时唐小棠在朝晖楼求娶一事噎他。 唐小棠脸颊红透,不说话了,并且把头也给扭了过去,一双眼睛却又悄悄地红了。 其实,他刚才撒谎了。 这人笑起来很好看。 如果他愿意喜欢他,那该多好,他会待他极好极好,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给他。 可是…… 他不喜欢他。 就算是他把星星都摘下来,捧到他的面前,这人也不会稀罕的。 他喜欢的人是皇帝。 是那个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无数人可以替他摘星星,摘月亮,什么都不会缺的皇帝。 为什么要喜欢皇帝? 喜欢他不好么? 皇帝有三宫六院,有七十二嫔妃,他就不一样了,他此生只会与一个人结为契弟,绝不会学他的父亲,负了他阿娘的。 忽地,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异香。 唐小棠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再开口同身后之人再讲半个字,只是这香味实在太独特了。 唐小棠悄摸地,缓缓地转过头。 但见谢瑾白手里握着一个扁圆形的青瓷盒,里头是紫色看似女人香膏的东西。 显然,他闻见的异香,便是这香膏了。 谢瑾白指尖捻了一些,眼看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唐小棠陡然睁大眼睛,他双手撑在床上,挣扎着就要起身,“混蛋,你想干……” 谢瑾白似是早有预料,没有捻着药膏的那只手,按在唐小棠腰间的一侧。 手掌稍微施力,唐小棠便重重地趴回了床上。 “莫动,此乃桑国进贡的御用续筋生肌膏,对筋骨的生长以及伤口的复合有奇效。” 唐小棠听见“御用”两个字,耳畔便“嗡”地炸成一片。 他想也不想地反手向后,挥手打落谢瑾白手中的瓷罐,一双眼睛彤红彤红,“谁……谁稀罕你的……你的狗屁膏药!” 第13章 曲折 谢瑾白手中的瓷盒飞了出去。 “咚”地一声,瓷盒掉进了床边,满是污血的水盆里。 血水四溅,谢瑾白洁如月华的长衫如梅红泼洒,甚而有几滴,溅在他如玉的面庞。 唐小棠如何能想到,自己这随手一挥,竟会造成眼前这般局面? 唐小棠嘴唇蠕动,想要道歉嘴唇却黏住了一般,紧闭着,就是张不开去嘴。 “狗屁膏药?你可知,你口中这盒狗屁膏药,早年桑国只进贡了三盒?先皇注重孝道,孝敬给当时的裕太后一盒。熹妃,也就是当今的熹太后赏赐了一盒。先皇自己留了一盒。 昔年征远大将军顾似泓在同苍岚国作战中的一次战役当中,身负重伤,多处伤口见骨,性命危在旦夕。军医坦言唯有续筋生肌膏或可一试,否则便是抢救回来,顾将军余生很有可能只能在床上度过,更无论再上战场杀敌。 消息传至京都,先皇便连夜派将士将续筋生肌膏送去当时顾将军大军驻扎的北野边境。路上不知多少将士日以继夜地接力,跑死多少匹军马,才将续筋生肌膏及时送至大军驻扎的军营。顾将军也因此得以转危为安,康复如初。 兴德四十四年,后宫大火,因转移及时,后宫各主性命无碍。只是当时恰好吹东北风,风助火势,烧毁多座殿宇,太皇太后的凤仪宫尤为严重,大量珍贵物品未能及时救出,便是存放在喜宁宫的续筋生肌膏亦未能幸免 续筋生肌膏药方乃桑国国师乌恒所有 桑国如今已被阮凌国吞并,国师乌恒殉国。这世间再无人知晓续筋生肌膏配方。 唐未眠,你打翻的这一盒,乃是世间仅存的一盒。” 唐小棠愣住了。 当年桑国仅进贡三盒,裕太后那一盒已毁于后宫大火,先皇那一盒又赐给了大将军顾似泓。 这么说,那被他挥手打落的这一盒药膏,不但同小皇帝没有任何干洗,竟是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向当今太后求得的么?! 可太后同那小皇帝不是一贯不对付么? 这人又是小皇帝的人。 若这续筋生肌膏当真这么珍贵,太后如何肯将这药膏赐予他?谢瑾白未说一字各中求药的曲折,唐小棠却仅是猜测,便不难想象其中的百般艰难。 唐小棠回过神,他张了张嘴。 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 他茫茫然抬起头,方才还站在他床榻前的那人已然离开。 窗户大开,夜风送来院子里蔷薇馥郁的香甜花气。 唐小棠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人以后应该,再也不可能会出现了吧? 唐小棠目光空洞的望向窗外的清月。 不知过了多久,唐小棠缓缓地,缓缓地动了下眼珠子。 他趴在床上,伸长了手,竭力去够床边的那个水盆。 终于,指尖触碰到水盆的边沿。 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半个身体都已悬空,“嘭”地一声,唐小棠整个人摔下了床。 手肘碰翻了地上的水盆,倒扣在了他的身上,又掉在了地上。 腥臭的血水泼了满身。 身体传来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有什么东西,滚至他的手边。 唐小棠困难地挪动手指。 使劲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用指尖碰触。 终于,将那瓷盒握在了手心。 唐小棠唇角扬起一抹虚弱的笑。 眼前一黑,唐小棠彻底昏死了过去。 芒种刚过,端午将至,淳安城内端午的节日气氛日益浓郁。 行人从淳安最热闹的街市走过,能够瞧见商贩已挂出了辟邪、祛病之效的艾草香囊,祈福纳吉的五彩绳,时不时地还能瞧见拎着彩色蛋袋的儿童蹦跳着牵着阿爹的手,欢喜地走在街上。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自一个月前下过几场雨,淳安城内的百姓便再没尝过雨水的滋味。 骄阳炙烤着大地,赤丈河以及淳安城内其它主要河道的水面亦是一降再降。 如果说,一开始淳安百姓对都水司以及京都来的那位谢巡按这般重视赤丈河防汛堤坝一事很是感激的话,在都水司隔三差五从百姓当中征调男丁前去修坝筑堤,日夜赶工,淳安又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同期水位甚至远远低于往年的情况下,逐渐的有怨声流出。 有百姓开始质疑,都水司这般日夜赶工地修坝筑堤是否有意义。 “这还没到三伏天呢,瞧这天热的。还防汛筑底呢,要是水位再降,地里的庄稼以及城中的人畜能不饮上水都另说!我看现在防旱才是正事。” “可不是。要是回头这堤坝修好了,防水堤也都整好了,嘿,干旱了,那这事情可就热闹了。要不是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听说这沿岸的防水堤是那位京城来的俊俏巡按话要求建的,果然那位谢巡按除了一张脸长得比娘们还要好看些,旁的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变着法折腾我们百姓,讨他那位枕边人的欢心。” “哎。你们说,是不是这男的折腾来,就是比女的爽呀?” “男的是不是比女的爽我不知道,不过就冲着那位的脸,嘿嘿嘿,嘿……” 这位河工的话还没说完,被人从后面踹了一屁股,当即摔了个大马哈,一脑袋栽到了了河边的淤泥里。 那人一骨碌从淤泥里爬起身,没注意到边上伙伴拼命的眼神暗示,仰面大声地吼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踹你爷爷的屁……” 待看清楚来人青色的官服,尤其是当余光瞥见与萧吟并肩而战的那抹皎白身影,那河工目露惊惧,两股战战,声音都带了颤音,“小民,小民见过郭大人,见过谢大人。” “一个个的,活都干完了?在这里学妇人嚼舌根?!” 萧吟来赤丈河视察堤坝作业,顺道走访沿岸,查看防水堤进程,便听见这几个河工的这一番污言秽语。 萧吟出生底层,平日里对这些同样处在底层的河工亦十分客气,此时却是动了怒,脸色也冷冰冰的。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还请大人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那人跪在淤泥里,不住地磕头。 萧吟神色难看,沉脸不语。 倒是边上谢瑾白淡声道,“起来吧。” 那河工似是未曾想到这位谢巡按竟然会这般轻易就放过自己,磕头磕到一半,猛地住了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谢谢大人开恩之类的话都忘了说。 等到反应过来,那一抹皎白的身影已同那青色身影越走越远。 “淳安地处岭南,民风粗鄙,那些粗俗之言,怀瑜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方才谢瑾白会那样轻易就放过那个出言不逊的河工,莫说是那河工未曾料到,萧吟亦心中有所诧异。 就他曾经的风闻,这位谢巡按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他淡然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瑾白的发丝和衣袂被河风吹起,衣袂飞扬,加之他今日一身象白襕衫,颇有有昔时魏晋士大夫之飘逸气度。 连日来,萧吟朝夕与谢瑾白共事,谢瑾白的能力与手腕使得他早已忽略了对方过于惹眼的外表。 此时,有河畔清风拂面,眼前有公子面冠如玉,他不免也微微走了走神。 须臾,大赞一声,“好!好一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怀瑜兄好胸怀!” 共事的这段时间以来,萧吟其实不至于一次感觉到这位谢巡按同传闻中有所不同,就连称呼都不知不觉从一开始的“谢大人”到如今直接以怀瑜兄称呼之。 谢瑾白垂眸,眼底掠过一丝寒光。 他当然不会告诉萧凤鸣,上辈子议论过他是非的人可是在他饮下那杯毒酒之前,便早已变作骷髅黄土。 前世言官也因此对他进行大肆抨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那时年轻气盛,明知悠悠众口难堵,为了出一时的郁气,还是拿起了屠刀。 唐未眠就曾言他,杀戮太重,此生定难善终。 铁口直断兮唐未眠。 善终? 从他允许自己同季云卿有牵扯的那一刻起,哪里还想过能够善终? 他饶了那河工,倒不是图今生能够修一个善终。 只不过终是死过一回的人,且两辈子叠加在一起,早已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对这些事情早已看开了罢了。 “怀瑜有一事想要请教凤鸣兄。” “怀瑜兄但说无妨。” “如同那几个河工所言,淳安亦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水位亦是一降再降。倘若今夏秋已过,而淳安汛期未至,今时所有防汛工程皆沦为笑谈,郭兄当如何自处?” 为了赶防汛堤坝的工程进度,谢瑾白同萧吟征调了不少劳力。 那日谢瑾白当众令刘砺怀同杨毅二人难堪,这段时间二人虽未敢有微词,但若是几年淳安汛期当真未至,防汛工程成了摆设,二人定会调转个头,上奏朝廷,联合参他们二人一本。 谢瑾白是巡按,到期也便回京了,刘、杨二人耐他不得,萧吟身为当地都水司监丞,只怕日后不会好过。 萧吟又如何不知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先是沉默良久,继而正色道,“当官莫非只求一个名声,博一个前程么?昔年谢太傅曾有言,苟当于理义,则人言何足恤?谢太傅功绩千秋,下官虽不敢以荆公自比,但为官以来,自认一心为民,问心无愧。” 谢瑾白笑了,“家父若是知道有你这样的追随者,定倍感欣慰。” 萧吟口中的谢太傅不是别人,正是曾为东启国三朝元老的太傅谢晏,谢瑾白的父亲。 谢瑾白唇边勾起昳丽的弧度,“凤鸣兄是个好官,日后定前途坦荡。” 就是不知如今这个一心为民做主的箫鸣凤,日后怎会叛国,为苍岚屠杀东启数十万男儿。 当朝此时乃是太后、国舅一党把政,帝党被打压得厉害,谢瑾白此时自己也不过是个七品巡按。 萧吟当然未将谢瑾白此时这句话放在心上,况且他自己在淳安官场备受打压,他也深知自己这种只知埋头骨干,不懂逢迎送礼的性子在官场很难有所高迁。 可这番话还是令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那意味着对他付出的肯定,他略带腼腆地笑道,“那就承怀瑜吉言了!” “咚!咚!咚咚咚咚!” 淳安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唐小棠身上的伤,因为快要结痂的缘故,一日痒过一日,常常是昼夜不得眠。 这日,青鸾才服侍小公子喝了汤药,却见原本好不容易在她的扇风下勉强睡去的小公子倚在床沿,掀开床帐,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 一个多月前,唐小棠夜里在房间里晕倒。 本该歇在隔壁耳房,为了方便照顾小公子的赵妈夜里却睡死过去,还是有小厮夜起如厕,听发现小公子房间里灯始终亮着,好奇在门外问了一声,房中无人应答。小厮觉得不对劲,推门而入,发现了倒在血水里的小公子,自是骇了一跳。 事情惊动了当时已经睡下的唐时茂以及杜氏夫妻二人。 杜氏纵然再护短,此时不给个交代自是说不过去。 杜氏象征性地罚了赵妈的月俸,又打发她回了乡下,也算是对唐时茂有个交代。 杜氏贯会做表面功夫,自然不能让唐小棠身边缺人照顾,青鸾因此得以被调回小公子的身边。 青鸾倒了药渣,回房见到打着呵欠的小公子,当即走近,关心地问道,“公子怎么了?怎的不睡了?可是太热了,要不青鸾给您扇扇风?” 唐小棠摇了摇头,眉眼疑惑地问道,“青鸾,我方才好像听见锣鼓声了。你听见了么?” “奴婢也听见了。明日就是端午,想来龙舟手们在为明天的赛龙舟做最后的准备呢。” 唐小棠眼睛及顿时为之一亮。 要知道一年一度的端午赛龙舟可是淳安的盛世,每年端午正式来临之前,淳安的龙舟手们都会日以继夜地演练,以争取在端午当天的龙舟竞渡当中赢得头筹。 其中,就属端午前一日的预演最为热闹,精彩程度一点不亚于端午当天。 唐小棠自受伤以来,一直趴在床上养伤。 不说跟从前天天呼朋唤友的日子没得比,但就身上时不时地发痒的伤口都令他几欲抓狂,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操蛋极了。 一连闷了数十日,听闻有龙舟手在划龙舟,唐小棠如何还能再床上躺得住? 唐小棠才提出想要出去看划龙舟的想法,青鸾便连声忙反对道,“不行的。公子,今日虽不死端午,可沿岸观看龙舟演习的百姓必然不会少。您这两日才勉强能下地,如何能去那人挤人的地方?万一,万一当真落下病根。不行的……公子。” 明日端午,按例官府人员均将休沐三日。 往年唐时茂端午三日也都在家过节,明日定然是出不了府的。 这也意味着唐小棠若是想要出去看划龙舟,只能趁今日。 “再说了,公子您忘了?老爷先前便说过,在谢巡按未曾离开淳安之前,不许你再踏出院子半步。院口就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吏人守着。您是出不去的。公子,您就听奴婢一句劝,成吗?您身上的伤近日好不容易才好转一些。咱们这赛龙舟年年都有,您先忍耐忍耐,等伤彻底好全了,明年咱们在去看也是一……” “青鸾,我有法子了!” 青鸾还在叨叨地劝着,小公子音量一高,她给唬了一跳。 “什,什么?” 唐小棠不说话,一个劲地盯着青鸾瞧。 黑眸乌亮,眼神发光。 青鸾被小主子这眼神盯着心里头直发毛。 “公子,您,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第14章 倒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淳安城内,淳河河面上,数十只飞鱼龙舟竞相飞驰。 浆手们一个个卯足劲,将船桨抡快,一根根船桨划破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龙舟从豆蔻桥下疾行而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蛟龙般从桥下飞快钻出,出现在众人面前,惹得沿岸观看的百姓嘴里不由发出“嚯嚯嚯”的惊叹声,不住地拍手叫喊。 船上,鼓手与锣手均是不甘示弱,鼓声、锣声齐响,声响震地。 浆手们受了鼓舞,一个个愈发将船桨抡得飞快,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着明亮的金光。 便是家住淳河沿岸的人家,酒肆楼上的客人,也无不拉长了脖子,站在楼上远眺,随着疾驰而过的龙舟,为船上的龙舟手们呐喊助威。 任凭是任何一个外乡人目睹此等盛况,都会由衷道一句,好一个热闹精彩的龙舟赛! 因着明日就是端午,是以今日的演练无不照着明日的流程预演。 淳安每一年端午赛龙舟所设的彩头都不同,今年的彩头是由位于淳河东岸的望江楼酒肆卢老板所准备,是一个金碗。 只要龙舟手们能够夺下立在位于望江楼前河面上的标杆上的那个系着彩绦的金碗,并且敲响悬挂在上面的第一声锣响,那么第一个敲锣的龙舟手所属的船队便胜出。 金碗也就归该龙舟队全体成员所有。 换言之,位于淳河东岸的望江楼便是今年龙舟赛的终点。 也因此,沿岸所有酒肆当中,就属望江楼的客人最多,最热闹。 “来了,来了!浆手们来了!我听见鼓声了!龙舟队快要划到了!” 龙舟的鼓声传至望江楼,酒肆里的客人们无不沸腾着。 人们或站在栏杆处,向远处河面眺望,或站在河岸边,努力地踮起脚尖,看龙舟队到了没有。 鼓声,浆手们齐整的喊声远远地传来,百姓的助威声交织在一起,萧子舒并未像酒楼其他客人那般,兴奋地等着龙舟队抵达,他只觉得周遭的声音太过吵闹。 每年清明,京都也会举办龙舟赛,所有的龙舟手、鼓手、锣手都是由禁军中选拔,精彩程度,规模程度不知超过这小小淳安龙舟赛几多。 谢瑾白凭窗而坐,听着周遭人潮喧杂,唇角弯起,食指勾着一把小巧的镂花银质茶壶,不时抬手,仰头张嘴接住茶壶里倾倒的琥珀色液体。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在喝什么百年佳酿,而不是上等雨前茶。 萧子舒紧皱的眉头,自打踏进这望江楼便没有松开过。 主子好洁,喜静,不喜热闹,更受不了嘈杂,府中一众婢女、小厮熟知主子这一性子,是以无不缓步慢行,言语放轻,从不大声喧哗。 怎的,到了这淳安后像是完全变却了一个人一般? 自他们迈进这望江楼,周遭的嘈杂声便没有停过,连他听久了都不由一阵心浮气躁,反观主子,倒像是……乐在其中似的? 而且,主子不是最不喜他人糟蹋好茶,瞧不起那些个将茶当成水来罐的附庸风雅之人呢么? 怎的如今也将茶水当酒水似地往嘴里灌了? “咦?是下雨了么?” “下雨了?” “下雨啦,下雨啦!” 在端午前一日的这一天,被大太阳炙烤了近月余的淳安上空,终于开始飘雨。 家住的近的百姓纷纷跑回家,住的远的,只能跑到其他人的屋檐下或者是别的店家下面,暂时避一避雨,实在找不到地方躲雨的只好将双手护在头上,低头疾奔。 也有百姓兴致不减,去街上买了油伞回来,撑伞继续看的。 雨越下越密集,渐成瓢泼之势。 演练到底不是正式的龙舟竞赛,眼见雨下越大,龙舟手们也便纷纷将龙舟划至岸边,上岸打算去附近的楼肆歇一歇,等这阵急雨过了再演练。 此时,无人知晓这场暴雨将会连下数日而不歇停,导致赤丈河水位暴涨,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随着龙舟手们相继上岸,人潮也只好纷纷散开。 手中的酒壶空了,谢瑾白勾着茶壶,在空中转了个花,忽地在人潮当中瞥见一抹颇为熟悉的身影。 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公明,结账。” 说罢,将手中的酒壶一抛,谢瑾白身子如燕鹄一般飞掠而出。 “什……” 几步之外,萧子舒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本能地伸手去接 堪堪接住。 抬头,哪里还见得到谢瑾白的身影? 倒霉! 倒霉! 如何一个多月不曾下过雨,轮到他出门便下了? 还下得这般大。 唐小棠双手护在头顶,脚步一深一浅地跟着人群跑开。 他一双浓眉拧得紧紧的,双手护在头顶,四处张望,找寻有没有地方能够暂时避一避雨的。 这雨下得太急,屋檐下全是避雨的百姓。 唐小棠临时根本找不到地方躲雨,偏偏此时他的双腿隐隐作疼。 唐小棠唇色泛白,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早知道应该听青鸾的,等把伤彻底养好了再出门…… 唐小棠唇色苍白,体力渐渐不支。 身上的衣衫被雨水淋得湿透,像是一副千斤重的铠甲压在他的身上,唐小棠的步子迈得愈发地吃力。 他的腿变得不受身体的支配,软绵绵的,连站立都极为勉强,更不要说迈出步子去。 忽地,他的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有人,扶住了他。 唐小棠感激地抬起脸,“谢——” “怎么,是你?” 唐小棠睁圆一双乌溜的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手持一柄青色油伞的谢瑾白。 第15章 害羞 谢瑾白好笑地看着小公子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模样。 这般年轻的,喜怒形于色的小唐大人,过去何曾见过? 他弯唇浅笑,“小唐公子不打算道声谢么?” 唐小棠鼻尖皱了皱。 这人也忒不要脸了。 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有人主动开口跟人要谢谢的。 可这人帮了他也是事实。 半晌,他闷声道,“谢谢。” 一抹浅浅的意外从谢瑾白眼底划过。 少年人大都心高气傲。 他还以为,小衙内是决计不会说这一声谢谢的。 谢瑾白唇角噙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 谁,谁试孩子? 唐小棠炸毛,“不……不许占,占我……便宜!” 话声刚落,唐小棠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唐小棠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在这个时候犯结巴,不仅让他所说的话气势全无,瞧见眼前之人眼底清清楚楚的讶色,更是令他脸颊充血。 “怎,怎么!没……没见过人结……结巴?!” 唐小棠是破罐子破摔。 左右不管他结不结巴,这人都不会喜欢他,那他别扭个什么劲? 结巴,谢瑾白自然是见过。 便是东启大将军萧鹏举,据史书记载,亦是拙于言,而口不能道辞。 至于满朝文武,亦有口吃而不擅长机辩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发挥己身之才略。 古往今来,更是不乏口讷于言,而功勋卓著者。 即便如此,得知前世曾舌战群臣的唐未眠在年少时竟然是个口吃者,依然是令谢瑾白微微有些许惊讶。 其实唐小棠是个结巴这件事也未必无迹可寻。 之前谢瑾白几次同唐小棠见面,小公子便有些口吃,只是他以为是因为小公子那日疗伤时,将舌头咬伤得太过厉害,口吃也是因舌头未好的缘故,并未做过多的联想。 唐未眠啊,唐未眠,你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是前世我所不知晓的? 谢瑾白低下头,睨着只至他肩膀处的小公子,“一起去喝一杯?” 唐小棠嘴巴微张。 这人……是在邀请他与之共酌? 唐小棠一脸懊恼,“我身上的衣衫湿了。” 总不能穿着这湿漉漉的一身去酒肆吧? 要是回去换衣衫的话,被家丁们发现,那十有八九就出不来了。 谢瑾白目光上下打量了眼小公子,薄唇微掀,“我先前倒是不知倒,小唐公子私下喜欢这般打扮。” 嗯? 他这身打扮怎么了? 不就是绯色春衫,是春夏最为寻常的衣裳,许多世家公子不都是这样的打扮? 唐小棠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衫,在瞥见身上的杏色罗裙时顿时脸颊涨红,“才……才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这样。是阿,阿爹禁,禁我的足。我出……出不去,只好,只好穿了青鸾的,混,混出来。” 越是着急,越结巴。 唐小棠快被自己气哭了。 谢瑾白颔首,“很适合你。”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眼。 几个意思? 什么叫很适合他! “走吧。” 唐小棠注意力被瞬间转移,他傻愣愣地问道,“去……去……去哪儿?” “跟我走便是了。怎么,怕了?” “才……才不……不怕!怕……怕的人……是,是乌……乌龟!” 谢瑾白低笑出声。 这般幼稚的,几近于童言的话,他有多久不曾听过了? 唐小棠再一次炸毛,“你,你笑什……什么?!” “没什么。既是不怕,那就跟我走?” “走,走,走,就……就走!” 谢瑾白往前迈开步子。 身后之人却未跟上。 谢瑾白转过身。 “我,我的腿动……动不了。” 唐小棠满面通红。 谢瑾白眉峰微挑,眼下这局面倒是他未曾料想到的。 他在望江楼楼上见到岸边步履为艰,一身杏衫裙襦,梳着垂挂髻的唐小公子,险些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罢了,这一回我便好人做到底吧。” 唐小棠一脸茫然,尚未明白谢瑾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里便被塞了伞柄。 “上来吧。” 唐小棠愣愣地拿着谢瑾白递过来的伞,呆呆地望着男人下弯的后背。 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 “上来,趁我改变主意之前。” 唐小棠一听,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拿伞的那只手已是搭在了谢瑾白的后背,双腿也盘了上去。 谢瑾白站起身。 背上的小公子,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 唐小棠趴在谢瑾白的肩膀,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除了阿爹,这人是第一个背他的人。 唐小棠已经记不清被阿爹背他的画面了,因为可是自从阿爹娶了杜氏,便再没有背过他了。 仗着对方需要看路,便是他偷看,对方也轻易发觉不了,唐小棠便放肆地一个劲地盯着谢瑾白的侧脸瞧。 那日他摔了那个什么续筋生肌膏之后,这人便离开了。 之后,再没出现过。 他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时隔多日,再意外见到这个人,他竟然莫名很想要哭。 唐小棠,你能不能有出息一点! 唐小棠再心里头狠命地训斥了自己,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雨越下雨急。 刚好街上有一间车马铺开着,谢瑾白便去雇了辆马上,将人带回了驿站。 淳安地界大,驿站规模自是也大不到哪里去,里头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驿丞,只有几个当差的驿卒。 除却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人二人,以及偶有经过的驿卒会在这里换马,歇脚,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更没有什么生面孔。 是以,当浑身湿漉漉的唐小棠同谢瑾白一同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恰好披着蓑衣在院子里忙着修检驿站各处屋瓦的驿丞以及几个驿卒见了,没有不惊讶的。 尤其是……这谢巡按,不是,好男风么? 莫非传闻有误? 因为几个驿卒以及驿丞打量的目光,唐小棠无意识地挨近谢瑾白。 察觉到小公子的靠近以及对方的局促跟紧张,谢瑾白唇角微勾。 少年时期的小唐大人…… 还当真是,有趣得紧呐。 谢瑾白吩咐驿丞给他热一壶温酒,还有一杯热茶送到楼上去。 驿丞连忙应下,将修检屋瓦的工作交给几个驿卒,进屋热酒去了。 驿卒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将所有漏水的屋瓦都给修补上,雨又下得这般大,自然也没工夫一直盯着谢瑾白喝唐小棠两人瞧,很快也便别过视线,忙于他们手边的工作。 落在唐小棠身上的目光随之消失。 唐小棠轻舒了口气,他抬眼,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唐小棠原先以为谢瑾白会带他随意去一家客栈,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衫,再寻个酒楼喝酒。 马车驶向城郊方向,他心里不是不忐忑,却又倔强地不肯张口去问,以免这人以为他真的怵了他。 见到驿站前飘扬的“驿”字,他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身在何处,总归容易叫人不安。 唐小棠知道城郊有一个驿站,可他从来没来过。 如同一只初破壳的雏鸟一般,紧跟在谢瑾白后头,四下张顾着这个世界。 驿站不大,除却院子里前有一个较大的马厩,院子甚至比他去过的他那些商户之家的友人之家的院落都要小一些,更勿论威武、气阔的知府府衙。 太傅之子,年少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又是天子近臣,锦衣玉食,唐小棠是当真没有想到谢瑾白竟会愿意屈居在这样的地方。 他以为,以这人的身份,不说是出入定要住高府大院,至少也该是云熙客栈那样的规格。 至少,若换成是他,这小破驿站他是一日都住不下去的。 唐小棠只顾着四下张望,殊不知他这般探头探脑的模样悉数落入身旁谢瑾白的眼里。 唐小棠随谢瑾白进了院子。 果然,外头瞧着不大,里头确实也没大到哪里去。 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住在东面的二层小院。 地方不大,胜在树木繁茂,绿竹摇曳,颇为幽静。 谢瑾白收了伞,放到门边,转过身,“上楼坐坐?” 这人语气这般自然,以致让唐小棠有一种仿佛他们相识多年的挚友的错觉。 他懵了懵,好一会儿,才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啊,噢。好,好啊。” 谢瑾白狭长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小公子。 谢瑾白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被他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明知道对方根本对他无意,唐小棠的心还是极为没出息的颤了颤。 唐小棠板起脸,故作冷静地问道,“你……你盯着我……瞧……做……做什么?” 不知怎么的,只要是面对这人,他总是要犯口吃的毛病 谢瑾白忽地伸手,掐住唐小棠脸颊的一块肉,松开。 唐小棠傻眼了,“你……你做……做什么……掐,掐我?!”谢瑾白“咦”了一声,“瞧不出来么?我在欺负你呀。” 唐小棠瞪圆了眼。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欺负完人,那人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唐小棠气得差点跺脚。 之所以没有跺脚,不是因为不够生气,纯粹是因为不允许。 他在马车上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走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双腿还是隐隐作疼,再负气用力跺脚,那他怕是连院门都出不去,届时只能派人传口信回去让人把他给抬回去了。 那也未免太丢人了! 唐小棠咬碎一口白牙,恨恨地跟了上去。 唐小棠上了二楼,没见到谢瑾白。 二楼走廊,其他房间都是闭着的,只有一间朝南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 脸颊被掐的地方隐隐作疼,肯定是红了! 唐小棠是越想越气。 他脚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想也不想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你刚刚……做,做什么欺……欺……欺……” 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裤,赤果着胸膛的谢瑾白朝门口方向,望了过来。 唐小棠站在门口,脸颊彤红,“你……你……你……这人,怎……怎么,怎么换,换衣衫,也,也不,不……” 这人怎的换衣衫也不随手关门?! 可怜唐小棠越是紧张,说话就越是磕巴。 谢瑾白随手从屏风上拿了见浅色外衫披上,用腰带随意地系了系。 他走过去,指尖抬起唐小棠的下巴,身子下弯,风流的眉眼凑近小公子,薄唇微掀,“怎么,小唐公子可是害羞了?” 第16章 喝醉 搁在下巴的指尖沁着凉意。 唐小棠的脸却是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 “啪!”一声,唐小棠双颊涨红,抬手打落谢瑾白的手。 一双又黑又大的猫眼瞪着他,“谁……谁害羞了……我……我是觉……觉着……伤……眼,伤眼!” 说到第二句“伤眼”时,唐小棠辅以重重点头的姿势,以此着重强调自己方才没有撒谎—— 谢巡按更衣连门都不关,确是伤着他的眼了。 唐小棠对自己此番如此机智的应对甚为满意。 他抬起下巴,挑衅地睨着谢瑾白。 谢瑾白视线落在小公子红如玛瑙的耳朵,似笑非笑,“是么?” 唐小棠赤红着耳朵,将人给推开,粗声粗气地问,“你这还有干净的衣衫没?我这一身衣服全……全湿,湿了。我……我也,也要换身,衣衫。”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谢瑾白半点没有作难,“进来吧。” 谢瑾白让开了身子。 唐小棠迈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房间的布局尤为简单,乌木方桌,四张乌木圆凳,乌木衣柜,乌木巾架,便是侍女屏风都是乌木的料子,一眼瞅过去不但单调,简直还有些阴森。 这当初给驿站房间添置家具的驿丞究竟是个什么品味! 他家驴子的品味都能比这强! “接住。” 嗯? 唐小棠下意识地抬头,眼前一片阴影罩下。 唐小棠连忙手忙脚乱地将盖在他脑袋的东西拿下,低头一看,是一条干净的巾帕。 “更换的衣服放在屏风上了。” 唐小棠捏着手里的巾帕,转过头,果然看见屏风上挂着衣物。 不仅如此,便是鞋袜都替他备好了。 唐小棠一愣。 这人,究竟什么时候备好这一切的。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进来。” “谢谢。” 趁着谢瑾白回应外头之人的功夫,也不管道谢对象听见了没有,唐小棠飞快地,蚊呐声般地道了声谢,便快步走向了屏风。 他自双脚伤了之后,便再没走这般快过。 膝盖碰着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屏风晃了晃,唐小棠赶紧扶了一下。 总归这屏风是乌木做的,够沉,要不然那十几板子没要了他的命,这屏风要是兜头砸下来,他可能就要去见唐家的列祖列宗了。 唐小棠转到屏风后头。 掀起自己的裤腿,好么,果然青了一块。 唐小棠扁了扁嘴。 亏得那人开门去了,要不然,这脸丢大发了! 总算可以换下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衫了。 唐小公子脱去衣衫的心情是急迫的,奈何他此前从未穿过女装,在解去罗裙的绸绳时难免有些笨手笨脚。 先前是青鸾帮着他穿上的,也不知青鸾系的什么结,任凭唐小棠左拉右拽,就是解不开。 唐小棠盯着贴在身上的湿杏衫,是欲哭无泪。 屋内谢瑾白同驿丞交谈的声音,更加令他紧张。 越是紧张,手指头就越是跟打了结一般,怎么都解不开身上的绸带。 原来敲门的人是驿站的驿丞。 谢瑾白喊了声进,驿丞便轻声推门进来。 他的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壶谢瑾白要求的温酒跟热茶,还贴心地备了几样热腾腾的下酒菜,一对空杯。 “放桌上吧。” 谢瑾白指了指乌木方桌。 驿丞于是弯腰将托盘放于桌上,起身的功夫,不小心瞥见了屏风下的那双浅黄绣鞋。 驿丞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赶忙转过目光,一丝心绪都未表露在脸上,恭敬地退下了。 出去时,还乖觉地替谢瑾白将门给关上了。 谢瑾白心知驿丞误会了,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 “喂!” 屏风后头,唐小棠探出一个脑袋。 谢瑾白置若罔闻。 唐小棠咬牙。 他音量不低,谢瑾白又没聋,他方才那声“喂”这人定然是听见了的! “谢,谢……谢怀瑜!” 谢瑾白慢悠悠地走过去,“不知小唐公子,有何见教?” 他就知道! 他这人方才果然是听见了的! “你……你……你脱过女子的衣衫么?” 唐小棠的衣服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谢瑾白只扫了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似笑非笑,“小唐公子以为呢?” 唐小棠撇嘴,“我怎知你……你脱,脱没脱过女子的衣衫……” 好慕男风跟不碰女子历来都是两回事。“我天生喜欢男子。” 唐小棠没想到谢瑾白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更没想到对方竟会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他吃惊地抬起头。 “要我帮忙?” 唐小棠郁闷地低下头,“嗯……嗯。” 他一个人实在搞不定。 谢瑾白将转过屏风,唐小棠本能递往后退了一步。 谢瑾白挑眉。 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 分明是等着唐小棠自己主动过去。 唐小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走上前。 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 谢瑾白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勾住小公子外衫的绸带,灵巧一解,外衫便被解开了。 里衣更不是问题。 不过是轻轻一勾,系绳松落,隐约露出小公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什么从未脱过女子外衫,分明是个风月高手! 小公子惊觉上当受骗,“骗……骗,骗子!” 谢瑾白也不去解释,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唐小棠下身,“只剩下亵裤了,可要我帮忙一起脱去?” 唐小棠双手下意识地紧张地护住亵裤的系绳。 活脱脱像是面对恶霸调戏,焦急护住自己贞操的黄花小姑娘。 “年轻真好呐。” 谢瑾白弯起眉眼,再一次笑眯眯地掐了掐唐小棠脸颊。 说罢,不等唐小棠反应过来,便笑着转过屏风。 “谢……谢……怀瑜……你……你混蛋!” 什么年轻真好,他的年纪也不大啊! 分明是又诚心戏耍他! 唐小棠摸着被掐疼的脸颊,冲着屏风那头大骂。 谢瑾白大声畅笑。 啊啊啊啊! 这人为什么这么坏?!!! 他要被气出内伤了!!! 萧子舒一个人骑马回到驿站。 他下了马,披着一身蓑衣疾步走进驿站大门,随手拦了一个驿卒问道,“谢大人回来了么?” “回是回来了……就是……” 谢瑾白一人在望江楼喝了酒,又只丢下一句要萧子舒结账,人便不见了踪影。 萧子舒哪里放心。 听闻主子已经回来了,顿时放了心。 “多谢。” 未曾注意到驿卒的欲言又止,萧子舒道了声谢,便大步迈进了院子。 萧子舒行至中庭,便听见楼上自家主子爽朗的笑声。 萧子舒不由愣住。 有多久,未曾听过主子这般畅意的笑声了? 萧子舒抬脚往楼上走,听见有对话声从谢瑾白屋内传出。 萧子舒顿时停住了脚步,眼露愕然。 主子房间里的人……是谁? 唐小棠擦干身子,换了谢瑾白给他准备的干净衣衫。 他走出屏风,见谢瑾白一人坐在桌前已然喝上了,顿时气坏了。 这到底是谁邀请他来喝酒的啊? 哪有客人还没喝,自己就自顾自地喝上的道理! 唐小棠气呼呼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空杯,递到谢瑾白的眼前。 刚要学话本里英雄豪杰,使唤世家公子替他把酒马上的那股子豪气劲,没曾想,还没说话,便已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谢瑾白手里拎着茶壶,抬起眼—— 小公子穿着一身素洁的苎白直裰,眉眼干净,风神俊俏。 恍惚间,眼前的小公子忽然同前世那个凛然圣洁,冰冷不易近人的唐大学士。 谢瑾白低喃出声,“唐未眠。” 唐小棠心尖猛地颤了颤。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 明明这人的的确确是在叫他的名字,可他总有一种对方并不是在唤他的诡异感。 这也使得他的回应有些硬邦邦的,“做……做什么?” 唐小棠这一结巴,眼前那个冷冰冰的文渊阁大学士的身影便瞬间消散。 再仔细一看,那身苎白直裰因为是他的衣衫,穿在小公子的身上无论是袖子,还是下摆,俨然长了一截。 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淘气孩童。 谢瑾白将手中的茶壶举高,勾唇一笑,“小唐公子,陪我喝一杯吧。” 唐小棠嘀咕一声,“怪里怪气的。等等,你……你……这喝……喝的不……不是酒吧?” 唐小棠拿过谢瑾白手中的茶壶,凑近一闻,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茶香。 好么,果然里头装的是茶不是酒! “我喝不来酒。你若是要喝茶,也可。我可以命人再去泡一壶热茶上来。” “算……算了,男子汉大……大丈夫,喝……喝茶……有……有……什么意思!” 小公子不愿被瞧扁,大马金刀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回倒是真有几分英雄豪杰的气势,只是配上他那一身过于肥大的直裰,到底有些不伦不类。 “那男子汉,请吧……” 谢瑾白笑着,将桌上的酒壶径递到了唐小棠的手里。 男人的指尖,带着灼人的热意。 唐小棠整个人抖了抖。 深怕被身旁之人察觉,慌乱之下,唐小棠举起手中的酒壶就往嘴里灌。 “咳咳咳咳!” 喝得太急,被酒呛了喉,唐小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瑾白睨了眼小公子,“喝不了酒?” 这是瞧不起谁呢?! “谁……谁说的!小爷就……就……就没有不行的时候!” 唐小棠梗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谢瑾白懒懒地提醒,“你这样喝会醉。” 驿站地处城郊,进城沽酒多有不便,是以驿站的酒大都由驿丞自家酿就,是寻常的农家腊酒。 平日里存放在酒窖中,若是路过的官差们有需要,便从酒窖中取一些出来。 农家腊酒偏浑而味醇香,酒劲足。 善饮者即便是喝个一碗,都会喝醉,别说唐小棠这般空腹灌酒。 唐小棠语气鄙夷,“哼,那是……是,是你吧?” 言外之意,他才不会醉。 谢瑾白夹了一口鲜嫩兔肉,也便不去管他。 唐小棠深深地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他喝得越快。 “噹——”一声,不过一会儿工夫,酒壶被重重放置在桌上。 “瞧,小爷我喝完了!” 唐小棠一只手放在酒壶上,得意地仰起下巴,脸颊酡红。 谢瑾白闻见一股深深酒气了一眼。 他抬眸只瞥了眼,便确定小公子是喝醉了。 小结巴,喝醉了倒是不结巴了。 他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你喝醉了。”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喝醉?” 仿佛是没听懂喝醉是什么意思。 谢瑾白“嗯”了一声,将酒壶从唐小棠手里取出,语气笃定地道,“是,你喝醉了。” 唐小棠怒而拍桌,“不可能!” “小爷我可是千杯不醉!满上!把酒给我满上!赶紧的!” 小结巴喝醉了酒,不但不结巴,反而学人吹起了牛皮。 有什么东西,随着小公子一系列不安分的动作,从腰间松落了下来。 是一个青绿绣文竹荷包。 谢瑾白弯腰捡起。 荷包束口没有拉紧,谢瑾白捡起时,里头铜钱跟散银散落了出来。 其中,一个小巧精致的扁圆形青色流云纹瓷盒从荷包里滑落,堪堪滚至他的脚边。 第17章 哥哥 “把东西还我!!” 唐小棠喝醉了,却还是一眼便认出自己的东西。 他一把从谢瑾白的手里,抢过青色瓷盒,双手宝贝似地将瓷盒牢牢地护在怀里。 谢瑾白也不去抢他的,眉峰微挑,“你的?” 唐小棠凶巴巴地瞪着人,“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不成?” 小结巴喝醉了,不但不结巴,爱吹牛皮,还特恶霸。 同醉酒之人是没办法讲理的。 “我命人送你回去。” 谢瑾刚起身,身子忽地被人从前面拦腰抱住! 唐小棠双手死命地箍住谢瑾白的腰身,嘴里大声地嚷嚷,“不许走!不许你去通风报信!” 背起来没有几斤重量,喝醉了酒,力气倒挺大。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喝醉了,便有人去知府府报信,以至小公子反应这般大。 谢瑾白低下头,同蛮横的小醉鬼打着商量,“我不去报信,你先松手?” “真的?” 唐小棠眯起眼,仰着头,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打量。 “嗯。” 谢瑾白点头,以此表示自己绝不会去做那报信的勾当。 小公子还是不大放心。 一般人得了他人的保证之后若是依然不大放心,大抵便威胁上了。 小公子许是没怎么威胁过人,因为喝醉了,头晕,脑袋在谢瑾白的怀里一点一点地,还不忘同他交换条件,“这样,你不去我家告信,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孩童之间,一般为了让好朋友保守秘密,才会通常会先交换自己的秘密。 长大后他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绝佳保密的方式是便是将秘密拦在肚子里,而不是告诉任何人。 唔,若是诓得小唐大人少年时期的秘密,日后多一个乐子,似是也不错? 于是谢瑾白作出一番感兴趣的模样,配合地扬了扬语气,“秘密?” “嗯嗯!只要你不去我家告信,我就告诉你一个好大好大的秘密!” 小公子一只手还圈在谢瑾白的腰身,另一只手在空中大力地比划,表示这个秘密真的很大,很大。 “好,我不去告信。” 谢瑾白答应地极为爽快。 小公子果然守信,神神秘秘地将方才被他夺过去的那个瓷盒递到谢瑾白的眼前,压低音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东西便是他这出去的,他哪能不知他手里拿的什么。 “你知道么?这可是个宝贝!” “续筋生肌膏,御赐之物。寻常人别说是碰,便是见都见不到。是我的小玉哥哥赠予我的。我给你摸摸,你想要摸么?” “哼!不给!” 唐小棠将瓷盒递过去,又骤然收了回了手,将手藏到了后头去。 谢瑾白笑了。 他倒是不知道小公子喝醉了酒,不但不结巴,爱吹牛皮,特恶霸,还会说书似的,一个人自问自答,自得其乐。 “你知道这宝贝,是谁送给我的吗?” 总归不需要他的回答,小公子一人也能往后说,谢瑾白不出声,等着小公子自己替自己回答了。 谢瑾白原本以为,以他先前几次同小公子不大愉快的见面经历,九成九会从小公子口中听到诸如“是一个混蛋送的”又或者是“王八蛋给的”之类的辱骂之言,不曾想,眼前之人却是怀抱瓷盒,下巴微抬,一脸炫耀地道,“是我的小玉哥哥送我的。” 谢瑾白眸光微沉,看向唐小棠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唐小棠口中的小玉不是别人,恰是谢瑾白的乳名。 谢瑾白是家中的老来子,谢太傅同谢夫人当时均年岁已大,对这个老来子只是疼爱有加。 更是取了一个小玉的乳名。 寓意为如宝如玉。 “怀瑾握瑜兮,人心不可谓兮。” 他的名跟字固然取自屈灵均《楚辞·九章·怀沙》,亦是由他的乳名脱化而来。 在家中,除却母亲偶尔还会唤他小玉,包括父亲在内,兄嫂等皆是唤他的字,便是季云卿都不知晓他这个乳名,唐未眠又是如何得知? “我的小玉哥哥待我可好了。他是天底下除了阿娘跟奶奶之外,待我最好的人……” 谢瑾白抬起唐小棠的下巴,眼神深邃,“我们从前见过?” 唐小棠可生气,他松了手,眼睛瞪着他,“你忘了?我就知道你忘了。你不记得我了,你答应过我的……你决计不会将我忘了我的!” 忽地,脑袋一低,声音也跟着小了下来。 唐小棠摇摇头,“不,不对,阿娘也答应过我,答应过决计不会丢我一人的。阿娘说她得了重病,她其实很想看着我长大,想一直陪着我,给我做好多的衣衫,纳好多双漂亮的虎头鞋子,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阿娘说,她的身子撑不住了。她要我答应她,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的,还要我不要怪我,不要她他的气。 小玉哥哥,你也是病了么?你也是得了重病,所以才没有按照约定,来淳安找我,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阿娘走了,阿爹也不疼我了……他把我交给管教嬷嬷,罚我跪祠堂,用针戳我,给我住都是虫子的屋子…… 唐小棠一个人站不住,身体摇摇晃晃的。 谢瑾白将人扶住,被唐小棠一把握住了双手,“小玉哥哥,你怎么还不过来带我走啊? 我等啊等啊,总也等不到你。我给你写的信,你也都不回……我有时候想啊,想要是那个时候,阿娘连我一起带走了该有多好? 可是我答应了阿娘,要好好活着…… 我也还没有等到小玉哥哥呢。 只要小玉哥哥来了,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了,小玉哥哥会将我把所有的坏人统统赶跑的!小玉哥哥?你会替我将坏人都给赶跑的,对么?” 唐小棠脑袋在谢瑾白怀里小猫般地蹭了蹭,仰起脸,水润润的眸子亮晶晶地盯着他。 明明眼圈红红的,唇角却努力地上扬,甜甜地笑。 谢瑾白陷入深思。 他的记性极佳,他确定记忆当中,在来淳安之前,并未见过小公子。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小公子认错了人。 可小玉这个乳名,一般人决计不可能会知道。 前世,便觉得唐小公子在朝晖楼的那一番求娶来得蹊跷。 身为男子,谁会对一个从未蒙面的男子于大庭广众之下求娶? 除非,那人故意于众人面前折辱他。 所以他才会命人狠狠打他的板子,除却有教训之意,也是想要问出他背后指使者是谁。 眼下,听了小公子的这一番话后,谢瑾白觉得事情更为蹊跷了。 即便是小公子真心求娶,为何要在朝晖楼,当着淳安一众官员的面这般莽撞、唐突? 是被人利用,还是当中另有隐情? 以及若是他们两人当真过去就认识,为何他对他印象全无? 很显然,眼下并问不出个接过。 看来,若有必要,他得寻个时间,调查一下小公子以往之事。 当务之急,是安置好这个小醉鬼。 “你喝醉了,我先扶你到床上休息。” 谢瑾白扶着唐小棠躺在床上,念在年过去两人兴许当真可能认识的情况下,弯腰替他脱了鞋,又替他将被子盖上。 起身,衣摆被人拽住。 谢瑾白低头,但见小公子不知道什么从床上跪坐了起来,脸颊彤红,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小玉哥哥,嗝~~~” 唐小棠打了个酒嗝,声音软糯,“哥哥……不,不一起么?” 第18章 玩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下整夜。 唐小棠被窗外的雨声扰得不行,他卷过被子,往里头滚了滚,仿佛这样就能够离那些的雨声远一些。 “咚”一声,脑袋撞在了木质的床壁上。 发出好大一声声响。 “醒了?” 唐小棠小脸皱起,揉着被撞疼的脑袋,冷不伶仃听见有人说话,唬了一跳。 他惊吓地转过头,瞧见懒懒地倚着床头,衣襟半敞的谢瑾白,心下狂跳。 他瞪圆了眼,“你……你……你……为……为何,在,在我的房……房里?” 谢瑾白笑容玩味,“你的,房间?” 捕捉到谢瑾白唇边的促狭,唐小棠猛地打量了眼四周。 乌木床,乌木屏风,乌木衣柜…… 唐小棠对这清一色的乌木家具印象可太深刻了…… 昨日的记忆隐隐约约闯入他的脑海。 包括他为了看赛龙舟,期间忽下大雨,他的腿疾发作,这人忽然出现,还从雨中将他背起,他又是如何跟人回到驿站;喝醉酒后,又是抱住谢瑾白的腰身,蛮横地要他不许派人回府衙报信,又如何拉住人衣袖,非让人上榻陪他一起睡不可…… 唐小棠的记忆,也就断在了他拽着谢瑾衣袖,非要人□□不可的那里。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是全然没有任何印象了。 他眼神慌乱,结结巴巴,“昨,昨天天晚上……我,我们……” 谢瑾白缓缓地,凑近他,“如果你是问我们昨夜是否浪翻红被,我可以告诉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怎的,怎的口出浪语! 唐小棠想也不想地伸手,捂上谢瑾白的唇,恶狠狠地道,“闭,闭嘴!” 语气是凶悍的,奈何磕巴了一下,气势因此全无。 谢瑾白弯了弯唇。 因着他这么一弯唇,唇瓣便不可避免地摩挲过唐小棠的掌心。 掌心如同被一根羽毛轻轻撩过,唐小棠的身子抖了抖。 他火灼般,骤然收回了手。 他将手心放在内衫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这样就能将掌心那种异样感给蹭去。 谢瑾白眼底划过一抹兴味。 这般敏感么? 直到掌心那股异样消失,唐小棠这才佯装镇静地道,“现……现在是……是什……什么时辰了?” 卯时的更漏已经响过,现在已是辰时。 “辰……辰辰时?” “完,完了。阿爹罚我禁足,我却……我却在外头过了一夜。阿爹这回定然……定然会将我教给管教嬷嬷的。” 对管教嬷嬷的恐惧,使得唐小棠俨然忘了,赵妈已因为前些日子的失职,被赶回乡下,一时半会儿暂时回不了知府府衙,自然也没办法“管教”他。 他从谢瑾白身上爬过,手忙脚乱地下床,脚踝被被子勾住,险些就要摔下床去。 谢瑾白大手一捞,将人捞了回来。 唐小棠跌进了谢瑾白怀中。 “投怀送抱,嗯?” 唐小棠抬起头,在瞥见谢瑾白唇边的揶揄时,那句“谢谢”生生憋了回去,“才,才没有。只是一个……意……意外。” 他为自己辩解,双手撑在谢瑾白胸膛,努力坐起身。 结果掌心不小心按在了他果露的那片肌肤上,倒像是当真大清早占人便宜。 “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故意的。” 唐小棠垂着脑袋,慌忙从这人身上离开,根本没有勇气抬头。 谢瑾白伸手,曲指弹了弹小公子红如玛瑙的耳朵。 眼见耳朵的红晕如烧云一般,蔓延至耳廓,殷红一片。 唐小棠猛地捂住自己被触碰的那只耳朵,抬头瞪着谢瑾白这个凶徒,“都跟你说……不……不是故意的了,你这人怎的……怎的还……还动手!” 这般小气巴巴的!! 唐小棠也没指望这人会跟他道歉,他撇了撇嘴,这回吸取上一次的教训,特别小心地避开谢瑾白,下了床。 谢瑾白出声唤在外头的萧子舒打水进来。 “不……不用了。我回去……回去梳洗也是……一……一……” “谁说,那洗脸水是打给你的?” 谢瑾白似笑非笑。 唐小棠“腾”地一下红了脸。 他方才脑子是不是进了鸡屎? 唐小棠也是后来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都完好地穿在身上呢。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捂住谢瑾白的嘴的原因。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昨夜他们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是。 他不喜欢他,自然不会碰他。 唐小棠弯腰穿好鞋袜,低着脑袋,“衣衫我会洗净了,还……还你的。我先走……走了。” 昨日那套裙衫应该还没干,便是干了,他也是打死都不可能再穿回去的了。 身后之人懒懒地“嗯”了一声。 唐未眠,你在期待什么? 难不成你还期待他会亲自送你么? 唐小棠开门出去。 腰背挺直,唐小棠迈出门槛。 走廊上,同打水进来的萧子舒打了个照面。 认出萧子舒是谢瑾白身边的贴身侍从,唐小棠先是莫名有些心虚,转念一想,他同谢瑾白之间又没什么,便又挺直了胸膛。 萧子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端着水盆从他身边漠然走过。 唐小棠微微一愣。 他应该……不曾得罪过这位侍从吧? 唐小棠皱了皱见。 怪莫名其妙的。 唐小棠自是不知,昨日他留宿在谢瑾白房中多久,萧子舒便在门外站了多久。 一直到丑时漏声响过,心知唐小棠这一夜是不会从谢瑾白房中出来了,才身子僵冷地回了房。 唐小棠站在院阶前,一脸的苦大愁深。 下这么大的雨,他该怎么回去? 刚好有一个穿着蓑衣的驿卒从他的面前走过,唐小棠忙把人给叫住。 “这位公子,请问有喝什么吩咐?” 驿卒态度殷勤。 驿卒并未认出唐小棠便是昨日跟谢瑾白回来的那位身穿绯色春衫的姑娘,可他认出了唐小棠身上这身苎白直裰。 这身苎白直裰他见谢巡按前些日子穿过! 对于为何明明昨日带回的是个姑娘,今日却是一个公子站在谢巡按的院阶前,驿卒只能表示,不愧是京都来的大人,实在是太会玩了! “能不能麻烦你替我……” 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冒雨骑马定然是不行的。 唐小棠伸手去掏荷包,想取点银钱,雇驿卒去找辆马车好送他回府衙,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忽地,脸色一变。 糟糕,他的荷包落那人房中了! 萧子舒端了水盆走进房中。 谢瑾白半敞着衣襟,倚在床边,手里把玩着一个青色流云纹瓷盒,俨然是从京师寄来的那个,脸上思绪难辨。 萧子舒自幼跟在谢瑾白身边,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他是越发瞧不透主子了…… 将水盆放在水盆架上,萧子舒低声道,“主子,水打来了。” 谢瑾白应了一声,收起瓷盒,下了床。 萧子舒伺候谢瑾白洗漱、穿衣。 铜镜前,萧子舒拿着木梳,替谢瑾白束发。 几次欲言又止。 谢瑾白懒懒地出声,“说吧。想问什么?” 萧子舒握着梳子的动作一顿。 对上铜镜里谢瑾白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眸子,萧子舒将头一低,“按说主子您的事情我不该过问,可……” “还是问吧,憋着对身子可不好。” 谢瑾白揶揄道。 萧子舒哭笑不得,“主子……” 片刻,他便收敛了笑容。 萧子舒试探性地,正色地问道,“主子,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自来到淳安,主子一次都未曾提及过那位。 那日,主子连信封都没有拆开,便直接烧了。 望江楼一个人喝闷酒,之后支开了他,不知怎么的竟还将唐小公子给带回了驿站。 两人更是一夜都为曾从房中走出。 可主子方才还拿着那个从京师寄来的青色流云纹瓷盒,分明是在睹物思人。 主子心里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放下。 “主子,请恕属下僭越,您既是对那位放不下,又何必勉强自己呢?你想要借由唐公子忘了那位,不说是不是真的能够忘得了,对唐小公子也并不公……” 谢瑾白忽地站起身。 萧子舒一脸困惑,“主子?” 谢瑾白径自朝门口走去。 他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脸错愕,连难过情绪都来不及掩饰的唐小棠。 第19章 束发 唐小棠没想到房门会忽然打开。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子舒从里面走出,手里还拿着为谢瑾白束发的梳子。 见是唐小棠,他微皱了皱眉。 对方嫌恶的目光刺得唐小棠胸口一疼。 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先前他从谢瑾白房中走出,对方会对他冷眼相待了。 原来,对方是将他视为了男宠…… 还是那位的替身。 他唐未眠,何德何能? 狠狠逼眼里的潮湿,唐小棠腰背挺直。 萧子舒面色冷,他比他还冷。 唐小棠垂下眉眼,冷冷地道,“抱歉,我荷包落在你房中了,我进去找一下。” 他也不去看谢瑾白,低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径自进了房间。 注意到小公子紧紧握成拳的双手,谢瑾白唇角微勾。 出息了,小结巴竟然都不结巴了。 萧子舒敏感地捕捉到谢瑾白唇边的笑意,心下震撼。 他何曾见主子在外人面前露出过这般轻松自在的笑容? 萧子舒心中可谓是翻江倒海。 莫非主子当真对这位唐小公子…… 唐小棠能够察觉到萧子舒在看他。 他嘴唇紧抿。 昨日又不是他赖上的谢瑾白,这么看他做什么? 真把他视作了牛皮糖么? 唐小棠板起脸,神情也是冷冷的。 他先是去他昨天换衣服的屏风后头的地上找了找,没见到荷包的踪影。 他又挪开凳子,弯腰细致地在桌子底下搜寻了一圈,又是一无所获。 握拳的双手骨节泛白。 他到底将荷包掉到哪里去了? “可是在找这个? 唐小棠转过头。 但见谢瑾白长发披散,闲适地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他的荷包。 他的住处并不安全。 唐小棠没忘记,临出门,因为不放心放在枕下的那个续筋生肌膏,他便将它装进荷包里,贴身带着。 万一被这人知道,那晚他又偷偷地将被他扔掉的那盒续筋生肌膏给捡回…… 面颊涨红,唐小棠疾步走至谢瑾白的跟前,“还……还……还我!” 很想将这两个字说得有气势一些,奈何每次只要眼神同这人对上,他口吃的病症就会犯。 谢瑾白将荷包递给唐小棠。 唐小棠伸手去拿的瞬间,他又陡然将荷包举高。 唐小棠气极,狠狠地瞪他,“你……你这人,幼……幼不……幼……幼稚!” 谢瑾白掐了掐小公子涨红的脸颊。 果然,不板着张脸的小公子顺眼多了。 唐小棠气坏了,“把荷包,还我。” 他努力将这几个字分开说,说得慢一些,这样他便不会结巴。 “还你可以。” 唐小棠不笨,自然是听出了谢瑾白的言外之意。 “说出,你的,条件。” “公明。” “是,主子。” 萧子舒疑惑地走上前。 谢瑾白从萧子舒手中拿过木梳,塞到唐小棠的手里。 对上小公子疑惑的目光,他勾唇一笑,“有劳小公子替在下束下发。” “我……我不……” “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只要他方才回答说是不会,这人就会将他的荷包收起,再不肯还他。 于是,他临了开了口。 “好”这个字,唐小棠简直是从齿缝里蹦出。 谢瑾白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重新踱步至铜镜前坐下,唐小棠不得不跟过去。 萧子舒一脸错愕。 这般无赖的人,是他的主子? 梳,梳,梳,看我不把你梳成个秃子! 唐小棠手持木梳,用力地梳过谢瑾白的头皮。 力道之大,连他自己头皮都不由一紧,仿佛那木梳刮过的是他的头皮。 反观坐在铜镜前的人,连眉头都没有皱过。 唐小棠抿了抿,不由地放轻了手中的力道,到底没有再继续这种无聊且幼稚的报复举动。 当唐小棠简简单单,认真在做束发这件事的时候,轻易就被指间顺滑的触感吃惊到了。 也不知这人用的什么皂团,墨发不仅又黑又密,更是丝滑如绸缎。 指尖鬼使神差地没入浓密乌发…… 冷不防对上萧子舒冰冷的眸色,唐小棠陡然回过神。 他如被海蜇蜇到了手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他刚刚在做什么?被鬼迷住了心窍了不成?!! “好……好了。” 谢瑾白看着铜镜。 发髻松松散散,玉簪也插歪了,像是随时都能从发髻中掉下来。 谢瑾白勾了勾唇,“小公子的审美,果是别具一格” 这人,这人分明是在讽刺他昨日的那身杏色裙襦! 唐小棠把梳子还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我先前从未给人梳……梳过头。” 他这是头一回替人梳头! 他就不信,要是换成他头一回梳头,能梳得有多好。 谢瑾白站起身。 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唐小棠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是你……你叫我给……给你梳……梳的。” 谢瑾白抬起手。 唐小棠没出息地缩了下脖子。 一只大掌,在他的后脑勺拍了拍。 跟拍小娃娃似的! 唐小棠鼻尖皱了起来,未等他抗议出声,绣文竹的荷包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唐小棠一愣。 “怎么?不想要回去了?” 要! 谁不要了?! 唐小棠连忙伸手,一夺。 这一次,谢瑾白没再为难他。 唐小棠取回荷包的第一件事,便是背转过身,检查里头的续筋生肌膏是否还在。 青色流云纹瓷盒依然装在袋里里,唐小棠提着的一颗心这下随之回落。 唐小棠收好荷包,低头就往外走 衣衫后领被人拎住。 谢瑾白低头,睨着小公子,“不说一声谢谢?” 唐小棠惊着了。 这荷包难道不是他替这人梳头,这人才还给他的么? 竟还要他开口向他道谢? 还能更不要脸一点不? “嗯?” 人在屋檐下,形势比人强。 唐小棠气得要吐血。 “多谢。” 硬邦邦的,冷泠泠的。 “小唐公子无需客气。” 谢瑾白低笑出声,松了指尖。 笑,笑屁啊笑! “走吧。” 谢瑾白率先迈步,朝往外走去。 唐小棠一愣。 走,走去哪里? 谢瑾白停住脚步,“不是要回去?走吧。我恰好要进城一趟,顺便送你回府衙。” 谁稀罕! “不……不用你送!” 唐小棠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等谢瑾白反应,他便飞快地转过身,“咚咚咚咚”地跑下了楼,将楼板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可怜他的腿疾还未好,负气的结果就是双腿再次隐隐作疼起来,险些没有因为为腿软而滚下楼梯。 一口气跑到楼下,见到先前那被他叫住的驿卒还在院阶等着,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 “劳驾,麻烦去帮我找一辆马车过来。” 唐小棠走过去,从荷包里取出一锭碎银,又另外给了对方一锭碎银当跑腿费。 驿卒的薪水一个月能有多少? 见唐小棠出手大方,驿卒自然是满心欢喜地应下了。 马车驶不进中庭,驿卒便去给唐小棠取了把伞过来,让他去大门前等他。 不一会儿,驿卒驾着青色的马车从雨中驶来。 唐小棠收了伞,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见到里头支颐下巴,神情慵懒的谢瑾白,唐小棠就跟见了鬼似的。 他瞪圆了猫眼,“谢……谢怀……怀瑜!你……你为何在……在我的马车里?” “在下要进城一趟,有劳小公子送谢某一程了。” 说罢,朝唐小棠拱了拱手。 唐小棠彻底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惊着了。 这人先前说要进城,可以顺便送回去,他拒绝了。 于是便,便来蹭他的马车了?! 唐小棠咬牙,“我……并……并,没……没有,同……同意!你……你给我下……下去!” 谢瑾白掀开帘子。 唐小棠以为他要下车,抿着唇,勉强让了身子。 谁知,他竟是对驾马的驿卒吩咐了一声,“走吧。” 唐小棠气坏了,他对驿卒道,“不许,不许走!是我付,付的你银,银子。你,你让这人……先,先下*下车!” 驿卒哪里敢赶马车里的那位下车! 也不知这小公子是什么身份,还是仗着自己得宠,竟敢对这位谢巡按发脾气! “我说……要你赶这人下马车,你……你听……听见了……没……没……“ 唐小棠还在发着火,忽地,手臂被一股力道一拽。 唐小棠身子跌进了马车,跌进了一具结实的胸膛。 “老实一点,嗯?” 第20章 肝疼 到底,到底是谁不老实啊! 唐小棠气得涨红了脸。 他费劲地将身上的人给推开,找了个角落坐下,离那人远远的。 话虽如此,因着马车在拐弯或者是途径不平的路面时,难免会摇晃,颠簸。 马车内又空间狭小,好几次两人的身子不可避免地碰到。 一次,为了避开路上一块大石头,赶车的驿卒临时勒紧了缰绳,马儿嘶鸣,后面的车厢剧烈摇晃,唐小棠直接栽倒在了谢怀瑜的怀里。 谢怀瑜睨着怀里的小公子,“小唐公子可是故意在占本大人便宜?” 马车摇晃,唐小棠好不容易才爬起身,听见这话,气得只想将这人踹出马车。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才,才没有!” 那人懒洋洋地“噢”了一声,语气不能更敷衍。 唐小棠被生生气得肝疼。 小公子的郁闷一直持续到马车进了城。 进了城,路面总算平缓了一些,唐小棠也不必随时绷直着身子,担心自己又会不小心滚进那人的怀里头去。 省得那人又要说他是故意占他便宜。 大雨还在下着。 狂风呼啸,拍打在门板上,似是有人在急切敲门。 青鸾在房间里听见响动,拿起墙角的一把青伞,急忙忙地奔出。 跑去后院,开了门栓,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青鸾难掩失望地关了院门。 自昨日公子外出看龙舟,至夜里都未归来。 从昨晚到现在,青鸾也不知自己究竟往后这院跑了多少趟。 好几次,她都像这次这般,以为是公子回来了,撑伞跑过去开门。 只有风雨扑面而来。 青鸾撑着伞往回走,忽地,她顿住了脚步。 青鸾立在院中,她凝神仔细地辨认。 “青鸾,青鸾!开门!” 青鸾眼睛一亮。 是公子! 真的是公子! 青鸾急忙往回跑。 “公子,真的是你?!你昨晚上到底去哪里了?怎的到现在才回来?您知不知道,奴婢担心了您一个晚——” 青鸾开了门,见到小主子,眼圈当即都红了。 唐小棠拽了拽青鸾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青鸾,我们进屋再说。” 瞧出小公子脸上的不自在,青鸾顿住,这才注意到门口还停了一辆青色的马车。 这马车青鸾从前倒是没有见过。 是少爷又结交了什么新朋友了么? 青鸾不自觉地又朝马车张望了一眼,“奴婢这就扶您进屋。” “嗯。” 唐小棠闷闷地应了一声。 进去的时候,唐小棠没忍住,回头望了眼马车的方向。 马车已然逐渐地消失在雨帘里。 像是去往临水街的方向,并非回驿站。 看来,这人说是进城办事,应是没有在诓人。 不过,与他何干来的? “公子?您这是……在瞧什么呢?” “没,没什么。” 唐小棠忙收回目光,急急地迈过后院的门槛。 “公子,您等等我呀,公子!” 青鸾关了门,连忙追了上去。 青鸾扶着唐小棠回了屋,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手,又转身去拿了干净的巾帕,替他擦干微湿的头发跟外衫。 见唐小棠身上这身苎白直裰眼生得很,好奇地问道,“公子,您身上的衣衫是谁的?以往似乎未见您穿过。” 唐小棠捧着热茶暖手,身子逐渐地回暖。 闻言,他捧着茶杯的指尖收拢。 不愿提及谢瑾白的,又不愿撒谎,只好含糊其辞道,“一位友人的。” 青鸾并未注意到小公子的不对劲,“您昨夜也是在您那位友人那里过夜了么?” “嗯。” 青鸾嘟囔着道,“那您怎么也不捎个口信回来?您知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奴婢都快担心死您了。怕您在外头有个什么,又担心大人或者是夫人忽然过来瞧您。” “昨晚喝多了,便在朋友家留宿了,忘记派人捎口信回了。对不起啊,青鸾,叫你担心了。” 唐小棠放下手中的茶杯,握住青鸾的手,一脸歉疚地道。 青鸾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红着脸,小声地解释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公子您人平安回来了就好。您今天要是再不回来,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老爷还有夫人交代了。” 唐小棠脸色一白,眼神慌张,“父亲他知道我……” 知晓公子误会自己的意思了,青鸾连忙安抚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子您放心,老爷并不知道您昨日出去过。您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房内养伤,吃的咱们又都是在小厨房做的,府中无人知晓您外出过。 只是今日便是端午,按照往年习俗,老爷休沐在家,都会请您跟大公子,还有夫人一起在饭厅一起共度佳节。您要是再不回来,那奴婢可真是兜不住了。说起来,往年这个时候老爷也差不多派人过来请了。公子,您赶紧先去换身衣服吧。您身上这件直裰一看便不合身,老爷定知道这衣衫不是你的。回头要是被老爷知晓您外出过,指不定怎么罚您。”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今日便是端午了!青鸾,快,给我去拿一套合身的衣服过来。” 青鸾无奈摇头。 昨日是谁为了看赛龙舟偷溜出府来的? 也不知昨晚少爷究竟去了哪位友人家里,玩到现在才回来不说,过了一晚,连今日是端午都忘了。 青鸾去给小公子取了干净的衣衫换上。 两人在屋子里等了半日,时间快过巳时,却始终没有人过来传话。 第21章 欺人 “青鸾,我好饿。你先去给我做点吃的好不好?” 唐小棠昨晚光饮酒了,早膳到现在又一粒米都还没进,等得腹中早就已经饥了。 他现在只想吃点热腾腾的小食,哪怕是一碗葱花鸡蛋面都好。 青鸾哄着他,“好公子,您就且忍忍先吧。回头要是老爷派了人传话,发现咱们先吃上了,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又该对您生气了。而且因着今日是端午,小厨房不开火,厨房今日也便没将配菜送过来,便是奴婢想给您做点好吃的也不成。” 唐小棠垂下头,“他心里头觉得兄长样样都优秀,我样样都不如兄长。便是我什么都不做,他也能对我生气。” 青鸾张了张嘴,心说不是这样的。 公子小时候是很聪明伶俐的,无论是相貌还是机灵劲都样样都赢过大公子。 是自从夫人病逝,小公子受不了夫人去世的打击,之后性情才发生了变化。 即便如此,青鸾觉得公子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虽说不像小时候那般过目不忘,过耳成颂,是人人称赞的小神童,却始终还是一如小时候那般,是个心善和悦的小公子。 再则,若是公子还像是小时候那般才情出众,杜氏未必能够容得下小公子,兴许早就千方百计谋害小公子了。 大过节的,青鸾不想提及已逝的夫人,免得小公子难过,于是只好闭口不言。 倒是方才还嚷嚷肚子饿,让青鸾先去给他做点吃的小公子,再未提过腹饥一事。 分明,还是在意父亲对他的看法的。 青鸾也心疼自家公子,可是,没法子,老爷对小公子确实要比大公子更为严苛一些。 眼看晌午都快要过去了,往年早就该来传话的人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奇怪,以往这时候老爷早就派惊蛰过来了传话了,今日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儿雨总算小了一些,公子,您先在屋子里等着,我去前院打听看看。” “嗯。” 唐小棠下巴搁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青鸾刚走出院门,那头娉婷打着伞,从不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嬷嬷。 青鸾见今日来的不是老爷的贴身小厮惊蛰,而是夫人的婢女娉婷,心下已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勉强将一行人迎进屋,问了来意。 唐小棠听见动静,也从房中走出。 娉婷还有几个嬷嬷相继给小公子行了礼,由娉婷代为回答道,“夫人说下这么大的雨,公子身上的伤又还没好,今年端午就不必去饭厅了,免得来回折腾,反倒不利于养伤。对了,这些食盒里的菜,全是夫人特特为小公子亲手做的。” 青鸾一听,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这要是说公子刚受伤的那段时间,从“青芜院”去饭厅的功夫对公子而言确是称得上是困难,可如今公子身上的伤口早已结痂,下床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是从青芜院去饭厅,何来折腾一说? 夫人应是前些日子因为小公子的事,以致她不得不将她的养娘赵妈暂时赶回乡下一事还在记恨小公子吧? 故而故意在端午的这一日,寻了这么个听似堂而皇之的理由,独留小公子一人在青芜院。 哪里是当真心疼公子,分明是杀人诛心! 连青鸾都瞧出了杜氏背后的用意,唐小棠又哪里猜不出来? 可是,纵然他再不高兴,又如何呢? 杜氏既然命人送了食盒过来,就意味着父亲已是同意的了。 他便是在这儿摔碗摔碟,又有什么意义? 唐小棠装出一副高兴模样。“也好。这么大的雨,我也压根不想出门。有劳娉婷姐姐替我转告母亲一声,就说母亲有心了,替我谢谢母亲。” 娉婷是杜氏的身边人,如何不知道杜氏此举真正的用意? 瞧着小公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笑颜,娉婷面上不忍,只低低地道,“嗯。那奴婢就先走了。” “好了。别不高兴了。我们两人一起过,也是一样的。今年总算不必在端午宴上听父亲数落我了,耳根子可算是不用遭罪了。多好。好歹给我们送了吃的过来,来,我们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 唐小棠反过来安慰青鸾。 他拉着青鸾的手,走到桌边。 青鸾瞧见小公子强颜欢笑的模样心疼得不行。 终是不忍拂了公子的兴致,青鸾强忍住难过,动手掀开食盒。 掀开一看,青鸾顿时傻眼了,但见食盒里的糕点,全部都浸泡在了水里。 青鸾又急急地打开其它几个食盒,无一例外,里头的菜肴全部都被雨给淋得失了形状。 再精致的菜肴经雨水这么一泡,形状也难保持住,瞧着就跟猪食没什么区别。 这哪里像是装在食盒里送过来的,分明像是在雨里浸泡过才装食盒里头再命人送过来的。 青鸾从方才起便强忍的眼泪此时再忍不住,她呜呜咽咽地哭出声,“这……这让人怎么吃啊?夫人她真的太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第22章 出事 “也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萧吟立在院阶前,眉头微皱,失神地注视着屋檐下如瀑的雨帘,低喃出声。 这暴雨从昨日起到今日,已下了一个昼夜。 若暴雨再这般持续下下去,赤丈河水位超过历年线,届时便是新修建的堤坝和防水堤也未必能够防得住…… “淳安都一个月为下雨了,多下个几日雨,人畜,地里的庄稼都解解渴,有什么不好?况且往年只要是这种天气,你便总不放心,又是外出检查河岸堤坝,又是忙着防汛的。 今年京都总算是派了一位实干的巡按大人,日日陪着你巡检河岸。防水堤坝更是在你们合心的督促下,赶在前些日子便重修好了,防水堤也都加高加固了,秋汛又未至,便是这雨下的大了一些,应当不会引发洪水,你也别杞人忧天了。 按我说,难得今年端午你休沐在家,这个时候,你就该坐下,陪陪云儿,雁月还有小满他们几个,吃几个粽子,再喝几杯杨梅酒,回头再去床上睡一觉,保管烦恼顿消。云儿,你说是不是?” “是啊。二哥,嫂嫂说得对。来嘛,陪我们一起吃嘛。” 萧吟的嫂嫂梁氏还有妹妹萧云儿走了过来。 萧云儿挽着哥哥的手,硬拉着萧吟到桌边落座。 梁氏的一双儿女听见了母亲同叔叔还有姑姑的对话,相继围了过来,嚷嚷着要阿叔陪他们玩。 萧吟无奈,只好陪着嫂嫂还有妹妹坐下。 “不行,我还是不大放心。云儿,你在家帮忙嫂嫂看着小月跟小满。我去城郊一趟。小月,小满,你们两个乖。在家要听阿娘还有姑姑的话,知道吗?” 坐下没多,萧吟便着急着要起身。 他将抱着他大腿的侄子抱给嫂嫂梁氏,又随手拿了桌上的杏果塞到侄女萧雁月的手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蓑衣就往外走。 “你这孩子,如何便这般急性?云儿,去给你哥哥拿一双粽子带上。” 梁氏抱着孩子,不好追上去,便让小姑子拿着一双粽子追上去。 外头下着雨,萧吟担心妹妹淋着雨,已经走到门口,开了门,此时也只好停下脚步,拿过妹妹手中的粽子,催她快进屋子里头去。 梁氏还想说几句叮嘱的话,一道清和噙笑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萧兄一身蓑衣,这是……要外出?” 梁氏寻声望去,但见一位年岁大约在二十左右,身着青白襕衫,手持白伞,手里还拎了个食盒,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着实一愣。 凤鸣何时识得此等谪仙人一般丰神俊朗的人物? 萧云儿已是一个大姑娘,见有外男来访,她疾步跑回了屋檐下面,害羞地躲在嫂嫂的身后,从嫂嫂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位哥哥的朋友。 萧云儿这偷偷一瞥,亦是愣住了。 大哥二哥就长得很好看,哥哥的这位朋友竟将她两位兄长都给比了下去。 萧吟一脸意外地迎上前,“怀瑜,你怎么来了?可是赤丈河堤坝出什么问……” 端午佳节,怀瑜身为监察巡按,绝不会无故上门。 转念一想,若是堤坝真出什么问题,怀瑜大可派人来知会一声,没必要亲自前来…… “凤鸣,雨下得这般大,不如请这位公子先进屋再说吧。” 梁氏抱着小儿子站在屋檐下,适时地出声道。 萧吟掌心懊恼地拍了记额头,连忙邀请谢瑾白进屋,“瞧我!都糊涂了!怀瑜,来,里面坐,里面坐。” 谢瑾白笑着说了声“好”,收了伞,随萧吟进了院子。 “在下谢怀瑜,见过嫂子。这是给孩子们买的荔枝,小小心意,还望嫂子收下。” 他先是对梁氏行过礼,随后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萧家的饭桌上。 梁氏一愣,忙将怀中的小儿子,放在地上,“这……这么好意思……” 萧吟此时脱了蓑衣,闻言,也连忙走了过来,“这如何使得!” 淳安并不产荔枝。 又因荔枝易腐烂,难保存,得走陆路快马从隔壁州府运至淳安,是以价格高昂,寻常百姓难以消受。 萧吟兄长早亡,只留下遗孀梁氏以及一双年幼的儿女。 都水司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萧吟又只是一个小小监丞,要养活嫂嫂,侄子侄女以及妹妹萧云儿包括他自己,一共一家五口。 日常开销已是捉襟见肘,又哪里买得起这需要几多费钱的荔枝。 他们也就是在兄长在世时偶尔买过几回。 兄长过世后是再没尝过荔枝的滋味了。 “荔枝,是荔枝!” “我最喜欢吃荔枝了!” 荔枝的滋味是一旦尝过,便绝难忘记的。 小满也就周岁多的时候吃过,未曾想,竟还记得。 萧吟同嫂嫂梁氏还在婉拒着,小月同小满两个孩子听说有荔枝吃,已欢欣地嚷嚷了起来。 “喏,拿去吃吧。” 谢瑾白笑着,转而将手中的食盒顺手递给更大一些的小月。 小月彤红着脸,害羞地看了看阿叔,见阿叔点了点头,这才伸手去接,奶声奶气地道了声谢。 梁氏是个聪慧的。 这位谢公子冒着风雨,又是在端午这样的特殊节日登门,必然有事,于是便让小姑子萧云儿领着一双进屋去分食荔枝,自己则去了厨房重新拿了碗筷跟杯子出来,之后就以进屋看孩子为由,也进房间去了,好让小叔子能够安心地同客人议事。 侄子侄女见到荔枝的高兴劲令萧吟是既羞窘又愧疚。 都怪他无能,平日里没什么能力给两个孩子买好吃的,才会令小月跟小满两人听说有荔枝吃,便馋成这样。 与此同时,心中更是对谢瑾白充满了感激。 他不过是无意中提过,家中有嫂嫂,侄子侄女还有妹妹四人,未曾想,怀瑜竟是记住了,还特意买了荔枝过来。 “让怀瑜兄见笑了。你这个点前来,还没用过午膳吧?如若不嫌弃,不妨就在我这吃一点?” 萧吟给谢瑾白递去一双粽子。 知道谢瑾白饮不了酒,便拿了孩子们喝的乌梅汁给他斟上。 谢瑾白为了“蹭”唐小公子的马车,早膳都还未用过,这会儿腹中正好也饥了。 他一连剥了两个粽子,夸赞道,“萧嫂子包的糯米肉粽,肉香四溢,令人口齿留香。” 萧吟还在因为谢瑾白送了他们荔枝,正愁没什么可回报的,闻言,当即高兴地道,“嫂嫂若是听了定然很高兴。怀瑜兄你若是喜欢,迟点走的时候,我给你带一些回去。” 谢瑾白端过桌前的乌梅汁,勾唇浅笑,“好啊,如此便先谢过郭兄了。” 萧吟窘迫地笑了笑,“哪儿的话,几双粽子也值当谢。” 那一食盒的荔枝,去市面上都不知可以买多少粽子了。 谢瑾白微微一笑。 他将手中的瓷碗轻置于桌上,状似不经意间地问道,“关于这场连夜暴雨,凤鸣兄怎么看?” 萧吟心道,终于来了! 他放下手中筷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外出,就是不放心这河水水位。虽说城郊各大河域的防水堤都已加高加固,赤丈河上的堤坝也已都已竣工,可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着实叫人心慌。若是雨水明后两日停了还好,如若不然,一旦河水超过防水堤,中下游的河水还是冲垮了堤坝,别说是赤丈河沿岸百姓性命难保,便是像我家这样临河的房屋恐怕均难以幸免。” 说到这里,萧吟顿了顿,他眉眼变得严肃起来,身子也倾向谢怀瑜,“怀瑜兄此次冒雨登门,莫非……莫非你同我想到了一块去?你也认为这雨若是再下下去将会出大事?” 谢瑾白点头,指尖轻点桌面,“赤丈河毗邻曲禄江,曲禄江最终汇入大海。若是这场大雨未能及时停歇,赤丈河水位上涨是必然。赤丈河上的堤坝以及两岸的防水堤一旦失守,势必会导致海水倒灌。 这场雨会下多久,这是天意,会造成什么的后果更是无人可以预计。有可能堤坝失守,引海水倒灌。也有可能这雨明日便停了。” “怀瑜兄所言确是不无道理,只是我们又如何能够拿赤丈河两岸的百姓性命乃至城中百姓的姓名跟天意去堵?怀瑜兄此次冒雨前来,可是有解决之道?” “办法我确是有一个,也只一个。” 谢瑾白注视着萧吟。 谢瑾白的神情依然是放松的,他的唇角甚至仍然噙着往常轻松的笑意,可萧吟还是从中窥见一丝不同于寻常的凝重。 猜想到谢瑾白所谓的办法里,很有可能有需要他相助的地方,萧吟肃色道,“怀瑜兄请说。只要是我能够办到便绝不推辞。” “即便为此赌上终生的仕途、前程,乃至是性命?” 萧吟微征。 他未曾料到谢瑾白需要他做的事情会这样具有危险性,但是他依旧眼含坚毅,铿然道,“若为百姓故,虽九死亦不言悔。” “好。” 谢瑾白浅笑着颔首,随后站起身,“那么,请凤鸣兄随我走一趟吧。” 萧吟楞了楞,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去,去哪儿?” 谢瑾白勾唇一笑,“淳安知府府衙。” 第23章 嘲弄 “老爷,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醉虾。” “来,君儿,近日来温书也辛苦了,你也尝一口,这是娘亲手给你熬的核桃煲鸡汤。” 饭桌上,杜氏先后给丈夫唐时茂夹了一对对虾,又给儿子唐不期舀了一碗核桃鸡汤,放到儿子的面前。 唐不期自前年参加科考,一举考中秀才之后,这两年便一直在家备考即将到来的秋闱科考。 杜氏唯恐儿子太过辛苦,故而特意熬的这一锅补脑的核桃鸡汤。 “爹,娘,小棠呢?怎么还不见他来?” 唐不期来到饭厅,没见着弟弟唐小棠,以为弟弟有事耽搁了,需稍迟些才能过来,谁知端午家宴开始了,弟弟都还没有到,故而疑惑地开口问道。 一提及嫡子,唐时茂便没了心情,他硬邦邦地道,“你弟弟不来了。” 唐不期目露惊讶,刚要问明何缘由,杜氏接口解释道,“你弟弟伤势至今未好,雨又下得这般大,故而我跟你父亲商议过后,觉着命人将饭菜送去他的院子为好,免得来回折腾,反倒加重他的病情。当然,这也是你弟弟的意思。放心吧,娘是一样的饭菜做了两份,你弟弟吃的跟我们的是一样的。” 即便是已命人将饭菜送过去,唐不期还是端午节日留弟弟一人在青芜院不妥,听闻母亲说这也是小棠自己的意思,倒是觉得这种要求像是小棠会提出来的,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这就好。对了,母亲,小棠的伤还是很严重么?可有好转一些?” 秋闱与唐不期的婚期相近。 因着准备婚礼,府中走动的人员难免会较以往要更多一些。 唐不期不觉有什么,杜氏唯恐会扰了他读书,故而安排儿子去乡下别庄温习功课,昨日才派人府里人将他接回。 是以,除却唐小棠刚受伤的那段时间唐不期去看过,已是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弟弟了。 “已经好些了。不过你也知晓的,你弟弟伤得那般重,想要完全将伤养好,总得需要点时间。这鸡汤啊,需趁热才好喝,君儿你先尝一口。” 杜氏将汤碗往儿子的跟前挪了挪,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唐不期将碗口靠近唇边。 杜氏语气温柔,眼带笑意,“怎么样啊,娘的厨艺可曾退步了?” 此时,管家疾步匆匆走来。 唐时茂同唐不期父子二人转过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箸,看向管家。 杜氏见自己做的醉虾跟鸡汤父子二人一口尚未尝过,不由地狠狠剜了管家一眼。 管家心里头发苦。 他又何尝愿意在大过节的进来烦扰老爷! 管家放慢了脚步,走至圆桌前,躬身禀告道,“老爷,谢巡按谢大人,都水司萧吟萧监丞二位大人求见。” 听说谢怀瑜同协同水司监丞萧吟来访,唐时茂吃了一惊。 这两人一同来找他,莫不是赤丈河河汛出了什么问题? 他同谢瑾白的私怨事小,赤丈河两岸百姓安危事大。 唐时茂站起身起来,有些着急地追问道,“那他人呢?他此时人在何处?” 唐时茂话声刚落,身着湖蓝色长袍的谢瑾白转过走廊,唇角噙着慵懒笑意,迈进门槛,“唐大人,别来无恙。” 他的身后是随同他一起进来的萧吟。 “下官萧凤鸣见过知府大人。” 萧吟拱手向唐时茂行礼。 唐时茂走出餐桌,也同谢瑾白以及萧凤鸣二人见了礼。 谢瑾白随意扫了眼饭厅,目光瞥见桌上丰盛的演戏便心知唐家在用端午家宴,就是不知是何缘故,唐时茂母子三人皆在,唯独不见那小公子。 莫不是从后门进的家门,还是被府中家丁给发现了,报告给了唐时茂,被罚了禁足? 端午家宴也不给嫡子上桌,唐时茂这爹当得也是够狠心呐。 唐时茂能够感到谢瑾白在看他,那目光三分促狭,三分嘲弄,四分轻笑。 唐时茂眉头微皱,只觉那目光似乎含了刺,莫名令他不舒服。 饭厅不是个谈事的地方。 唐时茂嘱咐让妻子跟儿子先用家宴,亲自将谢瑾白以及萧吟二人请至大厅,命丫鬟看茶。 杜氏有心想要让丈夫先吃几口她亲手做的菜,见唐时茂面色凝重,也不敢轻易开口将人拦下,值得忿忿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暗骂谢瑾白跟萧吟二人来得忒不是时候。 唐时茂、谢瑾白、萧吟三人来到大厅,分宾主坐下。 府中丫鬟奉上春茶。 谢瑾白,萧吟二人分别饮过茶,唐时茂这才开口问道,“不知萧监丞今日同谢巡按冒雨一同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萧吟是也是被谢瑾白去他家给叫上的一起来的知府府,对于此次来知府府的目的,他也是一头雾水。 萧吟刚放下手中的茶杯,只听谢瑾白不疾不徐地开口,“前日,我做了一个噩梦——” 第24章 时机 唐时茂同萧吟心知,谢瑾白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无端提及自己做过什么噩梦。 故而二人箴默着,只等下文。 “我前日所做之梦境,恰与赤丈河堤坝有关。” 谢瑾白不愧是话术之高手,听说同赤丈河堤坝有关,唐时茂,萧吟二人当即一脸肃容。 “梦里,先是有龙舟竞赛,人人舞悦欢腾。忽而黑云压城,天降暴雨。大雨下数日不歇。忽而画面又是一转,赤丈河水位暴涨,堤坝骤然溃堤。洪水滔天,房屋如无根之树木顷刻倾覆。无数百姓于水面泅渡,挣扎。梦醒之后,胸口尤凉。 偏巧,昨日淳安城内进行了龙舟赛预演,又是在昨日,暴雨连夜。 且今日之雨较之昨日尤盛。 心中始觉难安,故而一早便约了萧监丞,走访城郊各处水域。赤丈河河水水位在一夕之间暴涨,已远超历年。之后,我们又走访了其他重要河域,其他河域亦是如此。地位低洼的河水水岸,更是已没过良田。 忍不住将昨日梦境悉数告知萧监丞,谁知萧监丞告诉我,就在前日,他也做了类似的梦境。也是梦见无数良田被毁,无数尸体漂浮于河面,形状宛若人间炼狱。 古籍多有记载,若是民间某地哪一年会发生重大灾害,上天必会有所预警。这段时间以来,我同萧监丞都做了类似的梦境,怕是上天或者是河神的某种预警未为可知。 事关重大,我跟萧监丞不敢有所隐瞒。唐知府乃是淳安百姓的父母官,淳安百姓的生死,或在唐知府的一念之间。” 若不是萧吟的杯子已经稳稳地放在桌上,听了谢瑾白这一番话,他只怕要失手摔了杯子。 什,什么梦境,什么清早便走访城郊几大重要河域? 唐时茂初时听谢瑾白说什么龙舟竞赛,人人欢欣腾越,心想这般热闹场景,如何便成了噩梦。 直至听见赤丈河堤坝决堤,洪水滔天,房屋如无根之树木顷刻倾覆,心中已是一凛,又听他描述梦中场景“无数尸体漂浮于河面,形状宛若人间炼狱”,心也仿佛被外头的暴雨浇过一般,湿泠泠,冷冰冰,彻骨生寒。 这样的梦境,一个已是极为不详,更勿论听说赤丈河监丞萧凤鸣也有过同样梦境。 如果只是梦境也便罢了。 万一梦中场景一一验应,暴雨不止,冲垮堤坝,防水堤,最后整个淳安城被淹…… 唐时茂呼吸随之急促起来,他急急地看向萧凤鸣,“此话当真,萧监丞亦有过同样梦境么?” 萧吟指尖微颤地端起桌上被他喝至一半的春茶,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他根本未曾做过什么水淹淳安城的噩梦,要他如何作答? 这一个多月时间来,萧吟日日陪同谢瑾白一起巡视堤坝,加固河堤,尽管他对这场暴雨也深感担忧,但始终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在他眼里固若金汤的堤坝当真会因这一场连夜暴雨而溃堤。 他甚至想,会不会是怀瑜在拿他跟唐知府开玩笑。 可以他这段时间跟怀瑜的相处,对方看似落拓不羁,办事却极为雷厉负责,绝不会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开这般恶劣的玩笑…… 他当然可以坦言告知唐知府,他根本不曾做过那个梦境,也无法确定赤丈河堤坝是否一定会决堤,但是如此一来,唐知府一定会认为他同怀瑜二人联合起在戏耍他,如此得罪唐知府不说,怀瑜定然也再不会将他视为知己。 不过几个瞬息的功夫,萧吟诸多思虑已在心头过了一遍。 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他交友的目光,相信谢怀瑜。 于是,他沉吟着,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唐时茂复又急切地问道,“如此,依谢巡按同萧监丞之见,二位可有何良策?” 前世,萧吟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坐上了沧岚国国师的位置,深获沧岚皇帝拓拔瀛的信任。 借此机会,谢瑾白也有意想要测上一测这位前世沧岚国国师的实力。 故而听见唐时茂的问题,也并不急着作答,只是用一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萧吟,以眼神示意,凤吟兄,这个问题就交给你解决了。 萧吟收到谢瑾白目光,心下叫苦不迭。 他虽对这场连夜暴雨隐约感到不安,也想过若是堤坝溃堤该采取何种对策,可那不过是他私下所做的设想而已,如何能拿得出台面? 对上唐时茂满是急切,以及谢瑾白期许的眼神,萧吟也只能迎难而上,他说出自己心中的设想,“下官认为,若是当真届时整个淳安城恐有倾覆之危险,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转移城中百姓。 淳安多山,且民众多信仰佛、道两大宗教,故而寺庙、道观林立。城中大户在山上亦多有别庄。 出家人多愿开方便之门,唐大人可派人同山上各大庙宇、道观沟通、协商,介时动员百姓携带必要的干粮、衣被,前往山上寺庙、道观。 至于那些富户,要员,愿借出别庄者,可应允免其今年部分秋税。如此,既可免除部分秋税,又可卖一个人情给官府,想来响应者应该不会少。 城中百姓应当或多或少都有在附近州府的亲戚,不愿上山避难者可前往投奔亲戚。 既不愿转移,又不愿投奔亲戚者可官兵强行将其带离,转移至山上寺庙、道观。 若有人闹事……” 萧吟语气一顿,面色肃整地道,“可武力以镇压之。” 谢瑾白眸中闪过一抹暗芒。 不愧是日后那个被沧岚近乎神化的国师,果是运筹帷幄,思虑周全。 唐时茂听后,亦是吃了一惊。 他是真真真正为萧吟所表现出的才情所惊讶到了。 一个小小都水司监丞,竟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想出这般成熟可行的建议。 当然,更令唐时茂惊讶的,还是谢瑾白过人的识人之才。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谢怀瑜的神色,对于萧监丞所言,这位谢巡按未曾流露半分惊讶。 说明谢怀瑜对萧监丞怀有十分之信心,认定他定能给出解决此番困境的法子。 萧凤吟也确是未负其所望。 萧凤吟是块璞玉。 他身为淳安知府多年,却让萧凤吟这块璞玉蒙尘至今。 如今,谢怀瑜俨然成了拭玉之人。 这位有着东启第一才子之称的大才子,眼略确是非同一般。 寥寥数语,萧凤吟便彻底俘获了唐时茂的赞赏。 他不由将身子前倾,追问道,“如此,依萧监丞见,何时转移城中百姓为宜?” 转移百姓的时间十分关键。 不可太早动员百姓转移,那么多人,即便是山上寺庙、道观众多,届时亦势必会人满为患。 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时间长了,衣、食、住、行都会成为问题,容易引发暴动。 更不宜过晚,万一在洪水来临之前,百姓没能及时转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萧吟陷入了沉思。 何时转移城中百姓为宜确实是个难题。 他非水龙王,不知堤坝何时会溃堤。 不知那滔天洪水何时会来,又如何能把握那个最佳转移城中百姓的时机? 一时间,两人被何时转移城中百姓这个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均未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不约而同地,两人不由地双双将目光,齐齐地看向了谢瑾白。 第25章 豪赌 “谢巡按梦中,可有预示那洪水何时会来?” 唐时茂不由地问出心中所想。 既然谢怀瑜梦见淳安将遭大难,上天可有给与那赤丈河堤坝何时会溃堤的警示? 谢瑾白摇头,“未曾。” 闻言,唐时茂是既失望,又有一种果是如此之感。 梦境预警,已是上苍垂怜开恩,给淳安百姓指一条生路,又哪能当真神通到连具体灾祸何时降临都能知晓这般神通的地步。 萧吟却并不这么想。 他不确定怀瑜是否当真做过那个梦境,他只觉得怀瑜定然还知道些什么,是他未曾告诉他跟唐知府的。 因此,萧吟并不出声,不知为何,他相信怀瑜定然有解决之道。 唐时茂眉头紧皱,“如此,我们便只能坐以待毙么?” 右手曲指,在花木椅背上轻敲,谢瑾白笑了笑,“倒也未必。” 唐时茂当即打起了精神,“噢?老夫愿闻其详。” 谢瑾白看了萧吟一眼,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下,不疾不徐地道,“根据萧监丞历年来对于赤丈河水位的变化的观察以及治水经验,他认为这场暴雨只需持续到傍晚,那么两岸的防水堤坝很有可能就会失守。 一旦防水堤被冲垮,中下游的河水汇聚在一处,那么势必会对上游的堤坝造成冲击。堤坝一旦决堤,河水倒灌不过是转瞬的事情。按照萧监丞的估算,堤坝至多只能撑到凌晨。换言之,我们必须赶在明日凌晨之前,转移城中大部分百姓。” 谢瑾白善于心计。 他十分清楚,仅凭他监察巡按的身份,仅凭他一人之言,哪怕他再说得言之凿凿,口干舌燥,唐时茂都不会贸然被他说动。 叫上都水司的萧吟便不同了。 治水、防汛乃是都水司之的本职工作,萧吟的话对于唐时茂而言将会远比他更有说服力。而且萧吟是赤丈河监丞,对于赤丈河的了解理应远在他之上。 由他预测赤丈河堤坝决堤的时间显然比从他口中说出更为合理。 再则,托梦示警这种事情,两个都做过相似的梦,自是比一个人要更令人信服。 而且梦境不宜过于详细,譬如赤丈河堤坝何时会溃堤,倘使他真的说了具体的时辰,只会使唐时茂心生疑窦,反不为美。 几番权衡,这才有了谢瑾白拜访萧吟的前因,也是他为什么在来知府府衙之前,一定要叫上萧吟的真正原因。 说到底,谢瑾白从未指望过那堤坝以及防水堤真能挡得住前世那场滔天洪水。 前世,洪水冲垮堤坝乃是发生在端午深夜,许多百姓还在熟睡,醒来便深陷汪洋,与家人天人相隔。 这段时间抽空就去到城郊,日夜督促堤坝以及防水堤的建成,就是为全城百姓乃至他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同时,也是为了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 他也不知会有洪水的发生,所以才会日夜督堤坝作业早日完工。 预知未来这种能力,若是传开,只会让人们将他视为怪物,且更为朝廷忌惮,于他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 “明日凌晨?” 唐时茂听后,狠狠倒抽一口凉气。 明日凌晨? 明日凌晨堤坝就会有决堤之患? 他看向萧吟,“果真?萧监丞你可确定,这赤丈河的堤坝当真撑不过明日凌晨?转移全城百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啊。” 何况是在这般仓促的时间下! 萧吟此前只是担心这雨这般下下去,便是堤坝也极为容易失守,他根本不确定堤坝一定会决堤,又哪里能够神通广大到预测堤一定会决定,且何时决堤? 他无法确定,谢怀瑜是不是当真有把握,那赤丈河堤坝今日凌晨定然会决堤,此时,也只能赌上亦赌了。 不就是为此赔偿前程,不就是为此赔上性命么? 士为知己者死。 他萧凤鸣,拼了! 藏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萧吟沉声道,“回禀唐知府,根据下官同谢巡按二人的相继走访,以及对赤丈河水位的观察,若是这场暴雨持续不歇,恐上游的堤坝确是无法支撑太久。至于是不是一定撑不过明日凌晨,这一点下官亦无法笃定。为今之计,也唯有赌上一赌了。” 唐时茂苦笑。 赌? 可不就是一场豪赌么? 赌赢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保住了,他的性命同前程自然也便保住了。 若是赌输了…… 全城百姓皆转移到了安全之处,而堤坝仍旧完好伫立,洪水并未肆虐淳安,他如此这般兴师动众,仕途估计也走到头了。 一个恐有革职丢官之患,一个恐有性命之忧。 两害相较取其轻。 唐时茂不傻,自是知道该怎么选。 “不到十个时辰。便是本官愿意配合,安置数万之众,少不得需要人手去督办此事。纵然整个府衙倾巢而出,不过数百人,人手远远不够。一时之间,去哪里抽调出那么多人手?” 唐时茂乃是淳安知府,只要他同意,这件事也便成功了大半。 谢瑾白缓缓勾唇,“唐知府没有多余的人手,可有一个人有。” 不但有,而且人手保够。 “谁?” “谁?” 唐时茂同萧吟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宁王。” 谢瑾白也没有同二人兜圈子,直接揭晓谜底。 唐时茂眼睛一亮。 是了,按照东起国律法,地方藩王可养蓄私兵,虽说按照法制,规模不可超过三千,可天高皇帝远的,朝廷也不可能逐员点查王府私兵,只要规模不要超过万人以上,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千宁王私兵,加上地方衙役,应该是够了。 萧吟并没有那么乐观,他眉头微微拧起,“可我们该如何说服宁王借出私兵?” 唐时茂一听,顿时也犯难了。 是啊,说服富户、要员腾出别庄供百姓避难尚且只需承诺减免部分今年秋税,宁王不缺银子,也无需吃官府面子,他们又该以何种理由说服宁王? “他会借的。” 谢瑾白唇角勾笑。 唐时茂同萧吟同时面露困惑。 不过谢瑾白也没有具体说他会用什么办法说服宁王,他们也便不再追问。 唐时茂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说服宁王之事就交由谢巡按了。事不宜迟,老夫这就传消息下去,通知各部门派人员督促百姓携带衣物、干粮自行前往山上各大庙宇,道观,务必赶在明日凌晨前转移城郊以及城中百姓。” “都水司那边就由我去负责传话,通知同僚提前做好准备,一起帮忙动员、转移城中百姓。” “不仅如此,唐知府同萧监丞最好也提前知会家人一声,让你们的家人也提前做好准备。” 谢瑾白提醒道。萧吟家就住在淳河河边,即便是不用谢瑾白提醒,他也会提前安排家人转移,倒是唐时茂听说要他也做好准备,颇为诧异地道,“谢巡按的意思是,届时便是连知府府衙都有可能会被淹及么?” 要知道,知府府衙可是城中除却护城墙以外,最为高大、牢固的建筑了。 若是知府府衙都保不住,那这城中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唐时茂这个问题,倒是令谢瑾白不由好奇,前世他是因为公明观察驿站的驿马忽然躁动不安,天上天鸟飞疾,狗吠不止,恐有灾祸降临,最后卜算,得出立在东方,故而去了驿站附近的山寺,方才躲过一劫。 不知前世唐未眠以及唐时茂一家又是如何逃出升天的? 前世小公子没有那续筋生肌膏,想来伤口恢复得并不理想,应是遭了许多罪,才有后来那个脱胎换骨的小唐大人,为未可知。 “凡是都有万一,唐知府还是以策万一为好。” 谢瑾白给出自己的答案。 唐时茂若有所思。 转移全城百姓乃是大事。 事不宜迟。 唐时茂连忙去组织人手,萧吟也急忙赶回都水司。 谢瑾白则动身前往宁王府,去找季云绯借兵。 萧吟同谢瑾白二人一起辞了唐时茂从知府府衙出来。 驿站的马车就在府衙外候着。 宁王府同都水司并不在一个方向,临别,萧吟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心中疑虑,“怀瑜兄,你是否肯定那赤丈河堤坝一定会决堤么?” “不能。” 手持青伞的萧吟险些摔一个趔趄,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怀瑜,“你……你说什么?” “我前日做了一个梦是真的,梦中场景一一验应亦是不假。为了增加说服力,故而只得将你扯上。然而梦里并未准时告知赤丈河堤坝何时会决堤。我也只是根据梦境里零星闪过的几个画面推断出事的时间。” 萧吟大为愕然,“换言之,对于赤丈河是否定然会在凌晨决定,你……你并无任何把握?” “是。” 萧吟是彻底没话说了。 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 半晌,他苦笑道,“我真希望我刚才什么都没问。” 那样他就能够像唐知府那样毫不迟疑,没有任何顾虑。 “我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凤吟自是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 萧吟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可他偏偏问了,什么都知道了。 又如何能够当成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萧吟郑重地拱了拱手,“祝你宁王府之行一切顺利。” “多谢。” 谢瑾白上了马车。 第26章 闹事 唐时茂传令下去,转移全城百姓。 可真的实施起来,哪有那般容易? 先不说在此之前,淳安已月余并未下雨,暴雨从昨日才开始下,很多百姓压根就不信这场暴雨会带来洪水,何况此前衙门才抽调许多壮丁来修建堤坝,此时又告诉百姓堤坝会决堤,要百姓赶紧随之上山避难,还是在端午这样的重要佳节,这让百姓如何想,又如何肯配合? 可淳安当地百姓大都饱受洪水之苦,他们不少家人都是死在往年的洪汛当中,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好将信将疑,简单收拾了包袱,举家迁往山上避难的。 也有一些百姓不愿去山上的,便在官兵的护送下,出了城,前去投奔附近的州府亲戚。 还有的百姓愿意配合上山,可舍不得家里牛羊,鸡鸭,非要抱着牛羊鸡鸭一同上山的。 至于那些既不肯上山,又无亲戚可投奔,则统统被强制带去山上。 宁王那边谢瑾白派了萧子舒过去,可萧子舒借兵的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宁王并没有直接拒绝,却也并未答应。 这导致官府的官兵不够,只好分开好几批督促百姓上山。 带头闹事者,则被官兵强制镇压。 城中百姓的转移工作,一直持续到夜里亥时,还有官兵强行驱赶骂骂咧咧,不慎配合的百姓陆陆续续上山。 富绅,要员的别庄毕竟有限,一般农家也住不了太多的,山上寺庙,道观再多,成百上千人全挤在一处,拥挤程度可相知。 何况,许多百姓并非自愿上山。 有吵着闹着要下山的,也有孩童们在大殿里跑来跑去。 有官兵不时喝住妄图偷溜下山的百姓。 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比之庙会,比之集市,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仅仅是百姓怨声载道,城中大部分官员亦是颇有怨言。 简直胡闹! 秋汛未至,不过是下了两日暴雨,如何便这般兴师动众,迁移全城百姓!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刘砺怀同杨毅他们自是敢怒不敢言。 “公子。你说,真的会有洪水吗?真的会有那么大的洪水,能将我们整个淳安城都给淹了么?” 青鸾坐在寺庙的大殿地上,小声地问道。 唐小棠坐在包着墩布的圆凳上,后背靠着大殿的圆柱,睡眼惺忪,脑袋一点一点的,“我……我也不知道。” 唐时茂最终还是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堵,眼看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都没有丝毫停歇乃至的意思,在晚膳过后便当机立断晓谕全府上下,举家迁往山上避难。 唐家虽然也有别庄,唐时茂身为地方父母,以身作者,将自己山上的别庄让与城中百姓。 唐小棠他们上山时,寺庙里已安置了不少百姓,早已没有空余的房间,唐时茂又不是一个愿以官威压人的人人,是以即便是唐小棠身为知府家的小公子,也只能跟着杜氏,大哥唐不期以及府中家丁,仆婢等挤在寺庙的大堂里。 后来杜氏瞒着唐时茂,使了钱,从寺庙的师父那里要了两间厢房。 不多不少,只两间。 她自己同唐时茂住一间,儿子唐不期一间。 因着杜氏瞒了唐不期,说是唐小棠已经在别处僧房安顿好了,唐不期不疑有他,也便早早回僧房歇下了。 青鸾从杜氏的贴身丫鬟娉婷那里探听了消息,也打算花点银钱去住僧房,可她去的时间太晚了,早已没有了僧房。 青鸾替自家小公子委屈,唐小棠却并不在意。 这么多百姓都住得这大堂,他如何住不得? 唐小棠这屁股下的墩布圆凳,便是一位妇人瞧出他行动不便,主动让与他的。 “公子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青鸾替您扇扇子。” 外头风大雨大,大殿门窗全关着。 好几百人,挤在一个大殿里,跟下饺子没有区别,空气又闷又热。 青鸾拿着团扇,给小公子扇风。 唐小棠小声地道,“困是困,可我腹中着实太饥,睡不着。” 青鸾的眼睛一下便红了。 午时杜氏送的所谓的端午食盒里头的菜全都泡了水,根本没法吃。 好不容易空着肚子熬到傍晚,还没等到厨房送来食材,便又在杜氏的催促下,急忙忙上了山上的马车。 “都怪奴婢位卑言轻,帮不上公子,照顾不好公子。” 青鸾鼻尖一酸,险些又要落泪。 “杜氏存心刁难,同你有什么干系?真要严格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了你。” 青鸾拼命摇头,“不是的,公子才没有连累奴婢。” “青鸾,你是不是带花茶出来了?给我喝口花茶吧。垫垫肚子。也许喝了花茶,肚中不那么饿了,就能睡着了。” 听说公子要喝花茶,青鸾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好,奴婢这就给公子拿。” 唐小棠不喜欢喝清茶,只喜喝参了蜂蜜的花茶。 青鸾在出府前得知他们需要在山上过夜后,便将蜂蜜花茶装竹筒里随身带来了山上。 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时不时响起孩童的哭声,母亲低低的轻哄声,丈夫的怒骂声。 忽地,大殿里有人喊了一声,“吵死了!这鬼地方,要怎么睡?!老子不管了,老子要下山!” “哇”地一声,有孩童被吓到,哭得更大声了。 孩童的哭声似是会传染。 一个孩童哭了,呜呜哇哇,引来更多此起彼伏的哭声。 有妇人尖着声,“我……我也要下山!我孩子自从山上后就发起了烧,也不知是不是雨淋的。我要下山去找大夫……” “这地方又闷又热,那我也要下山!” 不满的情绪犹如炮竹,瞬间被点燃。 人们涌动着,往门口方向挤。 在僧房休息的刘砺怀他们得了百姓暴动的消息,只当是不是。 又不是他们要百姓连夜冒雨迁往这山似,谁提出的馊主意,谁兜底。 唐时茂在僧房中也听见了动静,自是不放心,欲要前去看看,被杜氏给劝住了,“老爷,您现在过去做什么?百姓暂时不理解您的苦心,你现在去了,只会使他们闹得更凶。那大殿门口都有官兵守着,他们出不去。这样,你先在房中等等。若是事态平息了,你便不用了,若是事态当真严重了,你到时候再去,也来得及。你看这样行么? 唐时茂一时犹豫。 倒不是他贪生怕死,的确是担心因为自己的出现反而坏事,于是只好在房中等着,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大殿里,事态愈演愈烈。 寺庙僧人们苦劝不住,便是官兵齐齐守在大殿门口也还是挡不住涌向大门的人潮。 有人趁乱,打开了大殿的门栓。 外头风雨瞬间扑进大殿。 山风如鬼魅,叫声凄厉。 人们一时迟疑。 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下山吗? 这么大的雨,一经出去,火把定然被风雨给浇熄了。 山上的路又不熟,万一一脚踩空…… “天……好……黑啊~~~” 那打开门栓的大汉冷不防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又因为风声的关系,显得说话断断续续的,幽幽切切,如鬼语响在耳畔。 那大汉吓了好大一跳。 “你,你……你是人是鬼。” 唐小棠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当然是人啦。你看,地上都有,都有我的影子。” 那壮汉低头一看,果然,烛火映出眼前小公子的影子。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四周,好么,方才还密密麻麻都是人的门口,此时除却把手的官兵,竟只站了他一人! “这么大的雨,火……火把跟……跟灯笼都不好使吧?我从前就听我阿娘说过,这山间有野猪、毒蛇出没。虽说下这么大的雨,那些野猪啊,毒蛇啊,未必会出来。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是?而且天这……这么黑,又下这么大的雨,山上路滑,一不小心跌……跌一跤,也不是闹着玩的。 倘使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风雨这么大,即便是呼救也未……未必有人能够听见。便……便是听见,也未必能够及时,及时赶得及。这位大哥,你真的要……下,下山?其……其实在哪儿睡不是睡呢?好歹有一瓦遮头,妻子、儿女又都陪在自己身边,不必受风雨侵扰,自己家人俱平平安安。有什么比同家人平安在一起来得更为重要呢?你说,你说是……是不……” 那壮汉有些气急败坏地涨红了脸色! 靠,搞了半天,是个结巴鬼! 第27章 抱住 “你这小结巴,再叨叨个没完,小心我揍你!” 那壮汉在打开门,觑见外头如墨的天色时已心生几分退意,转头瞥见只自己一人站在门口,其他人早就混入百姓的时候,又心生几分退意;待到看见他的妻子确是因为担心他,牵着自己一双儿女站在人群里的时候已彻底打消了要冒雨连夜下山的念头。 他粗鲁地打断了唐小棠的话,“嘭”地一声,将门用力地关上,落上门栓。 唐小棠撇了撇嘴。 结巴怎么了? 结巴吃你家大米了? 随着那一声大力的关门声,站在人群里忧心地望着自家公子的青鸾身子都跟着抖了一抖。 这人,这人太可怕了! 小公子为什么要主动招惹这人呀! “我不是叫你看着虎娃跟妞妞就好,不要跟过来吗?你怎的还跟过来了?” 那大汉一面凶巴巴地数落着自己的妻子,一面却是一手一个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抱在臂弯里,随同夫人一起回去了。 周遭围观的人都是一脸讶色,没想到这看似凶悍的大汉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刘砺怀、杨毅等几个官员见状,不由失望摇头。 本来还指望这几个人能把事情闹大,最好造一场乱子,他们也好能下山回家睡觉。 真是一帮不成器的废物。 “公子,您刚才就那么跑过去了,您就不怕那人会对您动手么?” 那壮汉走了之后,青鸾这才敢向小公子跑去,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小小声地道。 “不会的,你别看那人长得凶,我先前瞧见了,他对他两个孩儿可好了,还给他女儿驾马呢。一个对孩子都能那般耐心,温柔的人,又能凶恶到哪里去呢。” “也不一定的呀。俗语不是说了呢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的。公子,下回您莫要再这么冲动了啊。” “我没冲动啊。我那是充分观察之后,确定没有危险我才过去的。你家公子我又不傻。” “话虽如此,公子……” 主仆二人边说,边往回走。 “怀瑜兄,你……怀瑜兄你这是,在笑?” 萧吟手里拿着安置在观音殿的嫂嫂梁氏托他转交的粽子以及一件薄被,前去偏殿找谢瑾白。 偏殿的僧人告诉萧吟,谢瑾白先前出去了。 又听说因为礼佛大殿有人闹事,萧吟猜测谢瑾白可能去了那里,便出了偏殿,经由寺庙走廊一路寻来了礼佛大堂。 掀开大堂的青色莲花布帘,就瞧见谢瑾白双手抱臂,斜倚在一根石柱后头,低低笑开。 唇角欣悦,同他以往的笑容都要不同。 一时诧异,便将心中所想也给问了出来。 “怎么?我经常吝惜自己的笑容么?” 萧吟见谢瑾白转过身,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把心里所想的都给问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粽子跟薄被,微带着局促地解释道,“那倒不是。怎么说呢……虽然你平日里不管是眼里还是唇角也总是噙着笑意,但是总觉得你的笑容给人几分漫不经心之感,似是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进得了你的心,故而能够一切轻笑应对,并非由心而发。 但是你方才的这个笑容不同……你刚刚瞧上去心情很好,便是连眼底都沁满了笑意。是真正的由心而发的笑。嗯……抱歉,我好像多话了。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希望你莫要介怀。” “是么?” 他倒是不知他方才的笑容同以往有什么不同。 “嗯……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萧吟腼腆地笑了笑。 谢瑾白视线下移,目光落在萧吟手中的三双粽子以及薄被上,“这几样东西,是给我的?” “喔。对,差点忘了。先时在我家时,不是应允了你要给你几双粽子带走呢么?后来出门过于匆忙,给忘了。倒是我先前无意间同嫂嫂提过一嘴,嫂嫂便一直记在了心里。你忙了一晚上,该饿了吧?正好,吃几个粽子。这几个粽子嫂嫂借了寺庙的后厨,都热了过的。你趁热吃点。剩下的若是吃不完,还可以当明日的早膳。至于这条薄被,是家里带来的。怀瑜若是不嫌弃,尽管拿去暂且将就一晚。” 萧吟将手中的粽子以及薄递给谢瑾白。 “多谢。” 谢瑾白道了声谢,拿过萧吟手中的粽子同薄被。 “怀瑜兄客气了。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 谢瑾白颔首。 萧吟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好,好香啊~~~青鸾,青鸾,我好像,好像闻见粽香了。” 墩布圆凳上,唐小棠的鼻子在空中用力地嗅,乌眸发亮。 因为太过激动,还结巴上了。 青鸾眨了眨眼,“奴婢也闻见了。” 唐小棠环顾了一圈,没找着吃粽子的人,这让他想要花点银子买下那个粽子都不成。 偏偏那粽香就跟有灵识似的,一个劲地专挑他的鼻尖钻。 唐小棠的肚子奏起了乐,他摸着干扁扁的肚子,“什么人呐,深夜吃粽子。太可恨了!” 而且不是在逃难呢呢么? 怎么还有人带着热乎乎的粽子逃难的? 可恨,太可恨了! 许是有人睡醒了,腹中饥了,故而剥粽子解饥吧。 为了哄小公子高兴,青鸾还是附和道,“就是,太可恨了!” “咕噜噜~~~” 唐小棠耷拉着脑袋,“啊,青鸾,我真的好饿啊~~~” “公子您要不要喝点蜂蜜花茶?腹中有饱胀感,也许就能睡着了。睡过去了,也便不饿了。” 青鸾拿之前唐小棠的主意去哄他。 这个法子唐小棠之前就试过了,根本没用。 饮花茶的饱胀感跟吃食物带来的饱胀感是截然不同的。 不忍惹青鸾难过,唐小棠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青鸾于是低头去找包袱里的蜂蜜花茶。 方才她已经找出来了的,只是少爷才喝了几口,就丢下花茶,去劝那个闹事的大汉去了,她只得匆匆忙忙地收起。 被随手塞到哪个包袱里头来的? 唐小棠还没放弃呢,还在努力地寻着粽香的来源。 他转着脑袋,忽地,瞥见佛堂角落石柱后头露出一小片青白襕衫。 粽香好像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就是那露出来的青白襕衫,怎么瞧着很是有些眼熟? “总算找了,公子,给……” “青鸾,我离开一下。” “哎,公子,您要去哪儿啊!公子,公子!” 青鸾低头翻找装着蜂蜜花茶的竹筒,好不容易被她被找见了,听见小公子的话,只得急忙忙站起身。 “没去哪儿。就在附近走走。你不用跟过来了,你先歇息吧。” 已经走出几步的唐小棠停下脚步,转过身,匆匆地对着青鸾摆了摆,便往石柱方向跑去了。 “公子,您腿还没好呢,您慢一些啊!” 唐小棠朝佛堂角落的那石柱走去。 他绕到石柱后面。 石柱后面,但见一袭青白襕衫的谢瑾白一点也不讲究地盘腿席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粽叶,粽叶上是糯米金黄,吃了一半,露出棕色猪肉,以及零星黑色蘑菇肉的糯米粽子。 谢瑾白巡按淳安,就是为了监督赤丈堤坝的重建事宜的么,如今堤坝很有决堤,全城大部分百姓都迁移到了山上来,其中也就属他们现在所安身的这座千叶寺最高,远眺可将整个淳安城尽收眼底。 淳安许多官员也都选在安顿在此处,就是为了能够实时得知山下城内情况。 会在这里见到谢瑾白,唐小棠并未觉得有多意外。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谢瑾白手里的糯米飘香肉粽,“咕隆”一声,猛地咽了咽口水。 亏得大殿里头因为人多,便是许多百姓已经睡着了,还是有人咳嗽一声,或者是小声说话什么的,是以这一声吞咽的口水声并不如何明显。 忽地,视线里的肉粽不见了。 已然一口,全被主人给吃进了嘴里。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眼。 这人,这人的嘴是驴嘴么? 怎么,怎么还剩这么一大口的粽子,就全给吞进去了!! 唐小棠还没诧异完呢,又见这人跟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个粽子来。 剥开,又是一个晶莹莹,香四溢的肉粽。 唐小棠生生忍住咽口水的冲动。 他犹豫地蹲下身,“喂,能……能给我一个么?我……我给你银……银子。” 喂? 呵呵,昨夜小公子可不是这么唤人的。 谢瑾白眼皮微抬,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本巡按瞧着,很缺银钱么?”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我……我不是这个……这个意思。” 他当然知道这人不缺银钱,撇去这人巡按的身份不说,堂堂太傅府家的公子,如何会缺这点银两? 可除了用银两去买,他也实在不知道还能通过其他交换的方式能够使这人愿意将这肉粽让给他。 “叫声哥哥来听听。” “什,什么?” 谢瑾白将手中的肉粽递过去,“叫声哥哥,我手中的粽子便归你,如何?” 唐小棠谁又羞又怒。 这人是有什么毛病! 为什么要他唤他哥哥啊? 就这么喜欢人唤他哥哥? 又转念一想,这人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家中排行行幺,莫不是,想要过一把当哥哥的瘾? 还是,存心为了戏耍他? 可这肉粽……真的好香啊! 要尊严还是要填饱肚子,这是一个问题。 唐小棠陷入天人交战。 眼看谢瑾白将粽子收了回去,就要往他自己的嘴里送,唐小棠心里头一着急,双手死命抱住对方的手臂,“哥,哥哥!” 第28章 憋红 跟猫扑鱼干似的。 唐小棠就这么扑过来,抱住了谢瑾白的手臂。 谢瑾白手中的粽子险些掉落在地上。 这般毛手毛脚的人,日后竟然成了东启国的肱骨大臣。 重生这段日子以来,谢瑾白首次生出“东启国国堪忧矣”这样的想法来。 唐小棠哪里知道就因为自己一个饿狼扑食的动作,身旁这人就“担忧”起东启国国运来了。 生怕这人会反悔,唐小棠双手抱住谢瑾白的手臂,低头张嘴“嗷呜”一口,咬了一大口晶莹的糯米肉粽。 软软的糯米肉香充斥着他的舌尖。 太好吃了! 好吃到哭! 唐小棠感到整个人在瞬间都活了过来! 迁移令下得匆忙,又要在雨中长时间跋涉,腹中饥饿自是难免,谢瑾白还是被小公子这饿猫啃鱼干的吃法还惊着了。 “这般急,这是饿了三天三夜了?” 唐小棠也知道这人是在嘲笑他,他嘴里塞满了粽子,鼓着腮帮子,他不服气地反驳道,“你,你试着一,一整天没,没,没进过食,试,试试。” 前世,谢瑾白曾督军北野。 有时战事吃紧,莫说一日未进过食,三天只喝点水充饥,便要上阵杀敌亦是常有的事。 倒是忽然想起白日去知府府,未在唐家端午家宴上见到小公子一事。 他曲起一只腿,将另一只腿伸直,斜睨着抱住他手臂而不自知的小公子,“夜不归宿,故而被罚了?” “不……不是。我阿爹他,他那么忙,哪晓得我昨夜,回,回没回府。” 不知怎么的,方才吃进嘴里还满齿留香的肉粽忽然尝不出味道来了。 唐小棠低垂着脑袋。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粽子都还吃了完了,自己赫然还抱着人手臂! “抱,抱歉。” 唐小棠红着脸,忙松开了手。 谢瑾白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小公子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这副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可怜模样,令谢瑾白想起昨夜小公子喝醉的那句话—— “我有时候想啊,想要是那个时候,阿娘连我一起带走了该有多好?” 也不知小小年纪,如何便产生厌世的念头。 罢,且充当一回知心小哥哥吧。 真要严格深究起来,两辈子的岁数叠加起来,他可是够给小公子当爹的了。 唐未眠唤他一声哥哥也不亏。 他懒懒地开口,“想要聊聊么?” 唐小棠愣愣地抬起头,嘴巴微张,“啊”了一声。 “坐吧。” 谢瑾白把手中被唐小棠吃完的粽叶给放到一边,拍了拍另一旁的空位。 唐小棠其实觉得自己跟这人根本就没什么好聊的。 就是觉得吃人家的嘴软,就这么掉头离去,好像不大好。 他犹豫了片刻,想了想,平白吃人家一个粽子,不过是陪着聊聊天。 说起来,还是他赚了。 于是,他最终还是挪了挪步子,慢腾腾,斯斯艾艾地坐了下来。 谢瑾白看着两人之间,位置空得都能够再坐得下第三个人的距离,笑了。 “怎么,怕我吃了你?” 唐小棠这人最激不得。 “谁,谁怕了?” 他挺了挺胸脯,一只手的掌心撑在地上,屁股猛地朝边上谢瑾白的位置挪了挪。 这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大大地缩短。 谢瑾白唇角微勾。 他闻见小公子身上像是混合了玫瑰花与茉莉花的香气。 香香的,甜甜的。 同前世唐未眠时身上那种总是带着的苦气的中药味截然不同。 前世,谢瑾白背着巡按淳安,治水不力的罪责,回了颍阳。 他心里十分清楚,太后同国舅一派定然会借故打压他。他当时在政途上并无多少野心,不过是担心若是他借故被整治,小皇帝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因此,从未开口求过父亲的他,在回到颍阳后第一次开口求了父亲。 也因了父亲的运作,他最终才只是降职处理,人还是得以留在京都,留在小皇帝的身边。 他一心想着如何弥补在淳安所犯下的失误,替小皇帝在同太后以及国舅的角逐当中搬回一局,又哪里会想起那个被他打了板子的知府家的小公子? 余琢指责他,唐未眠因他家破人亡,自己也落一了一个终身残疾。 唐未眠不良于行或许当真同他当年那几大板子脱不了干洗,唐家家破人亡这件事他却并不知情。 当年赤丈河决堤导致淳安城被淹,百姓死伤无数,他尚且被降职处理,唐时茂身为知府,想必是受了更为严厉的处罚。 就是不知道唐时茂是被贬官,还是发配边界充军。 不管是哪种可能,小公子之所以成长为后来的唐未眠,定然与家庭骤然发生变故有关。 他昨夜替小公子捡起他从荷包里滑出的续筋生肌膏时,打开看过,里头的续筋膏少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想必是那个嘴里说着并不稀罕他所谓的狗屁膏药的小公子,平日里抹得挺勤快。 就是方法不当,腿疾或许未能痊愈如初,至少不至像前世那般,落一个不良于行的病根。 如果一切顺利,唐时茂不但此次不但不会被问罪,还很有可能升调他处。 东启或许将会少一个文渊阁大学士,多一个无忧的……官家小公子? 一时之间,谢瑾白竟不知他重生这件事到对唐未眠到底是一件幸事,亦或不幸。 若是给唐未眠自己选,他是宁可当一个无忧的官家小公子,还是在仕途上一施抱负? 谢瑾白对并不觉得两人就这么坐着,彼此都不开口说话有什么不妥,唐小棠却觉得屁股下面仿佛生了刺似的,扎得他难受。 唐小棠“喂”了一声。 “嗯?” 男人的尾音长长的挑起,可不是平日里慵懒的那种尾音,而是带着某种警告跟危险的。 唐小棠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一个尾音,他怎么就能听出什么慵懒不慵懒,危险不危险的,总之让他再喊一声这人哥哥是没可能的。 所以他直接唤了谢瑾白的字,“谢,谢,谢怀瑜,你,你想聊……聊什么呀?” 谢瑾白曲指,弹了弹小公子的额头,“刚吃了粽子,就不认人了?” 唐小棠哪能想到这人说动手就动手的,他捂着发疼的额头,控诉,“你,你,你怎么老打人啊!” 那日在朝晖楼命人打他板子,昨日在驿站还掐他脸了! 觉着他好欺负是吧?! 唐小棠的额头都红了。 谢瑾白那日在驿站时就发现了,小公子的肌肤太嫩。 一点点力道,便轻易就留下痕迹。 “既是没有被罚禁食,为何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唐小棠气得不行,哧哧哼哼地就要起身走人,冷不防听见这句,楞了楞。 不等唐小棠回答,只听那人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唐家人丁不旺,家中只你同你兄长二人。你是嫡出,不管你父亲对你有多不满,不出意外你便一定是唐家未来的家主。你府中家丁、婢子应当没那么蠢主动你得罪你,除非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受人指使。 俗语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父亲既是为了你,不惜下跪求我,说明不管他表面对你有多严厉,多不满,他始终视你为宝。你父亲又没有别的偏房,我猜,那个下令不给你吃东西的人,又或者是用了旁的手段使你一整日都没有办法进食的人应当就是你那个继母吧?” 没有人喜欢当面被人揭开伤疤。 唐小棠不吭声。 傻子。 不说话,同默认有什么分别? 忽然唐小棠又闻见了粽香。 他瞪圆眼,但见这人又拿了一个粽子出来。 他到底带了多少粽子上山啊!!! 热腾腾,还冒着粽香。 粽子被递了过来。 唐小棠一呆。 给,给他的? “不是一整日没吃过东西?” 唐小棠很是有意外,就这么给他了? 不用叫哥哥什么的? 小公子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谢瑾白勾唇,“给你。当然,如果你愿意再叫一声哥哥来听听,我也不介意。” 唐小棠猛地从谢瑾白手中夺过粽子,恶声道,“你……你……想……想得美。” 说罢,便低头自顾自地剥起了粽子。 唐小棠剥开粽子,咬了一口,低着头,忽然出声道,“我……知道,赵,赵妈被……被吓疯的事情是,是你做的。” 闻言,谢瑾白有些意外地朝小公子看了过去。 唐小棠没抬头,他把整个粽子都吃完了,粽叶放到一边,这才继续道,“其实以前,她,她给我当,当管教嬷嬷的时候我,我也耍过心眼,比如故意表现得十分顽皮,什么都跟她对着干,想让她知难而退,早点滚蛋。结果哪知道,那么巧,回回我顽劣捣蛋的时候都被阿爹撞个正着。”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同谢瑾白对视的缘故,那种紧张感瞬间消失不少,于是说话也便越来越顺,很少再结巴。 “阿爹自是气得不行,罚我跪祖宗牌位,罚我一整日不许吃东西。赵妈呢?赵妈便表现地十分心疼,她给我替阿爹求情,偷偷给我送吃的,担心我跪祖宗牌位夜里太冷,还偷偷给我送薄被过来。 她也从不对我生气,和和气气地唤我小公子,在婢子、小厮面前对我表现得恭恭敬敬的。 那时,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赵妈虽是杜氏的人,可或许坏人的身边不总都是坏人的。话本里不就是那么写的么,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我便不故意为难了。阿爹见我真的收敛了顽劣,自是十分欣慰,不总罚我跪祠堂了,见到我脸色是一日好过一日,不再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我自然是高兴的。 我也不想总是惹阿爹生气。 “直到……” 唐小棠的唇瓣抖了抖,“总之,我后来识穿了她的真面目。但我也没有再继续同她对着干。一旦你对一个人起疑,那么那个身上便处处都是疑点。如何那么巧,回回我顽劣捣蛋,阿爹便出现了? 杜氏知道我对她起了疑,不再信任她了,她也便不装了。人前依然恭敬地唤我小公子,暗地里只要我走路声音太大了,或者是同青鸾两人说话大声了,或者是不小心打破一个花瓶一个杯子了,她便用各种方式‘管教’我。青鸾见了心疼坏了,总是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 阿娘去世后,我便不喜欢掉眼泪了。便是哭了也不会再有人替我拭去的,也不会有人心疼我会不会哭坏了嗓子,将我抱在怀里哄着。 青鸾不懂,有人疼的孩子,才有软弱的底气。 所以不管那赵妈如何欺负我,我是总不肯掉一滴眼泪的。 我告诉青鸾且忍着,我一定会将赵妈赶走的。 她不是回回选在父亲回来的时候,让父亲撞见我顽劣捣蛋什么的吗?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呗。一次,我让青鸾给我望风,刻意选在父亲来看我之时装睡,引赵妈对我…… 我以为父亲撞见赵妈对我做的事情之后,她肯定是要被赶出府的了。 结果杜氏哭一哭,跪一跪,父亲竟也信了她的解释,仅仅只是将赵妈从我院里调走,当然勒令赵妈往后再不许靠近我半步。 不过,如你前些日子所见,不知是杜氏瞒着父亲,还是父亲亦是知情,不过觉得我那时年幼,不记得以往之事了,故而在我身边无人伺候的情况下又同意了杜氏派赵妈过来照看我。 我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我没有你以为得那么蠢,你也无需……” 唐小棠顿了顿,他将头抬起,唇瓣抿成一条线,“你也无需,同情我。” 唐小棠这话,或多或少有试探的成分。 他在试探谢瑾白对他除同情之外,可参有半点情意。 他是极希望这人能够反驳他的。 然而,唐小棠失望了。 谢瑾白并没有出声反驳。 对方不但没有出声反驳,反而沉默了下来。 谢瑾白的沉默在唐小棠看来无疑是一种默认。 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汨汨地往外淌血。 谢瑾白自是不知小公子在他身旁已脑部了一整出虐恋情深的话本。 他沉默仅仅只是出于惊讶。 他未曾想到,眼前的小公子瞧着心思清浅到一眼就能够望到底,在幼年时竟已有那一颗玲珑七窍心。 果然即便是幼崽也是千年狐狸的幼崽之故么? 故而心窍较之寻常官家小公子要多生那么一窍? 寻常官家小公子哪有那样的胆识跟谋略,以自己做诱饵,设计出彼之道还之彼身那般巧妙的计策。 谢瑾白不由地仔仔细细地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小公子来。 小小年纪就开始扮猪吃老虎了,且就连他都没看出来,小唐大人,果然前途无量啊。 谢瑾白天上长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平日里眸光噙笑地望过来时,已极为容易叫人招架不住,何况此时这般近的距离。 唐小棠的心跳又再一次地没出息地如鹿儿狂奔。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做什么?!” 谢瑾白却是忽然出声问道,“未曾想过设计令你父亲识得你继母的真面目?” 赵妈不过一个过河卒子,想要永绝后患,斩草除根方能一劳永逸,不是么? 唐小棠这会儿还在难过呢。 他就像是一只被驯化的,在洞口等着主人归来的幼兽,满心欢喜地跑过去,结果主人轻轻巧巧地避开了,说了一句,人兽有别。 语气淡漠,目光悲悯。 唐小棠再一次被自己脑补的话本虐一脸血。 可偏偏由于之前蹲得太久,腿麻了,他不想在谢瑾白的跟前出丑,只闷闷地道,“想过。” “想过?在可选择的情况下无人愿委屈自己。你既是想过,想必应该也付诸过行动。那也就意味着,你想过,且也将其付诸行动过,只不过没有成功,想必那次行动令你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使得你至今不敢再妄动。” 谢瑾白这一番推断皆是肯定的句式,未有半分疑惑。 以七岁之龄入国子监入学,隔年便从外舍升直接破格升为上舍生;十一岁应举,十二岁参加殿试,一举夺得当年魁首,钦赐状元出生。 太傅之子,同颍阳大才子余琢并称为国子监“双珏”。 谢怀瑜之天资勿可置疑。 饶是如此,在他未备说详细的情况下,这人便知根据他一句“想过”,便能够将事情猜测得分毫不差,这种逆天的能力还是着实将唐小棠给惊着了。 一双乌溜的眸子瞪圆,“你……你这人会……会读心术不成?” “读心有何难?” 谢瑾白笑了笑,他的视线看向殿中形色百姓,“只要你见的人足够多,你就会发现,读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你死我亡。 踩在他人摞起的尸骨上,一阶一阶地踏上去。 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亦不能走神,否则一步留神,你就会成为他人脚下的踏阶之骨。 久而久之,自是人人都能够练就读心之术。 不知是不是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下,而佛堂又高阔的缘故,这人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变得渺远起来。 小棠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追问,“那……那我……我得……得见多……多少的,的人,才……才能像你……这,这般厉害?” 谢瑾白转过头,目光落在小公子的脸上,勾了勾唇角,“你么?” 唐小棠点头啊点头,“嗯,嗯。” 倘使他能变得像这人这般厉害,哼,回回被气得跳脚的人定然不是他了! 谁知谢瑾白轻笑一声,悠然道,“下辈子吧。” 除非这一辈子又经历一次家破人亡,否则官家小公子想要蜕变成日后那个八面玲珑的小唐大人,此生大抵是无妄了。 唐小棠怒了,他涨红一张脸,“你……你……你……你少,少瞧,瞧不起人!你……你等着,总,总有一天,我,我会变得很,很厉害。比,比你还,还要厉害!” 这狠话放的,唐小棠自己都不信。 这不是,输人不输阵呢么! 谢瑾白弯唇,笑了,“傻子。” 唐小棠气坏了。 他发誓再也不理会这人了! 他腿麻的症状这会儿好多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一瘸一拐地就要离开。 只听身后谢瑾白低笑着道,“你以为懂得如何读心,是一件值得高兴之事么?” 唐小棠停住脚步。 唐小棠到底早慧,他或许未能完全明白谢景白话中的深意,可他是个对情绪极为敏感的人。 谢瑾白唇角仍是噙笑,唐小棠却莫名从对方话里听出了几分苍凉同孤寂的意味。 他不明白,像谢瑾白这样的的天子骄子有什么不如意的。 莫不是同那小皇帝感情出现了危机? 也是,世人都传谢怀瑜独得恩宠,独得恩宠才极为容易被当成靶子呢! 那小皇帝定然没安好心! 唐小棠忽然觉得自己肩负让谢巡按回头是岸的使命。 他回转过身,也不在意打脸不打脸什么的,复又重新在谢瑾白边上坐了下来。 心里头还是好奇。 他歪着脑袋,“你,你真会读心?那你告,告诉我,我,我是如何得知那赵妈之事与你有关的?” 谢瑾白唇角微勾,“想知道?” 唐小棠眼睛一瞪,他现在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了,即这人通常这般笑,定然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休,休想我……我再叫,叫你,哥,哥哥!” 谢瑾白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哎。”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 敢情,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太坏了! 这人实在太坏了! 谢瑾白虽得了便宜,倒也没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小公子这声哥哥,便开口替人解惑道,“一个正常人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发疯,若是突然发疯,那必然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受了刺激。那晚赵妈从你房间出去之前还好好的,隔日你便听说赵妈疯了。 我猜,你定然向府中家丁或是婢女打听过赵妈发疯的前因后果以及府中当晚可有来过什么可疑的人。你一打听,便不难得出,那晚府中只有我一个外人来过。你稍作联想,便不难联想到我身上。” 谢瑾白眯起眼,“很好奇的是,即便是你通过向府中家丁打听出,那晚只我一个外人出入过知府府,又为何那般肯定赵妈发疯一事定然与我有关?毕竟,凡事都需要一个动机。我同那赵妈无冤无仇,素不相识,按说,你不该联想到我身上来。” 小公子似乎很笃定赵妈发疯一事定然同他有关呐。 唐小棠抿了抿唇,他直勾勾地盯着谢景白,“我,我也想知道,为何你……为何你,为何你要出手对付赵妈?” 谢瑾白双臂枕在脑后,身子往柱延一靠,斜睨着小公子,“那日在你房中受了气,还不许我找人撒下气?” 唐小棠的脸“唰”一下便红了。 什,什么叫在他房中受了气。 说,说的好像,好像他们是一个屋的人似的。 说起来,谢瑾白之所以出手教训赵妈,还当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前世,他身负多重罪责,被关刑部。 昔时亲朋,旧日好友,早已不复往来。 唯有唐未眠,偶有前来,且从不空手。 所送之物,不过是一盆腊梅,一方暖炉,几样家常小菜,几本民间话本。 每次送完东西便走,从不多做逗留,更不道一言一语。 他以为唐未眠是专为看他笑话而来,故送些寻常之物进来,暗讽他以阶下囚身份,这些寻常之物都再享受不得。 他便偏偏上下打通,命人送白虎皮子,黄花梨交椅,兽金炉子进来。 那些人忌他却也惧他,恐他一朝出狱,再沐隆恩,故而都不敢得罪。 他那间牢房的东西也便一日奢华一日。 那之后,唐未眠果再鲜少出现。 余琢那番话才终于令他想通,唐未眠所赠寻常之物,哪里是为了嘲讽、刺激他,分明是……为了慰藉他。 双腿因他而残,更是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近十年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眼见他陷入污泥之中,不但没有重重踩下,反而又因他上书皇帝,结果被杖责于宫廷,连床都下不得。 这份情谊,太厚重了。 前尘不可追。 他还不了唐未眠,故而他特意求书颍阳,讨了那瓶续筋生肌膏,又亲自给小公子送过去。 续筋生肌膏被挥落的那一刻谢瑾白动了怒。 自小受家风熏陶的缘故,谢瑾白鲜少会生气动怒。 他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人。 他既动了怒,便一刻也不愿再勉强自己待下去。 因而一走了之。 心中气闷未散。 翻了窗,见那赵妈行踪鬼祟,站在海棠树下同人商量肮脏事,极污他的耳。 他便略施小计,吓她一吓。 至于那赵妈是真疯了还是借故装疯,谢瑾白自是不关心,也不会因此愧疚半分。 “所以,小唐公子现能否为在下解惑,究竟为何你那般笃定,赵妈发疯一事定然与我……” 谢瑾白转过头,但见小公子靠着柱沿,嘴巴微张,已然睡着了,嘴角还淌着晶莹的口水。 青鸾在远处等了许久,不见公子回来,急得不行。 她让府中其他人替她看一下行李。 还有些百姓是没睡的。 她便四下向人打探,可有人见过她家公子。 终于,在漆红石柱后头瞧见了她家公子今日所穿绣金线流云纹的绛紫绸衫。 青鸾心中一喜。 “公……” 青鸾走上前,瞥见阖眼倚着柱沿的谢瑾白着实一愣。 为何谢巡会在此处? 再一看她家公子,脑袋枕在人腿上,嘴巴张着,身上还盖了一件不知从何处得的薄被,睡得人事不知。 青鸾眉心拧了拧。 公子什么时候同这位谢巡按感情这么好了么? 公子身上的伤,不是都是因了这位谢巡按的缘故么? 青鸾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得更深了。 她迟疑着,到底要不要上前叫醒自家公子。 虽说公子并不是女子,无所谓名节不名节,可公子身为老爷唯一的嫡子,日后始终是要成婚娶妻,继承唐家香火的,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总归对公子不好。 青鸾犹豫地走上前。 “回吧。” 青鸾才刚刚上前走了一步,尚未近身,忽听倚在石柱闭目而睡的谢瑾白懒懒地出声道。 青鸾吓了一大跳。 她惊疑不定地一个劲地盯着谢瑾白瞧,但见后者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未动过的模样。 青鸾的心跳砰砰跳得厉害。 她不确定方才出声的人到底是不是谢巡按,可到底不敢再贸然上前。 私心而言,青鸾也是不舍得将人叫醒的。 因着身上的伤结痂发痒的缘故,公子已是连着好几日不曾睡过一夜好觉了。 可要她就这么走了,她也是不放心的。 青鸾只得回原先的地方,把她跟公子的包袱一并拿过来,在柱沿的另一边寻了个位置,翻来覆去,许久才沉沉睡去。 夜已深。 百姓们大都相继睡去,只有守夜的官兵还守在大门。 就连外头连下两个日夜的风雨似乎都小了一些,大殿里只有间或响起的几声咳嗽声。 天方欲晓,百姓们需相继起床洗漱,活动,大雄宝殿大门不再关闭,大殿亦不再有人官兵看守,守夜的官兵们大都派去了寺庙的各大入出口。 有早起的百姓披着蓑衣,持着火把到外头去,爬上在寺庙位于山顶的山亭,眺望城内的情形。 因着山上雾气缭绕,什么都瞧不见,众人只得返回。 到了辰时,天色大亮,又有百姓不死心,或披着蓑衣,或持伞又去那山顶山亭。 山间仍是云雾缭绕,可总算能够依稀辨认山下情形。 雨幕中,淳安城如同未施粉青黛的妇人,安静地熟睡在群山之间,而赤丈河就如同一条绸带环绕着她。 这本该是叫人心怡的一幕,恁是谁见了家乡的秀婉,不为之所折服呢? 可百姓见了眼前的这一幕却是真切地愤怒了。 “不是说赤丈河上的堤坝会决堤,恐有水患吗?看呐,那堤坝不好好地伫立在赤丈河上头吗?” “是啊,前些日子向咱们征调男丁,日夜不歇地重建那堤坝,还有防水河堤。还以为今年秋汛能过几天安稳日子,秋汛都还没到呢,官兵便兵便挨家挨户地敲门,跟赶牛羊鸡豚一般将咱们驱逐到这山上来。说是这几日突降大雨,那赤丈河堤坝怕是守不住,非要我们连夜搬上来不可! 好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拖家带口的一并到这山上来了。说好的淳安会发大水!大水呢?大水呢?!?乡亲们,你们看,你们看呐,这赤丈河像是要发大水的样子么?” “还口口声声声称是为了咱们的身家性命,呸!这是拿我们寻开心呢吧?” “咱们现在就回去,要求必须放咱们全部的人下山,下山回家!” “对,下山,回家,回家!” 十来个百姓回转过身,奔下山亭,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乡亲们!乡亲们!都醒醒,别睡了!别睡了!” “乡亲们!别睡了,别睡了!” 此时,大殿中大部分百姓都还在睡梦中。 听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纷纷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有小儿被吓哭,妇人忙柔声安抚着,抱着怀中稚儿,同大殿里其他被惊醒的众人一样,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那十几个奔进来的汉子。 人们纷纷慌张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其中一位年纪较长的男子代为答话道,“乡亲们,咱们被骗了!我们几个刚才几个去山顶那山亭瞧过了,咱们淳安根本就没有发大水,那堤坝也根本没塌。乡亲们,咱们现在就动身下山!要求他们放咱们下山!下山回家!” 大殿宽阔,那位年长男子的声音清晰地传至大殿里每一位百姓的耳中。 “什么?堤坝没垮,也根本没有发大水?那咱们还耗在这里做什么?乡亲们,咱们收拾收拾包袱,现在就动身下山去!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么多人,那些官兵怎么拦!” 连夜冒雨从舒适的家中被迫迁往山上,数百人挤在这冰冷的大殿过了一夜。 百姓心中本就不满极了,又听说山下城内风平浪静,根本就没有水患,那堤坝也未塌,累积许久的怒火在眼见官兵伤人的这一刻终于爆发。 “对!咱们这么多人,不怕他们!” 大殿的百姓们纷纷动手收拾包袱,即刻就要下山归家。 唐小棠已经许久没有像昨夜睡得那么沉了。 耳畔听见吵嚷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奈何,眼皮太重了。 只睁了睁,便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忽地又是什么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这一下,唐小棠被吓了一跳,他兀地睁开了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青白的襕衫。 唐小棠睡得迷迷瞪瞪。 他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这青白襕衫上的如意纹,似是在哪里瞧见过。 视线往上,对上一双风流的桃花眼。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眼。 他,他怕不是还在梦里? 唐小棠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疼。 对么,他怎么可能枕在那人腿上睡着了。 他果然是在做梦。 唐小棠复又闭上了眼。 谢瑾白看着小公子迷迷瞪瞪睁开眼,又亲眼瞧见他傻乎乎地去拍自己的脸,他也不出声提醒,等着欣赏小公子惊慌失措的模样。 哪想到,那小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继续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位置,分明是睡回笼觉的架势。 “小唐公子打算,在本大人的腿上枕多久?” 第29章 情郎 他猛地坐起身,“抱,抱,抱,抱……” 风流的桃花眼微挑,懒懒地道,“怎么?小唐公子将本大人的腿当成枕头枕了一夜不够,睡醒后还要向本大人索抱?” 索,索抱什么的是什么鬼! 唐小棠涨红脸色,好半天,憋出几个字,“才,才,不,不是!” “杀人啦!官兵动手打个人了啊!” “死人了!死人了!官兵打死人了啊!” “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来庆,我的儿,我的儿啊!谁来救救我的儿!谁来救救我的儿啊!” 妇人凄厉的嚎啕声,官兵的叱咤声,百姓的喊叫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 唐小棠此时才注意到大殿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发,发生了,什,什么事了?”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向谢瑾白,却见后者不知何时已然起身。 “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谢瑾白对唐小棠交代了一声,又对柱子后头,早已醒来,只不过一直没出身的青鸾吩咐道,“看住你家公子。” 青鸾吃了一惊。 她醒来至现在都未出过声,这位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已然醒了的? “喂……” 唐小棠刚要从地上起身追上去,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青鸾转过石柱,就瞧见她家公子摔在了地上,连忙过去将人给扶起来。 “我没事……” 唐小棠摇头,着急地站起身。 抬头一看,哪里还有谢瑾白的身影。 唐小棠生气地踢了踢脚边的东西,看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给绊倒了。 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薄被。 薄被? 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薄被? 唐小棠忽地想起,他坐起身时,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滑落了下去,只是他当时犹在犯困,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起他醒来时,并未在那人身上瞧见过被子或者是衣服之类的防寒之物。 唐小棠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薄被。 所以,昨天晚上,是那人将他的薄被让与了他? “这被子怎么掉地上了?” 青鸾顺着自家小公子的视线,瞧见了唐小棠脚边的薄被,她赶忙弯腰将地上的被子捡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这薄被应当是那位谢巡按的,咱们可得收好,到时候好还给……” 唐小棠打断了青鸾的话,对青鸾道,“青鸾,你替我将被子收好,我去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青鸾劝阻道,“公子,您忘了,方才谢大人说要您不要乱跑?” “你是我的婢女,还是他的婢女,你怎么能听他的?再说了,他能去看个究竟,我怎就不能去?好青鸾,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啊。” “公子,公子!” 青鸾想追上去,偏偏她手里拿着薄被,又有行礼要看着,实在腾不出身,只能在原地着急地跺了跺,担心地不行。 “儿啊!我的儿啊!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阿娘啊!儿啊,你说句啊!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救救我的儿子啊!” “杀人偿命!乡亲们,今日我们跟这些狗官们拼了!” “拼了!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百姓们叫嚣着,如潮涌般涌向手持长矛的官兵。 殿□□有百姓数百人,而官兵不过才十几人。 纵然每个官兵手中握有长矛,可面对数百人之众,又因为上头下了命令,不得动手伤及无辜百姓,故而只能被动地,狼狈地往后退。 很快,有人以身体冲开了官兵以长矛筑成的防护。 官兵们自然不能束手待毙,只好暴力驱赶百姓。 “住手!” 眼看百姓就要同官兵起肢体冲突,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一道低沉中蕴着威仪的声音响起。 一身青白襕衫的谢瑾白从人群当中走出。 “这人谁啊?” “好年轻啊。” “不止年轻,还很俊俏呢。” “俊俏,莫非,这位就是……那位,那位谢巡按啊?” 人群里,有人认出谢瑾白就是颍阳来的谢巡按,他指着谢瑾白大声地道,“乡亲们!他就是颍阳来的谢狗官!就是他!嫌咱们日子过得过得□□生,从昨日起折腾我们到现在,到现在还不愿放我们下山!不仅如此,那些士兵还打死了人,乡亲们,今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好哇!原来你就是那姓谢的狗官,害得咱们百姓如此折腾!今日更是闹出了人命!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兵卒们一听也急了,其中一人疾步谢瑾白的面前,双手抱拳禀报道,“谢大人,您切莫听这帮刁民血口喷人!我们谨遵知府同您的吩咐,根本不敢随意伤害百姓。我们的人更是根本不曾碰到那个年轻儒生,那个年轻儒生便自己躺在了地上!还请大人明鉴!” 他的身后,其余官兵皆是躬身抱拳禀报道,“请大人明鉴!” “借过,让一让,让一让啊!” 唐小棠困难地挤过人群,不小心踩到了一位老妇的脚。 “抱,抱歉。大娘,您,您没事吧?我,我不是故……大娘?” 唐小棠慌忙道歉,被他踩了脚的大娘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小棠困惑地抬起头,但见那大娘赤红着眼,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某处。 眼神还挺渗人。 唐小棠顺着大娘的目光,一眼便看见了如青柏又如仙鹤伫立人群当中的谢瑾白。 唐小棠又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这位大娘,疑惑地道,“大娘,您认识……” 你们,你们打死了人还不承认,还反污我们来庆是自己晕倒的!我老太婆跟你们拼了! 唐小棠话还没说完呢,只见刚才还一动不动,就跟石像一样的那位大娘,忽然就朝谢瑾白的方向跑去。 唐小棠直觉不妙。 “小心!” 他朝谢瑾白的方向喊了一声。 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双手死命地抱住谢瑾白的腰身,以身相挡。 唐小棠把脸埋在谢瑾白的怀里,双眼因为害怕而紧紧地闭上。 然而,预期当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官,放开我,放开我!” 老妇嘶哑的、仇恨的声音响在耳畔。 嗯? 唐小棠从迟疑地、缓缓地从谢瑾白的怀里微微抬起头,寻着声音,扭过脸—— 但见那老妇不知何已被两名官兵给拿下,此刻根本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仇恨地怒瞪着他们。 有因着那妇人辱骂不休,官兵便索性拿了帕子塞进她嘴里。 “发生何……逆子,你这是做什么?!” 唐时茂听说前殿又有人闹事,而且还有官兵失手将人打死,便再顾不得许多,匆匆忙忙赶至大殿。 谁知,从大殿进来,刚好瞧见唐小棠抱着谢瑾白这么一幕,顿时火冒三丈。 唐时茂疾步上前,厉声道,“逆子,还不松开谢大人!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唐小棠听见他阿爹的声音身子就是一抖,不知他阿爹怎么就过来了,又听见他阿爹不分青红皂白地训他,心里头愈发地委屈。 在发现那老妇人已经被官兵制服后,他就已经是要松开的了,是被阿爹给吓了一跳,才…… 唐小棠松开谢瑾白,低垂着头,只是不说话。 反正,不管他怎么解释,阿爹都是不会听的。 唐时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拱手向谢瑾白道歉道,“抱歉,谢巡按,犬子无礼。还请谢巡按恕罪!” 谢瑾白淡声道,“唐知府误会了。” 唐时茂眼露困惑。 误会? 什么意思? 谢瑾白却是转了话题,“唐知府既然来了,我们不妨一起商讨下,这位大娘同她儿子之事该如何解决。” 那老妇人又唐时茂才刚刚赶到,自是对眼前的局面不甚了解。 提前收到消息,先一步赶来的衙役上前,凑到知府的耳畔,同唐时茂备说详尽。 唐时茂一听死了人,当即脸色铁青。 眼风严厉地扫过前面的官兵,唐时茂大骂,“混账!本大人不是说过不许对百姓动手么?那位忽然倒地的儒生呢,现在何处?还不赶紧带本大人前去看看?” 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那名儒生的死因。 这同谢瑾白原先的打算是一致的。 若不是那位老妇人忽然冲出,他也会要求先去看那名儒生的情况。 衙役在前面带路,殿中百姓纷纷向四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一行人来到那名儒生所躺的地方。 唐时茂蹲身,亲自探了探那儒生鼻息。 探到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身下之人还是有气的,唐时茂当即激动地大声喊道,“还有气!还有气!你们谁快去倒一碗水来!快!” 立即有百姓递了水过来。 唐时茂小心扶起那名儒生,试着将水喂进那儒生的嘴里。 “咳咳咳咳……” 那儒生先是微弱地咳嗽数声,接着,虚弱地睁开了眼。 “活了!活了!”“真的活过来了!” “唔!唔!唔!” 那老妇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咳嗽着睁开眼,泪水夺眶而出。 可怜嘴里塞了帕子,什么话都说不出。 “放了她吧。” 谢瑾白对押着妇人的那两名官兵吩咐道。 两名官兵也便将人放了。 “庆儿,庆儿……娘的庆儿。” 老妇奔至儒生跟前,抱着死而复生的儿子放声大哭。 原来,大殿闷热,那儒生昨夜挑灯看了一夜的书,身子疲乏,加之一夜未睡,气血不足,气息一下子没能缓过来,故而忽然晕倒在地。 那老妇约莫当时事发时太过慌张,根本没仔细探清楚儿子鼻息,误以为儿子死了,故而才有官兵失手将人打死这样的误会。 不管怎么样,没有闹出人命就好。 唐时茂刚要松口气,只见外头官兵慌张来报,“大人,不好了!有附近寺庙的百姓冲出山寺,同驻守在山道的官兵起了冲突,非要下山不可!” 唐时茂大吃一惊,“什么?寺庙各大出口不是都派了人轮流把守了么?百姓如何出去的?” 那官兵苦笑。 府衙兵力不过区区数百人,这几百人既要派去一些把守各大山道出入口,又要把守山上的各大寺庙、道观,人手哪里能够? 若是只有数十百姓想要下山,他们的人尚且能唬一唬,拦一拦。 可眼下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要求下山,他们的人手如何能够? 谢瑾白问出事情的关键,“欲要下山的百姓现聚在何处?” 是了,现在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唯恐会再出现兵卒将人打死,或者是伤人之事,唐时茂连忙追问道,“你在前面带路快,快带本大人过去。” 唐时茂急忙让兵卒带路。 此时外头还在下着雨,天又还没亮透,又担心百姓会闹事,会伤害他阿爹,唐小棠放心不下,见他阿爹随那兵卒出了大殿,忙跟了上去。 腿尚未迈出大殿门槛,后衣领被人给拎住。 身后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唐小棠抿起唇。 这人怎么这般喜欢拎人后衣领,“我,我不,不放,放心,阿,阿爹,我……我要,跟过去,跟过去,看看看。你快放开我。”谢瑾白低头看他,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你阿爹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了你,你还担心他?” “要,要你管!” 唐小棠生气地将谢瑾白拎住他后领的手给拿开。 也不知道这人平日里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出奇地大,任凭他如何使力,竟不能拿开分毫。 “你,你快放,放开我,不然我该追不上了!” 谢瑾白深深地看了唐小棠一眼,淡声道,“随我来吧。” 语毕,率先迈出了门槛。 唐小棠将信将疑,跟了上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看见走廊门边水桶里的的油纸伞,顺手“借”了一把。 谢大混蛋淋不淋雨地,他在不在乎呢! 哼! 唐小棠撑伞打开,走进雨帘,但见方才候在走廊阶梯的谢瑾白十分自然地走至他的伞下,登时瞪大了眼。 “你,你……” 谢瑾白睨他一眼,“不是说再不追上去,就跟不上了?” 唐小棠握着伞柄的手骨节用力泛白。 他忍! 在兵卒的带路下,唐时茂出了山寺。 果然,在通往下山之路的要道一处平地,果有众多百姓披着蓑衣,手持火把,吵嚷着要下山,还有个别直接同兵卒动起了手。 知州刘砺怀同通判杨毅二人正焦头烂额着。 人人皆是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全城迁移的命令也不是他们下的,就因为那都水司郎中住他隔壁,有百姓闹事,他没找到知府,便将他们二人给一并请了来。 眼下是走也走不脱。 刘砺怀眼尖,一见到唐时茂来了,立即扬高了音量,“乡亲们,莫慌,莫慌,知府大人来了啊,知府大人到了!” 闹着要下山的百姓听说知府大人了来了,便立即将唐时茂给团团围住。 “敢问唐大人,我们是犯了什么罪了么?为何不让我们下山?” “是啊!说是会有洪水!可是您看,您自己看,从这往山下看,虽说有雾气挡着,可淳安城到底有没有被水给淹了还是能瞧得出来的吧?您自己瞧瞧,哪儿有洪水啊?!” “唐大人,我们都信了您的话,在这山上待了一夜了。家里的牛羊都没人照看呢。大人,您就让我们下山吧。大人!” “乡亲们,不是我不让你们下山,实是都水司监丞去赤丈河实地走访过,因连日暴雨,赤丈河水位远超往年,堤坝恐有决堤风险。乡亲们,请大家暂且稍作忍耐,等洪水过了,确保大家都平安了,我一定放大家回去,可好?” “暂且忍耐?我们忍耐了一整晚了,莫非还不够么?还要我们忍耐到何时?” “难不成,洪水不来,我们便不能下山了吗?” “就是!难道洪水不来,我们便不能下山了么!乡亲们,说是说不通的了,想官府允许咱们下山是没可能了!咱们还是自行下山吧!” 唐小棠随谢瑾白抄小路来到山口,见他阿爹被百姓们团团围住,着急地就要上前。 “待在这里别动。” 指尖娴熟地在唐小棠身上穴道轻点,谢瑾白低声交代了一声便没入雨帘。 唐小棠万万没想到,谢怀瑜会来这么一招。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自是动弹不得分毫,气得他在谢瑾白身后大喊,“喂,谢怀——” 百姓还在吵嚷着要下山。 “走!我们自己下——” “山”字尚未说完,一把刀刀横在方才说话的那名中年汉子的脖颈上。 芭蕉树下,唐小棠那声“谢怀瑜”更是戛然而止。 但见谢瑾白身形快速移动,从其中一名兵卒腰间抽出大刀,手持刀柄,锐利的刀锋迫近那名闹事的汉子脖颈,狭长的眉眼淡扫周遭。 平日里噙在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眼神冰冷,大雨淋在他的身上,莫名使他多了几分冷气,此时的他,如一名久经战场的冷面将神,声音肃杀,“擅自下山者,杀无赦。” 唐时茂骇了一跳,唯恐这位会当真眼也不眨地将人给杀了,“谢,谢巡按,刀下留人” 谢瑾白面向众人,“还有人想要下山吗?” 人都是怕死的。 若是能活着下山,自然没有人希望成为这山间的一具冰冷尸体。 可他们有这么多人呢! 难不成官兵还能将他们全部的人都给杀光么?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人愿意当那出头鸟。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胶着。 “哟。看来,不需要本王出面,谢巡按一人也能以一当百嘛。” 一道清亮傲慢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一俊美少年身着一身绯色束袖劲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身后,除却为他打伞的萧子舒,赫然是身穿甲胄,身披蓑衣的士兵,蜿蜒地占据了整个山头,一眼望不到边。 宁王! 宁王终于带着他的私兵来了! 唐时茂神情激动。 他几步向前,对宁王鞠躬行礼道,“下官唐时茂,见过宁王。” “臣等见过宁王。” 刘砺怀、杨毅等在场官员也纷纷向宁王行礼。 “起吧。起吧。” 季云绯随意地摆了摆手,将双手往背后一负,漂亮的凤眸睥睨地扫了眼前面的百姓,“你们谁还要下山呐?想下山就跟本王说一声,本王让本王手下的这帮私兵,送一送各位,可好?” 淳安偏居一隅,百姓安居乐业,平日里路不拾遗,偶尔出个凶杀案都能惊得全城的百姓街头巷尾的热议,何曾见过这么多士兵又全是全副武装的阵仗,当即被吓住了。 没人吭声。 季云绯话锋一转,“都不走了是吧?那成。本王爬了老半天山了,这会儿也渴了,打算上山上的寺庙歇歇腿,喝个茶什么的。你们呢?是回去呐,还是让本王派人送你们下山呐?” 季云绯淳安一霸的名声也不是盖的。 淳安城内,谁不知道宁王虐杀成性! 据闻每隔一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受虐而死的家丁或者是仆役的尸首被偷偷从宁王府抬出! 百姓们后退,再后退。 若说方才人们还想着官府不可能就因为他们执意下山,就将他们全部给杀了。 可眼前的是宁王这个煞神呐! 说是派私兵送他们下山,别是打着送他们下山的由头,把他们给“送”地府去了! 都说杀人偿命,可这位宁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便是他当真打杀了几个人,出了人命,京城里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还会深究不成? 要不,还是先回寺庙? 好歹回去至多只是挤一挤,遭一些罪,可要是下山,那就是真没命了。 眼见没人再嚷嚷着下山,季云绯还挺失望,“你们真不下山了?行,那本王就先去寺庙喝口水了。要下山的百姓记得说一声啊,本王定派人将你们护送到底。” 语毕,笑了笑,露出一个森白的牙。 往后退的百姓更多了,个别甚至直接用跑的,跑回山上寺庙。 季云绯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敛。 他是什么扫把星么? 看见他就退,几个意思? 于是,百姓们见到阴森着脸的宁王跑得更快了。 “主子。” 萧子舒将手中的青色油纸伞交由季云绯身后的兵卒,冒雨大步走至谢瑾白的面前,抱拳行礼。 谢瑾白已将佩刀仍回那兵卒刀鞘之中,“这次辛苦你了。” 萧子舒一脸肃色,“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谢瑾白走向季云绯,拱手道,“替淳安百姓多谢宁王慷慨借兵。” 唐时茂等人也齐声道,“多谢宁王借兵!” 季云绯冷哼,双臂抱胸,“本王渴了,还不赶紧带路,请本王进山寺避雨,喝杯热茶?” 谢瑾白做了个“请”的姿势,“宁王请。” 眼看谢瑾白就要带着宁王上山,芭蕉树下的唐小棠急了。 谢瑾白这个王八蛋,该不会把他给忘了吧?! 唐小棠想出声把人给叫住,替他将穴道给解了,又担心他阿爹知道他偷溜出寺门,又要当众训他。 季云绯双手负在背后,跟谢瑾白并肩上山。 那打伞的兵卒紧跟着。 唐时茂,萧子舒等人跟在其后。 季云绯随意地看了看周遭,不经意间瞄见了持伞立在芭蕉树的唐小棠。 季云绯也不急着上山了,他转变方向,直接抬脚朝唐小棠所在的那棵芭蕉树走了过去。 “这不是唐小公子呢么?你怎一个人现身此处?噢,我知道了,你是偷偷来看……某人的吧?” 说罢,笑眯眯地睨了谢瑾白一眼。 这下,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知道他口中所谓的“某人”指的是谁了。 经过前阵子各大酒馆,酒楼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述的“前朝趣闻轶事”,“小公子求娶记”什么的,淳安百姓就没有不知道知府家小公子在朝晖楼求娶京都来的谢巡按谢大人一事的。 季云绯的音量还不低。 官员们还好,碍于上级唐时茂的在场,便是想笑,也唯有忍住了。 百姓们可没这“政治觉悟”,当即议论开了。 “这位就是知府家的小公子?” “不是说被谢巡按给打了板子呢么?竟还不死心?” “那可真够痴情的。” “可不是!谢巡按的心莫不是石头做的不成,真一点也不给小公子机会呢?” “嗨!你这话时候的,你忘了,说书人可是说了,谢巡按可是跟……那什么,你们懂的吧?” “哎,我记得有句经常出现在话本里的那句诗词怎么说来的,什么心啊,明月啊,沟渠啊,什么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几天才听画舫上的姑娘唱过,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吧?是吧?” “对对对,就是这句!就跟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个意思来的!” 一声声议论声,如雨点似地密集地迎面砸来。 于唐小棠而言可谓是公开行刑,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红白交错。 又因他被点了穴,便是连走开都做不到。 嫡子被人当众议论,唐时茂面上如何能够挂得住? 他不能迁怒于百姓,唯有将胸口积郁的怒火悉数冲着唐小棠发,“逆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山上寺庙去?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 这句“还嫌丢人丢得不够的”质问,尽管唐时茂顾忌脸面,压低了音量,却还是清清楚楚,传至唐小棠的耳里。 逆子,丢人。 似乎阿爹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话了。 唐小棠如何不知,那宁王是故意扬高了音量? 百姓的议论声固然令他难堪,可远不及阿爹的责备半分。 此时,小棠宁可自己一直站在这棵芭蕉树下未被任何人给瞧见。 “逆子,我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唐小棠撑着伞,低垂着眉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未眠是同我一起出来的。” 谢瑾白走了过来。 唐时茂吃了一惊。 什,什么? 谢瑾白伸手,指尖在唐小棠身上轻点数下。 因保持同样的姿势过久,昨夜又因为不方便,未曾上过药,双腿当下有些吃不消。 身上穴位一经解开,唐小棠便双腿发软,就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没能拿稳。 油纸伞从他的手中滑落,整个人就要跌坐到地上。 “棠儿!” 唐时茂终于觉察出儿子的不对劲来。 他下意识就要上前伸手去扶。 有人快他一步。 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握唐小棠手中掉落的伞柄,一只手揽在他的腰间,将人稳稳接住。 唐时茂连忙走上前,替儿子拱手致谢,“多谢巡按。” “棠儿交给老夫就好。” 唐时茂伸出双手。 谢瑾白眉眼未抬。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公子,“能走吗?” 唐小棠靠在谢瑾白身上,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我好像……腿疾,腿疾犯了。” 唐时茂顾不得方才手伸出去,却落了个空的尴尬,他拧眉问道,“你腿什么了?你母亲不是说你的腿好多了么?” 身为一个父亲,自己嫡长子的身体状况却仅仅只是从妻子口中得知,何其讽刺。 偏偏唐时茂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谢瑾白眼尾淡淡睨了唐时茂一眼。 唐时茂略有些不满,可到底还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谢瑾白起争执,终究还是忍住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谢瑾白将伞递到唐小棠手中,一个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以为这人是要像上次那样背他,唐小棠默契地接过伞。 哪曾想,这人这次竟未按常理出牌。 身体腾空的那一刻,唐小棠“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本能地搂紧对方的脖子。 百姓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发出“呵”,“豁”,“呀”之类的感叹声。 好家伙!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哟? 莫不是小公子已然成功摘得巡按这多娇花? 在场几个官员一个个呆若木鸡,还有人不信邪,抬手去揉自己眼睛的。 他,他没眼花吧? 唯有唐时茂一人眉头夹紧,脸色青得不能再青。 棠儿同这位谢巡按的关系,何曾走得这般近了?! 唐小棠听见百姓的那几声直白惊讶声,更是羞窘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这人定然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 无地缝可钻,唐小棠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脸埋进谢瑾白脖颈处,仿佛这样就能够将周遭惊诧的议论声统统摒弃在外。 季云绯同萧子舒皆是一副见鬼模样。 季云绯更是直接问萧子舒,“萧石头,你家主子这是被鬼上身了?” 谢怀瑜不是喜欢那小皇帝么? 他不是为小皇帝守身如玉,弱冠之礼都行过了,却是至今房里连个通房丫鬟,通房小厮什么的都没有的呢么? 竟然会允许自己主动去抱唐小棠? 季云绯抬眼瞧了瞧这如晦的天色。 莫不是真要变天了? 萧子舒此时心中的冲击又何曾少于季云绯? 在场的人当中,萧子舒是唯一一个瞧着主子是如何为那位筹谋,两人又是如何一步步从试探到后来彼此情意相通的。 现场这么多人,即便是唐小棠当真走不了路,主子大可将他随便交予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更勿论唐时茂这个当父亲的亦是在场! 可主子没有。 他竟选择不假人手,还是以将人拦腰抱起这样过于亲密的姿势! 若是换作以前,主子是断然不可能这么做的! 萧子舒至今没能明白,那日主子为何那般决绝烧了那位寄来的信件,那夜又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回来便沾了一身血污,便是往日里总是噙在唇边的笑意都消失了。 简直像是完全变却一个人,宛若从地狱归来,冷厉不可近。 若不是第二日主子便又恢复了昔日未语先带三分笑的风流模样,他简直要以为那天晚上归来的主子是被人掉了包。 可这些,又如何为外人道? 宁王他不能得罪,便只能面无表情地道,“未曾。” 说罢,疾步跟上自家主子。 “本王还没问完话呢!萧木头,你给本王站住,站住!” 季云绯抬脚追上去。 给他撑伞的那兵卒,以及一众官员只得急忙忙跟上去,唯恐这位金贵的小王爷有个什么闪失。 百姓们再无可热闹可看,又下不了山,只好三三两两,往山上走。 季云绯几个快步,追上萧子舒。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萧子舒的肩膀,“萧木头,本王命令你站住,你给本王听——” 忽地,脚下一阵地动山摇。 “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感觉这山好像在晃?” “不是好像!我也感觉到了!这山真的在晃!” “山在晃,山在晃啊!” 百姓们慌张叫嚷。 季云绯听了眉头都拧成了一团。 这山晃它的,喊什么喊? 怪…… 怪叫人心慌的。 山体越来越晃,便是季云绯都很难站立。 忽地,他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摔落下山。 “木头!” “王爷!” “王爷小心呐!” 众人惊呼。 萧子舒听见小王爷的声音,猛然回过头,见这惊险情状,眸色一肃,伸手抓向季云绯身后腰带,手臂用力一提,将人给捞了回来。 季云绯惊魂未定,他连连拍胸脯,“吓,吓死本王了。” 闻言,萧子舒瞥了眼小王爷,心想,您也有怕的时候么? 忽地,后腰被抱住。 “你做什么?” 因为太过惊讶,连敬称都给忘了。 “做什么?什么叫做什么?这山体还在晃动,本王怎么走?我们两个都是男的,你这么扭扭捏捏做什么?赶紧的,安全护送本王上山!” 说白了,季云绯还是被方才险些掉下山的事情给整怕了,一定要牢牢抱住萧子舒才放心。 山体还在摇晃,萧子舒确实也不敢放手,只得在身体挂着宁王这么个人体部件情况下,一步一挪地上山。 “轰隆隆——” “隆!” 天边先是连响几声闷雷。 谢瑾白抬头,看向天际,“捂住双耳。” “什,什么?” 因为还在打雷,唐小棠并未听清谢瑾白方才说了什么。 “来不及了。” 这一句话唐小棠倒是听清楚了。 可即便是这回听清楚了,仍旧是一头雾水。 什,什么来不及了? 唐小棠尚未反应过来,忽地,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猛地在他的耳畔炸开。 列缺霹雳,山峦崩摧。 声响之大,似要将整个天地都给劈开。 山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唐小棠被吓得整个身子都为之抖了一抖,搂住谢瑾白脖颈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他将脸深深埋入对方怀里。 “天爷!刚才那雷声也忒吓人了!” 季云绯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 胆小之人直接被吓得叫爹喊娘。 忽地,有人大喊,“快!快!你们快看山下!” 众人便又惊魂未定地向下张望,但见赤丈河上看似固若金汤的堤坝不知何时已然溃堤。 河水倒灌,奔腾若一条巨型咆哮的水龙,迅速地将赤丈河附近的房屋、街道,乃至整个淳安城悉数吞没。 不过眨眼功夫,淳安城便陷入一片浑浊的江海之中。 山上众人无不无瞠目结舌。 他们一个个呆呆地张着嘴,瞪大着眼,傻傻地望着已然成了滔滔汪洋的淳安城。 人人后脊皆是吓出一身冷汗。 “娘,娘啊……这么大的洪水,要是……要是咱们没有听唐知府同谢巡按的,还留在城里……” 那他们此时大部分定然都会被洪水冲走,多半尸身都已经凉了…… “堤,堤坝……真,真的垮了……” 唐小棠听见百姓喊快看山下,便也下意识地转过头,伸长了脖子,在谢瑾白的怀中向下张望。 他亲眼见到赤丈河堤坝溃堤,洪水滔滔,如出笼猛兽,吞噬、摧毁着一切。 太可怖了! 这种亲眼见到眼前所熟悉的一切悉数在自己面前被毁尽的感觉太可怖了! 唐小棠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不同于先前被雷声惊到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此时此刻,更多的是来自刻在心底的惊惧。 仿佛,他曾经被卷进这场滔天的洪水里,艰苦地挣扎求生过。 “多亏了谢大人!多亏了知府大人呐!” “是啊!多亏了谢大人,知府大人强行要求我们上山,还有方才王爷拦着咱们,不让咱们下山,咱们的命才保住了啊!” “多谢谢大人!多谢知府大人!” “多谢宁王!” “你们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呐!” “你们就是我们的恩人啊!” 感激声此起彼伏。 若不是山道湿滑,只怕百姓们早已跪成一片。 这就是历朝历代的百姓。 只要朝廷待他们一点点好,他们便会心生感激,并心甘情愿地臣服。 唐时茂心中震撼并不亚于众人。 他虽同意了谢瑾白迁移的提议,可心里头一直没有底。 至此,悬在他心底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 头上这顶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唐时茂尚未尽情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余光扫见被谢瑾白抱在怀中的嫡子,眉头又是狠狠一皱。 刘砺怀、杨毅等人还在张望着山下的方向,心绪复杂。 整个淳安城,竟,竟真的陷入了滔天洪水志宏,成为了一片汪洋…… 唐时茂朗声道,“大家言重了!雨还这般大,我们先行回寺庙吧。” “好,好。先回寺庙,先回寺庙。” 百姓们彼此搀扶着上山。 怀里的人一直在发抖。 起初,谢瑾白以为小公子是因为山上温度太低,发冷的缘故,直至他敏锐地听见怀里之人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谢瑾白低下头,“身体不舒服?” 怀里,唐小棠仰起脸。 一张小脸白到不能更白。 谢瑾白被对方苍白的脸色吃了一惊,“你……” “我……没……没事……” 唐小棠一贯不愿被谢瑾白给瞧扁了,逞强地摇头。 谢瑾白自是不信。 他淡淡地瞥了小公子一眼,倒是没有说破。 也不知是懒得说破,还是为了照顾小公子脆薄的脸皮。 “谢巡按——” 行至寺庙山门,唐时茂叫住了谢瑾白。 谢瑾白顿住脚步。 唐时茂疾步,拱手向前,“此番多谢谢巡按,棠儿的情形想必好多了,还是由我扶棠儿进去吧。” 淳安民风开化,男男嫁娶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可唐时茂非淳安出生,不过是调任此处,自是无法接受此等离经叛道之事。 能够允许谢瑾白将唐小棠一路抱回山寺,已是唐时茂的极限。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唐时茂如何能够允许谢瑾白将唐小棠抱进山寺,抱进大雄宝殿,唐突了佛祖,冒犯神明不说,更是平白为其他人平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意思。唐知府这是觉得,由我们谢大人将唐小公子抱进去会折辱了谢大人,折辱了唐小公子,故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唐时茂一听见宁王的声音便觉头疼不已。 宁王不是同那位萧侍卫不是之前便远超他们,先他们一步便回了山寺们,如何还在这山寺门口? 原来季云绯深觉只要跟着谢瑾白便会有热闹可看,故而强行拉着萧子舒,一直在这山寺门口候着呢。 明知宁王不好得罪,唐时茂还是拱手态度恳切却也强硬地道,“宁王,此乃下官的家务事,还请宁王能够由下官自行解决。” 言外之意便是,这是我的家务事,还请宁王您不要插手,多管闲事。 季云绯脸一沉,下意识地就要发火,忽地又变换一副笑模样,“成呗。喂,糖果儿,你是要被你亲爹扶进去呢,还是被你情郎抱进去呀?”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我选择GO DIE。 小白:本大人可舍不得。 SO,宁王其实是个大助攻来的。 啊哈哈哈。 —— 看在我粗长的份上,能卑微求一下,点击一下作者专栏,收藏一下作者么? 感谢,笔芯~感谢在2020-06-19 14:42:31~2020-06-20 16: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拉条子 3个;乐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栗子 5瓶;我是呵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相拥 “不许,唤我,糖果儿!” 嘴唇紧抿,唐小棠眼圈发红。 他的声音虚弱,脸上表情却是严肃,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季云绯笑容阴测,“哟。糖果儿,能耐了啊,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了啊,都敢冲本王发脾气了啊?” 唐小棠眉头紧拧。 这个宁王是不是有病? 他之前在“明月楼”同季云绯见过几次面,可也仅限于照过面,是连话都不曾说过的。 不知对方是如何得知他曾有个叫糖果儿的乳名的,更他不知自己何曾得罪过对方,以至于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针对他! “怎么了?被点了哑穴了?还是担心你情郎得知你去过明月楼,更与那花魁傅倩倩数度春宵,会不要你了?” 唐小棠听后只觉莫名其妙。 他几次去明月楼都只是听曲吃茶。 何曾在明月楼宿过夜来的? 更别提数度春宵了。 噢,不对。 真要严格说起来,他确是在明月楼睡过一晚。 那一晚…… “混账!你竟还去过明月楼那样的烟花之地?你给我下来!下来!” 唐时茂一听说唐小棠去过烟花之地,登时横眉倒竖。 若不是不愿得罪谢怀瑜,唐时茂只怕早已强行将人给带走了。 唐小棠本就脑袋有些昏沉,瞧人都有几分重影。 听见父亲的怒吼,更觉脑袋“嗡嗡”疼得厉害。 他实在不想同父亲再解释些什么,他现在只想进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好好睡上一觉。 唐小棠松开搂住谢瑾白的手,小声地道,“放我下来吧。” 唐小棠既是要下去,谢怀瑜自是没理由拦着。 他放下小公子。 季云绯啧声道,“啊,唐小公子果真是孝顺听话的好儿子。为了听父亲的话,是情郎也不要了呢。” 这个宁王怎的这般聒噪? 当然,对于嫡子能这般听从自己的话唐时茂自是满意的。 哪怕他对嫡子有诸多不满,这个时候棠儿能够听他的,果断从谢怀瑜身上下来,他还是颇感欣慰的。 谢瑾白松了手。 起初,唐小棠尚且能够勉强站立,却是一个步子都没能迈出去,双腿便无力地瘫软了下来。唐小棠跌坐在了雨中。 手中的雨伞也从手中脱落,掉落在地。 他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浇湿,衣服上,脸上还溅了不少泥水,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棠儿!” 事发突然,唐时茂根本没能反应得及,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跌坐在了满是雨水的泥地里。 唐时茂赶忙走上前,将手伸给儿子。 隔着雨帘,唐小棠视线模糊地看着父亲伸出的手,却是没有没有将手伸出去。 “棠儿?” 唐小棠抬起脸,嘴唇被雨水冻得微微发颤,“父亲到现在都不明白么?” 唐时茂一愣。 他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唐小棠垂着眉眼,“太迟了。” “混账,你在说什么糊话!为父扶你起来!” 唐时茂穿着蓑衣,行动多有不便,唐小棠身上又淋了雨,衣衫全湿了,自是比往常要更重上一些,一时之间,竟没能将儿子成功扶起。 “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过来替我将公子扶起!” 唐时茂转过头,对身后的几名衙役大声训斥道。 小公子在府中一贯不受重视,衙役们自是也便没想过要去扶。 若是摔倒的是大公子,情形定然也便截然不同。 几个衙役匆匆跑至,帮着知府大人一同将小公子扶起。 “不用了。” 唐小棠摇头拒绝了几个衙役的搀扶。 唐时茂沉下脸,“你这是又在闹什么性子?” 难不成这逆子还想要他同谢怀瑜一样能将他一把抱起么? 唐时茂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到谢怀瑜那里过去,脸色更加铁青了。 唐时茂走神的片刻功夫,唐小棠挣脱开了父亲的手臂。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 好几次,站起又跪下,跪下复又艰难地站起。 唐时茂几次上前,都被拒绝。 也便索性冷眼旁观着,他倒要看看,棠儿到底能倔强到何时?! 自母亲去世后,有多少次,当他陷入困境之地时,多渴望父亲能够向方才那样朝他伸出手,拉他一把,或者仅仅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他的脑袋,唤他一声“棠儿”。 可是没有。 过去他不需要父亲的搀扶都能自己站起来,那么,这次亦是如此。 唐小棠牙关紧咬,指尖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终于完全凭借自己的力气,站稳了身子。 尽管每一次跌倒,站起,他的腿都疼得好像是有上千铁钉同时扎在他的腿骨上。 可他还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稳稳地立住了。 唐小棠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季云绯。 季云绯笑容挑衅,“这么瞧着本王做什么?怎么的,只是能站稳而已呢,就不自量力到想要找本王算账了。” “那晚,我同倩倩姑娘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我喝醉了,倩倩姑娘留我在耳房睡了一晚。那位宁妈妈,还有丫鬟碧桃均可作证。我同倩倩姑娘也从未有超过男女之防之举。 宁王若是当真喜欢倩倩,大可替倩倩赎身。不必在这同我吃不相干的飞醋。” 季云绯那点心思被唐小棠就这么揭破,脸上当即青红交错。 操! 这个小衙内不是个小结巴么? 什么时候口齿这般伶俐了? 季云绯的确是喜欢明月楼那头牌花魁,不过仅仅只是因为那花魁做的一手的颍阳菜肴颇合他的胃口而已。 季云绯倒不是没有提过要替那花魁赎身。 他对傅倩倩没兴趣,可请个厨子回去日日给他菜不也值当? 偏生,他赎身的要求被那傅倩倩给拒绝了。 唐小棠这一番赎身的话,可谓是踩中了季云绯的痛脚,他反唇相讥道,“谁吃甚劳子飞醋了?就那烟花之地的女子也值当本王吃醋?倒是小公子男女通吃这件事,不知谢大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季云绯满以为会见到小公子惊慌失措的心虚模样,未曾想,唐小棠只是低垂着眉眼,语气平静地道,“谢大人并非我情郎,我去过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又有过几个春宵,他自是不会介意。便是知情又如何,不知情又如何?” 说罢,不等季云绯回应,便转过身,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走向寺门的石阶。 这样的姿势,无疑是颇为狼狈的,可不知为何,在场的人均生出几分敬意来。 季云绯一愣。 不是,你们腻腻歪歪的,现在你跟我说,你们两个什么关系都没有。 鬼才信! 等等,谁允许你对本王这般放肆了! 萧子舒听了小公子的话却是大大松一口气?所以,主子同这位唐小公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他们以为地那样? 这其中,想必是有他所不知晓的隐情? 很快,萧子舒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过早了一些。 “棠儿!” 唐时茂惊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萧子舒寻声看去,但见顺利走上石阶,走至寺门的唐小棠,忽然如同一根被风雨吹断的竹子,直直地栽向地面。 唐时茂慌慌张张追上前去,脚下一滑,亏得身后衙役机灵,将他及时扶住。 萧子舒在看见唐小棠晕倒的那一刻,眉头微皱。 雨幕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飞掠而去。 唐小棠昏倒在谢瑾白的怀中。 萧子舒心下一沉。 果然。 边上,季云绯冷嗤,“呵。还说谢怀瑜不是他说情郎!骗鬼呢?” 萧子舒抿起唇。 谢瑾白施展轻功,不过几个瞬息,便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还楞在这里做什么?快给我追,追啊!” 唐时茂望着空荡的山寺大门,心急如焚地催促。 “多谢唐大人救命之恩!” “多谢唐大人!” “唐大人您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从衙役口中得知谢瑾白昨夜便是宿在大殿,唐时茂追回大殿。 尚未来得及询问众人是否见过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唐时茂便被大殿中的百姓给团团围住。 原来,早已有先一步回到寺庙的百姓,告诉了殿中百姓山下城内发生的事情。 此时,百姓无不将唐时茂当成了神佛在世,齐齐地对着唐时茂下跪,感激磕头。 唐时茂在山寺僧人的帮助下,很是费了几番功夫,终于从百姓当中脱身。 又遣了衙役去找来殿中府中家丁、婢女,询问是否见过小公子。 谁料家丁、婢女一概摇头只道不知,便是青鸾也回答未曾见过小公子。 唐时茂眉头紧锁。 那谢怀瑜究竟将人带去了何处? 唐时茂自辰时披衣外出,一个多时辰过去尚未回来。 杜氏独自一人等在僧房之中焦心不已。 天刚亮,便叫来丫鬟清莲外出去探听探听。 清莲打听到老爷先前为了阻止百姓同山道上驻守的官兵起冲突,出了千叶寺,赶去百姓闹事的地方去了,已经在回山寺的路上,又从已经先一步回来百姓口中听说了那赤丈河堤坝溃堤,眼下整个淳安城都陷入一片汪洋之事。 娉婷在一旁听了,倒抽一口凉气。 杜氏听说后,亦是大大吃了一惊,“什么?那赤丈河当真溃堤了,整个淳安城都陷入了一片汪洋当中?怎么会?那赤丈河堤坝往年也不是没有决堤过,如何这次便……” “听说是这两日的暴雨导致赤丈河水位远远超过了历年的水位线什么的,奴婢不甚明白。不过确实是有许多百姓亲眼瞧见了那堤坝溃堤,洪水倒灌涌入城内。听说好多树木都被连根拔起,就连房舍等也具被洪水给冲走了。夫人,这次真是多亏了老爷,要不是老爷坚持要咱们上山,那么大的洪水,咱们要是还在城……” “停!你别,别说了!你这说得我这心慌得厉害……” 杜氏同其他百姓一样,听了都是一阵后怕。 她捂着胸口,双腿发软,似是连站都要站不稳。 清莲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方才都怪她多嘴了。 “夫人,我扶您……” “夫人,我扶您到边上椅子上坐坐。” 清莲挤开娉婷,扶杜氏到一旁的椅子上歇息。 转过头,理所当然地对娉婷吩咐道,“娉婷去给夫人倒杯茶过来。” 娉婷心里头不大舒服,可她一贯不争不抢惯了,闻言,也唯有默默去倒杯茶给清莲递过去。 “来,夫人,您先喝杯……” “嘭——”地一声。 不知是不是清莲方才进门时没有将门关紧,房门被风吹开。 杜氏才堪堪由婢女扶着坐下,冷不伶仃听见这声响动,骇了一跳,手臂打翻了清莲手中的热茶。 清莲躲闪不及,杯中滚烫的热茶悉数浇在了杜氏的身上。 “啊!” 杜氏像是一只被热水泼了满身的母□□,“啊”地惊叫一声,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啪!” 怒不可遏的她,扬手一个巴掌用力抽在清莲脸上,“要死了!你这个贱婢!” 清莲自己手背已被热水烫得通红,可她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分,只低垂着头,连喊一声疼都不敢。 娉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可当着杜氏的面,自是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吃惊。 “清莲,我先扶夫人进去将这身衣服换下,你赶紧去外头打一盆冷水进来!” 娉婷忙将杜氏扶到屏风的那头换下身上这件被茶水泼脏了的衣服。 娉婷选择自己陪杜氏去换衣服,由清莲去打水进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杜氏再拿娉婷撒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娉婷能够借着打冷水的功夫,为她自己烫伤的手背浇一浇。 清莲哪里能够理解娉婷的这一番苦心? 她端着屋内的脸盆外出打水,心里头甚至因为娉婷这会儿使唤她,暗自嫉恨上了! 方才若不是娉婷将热茶递给她,此刻被烫,被掌掴的人又岂会是她,又怎会轮到娉婷那个贱人对她颐指气使?! 清莲端着水盆恨恨地朝门口走去,见到一身湿漉漉,发梢,衣服都在滴水,整个人宛若刚从水底爬出水鬼的谢瑾白吓了一跳。 她失声尖叫道,“你……你是何人?这里可是女眷房舍!你还不赶紧出去!” 婢女过于尖亢的声音令谢瑾白很是不耐。 他语气淡淡,“出去。” 清莲身为杜氏最喜欢的婢女,平日里除却老爷,夫人,府中家丁,婢女,谁人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姐姐”? 便是外出采买,得知她是知府夫人的贴身婢女,又有几人不是对她笑脸相迎? 狐借虎威久了,也便将自当成了虎。 听了谢瑾白这句甚为无礼的命令,清莲黑圆的脸蛋板起,怒目圆瞪,“放肆!你可知这间僧房住的人是谁?我警告你,识趣点赶紧带着你的契弟滚出去!不然回头等我们老爷回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谢瑾白浑身湿透,被他抱在怀里的唐小棠又是一身脏污,是以清莲并未出自家小公子,只当这两人是离家家私奔出逃的一对野鸳鸯。 两个男子互相倾慕,家里人不同意,两人便只能商议一起出逃。 这种事情,在淳安太多了。 “公明。” 萧子舒从身后闪现,走至谢瑾白的面前,躬身抱拳,“属下在。” “把人清干净。” 萧子舒面露错愕,“主子……” 这些可都是人,又不是物件,他如何清干净? 将人都扔出去么? 再者,又都是女眷…… 谢瑾白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分明是让他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摊上这种主子,萧子舒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 他将头一低,抱拳道,“是!”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不能进去!听见没有?来人呐,快来——” 清莲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快,快替本夫人将里衣给穿好!” “真笨!你这个蠢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 “快点,快点!” 屏风这头,身上脱了只穿一件肚兜的杜氏,听见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自是又怒又慌,又气又急。 她几次拧着娉婷的胳膊,催促婢女速速替她将原先的衣服给重新穿上。 娉婷忍着疼,闪着泪花伺候主母更衣。 “啊!” 谢瑾白抱着唐小棠走至床畔。 才刚穿上里衣,衣绳都未来得及系上,露着红色牡丹肚兜的杜氏,瞥见男子的背影,失控地尖叫道,“滚出去,给本夫人滚出去!” 一把匕首,横在杜氏的脖颈。 娉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杜氏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她嚣张的气焰不再,她睫毛颤抖,害怕地连连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好汉你想要什么,你尽管拿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不要伤害我……” 萧子舒冷声道,“出去。” “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我这就出去……” 杜氏配合地跟着萧子舒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娉婷忠心地跟上。 走至门口,娉婷才知为何方才清莲会没了声音,原来并不是像她想得那样被灭了口,而是被人点了穴,站在门边动弹不得。 一主一仆二人跨过门槛,站到了门外。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 “多余的人终于都被清了出去。 谢怀瑜抱着唐小棠走至床榻。 两人均是浑身湿透,身上衣衫往下滴水。 若是就这么抱着唐小棠上榻,连同被褥在内定然一并跟着湿了。 谢怀瑜顿住脚步,抱着小公子,变转了方向,将人抱至屋内唯一一张矮几上,动手脱去他身上湿衣。 “娘亲,冷……娘亲,冷……” 昏迷中的唐小棠发出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发颤。 风流的桃花眼微挑。 谢怀瑜抬手,掐了掐小公子的脸颊,纠正他,“不是娘亲,是哥哥,叫哥哥。” 小公子自是听不见,还在一声声唤着娘亲,寒冷。 谢怀瑜将人放在矮几上平躺,动手脱去自己身上衣衫,只余一件亵裤。 如此,当他再给小公子脱去湿衣服时,怀中之人尽管还在发抖,却不再抖个不停。 果然,如他所预想地那样,娇气的小公子是被他身上的寒气所冷到了。 “娘亲,娘亲……” 浑身发冷的唐小棠本能地寻找温暖源,他的贴向谢怀瑜的胸膛,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身。 萧子舒关上房门,返回屋内。 手中匕首收回腰间鞘中。 萧子舒转过身,见到屋内赤身相拥的二人,心中大为惊骇。 萧子舒到底是跟在谢怀瑜身边久了,是见惯场面的人,便是亲眼撞见这惊世骇俗的场面,亦没有做出任何冒失的举动。 从房间里找了两件僧人留在衣柜里的干净的里衣以及僧袍,又拿了僧人的布帕一并放在屏风之上,便识趣地退开了。 谢怀瑜听见脚步声,并未回头。 他拿过布帕同僧衣,一只手揽在小公子的腰间,另一只手抬手,抽出小公子发束上的玉簪,替人将被雨淋湿的头发擦干,又拿了里衣给小公子穿上。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谢怀瑜头一回替人手把手地脱衣,穿衣,拭发。 他不是个女子,不知当娘亲是个什么体验。 这回倒是切实地感受了一把捡了一个便宜儿子,当了一回便宜爹的滋味。 在替小公子穿上亵裤时,视线扫过小公子腰部以下。 那日被杖责落下的疤已好得七七八八,结了一层层,错落的浅浅的,粉色的痂。 只要再坚持涂上一阵子那续筋生肌膏,等这层粉色的疤痕脱落,皮肤自滑腻如初。 外伤易愈。 小公子至今腿疾仍时不时发作,想来那一盒续筋生肌药膏只能祛除他身上的疤痕,若是要根治腿疾…… 恐怕,还得需再多一盒续筋生肌药膏才行。 “娘亲,娘亲……” 小公子还在呓语。 谢怀瑜披着僧袍,敞着衣襟,踱步回床边。 “唤声爹来听听?” 微凉的指尖戳上小公子的脸蛋。 刚刚还只是要人小公子唤他哥哥,这会儿更过分,只是给人穿个衣,便要当人爹爹了。 刚要收回的手被用力攥住。 “阿娘,别走,阿娘,别走,别走,……” 小公子抓过谢怀瑜的手,放在颊边,他的双眸紧闭,蜷缩着身子,蠕动着唇瓣,一声一声地唤着娘亲。 “阿娘,不要离开糖果儿,不要,不要……” 糖果儿? 谢怀瑜眸中掠过一抹微讶。 想起季云绯称呼小公子为糖果儿时,小公子脸上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所以,糖果儿是已经去世的娘亲所取的乳名么? “娘亲,娘亲,别走,不要丢下糖果儿,娘亲,娘亲……” “嗯,不走。糖果儿,乖,睡吧。” 萧子舒搬了张椅子,坐在离床榻最远来的门边,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 门外吵吵嚷嚷,奈何萧子舒耳力太好。 在门外一片吵嚷声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屏风那头传来的自家主子温柔的安抚声。 一个失神,锋利的匕首擦破他的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萧子舒狠狠地闭了闭眼。 他想,他是真的需要静静。 杜氏身上只披了件里衣,便连同婢女娉婷一起,主仆二人被萧子舒“请”出了房间。 得益于清莲先前的那几嗓子,住在隔壁僧房的几个官太太,官家公子、小姐,听见动静,全出来了。 “唐夫人,您这是……” “哎哟。唐夫人,您怎么,您怎么穿成这样便出来了?” “天啦!唐夫人……您,您好歹披件外衫再出来啊!” 脸皮薄的官家小姐们早已羞红着脸,躲回了屋子里去。 官家公子们亦是一脸错愕,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赶忙转过身,回屋的回屋,外出的外出。 几位夫人太太可就没这般“含蓄”了。 在瞧见只穿着里衣,露肚兜,还是红色牡丹花色,形容狼狈的杜氏,是又惊讶错愕,又觉得滑稽好笑。 娉婷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夫人披上。 杜氏双手指尖紧紧地揪住外衫的衣领,她一时忘了要她往日里塑造的温良和善的形象,狠狠地戳着婢女的额头,尖着嗓子道,“死丫头,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老爷过来,派人去找老爷过来啊!” 她这副泼妇的态势,令在场几个官家太太们是错愕不已。 “娘亲,这位便是您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温柔和善的唐夫人么?” 不远处,僧舍回廊下,一名蒙着浅青面纱的女子,低声地询问边上身穿深绿褙子,浅绿绸衫,相貌温婉的妇人。 妇人面露尴尬,“我,这……章儿,娘亲早年见过的唐夫人,并,并不是这样的呀!” 女子眉心微蹙,轻声道,“知人知面难知心。唐家恐非良配。女儿同唐家的这门亲事,还请母亲同父亲大人能够再多加考虑。” 妇人听后,深深叹了口气,“若是我们兴远侯府,还是当年颍阳的兴远侯府,不过由一介妾侍升抬为平妻的杜氏的求娶,我同你父亲又岂能应下这门亲事?可你也知道,这兴远侯府到了你父亲这儿,只余一个好听的名头。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的官宦商贾之家。 我们侯府是没落了,可唐复荣这些年官运一直不错,加上他那位早逝的原配俞氏母家在颍阳的关系,过几年或许会被升为京官为未可知,届时我们嫡系这一支脉或许能借助唐家之势重回颍阳。 是以,早年唐夫人遣冰人向我们提亲时,我跟你父亲再三权衡,也便允了。 我知唐不期庶子的身份配你是委屈你了,杜氏若又是这般品性…… 可章儿,此番唐复荣排除众议,同那谢怀瑜二人强行将城中百姓迁到各处安全之处,不知挽救多少性命。 此等政绩,那谢怀瑜回到颍阳定然会升官加赏不说,唐复荣的官位定然也会有大调动。 好孩子,你先别急。待城中洪水褪去,回到家中,我再同你父亲还有祖父母再好好商议商议。嗯?” 妇人拉过女儿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女子眉心越发蹙起,敛着一双剪剪水眸,低低地道,“女儿听说,唐家还有一个嫡长子……” 兴远侯夫人忙环顾左右,见周遭之人注意力全在那杜氏身上,并无人注意到她们母女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生性谨慎的她还是拽着女儿回了屋。 她关好房门,方才拉过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吾儿,你方才说的什么傻话?那唐家嫡长子好慕男风,你又不是不知晓。唐未眠在朝晖楼求娶那位谢巡按一事,淳安城几人不知?何况,那唐逢君虽是庶出,可如今已是秀才,今年便要参加秋闱科考,一旦顺利中举,前途敞亮。 再说那唐未眠,自小纨绔成性,只知吃喝玩乐,就因为一个杜氏,你便要弃了哥哥那块璞玉,去捡弟弟那块顽石,这赔本的买卖也不是这般做的。再者,也没有退掉同哥哥的婚事,同弟弟结婚的道理。” 梁慕瑶自小聪慧,是老侯爷最为喜爱的孙女。 老侯爷长恨这位嫡长孙女不是男儿身,否则定能复兴兴远侯府。 梁慕瑶自幼便受祖父兴远侯爷亲自教导,熟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 又经常听祖父提及昔年兴远侯府全盛时在京都颍阳是何等光景,学识同眼界远非一些闺门千金能比,胜过一般男儿不说,较之母亲姜氏亦是有她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 她摘了面上青纱,露出一张清秀婉约的姣好脸蛋,神色淡淡地道,“唐小公子喜欢男子又如何?唐家不会允许他当真娶一个男子进门,至多只能允许他蓄个娈童在身边罢了。不说那些个官家子弟,富贾巨商,便是民间稍稍富裕一些的百姓之家,哪个不是三妻六妾? 一个女子若是想一辈子只跟自己的男人长长久久,何其难?” 要与六个妾侍一起服侍丈夫的兴远侯夫人沉默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从来都是世间痴心女子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罢了。 男儿们哪个不是盼着三妻四妾,儿孙满堂? 梁慕瑶反握住母亲的手,“娘亲,在女儿看来,唐小公子好慕男风也没什么不好。 较之女子,男子不能生育,正妻也便不会有子嗣的威胁。 而且,女儿听说,那唐小公子也并非自小便顽劣不堪,至少在唐知府原配,也就是唐小公子生母俞氏在世时,小公子甚为机灵聪颖。想来是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若是能娶一良妻,悉心引导,他日成就未必就再在那唐公子之下。 最为重要的是,母亲莫要忘了,唐时茂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除却他自己能力尚佳,其中少不得颍阳俞府的帮扶。 唐时茂的妻舅俞六逸如今已然升为国子监祭酒,掌天下诸子门生。反观那杜氏的母族,不过是一个僻壤乡间粗鄙农家之女。 一个母族不过是山野村人之家,一个母族乃是颍阳俞家,若届时兄弟二人同样走上仕途,母亲认为何人前程更为远大?” 唐未眠性情顽劣,生母早夭,他本人又喜好男风,故而兴远侯府从未将其纳入择婿人选。 梁慕瑶忽然有此一问,兴远侯夫人是着实被问住了。 梁慕瑶仔细观察母亲神色,见母亲似乎隐隐有被说动之势,复又继续道,“母亲可曾想过,若是我们侯府当真凭借唐家关系,顺利重回颍阳。得知女儿身为侯府嫡长孙女下嫁一个庶长子为妻,届时我们侯府颜面将置于何地?在颍阳又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再则,按说秋闱科考在即,唐家要做的应当是尽可能地让唐大公子安心备考,却为何在数月前忽然提出要将婚期提前? 是否担心唐家大公子在科考中失利,名次不佳,故而早早定下婚期,以免徒增变故?” “这……” 这两个问题均是兴远侯夫人未曾想过的,故而又是一时语塞。 可心下已然动摇了。 “当初唐家上门求亲,只言为唐家长公子求亲,可未曾言明到底是嫡长子,还是庶长子。婚期虽是两家商议着定下来了,可外人到底不知女儿是唐家哪位公子成婚。届时将庶长子换成嫡长子……” 纤长的睫毛垂覆而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野心,梁慕瑶柔声道,“女儿私以为,未必不可。” 如同梁慕瑶所说,唐、梁两家婚事虽一定下,可因为老侯爷始终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的缘故,故而以唐不期科考在即,婚事不宜大操大办唯由,不许唐家太过声张,兴远侯府也一直未将婚事对外去说。 想到那杜氏今日在众人面前的丑态,兴远侯夫人已然有了决断。 或许,当真未必不可? 可临时变却新郎官这样的大事她一人终究是做不了主。 “此事……此事干系重大,便是母亲同意了。你父亲,还有你爷爷未必会同……” “祖父那里交由女儿去说服,倒是父亲似乎颇为欣赏唐公子,到时恐会极力反对。届时若是女儿成功说服祖父,父亲那里……便交给母亲了。” 事关女儿终生幸福,乃至整个侯府的兴衰荣辱,兴远侯夫人犹豫再三,末了,深深叹了口气,“到时母亲竭力试一试吧。不过,章儿,你可真想好了?真要退了同哥哥的婚事,改嫁弟弟?唐小公子母舅一族固然可攀附,可万一那小公子是个扶不起的,岂不是平白误了你的终生?” “唐未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又如何?到时只要女儿顺利怀上孩儿,诞下唐家嫡长子,俞家外孙,还愁在颍阳无立足之地么?” 梁慕瑶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将兴远侯夫人余下的顾虑全部打消。 她欣慰地望着自家的女儿,“女儿,还是你想得长远。” 梁慕瑶低下白皙的脖颈,露出一抹娇羞的笑意,眸中却闪过一抹精光。 — “老爷,您一定要为妾身讨回公道啊!老爷……” 娉婷听从主母的吩咐,急忙前去找老爷回来。 唐时茂听说他跟杜氏所住的僧房闯入三名陌生男子,还将主仆三人赶出房间,霸占了僧房,吃惊之余自是怒火中烧。 唐时茂带着随身衙役一起匆忙赶回后院僧舍。 那杜氏见了丈夫,哭着奔入丈夫怀中。 唐时茂见杜氏身上披着婢女衣衫,里头只穿一件里衣,甚至隐约可见牡丹花色的肚兜已是尴尬非常,又见杜氏年过四旬,还学那娇俏女儿家,扑入他怀中嘤嘤泣泣,面薄如他,自是更为尴尬。 此时,他终于明白他一路赶回僧舍的路上,为何众人见了他不是掩袖偷笑,便是对着他指指点点。 夫妻本是一体。 杜氏失了颜面,何异于掌掴他的耳光? 唐时茂对杜氏稍加安抚后,她按住杜氏肩膀,稍稍将人拉开一些,“我听说有歹人擅闯你我僧房。眼下呢?那三人可还在里头?” 杜氏此番是当真受了刺激。 想她自小要强,成为知府夫人之后,更是顺风顺水,何曾像今日这般出这么大的丑,受这番□□? 她尖着嗓子嚎哭着,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老爷,您一定要为切身做主啊,老爷!“ “老爷,还是先差人进去探看一二吧。贼人是否还在房中,差人进去一探便知晓了,若是已经逃脱,也好差人去追。” 娉婷在一旁小声地建议道。 唐时茂听从了婢女的建议。 他当即对身后几名衙役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看那三个歹人是否还在房中,若是还在,务必将人擒住!老夫倒是要看看,看是何人这般胆大,竟欺到我知府家眷身上!” “是!” 衙役们抱拳领命,谨慎地向僧房靠近。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杜氏见房门打开,对衙役尖声命令道,“快,快将贼人拿下!拿下!” 萧子舒那张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庞出现在门后。 杜氏没有认出只见过一次面的萧子舒来,唐时茂却是不可能认不得。 他当即大喝一声“住手”。 在衙役们纷纷停下之后,他吃惊地看向站在门口的萧子舒,“萧侍卫,怎,怎么是你?” 萧子舒是谢怀瑜的贴身侍从。 若是所谓擅闯他跟杜氏僧舍的三名歹人其中一人是萧子舒,那其他两人…… 莫,莫不是那消失不见的谢怀瑜以及被谢怀瑜抱走的棠儿? 唐时茂当即就要进去看个究竟,被萧子舒给拦了下来,“唐知府请留步。” 围观者众,唐时茂不愿将事情闹大,他压低音量,“请问萧侍卫,里头之人可是……” “唐知府请回。” 萧子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房门当着唐时茂的面,再次被关上。 若不是唐时茂后退及时,险些鼻子都要被门给夹到了。 唐时茂铁青了脸色,可偏偏棠儿很有可能也在里头。 若是他现在带人硬闯进去,谢怀瑜一个从颍阳来的京官,等在淳安的政事告以段落,过一阵子便要回京述职,自是可以不在乎名声,他却不得不为棠儿考虑。 “老爷,您,您识得那贼人?” 杜氏红着眼,恨声问道。 “什么贼人?那是……总之,我想一切应当都只是一场误会。你……” 唐时茂目光落在杜氏隐约露出的牡丹花色肚兜,语气顿了顿。 如果说,唐时茂对早亡发妻有什么不满或者说是遗憾的地方的话,那便是大家闺秀出生的发妻在床笫之欢一事上始终不若杜氏放得开。 唐时茂自知愧对发妻,因此在发妻在世时,便不如何去到杜氏房里。 只是,身为男子,哪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在床上为自己吟哦娇喘的呢? 发妻因病去世后,唐时茂便已对着发妻牌位发誓,终身不再续娶。 在发妻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连杜氏的房间都不曾去过。 可他到底是个正常男子,那时又正当年,有着正常男人的需求。 一次应酬晚归,杜氏主动他进他房中照顾他,他也便顺势将杜氏留下。 之后,便蚀骨知味。 杜氏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牡丹花色肚兜,亦是他最钟爱的一件,每回瞧见杜氏穿它,便总能轻易便令他气血翻涌,宛若枯木逢春,神勇一如当年。 眼下,还是这件牡丹花色肚兜,还是穿在同一人身上,唐时茂却再无昔日气血翻涌之感,相反,只觉得刺眼无比。 也许杜氏不过是昨日匆忙离家上山时随意选的一件,并非存了别的念头。 可在寺庙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穿着,哪怕是贴身之物,一般情况下并不示人,终究显得过于轻浮了一些。 淳安城突遭水患,唐时茂需派人下山,查看城中是否还有滞留的百姓困于城中,统计伤亡,将具体情况禀明朝廷,以请求朝廷赈灾、拨款。 包括在洪水退去之前百姓安置的问题,以及灾后淳安城的重建,瘟疫的防疫等等事宜。 这些无一不是大事,无一不棘手。 唐时茂此时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安抚杜氏。 “娉婷,你先去带夫人去其他大人家眷那里暂时借一套衣衫换上。夫人,我跟杨大人他们还有事情要先去处理,迟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象征性地在杜氏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唐时茂便带着一众衙役离去。 “老爷,老爷!” 杜氏一心等着丈夫赶来,替她出一口恶气。 哪曾想,唐时茂竟这般不济,自己妻子遭了欺辱,不但没有为她出头,反而只一句误会便轻轻揭了过去。 众人的各异的目光,宛若无数针刺,扎在她面皮,扎得她生疼。 杜氏攥紧婢女娉婷披在她身上的春衫,目光含恨地瞪着房门紧闭的僧舍。 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屋子里头那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今日之屈辱,她定然要想办法讨回来! 不知是不是谢瑾白的安抚起了作用,昏迷中的小公子终于不再呓语,沉沉昏睡了过去。 谢瑾白试着抽回,被小公子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只手。 谁知,他才稍稍有所动作,握住他那只手的双手愈发用力地攥紧。 谢瑾白瞥了眼昏睡的小公子。 这般粘人,也不知这糖果儿是不是麦芽糖做的。 谢瑾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昨夜给小公子当了一夜的睡枕,今日又几番折腾,这会儿着实也困乏了。 难得此刻有床可以睡,又被可以盖。 莫要浪费了。 谢瑾白脱去靴子,上了床。 外头不再吵吵嚷嚷。 屋子里亦是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主子今日淋了雨,别是出什么事情才好…… 萧子舒犹豫片刻,脚步无声地转过屏风那头。 但见僧床上,主子一只手环在那唐小公子的腰间,二人双手交握。 许是先前两人赤身相拥的画面对他造成的冲击太大了,见到两人抵足而眠的这一幕,萧子舒发现,自己竟没有多少震惊。 他复又闷闷地坐回了门边的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 萧子舒听见屏风那头传来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 没过多久,又听屋内传出主子慵懒的声音,“放轻松,不然有你疼的。” 萧子舒耳尖发烫。 他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脸上愈发地没有表情。 床上,唐小棠额头俱是冷汗,一缕缕湿发贴在他的颊边。 他彤红着眼,瞪着谢瑾白,咬着唇道,“你,你说得,轻,轻巧!疼,疼的,又,又不,不是你!” 第31章 趴好 原来方才昏睡间,唐小棠的腿疾又发作了。 像是有上千把锤子在同时敲着他的腿骨,疼得他恨不得当即去世。 “趴好。” 谢瑾白一只手拿着那盒续筋生肌膏,另一只手抬手,在小公子臀部拍了拍。 唐小棠当即炸毛,“你,手,碰,碰哪里!” 谢瑾白低头睨着他,“你自己转过身去,还是本大人替你效劳?” “我,我说了,我,自己,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让你自己将这续筋生肌膏当成女子的香膏来涂抹么?”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 天知道他睁开眼,便瞧见他跟谢怀瑜躺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还双手交握时,一度怀疑是不是又在发梦。 只是腿疾发作,他也没心思去想其他。 他摸着自己的腰间,蓦地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 他忍着疼,下了床,总算在一张矮几的地上,发现了他被换下的衣衫。 他从衣衫里找出荷包,取出荷包里的续筋生肌膏。 正要给自己上药,床上那人不知怎么忽然醒了。 唐小棠手里拿着续筋生肌膏,窘迫得身子都僵直成了一座雕像。 他又没有失忆,可是清清楚楚记得,那日是他将那瓷盒挥落。 他以为那人会嘲讽他。 谁知,那人仅仅只是告诉他,上药的方法错了,还拿过他手中的药膏,要替他上药的意思。 唐小棠也是方才才知晓,原来这续筋生肌药膏一次性不能抹太多。 抹太多药膏,药效过于霸道,反而于有伤根骨。 上药的手法也多有讲究,需要辅以推揉按捏,这才有助于药效吸收。 唐小棠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道,“是,是你那日,没,没有说清楚。” 他见抹了那续筋生肌药膏,伤口便好得十分快,重新长出来的肌肤还又白又嫩,便以为是抹得越多越好。 他哪知道…… 忽地,下身一凉。 所以,方才那人跟他拌嘴,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么? 唐小棠越发将脸憋在枕头里,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腰部,腿部…… 尽管听说了正确的上药方式是要辅以推揉按捏,唐小棠也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 当身后之人炙热的掌心,掐上他腰间的那一刻,他的身子还是猛地颤了颤。 谢瑾白风流的眉眼微挑,唇角微勾。 这般敏感么? 前世,谢瑾白曾督军征战沧岚。 数次九死一生。 重伤,轻伤的滋味亦悉数尝遍。 久病成医。 伤的次数多了,也便练就一身包扎,金创,乃之推揉按捏的本事。 疼! 好疼! 娘亲,怎么会这么疼! 唐小棠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喊出来。 “放松。” 察觉到身下之人的僵硬,谢瑾白拍了拍他的腰侧。 唐小棠身子极为敏感,又是腰部这样从未被碰触过的地方,惊得他险些失态地嚎出声。 为了不再活活遭罪,唐小棠只得试着放软了身子。 那人嘴里一贯没什么实话,这次倒是没诓人。 他不再绷直着身子之后,果然不再像方才那样疼得死去活来,甚至,在放软了身子之后,还有些……舒服??? 放在腰间的手,逐渐地后移。 一股酥麻从唐小棠的尾椎骨直达天灵盖。 “唔……” 一声似痛苦,又似娇喘的闷吭声从小公子嘴里发出。 唐小棠身上的毛都要炸开了。 方才那般孟浪的声音,真,真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胸腔震动,身后那人低低地笑开,“舒服?” 这下,唐小棠是想要装死都不成了。 唔。 是挺舒服的。 好吧,不是挺舒服,是舒服得很。 自从他腿受伤后,便再没有这般舒服过。 说也奇怪,他给自己上药时,因为腿疼的缘故,不是没有试着给自己按按揉揉过。 仿佛受伤后停滞了的经脉一下被打通了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如果他说不舒服,难受死了,是不是有点,太过违心? “嗯……” 唐小棠原意本想清一清嗓子。 谁知,嘴一张开,便是软绵绵,甜腻腻的呻吟。 比之先前那一声闷吭,远要惹人遐想得多。 唐小棠简直要被自己气哭。 小公子恼羞成怒,扭过头,虚张声势地瞪着罪魁祸首,凶里凶气地质问,“你好……好……了没有?!” 他平日自己上药,早就好了,哪里需要耗时这般久! 谢瑾白视线落在小公子发红的眼尾,缓缓勾了勾唇,“没有。怎么,太过舒服,受不住了?” 听,听!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唐小棠一张脸色迅速憋红,“才,才怪!难……难受死了!你快,快一些……” “嗯?难受?怎么个难受法,是我力道太重了?” “对,你……你力道太,太重了!会疼,你,你要轻,轻一些!” “那我轻一点?” 谢瑾白果然放轻了手中的力道。 唐小棠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人何时这般好体贴了? 有转念一想,他现在身上这伤全是拜那人所赐,他这般尽心尽力地伺候,也是应当。 于是,他眯起眼,舒舒服服地享受起谢巡按的专人伺候,“对,就是这样……嘶,轻一些,你……你再轻,轻……” “主子。” 听见萧子舒声音的那一刻,唐小棠瞬间僵直了身子。 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说。” 萧子舒站在屏风之外,低声禀报道,“主子,唐知府、刘同知,杨通判三位大人在门外求见。” 萧子舒话声刚落,只听屏风那头响起着急的抗议声—— “我,我阿爹来,来了,你……快,快从,从我身,身上,起,起来。” “你,你起来呀。” “谢,谢怀瑜,你这人,你这人太坏了!” 萧子舒听着屏风那头隐隐传出的细碎声音,耳尖逐渐漫上深红。 他过往从不知道,原来主人是这般不知节制的白日宣乐之人! 萧子舒低声,迟疑地问道,“主子,可要回绝了三位大人?” “让他们进来吧。” “什,什么?谢怀瑜,你疯了?” “不,不行的!我阿爹他,他……他看见我,我跟你在,在一起,又,又该生,生气了。你,你快,你快让我起来啊,我,我要躲,躲起来。我得马上躲起来。” 唐小棠去推谢怀瑜,憋得脸都涨红了,偏偏身上那人就跟大山似的,无论他怎么腾挪,扭动,那人就是一动不动。 “先上完药,慌什么。” 谢瑾白不疾不徐地道。 “是我爹,你,你当,当然不,不慌了。” 要是换做是此地是颍阳,敲门的人是谢太傅,他就不信这人还能这般淡定。 “他们不会擅自绕过屏风,进到这里来。” 唐小棠顿时停止了挣扎,扭过头看他,“当,当真?” 果然,萧子舒来报,“主子,三位大人已在屋内等候。” 唐时茂以及刘、杨三人果然并未绕过屏风这头来。 即便如此,听说他阿爹以及刘、杨三位大人已经进到屋里,哪怕他们三位不会擅自绕过屏风,唐小棠还是紧张得不行。 他压低嗓音,催促着,“谢,谢怀瑜,你快,快些过去啊!” 谢瑾白本来想替小公子先上好药。 眼下小公子这般不配合,也便只好暂时作罢,先去见唐时茂以及刘砺怀,杨毅三人。 谢瑾白下了床,穿上青色僧衣。 青色的僧衣,不但为建谢瑾白相貌半分,反倒添几分禁欲的冷艳,瞧着神圣不可侵。 唐小棠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将质朴的僧衣都穿得这般好看的。 《三藏法师传》里形容玄奘法师,“形长八尺,美眉明目”。 唐小棠呆呆地心想,便是玄奘法师未出家剃度前,应该便是长这般模样吧? “好看?” 唐小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脑袋点到一半,忽地僵住了。 眸光对上床畔那人促狭的眸子,唐小棠恨不得一头撞上床壁。 他刚刚点什么头! 为什么要点头! 那人却是忽地弯下腰,二人的鼻尖同鼻尖的距离,亦不过在方寸之间。 唐小棠呆住了。 耳畔传来温热的,酥麻的气息,“记得亵裤先别穿上,等药效吸收了再穿。” 唐小棠脸颊爆红。 谢瑾白朗笑着,大步转出了屏风。 这间僧房算不得大,房内除却一座佛像,蒲团,以及抄写佛经用的矮几,衣柜等,其余床榻,巾架等生活之物均只用一道黑色乌木屏风隔开。 如此,自是没有什么隔音可言。 听见床榻那头传出疑似少年的声音,屋内刘砺怀、杨毅二人是诧异万分。 等见到谢瑾白朗笑着,敞着僧衣,一副事后餍足模样从里头走出,想起关于这位断袖的传闻,二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至此方恍然大悟。 唐小棠压低了声音。 刘、杨二人听不出,唐时茂这个当爹的哪里听不出,谢瑾白榻上之人分明就是棠儿! 唐时茂双手捏拳,极力掩饰心中的愤怒同尴尬。 “怀瑜见过三位大人,三位大人请坐。” 谢瑾白朗笑着走向前,拱手招呼唐、刘、杨三人落座。 “谢巡按客气了。” 照例先是一番客套问候。 房间内只一张乌木椅子。 为了方便,四人索性都围着矮几,坐在蒲团上。 房间萧子舒提前收拾过。 要不然唐知府进屋的第一眼,定然认出散落在地上的儿子的衣衫,届时一个怒火攻心,直接冲到屏风那头去,哪还能像此刻般,暂时还能压下火气,勉强坐下来一起议事。 “谢巡按,这是我唐知府一起写的奏折,还请您过目一下,若是如果没有问题,那我们便让信卒连夜送往京都,您看意下如何?” 杨毅笑着,从衣袖中拿出事先写好的奏折。 谢瑾白如何不知,刘、杨二人此番前来的目的哪里是让他看一眼奏折这般简单。 昨日是他同唐时茂以及萧凤鸣三人力排众议,坚持要将城内百姓悉数提前迁移至安全之地,刘砺怀,杨毅二人是作壁上观,一点力都没出。 眼下,那赤丈河堤坝果然塌了,淳安陷入一片汪洋,房舍,街道悉数被冲毁,因为转移及时,并未造成太多伤亡。 此事若是上奏朝廷,朝廷定然会论功行赏。 刘、杨二人此次前来,想来应当是想向朝廷邀功,又唯恐他上奏朝廷的奏折会与他们的有所出入,故而找了这么个由头,以试探他的态度。 唐时茂未必不知刘、杨二人的弯弯绕绕。 只是他一个前几年才调任淳安的知府,根基不稳,不能将刘、杨二人彻底得罪,故而明知刘、杨二人踩在他的肩膀邀功,无力反对,更无法反抗,反而只能被拉过来作陪。 他猜,为了不致让他将实情上奏朝廷,功劳悉数被唐时茂悉数夺了去,这封奏折里应当亦书写了不少恭维他的好话,以便届时他上奏朝廷时,亦能为其二人美言几句。 果然。 谢瑾白打开奏折。 这是一道联名奏折,不过只唐时茂一人执笔。 奏折里除却陈述淳安因突降暴雨,堤坝溃堤,遭遇被水淹城的厄难,对他如何提前洞悉赤丈河水位高于历年,以说服身为知府唐的时茂提前将城中百姓提前转移一事,备述详尽。 当然,奏折里里少不了唐时茂对刘、杨二人是关于他二人是如何配合,以及如何积极地转移百姓的陈述。 谢瑾白合上奏折。 对上刘砺怀、杨毅二人紧张、期盼的眼神,谢瑾白唇角微勾,“此番淳安大部分百姓能够免遭厄难,乃是唐知府,刘同知以及杨通判三人共同的功劳,怀瑜如何敢居功?” 杨毅忙道,“谢巡按此言差矣。此番若不是谢巡按神机妙算,料得那赤丈河堤坝定然会被冲垮,又当机立断,提前安置淳安百姓迁移至安全之处,不仅淳安城内的百姓,就连我们几个恐都在劫难逃。谢巡按实乃诸葛先生在世啊。” 刘砺怀点头附和道,“杨大人所言甚是。” 谢瑾白握着手中奏折,淡然道,“二位大人恐怕误会了。此次淳安乃至我们在座的各位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并非我一人之功。实不相瞒,昨日,是萧监丞神色匆忙地前来驿站,告诉我赤丈河水位异常,恐存在溃堤风险。干系重大,我一人不敢擅自专断,便同萧监丞一起前去拜访唐知府。 唐知府心系百姓,不敢拿全城百姓性命做赌注,询问我同萧监丞二人可有何良策。提出可提前将百姓转移至安全之处的人萧监丞。最后,唐大人当机立断,最终决定转移全城百姓。因此,真要严格深究,怀瑜此次最大功劳,不过是做了同萧监丞一起拜访唐知府这个决定罢了。真正功不可没之人,非唐知府以及萧监丞莫属不可。当然,最后全城百姓平安脱险,少不得刘同知,杨通判以及其他几位大人的鼎力相助。” 闻言,唐时茂面露诧异。 刘砺怀、杨毅当时并不在场,他却是十分清楚。 或许当真是萧凤鸣瞧出那赤丈河水位有异,提出提前将百姓迁移安全之处的人亦是萧凤鸣不假,可若没有谢怀瑜详备的实施措施,他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全城人员的安置。 甚至如果不是谢怀瑜提前去找宁王借兵,之前在山道,百姓若是执意下山,仅凭知府兵力,根本不足以应对。 真要论起功劳,谢怀瑜才是头功那人。 可他却轻描淡写,将这头功让与了他同萧凤鸣二人。 年轻如此轻轻,就能够不居功,不自矜,还不忘携萧凤鸣一个小小监丞,却又不得罪想要邀功的刘、杨二人。 太傅之子,天子至交,这样的出身,又有如此御人的手段,谢怀瑜此人……日后定然会是一个搅弄朝堂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东启之福,亦或者是祸。 唐时茂听出谢瑾白有意提携萧凤吟的意思刘砺怀,杨毅二人亦都不是傻子,自是也听出来了。 最为重要的是,谢瑾白这番言论分明是告诉他们,他并不在意他们二人是否邀功,只需邀功时捎上那萧凤吟即可。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水司监丞,便是论功行赏,于他们二人亦造成不了任何威胁,刘砺怀,杨毅二人自是不介意在奏折上提上萧凤吟一提。 就是不知道那萧凤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得了这位的青眼。 刘、杨二人当即表态,他们定然会将萧凤吟的功绩上奏朝廷。 谢瑾白笑着将奏折递了回去。 至此,皆大欢喜。 刘砺怀,杨毅二人稍坐片刻后,便借故告辞离开了,唯有唐时茂以还有事要同谢巡按相商唯由,留了下来。 谢瑾白心知唐时茂为何事留下,只是唐时茂并未主动开口问询,他自是不会主动开口去解释。 谢瑾白在等着唐时茂主动开口询问,唐时茂又何尝不是等谢瑾白主动同他解释? 当着他的面,抱走棠儿,连一个解释都不给么? 谢怀瑜可有将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 看样子,他是等不到谢怀瑜主动开口向他解释了。 那么,他便自己来寻个答案吧! 唐时茂面色转冷。 他忽地起身,径自朝屏风那头走了过去。 屏风那头,趴在床上的唐小棠听见脚步声,也顾不得什么药效吸收没吸收,忙手忙脚乱的地穿上亵裤。 一袭灰底云纹绸衫从屏风那头现出。 唐小棠惊恐地瞪大眼睛,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天要亡我!!! 小白:怕什么?天塌下来,自有我替你撑着。 嘤,今天也是被活跃在小剧场的“白糖夫夫”酸的一天。 — 腰疼加失眠是什么人间疾苦…… 就,关注我WB的小可爱可能知道,蛮早之前爬山,下山之前一脚踩空,把脚给扭伤了,到现在脚踝还是有点疼。以至于练不了八段锦,也跳不了健身舞,然后,一直坐在电脑前时间太长了,手臂,手腕,腰什么的就经受不住。 今天暂时先短小一下。 腰太疼了。 明天继续粗长啊~~ 比心! 然后,那什么,今天上夹子,看着包围着我前后左右(划掉)的大大收藏跟留言区分秒必增的,我的门庭冷落,门可罗雀……噫吁嚱,痛哭流涕兮。 求撒花丫,会结出更粗长的章节的丫! —— PS:《三藏法师传》全名《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因为书名有点长,怕占字数,所以简略了一下。 以及,科普一下,历史上,咱们玄奘法师跟我们认知中的可能有点不同,他不是被放在水盆里随水顺流,被老和尚捡起,所以从小出生在寺庙。又或者家境贫寒,所以从小出僧回家什么的。事实上玄奘法师出生儒家世家,祖上非常有名望的,长得又高又帅还很博学,着实是个高富帅,关键情商也非常高,跟达官显贵以及帝王打交道都是非常游刃有余的。 感谢在2020-06-21 20:49:59~2020-06-23 08: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道停、狸夫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怜正在叉腰看你 20瓶;肥宅 10瓶;嘟嘟不想当处狗 9瓶;今天也不能乱发脾气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在意 唐时茂大步转过屏风。 榻上,他的小儿子敞着衣衫,双手分别紧紧地攥住亵裤的两端。 俨然一副事后模样! 谢怀瑜好生放肆! 唐时茂原以为,佛门净地,唐小棠又是知府公子,他本人亦在寺庙当中,谢瑾白断不会对嫡子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 事情的发展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唐时茂额头青筋根根暴起,面容覆霜。 “阿,阿爹……” 唐小棠被阿爹前所未有的冷肃神色所骇住,他嗫嚅着,连解释都不敢解释。 嫡子嗫嚅胆怯的模样,更是令唐时茂心里头那股怒火烧得更为炽烈。 听见身后脚步声,唐时茂竭力控制住自己,这才没有做出太过失态之事。 “逆子,还不将衣衫穿好!还嫌不够丢人现眼么?!” 唐时茂开口,便是一番斥责。 丢人现眼? 不过是腿疾犯了,小玉哥哥帮他上药而已,有何丢人之有? 尽管早就习惯了阿爹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可阿爹的话,字字句句,还是像被削细的竹尖,狠狠地戳穿他的心肺,鲜血直流。 “逆子,我让你将衣衫穿好,你听见没有?” 迟迟未见床上的嫡子有何动作,唐时茂心头火旺,他一把抓住唐小棠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人拽下了床。 因为双腿无力,无法支撑住身体,唐小棠扑跌在了床踏上,额头险些撞上床柱。 唐时茂神情掠过闪过一丝紧张,见唐小棠及时抓住了床柱,面上复又变回一派冷肃模样。 他转过身,对身后谢瑾白道,“今日之事唐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亦什么都不知情。谢巡按再过几日应当就要回京述职,在这里,唐某预祝谢巡按前程似锦。” 言外之意便是,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愿与对方再有任何牵扯。 谢瑾白眸光平静。 萧子舒眉头微皱,这位唐知府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萧子舒瞧着主子并没有要出言解释的意思,也便没有开这个口。 谢瑾白的沉默,看在唐时茂的眼里,无疑等于是默认了。 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猜测得到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在此之前,唐时茂未尝不是抱有一线希冀。 他多希望棠儿同谢怀瑜之间是清白的! 谢瑾白的沉默彻底粉碎了他心中的希冀。 唐时茂只觉喉间卡血,气血翻涌。 若是棠儿是个女子,便是冒着得罪谢瑾白的风险,他也定然会要求对方给一个交代。 可棠儿同对方皆是男子。 都是男子,也便不存在谁毁了谁名节,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这个问题。 除了咬牙吃下这个暗亏,他又能如何? 唐小棠听说谢瑾白几日后就要回京述职,倏地看向谢瑾白。 这人,要回京了? 唐时茂眼看都这个时候了,儿子竟还不知羞耻地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心里头的怒火达到了鼎盛。 他面色铁青,声音似从齿缝间蹦出,“逆子,你走是不走?” 房门被打开,唐时茂的贴身小厮惊蛰一直在外头侯着。 见到老爷同小公子夫子二人一前一后地,从谢巡按的房间里出来吃了一惊。 公子为何会在谢巡按的房间里? 瞧出夫子二人脸色皆不大对劲,惊蛰不敢多想,忙尽责地跟了上去。 走廊圆柱柱子后头,杜氏现出身形。 她的脸上全然是震惊的神色。 棠儿?! 棠儿如何会从这间房里出来? 杜氏忽地想起,她先前在屏风里头换衣服时,隐约瞥见过被那歹人抱在怀中的那人的衣衫料子,当时至觉得那衣衫料子很是有些熟悉,只是她当时太过慌张,并未细看。 眼下想来,那绣金线流云纹路,可不就是同那唐未眠昨日所穿的那袭绛紫绸衫如出一辙?! 若是当时被那歹人抱在怀中之人是她这个便宜继子,那么抱着棠儿之人…… 杜氏倒抽一口凉气。 怀抱着棠儿之人,是,是那个颍阳来的谢巡按?! 杜氏也是先前在去杨毅的夫人郭氏房中换衣衫时,郭氏向她提过,说是她家老爷在山道上亲眼瞧见,那位谢巡按跟抱着宝贝似的,一路抱着腿疾发作的棠儿回到山寺。 郭氏还故意含沙射影,阴阳怪气地同她打听,是不是那位谢巡按改变了心意,是否答应要同棠儿结契,他们知府府是不是当真要同太傅府结亲了。 堂堂太傅府的公子,如何可能会下嫁于一个小小的知府家的公子? 更不论那谢怀瑜还是天子的人! 杜氏如何听不出,只因老爷的官位压着那杨通判一头,郭氏分明是借着棠儿的事羞辱于她! 只是那唐未眠又不是她亲生儿子,她当时听了固然不快,却也谈不上为此有多蒙羞。 唐未眠当真同男子成婚才好呢,如此,唐家便是定然是她家君儿的了! 倒是因着她当时还未从所受的惊吓当中缓过神来,故而那时对郭氏所说的话也未多加理会。 眼下想来,倒是她小看了她那个继子了! 呵,自以为攀上谢怀瑜那根高枝,便蓄意蓄意羞辱她,认定了她不能拿他如何是么?! 此时,杜氏已然认定,定然是唐小棠唆使的谢瑾白,目的就是为了使她难堪! 否则这后院这么多间僧舍,何以谢瑾白独独擅闯她所入住的这一间?! 唐小棠全然不知他已然被杜氏给恨上了。 唐时茂越走越快。 唐小棠双腿无力,每走一步,膝盖都似有上千根针在同时扎向他。 唐小棠一贯被他爹瞧不起,这个时候自然更不愿招致他爹的鄙夷,竭力强忍着。 唐时茂一路疾走,直至走到无人的僻静回廊,方才顿住脚步。 他转过身,抬手毫无预兆地掌掴了嫡子一记耳光,“唐未眠,你简直,你简直不知廉耻!我唐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 唐小棠本就咬牙才勉强撑住身形。 唐时茂这一记耳光,直接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身形摇晃,身子重重地跌向回廊圆柱。 随后赶至的惊蛰撞见这一幕,慌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不说是惊蛰,便是唐时茂自己,也因这甩出去的一巴掌的动静而楞了楞神。 从小到大,不管唐小棠多顽劣淘气,出于对已故爱妻的愧疚,唐时茂至多罚嫡子跪祖宗排位,从未舍得动手儿子哪怕半根手指头。 此次是当真被气着了。 他怔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眼底泛着疑惑,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明明未曾如何用力,为何小儿子便摔在了地上。 因听了谢瑾白吩咐,暗中跟了上来的萧子舒见到这一幕,眉头微皱。 他都瞧得出唐家这个小公子双腿不适,行走困难,全凭一口气撑着,唐时茂这个当爹的,难道半点没有发觉? 竟还下那么重的手。 因着谢怀瑜只是下令要他跟上父子二人,并未吩咐其他,故而萧子舒也只是在暗中看着,并未出手相助。 “惊蛰!” 唐时茂微显慌张地高声喊着贴身小厮惊蛰的名字。 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的惊蛰,此时连忙上前几步,“老爷有何吩咐?” 掌掴过儿子掌心的那只手发颤,发麻至生疼。 唐时茂将这颤抖的手藏到身后,对惊蛰冷声吩咐道,“即刻起,你跟在小公子身边。不许小公子乱跑,尤其是不准他再去打扰谢巡按,听见了吗?” 惊蛰吃了一惊。 莫非少爷此次挨打,同那谢巡按有关么? “是,老爷。” 唐时茂步伐略显慌张地走了。 因着唐时茂是往他这个方向走来,未避免被发现,萧子舒悄身折回。 萧子舒回到房间。 但见主子懒懒地倚在床畔,手里又一次把玩着那个那日从颍阳寄来的青色流云纹瓷盒。 萧子舒再一次茫然了。 他不明白,明明主子对那位难以忘情,却又为何同那唐小公子那般特殊? 莫不是当真仅仅只是将那唐小公子当成一时的消遣? 不,这个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因为主子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谢瑾白抬起头。 萧子舒上前,将方才在回廊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 “噢,知道了。” 萧子舒以为主子多少会说些什么,哪曾想谢瑾白听后,仅点了点头,再无其它反应。 一时间,萧子舒糊涂了。 主子到底是在意那唐小公子,还是,并不在意? 若是不在意,为何要在唐家父子离开房间时,要特意吩咐他跟上去? 若是在意…… 为何听闻唐小公子被其父掌掴,亦并无太大反应? “棠儿,这是……这是怎么了?青鸾,娉婷,快,过来帮忙扶小公子去那边布毡上休息。” 杜氏赶在唐小棠同惊蛰主仆二人回大殿之前,赶回到大殿。 见到被惊蛰负在背上的唐小棠,杜氏故作关切地疾步走上前,并且喊来青鸾同娉婷两个丫鬟。 青鸾因为一整日未曾见到小公子,这会儿正担心地不行,娉婷正在宽慰她。 听见杜氏的声音,青鸾同娉婷两人停止了谈话,忙一同走上前。 “公子,您这一整日都哪里去了?老爷找了您一整……” 青鸾将小公子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扭过头,便跟小公子红肿的那半边脸对了个正着。 青鸾剩下的话也便戛然而止。 娉婷奇怪青鸾的反常,一抬头,也便瞧见了小公子脸上的巴掌红印,亦是吃了一惊。 两人都是柔顺的性子,便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扶着小公子到一旁她们事先铺好的布毡上休息。 唐小棠身上的僧衣太过扎眼。 杜氏一眼,便注意到唐小棠身上的那套绛紫绸衫已被换过。 在她去换衫的功夫,她命清莲替她看着那间屋子,清莲告知房中并无人出来过。 房中一共只有三人,如果确定那个怀抱着棠儿之人的是那位谢巡按,那么那个拿刀指着她的人定然便是跟在谢怀瑜身旁的那个随从了。 那么,棠唐未眠身上的绸衫是谁换的,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杜氏没想到,她这个继子竟当真这般有能耐,勾搭上了谢怀瑜,不过那又如何呢? 谢怀瑜是皇帝的人。 难不成,他还会未来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公子,去开罪皇帝么 ? 佯装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的僧衣,她走上前,惊讶地问道,“棠儿,你的衣衫如何换过了?你身上的僧衣……哪来的?” 唐小棠从山道被谢瑾白一路抱回寺庙这件事,当时许多百姓都瞧见了。 回到寺庙,还不乏有人在讨论这件事的。 之后,唐时茂派人四处探听小公子下落,似乎并未将人寻到。 眼下,消失了大半日的唐小公子由府内家中小厮背着回来,身上又换了件干净衣衫,还是僧衣,很难不惹人联想。 时下临近晚膳时间,百姓大都聚在殿内。 杜氏音量不算高,却也不低。 一时间,窃语纷纷。 “嚯!难不成小公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将言姓巡按那朵娇花给摘下了? 有人兴致勃勃地扬高音量。 有人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 “不对吧?这摘花的是小公子,那……那怎么也不是小公子走不了路啊。” “哈哈哈哈!” 先前说话的那一位一听便是有丰富床笫经验的,惹得大殿内其他汉子相继粗鲁地大笑起来。 知府府衙的丫鬟,家丁们听了愤怒不已,可也只能干瞪眼,生闷气,什么都做不了。 百姓们并未指名道姓,若是他们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极为招人不快不说,反而等于直接承认了近日在各大酒肆极为盛传的所谓的“前朝趣闻轶事”里头,求娶一位言姓巡按的小公子,便是他们公子。 反而容易让小公子沦为笑柄。 未出嫁的姑娘臊红了脸,已出嫁的年轻妇人捂住自家小孩儿耳朵。 大娘们可没这么好的脾性,直接撩着嗓子开骂,“哪个不要脸的污虫浪汉,当着一屋子妇人小孩的面撩卵扯诞。” “有本事直接到那位谢巡按面前说去啊!到人唐小公子面前去说啊!在这儿学那鸟货叽叽喳喳,啾啾呜呜,还觉得自己能耐是吧?” “可不就觉得自己能耐呢么。要不要老娘揪着你们耳朵,让你们去谢巡按同小公子面前说个敞快,说个尽兴啊!” 大娘们的声音又尖声,又高亢,直接将汉子们的声音给盖了过去不说,更是直接将什么言姓巡按,小公子称号点破,让那些个汉子好不尴尬难堪。 淳安民风开化,妇人们能顶半边天,淳安男子们普遍哪里敢招惹? 兴许淳安喜好男风,同本地妇人太过彪悍有关亦为未可知。 总之,大娘们这么一嚷嚷,大殿里的污眼浪语当即消失大半。 便是还有人议论,也是十分小声,再不敢在言语上太过出格。 唐小棠只双手环住自己的双膝,垂着眉眼,他对杜氏的发问以及周遭的哄笑声置若罔闻,不言不语,当真就跟那入了定的小沙弥似的,就那样抱膝坐着。 青鸾担忧极了。 公子到底怎么了? 杜氏有心要唐小棠也尝一尝她今日所遭受的那一番屈辱。 哪知,唐小棠就跟木桩似的,全然不给任何反应。 杜氏今日因唐小棠出了那般大的丑,她如何肯善罢甘休? 杜氏屈膝,在唐小棠面前蹲下,面色凝重地问道,“棠儿,到底出了何事?可是……可是那人欺负了你?” 周围不知又有多少双耳朵悄然竖起。 惊蛰面露着急之色。 他唯恐夫人再问下去,瞧见小公子同谢巡按之间的事可就当真再遮掩不住了,可他熟知夫人性子,若是此时冒然出声,定然没好果子吃,故而也只能垂手站在一旁干着急。 恰好,梆声响起,是府衙统一派粥的时间到了。 惊蛰终于松了口气。 青鸾排队,去领了粥回来。 “少爷,肚子饿不饿,可要吃点粥?” 青鸾将粥吹热,递到唐小棠唇边。 昨日好多百姓是临时上山,便是衙役通知了百姓,山上前要将干粮给带上,可那么多人总有人忘记了,又或者是在山上途中不小心遗失了,或者是有些贫户家里是没有多余的粮食的。 这么多人,若是吃的问题不能很好解决,随时都会出问题。 幸得谢瑾白思虑周全,在唐时茂山上之前,便同他商议,征调了淳安州府粮仓里的屯粮,分拨于各大寺庙,道观。 如此,自会有专人负责寺中众人的一日三餐,由自发的百姓为大家轮流派发。 当然,由于食材什么的都非常有限,故而只能做一些简单的粥,饼之类易充饥之物。 即便如此,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在整座淳安城陷入一片汪洋,他们却能够毫发无损,还不必饿肚子,已是莫大的幸事,又怎会再在食物上挑挑拣拣? 大部分百姓或多或少都是带了些吃的,于是百姓便端着粥,配着自己从家里带出的吃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便是在府中挑拣惯了的杜氏,闻见这粥香,也被勾起了腹中的馋虫,命娉婷伺候她用膳。 人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吃着,唯有唐小棠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既不张嘴,也不出声,只虚空地望向某处,如没了生气的纸人一般。 青鸾眸中忧色更甚。 小公子这般不言不语的模样,让青鸾想起夫人刚去世的那段时间的日子。 夫人刚去的那段日子,公子也是像现在这般,不言不语,整个人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一般。 趁着杜氏在用晚膳,没注意到她这边,青鸾悄声地,将惊蛰叫到一边 “惊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公子脸上的巴掌印……” “具体我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老爷同刘知州还有杨通判一同去找谢巡按,并命我在屋外等候。之后……” 惊蛰简单地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所以,真的是老爷动的手? 青鸾之前便猜到了。 以小公子的身份,寻常人是决计不敢欺侮他的。 能够掌掴小公子巴掌的人,除了那位谢巡按,也便只有老爷了。 应该不会是那位谢巡按动的手,若是那位谢巡按动手,多少会顾及公子是知府家小公子的身份,不会打在这般显眼的位置。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只有老爷了。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青鸾瞪大了眸子。 “竟真的是老爷!但是,怎么会呢?这么多年来,不管小公子如何调皮捣蛋,老爷至多只是乏小公子跪祖宗排位,始终没舍得动过小公子一根手指头。这次如何竟……” 惊蛰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总之老爷这次似乎是真气大了,还下令要我不得离开公子半步,尤其是不准公子打扰那位谢巡按什么的。许是,公子又一次得罪了那位谢巡按? 老爷担心公子会闯下大祸,故而才对小公子动了手?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来,老爷都未曾对小公子动过手,这次忽然下这么重的手,小公子的心定然伤到了。 青鸾姐姐,平日里就属你陪在公子身边的时间最多,公子对你也最依赖,你还是想办法多开解开解公子吧。” 小公子这般不言不语,又不吃不喝的,他瞧了都忧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惊蛰。” 少年小厮红了脸,忙说,“不,不客气的。” 青鸾并未注意到少年小厮脸上的红晕,她咬着唇,忧心忡忡地走了。 青鸾回到小公子身边,用眼神隔空询问在伺候杜氏用餐的娉婷,期间小公子可开口说过话。 娉婷轻轻地,小弧度地摇了摇头。 青鸾咬了了咬唇。 “公子,您先喝一口粥吧。就喝一口。您要是不喜欢,咱们就不喝了,好不好?” 众人陆陆续续用完晚膳。 青鸾不死心,她打起精神,又将粥舀了一口,哄着小公子将粥给吃下。 唐小棠还是同之前一样,他也不拒绝,只是也不配合地张嘴。 如此,粥喂到唇边,便流了下来,根本就没办法喂进去。 夜深了。 大殿中的火烛一盏盏,渐次熄灭。 许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又或者是就算是下了山,暂时也归不了家,必须还要继续待在这山寺几日,总之不同于昨晚的吵吵嚷嚷,今日的大殿要安静许多。 戌时刚过,殿中烛火便熄了大半,不像昨日,到了午时,好多烛火都还亮着。 唐小棠还位置着原先的动作,也不躺下,也不睡觉,只虚空地望着某处,眼神呆滞,瞧着令人揪心极了。 “公子,您身上的伤还未好呢,我们先睡吧,好不好?” 青鸾小声地劝着。 一整个晚上,不管青鸾同小公子说什么,身旁之人都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青鸾以为,她的话这次多半也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只听唐小棠声音略带着沙哑地问道,“青鸾,喜欢男子,当真是一件十分丢脸之事么?” “公……公子……” 唐小棠笑了笑,轻声道,“原来,连青鸾也觉得,喜欢男子是一件丢人之事啊。” “不,不是这样的!” 青鸾连忙否认。 她着急地,小小声地解释道,“公子……奴婢,奴婢的确不知同为男子,喜欢一个男子是怎样一种心情。奴婢只知道,不管公子喜欢的人是谁,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只要,只要那人是真心待公子好的,那么奴婢便一定也会说服自己,想办法喜欢上那个人,像服侍公子那般尽心地服侍那人” 可是那个谢巡按对公子不好啊! 又同那样的大人物之间有所牵连,实非良配。 怕惹公子心伤,青鸾便忍住,没将心里话皆宣诸于口。 “而且,奴婢相信,若是夫人还在世,亦会理解公子的。她那么疼爱您,定然觉得,只要您过得快乐,随心,她便会也跟着喜悦跟满足。” 如同那溺水之人终于找见了浮木,那没有生气的乌眸忽然泛起点点微光,“真的吗?你觉得娘亲她真的会那么想?她的不会认为我不知廉耻,丢尽唐家的颜面么?” 青鸾听后,心里头蓦地一酸。 老爷这是,到底都对公子说了多少重话啊…… “当然了。” 青鸾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地道,“是的,夫人她爱您都还来不及。难道您认为,夫人对您的爱,会因为您喜欢男子这件事便减少分毫么? 哎呀,奴婢最笨。实在说不出个什么大道理来。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她定然三言两语,就能令公子高兴起来了。总之,总之身为男子,亦心悦男子这件事,在奴婢看来,并非是错事,真的,公子,请您相信奴婢!” “既然喜欢男子不是一件错事,那为何阿爹会骂我不知廉耻,还动手打了我呢?噢,是了,即便是我喜欢女子,阿爹他也未必就会喜欢我的。他本来就喜欢兄长多过于我。不管我喜欢的是男子还是女子,他对我都是不会满意的。” 唐小棠先是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尔后,他涣散的眼神,慢慢地地有了聚焦,眼神变得逐渐地坚毅起来。 “错的并非是我,是阿爹错……唔!” 青鸾慌得连忙捂住小公子的嘴,“嘘,公子,您小声些!” 青鸾赶忙四下张顾,见杜氏在向娉婷抱怨大殿太过闷热,命娉婷将扇子扇得更用力些,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放了心。 不过,所谓隔墙有耳。 虽然她也觉得这次老爷过分了,可要是小公子方才所说的话传到老爷耳朵里,最后日子不好过的还是小公子。 唐小棠拿开青鸾的手,语气平静地道,“青鸾,我饿了。” 青鸾一喜。 太好了,公子终于知道要吃东西了! 粥跟小菜青鸾一直备在食盒里,为的就是以防不时之需。 “奴婢,奴婢这就去给您把粥给端过来。只是这个点,粥定然都凉了,要不,奴婢去厨房借下火,看能不能给您热……” “不用了,把粥端过来吧。我现在就想吃。” “哎,好。” 青鸾起身,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早已凉却了的粥,将汤勺一并递过去。 唐小棠接过粥碗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公子,您吃慢点,吃慢点。” “公子,您倒是吃慢些啊,您吃太快很容易噎着的!” 小公子终于肯吃东西了,青鸾自是高兴。 高兴之余又满满的都是心疼。 哪家知府家的小公子会沦落到小公子这般的境地呢? 不过一碗寻常的白米粥,都急切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一整日都未进过食。 不过一会儿功夫,唐小棠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整碗粥。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 余光瞥见僧衣青色的袖子,脸颊蓦地一红。 他当时腿疾犯了,腿太疼了,发现自己衣服被换过,一心知想去拿那续筋生肌膏止疼,根本来不及想其它的。 这会儿耳根以及脸蛋才后知后觉地烧得厉害。 他当时在地上瞧见他跟那人的衣服,不必说了,他身上的僧衣,定然是他昏迷时,那人给他换的。 那他岂不是全身都被那人看光了? 他身上的伤都还没好…… 他的那些疤是不是特别丑? 不过,他身上的疤也是拜那人所赐,应该那人觉得愧疚,他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对,不对。 是他朝晖楼求娶在先,那人才会下令打他一顿。 其实,就算是他身上没有那些疤又怎么样呢? 那人依然不会喜欢他。 唐小棠眼神黯淡了下来。 “少爷,您怎么了?” 青鸾瞧着自家小公子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垂着脑袋的。 “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还是,腿疾又犯了?” 青鸾关切地问道。 青鸾不问还好,一问,唐小棠才发现,自己这会儿腿麻得厉害。 他皱来了皱鼻尖。 青鸾捕捉到了小公子细微的表情变化,“公子可是腿疾犯了?奴婢给您揉揉吧。” “好。” 唐小棠配合地将腿伸直,像往常那样在小公子腿疼时,替其揉捏以缓解疼痛,不时地低声询问腿疼可有缓解一下。 一身灰底云纹绸,面色略显疲惫的唐时茂在身穿便服的衙役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杜氏忙迎上去,“老爷,您忙完了?” 唐时茂“嗯”了一声,视线落在由青鸾轻揉小腿的小儿子身上,眼底闪过一抹愧色。 棠儿的腿经常疼么? 唐时茂脚步一顿,往唐小棠的方向走去。 杜氏询问唐时茂身后的衙役,“老爷可用过晚膳了?” “未曾。” 听说这个点了丈夫还没用过晚膳,杜氏忙命丫鬟张罗。 虽说山寺里也没什么吃的,但好歹离府之时,带了些吃的上来,虽说不及在府中精致,比起一般百姓到底要丰盛。 杜氏吩咐完丫鬟,转头不见了丈夫,一寻,好么,一个下午不见人,这会儿忙完了便知顾着去看儿子! 杜氏眸光转冷。 眼前烛光被遮住,罩下一片阴影, 唐小棠抬起头。 萧子舒面无表情地道,“唐小公子,我家主子请您一叙。” 唐小棠一愣。 “你说,谁有请?” 唐时茂双手交于后背,沉着声,面色不悦地走了过来。 “老爷。” 青鸾忙站起身,对唐时茂福了福身子。 杜氏见到萧子舒的那刻,整个人绷直了身子。 她简直恨透了整个令她出尽洋相的罪魁祸首! “唐知府。” 萧子舒对唐时茂行了礼,却是对唐知府方才的问题充耳不闻。 萧子舒只听命于谢瑾白一人,他不会,也不屑对唐时茂有所交代。 唐时茂面色黑青,只是因着萧子舒并非隶属于他,自是不能发作,更无法斥责对方! 萧子舒对唐小棠比了个请的手势,“唐小公子,请——” 唐小棠张了张嘴,他还在想着那人请人过去一趟到底有什么事,边上,唐时茂冷冷地开口,“请转告谢巡按,夜已深,不妨早些休息。” 萧子舒眼神平静地看向唐小棠,“这也是唐小公子的意思么?” 唐小棠并不喜欢阿爹擅自替他做出决定,可他今天也着实累了,脸上巴掌印估计也还未退。 他这个时候不想再动弹,更不愿顶着个巴掌印去见那人。 唐小棠低垂着头,“嗯,请转告谢大人,就说我……” “就说你如何?” 一道清和好听的男声慵懒的响起。 第33章 暧昧 唐小棠蓦地转过身。 谢瑾白身上,还是穿的下午的那件青色僧衣。 不同的是,这人头发不再是随意地披散着,而是以银莲华冠束发。 宛若不沾尘世,开在佛祖天山华池畔的莲,又似参透了佛法,修得大乘的佛修,飘然出尘。 就这么缓步走来的功夫,都似脚底生莲,随时都要踏云飞升而去。 太,人模狗样了! 有尚未入睡的百姓瞧出谢巡按身上穿的这件僧衣,同知府家小公子身上穿的一毛一样。 僧衣么,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谢巡按同小公子既非佛门弟子,又非礼佛之人,却同时身着僧衣,也就未免耐人寻味了一些。 唐小棠能够感受到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确切来说应该是同时投注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好奇的目光多了起来。 “你,你,你怎,怎么……” 唐小棠一见到谢瑾白就结巴的毛病又犯了。 谢瑾白眉眼微挑,“好心”地替他说下去,“想问我怎么来了?” 唐小棠呐呐地“嗯”了一声。 谢瑾白弯了弯薄唇,“自然是亲自来请小唐公子,去我房中一叙。” 唐小棠的心陡然漏跳一拍。 他从不知道,同样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会有天壤之别的效果。 简直,简直暧昧横生。 明明这句话方才那位萧侍卫也讲过,可是萧侍卫开口说是谢怀瑜请他去房中一叙时,他仅仅只是感到意外,甚至还心生几分反骨,想着那人要他他便要去么? 他若是不去,那位萧侍卫又能拿他如何? 哪像此时…… 心响得跟端午赛龙舟那擂鼓似的。 咚!咚!咚! 一下一下,又响又密。 唐小棠的脸很没出息地红了。 烛火昏黄,可谢瑾白还是轻易便瞧见小公子红透的耳廓,以及仰着头呆愣愣地望着他时,那刺眼的红肿的半边脸颊。 谢瑾白眼神微沉。 唐时茂如何没有看出,自己小儿子的魂已然被这位谢巡按给勾走个七七七八八? 他板起脸,往前一步,横在二人之间。 “谢大人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谢瑾白似乎是才注意到唐时茂,对着唐知府拱了拱手,“唐大人。” 唐时茂脸色又黑沉了几分,他硬邦邦地道, “谢大人今日也辛苦了,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只差没有直接赶人了。 谢瑾白有礼有节地回应,“多谢唐大人关心。”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无非是一个想让另一个赶紧滚蛋,而后者宛若脚底生了根,只是不走。 若是谢瑾白只是一介布衣,唐时茂再好的修养,这个时候定然早已叫来衙役,将人逐出去。 偏偏谢瑾白的身份,是他动不得的。 杜氏款款地走了过来,她柔柔地提醒道,“棠儿,谢大人还在等你答复呢。” 她倒是要看看,唐未眠这个痴情种子,到底是要得罪亲爹,也要前去谢巡按房中一叙,还是得罪谢巡按,当一个孝顺儿子。 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在逼唐小棠表态。 唐时茂这才想起,不管谢瑾白行事多嚣张,关键还是在自己小儿子的身上。 唐时茂沉了脸色,“棠儿。” 唐时茂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小儿子。 他不懂,唐小棠的性子是要顺着毛摸的,强行摁住他的脑袋,要他听话顺从,只会让他如炸毛的猫儿一般,挠你一脸,或者是咬你一口,再从你身边远远逃离。 “那就,打扰,谢大人了。” 唐小棠将手,伸给谢瑾白,“腿麻,劳烦。” 谢瑾白握住小公子伸出的那只手,臂碗稍稍用力,将人拉了起来。 “唐知府,失陪。” 唐时茂的脸黑如外头泼墨的夜色。 阿爹定然气疯了吧? 唐小棠随着谢瑾白一同走出大殿,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低着脑袋,小步地走在谢瑾白的身后,心里头很是不安。 他刚才定然是失心疯了! 怎么就,那么大胆子,公然与阿爹作对呢? “咚”—— 不小心,脑袋撞上一堵结实的人墙。 抬头,对上一双风流促狭的眸子,“地上有美人?” 这般盯着地面? 都是这人! 要不是他,他方才怎么能被鬼迷了心窍似的,还主动把手伸过去呢?! 唐小棠揉着被撞疼的鼻子,“我,我又,又不,不喜欢……瞧,瞧,美,美人。” 再说了,这个世间上的美人又哪里及得上他眼前的这人千万分之一。 “噢?那小唐公子说说,喜欢瞧什么?” 下巴被抬起,世间无双的姝色的面容近他的眉睫,那双风流的眉眼看似玩世不恭,却如琉璃照影,似能将人的心思都清清楚楚地映照而出。 “要,要你管!你,你松,松开!” 唐小棠拿开谢瑾白的手。 没能成功。 脑子一热,张嘴,咬住了那人的虎口。 “大胆!” 萧子舒厉声上前,拔剑抵在唐小棠的脖颈。 “公明,退下。” “主子!” “退下。” 谢瑾白微沉了语气。 萧子舒心有不甘地收了剑。 嘴里传出的血腥味令唐小棠也彻底呆住。 他方,方才有,有那般用力? “张嘴。” 谢瑾白一个动作,唐小棠一个指令。 他呆呆地张开嘴。 谢瑾白的手也便顺势从唐小棠的嘴里拿出。 萧子舒当即上前,用帕子包住谢瑾出血的手,转头狠狠地剜了小公子一眼。 唐小棠垂下头,“我,我先……先回去了。” “怎么?咬了人就要走?” 唐小棠忿忿地抬起脸,“是,是你,你……你先……” 明明是他招惹他在先。 谢瑾白伸手,掐了掐小公子因气愤而鼓起的脸颊,哂笑一声,“走吧。” 唐小棠听见那一声哂笑,险些就要恼羞成怒,瞥见手上缠着渗血的手帕,到底还是忍住了。 谢瑾白率先迈步往僧舍走去。 唐小棠咬了要唇,最终还是闷闷地跟了上去。 “公明,去打一盆水过来。” 回到房间,谢瑾白对萧子舒吩咐道。 萧子舒应声,临走前,警告意味十足地瞥了唐小棠一眼。 唐小棠自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房门关上。 “过来。” 谢瑾白在床畔坐下,朝小公子招手。 灯下看美人,如月下赏花,总是景不迷人,人自迷。 莹莹烛火,美人如斯。 恍惚间,唐小公子觉着自己是那话本里柔弱的书生,而眼前之人就是那会诸多变幻的妖精,变却俊俏公子模样,馋他的身子,要吸他的精元。 “把衣服脱了,去床上躺好。” 唐小棠困在这个名叫谢怀瑜的妖精一手布施的幻想里,他鬼使神差地脱了外头那件僧衣,当真乖乖地在床上躺下。 意外于小公子的配合,谢瑾白眸中闪过一抹意外。 须臾,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薄唇微掀,谢瑾白倾身,在小公子耳畔诱哄,“把亵裤也脱了。” 被迷了心窍的小公子一只手已然放在腰间。 “噹”一声,水盆放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主子,水打来了。” 如同迷雾中突兀响起的梵铃声,唐小棠惊惶又茫然地四下张顾,对上萧子舒冰冷又敌视的目光。 唐小棠的脸颊火烧火燎得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要从床上爬起。 随手将床畔僧衣披在小公子身上,“乱动什么。” “躺好。” 谢瑾白站起身,不冷不淡地睨了萧子舒一眼,淡声地,“退下吧。” 那眼神称不上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可那眼神中蕴着的不悦使已足以令萧子舒心中一凛。 萧子舒面色郁郁,拱手,躬身而退。 没有负伤的左手,利落地解了右手虎口处的帕子,谢瑾白走至水盆前,将手上的血用冷水洗净。 再回来时,唐小棠瞥见那人手里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青色流云纹瓷盒。 唐小棠先是下意识地被谢瑾白手中的那续筋生肌膏所吸引,瞥见他手上已然松了帕子,被冲洗过的伤口,吃了一惊,“你的伤……” “不过是被猫咬了一口,不妨事。” 谢瑾白在床畔坐了下来。 萧子舒不在,唐小棠没了诸多顾忌。 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你……你说谁……谁是……猫?!” 乌黑的眸子瞪圆,愈发像极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猫。 谢瑾白似笑非笑,薄唇微掀,“依小唐公子所见呢?” 便又将问题踢回给了唐小棠自己。 唐小棠气得内伤,他嘴本就拙,哪里是这人的对手? 唐小棠伸手去夺谢瑾白手中的瓷盒,“不能抹太多是吧?我知晓了,我自己来!” “你之前上药的方式以及用量都错了,续筋生肌药膏的药效未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导致经脉阻滞。你若是想以后落一个不良于行,且每到阴雨天便会双腿无力,腿疼难忍的病根,请便。” 成功抢到瓷盒的唐小棠唇边的笑容登时凝固了。 “你,你少,少唬人。” 唐小棠双手抱着瓷盒,瞪着谢瑾白。 谢瑾白弯唇一笑,“小唐公子不妨一试。” 唐小棠拿着瓷盒,犹豫了。 心里头隐约觉得,这人应该没在诓他。 仔细想想,他似乎确是每次腿疾发作厉害的时候,都是在即将变天,尤其是阴雨的天气。 如果可以,那种似万蚁蚀骨的疼痛,他是再不想再经历了。 唐小棠咬住唇,“如……如果……我,我从今往,往后,好,好上……上药,我……我的腿,腿疾,便,便能彻,彻底痊愈了么?” “嗯。” 谢瑾白没有告诉唐小棠,他先前用错了续筋生肌膏的用量,仅凭现在所剩的这一罐的量是没有办法使他的腿疾痊愈的。 桑国早已为阮凌国所灭,唯一知晓续筋生肌药膏的桑国国师乌恒以身殉国。 世间已无乌恒,亦再无续筋生肌药膏。 现在他只能尽可能打通小公子阻滞的筋脉,免其腿疾发作之苦。 至于彻底治愈,只能待来,或许有其他机缘未为可知。 “给,给……给你!” 听说腿疾有望痊愈,唐小棠便十分干脆利落地交出了手中的瓷盒,递还给谢瑾白。 当真是非常能屈能伸了。 谢瑾白打开盖子,眼皮微抬,淡声道,“把亵裤脱了。” 唐小棠:“!!!” 是了,他忘了还有这一茬了! 强忍住羞愤,唐小棠指尖微颤地,僵硬地解开亵裤。 有了白天的经验,这一次,当谢瑾白的手掐在唐小棠的腰间时,唐小棠提前咬住了下唇,这才没有像白天那样,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 因为忍耐地太过辛苦,后背以及后腰处皆出了层薄薄的汗。 如雨后白色牡丹的水珠,莹白可人。 谢瑾白的眸光落在小公子汗莹莹的腰窝处,眸色转深。 “好了。” 宛若刚蜕皮的蛇,唐小棠浑身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 终,终于好了…… 谢瑾白出去将脸盆里的污水倒了,接了雨水回来。 僧床上,小公子敞着衣襟,亵裤松松地穿身上,嘴巴微张,睡得四仰八叉。 “倒是心大。” 伸手,指尖戳了戳小公子没有受伤的那个脸蛋。 眸光瞥见另一边的红肿。 有些碍眼,便抹了点生肌膏,涂在小公子脸上。 这续筋生肌膏不仅能续筋脉,根骨,对于这种外伤自是更不在话下。 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吃食,在谢瑾白沾着药膏的指尖点在小公子有些开裂唇角时,小公子含糊地“唔”了一声,竟张嘴含住了谢瑾白的食指。 隐约可见粉嫩的舌尖。 “叩叩叩——” “叩叩叩——” 敲门声一响再响。 约莫是觉得味道不好,小公子皱着眉,将谢瑾白的食指吐了出来。 谢瑾白:“……” 敲门声还在响。 谢瑾白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青鸾福了福身子,“谢大人,我家老爷让我来问谢大人一声,是否同我家公子议完了事?” 原来是唐时茂迟迟未见小儿子回去,派了青鸾前来将人接回。 “请回复唐大人,未眠已在我房中睡着。明日小公子自会回去。” 青鸾吃了一惊。 公,公子在谢大人的房中睡,睡着了? “不,不行的。谢大人,老爷说……” 老爷要她务必将人带回,绝不会允许公子宿在谢大人房中的! “他的腿已不能再受半分寒凉。” 谢瑾白淡淡地打断了青鸾未说完的话。 青鸾愣住。 “回去转告唐大人,若是当真想小公子落一个终生不良于行的后遗症,尽管再派人来。” 地面寒凉。 普通人睡上一晚难免会腰酸背疼,对于患有腿疾的唐小棠而言,更是会加重他的病情。 寒气入骨,药石无灵。 青鸾是个聪明的婢女。 她听出了谢瑾白的言外之意,也知晓如何选择对公子而言才是最好的。 “奴婢知晓了。今晚公子便麻烦谢大人代为照顾了。” “嗯。” 得到肯定答复,青鸾福身告退。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公子呢?” 唐时茂一直未睡,在殿中等着青鸾将人带回。 见青鸾只身一人回来,唐时茂骤然沉了脸色,“那逆子不肯回来?逆子!你去告诉那个逆子,他今晚若是不回来了干脆也不要认我这个爹好了! 杜氏在一旁柔声劝道,“老爷你先别急着发火。” 杜氏转头,看向青鸾,“青鸾,公子是如何同你说的?” 昨夜宿在狭小的僧舍,已令杜氏备觉不适,哪知今日就连那僧舍都被谢瑾白、萧子舒那主仆二人给占了去,今日被迫宿在这大殿。 这大殿里,鼾声连绵不说,布毡也硬得很。 杜氏根本睡不着,却以棠儿还未回来,她这个当母亲的放心不下为由,一直陪唐时茂等着。 唐时茂心里头对杜氏白日在僧舍当众出丑的不悦稍微淡去了一些。 闻言,唐时茂暂时压住心中的火气,也一并看向青鸾,等着听那逆子的解释。 杜氏自然不可能一时善心大发,好心地唐小棠说情,只不过以她对她那个继子的了解,既是能负气随那谢怀瑜离开,想必这个时候令青鸾传的话也不是什么好话。 杜氏这是在拱火呢。 青鸾哪里能不知杜氏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时候,青鸾不免庆幸小公子已然睡着了,不然以小公子的性子,指不定真会故意不回来,然后说一些气老爷的话,如此事情便更难收拾了。 青鸾看着唐时茂,小声回话道,“奴婢去的时候,只谢大人一人前来开门。谢大人告知奴婢,公子,公子已在他的房中睡着了。谢大人,还说,还说……” 唐时茂一听嫡子竟已在谢怀瑜房中睡着,心里头便火冒三丈,他生气地追问,“他还说了什么?” “谢大人说,公子的腿不能再受寒凉了。若是老爷想要公子以后落一个不良于行的后遗症,大可,大可强行将公子带离。” 唐时茂原本的确是打算强行将人给带回来,听了青鸾的这一句话,顿时愣住。 他想起回廊上,他扇棠儿那一巴掌时,明明并未用多大的力,棠儿却如那疾风中的树苗,一下便跌扑在地。 又想起谢瑾白派人来请之前,青鸾在替小儿子揉腿一事。 他着急地问道,“小公子的腿伤,一直未好么?” “回老爷的话,公子的腿,一直,一直没能痊愈。前些时间伤口逐渐结痂,白天夜里痒得睡不着觉。腿骨更是经常犯疼,尤其是每到阴雨天气,疼得格外厉害。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疼。需要人时时按捏腿部,才会缓解一些。” 唐时茂脸色一白。 他终于他在这个时候才总算晃过神来,为何在僧舍时,他厉声命棠儿下床,棠儿半天没有动作。 他以为棠儿是存心跟他作对,眼下想来,竟是,竟是因为腿疾发作,起不来么? 那他一路疾走时,棠儿需多费力,又忍着怎样的疼,才费劲跟上他? 他竟还不分青红皂白,便,便抬手给棠儿一巴掌? 唐时茂狠狠地闭了闭眼,悔恨不已,“是我,是我误会棠儿了啊。” 杜氏万万没有想到。 眼药没能上成,竟阴差阳错,解了唐时茂这个当父亲的对儿子的误会。 一想到自己今晚要在这大殿当中将就过一晚上,唐小棠却已然躺在床铺上安然睡去,心中对继子的嫉恨尤甚。 这一夜,唐时茂到底没有命人强行将唐小棠从谢瑾白房中带离。 公鸡啼晓。 一道道金光,如同一根根金线,从天空丝丝缕缕泄出。 连下三个昼夜的暴雨的淳安,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迎来久违的阳光。 僧舍的一扇扇窗户被打开,人们从僧舍内走出,面带喜色地聚在回廊下,小声地议论着。 大殿,偏殿内的百姓可没有住在僧舍里头的这一帮贵人、富人们那股子矜持劲。 他们直接用雀跃的、清亮的声音,唤醒了还在沉睡的山峦。 “雨停了!雨停了!开太阳啦!终于开太阳啦!” “出太阳了!真的出太阳了!” “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可以下山了吗?咱们真的可以下山了吗?可以回家了吗?!” “下了这么久的雨,早就该停了!这雨应当是不会再下了吧,那咱们,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青鸾,你去让那些雀儿莫要再吵了,好不好……” 睡闷了的小公子以为自己还在府中。 皱了皱小巧的鼻尖,操着软软的淳安口音,央着婢女,去替他赶了院子里的鸟雀,莫要让鸟雀扰了他的晨梦。 “不好。” 截然不同于女子娇软的,低沉慵懒男声,一口回绝了小公子的要求。 声音还很是有些熟悉。 唐小棠陡然从熟睡中醒来,睁开了眼。 土黄色的墙面,墙上挂着佛祖图画的画卷,房间内摆放着的经书,这一切无不在提醒他,他此刻身在何处。 唐小棠愣住了。 他昨晚,后,后来睡着了? 那人也便任由他在他的房里睡觉,没有命人将他送回大殿么? 还有父亲,竟没有派人来带走他? 所有的疑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唐小棠脑子当下乱糟糟的。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床侧,没见着人。 他又环顾了下房间,最后,才在窗台上,见着那抹月白身影。 昨日那身青色的僧衣已然换下,换回了他平日自己的衣服,是一件牙白襕衫,头上戴了顶黑色细纱襆头。 俨然从一个不入世的坐禅佛修,摇身一变,变成了国子监的风流俏书生。 此时,窗外碧绿芭蕉翠□□滴,天空碧蓝如洗,愈发称得坐在窗上之人风流绰约,洒然脱尘。 等等…… 天,天是蓝色的? “开……开……太,开太阳了?!” 唐小棠瞪大了一双乌眸,一骨碌地从床上坐起身。 他赤着脚,兴奋地跑至床边,仰起脸看着窗外的碧蓝天空。 谢瑾白亦是抬首,一同望向窗外湛蓝天色,淡声道,“嗯,开太阳了。” 忽地,唐小棠眼神一黯。 “那,那你……是,是不是,很,很快就,就要走了?” 生怕谢瑾白会误会什么的似的。 末了,又此地无银地补充解释了一句,“是,是昨,昨夜阿,阿爹说,说的。他说,说你,你很快就,就要回,回京,京都了……” 这人此次巡按淳安,不就是同淳安百姓年年遭水患之苦一事有关么? 虽说,赤丈河堤坝还是因为这连日的暴雨而溃堤,淳安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洪水之灾。 可恰是因为这人同都水司的萧监丞瞧出赤丈河河水异常,找到阿爹,建议转移全城百姓,淳安百姓,乃至他们均因此得以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如今,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待到城内水位褪去,包括阿爹在内的地方官员便可开展灾后重建以及其他一系列救灾工作。 这人也便功成身退,回颍阳去了吧? 只要一想到这人马上就要回颍阳了,唐小棠一颗心便不由地酸涨涨,醋溜溜。 酸涨自是因为不舍,醋…… 这人应该巴巴地想着回京都吧? 如此便能见着他那个小皇帝了! 谢瑾白唇角微勾,“怎么,舍不得哥哥?” 唐小棠一听谢瑾白自称自己为哥哥,顿时炸了毛!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他“腾”一下涨红脸,大声反驳道,“谁,谁舍不得了!” “叩叩——” 门外传来笃实的敲门声。 这敲门声响得可太不是时候了! 这人都还没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呢! “主子。” 是萧子舒。 “何事?” “主子,唐知府,谢同知,杨通判三位大人有请——” 雨停了,自然是要商议下山以及如何安置百姓等诸多事宜了。 “嗯,知道了。” 不等谢瑾白开口,唐小棠便连忙道,“你,你有事,就,就先忙吧。我,我也该回大殿去了。” “你打算穿成这样出门?” 嗯? 他穿成什么样了? 唐小棠低头,便瞧见了自己敞开的里衣,以及松松地穿在腰际,随时都有可能会滑落的亵裤,一副,一副事后模样…… 谢瑾白还是头一回瞧见,有人瞥见自己仪容不整的模样能羞成这样的。 究竟是年少的小唐大人脸皮太薄,还是…… 谢瑾白眸中闪过一丝兴味—— 还是小公子思想太活跃,自行脑补了些什么? 唐小棠急急地走到屏风地那头,拿过屏风上的僧衣,为自己穿衣。 僧衣可比女子的襦裙要简单了,只需将僧衣穿上,系上边上系绳即可。 唐小棠低头,专注地系上僧衣系绳。 “后会有期。” 唐小棠的心骤然一跳,手中力道过大,不小心,将系绳打了个死结。 待他急忙忙解开衣绳,疾走出屏风,只瞥见被风吹起的飞扬的月白色襕衫。 唐小棠彤红了眼眶,死死地咬住下唇。 骗子! 后会有期? 他们又哪里有什么“后会有期”? “噹——噹——噹——” 晨曦遍照山峦,千叶寺沉寂多日的钟声被敲响。 为了避免发生踩踏,或者是人挤人之类的事件,百姓分批下山。 成百上千的百姓,携老掣幼,在山寺的院子里,排着长队,等着回家。 无人不归心似箭。 “终于到我们了!公子,来,我扶您上马车!” 青鸾陪同唐小棠来到知府府的马车前。 周遭都是同样等着下山的各家夫人,以及公子小姐。 唐小棠在婢女青鸾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忽然百姓此起彼伏的道谢声。 “是谢巡按!” “是谢巡按啊!” “谢大人乃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多谢巡按大人!” “多谢巡按大人!” 他掀开帘子,但见百姓面向山寺,跪于山道。 唐小棠顺着百姓的视线,向上望去,但见山寺钟楼之上,一白,一赤两道身影立于栏杆前。 唐小棠不必猜,也知道红的那道身影定然是那个宁王季云绯。 也不知是不是名字里有个绯的缘故,他个宁王似乎甚是喜欢绯色,他两次见到对方,都是一身绯色衣袍,怪晃眼的。 钟楼上,二人均是面向寺门方向,似在俯瞰,又似在眺望。 唐小棠痴痴地想,那人目之所及,可有一个小小的他? 不知为何,唐小棠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要前去问个清楚! 唐小棠掀开马车的帘子,对驾车的惊蛰,以及外头的青鸾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青鸾着急地道,“公子,等夫人接了大公子过来,我们就立马要下山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唐小棠不答,只是要下马车。 惊蛰伸手,拦住了唐小棠,“抱歉,小公子。老爷离开前有令,待您回来后,要我寸步不离地跟随左右。” 唐小棠被气着了,“我爹只是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没说要软禁我。难不成我下车去解个手都不成么?” “自是可以。” “那就起开!” 惊蛰侧了侧身子。 唐小棠哼了哼,下了马车。 不等他得意太久,紧接着,惊蛰也从马车上跳下。 他去树丛里,惊蛰也跟着他进树丛;他去岩石后头,惊蛰也便跟着去岩石后头。 唐小棠倏地转过身,怒道,“你这样就站在我身后,我要怎么解得出来?!” 惊蛰低下头,“奴才知错。” 知错归知错,人还是要继续跟着的。 主仆二人犹自僵持着,那头青鸾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公子,公子,夫人接了大公子出来了,快,您快回到马车上!回头夫人上了马车,未见着您,待回府后,又该借机整治您了。” 借机整治便借机整治吧。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阿爹,您,您怎么来了……” 青鸾同惊蛰下意识地同时转过身去。 见状,唐小棠扭头就跑。 “咚”地一声,脑袋撞上一堵人墙。 “对不住……” 唐小棠慌忙低头同被他撞了的人道歉。 “你这么急哄哄,是打算去哪里?” 唐小棠错愕地抬起头,“啊,阿爹……” 铁青着脸色,面容板直的人,不是他阿爹,还能是谁? “老爷。” 惊蛰一脸愧疚地走上前。 青鸾亦小声地同唐时茂请了请安。 唐时茂冷冷地睨了眼看管不利的二人,拂袖冷声对唐小棠命令道,“随我来。” 唐小棠焦灼不已。 他下意识地抬头遥望山寺的钟楼方向。 “别看了,他已乘坐宁王下山的马车下山。此次,淳安乃至我们能逃过劫数,谢怀瑜功不可没。第一次巡按地方,便立下如此功劳。此次他回到颍阳,国舅一党将想必拿他再无可奈何。 谢怀瑜这把宝剑,已然出鞘,将再无人能挡其锋芒。 棠儿,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是淳安,还是你,不过如淳安那郊外的驿站,只是他短暂歇脚之所。他不会长久驻足,即便是你去了,你亦留不住他。” 第34章 回京 “呼——这儿的风也忒大了!本王的鬓发都要被吹乱了!” 季云绯在下面听见百姓们齐齐跪于上道,齐呼感谢谢大人什么的,想着这画面一定逗趣极了,便问了寺庙的和尚,哪里视野比较开阔。 这样才方便他看戏不是。 寺庙的大和尚告诉他,千叶寺唯这座钟楼最高,视野也最开阔。 季云绯简直要怀疑谢怀瑜是不是存心挑了那么个地方—— 深怕人瞧不见他,故意站那么高的地方去。 季云绯还是来了这座钟楼,他出了楼梯口,转过钟楼的这座大钟,山风便迎面扑来。 这什么破地儿啊,妖风也太大了! 季云绯顶着风,朝谢瑾白走了过去,“就知道你这个人最假模假式了。想百姓感谢你直说啊,故意站这么高,这是担心谁看不见你呢? 等……等会儿,等会儿…… 你该不会……当真故意站这么高,只不过,不是为了引起什么百姓的注意,而是为了让那个知府家的小公子能瞧见你吧?” 季云绯忽然也不在意他的鬓角被不被风给吹乱了。 他双手负在后头,迎着山风,兴致勃勃走到谢瑾白的身边,凑近他,饶有兴致地追问,“哎,你还没回答本王的问题呢!本王昨天就想问你了,你不是真对那糖果儿起了心思了吧?你不喜欢季九了?” 季云绯从小到大都特别遭蚊虫药。 山寺又多蚊虫,那些蚊虫就跟追着他叮咬似的,季云绯又大小特别怕那些天上飞的,地上窜的蚊虫,他唯恐其他人看出端倪,毁了他宁王的一世英名,故而昨日上了山寺之后,便在主持的僧舍里窝着,熏着艾草,哪都没去。 “驿站的马车我借给了萧监丞一家,你捎我一程。” 说罢,转过大钟,径自走下楼梯。 “凭什么啊?你自己把马车借出去便借出去了,关本王什么事啊!凭什么要本王屈尊降贵地跟你挤一辆马车!谢怀瑜,谢怀瑜!你给本王站住!谢怀瑜,谢怀瑜!” 季云绯吵吵嚷嚷,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 宣和五年,东启淳安天降暴雨,致赤丈河堤坝溃堤,海水倒灌,冲毁房舍、良田无数。幸得巡按御史谢怀瑜,淳安知府唐复荣提前将城内大部分百姓转移,未造成浮尸千里之惨剧,挽救了城内数万百姓之性命。 朝廷拨下赈灾粮食同银两,淳安百废待兴。 谢怀瑜巡按淳安有功,受诏回京。 不耐官场践行送别那套,谢瑾白回京这天,除却都水司监丞萧吟,并未通知任何人。 长亭道上,杨柳依依。 萧吟一身白色布衣,一手执壶,一手持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颍阳同淳安相距不知几千里。山长水远,此番一别,相期邈邈。怀瑜兄,千万珍重。” “多谢。” 谢瑾白微微一笑。 他不善饮酒,寻常应酬亦是滴酒不沾,此番却是破例,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萧吟红了眼眶。 他萧凤鸣何德何能,能得怀瑜如此高看。 谢瑾白将空杯递回萧吟,洒脱地笑道,“青山依旧在,何惧无相期。” 兄长早殁,萧吟早早地担起了抚育妹妹,以及哥哥留下的两个侄子的重担,每日所忙不过是为生活奔波的那些琐事。 萧吟没什么朋友,生活的重担也压得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广结交友。 谢瑾白是萧吟迄今为止唯一的好友。 他十分珍惜这个好友,故而难免因为好友的离开而心生离别愁绪。 此番听了谢景白这一句话,心里头惆怅顿时一扫而空。 脸颊泛红晕,萧吟畅快地道,“好!好个青山依旧在,何惧无相期!” “凤吟兄,瑜此番回京有一事,想托付于凤鸣兄。” 萧吟当即正色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怀瑜兄有事相托,但说无妨。” 半月后。 颍阳城郊官道,来往商旅,行人,往来不绝。 萧子舒驾马,仰头望着眼前颍阳高高的城门,内心激荡不已。 暌违数月,他跟主子终于要回家了! 车马进城,萧子舒在守城官兵的要求下,出示令牌。 在看见令牌上太傅府三个字时,官兵面上一肃,立马躬身抱拳,予以放行。 萧子舒驱马进城。 这头萧子舒才出示了太傅府令牌,被予以放行,在城门不起眼的角落,有身穿青色内侍服的宫人转身没入人群。 马车内,谢瑾白掀开车帘。 颍阳街上酒楼、商铺林立,人声熙嚷。 一一如昨。 谢瑾白放下了车帘。 马车约莫在城内行了半个时辰。 “公子,咱们到家了。” 萧子舒勒住缰绳,停下马车,语气难掩兴奋地道。 即便是谢瑾白,听见“家”这个字,心情起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方才马车即将进城,他心中未有丝毫近乡情怯之感。 倒是此刻,竟连掀开帘子心生犹豫。 谢瑾白在心里头嘲笑自己如何活了两世,怎的还越活越胆怯了。 不容自己再心生退意,谢瑾白掀开帘子,下了车。 威武石狮,朱红大门,高墙阔院的太傅府占据了他的视线。 自进了刑部大牢,谢瑾白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再重回太傅府,重新踏进太傅府的大门。 不知是不是坐了太久马车,长时间未晒到太阳,忽然日头当顶,不由一阵晕眩。 眼前的画面忽然扭曲,撕裂—— 太傅府朱红的大门被贴上白色的抄家封条。 府中仆役,婢女,一个个被粗绳绑着,由官差持棍驱赶着,内侍监尖锐的嗓子宣读着圣旨,府中所有男丁一律被判充军,女子被充入教司坊,划入奴籍。 长公子谢为朝为护年过六旬的父亲不遭官差驱使,被差役失手打死。 其夫人苏氏双目彤红,紧紧捂住一双儿女的眼睛。 老人眼见长子于自己眼面前毙命,吐血昏厥。 昔日安宁祥和的太傅府,一夕间沦为人间炼狱。 “吱呀——” 朱红色的大门打开。 一位年纪约莫在五十岁上下,身着深色石青褙子,墨绿衫裙,面庞慈和的妇人在面容清秀温婉的年轻女子的搀扶下,急急迈过门槛。 年轻女子忙跟上婆婆的脚步,柔柔地出声提醒,“母亲,您慢些,小心门槛。” 随着一道清亮年轻的声音从妇人、女子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苎白直裰的俊俏儿郎手持折扇,也从门内跨出,“二嫂,你且随母亲吧。自小五离京,母亲就没有一日不在挂念的。眼下日盼夜盼地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她这会儿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直接就飞去小五那里才好。你便是叫她慢些,她又哪里能慢得了。” 一番话,惹得妇人身后跟着的婢女、丫鬟都捂嘴笑了。 “你这玩赖孩子,连母亲也打趣!看我今日不拧下你的耳朵!” 妇人停下步子,作势要去拧儿子的耳朵,年轻公子当即大声嚷嚷,“母上大人饶命则个,母上大人饶命则个……” “母亲。” 一道清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母顿时止了动作,僵住了身子。 她缓缓转过身。 “数月未见,母亲健朗更胜往昔。” 谢瑾白拾级而上,眼底噙着盈盈笑意, 一袭鱼肚白凉衫的他,宛若夏日的清风,叫人见之便为之神怡。 谢母被这清风迷了眼。 热泪漫上她的眼眶,彤红了眼眶,到底是忍住了。 谢母眸中闪着泪花,迎上前,“回来了?” 谢瑾白微笑,“嗯,回来了。” 谢瑾白跟三哥谢笙,以及二嫂苏清欢打招呼,“三哥,二嫂。” 苏清欢回以温婉的浅笑。 谢笙则是趁着谢母没注意,对着小弟做来了个鬼脸。 众人捂着嘴笑。 在谢瑾白出生之前,谢笙是家中最小的。 从小被哥哥姐姐欺负着长大,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比他还小个五岁的弟弟,以为这下可以翻身了,他也能过过欺负弟弟的瘾了。 哪曾想,等到谢瑾白出生,上面几个哥哥姐姐都大了,都转了性子,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顽劣。 便是谢家唯一的姑娘谢无双也大是一个六岁的懂事的小姑娘了,再不会像小时候那般跟弟弟谢笙扭打到一处。在母亲精力照顾不过来时,还会经常去母亲房里,帮忙逗弄幺弟,俨然一个疼爱弟弟的好姐姐。 故而,谢笙虽好歹也当了五年谢家老幺,那五年的光景里着实没享受到老幺的好处。 反倒是谢瑾白这个比他后出生的,当真占尽当幺弟的便宜。 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轮流抱着,哄着不说,平日里谢笙要是抢弟弟玩具,都能被大哥谢惜拎起后衣领,直接丢出房。 谢笙小时候没小趁大人,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不注意,死命欺负谢瑾白这个害他遭收拾的罪魁祸首。 神奇的是,即便是从小被千娇白宠地长大,谢瑾白竟然也没有长歪。 每次三哥欺负他,他也不哭,不告状,反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谢笙一股脑地送去。 日子长了,谢笙自己也觉得这哥哥当得怪难为情的。 再者,谢笙也不是真的讨厌这个幺弟,他其实心底是很喜欢自己当哥哥了的。 只是因为小时候没少挨欺负,还以为当幺弟的就是要被欺负长大的,到了谢瑾白这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心里头自然不是滋味了。 虽说谢笙不对弟弟动手好多年了,当然,关键是,也打不过了。 不过还是会偶尔欺负欺负弟弟,过过瘾。 比如,像是做个鬼脸这种完全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事情。 面对三哥的鬼脸,谢瑾白包容地笑了笑。 谢笙无声地哼了哼,傲娇地转过了头去。 很多时候,兄弟二人的相处,倒像是谢瑾白是个做哥哥的,谢笙是当弟弟的。 同哥哥嫂嫂都打过招呼之后,谢瑾白这才双手拱手,躬身正式地对谢母行了个礼,一揖到底“儿子给母亲请安。” 萧子舒此时也走上前,对着谢母,谢笙,苏清欢等三位主子行礼。 三人也都回以点头微笑。 谢母拉起小儿子的双手,眼中泪光闪闪,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在手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外头日头太晒了,来,我们回屋再说。” 谢母拉着小儿子的手,往屋内走。 萧子舒随之跟了上去,身后苏清欢,谢笙以及一众婢女、丫鬟也跟着往屋里走。 谢笙一人走在谢母跟幺弟还有嫂嫂的后头,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母亲,您这心也太偏了。何以我打趣您,您便要拧下我的耳朵,到了小五这,您不但没有对他动手,反而这般轻声细语,生怕会惊扰着小五似的。合着我们家儿郎都是铁做的,只有小五是娇滴滴的艳牡丹是吧?” 谢母忙着问小儿子在淳安的近况,诸如饮食习不习惯,有没有太累,如何人瘦了一圈之类,听了谢笙的话,抽空扭过头去,回了一句,“你弟弟是儿郎,如何拿牡丹跟玉儿比?再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看我如何整治你。” 谢笙夸张“哇”了一声,“母亲,除了小五是你亲生的,我们几个都是捡来的吧?” 谢母温婉一笑,“不是,就你一个是捡来的。在慈恩寺门口,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了件红肚兜,小脸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我跟你父亲看你可怜,就将你给抱回府了。” 谢母这么一说,身后婢女、丫鬟便又都笑了。 苏清欢也用帕子捂着唇角。 母亲同歌儿二人总是这般逗趣。 便是萧子舒眉眼都舒舒郎朗,脸上现出少年人应有的开朗笑意。 唯一笑不出来的自是谢笙了。 母上大人,明明上回你说二哥是在慈恩寺门口捡的来的。 谢瑾白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芒。 有多久,未曾听过母亲同三哥拌嘴了? 前世,赤丈河堤坝溃堤,淳安陷入一片汪洋,百姓死伤无数。 他戴罪归京。 母亲也像这次这般带着二嫂同三哥出来相迎。 应是不想他被淳安之事坏了心情,母亲也这般同三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反倒是他当时满心忧心小皇帝的处境,心绪始终不高,对母亲、三哥还有二嫂的苦心一并辜负了。 之后,为了能够留在颍阳,留在朝中,更是首次开口求了父亲,牵累父亲为他奔走。 “玉儿,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谢母拉着小儿子在大堂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儿媳苏清欢,儿子谢笙陪坐在两侧。 谢母的贴身步月、香衾分别站在两侧,手持团扇,替主母以及小公子轻轻地扇着风。 谢母对着小儿子的手细细端详,心疼地道,“瘦了,也黑了。可是在淳安吃了不少苦?” 谢笙盯着他弟弟那面如冠玉的脸蛋瞧了半天,瘦是比离京的时候瘦了一些。 可要说黑…… 这张脸白得都跟傅了粉似的了,他母亲到底是哪儿瞧出小五黑了的? 再者,身为男子,黑一些才好呢。 黑一些才显男子气概不是。 不过他识趣地没在这个时候吭声。 要不然,回头得罪了母亲,又要安排女子给他看亲,他可吃不消。 谢瑾白摇了摇头,唇角噙笑,“未曾吃过什么苦,就是淳安饮食偏甜,又好花茶,不大吃得惯。甚是想念母亲做的相思鱼,二嫂做的桃花酥,二哥泡的浮梁露茶,还有三哥的玫瑰清酿。” 谢瑾白喝不了酒,每次只要沾酒,面容便极为容易泛红,深思迷离。 偏又对佳酿情有独钟。其中最为偏好谢笙亲手酿酒的玫瑰清酿。 醇香四溢,甘冽清滑,每每想起便足以勾起酒虫来。 谢笙乐了,“你这哪是想我们?你这是想着让我们几个轮流伺候你呢。” “谢铃铛,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铃铛儿是谢笙的乳名。 因着铃铛儿这乳名稚气又女气,谢笙七岁那年,便不许家里人这般唤他了。 也是谢母这般唤他他只能憋红着脸,无可奈何,但凡换一个人,谢三公子可要撸起袖子,扑过去跟人干架了。 成功地堵住了三儿子的嘴,谢母这才转头,对着小儿子又是一番温声软语,“春日已过,便是你二嫂生就了一双巧手,又哪里去给你变出什么桃花酥来。倒是相思鱼容易。回头我就去厨房给你做,到时候让漫儿给我打个下手。你二嫂调制酱汁的本事亦是一绝。” “好啊,难得小五回来。” 谢瑾白勾唇浅笑,“如此,多谢母亲,谢过二嫂。” 苏清欢笑着道,“都是一家人,小五无须这般客气。” 谢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啧。 从小到大都是靠嘴甜这一套,哄得大家拿他当个宝。 谢笙摇着折扇,忽然歪过脑袋,一脸坏笑地凑近谢瑾白,“小五,我听说,你此番巡按淳安,还俘获了一位小公子的心?” 实在是那出“风流巡按俏公子”的说书内容太过精彩,便是远在颍阳的谢笙都在酒肆听说了。 犹记得头一回听说那小公子对言姓巡按于某酒楼大胆求娶时,他还失态地将嘴里的酒都给喷了出去,惹得与他同席的为损友,当即离他远远的。 谢笙问及淳安知府小公子一事,好奇之余,多少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小五同小皇帝走得太近了。 近年来,不断地有关于小五同那位的断袖流言传出。 这样的流言,不论是对出入仕途的小五,还是刚刚登上大统,尚未亲政的皇帝而言,都不是好事。 他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让小五同小皇帝保持该有的君臣的距离,小五我行我素,以致传言愈演愈烈。 忽然冒出个淳安小知府求娶小五一事,对于谢家而言虽谈不上喜闻乐见,同一个地方知府家的小公子传出断袖的传闻,总好过总是同天子有秘闻传出得要好。 若不是淳安同颍阳相距万里,他还真想见一见胆敢求娶小五的那位淳安知府家的小公子。 堂堂太傅府的四公子固然不可能下嫁给一个地方知府的小公子,结个婚契,彻底断了小五同那位的牵连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就是可惜了,小五显然对那淳安小公子并不想法,否则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人淳安知府的地盘杖责人小公子。 这分明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人留啊。 不同于谢笙这个知情人,谢母对谢瑾白同小皇帝之间的牵扯一无所知,对于外界所传两人断袖一事,谢母更是未曾信过。 倒是对于谢瑾白命人打了唐小棠一事颇为关心,“我听说,你还命人当场将那位唐小公子给打了一顿。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你可曾去看过人家?” 谢笙嗤笑道,“母亲,你怕是对小五的性子有什么误解?咱们家小五啊,看着对谁都一副笑盈盈,容易亲近的样子,实则心可比石头都要硬,都要狠。那小公子当众求娶,小五只是打了人一顿出气,未再深究,估计已是给够那知府面子了,又如何会去探望人家。” 边上,萧子舒抿起唇。 心想,主子何止是去了,带了一堆的礼不说,还被人给赶了出去。 谢瑾白睨了三哥一眼,回答母亲地话道,“去探望过。那孩子现在恢复得不错。能跑能跳,能吃能睡。” 谢笙听说幺弟当真去探望过人家,惊得险些一头从椅子上栽下,“你小子转性了?” 因相貌过于昳丽的缘故,小五从小到大不知收到过多少男男女女的剖心示好。 小五对女子尚且客气,最多只是不搭理人罢了,对于男子的示好,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手段那叫一个狠。 先前也不是没有世家公子被小五整得命都去了半条的,小五可是一句道歉都没有。 按照那位小公子的行事,小五没把人往死里整治都是轻的。 竟,还去探望过那知府家的小公子?? 不是送毒药去的吧? 不过也没听说出人命,小五也没必要撒谎,可见小五当真是去探望人家了。 莫不是真转性了不成? 听闻幺子去探望过小公子,谢母也是颇感意外。 自己肚子上掉下的一块肉,她哪能真的不清楚老幺的性子。 自从入宫成为昔日太子,当今圣上的伴读,陷于党派之争,小五行事是越发专断,狠绝了。 听说那小公子没事,谢母这才放了心,“那便好。也不枉你们二人幼时相识一场。” 谢瑾白心念一动。 那日在驿站,小公子喝醉了,一声声,软软地唤他“小玉哥哥”。 谢瑾白实在想不起来,淳安之前,自己何曾见过小公子。 眼下,听母亲提及二人幼时竟曾相识,谢瑾白当即不动声色地问道,“母亲认识那位淳安知府家的小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家就知道小白跟糖糖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啦。 以及,两个人不会分开很久哒。 笔芯,么啾。 感谢在2020-06-24 16:48:55~2020-06-25 09: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昭玉灵邪 2瓶;亦复如是、养猪厂小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骚气 “怎么,原来你同那小公子竟是认识的?” 谢笙一脸的惊讶地看向谢瑾白 谢瑾白摇头,如实地道,“实无半点印象。” 这下,谢笙来了兴致,“母亲,如何在你说来那小公子同小五是认识的,怎的到了小五的口中,对那位小公子印象全无?那他们两个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如何不认识?不说玉儿,笙儿,你亦是见过那位唐小公子的。” 谢笙张了张嘴,“啊?”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庙会,母亲去进去慈恩大殿礼佛,命你们兄弟三人,还有你姐姐在外头等我。结果因为你跟无双二人央着你二哥,要去外头逛庙会,留你弟弟同公明主仆二人在寺庙里头候着,结果等你们瞧完热闹回来,玉儿身旁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那件事?” “记得。” 谢笙点头,对于他们逛个庙会回来,小五就拐了一个“小信徒”这事印象可就太深刻了! 谢笙至今想起那日场景,都乐不可吱,“五弟从小就是个黑心的,竟然连个小奶娃都骗……” 在谢母的瞪视下,谢笙忙改了口,“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五弟那时玩心重了些。” 谢母这才脸色稍谎。 谢笙:“……” 我可太不容易了。 “三弟,你继续往下说呀。五弟跟母亲口中那个小奶娃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听说是那小奶娃快要摔倒的时候,五弟刚好出手救了人家。要说,那小团子长得是真漂亮,圆溜溜,黑乌乌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就跟会说话似的。就是脑子不大好使,第一眼还将五弟认成了女子,以为五弟是什么神仙姐姐。 许是因为那句神仙姐姐恼了五弟,五弟便戏耍了那小奶娃一番。他自称自己是个仙人,那小奶娃竟也信了。跪在地上,一口一句请求仙人告知阿娘下落什么的。我们告诉她,小五不是什么仙人,小家伙还不信。还骂人! 后来终于信了之后,那叫一个伤心。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倒也挺倔强,竟然忍住没哭。我还记得那是小五头一回对我们发脾气,就是为了那个小家伙吧?总之,我们还陪着小五一起在庙里等到天黑,始终不见小团子的家人来找,只好暂时把人接回家去。 要说那小家伙是真的不识好歹。小五才是骗她的那个,她倒好,了小五,谁人跟他说话都不理。如此在我们府上过了四五日,她的家人才找到我们府上。 也不知小五给那小团子下了什么迷魂汤,到走的那日,那小家伙抱着小五的大腿大哭,一声声地唤着小玉哥哥,哭得直打噎,那叫一个伤心。最后还是被俞伯伯连哄带骗地抱了回去。” 谢母点头,补充道,“你说得差不离,不过,不是女娃,是个小子。” 谢笙惊得“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折扇,“什,什么?怎么可能?” 他可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当年那小团子穿一件猩红兜帽斗篷,帽檐还缝上了绒毛白边,唇红齿白,珊珊可爱,瞧着就跟年画里走出来的女童子似的。 怎么,怎么就成了个小子了? “为娘当初也是跟你们一样,也以为那孩子那般漂亮可爱,是个女娃。这不是……后来你们俞伯伯亲自上门将人领走,母亲才知晓,原来那孩子是你们俞伯伯家远嫁在外的女儿的所留的唯一血脉 说起来,那孩子也可怜。亲生母亲早夭。父亲为了能让孩子能够有一个很好的照顾,便将早些年娶的妾侍扶正,上头还有那个妾侍生的哥哥。 身为地方官员的父亲进京述职,一家人逛庙会,倒是把正经八百出身的嫡子的给弄丢了。担心你俞伯伯会生气,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人。后来见实在瞒不住了,才和盘托出。 亏得当年那孩子是被玉儿给遇着了,又是被我们这样的人家给带回家中, 要是遇见歹人,那孩子这一生可就断送了。” 谢母口中谢笙,谢瑾白他们的俞伯伯,便是当今国子监祭酒俞六逸,俞祭酒。 谢瑾白顿时啼笑皆非。 他自是记得当年那个孩子,只是他同三哥一样,一直以为,当年那个孩子是个小姑娘。 不曾想,竟是个小子。 前世心中存疑的地方终于有了答案。 比如唐未眠固然才能出众,可他在朝中到底并无根基。 唐未眠崛起得太快。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身后有那些淳安党人在支持他的缘故,却原来,背后还有俞家的支持。 季云卿后来那般重用唐未眠,是否对他跟唐未眠的那点旧怨十分清楚? 唐未眠的腿是因他而残,按照常理唐未眠此人也便绝不会为他所用,故而若是利用唐未眠来掣肘于他,实在是最佳人选。 当年那个皱着眉,一脸苦恼地问他为何帝王权术的人,原来不知不觉,已将帝王权术玩得那般炉火纯青。 “原来当年那个被小五捡到的小女娃就是那知府家的小公子。如此说来,小五,那小孩该不会那时便喜欢上了你,以致这么多年来都你念念不忘,故而才做出在朝晖楼大胆求娶一事吧?” 谢笙摇着手中折扇,打趣道。 “那孩子当年才多大。” 谢母瞪了眼没个正形的三儿子,转头对谢瑾白道,“那孩子唐突在先,你下令杖责在后固然没有什么不对,不过那孩子到底是你俞伯伯家唯一外孙,你俞伯伯一家又同我们交好,你没有对那小公子赶尽杀绝是对的。” 谢瑾白漫不经心地“嗯” 了一声,想起前尘一桩旧事来。 前世他巡按淳安不利,一再上书将他贬谪偏远之地的那位御史似乎便是俞自恒的门生。 难怪,后来父亲被国舅一派算计不得不主动辞去太傅一职,与父亲交好的俞自恒却在那时保持了沉默。 原来,此时便已埋下了祸根。 谢笙还是对那位淳安知府家的小公子充满了好奇,“那个孩子当年长得是真好看,这么多年过去,那孩子是长得越发好看了,还是长歪了?” 闻言,谢母也朝小儿子看了过去。 看起来,也是好奇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还被误认为女娃的小公子如今是个怎样的相貌。 究竟是越发出挑了,还是小时了了,大了却再无昔日的灵气? 谢瑾白不由想起那日端午前日在淳河边上遇见一身杏色襦裙的小公子。 唇角微勾,给出四个字的评价,“更胜往昔。” 谢笙捕捉到幺弟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愣。 不对啊,他怎么觉得小五提及那位小公子,笑容略……骚气? 谢母在一旁点了点头,“想来也是。那孩子长得像你们俞姑姑。” 管家来报,老爷谢晏以及二公子谢为暮父子二人已从宫中散了朝,已回到府中。 管家话落,连朝服都没有换下的谢晏同谢为暮父子二人便走进了大堂。 大堂内,谢母,二夫人苏清欢以及谢瑾白同时起身相迎。 “孩儿见过父亲。” “见过二哥。” 谢瑾白起身,给父亲、二哥行礼。 尽管谢晏、谢为暮父子二人从宫中出来,便提前便从在宫门外等候的府中小厮的口中得了小儿子已回到府中的消息,眼下真的见了人,父子二人还是高兴非常。 同谢瑾白在甫下马车,眼前扭曲撕裂出现的幻境之中见到的那个发须皆白的谢晏不同。 此时的谢晏虽已五十多岁的,却是发须皆青,亦未见任何老态。 但见他几个大步向前,笑呵呵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呵呵,很好,瞧着没胖,也没瘦。想来在淳安适应得挺好。” 二公子谢为暮站在父亲一侧,笑容温和地注视着自己许久不见的幺弟。 谢太傅话声刚落,谢老夫人便心疼不已地道,“如何没瘦?分明脸都凹陷了进去。” 谢太傅无奈摇头,“要我说啊,便是小五吃成薛小侯爷那般,夫人你定然也还是觉着他太瘦了。” 谢笙将弟弟的脸代入薛盛那只大肥猪,身子恶寒地抖了抖。 他一脸坚决地表面自己的立场,“要是小五胖成那样薛盛那个胖猪头那样,我定然同他断绝兄弟关系!” 谢母轻飘飘地道,“噢,既是兄弟情能这般轻易舍去,那你也同我断绝母子关系吧。” 谢笙当即拱手抱拳,“孩儿惶恐,孩儿不敢,孩儿知错,母亲息怒。” 一番连连认错,逗得谢为暮,苏清欢夫妻二人莞尔不已。 谢太傅手指虚点了点他,“你啊。” 谢笙面容端肃,表示自己认错态度是极为诚恳的。 这下,谢母都绷不住了,脸上露出笑来。 谢母从位置上站起身,“你们父子几个聊吧,我跟欢儿先去厨房,看看午膳都准备得如何了。” 闻言,苏清欢配合地起身,跟公公,丈夫还有两位小叔子福了福身之后,随婆婆去了。 谢瑾白扶着父亲,在谢母的位置上坐下,谢为暮则在方才妻子的位置上落座。 女眷们一走,男子们的话题便自然而然地从逗乐打趣,转到了朝堂之事上。 其中难免提及谢瑾白此次巡按淳安一事。 “父亲,二哥,怀瑜此番巡按淳安,虽未能解决淳安水患,却因为洞悉赤丈河水位异常,提前转移了淳安城内百姓,使淳安免于灭顶之灾。功劳不小。今日你们上朝,朝堂上可有讨论接下来打算安排小五去哪个部门?” 别看谢笙嘴里总是喜欢埋汰幺弟,却是对弟弟的前程十分上心。 谢晏摸着长须,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跟你们说的事情。今日在朝中,户部尚书姜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袁大人上书建议擢升小五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只是被大学士徐为征以小五资质太浅,恐难以担当大任为由否定了。那徐为征是康伯侯的人,兵部尚书李大人又是徐为征的门生,自是以徐为征马首是瞻。 事关小五,我同你二哥自是不方便表态。之后,姜大人同袁大人据理力争,徐大人以及李大人吵了起来。后来,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支持姜大人同袁大人。太后见形势不利,便以身体不适唯由,宣布提前退朝。不过,这也只能是太后唯一能够做的权宜之计了。此番小五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太后不能每次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借口相阻。小五擢升一事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自先皇驾鹤西去,吏部、兵部便长时间把持在康伯侯手中。 这时局,也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谢为暮眸光微沉,“圣上前年便已过束发之年,按说太后本该还政于圣上。如今,太后却一再以圣上尚未大婚为由,一再把持朝政。为今之计,还是要圣上早日大婚,如此,太后方再没有借口,不归还朝政。” 谢晏露出赞赏的笑容,“暮儿所言甚是。三年前,大臣们便相继上书,恳请圣上册立皇后,总是被圣上以尚且年幼,暂不考虑大婚一事推脱。好在,前段时间,圣上总算松口,并且选定了顾大将军家的嫡孙女为后。钦天监已测算出良辰吉日,太常寺也已经在着手圣上大婚一事了。” 只等圣上大婚。 太后还政于圣上,圣上亲政,那么国舅康伯侯一党自然大受打压,身为首辅的父亲在朝政上也不会处处掣肘于康伯侯。 谢笙“呼呼”地摇着手中折扇,心说,二哥跟父亲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看二人讨论得越来越来劲,谢笙以扇子捂脸,趁着谢瑾白不注意,拼命地朝二哥使眼色,示意不要再继续这个问题了。 没看见小五从你俩开始谈论那位时就没开口说过话么? 谢为暮赞同地地了点头,结束了同父亲的谈话的他,这才注意到对他拼命眨眼的谢笙,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小三,你的眼睛怎么眨得这般厉害?可是眼睛进沙子了?” 谢瑾白似笑非笑,“三哥的眼睛不舒服?” 便是太傅谢晏亦朝三儿子看了过去,“小三你眼睛怎么了?” 谢笙直接以扇面捂住脸。 心说,我这都是为了谁?! 为了谁?! 经过谢笙这么一打岔,谢晏同谢为暮二人也便忘了方才的话题,他们重新又将话题转回了国舅一党阻止谢瑾白入吏部一事。 谢笙这才松了口气。 作为全家唯一一个知情人,他可太难了! “对了,小五,方才我同你二哥,三哥谈论此次姜大人,袁大人有意举荐你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一职,倒是迟迟未见你发表什么看法。怎么?可是不想去文选司?” 谢瑾白垂下眼睑。 登高跌重。 前世,若不是为了小九,他又如何会汲汲于权术? 前尘已了。 此番回京,谢瑾白心中自盘算,此时却不是说破的时候,只是道,“便是文选司员外郎虽只有区区从五品,可文选司却是主天下文官调动。文选司员外郎一职至关重要。即便是太后不能每次都拿身体不适推脱,康伯侯把持吏部多年,国舅一党恐轻易不会松口。” 谢为暮的性子一贯是家中最温和的,提及把持朝政的外戚康伯侯,他眼中流露厌恶,语气微沉地道,“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他们。” “你们父子几个还在聊朝堂那些事呢?家国大事总是聊不完的,先别聊了,过来用膳了。” 谢母跟二夫人苏清欢一同走了过来,二人身后跟着布菜的众丫鬟、婢女。 父子几人也便止住了话头。 谢晏拍了拍幺子的肩头,“走。小五,你我父子二人许久没多对饮过了。正好为父还有你二哥下午没什么事情,今日呐,让我们父子二人,一醉方休!小三,去酒窖取你的冰镇玫瑰清酿来。” 谢瑾白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体质的关系,谢瑾白沾杯即醉。 在淳安,任务在身,碰不得酒,如今回了家,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倒头睡去即可,自是不必再诸多顾忌。 谢笙:“……” 母亲说得没没错,果然诸多兄弟当中,他才是慈恩慈门口捡的那个。 要不然何以二哥同怀瑜都是陪父亲喝酒的那个,唯有他是跑腿的那个! 玫瑰花酿清冽甘甜,口感极佳,却实在是烈性酒。 谢瑾白毫无悬念地醉趴在了桌上。 谢母也就是起身去端个相思鱼的功夫,回来便见方才还意识清明的幺子醉得不省人事,当即心疼得不行。 “这孩子,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苏清欢替婆婆端过手中的相思鱼放在桌上,谢母便走到小儿子的身旁,拿走他手中的酒杯,轻推他,“玉儿,醒醒,玉儿,玉儿……” “母亲,您还是省省功夫吧。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五的酒量,这小子喝多了酒,没睡足个一天一夜是断然醒不来的。数月未见,小五的酒量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发挥稳定呐。” 连喝数杯,面颊未有丝毫红晕的谢笙,看着一只手还握着酒杯,人已经趴在桌上的谢瑾白,发出无情的嘲笑声。 谢母见实在没好气地睨了桌上的其余父子三人,“你们几个,都是怎么当爹,当兄长的?玉儿今日才刚回来,如何便将人灌醉成这样。” 谢晏,谢为暮父子二人识趣地没吭声,便是方才对谢瑾白发出无情嘲笑的谢笙也闭了嘴。 谢母老来得子,为了平安生下谢瑾白,是当真吃尽了苦头。 故而宠谢瑾白那是真真宠到了骨子里的,他们几个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吭声。 谢母见父子三个人不接话,心里头越发地来气。 苏清欢适时地柔柔地开口道,“母亲,眼下天气虽热,可厅里还是不时有穿堂风吹过,五弟在这里睡着,醒来恐容易偏头疼。五弟既是吃醉了,一时半会儿地也唤不醒,不如就先让公明背五弟先回房休息吧。喝了酒,倒也好睡一些。” 谢母平日除了谢瑾白,最疼的便是苏清欢这个伺候在侧的儿媳妇了。 在饭厅里趴着睡久了,醒来易头疼不说,脖子定然也是不舒服的,当即点头道,“也好。” 谢母扬声,唤来萧子舒。 谢笙拼命地朝嫂嫂投以感激的一瞥,此番多亏了嫂子了,便是谢为暮都温柔地看向妻子。 苏清欢摇头失笑。 既是明知道母亲将小五疼到了骨子里,如何还将人给灌醉了。 很快,站在厅外的萧子舒走了进来。 对着谢母抱拳拱手道,“夫人。” “玉儿吃醉了,你且先背他回房休息,好生伺候着。” 萧子舒抬头,果然瞥见了趴在桌上的主子。 萧子舒眸中一丝惊诧。 主子好酒,可因为饮不了酒的缘故,从不贪杯。 往日便是偶尔小酌个几杯,亦从未有喝到不省人事的时候,如何这次…… 是因为回到太傅府,太过高兴的缘故么? “是。” 萧子舒应了一声,走至谢瑾白的面前,蹲下身。 谢笙同谢为暮兄弟二人便帮忙一起将谢瑾白扶上萧子舒的后背。 由萧子舒将谢瑾白背回房。 谢母担心萧子舒一个人照顾不好儿子,不放心,一同跟了过去。 一直到萧子舒将谢瑾白扶上床,谢母亲自替谢瑾白脱了鞋,又吩咐婢女去打来水,用巾帕为其擦过脸。 期间,谢瑾白一直未曾醒来过。 谢母无奈摇头,如何便吃得这般醉。 谢母又在床畔坐了一会儿,见谢瑾白睡得深,便站起身。 离开前,对萧子舒吩咐道,“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萧子舒抱拳应声道,“是,夫人。” 夜深忽梦少年事。 这一晚,谢瑾白做了个梦。 梦见他十二岁那年,随母亲进慈恩寺礼佛时的场景— “哇!小五,快看,是舞龙!好长的一条巨龙!小五,我们去前面看看那条巨龙吧,怎么样?” “不去,人太多了。” 谢瑾白自小就不喜热闹,远远瞥见前面攒动的人头,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三哥的提议。 “你这人,好生没劲。” 谢母带着婢女进千叶寺上香去了,临走前吩咐二公子谢为暮带着弟弟,妹妹,在外头等她。 谢笙天生是个好动的,哪里等得住,一心惦记着外头热闹场景的他,吵着闹着,嚷嚷着二哥谢为暮带他们去庙外逛逛。 谢无双身为女眷,平日多困在家中,难得有这个机会外出,便同谢笙一起,央着二哥带他们去外头的庙会看看。 谢为暮拗不过弟弟妹妹,只好留了彼时尚未出嫁的萧子舒的家姐萧沫儿以及当时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的萧子舒,陪同小公子谢瑾白留在寺庙,带着谢笙以及谢无双一同去逛庙会去了。 出了寺庙,安谢笙就跟放出笼子的猴儿一般,见到这个要去看看,见到那个也要上前去凑个热闹。 谢瑾白在寺庙等了腹中都饥了,不见二哥带着三哥,姐姐回来,便进了大殿,去寻谢母。 谢瑾白在大殿中,未见到谢母,倒是瞧见一个小娃娃,外头披着件猩红色斗篷披风,双手合十,跪在佛前,笨拙地给佛祖磕头,膝盖压住了衣摆,整个人险些栽下蒲团去,摔一个倒根葱。 “小心!” 谢瑾白忍了笑,快步向前,将小糯米团子人捞在了怀里。 萧子舒方才一个不慎,转头不见了公子,吓了一跳。 姐弟二人分头去寻人。 萧子舒寻到大殿,便瞧见谢瑾白飞身将一个幼童接住的场景,刚忙走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谢瑾白摇首,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东西,“没事吧?可有哪里摔着了?” 怀里的小团子似是受了惊吓,一双乌溜的眸子瞪得大大的。 半晌,才有些迟钝地摇了摇头。 小团子既然没事,谢瑾白也便将人放在地上,还替她将方才因为摔下来,而掉下的斗篷的帽子给重新戴上,打算继续去寻母亲。 衣摆被一只小小的手给拉住,小孩儿仰起脸,一双乌溜的眸子满是渴慕,“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谢瑾白:“……” 因着长相的缘故,谢瑾白不是头一回被认作女子。 只不过以往那些误将他认为女子,还企图调戏他的男子的尸体早已被填了颍阳的护城河罢了。 身后,终于找着四公子跟弟弟的萧沫儿忙走来,听见小孩儿的话,吓得脸色都白了,当即弯腰柔声地解释道,“不是姐姐噢。我家四公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儿郎呢。”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仙人,是个公子?” 尽管被误认为女子是谢瑾白的逆鳞,倒也不至跟一个孩童计较的地步。 想起小孩儿方才磕头虔诚求佛的模样,谢瑾白玩兴大起。 谢四公子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嗯,本公子是个仙人。如何,瞧着不像么?” 眼底似注入万千星河,小孩儿眼睛粲然一亮,“仙人!你真的是仙人!太好了!我找着仙人了!仙人,我好想念阿娘啊。仙人你能带我去见我的阿娘吗?” 边上,萧沫儿好心地插嘴问道,“小孩儿,你是跟你娘亲走丢了么?” 唐小棠抿起唇,不作声。 “喂,你这个人有没有礼数,我家姐同你说话呢!你是聋子么?!” 萧子舒动了怒,伸手就要去推唐小棠。 “公明。” 萧子舒气不过,到底还是没有违拗自家公子的意思。 他退到了一边,只是依然不满地瞪着唐小棠。 唐小棠瑾白学着那些个戏台上的道人,指尖掐着诀,装出仙人悲悯世人的模样,睨着只及他腰出的小团子,“本仙人掐指一算,你并非同你娘走丢了,而是你娘已然仙逝,去了天宫,是么?” 唐小棠的小肉手当即急切地抓住谢瑾白的手,“仙人知道我阿娘在何处?” 萧子舒同萧沫儿不约而同地露出吃惊的神色,看向唐小棠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原来,不是同娘亲走丢了,而是娘亲已去世了么…… 谢瑾白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 人死了便死了,不过是黄土一掊,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有什么东方极乐,阿鼻地狱。 小团子的母亲既然已然仙逝,自是被埋在了土里,日久天长,尸体腐化,成为白骨一具。 谢瑾白原本不过是一时玩兴大起,此时瞧着小团子眸子里满是溢出的急切,反倒当真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竟不忍戳破一个孩童渴望见到往生母亲的希冀。 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将人死之后真正的去向告知小团子,而是继续做出仙人高深的模样,微点了点头,“自是知道。” 谁知,眼前的小团子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倒头就拜,“求仙人告知阿娘下落。” 脑袋重重地磕在在地上,额头都磕红了。 谢瑾白一怔。“玉儿?怎的只有你跟沫儿还有公明三人在此处?你两个哥哥,还有无双……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谢母烧完香,回到寺庙的菩提树下,不见了家中几个孩子以及府中小厮婢女,就知道孩子们定然是去玩去了,倒也并未在意,只是派了人去外头将公子,小姐几人给找回来。 经过大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里头一位小公子的衣衫像极了谢瑾白今日穿的杏白罗衫,迈进殿门,竟真的是小儿子。 由于谢瑾白站着,边上又有萧沫儿,萧子舒姐弟二人挡住视线的缘故,谢母一开始并未看见跪在地上的唐小棠,直至走近,瞥见儿子跟前跪着的小娃娃,顿时吃了一惊。 “呀!这孩子是谁啊!” “好漂亮的孩子!” “小五,这孩子该不会是你瞒着爹娘在外头跟人所生的奶娃吧?” 谢为暮,谢笙以及谢无双兄妹三人此时也回了慈恩寺,恰好在门口碰见谢母派去找他们的府中小厮,听说母亲去了大殿,便也一并寻了来。 见到谢瑾白跟前跪着的漂亮孩子,当即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笙儿!” 谢母转过身,警告地睨了眼三儿子。 小五今年才多大,如何能生得出四五岁大的娃娃? 谢笙吐了吐舌头。 他就是开个玩笑嘛! “求仙人告知阿娘下落!” 谢笙他们说的全是颍阳的方言,不像是谢瑾白一开始说的就是官话,唐小棠听不懂。 以为他们同他一样,也是来求仙人的,要同他抢仙人,唐小棠忙不迭地,小脑袋磕在地上,又是重重一磕。 这无端受人跪拜,还是在神佛面前,可是要折寿的! 谢母吓了一跳,“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玉儿可不是什么仙人!怎的对着玉儿磕头?来,我扶你起来。” 谢母赶忙将小孩扶起。 仙人还没告知娘亲的下落呢! 唐小棠扭着身子,推开了谢母,“噗通”一声,又在谢瑾白面前跪下了,“求仙人告知娘亲下落!” “娘亲,她好似并非我们颍阳之人,听不懂咱们这里的方言。让我来!” “喂,这是我娘,这是我们家五弟。他不是什么仙人,你要是想要找你娘,回去问你爹不就知道了?你爹肯定知道你娘去哪里了啊。你跪我们五弟有什么用啊!” 身后,萧沫儿小心地拽了拽三公子的衣袖,“这小孩儿的娘亲去世了,所以才来求问神佛告知娘亲下落的。” 谢笙微微错愕。 这一回,谢笙说的是官话,唐小棠听懂了。 听懂之后的他小脸涨红,双手握成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幼兽,“你骗人!骗人!仙人答应了我带我去找我阿娘的!你这个大坏蛋!我不要听你的!” “嘿!你这小家伙!有点意思啊,被五弟给戏耍了,还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呢?这世界上哪里存在神仙啊,神佛啊,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那些臭道士们用来哄骗世人的罢了。听没听过,尘归尘,土归土啊?这人死了之后自然是身消魂……” “三哥!” 谢瑾白打断了三哥谢笙的他,他上前一步,双手捂住唐小棠的耳朵。 那句身销魂灭,唐小棠到底是没听见。 谢瑾白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团子,“信我么?” 唐小棠不傻。 他其实从谢笙同谢瑾白兄弟二人相似的相貌当中,他便知道,那个大哥哥应当是没有撒谎的。 神仙哥哥骗了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神仙哥哥低头,询问他是否愿意信他的时候,尽管泪珠还在眼里滚动,唐小棠还是彤红着眼,点了点头。 神仙哥哥方才救了他。 他愿意相信神仙哥哥。 谢瑾白笑了。 唐小棠仰着头,傻傻地盯着神仙哥哥,心想,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 谢瑾白生平最讨厌,便是有人一直盯着他的相貌瞧。 若是被他发现,打残都是轻的。 小团子的目光却是一点也不讨厌,透着一股子娇憨。 他笑着摸了摸唐小棠的小脑袋,“好孩子。” 谢瑾白牵起唐小棠的手,“娘亲,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谢母不大放心,“小玉,这孩子可是同他的家里人走散了?若是走散了,咱们还是要尽快将人还回去才好。要不然他家里人该着急了。” “母亲请放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五弟,你要去哪里啊?五弟!五弟!” “五弟!” “五弟!” 无限循环…… 谢瑾白睁开眼,外头天光应大亮。 谢瑾白抬手,摸了摸耳朵,总觉得耳鼓疼得厉害。 梦中三哥的叫声,太催魂了。 隐隐听见门外有谈话声。 谢瑾白坐起身,唤了一声,“公明?” 很快,萧子舒手推门进来。 轻步走至床畔,萧子舒掀开床上的纱幔,低声禀报道,“主子,宫里来了。” 谢瑾白眼底暗光流动,“方才同你说话的人,是平安?” “回四公子的话,是奴才。数月未见,四公子还是像以往那般神机妙算,一猜一个准。” 平安听见屋内主仆二人的对话,手持拂尘,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第36章 恭贺 “奴才平安给四公子请安了。” 平安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躬身行礼。 此时,谢瑾白还不是日后那个权倾朝野的谢太傅。 平安却已经实实在在位居内侍监总管大太监,是朝堂上几位尚书大臣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的人物。 能主动给官阶不过是个八品监察御史的谢瑾白主动行礼,自是破格相待,可谓似给足了谢家四公子面子。 平安面庞圆润,加之经常面上带笑,如那佛堂的弥勒佛一般,是极为容易令人亲近的长相。 衣服谢瑾白见了平安这张满是笑意的脸,想起上辈子临死前毒酒烧喉的痛楚,自是无论如何,都心生不出亲近来。 “公公请起。” 谢瑾白下了床,开口时,声音有几分暗哑。 平安已从萧子舒口中得知,昨日谢瑾白回到家中同父兄饮酒吃醉之事,对于他声音暗哑这件事,倒是并未在意。 “谢四公子。” 平安笑着直起身子。 萧子舒取来谢瑾白的衣物,平安自然而然地接过,分明是打算帮着一同伺候谢瑾白更衣的意思。 萧子舒抱着衣物,忙后退了一步,“公公,使不得。” 平安公公可是那位的贴身太监,主子此时不过一个八品巡按,如何能担待得起公公的这般厚重相待? “不妨事的,昔时四公子还是太子伴读的时候。有时候四公子同圣上讨论功课晚了,宿在东宫,奴才也帮忙伺候过四公子几回。再则,两个人自是比一个人快一些。自昨日回京,圣上便一直等着四公子前去请安,哪曾想,四公子昨日归家吃醉,圣上巴巴地等了一晚上。这不,天才刚亮,便打发奴才亲自出宫相请。” 后一句话,平安刻意压低了嗓子,只说给谢瑾白一人听的。 别看平安这一番话听着絮叨,实则无论是提及谢瑾白曾担任天子伴读旧事也好,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提及天子从昨日起便一直在宫中相侯也好,不一不在无形重流露出他对的敬重跟亲近。 出于对谢瑾白的敬重跟亲近,所以才会以堂堂皇帝贴身太监的身份,伺候谢瑾白更衣;也是因为出于对谢瑾白的敬重跟亲近,所以才会敢在谢瑾白的面前,开天子的玩笑。 上一世,谢瑾白又何尝不是这般认为? 也正是由于身为贴身太监的平安对他的敬重跟亲近,加之季云卿本人的有意为之,使得他以为不知不觉模糊他跟季云卿之间该有的君臣距离。 以为季云卿如他一样,早已不分什么你我。 当然,后来的桩桩件件皆证明,所谓的不分你我,不过是他一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平安对他的敬重跟亲近固然不假,但他始终是季云卿的贴身太监,只效忠于季云卿一人。 平安此人,如同他的主子一般,并非他能够予以交付信任的对象。 平安同萧子舒一人一左一右,伺候在谢瑾白的身侧。 谢瑾白配合地抬臂,在平安替他环上腰带时,不忘颔首致谢,“多谢公公。” 上辈子平安一杯毒酒送他上路,也不过忠君之事,此番他接受了平安的这一番伺候,也算是了了前尘的因果。 他已再不会因为平安对他的诸般客气而心生任何波澜。 “四公子客气了。” 平安微微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困惑。 不知为何,明明以往他伺候四公子时,四公子也会这般客气致谢,可语气还是透着亲近。 不像此番,似乎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疏离,仿佛拿他当外人一般…… “让公公久侯了,我们走吧。” 平安走神的功夫,那头谢瑾白已在萧子舒的伺候下梳洗完毕。 因为要入宫,萧子舒特意选了一件既不会太奢华,又不至太过朴素的绣银线如意纹浅湖绿春衫。 玉冠束发,一袭浅绿春衫称得谢瑾面如冠玉,腰间系着同样是如意纹腰带,当真是眉目如画,姿容绝尘。 饶是平安不是头一回见到谢四公子盛装模样,却还是轻易地被对方的相貌惊艳到了。 也合该只有这般出尘的人,才配得上宫中那位,不是么? 脸上当即堆出和气恭敬的笑意,平安拨弄了下手中浮尘,躬身道,“四公子请。” 宫中派来的马车早已等在太傅府外。 谢瑾白上了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抵达宫门。 “萧侍卫,有劳在门外等候片刻了。” 萧子舒未曾奉诏,自是入不得宫门,需在宫外等候。 “公公言重了。” 入宫的马车放下萧子舒,继续往宫门内行进。 皇宫,南薰殿。 一袭明黄龙袍的俊逸少年双手负在背后,在房内着急地踱步。 “监察御史谢怀瑜进宫觐见——” 贴身太监平安略显清亮的声音响起。 少年眼睛一亮! 终于来了! “快宣!” 话音刚落,季云卿便觉得自己这一声快宣显得未免太过急切。 本想亲自去迎人的他,转身在龙椅上端坐了下来,只等平安将谢瑾白领进来。 徐缓的脚步声趋近。 每一声,都似踏在他的心尖。 也不知道怀瑜哥哥是胖了,还是瘦了。 季云卿先是瞧见一抹浅绿,接着,那个丰神俊朗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 如同春日漫步御花园中,乍抬头瞥见的满墙春色,叫人心里头倏地一颤,再移不开眼。 “臣谢怀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双膝跪地,行臣子之礼。 季云卿疾步走下位置,亲自将谢瑾白扶起,“爱卿快快请起。” “多谢陛下。” 谢瑾白不动神色地避开了同季云卿的肢体接触,起身拱手回礼。 季云卿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 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使得季云卿的性格较之同年龄人要敏感许多。 他几乎是立即便察觉到了谢瑾白的刻意闪躲。 莫非…… 怀瑜哥哥已经听说了他的婚事?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眸光微沉,季云卿扬了扬手,挥退左右。 包括平安在内的太监以及宫女们便相继行礼,鱼贯退出。 “此次淳安之行,辛苦了。” 季云卿深深地望进谢瑾白的眼底,一双同季云绯极为相似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 这一声辛苦,既有身为君王对臣子的肯定,更有年少失孤的帝王对多年来始终陪伴在侧的爱慕之人的感激。 谢瑾白眼底波澜未掀,他拱手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圣上,为百姓分担,乃是臣奉内之事。” 嘴唇抿起,季云卿眸光有些怯弱又带了点讨好地看向谢瑾白,“怀瑜哥哥可是还在因为……因为选后一事,生朕的气?” 不等谢瑾白回答,季云卿便又着急地解释道,“选后之事,怀瑜哥哥应当知道,朕也是身不由己!太后早年便有言在先,待朕成婚之日,便是她归还监国之权之期。 这些年来,大臣们也是一再催逼,朕已借故一拖再拖!如今,朕已然过了适婚年龄,太后同康伯侯更是蠢蠢欲动,俨然有另立储君之心。 怀瑜哥哥,朕,朕不想终日当一个傀儡皇帝!更不想……更不想成为废黜之君! 说到最后,季云卿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双手更是激动地捏成拳。 “怀瑜哥哥,朕答应你。便是他日朕成婚,朕也绝对不会碰皇后!怀瑜哥哥,你不要,你不要生朕的气,好不好?” 季云卿小心地,拽住谢瑾白的衣角,仰起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小心翼翼。 此前谢瑾白巡按淳安之前,季云卿、谢怀瑜二人曾就因季云卿策后一事发生过争执。 只不过不久后,谢瑾白便奉旨巡按淳安,两人也便没有机会就这件事再做讨论。 前世,谢瑾白戴罪自淳安巡按而归,便听闻皇后人选已定,钦天监已择定日期,帝后将不日完婚的消息。 那时,谢瑾白巡按淳安失利,帝党遭受打压。季云卿所处的境地,远比现在要艰难得多。 同手握军权的顾似泓大将军联姻,迎娶其嫡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谢瑾白自是不悦。 可那时,他以为是因为他巡按淳安失利,导致小皇帝处境雪上加霜,自是没有反对的立场。 加之,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巡按。 便是出身钟鼎之家又如何? 手中无实权,亦无兵权。 最终,为了小皇帝的皇位,他选择了沉默。 如今局面大不相同。 他自淳安立功而回,以父亲为首的帝党势焰大起,外戚一党遭受打压。 联姻已非迫在眉睫之事。 急迫的,是小皇帝急于收回政权的心罢了。 前世,他巡按淳安期间,小九便定下了同顾家大小姐的婚事,当真只是巧合么? 怕是,根本就是一个刻意为之的结果吧。 “怀瑜哥哥?” 听见小皇帝的唤他的声音,谢瑾白敛目,淡声道,“皇上多虑了。男大当婚。圣上乃一国之君,自然应当早日完婚,为皇室开枝散叶。” “你,你当真这般认为?”季云卿错愕地怔在原地。 知晓谢瑾白这段时间就会回京,因为大婚日期已定这件事,季云卿一直坐立难安。 他恐怀瑜哥哥不会同意,又恐怀瑜哥哥会再不理他,又挂心着他一人在淳安有可能面临的困难。 多番忧虑之下,季云卿可以说是吃,吃不好,睡,睡不好。 他想过无数种,怀瑜哥哥听闻他即将大婚这件事有可能会有的反应。 独独未曾想过,眼前之人的反应竟如此平静! “是。” 谢瑾白坦荡地迎向季云卿的目光。 这是两人今日见面以来,两人的第一次真正严格意义上而言的对视。 从这双眼里,季云卿的确看出了谢瑾白眼底的真挚,说明以上那些话全部出自他的真心,并无半点作伪。 怀瑜哥哥如此通情达理,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的,不是么? 为何,为何他的心会这般慌张? “不知圣上此次召臣入宫,可有何要事?” 季云卿咬了咬唇,眼神受伤地望着谢瑾白,“怀瑜哥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你一定要这么同我说话吗?” 许是谢瑾白过于平静的反应,令季云卿敏锐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仿佛即将要失去这个人一般。 所以他不知不觉,便将专属于帝王的“朕”这个象征着皇权的称呼,又变回了“我”这样相对平等的称呼。 “皇上是君,微臣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君臣之距不可越。” 季云卿的脸色“唰”地一白。 从谢瑾白今日进殿那一刻起的疏远,再到言谈间的淡漠,如果他再不明白谢瑾白这句话里所透露出的讯息,那他未免也太蠢了。 但很显然,能够在母妃早亡,父亲忙于炼丹,熹太后有意另立太子,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的情况下,顺利登及帝位的东启国君,注定不会是一个愚钝之人。 季云卿纤弱的身子微晃了晃,“你,你果然,你果然是在因为朕大婚一事在生气,对不对?朕方才不是同你解释过了么?朕同顾大将军之孙女的联姻乃是权宜之计,朕绝不会碰她!怀瑜哥哥,你不相信朕?” 明明一开始是为了解释,不自觉便成了高高在上的质问。 面对谢瑾白始终平波无绪的眸子,季云卿是真的彻底慌了,他慌张地握住谢瑾白的一只手,“朕,朕没有要质问怀瑜哥哥的意思。怀瑜哥哥,你相信朕,好不好?” 季云卿抛却一个帝王所有的尊严,他扑进谢瑾白的怀里,圈住他的腰身,近乎喃喃地道,“不要离开朕。怀瑜哥哥,不要离开朕。离了怀瑜哥哥,朕便什么都没有了。” 箍住谢瑾白腰间的双手,被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所拿开。 季云卿面上的血色褪去。 谢瑾白拿开季云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在季云卿慌张的眼神注视下,缓缓地道,“皇上不会失去臣的。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臣始终都是皇帝的臣子。何况,就算是没有我,小九也还有这个天下。” 季云卿当即激动地反驳,“不,如果没有怀瑜哥哥,朕要这个天下,朕要这个天下有何用?!怀瑜哥哥,朕不能没有你!” 谢瑾白笑了。 如杏花初开,暖暖都是春意。 “怀瑜哥哥。” 以为谢瑾白终于信了他所说的话,季云卿欣喜地走上前。 谢瑾白忽然开口道,“那小九就下旨,收回成命,把婚退了,可好?” 季云卿脚步骤停,他喃喃地重复,“把婚退了?” 谢瑾白身体倾,抬手,指尖虚虚地轻抚季云卿的轮廓,“嗯。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对大婚一事心怀芥蒂。把婚退了,假以时日,我定然令太后还政于你。” 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是什么时候呢? 他已登基五年,做了五年的傀儡皇帝! 眼看熹太后同康伯侯有意册立比他更为年幼,在他们看来更易掌控的十四弟,他要如何再等下去? 朝政之事向来如波云般诡谲莫测。 即便是怀瑜哥哥,当真便有能力令太后还政于他么? 谢瑾白叹息一声,“小九,你犹豫了。” 那一声叹息,飘若轻鸿,却如同冰雹,狠狠砸向季云卿的耳鼓。 年轻的少帝猛地抬起头。 “臣提前恭贺吾皇大婚之喜。” 抬手施礼,躬身,缓步而退。 浅湖绿的广袖衣袍,如同入秋的最后一抹春色,从他的眼前消失。 季云卿身子遍布凉寒,瞬间为一股刺骨的冷意所包围。 谢瑾白不疾不徐从殿中走出,见到候在门外的平安,施礼告辞。 平安亦抚了抚拂尘,回了礼。 眸中却是闪过一抹惊诧。 平日四公子入宫,没有个一日半日的,可出不来。 莫不是,两人起了什么争执? “平安。” 听见殿中少帝的声音,平安忙疾步轻声入内,手脚放轻地躬身走至帝王的面前,“奴才在。” 季云卿坐在龙椅上,他一只手紧紧地按在扶手之上,眼神狠厉,“你命人去查怀瑜哥哥巡按淳安的这段时间以及昨日回府后所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一律命人禀告给朕,清楚了吗?” 平安心下一凛,手持拂尘,单膝跪地,“嗻。” 谢瑾白回到太傅府,府中之人都已经起了。 因着今日休沐,故而除却谢母以及二夫人苏清欢婆媳二人,父亲谢晏以及二哥谢为暮具在饭厅里用早膳。 反倒是至今还在国子监求学的谢笙因为今早有课,用过早膳便去了国子监,并不在府中。 “听说圣上今日一早便命平安公公来请你入宫,皇帝留你在宫中用早膳了没有?” 听下人来报,说是四公子从宫中回来了,谢母便命人将谢瑾白请至饭厅里来。 得知谢瑾白并未在宫中用过早膳,便赶忙吩咐婢女去再拿一双碗筷过来。 “来,小玉,你爹已经吃完了,你过来,坐娘边上。” 还有一碗豆汁还没喝完的谢太傅:“……” “儿媳已经吃饱了,四弟坐我的位置上吧。” 苏清末笑了笑,放下空碗,站起身,让出位置。 “我也吃饱了。” 谢为暮也放下手中的碗筷,“爹,娘,你们慢吃。” 说罢,陪妻子回院子里去了。 迟些时候夫妻二人要一同去苏清欢的娘家,将几日前前去外祖父,外祖母家里做客的一双儿女接回。 边上婢女上前来将空碗收拾走。 谢瑾白在二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谢母亲手舀了碗粥,放到谢瑾白的桌前。 谢晏呲溜地喝着碗里的豆汁,随口问道,“圣上今日请你去宫中,可有向你透露些什么没有?擢升你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始终只是朝中几位大臣的意思。圣上当时并未表态。今日圣上有告诉你,他属意你……” 谢母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道,“清河,食不言,寝不语。” 清河是谢晏的字。 谢太傅:“……” 先前同漫儿在饭桌上上讨论哪家的水粉铺的胭脂颜色比较纯正的人,难道不是夫人你么? 当然了,谢太傅也不是头一回体悟到自家发妻的“宽以律己,严以夫君”的双重标准了,更是不敢提出抗议的。 谢太傅低头喝豆汁,默默地起身,默默地离开。 谢瑾白同母亲道了谢,端起桌上的粥碗,唇角微勾,“爹娘结婚这么多年,还是这般恩爱,实在羡煞旁人。”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谢母嘴里说着责备的话,面颊却是不由飞上两抹似红晕。 谢晏从碗里抬起头,青色的胡子,沾了一圈白色的豆汁,舔着唇角,嘿嘿一笑,“羡慕啊?羡慕你自己也去讨一房媳妇啊!” 哼! 让你也尝一尝被管得死死的滋味。 “噢,好啊。” 谢瑾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谢母同谢晏夫妇二人不由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地朝小儿子看了过去。 尤其是谢母,神情更是少有的激动,“玉儿,你,你说……你说得可是真的?” 要知道,谢瑾白早已过了婚配年龄。 太傅之子,东启第一大才子,国子监“双珏”之一,这几个名头,无论拿出哪一个,都是足以令颍阳无数千金心折。 前些年上门说媒的冰人险些没将太傅府门槛给踏破。 可自从谢瑾白成为太子伴读,再到如今已然登及帝位的少帝的近臣,就不断有流言蜚语传出。 颍阳的百姓已然将谢家四公子将帝王男宠归为一类,身家清白的官宦之家自然不愿同谢家四公子结亲,以免不小心得罪帝王不说,还平白毁了女儿的一生。 官宦之家尚且担心会得罪天子,更勿论是普通的商人之家,如此也便有了如今无人敢“高攀”太傅府家的谢四公子的婚事的局面。 当然,以谢瑾白的的出身、才情以及相貌,只要他愿意,想要结一门如意的婚事亦不难。 偏生他自己对婚事直都是不甚配合的态度,甚至对满城风雨的流言大有听之任之的态度。 谢晏同谢母夫妻二人固然着急上火,亦是无计可施,总不能按着脑袋,强逼儿子成婚不是? 哪曾想,今日谢瑾白忽然松口。 谢母大喜过望,当即道,“我马上就去联系冰人。” 谢瑾白抬眸,一双桃花眼很是有些无奈地睨着母亲,“会不会太急了一些?” “噢,对,是不急,是不急。” 谢母嘴里这般应着,心里头想的却是应该请孙冰人好,还是赵冰人好。 哎呀,自从暮儿,无双相继成婚之后,家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请过冰人了,也不知现在哪位冰人手里头的姑娘多一些。 还是,不若将颍阳内知名的冰人一并请到府中来? 知母莫若子。 谢瑾白只要一看母亲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猜到了母亲此时心中多半是在想要请哪位媒人好。 他夹了一口菜,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母亲,这些年来外人给我寄的书信,您可还有保留着?” “嗯?你说这些年来他人寄给你的书信么?应该还在的,娘亲想想啊……” 谢母的东西注意力果然暂时从要请哪位冰人,转而回忆这些年寄给谢瑾白的书信都被她放在了何处。 “嗯。不急,母亲慢慢想。” 谢瑾白低头吃粥。 谢瑾白少有盛名,自以七岁之龄破格入国子监求学以来,就有许多向其求教的书信,寄往太傅府中。 其中,不乏有真心讨教学问的,也有一些打着讨教的名义,实则来试这位“神童”的深浅的,更有甚者直接写信来辱骂的。 总之目的不一而足。 只能说世人太不了解谢五公子。 谢五公子是那种他人虚心求教,他便热心回应的好好公子么? 那些寄往太傅府中的信,谢瑾白是一封都未曾拆过。 好些还都是谢笙同谢无双姐弟二人好奇,拆开来念过。 后来发现好些都是无缘由的谩骂后,姐弟二人也便对那些信以及寄信的人彻底没了好感,是连翻都懒得翻了。 倒是谢母有定期收集府中书信的习惯,不管是何人寄往太傅府的,都会统一收在一处。 “玉儿,娘想起来了!” 在谢瑾白用完早膳的功夫,谢母也终于回想起了自己将那些书信放在了何处。 “呐。便是这里了。” 谢母提前命婢女去取来位于后院,映照轩二楼阁楼的钥匙。 留婢女、丫鬟在阁楼下等着,谢母领着谢瑾白登上阁楼。 谢母用手中的钥匙开了锁,阁楼的雕花木门被打开。 谢瑾白推门进去。 但见阁楼里,幼时三哥从他哪里“借”走的木马,家姐亲手做的木质弹弓,还有许多大哥,二哥给他买的小巧物件,都在这小小阁楼里。 还有一些他过去未曾见过的,瞧着比他的物件还要更老一些的孩童玩意亦整齐地堆放在一起。 想来,也是三位哥哥跟姐姐幼时玩过的。 谢瑾白的手从木马上抚过,指尖半点未沾灰尘,可见平日里谢母没少来这间小阁楼,故而这里才会经常有人打扫,保持洁净模样。 身为驻地参军,大哥一家在他幼时便全家迁往驻地墨城。 父亲、二哥忙于朝政,三哥日日不着家。 而他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宫中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多。 母亲一人在家,是否经常有觉得寂寞的时候? 这个问题是前世忙于党争,忙于巩固地位的谢瑾白从未曾想过的。 “以前家里每天都能收到几十分封寄给你的书信,你连打开都不曾打开过。忽然想着要看这些书信了?” 谢母踮起脚,从阁楼其中一个木架子上,搬下一个竹篾箱子。 放在地上,打开,“呐。你的信件都在里……” 谢瑾白弯腰,轻轻将母亲环住,“娘亲,谢谢你。” 手中还拿着竹篾盖子的谢母一愣,“你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你要的信件都在这了。钥匙给你留着,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给锁上。你……你自己慢慢看。” 不由分说地将阁楼钥匙往小儿子手中一塞,谢母转身出了阁楼。 仿佛后头有厉鬼在追似的。 唔…… 倒是鲜少见到将门出身的娘亲有这般慌张的时候。 谢瑾白唇角勾起。 谢瑾白推开阁楼的小窗,让外头的清风得以吹进阁楼。 窗外,梧桐摇曳,芭蕉青翠。 他盘腿,在竹篾箱子前坐了下来。 谢瑾白低头,直接从最底部的信件开始翻找。 果然,在最底层,被他找到了。 “小玉哥哥亲启——” 笔触稚嫩,却是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规整。 谢瑾白找出所有信封上“写着小玉哥哥”亲启字样的信件。 一封封,从最初稚嫩工整的笔记,到后来……歪七扭八,狗爬一般…… 谢瑾白:“……” 小公子到底是怎么成为日后那个名满天下的文渊阁大学士唐棠,唐未眠的? 怕不是孪生兄弟? 对于写得一手好书法的谢瑾白而言,自是看不得唐小棠那狗爬一样的字。 他挑拣了一番,从中挑拣出笔记稚嫩工整的那几封信件,拿出其中一封。 撕开涂着蜂蜡的封口,从中取出信笺。 第37章 羞羞 “曲则全—— “曲则全——” “枉则直——” “枉则直——” 淳安,泥融书院,传出朗朗读书声。 身穿黑色袖边,白色襕衫的唐小棠双手捧着书,坐在书桌前,嘴里念念有词,模样瞧着分外认真。 但只要仔细一瞧,甚至无需走近,便会发现,小公子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书本上,脑袋就如同是念经打坐的大和尚手中的那根木鱼锤,一下一下地点着。 想必嘴里头念的,也根本不是先生教授的内容,而是什么梦话。 滥竽充数地格外像模像样。 年轻的夫子余光轻扫,轻易便瞧见了在打瞌睡的唐小公子。 夫子走下来。 屋内学子们一个个双手捧书,佯装读得认真,实则早就心不在焉,都在等着看好戏。 哈哈! 唐未眠又要出丑啦! 年轻的夫子一手持着戒尺,一手曲指,在小公子的书桌上轻叩。 但见方才还在打瞌睡的小唐公子将书一捧,中气十足地大声朗诵了起来,“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得多,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 “念的不错。” 年轻的夫子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过,未眠,你的书拿反了。” 唐小棠唇边的笑容还没咧开呢,这会儿算是彻底裂开了。 “轰”地一声,耳根都红了。 哈哈哈哈!唐小棠你羞不羞!” “羞羞羞羞!” “羞羞羞!” 年纪稍大的少年毫不客气地哄堂大笑,年纪小的学童则纷纷朝唐小棠淘气地做鬼脸。 “闭,闭嘴!再,再吵,就,就让我爹打,打你们板,板子!” 唐小棠恶狠狠地环视众人,撂下狠话。 话声刚落,脑袋被夫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萧吟无奈摇头。 也不知唐知府若是知道唐小公子日常在书院败坏他的名声,该作何感想。 “夫子!” 唐小棠抱着头,委屈地扁了扁嘴。 夫子怎么同那人一样,喜欢敲人脑袋。 萧吟是前段时间收到的朝廷的调令,将他从都水司,调往泥融学院,成了一名教谕。 虽说这泥融学院的教谕同都水司监丞一样,都是连品阶都入不了的职位,但是比起天天跟水利打交道的赤丈河监丞,教谕这个职位无疑同文官们的关系更为紧密,也更容易升迁。 当然,对于萧吟本人而言,不过都是一份职务,他自是像是在都水司一般,认真对待,对书院每个生员都竭心教授。 “未眠,你来跟大家解释下,老子所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是什么意思?” 唐小棠凌乱了。 夫子教过这段吗? 不是才教到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 天,天下什么来的? 完了! 该不会什么明,什么彰的夫子也都教过了吧? 为何他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萧吟浅叹了口气,“未眠,散学后,你留一下。” 唐小棠垂头丧气,“是,夫子……” “其他人继续。” 萧吟手持戒尺,目光扫了眼学舍内的众人,众人纷纷闭上了嘴,不敢再放肆。 萧夫子虽然脾气很好,从不对他们发火,亦从不像其他夫子那般,会拿戒尺抽他们的掌心,但是罚起人抄书来实在太要人命了啊啊啊! 很快,泥融书院便又再次响起朗朗书声。 散学的打铃声响起。 坐在外头院阶上的青鸾忙收起手中的绣面,绣线,装在一个绣荷叶墨绿布袋当中。 “青鸾姐姐!” “青鸾姐姐,你先回去吧!你家小公子又被留堂啦!” “青鸾姐姐,唐未眠今日在课堂睡着了,被夫子逮了个正着,夫子定然没那么快放他走的,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然等天黑了,下山的路就不好走啦。” 散学出来的童子们一个个见着青鸾,都同她热情地打招呼。 因着唐小棠是以十六岁的年纪如学的缘故,故而跟他一个学舍里的童子们的年纪都比他要小上一些。 小公子没上过学堂,为了搞好同其他童子们的关系,青鸾便时不时从府里带一些糕点来书院,分小童子们吃。 故而小童子们见了她都很热情。 就是太过热情了,热情地过了头。 每回见着青鸾,小童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抢着告诉她,小公子今日课堂上又睡着了,被夫子罚书写,又或者是小公子今日书没背出来,被夫子罚留堂。 青鸾很想告诉自家小公子的这些个小同窗们,其实可以不必这么热情的。 她只要再外头等上片刻,不见公子出来,她心里便有数来的。 青鸾都记不清,这是公子这个月以来第几回被夫子给留堂了。 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想的,自夫人去世后,连书本都没捧过的他,忽然向老爷提出要上学堂的要求,还立下豪言壮语,誓要考取功名,介时封侯拜相,位列公卿。 青鸾一贯对自家小公子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的。 可封侯拜相,位列公卿什么的…… 大概是公子近日来读书疯魔了吧。 虽说,总是因为答不出夫子的问题,日日被留堂。 青鸾迈进唐小棠所在的那间学舍院子里,迎面蹦跳着走来一个小学童,“青鸾姐姐,你来啦!唐未眠今日又被先生给罚啦!你进去瞧瞧她,指不定这个时候躲在里头哭鼻子,抹眼泪呢。” 学舍窗户被一双手给推开,一个脑袋从里头探出,清脆的骂声相继响起,“滚蛋!小爷我从不,从不哭,哭鼻子!” 后头,又一双稍大一些的手,将窗户关上。 认出那双手是夫子的,唯恐自己会被叫住留堂,那学童当即吐着舌头,飞快地跑出了书院。 青鸾在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 公子这求学之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唐小棠方才开窗时,瞧见青鸾了。 他同父子说了一声,得到允许之后,他迅速地推开凳子,快步走到门口,“青鸾,我今日可能又要留到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迟点夫子会同我一起下山的。” 泥融书院位于泥融山的半山腰。 泥融山不高,不过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不过山路么,趁着天亮之前下山总归比天黑之后要好走一些。 唐小棠嘴里大声说着今晚很可能又要留到很晚,让青鸾你快回去,眼睛却拼命在向青鸾求助眨眼,疯狂暗示。 快,快说今日府中有事,要他先回啊啊啊啊! 那样他就可以跟夫子告假,不用留下了啊啊啊! 青鸾下意识地看向屋里的萧吟。 察觉到青鸾的眼神,萧吟转过头,笑容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 青鸾本来就不擅长撒谎,尤其是萧夫子待人这般客气,从不拿文人的架子,她就更撒不出谎来了。 俏脸一红,青鸾头一低,“那奴婢先回去了。” 末了,不忘小声地叮嘱一句,“公子您莫要辜负了夫子对您的殷殷期盼。” 唐小棠傻眼了。 期盼,就他一个回回上课睡觉被夫子逮到,几乎日日被留堂的人,夫子对他能有什么期盼啊?! 唐小棠就这么出神发愣的功夫,青鸾已经转身走了。 手还扒拉着门框的唐小棠:“!!!” 青鸾,你快回来啊啊啊! 萧吟手里捧着书,走了过来,“今日我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你哪一句不明白?” 唐小棠松开门框,转过身,仰头瞧着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夫子。 嗯,如果他告诉夫子,除了这两日教授的内容他都不甚明白,夫子会不会将他逐出书院? 唐时茂下了堂,回到后院,便从贴身小厮惊蛰口中听说了今日又是青鸾一人先从泥融书院回来,唐小棠又被夫子留堂一事。 唐时茂眉头微皱。 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先前,他以为棠儿从未上过学堂,故而一时跟不上课业。 如何一个月下来,几乎日日都要留堂? 唐时茂命惊蛰将青鸾找来,去书房见他。 惊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青芜院的方向。 书房里,唐时茂的手中握着一支沾有墨汁的狼亳,桌上摊着一张浅色的泥金谢公笺,边上有一封已经启过封口的信件。 唐时茂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 浅色的的信笺上沾了点点墨点,便犹如侍女的面上被抹花了脸,尤为碍眼。 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唐时茂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到了边上的纸篓里。 青鸾跟着惊蛰来到书房,撞见的便是这么发暗火的一幕。 青鸾将脚步声越发地放轻。 “老爷。” 唐时茂待唐小棠这个嫡子分外严厉,待下人却是一贯温和。 并未将心中的那股暗火对着两名下人发泄,唐时茂搁下手中的笔,开口的语气虽然称不上有多温和,却也并不未蕴着火气,“棠儿今日又是因为何事被夫子留堂?” 青鸾在来之前,便已经向惊蛰打听了老爷为何传唤她的原因,故而在来的路上便已准备好了说辞。 “回老爷的话,据萧夫子说,尽管公子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但较之其他学子,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故而特意将公子留下,想要给公子补一补落下的课业。” 唐时茂将信将疑,“你说棠儿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 “是的,老爷。近日公子日日书本不离手,便是梦中都在念念有词,什么‘夫唯不争,故,故……‘”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唐时茂替青鸾将没能说出的句子给补全。 青鸾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一句!” 唐时茂面色稍缓。 青鸾没上过学堂,倘若不是棠儿近日当真在房内颇为用功,青鸾自是胡诌不出这一句来。 唐时茂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成功瞒过老爷,青鸾忙暗自松一口气。 近日公子是日日书本不离手来的,不过每次只要一捧着书,坐下没多久,公子便要打瞌睡。 梦中念念有词也不假,不过全是什么—— “夫子,我错了。” “夫子,可不可以少抄一页……” “夫子,我手腕疼……” 也是萧夫子脾气好,但凡换一个夫子,公子可能就不是日日留堂,而是要被逐出书院了。 就是那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什么的,青鸾是在坐在书院石阶上刺绣,耳畔能经常听见学子们在念这一段。 听得多了,也便多少有些会了。 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了。 呼…… “等等——” 已然走到门口,刚舒一口气的青鸾又猛地提了口气。 莫不是老爷识穿了她方才撒的谎? 青鸾尽可能自然地转过身,以免叫老爷瞧出端倪来。 唐时茂从书桌后头走出,对青鸾吩咐道,“棠儿伤势至今尚未痊愈,太过用功,难免伤身。若是公子有时候温书晚了,你去厨房炖点补品给公子补补身子。” “是。” 青鸾欲言又止。 “怎么?” 青鸾小声地道,“我们青芜院已经许久未曾配发过滋补品了。” 唐时茂骤然提高了音量,“你说什么?!” 青鸾眼露慌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失言,还请老爷责罚。” 便是边上的惊蛰亦被唐时茂陡然吓了一跳。唐时茂面色凝重,“你先起来。” 青鸾求助地看了眼边上的惊蛰,但见后者小弧度地点了点头,这才鼓起勇气,从地上站起。 “惊蛰,你去泡壶茶过来。” “是,老爷。” 支走惊蛰,唐时茂亲自去将门给关上。 他转身,双手负在身后,“老夫问你,你说你们青芜院已许久未曾分配到滋补品了是何意?夫人每个月未曾按例 给你们青芜院拨发滋品么?” “发的。” 唐时茂面色一冷,“既是发的,那你方才为何……” 不等唐时茂诘问,青鸾便又再次“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语速较为快速地禀告道,“夫人每个月都会将我叫去,命厨房送来食材以及滋补品等。但是当我回到青芜院,夫人便会命清莲将,将一些好的食材还有滋补品给拿走,将一些次的,坏了的滋补品送来。 奴婢自是,自是不敢给公子食用。故而每次只能等公子的月钱发放了之后再出府采买。不过,公子每个月的月钱有限,除去日常开销,所剩实在不多。奴婢的月钱又不够……故而,故而小公子已许久未曾进补过。” 青鸾不过一个婢女,又如何能够但付得起那些昂贵的滋补品? 先前,唐时茂就曾疑惑过,何以棠儿养伤的这段时间消瘦得厉害。 他自是没有怀疑到杜氏的头上去,更不知杜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还以为是唐小棠伤势未愈,故而才怎么进补都没能胖起来。 未曾想,杜氏竟背着他做出苛待嫡子之事! 对于青鸾所说之事,唐时茂其实已信了七八分。 只是,身为知府,长期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决不能轻信一人的片面之词,唐时茂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青鸾,“青鸾,你保证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 “老爷明鉴,奴婢不敢撒谎!” 说罢,重重地磕了个头。 唐时茂面色沉沉,“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彻查清楚。你也莫要对外去乱嚼舌根,知道了吗?” “奴婢不敢。” “起来吧。” “老爷,奴婢,奴婢还有事情要禀!” 这些年,唐时茂一直忙于共事,如何能知晓这些内宅之事? 昔日,他只见杜氏对自己如何温柔解意,待棠儿视如己出,只当杜氏是个温良恭顺的性子。 哪曾想对方背地里竟做出这等苛待嫡子之事? 青鸾这一番话,已对他造成巨大的冲击,心中更是烦闷不堪。 故而,当听闻青鸾还有事情要禀报时,唐时茂便有些不大耐烦,语气也不由地转为严厉,“怎么?你还想说些什么?” 青鸾一时被老爷冷厉的表情表情给吓住。 但是,许多话她已在心里头藏了许久。 以往老爷每次来看少爷,大都是在杜氏的陪同之下。便是鲜少的几次独自一人前来,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府中都是杜氏眼线,青鸾自然不敢冒然去找老爷。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老爷第一次主动找她关心少爷的情况,眼下又没有旁人在。 青鸾知道,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是错过这次,下次她再想寻得类似的机会,怕是难了。 故而青鸾鼓足勇气,一鼓作气,将这些年来杜氏明里暗里整治、刁难唐小棠的手段,一股脑地给说出了出来。 包括唐小棠受伤期间以来,杜氏同清莲故意当着唐小棠面前提及当时外头酒肆之间流甚广的所谓“前朝趣闻轶事”一事,存心气人。 包括端午那日,命人送来悉数泡了雨水的食盒。 这些事,在青鸾心底已压了许久。 如今,终于有机会替小公子备诉委屈。 “老爷,奴婢愿以家人的性命赌咒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参假!” 青鸾红着眼睛,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 唐时茂从一开始的错愕,愤怒,到最后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状的悲凉。 唐时茂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妻子温良,长子贤孝,虽说小儿子让人不省心了些,到底未曾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日子也过得算是富足安稳。 却原来,自己竟一直活在巨大的谎言当中么?! 不仅如此,还连累棠儿受尽委屈? 如此,待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棠儿的生身母亲? 一时间,唐时茂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他声音微沙哑地道,“我知道了。” 又从腰间取下荷包,从中取出一锭银子,“这里约莫是十两银子左右,你且拿去,给棠儿买滋补品。” 青鸾彤红着眼睛,双手捧过,“谢老爷。” “小心些,莫要让夫人知道了。” 青鸾用力地点头,“是,老爷。” 唐时茂微抬了下手,示意青鸾可以告退了。 青鸾叩头,起身,福身退下。 惊蛰一直等到青鸾开门而出,这才端着茶壶进来。 书桌后头,唐时茂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长时间地出神。 惊蛰未敢出声打扰,将茶壶放在书桌后,便无声出去了。 临走前,惊蛰无意间瞥见老爷手中信封上“兴远侯府”几个字。 书房的门再次被轻声关上。 月初东方,蛙鸣声声。 唐时茂就那样坐在梨花木椅上,手中握着书信,一动未动。 许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唐时茂重新拿了一张浅色泥金谢公笺出来,拿起被搁在笔架上的笔,沾上墨汁,提笔回信。 — 青鸾被唐时茂叫去书房单独问话一事,不久,便传至杜氏耳里。 “听说今日又是青鸾一人回来的。老爷一回府,便命惊蛰去将青鸾叫了去。这些年来,老爷可从未主动传唤过青鸾,定然是小公子自入书院以来,一连数日被留堂引起了老爷的不满,故而特意在小公子尚未回府的时候将青鸾叫去了解情况呢。 想当初,大公子甫一入学,可是得到夫子,教谕等一众的夸赞。更是头一回参加科考便一举考中秀才,为老爷,为夫人添光。小公子同大公子比起来,更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下!” 房间里,赵妈一面给杜氏捏着肩,一面将自己刚探听得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告知给杜氏知晓。 自清莲失手将热茶泼洒在杜氏身上,间接导致杜氏在千叶寺僧舍当中出了那么大的丑之后,杜氏便将清莲罚去了厨房,重新将养娘赵妈妈从乡下给接了回来。 那日,自回到家中,赵妈当晚便细细将前一日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其中有猫腻。 她活了几十岁,先前何曾见过鬼来的? 那般巧,在小公子的院子里便见了鬼? 自从跟着杜氏进入知府府以来,衣食用度从未短缺过,还时不时拿银两回家,村里人待她客客气气不说,便是儿子,媳妇,丈夫,甚至包括公婆在内,无不对她言听计从。 此番被杜氏发自回乡下,家里人都以为杜氏要将她辞退,再不会接她回去的了,故而不仅平日里对她素来客气的公婆开始对她颐指气使,便是她一向乖顺的两个儿媳竟也对她不客气起来。 而在她眼里一贯孝顺的两个儿子,更是对两个儿媳给她吃残羹冷炙不管不问! 可以说,在赵妈被杜氏打发回乡下的这段时间,赵妈是尝尽了人情冷暖。 故而此番重新被杜氏接回,自是愈发上赶着表现,费尽心思地讨杜氏欢欣。 前段时间,一贯顽劣闯祸的小公子忽然主动提出要去书院念书。 难得小儿子愿意发奋,唐时茂自是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安排好了书院。 已经习惯了日日要给总是闯祸的继子擦屁股的杜氏却陡然警惕了起来。 杜氏永远没有办法忘记,曾经的那个幼时的唐小棠有多聪颖。 那种聪颖,即便是身为君儿的娘亲,她亦不得不承认,那种灵气是她在君儿的身上从未看到过的。 尽管越是长大,那孩子越是顽劣骄纵,也再没有表现出像小时候那样,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天赋,逐渐沦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纨绔。 可唐小棠幼时表现出的天赋仍令杜氏十分忌惮。 唐小棠的嫡子身份,始终是杜氏心中的一根刺。 这些年来,她表面上唐小棠百般纵容,对不期分外严厉,是因为她心里清楚,只有不期足够优秀,老爷才有可能放弃唐小棠这个嫡子,重视起不期这个嫡子来。 她的计划成功了。 老爷的确是对唐小棠越来越不满,对不期却是越发满意。 提起知府家的大公子,人人交口称赞,倒是知府家嫡出的小公子,反倒成了整个府中的羞耻。 唐小棠忽然提出要念书,考科举,杜氏是不安的。 一个人的天赋,当真会被时间夺走么? 若是唐小棠进了书院之后,再次展现出像幼时那样的天赋,届时老爷定然会将目光重新放在嫡子的身上! 可继子要上进,她这个当继母的拿什么反对? 故而,纵然心中再不快,在老爷的面前她还是半字未提反对,相反,装出很是支持,为孩子高兴的模样。 好在,老天开眼。 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老天爷收走了唐小棠幼时的灵气。 进了书院后,不但没有像她担心地那样就此一鸣惊人,相反,总是因为回答不出夫子的问题,或是上课睡觉,一再被夫子留堂。 赵妈的这一番贬低唐小棠,夸赞唐不期的马屁,自是拍得杜氏通体舒畅。 尽管如此,生性谨慎的她还是对赵妈吩咐道,“你继续派人盯着书院,还有青芜院那边。莫要松懈了,知道了吗?” 不知道为何,她心中始终隐隐有些不安。 “牢牢地盯着呢!夫人放心。那小公子早已被养废了,如今已是一滩烂泥,便是他自己此番当真想要向上了,不想再做那烂泥,也已是扶不上墙的了。” 如此,又过了段时日。 唐小棠还是跟三岔五地,总是被夫子留堂。 甚至还在一次书院考试当中,因为诗文不通,还被书院其他夫子当众狠批了一通。 唐小棠已被彻底养废,再不足是为惧。 杜氏由此得出结论。 杜氏越发一门心思盼望着儿子唐不期能在此次秋闱科考当中,一举考中。 如此,唐小棠将被君儿彻底踩在脚下! “阿嚏!” “阿嚏!” “阿嚏” 泥融书院,就着烛火,认真看书的唐小棠,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可是着凉了?” 萧吟手里拎着食盒,从外头走进。 他将食盒放在书桌上,将窗户关上,只余一扇通风。 山里夜里凉,一不留神,极为容易感染上风寒。 唐小棠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没事。就是忽然打了个喷嚏。” 复又重新专注地看书,神情投入,同在学堂里总是打瞌睡,犯迷糊的模样判若两人。 嗅见饭香,唐小棠的肚子很没出息地响了起来。 四下寂静,萧吟自是轻易便听见了唐小棠肚子闹出的动静。 萧吟摆好碗碟,抬眸瞧了过去,眉头不赞同地拧起,“未眠,你今日可是又没用晚膳?” “我……我吃,吃了的。” “咕噜噜……” 肚子就跟存心拆他台似的,再一次响了起来。 唐小棠双眸注视着书本,佯装无事发生。 萧吟走过去,将他手中的书给拿开。 唯一的遮挡物没了,唐小棠被迫同萧吟对视。 萧吟注视着唐小棠,语气严肃,“未眠,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以你的天资应是懂的。” 未眠是一个非常有天资的学生。 只是,凡是讲究循序渐进。 像是为了多用功,将晚膳的时间都给省去,这样的法子并不可取。 长此以往,于己无益。 唐小棠眸光微闪,“我懂。可是……夫子,我想早日考取功名!” —— “棠儿,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是淳安,还是你,不过如淳安那郊外的驿站,只是他短暂歇脚之所。他不会长久驻足,即便是你去了,你亦留不住他。” 那日,父亲的话如同,如同一捧兜头浇在他衣领后的凉水,猛地冻得他一个激灵。 父亲的话固然令他浑身发冷,可也在瞬间点醒了他。 提醒了他同那人之间的差距。 父亲说得对。 不管是淳安,还是那郊外的驿站,都太小了。 飞龙在天。 谢怀瑜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困于一个小小淳安? 太傅之子,国子监“双珏”之一,这样的谢怀瑜,注定会成为东启国的风云人物。 而他不过是连功名都没有,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公子。 他拿什么去将人留住? 仅凭他一腔真心么? 人们常说,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谢怀瑜在他这个年纪时,早已是名动东启的颍阳大才子。 反观他,连学堂都未曾上过。 回去之后,唐小棠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 最终,他下定决心,便向父亲提出了求学的要求。 他要考取功名,他要一步步,走到那人的身边去。 他要那个人的目光长长久久地停驻在他的身上! 考取功名。 这天下学子,哪个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能够考取功名,功成名就呢? 萧吟自己也是在这条艰苦、孤寂的科考之路走来的。 萧吟自知劝说不动,只点到为止地道,“凡事过犹不及。” 唐小棠低头不语。 这些年,他已浪费了太过光阴。 眼下若是不迎头赶上,何时才能功成名就,何时才能让那人注意到自己呢? 萧吟无奈摇头,“先吃吧。” 他将手中筷子塞到唐小棠手中。 唐小棠目露错愕,“那夫子您呢?” “今日我让舍妹备了两双筷子。” 萧吟说罢,从食盒里取出另外一双筷子。 泥融书院并不管膳食。 平日里的午膳,大家都是从家里备了吃的前来书院。 萧吟自是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萧吟的妹妹萧云儿体恤哥哥辛苦,总是会抽空上山,借用书院的厨房,替萧吟烧几样家常小菜,以免哥哥一天到晚,都只能吃冷食果腹,吃坏身子。 唐小棠每日来书院,青鸾也会备一些吃的给他。 唐小棠知晓以杜氏的为人,白日定然派了眼线盯着她。 他唯有在晚上留堂的时候才能尽情用功,自然是把能省的功夫都给省下来,全部花在了课业上。 萧吟也是偶然间才发现,唐小棠经常没用晚膳。 故而今日特意嘱咐妹妹萧云儿,多备一双碗筷。 “坐下一起吃吧。只是吃顿饭,并不会耽误你考状元。” 唐小棠涨红了脸,“夫子……” 夫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埋汰人了?! 还状元呢。 因着入学时间太晚,基础太差。 他到现在考试都还是书院倒数!!!! 时间总是在奔忙中倏忽而过。 很快便到了七月底。 唐不期赴浮梁城科考。 考完之后,回到府中,言谈间,对于此次中举颇有把握。 杜氏听说后,自是笑逐颜开。 因着心情好,这一年中秋宴,杜氏再没整什么幺蛾子,唐小棠也得顺顺当当现身中秋家宴上。 宴席上,杜氏免不了要装一番母贤子孝。 她亲自给唐小棠夹了一块软糯香甜的桂花年糕,“棠儿最近课业怎么样了?” 唐时茂也颇为关心地看向嫡子。 唐小棠在哪能不知,杜氏分明是故意在阿爹的面前提及他的课业,好通过贬低他以抬高他兄长? 心里头的小人已经举起拳头,疯狂对着杜氏那张伪善的脸就是左一记青龙拳,右一掌猛虎劈,嘴里头支支吾吾,“唔。马马虎虎吧。” 果不其然,得到唐小棠最近课业马马虎虎的答案,杜氏便顺势道,“你哥哥如今已经考完秋闱了,正好得了空。棠儿,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请教你哥哥。” 唐时茂也认为杜氏这个法子可行,对唐小棠倒,“不错。君儿,你这几日若是在家,不妨抽空教教你弟弟的课业。” 唐不期一口应下,“好。” 一家人难得地过了一个还算是颇为美满团圆的中秋。 翌日。 唐小棠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上课打瞌睡,又被夫子抓了个正形。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夫子,我没有在打瞌睡!” 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呵呵。” 唐不期低笑出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可爱。 听见声音,唐小棠转过头,见到就坐在他床前的唐不前,脑子有一瞬间的懵然。 “兄,兄长?” 第38章 无赖 唐小棠同唐不期这位兄算不得有多糟糕,可也实在谈不上有多亲近。 尽管两人年纪相仿,但是由于唐不期很早就被杜氏安排进了书院求学,唐小棠又一天天地在外头疯玩,不着家,兄弟二人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加之有杜氏这么一个极品继母,就算是身为兄长的唐不期待他其实不错,他也始终对对方亲近不起来。 醒来就见到自己这么一位不亲不近的兄长坐在自己的床头,自是有些傻眼。 青鸾在此时打水进来。 见唐小棠已经醒了,她开口道,“小公子,您总算醒了。大公子已经在屋里等了你好半天了。您要起床么?奴婢伺候您洗漱。” 嗯? 兄长来了很久了么? 等他? 为什么要等他,等他做什么? 唐不期摇头,“无妨,左右我今日闲着无事。” 复又低头,看着唐小棠道,“可睡饱了?若是还未睡饱,我就在你房里看会儿书,等你醒后,我们再开始。” 唐小棠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这位兄长手中的确拿着本书。 只是开,开始? 开始什么? 唐小棠严重怀疑,是不是他昨晚睡觉的时候又不小心磕到脑袋,以致把脑袋也磕傻了。 要不然他哥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起来,他就一点也听不懂了呢? 唐不期一看弟弟的神情,就猜到小棠八成是忘了。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忘了?昨晚上,我答应了父亲,母亲,要教授你功课。” 唐小棠瞪圆了眼。 答应教授他功课什么的,难道,难道不是场面话来的吗? 不是,唐不期是不是对他阿娘有什么误解? 难道他真以为他阿娘在中秋宴上的那一番话,是出自肺腑,希望他这个当哥哥地来教授他课业? “小棠要继续睡么?” 很好,看来他这位兄长昨晚当真不是说的场面话了。 因为人家在巴巴地等着他起床,就等着传授他课业呢! 唐小棠郁闷摇头。 他们又不是多亲密的兄弟。 床前坐了个大活人,谁还能睡得着啊!!! 只要一想到他睡觉的这段时间,唐不期就一直在边上看着,唐小棠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浑身都不大舒服。 “嗯,我要,起,起床了。兄长你,可否回避,一下?” 唐小棠同唐不期称不上熟,讲话时自然难免有些结巴。 不过将语速慢些,便会好上许多。 唐不期一愣。 “抱歉,是为兄疏忽唐突了。” 说罢,拿着手里的书,起身疾步转去了屏风后头。 唐小棠瞥见唐不期连耳根子都红了,不由地反思。 他是不是对唐不期的成见太深了? 其实对方当真是一片好意? 一想到自己当初也曾对杜氏同赵妈错付过信任,唐小棠垂下眉眼。 算了,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还有阋墙之事发生,何况他们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想来,唐不期今日之所以会来,无非是碍于昨日父亲的叮嘱罢了。 唐小棠在里头洗漱,唐不期能听见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为了打发时间,他随意翻看起唐小棠书架上的书。 原本是想了解下,弟弟最近都在看些什么书,好对书院夫子课业教授的情况有一定了解。 不曾想,随意翻看的几本,全是民间话本,其中竟不乏一些艳色孟浪之作。 讲的还是男子断袖的故事。 尽管很早之前就知晓弟弟的喜好,猝不及防瞥见话本里两个男子赤条条坦诚相拥的画面。 如同被火舌给烫了指尖,唐不期赶紧将书给放回书架。 “兄长也喜欢大梦三千先生的大作么?” 唐不期放书的动作一僵。 唐小棠不知何时已经换好了衣衫,身子挨近唐不期,“兄长最喜欢大梦三千先生的哪部大作?《小生有礼》,《狐仙大人一千岁》,《月下卿卿》,还是时下人人竞相传阅的《御史请上榻》?” 谈及自己最喜欢的大梦三千先生,唐小棠是舌头都不打结了,也不结巴了。 唐不期:“……” 这一听就不太正经的书名是怎么回事? 唐不期连大梦三千是何人都不知,更勿论拜读过对方所谓的“大作”。 甚至是唐小棠口中所谓人人竞相传阅的《御史请上榻》他亦闻所未闻。 对上唐小棠亮晶晶的眼神,唐不期谨慎地,迟疑地开口,“嗯,《小生有礼》吧。” 《小生有礼》,听其名字,应是才子、佳人之类的话本? 闻言,唐小棠看向唐不期的目光陡然古怪了起来。 没想到,你是这种兄长! 察觉到弟弟眼神的古怪,唐不期顺着唐小棠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这本书上,封面上赫然写着《小生有礼》。 所以,所谓的小生有礼,根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之类的话本,而是一位书生同同窗之间断之情么? 唐不期想到方才翻开书本时,话本里头两个分别身穿一青,一白襕衫的儒生,衣衫尽退,双双倒在榻上的画面,顿时窘迫得涨红了脸。 “我不知道,它是……” 说到一半,唐不期便住了口。 他不知道什么? 他并不知道他手中所拿的这本书是讲述男子断袖分桃的书籍? 可他分明翻阅过。 只是他是无意间翻阅的这本书,而且现在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 意识到很有可能越描越黑,唐不期索性也不解释了。 唐小棠抬手,拍了拍唐不期的肩膀,表情严肃,“兄长,我懂的。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唐不期尴尬地涨红一张脸。 “大公子,您用过早膳了么?” 青鸾端着早膳回到房中。 “嗯,我用过了。” 唐不期一面回答青鸾的问题,他一面趁唐小棠没注意到他这边,赶忙将手中之前来不及塞回的话本往书架里一推,拿起书桌上他自己的书,慌忙走开了。 唐不期转身去了窗旁,以至于没有瞥见唐小棠眼底一闪而过的捉弄。 哼。 像唐不期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搞不好连大梦三千先生是谁都不知道,又哪里瞧过先生的“佳作”。 唐小棠方才是故意恶心对方。 谁让他方才未经允许,擅自动他书架上的书来的! 唐小棠用早膳的功夫,唐不期是再不敢随意翻看他书架上的书了。 他自己搬了张圆凳,坐在窗边看他自己从他房间里带来的书。 唐小棠故意将早餐吃得极慢,唐不期似乎看书看得专注,竟也未出言相催。 这种跟称不上熟悉的人共处一室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后来,唐小棠索性也不刻意拖延时间了。 他尽快地扒拉完早餐。 主动走到唐不期的面前,“好了,可以开始了。” 嗯,就这样吧,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他可不想一整日都同唐不期待在一块。 “噢,好。” 也不知唐不期是做惯了听话儿子,故而只要是唐时茂吩咐的,他没有不去做的,还是天生好脾气。 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唐小棠脸上的不耐烦,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将手中的书随意地卷起,别在腰间,站起身。 “你们现在学堂里教什么?” 既然是要教授课业,自然要先了解小棠现在书院学的什么。 “老子的《道德经》,还有前朝秀才所编写的《声律蒙学》”。 小棠回答得还算流利。 唐不期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 看来小棠上课还有有认真听的。 “你的书呢?我看看,书院的夫子教授到哪里了。” “在书院。” 嗯? 唐不期有些茫然地看向唐小棠。 书本不带回家,如何温习课业? 唐小棠无辜与之对视。 “大公子。小公子从不将书本带回府中的。” 边上,青鸾忍不住出声小声地解释道。 小公子之所以记得夫子在教授《道德经》以及《声律蒙学》,完全是因为上课打瞌睡,不知被萧夫子罚抄写了多少遍《道德经》,还有《声律蒙学》的选段的缘故吧? 唐不期一时无言。 良久,唐不期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房里有《道德经》,以及《声律蒙学》我去给你取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唐小棠打断唐不期的话,“兄长,这样。我,我呢,就看我,我的闲书。你呢,就……继,继续看,看你的圣贤书。如果阿,阿爹问起,你就说,说我敏而好学,勤以温书,他日前程必当不可限量,可好?” 唐不期:“……” “你若是当真敏而好学,勤以温书,我自是会如实告知父亲。小棠,闲书在闲暇时不妨聊以偶尔放松之用,万万不可沉迷其中。你若是想要考取功名,建立一番事业。还是需要多读孔孟之书,多学圣人之作。小棠……” “不听,不听。书生念经。” 说罢,任性地以双手捂住耳朵,走到书架前,取下《小生有礼》,施施然在他那张铺了软垫的梨花木纹云摇椅上坐了下来,脑袋倚着软枕,双手捧书,声音朗朗,“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温故而知新兮,不亦君子乎……” 唐不期一看见那本《小生有礼》脸颊已是烧得慌,又听唐小棠嘴里不伦不类的念词,心里头顿时是又尴尬又无奈。 说起来,当年唐小棠便是看了这本《小生有礼》,才惊觉原来男子同男子之间,也是可以行周公之礼的。 也是看了这本话本之后的当晚,他开始有了人生第一次梦遗…… 梦里,他成为了那个《小生有礼》里话本里头的绝美书生,同青梅竹马,长大后分开了的世家哥哥,当时俨然已经成为状元郎,却故意化名潜入书院,只为抱得美人归的世家□□久生情。 就在他们将要行云雨之事时,梦中那张师兄的脸逐渐地清晰,变化成了长大成人的小玉哥哥的模样。 唐小棠“啪”一下合上了书。 唐不期还在思索,该如何说服弟弟不要再因为那些闲书荒废了学业,忽见唐小棠从摇椅上站起,朝他走了过来。 “兄长,你,你说,说得对,闲,闲书,无,无益。还,还是,应,应多读,读孔……孔……孔孟之书,圣……圣贤,之,之作。” 唐不期:“……我回房去取书。” 唐小棠双手作揖,神情恳切,“多谢兄长。” 唐不期无奈道,“不必多礼。” 唐不期回房取来书本。 回到唐小棠房中,未见到唐小棠,只见到在打扫的青鸾。 唐不期手中捧书,奇怪地问道,“小公子呢?” “小,小公子说……春困秋乏。他决定还是先去补个眠。让奴婢转告大,大公子,不,不如午睡过,过后再来。” 明明是小公子说自己不睡了,大公子才留下来。 又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学习孔孟之书,大公子才回房取书。 结果大公子取了书回来,小公子又径自去睡回笼觉了。 这不摆明着耍着人玩呢么。 青鸾也知道小公子这回这一行为有多过分,故而支支吾吾。 唐不期听了,却是半点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道,“那我便在这里等小棠睡醒吧。” 唐不期朝窗边他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走了过去。 他带了书过来,在哪里都是一样。 青鸾几步上前,拦住了唐不期的去路。 对上唐不期困惑的眼神,青鸾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解释,“小,小公子还说了,他不,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屋,屋子里有,有其他,待,待着。” 说罢,赶紧垂下了脑袋,根本不敢去看大公子的脸色。 “我知道了。这是《道德经》,《声律蒙学》,里头有我亲手批示的一些注释,还有我昔日温书时的一些心得。烦请你转交给小棠。” 青鸾万万没想到,小公子这般戏耍于大公子,大公子竟还能这般好脾气! “多谢大公子。青鸾替小公子,谢过大公子。” 唐不期将书交给青鸾,走了。 唐小棠听见脚步声远去,这才从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压低嗓音,“青鸾,青鸾——” 青鸾捧着唐不期托她转交的书,转过屏风。 “怎么样?兄长走了么?” “公子,大公子也是一片好心。您为何……” 唐小棠冷哼一声,“他一片好心,我便要领情么?” 青鸾自是不敢同小主子分辨,“公子……算了,这是大公子托我转交给您的书,上头有他的注解跟心得。若是大少爷高中,他这书外头也不知多少人会争抢着要呢。我给您放在床边。啊。您睡觉之前,或者是睡醒之后可以随手翻翻看看。” “不要,不要。此等邪物,放我床边是怎么一回事?想我做噩梦呐?拿走,拿走。” “公子……” “我说拿走!” 唐小棠加重了语气。 唐小棠鲜少用这般重的语气同青鸾说话,青鸾心里头自是多少有些委屈,可到底还是听话地将书给拿走了。 也不知大公子哪里得罪小公子了,自小就未给过大公子什么好脸色。 唐小棠以为今日这番戏耍下来,他那位兄长定该知难而退,明日,乃至往后应该都不会再来烦他了。 谁知没等到明日,他晌午午睡睡觉醒来,吩咐青鸾去给他泡壶花茶进来。 他下了床,去桌边等着。 没过多久,唐不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象征性地敲了瞧敞开的房门。 唐小棠鼻尖微皱,满脸的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 青鸾刚好端着盛着茶壶、糕点的托盘走至门口,就听见小公子在朝大公子发脾气,她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小声地提醒,“公子,是您之前说的,要,要奴婢转告大公子,在您午睡之后再来的。” 大公子不过是如约前来而已。 分明是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给抛在了脑后,还生起了守约之人的气。 唐小棠一点不带愧疚的,他狐疑地打量着唐不期,“你怎么知道我睡醒了的?” 唐不期走进房中,好脾气的解释,“我约莫一盏茶之前来过。你房门关着,我猜想你应是还在睡,便没有过来打扰。” 唐小棠心中疑惑稍减。 不是派人监视他就行。 青鸾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给唐小棠以及唐不期各自倒了茶。 “大公子,请喝茶。” 唐不期在桌边坐了下来,“上午我托青鸾转交给你的书……” “我拿来垫桌角了,你看,还不错吧?” 唐不期顺着唐小棠所指的方向。 果然,在桌角下方,看见了自己那两本书。 青鸾倒抽一口凉气,“公子……” 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把大公子送的这两本书拿过来垫桌角的? 明明她是好好地放在书桌上的啊。 唐小棠手里晃着茶杯,睨着坐他对面的唐不期,“我喜欢,上,上学堂,可我不,不,不喜欢学习。我,我上学,学堂去,就是为了,睡觉的,明白了?” 青鸾:“……” 也不知小公子是如何将这般无赖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唐不期端着茶杯,沉默不言。 就在唐小棠以为这人该起身走人的时候,只听唐不期忽然出声问道,“若仅仅只是为了睡觉,为何不能在家里睡就好?” 废话! 当然是因为你阿娘时时刻刻的盯着我,逼得我不得不在书院偷偷发奋。 不过,这件事,唐小棠当然不会告诉唐不期。 他傲慢地抬了抬下巴,“我喜欢,哪里睡,就在哪里睡,兄长,管得着么? “你是想效仿那书中的书生。” 嗯? 什么书生? “小棠,男子同男子,始终不是正道。你若是当真喜欢男子,可以等成婚之后,再觅一合心之人。书院始终是读书、养性之神圣之地,并非玩乐之所。你……”唐小棠的脸沉了下来。 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唐不期口中所谓的效仿那个书生是什么个意思了。 这是以为他去书院是为了找人苟合? 见到唐小棠黑了脸色,唐不期自知失言,他忙解释道,“小棠,兄长不是那个意思。兄长的意思是……” “兄长喝了这杯花茶,就请自行离开吧。” 唐不期此时哪里有什么喝花茶的心思? 唐不期再一次懊恼自己的口拙。 明明是来劝弟弟用功的,如何反倒将人给惹恼了。 “抱歉。” 连青鸾倒的那杯茶都没喝,唐不期便怏怏而出。 唐不期在唐小棠房里受了气的事情,如何能瞒过杜氏的耳朵? 唐不期从唐小棠那里,回到自己院中。 院中小厮告诉他,夫人在花厅里等着他。 “阿娘。” 唐不期迈过花厅的门槛。 杜氏的养娘,赵妈,还有婢女娉婷,双双向唐不期行礼。 “回来了?过来,阿娘给你做了桂花糕,还热着呢。尝尝看。” 杜氏坐在花厅的梨木雕花圆桌边上,招手让唐不期坐下,常常她亲手做的桂花糕。 唐不期坐下,尝了一口。 “如何?味道怎么样?” 杜氏亲手给儿子倒了杯茶,递过去。 唐不期只尝一口,便放回了盘中。 用茶水冲去口中的甜腻。 杜氏唇边的笑容为敛,勉强笑道,“怎么,不喜欢么?“ 唐不期没有回答杜氏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阿娘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之前忙于备考,阿娘轻易不敢来打扰你。之前那几日你又日日应酬,难得你今日在家,阿娘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噢。” “听底下的人说,你刚去了青芜院,去了小棠那里?” 唐不期朝站在他身侧的贴身小厮常乐看了过去。 常乐忙慌张低下头。 这,大公子先前也没交代,不能告诉他人他的去向啊。 所以夫人问起,他才会如实说的。 杜氏注意到唐不期的眼神,忙解释道,“君儿,阿娘没有旁的意思。你跟小棠二人,本就是兄弟,多走动是应该的。何况,你昨晚又应承了你父亲要教授小棠课业,自是应该信守承诺。对了,你是去教小棠课业去了吧?如何,小棠学得怎么样?用不用心?” “小棠学得如何,用不用心,母亲不是应该心知肚明么?” 杜氏脸色微变,“君儿,你,你这话是何意思?” “抱歉,母亲。我只是有些心烦。” 杜氏自是不会生儿子的气。 她觑着儿子脸色,脸色微沉,“可是你弟弟给你气受了?” 不等唐不期回答,杜氏便冷笑一声,“呵。你不说,阿娘也猜到了。君儿,你不要怪阿娘把话说得太直接。你心里头拿他当弟弟,巴巴地上前教授他课业,巴不得他同你一样,一举高□□名,光宗耀祖。不过,在他的心中,只怕从未拿你当看看看待! 君儿,你们终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待他,切不可太掏心掏肺。明白么?” 类似的离间的话,唐不期不知听了多少回,着实有些生厌了。 “母亲,儿子有些累。” 杜氏讪讪,“行,那你先休息吧。母亲迟些日子再来看你。” 唐不期厌厌地“嗯”了一声。 按照往年的规定,中秋一过,不久便是放榜之日。 杜氏本来想同儿子聊一聊过几日放榜的事情,见状,也唯有将心中的话悉数咽回,带着婢女,养娘走了。 转眼,到了放榜之日。 放榜的这一日,杜氏早早便梳洗妥当,打发了唐时茂的贴身小厮惊蛰,在街口候着。 按照惯例,若是某地有学子中举,朝廷会派差役上门,从街口开始,一路敲着锣,前去中举的学子家中报喜。 唐时茂今日亦是未到府衙去,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消息。 便是唐小棠,按照唐时茂的要求,昨晚便向夫子萧吟请了假。 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候在大厅。 唐小棠昨夜温书到很晚,清早又被青鸾给叫醒,掩着嘴,不停地打着呵欠。 唐不期注意到了,“小棠若是困了。不妨先回房休息?” 唐时茂同杜氏一并看了过来,均是微带着不满。 唐不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好心办了坏事。 他住了口。 就在此时,惊蛰一路从院子里跑了进来,“中了!中了!老爷,夫人,大公子中举了!” 唐时茂猛地从椅子上坐起。 杜氏由青鸾搀扶着,急切地走上前,着急地询问,“果是,果是大公子考中了?惊蛰,这事干系重大,可,可容不得半点出错。你确定,是大公子中了?那差人亲口说的,是君儿考中了么?” 惊蛰激动回话,“回,会夫人的话,千,千真万确!奴才在街头,听见锣鼓噹噹,便扬声向敲锣的差人打听,是何人中举。那差人亲口回的大公子的籍贯还有名字!奴才,奴才,这才一路,一路,一路赶紧跑回,提前回来给老爷,夫人,还有,还有大公子报喜来了!” 因着一路疾跑回来,惊蛰难免有些气喘吁吁。 杜氏转过身,紧紧握住丈夫唐时茂的双手,“老爷,你听见了么?是君儿!是君儿中举了!” “嗯。” 唐时茂面上亦是难掩激动。 唐家列祖列宗庇佑。 “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杜氏松开丈夫的手,双手合十,对着院外,天际方向,一拜再拜。 他考中了? 他真的考中了? “小棠,你快,掐我一下,兄长,兄长不是在做梦吧?” 唐小棠还是鲜少看见他这个性子沉稳的长兄露出如此傻乎乎的一面。 既然人家都开口要求他掐他了。 那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满足他了。 趁着杜氏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唐小棠抬手,用力地在唐不期胳膊上就是狠狠一掐。 唐小棠自觉这一下掐得还挺狠。 谁知,唐不期猛地将他搂到了怀里,“是疼的!太好了!我不是在做梦,我不是在做梦!” 杜氏听见儿子的欢呼声,转过头,看了过去,见到抱在一处的兄弟二人,顿时微沉了脸色。 不期未免太看重这个弟弟了。 唐时茂看着将小儿子紧紧搂在怀中的长子,心里头自是甚感安慰。 这些年,棠儿同不期兄弟二人的关系不中不大亲近。 这段时间兄弟二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淳安才多大点地方。 知府家大公子唐不期中举一事的喜讯,很快便传到了兴远侯府。 兴远侯梁琮看着自小由自己抚育长大,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女,神色严肃地道,“唐逢君中举一事,想必你已听说了。那唐未眠在书院的表现,你应该也一清二楚。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要退了同唐家大公子的婚事,想要嫁予唐家二公子为妻么?” 说到这里,梁琮停顿了一下,他慈爱地望着自家的孙女,“瑶儿。婚期将近,若是你现在回转心意,也还来得及。” 梁慕瑶却是目光坚定地道,“孙女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瑶儿。事关我们兴远侯府的荣辱乃至兴衰,干系重大,你……” “恳请爷爷信孙女一次。唐未眠,定然会成为我们侯府的转机。” 梁慕瑶双膝跪地,目光恳切。 兴远侯叹了口气,“罢。唐时茂那边至今为给出肯定答复。也是时候该逼他做出决定了了。我在杜氏身边安排了人,已成功说服杜氏将你跟唐不期的生辰八字寄去颍阳慈恩寺弘远大师那里,重新批一次婚批。 八字我已动了手脚,言你八字太盛,唐不期八字又偏弱,若强行婚配,则女强男弱,不利男方,男方恐仕途有碍,乃大凶之卦。 不日那封装有婚批的信件便会寄到杜氏手中。 唐不期高中,只要他愿意,便会有许多闺门千金愿意同他结亲,以杜氏的为人,想必此时也不会稀罕我们一个没落的小小侯府。 事关唐不期前程乃至性命,她定然会千方百计要求唐时茂同意解除你同唐不期的婚约。 届时,我们便可顺势提出,由唐小公子代替大公子如期完成婚约这一要求。 唐时茂势必也会拿唐小棠的八字与你的八字相合,我已提前找人测过,你跟唐小公子的八字批注结果确属天作之合。 几日唐家那边应当就有回复。 你这几日且好好呆在府里,好好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做准备吧。” “多谢爷爷成全!” 梁慕瑶双手伏地,叩首。 第39章 婚事 杜氏近日可谓是春风得意。 儿子考中举人,她这个母亲也跟着面上生光。 邀请她的宴会陡然多了起来,且无论是出席哪次宴会,她都是座上宾,成为众心捧月的对象。 那日在千叶寺后院僧舍丢的面子、里子,可谓是一并给找了回来。 这日,杜氏从通判杨夫人举办的赏菊宴中吃得有些微醉回到府中。 婢女娉婷扶着杜氏躺在贵妃椅上休息,站到杜氏的身后,给杜氏轻揉着太阳穴。 赵妈从外头走了过来,附耳在杜氏耳旁低语了几句。 杜氏当即一把挥开娉婷的手,神情激动地坐起身,“果真?弘远大师的信到了?信呢?快,取来与我!” 杜氏早已弘远大师婚批十分灵验,但凡得到大师批以“天赐良缘”的男女,无不婚姻美满,儿孙满堂。 恰好前阵子在某次宴会当中听某位夫人提及,其丈夫与弘远大师相熟,可求得大师婚批,故而也便动了心思,托人寄去唐不期同梁慕瑶二人的生辰八字。 “夫人您稍等,奴才这去给您取来。” 赵妈忙转身,去将放在桌上,用杯子压住的信件给取来。 杜氏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 待仔细看过信上的内容,杜氏脸色猛地一变。 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竟然同君儿的八字犯冲! 不但如此,若是二人强行婚配,还有可能会阻碍君儿仕途,乃大凶之卦! 大凶? 大凶?! 那若是日后两人当真成婚了,是不是还有可能会危及君儿的性命? 这同克夫有什么区别?! 杜氏地将手中的信笺攥紧。 想当初定下婚期之前,老爷亦是找人批过婚批。 但很显然,老爷被人给骗了! 明明是大凶之卦,竟给批了一个天赐良缘! 简直岂有此理! 不行! 她不能让君儿同那梁慕瑶成婚! 侯府嫡孙女又如何? 就是皇帝的女儿,有害于君儿的性命就是不行! 可婚期将近,她总不能以梁慕瑶克她君儿为由要求退婚,此举未免太过得罪兴远侯府。 忽地,杜氏想起一桩旧事来。 杜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赵妈,你去帮我办件事情……” 唐时茂今日提前下了堂,刚走到院子的角门处,便瞧见赵妈脚步匆匆,鬼鬼祟祟地开了后院的门。 行径可疑。 那日,自青鸾告知唐时茂杜氏在背地里的所作所为后,唐时茂虽并未全信,心中却也信了七八分。 未免走漏风声,唐时茂并未找府中下人问话,而是派人去联系被杜氏辞退的清莲,以及昔日被杜氏辞退或是发卖的婢女,小厮。 只是由于那些下人如今四散各处,找到他们还是需要费些时日。 今日,见到行径可疑的赵妈,唐时茂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赵妈是夫人的养娘,自小便侍奉在夫人的身边,定然知道许多夫人的事情! 唐时茂面上微沉,对身后的惊蛰吩咐道,“跟上赵妈,看看她都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记住,切莫被发现了。” 跟踪赵妈? 惊蛰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便应声道,“是,老爷。” 惊蛰很快便尾随着赵妈,出了后门。 “痛死了!你怎么搞的你!下手这么重,你是不是想痛死本夫人?!” “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夫人恕罪。” “笨手笨脚的!” 唐时茂走到主院的院子,隐隐听见里头传来责骂声。 他从不知夫人平日里娇婉柔媚的嗓音,竟也能发出如此尖锐刻薄的声音。 “一个比一个蠢笨!算了,算了,不要你按了。你先扶本夫人上榻上躺一躺。” “是,夫人。” 娉婷轻声应着,扶杜氏去床上休息。 一直等到杜氏发出轻微的酒鼾声,娉婷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娉婷。” 娉婷轻手掩上房门,走出没多远,冷不伶仃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吓了一跳。 “老……老爷!” 转过身,见是老爷,赶忙福了福身子。 “夫人在里头发脾气?” “没,没有的事。夫人是吃醉了。故而……” “我都听见了。” 唐时茂神色平静地打断娉婷所说的话。 娉婷只好尴尬地住了口。 “我且问你,平日里夫人经常这般,对你们疾言厉色么?” 娉婷脸色一白,赶忙摇头道,“没,没有的事。” 唐时茂心底骤然一沉。 身为知府,唐时茂审过的犯人不知凡几,如何没看出娉婷神情慌张? 看来,他的确不了解他这位自小便相识的妻子。 唐时茂没有再为难一个小小婢女,挥手让娉婷走了。 日头西斜,月上柳梢。 惊蛰自外头而归。 因得了府中小厮口信,老爷命他回府后去书房见他,故而惊蛰自外头回来后,便直接去了唐时茂的书房,并且将自己跟踪赵妈时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唐时茂揭晓。 唐时茂双手负在背后,注视着惊蛰,“你说赵妈今日去了临水街,找了一位算命先生,并且给了对方一男一女的生辰八字?” “是。” 生辰八字,大都只有亲近之人才会有。 又是二男一女…… 唐时茂心中一动,心底已然有了猜测。 他进一步追问道,“你可有打听出来,是何人的生辰八字?” 惊蛰摇头,“这个小的问了,算命先生说他亦不知晓,赵妈并未告知其姓名。不过奴才将赵妈给出的那三人的八字让算命先生写给我了。” 惊蛰递上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 “很好。” 唐时茂夸赞了一声,赶忙摊开。 结果却是出乎唐时茂的意料。 唐时茂原以为,这一男一女,必然是不期同梁小姐二人的八字,还暗自奇怪,早前不期同梁小姐定下婚约之前,他已找人测过八字,还是颍阳慈恩寺弘远大师亲批的婚批,不解夫人此次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又测一次。 不曾想,赵妈所给的女子的八字确是梁小姐的生辰八字,男子的八字,却不是不期的,而是棠儿的! 唐时茂陷入沉思。 为何夫人要找人测算梁小姐同棠儿的声测八字? “对了,老爷,算命先生当时还提及赵妈提出过一个颇为古怪的要求。” 唐时茂暂时现将手中字条收好,出声问道,“什么古怪要求?” “是这样的,摆摊、算卦这一行当,多少会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此好哄得那些客人多掏些钱。那算命先生算出赵妈所给的一男一女二人的八字乃“天作之合”,属吉卦。只是他见赵妈眉头紧皱,又是衣着不俗,误以为赵妈并不同意这一男一女的婚事。故而故意说二人八字并不,想要骗得赵妈多给一些银钱。果然,赵妈面露喜色,大方地给了他锭银子。 这件事古怪却古怪在,就在算命先生提笔写下婚批的时候,赵妈却是提出一个要求,要求算命先生在婚批上写下“天赐良缘、天作之合”这样的吉语。 既是不想成就二人姻缘,如何又要写下吉语? 因着这样的要求太过古怪,故而算命先生才会印象深刻。” 算命先生当然不会无条件地主动地“热心”地告诉惊蛰这些,惊蛰是用了两锭银子,才换得算命先生口中的消息。 闻言,唐时茂神色凝重。 先是拿了棠儿同梁小姐的八字,在算命先生谎称棠儿同梁小姐的八字不合时,却又拿出一锭银子,要求给一个吉利的批语。 夫人她,究竟意欲为何? 泥融书院。 “欲将翕之,必故张之;欲将弱之,必……” 唐小棠一只手支颐着下巴,嘴巴大张,伴着同窗们郎朗的读书声,有韵律地边点头,边打着呵欠。 “夫子!唐未眠在打瞌睡!” 一道清脆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 如同尖锐的哨声划破寂静的雁群,所有摇头晃脑的脑袋停止了朗读,齐刷刷地朝坐在后排的唐小棠看了过去。 “咚——” 唐小棠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下巴磕在了书桌上。 嘶—— 唐小棠双手捧着下巴,眼底泪花闪动,疼得直抽气。 “哈哈哈哈!蠢死了!” “哈哈哈哈!唐未眠你好蠢!” 众人嘻嘻哈哈,皆笑得前俯后仰。 “安静!安静!” 萧吟连喊数声。 学堂这才重新恢复了安静。 手中握着卷起的书本的萧吟,目光平静的看向唐小棠,“唐未眠,散学后留一下。” 唐小棠揉着发疼的下巴,在众人的窃笑当中,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夫子。” 毫无意外,唐小棠今日又成了泥融书院的笑料。 得益于淳安书院学子们回家后的大肆渲染,如今,就连淳安城内临水街卖煎饼的大叔都知道,知府家小公子是个上学堂只知道打瞌睡,日日被夫子留堂的纨绔子弟。 “去书院不好好念书,想要变得像知府家小公子那样吗?!” 唐小公子俨然成了巷子里阿娘们鞭策自家孩儿上进的反面典型。 同“声名狼藉”的唐小公子不同,知府家的大公子唐不期则成为街头巷尾,人人争相夸奖的大才子,发出“生子当如唐逢君”这样的感慨。 “夫子,您交代我的课业我已经全部抄……” 唐小棠手里头捧着宣纸,推开教谕房间的门。 听见唐小棠的声音,萧吟神情掠过一丝慌张。 他忙搁下手中的毛笔,起身从书桌后头走出,清清嗓子,“已经全部抄写完了么?我看看。” 没发觉夫子的异样,唐小棠双手捧着,将手中的宣纸递过去,毕恭毕敬地道,“夫子请检阅。” 萧吟一张张翻过,抬头,“不错。书法有进步。总算不是墨渍糊一纸张了。” 想当初,萧吟很是被唐小棠交上来的课业头疼过。 一张米色宣纸上,所有的字黑乎乎糊成一团,字迹根本难以辨认。 好在,现在算是小有所成,虽然笔迹仍然稚嫩,但是未眠天资极高,小楷已是写得很像模像样了。 唐小棠红着耳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他自是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字是什么鬼样子。 “因为阿娘去世后就没人教授我习字了,所以……” 萧吟眼中掠过一抹疑惑。 身为知府家的小公子,如何在生母去世之后便再无人教授习字? 当然,萧吟疑惑的不仅仅止这一处。 比如为何未眠明明天资过人,却偏偏要在人前装出一副厌学模样。 萧吟并非刨根究底之人。 因此,尽管当初无意间发现在散学后,学生们都已经走光,唯独未眠一人独自在认真温书,撞破他故作厌学的的秘密,才索性日日以留堂的名义,多教授他一些课业。 未眠是他的学生,他只需尽心教授其课业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即可。 萧吟检查过后,将唐小棠的课业还回去,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你虽然数月前才入学,但是你幼时由你生母教授过的那些功底多少还在,天资过人,加之又肯下功夫。练就一手好字,乃至做好一篇文章,考得功名,不过是早晚的事。” 唐小棠双手作揖,拱手,一本正经地道,“名师出高徒。学生能有今日,离不开夫子的悉心教导。” 这架势起的,像是他今日已功成名就,名扬天下似的。 萧吟忍俊不禁,“你呀~~~” 八月已近尾声,书院外的蔷薇开得正欢。 一阵夜风吹过,送来蔷薇的甜香,萧吟桌上的信笺被风吹得翻动,飘落。 堪堪飘至唐小棠的脚边。 唐小棠弯下腰。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 萧吟连忙弯腰去捡。 迟了一步。 唐小棠已经捡起地上的信笺,并且不经意间,瞥见信笺开头,“怀瑜兄,见字如晤……”的字样。 唐小棠捏着信笺的指尖倏地泛白用力。 “多谢未眠。” 萧吟将伸出手。 唐小棠怔楞地,将手中的信笺缓缓递还。 萧吟忙转身将信笺放好,这次用书本给压住了。 萧吟不由一阵庆幸。 幸好,他才开始提笔给怀瑜回信。 他方才应该,没有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吧? 不对劲…… 夫子不对劲。 唐小棠瞧见夫子那一脸神情慌张的模样,终是没忍住,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夫子同……同,同谢巡按,一直,一直都,都有联系么?” 说了好了要佯装不经意,结果一开口,还是心虚到结巴。 唐小棠都快要被自己气哭。 好在,夫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信笺已经放好,萧吟脸上也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嗯。偶尔会有书信来往” 偶尔,有,书信,来往?! 来,往……往。 所以,不是夫子单方面给那人寄信,那人还回信了?! 唐小棠承认。 他酸了。 比他几日前尝到的那壶冰镇杨梅汁还酸! 那人自回颍阳后音信全无,他想着,那人初回颍阳,自是忙的。 而且人家回到小皇帝的身边了,这时二人恐怕正浓情蜜意着呢。 哪曾想,谢巡按倒还挺空,跟小皇帝打得火热的同时竟还一直同夫子保持书信上的往来。 唐小棠被自己脑补出的虐恋话本虐得肝疼。 唐小棠不由仔细打量眼前的夫子,面皮白净,相貌俊逸,最主要的是夫子身上有一种寻常书生没有的儒雅干净的气质,叫人如沐春风。 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还是书院的夫子…… 不过,他也不差啊! 他眼睛比夫子大,长得,长得也不输夫子…… 唐小棠默默地比了比他同夫子二人的身高,他还小,身量应当还可以再长,学问的话……夫子都夸他天资过人,想来以后定然能够超过夫子的! 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天生不服输的他,朝情敌发起挑战,“夫子,我不会输给你的!” 小皇帝在颍阳呢,解决不了。 他先解决一个夫子。 萧吟一愣。 以为学生指的是未来的成就绝不会亚于他,萧吟笑了笑,“当然。他日,未眠定然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唐小棠:“……” 夫子好笨! 唐小棠腰背挺直,从萧吟房间走出。 一走出房间,便双手抱住了书院回廊上的圆柱,在圆柱上面胡乱就是一通乱挠。 谢怀瑜,你个招蜂引蝶的小妖精! 我挠花你的脸! 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未眠,你在……做什么?” 唐小棠挠圆柱的动作忽地一顿。 他身子僵直地转过头,“夫……夫子……你,你怎么出……出来了?” “天色已晚,你一人下山不安全,我同你一起回去。” 萧吟手里提了一个灯笼出来,他关了门,朝唐小棠走了过去。 唐小棠双手已经从圆柱上拿下来,他犹犹豫豫,“夫子你不……不,不,不回信了么?” “你是说写给怀瑜的那封书信么?” “嗯。” “不急。” 萧吟微微走在唐小棠的前面,替他照着前头的路。 不,不急…… 如果那人给他写了信,他定然恨不得立马提笔回信…… 不,不对。 他给那人写了那么多封信,那人都没有回过。 他才不稀罕那人的书信。 对,一点,也不,稀罕! 就是青鸾的那壶冰镇杨梅汁后劲太大了! 害他到现在胃都还酸得很! — 翌日。 唐时茂从下了堂,见到在后堂等候的娉婷。 “老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是与您相商。” “好,我知道了。” 听说夫人有要事同他相商,唐时茂身上的官府都没有换下,便去了内院。 “夫人,你找我……” 唐时茂跨进门槛。 杜氏抬手,无声命屋内的众人先行退下。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老爷,您先看看这个吧。” 杜氏从袖中取出昨日收到的那封弘远大师的信笺,递到丈夫手中。 唐时茂心存疑惑,取出信封中的信笺,见到是来自弘远大师的亲笔书函已是吃了一惊,待阅读完信笺的全部内容,更是错愕不已。 要知道,当初不期同梁小姐的婚批,便是出自弘远大师之手,如何今年过去,弘远大师会给出这般天然之别的批注? 不知为何,唐时茂想到昨日惊蛰跟踪赵妈回来,禀告于他的赵妈去了临水街找算命先生一事。 唐时茂不解的是。 夫人收到弘远大师关于不期同梁小姐八字犯冲的婚批,故而去找临水街的算命大师重新测过,这本无可厚非。 为何……夫人却不是算的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而是梁小姐同棠儿的八字? 莫非…… 唐时茂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未成形的猜测。 只是那个猜测极为荒谬,他不愿,也不想往那方面去想。 唐时茂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夫人有何打算?” 杜氏态度坚定,“我绝不能让君儿当真同那兴远侯府家的小姐成婚。” 杜氏会有终于的决定,实在唐时茂的意料之中。 若不是当年是他亲自找的弘远大师,批的婚批,又是他亲眼瞧见大师亲自提笔写下的婚批,乍然见到这封书函,只怕对于不期同梁小姐的这桩婚事,他也会心生犹豫。 唐时茂试探性地问道,“夫人这是打算……解除君儿同梁小姐的婚约么?婚期将近,兴远侯府那边怕是轻易不会答应。” “婚期将近又如何?老爷您也看见弘远大师在婚批上所说的了,那位梁小姐的八字太盛,君儿的八字根本压不住她。若是强行婚配,会阻碍君儿的仕途。很有可能还会危机君儿的性命的!总不能为了这桩婚事,便要拿君儿的性命去冒险!” “如此,依夫人只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这个……妾身亦想过了。婚期临近,若是我们这边强行退婚,即便是有弘远大师的婚批,定然还是会将兴远侯府得罪。但婚事若是不取消,君儿一辈子都会毁在这桩婚事上,自是万万不可……” 说到这里,杜氏停顿了片刻,话锋陡然一转,“杜氏老爷可记得,在兴远侯老夫人在世时,一开始是属意谁当她的孙女婿?” 唐时茂楞了楞,片刻,方才回道,“自是记得。” 杜氏滔滔不绝,“当年,兴远侯老夫人同姐姐口头定下的本就是棠儿与那梁小姐的婚事,只是后来由于老夫人同姐姐双双病故,棠儿当时身体又孱弱如将熄之火,不得已,我才出面,以不期的名义求娶梁小姐。 弘远大师乃是得到高僧,他的婚批绝不会有错,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既是不合,便是勉强成了婚,二人婚后亦不会幸福。为了不伤我们同兴远侯府的和气,为今之计,不若……” 原来,当年兴远侯老夫人同唐小棠的生母俞妤交好。 老夫人很喜欢性情温婉的俞妤,更是爱屋及乌,对唐小棠也是宠爱有加。 二人在口头上为两个孩子定订下婚约。 哪曾想不久后俞氏一病不起。 生母的去世,对唐小棠一个稚儿的打击可想而知,俞氏殁后不久,唐小棠也大病一场。 老夫人目光长远,她深知唐时茂这个男人耳根子软的毛病,恐唐小棠一个稚子在生母去世之后婚事无人做主,便催促着老侯爷提前将孙女同唐小棠的婚事定下。 也是事有凑巧。 就在老侯爷要派人去唐家商议婚事一事,梁慕瑶得了水痘,高烧不退,老侯爷自己也染了病。 兴远侯府遂乱成一团。 议亲之事也便就此耽搁了下来。 之后,梁慕瑶病情痊愈,老夫人却因日夜照顾老侯爷而病倒,不久便驾鹤西去。 等到老侯爷处理完老妻的身后事,自己也稍稍养回了精神,终于想起孙女梁慕瑶同唐家小公子的这桩婚事。 也是在这个时候,杜氏以大夫之言,告知侯府,小公子唐小棠重病至今未愈,恐会误了梁小姐卿卿佳期。 老侯爷踌躇不定之际,杜氏在说服唐时茂的情况下,亲自上门,以长子唐不期的名义向兴远侯府提亲。 兴远侯曾派了人去唐家看过唐小棠,最后发现唐小公子确乎是如同杜氏所言,病得厉害。 当时唐时茂已是淳安知府。 几番权衡之下,老侯爷最终还是答应了杜氏的提亲。 后来,虽然唐小棠未曾像杜氏“忧虑”地那样因病早夭,因其后来纨绔之名“显赫”,反观唐不期,却是人人竞相夸赞的淳安才子,侯府也便未曾动生起重新将梁慕瑶许配给唐小棠的念头。 说到底,一开始同兴远侯府家的嫡孙女梁慕瑶有婚约的人是唐小棠,是杜氏言小公子恐撑不过束发之年,兴远侯在几经思虑之下才无奈同意婚配对象由唐小棠这个嫡子,换成了唐不期这个庶子。 这桩昔年旧事,也只有已经去世的兴远侯府老夫人,兴远侯梁琮,以及唐时茂和杜氏夫妻二人知晓。 至此。 唐时茂心中的那个未成形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他终于确定,为何昨日赵妈会前去临水街找算命大师测算棠儿同梁小姐的八字,又为何,在遭到算命先告知棠儿同梁小姐八字不合的情况下,还给了算命先生一锭银子,要求其给出吉利的婚批。 不舍自己生生骨肉,又恐得罪兴远侯府,故而便将棠儿给推出去么? 他的好夫人,还真当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唐时茂心中阵阵发寒。 当年,幼子重病,兴远侯上门商议婚事之事,唐时茂曾考虑过不若婚事作罢,以免误了人家侯府小姐的佳期。 是杜氏提出,若是解除婚约,恐伤了两家和气,不若以长子唐不期的名义向侯府提亲。 如此,两家姻亲关系不变,两全其美。 长子也好,幼子也罢,在唐时茂心目中是一并看重的。 也因此,在唐小棠身子孱弱,唐不期又是长子的情况下,唐时茂也便同意了杜氏的提议。 这么多年,唐时茂从未想过当初杜氏的那个提议是否别有用心。 如今,却是不得不往深处想。 疑心一旦生起,便如那破土的种子,再难抑制它的生根,发芽。 唐时茂眼下已全然知道杜氏打得是什么主意,却还抱着一丝希冀问道, “不若什么?” 杜氏不知她的那些伎俩已全部被唐时茂所看透,她从袖中取出昨日赵妈找的那位算命先生的婚批,“老爷你看,我找人测算过棠儿同梁小姐的生辰八字了。这是他们二人的婚批。算命先生言他们二人天赐良缘,实乃天作之合。 我想,这便是天命不可违吧。当初,本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妾身才以不期的名义向侯府求婚。依妾身之见,既然当初原本就是定下的棠儿同梁小姐的婚事,棠儿身体又早就无恙了。不若便依然由棠儿同梁小姐完婚。 而且,妾身也想过了。棠儿同那位谢巡按的事情闹得这般大,日后议亲定然没有这般容易。同兴远侯府的这桩婚事不同,当初兴远侯府老夫人在世时,本就相中的棠儿,两家有了口头上的婚约,如今只不过是践行当初之诺罢了,想来兴远侯府亦不会拒绝。如此,自是皆大欢喜。老爷你意下如何?” 听听。 这一副满心为继子着想的口吻。 如若不是知道夫人这些年对幼子苛待之事在先,如若不是提前派了惊蛰跟踪赵妈,知道那所谓的天赐良缘的婚批有着怎样的前因,只怕他当真会以为夫人待棠儿如己出,一心一意为棠儿考虑。 他凝视着相貌清丽的杜氏,头一回生出厌恶之感。 昔日的温柔善良,持家端庄,难道全是假的么? 夫人便这般戴着面具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不累么? 他不知那弘远大师前后截然不同的婚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有一点事他能够肯定,那便是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绝对没有犯冲。 因为当年既是他亲眼看着大师写下婚批,绝无半点作假的可能。 以弘远大师的修为,也不可能在时隔多年之后给出这么一个截然不同的婚批。 从将八字从淳安寄去颍阳慈恩寺,再从颍阳寄回淳安,这期间只要在任何一处环节动手脚,都太过容易。 望着杜氏眼中掩藏不住的急切,唐时茂心中厌恶感更甚。 良久,唐时茂沉声问道,“棠儿今日从书院回来了没有?” 杜氏心中不由一阵狂喜。 老爷这是,答应她了?! 不敢表露出太多狂喜之色,杜氏故作不解地问道,“老爷,您的意思是?” 不愿去看杜氏眼中分明已经满溢,却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喜色,唐时茂别过眼。 他扬声,叫来侯在外头的惊蛰,“惊蛰,你去看小公子今日从书院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请小公子来主院一趟。另外,将大公子一并请来。” “是,老爷。” “阿爹找我?” 唐小棠从书院回来,一口热茶都还没喝上呢,惊蛰就上门来了。 难得他今日没有被夫子留堂来的。 好吧,其实是因为萧夫子言他今日有事,故而也便早早散学了,甚至也没要求他留堂。 唐小棠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倒了杯花茶,睨了眼垂手候在一旁的惊蛰,“知道阿爹找我有什么事么?” 一旁青鸾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惊蛰一接触到青鸾的目光,又克制不住地脸红了,他红着脸,如实相告道,“老爷没说。只是也让大少爷去他房中一趟。” 唐小棠一听说阿爹也请了他那位便宜兄长过去,顿时有些心虚。 阿爹该不会是把他们两人一起叫去,就是为了了解唐不期给他教授课业的情况的吧? 唐小棠磨磨蹭蹭地,一口一口地啜着手中这杯花茶。 惊蛰自是不敢出言相催,倒是青鸾看不过去了,“公子,您还是赶紧随惊蛰去一趟吧。回头要是让老爷等久了,又该惹老爷不快了。” “知道了,知道了。” 唐小棠撇了撇嘴,喝完手中的这杯花茶。 唐小棠到的时候,唐时茂,杜氏均坐在花厅主位上。 唐不期也已经到了。 见了他,微笑点头示意。 唐小棠视而不见。 唐时茂笑笑,并未在意。 唐小棠走上前,拱手作揖,“棠儿见过阿爹,母亲,兄长。” “棠儿来了,来,快坐。” 杜氏热情地招呼唐小棠坐下。 “谢母亲。” 心中的小人对着杜氏那张瞧了就作呕的伪善的脸就是一记重拳,仿佛当真瞧见杜氏的脸肿成猪头的模样,唐小棠心情大好,选了唐不期对面的位置坐下。 唐不期在心中苦笑。 棠儿这是还在介怀他得知中举那日,因为太过忘形了而抱了他一事? “今日将你们兄弟二人叫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唐小棠同唐不期兄弟二人齐齐朝父亲看了过去。 “几日前,兴远侯给为父寄了封信。” 信? 兴远侯何曾给老爷寄了一封信? 为何老爷未曾对她提及过? 不知为何,杜氏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唐时茂从衣袖中取出兴远侯的那封信,交给杜氏,“夫人,你来念吧。” 杜氏本就对这封兴远侯的信好奇不已,闻言,忙接过去。 待看清楚信件上的内容,杜氏仿佛被人被人揍了一拳,脸色顿时乍白乍红,乍青乍紫。 “念!” 唐时茂陡然扬高了音量。 杜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抖。 唐不期瞧出母亲的神情不对,他不由地担心地注视着二人。 便是唐小棠也察觉到了杜氏同阿爹之间气氛的诡异。 杜氏迟迟没有出声,唐时茂神色冷肃,一把将书信从杜氏手中夺回,自己念了起来,“吾弟复荣——” 几日前,唐时茂便收到了兴远侯的亲笔书信。 梁琮在信中表示日前收到已故老妻托梦,叱问他为何将她的嫡孙女婿由俞妤之子换成了杜氏所出之子。 更是在书信中陈述梦境详备,言老妻言辞咄咄,面容严厉,言她已向先祖报备,孙女婿是唐时茂发妻俞妤之爱子,如何竟换成一个杜氏之子。 之后,更是数次托梦,夜夜皆是劈头盖脸,一顿叱骂。 不得已,提笔写下这封书信,只求取消孙女慕瑶同长公子不期婚事,践行老妻同俞氏前言,依然择小公子唐小棠完婚。 当时,唐时茂收到这封信,只觉左右为难。 兴远侯旧事重提,要求两家践行最初婚约之诺,完成梁慕瑶同唐小棠二人的婚约,唐时茂自是不能一口回绝。 只是不管兴远侯口中的老妻托梦之事是真是假,如今婚期已定,却临时反悔,易兄定弟这件事,到底太过荒唐。 唐时茂曾一度烦恼,究竟该如何回复兴远侯的这封书信。 若是拒绝兴远侯之要求,两家势必要伤了和气。 若要同意,同夫人以及君儿又该如何交代? 那日,听了青鸾所言,得知因自己缘故,幼子这些年来受了诸多委屈,以及杜氏背地里的种种表里不一的行径,他差一些便要提笔回复,同意兴远侯所提出的要求。 可不管其母是如何品性,长子到底是无辜。 唐时茂不愿因为杜氏的缘故,便在婚期都已经定好的情况下,陡生变故,惹长子难堪。 因此,他到底没有在回信中直接给与肯定答复,只回信恳请兴远侯容他再思虑几日。 如今,杜氏因为一封尚且不知真假的婚批,想要悔婚的同时,不惜伪造婚批,算计棠儿的终生大事,唐时茂自是再无任何顾虑,也便将兴远侯这封信给拿了出来。 兴远侯这封信不长,唐时茂很快便念完了。 之后,便是长久的,诡异的沉默。 唐小棠更是错愕万分。 什,什么? 当年同兴远侯那位梁小姐定下婚约之人本来时他? 既然如此,那为何后来同梁小姐婚配的人成了兄长? 不过,这些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最为重要的是,他又不喜欢那个梁小姐,他才不要娶那个梁小姐! “这兴远侯真逗。梁小姐同兄长的婚期早早便定了,母亲端亦是早早就着手为二人的婚事做准备。眼下,就因为他做了一个狗屁的什么梦,就临时变卦了?当她孙女是公主,随意挑选驸马呢?便是那梁慕瑶当是公主,也没听说过婚事都已经定下,还有公主能临时更改驸马人选的。 阿爹,你该不会……答应人家了吧?” 唐小棠看了看阿爹,又看了看杜氏,越说,越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不,不能吧,兴远侯那老头这么荒谬的要求,阿爹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能答应啊。 还有杜氏。 杜氏不是对唐不期能够攀上兴远侯府的这门亲事一向重视得紧,她不是第一个该跳出来反对的呢么? 今天怎么就跟吃了哑药似的,都不带吱声的? 唐小棠哪里知道,杜氏此时心中可以说是又慌又怒,又惊又悔。 先是兴远侯给老爷寄了封信,昨日她又收到弘远大师关于不期同梁小姐二人八字犯冲的婚批。 杜氏不信,这世间真有这般巧合之事。 莫不是那婚批被人动了手脚?! 倘若,倘若那婚批当真是被人动了手脚,她岂不是,岂不是亲手将不期的良缘平白推给了唐小棠?! 不! 杜氏此时才算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抓住唐时茂的手臂,“老爷——” 唐时茂面容冷肃地拿开杜氏的手。 杜氏彻底慌了,她的双手再次覆上唐时茂的手臂,“老爷,妾身知错了……” “夫人,请自重。”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被当着孩子的面被丈夫斥责行为不端重,杜氏脸色难堪地松了手。 唐时茂看着坐下下首位置的兄弟二人,神色严肃地道,“阿爹自幼便教导你们,做人当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当年,是因为棠儿的生母以及兴远侯老夫人先后仓促离世,棠儿同梁小姐的婚约这才耽搁下来。 后来,棠儿又因为思念阿娘过甚而病倒,你们母亲恐担心会误了梁小姐佳期,故而以不期的名义,正式向侯府提亲。 如今,兴远侯府既提出要求我们践行前言,我们自然不能有异议。” 唐不期听后,久久地沉默。 所以,他同兴远侯府的婚约,本就是母亲在小棠的生母去世后,欺小棠年幼,做主替他抢了这桩婚事来么? “既然当初本就是大娘同兴远侯老夫人口头定下棠儿同梁小姐的婚约在先,此番兴远侯府要求我们践行,我们自是只能照——” “君儿!” 杜氏忽地尖利出声。 她拼命地朝唐不期摇头。 不要答应你阿爹,不要答应你阿爹! 唐不期却是目光直视唐不期,坚持将自己方才被打断的话给说完,“儿子同意父亲的决定。由小棠履行同梁小姐的婚约,这很好。儿子,没有意见。” 杜氏的心都绞痛起来了。 侯府啊。 那可是侯府啊。 纵然君儿如今已贵为举人,可他们终究只是庶出,要去哪里再能觅得这般体面的婚事? 唐时茂却是大喝一声,“好!不愧是我唐复荣的儿子!知进退,明大义!” “那么这件事便这般定下了。明日起,你书院暂时先别去了。接下来,安心在家准备迎娶梁小姐一事。” 唐小棠大惊。 怎么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阿爹!我喜欢的人是谢怀瑜。我要同他成婚!我不要娶什么梁小姐!” 唐小棠站了起来,他脱口而出地道。 第40章 猛药 唐时茂生生被气笑了。 “你喜欢谢怀瑜。是,你出去问一声,现在整个淳安城,谁人不知你知府家小公子在朝晖楼大胆求娶颍阳来的谢巡按,还因此挨了一通人家的板子?呵,你喜欢谢怀瑜,那你问问你自己,谢怀瑜心里可有你一丝一毫?” 唐小棠被阿爹戳中了痛处,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总有一天,我会走到他心里头去的!” “冥顽不灵。” 唐时茂彻底沉了脸色。 不再同嫡子废话,他强势地下了结论,“总之,这婚,你不结也得结!” “我不!我不结!就是不结!” 在以更大的音量吼回去后,唐小棠扭头生气地跑了出去。 “逆子!逆子!” 唐时茂气地拍桌,额头泛起青筋。 唐不期赶忙走上前,轻抚唐时茂后背,劝慰道,“阿爹,莫要生气了。小棠还小,忽然得知自己有个未婚妻,且马上就要成家,一时间自是有些难以接受。” “还小?旁人像他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当爹了!你再听听,他说的什么浑话?他喜欢谢怀瑜,他喜欢谢怀瑜有什么用?两个男子如何过得日子?再则,也不想想,谢怀瑜一个堂堂太傅之子,还会同他结契不成?简直异想天开!” 唐时茂捂住胸口,粗喘着气,是真的被嫡子给气到了。 “阿爹,先喝口茶吧?” 唐不期忙端上一杯茶,递到阿爹的嘴边。 唐时茂喝下,胸口那股憋闷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他扬声,叫来外头的惊蛰,“你跟上去,看好小公子。在婚礼如期举行之前,不许小公子踏出房门半步!” 杜氏看着丈夫为嫡子着急上火的模样,心中对唐小棠更是嫉恨不已。 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不是么? 她费尽心机替君儿争取来的,不过一封兴远侯府的来信,轻易便没了。 唐小棠不想要同侯府的梁小姐成婚,一门心思只想同那位谢巡按结契,可笑的是,老爷也好,兴远侯府也好,竟都上赶着要他娶梁小姐。 难道身为举人,不期不比唐小棠这个纨绔要好上千百倍么? 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不期是她的儿子,她没能给他一个嫡子的身份,所以今日不期才要遭受悔婚这样的折辱?! “嘭!嘭!嘭!” “我不要成婚,我要去书院!我要去书院!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青鸾,青鸾!” 唐小棠一面用力地拍门,一面朝着外头大喊。 唐小棠是在晨起要去上书院的时候,才被守在门口的惊蛰告知,他被禁足了。 阿爹下了令,在他同兴远侯府的梁小姐成婚之前,哪都不许他去。 唐小棠自是不是乖乖听话的主。 他当时便推开了惊蛰,执意要去书院不可。 哪曾想,他爹直接喊来衙役,将他强行拖回了房中。 还将门给反锁了,将他锁在了里头。 不但如此,还在他的窗外均派了衙人看守。 分明是拿将关押犯人的那用在了他这个亲身儿子的身上! 唐小棠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了,门外一声动静都没有,气得唐小棠用力地踹下门。 这一踹下去,疼得他险些没飙泪。 说起来,自从那日在千叶寺,那人告诉他关于续筋生肌膏正确的涂抹方法之后,他的腿已然好多了。 唐小棠忍着痛,单腿蹦着,一只手扶着桌子,在凳子上缓缓坐下。 他取下腰间的青绿绣竹荷包,从中取出那盒续筋生肌膏。 打开,里头的续筋生肌膏已所剩不多。 —— “你自己转过身去,还是本大人替你效劳?” “我,我说了,我,自己,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让你自己将这续筋生肌膏当成女子的香膏来涂抹么?” 当时听了只觉羞恼,恨不得那人闭嘴才好,如今倒觉得那人替他上药,以及后来不小心在那人僧舍睡着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恍若隔世。 “小玉哥哥,我好想你啊……” “公子,公子——” 听出是青鸾的声音,唐小棠忙收起手中的续筋生肌膏,将荷包重新系回腰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青鸾?” 门外,青鸾顿时舒了口气。 吓死她了,公子忽然安静下来,她还以为公子出什么事了。 “还不将房门打开?公子该用午膳了。饿坏了公子,你们担待得起么?” 唐小棠还从未听过青鸾用这般强硬的语气同人说话,第一次听还挺稀奇。 接着,唐小棠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类似开锁的声音。 唐小棠忙往后退了几步,以免门推开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撞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青鸾!” 如溺水之人见着浮木,唐小棠欣喜的迎了上去。 “公子,您腿怎么了?可是又腿疼了?” 青鸾一眼便注意到小公子走路的姿势不大对,当即关切地问道。 唐小棠随意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方才不小心踹门上了。” 青鸾:“……” 难怪方才里头这么安静,敢情公子是折腾不动了么? 青鸾是知道小公子近日腿疾好了许多的,故而并不如何担心。 她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将托盘上的菜肴一盘盘摆好,将筷子给小主子递过去,“公子,先用膳吧。” 唐小棠在房中关的这半日,又是捶门又是叫嚷的,腹中早就饥了。 他看了看一桌子的菜,清汤狮子头,蛤蜊蛋饼,红烧鲫鱼……全是他喜欢吃的。 忍住吞咽口水的冲动,唐小棠板起脸,十分有骨气地道,“我不吃!你拿出去吧!” 青鸾苦口婆心地劝,“公子,您这是又何苦呢?就算是您在跟老爷使性子,您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好歹吃一些,好不好?” 青鸾弯腰,又将手中的筷子往唐小棠眼前递了递。 唐小棠起身,一瘸一拐地转到屏风的那头去,“说了不吃就不吃!拿走,拿走,拿走!” “公子!” 青鸾急得跺脚。 屏风那头,传来小公子脆生生的声音,“你去转告阿爹。除非他回心转意,不逼我成亲,否则我是一粒米都不吃的!” “公子!” 青鸾追到屏风的那头去。 唐小棠躺在床上,将被子蒙住头,“说了不吃,就不吃。我要睡觉,别烦我。” “空着肚子如何睡得着?好歹吃一些吧,公子……” 青鸾伸手去掀小公子的被子,没拽动。 她在床畔坐下,低声地道,“公子,老爷是真的铁了心要您成亲,绝不会轻易收回成命的。您还是吃一些吧,要不,回头就算是要逃跑,也没有力气不是?”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 青鸾多了解小公子呐,她越发压低了音量,“公子您看,这样成不成?您每样菜都尝一些些,米饭也动一些些,如此外人便瞧不出公子您吃过东西了。可好?” 唐时茂很快便听说了,唐小棠绝食以抗议婚事的事情。 坐在朱红桌案后头批文的他听了,搁下手中的笔,“呵!拿绝食是么?好!好得很!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他不是不吃东西么?要绝食么?老夫便成全他!从今晚起,就不必再往他房里送任何吃的了。” 顶撞长辈,拒不成婚,眼下,竟还敢拿绝食来要挟他。 呵。 不好好治治,他日非翻天不可。 惊蛰一惊,委婉地劝道,“老爷,小公子还是在长身子的时候呢……” 唐时茂冷笑,“他自己不爱惜他的身体,难不成还要我来替他心疼么?听见了么?从今日起,不许再让任何人往他房里送吃的。尤其是他的贴身婢女青鸾,不许她再进棠儿房间,以免她偷偷塞吃的给棠儿。知道了么?” 唐时茂太了解他这个嫡子了。 就不是省油的灯! 以往罚他跪祖宗牌位的时候,哪次不是悄摸命青鸾又是给送蒲团又是送吃的过去? 绝食? 唬谁? 海棠花开,芭蕉叶摇,屋外秋蝉争相唱着热闹的秋曲。 唐小棠身子晃着摇椅,手里头捧着一本《御史请上榻》,看得津津有味。 前朝巡按地方的监察御史,夜宿在地方官员家中。 是夜,将歇。 御史来到窗边,正欲关窗,忽听笛声嘲哳,堪比驴子拉磨,不忍卒听。 笛声断断续续,不依不饶。 被笛声扰得睡不着,御史披衣而出。 一路听声寻去,走出院子,来到后花园,但见一人在月下吹笛。 衣袂飘扬,姿容出尘,立于海棠花树下,着实是一副月下吹笛图赏。 假如,忽略萦绕在耳畔的那魔音穿脑一般的笛声的话。 “你,你是何人?” 月下吹笛的小公子倏地注意到了几步之外的年轻御史,吓了一跳。 笛声戛然而止。 小公子的声音清润如如珠滚玉石。 就是吹笛的技术着实太差。 年轻御史抱胸而站,淡声道,“你的笛声吵到我了。” 御史的声音倒是并未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小公子却是窘迫得连耳根都烧红了,“对,对不住……” “笛子不是这么吹的。” “噢,噢。” 小公子连连点头,羞愤难当,双手捧着笛子欲要回去自己院中。 “我教你。” 啊? 御史走上前,一只手环住小公子的肩膀,双手覆在小公子握笛的手上,将小公子的手指依次按在笛孔之上…… 这本《御史请上榻》唐小棠也不是头一回看了,却是回回看见御史教小公子月下吹笛的这一幕,回回都脸红心跳得不行。 他可太羡慕书中的小公子了…… 佯装不会吹笛,勾得御史闻声而来。 月下教了几回吹笛,一来二去也就好上了。 唐小棠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早日看到这话本。 早知道他就不冒然在朝晖楼求娶了,应该试一试先去驿站吹也段笛什么的,兴许就不用挨那一顿板子了。 就是不知那人会不会吹笛…… 唐小棠看得入了迷。 忽然觉着屋内有点暗,字翘瞧着有些费力。 抬头一看,外头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黑了。 “咕噜噜……” 肚子也在这时响了起来。 怕被人瞧出他动过筷子,唐小棠中午只每样菜都只夹了一两口。 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唐小棠放下手中的话本,起身去将屋内蜡烛给点上。 不知不觉,窗外月兔东升。 星朗云疏。 奇怪,怎的天都要黑了,青鸾怎么还没给他送吃的过来? 是有事耽搁了么? 唐小棠也没看话本的心思了,他晃着摇椅,时不时瞥向门外。 巴巴地盼着青鸾推门进来。 忽地,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青鸾终于来了! 唐小棠忍住冲上前去的冲动,手里头捧着书,眼也不抬,装出不耐烦的语气,“说了不吃就是不吃。青鸾,你把饭菜端下去吧。” “是我。” 一道威仪中蕴着不悦的声音响起。 阿,阿爹? 唐小棠晃着摇椅,撇了撇嘴,“您怎么过来了?” 唐时茂双手负在背后,气得不轻,“混账!见到阿爹都不用行礼了?” 听闻小公子中午当真一口并未用膳,唐时茂到底是不大放心,下了堂,换下身上官府,便带着小厮惊蛰来到青芜院。 不见的时候担心,眼下见了这混账东西,却是恨不得自己没来过。 唐小棠同他阿爹讨价还价,“只要您不逼我成婚,您想要我怎么对您行礼都行。” 末了,补充一句,“三跪九叩都成。” 唐时茂是恨铁不成钢,“你对兴远侯府的那门婚事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唐小棠刚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唐时茂便抬手,不耐烦地道,“不要再提什么只要同谢怀瑜成婚那样的笑话。别说是谢怀瑜心底根本就没有你,即便是你们二人两情相悦又如何?你以为太傅府是能允许堂堂谢家四公子下嫁一个小小知府府家的小公子,还是能允许谢家四公子迎娶一个男妻?” 唐小棠有理由怀疑他爹在认识她阿娘之前,是不是在专门干的救火泼水的军巡铺待过,要不怎么能如此擅长泼人冷水。 唐小棠小声嘀咕,“谢家又不止他一个儿郎。” 传宗接代什么的,谢大,谢二,谢三就可以了吧? 既然如此,谢怀瑜同男子成婚,女子成婚,对太傅府而言,应该没差? 唐不期简直想要晃一晃儿子的脑袋,想要知道里头是不是满满装的都是水。 就算是谢大公子,谢二公子早已相继成婚,开枝散叶,这便意味着谢太傅同谢夫人能同意谢怀瑜娶一男妻? 淳安这边若是普通百姓家,家里若是有几个兄弟,其中一个儿郎想要与男子结契,父母尚且反对者居多。 普通百姓家尚且如此,何况是颍阳太傅府。 “阿爹你要是劝我成婚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除了谢怀瑜,我谁都不娶。” 唐小棠脑袋往摇椅上一靠,眼睛一闭,俨然拒绝在沟通的模样。 唐时茂险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时茂沉下来。 看样子,不下记猛药,是不成了。 “自端午从千叶寺回来后,你便忽然提出要去书院求学。为父以为你终于肯上进,有件事也便没有告诉你——” 唐小棠还在奇怪呢,他阿爹怎么忽然没声音了。 忽然听见他阿爹说话,小身板险些没被吓得一抖。 唐时茂哪里知道自己忽然出声吓了嫡子一跳,见唐小棠没出声,便继续道,“眼下便是告诉你也无妨。现在颍阳都在传,谢老夫人自谢怀瑜回京后,便到处在物色全颍阳最为出色的冰人,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替谢怀瑜觅一合适女子,早日成婚。这件事,为父同在京都为官的同僚求证过,确有此事。 即便是你如今为他坚持拒绝兴远侯府的婚事又如何?他谢怀瑜依然只会觅一女子为妻。或许,不久便能传来谢家四公子的婚讯。” 什,什么? 那人,要成婚了? 见到爱子懵然又苍白的神色,唐时茂心有不忍。 为了让儿子此次能够彻底死心,唐时茂到底是狠心道,“知道何谢怀瑜早已过了婚配年龄,却始终未曾婚配,倒是此次回了颍阳之后,谢老夫人便替他张罗起婚事么? 因为钦天监已传出消息,帝后不日就要举行大婚。想必谢怀瑜已经意识到,男子同男子在一起,始终是不是正道。他已迷途知返。你呢?还在执迷不悟么?” “不,不可能!” 那日在驿站,那人亲口告诉他,他天生喜欢男子。 言语之外,分明是对女子没有半分兴致的意思。 如何,如何会同女子成婚? 不,不对。 好像有许多儿郎他们喜欢男子,也会,也会同女子成婚…… 眼见自己的这一番话终于起了作用,唐时茂稍稍放软了语气,“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吱呀”一声,房门重新被关上,落了锁。 唐小棠一人呆呆地坐在摇椅上,脑子乱成了一团。 以阿爹古板的性子,绝不会拿帝王即将大婚这样的事情来哄骗他。 所以,约莫是小皇帝真的要大婚了! 因为小皇帝要大婚,那人便伤心过度,也要找女子成婚,好报复小皇帝么? 熙熙攘攘的淳安街上。 一个身穿浅蓝襕衫的年轻儒生,踩着日落的余晖,疾疾步匆匆进云集街上的一家客栈。 “笃——笃。” 儒生上了三楼,轻敲其中一扇门。 片刻,房门打开。 “哎,你听说了没有。兴远侯府的梁小姐要同知府家的小公子成亲了!” “知府家小公子?你没听错吧?就算是兴远侯府的梁小姐要嫁,也应当要嫁前阵子中了举人的唐大公子才是啊。怎么可能是嫁给知府家那个连书都念不好的呆头鹅小公子?再说,唐小公子不是……不是个断袖么?” “千真万确!我侄媳妇就在唐大人家当婆子,现在府中都在积极地为二人的婚事做准备呢。红绸,红色灯笼什么的都挂上了,那还能有假?再者说了,谁规定断袖就不能取妻了?” “也是。话又说回来,那知府家小公子不是喜欢谢巡按呢么?这才几个月光景,就变心了?” “嗨。人不风流枉少年么。”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一楼大堂的哄闹声,便是三楼房客,亦是听得一清二楚。 客房里,萧吟神情颇为尴尬地坐在梨花木圆桌前,他低着头,盯着桌前青花瓷里头沉浮的茶叶,不敢去瞧对面之人的神色。 “嗯……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几日前,未眠的贴身婢女青鸾来书院向我告假。我以为是他家中临时出了什么事情,也便没有多问。今日,今日忽然收到知府府家丁寄送来的婚宴请柬,方知……” 自觉有愧,萧吟端起桌前的茶杯,以茶代酒,郑重地道歉道,“对不起。怀瑜兄。” 想当初,在离开淳安之前,怀瑜兄临行前曾拜托他对知府家小公子照看一二。 萧吟对情感一向迟钝。 那日见到谢瑾白庄重交代的模样,却是忽然福临心至。 懂归懂,却还是困惑不已,他不过一介小小都水司监丞,如何有能力对知府家小公子照看一二? 不曾想,过了数日,朝廷调令下来。 他从都水司监丞,调来泥融书院,做了教谕。 同一天,怀瑜的书信寄到,要他想办法安排知府家小公子入学泥融书院。 萧吟自是在心里头一声长叹。 他一个小小教谕,哪里有那本事左右知府家小公子入不入学? 谁知,那般凑巧,在他入职书院没几日,唐知府便替小公子安排了入学。 这也是为什么在书院众多学生当中,萧吟会对唐小棠多加照看的原因。 谢瑾白回京后,两人也多有书信来往。 谢瑾白会在书信当中问及唐小棠学业近况。 出于先生对得意门生的骄傲,萧吟难免会在心中炫耀诸如“未眠今日文章已小有所成,进步颇大”,或是“未眠今日所做文章,实在精彩”之类的言论。 当然也不乏会有“未眠的字实在令我头疼”,以及“未眠今日又在课堂上睡着了,不知是不是我昨日所布置的课业过多之缘故”之类的小牢骚。 那日,唐小棠推门而入,萧吟之所以尴尬、慌张的原因便在此处。 这不是,担心学生会知晓他一直在暗中打“小报告”,有损夫子的威严呢么。 人家托他对小公子照看一二,他可好,连未眠要同人成婚了,请柬寄到他家中,他才知晓。 “不知者不怪,凤鸣兄言重了。” 萧吟对面,谢瑾白也将桌前茶杯端起。 萧吟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很是将茶喝出了饮酒赔罪的气势。 谢瑾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眸,不疾不徐地问道,“凤鸣兄身上可带了婚帖?” “带了,带了。” 萧吟从怀里取出婚帖,给谢瑾白递过去。 印着鎏金缠枝花纹请柬,很是精致。 花谢瑾白打开。 新郎“唐小棠”这几个端正秀气的楷字,跃入眼帘。 薄唇勾出一抹昳丽弧度,谢瑾白低笑出声,“还真是,出息了啊。” 萧吟:“……” 莫名觉得怀瑜这笑容令人瘆得慌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都敢背着小白娶妻了,WULI糖糖可不是出息大发了呢么。 — 其实谢怀瑜默默替糖糖做的事情挺多的。 他不是当真一点都没情动啊。 但是呢,他这个人吧,就是心机贼深,藏得好,但其实还是有很多细节有透出来的。 — 谢怀瑜当然是不可能把糖糖拱手让人的了。 去湿一定会去婚礼的,还是以很特别的方式。 你们猜猜,觉得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出场呀? — 作收还差四个满200哎。可有好心人,收留一波,带我上“2”??感谢在2020-07-01 01:16:49~2020-07-02 00: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对奶鸽好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幼湖 8瓶;睡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发软 “ 快,快!快!公子的吉服呢?去将公子的吉服取来。” “腰带呢?公子那根定做的绣金线吉祥纹腰带放哪儿去了?” “我记得,好像就放在床榻上。我这就去拿来!” “不用了,青鸾。你先替公子吉服穿好,我去取。” 娉婷忙叫住青鸾,自己绕过屏风,跑去拿放在床上的那根腰带。 一众婢女、小厮手里头捧着婚宴要用的果盘,礼盒等物,进进出出,全部都忙成一团。 唐小棠宛若木偶人一般,随人摆弄。 让抬手就抬手,让转过身就转过身。 “青鸾,腰带取来了,来,给。” 娉婷取来腰带,青鸾接过。 系上绣金线吉祥纹,青鸾垫脚,替小公子佩戴上鎏金色的束冠。 红衣如火,金冠生彩,少年人一袭红衣,唇红齿白,似秋日不经意间抬头瞥见的那片最鲜艳的红枫,美得叫人心惊。 青鸾仰起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自己伺候了多年的小公子,一不小心,便红了眼眶。 眨去眼底的湿气,青鸾微笑道,“公子今日,真好看。” 唐小棠面无表情,连眼都没有眨过。 青鸾心生难过。 她知晓,公子根本不愿成这个婚。 几日前还要“绝食”抗议,隔一日不知怎么的,忽然又愿意进食了。 只是人又变成那日像在千叶寺那般,没了血肉,只一副空壳,不说话,脸上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 “公子,我带您去照照镜子好不好?” 青鸾拉着小公子的手,来到铜镜前。 “公子,瞧呐,您是不是很好看?” 一屋子的婢女跟着点头,“好看!小公子今日最是俊俏了。” “可不是。今日公子俊极了。” 唐小棠还是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眼神虚空,半点没有去瞧镜中的自己。 整个人像是离了水的鱼,没有半分活气。 青鸾好不心疼。 “快!快!吉时已经到了,该出发去接新娘子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都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就赶紧请小公子去接新娘子了!” 院子里,婆子高亢的声音远及近。 屋内的人再次忙做一团。 “好了,应当都好了吧?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吧?” “应该没有。” “好了。好了。我们准备好了。” 婢女们相互确认,最后确定没有落了什么东西,由青鸾同娉婷二人一左一右,陪着唐小棠出了院子。 外头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 惊蛰牵着一匹皮毛光洁的高大骏马,随同迎亲队伍一起候在门口。 见到新郎官出来,惊蛰赶忙扶小公子上马。 喜庆、热闹的唢呐声热热闹闹地吹响,方才好不容易停歇的鞭炮再次响了起来。 小厮惊蛰走在最前面开道,身穿吉袍的新郎官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八个轿夫抬着结亲的花轿跟在后头,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行人逶迤向兴远侯府前行。 “真好看。原来知府家的小公子这般好看啊……” “哎。一个男娃娃长得这么俊俏,那兴远侯府家的小姐得长得多漂亮哟?要不然丈夫长得比自己还好看,当媳妇的会不会有点不高兴的啦?” “你管呢?还不许人家侯府小姐就喜欢漂亮又俊俏的小公子呐。我要是再年轻个一二十岁……” “别说是再年轻个以二十岁,便是你再年轻个二三十岁,那也还是轮不上你。这可是知府家的小公子,哪能瞧得上你呐……” “哼!你少瞧不起。想当年,老娘可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赛金花……” 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站成了两排。 大家伙你搭着我的肩,我挨着你的身,踮着脚尖,原先是被知府家迎亲的这气派的场景给惊着了。 但是很快,注意力就被骑在马上,一袭红衣吉袍的小公子给吸引了去。 人们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来了么?” “到了没有,到了没有?” 都这么时间过去了,棠儿怎么还么将人接到? 唐时茂时不时走到大厅门口,向院子里头张望。 忽地,外头鞭炮声四起。 唐不期大步地跨进大厅,“阿爹。到了!到了!我方才去外头瞧过了,小棠已经顺利将新娘子接到了。队伍已经在门口了。” “接到了就好,接到了就好。” 唐时茂眼眶湿润,神情难掩激动。 “阿爹,我先扶您坐下。新娘子跟小棠应该很快就要进来了。” “好,好。” 由唐不期扶着在座位上坐下,一只紧紧都握住梨花木椅的手把。 “老爷,来了,来了!新郎,新娘来了!” 外头婢女跑进来禀报消息。 唐时茂当即正襟危坐。 在吹吹打打的器乐声中,身穿绯色吉服的唐小棠以及一身火红嫁衣的新娘子,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走近。 杜氏双眸簇火地盯着唐小棠身上的吉服,腰带,像是要在它们身上烧出一个窟窿来…… 唐小棠身上的这一身装束,原本她都是为不期准备的啊! 她早早便向成衣铺定了料子,只要是经过那间成衣铺,便会去瞧瞧他们赶工的进度,摸摸衣服的料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它们出现在君儿身上该是何等风姿。 眼看马上就要成衣,却是平海起了波澜,她定做的吉服尺寸都依照唐小棠的尺寸改了,束冠,腰带,如今无不佩戴在了唐小棠身上。 平白为他人做了这嫁衣裳不说,还要在这一的日子里强颜欢笑! 杜氏疼啊! 悔啊! 早知道就不用这么好的料子,早知道这顶金冠的金就不打得这般足! “小公子今日穿这身红衣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着。” 丫鬟们议论、赞叹的声音听在杜氏的耳里,更是犹如一根根尖细的钢针,扎进她的耳朵,扎得她生疼不已。 那头,喜娘伸手,欲要搀扶新娘子迈过门槛。 新娘子却是自己迈过了门槛去,倒叫跟在身侧的喜娘微楞了楞。 青鸾递去一根拜天地用的牵红,由新郎新娘,分别牵着红绸的两端。 一对新人站定。 喜娘高亢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喜娘已对着天地方向鞠躬,唐小棠却是站着一动不动。 唐时茂握着手把的手陡然用力,心倏地一提。 唐不期担忧地望着弟弟。 小棠到底想做什么? 喜娘目露困惑,以为是新郎太紧张了没反应过来,于是便又笑着继续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唐小棠还是一动不动。 “咦?这新郎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拜啊?” “是不是太紧张了?” “就算是紧张也不用这么一动不动的吧?人家新娘子都拜了哎。” 宾客们交头接耳。 “棠儿!” 唐时茂脸色铁青,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唐小棠眼珠子动了动。 唐时茂的心倏地一紧,本能地预感到可能要出事。 “棠——” 但见唐小棠忽地朝大厅里,果盘所摆的几案冲了过去,倏地拿起果盘上的水果刀。 因着果盘就在唐时茂同杜氏的中间,惊得杜氏发出凄厉的尖叫。 “你们还楞在那里做什么?快保护老爷,保护老爷啊!” 杜氏迅速地起身,拽过身旁的婢女,挡在自己身前,又推出去几个,去挡在唐时茂的身前。 唯恐唐小棠会忽然发什么失心疯,手持水果刀砍杀过来。 仪态全无,丑态毕现。 唐时茂气得双手都在颤抖,“逆子!你这是……你这是打算弑父么?” 却见唐小棠将手中的刀柄一转,将尖锐的刀锋抵在自己的脖颈,语气决绝地道,“阿爹!我不要不成婚!如果阿爹非逼我娶亲,儿唯有一死!” “公子,不要!” 青鸾倒抽一口凉气,拼命地朝唐小棠摇头。 “你!” “你!” 唐时茂心脏猛地一阵痉挛,他一只手紧紧地地捂住胸口,双目猩红地盯着儿子,“逆子!你是要,你是要气死我么?” 唐小棠双眸亦是难过地注视着阿爹,“阿爹,我没想过要气您。是您一直在逼我!我之前就告诉过您,我喜欢的人是谢怀瑜。除了他,我谁也不娶!我知道,您一直都觉得我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但是……没有竭尽全力地争取过,您怎知我不行?” 这几日,唐小棠过得可以说是浑浑噩噩。 无论是清醒,还是睡觉的时候,耳畔总是响起阿爹告诉他的,谢家已经替那人在相看婚事的消息。 如果那人真的要结婚了,那他这些年来的坚持算什么? 这段日子以来的努力、上进,又算什么? 脑海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 算了吧。 那人日打在身上的板子还不够疼么?双腿可是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呢。 可同时又有一道声音在反驳。 不是的,谢怀瑜为你将这世间仅有的一盒续筋生肌膏都向太后求了来;在端午前一日忽下大雨的那一天,及时接住了险些要摔倒的你,背着你,走过长长的街道;在千叶寺僧舍的床上,亲自替你上药…… 原先的那个讥诮的声音又再次响在他的耳畔,又怎么样呢? 那人回到颍阳之后,可有给你寄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 两道声音如同两个小人,不停地在他的耳畔吵嚷,撕扯—— “后会有期。” 那日,那人亲口同他说过的,后会有期。 “一拜天地——” 唐小棠便是被那高亢的“一拜天地”的声音,陡然被吓了一个激灵。 犹如乍然响在山谷的惊雷,他从混沌迷蒙的状态当中惊醒。 他猛地意识到,不管谢怀瑜心底究竟有没有他的位置,只要他走完这一场拜堂成亲的过场,那么,以那人心高气傲的心性,他同他之间怕是一点可能都不会有了。 所以,他不能成婚! 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婚! “住口!住口!” 唐时茂怎么也没想到,嫡子竟在婚礼当场将这场婚礼的内情道破,更没想到,这逆子竟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也敢满口胡言。 他大声喝止唐小棠,命他不许再往下说。 即便是唐小棠因为这一声喝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可又如何能堵得悠悠众口? “嚯!原来前阵子那些酒肆里流传的说书故事,竟是真的?唐小公子当真瞧上那位谢巡按了?” “朝晖楼大胆求娶,为此挨了板子,如今更是为了谢巡按拒绝同侯府家小姐的婚事。着实是个痴心人呐。” “再痴情有什么用呐。那谢巡按都已经回了京了。小公子这满腔痴情,注定只能是空付流水了。倒是可怜了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 “可不是。我看兴远侯府此番是倒大霉咯。” 宾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小棠,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 唐不期试图慢慢地靠近唐小棠。 “不许过来!” 唐小棠持匕首的手逼近了自己的脖颈一寸,已然有血渗出。 唐不期当即不敢再妄动。 “你……你为了他,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伤?你阿娘亲当初就不该生下!当年,如若你阿娘没有枉顾自己虚弱的身子也要生下你,她便不会因为产后身子虚弱,以致早早身消玉陨!唐小棠,你还真是,你还真是……对得住你阿娘啊!” 提及生身母亲,唐小棠眼睛彤红,握着匕首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一旁惊蛰见状,悄悄地绕到小公子的身后,趁着唐小棠不注意,一记刀手劈在他的腕上。 唐小棠手腕吃疼,手中的匕首“咣当”掉落在地。 唐不期趁着唐小棠还没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捡起匕首,命身旁的小厮快捡去仍了。 青鸾跑上前,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公子,快,用巾帕捂着伤口。” “对不起了,青鸾——” 唐小棠推开青鸾,就要往外跑去。 唐时茂当即对下人低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 唐小棠因为穿着宽大又笨重的吉服,加之这几天根本没如何好好吃过东西,未跑出去多远,就被府中的小厮给抓了回来。 “放开我!你们快放开我!我不要成婚!”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唐小棠对着小厮们又是踢打,又是抓咬。 “有劳喜娘将新娘子送入喜房!” 喜娘被方才的变故吓得不轻,这会儿陡然听见唐知府的声音,身子都惊跳了下。 “有劳!” 唐时茂向喜娘拱手行礼。 喜娘这才反应过来,颤着声,“好,好。” 唐时茂唤来青鸾带路。 青鸾放心不下小公子,可又不敢违拗老爷命令。 扭头十分担忧地瞧了眼小公子,这才跑上前,给喜娘同新夫人带路。 喜娘浑浑噩噩地去牵新嫁娘的手,眼前罩过一片映红,新娘子已跟上青鸾,走在了前头。 唐小棠也强行被小厮们给扭送回了房间。 原本送入新房之后,喜娘会让新人们喝交杯酒,再讨个吉利的红包,之后宾客们会热热闹闹地闹洞房,新郎也会出去敬酒。 眼下事情闹成这般局面,自是能省略的步骤都给省略了。 喜娘将新娘子带到喜房后连吉利红包都不敢要了,赶忙奔出了房间,唯恐待新娘子反应过来之后也要闹着不嫁,如此局面可就不好更收拾了。 “嘭”地一声,房门被关上,还能听见疑似落锁的声音。 被强行推入房中的唐小棠,听见落锁的声音,赶忙前去开门。 果然,无论他如何推门,房门就是纹丝不动。 可恶! 阿爹竟然又使上了先前那一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嘭,嘭,嘭!” 唐小棠用力地捶打房门。 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爹,放我出去!阿爹!阿爹!” “小棠。是我。” 唐不期站在门外,低声地道,“阿爹不会来的。阿爹说,等……等过了明日,便放你出去。” 什么等过了明日? 分明是想要等他同梁小姐生米煮成熟饭! 唐小棠简直快要被气疯了。 穿着喜袍的他愤愤地回到房中。 新娘子端坐在喜床上,端得是大家闺秀的姿态。 这是唐小棠今日以来,头一回打量他这个便宜新娘。 面对这位梁小姐,唐小棠的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如果那年,他随阿爹进京述职,没有同阿爹他们走丢,没有遇见那人,得知阿娘早已早早地替自己谈了门亲事,还是侯府家的嫡小姐,不但白捡一个便宜媳妇,还能将杜氏气得倒仰,他应该会高兴得不行吧? “梁,梁小姐?” 唐小棠试探性地唤出声。 这侯府家的小姐莫不是被吓傻了? 不过,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清楚。 “梁,梁小姐,我在婚礼上讲,讲的话,想,想必你,你都听见了。这桩婚事……并非我自愿的,是我阿爹逼,逼我的。我,我心里头有,有人了。你放心,我,我不会碰,碰你的。你,你,你先好好休息吧。” 唐小棠长这么大,除了青鸾还有府中几个婢女,以及明月楼的花魁倩倩姑娘,着实没什么同姑娘说话的经验。 张口时难免些结结巴巴。 一整日都没喝过水,唐小棠这会儿嗓子眼都干得快要冒烟了。 唐小棠转身,去桌子上倒茶喝。 刚要喝下,转过身,瞧了瞧坐在床榻上的新娘子。 终究是于心有愧。 想了想,又倒了一杯。 唐小棠走到床畔,“要……要喝,喝茶,茶么?” 唐小棠将其中一只杯子,给人递过去。 对方伸手接过。 唐小棠放了心。 梁小姐既然愿意接过他的这杯水,至少说明对方应该并不如何生他的气? 唐小棠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花茶。 “唔,咳咳咳咳!”这里头装的哪里是什么茶! 唐小棠当即被酒呛得咳了起来。 “对,对不起啊,这里头不,不茶,是,是酒。我,我再,再去给,给你,倒,倒……” 唐小棠刚要转身,倏地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 唐小棠没有防备,被拽了一个踉跄。 脚勾到床柱,整个身子向前扑跌。 手中的杯子被夺走,抛在不远处的贵妃软塌上,腰间箍上一只手臂,搂住他双双齐齐向床上倒去。 天爷! 这兴远侯府家的小姐这般孟浪的么?! “放肆!你……” 斥责的话,在艳色的盖头扬起的那一刻悉数淹没在了唇边。 在一片暗红色的视线当中,唐小棠清清楚楚,瞧见盖头下那张昳丽姝绝的脸庞。 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位置变换,他成了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随着红色的盖头落下,昏暗当中,一片温热覆上了他的唇瓣。 琼浆由那人的口中渡了过来。 唐小棠被动地吞咽。 随着琼浆泅渡而来的,还有那人的灵巧的舌。 呼吸着那人身上队友的青木以及沉香,此刻还混合着酒香的气息,唐小棠分明觉着自己没喝多少酒,可已然醉了。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身子发软,如天上的云絮一般,轻飘飘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仿佛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又仿佛千年之久那么漫长。 两人的唇瓣分开。 唐小棠睁着湿润地眸子,微喘着气,眼尾发红,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姝绝脸庞。 为何,为何这人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这人不是应该在颍阳才对么? 如何竟会出现在淳安,不但如此,竟,竟还成了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与他拜堂。 那真正的梁小姐去哪儿了? 唐小棠有一肚子的疑问,可这些,都远不及一个问题重要—— 他一只紧紧手攥住谢瑾白嫁衣一角,眼睛彤红,“你既,既亲,亲了我。是,是不是,是不是——” 心跳过快,以致言语破碎,都不能成句。 谢瑾白稍稍离开小公子一些,一只手撑着身子,斜睨着小公子,勾魂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好整以暇地问道,“嗯?是不是什么?” 唐小棠被气得不轻。 亲……亲都亲过了,这人,这人是不想要认账么? 攥住谢瑾白衣角的手,改由揪住那人衣领,凶巴巴地道,“你既亲了我,那你便……便是我的人了!不,不许赖账。” 谢瑾白一言未发。 唐小棠的心忽然变得没底了起来。 难不成,难不成这人,整这么一出,只是,只是为了戏耍他一番么? 还是,还是亲了之后,又,又后悔了? 唐小棠心下忐忑,所有虐恋情深的话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脸煞白煞白。 谢瑾白曲指,在他的额头弹了一记,“又在脑补些什么?” “要,要你管!你这个吃干抹净的负心汉!” 脑子一抽,喊出了一句话本里的一句词。 唐小棠这一嚷嚷完,脸颊霎时涨红。 这是什么令人羞耻的破对白! 大梦三千先生误他也!!! 唐小棠恼羞成怒,生气地将身上的人给推开,身上之人却是纹丝不动。 抵在那人胸前的手被握住。 谢瑾白抓住小公子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嗯,你的。” 他不是甜言蜜语之人,方才他是在思考这种情境下要如何回应才好。 谁曾想,小公子这么一闹,他倒是无师自通了。 唐小棠的脸颊“唰”地一下彤红,彤红。 乌色的眸子瞪得老圆,“你,你怎的这般,这般,不,不,正,正,正经!” 谢瑾白唇角微勾,“我还可以更不正经。唐小公子怕不怕?” “才,才不怕。” 果然,小公子不经激。 嘴巴比脑子更快,当即脱口而出道。 “嗯。不怕就好。” 唐小棠还没明白这人话里是什么意思,嘴唇便又被吻住了。 之前的那一个亲吻,唐小棠完全处于离魂的状态,也根本没能咂摸出亲吻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次,依然没有好上多少。 他的身子彻底地变成了一团轻飘飘的云絮,漂浮在半空中。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又已经结束了。 好气! “再……再来一次!” 唐小棠揪住谢瑾白的衣领,小脸严肃,颇有一种杀伐的气势。 不像是索吻的,倒像是约架的。 谢瑾白先是一怔,继而低笑,“好。”唐小棠没想到这人竟这般好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圈住谢瑾白的脖颈,仰头主动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 明明是该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头却忽然不受抑制的涌上一股翻江倒海般的难过。 谢瑾白嘴里尝到一丝湿咸。 谢瑾白停止了亲吻,垂眸看向身下的人。 “对,对不起。我,我是不是太扫兴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不知道……对,对不起……” 唐小棠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他简直要恨透自己。 明明气氛这般好! 他把一切都破坏了! 谢瑾白拿开小公子的手。 在唐小棠彤红的眼睛的注视下,他亲吻他的手背,他掌心。 他的唇,来到他的耳后,亲吻他的耳朵,“哭吧。我的小果儿,小玉哥哥在。”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不行呀~~~都没有猜对噢。 — 大声告诉我,这章是不是全程高能? 虽然没有拜堂,但是嫁衣都穿了,四舍五入,约等于成亲了。 然后,有小可爱觉得谢怀瑜对糖糖的感情没有到那份上…… 但其实只要是涉及两人对手戏的部分,都有很隐晦地在表达糖糖对谢怀瑜的特殊。 他们的感情线其实有一只在推进的。 这一个章节算是完全,彻底地挑明了。 谢怀瑜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及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挑明,包括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淳安,以及梁小姐去哪儿等所有的谜底,接下来的章节都会讲到。 AND,小白是攻哈。 虽然穿新郎服的是糖糖,然并卵。 明儿见呀。 —— 今天某扑街作者作收破200了吗?并没有。 明天继续等,等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有缘人。(乖巧托腮.jpg) 第42章 喜欢 谢瑾白这一声“小果儿”,仿佛成了催动了唐小棠眼泪的咒语。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他从一开始幼兽一般的呜咽,到后来完全放声大哭。 如同一个在漫天风沙里禹禹独行许久的旅人,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会不会有出口。 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一阵狂风袭来,他连人都陷进了狂沙里,以为终将被淹没,再无任何生机。 忽然,狂风里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曾救过他。 这一次,那人再次将他从风暴里曳拽而出。 狂风停歇,天空澄净。 乍悲悲复乍喜的两种猛烈的情感,在他的胸口剧烈冲撞。 于是眼泪如溃堤之江河。 “哭吧。” 谢瑾白将人拥在怀里,轻抚他的后背。 —— “阿娘去世后,我便不喜欢掉眼泪了。便是哭了也不会再有人替我拭去的,也不会有人心疼我会不会哭坏了嗓子,将我抱在怀里哄着。 青鸾不懂,有人疼的孩子,才有软弱的底气。” 从今往后。 他的小公子可随意软弱,率性地活。 外头府中小厮、婢女,忙着替老爷送别宾客,声音嘈杂。 无人听见青芜院里头小公子的哭声。 像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孤单、思念、迈远……一股脑地悉数哭将出来。 唐小棠哭得直抽抽,最后鼻涕眼泪也一并上来了。 自阿娘去世之后,唐小棠便再没这般放肆地哭过。 “不,不行。我听,听人说。新婚之日,不,不能哭的。会不吉利,我不哭,不哭……” 唐小棠拼命地用手背抹去眼泪。 谢瑾白露出一抹古怪神色。 当时穿这一身嫁衣不过是事急从权,倒未曾想太多,小公子似乎当了真? “你……你,你什么……什么时,时候想,想起我来的?” 唐小棠其实还没哭够,胸口还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可他实在太想知道了。 太想知道这人究竟是何时记起他来的。 谢瑾白拿了娟帕,替他拭泪,纠正他,“不是想起来了,是一直都记得。只不过当年错认了你的性别。” 加之孩童变化甚大。 其实细细分辨,小果儿的五官同他们初遇的那年并无太大变化。 时至今日,谢瑾白回想当年全家都误会的那场乌龙,不由莞尔。 唐小棠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谢瑾白那句错认性别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后,他的双颊迅速涨红,“我……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儿郎!” 才不是小女娃! 谢瑾白勾唇,“嗯,我现在知道了。” 唐小棠还是觉着生气。 是那种生气当中又带了点憋屈,憋屈当中又有些许委屈。 怎么能将他的性别给认错了呢? “我当时,我当时都跟你同床,睡,睡了那么久。” 唐小棠控诉道。 谢瑾白斜睨着小公子。 唐小棠心虚。 好,好吧。 是他一个人半夜偷偷地爬上他的床。 那人每次趁他睡着,便将他抱回隔壁房间。 他自是不死心,第二天晚上依然偷摸进那人房里,继续他的爬床爬床大业。 担心自己睡着那人又会将他抱回隔壁客房,他每次都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睡着。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人竟没有再夜里将他抱回客房。 他也便光明正大地同这人同吃同住,同寝同卧。 只可惜,后来没有多久,外祖父就去太傅府,将他接走了。 又过了没多久,阿爹便带着他回了淳安。 “那你是,是怎么知道……是,是我的?” 既是错认了性别,应该更想不起是他才是。 “我回去问了母亲。” 唐小棠不解。 从这人离开淳安之前,他同这人相处,分明是都没认出他来的,如何会同太傅夫人提,提及他? 瞧出他眼底疑惑,谢瑾白主动解释道,“我回家的当日,三哥便问及你在朝晖楼向我求娶一事。当时母亲亦在,问我你后来伤势如何。我如实答后,母亲颇为欣慰,说是不枉我同幼时相识一场。我实是想不起曾于何时见过你。三哥便替我问了。” 闻言,唐小棠骤然瞪圆了眼,“太傅夫人,还,还记得我?” “嗯,记得。不仅母亲记得,三哥也记得。三哥还问我……” 唐小棠好奇地追问道,“问了你什么?” 谢瑾白唇角微勾,“三哥问我,那个孩子当年长得那般好看,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是长得越发好看了,还是长歪了。” 唐小棠脸颊一红。 他心里头好奇得紧,面上还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瞥了撇谢怀瑜,“那,那你是如,如何回答的?” “更甚往昔。” 谢瑾白给出那日的答案。 唐小棠简直像是掉进了蜜罐里头,甜不滋滋的。 忽地,唐小棠反应过来。 “太傅夫人,知,知道,我,我,你……你……” 唐小棠紧张地语无伦次。 谢瑾白却是一下便听懂了。 他歪了歪脑袋,“楼颍阳、淳安两地百姓,应该无人不知?” 唐小棠脸颊爆红。 不,不至于吧? 事情,事情竟,竟还传到颍阳去了? 唐小棠抬起衣袖将整张脸都挡住。 天爷,埋了他吧。 这一下,唐小棠连耳根都红得透透的。 谢瑾白将挡住唐小棠脸上的衣袖拂开,露出小公子整张艳若海棠的脸。 “提及这件事,我心中有个疑惑,还请小唐公子为我解惑一二。” 唐小棠因为谢瑾白将他脸上的袖子拂开的缘故,莫名有些难为情。 他睫毛轻颤,“你……你,问。” “为何你当日会冒然在朝晖楼走出求娶之事?” 提及那日于朝晖楼被杖责一事,唐小棠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生气地推开谢瑾白,气恼地坐起身,“你……你还,还有,有……脸,脸问,问我是怎么一回事?不,不是你自己命人传口信,约我在朝晖楼见?还,暗示我,这是对我的一个考验。只要,只要证明我是当真心悦你,你便会愿意同,同我结契。” 末了,唐小棠又气闷地补充了一句,“就,就算我,我误会了。你,你当时所,所谓的考验,并,并非是那样的意思。也可以私底下告,告知。那些板,板子,那,那么疼……” 想起那日挨板子的情形,唐小棠眼眶不免再次发红。 除却身子上的那种疼,心里亦是难受得紧。 当日,当着阿爹以及那么多官员的面前,他不是没有犹豫,也不是没有心生过退意。 可是只要一想到,这是这人对他的考验,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人不过长他几岁,便已经是名满东启的大才子。 太傅之子,少帝之友。 可他不过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公子。 他有的不过只有一腔少年人的孤勇。 他要考验他,想要看他的心,只要能够同这人在一起,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要同这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谁曾想,他投注了满腔孤勇的剖白,竟换得一顿毫不留情的板子。 倘若不是后来这人来探望过他,还给他带了那盒那般珍贵的世间仅存的续筋生肌药膏,他是定然早就死心了的。 谢瑾白眯起眼, “你说,是我命人传口信于你?要我先对你暗示在先,要你对我表明心迹?” “你,你这人!你这人是不是记性不大好使啊!你自己托人转告的话,你都不记……” 唐小棠的话嚷嚷至一半,忽然也反应过来。 不,不对。 那人在淳安那么多日,他只见过那位萧侍卫常随其左右,再未见过其他贴身随从。 可那日来像他传话的分明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莫不是当日有人刻意算计了他? 那日来传话的那个小厮,根本就不是这人的随从,这人也从未给过他什么暗示,要求他表明心迹? “可是当日传话的人给了你我某样信物?” 否则,以小果儿的聪颖,仅凭一句话,应当不足便冒然做出于朝晖楼当众求娶他一事才是。 唐小棠一听谢瑾白的语气,确定那日定然是遭人做局了。 “嗯。就是你小时候身上带的那块玉佩。我,我现在,还……还留着呢。” 唐小棠慌忙下了床,因为动作过急,下地时,脚踩住了吉服的一角,险些摔倒。 谢瑾白及时将人扶住。 索性也一并下了床,搂住的腰身,陪小公子一同去取东西。 唐小棠注意力全在环住他腰间的那只手臂上,就连走路都好几次紧张地同手同脚。 谢瑾白自是注意到了小公子同手同脚的手。 唇角微勾,搂在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又环紧了一些。 唐小棠脚下一绊,险些将脚给歪了。 明明从床榻到他放东西的那个柜子,不过也就是几十步的事情,唐小棠却觉着这几十步比昔日达摩祖师东渡传佛还要艰难。 “就,就是这,这块玉佩。这,这块玉佩就,就是那,那日,自,自称是,是你的贴身随从给了我口信,并且以这块玉佩为凭信。我认得这块玉,是……是你,你的贴,贴身之物。” 唐小棠来到一个梨花木柜子前,打开柜子上的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块莹润洁白的玉佩。 如果不是有这块玉佩作为凭证,他又如何会上当? 无需仔细辨认,谢瑾白便能够确认,这玉佩确乎是他的东西。 这块玉佩上乃是谢家祖上之物,上头纹路极为特别,寻常雕刻师便是仿也决计仿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这块玉佩确实是幼时不离身的那一块,不过在数年前便已经丢失了。” 虽然多半也猜到了。 但是得知这块玉佩当真只是丢失,被有心捡了去,还做了这么一个局,并非是这人的赠予,要说心里头不失望定然是骗人的。 “呐,物归原主。” 未将心里头的失落表现出来,唐小棠将手中的玉佩递过去。 “嗯。” 谢瑾白接过,低头,动作自然地将它系在了唐小棠吉服的腰间。 唐小棠错愕,“你……” “这玉佩乃是谢家祖传之物。如今我将他赠予你,你便是它的新主人。”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将玉佩绕过红色系绳,挂于腰间。 谢瑾白松了手。 红色的吉服,垂挂一枚坠有红色丝绦的玉佩,所谓相得益彰,无外乎如是。 祖传之物什么的,莫名令人有些羞赧是怎么回事? 为了掩饰心里头那一丢丢不自在,唐小棠伸手拨弄了下玉佩下面的绯色流苏。 是的,唐小公子只肯承认自己心里只有那么一丢丢,一小拇指指甲盖那么丁点大的不自在。 唐小棠嘀咕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将你这块玉佩捡了去,又这般缺德,布下这局陷害你我二人。” 事出必有因。 唐小棠想不明白,背后之人设计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用意? 派人佯装谢怀瑜小厮传话于他,让他误以为这人对他有意思,刻意引诱他在朝晖楼做出剖解心意之事,目的何在呢? 最后,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唐小棠得出个结论,“定然是你的仇家!” 如果那幕后之人是冲着他来的,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的么。 极有可能,就是冲着这人来的。谢瑾白:“……” “你这玉佩丢了多久了?在哪里丢的还能想得起来吗?” 唐小棠越想越气,越发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平白挨了一顿板子,险些去了半条命,还害他们二人好长时间都成为淳安茶余饭后的谈资,他非要揪出背后之人是谁不可。 谢瑾白摇头,“时间太久远了。” “噢。” 他想也是。 方才唐小棠打开的抽屉还没有关上,谢瑾白瞥见里头还有好几块玉件。 俨然是当初唐小棠受伤,他去探望他时所送的那堆玉件当中的其中几样。 “我以为这些东西,你都仍了。” 谢瑾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可记得,当时他送了这些物件之后,小公子便对他下了逐客令。 唐小棠“啪”地一下,赶忙将抽屉合上,“这些物件若是拿出去卖,可,可值不少银子,为,为何要仍?而且……而且是我们重逢后,你,你头一回送,送我的东西。” 他哪里舍得扔? 言外之意,分明是对这些物件并没有多喜欢,不过是因为所送之人是他,故而才勉为其难地保留到了现在。 “你不喜欢这些玉件?” 唐小棠撇了撇嘴,“渴了又不能解渴,饿了又不能充饥,有什么好的?” 谢瑾白目露疑惑。 颍阳谁人不知唐大学士好玉? 莫不是,小公子好玉是后来才有的癖好么? 谢瑾白垂眸注视着小公子,“那你喜欢什么?” “吃啊!我最喜欢吃了!沙鱼两熟、金丝肚羹、鱼兜杂合粉、酒沾海蟹、炒蟹,还有各种小吃食,党梅、甜炒栗子,水果我最喜欢荔枝、甘棠梨,还有甘蔗……” 小公子如数家珍。 这下,谢瑾白总算是知晓为何自己当日会被赶出知府府了—— 小公子的喜好没摸对。 谢瑾白在心中一一记下,但见小公子如缺水的花儿,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怎么了?” 唐小棠仰起脸,委屈巴巴,“我不该提那么多好吃的。把我自己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我现在肚子饿得紧。” 最后,两人一同在婚房里,找到了两碟果盘,两盘糕点,还在鸳鸯合欢锦被下面抖落出了一堆的花生、红枣。 “好了!这下不怕饿肚了!” 唐小棠将果盘什么的,全摆在了一处。 一转身,但见谢瑾白站在屏风前脱衣。 “哎,别,别脱啊!” 说罢,急哄哄地走了过去。 “你,你穿这,这件嫁,嫁衣,多,多好看啊!为,为,为什么要,要脱啊!” “不舒服。” 谢瑾白身量修长,这嫁衣虽说根据那位梁小姐的嫁衣样式,提前找的成衣铺定做的一模一样的尺寸,因着样式繁复,到底没有他寻常的便服穿得舒服。 倘若不是淳安当地女子身量偏高,甚至要高于其他府城的男子,以他的身量,便是已提前做了准备,换上这身定制的嫁衣,鹤立鸡群,定然非穿帮不可。 两人说话的功夫,谢瑾白已经解开了嫁衣的系绳,露出他里头的浅色内衫来。 唐小棠眼露惋惜。 真的很好看来的。 “喜欢这嫁衣?” 以为谢瑾白问的是不是喜欢他穿这身嫁衣,唐小棠拼命点头,“嗯。喜欢。” 谢瑾白颔首,“好。” 唐小棠:“……” 好像哪里怪怪的? 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后来,两人就吃在婚房里找着的那些吃食,竟也将肚子给填饱了。 尤其是唐小棠,小肚子都吃得鼓鼓的。 “嗝~~~” 意识到自己要打嗝,唐小棠已经将嘴巴给捂住,可那一声饱嗝还是又大又响。 唐小棠迅速涨红了脸颊。 以为以这人的性子定然要取笑。 谁知,那人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吃饱了么?” “吃……吃饱了。娘,娘子你呢?” 身为丈夫,唐小棠认为,他还是需要适时地关心一下自己的“新婚小娇妻”的。 谢瑾白挑眉,“娘子?” 唐小棠理直气壮,“我……我们都,拜,拜堂成,成亲了。你,你休,休想,想要,抵,抵赖!” 不等谢瑾白回应,唐小棠便很快给自己找补,“虽……虽然拜……拜堂没,没拜……拜成……但,但总,总归也是八,八抬大,大轿娶,娶的你!所以,当然是,我,我是相……相公,你,你……是娘……娘子了!” 唯恐谢瑾白会就这个问题同他掰扯,唐小棠十分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对,对了。既是你坐,坐上的花,花轿。那,真正的梁,梁小姐呢?” 真正的梁小姐去了何处? 谢瑾白声音凉淡,“你很关心?” 仔细听,隐约还能听出几分不悦来。 可惜,小唐公子这会儿还没开窍,平白错过了拿捏谢大人的大好机会。 小公子一脸茫然,“关,关心什么?” 谢瑾白心情忽地又好了。 他低笑出声,“傻子。” 唐小棠不满地伸手推他,“喂!” “叫哥哥。” “娘子!” 小公子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作死的小公子被推倒在了床上,谢大人准备动用酷罚—— 谢瑾白动手脱去唐小棠脚上的靴袜,一只手拽住他的脚踝,“叫哥哥。” 唐小棠惊着了,这人,这人未免也太无耻了些! “娘子!娘子!娘子!” 小公子气人的功夫越发精进了,一连唤了三声,竟也没结巴。 “哈……哈哈哈。娘子,娘子,娘子,我错了,娘子……” “娘子,啊,哈哈哈,不要,不要了……娘,娘子……” 唐小棠哪里料到这人这么大的人了,竟然,竟然还做出这般幼稚的举动,当真动手挠他脚底板。 他拼命地挣扎,又是踹,又是蹬的,脚踝始终被那人握在手里,挣脱不得。 啊啊啊! 他要疯了! 唐时茂在婚礼上被嫡子气得胸口直疼,连服了好几粒清心丸,强打起精神,勉强将宾客一一送走。 今日算是将唐家所有的颜面都丢尽了! 到底是不放心。 强撑着身子,命长子唐不期扶他到青芜院来。 两人刚走到青芜院的月亮门,便听见屋子里传出唐小棠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大笑声。 唐时茂疑心是不是自己被气出了个什么好歹来,出现了幻听。 否则,如何,如何听见棠儿的笑声? “不期,是你弟弟在笑么?” 唐不期心里头也觉得疑惑,还是如实回道,“阿爹,是小棠。” 得到肯定的答复,唐时茂心里头更是放心不下了。 “不,不对劲。不期,钥,钥匙你带身上了么?快,去,去将门打开。” 唐时茂心里头惊惧,唯恐儿子是因为受了过大的刺激,双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将棠儿同梁小姐关在一处,便是他终于觉出女子的好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同梁小姐便有如此大的突破。 别,别是出了什么变故才好! “带了,阿爹,您先别担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唐不期听出阿爹的言外之意,这时也担心极了。 唐不期搀扶着阿爹,两人一同急匆匆地赶往唐小棠的房间方向。 “不,不期,快,快门!” 唐时茂催促着。 唐不期刚忙取下身上的钥匙,将钥匙对准钥匙孔。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啊!慌张!疯狂尖叫.jpg. 小白:慌甚?有为夫在。 — 啊! 每次看到订阅的时候的我:没力气……我还是再唰下WB叭。 看了留言之后:扶我起来……我还能写!!! 小天使们,你们的留言就是我前进的源泉啊啊啊啊! 感谢在2020-07-03 01:58:43~2020-07-04 02:2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萌萌、笙~、肉汤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汤包 10瓶;南吕拾柒.、芷爱余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欢愉 “哈哈哈哈!娘子,我错了,娘子——” 唐小棠躺在鸳鸯合欢锦被上,一只脚被谢瑾白握在手里,另一只脚在半空中乱蹬,笑得不能自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唐小棠听见了门外他阿爹同兄长对话的声音。 “是,是阿爹!怎,怎么办?啊,谢,谢怀瑜,你快,别,别闹了啊!啊哈哈哈!” 唐小棠原本非常地紧张,因为谢瑾白还在挠他的脚心,明明慌张得不行,却无法控制地笑个不停。 “叫相公。” 谢瑾白趁势要挟。 这,这人是,是趁,趁火打,打劫呢吧。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 唐小棠脸颊彤红,瞪他,“别,别闹了,阿,阿爹他们快,快要进,进来了,你快藏……藏……起,起来!” 于是,再次惨遭谢大人挠脚底板的酷刑,“啊哈哈哈哈,停,停啊!”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疑似开锁的声音。 唐小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笑得身子发软了,另一只脚去踹他,“谢……谢怀……怀瑜,别,别闹了啊,快去藏起来,哈哈哈哈!” 谢瑾白仍是不疾不徐地挠着他的脚心,全然没有任何的危机感。 “啊哈哈哈。停,停啊!” 唐小棠一面担心外头阿爹跟兄长二人可能随时都会进来,一面又无法停止大笑。 天爷! 他要疯了! 唐小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相……相……” 谢瑾白停止手中的动作。 就趁现在! 唐小棠瞅准时机,一个蓄力将自己的脚踝从谢瑾白手中挣脱。 谢瑾白没有防备,一时被他得了逞。 唐小棠也没工夫得意,更顾不上同谢瑾白算账,他将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做出已经休息的模样,转过头,对谢怀瑜着急地道,“你,你快,躺,躺好,别,别,乱,乱动……” 千万不要露馅才好! 不放心,想了想,又忙将床幔也放了下来。 如此,两人的身影都被床幔遮挡住,这才多少安心一些。 等了半晌,阿爹他们却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谢瑾白拿下身上的锦被,脸上全然未见半分紧张,“他们不会进来的。” “为何?” 唐小棠一脸茫然地转过头,实在不明白这人的笃定从何而来。 谢瑾白却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仿佛为了验证谢瑾白所说的话,唐小棠方才都明明听见疑似开锁的声音了,房门却迟迟没有被推开。 嗯?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人还能隔空操控阿爹跟兄长二人的意志不成? 谢瑾白当然没有隔空操控他人意志的能力,他只不过确定唐时茂、唐不期二人定然不会推门而入罢了。 门外。 “等……等等……” 唐时茂忽然出声。 唐不期堪堪将插进锁孔里,闻言,转头看向阿爹。 唐时茂露出尴尬的神情,“你弟妹也……也在房间里。我们就这么闯进去,甚为不妥。” 经阿爹这么一提醒,唐不期这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耳尖微红。 是了,现在小棠的房里不仅只有他人,还有刚成婚的兴远侯府家的那位梁小姐。 他同阿爹身为男子,要是在这个时候进去,自是大为不妥。 只是既是不方便进去,又该如何确定小棠的情况? 唐不期询问唐时茂的意见,“那……依阿爹之见,我们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唐时茂淸了清嗓子,双手负在身后,“先……敲门吧。” 唐不期“嗯”了一声,点点头,“也好。” “叩叩叩……” 唐不期抬手敲门,“小棠,是我。” “兄,兄长……有,有什么事,事吗?” 听出唐小棠的声音还算是正常,门外唐时茂同唐不期父子二人多少放心了些许。 只是听声音自是不大放心,还需要亲眼确认过才行。 “你让棠儿出来。” 唐时茂在一旁沉声道。 唐不期依言照做。 “我把外面的锁打开,你现在……方便开一下门么?” 唐小棠当即紧张地转头看向谢怀瑜,“怎,怎么办?要,要……开,开门,门么?” 万一阿爹、兄长他们一进来,岂不是……岂不是立即就能发现谢怀瑜这个嫁的新嫁娘了? “放心,你父亲同你兄长不会进来。” 唐小棠将信将疑。 犹犹豫豫地下了床。 心里头到底还是不安。 要是被阿爹发现他房中的谢怀瑜,阿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果儿。” 听见谢瑾白唤他,唐小棠本能地转过头。 冷不防地,额头传来一片温热。 谢瑾白亲吻他的额头,“信我。” 唐小棠怔怔地望着谢瑾白,垂眸,“嗯”。 心奇异般地便安定下来。 唐小去开了门,“阿爹,兄,兄长……有,有什么事吗?” 门外,唐时茂同唐不期俱是一愣。 唐小棠身上绯色吉服因为方才同谢怀瑜之间的玩闹,衣襟早已敞开,露出里头白色的内衫,头上的赤金束冠歪斜,发丝凌乱,眼尾发红,最为可疑的还是过于殷红的唇瓣。 不知为何,唐时茂忽然想起在千叶寺于谢怀瑜夜宿的僧舍里撞破的那一幕。 唐时茂暗自骂自己昏了头。 如何便想到那里过去! 同为男子,唐不期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他尴尬地别过了视线。 “阿爹,兄长?” 唐小棠眼露疑惑,阿爹同兄长到底是过来做什么的? 唐时茂心里头的疑惑可一点不比嫡子少。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棠儿既是大闹了婚礼,这般抗拒成婚,如何这么快时间便接纳了梁小姐? 莫不是……兴远侯府的那位梁小姐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思来想去,唐时茂觉得也唯有这一种可能了。 否则棠儿方才开朗的笑声从何而来? 原本在棠儿同那位侯府儿媳时,唐时茂觉得这位梁小姐身量未免过高,恐棠儿不喜。 如今看来,想是那梁小姐姿容过人,不仅如此,定然还是个深明大义的大家闺秀,要不然又岂会在棠儿大闹了婚礼之后,还对棠儿这般包容? 也难怪对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俘获了棠儿的心。 “没,没什么,阿爹,阿爹就是过来,看,看你。” 瞥见小儿子耳后那抹暗红,唐时茂轻咳了一声,甚是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又恐他年轻火气旺,不知道疼人,压着嗓子,叮嘱一句,“新婚燕尔,莫要太过火,还,还需要节制一些……” 许是觉得同儿子讨论房中之事到底难为情了一些,唐时茂叮嘱完,转头对唐不期匆忙地道,“不期,我们走吧。” 唐不期红着耳尖,微垂着头,低声应了一句,“好。” 父子二人相携离开了。 唐小棠一开始并没能领悟他阿爹的那一番话。 直至关上了房门,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唐时茂那一番叮嘱究竟何意。 红晕漫上他的脸颊,并且迅速占据了他的耳根。 “脸怎么这么红?” 唐小棠唬了一跳,转过身。 谢瑾白走上前,手背贴在小公子脸上,风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扬,“很烫。” 唐小棠怔怔地望着谢瑾白近在咫尺的昳丽脸庞,脸红得更厉害了。 “没,没什么。” 说罢,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你方才如……如何知,知道,阿爹、兄长他们不,不会,进,进来的?” 谢瑾白曲指,在唐小棠的额头弹了弹,转身进里头去了,“你自己想想看。” “哎,你别走啊,你同我说……” 唐小棠捂着发疼的额头,跟了上去。 谢瑾白身上的嫁衣虽然脱了,因为摘取比较麻烦的缘故,新嫁娘的金花冠却还在头顶戴着。 唐小棠的视线落在谢瑾白发上的那顶金冠,忽地福临心至,“啊!我知道了!你之所以笃定我阿爹跟我兄长绝不会进来,是因为……” 谢瑾白转过身,食指点住唐小棠的唇,“有些事心知即可。” 大可不必言明。 唐小棠抓住谢瑾白点在他唇边的手,与其手心交握,眉眼弯起,将脸凑近他,嘿笑两声,笑容狡黠地道,“娘子可是难为情了?” 唐小棠也是觑见谢瑾白头上的那顶花冠才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阿爹同兄长他们不知新嫁娘已被掉包,自是以为同他待在一个屋里的还是那位侯府家的大小姐。 男女有别,他同“娘子”又是新婚燕尔,阿爹还有兄长自是不会冒然闯进他们的婚房了! 唐小棠话声刚落,身子忽地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地“啊”地叫了一声,“谢……谢……怀,怀瑜,你,做,做什么!?” 谢瑾白提醒他,“嘘,你父兄尚未走远。” 唐小棠当即住了口,一张脸憋得彤红。 谢瑾白赞许地点头,夸他,“孺子可教。” 唐小棠张嘴,咬住他的脖颈。 这人还是不要开口说话了! 一开口说话就让人气得牙痒痒! 谢瑾白将小公子放在了床上,欺身向他。 孤男寡男,新婚燕尔。 唐小棠在话本里看了各式“花样洞房”,当然不会在这个还傻傻地问对方想做什么。 想到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喉结不自觉地吞咽,唐小棠的心跳砰砰跳得厉害。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睫毛轻颤,唐小棠缓缓地闭上眼。 下巴被抬起,唐小棠眼睛闭得更紧了,心跳更是几乎要跳出喉咙。 一阵温热的气息掠过他的耳畔,男人清和低笑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告诉我,小果儿,你在期待什么?” 唐小棠倏地睁开了眼睛。 但见谢瑾白指尖勾着一个绯色的荷包,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唐小棠迅速涨红了脸。 所……所以,方才这人靠,靠这么近,只是为了取他身上的荷包? 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偏生又不好发作。 唐小棠恼羞成怒地将人推开,“要,要你管!” 温软的唇瓣,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覆了下来。 唐小棠瞪圆了眼。 相贴的唇瓣稍稍分开,谢瑾白深深地忘进小公子的眼底,薄唇微掀“小果儿方才可是,在期待这个?” 复又低声道,“原本,是想要取你荷包里的续筋生肌膏,给你处理脖颈处的伤。既然我的小果儿这般迫不及待,那便让哥哥先疼疼你,可好?” 唐小棠双手握成拳,脸颊涨红,“我才……没,没有迫,迫不及,及……” 谁迫不及待了! 他才没有! “口是心非。” 谢瑾白低笑出声。 “我,没……” 不再给唐小棠开口的机会,谢瑾白低头,以吻堵住了他的嘴。 先前唐小棠吃了许多的蜜饯,唇瓣因此沾了不少蜜饯,谢瑾白便尝了一嘴的甜。 谢瑾白对甜食从无太多偏好。 平生头一遭,发觉原来酸甜苦辣当中的“甜”之滋味,是叫人这般无法抗拒的人间至味。 这般轻易,便叫人上了瘾。 忍不住一尝再尝。 “唔,混,混蛋!” 起初,唐小棠还有骂人的力气。 渐渐地,唐小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人仿佛在他身上施了什么软骨咒,只要他触碰到他,他的身子便轻飘绵软如一团棉絮,没有半分力气。 加上这一次,两人一共吻了三回。 第一回 因为太过错愕,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吻,便已经结束了;第二回虽然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却还是因为太过紧张,依旧没感受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第三回 。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唐小棠总算没有那么紧张。 他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了什么是亲吻,体验到了话本里头形容的“身子为之战栗”的妙处。 唐小棠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诚实的人。 他喜欢这个人,也甚是喜欢他的亲吻。 在先前因为气恼,象征性地抗拒一下之后,他便放纵自己享受谢瑾白的亲吻。 唐小棠闭上眼。 腰间的腰带被解去,唐小棠身子颤了颤。 谢瑾白离开他的唇,吻上他的耳朵,轻问,“怕么?” “不,不怕!” 却是将谢瑾白抱紧了一些。 分明还是怕的。 谢瑾白怜爱的亲了亲他莹白的耳朵,“不怕。我的小果儿,你会喜欢的。” “嗯……” 唐小棠低低地应了一声。 “真可爱。” 说来也奇怪。 他以往从不是这般会夸人的性子,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夸奖的说辞总是信手拈来。 谢瑾白环在小公子腰间的那只手下移。 唐小棠的身子在瞬间绷直。 最后,唐小棠伏在谢瑾白的肩上,剧烈地喘气。 谢瑾白拿了边上的巾帕擦手,低头,吻了吻他被汗水泅湿的鬓发,“舒服么?” 唐小棠脸颊殷红,几不可见地,以微小的弧度点了点头。 谢瑾白亲吻他的额头,“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唐小棠瞪他,“我,我才不是个孩子。” “嗯。我知道。我的小果儿长大了。” 谢瑾白故意,将伺候过小公子的手,在唐小棠的面前晃了晃,意有所指地道。 那股灭顶的欢愉尚未完全褪去,唐小棠自是一下便领悟了谢瑾白这个动作的意思。 脸颊再一次迅速涨红,“你,你还是,闭,闭嘴吧。” 真的,这人每次一张口说话都可气人! 唐小棠伏在谢瑾白肩上,待心里头方才那股前所未有的欢愉,慢慢归于平静。 “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告诉我?” 指尖卷过唐小棠拂在肩上的一缕发丝,谢瑾白轻声问道。 他这个问题问得突兀,且没头没尾的,唐小棠却是立即听明白了。 唐小棠轻“呵”了一声,“我……我还,还在想,你,你究竟什,什么时,时候会,会问……问我……这,这个问题呢。” 分明脸上欢愉的绯色还在,只是神情变得冷冷的。 谢瑾白:“……” 特意选择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如此小果儿的心情不会那般糟糕。 现在看来,似乎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 听出小公子语气里的怨气,谢瑾白双眸注视着他,认真地道歉道,“抱歉。一开始没能认出你。” “你答过我决计不会将我忘,忘了的。你还应承过我,会来俞家,看我。你还应允我,便是,便是我……回了淳安,只要我给你写信,你,你定然会回我。这,这三起,你一件没做到。谢怀瑜,你失信了。” 因为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故而这段话,唐小棠说得比往常要流利一些。 只是,每控诉一句,他的眼圈便红上一分。 到说出最后那句,一双眼睛更是如兔儿般彤红彤红。 谢瑾白环着唐小棠肩膀的手臂陡然收紧。 这一天,他品尝了何为人间之至甜,却又在这个当下,深切地领悟了何为深入肺腑的心疼。 他那时年少,又是独来独往的性子,能够日日忍着小团子缠着他,已是破例。 他记得他的这三个允诺,不过是在小团子的亲人过来接他,他却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哭着不肯撒手,他为了哄他,随口应下的罢了。 起初的一段时间,他半夜会下意识将锦被往边上多腾一腾,手扑了个空时,心里头难免会升起几分空荡。 后来,时日一长,自是又习惯了从前一个人睡的日子。 事实上,以他的性子,若是当时知晓,他随口应允的承诺,会令小果儿记那么久,在他家人将他抱走时,他也只会一言不发。 他天性寡淡,无意同其他人建立太过深刻的情感上的羁绊。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孩子,哪里会在他心里留下太重的分量? 因此,对于小果儿的指责,他辩无可辩。 就连道歉,都没有资格。 因为他的的确确,未将当初的允诺放在心上过。 “早知,会对你动心,当年在你哭着抱着我大腿,喊小玉哥哥的时候,我就应该将你从你外祖父手里抢回。将你当童养媳养在家里头。” 这是这人头一回,当着他的面,直言对他的情感。 热泪涌上唐小棠的眼眶,却又被他生生忍住。 “想哭就哭,忍它作甚?” 唐小棠却是抱住曲起的双腿,忽然说起当年的事情来,“其实,当年我不是同阿爹他们走丢的。” 谢瑾白一怔。 “当年,阿爹带我,兄长还有杜氏一起逛庙会。当时有人在舞龙。长长的游龙队伍,气派又欢腾。阿爹看得入了迷,连骑在他肩头的我被人抱走都无知无觉。” 只要视线不跟谢瑾白对上,唐小棠心中紧张感便会消散许多,也便不会结结巴巴。 他继续道,“我亲眼瞧见,人群里,杜氏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着我笑了笑。 我阿娘在世时经常教导我,大丈夫遇事当临危不乱。 遇事若是一慌乱,思想就会僵住,往往于事无补。 尽管当那人捂住我的嘴巴,我害怕得身子都在发抖,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庙会人多,那人应是担心会被发现他拐卖孩童,故而将我抱下阿爹的肩头,没走几步,便将我放下,为了防止我叫喊,还给我买了一块酥糖来哄我。 我假意被那人的酥糖哄骗住,趁着那人不备,重重地咬住了他的虎口,趁着他人吃疼,跑了。 我人小腿又短,定然跑不过他,若是一直跑,定然会被抓住。 附近刚好有一个寺庙,我便偷跑进了寺庙里。 进了寺庙,其他的佛像我都不认得,可我认得大殿里头,那个脸上带着微笑,嘴唇涂着丹红的那一个,同我阿娘经常去寺庙里拜的长得模样差不多。 我阿娘在世时,就经常会去寺庙拜佛,我曾问过他,神佛是做什么的。 阿娘告诉我,神佛可以帮我实现愿望。 如果我有什么愿望,可以祈求神明帮忙,只要心诚,便定然会实现。 我在佛前跪了许久,祈求神佛能够告知我阿娘的下落。 可是佛像一动不动,一点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我疑心,是不是我不够虔诚,所以神佛才不理会我。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佛祖叩头。我已打定主意,若是神佛一直不肯答应,我便一直跪在那里。 然后——” 唐小棠转过头,如黯淡的的永夜忽然注入千万星光,“你出现了。” 谢瑾白心下狠狠一震。 唐小棠定定注视着他,“这,这么多,多年来,我不是,没,没有想过,你是不是,早,早就把我给忘了。我只是,我只是……拒绝往那方面去想。阿娘去世后,你便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哎,前半段写的时候,我全程亲妈笑来的。 后半段,哭煞我也。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无故的爱恨。 谢瑾白就是唐小棠的千万光亮。 本来是单箭头来的。 好在,现在,彻底苦尽甘来啦~ 第44章 绮念 在谢家的那几日,于唐小棠而言是自阿娘去世后最无忧,也最开心的日子。 每天睁开眼,那人便会亲自给他洗脸,穿衣。 他那时年岁太小,即便是用双手拿着,刚剥壳的鸡蛋还是会从他双手当中滑出,那人便会将他的手中的鸡蛋接过去,拿在他自己的手里头,再递到他的嘴边,极为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他,还给他喝甜甜的豆汁,替他将嘴角的鸡蛋还有豆汁擦干。 印象当中,那人的长兄每次都会在晨起,他温书过后,将他唤去谢家的练武场。 因为年纪悬殊的缘故,无论是招式还是力气上,那人都不是谢大的对手。 “再来。” 输了,也从不见那人气馁。 起势,再来。 兄弟二人在练武场上待多久,他便在谢家练武场的石阶上坐多久。 切磋结束,那人会牵起他的手,一同回房。 他在屋子里头沐浴净身,他便在隔壁房间等着。 等那人沐浴完,会来他的房里。 之后,那人的时间便是他的,直到婢女过来唤他们用膳。 俞氏去世后不久,唐时茂便扶杜氏做了正妻的位置。 之后,唐时茂升了官,日子一天忙过一天。 可以说,谢瑾白的出现,填补了唐小棠对父亲、兄长乃至玩伴的这个空缺。 起初,唐小棠对他偶然识得的漂亮小哥哥也只是简单地心存孺慕,是他心里头的一份寄托。 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日久天长,那份寄托渐渐地起了变化,开始糅杂了少年人的绮念。 “你,问,问我,为,为何没,没有在一开始,便……便告诉你我是谁。” 唐小棠抿起唇,“我,我为何,要,要主动提及?你若是记得我,不用我提及,你,你自认出我。你既是已,已,已经……经忘了,又,又提它作甚?太傅之……之子,少,少帝挚友。不,不过一个昔日乡下懵懂顽童,又,又岂配谢,谢四公,公子惦记?” 唐小棠也有他的骄傲。 谢怀瑜失信在先,多年来又音信全无。 唐小棠在心里头早就有了答案,心知那人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他便是再喜欢这人,又岂会在对方失信在先,且全然没有将他认出的景况下,巴巴地凑上去,强行共话当年? 所以,当有人冒充谢怀瑜小厮,以玉佩为凭,诓他于朝晖楼大胆求娶,他是当真以为他终于记得他了。 板子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心早已凉了大半。 到最后被阿爹命人背回去时,他整个人已如坠冰窟,冻得他全然没有知觉。 谢瑾白在两人初遇之时,便瞧出来当年那个小团子有两副面孔了。 比如只要是他开口问的,小团子便有问必答,其他人,尤其三哥以及公明二人要是同他搭话,他便全然不予理睬,不给任何反应。 “你这小孩,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因着每次问话,总得不到回应,三哥便每每跳脚。 他倒是觉得,不如何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旁的小团子很可爱。 奶声奶气的声音也很招人疼。 这也是为什么一向不如何喜欢小孩的他对小团子会那般纵容的原因之一。 当然,后面的两天两人开始熟悉之后,小团子便渐渐地显出了几分他这个年纪还有的活泼。 不过即便是小团子会开始缠着他问东问西,还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偶尔也会有小脾气,但大抵上是个非常省心的孩子,同他接触过的旁的孩子都要不同。 谢瑾白伸手,掐了掐小公子脸上的肉,“以前倒没发现你这般伶牙俐齿。” 唐小棠冷冷转过脸去,“哼。” 谢瑾白张开手臂,将小公子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亲吻他鬓发,“说来你兴许不信,我这一生,从未失信过任何人,你是唯一的一个。” 君子重诺,当一诺千金。 他从不是轻易许诺之人,但凡许下,便是千难万难,定践守前言。 过往之事,确是他低估了小果儿的记忆力,以为以小团子年幼,故而随口应承了几句。 不曾想……却是累他多年惦记,念念未忘。 唐小棠因为他落在鬓角的那个轻吻,身子微颤,他转过头,咬住唇,“昨日之日,譬,譬如昨日死。我说,说这些,也,也不是要引,引你愧疚,更,更不是要你的道歉。你便欠了我。既,既是你欠了我的。那,你,你要用一辈子来补偿我。” “好。” 谢瑾白郑重允下。 唐小棠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今日更是一早就青鸾唤醒,任由她们结果婢女折腾,累了一天。 方才又同谢瑾白闹过一回,还在对方的尽心伺候下,初尝□□滋味,这个时候难免有些困了。 眼皮有点重,唐小棠打着呵欠。 谢瑾白瞧着小公子眼皮底下的青色,“昨晚没睡好?” 唐小棠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幽幽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阿爹说你回京之后,便着冰人四处看亲,可有无这件事?” 如果不是听阿爹说太傅夫人四处着冰人替这人到处看亲,他又如何会失魂落魄,这几日过着人鬼不知的生活? 当然,唐小棠在这句话里头耍了个小心机。 阿爹告诉他的是太傅夫人着冰人四处看亲,他故意说成是这人着冰人四处看亲,他倒是要弄清楚,究竟是太傅夫人着冰人看亲,还是因为小皇帝大婚,这人心灰意冷便也动了成家的念头。 谢瑾白眼露意外。 他倒是不知消息竟传得这般快。 唐小棠捕捉到了谢瑾白眼中的意外,他不过诈他一诈,哪曾想,竟是真的! 唐小棠咬牙,“你,你既是已……已打……打定主意要成家,又过来招……招我作甚?难,难不成你……你想娶个女子,再,再购置一个别院来,来收置我?” 说到最后,唐小棠气得身子都有些发抖。 他知道,两个男子想要在一起过日子比寻常夫妻要难得多。 许多人在遭家里反对的情况下,又或者是出于传宗接代的目的,会妥协寻一女子成婚,之后再另购一处房产,同所慕之人过着俨然夫妻一般的生活。 一般好慕男风的士大夫乃至家境稍稍殷实一些的百姓大都如此。 他倒是不知道这人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谢瑾白看着他,“若我当真这般打算,你允还是不允?” 唐小棠试图去分辨谢瑾白话中的真假,但是这人的目光太过深沉了,他瞧不出。 意识到这人很有可能是在试探的态度,唐小棠一颗心沉了下去。 明明方才才应允了他要用一辈子来补偿他,转头,却又问起他若是日后他娶妻,他会是怎样的态度。 火里,冰里,两重走过一遭,也不过如此。 唐小棠垂眸,掩去彤红的眼,“你走吧。所幸今日这拜堂,也没有当真拜成过。你回你的颍阳,成你的婚。我们今后各不……唔!” 唇被堵住。 牙关被强行顶开,城池失守。 “混,混账!你放……放开我!” 唐小棠双手握拳,用力抵在他的肩膀,不同于先前象征性地反抗,这是真的动了怒。 只是无论他如何推拒,这人就是纹丝不动。 唐小棠气得重重地咬了口谢瑾白的舌尖。 血腥味在两个人的嘴里蔓延,谢瑾白越发吻得凶猛。 唐小棠不做任何的回应。 唐小棠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人的亲吻,也不是总是会令他浑身发软的,还有可能会变作穿肠之毒药,令他五脏六腑都灼烧一般地疼。 唐小棠的唇被吻得又红又种,谢瑾白这才将人松开。 他将脑袋抵在小公子的脖颈间,“我此生都不会纳妾。” 唐小棠眼神冰冷。 不会纳妾,只不过娶一位女子充当为谢夫人,充当门面是么? 唐小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扎破了一个动,鲜血汨汨地往外冒,堵也堵不住。 唐小棠不再看他,一字一顿地道,“早知道,我宁可那年从未遇见你。” 谢瑾白本意不过是为了试探唐小棠对于二人将来的打算。 两个男子结合,到底不若寻常夫妻那般。 时间长了,世俗的眼光,家人的压力,子嗣的传承……这些都会是问题。 谢瑾白是活过两世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早已不会被这些问题所左右。 未眠不同。 他还年幼,他的未来存在太多的变数,他甚至未必当真就喜欢男子。 未曾料到,小公子的心思倒是比他预想中的要坚定得多。 不过,很显然,他也刺激得过了头。 不小心把人给伤着了…… “我要歇息了。谢四公子请吧。” 说罢,看也不看谢瑾白,便径自拉过被子躺下,将被子蒙过头。 唐小棠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 就这样吧。 与其后头看着他同旁人成亲,还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 “请冰人看亲是真,不过请冰人的消息,应该是娘亲放出去的。娘亲同爹爹几年前便想我我成婚,只是我一直未曾松口。那日,娘亲同爹爹多年来感情甚笃,羡煞旁人。爹爹听见了,便随口回了一句,若是羡慕,也讨一房媳妇去。 不知为何,在此之前,我从未动过成家的念头。可是在那个当下,在爹爹玩笑地回一句,让我也去讨一房媳妇的时候,我动了念。 我想,如果余生,能够同他一起过。日子应该会很有趣。 既是要共度余生,自是要请冰人,三媒六聘,方能大定。” 知晓他在定然听,谢瑾白又继续道,“你现在还太小了。我原想,等你再大一些,我再禀明爹娘,找冰人上门求娶。谁知,你父亲动作竟这般快,竟给你安排了门亲事。” 这条路太窄了。 他到底长他这么多,又活了两辈子,自是不能不管不顾,便将他拽到这条路上。 谢瑾白原想,再等个几年。 几年之后,若是小公子心里头依然有他,那么他便下聘。 谁曾想,他还未等到他的小公子长大,倒是先冒出个兴远侯府家的小姐。 直到顶替梁小姐坐上花轿,他亦是给小公子留了退路。 若是小公子听从父命,拜堂成亲,那么待他们独处之后,他便设法将其弄晕,将真正的梁小姐换回。 还他寻常美满的一生。 锦被里的人动也未动。 担心小公子将自己憋坏了,谢瑾白去掀锦被。 唐小棠攥着,不肯松手。 “小果——” 谢瑾白用了力,锦被终于被掀了开。 小公子眼睛彤红,鼻尖亦是红红的,紧紧地咬住下唇,在无声地哭。 谢瑾白眸光微沉。 他先前不该问那个问题,不该那样试探他的。 “对不起。是小玉哥哥的错。小玉哥哥应该一开始就同你解释清楚,更不该问你那个问题。原谅我这一次,嗯?” 大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小公子眼角的泪。 “你疑心我!” 唐小棠眼圈发红,生气控诉。 唐小棠何其聪颖? 他只要前因后果稍作联想,便猜出了谢瑾白那句问话是何意思。 分明是不信任他,故意拿言语来试探他,试探他对日后娶妻生子这件事的态度。 说什么想等他再大一点再上门提亲,分明也是不信任他!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此番要是当真同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成了亲,这人定当从他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瑾白很想叹气,恋人太过聪颖,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轻易哄骗不过。 谢瑾白侧躺下,支颐着侧脸,鼻尖轻蹭他的鼻尖,“不是疑心你,是我也有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时候。你比我小了足足十岁。我要是结婚稍早一些,孩儿都有你这般大了。” 谢瑾白这般自傲的人,对人坦诚他也有对自己信心不足的时候,自非易事。 唐小棠如何不知,这人这回是当真将姿态摆得极低了。 明明心里头受用的很,面上却仍是怒道,“你……你,你占……占我便宜!” 谢瑾白轻笑出声。 忽而,笑意微敛,“未眠,你可曾有想过。等再过个几年,你步入而立之年,我已不惑。届时,周遭亲朋大都儿孙绕膝。 你会不会心生遗憾,会不会对我心生怨恨?怨我当初将你拽到这条不归路?” 唐小棠鲜少听谢瑾白唤他的字。 也不知为何,每次只要他唤他的字,他的心便不可控制的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骤然一缩。 他当即反驳道,“我……才,才,不会!” 谢瑾白利落认错,“嗯,是我谢怀瑜以小人之见度小果儿之腹了。” “哼。” 谢瑾白听这一声“哼”,便知晓他的小公子应当是气消了。 今遭他总算是体验到,为何每回爹爹将娘亲惹生气那一脸的慌张不安是为那般。 谢瑾白分神的功夫,只见小公子双臂主动圈上他的脖颈,伏在他的肩头,小声地道,“我才……才不想要什,什么儿孙绕膝。我,我只要小玉哥哥一人,便,便足够了。” 谢瑾白心头一震。 放在唐小棠腰间的手臂收拢,在小公子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谢瑾白轻喃,“吾亦然。” 怀中小公子的呼吸趋于平稳。 谢瑾白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在榻上。 他从枕边,取出那盒续筋生肌膏,指尖轻捻,细细涂抹在唐小棠脖颈的伤口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唐小棠脖颈处的伤口便迅速地愈合,只余一抹淡淡的绯色红痕。 谢瑾白吃了一惊。 他知道续筋生肌药膏对治疗伤口有极好的效果,但是,不该这般立竿见影才是。 倘若这续筋生肌药膏药效这般神奇,在南桑国会遭灭国之前,他们本国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大量生产这种药膏,如此他日带到战场之上,哪怕是身受重伤的士兵们,只要将其涂抹在伤口上,短时间内便能够恢复作战力,根本不可能会将进贡给东启。 再则,这药膏这般神奇,消息也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为何他此前却从未听说过? 谢瑾白不由地陷入沉思。 原先,他以为南桑遭到灭国,国师乌恒自尽身亡乃是以身殉国。 如今想来,南桑被灭,乌恒自尽,这当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同这生肌药膏,又是否有关联? 看来,有时间他需让公明去南桑走一遭,打听清楚南桑灭国,国师乌恒自尽,乌氏满足遭到屠杀,以及这续筋生肌膏四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谢瑾白注视着熟睡的唐小棠,目光落在他脖颈出受伤的伤口。 这么短时间内,那道淡淡的红痕竟几乎完全消失。 这种可怕的愈合能力,当真……只是因为这续筋生肌药膏的缘故么? 谢瑾白眸光微沉。 谢瑾白手里拿着那盒续筋生肌药膏,下了床。 他拿过先前被他甩在贵妃榻上的那盏小酒杯,握在手中,倏地暗自蓄力,酒杯在手中碎裂。 鲜血汨出,谢瑾白拿巾帕将血擦去,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捻了点药膏,涂抹在其上。 一盏茶时间的功夫过去,伤口赫然还在! — “公子,夫人,奴婢方便进来么?” 青鸾将手中的脸盆暂时放于地上,抬手轻叩门扉。 “进。” 青鸾一愣。 公子的声音很是变得这般低沉了? 莫……莫不是男子成婚之后,连,连声音都会发生变化? 因着婚房里,除却小公子也不可能有别人,青鸾也便没有多想。 青鸾刚端着水进屋,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麝香之气。 红色的嫁衣挂在屏风之上,地上是散落着绯色的吉服。 青鸾脸颊羞红,忙将水盆放在水盆架上,去开了窗,眼观鼻,鼻观心,唯恐瞧见不该瞧的,不敢再乱瞧。 “少夫人,请让奴婢伺候您更……” 青鸾抬手撩起纱幔,冷不防瞧见斜倚在榻上,敞开着白色内衫的谢瑾白,顿时瞪大了眸子。 “谢,谢大人?” 这到底是,怎,怎么一回事? 为何谢大人会出现小公子的榻上? 不,不对! 谢大人不是已经回颍阳去了么?! “好青鸾,好困,让我再睡一会……” 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唐小棠双腿夹住锦被,往床榻里头滚了滚。 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床壁,谢瑾白及时伸手,护在了他的脑袋前,还妥帖地将唐小棠的脑袋适时地往他这个方向挪了挪。 睡梦中的唐小棠丝毫不知道的脑袋险些撞上床壁,抱着锦被,再一次沉沉睡去。 青鸾心里头着急地不行。 谁,谁能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知府后院,大厅。 唐时茂、杜氏夫妇二人早早便起了,端坐在上首的座位,等着喝新媳妇茶。 唐不期则在下首位置陪坐着。 眼看卯时都要过去,天色都要大亮,本该敬茶的夫妻二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按照淳安习俗,公公婆婆是要吃过新媳妇的茶,才会开始用早膳。 杜氏空着肚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碍于丈夫唐时茂的在场,唯有忍着。 唐时茂今日还要坐堂,如何能一直空等下去? 唐时茂对娉婷吩咐道,“娉婷,你去青芜院瞧瞧,小公子同少夫人醒了没有。” “是。” 这头娉婷刚刚离开,那头院子里头管家神色凝重,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 “老……老爷,夫,夫人。大,大事不,不好了!兴远侯府,兴远侯府,派人,派人传,传来传话!说是,说是昨日侯府家小姐被人打晕在家中,我们府中的这位少夫人乃是,乃是歹人假冒的!” “什,什么?” 唐时茂大吃一惊! 唐不期更是错愕不已。 倘若,倘若真正的兴远侯府的那位梁小姐于大婚之日在府中被歹人打昏,那……那小棠房间里头的那位梁小姐,是谁? 杜氏手中搅动着手帕,心里头抑制不住的兴奋! 哈! 若是昨日唐未眠迎娶的那位当真是位假的侯府小姐,还同人家洞了房,这下可就有意思了! 唐时茂忙问道,“兴远侯府派来传话的人呢?可一同随你进来了?” “就在院子外候着候着呢。” “快,快将人请进来!” “是。” 管家扬声,命候在院子外头的兴远侯府的那名小厮进来。 很快,一名穿着青色短打,衣着干练的年轻小厮疾走进大厅。 “小人阿庆见过唐大人,唐……” 唐时茂着急地打断,“免礼,免礼。” “老夫且问你,你说你家小姐昨日被人打晕在府,我们府中的新嫁娘乃是歹人蓄意假冒,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庆于是将今日府中下人早起干活,结果推开柴房的门,发现了本该昨日就该随花轿嫁入唐家,结果却被打晕,绑在柴房的自家小姐的全部过程粗略地交代了一遍。 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阿庆还出示了一份他离府时,兴远侯梁琮亲手交给他的亲笔书信。 唐时茂迅速地打开。 认出是兴远侯的笔迹,证实小厮确是没有撒谎,唐时茂顿时脸色铁青。 命管家给了兴远侯府传话的小厮一锭赏银,将人送走。 唐时茂转过身,对一旁的唐不期沉声道,“不期,走。我们父子二人去青芜院走一遭!老夫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何人胆子这般大,竟行骗到本府府上来了!” 第45章 求娶 “公子,少夫人——” 娉婷听从老爷的吩咐来到青芜院。 见婚房的门是开着的,猜想两位新人应是起了,便站在门口唤了一声。 屋内,青鸾听见娉婷的声音,吓了一跳。 是了! 按照习俗,这个时辰,公子、夫人应当早就起来敬公公婆婆茶才是。 娉婷定然是老爷或者是夫人派来相催的! 青鸾看了看榻上的“少夫人”,自然不会指望榻上的这位对娉婷的这一声“少夫人”做出回应。 小公子忙着同周公他老人家下棋,更是指望不上 默默在心里头叫一声苦也。 无论如何,现将娉婷应付过去再说。 青鸾忙转过屏风,走到门口,“娉婷,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青鸾,你脸色怎这般差?可是昨日夜里没睡好?” 娉婷一见到青鸾,就被对方苍白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她拉过青鸾的手,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娉婷,你怎么过来了?可是老爷、夫人都起了?” “嗯。卯时刚过,老爷、夫人便相继起床了。就在厅里头坐着,等着新妇敬公公婆婆茶呢。” 敬茶? 别说里头那位会不会对老爷、夫人下跪敬茶,便是里头那位敢敬,老爷、夫人敢喝么? 娉婷压低音量,轻声问道,“两位新人可起来了?” 青鸾满脑子还在想着床上那位若是当真给老爷、夫人敬茶的画面,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回道,“小公子还在睡。” “糊涂!你往日骄纵着小公子也便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能像往日那般么?还不赶紧叫小公子起床?” 主子们起得晚了,老爷夫人自是不会打骂两位新人,遭殃的不还是她们这些下人么? 娉婷也是替青鸾着急。 知晓青鸾一贯拿小公子没有法子,娉婷说着,便迈过了门槛,进了屋。 就由她当一回恶人,去唤小公子起床吧。 “娉,娉婷——” 青鸾这个时候终于从床上那位给老爷、夫人敬茶的惊悚画面当中回过神来,见娉婷不知何时已进了屋,心里头一慌,赶忙追了上去。 先前青鸾方才已开窗透气,可这屋子里的气味又岂是一时半会的能散去的? 娉婷进了屋,也同青鸾一样,当即闻见了男女□□之后的那股子麝香之气。 娉婷常年伺候杜氏同老爷唐时茂,见惯了这场面。 虽说不到面不改色的地步,到底什么都没见识过的青鸾要强上一些。 娉婷轻步绕过屏风,“少夫人,由奴婢伺候您更……” 抬首,见到本该是娇软软的新嫁娘,竟成了先前那位巡按淳安的谢巡按! 娉婷吃了一惊,失声尖叫,“吓!” 娉婷一慌,脚踩到了地上的吉服,脚下一滑,摔了个大屁股蹲。 “娉婷!” 青鸾见了,赶忙小跑过去,将人扶起。 “是娉婷!声音是从你弟弟房间里头传出的,不期,快,快扶阿爹过去!” 堪堪踏进青芜院的唐时茂,听出是婢女娉婷的尖叫声,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忙催着长子扶着自己走快一些。 莫不是那别有心思的歹人对棠儿做了什么不利的事情? 所有人,包括佯装不放心,也跟了过来的杜氏,因为娉婷的这一声尖叫心都不由地一紧! 当然,杜氏心里头之所以一紧,自是并非出于对唐小棠这个继子的担心,她是在思考,自己就这么冒然进去,会不会有危险? 万一那歹人手里头有匕首? 杜氏越想越害怕,脚步也便不由地慢了下来。 唐不期扶着阿爹唐时茂赶至弟弟唐小棠的房间。 房门是开着的。 唐时茂险些一个冲动就要率人将闯进去,脚步快要迈过门槛之时,到底忍住了。 那假冒侯府小姐的歹人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可到底是女眷。 打晕侯府千金,假冒新嫁娘嫁入他们唐家,如此这般居心叵测又攀龙附凤之人自是留她不得! 可那人贼人昨晚已同棠儿过了夜,不出意外,两人应当是有了夫妻之实。 那贼人既是做出顶替新嫁娘这般没脸没皮之事,她的颜面自是算不得什么,可若是他们这些男丁,下人一窝蜂全部将涌进房间,岂不是牵累棠儿亦失了面子? 唐时茂脸色几度变化,终究没有就这般冒然率人闯进。 唐时茂转过身,对这个时候也终于走到的的杜氏吩咐道,“夫人,你进去瞧瞧,看那贼人穿好了衣物没有。” — 房间里,唐小棠被娉婷的惊叫声所惊醒。 他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 刚刚,是发生什么事情么? 谢天谢地! 小公子终于醒了! 青鸾赶疾步上前,险些要喜极而泣,“公子,您总算醒了!” “青鸾,怎么了?” “公子,昨夜,昨夜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为何谢大人会,会在您的榻上?” 青鸾话声刚落,门外便想起了老爷唐时茂的声音。 然后,青鸾便瞧见方才还睡眼惺忪的自家公子,顿时像是变却一个人,对着谢大人又拉又拽,“是阿爹!阿,阿爹他,他们怎,怎么又过来了?小玉哥哥,你快,快藏起来……” “莫慌。我自有应对之策。” 欣赏够了小公子为自己着急紧张的模样,谢瑾白指腹轻抚小公子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唇角微掀,不疾不徐地道。 “嗯。听娘子的。” 两人昨晚便已将全部的误会说开,唐小棠此时对谢瑾白是全然的信任。 他盘腿坐在床上,摆出一切以娘子说了算的架势。 谢瑾白斜睨他一眼。 青鸾同娉婷两个丫头早已吓傻了眼。 竟,竟然没有,反驳?!! — “夫人?” 唐时茂命杜氏进屋去看个究竟,杜氏却是期期艾艾,“老爷,万一那贼人手中有伤人的器物……” 杜氏这话一出,便知晓自己这话太欠妥当。 她担心那贼人手中有武器,不愿进去,难道老爷或者君儿进去便无妨了么? 果然,唐时茂沉了脸色。 杜氏脸色一白,慌忙着急地解释,“老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不期也忙替母亲说话道,“是啊,阿爹,阿娘没有旁的意思,您莫要放在心上。” 若是以往,唐时茂定然不会多想。 至多以为妇人胆子较男子要小,杜氏既是不愿去,随意遣个婢女、婆子进去看个究竟也便罢了。 如今,他已知晓杜氏真正的为人,再听得他这一句话,只觉分外刺耳。 所以在他这位发妻的眼中,他同不期在内,都远不及她自己重要么? “老爷,您相信妾身,妾身当真,当真没有旁的意思……且是那日,那日在千叶寺受了惊,心有余悸,故而一时失言,老爷……” 杜氏不提那日在千叶寺之事倒还好,她这么一提,唐时茂便难免想起杜氏那日前去千叶寺避难,还将牡丹花色肚兜穿去寺庙一事,心中便越发不耐。 他淡声打断杜氏,“夫人不必解释了。” “老……老爷……” 一旁的赵妈适时乖觉地开口道,“老爷,不如由老身先进去吧。” 唐时茂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杜氏身后动的赵妈,眉头当即厌恶地皱了起来,“昔年,老夫不是下过命令不许你靠近棠儿院门半步,你竟敢自作主张,违抗老夫的禁令?” 赵妈万万没想到,老爷竟还记得这档子事,她脸色大变,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老身不敢,老身不敢……” 唐时茂自是知道,赵妈胆敢违抗他的禁令,定然是有杜氏在其身后为她撑腰之缘故。 这令唐时茂对杜氏的厌恶又添了一重。 “你现在就给老夫滚出去。若是下回再有违禁令,即便是你夫人身边的老人了,也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赵妈因着自己是杜氏的养娘,这些年来,老爷向来对她客客气气的,如何这回…… 顾不得心中震惊,赵妈伏在地上,唯唯地道,“是,是。” 赵妈连滚带爬地滚出了青芜院。 杜氏失言在先,这个时候自是不敢出言替赵妈求情。 何况……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老爷待她,不似从前那般言听计从了…… 唐时茂随意点了名唤春凝的丫鬟,对对方道,“记住,若是那贼人已穿好衣物,你直接在里头喊一声,老夫当即命其他人进去将那贼人擒住,知道了么?” “是,老爷。” 谁知,小丫鬟进去便没多久,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老,老爷……那,那贼人是,是个男的?!” “什么?” “什么?” 唐时茂同唐不期父子二人同时吃了一惊。 唐时茂当即绕过春凝那个丫头,在唐不期的搀扶下,父子二人急急地进了房间。 父子二人转过屏风。 榻上,唐小棠枕在谢瑾白赤果的手臂上,相拥而眠。 两人身上均盖着被子。 唐时茂瞧不出小儿子穿没穿衣服,可从谢瑾白赤果的手臂看出,棠儿的境况只怕好不到哪里去。 唐时茂见了这眼前的这一幕,自是不免想起曾在千叶寺撞破唐小棠出现在谢瑾白僧舍榻上的那暧昧一幕,当即胸口气血翻涌。 屋内婢女、丫鬟纷纷脸红地低下头去,便是杜氏亦是避嫌,退到了屏风另一头去。 心里头的震惊却是半分未减。 莫,莫不是打晕侯府梁小姐,顶替梁小姐嫁入唐家的所谓的贼人,便,便是谢怀瑜么? 这未免也太叫人难以置信! 唐小棠适时地,在这个时候悠悠转醒。 他揉揉眼睛,见到床前围了一堆的人,饶是已经有心里准备的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阿爹?兄长,你,你们怎,怎么都来了?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见嫡子身上衣衫勉强算是齐整,好歹并未赤身果体,这让唐时茂稍微松了口气。 随着唐小棠起身的动作,隐隐约约露出锁骨处的绯色暧昧痕迹,唐时茂呼吸一滞,险些当场昏厥。 几个急促的深呼吸,唐时茂勉强镇定下来,颤着声,对身后的青鸾道,“去……去将小公子的衣服取,取一套过来。” 青鸾应声,去取衣服去了。 目光触及赤果着上身的谢瑾白,唐时茂铁青着脸色,命婢女娉婷去大公子院中,取一套大公子的衣裳过来。 唐小棠身量比谢瑾白矮了不少,他的衣服谢瑾白自是穿不得。 “棠儿,你先从床上下来。阿爹有话问你。” 唐小棠心里头急了。 阿爹这反应不对啊! 发现昨日的新嫁娘竟是小玉哥哥,阿爹不是应该暴跳如雷才是么? 但是很快,唐小棠便猜出了阿爹打的是什么主意。 阿爹这是先将他哄骗下床,不让他发现昨日娶的新嫁娘便是小玉哥哥,如此这件事也便揭过去了。 “噢。” 唐小棠一面应着,一面配合地下床。 因着唐小棠是躺在里头,谢瑾白躺在外头,如此,他若是要下床,势必得从谢瑾白身上跨过去。 唐小棠佯装被被褥绊倒,当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谢瑾白的身上。 唐小棠不知道小玉哥哥摔疼了没有,反正,他是怪疼的。 瑾白本就是在装昏迷,便是当真昏迷了,小果儿这么个摔法,也该被疼醒了。 谢瑾白眉心微皱,适时地睁开眼。 唐小棠见他睁开眼睛了,也顾不得去揉被撞疼的鼻尖,当即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谢,谢怀瑜,怎么,怎是你?” 两人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青鸾:“……” 娉婷:“……” 若不是亲眼瞧见少爷曾慌慌张张曳拽着谢大人的衣袖,让谢大人快些藏起来,见到眼前这一幕,她们只怕也要信了。 唐时茂见到嫡子就这么趴在谢瑾白的身上,明知是个意外,额头青筋依旧是一跳一跳。 “棠儿!” 唐小棠茫然抬起头。 唐时茂放缓了语气,“棠儿,你先从谢大人身上下来。” “噢,噢。” 唐小棠手忙脚乱地从谢瑾白身上下来。 谁知,那锦被太滑了,他的手没撑住,眼看人又要扑跌到谢瑾白身上。 谢瑾白及时坐起身,搂在唐小棠腰间,将人扶住。 如此,谢瑾白赤果的上身也便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唐小棠心想,这波亏大发了! 虽然为了制造暧昧效果什么的,谢瑾白赤果上身也是唐小棠同意的。 可这会儿他恨不得拿被子将他的小玉哥哥结结实实给包住,谁都不许看! 他都看没仔细瞧过呢! 谢瑾白将唐小棠扶住后,便松开了手。 “敢问唐知府,为何本大人又为何会在这里?” 唐小棠:“……” 小玉哥哥装傻的本事,太高超了!他望尘莫及! 胸口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的唐时茂:“!!!” 你谢怀瑜无故出现在我儿塌上。 你为何会在这这里,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应该由他来问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 唐时茂、杜氏坐在大厅上首的位置。 唐不期同唐小棠兄弟二人坐在同一侧,谢瑾白一人独坐在兄弟二人对面。 一众婢女、小厮都已在唐时茂的命令下悉数退下。 “谢大人,你说你昨日夜宿淳安客栈,醒来,便已置身在棠儿榻上。你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棠儿塌上,更不知是何人所为?” “嗯。” 唐时茂目光锐利,直逼谢瑾白,“如此,老夫免不了要问一句谢大人,谢大人早已卸去巡按淳安一职何以只身现身于现在淳安?” 谢瑾白眉眼淡淡,“唐知府这是在审问怀瑜么?” “谢大人言重了。昨日吾儿同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大婚。今早兴远侯府的小厮却来匆忙赶来禀报老夫,昨日本该上花轿,嫁入本府府中的梁小姐,今日清晨,被府中下人发现被人打晕,捆在在柴房。 偏偏在这个时候,谢大人却一早出现在棠儿榻上。此事实是太过匪夷所思,当中也充满蹊跷。谢大人既是原本好端端的睡在客栈的床上,结果醒来却无故出现在棠儿榻上,想必定然比老夫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望谢大人能够予以配合,回答老夫的问题,如此也早些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谢瑾白先是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大约在两个多月前,怀瑜接到朝廷调令,任命怀瑜为扶风知县,前去扶风赴任。途经淳安,便顺便驱车进城,会一会友。唐知府若是有疑问,可派人前去前赤丈河监丞,今任教泥融书院教谕的萧凤鸣,萧教谕请来,便知怀瑜所言是否属实。” 听闻谢瑾白即将前去扶风县赴任,唐时茂吃了一惊。 谢怀瑜此前巡按淳安,立下大功,按说朝廷应当论功行赏才是,如何……如何反而由一介京官,被贬去那扶风那般山匪动乱的地界,去当一个小小知县? 又不免联想到先前听闻的关于帝后即将大婚的消息,唐时茂心下一骇—— 谢怀瑜莫不是,已然失了圣心? 说起扶风县。 扶风与淳安毗邻,若是谢怀瑜此番要去扶风赴任,自颍阳前去扶风,淳安确是必经之路。 谢瑾白在巡按淳安期间,的确与那位曾经的萧监丞,如今的萧教谕走得甚近。赴任途中,途径这里,于是便驱车进城,会一会友确是可信。 只是…… 唐时茂不是没有想过,昨日的新嫁娘乃是谢怀瑜假扮,梁小姐被打晕在府中柴房当中,皆是谢怀瑜动的手脚。 可这样的念头才出现在脑海里,便当即被唐时茂所否定。 派人打晕侯府千金,以男子之身身穿嫁衣,顶替梁小姐嫁入唐家。 唐时茂纵是有再大的脸,也决计不认为自己的嫡子能令堂堂谢家四公子做到这等份上。 再则,谢怀瑜自回颍阳,数月全然没有任何音信,期间棠儿与其也没有任何往来,说明棠儿在这位谢四公子的心目中根本不占什么分量,对方自是不可能为了棠儿这般煞费苦心。 从昨日棠儿拼死也要抗婚这件事上来看,对于新嫁娘已然被掉包一事,棠儿分明也是不知情的。 可昨晚棠儿房中那笑声又如何解释? 当时棠儿口中的“娘子”又是唤的谁? 唐时茂愈想,愈觉此事迷雾重重。 自担任这淳安知府以来,唐时茂审过的疑难案子不知凡几。 此时却实实在在,被发生在自家嫡子身上这一桩真假新嫁娘,以及无故出现在嫡子榻上的谢瑾白这件事给弄得头疼不已。 思绪纷纷如一团乱麻,竟全然没有任何头绪。 唐时茂只好先派府中小厮去将萧吟请来,先见过萧吟再说。 不久,萧吟在府中小厮的陪同下,赶来知府内院。 见到谢瑾白也在,萧吟似乎颇感意外。 “下官萧凤吟拜见唐大人。” 唐时茂将萧吟、谢瑾白二人方才的互动尽收眼底,这才对萧吟道,“萧教谕请起。” “夫子。” 唐小棠起身给萧吟行礼。 萧吟回以微笑。 唐时茂请萧吟入座。 萧吟便在谢瑾白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 唐小棠见父子竟然没坐到他边上,而是选择坐在了谢瑾白身旁,顿时打翻一坛新醋。 是了,他怎么忘了夫子同小玉哥哥先前还经常通信来的! 唐小棠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萧吟同谢瑾白二人。 如今小玉哥哥可是他一个人的了! 谁都不许觊觎! 夫子都不行! 萧吟坐下后,唐时茂便开口问道,“老夫此次请萧教谕前来,有一事详询。” “唐大人但问无妨。” “因事关老夫府上重要之事,下面老夫问的问题,还请萧教谕务必如实回答。” 萧吟听出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道,“这是自然,谢大人请问。” “方才,谢大人告诉老夫,他此番乃是前去扶风县赴任,途径淳安,故而特意驱车进城,只为同萧教谕聚上一聚,可有此事?” 尽管先前谢瑾白自己便已说过,他此番乃是前去扶风县赴任,会夜宿在淳安的客栈,只是途径,顺便前来会有,再听一回,唐小棠心里头还是酸得不行。 萧吟点头,“确有此事。” “即使如此,可否方便告知谢大人是何日何时进城,又在城中逗留了几日,期间是否一直同萧教谕你在一起?” 不知唐时茂对他同谢怀瑜二人见面一事为何问得这般详细,闻言,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怀瑜是五日前来的淳安,因为我白日还要到书院去教学,因此期间我们并不是总在在意处。不过每次散学后,我会前去客栈找怀瑜。” 唐时茂将目光投向谢瑾白,眼神陡然转为锐利,“谢大人既是要赶去扶风县赴任,且按照萧教谕所说,谢大人五日前便到了淳安,为何至今仍逗留在城中?” 唐小棠也朝谢瑾白看了过去。 既是五日前便到了淳安,那为何至逗留在城中。 是因为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那个变故……可是他? 谢瑾白给了一个风马牛所不相及的答案,“自是因为怀瑜怕死。” 唐时茂疑心是自己听岔了,“你,你说什么?” “扶风县匪患严重。怀瑜不过一文弱书生,身边又止公明一个随从,自是不想那么快便前去扶风县赴任。” 唐小棠:“……” 他还是头一回听人将贪生怕死说得轻描淡写又这般理所当然的。 唐时茂着实被谢四公子这番说辞给无语到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若是换成是他,被朝廷委任去当那山匪横肆的扶风县当知县,只怕…… 咳咳。 唐时茂又接连问了谢瑾白,萧吟几个问题,两人的回答并没有自相矛盾之处,应当说得都是实情。 如此看来,谢瑾白应同打昏侯府千金,假扮新嫁娘嫁进唐家一事无关。 即便是找了萧吟问话,没想到,事情依然没有理清楚,整件事依然尤坠云里雾里。 唐时茂生气地重重地拍在椅子扶手上,“不知是何人这般恶劣,做下此等下作之事!” 谢瑾白面不改色,“怀瑜相信事情定然水落石出的一天。” 对方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侯府,打晕侯府小姐,又能假冒梁小姐不被发现,还神通广大到将谢怀瑜都给迷晕,弄到棠儿的榻上,想要调查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谈何容易? 既然谢瑾白同这件事无关,唐时茂自是不好再将人扣下,甚至于巴不得将人给赶出府去。 唐时茂委婉地下达逐客令,“既然事情同谢大人无关……” “唐知府,怀瑜有一事相求。” “相求”这个词,口出于谢怀瑜这样身份人的,分量着实太重! 哪怕唐时茂心中有一股不好之预感,并不想接这个话,碍于谢瑾白身份,不好当面扫对方,只好顺势道, “谢大人言重,请但说无妨。” “昨夜,怀瑜虽意识并不如何清明,却依稀记得夜里同小公子所发生之事。瑜虽不敢自诩顶天立地,却也明白负责二字怎写。” 谢瑾白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到唐时茂的面前,躬身,叉手,朗声道,“颍阳太傅府谢四,谢怀瑜,求娶淳安知府二公子唐未眠。 此生,谢怀瑜绝不辜负唐未眠。 若违今日之言,愿永生永世,受烈火灼心之苦,不入轮回!” 第46章 刺激 唐小棠险些没有从座位上跌滑下来。 他,他听见了什么? 唐小棠不可置信地望着谢瑾白。 后者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朝他看了过来,唇角微掀,眼神温柔。 唐小棠一下便彤红了眼。 在场的人又不是瞎子,自是瞧出了谢瑾白同小公子二人此番眼神交流,尽收眼底。 谢瑾白此人心机深沉,眼底亦未透露太多思绪,此番求娶究竟是对小公子有情,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所谓的负责,实是不好说,但是小公子眼中的爱慕根本就要从眼底将溢出来。 唐时茂瞧了这一幕,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简直放肆! 倘若今日说这一番话的人人棠儿昔日狐朋狗友,又或者是其他府上的公子,唐时茂定然早已发作,将人乱棍打出府去。 可眼前之人偏偏是太傅府的四公子,他不好像对待那些市井之徒那般,将人叉出去。 唐时茂到了嘴边的斥责,唯有生生忍了回去。 唐时茂怒极反笑,“谢大人说笑了。谢大人昨夜你同棠儿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既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何来负责之说?” 要不说,姜还是老得辣呢? 明明一屋子的人将闯进房间时,都闻见了那一股子麝香之气。 谢瑾白未着上衣,同唐小棠二人于鸳鸯锦被里搂做一处,但凡长了眼睛,鼻子又没堵住的都猜出了这两人昨夜定然发生过什么。 其他人都瞧出来了,唐时茂自然不可能瞧不出。 只是他此时已打定主意,不管棠儿昨夜同谢怀瑜之间有无发生过什么,只一口咬定二人什么都没有发生,坚决不不予承认。 嫡女在出嫁前一天被人打晕在府中,以致被不知是什么来历的人顶替上了花轿嫁入知府府衙此等荒谬又丢人的事情,兴远侯府定然不会对外声张。 如今,那假的新嫁娘既早已不知所踪,婚房榻上只有谢瑾白一人,事情便好办得多。 只要迟些时候同兴远侯府商议妥当,将梁小姐从兴远侯府暗自接回,一切也便各就各位。 谢瑾白出身再好,终究是个男子。 两个男子,有违阴阳,岂是正道! 谢瑾白直起身子,“唐大人这是不允?” 语气不疾不徐,听不出个喜怒来。 唐时茂听后,不知为何,心下却狠狠一跳。 唐时茂当了多年知府,身上官威积重,不至被谢瑾白的气势压得死死的。 他冷冷一笑,“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大人如今是求娶老夫的嫡子。身为棠儿的父亲,老夫总归还是有拒绝的权力?” “这是自然。” 谢怀瑜点头,看样子竟是颇为赞同的模样。 唐时茂困惑了。 这人求娶莫不是求着玩的么? 他拒绝了,这人难道不是应该感到失望,进而愤怒,甚至失态地同他起争执? 竟……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 一时之间,唐时茂竟不知应该高兴谢瑾白的平静放手,还是该愤怒此子对棠儿心意不坚。 呵。 他就说,男子本性就难以专情。 谢瑾白对棠儿,果然不过尔尔。 唐小棠昨夜便已和谢瑾白两人将全部误会跟心结说开,如今二人心意相通。 唐小棠当然不会再轻易误会谢瑾白,他不认为他的小玉哥哥是如此轻易便会放弃之人。 就是不知道,小玉哥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唐时茂自早上起来,到现在滴水未沾,此时难免有些渴了。 唐时茂端过边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刚要吩咐下人送客,只听谢瑾白问道,“请问唐知府准备何时向怀瑜府上提亲?” 唐小棠:“!!!” 萧吟:“……” 萧吟敬佩地注视着自己的这位挚友。 怀瑜兄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噗——” 唐时茂喝到一半的茶水悉数喷出。 “咳咳咳咳咳——” 被茶呛了喉,唐时茂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爹!” “阿爹!” 唐不期同唐小棠兄弟二人被阿爹这阵仗下了一跳,兄弟二人忙走上前。 唐不期轻抚阿爹的后背,替其顺气。 唐小棠则等阿爹咳得没那么厉害得时候,一面递一杯茶过去,润润嗓子。 唐时茂喝了唐小棠递来的茶,终于勉强将咳嗽给止住了。 “唐大人……” 唐时茂:“……” 唐时茂快被这位谢四公子给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听见谢瑾白喊“唐大人”,他的心脏便控制不住地一阵缩紧。方才咳得太过厉害,伤了嗓子,暂时还说不出话来,唐时茂摆了摆,意思是谢瑾白大可不必再说,他亦根本不想再听 谢瑾白佯装并未看懂唐时茂的意思,犹自说道,“怀瑜身家清白,昨夜既然同怀瑜有了肌肤之亲,自是要结为连理。既然唐知府不舍未眠下嫁,那么怀瑜嫁入唐家也是一样的。还是唐知府身为堂堂淳安知府,不愿负这个责任?” 听听! 听听,张口就要同人共结连理什么的,这是身家清白的人家能说得出口的么? 再则,唐时茂深深怀疑,谢怀瑜是不是还有“清白”这样东西。 可谢怀瑜又不是女子,若是女子尚且能够凭借落红以验证对方是否乃是清白之身,他谢怀瑜一个男子,他要如何验证他是否还是清白之身,还张口闭口的要他们唐家担负起这个责任? 呸! 就算是谢怀瑜还是清白之身,又同他们唐家有何相干?! 唐时茂一口气憋在了胸口,是怒也不是,忍也不是,一张丰郎白净的面庞生生憋得通红。 听出谢瑾白是不肯大事化小了,唐时茂冷声问道,“依谢大人之见,此事待如何解决?” 不等谢瑾白回答,唐时茂便态度强势地道,“嫁娶之事,谢大人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噢。” 谢瑾白“噢”了一声,竟也没有再试图纠缠。 唐时茂生怕这位又会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赶紧命婢女送客。 谢瑾白倒也配合,朝屋内众人拱了拱手,便随婢女走出大厅,只不过,并非朝外院走去,而是朝方向相反的内院走去。 唐时茂一字一顿,“谢大人,你又意欲为何?” 谢瑾白拱手,认真地道,“唐知府既是反对怀瑜同未眠共结连理。怀瑜不求名分,但求能以此身,常伴未眠左右。今生,怀瑜自是生是未眠的人,死是未眠的鬼。” 唐小棠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太,太夸张了。 唐小棠疑心,这人是不是诚心气他阿爹的。 谢瑾白是不是故意气人不得而知,不过唐时茂的的确确被气了个够呛。 他气得浑身都在打哆嗦。 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唐时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唐不期见父亲情况不对,赶紧从阿爹身上摸出一瓶药瓶,倒出几颗药丸置于掌心,“阿爹,您先莫要生气,快!先将这速效救心丸服下。” 唐时茂勉强吞了药丸,就茶水送服,好不容易一缓过那一口气,再顾不得什么得罪不得罪人,“来人,送客!送客!” 唐小棠抿起唇,他不明白,为何小玉哥哥都将姿态摆得这般低了,阿爹还是不愿松口。 唐小棠张了张嘴,刚要据理力争,却见谢瑾白朝他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谢瑾白朝唐时茂拱了拱手,“怀瑜改日再前来拜访。” 谢怀瑜一走,萧吟也便起身告辞。 “夫子,我送你!” 方才谢瑾白走的时候,怕阿爹反对,唐小棠也就没吭声。 萧吟一起身告辞,唐小棠便当即出声道。 萧吟是唐小棠的夫子,即便唐时茂明知嫡子究竟要送的人是谁,也没有理由反对,只好眼睁睁看着嫡子随同萧吟一起出了门, 唐时茂铁青着脸色,对唐不期吩咐道,“不期,你跟上去。若是你弟弟胆敢就这么随谢怀瑜走了,你务必要将人拦下,知道了么?” “是,阿爹。” 唐小棠随萧吟一起,走出中庭的月洞门,便在一株绯色垂丝海棠花树下,瞧见立于树的那抹修长身影。 “小玉哥哥!” 唐小棠一路小跑上前,一把扑进谢瑾白怀里,乌眸晶亮,“小,小玉……哥哥,是,是特意在,在这等我的么?” 谢瑾白勾唇,“嗯。” 尽管在问之前,唐小棠就已经知道答案,亲口听见这人肯定的答复,还是高兴得不行。 “哎呀!” 忽地,一片掉落的绯色海棠花瓣在落在唐小棠的睫毛,有些痒。 唐小棠抬手将海棠花瓣拿开。 一只手,先他一步,将他睫毛上的花瓣给取下。 “谢谢小玉哥……” 唐小棠高兴地仰起脸,一个吻,如方才的花瓣一般,轻轻落在他的眼皮。 谢瑾白吻上他的眼睛,“不客气,我晚上再来找你。” 唐小棠红了耳尖,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萧吟立于墙边,尴尬地抬首望着如雨般落下的绯色海棠。 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 萧吟随谢瑾白一同回到谢瑾白日前下榻的客栈。 谢瑾白给自己以及萧吟各自倒了杯茶。 将其中一杯倒满清茶的茶杯递于萧吟,“今日之事,给凤鸣兄添麻烦了。” “不过是去趟知府府,回答唐知府几句话的功夫,有甚麻烦?倒是听唐知府的语气,恐怕不会轻易松口怀瑜兄同未眠之事。怀瑜兄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萧吟接过谢瑾白递过来的清茶,喝了一口,很是关切地问道。 怀瑜还要前去扶风县赴任,自是不能再淳安逗留太久,倘使唐知府一直不同意,怀瑜兄又待如何? 手中茶杯置于手中轻晃,金色的茶水波纹荡漾,谢瑾白勾唇一笑,“他会答应的。” 萧吟眼露意外,“看来,怀瑜兄似乎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谢瑾白但笑不语。 萧吟今日休沐,原本答应了一双侄子侄女,今日要带他们出去玩,临时被知府府派来的小厮请了来。 他出门时,两个孩子都还在床上睡着,还未醒,眼下估计醒了,也不知道醒来有没吵着闹着要找他。 因记挂着家中一对侄子,侄女,萧吟只在谢瑾白这里坐了一下,便告辞离开了。 萧吟走后,谢瑾白房门被敲响。 谢瑾白前去开门。 门外,俨然是自昨日起,便消失了一整天的贴身侍卫萧子舒。 房门关上。 萧子舒对谢瑾白抱拳道,“主子,都安排好了。” 谢瑾白点头,“辛苦了。” — 天色已大亮。 温和的晨光将淳安城的各大酒肆,商铺唤醒。 说书人汪九吃过家中老妻给他备的早饭,带上说书的行当——一把抚尺,一壶润喉的茶水,一盒还是润喉用的六角薄荷糖,溜溜达达,如同往常一样,前去丰乐楼,开始一天的营生。 说起来,自从汪老九在丰乐楼讲了那一出前朝某古小公子求娶言姓巡按的所谓的“前朝趣闻轶事”之后,便声名大噪。 不少酒肆、客栈的掌柜、老板纷纷表示原意出重资,想要请汪九去他们那说书,继续讲那一出《风流公子俏巡按》。 汪九因感念丰乐楼的石掌柜的知念之恩,无论其他人花多少大价钱,他都没肯挪窝。 汪九因心存感恩,轻易不为名利所诱惑,坚守住了自己的本心,如此反倒受到了各界人士,以及喜欢听说书的百姓们的尊重。 如今,城中不少百姓前区丰乐楼吃早茶,冲得不再简简单单只是丰乐楼美味的茶食,还有不少人俨然就是冲着说书的汪九去的。 “啪——” 乌木做的抚尺,在说书的几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一身深灰色直裰,头戴浅灰儒生巾的说书人汪九,轻易便将在丰乐楼里用早膳的食客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 “汪老头,今日要说的是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思慕一书生,偷盗天池的灵芝,犯了天规戒条,被贬下凡呐。还是说那南柯寺的小和尚,遇一美艳狐仙报恩,结成道侣,修得大道,最终双双位列仙班一事呐?” “非也,非也。” 汪九晃着脑袋,“今日老头既不说那仙女盗灵芝一事,也不说那狐仙报恩一事,今日老头要说的是一桩前朝离奇之事……” “嚯!” 底下百姓来了劲。 自从那一出《风流公子俏巡按》之后,可是许久未听老头讲什么前朝相关的趣事、轶事啦! “讲来!讲来!” “快说!快说!” 一楼堂内,二楼,三楼包厢里,百姓们催促着,哄闹着。 “啪——” 又是一声抚尺拍在长条几案,客人们默契地安静下来。 汪九撵着他那灰白的胡须,“老头今日要讲的这一桩前朝怪事,乃是同前朝曾显赫一时的敬亭侯府家的侯府小姐有关。话说,这敬亭侯府小姐,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此等家世,此等相貌,这位侯府小姐自是不愁嫁娶。 这怪事,便是发生在侯府小姐出嫁的这一日——” “到了婚礼这一日怎的?” “发生了什么怪事?” “快说,快说!” 底下的人催促着,汪九喝了口润喉茶,方才继续说道,“话说,那侯府小姐出嫁,可谓是十里红妆,锣鼓唢呐喧天,热闹非凡。那侯府家的姻亲也是门当户对的官宦之家。小公子长得是唇红齿白,机灵聪颖,同侯府家小姐可称得上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侯府上下,没有不替小姐感到高兴的。 这事,奇怪就奇怪在,侯府上下是亲眼瞧见小姐上了花轿,由迎亲队伍接走。谁知,到了第二日,本该昨日就该上花轿,嫁入夫家的侯府小姐却被自家下人发现在府中柴房!双手双足捆绑着,发出可怜的羊羔般微弱的呼救声。” “怪事!怪事!”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怪事!” “既是侯府家小姐被人发现在柴房,那大婚当日是谁上了花轿?” “别是……别是被什么擅会幻化人形的精怪给顶替了?” “嘶——若是那,那假冒的新娘真是精怪变的,那新郎官岂不是凶多吉少?” 汪九一双眼慢慢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惊诧之色,甚为满意自己所营造出的说书效果。 老头唇角露出一抹狡黠、得意的笑容,待众人讨论得差不多了,方又不疾不徐地继续丢下一个钩子,“本该嫁入夫家的新嫁娘,第二日却已然被发现在侯府之中,而夫家却丝毫并未察觉,这并不是此次事件最为离奇的。此次事件最离奇的是——” 说到这里,汪九又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嘴喝。 “嗨!王老头,你怎的到关键处就要喝水!老头你是不是肾不好!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号个脉?” “给找!给找!” “老头你今日散场后先别归家,待我六顺拽你去看过临水街的姚大夫去号个脉,开个方子!” 汪老头听了也不生气,将神色一收,嗓子压低,“要说这件事情最为离奇的是,侯府家小姐于第二日清晨被打晕,发现在自家府中的柴房。而新郎官的家人在新婚第二日的清晨在小公子榻上赫然发现——” “嘶!别是真在那小公子的榻上发现了精怪!” “倘若那假冒的新嫁娘真是精怪变的,那精怪没将小公子给吃咯?” “你们都别吵!听汪老头继续往下说呀!” “汪老头,你说,你说!” 汪九环顾众人,这才又接下去讲道,“新婚第二日,小公子的家人在小公子榻上赫然发现,那数月前便已离开此地的言姓巡按!两人赤果地抱作一处,俨然一对新婚夫妇,躺在婚床之上——” “嚯!” “嚯!” “嚯!” “亲娘哎!” “天爷!” “刺激!刺激!” 现场的客人都听得入了迷,都当汪九这回讲述的当真是什么前朝怪事,此时听见汪九冷不伶仃地提及言姓巡按,一个个这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 什么敬亭侯,小公子的,这敬亭侯的“敬”(近)字,可不对应着兴远侯的“远”字的呢么? 而且昨日兴远侯府家的梁小姐嫁的就是知府家小公子呀! 这么说,故事里头被人打晕在府中柴房的那位侯府小姐,便是兴远侯府的那位梁小姐了? “那顶替侯府小姐上,上花轿的人,莫不是就是谢巡按?梁小姐也是谢巡按打晕的?” “不对吧?那位谢巡按不是已经回京述职了呢么,如何还会出现在淳安?再则,小公子朝晖楼求娶那一回,谢巡按不是还将小公子打了一顿呢么?说明那位谢巡按应该对小公子无意才对。如何大费周章,又是将梁小姐打晕,又以男子之身身穿嫁衣顶替嫁入知府府?说不通,说不通。” “谁说谢巡按对小公子无意的了?你们可还记得端午前一日突降暴雨,唐知府通知大家伙前去山上寺庙避难?可是有乡亲们亲眼瞧见,谢巡按亲自抱着腿脚不便的小公子冒雨山上!” “如此,将梁小姐打晕,又顶替上了花轿的就是谢巡按了?” “不对!不对!那谢巡按是什么身份?人可是太傅之子,他要是当真对小公子有意,何必费这个功夫,直接上知府府求娶不就好了?而且你们没听说呢么?昨日婚礼上,小公子可是宁死也不要成婚的。最后拜堂都没拜成,是唐知府匆忙命下人将小公子强行送的洞房。若是那新嫁娘真是谢巡按假扮的,小公子还能拒不成婚?” “有理。有理。可若是这件事同谢巡按并无关系,那……那为何谢巡按会在新婚的第二日出现在小公子的床上?” “啪——” 清脆的抚尺再次响起,大家伙再一次默契地齐齐地止住了声。 只听汪九继续道,“你们猜,那言姓巡按为何会出现在小公子床上?” 大家伙方才在底下都讨论过了,这不是没能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呢么,于是纷纷回说猜不着,猜不着,要汪九赶紧别卖关子,直接揭晓谜底。 汪九这回也不喝茶,不卖关子了,再次将那抚尺一拍,“原来啊,那言姓巡按前一晚,被人下了药。醒来,人便已在小公子的榻上。再次睁眼,便是第二日的清晨了。而那假的新嫁娘早已不知所踪。 当地百姓盛传,许是兔儿神被小公子的痴心所打动,显了灵,施了个仙法,特意成全小公子对言姓巡按的一片痴心;又或者是啊,敬亭侯府或者是古府得罪了什么人,故意要搅黄两家的婚事。总之,因此事实在太过离奇,于是流传至今……” “咦?汪老九,那按你这么说,那言姓巡按岂不是同小公子……共度了一夜良宵?” “嚯!这么说,小公子到底是把言姓巡按那朵娇花给摘下了?” “嘶!你这么一说,还,还真有可能是!看来,知府府不久后又要办一桩喜事了哇!” 酒肆、巷陌之间,消息历来传得最快。 这一天的日头还没有落到山的那头去,那一出关于前朝古小公子娶亲当日之怪事,以及关于古小公子同言姓巡按赤果着身子,被发现在婚床上的艳事便传遍了街头巷尾。 “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这般在背后同老夫过不去!” 唐时茂下了堂,回到后院,从随从惊蛰那里听说了那一出所谓的“前朝怪事”,险些气得一口气没能缓过来。 惊蛰刚忙扶着老爷,进了厅子坐下。 管家邱福在内院等老爷老半天了,终于见到老爷回来,走上前,踟躇地问道,“老,老爷,还,还要派轿子前,前去兴远侯府去接,接梁小姐么?” 显然也是听说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如今,全城百姓都知道那位谢大人才是同小公子洞房的那一个…… 若是他们知府府当真不给谢大人一个交代,只怕,只怕事情会难以收场。 因着白天人多嘴杂,唐时茂便同兴远侯商议妥当,今日日头落下,天色擦黑再派轿子兴远侯府,将梁小姐接回府中。 哪曾想,不过一日功夫未到,事情竟已传得街知巷闻。 唐时茂思虑半晌,道,“接!” 倘若他们这时改变主意,岂不是正好昭告外界所有人,那说书人所言非虚? 介时,他们知府府衙才是真正地要沦为全城的笑柄! 为今之计,唯有派人将梁小姐接回府,一口咬定那说书之人口中所谓的“前朝怪事”不过是一派胡言,如此方是应对之策! 天色擦黑,一顶装饰考究的轿子在知府府后院停了下来。 轿夫停轿,跟轿的丫鬟掀开帘子,里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婢女的手上,下了轿。 一袭绯色襦裙,身姿楚楚,走路时,如柳扶风,步步生莲。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知府后院的屋檐之上,一人坐在初升的月牙之下,唇角微勾,眼神若月色般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嚯! 某些人要遭殃了哈! 以及,解释下,为什么小白要这么大费周章,一定要搞定唐时茂把婚事给敲定下来呢。 一来,他这次来淳安,就是要把人给带走的,“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他不想糖糖以后落人口实。 为什么必须要唐时茂同意呢? 因为唐时茂还是糖糖的爹,他不想糖糖以需要跟阿爹决裂的方式,同他背井离乡。 上一辈子的小唐大人失去的东西太多,小白是希望糖糖上辈子经历过的苦,这辈子都不要再历经一回。 等小白成功把糖糖带走,嚯嚯,那就是小公子养成记哈! 期待一个全新的,万丈光芒的唐小公子! 搓手~~~ 感谢在2020-07-07 00:00:34~2020-07-08 03:3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55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吃醋 梁慕瑶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晚风将她绯色的裙摆吹起,宛若如一朵红莲,绽放在夜幕之中。 梁慕瑶微抬起脸,她望着知府府衙的后院,眼底划过一道暗芒。 她终于,踏进这座黑瓦白墙的庄严府邸。 “少夫人,请——” 管家邱福躬身,恭敬地道。 “嗯。” 梁慕瑶轻声地“嗯”了一声,由婢女搀扶着,裙裾拂过后院的门槛,迈进门。 邱福手里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带路。 一路经过假山,亭台,水榭,抄过一条长长的回廊,过一道月门,一座种满海棠,蔷薇的清幽的院落出现在梁慕瑶的眼前。 “少夫人,这里便是小公子居住的青芜院了。” 管家在一株桂树下停了下来。 按说,青芜院昨日就本该是少夫人同小公子一同居住的院落,如今虽是晚了一日,少夫人仍然是青芜院的主人。 既是内眷住所,他一个外男,自是不好陪少夫人一同进去。 侯府出身,这点规矩,梁慕瑶自是清楚。 “多谢管家。” 梁慕瑶话落,婢女薇娘便解下腰间的荷包,从中取了一锭银子递给老管家。 邱福眼露错愕,“这……少夫人,万万不可!这本就是老奴分内的事情。如何……” 梁慕瑶柔柔地开口道,“管家,收下吧。” 声音轻柔如春日潺潺的溪涧,虽柔弱,开口却自有侯府家小姐的威严,叫人轻易不敢轻慢。 “多谢少奶奶。” 邱福双手捧了婢女薇娘递过来的赏银,将灯笼留给梁慕瑶同薇娘主仆二人,自己则摸黑离开了。 “唐家未免也太欺侮人了!竟只派了一个老奴家来接小姐!也就是小姐您脾气好,要是换成旁的侯府小姐,定然早就命轿子打道回府,才不踏它这小家子的地界!” 邱福一走,婢女薇娘抱怨的声音便于夜色中响起。 薇娘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轻易地便在梁慕瑶的心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 换成旁的侯府小姐…… 换成旁的侯府小姐,又岂会在大婚之日,府中嫡女为人所绑,被人替代上了花轿而全府无一人知晓? 弱肉强食。母亲太过柔弱,身为大夫人,却反被那些妾侍处处压住一头。 倘若这些年不是她深得爷爷的欢心,她同母亲的处境不知道要比如今艰难多少倍。 这一时的怠慢算得了什么? 他日待唐未眠位列公卿,成为东启国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学士,兴远侯府也终将凭借唐未眠母舅的实力,重回颍阳,重获往昔的荣光。 介时,谁敢怠慢她半分? “薇娘,慎言。” 告诫了婢女一句,梁慕瑶率先抬脚往里头走。 “小姐,天黑,小心脚下的路。您等等奴婢呀。” 薇娘忙提着灯笼,追上前去。 梁慕瑶同主仆二人进了院子,一路走来,竟未曾碰着一个婢女、婆子。 两人来到花厅,花厅大门敞开着,里头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薇娘手里头提着灯笼,重重地跺了跺脚。 原以为唐家只派了个老奴前来迎接他们,已是怠慢至极,谁曾想,到了这青芜院,竟无一人出来相迎,便是身为姑爷的唐小公子人竟也不在! 梁慕瑶眉心微微蹙起。 青鸾在里头,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见梁慕瑶同薇娘主仆人二人打扮均是不俗,青鸾不敢怠慢。 她走上前,对梁慕瑶行了行礼,“奴婢青鸾,请问两位是……” “想必这位姐姐,便是青鸾姐姐吧?敢问青鸾姐姐,夫君他现在身在何处?” 这青芜院里头,只住着一个主子。 梁慕瑶开口便问夫君身在何处,那么问的定然就是唐小棠了。 猜出梁慕瑶身份的青鸾当即傻住了。 天爷! 这位梁小姐如何来了?! “青鸾姐姐?” 青鸾不过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奴婢,如何能够担待得起侯府小姐这一声小姐,她慌忙回过神,神情紧张地道,“奴婢不敢。” 梁慕瑶仍旧是和和气气地道,“青鸾姐姐无需紧张。青鸾姐姐可知道夫君去了哪里?或是交代过何时会回来?” 青鸾连连摇头,语气略点着慌张地道,“奴婢不知。公子出门前,并未交代过。” 青鸾倒是没有撒谎。 他的确是不知道公子去了哪里,何时会回来。 只不过,只不过……公子是被谢大人给接走了这话,青鸾自是不敢告诉这位新晋的少夫人。 梁慕瑶是何等心思机密之人? 她自是瞧出了青鸾的有所隐瞒。 却也没恼。 全然没有初嫁夫家的羞怯,梁慕瑶俨然以女主人的姿态,在花厅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柔柔地道,“这样啊。无妨,那妾身便在这里等夫君回来好了。” — “原来这位就是梁小姐啊。长得还挺好看。” 青芜院对面的屋檐上,唐小棠坐在瓦片上,双手托着腮,低头瞧着屋子里的一主一仆。 唐小棠长这么大,没少爬过树,却还是头一回,上到这么高的屋檐上,也是头一回,从这个角度,望着院子里的人。 尤其是他能够将院子里的人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她们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像是坐在包厢里头,看戏台上的人演戏似的。 很新鲜,还很有趣。 忽然,唐小棠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气息迎面覆来。 唐小棠尚未反应过来,忽地,双颊一凉,是那人指尖的温度,他的脸被转过去,温热的唇瓣贴了上来。 “唔!” 唐小棠吓了一跳,身体失重,整个人往后倾。 谢瑾白一只手环在唐小棠的腰间,将人稳稳搂住,在小公子嘴巴因慌张而张开之际,趁机滑了进去。 唐小棠深怕自己会摔下去,双手紧紧地揪住谢瑾白的衣领,浑身崩得直直的。 “小果儿,放轻松。” 察觉出怀中之人的紧张,谢瑾白附耳,轻咬小公子的耳朵。 一股酥麻从唐小棠的尾椎骨直达他的天灵盖。 唐小棠呼吸急促,他的身子发软,双手紧紧地揪住谢瑾白的衣服。 谢瑾白环在小公子腰间的手安抚性的轻触,等到确定唐小棠放松下来,再一次,俯身吻住了他。 这一次,谢瑾白的吻比方才要汹涌许多,几乎是不给唐小棠任何缓冲的机会,便长驱直入,像是要将怀中之人的心魂全部占据。 夜风吹拂着两人的衣摆,发丝,空气中飘来院中桂花以及蔷薇的香气,唐小棠感觉自己好像置身在云端,随时偶都要乘风归去,飘然欲仙。 谢瑾白吻够了,这才将人放开。 拇指摩挲着小公子唇上暧昧的水渍,谢瑾白幽深的眸子深深地望进唐小棠的眼底,声音微哑,“谁好看,嗯?” 唐小棠一怔。 迷离的水润乌眸逐渐有了聚焦。 眸中跃上一丝狡黠,唐小棠抬头,淘气地眨了眨眼,“娘子这是,吃醋了?” “嗯。” 唐小棠本意是为了捉弄谢瑾白,结果这人承认得这般干脆,难为情的人倒成了他。 “小果儿还没回答小玉哥哥。谁好看?嗯?” 谢瑾白食指勾起小公子低下头去的下巴,风流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唐小棠被迫仰起脸,月色下,谢瑾白那张昳丽的得越发得出尘姝绝。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只要出现在他的眼前,轻易便能勾走他全部他的心魂。 唐小棠情不自禁地将身子趋近谢瑾白,为颤着眼睫,闭上眼,主动吻上了眼前的人。 谢瑾白当然不会放过主动的小公子。 他很快便衔住唐小棠的舌,加深了两人之间的亲吻。 谢瑾白没有再执意地要唐小棠回答。 在未眠抬眸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从那片藏不住的深情里,他已要到了他的答案。 一吻结束,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期间,唐小棠好几次因为吻得太过投入的缘故,忘了他们是坐在屋檐上,身子微动,险些要失去重心摔下去,又几次都被谢瑾白搂住,按在怀中。 “要继续坐在这里么?还是要下去?” 两人气息稍稍平复,谢瑾白转过脸,右手拾起小公子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轻嗅。 是混合了桂花和蔷薇的香气,以及这一世的未眠身上才有淡淡的果香。 谢瑾白喜欢这样的果香,就像是他眼前的小果儿,可口又甜软。 “我,我腿软。先,先坐在这里,休,休息一下……” 唐小棠脸颊彤红,脑袋枕在谢瑾白的肩膀上,微喘着气道。 至于腿为什么会软,对于从小就摸鱼爬高,方才刚上来时还一脸兴奋的唐小公子而言,自然不是因为怕高了。 谢瑾白低笑出声,“好。” 唐小棠自是知道这人在笑什么,他耳尖发烫,“笑,笑屁,屁啊!” “不笑屁,笑你。” 谢瑾白淡声道。 炸毛的小公子抬起头,猫眼瞪圆。 谢瑾白低头,轻啄了口小公子的唇角,“我的棠儿真可爱。” 阿爹唤过他棠儿,娘亲唤过他棠儿,甚至那假模假式的杜氏也唤的他棠儿。 他从不知道,有一天,他的名字从这人嘴里喊出,会这般暧昧横生,缱绻悱恻。 唐小棠的心霎时如那被清风吹过的葡萄藤下的红葡萄,颤巍巍,又甜滋滋的。 扬起的唇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哇!小,小玉哥,哥哥,快,你快看,夜,夜空好,好美——” 唐小棠不经意地抬头,瞬间就被他们头顶上方,那片璀璨的漫天星河给吸引住了。 星月相映,粲若银河。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青芜院的夜空这般美。 很美么? 谢瑾白抬头。 这星河,这月色,同他在刑部大牢里见过的并没有丝毫不同。 清清冷冷,经年不变。 “小玉哥哥,你很冷么?” 唐小棠也是方才手无意间触碰到谢瑾白的指尖,发现对方的手似乎冷冰冰的。 握了握谢瑾白其中的一只手,果然,沁凉沁凉的。 “放,放我这里,我,我这可暖了。” 谢瑾白拉过谢瑾白两只手,放进他衣服的领口,贴在他的胸口,仰起脸,“这……这样,是,是不是就,就不冷啦?” 下巴微抬,笑容得意,脸上大写着“还不快夸夸我!” 掌心的温度,顺着他的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怎,怎么了?” 身体忽然被拥入一个怀中。 “冷。” 唐小棠慌了,“还,还是冷吗?小,小玉哥哥,要,要不,我们先,先下,下去吧。” 屋檐上的风可比院子里头大多了。 “让我再抱抱你。” “噢,好,好,好啊。” 当真以为这人是冷到了,唐小棠抬手,也将这人紧紧地圈住。 也就是两人身上都只穿了单薄的罗衫,要是有毛绒斗篷,唐小棠现在定然解下,给心上人披上了。 “这,这样,有,有没有,好,要一点?” “嗯”。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作一处。 “阿嚏——” 总是有好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其中一缕发丝飘过他的鼻尖,唐小棠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冷了?” “没有,就是,就是风总,总是吹得我的发,发丝,鼻子,痒,阿嚏——” 说话间,唐小棠又打了个喷嚏。 “小玉哥哥,要,要不,我,我们下去吧。” 反正星星月亮什么的,也看得差不多了。 “好。” 这一次,谢瑾白没有再反对。 “抱紧我。” 唐小棠听话的双手赶紧将人又搂紧一些。 谢瑾白抱着小公子,足尖快速地在瓦片上轻点,飞掠过屋檐。 唐小棠能够能够到风快速地掠过他的耳畔,不过眨眼功夫,两人便已出了知府府衙的院墙,双双稳稳地落地。 “咦,小玉哥哥,我们要出府么?” 发现两人站在院门之外,唐小棠好奇地问道。 “我此前在淳安数月,都未曾好好逛过淳安。心中一直存有遗憾。不知小果儿是否愿意,带我领略一回当地的风土人情?” 谢瑾白这么一说,唐小棠也忽然想起自从他的腿受了伤,到现在也已经是许久都没有出去玩过。 先前是因为腿伤,实在多有不便,再后来是一心只想尽快考取功名,好快快追上这个人,也便淡了出去玩的心思。 如今玩心被大大勾起,唐小棠当即爽快地应下。 月挂柳梢,夜市已开。 淳安虽小,可因为水路通达的缘故,商贸发达,经济颇为繁庶。 街上酒肆林立,灯火莹莹,摊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男子们爽朗的笑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走在淳河的桥上,河的两岸,画舫穿梭其间,歌舞管弦,丝竹飘声,同白天的喧闹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景致。 “怎,怎么样?是,是不是虽,虽然没有颍,颍阳那,那般繁华,却,却也别,别有一番风貌?” 两人在立在桥边,细听,还能听见画舫里歌女的唱词。 谢瑾白配合点头,“嗯,不错。” 过了桥,便是淳安最为热闹的玉露街。 油煎蛤蜊、鱼兜杂合粉、肉燕、混沌等等吃食的香气,如一根根无形的丝线,丝丝绕绕飘入唐小棠的鼻尖,勾着他的馋虫。 这时节,恰是秋蟹最为肥美的时候。 谢瑾白记着小公子的喜好。 在经过一家海鲜吃食摊位的时候,要了一份酒沾海蟹、油煎蛤蜊。 酒沾海蟹不好带着走,两人便在摊位上坐了下来。 小贩每天都迎来送往的,自是通过两人的相貌、衣着瞧出这二位顾客身份定然不俗,招待得格外殷勤。 没多少工夫,酒沾海蟹同蛤蜊便端上了两人的桌子。 “小玉哥哥要不要尝尝?” 唐小棠娴熟地掰开蟹壳,毫不吝啬地将最肥嫩的蟹肉递给谢瑾白。 谢瑾白配合地张开嘴,尝了一口。 肉质鲜嫩,口吃生香,味道确是不错。 只是在唐小棠再递第二口的时候他便拒绝了。 唐小棠困惑地道,“怎,怎么了?吃,吃不惯么?” 谢瑾白摇摇头,“我吃不得沾酒的东西。” 两人认识时岁数太小,谢瑾白碰不得沾酒的东西这件事,唐小棠还真不知道,“碰了之后会如何?会起红疹子么?” 有些人会对酒类过敏,喝了就会起红疹子,脸也会发肿。 “会昏睡。” 唐小棠咬下一口蟹肉,一口吞下,闻言,奇道,“只,只是沾,沾一点点酒,酒的东西,吃,吃了也,也会昏睡么?” “如果只是一点点,不至昏睡。但也会脑袋昏沉。” 唐小棠当即无比深切同情地看向他,“小,小可怜。” “没大没小。” 谢瑾白伸手去掐小公子颊边的肉,唐小棠手里头拿着蟹腿,左躲右闪。 因着两人是对桌而坐,多少有些不便,谢瑾白没掐成,反倒沾了一手的蟹油。 “哈哈哈!掐……掐不到,掐不到!” 唐小棠握着手中的蟹腿,好不得意。 谢瑾白拿过巾帕,擦了擦指尖被沾上的蟹油,淡声道,“回去再收拾你。” 谢瑾白嘴里的收拾,当然不会是人们通常嘴里所说的那种意思。 明明只才吃了半个海蟹,倒像是饮了一壶酒似的,周遭的血液悉数往脸上涌。 唐小棠耳尖殷红,嘴里仍逞强道,“哼。指,指不定,谁,谁收,收拾谁呢。” 总不好他吃着,一直由这人看着。 一个人吃完酒沾海蟹,唐小棠将油煎蛤蜊递过去,“那这,这个,这个蛤蜊呢?蛤,哈蜊总,总能吃吧?尝,尝尝看么?可,可鲜了。” 谢瑾白其实并不好这种口味太重,又太油腻的东西。 看着小公子乌亮的眸子,还是张开了嘴。 吃了。 “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好吃。” 谢瑾白点了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唐小棠高兴极了,转过头,扬声对小贩道,“大,大叔,再,再来一,一份蛤,蛤蜊。” 谢瑾白:“……” “哈哈。瞧……瞧把,把你给,给吓的。我,我给我自己叫的。不,不喜欢吃,直,直接告诉我,就,就成了。做甚,勉,勉强自己?” 脸上满是狡黠的神采。 谢瑾白颇为意外,“小果儿是如何瞧出来的?” 谢瑾白从小,就不是喜怒外露的性子。 除却娘亲,便是连父兄至今对他喜好吃什么,不喜好吃什么都不甚了解。 如何…… 小果儿一瞧就瞧出来了?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反而一脸疑惑地道,“嗯?很……很难……瞧,瞧出来么?你方才,脸上就明,明明,白,白白写,写着‘我,我不,喜欢吃”这,这几个大字嘛!” 谢瑾白心中微微吃了一惊。 与其说是他脸上清楚写着情绪,他反倒觉着,应该是未眠对他情绪的感应越来越敏锐。 谢瑾白不由想起前世的一桩旧事来。 时逢少帝生辰,他们二人包括文武百官在内,进宫贺寿。 帝后并肩而坐,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知道,有无数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同情的,奚落的,看热闹的…… 那又如何? 他谢怀瑜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人生来,并非为他人的目光而活。 那日,他唇角始终噙笑,得体应对,谈笑风生。 帝后一同敬他的酒,他自是不得不喝。 他历来沾杯酒醉,两杯杜康下肚,头脑自是昏涨不已。 那人凑过来,眉眼似霜月冰冷,唇角勾起讥讽笑容,说出的话更是像是冰刺,直直地戳人心窝,“既然不高兴,为何还要笑?不累么?” 但是,后来他是如何回应的,他却是想不起来了。 甚至那日是如何回的府,也全然没了印象。 前世他一直以为小皇帝派平安送他出的宫,此番想来…… 谢瑾白眸光落在埋头苦吃的小公子的身上。 也许,前世他真的错过了太多。 — 唐小棠一连吃了三、四个蛤蜊,吃得满嘴都是油,才总算没有再点。 谢瑾白给他擦了嘴,付过银子,两人继续逛。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唐小棠的手里又逐渐多了甜炒栗子,党梅…… 起初,唐小棠也没多想。 直到一根甘蔗被递到他的手中,唐小棠终于确定,不是他的错觉…… 小玉哥哥当真是按照他昨日随口说的喜欢的吃食,一一对应着给他买的! 唐小棠忽然停下脚步,“小玉哥哥。” “嗯?” 唐小棠仰脸,望着谢瑾白道,“除了党梅、甜炒栗子,我还喜欢吃粽子糖、凤梨酥、荷花糕……” 谢瑾白目光下落,落便是隔着衣物,都能瞧出的在小公子吃得浑圆得肚皮上,“你确定?你今日吃得够多了。” 混,混蛋! 往哪里看! 唐小棠手中怀抱着一堆的吃食,面红耳赤地解释,“我,我的意,意思是,我,我爱吃,吃的东,东西可,可多了。我要小玉□□,日后,每……每日都给我买,买不一样的!我,我不要像,像今日这,这般,一股脑地,买,买给我。当初,当初阿娘离开我的时候,也,也是这,这般……” 说到最后,唐小棠彤红了眼。 当初阿娘知道她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他时,也是这般,赶制他从小到大的衣物,鞋袜,备好他喜欢的全部的东西…… 谢瑾白一怔。 他低头,吻上小公子微红的眼,“我不会离开你。” 唐小棠仰头,希冀地望着谢瑾白,“我,我知道。但,但是……我就是想要小玉,哥哥,以后,以后每日换一样,给我买。成么?” “好。” 因为吃得太撑,唐小棠光是由谢瑾白陪着他消食,就在街上走了好几圈。 最后,唐小棠实在是走不动了,由谢瑾白背着回了府。 “奇怪,往日不管我多往归家,青鸾都会等我的,怎的今日没见着人?” 全然没想起梁慕瑶、薇娘主仆二人来,唐小棠趴在谢瑾白的背上,探着脑袋,对青鸾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迎他感到奇怪。 “许是猜出我会送你回来,便先下去歇息了吧。” 谢瑾白背着唐小棠往他房中方向走去。 谢瑾白何等警觉? 几乎在唐小棠推开房门,两人迈进门槛的瞬间,便闻出了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幽香。 果然,青鸾是刻意被支走的。 眸色转冷,谢瑾白神色如常地背唐小棠进了屋。 第48章 上瘾 “火折子就在桌上。” 唐小棠趴在谢瑾白的背上,打了个呵欠。 屋内并未点灯,外头依稀有月光照映进来,依稀照房间的模糊轮廓。 “嗯。” 谢瑾白应了一声,将唐小棠放在桌上,划开火折子,房间很快便亮堂了起来。 “困了?” “才……才不困。” 唐小棠将手中拿的先前两人逛夜市时谢瑾白给买的吃食,一股脑统统堆在桌上,闻言,当即睁圆了眸子,摇头以表示自己真的不困。 明明刚刚还在揉搓眼睛。 谢瑾白也不戳穿他,他抬手,在唐小棠的脑袋上揉了揉,“我出去打水。” 今晚逛了许久,又吃了那么多东西,唐小棠其实有些困了,脑袋也有些迷迷糊糊地,听闻谢瑾白说要去打水,满脸疑惑,“打,打水,做,做什么?” “给小猫洗脸。” 嗯? 唐小棠下意识地看了看前后,左右。 猫? 哪里有猫? 猫,有猫跑进他房间里头来了么? 好半晌,唐小棠才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是说他呐! 唐小棠后知后觉地拿衣袖去擦脸,“我……我脸,脸上很,很脏么?” 唔,他,这么一路吃的,一路逛的,嘴角应,应该很容易就沾上东西吧? 忽然心虚…… 谢瑾白目光落在小公子干干净净的小脸上,食指轻点他的鼻子,薄唇掀起,“没有。只是小唐公子应该就寝了。” 谢瑾白已许久都没有唤过唐小棠“小唐公子”这个称呼,唐小棠耳尖莫名发烫。 说起来,好像只有小玉哥哥是这么唤他的——小唐公子。 别人大都唤他“唐小公子”…… 谢瑾白去拿了水盆架上的脸盆。 罪过,罪过。 许是这人长得太好看,气质又太出尘的缘故,唐小棠总觉得这么一个世家翩公子,那个对方拿这么一个水盆去给他打水,罪过大发去了,于是主动提议要陪谢瑾白一起去。 谢瑾白原本也没打算唐小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即便是小公子不开这个口,他也会寻别的借口,让唐小棠陪他一起去。 眼下唐小棠主动开了口,自是正中谢瑾白的下怀。 两个人一同去了青芜院的小厨房。 日常青鸾都有备好足够的水,蓄在水缸里头。 这个时节,若是冰水洗脸,勉强尚可接受,若是睡前要再擦个身子,就未免有些过于寒凉。 于是,谢瑾白从水缸里舀了水,又倒入灶台的锅里烧水。 唐小棠站在灶台边上,看着谢瑾白娴熟地将柴火点燃,从中丢进干柴,吹火,将火烧旺,当即惊着了,“小,小玉哥哥在家中,经常,自己动,动手烧,烧水么?” 唐小棠记得自己第一次烧水的时候,就险些没把自己的头发给烧着了。 倒不是生火这件事有多难,而是第一次做的时候难免有些手生,很难第一次就将火顺利给烧旺。 按说,这人应该比他还养尊处优才是吧? 可这架势,分明是个中老手了。 谢瑾白将其中一个干柴丢进火中,“娘亲出身将门,她是随外祖父真正历经过战事的将门之女。目睹过战事的残酷。按照娘亲的说法,居安思危,今日太平,焉知他日不会陷于兵祸?即便现世安稳,儿郎亦当存报效家国之志。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太过容易磨灭一个人的斗志,沉溺在温柔乡里。 他日若是要应召奔赴战场,岂不是平白给人送人头? 因此,自小娘亲就要求我们兄弟四人,包括家姐在内,都必须会生火、于荒郊识路,如何在没有人的荒郊安全度过至少三个日夜,并且徒步走回家等等这些必要的生存技能。母队对家姐的要求会稍稍放宽,我同兄长们的武艺、齐射却是也是一天不能落下。” 唐小棠对谢老夫人的印象其实很模糊了,只记得印象当中是个是一个长得尤为漂亮,待人和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长辈,万万没想到,原来老夫人抚育孩子的方式这般,这般“雷霆霹雳。” 唐小棠目瞪口呆,“太,太傅夫人好,好生,厉,厉害。” 谢瑾白低笑一声,“嗯。所以爹爹素来敬重她,娘亲在家中也是说一不二。” 也恰是因为娘亲的远见,上一世以文官之身奔赴北野督战的他,才没有被乱刀砍死于战场之上,反挣得赫赫功名,令原本想要设计令他“意外”死在战场上国舅、太后一党后悔不迭。 唐小棠蹲下身,同谢瑾白一起挨着肩膀蹲着,拉过他的手,轻拍他的手背,“娘……娘子请,请放心,日后我也会多向太傅大人学习,对娘子疼,疼爱,有,有加的。” 谢瑾白斜睨小公子一眼。 还真叫上瘾了。 唐小棠盯着哔剥声响的火光,“哎呀,不晓得这水开了没有……” 谢瑾白哪里听不出他是在生硬的转移话题。 只是宠着他的小公子罢了。 “快了。” 只是洗脸擦身子的水,无需烧得太烫。 谢瑾白将火熄了,在厨房里找了一个干净的木桶,将热水盛在木桶里,他自己拎着木桶,唐小棠则端着盛满冷水的脸盆,两人配合默契地一同回了屋。 谢瑾白兑好温水,唐小棠极为勤快地拿下水盆上的巾帕,刚要自己洗脸,手中的巾帕却被谢瑾白拿了过去。 “我来。” 巾帕沾水,拧干。 “把脸抬起来。” 唐小棠疑心,这人是不是真拿他当小孩子来照顾了。 他皱了皱眉头,仰起脸,眸色认真地道,“我,我不是小,小孩子了。” 唐小棠抬起脸,谢瑾白趁机将温热的巾帕覆上他的脸庞,擦拭,眉峰微挑,“小果儿不是昨日便已经证明过了?” 这人不提昨日还好,一提唐小棠便不免要想起昨日在那人手中瘫软的情形,一时满脸通红。 谢瑾白拉过他的双手,替他将双手也一根,一根手指头,极为耐性地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就连指缝间都没有错过。 对方这副认真的神情,这让唐小棠恍惚想起,他住在太傅府的那几日,这人也是这般,每日早上起来,晚上临睡前,都是这般,极为耐性地替他洗漱。 明明自己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照顾起人来却极为有耐性。 —— “昨日之日,譬,譬如昨日死。我说,说这些,也,也不是要引,引你愧疚,更,更不是要你的道歉。你便欠了我。既,既是你欠了我的。那,你,你要用一辈子来补偿我。” 唐小棠眼圈一点一点地变红,他忽然明白了这人的用意。 这人是在践行昨日答应他的承诺,当真在认认真真地打算用行动来弥补他。 “小玉哥哥,我,我不生你的气了!” 唐小棠倏地,一头扎进谢瑾白的怀里。 谢瑾白手里头还拿着巾帕,他只好先将巾帕放回水盆里,将扑入怀中的小公子给抱住,“怎么了?” “其,其实,那,那日在,在千叶寺,我,我,我是故,故意咬,咬的你。” 唐小棠指的是,在他们住在千叶寺的第二晚,这人领他回僧房去给他抹药,在去僧舍的途中,他因这人逗弄他,张嘴就咬住了小玉哥哥的虎口,还给咬出了血来。 谢瑾白似笑非笑,“嗯,我知道。” 唐小棠抬起头,一脸错愕,“你,你早,早就知,知道?你早,早知道,那,那时,我是故,故意咬,要的你?” 谢瑾白上辈子督军北野之时,不知历经多少大小战事,受过多少次伤。 当时小公子是故意咬的他,还是不小心咬得过重,他自是轻易能够分辨得出。 谢瑾白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公子,解释道,“如果只是不小心,不会咬出血,伤口也不会那么深。” 唐小棠当时也是气坏了。 他想他那时对小玉哥哥心里头其实一直是有恨的。 恨这人没有认出他,恨这人当日在朝晖楼那般待他那般狠,又恨他既是在朝晖楼做得那般决绝,后来又为什么一再招惹他,却又偏偏没有办法拒绝这个人的靠近,心里头还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人的靠近,升起不该有的奢念。 就是在这那般重重矛盾的心理作用下,在那人逗弄他的时候,脑子一热,张嘴重重地咬了下去。 唐小棠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咬德过重了,可那时,这人待他不冷不热的,他自然不可能上赶着去关心。 眼下想起来,自是懊恼。 “很,很疼么?是这只手……还,还是这只手?“ 唐小棠自己也忘了他当初到底咬的是哪一只手了。 他拉过谢瑾白的两只手,没有在左手发现抛入水里头去,果然,在他右手虎口处瞧见一圈牙印。 还,还怪深的。 “对,对不起。” 唐小棠再一次歉疚地道。 谢瑾白如何不知那时唐小公子的想法? 他心知,那时的小公子是在发泄心中的恨意,心甘情愿受之。 谢瑾白抬起唐小棠的脸,指腹缱绻地摩挲着他的肌肤,“如果要说抱歉,真正应该感到抱歉的人是我。先是没有将你认出,后又在朝晖楼杖责了你,让你平白遭那一番罪。你气我,恼我,恨我,都是应当。” 唐小棠眼圈红红的,“我,我现在不,不气了。” 谢瑾白薄唇微掀,“如此,多谢小公子开恩。” 唐小棠羞恼地瞪这人一眼,他握住谢瑾白的右手,放到唇边,在后者诧异目光的注视下,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他虎口处的那圈牙印。 谢瑾白唇边笑意微敛。 唐小棠一直抬眼留意这人表情的变化,只是没有错过谢瑾白瞬间变却的神情。 满意自己对这人竟然有这般的影响力,唐小棠眉眼流露出得意,他将唇,贴了上去。 烛火摇曳,映在小公子纤长的睫毛,漂亮的眉眼,有一种往日决然没有的媚态。 谢瑾白眸光陡然转深了起来,他将人搂了过来。 如此,两人的身子便紧紧贴在了一处。 唐小棠微带着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罩下一片阴影。 唇被吻住,唐小棠闭上眼,他抬手勾住谢瑾白的脖颈,不甘示弱地回吻。 两人从巾架前,一路亲吻,吻到屏风跟前前。 唐小棠体内,仿佛有一股邪火在疯狂乱窜,唯有这人身上的温度,才能平息他的邪火。 他的身子贴着谢瑾白,不安分地扭着动,动手去解谢瑾白的腰带。 微凉的指尖,制止了他的动作。 “唔……” 唐小棠发出不满的抗议。 按住他手背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唐小棠眉头微皱,睁开水润润的眸子。 谢瑾白吻了吻他的耳尖,柔声安抚,“乖,不是现在。” 唐小棠眼露疑惑。 谢瑾白牵着唐小棠的手,一同转过屏风,唇角微勾,淡声道,“梁小姐,看够了么?” 只着一件肚兜,外头披着外衫的梁慕瑶,脸色苍白的站在屏风的那头。 方才,隔着一障屏风,梁慕瑶确实是该听的,不该听的全然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可亲耳瞧见,同亲眼瞧见所造成的那股子冲击,到底还是不同。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震惊、错愕、厌恶、愤怒、羞辱……都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明男女授受不亲。 唐小棠只瞧了一眼,便赶忙转过了头,还拉着谢瑾白一起转过了身子。 踮脚捂双手捂住谢瑾白的眼睛。“你,你也不许瞧,瞧他!” 他背着身子,不满地质问梁慕瑶,“你……你怎么还……还没,没走啊?” 而且这可是他的房间,竟然没有经过他的允许,这兴远侯府家的嫡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唐小棠转过身之前,梁慕瑶脸上清清楚楚的错愕以及嫌弃,这令她备觉难堪。 只是,既然她做出了选择,那么便由不得她后悔。 梁慕瑶深呼吸,她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柔柔地开口,“夫君说笑了,你我既然已经拜堂成亲,那么自然是夫君在何处,妾身便在何处。夫君要妾身去往哪里呢?” “你别,别乱喊!什,什么夫君不,不夫君的。再,再说了。谁,谁同你拜,拜堂成亲了?昨日上花轿的不是你,险些同我拜堂的人,不,不是你。跟我洞房的人,更,更不是你。也不是我将你接到府中的,怎么,怎么就已经成婚了?谁将你接到府中,你,你找谁去吧!” 梁慕瑶到底是侯府嫡女,何曾听过这样的浑话? 什么叫谁将她接回的府中,便让她去找谁? 修养再好,此时听了唐小棠这一番话,也不由地气得发颤。 “夫君……” “夫君”这个称呼,若是哪天从谢瑾白口中说出,唐小棠自是要高兴地上天,可眼下听着梁慕瑶微带着幽怨地唤出,他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你要不先把衣衫给穿,穿起来吧。” “妾身已经穿好了。” 梁慕瑶幽幽地道。 在两人转过身去的时候,梁慕瑶便已经穿好了衣服。 谢瑾白竟是同唐小棠一同回的房,是梁慕瑶所始料未及的。 因为担心发出声音会被察觉,故而她始终不敢将衣服穿上,只敢掀了被子,赤足下了地。 闻言,唐小棠先试探性地转过身,见她确实不再是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才拉着谢瑾白一同转过身,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梁,梁小姐。你想要什么?” 梁慕瑶神情受伤,“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原先的婚,婚配对,对象不是我,是我兄长。临近婚期,你们侯府却忽然变卦,给,给我爹写了书信。不,不要拿什么,当年,原本就是订的你我的婚事,这一套来,来敷衍我。倘若你们侯府,当真有心遵守前诺,当年根本不会答应杜氏。更不会这么多年过去,前段时间,才,才提。 我,我兄长已经是,是个举人。你们侯,侯府放,放着举人,不要。非要同我成,成婚。你们想,想要什么?我嫡子的身份?还是,我母舅家的势力?又或者二者,皆而有之?” 说到最后,唐小棠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唐小棠在被他阿爹软禁的那段时间,就曾想过,兴远侯府究竟为什么要在临近婚期的档口,提出当年的那桩事情来,逼得阿爹不得不践守前言,将原本婚配对的对象由兄长变成了他。 不是唐小棠妄自菲薄,他跟兄长之间,抛却嫡子这个身份,一般人只要没瞎,都知道选哪个。 但是当年兴远侯府既然已经答应了杜氏的提亲,那么多年以后,应该便不会是因为兄长庶出的这个身份而悔婚。 思来想去,应该是同他的母舅势力有关。 唐家小公子,果然不像外界传说地那般,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梁慕瑶的心反而大定了下来。 唐小棠果不是个蠢物,如此,她便赌对了! 捕捉到梁慕瑶眼中的觊觎,谢瑾白眸光转冷。 “夫君误会了。婚配之事,妾身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做得来主?祖父为何临近婚期改变主意,妾身实是不知。妾身只知,既是祖父将妾身许配给了夫君,妾身便是夫君的人。此生,妾身生是夫君的人,死是……” 梁慕瑶这一番话,令唐小棠想起昨日谢怀瑜向阿爹求娶时,那番什么不求名分,只愿以此身陪伴他左右的说辞,那时,小玉哥哥也说了和梁小姐一样的话来的。 “噗嗤——” 于是,在梁慕瑶说出同一番话言辞的时候,唐小棠十分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梁慕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红白交错。 她实是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哪句,以致惹得唐小棠这般……这般令她难堪! 梁慕瑶眼底蓄上一层薄薄的泪光,好不楚楚可人。 “喂,你,你别哭啊!” 不管怎么样,梁慕瑶都是一个女孩子,唐小棠见对方要哭了,少不得有几分尴尬,反思是不是自己方才做得太过分了。 原来,这唐小公子,竟还是个会怜花惜玉之人么? 是个断袖又如何? 会疼人,也便够了。 梁慕瑶眼中的泪珠摇摇欲坠。 “梁小姐。” 从方才起一直没说过话的谢瑾白,在此时忽然出声,“他不是你能够觊觎的。” 这一瞬间,梁慕瑶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被湿滑的毒蛇所扼住,惊得她连蓄在眸中的眼泪都不敢轻易任由它们滑落。 她睁着一双蓄水的眸子,惊惧地望着谢瑾白,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 梁慕瑶目光转而哀怜地求助地看向唐小棠,却发现,后者根本就没有在看她—— 小公子全部的目光,悉数只在谢瑾白一人身上! 梁慕瑶心中是又恨又恼。 离间不成,梁慕瑶迎向谢瑾白的目光,再不复风采的楚楚可怜,她拿出侯府嫡女的气势,“谢大人,我才是未眠明媒正娶的正妻。” “一个未曾拜过堂,也未曾圆过房的正妻?” 每个字,都似带了了倒刺的冰刃,精准地刮过梁慕瑶脸上的肌肤,划出一道深色的血痕。 梁慕瑶唇瓣颤抖,她正打算反唇相击,却听谢瑾白淡淡地开口,“梁小姐真当以为,自己能够毫发无损地于柴房被府中下人发现,是气运过人?” 梁慕瑶花容失色,“是,是你?!” 谢瑾白缓缓勾唇,“本大人有一千种令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梁小姐,可想以身尝试一二?” 梁慕瑶心尖发颤,身子更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无人知晓,在她被绑走的一天一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即便是面对母亲,梁慕瑶都是三缄其口。 此时,昨晚的那些记忆悉数倒回脑海…… 老鸨装腔拿调的逢迎声,男男女女孟浪的调笑声,以及仅一门之隔的,令人作呕的狂狼声。 那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心惊胆战,生怕那些人会发现她的存在,冲进来,撕毁她的衣衫…… 她以为绑她之人顾忌她侯府嫡女的身份,故而终究没有妄动,天真地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却原来,昨夜不过只是一个警告。 梁慕瑶毫不怀疑,倘使她真的将人惹怒,那么下一次,绝不再是简单地隔着一扇门,那些肮脏的、可怖的事情,会悉数发生在她的身上。 梁慕瑶身子发冷。 她终于明白,自己惹上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梁慕瑶紧紧地咬住嘴唇,眸光惊惧地盯着谢瑾白,“你,你要我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小白昨日仅仅绑了梁小姐那么简单吧? 不会吧? 不会吧? 小白真不是什么善茬哈。 好像有不少小可爱挺同情梁小姐的,但其实,这件事情里头最无辜的应该就是糖糖了。 梁小姐是明知道糖糖的性向,还执意跟家里人的婚约,她的动机就不纯,对糖糖存利用之心。 自己的小公子被觊觎了,谢怀瑜自是不会对她客气的了。 梁小姐跟糖糖的婚约,下一章就彻底解决啦。 绝不拖泥带水。 而且吧,小白的处理方式是让梁小姐以后绝对不敢对糖糖再生觊觎之心,日后也再不会成为他俩不安因素。 大家猜猜看,小白是怎么处理的? 当然,不是把人给干掉哈。 感谢在2020-07-09 05:39:52~2020-07-10 08:5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美人鱼什么时候才能被 2个;1551、狸夫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鱼什么时候才能被 5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嘟嘟不想当处狗、南吕拾柒.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良宵 “梁小姐是个识趣之人。” 梁慕瑶垂下眼眸。 她若是不识趣,又能如何? 眼下,由得她选择么? 谢瑾白没有回答梁慕瑶的问题,而是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梁小姐可知,当年兴远侯府为何会在极盛之时,一夜之间失去圣心,被迫迁来淳安这一小小南方之地?” 梁慕瑶急急地抬头,“谢大人知晓各中缘由?” 当年,兴远侯府先祖立下赫赫战功,显耀一时。 不知为何,忽然遭圣上所忌,逐渐为帝王所疏远,且举家迁回淳安老家。 □□驾崩,兴德帝继位之后,他们不是没有动过再迁回颍阳的念头。 可颍阳那样的地方,迁出容易,再要迁回去何其难? 家中晚辈只知守着过去荣光,坐吃山空,不懂开疆扩土,至父亲这一辈,已是步履维艰。 爷爷至今还会同家中晚辈提及他们兴远侯府在颍阳的府邸何曾气派,颍阳大小官员见了他们先祖有多做小伏低。 梁慕瑶也曾问过爷爷,究竟当初发生了什么,为何先祖会在一夜之间失去圣心。 爷爷却是面沉如水,只告诉她当年是遭了他人诬陷,这才被帝王所疏远,具体就行是何原因,却始终三缄其口。 “梁小姐不妨回去,问一问你的祖父。当年裕皇后寿诞,你的祖父在在随他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老兴远侯入宫贺寿时,同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的熹太后在御花园里发生过什么。” 梁慕瑶心中大骇。 她爷爷一个男子同裕太后一个女子扯到一处,还,还能是什么事? 梁慕瑶脸色苍白,“不,不会的!定然是你,你在诓我!我祖父,我祖父不可能……” 她的祖父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当年,老兴远侯手握兵权。老兴远侯是从战场上浴血归来之人,兵权对于一个将帅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倘若不是□□手中握有老兴远侯把柄,又岂会干脆交出兵权,且在一夕之间,搬离颍阳?这么多年来,为何兴远侯府甘心偏于一隅,究竟是颍阳居大不易,还是……无颜回去?” 梁慕瑶心乱如麻。 她自是不相信从小悉心抚育她长大的爷爷会是那样一个荒唐之人,可直觉告诉她,谢怀瑜没有撒谎。 兴远侯府祖上确是靠武力挣得的功业,挣得“兴远侯”这一头衔。 兴远侯府也的的确确,是在先祖交出兵权,举家迁回淳安之后,再不复从前荣光。 假设,假设谢怀瑜没有撒谎,爷爷也没有欺骗她,当年的确是因为遭人诬陷……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梁慕瑶神情一肃! 即当年爷爷确是遭人诬陷,且诬陷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熹太后! 这个答案,这个答案着实太骇人了! 梁慕瑶似乎终于明白,为何祖父执意要回到颍阳。 除却想要振兴兴远侯府,是不是也充满了不甘同懊丧? 因为一己之过,牵累兴远侯府再不复过去荣光。 “没错,当年兴远侯确是遭人陷害。” 似是看穿梁慕瑶心中所想,谢瑾白忽然出声,一语道破她心中的猜测。 梁慕瑶心中一凛。 她双膝跪地,双手伏于地上,“求谢大人告知究竟是何人陷害爷爷!只要谢大人告知真相,慕瑶愿对天起誓,今生都不再出现在谢大人及唐小公子的面前。” 说来兴许有些匪夷所思。 梁慕瑶之所以执意要嫁予唐家小公子,是因为端午前一日的一个梦境。 在那个梦境里,端午那日,淳安为滔天洪水所淹没。身为淳安知府,唐时茂被被贬黜去了盗匪横生的扶风县。因有婚约在身,她不得不同唐家大公子成婚。唐不期却在迎亲途中,为盗贼所杀,她成了一名新寡。小公子唐未眠在端午那场洪水里便已不知所踪。 公公唐时茂因在数月之内,痛失两名爱子,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也撒手人寰。她同婆婆杜氏相依为命。可那杜氏不是好相与的。因唐不期是在迎亲途中为盗贼所害,杜氏便认定她是一个丧门星。日日对她非打即骂。她一个侯府嫡女,自小没吃过甚么苦头,如何是对方一个泼妇的对手?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之后,梦里场景一转。她梦见了都城颍阳。在梦境里,她终于见识到了爷爷同她无数次提及的,关于颍阳的繁华同富饶。朱红色的木门打开,她竟然见到她那个在多年前就于洪水中失踪的小叔子唐未眠从那气派的宅院里走出……” 起初,那些梦是零碎的,片段的,后来,那些梦境里的画面一天天地逐渐清晰。 仿佛是她当真是她亲身历经过一般。 她开始意识到,或许,她的梦境是某种征兆。 即便是唐时茂没有像她梦境里所梦到的那般,被贬黜扶风县,中举后的唐不期也并未为了迎亲而为盗贼所害,对于梁慕瑶而言,杜氏那样的婆婆,仍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 且她在梦里已见识过颍阳的繁华,知晓小公子唐未眠的母舅俞家在颍阳有怎样的实力,又岂会甘心困于淳安这样小小的地界? 以往,爷爷总是将重振兴远侯府荣光挂在嘴边,她心向往之,只恨自己是女儿身,帮不了爷爷。 那个梦境却令她看到了希望。 于是,她说服了爷爷,求爷爷做主,让她嫁予唐小公子为妻! 在梁慕瑶的梦境里,谢怀瑜同小公子是政敌,两人水火不容。 她如何能够料到,梦里头水火不容的两人,竟走到了一处,且这位谢大人并未像她梦境里的那般,同小公子争锋相对…… 梁慕瑶是个懂进退之人。 她之所以想要嫁给唐小棠,是为了摆脱梦境里的命运,振兴兴远侯府,成为人上人。 不管祖父当年是不是遭人陷害,兴远侯府嫡子同太子妃私会一事,定然是皇家秘事。 爷爷对此都三缄其口,以致身为嫡孙女的她都对此一无所知,谢怀瑜却知晓得这般清楚。 如果说,梁慕瑶先前对谢怀瑜仅仅只是恐惧,那么,现在再恐惧之余,又添了深深的忌惮。 她想要成为人上人的野心不变,但倘若要为此得罪梦境里,那个日后俨然成为当朝少傅的谢怀瑜,自是不值当。 与其执意嫁给小公子,将这两人彻底得罪,不若此时退出,还能从谢瑾白口中换得当年究竟是何人陷害爷爷的消息! “牧州,东启同阮凌接壤之处,若晓之境,其中有一个村名唤南柯村,找到一个叫宁姑的人,你自会要到你想要的答案。” 梁慕瑶并非愚笨之人。 当即听明白了那个叫宁姑的人,定然就是当年的知情人! 梁慕瑶人郑重地给谢瑾白磕了个头,“慕瑶,拜谢谢大人!” 临走前,梁慕瑶一双翦眸望着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福了福身子,“这一息“良宵”,便当做是慕瑶提前对谢大人以及小公子他日大婚的贺礼吧。” 谢瑾白眸光微沉,“你在房间里点了什么?” 梁慕瑶却是弯唇一笑,“春宵苦短,谢大人,后会无期。” 说罢,莲步款款,盈盈出了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小玉哥哥,她,她在说什么啊?” 唐小棠莫名其妙。 谢瑾白抬手,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 唐小棠茫然摇头,“没,没有啊。” 除了进屋之后,就觉得有点热之外。 不过他们刚从外头进来,加上他本来就是怕热的体质,会觉得屋子里头热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谢瑾白转头看向梁慕瑶离去方向,莫不是那梁慕瑶是在诓他? 谢瑾白收回目光,“我找找。” 出于谨慎,谢瑾白决定还是在房间里搜找看看。 “小玉哥哥,你要找,找什么啊?” “你房间的熏香,通常都放在何处?” “熏……熏香?小玉哥哥指,指的香炉么?一般就放在书桌的上……” 唐小棠一边说,一边来到书桌边上,“奇,奇怪,我只有在,在看书的时候才会点香,所以香炉一般就放在书桌上,怎,怎的布,不见了?” 唐小棠绕着书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又看,就是没看到他平日里头用那一罐兽形的香炉。 莫不是青鸾将它收起来了? 谢瑾白眼底掠过寒光。 香炉自是不可能自己长了脚。 谢瑾白来到了床畔。 果然,在床柱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还在飘着袅袅香气的香炉。 谢瑾白眸光寒凉。 好一个兴远侯府的嫡小姐,这种烟花之地用来助情之用的手段也用上了! “这气味,好……好香啊,好别,别致……” 谢瑾白前去取一盏茶,打算将其破灭的功夫,但见小公子双手捧着香炉,凑近用力地嗅了嗅。 “别闻!” 谢瑾白快步走上前,掀起香炉的盖子,将茶泼在其上。 香炉应声而灭。 唐小棠吓了一跳,“怎,怎么了?这,这香,有,有问题?“ 谢瑾白将唐小棠手中的香炉取走,点了点头,“嗯。里头很可能是助兴的香物。” 作为大梦三千先生的资深书迷,助兴的香物什么的,唐小棠可太熟了。 唐小棠惊奇地看着被谢瑾白拿走的香炉,乌眸发亮,“果真?这世间,当真,当真有那种助兴的香物?闻,闻了便能叫人理智全无,□□?” 谢瑾白唇角弯起,“小果儿似乎对助兴的香物药效很了解?” 唐小棠慌忙解释道,“我,我是在话,话本里头,瞧……瞧见过的。” 谢瑾白似笑非笑,“噢?是么?不是在明月楼?” 哎,哎? 唐小棠眸子瞪圆。 小,小玉哥哥怎么知晓他去过明月? “那晚,我同倩倩姑娘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我喝醉了,倩倩姑娘留我在耳房睡了一晚……‘ 谢瑾白一字不差地将那日在千叶寺门口唐小棠同季云绯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便是唐小棠那日的语气都学了个十成十。 唐小棠双颊涨红,“我同倩倩姑娘当真,当真没什么。就是,就是只有她会唱,会唱南桑国的歌谣,旁人,都,都不会唱。所以,我才经常去她听曲子。真的只是听听曲子,旁的,旁的什么都没做!我连倩倩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两人这两日好不容易才将从前种种误会说开,唐小棠自是不希望因为一个倩倩姑娘,便令他的小玉哥哥有所误会。 听见南桑二字,谢瑾白不免想到昨夜,给小果儿脖颈上药时,那惊人的愈合能力。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南桑国的曲子?你爱听南桑国的曲子?” “嗯,因为小时候阿娘经常哼南桑国的曲子给我听,所以……” 谢瑾白心念一动,“唐夫人是京都人,为何会哼唱南桑国的曲子?” 唐小棠摇头,“这个,这个我就不,不清楚了。” “可能是娘亲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觉得喜欢,便记下了吧。原来,小玉哥哥那么早开始,就,就喜欢我,我了啊。” 说到这里,唐小棠忽然将脸凑近谢瑾白,眸子晶亮,“原来,原来小玉哥哥当时,当时就喜欢上我了么?” 要是那时没对他动了心思,如何连他无意间说得话都记得这般一清二楚? “小唐公子,你的重点抓错了。” 谢瑾白淡淡提醒他。 去青楼听曲。 呵,小果儿以前日子过得还真是好生精彩。 唐小棠拉过谢瑾白的手,摇晃着他的胳膊,决定撒娇蒙混过关,“是不是,是不是么?小玉哥哥是不是那时,便,便喜欢我了?” 手触碰到谢瑾白微凉的指尖,唐小棠顿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 他将谢瑾白的手给放在脸上,“小玉哥哥的手,好,凉,舒,舒服。” 脸颊在谢瑾白掌心处蹭了蹭,唐小棠闭上眼,发出舒服地喟叹。 掌心传来上的温度异于寻常。 谢瑾白神色微变。 “小玉哥哥,你有,有没有觉,觉着……屋,屋子里头,好,好热啊?” 方才,唐小棠只是觉得屋子里头有点热,眼下却是觉得越来越热。 他本能地拉开自己衣服的领口,好让自己凉快一些,领口的肌肤接触到沁冷的空气,令唐小棠顿时觉得舒服不少。 “呼……” 唐小棠轻舒口气。 然而,这种沁凉的快意就跟简直比夏日的阵雨还要短暂。 不一会儿,唐小棠便又觉得浑身燥热。 “小,小玉哥哥,我,我去开,开个窗。” 实在,实在太热了。 唐小棠快步走到窗边,刚想推开窗户,想让屋内凉快一些,身后伸出一只手,覆在他开窗的手背上。 “小,小玉哥哥?” 唐小棠困惑地转过身。 谢瑾白顺势将他的小公子纳入怀里,在他的耳畔低语,“我的傻果儿,开窗并不能让你凉快一些。” 通常助兴的药物,药效大都霸道,若是身子不得到及时缓解,极为容易伤了身子。 这般霸道的药物,自是不可能通过开窗降温便能够缓解。 唐小棠眼露茫然,“那,那要怎……怎么……” “要这样……才可以。” 谢瑾白倏地低下头,衔住小公子柔软的唇瓣。 骗,骗人! 小玉哥哥骗人! 唇瓣相贴的瞬间,唐小棠觉着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上放了一把火,越发热得厉害。 他应该将这人给推开,去开窗,那样才能凉得快一些,偏偏,他却舍不得将人给开。 被小玉哥哥吻过的每一处,都像是着了火。 “唔……” 唐小棠仰起纤白的脖颈,发出似欢愉又似痛苦的吟哦声。 这一声细碎的声音,听在谢瑾白的耳里,无疑比梁慕瑶口中那一息“良宵”还要助情。 他将人打横抱起,来到了床边。 唐小棠被放在了床上。 “小,小玉哥哥……” 不满只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在谢瑾白松手的那一刻,唐小棠便又勾住他的脖颈,身子缠了上去,学着谢瑾白方才亲吻的样子,咬住这人的唇瓣,无师自通地开始着急地解开谢瑾白的腰带。 这一回,谢瑾白没有再制止。 腰封松落,无人去管散落的一地的衫。 暧昧的喘息声,在夜色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夜色阑珊。 良宵漫漫。 — 淳安,云商客栈。 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坐在梨木圆桌之前,面沉如水。 萧子舒垂手面容始终恭肃地站在一旁。 “你说,小四一夜未回?” 萧子舒不敢有所隐瞒,恭敬地答话道,“回大公子的话,是。” 谢为朝凌厉的目光直逼萧子舒,“人呢?” 萧子舒自小便随同谢瑾白一同在太傅府长大,对于所有在太傅府长大的孩子而言,大公子谢为朝绝对是同年的阴影。 噢,四公子可能除外。 平日里连三公子的话都未必会放在心上的萧子舒,面对大公子谢为朝,可谓是有问必答,“在淳安知府内院。” “荒唐!两人尚未成亲,如何能睡在人小公子府上!” 萧子舒将头一低,私心里对大公子所言甚为赞同。 谢为朝忽然从位置上站起身。 萧子舒疑惑地抬起头,“大公子?” 谢为朝举步往外走,“不等他了。他一直未回,难不成本将军要便要一直耗在这里么?走,公明,陪本将军去一趟知府内院。本将军倒是想要看看,将我家小四迷得五迷三道的小公子,究竟是怎样的龙凤之姿。” — 唐小棠在浑身酸疼中醒来。 尤其是他的两只手,酸疼像是被夫子罚抄了三天三夜的课业。 不,是简直比被夫子罚课业还要酸疼! 好歹被罚课业,疼的只是手腕,眼下却是掌心都隐隐作疼…… 唐小棠费劲地睁开眼睛,映入他视线的是谢瑾白极为好看的侧脸。 眸光触及谢瑾白脖颈上的红痕,唐小棠目光一烫,赶忙心虚地别过头。 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将头又重新悄悄地扭过去,仔仔细细数着谢瑾白脖颈处,肩上,以及身上各处的红痕。 啊! 这些,这些,全是他,他弄出的? 唐小棠满脸通红 其实昨夜他同小玉哥哥两人并没有做到最后,只是抱着亲了亲而已。 但是,他好像太激动了一些…… 咳咳。 唐小棠抬起脸,极轻,极轻地,吻了吻谢瑾白脖颈出的红痕。 原本闭眼熟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被捉了个现行。 唐小棠乌眸瞪圆,“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醒之前。” 谢瑾白轻啄了口小公子的唇角,坐起身。 他这么一起身,身上漂亮的肌理,以及散落在肩膀,腰间各处的红痕便再遮掩不住。 其中还有好几处抓痕。 唐小棠脸颊红得更厉害了。 他真不知道,昨夜,自己有,有那般用力…… 谢瑾白顺着小公子的视线,便发现了自己身上暧昧的痕迹,风流的桃花眼微勾,唇角噙笑,“嗯,我的小果儿昨夜真热情。” “不,不许往下,说,说了!” 唐小棠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抬手,将这人的嘴巴捂住,以免这人又说出什么孟浪的言辞来。 忽地,掌心一热。 这人,这人竟伸出舌尖,舔他的掌心! 掌心发痒,唐小棠脸红着下意识地就要将手伸回。 谢瑾白反手握住,另一只手环在他的腰间,身子贴向他,轻吻他的耳后,低声道,“小玉哥哥很喜欢。” — “你说,谁来了?” 唐时茂刚要去府衙坐堂,听得管家来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 初闻那人姓名,吃了一惊,疑心会不会是有同名同姓的,否则堂堂牧州都指挥使如何会纡尊降贵至他这一小小淳安地界? 只怕是来者不善。 邱福自是不知自家老爷心中的惊疑,以为老爷当真没听清,便又回答了一遍,“启禀老爷,那人自称是牧州都指挥使谢为朝。” 当真是他?! 太傅府家长公子,牧州都指挥使谢为朝?! “快,快,赶快有请。不,不,还是老夫亲自出去迎接一趟。那位都指挥使现人在何处?快,快带老夫过去” “就在府外候着。” 唐时茂急急忙忙,随管家来到府外。 但见大门外,一面容冷峻的男子,双手负在身后,如松柏般修身而立。 平日里不离谢瑾白左右的萧子舒,此时则垂手立于谢为朝一侧。 唐时茂心中一肃,疾步走下阶梯。 “下官唐复荣,拜见都指挥使大人。” 听见声音,谢为朝转过头,他双手扶起倒身相拜的唐时茂,有礼有节地道,“唐大人请起,都是一家人,伯父无需这般客气。” 第50章 无邪 身为牧州都指挥使的谢为朝亲自相扶,唐时茂自是愧不敢当。 他刚要说几分谦逊的话,听得谢为朝那一句“亲家翁”当即怔楞当。 谢为朝松开唐时茂,转身吩咐身后身穿便服的兵卒将从牧州带来的聘礼从马车一一搬出。 唐时茂看着由喜庆红纸包裹,系着彩绸的礼盒,眼前一阵晕眩。 到底是存了一丝希冀,“谢都使,这是……” 谢为朝笑容可亲,“伯父唤我辰初即可。” 唐时茂张了张嘴,已然说不出话来。 “原本,下聘的事情应当由我父亲出面,不过颍阳距离淳安,相隔万里。家父老迈,故而只好由我这个晚辈代劳。希望伯父莫要介怀才好。” “谢都使……” “伯父若是不介意,我们不妨进府再好好聊聊?” 谢为朝常年驻守边界牧州,身上自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教人不容拒绝。 唐时茂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由谢为朝扶着一同进了府。 萧子舒则同谢为朝带来的兵卒们带着礼品,一起跟了上去。 “唐大人这府邸修缮得不错,花木扶疏,亭台楼阁,叫人赏心悦目。” 谢为朝一面赞赏地点头,一面同唐时茂跨过内院。 谢为朝在出发之前,其夫人叶卿若再叮嘱,见了小五的岳丈,万万不可再像平日里在兵营的那一,冷冰冰,硬邦邦,要谦逊一些,可亲一些,以免小四的岳丈以为他们下娉的心不诚,还故意拿官阶压人。 要尽可能地平易近人。 知晓丈夫不擅长交际,临出门,又叮嘱他一个同人迅速交好的秘法,即,夸。 比如对方的庭院修缮的齐整清幽,便夸对方对方眼光独到,品味高深,若是对方奉的茶味道甘甜,口齿留香,便可夸对方茶品不俗,就茶道展开话题。 换言之,同“拍马”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为朝连先皇都没逢迎过,如今为了弟弟的终身大事,是豁出去了。 要他对着唐时茂一通夸,夸他独具匠心什么的,太为难他了,他长这么大,就没有这么夸过一个人,着实张不去这个嘴,夸夸庭院的清幽,却还是办得到的。 毕竟在牧州那样黄沙漫天的地方待久了,行到这淳安,见到淳安路旁的一株树,一棵草,都深觉翠碧可爱,更勿论知府府衙内院,种满了海棠,蔷薇,桂树…… 确是叫人心旷神怡。 “谢谢都使,谢都使谬赞了……” 谢为朝有心拉近同弟弟这位姻亲长辈的距离,却不知唐时茂自见了他,这紧绷着的心弦就没松开过,便是听着他的夸奖,也丝毫没有感到有任何轻松之感。 两人便这般怀着各异的心思,来到大厅。 谢为朝的官阶比唐时茂高,按说谢为朝应该坐在上首的位置,这不是,今天谢都使是来下聘的么,便说什么也不肯坐在主位。 谢为朝若是坐在下首,唐时茂这主位的位置又如何敢坐得下去? 最后两人各自谦逊了一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一同在主位坐了下来。 唐时茂命丫鬟奉茶。 “好茶。” 谢为朝谨记妻子的叮嘱,一口将市面上卖到三、四百贯一饼的上等泉州露茶如在军中饮酒一般,豪迈地一饮而尽,真心实意地夸奖道。 唐时茂“……” “不知谢都使从此纡尊降贵,登临……” 谢为朝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伯父唤我辰初便好。” 唐时茂瞧着谢为朝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子杀气的笑容,赶忙道,“不知,不知辰初贤侄此登临寒舍,有何见教?” 谢为朝心想,庭院他夸过了,这茶也极为给面子的喝了,也是时候该谈正事了。 身上随和的气息一敛,谢为朝不自觉便拿出平日里在军中的威严,“伯父言重。辰初乃是晚辈,如何担得起见教二字。只不过此次辰初唐突拜访,确是有一要事。” 坐在唐时茂面前的人俨然从谢家大公子,变成那个威震边境的牧州都指挥谢为朝,身上的肃杀之气威逼而来,令唐时茂额头沁汗,“谢,谢都使,请,请说。” 便是称呼都从方才的辰初贤侄,又变回了尊称。 谢为朝自幼从军,习惯了军人直来直往的那一套,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红色婚帖,“这是家父亲笔书写的婚书,还请伯父过目。如若没有问题,我们不妨将婚事暂定下来。待到小五在扶风县任满回京,就举办婚礼,毕竟我家小五也老大不小了。伯父以为如何?” 太,太傅亲笔书,书写的,婚,婚书? 唐时茂勉强笑着,双手颤颤巍巍地从谢为朝手中接过婚书。 当朝太傅谢晏谢的一手飘逸清隽的好字,是寻常人便是模仿,也绝难模仿到其精髓的自创的谢公体。 唐时茂一眼便认出这婚书确是太傅谢晏的笔迹。 唐时茂拿着手中的婚书,精神一时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个嫡女,否则为何谢家之人这般神情自然地上门求娶。 还是他久未去过颍阳,如今颍阳风气大开,男子同男子婚配一事亦不是什么离经叛道之事了? “谢都使,实,实在不巧,吾儿已有婚配。所谓一女不嫁二夫。自古,也只有男子娶妻纳妾,实无娶妻,又另配婚事之例。府上所求,下官恐难应允。” 唐时茂大着胆子回绝,同时将婚书交还谢为朝。 “令公子已有婚配?” 谢为朝并未伸手接过婚书。 他脸色一沉,那武将常年身上的征伐威势逼压而来,险些令唐时茂透不过气来,他手中拿着婚书,唯唯而应,“是,是。” “他既是有婚配,又为何在朝晖楼求娶小五?令公子在玩弄小五的感情?” 唐时茂冷汗连连,“吾儿,应,应当没,没有那个意思。” “既是没有存心玩弄我家幺弟感情,为何又说其有婚配在身?可是伯父对小五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还是认为我家小五,配不上令公子?” 谢为朝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砸得唐时茂脑袋发蒙,“下官,下官不敢!只是吾儿那桩婚事,乃是其生母亡故之前为其订下的,吾儿那时并不知情。故而,故而……” 谢为朝满心以为,以自家小五的相貌,才情,此番上门求娶,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哪曾想这位唐知府推三阻四,言语之间更是诸多矛盾。 难道小五还配不上他一个小小知府家的公子么? 谢为朝的眉头皱了起来,神色也冷冷冰冰的,“伯父既是对小五并无不满之意,还请伯父让我见令公子一面,让晚辈当着小五同令公子的面问个清楚。” 谢为朝这么一皱眉,脸上神情瞧着更可怖了,唐时茂忍住擦汗的冲动,忙道,“下官这就命人去将犬子叫来。” “惊蛰——” 唐时茂扬声,赶忙命惊蛰去将小公子给请来。 — “叩叩叩——” “青鸾我还困,你也先回房歇息吧,迟些我再唤你。” 唐小棠昨晚没睡够,同谢瑾白玩闹了一会儿,又有些犯困。 无赖地拉着谢瑾白同他一同赖床。 他的后脑勺才堪堪枕着小玉哥哥的手臂呢,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婢女青鸾,声音懒懒的,还带着一丝娇憨同沙哑。 惊蛰听后,不知为何,脸颊微微发烫。 昨夜少夫人被悄然抬进府里,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扰了小公子同少夫人的甜蜜清晨,惊蛰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外,小声地道,“小公子,是我。” “惊蛰?糟了!,阿爹他,他定然是,知,知晓那梁慕瑶主仆二人走了,找,找我算,算账来了!” 唐小棠着急忙慌地坐起身。 谢瑾白不疾不徐地道,“应当不是” 鉴于这人回回以猜一个准,唐小棠狐疑转过头,“为何?” “若是唐大人已经知晓梁慕瑶主仆二人应离府,定然早就破门而入,找你兴师问罪,又岂会着人相请,多此一举。” 唐小棠:“……” 是他阿爹的做派了。 既然知道不是赶走梁慕瑶的事情被他阿爹给知晓了,唐小棠心底顿时放松不少。 他下了床。 一件外衫披在了他的身上。 唐小棠转过头,但见他的小玉哥哥不知何时也起来了。 替小公子将敞开的衣襟给拉好,确定春光未泄半分,谢瑾白这才道,“去吧。” 唐小棠哪知是谢大人的独占欲在作祟,自动带入夫君的角色,甜蜜得不行,“娘子真贤惠。” 仰起脸,迅速地在谢瑾白的唇边亲了口,迅速地跑开。 只是没跑出几步,便觉腰间一软,大腿股内侧也疼得厉害。 唐小棠:“!!!” “惊蛰,有什么事么?” 唐小棠开了门。 惊蛰的视线对上小公子满是春色的水润眸子,脸颊一红,赶忙别过视线,恭敬地行礼,“小公子,老爷有请。” “我知道了,你先去告诉阿爹,我马上就过去。” 唐小棠关了房门,准备洗漱一番就过去。 来到巾架前,但见水桶里的水空空如也。 唐小棠疑惑了,他记得昨晚上他只用了一盆水,也只兑了部分热水,按说应该还有一桶水才是,何以,何以全空了? 难不成,他记错了? “水我昨夜用掉了。” 已经穿戴整齐的谢瑾白,走了过来。 唐小棠转过头,困惑地道,“小玉哥哥后来,后来,洗,洗澡了么?” 谢瑾白走上前,似笑非笑,“小果儿以为呢?” 气说是洗澡,不如说是冲澡。 足足用了半桶多的水,小腹那股子邪火才稍稍褪去。 唐小棠不知怎么的,从这人脸上读出了一股子那什么不满的意味来,忽然明白了那半桶水的去处。 他红着脸颊,“我去命,命青鸾打,打水过来,洗,洗漱……” 唐小棠赶忙喊来青鸾。 咳,那什么,他,他掌心到现在还,还有些隐隐作疼呢。 青鸾就住在青芜院的耳房。 她其实早就醒了,只不昨夜少夫人再命她早些回房休息后,还告诉她,今天早上由薇娘照顾她即可。 自唐小棠幼时,青鸾便负责小公子的生活起居,昨夜听了听了少夫人的吩咐,自是有些失落。 在耳房里听见小公子唤她,青鸾勤快地去打了水,进屋伺候小公子。 来到房里,不见少夫人,却是瞧见站在梳妆镜前,给小公子梳头的谢瑾白。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柩,洒在梳妆镜前的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光影斑驳,婚房人成双,美得像是一幅画卷。 青鸾不由地瞧痴了。 两人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满心满眼,只彼此的存在。 不知为何,在婚房见到谢大人,并非少夫人,她竟也没有太过吃惊,反倒有一种合该如此之感。 青鸾将脚步放轻。 “好了。” 谢瑾白将一顶镂金嵌玉固发冠,戴在小公子束好的乌发之上,“小果儿瞧瞧,可还满意。” 唐小棠一眨不眨地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欢喜得不行。 少年乌目晶亮,弯了弯绯色的唇瓣,抬眸高兴地道谢,“多谢小玉哥哥。” 难怪当初他给这人梳头的时候,这人瞧不上。 咳咳,果然,束发的手艺比他强多了。 青鸾这才走过去,给两位主子请安。“公子,谢大人。” “青鸾,你来了啊!你快看,这是小玉哥哥给我束的发,好不好看。” 唐小棠站起身,献宝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凑到青鸾跟前,好让青鸾瞧清楚他的发束。 青鸾已许多年,再未见过小公子这般天真无邪的笑容了,她眼睛微红,由衷地笑道,“好,好看的。” 谢瑾白见到小公子笑容无邪,眉眼弯弯的模样,心尖发痒。 长臂一伸,将人拉过去,低头衔住了小公子的唇。 青鸾头一低,耳尖通红。 — 大厅里,就在唐时茂等得不耐烦,着惊蛰前去催促一二之际,唐小棠终于姗姗来迟。 “阿爹,您找我?” 谢为朝坐在知府内院的大厅,沉着脸,等着一睹知府家小公子的“风采”。 在谢为朝的认知里,胆敢于朝晖楼当中求娶小五,又令小五动了成家念头的人,应当长得丰神俊朗,要不然,也不能入了小五的眼睛。 听见声音,谢为朝寻声望去。 但见一个身穿绛紫祥云图案罗衫,长得唇红齿白,乌眸俊眉的小公子迈过大厅。 模样是长得不俗,可是,个头会不会娇小了一些,而且瞧着未免也太像个绣花枕头。 倘若唐小棠是个女子,谢为朝自然不会在意对方模样娇小不娇小,是不是长得过分秀气,可对方同自家幺弟一样,同为男子,这让谢为朝对唐小棠自是多几分挑剔。 这便是小五选的,以后决定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谢为朝眉头微皱,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唐小棠。 谢家儿郎大概都有一种特质,即什么都不必做,仅仅只是站着,或者坐在那里便存在感极强,叫人很难忽视。 唐小棠其实一进大厅,便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 只是他以为是阿爹的同僚,倒是并未在意。 “棠儿,过来,快见过谢都使。” 都使? 还是姓谢? 唐小棠自是知道,那人的长常年驻军在牧州,担任牧州都指挥使。 听阿爹介绍,眼前之人姓谢,又是都指挥使,再仔细瞧过对方模样,分明同太傅有几分相似,当即睁圆了眼,“你……你……” “棠儿,不许无礼!还不向谢都使行礼!” 唐小棠涨红一张脸,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倒是谢为朝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不错,能够通过只言片语,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来了。 看来颇为聪颖,不是个蠢的。 就是年纪着实太小了…… 他以前倒是不知,小五喜欢这般……这般幼齿的。 忽地,谢为朝大喝一声,“瞧够了没有,躲躲藏藏,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滚出来!” 唐时茂胸脯顿时被吓得抖了一抖,险些没从位置上摔跌下来。 他慌张地环顾左右,这位谢都使是在,是在同何人说话? 但见一袭流云纹白罗衫的谢瑾白犹如置身在自家府中那般,翩然从外头迈进,“怀瑜见过唐大人。” 谢瑾白先是拱手对唐时茂行了礼,这才走到唐小棠的身边,向自家长兄请安,“见过兄长。” 尽管已经提前便猜出了谢为朝是这人的长兄,听得谢瑾白这一声长兄,唐小棠心里头更紧张了。 谢瑾白看出他的紧张,拉过他的手,无声地予以安慰。 唐小棠吓了一跳,阿爹,阿爹同谢大哥都在呢! 他下意识地就要将手抽回,可他哪里舍得拂了这人面子,只好满脸通红地由谢瑾白握着。 也不知,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外头站了多久…… 谢为朝眉骨跳了跳。 余光瞥一眼唐时茂的脸色,比他铁青多了,心里头顿时舒坦多了。 谢为朝自被派去牧州,担任牧州都指挥使以来,已有十来年未曾归家。 十年,昔日只到他下巴处的少年,如今眉眼间青涩尽褪,瞧着身量都同他一般高了。 芝兰玉树,无可挑剔。 谢为朝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小五就是顶好的。 想到这般好的小五,这唐时茂却是推三阻四,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谢为朝脸色便再次沉了下来,“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便一次性问个清楚。小五,你同唐小公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唐知府告诉我唐小公子已有婚配?” “那桩婚事,不是,不是我想要的,是阿爹硬塞给我的!我同阿爹表明过心迹的,此生,我非,非小玉哥哥不娶!而且,而且小玉哥哥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会,我会对他负责到底的!” 唐小棠反握住谢瑾白的手,一副小丈夫捍卫自己娇妻的模样。 娶?谢为朝看向唐小棠同自家幺弟的眼神顿时古怪了起来。 谢为朝当然不认为自家幺弟是能甘于人下的人,见幺弟丝毫没有反驳,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很是有一种想要扯着弟弟,在列祖列宗牌位前下跪的冲动。 谢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然早就拿鞋底抽过去了。 为了娶媳妇,是脸都不要了! 唐时茂忍了又忍,当着谢为朝的面,到底是没忍住,大声斥责道,“放肆!棠儿,当着谢都使的面,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跟谢都使道歉!” “我没有胡说!阿爹,那梁小姐同她的丫鬟昨夜便已离府而去,我同她也没拜堂,更是未曾圆过房,那门亲事自是也算不得数了。阿爹,我只想同小玉哥哥成亲。求阿爹成全。” 唐小棠索性主动将什么都给招了,他在唐时茂面前跪了下来。 “什,什么?” 唐时茂一听说兴远侯府家的嫡女昨夜竟然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府而去,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气血攻心,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为朝此时冷笑道,“我听出来了。敢情令公子同我家小五情定在前,唐大人瞧不上我们小五,更没瞧上我们谢家,故而又给小公子安排了这一门婚事?” 这是膈应谁呢? “谢都使误,误会了。事情并非谢都使想得这般。实是……” 谢为朝没这耐性去听唐时茂像老太太裹脚布那般又长又臭的前因后果,他直接截断了对对方的话,“这么说,唐大人并没有瞧不上小五?对小五也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自,自然。谢四公子仪表堂堂,器宇不凡。” “原来都是误会一场。” 谢为朝了然地点了点头。 唐时茂忙不迭附和,“是,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既是误会一场,如今误会已然说开就好。” “是,是。” 谢为朝气场太过强大,唐时茂没忍住,抬手去擦额头的汗。 “小五,你可都听见了?唐大人对你甚为满意,还不前来拜过尊岳?” 唐时茂擦汗的动作一顿。 他眼露茫然。 他,他究竟何曾说过,对,对谢怀瑜甚为满意来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谢瑾白却是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怀瑜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谢瑾白这一跪,分量太重了。 谢为朝在座,唐时茂倘若不以岳父之礼受了,又如何担得起太傅府四公子的这一跪? 唐时茂是涨红一张老脸,一口气憋在胸口,是咽,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他这是着了谢家兄弟二人的道。 此时却也无可奈何。 谢瑾白身后的太傅府已是他得罪不起的,这些年来谢为朝在军中更是名声日益显赫,他又岂敢将二者悉数得罪? 唐时茂终于意识到,对于这桩婚事,谢怀瑜从一开始便是志在必得。 此子心机,着实深不可测。 他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梨花木椅之上。 唐时茂眼圈发红,他的目光落在跪在他跟前模样甚为相配的二人,心中一痛。 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人是女子,那该多好? “我知道,你心中多半一直怨恨阿爹。可是棠儿,天地分阴阳,自古断袖分桃,龙阳之好,有哪人恩爱走到白首?便是前期恩义甚笃又如何?没有子女的牵绊,总是要比寻常夫妻要更容易走散一些。可是我也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定然是听不进去的了。 阿爹只一句话要告诉你——” 唐时茂双眼彤红地注视着小儿子,“他日,他若变了心。你记住,唐家,永远会是你的依仗,你永远都是唐家的嫡子。唐家这扇大门,虽无太傅府开阔,却也永远为唐家小公子唐未眠敞开,永待吾儿归家。” 第51章 结契 谢为朝面沉如水。 这话他不爱听。 什么叫有朝一日小五若是变了心? 小五自小心思沉稳,自己要什么心里头清楚得很。 既是上门求娶,此生定是非唐未眠不可的了。 反观唐小公子,如今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出挑模样,他日长成,指不定多少狂蜂浪蝶往边上扑。 年纪又比小五小这般多,也不知小五使了什么手段,如今趁着人年纪轻轻给哄骗上了。他日要是小公子恍过神来,觉着出女子的好来了,他们小五才是没地去哭的那一个。 再则,有小两口还没成婚,就唱衰的呢么? 谢为朝眉头紧皱,刚想出声,谢瑾白朝兄长摇了摇头。 谢为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谢瑾白神情淡然。 谢为朝瞧见幺弟那股子云淡风轻的模样就生气,他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了头。 这头,唐时茂同唐小棠夫子二人彼此俱是红了眼。 “孩儿,孩儿多谢阿爹成全。” 唐小棠生生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伏下腰,真心实意地给阿爹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 唐时茂眼睛彤红。 儿大不中留啊…… “起来吧,起来吧。” 既是答应成全两人,唐时茂便无意再做过多的为难。 起身时,唐小棠身子一软,险些又跪回到地上,已经直起身的谢瑾白及时扶住了他。 这屋子里都是过来人,一瞧唐小棠那眼含春情,身段娇软的模样,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唐时茂脸色难看自是不必说,便是谢为朝面上都透着几分尴尬。 他再一次狠狠地剜了自家幺弟一眼。 孩子这般小,亏你也下得去手。 顾及小公子面子,谢瑾白很快便松了手,唐小棠却还是羞得耳根子都红了。 唐时茂答应了婚事,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得多,无非是商议嫁娶具体如何实施罢了。 考虑到谢瑾白双亲俱在颍阳,他眼下又要赶去扶风县上任,公务在身,耽误不得,唐时茂同谢为朝于是达成共识—— 即仪式暂时不急着办,两人先将婚事确定下来,待到他日谢瑾白任满,调任回京之后两家再另行商议举办婚礼之事。 谢为朝并非那种一言堂的兄长,他同唐时茂商议过后,又看着坐在同一侧的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关于回京之后再举办婚礼之事,你们两人,可有何异议?” 谢为朝这句话,其实主要还是询问唐小棠的意思。 两人同为男子,要小公子以男子之身,以谢家儿媳的身份嫁入太傅府,谢为朝想了想,到底还是小公子吃亏了。 他日,若是有登徒子胆敢到他府上求娶冬儿,管他是太上老君的徒弟,还是皇帝老儿的儿子,他定然将人乱棍给打杀出去,哪里会给人登堂入室的机会。 谢为朝的顾虑是对的。 唐小棠心里的的确确多少有些别扭。 唐小棠心知肚明,他日一旦同小玉哥哥圆房,自己定然是下面的那一个。 可他亦是男子。 他不想被安在一个女子的角色,故而在嫁娶上,唐小棠一直希望自己是娶亲的那一方。 算是一种找补的心里吧。 偏偏他也知道,无论是两人的家世,还是他同小玉哥哥之间的差距而言,绝没有小玉哥哥嫁入知府府的这种可能。 因此,哪怕他心里头觉得别扭,但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这一方面的心理准备。 要他嫁入太傅府,他是愿意的。 好不容易盼得这人喜欢上自己,到底是迎娶谢家四公子,还是嫁与谢家四公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唐小棠张了张嘴,“我……” 谢瑾白却在此时开口道,“我同未眠同为男子,若是仅仅让未眠以男子之身嫁入我们太傅府,对未眠未免有所不公。” 谢为朝满意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那以你之见呢?” “此番怀瑜前去扶风县担任知县,不知几年才能期满回京。依怀瑜愚见,此番兄长既在淳安,长兄如父,不若先按照淳安习俗,在淳安先举办一场简单的结契仪式,由怀瑜认唐知府为契父,棠儿为契弟。待到他日回京,再办一场婚礼。兄长,岳丈大人以为如何?” 淳安民风开化,男子同男子成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却也到底同一般男女婚嫁有所不同。 男女成婚,大都拜堂成亲。 两名男子若是要结为夫妻,流程则要简易得多。 双方家庭结契,互认契兄,契弟,亲朋也便默认双方互为姻亲,二人亦互为夫妻,如此礼便成了。 “这样才好,如此才不至委屈了未眠。伯父,小五的建议您以为如何?” 不说唐小棠楞在原地,便是唐时茂也错愕万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谢怀瑜竟能为棠儿为他们唐家考虑至此。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谢为朝竟也丝毫未做思考,便答应了谢怀瑜的提议。 对方如此为他家棠儿,乃至为他们唐家颜面考虑,唐时茂哪里还能有什么什么反对意见? 他沉默良久。 半晌,微哑着嗓子,“好。” 至此,唐小棠同谢瑾白的婚事算是尘埃落定。 由于谢瑾白还要赶去扶风县赴任,谢为朝同唐时茂商议,结契之礼便定在两日之后举行。 商议妥当,谢为朝便起身告辞。 谢瑾白自是少不得随兄长先回客栈,为两日之后的结契之礼做准备。 唐时茂亲自送谢为朝、谢瑾白兄弟二人出府。 “伯父请留步。” 谢为朝步下大门石阶,对唐时茂拱手拜别。 唐时茂也便顿住脚步,未再相送。 萧子舒已提前驾来马车,就在门口候着。 谢为朝举步朝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发现幺弟没有跟上。 他转过身,但见幺弟同唐家小公子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青白院墙边,两人絮絮低语,不知交谈着些什么。 有宽大的衣袖遮掩,瞧不大出来,但是他敢以谢家列祖列祖的发量打赌,小五此时定然握着人小公子的手! 唐时茂顺着谢为朝的视线,也瞧见了站在墙根低语的两人。 唐时茂先前看见这两人过于亲密的样子,总不免了大动肝火,如今却只觉尴尬,一时间连眼神都不知该往哪看才好。 谢为朝便没有那般客气了,他直接清了清嗓子,“小五?” “谢大哥叫,叫你了……” 唐小棠慌张地,想要将自己的手从谢瑾白抽出,却被后者牢牢握住。 谢瑾白抬眸,淡淡地睨了自家兄长一眼。 啧。 这是,不高兴了? 谢为朝觉得很是稀奇。 他这个幺弟自小就是个好脾气个的。 小三抢他玩具从不发脾气,反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一股脑地拿给小三。 对待他们兄弟三人,以及无双亦是如此。 是小孩都有任性胡闹的时期,小五却似天生没有过稚子顽劣的一面,自打咿呀学语时,便是日后那般清冷自持的性子。 小时候去慈恩寺,弘远大师更是直言小五与佛有缘,亲情缘薄,是个天生适合出家的性子。 弘远大师更是断言,慧极必伤,这孩子若是不出家,长在官宦之家,以这孩子的聪颖,他日定位列公卿,如此必然陷于党政夺权,难得善终。 娘亲为了生下小五,险些去掉半条命,哪里舍得将幼子送进佛门。 这些年紧张地爱着,护着,唯恐这孩子哪天想不开,当真跑去出家。 好在小五性子冷是冷了点,对爹娘以及他们兄弟几个,还有无双皆身为敬重。 谢为朝过去觉得自己幺弟身上确实是少了几分少年还有的轻狂任性,这孩子几乎从未有过大吵大闹,大哭大笑的时候。 被别的孩子轻慢了,嘲笑了,也从未有过怒容相向的时候,当然,暗中收拾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及至长成,这孩子性子越发沉稳,唇角总是噙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这世间没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也没什么能叫他在意的。 谢为朝还是头一回,在自己这个弟弟的身上,瞧出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来。 “我去马车上等你。” 罢了,这世间除了他们家里人,难得还能有人被小五这般放在心上的。 不过是让小两口多说几句话的事情,他上车等等也便是了。 丢下这句话,谢为朝便当真先行上了马车。 萧子舒也随之单手撑在马车上,跃然上了马车,双手握住缰绳,也在车上等着主子。 如此,便只剩唐时茂一人站在门口,令这位刚刚正是荣升为太傅府姻亲的唐知府好不尴尬。 谢为朝这么说,唐小棠更不好意思了。 他一只手被谢瑾白握在手中,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推了推这人。“你赶紧过,过去吧。莫,莫要让,让谢大哥他,等,等久了…… 谢瑾白仍是一派淡然模样,“无妨。” 唐小棠:“……” 谢瑾白忽然道,“小果儿,今日一别,我们要两日后方能见面。” 唐小棠一愣。 经这人这么一说,唐小棠这才意识到,可不是么。 这两日两人才将过去种种误会说开,他都习惯醒来就见到这人了,如今忽然要两日不能见面,此时心里头难免一空。 口中仍是嘴硬道,“才,才两日……” 谢瑾白低头,凑近他的耳畔“是啊。不过才两日,二十四个时辰。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从现在开始就想我的小果儿了……” 温热的气息吹拂唐小棠的耳廓,唐小棠耳尖发烫,对这人的情话全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两日之后,小玉哥哥等小果儿迎我进门。” 男子结契,是没有迎亲一说的。 但是谢瑾白这么一说,唐小棠当真生出了几分要娶亲的羞赧感,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他抬起头,用力地反握住谢瑾白的手,脸红着,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乖。” 薄唇微掀,谢瑾白将人松开,转身上了马车。 — “给我跪下!” 回到谢瑾白下榻的客栈,谢为朝从随身携带的行礼当中,拿出谢家先祖画像,替换了客栈用来装饰的画卷,命令谢瑾白跪下。 谢瑾白一言不发,在先祖画像面前跪了下来。 “给先祖磕三个响头。” 谢瑾白依言照做。 谢瑾白对着先祖画像磕过三个头,谢为朝也在先祖画像前跪了下来。 谢瑾白倏地转过头,“兄长——” “谢家先祖在上!谢家第十九代嫡长孙谢为朝替四弟怀瑜向列祖列宗告罪!四弟怀瑜同淳安知府小公子唐未眠两情相悦。两人同为男子,实有违阴阳人伦! 然朝同家中二老皆认为,吾弟终生之幸福,远重世人眼光之成见。恳请先祖在天之灵,莫要怪罪于四弟,续佑吾弟与弟媳未眠!佑他二人前路坦顺,余生无忧! 不肖子孙,朝谨拜上!” 说罢,“砰砰砰”在先祖画像前磕过三个响头。 既向先祖告过罪,谢为朝便起身,仔细收起先祖画像,对还跪在地上的谢瑾白道,“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起来吧。既已禀明先祖,便是先祖怪罪,自有我同爹娘替你担着。” 谢瑾白拂衣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 谢为朝瞧着幺弟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且慢,这事没完。” 谢瑾白:“……” 谢为朝在房间的梨花木椅上坐了下来,斜睨着站在边上的幺弟,正色道,“你可知你此番求娶唐家小公子,爹娘有多伤心?” 好好的儿郎,忽然就成了断袖了。 谢为朝是真心心疼自己爹娘。 小五幼时,唯恐幼子一个大彻大悟,跑去慈恩寺出家。 好么,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考取了功名,入得朝堂,只盼着小五开枝散叶,却迎来这一番打击。 谢瑾白自知有愧,垂眸道,“怀瑜不孝。” 世间若有安全法,谢瑾白定然不会选择令父母在这个年纪还要为自己伤神。 可他别无选择。 在意识到自己对小公子动了念,他便没有想过要在这条路上回头。 谢瑾白是在临行出发扶风县的前两日,将他意欲求娶淳安知府小公子唐小棠一事,禀告父母,并且恳请父母成全。 太傅以及太傅夫人自是震惊、错愕,震惊同错愕之余,免不了伤心难过。 尤其是太傅夫人。 她已请了全京最好的冰人,不求对方是大富大贵之家,只求女家家世清白,性情温良,想象着他日新妇进门,怀有身孕,小五的孩子该多好看…… 一夜之间,皆成水中幻影。 谢瑾白时机选得太巧妙了。 刻意选在临行之前对父母坦诚相告。 颍阳距离扶风,不知相隔几千万里,扶风县又是匪患严重之地。 但凡赴任途中,又或者是任职期间一个意外,很有可能便从此天人永隔。 生死面前,再无大事。 若是他们今日反对,他日孩子有个意外,这桩婚事会不会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遗憾? 谢晏同夫人就这么被迫想开了。 当年弘远大师便说过,这孩子天生便亲情缘薄,提议将孩子送入庙中出家,他们拒绝了。如今孩子喜欢上了同为男子的淳安知府的小公子,许是冥冥之中,一切自当注定好了的。 于是,才有了谢晏的那封婚书。 谢为朝有心想要给弟弟一个教训,好教他日后行事莫要这般自我,多替爹娘着想一些,莫要只顾着自己。 见谢瑾白当真乖乖垂首听训,明明什么重话都还没说呢,自己反倒不习惯了。 主要是这孩子自小便是让人省心的性子,除却这一遭,摆了父母以及他这个兄长一道,其他事情当真没什么让他们操心过。 “你……罢了,罢了,爹娘既是已应允了你,我也不会做过多的为难。日后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就成。” 谢为朝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给揭过去了。 “来,让兄长好好看看你!” 兄弟二人自见面之后,还尚未如何好好说过话。 谢为朝双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仔细端详,当年他离家时,那个眉眼尚显青涩的少年,如今相貌是越发姝绝,气质也更沉稳了,“我们家小五,是真的长大了。” 若是将两世的时间都给算上,谢瑾白其实已经近三十年未曾见过兄长。 阮凌国蛇心不足,牧州边境不稳,谢为朝长期驻守牧州。 谢瑾白上辈子最后一次是自谢为朝出使牧州之后,便再未见过这位长兄。 对这位兄长的记忆,只模糊地停留在昔日在家时,每日督促他习武的画面上。 倒是他后来在成为人人口中居心叵测,意欲造反的大奸臣之后,兄长曾写长信痛斥于他。 斥他权臣弄术,搅弄朝堂风云,其心可诛。 那时,他的处境其实已非常不妙。 季云卿对他已动了杀心,只不过他督军北野有功,一时动他不得。 他有心南下,结束同季云卿之间的困局。 兄长的那封信,令他断了南下的念头。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他未曾怪过兄长,只是道不同,到底是疏远了。 之后没过多久,便传来兄长战死的消息。 竟是阴阳两相隔。 前尘如梦。 昔年兄弟二人在家时相处的点点滴滴,似涓涓河流,在他的脑海里汇成一处。 谢瑾白历经两世背叛,两世沉浮的心,在兄长的面前,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软,仿佛在黑夜中禹禹独行之人,终于找到了归家。 他像幼时那般,将脑袋轻轻靠在兄长的肩膀之上,“兄长风采更胜往昔。” 兄弟二人许久未曾这般亲近过了。 谢瑾白这么一靠,谢为朝紧张地都牙齿都有些磕碰,他咬了咬牙,“我,我不是爹娘,少给我灌迷魂汤。” 一张平日里总是冷峻如霜的面庞此刻涨得通红。这一晚,谢为朝是同谢瑾白睡一张床上的。 谢瑾白委婉提醒,客栈还有许多空房。 谢为朝横眉冷竖,“怎么的?你同那小公子睡得?同我睡不得?是嫌弃为兄没有小公子娇软?” 谢瑾白:“……” 老成持重的兄长忽然变得不可理喻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断绝兄弟关系。 于是,当晚谢瑾白被迫听了一晚上的呼噜声。 想他的小公子。 — 两日时间,用谢为朝所说的话便是,不过就是睡个两晚的功夫。 眨眼,时间便到了两人结契的这一天。 男女大婚,男子需高抬大轿,将新嫁娘娶过门。 男子结契,不兴拜堂成亲那一套,往往是其中一方,在父母或至亲的陪同下,来到另一方的家中,告祭过先祖,在双方亲朋的见证下,结契成约,如此礼也便成了。 前两日大婚,唐小棠从心里上抗拒这门亲事,浑浑噩噩,挨到拜堂成亲的环节。 拜堂也没拜成,被他自己给搅黄了。 到了结契这一日,唐小棠方才生出成婚的期许之感。 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说的紧张感了。 家里人是不在门口相迎的,只青鸾惊蛰陪着唐小棠,站在门口,等着谢瑾白同谢为朝上门。 婚礼那日穿过的绯色吉服自是不合适再穿,青鸾特意给公子选了一件今年入秋时在成衣铺定做的,一件袖口绣缠枝纹,衣裾绣蒂莲的浅绯色罗袍,简单的碧玉簪子束发,同大婚那日少了几分艳丽秀绝,多了几抹少年人的灵动俊逸。 “青,青鸾,我,我好,好紧张啊……” 唐小棠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便是后背感觉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青鸾本来是不紧张的,被公子这么一说,忽然也紧张了起来,却还是出言安慰公子道,“公子不要紧张,等谢大人还有谢都使到了,您将人迎进府里就好了。” 可比那日迎新娘子简单多了。 “青鸾,我……不,不行!我,我想去一趟茅房。” 唐小棠还是紧张不已。 青鸾瞪圆了眼。 这,这个时候么? 会,会不会来不及啊? “那公子您去吧。快去快回,奴婢替您看着。” “嗯。” 罗袍的衣裾有些长,唐小棠需拎起衣摆,正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冲进院子,直奔茅房,却听得身后传来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马蹄声“嘚嘚”的声音。 唐小棠停下了脚步,倏地转过身。 马车缓缓停下。 谢瑾白掀开马车的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袭青碧绣合欢花图案罗衫,似春日的湖堤春色,叫人眼前一亮。 最有心思的是,里头穿了件深绯里衣,如同泛舟湖上,忽入碧叶深处,乍见睡莲绽放,轻易便被摄了心魂。 公子姝绝,当世无双。 今日,这人便是他的了。 唐小棠忽然不紧张了。 他回转过身,一步步,坚定地朝谢瑾白走了过去。 第52章 情深 谢瑾白掀开车帘,便看见了站在院门前,一身浅绯罗衫,玉簪束发的小公子。 谢瑾白一眼认出,小公子束发上的那根喜鹊登梅纹玉簪,便是他第一次携礼前去知府府探望小公子所送的那一堆玉件当中的其中一样。 那些玉件,是公明挑选的,他只是在买回之后把关过,把成色不好的,水头不够足的玉件都给退了回去。 他随手一送,小果儿却是当珍宝收着。 甚至在今日这样的日子,亦选了他所赠的这根青玉发簪。 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出这样一个将他满心满意,放在心底的小傻子了。 阳光之下,似有莹光在谢瑾白眼角微闪了闪。 唐小棠一怔。 他眨了眨眼,仔细一看,但见那人唇角微扬,眼底清朗一片,哪里有什么泪光么。 果然么,是他自己昨晚没睡好,瞧岔了。 唐小棠深呼吸一口气。 他缓缓走上前,“小玉哥哥,我来接你过门了。” 谢为朝双手抱臂,站在一侧,惊奇地道,“咦?小结巴今日怎的不结巴了?” 谢家儿郎嘴损,大概是一脉相承的。 唐小棠这时还只是个实诚的知府家小公子,他一时没想到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推诿过去,反倒将自己一张小脸憋红,“我……我,这两日,练,练,练习了许,许,许久的!” 唐小棠一紧张,结巴得更厉害了。 谢为朝摸下巴,“不错。你这孩子有心了。把我们家小五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闻言,唐小棠感激地瞥了谢家大哥一眼。 唐小棠不是不知道,在世人的眼里,他怕是配不上小玉哥哥的。 如果他是谢家几个哥哥们,多半也瞧不上他这个一事无成,说话又结巴的知府家的小小公子。 他心里头其实一直担心小玉哥哥的家里人会不会不喜欢他。 谢为朝简简单单一句话,不仅打消了唐小棠这方面的顾虑,心里头更是升起几分信心来。 他相信自己会做得很好的! 谢瑾白一手揽在唐小棠的肩上,身子向前,全然将身后的兄长的身影给挡住了,“我们进去吧。” 唐小棠微红着脸颊,“嗯。” 谢为朝在心里头“啧”了一声。 醋缸里头泡大的? 这醋劲大的。 谢为朝陪同在侧,谢瑾白揽着唐小棠,三人一同迈入院门。 青鸾同惊蛰两人连忙跟在身后。 唐时茂,妻子杜氏,唐不期,以及身为唐小棠的夫子,谢瑾白的挚友萧吟今日也被请了来,算是两人的证婚人,四人早早在大厅里等着。 仪式的过程非常简单。 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跪拜过唐家列祖列宗,再跪拜过双亲,再从双亲手中各自接过象征着对两人夫妻关系的承认以及象征着祝福的红包,礼便成了。 唐小棠、谢瑾白二人先后给唐家先祖画像,以及唐时茂磕过头,并且从唐时茂手中接过了红包。 接下来,便轮到给身为唐家主母的杜氏磕头。 唐小棠起身的动作都比先前放缓了不少。 他的唇瓣微微抿起,并不愿给杜氏磕这个头。 可阿爹好不容易同意他同小玉哥哥的婚事…… 杜氏坐在主母的位置,到现在她都觉得谢家一家是疯魔了。 堂堂太傅府家的四公子,竟然要同淳安知府家的小公子结契,也不怕日后传出去,会遭人耻笑么? 不过,唐小棠同谢瑾白这一结契,两人算是彻底绝了后…… 唐家的家业最后,只能是由她的君儿继承了。 瞧出唐小棠眼中的不情愿,杜氏心中难免升起几分快意。 便是她这个继子再不情愿又如何? 她始终是唐家的当家主母,他需向她行跪拜之礼。 杜氏如同太君一般,身姿傲慢地端坐着,只等唐小棠、谢瑾白二人给她磕头。 尤其是谢瑾白! 杜氏至今耿耿于怀那日在千叶寺,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带给她的羞辱! 呵。 如今真叫一个天道好轮回,不是么? 当日谢瑾白、萧子舒主仆二人对她那般羞辱,今日却必须向她行跪拜之礼。 “等等——” 唐小棠唐时茂却在此时忽然出声道。 已然准备从袖中掏出红包的杜氏心中一紧,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唐时茂并不去看杜氏,而是对唐小棠和唐未眠道,“今日是你们大喜之日,你同棠儿两人,给棠儿的生身母亲,磕个头吧。以告慰他阿娘的在天之灵。” 唐时茂说罢,命管家邱福将提前便准备好的亡妻俞氏的牌位请出。 按说,杜氏如今既已扶正,身为唐家主母是有资格接受唐小棠、谢瑾白这一跪拜的。 唐时茂却是命人请出了俞氏的牌位。 倒不是存唐时茂要给杜氏难堪,只是谢瑾白马上要去扶风县赴任,唐时茂心知杜明,谢瑾白这一走,定然是要将棠儿也一并带走的。 往后,怕是归期遥遥。 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于是,这才请出俞氏牌位,既有让棠儿得以同其生母今日完婚之喜,也有让两个孩子向亡妻告别之意。 唐小棠没想到父亲会请出阿娘的牌位。 在瞧见阿娘牌位的那一刻,唐小棠便红了眼眶, 谢瑾白瞧见了,握住他的手,对着唐时茂道,“是,父亲。” 唐小棠这才反应过来。 对上这人担忧的眸子,他笑了笑,之后,便随谢瑾白一起,双方齐齐在俞氏的牌位前跪下。 杜氏狠狠搅动手中绢丝帕子。 唐小棠、谢瑾白越过她,双双给俞氏磕头的这一幕,深深刺激着她的神经! 这让她想起昔日俞氏还在世时的那些不高兴的记忆—— 那时,她还不是唐家的主母,只是唐家的妾室。 丈夫,俞氏,两个孩子坐着吃饭,她便只能站着替她们布菜。 她的儿子在人前不能唤她为阿娘,只能唤她为姨娘,每次唐家有什么庆典,她这个妾室也只能抱着君儿同那些唐家的旁支站在一起,看着丈夫手里抱着唐未眠,同俞氏站在一起,接受中众人的道贺,而她和君儿像是外人,被这个家族拒之在外。 她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高兴,还必须要欢欢喜喜地笑着,她也不许君儿表现出任何的失落。 好在君儿自小便懂事,只问过她一两回,为什么他不能同阿爹,娘亲,阿娘还有弟弟一同站在一起,后来发现她会不高兴之后,也便不问了。 眼下,那种备受羞辱的感觉一下又回来了! 看呐,有些人早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她却始终阴魂不散,宛若生前一般活在这个家里,叫人膈应不已。 “阿娘。我好想您。不知道您在天上过得好不好?这是小玉哥哥,您还记得他吗?您一定记得的,对不对?我知道,我跟您说过的事情,您一定不会忘记的。自小便是这样。哪怕是我随口说说的,您也会记在心里。会在我生辰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像仙人那样,一一替我实现。 阿娘,您瞧见小玉哥哥了吗?他长得是不是很好看?像仙人一样,对不对?现在神仙哥哥成为我的娘子啦。他待我很好。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跟奶奶以外,待我最最好的人。我刚刚已经跟奶奶介绍过小玉哥哥啦。棠儿希望您跟奶奶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切安好。也请您跟奶奶的在天之灵,一天要保佑小玉哥哥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唐小棠跪在阿娘的牌位,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叩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玉哥哥即将去那盗匪猖獗的扶风县赴任的缘故,唐小棠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希望阿娘跟奶奶保佑他的小玉哥哥能够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后来,才又脸红着,补了一句,希望阿娘跟奶奶保佑他跟小玉哥哥能够相携白首,长长久久。 唐小棠睁开眼,发现身旁之人竟然还跪着,也同他方才的模样一样,双手合十,模样虔诚。 唐小棠有些惊讶。 咦? 难不成小玉哥哥对阿娘要说的话比他还要多么 ? “老爷——” 外头,身穿吏服的府衙门吏形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那吏人也知晓今日是东家大喜,如此擅自闯入,甚为不安。 走进大厅之后便局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时茂眉头微皱,出声问道,“何事?” 那吏人忙抱拳禀报道,“回老爷的话,府外有自称是扶风县的差人在外头求见谢大人。” 谢为朝则是一脸不爽,“小五尚未上任,那扶风县的差人找上门来作甚?莫不是那扶风县的现任是吃干饭的?” “会,会不会是,那扶风县县令,出,出了什么事,事情了?” 唐小棠顿时有些紧张。 那扶风县可是盗匪横生的地方,该,该不会是现任知县力有不逮,于是派人相请,在小玉哥哥尚未到任的当下,便要他带人前去剿匪吧? 谢瑾白握了握唐小棠的手,不疾不徐地道,“未必是衙门出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现任知县嫌我走得太慢,故而着人相催。” 唐小棠:“……” 不,不至于吧? 唐时茂对那名吏人道,“你先去将那位差人请进来。” 不管如何,要先见过人,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老爷。” 因为临时有扶风县的差人来访,唐小棠同谢瑾白结契仪式提前结束。 好在,仪式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最后,在唐小棠喝谢瑾白双双从蒲团上起身的时候,随着萧吟的一声“礼成”,两人的结契仪式便算是正式宣告完成,用人相继撤下祭拜先祖的香案,以及俞氏的排位。 那杜氏在唐时茂请出俞氏牌位的那一刻,座位下便似有火在炙烤着她,勉强挨到仪式结束,又有外人来访,随意寻了个理由,也便回内院了。 唐时茂也不去管她。 唐不期不大放心阿娘的脸色,可今日是弟弟大喜之日,若是他同阿娘都回内院,终究是不妥,故而再担心,也还是留了下来。 须臾,一身青色皂袍,年过五旬,便是鬓发都有些发白的中年吏人被请进大厅。 许是未曾料到会在大厅里有这么多的人,那吏人着实一愣。 他环顾左右,见这大厅里除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想着这二位应该便是淳安知府唐时茂了。 然而,除却厅内一位相貌冷峻的男子,以及那位年龄偏小的小公子,其他三位瞧着年龄相仿,一个个相貌出众。 那皂吏先是对知府唐时茂行了行礼,自报乃是扶风县衙总捕头王鹏,并且向唐时茂出示了自己的捕快令牌,以表身份。 由于王鹏一时间也认不准哪位是自己的新老爷,故而拱手,环顾左右,“敢问,哪位是扶风县信任知县谢怀瑜,谢老爷?” “我是。” 那吏人寻声看去,但见一位身着青碧罗衫,相貌姝绝的男子,坐在左边下首的第一个座位上,淡淡地出声道。 王鹏此便曾听闻过这位新任知县的大名,知晓对方年少时便已是名动东启的大才子,有国子监“双珏”之称,对对方过人相貌多少也有些耳闻。 如今亲眼瞧见本人,委实一愣。 这……相貌,担任他们扶风县知县…… 怕是,怕是直接被那些土匪连骨头渣也一并啃了去不可。 王鹏到底是县衙的老捕头了,见过些许世面,便是呆愣也只是须臾功夫。 须臾,他手脚有些迟缓地单膝跪地,对着谢瑾白磕头道,“小人王鹏,拜见谢大人。还请谢大人救郭大人以及各位同僚一命!” “王捕头请起来回话。” 这王捕头的年纪比唐时茂还要大,跪下时腿脚又明显有些不便,谢瑾白命他先行起来。 “多谢大人。” 王鹏从地上起身,开始备说详细。 事实证明,唐小棠的嘴约莫是开了光的。 还真是那扶风县县令出了事。 约莫在八月初,扶风县县令公子在迎亲途中遭土匪劫掠,惨死在土匪手中。 可怜郭县令喜事成了丧事。 郭县令只这一个独苗,痛失爱子之后,被彻底激怒,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率众捕快上山剿匪。 这扶风县自古便是贫瘠之地,只要遇上个连年灾祸,百姓颗粒无收,加之官府赋税、徭役催逼甚急,百姓放下锄头,拿起镰刀便上了山,入草为寇,占山为王。 他娘的,老子都活不下去了,还交毛的赋税! 东启建国之初,曾经派兵力大规模剿匪过,加之建国后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百姓同当地官员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百姓么,但凡能吃饱饭的,大都绝不会心生反心,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干土匪这种脑袋别在头顶上的行当。 可自从兴德帝推崇道教,对国事漠不关心,朝政由国舅康伯侯国牢牢把持着,卖官鬻爵,各捐杂税,民不聊生。 如今虽然已是昭旸帝继位,小皇帝自己尚且只是个傀儡,哪里分得了神来处理这小小扶风之地。 是以,扶风县的匪患便一直愈演愈烈。 偏生东启又是以文治国,重文轻武。 地方驻军疏于练兵,几次上山剿匪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毫无招架之力。 兵弱匪盛。 郭知府只带数十名衙役上山,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这不,折了县衙大部分衙役不说,连他自己都被扣在了扶风山土匪头子严虎的手里。 那严虎不愧是山匪头子出身,绑票的行当都干到县令跟衙役的头上来了。 派人传了人前去县衙传口信,命县衙各人的家人筹钱来赎人,不然他就直接把这郭嘉还有幸存的几个捕快都结果了。 可谓是狂妄至极,目无王法至极。 捕快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中并不富庶,哪里出得起这个钱。 家属们便天天聚集前来县衙门口闹事。 扶风县县令都被土匪给劫走,县衙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王鹏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知晓这位新知县数月前便已经上路,他估摸着行程,猜测谢大人才可能会在淳安附近,以这半截都要入了土的身子,就这么一路上风餐露宿,一路打听,一路探寻,期间也寻空过,好在,好在上天垂了,最终还是被他给寻见了这位新的县令大老爷。 因为谢瑾白乃是扶风县继任县令,自己日后的新上级,王鹏也不敢有所隐瞒,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 唐小棠听后,脸色微微发白。 这……这扶风县到底,到底是个什么豺狼之地啊。 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上抢劫迎亲队伍,犯了命案不说,竟然在扶风县令率人前去剿匪,还……还将县令也给扣了下来,向县衙勒索赎金! 小玉哥哥此番前去扶风县赴任,会,会不会太,太危险了? “自己前去送死也便罢了。为报一己之仇,枉顾县衙其他衙役性命。这种狗官,还去赎他作甚?不若让山匪替天行道。总归小五马上就要去扶风县赴任了,你们很快就会有新县令了,那郭县令就留给山匪头子当下酒菜吧。” 尽管王鹏在言语上对那位郭县令并无任何诋毁之词,可在场的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哪里听不出那位郭县令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谢为朝更是沉着连,半点不给面子地直言道。 王鹏不知这位面容冷峻的男子是个什么身份,但是能够在知府老爷,乃至自己这位即将赴任的知县大人面前这般直言不讳,又亲昵地称呼谢大人为小五的,身份定然低不到哪里去。 他垂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好求助地看向他的新顶头上司谢瑾白。 毕竟,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应对,还是要看新老爷的意思不是。 谢瑾白却是并未直接给出正面答复,只是表示自己知道了,命王捕头先回他所下榻的客栈休息,并且将客栈名字告诉于他。 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随他动身回扶风县,是否前去营救郭县令以及他的各位同僚,却是一字未提。 王鹏一听,心下凉了半截。 郭县令确是自作自受,可他还有那么多同僚在那匪人的手中。 若是那些同僚出了事,每一个同僚的背后,便是一个家庭的破碎。 可要人家一个还没赴任的县老爷为了救郭大人以及他的那几个同僚去以身犯险,尤其是人还是堂堂太傅之子,又这般年轻,确是,确是强人所难了一些。 王鹏心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拱手而退,忧心忡忡地走了。 “这件事,小玉哥哥打,打算如何处理?要,要去救,救那郭,郭县令,以及,以及扶风县的那,那几个县令么?若,若要去救,会,会不会有,有危险?” 王鹏一走,唐小棠,他便再难掩饰自己的担忧,当即看着谢瑾白,紧张地问道。 唐时茂沉吟,“此事确是棘手。倘若那位郭县令当真是自私自利之徒,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如今那位王捕头既是求到贤婿跟前来,若是见死不救,传出去恐于贤婿名声有碍。 若是要救,那扶风山的山匪头子竟是连县令之子亦敢轻易杀害,如今更是将扶风县令以及衙役一并给囚于山中,恐怕也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此等亡命之徒,地方官兵尚且束手无策,贤婿一介儒生,手中又无一兵一卒,除非当真听那山匪的,将赎金给了他们。 哎。如何尚未上任,便遇此头疼之事。” 唐时茂叹息着摇了摇头。 “唐知府所言甚是。若是怀瑜兄此番坐视不理,他日若是有个什么,再想命那些衙役听命于己,定然难以调度。且身为地方父母官,人心向背甚为重要。 那位郭大人人品如何暂且不议,那几个随郭大人上山的衙役到底无辜。他们当中大部分应该也不过只是领朝廷微薄俸禄的普通百姓人家,若是不设法前去营救,恐寒了那些衙役家人的心,亦寒了当地百姓的心。” 萧吟出身底层,除却官场名声,他的顾虑显然更为实际。 但是便是有心要去救,如同唐知府所言,手里头没兵,拿什么去救人?便是求得地方驻军相助,匪盛兵弱,去了也只是送人头。如何能去? 一时间,去与不去,竟都成了两难。 谢为朝看向谢瑾白,“小五,你呢?你心中是何打算?”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从方才起,便一言未发的谢瑾白。 谢瑾白却是语出惊人地道,“那位王捕头有问题。” 闻言,众人自是吃了一惊。 唐小棠吃惊地看着谢瑾白,问出大家心中疑惑,“那王捕头,有,有什,什么问题?” 第53章 前尘 谢瑾白没有马上回答唐小棠的问题,而是有心引他自己思考。 “你仔细回想,那位王捕头身上可有什么地方让你有违和之感?” 唐小棠困惑了。 王捕头有何违和之感么? 身上是寻常的皂吏打扮,鬓发微白,一副老实相貌。 对方的手脚瞧着不大便利,可能会让人对他的捕快身份产生怀疑。 但是唐小棠自小在衙门长大,见多了像王捕头这般已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却因贪图每个月那么点微薄俸银而占位不走的。 对方的一言一行,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衙役差不多,也出示了捕快令牌,捕头的身份应是没有作假。 忽地,唐小棠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他……他的衣衫,鞋子都太过干净!倘若,那位王捕头当真如他所说,风餐露宿,那他的,他的衣、鞋都不该那般干净才是。再有,他说话时,我隐隐有,有闻见一股子海鲜味。 县令以及府衙同僚为山匪所困,王捕头却还有心情贪一时口,空腹之欲,这本身就不大寻常。 再则,时下淳安的海鲜虽然便宜,可却也不是普通人家轻易能够消费得起的。 扶风县乃是贫瘠之地,又盗匪横生,县中衙役定然多少油水,他一个衙役,如何舍得非诸多银钱,去下馆子,吃海鲜?” 唐小棠越想,越觉得那位王捕头确是可疑,便是对方看起来颇为老实的相貌,此时回想起来,只觉透着一股子阴险诡诈。 唐小棠思绪越来越顺畅,说话也便越说越流畅。 谢瑾白点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唇角微勾,“嗯,分析的极是。我的小果儿真聪明。” 他那双桃花眼,本来就天生含情,那般宠溺的望过来,说的又是夸奖的话,还是当着大哥跟阿爹,夫子还有兄长他们的面,唐小棠当下就有些招架不住,面颊更是隐隐发烫。 这一把恩爱秀的。 谢为朝当即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人,是,是他家小五么? 唐时茂同唐不期父子二人却是实实在在,被唐小棠的聪颖着实惊讶了一回。 王捕头身上的这些疑点,便是连他们都没有瞧出,棠儿却能够在谢怀瑜一句简单的点拨下,便思考得出王捕头身上的诸多破绽…… 萧吟早就见识过了自己这位挚友在他学生未眠面前的厚脸皮,只脸红了一下,倒是没太多尴尬。 唐小棠的这一番推论,令萧吟想起他同怀瑜兄的第一次见面,在赤丈河河畔,怀瑜兄也是这般,通过他衣衫、乌鞋上沾的泥土,推断出他那时是从赤丈河堤坝监工处赶来。 那日,怀瑜兄的观察力就令他惊叹了一回,未曾想,未眠竟也不遑多让。 果然,这两人会走到一处,不是没有原因的。 单是这过人的观察能力,就足够令他人自叹弗如了。 萧吟心中还是有所疑惑,“怀瑜兄一开始就看出那王捕头有问题了?” “嗯。” 严格说来,王鹏的破绽算不得明显。 鬓白的发丝,腿脚不便的身体,老实的相貌,这几点组合在一起,足够令寻常人堆他掉以轻心,轻易不会对他起疑。 只可惜,破绽这种东西,更是只要存在,不管再微小,都能将人出卖。 当然,若是扶风县的下一任知县不是谢瑾白,而是其他官员,那么很有可能便着了王鹏的当了。 谢为朝这时也总算从他家小五竟然这么会甜言蜜语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了,他皱了皱眉,“你既是已开始就瞧出那王捕头有问题,为何还将人给放走了?你是……怀疑他还有同党?” 谢为朝行军打仗,军中难免会有细作混入。 通常发现细作,他们也不会急于考问,而是派人盯着,看其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之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谢瑾白点了点头,“我已命公明跟着那位王捕头。” 有没有同党,待公明回来,自然也便见分晓 其他人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先前还在厅子里头的萧子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大厅里了。 唐时茂不得不再次感叹,谢怀瑜此人,心机确实极深。 在他们谁都没有瞧出那位王捕头有问题的时候,这人便已经一眼瞧出对方的破绽,不仅如此,便是连下一步都已经安排好了。 幸好这样的人,并非他的敌人,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家人…… 咳咳。 既然那位王捕头有问题,那么扶风县县令以及扶风县衙役是否当真为山匪所囚这件事也便存疑。 大家也就暂时不必为谢瑾白到底要不要去救人所伤神。 今日到底是嫡子同谢怀瑜结契的大日子,唐时茂道,“不管那王捕头是何来历,总归需萧侍卫跟踪回来后方能得知。老夫在家中庭院略备了薄酒,辰初,萧夫子,若是有时间,不妨随老夫一起移驾凉亭,大家一起喝个几杯?” 唐时茂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没有不明白的,那一桌酒席,便是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的喜宴了。 既是谢瑾白同唐小棠的喜酒,谢为朝同萧吟自是没有不留下的道理。 于是,一行人移驾后院的凉亭。 小棠并不知道阿爹还在庭院中为自己备了酒席,他还以为只是简简单单地祭拜过先祖便好了。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可他也忘不了自阿娘去世之后的这些年阿爹对他的忽略,以及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却从未真正替他考虑过的那些强势举动所带来的伤害。 谢瑾白像是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低落,他稍稍落在众人后头几步,走在最后,握住小公子的一只手。 唐小棠心里头那点感伤瞬间消散了不少。 他转过头,对着谢瑾白甜甜的笑。 走在前头的谢为朝不经意间瞥见了两人对视的模样,在心里头“啧”了一声。 是他小瞧小五了。 这般黏黏糊糊,哪里有往日清冷谢四公子的模样? 时下,院中蔷薇、桂花未谢。 满园飘香。 酒桌就备在院中的凉亭里。 酒桌上摆的是冷盘,候在凉亭的婢女见到老爷、公子他们过来,才命后厨陆续上菜。 唐时茂率先举杯,“棠儿,怀瑜,阿爹再这里,正式祝你们百年好合,花好月圆。日后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原来,今日这桌酒宴,不仅仅是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的婚宴,多少也有为小两口提前践行的意思。 “谢谢阿爹。” “谢谢父亲。” 唐小棠、谢怀瑜二人同时端起酒杯,喝了杯中的酒。 唐时茂敬了两口子的酒后,萧吟、唐不期也先后举杯,恭贺他们今日结契大喜。 谢瑾白同唐小棠也回敬了大家。 “小玉哥哥,你,你还,还好么?” 唐小棠就没见谢瑾白喝过酒。 驿站那一晚,这人邀他对饮,都是一个人自顾自地喝着茶,前几日的醉蟹,小玉哥哥都是只尝了一口,便没再吃了,说是吃不得沾酒的东西,说是会昏睡。 今日可是都喝了好几杯了。 唐小棠凑近谢瑾白,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等谢瑾白回答,唐小棠便小声地提议道,“要,要是不舒服,就在我肩膀上……靠,靠一下?” 谢瑾白脑袋虽然有些昏沉,却也不到不舒服的地步。 只是他的小果儿既是这般贴心,他自是“不忍”拂了小果儿的一片好意,当即轻轻地将脑袋,靠在小公子的肩上。 唐小棠何曾见过谢瑾白这般“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可把他心疼坏了,还拿着衣袖给他扇风,散散酒气。 谢为朝哪里瞧不出他弟是装的? 小五酒量是不好,可哪里到几杯就连身子都坐不稳,需要靠着人肩膀休息的地步? 若不是小五这张脸,以及举止气度,寻常人轻易也易容模仿不来,谢为朝都要怀疑自己这个幺弟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怎么了?贤婿身子不舒服么?” 在同萧吟敬酒的唐时茂见了,放下酒杯,关切地问道。 唐小棠担心地望着谢瑾白,转头对唐时茂道,“阿爹,小玉哥哥酒量不大好,可能是喝醉了。我想……我想先扶他回房休息。” 唐时茂有些惊讶。 这……好像还没怎么喝吧? 见谢瑾白靠在儿子肩头,脸颊也微微浮着红晕,似乎真不胜酒力的模样,于是开口道,“嗯。那你便先扶他回房休息吧。阿爹跟不期会替你们好好招待辰初同萧夫子。” “多谢阿爹。” 唐小棠同阿爹道了谢,临走前又挨个给谢为朝,萧吟以及兄长唐不期三人敬过酒,这才扶着谢瑾白离席。 唐时茂唤来惊蛰,让惊蛰帮着小公子一起扶谢瑾白回房。 唐小棠却是拒绝了。 就是青鸾想要上前帮忙,唐小棠也没同意。 他不大想让别的人碰小玉哥哥。 于是,众人便看见身高比谢瑾白要小半个头的小公子,费劲地扶着比他高上不少的谢瑾白,步履维艰地往后院走去。 谢为朝瞧着他弟将腰箍在小公子纤瘦的腰身,浑身没骨头似地靠在人身上,像是离了人当真站都站不稳似的,心里头再一次忍不住怀疑,这般登徒子模样的人,当真是他家小五? 唐小棠气喘吁吁地扶着谢瑾白回了房,咬着牙,一鼓作气,将人放到床上,还细致地替他将靴子也给脱了,温柔地将被子给他盖好。 青鸾打来热水,见到自家小公子弯腰给谢瑾白脱鞋的场景,眼眶一热。 她家小公子长大了…… 都学会照顾人了。 青鸾拧过热毛巾,走到床畔。 唐小棠从青鸾手中接过热巾帕,“青鸾,你先下去休息把。我来照顾小玉哥哥就好了。” “是。” 青鸾无声地退下。 房门被关上。 唐小棠长这么大,就没照顾过人。 别看他方才在青鸾面前把话说得满,什么小玉哥哥由他来照顾就好了,当真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手里头拿着巾帕,顿时感觉有些无从下手。 这要是擦过脸了,是不是还得擦下身子? 要是得擦身子,那是不是现在把小玉哥哥的衣服给解了? 他试着回想往日他喝醉酒时,青鸾是怎么照顾他的…… 好像是,用热毛巾擦他的脸,然后……再替他脱了外衫? 之后,他好像就,睡着了? 唐小棠喝醉的次数不是很多,但是无一例外,每次喝醉,必然昏睡。 不管了,先擦脸吧。 唐小棠用手中的热巾帕,给谢瑾白擦脸。 擦着,擦着,唐小棠便不由地走了神。 啊。 他家娘子长得可真好看…… 谢瑾白皮肤冷白,因饮了酒,那白里便匀了层胭脂的绯色,白里透红,真真比牡丹还好看。 尤其是小玉哥哥的唇瓣,瞧着比夏日的杨梅还要可口。 这么好看,瞧着又这般可口的人,如今,是他的了。 谢瑾白其实并未当真昏睡过去,倒不是在装醉,只是没有到那种程度罢了。 他能够感受到擦在他脸上的巾帕那样笨拙,却又那样轻柔。 他原本只是装睡,如今却是当真涌上昏沉的睡意。 不知怎么的,前世他如何也想不起的,关于那晚他同文武百官一起进宫祝贺小皇帝寿宴,喝醉之后的记忆,此刻忽然涌上他的脑海—— 马蹄声嘚嘚。谢瑾白身子摇晃,他的鼻尖闻见若有似无的草药的苦香。 这种苦香,令他极为容易想起来那个眉目清冷,偏又天生一张利嘴,只要一张嘴,总能令轻易不会动怒的他气得他气血翻涌的那人来。 谢瑾白皱起了眉头。 微凉的指尖,替他抚平眉宇间的折痕。 又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对外头赶车的小厮微带着不满地吩咐道,“逢生,他不舒服,你将马车驾得慢一些。” “不舒服!不舒服!他不舒服同逢生有何干系?是逢生灌得他酒么?是逢生请他坐逢生的马车了么?逢生的马车驾得素来极稳。坐过逢生马车的人没有不夸逢生来的。” “逢生。” 唐棠头疼。 逢生平时乖巧又听话,唯有每次对上这人的事情,逢生就跟喇叭精附身似的,叭叭个没完。 “哼。少主定然又在心里骂逢生是喇叭精附身了对不对?” “我没有。” 明知在外头赶车的逢生听不见,马车内的唐棠还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予以否认。 逢生的冷笑传入马车内,“呵。姓谢的当年怎么就不干脆命人将你的腿给打断呢!你成了残废了,他便瞧都不会瞧你一眼了。” 唐棠低头看着枕在他腿上的男人,指尖虚虚地在这人如画的眉眼上描了描,眼神贪恋,他笑了笑,声音淡似这宫外的一缕夜风,随时都要消散,“他现在眼里,又何曾有过我?” “你既是知道,你既是知道你还天天跟窑子里的姐儿傍富少似那样眼巴巴地凑上去?担心哪天死在他身上都不知道!” “逢生,你这嘴是越来越毒了。” 什么窑姐,什么富少,都什么破比喻。 “哼。”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若是能用这余下几年,能得他一日之欢……” “不用的吧?少主,我就是那样随口一说。你不用真打算把你自己当瑶姐,给他白嫖吧?” “我便是愿意,他怕是也不会肯。” 逢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是呢。您看上的这位真是三贞九烈,好绝一男的。你送了他那么多男宠,他都原封不动地双倍送了回来。真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 “哎。就是太一尘不染了。那些花花草草他瞧不上,像本少主这种如花美男,他还是可以染一染的不是?他竟也未曾瞧上一眼。心里头只有那小皇帝。小皇帝有什么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他的后宫永远争奇斗艳,花开不败。本少主就不同了。本少主美人榻的空位,永远只为他一人而设。” “少主。您就气逢生吧。您把逢生气死了,就再没人给您赶马车,没人在您腿疾发作的时候给您施针了,也没人再您被这人气得吐血的时候给您服药了,然后您就嗝屁了,就可以不用活得这般痛苦了。” “你说得好有道理。要不你现在马车失个控?这样,我虽生不能和他同寝,死也算是同辆马车了。小皇帝要是看见了,该震怒了吧?呵。小皇帝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我家玉哥哥这么好一男的,他竟敢负了他!他怎么舍得负了他?若他心上之人是我,我定然……” “呵。下辈子吧。这辈子是没可能了。” “……” “少主,您还有口气么?” 唐棠特特叹了很大一口气给他听。 逢生放心了,有口气就成。 师父说了,少主如今只剩一口气吊着,要是这口气也没了,少主便嗝屁了。 “逢生,我知晓,你是为我好。我又何曾不想放下……” 逢生暴走,“屁!每次说要放下,逢生让你跟逢生离开东启,你又不肯!你放哪门子的下!” “我真的想过……逢生。这么多年来,我厌了,也倦了。可是,我若是走了,他怎么办?他如今权势太大了……一旦我离开了,这朝野再无人能与他制衡。他一人专权,季云卿那样的性子,怕是一日都容不下他。” “那又同你何干?是他自己眼瞎,把秃鹰当八哥养了那么多年,怪得了谁?便是最后真被那秃鹰拆筋剥骨的吃进肚子里头去,也是他活该。” 唐棠平日里在朝堂上,私底下怼人怼得飞起,偏偏听不得任何除他以外的人说这人哪怕一句的不好,他淡淡地道,“嗯。我明知他是个睁眼瞎,我还钟情于他。我也活该。” 逢生没觉着少主活该,逢生还是觉得活该的人是这祸水少傅,“少主!要不,我把姓谢的脸划花吧!他成了丑八怪,少主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唐棠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胡说!我喜欢的又不是他的脸!” 逢生大惊,“他这个人除了脸,还有什么是值得你喜欢的吗?” “逢生,你还小,你不懂。” “逢生是不懂!逢生永远也不要懂!” 唐小棠感叹,“嗯。逢生最好是永远也不要懂。情之一字,太叫人神伤了。” 逢生的心思一贯跳脱,“要不,逢生替您绑了他吧。这样他便任由你胡作非为了。” 唐棠在马车内点头,“有道理。如果他大喊,我就告诉他,你喊吧,你喊破天也没人会来救你。兴奋。激动。” 逢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少主。” 唐小棠低头,指尖在腿上之人的唇瓣上滑来滑去,轻飘飘地道,“我是啊。” 他真的肖想这个人太久,太久了…… 这辈子,大抵是无望了。 “小玉哥哥。你曾答应过我,会来淳安寻我。院子里的石榴红了又落了,合欢花开了又谢了,赤丈河的水位涨起又落下,田里的秧苗总能等到秋风将它们变得金黄,我却总也等不到你来。我等了你二十余载,若有来生,换你等我,可好?” 食指,抵在那人的唇心。 就这样,约定了,好不好? 逢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好个屁。你舍得让他等么?他若是来寻你,勾一勾手指头,你定然欢喜得跟个小傻子似地跑向他了。” “也是。” 忽地,马车剧烈摇晃。 唐棠下意识双手护住枕在他腿上的人,褪去方才不正经的语调,冷肃地问道,“怎么了?” “有刺客!定然是小皇帝派来好嫁祸给睁眼瞎,以挑起你同他两个党派之争的!” 许是此刻来得又凶又猛,便是话痨如逢生都没工夫再多说,只丢下一句,“少主您坐好!”,接着便是暗器凌空射来,又被兵器悉数挡回的金属的撞击声。 马车飞快疾驰。 在寂静的夜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听见又几枚暗器射在车厢外木板的声音,唐棠的心弦紧绷到了极点。 “不行,他们人太多了。少主,把睁眼瞎借我用下。那些人见睁眼瞎在我们马车上,定然不敢再像疯狗一样死缠咬着我们不放!” 逢生贴着车厢,飞快地道。 唐棠反对,“不行,太冒险了!” “你是不是蠢!他是小皇帝的心上人,小皇帝的人不会对他动手的!” “逢生,你不懂季云卿,他会的!” 唐棠咬牙,“总之,你若是要拿他犯险,除非你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 谢瑾白在青年清冷中夹杂着愤怒的声音中倏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小唐大人之前一直只是出现在小白的视角里。 怕自己会太心疼前世的唐棠,所以总是不忍心写前尘。 但是,小白又需要陆续记起一些事情,故事才能更丰满完整…… 之前一直有小可爱好奇,唐棠两世性格差异这么大,是怎么成为日后那个小唐大人的。 其实呢,因为之前前世的唐棠是以小白的视角去看的,所以并不全面。 事实上, 骨子里,唐棠始终还是那个少年。 小唐大人不过是他人前的样子。 他是上辈子,这辈子都有两副面孔哈。 至于为什么上辈子唐棠还是没有放下谢瑾白,后头会讲到。 总之,当然不是因为只喜欢小白的脸了,也不仅仅是因为童年的那段相遇。 小唐大人的心悦,也没那么单薄。 必然是因为谢瑾白让他想恨恨不起,想放又放不下的地方。 第54章 燕尔 马蹄声消失,兵器打斗的紧张声音,主仆二人愤怒的低吼…… 悉数戛然而止。 内饰考究的马车,漆黑的夜幕,如同一张巨大的布幕,在他的面前被陡然撕扯而开。 谢瑾白仿佛从一个世界被生生拖曳而出。 他倏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狰红。 唐小棠吓了一跳。 “小玉哥哥?你,你,你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了么?” 眼前的画面一点一点的眼前聚焦—— 龙凤烛,双囍花窗,近在咫尺的,未染前尘的,小公子盛着关切的澄澈的眸子。 失序的心跳,渐渐地回稳。 “我好像喝醉了……” 谢瑾白抬手放在前额,拇指同无名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声音沙哑。 “嗯。是呢。你,你方,方才忽,忽然睁开眼,眼睛还,还这般红,吓,吓我一跳。是,是不是这两日没睡好呀?其实,我,我也是。只要一,一想到今日就要同你结,结契的事情,就兴奋,睡,睡不找。渴不渴?我去给你倒些水……” 唐小棠站起身,刚要去桌上倒杯水来,手被床上之人握住。 谢瑾白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小公子,“小果儿陪我躺躺,可好?” 唐小棠的心跳突突跳得厉害。 他弯了弯唇,“好呀。” 唐小棠脱了鞋,在谢瑾白的身旁躺了下来。 谢瑾白将人搂在怀中。 鼻尖是小公子清甜的香气。 他抱得那样用力。 仿佛只要一松手,眼前的小公子就会消失。 他回不去那辆马车,也再回不到这个世界。 他的魂魄回到已成枯骨一具的尸身里,眼前所有的,都不过是他漫长孤魂野鬼岁月里的一场幻境。 这样的认知,令谢瑾白这样一个无惧阿鼻地狱,不畏神明仙灵的人,竟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身子阵阵发冷。 箍在他腰间的力道太大了,唐小棠有些疼。 可他还是乖巧地任由谢瑾白将他圈在怀里。 尤其是,当他察觉到,怀抱着他的人竟还有些微微发颤时,更是心疼坏了。 娘子这是做了什么梦啊,吓成这样…… 许久,他才试探性地,小声地问出声道,“小玉哥哥方才,可是,做,做噩梦了?” “嗯。” 这一声“嗯”都“嗯”得好生虚弱。 唐小棠抬手,本来想要他的娘子拥在怀里,好生安慰,最后发现自己一只手似乎并不能将人环住,于是改由在他后背轻抚,“别,别怕呀。小玉哥哥下次,下次要是再做噩,噩梦,大声唤,唤我的名字。我,我就会像仙人一样,从天而降。替小玉哥哥将坏人呐,妖怪啊,统统给赶跑!” 谢瑾白隐约觉得小公子这一番话有些耳熟。 仔细回想,便想起这段分明是幼时,小孩儿做噩梦,他哄随后编来的那套哄人的说辞。 谢瑾白:“……” 心情略微复杂。 唐小棠还在轻拍谢瑾白的后背,嘴里轻哼着谢瑾白从未听过的,空灵清扬的曲子。 是一首谢瑾白此前从未听过的,有别于东启曲风的异域曲子。 “是南桑曲?” “嗯。是我阿娘小时候唱过的,阿娘唱得可好听了,我,我唱得好,好听么?“ “好听。” 谢瑾白这话倒不是纯粹为了哄小公子高兴。 小果儿的嗓子干净清亮,唱南桑那样的曲子,有一种东启曲子所没有的缥缈虚空,似一种遥远天际边想起的圣音,能将人的心灵都为之洗涤澄净。 南桑,南桑…… 前朝未眠身边那个叫逢生的少年,叫未眠随他离开东启。 离开东启之后,要去的地方,可是南桑? 得到夸奖,唐小棠高兴坏了。 他继续轻抚着谢瑾白的后背,轻哼旧国南桑的曲子。 方才醒来时,谢瑾白不是没有努力回想,他们在马车遭杀手行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可惜,不管他怎么想,脑子始终一片空白。 似是前尘那段记忆当真只是一段噩梦,醒了,也便醒了,再没有任何后续。 谢瑾白却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马车上的那段记忆,定然是当真发生过的。 只是不知是何原因,竟不复任何记忆…… 今日在酒桌上,替谢瑾白挡了几杯酒,临走前又先后敬了父兄,谢为朝以及萧吟四人,喝的酒只比谢瑾白多。 方才是一心想着怎么将喝醉的谢瑾白照顾好,现在精神一松,酒意浮上来,难免也有些困了。他哼着,哼着,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却是没忘记谢瑾白做噩梦的这一茬,“小玉哥哥还困,困么?要是困了,就,就睡,睡。这回不用怕了呀,我会在你身边保,保护你的。” “嗯,好。” 听出他话里的困倦,谢瑾白轻吻他的鬓发。 嘴里问着谢瑾白困不困,劝人想睡就睡的人,不过一会儿功夫,自己就先睡着了。 耳边传来小公子均匀的呼吸声。 他依着梦里的记忆,指腹轻轻摩挲着小公子的唇瓣。 —— “小玉哥哥。你曾答应过我,会来淳安寻我。院子里的石榴红了又落了,合欢花开了又谢了,赤丈河的水位涨起又落下,田里的秧苗总能等到秋风将它们变得金黄,我却总也等不到你来。我等了你二十余载,若有来生,换你等我,可好?” “好。” 谢瑾白低声回应。 — “叩叩叩——” 谢瑾白一贯浅眠。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便醒了过来。 谢瑾白低头,去看怀里的唐小棠,小公子浓密的睫毛睡下,睡得正香。 唐小棠枕在他手臂上的小公子,轻放在床上。 下了床,谢瑾白前去开门。 门外,萧子舒禀报道,“主子,我跟踪那王捕头,果然找到他以及他的两名同党。” “出去说。” 担心会吵到里头还在熟睡的小公子,谢瑾白关门而出,打断了萧子舒未说完的话。 走出去几步远,谢瑾白这才停住脚步,“现在人在何处?” 萧子舒回话道,“就在大厅。” “嗯,我知道了。” 谢瑾白点头,随萧子舒一同去了大厅。 唐时茂、唐不期父子,以及谢为朝、萧吟谢四人俱在。 想来也是听说了萧子舒将人带回来了的消息,故而一同来到的大厅。 大厅里,那王捕头连同他的另外两名同伴均是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每人嘴里被塞着一团麻布,发出“唔唔唔”激动的声音。 王鹏的这两名同伴看样子比王鹏要年轻上不少,岁数应该只在二十岁上下。 “把他们口中的布条拿掉。” 谢瑾白来到大厅,对萧子舒吩咐道。 萧子舒于是走上前,取出他们口中的布团。 嘴巴长时间塞着布条,肌肉酸疼,那三人一时间疼得说不出来了。 还是王鹏最先反应过来,“谢大人这是何意?” 唐时茂、谢为朝坐在上首的位置。 谢瑾白便在萧吟的边上坐了下来,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睨着王鹏,“王捕头以为呢?” 王鹏是被人蒙眼打晕带到的这里。 在发现自己又被重新带回了这里,他的两个同伴也被一起给绑了回来的时候,王鹏便意识到只怕是要坏事。 却到底还抱着一丝希冀,嘴硬道,“小的实在不知。” 谢瑾白唇角微勾,“王捕头当了多年的捕头,想必对审讯犯人应该相当有经验。不知道王捕头可想尝一尝个中滋味?” 想到自己以往用在那些犯人身上的手段,王鹏情不自禁地打了喊噤。 “谢……谢大人想,想知道什么?王捕头不说,您,您问小的,您问小的,也,也是一样的!王捕头知晓的,咱们也,也都知晓。” 三人当中的其中一人忙不迭地抢白道。 另外一人忙慌张地附和,“是,是的。不管谢大想,想要什么,小,小人们定当知吾不言,言,言无不尽。” 王鹏恶毒的目光随之射向开口说话的两名同伴身上。 果然,其老实木讷的外表,不过是欺瞒世人的表象罢了。 谢瑾白看向两人,淡声道,“嗯,那你们便说吧。” 其中一人思索了片刻,有些惊惶,又有些胆怯地问道,“不,不知谢,谢大人,想,想知道什么?” 谢为朝一听这两人讲话这股子唯唯诺诺的劲,当即皱了皱眉,粗着声音问道,“你们三人当真皆是扶风县的捕快?” “是。小的们都是在扶风县衙当差的。我叫孙钱,他,他叫赵吉,王,王捕头,各位爷想,想必都知道了。” 名叫孙钱的捕快见谢为朝坐在上首的位置,猜想他身份应当比他们这位即将赴任的县太爷谢大人还要高,不敢不答,极为小心翼翼地答道。 萧吟求证王鹏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扶风县知县当真亲自带衙役上山剿匪,却被匪人扣了去,并且向你们衙门索要赎金了么?” 赵吉“呸”了一声,“是那狗官自己贪赃枉法,大肆操办他儿子的婚事,引得那扶风山大当家严虎下山劫盗。原本,严大当家也只是要劫财,根本就没想过要伤人性命。是那怂瓜自己怕死还不够,竟还将他躲到他身旁的新娘子拉到前面来挡刀,严大当家看不过眼,索性将那怂瓜给一刀剐了。最后也只是抢了钱财,将新娘子还有其他人都给放走了。 那狗官,上任十几年来,只知收刮民脂民膏,没有一回剿过匪。儿子没了,却当即疯了一般。明知道我们不是严虎寨的对手,却还是逼着我们兄弟上山。上了山,还没有摸到寨子,我们就遭到寨子里的人的伏击,那狗官却是跑得比谁都快!呵,最后却还是被严大当家给捉了回去!” 孙钱同赵吉二人的叙述,无疑证实了众人先前对那位郭县令的猜测。 此等贪赃枉法,贪生怕死之徒,还真是被土匪头剁了配下酒菜都嫌脏了嘴。 “一派胡言!既是那知县令有余辜,你们三人为何找上我家主子,假传口信,要我主子助你们去营救那县令以及你们署衙的人?” 萧子舒冷脸抽出腰间的剑,直抵赵吉的脖颈。 “我们没有胡说!是,是严大当家的说要,要给新县令一个,一个下马威!故而,故而才派了相貌老实的王捕头来,来传话!目的就是将新县令骗上山,如此,日后新县令定然,定然不敢再找他的麻烦!” 孙钱抢着回答道。 “孙钱!” 想来这孙钱没有撒谎,因为从方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捕头腮帮紧咬,瞪着孙钱、赵吉的眼神像是要将人给瞪出个窟窿一般。 王捕头此等反应,免不了叫人怀疑,他是不是那严虎的走狗,否则何以孙钱坦言说出严虎的计划,这王捕头就似要吃人一般。 这扶风县还真是由上至下都烂了个透。 县令贪赃枉法,底下的衙役却又同那扶风山山匪关系这般暧昧不清! 唐时茂、谢为朝以及唐不期、萧吟四人听了,无不面露愤慨之色,唯有谢瑾白,神色始终未变,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是否只要本大人足够配合,那位严大当家,便不会为难本大人?” 那赵吉抢着道,“是!严大当家说了!只要新上任的县令足够听……” 约莫是觉得“听话”这个词对一个朝廷命官太过侮辱人,那赵吉就是鲁莽,也不是当真没脑子,当即改了个词,“只要大人您足够配合,严大当家的是绝不会为难于大人的。” “赵吉,闭嘴!” 王鹏显然并不相信这位出身太傅府,又这般年少有为的新任县令,会同他们前任那些扶风县县令一样,会为了区区一点“孝敬”,便甘愿受山匪的牵制。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谢大人,同之前那些扶风县县令都要不同…… 所谓言多必失,为了避免赵吉再抖出对严虎不利的话来,王鹏当即厉声呵斥道。 谢瑾白对王鹏的呵斥赵吉的话语若罔闻,他对三人有礼地道,“如此,有劳三位捕头给严大当家的带一句话,就说他日待本大人抵达扶风县,定然亲自上山前去拜访严大当家的。” 说罢,便命令萧子舒,将三人给放了。 谢瑾白此言一出,莫说是孙钱、赵吉、王鹏等三人很是楞了一愣,便是唐时茂、谢为朝他们亦是吃了一惊。 这般轻易,便将人给放了? 只是他们相信,谢瑾白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故而,虽然吃惊,却是无人出言反对。 新任县令大人如此“识相”,孙钱、赵吉自是喜出望外,唯有那王鹏却是拿一双锐利的眸子,审视地瞧着这位即将赴任的新任县令。 王鹏想不出,身为颍阳来的天之骄子,这位新任县令有何理由要同严虎一个山匪头子搞好关系! 王鹏思索间,萧子舒已然用他手中的剑,挑断王鹏手中上的缚绳。 萧子舒替王鹏挑断缚绳之后,他便抱臂在一旁站着,由王鹏自己替其他二人松绑。 王鹏原先觉得,谢瑾白之所以这般轻易放他们三人离开,定然心存利用之心。 但是,倘若谢瑾白有心要利用他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千方百计地对他们好,以放松他们的警惕? 萧子舒这般傲慢的态度,令王鹏又觉得疑惑了。 莫不是,他猜错了? 这位谢大人方才所言并非是诓他们的? 他当真是怕了严大当家的,赴任后愿意老老实实,配合严大当家的? 出了知府府,孙钱、赵吉都是劫后余生模样,只有王鹏还是绷着一张脸,也不同二人说话。 那孙钱比赵吉多一个心思,瞧出王鹏有可能既是在生他同赵吉的气,也有可能压根就不信任那位谢大人,“王捕头,我看你也别想太多了。像是咱们新县令这种颍阳来的公子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可能在他面前杀个鸡,他都能害怕地昏死过去。上任后只想安分守己,想要同严大当家的打好关系,我觉得挺正常的。” “不是吧?王捕头,你看那位谢大人长得那般细皮嫩肉,比花还要娇艳的样子,他能干得了什么啊?他那种人,可比咱们惜命多了。不过是被朝廷派来了咱们这个倒霉地方,不得已不走马上任。你没听客栈的伙计说么?那位谢大人亲口承认的,说是他怕死,所以才迟迟滞留在这淳安,不然就是乌龟,也该早早就到了扶风了。” “你们两个呆瓜!那谢瑾白要是真是个绣花枕头,你我三人又如何会被他顺藤摸瓜给一并找到,还被一捆了回去?” “这……王捕头,你的意思那位谢大人在诈我们?可他图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别问我!” 王捕头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他要是知道那谢瑾白在想什么,那他烦个什么劲?! 两个蠢货! — “没想到扶风县盗匪之患,竟这般严重。盗匪竟同衙门上下皆有勾结。 仅仅只是一个扶风山山匪头子,势力便渗透了县衙例外,更别说其他山匪的势力了。你看那几个捕头,提及山匪头子,言语间颇为敬佩,对县令却是一副不齿模样。衙门捕快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小五,你此番前去扶风县赴任,委实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王鹏三人一经离开,谢为朝便语气沉重地开口道。 十六岁便参军入伍,这些年来无数次刀里来,火里去的他在听得孙钱、赵吉二人提及扶风县山匪现状,亦是觉得扶风县那地界对于自家小五而言太过凶险。 谢为朝不知道的,扶风县这个烫手山芋是谢瑾白主动开口向小皇帝要的。 宣和七年,其时已经亲政的昭旸帝在谢瑾白等一派文官的辅佐下,终于腾出精力,得以派兵清剿扶风山匪。 谢瑾白被钦点为钦差,随同兵部侍郎一同赴扶风剿匪。 谢瑾白吸取早年巡按淳安轻信当地地方官的经验教训,那一次赴扶风剿匪,格外谨慎。 果不其然,那一次剿匪大获成功。 扶风山大大小小山匪头子死的死,降的降,唯有被一名名叫严虎的土匪头子侥幸逃脱。 谢瑾白也曾派人追查严虎的下落,只不过未能找到对方的下落。 之后,他奉诏回京,不得不离开扶风县,缉拿严虎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未料那严虎自扶风出逃,去了阮凌同东启边境,召集了一帮亡命之徒,后来竟也渐渐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武装势力。 此后多年,一直不时骚扰牧州边境。 兄长谢为朝便是在同严虎交战之中,中了对方的暗器,才会以身殉国。 无论是出于大局,还是私人恩怨,严虎此人,谢瑾白都留他不得。 谢瑾白自是不能将前尘因果告诉兄长,他淡声道,“这些事总需要有人去做。我若不去?又该谁去?倘人人惧扶风险恶,避之不及,扶风百姓何辜?又何其可怜?” 谢瑾白注视着自己的兄长,“这么多年来,兄长守卫卫牧州边境,为不使那阮凌来犯,殚精竭力。怀瑜不及兄长英勇,却也愿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扫清扶风匪患,为我扶风百姓肃一境之太平。” 谢瑾白这一番话,不仅说得谢为朝这般铮铮铁骨的汉子红了眼眶,便是厅里其他人亦眼圈微微发红。 但凡有志之士,谁人心中未曾做过报效家国的英雄梦? 驻军牧州二十余载,谢为朝难道未曾想过家,想过颍阳么? 他想,他当然比谁都想! 他做梦都梦见春风载着他回到颍阳,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山河故地。 可他若是调回颍阳,那谁人又该背井离乡,受那驻军边境之苦? 若东启男儿各个躲在歌舞升平的繁华里头,谁人保家卫国? 谢为朝重重地拍了拍幺弟的肩膀,“好!说的好,不愧是谢家的儿郎!方才是兄长狭隘了!” “怀瑜兄心怀家国,凤鸣着实钦佩!” 萧吟拱手,语气敬佩地道。 唐时茂、唐不期父子二人,亦是神情动容。 “如此,怀瑜兄将那王鹏、孙钱以及赵吉放走,可是将计就计,想要通过他们三人,找到那严虎的老巢,将人一举拿下?” 唐时茂面容端肃地道,“扶风虽不归淳安管辖,严虎之名老夫却也听闻过一二。据闻此人同只有匹夫之勇的寻常山匪不同,早年此人曾上过几年学堂,故而识些字,也略读过一些兵法。因此在地方军派兵清剿时,此人善用兵法,诡诈非凡,极为难缠。若是想要将借地方驻军,派兵将其一举拿下,恐需从长计议。” “正是。小五,此事莽撞不得。” 谢瑾白神情无辜,“谁说,我要将借兵上山剿匪了?我才刚跟未眠大婚,新婚燕尔,浓情蜜意都还来不及,作甚要这般想不开,去剿什么匪?” 说罢,从座位上起身,“未眠该醒了,我该回房陪他了。岳丈,二位兄长,凤鸣兄,失陪。” 翩然离席。 众人:“???” 方才那个慷慨陈词,言“愿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扫清扶风匪患,为我扶风百姓肃一境之太平”的人是谁?!! — 唐小棠是被腿疼给疼醒的。 已有挺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犯过腿疾的他,生生被这锯子磨腿骨一般的疼痛疼得后背沁汗。 外头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屋内光线昏暗。 唐小棠的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终于被他摸到先前被他放在枕头底下的那盒续筋生肌药膏。 鬓发被汗水打湿,唐小棠松了口气。 他忍着疼,脱去身上外衫,亵裤,打开那盒生肌药膏。 为了方便上药,唐小棠不得不趴在床上。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唐小棠握着瓷盒的指尖一紧,“小,小玉哥哥?” “是我。” 谢瑾白应了声。 他迈进屋,发现屋内有些昏暗,顺手点了灯,转过屏风。 作者有话要说:嚯! 求黑夜给我一双,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3D大眼。 — 小白:想都别想。 — o(* ̄︶ ̄*)o 感谢在2020-07-15 00:22:11~2020-07-16 08:3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章鱼哥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酥麻 “你,你先,别,别过来。” 他药还没上好呢! 谢瑾白是那种会乖乖站在原地配合的性子么? 他微挑了挑眉峰,故我地转过屏风。 情急之下,唐小棠赶忙拿过外衫,横在自己下身。 谢瑾白转过屏风,但见小公子趴在床上,脸颊潮红,下身横着绯色外衫,外衫遮掩外的双腿,白皙而匀称。 唐小棠转过头,羞恼地瞪着他,“不是让,让你暂时,别,别过来么?” 他还差一些些,就上好药了。 空气里头浮动着续筋生肌药膏独特的香气。 谢瑾白在床畔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小公子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眸光微沉,“腿疾犯了?” 唐小棠皱了皱眉,“嗯。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好长时间都没有再疼了的~~~” 语气娇软。 声音不知不觉,便带了些许撒娇诉苦的意味。 “我看看。” “噢。” 唐小棠“噢”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看,这人要,怎么可能? 尚未反应过来,横在他腿上的外衫被拿开。 下身一凉。 唐小棠脸一红,转过身子,下意识地就要拿手去挡。 被一双手温柔地给拿开。 谢瑾白抬眸,墨色的眸子注视着小公子,哄着他,“小玉哥哥看看,嗯?” 唐小棠红着脸,别别扭扭地拿开了手,将脸埋在枕头里,露在外头的一双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谢瑾白伏身,吻了吻他的耳尖,“小果儿,别怕。” 唐小棠身子颤了颤,“我才,才不是害怕。” 他只是有些,有些害羞罢了! 谢瑾白仔细检查唐小棠身上的伤,惊人的发现,小公子身上曾经浅色的、错布的疤痕悉数消失,皮肤光滑莹白,全然看不出曾受过伤的痕迹。 谢瑾白抬起自己的左手。 那日他以内力震碎茶杯,陶瓷碎片割破掌心的伤口已然很浅,但若是细看,还是能够瞧出淡淡的痕迹来。 谢瑾白垂眸,到底是小果儿体质特殊,还是他的体质不耐生肌药膏药效的发挥? “小,小玉哥哥?” 身后之人久久没有动静,将头埋在枕里的唐小棠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谢瑾白收回思绪,“你的外伤已经痊愈了,我现在给你号下脉。” 唐小棠听说外伤全好了,自是高兴,他将手伸出去,同时不由地小声地问道,“小玉哥哥,我身上的疤,是不是,是不是很丑?” 谢瑾白搭在唐小棠腕间的手一顿。 他那时醒来,小公子已在挨板子。 尽管当时因前尘之由,出声喊了停,内心却也并无任何愧疚,更无丝毫心疼之说。 此时自是悔恨歉疚,奈何悔之何及。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在小公子脸颊碰了碰,“不丑。你的伤口愈合得极好,且续筋生肌药膏原本就有生肌的功效。你身上的疤已全部脱落,长出新的肌肤,受过伤的肌肤同你未曾受伤的肌肤别无二致。” “当真?” 唐小棠怀疑是不是这人为了哄自己高兴,故意拿话来哄他。 先前几次唐小棠给自己上药,也会费劲扭头去看受伤的地方,只是伤在屁股那样的地方,有时脖子都拧得酸了,也未必能瞧得见,后来就干脆放弃了。 但是,他能够看得见的部位,伤口是挺狰狞的。 后来他索性也便不看了。 会发梦,被自己的梦境给吓醒。 “不骗你。要不,我去给你取来镜子?” 说罢,作势就要起身。 “不,不用了!别,别去。” 唐小棠赶忙将人给拉住。 取镜子来照屁股,这,这未免也奇怪了。 “且,且信你一回吧。” 谢瑾白勾了勾唇,“多谢小唐公子信任。” 唐小棠轻哼一声,傲娇地道,“还不赶紧给本公子把脉?” 谢瑾白于是重新将手指搭在唐小棠腕上,“棠儿这两日,可是吃多了什么寒凉的东西?” “没,没有啊。” 唐小棠眼神闪烁。 谢瑾白睨着他,“说实话。” “真,真没有。就是……就是最近秋高蟹肥。在两日在家中多,多吃了醉蟹。应该,应该不是醉蟹的缘故吧?那日我同小玉哥哥外出,不,不也吃了醉蟹,回去后,腿,腿也没疼。” “那日你只吃了一只醉蟹。” 谢瑾白淡声提醒道。 “你这两日吃了几只?” 唐小棠没吱声。 显然,数量不少。 “海鲜大都寒凉,尤其是酒醉并未加以煮熟,只是以佐料调配食之,日后莫要再贪嘴了。你内伤未愈,受不得寒凉,也吃不得太多寒凉之物,知晓了?” “知,知道了。” 唐小棠本就贪食,加之这次也不是故意为之,谢瑾白也便点到为止。 “把药给我吧。” 指尖离开唐小棠的腕间,掌心向上,让小公子将药给他。 唐小棠期期艾艾,“我,我可以自,自己上药的……” 谢瑾白语气忽然暧昧,“你身上,我哪一处没有瞧过?” 唐小棠涨红了脸,“你,你这人,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就说这些叫人,叫人……” 叫人难为情的话! 最终,为了避免这人说出更多教他难以招教的话,唐小棠还是将放在枕下的药膏给了出去。 谢瑾白接过药膏。 “哪里疼?” “就是尾椎骨,还有大腿腿骨的位置……” 谢瑾白掌心温度偏低,他将药膏涂抹在掌心后以内力催热,这才按在唐小棠的尾椎骨,轻按慢揉。 “嘶——” 一股既有些疼又带了点了酸麻的感觉,令唐小棠抽了口凉气。 谢瑾白停了下来,看下身下的小公子,“很疼?” 唐小棠实话实说道,“也,也不是。就是有点疼,但是,也,又,又不至那,那么疼。” “小玉哥哥,你,你继,继续吧。” 谢瑾白瞧出小公子是在忍耐,他安抚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忍一忍,力道太轻了药效会吸收得不理想。你体内的时湿寒较之数月前已好转不少,这次应当不会再有之前那般疼。” 谢瑾白指的是,先前在千叶寺他给小公子揉按的那一回。 “嗯,我,我知道了。我,我可以的。” 果然,除却按在尾椎骨的那一下稍微有点疼,之后疼痛皆在唐小棠忍受范围之内。 “好了。” 终于,上好了药,谢瑾白将床边唐小棠的衣衫给他递过去。 唐小棠却还是维持着趴着的动作,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谢瑾白眼露疑惑,“怎么了?腿还是还疼?” “不,不是……” 将脸埋在枕重的小公子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小公子红透的耳尖,谢瑾白眸光微闪。 怎,怎么办……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上个药而已,他的身子会这般精神! 啊啊啊, 唐小棠僵直身子,欲哭无泪。 忽地,床身一陷。 方才坐在床畔的人,不知何时上了床。 他的身子被扳转过去,熟悉的青木的冷香将他包裹住。 谢瑾白轻咬小公子的耳尖,暧昧横生,“既是想了,为何不告诉我?” 唐小棠慌忙抬手,捂住这人的嘴,满脸通红,“别,别说。” 这种事情,要,要他怎么,怎么说? 谢瑾白拿下小公子捂在他唇上的手,亲了亲他的掌心,“嗯,不说。” 唐小棠松一口,以为之事如此也便过去了。 倏地,他的身子一颤,背脊陡然紧绷了起来。 谢瑾白亲吻他的耳后,“小果儿,放轻松。” 唐小棠呼吸急促,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双手紧紧地环住谢瑾白的脖颈,声音破碎,“小,小玉哥哥。” 过后,唐小棠软着身子,靠在谢瑾白的肩上,微喘着气。 谢瑾白附在小公子的耳畔,手箍在他的腰间,轻咬他的耳朵,“下次这种事情小果儿无需瞒着,告诉我即可。”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人便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来而不往非礼也。 心念一动,唐小棠的小手也便跃跃欲试。 出师未捷,就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小果儿想做什么?” 唐小棠抬起脸,眼尾还有方才未曾褪尽的绯红,眉眼如勾,神情却是分外无辜,“小玉哥哥不,不想么?” 谢瑾白眼神深邃,意味深长地道, “想。不过,不是现在。等你身子调养好一些。我再连本带利,一次性,要个够。” 唐小棠原本还指望着能见到这人难为情的模样,哪知不但又没能如愿见到对方羞臊模样,反倒自己又被逗了个大红脸。 又想起那日手中的触感,顿时涨红了脸,恨恨地在心里头骂了一句臭流氓。 — 唐小棠腿疾复发。 谢瑾白又在淳安多逗留了几日,一直到朝廷文书上规定的最迟赴任期限的前十天,这才不紧不慢地由淳安出发,前往扶风。 期间,谢为朝因为牧州那边来信相催,在唐小棠、谢瑾白结契的第二日,便已率随从先行赶回牧州。 扶风地界凶险,唐时茂的的建议是不妨等谢瑾白安顿好之后,再将唐小棠接去。 谢瑾白尚未发表意见,倒是唐小棠头一个不肯,一定要随谢瑾白一同赴任。 扶风那样的地方,他哪里放心由小玉哥哥一人前去,而他安心地做他的小公子? 唐时茂既是连二人结契一事都妥协了,在这件小事上也便没有再坚持。 谢瑾白身边只有一个萧子舒,扶风县衙的衙役又是王鹏、孙钱一流,担心小两口遇事人手不够,唐时茂便从衙门内拨了几个得力的吏人随二人前去扶风县赴任。 两人出发这一日,唐时茂、唐不期父子二人,以及青鸾也一并出门相送。 因为这次随行的都是男子,青鸾跟在身边多有不便,故而青鸾便被留在了府中。 得知自己此次无法同公子同行,青鸾自是难过极了,眼睛红红的。 唐不期精心给唐小棠选了些书。 “淳安距离扶风,虽然不远,然路上亦要耗费些许时日。途中你若是觉得无聊,可看书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什么的…… 唐小棠还以为是兄长终于开窍,那日在他房中,经由他的介绍,知晓话本的妙处了,当即兴冲冲地接过。 好家伙,全是诸子百家的典籍。 唐小棠嘴角抽了抽,这种书路上要怎么打发时间? 难道不是更让人昏昏欲睡么? 唐小棠接过书后,好长时间都没声。 唐不期不大确定地问道,“这些书,小棠,不喜欢么?” 唐小棠:“……” “喜欢,我可……太喜欢了!多谢兄长。” 都要离开了,日后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唐小棠难得给了唐不期一个好脸色,咧开嘴笑了笑。 当然,那一口森白的牙在阳光下,怎么看,怎么有些瘆得慌既是了。 唐不期没瞧出来,反倒是因为唐小棠的这一句喜欢很是有些受宠若惊,他忙道,“不,不客气的,小棠喜欢就好。” 萧吟也前来相送。 他知晓此番这位学生一去,应是再不必辛苦藏拙,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于是,也送了一箱了书,叮嘱他好好用功,祝他早日考取功名,鹏程万里 唐小棠看着被随从搬进车厢的书,精神一阵恍惚。 有一种仿佛他不是随小玉哥哥前去扶风县赴任的,而是去赴京赶考去的! 由始至终,唯有杜氏始终未曾露面。 自杜氏因为一封嫁的弘远大师的婚批,便设计由唐小棠代替兄长唐不期,迎娶当时她以为有克夫之名的兴远侯嫡女之后,唐时茂同杜氏的夫妻指尖的关系每日愈下。 谢瑾白、唐小棠结契那日,唐时茂当着杜氏的面请出亡妻俞氏的牌位,夫妻二人已多日未曾说过话。 杜氏还等着唐时茂像以往那样前去哄他,却一直未能等到,也便赌气连唐小棠这个继子即将随谢瑾白去扶风县赴任都不肯出面相送。 唐时茂心中对妻子自是更为不满。 他没有听从唐不期着下人去杜氏房中相请的建议,而是索性听之任之。 唐不期为阿爹同阿娘二人忧心,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马蹄声嘚嘚,恢弘、气派的知府府衙在唐小棠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门口,阿爹、兄长,夫子、青鸾的身影,俱是变成了小小的一点。 “可是不舍了?若是想家,扶风距离淳安不过数日之遥,日后得空,随你回来探望岳丈一二。” 谢瑾白坐在车上看书,见小公子一直趴在窗边,动也未动,出声问道。 趴在车窗上的唐小棠扭过头,摇头,“自阿娘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我没有家了。” 尽管棠儿从未主动提及生原唐夫人去世后他的生活,便是那些年寄给他的信笺当中亦是只字未提,但是想来,唐知府忙于公务,后院应大都杜氏做主。 那杜氏又是那样表里不一的性子 小果儿的境遇可想而知。 此次难得他主动提及,谢瑾白放下手中的书,招人,让人坐到他身边来,“要同我说说么?” 唐小棠于是坐到谢瑾白的身边,手无意识地摆弄腰间谢瑾白赠予他的那块玉佩挂件,讲起过往之事,“杜氏是在我三岁那年,忽然有一日,牵着我兄长的手,找到我家来的。” 谢瑾白不出声,继续听着。 “阿娘在眼睛红了几日之后,终还是接纳了他们母子二人。 后来,阿娘去世。 不到一年时间里,阿爹便将其抬为了正妻。 那时,阿爹还不是淳安的知府,只是淳安一个县府的小小县令,每日忙得不可开交,自是没时间抚育我。于是便将我交给杜氏,连同兄长一起抚养。 初时,杜氏待我极好。 阿爹请了教书先生,我跟兄长便一起读书、习字。 也是那时候起,杜氏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每当夫子夸奖我聪颖,总是夸兄长很努力之后,好几次,我都瞧见杜氏恶狠狠地瞪着我。 有一日夜里,我睡着了,忽然感觉有人用力地掐着我的脖子……” “是杜氏,她要害你性命?” 谢瑾白声音极冷。 “嗯。之后,好几个晚上都,都是如此……” 唐小棠至今回想起,一人睡在床上,忽然有人坐在他床畔,双手狠狠家住他脖子的场景,身子不由一阵战栗。 “别怕,都过去了。” 谢瑾白将人拥在怀里,细细亲吻他的鬓发。 唐小棠圈住谢瑾白的腰身,吸着这人身上的沉静的青木香,果然安心不少,便是过去那段只要回忆起来便手脚发凉的记忆都不再这般可怖了。 “如此一接连几个晚上,我实在是被吓坏了,便大病了一场。我能感受得出,她应该是当真要置我于死地。只是她没那个胆子,故而几次下手,又几次犹豫,最终没有对我下手。可我实在是被吓怕了。我总担心,哪天她真的会……” 唐小棠顿了顿,“我仔细回想,她是在阿爹给我跟兄长请了夫子之后,才逐渐对我起了变化。所以在那次大病痊愈后,我便故意在夫子的课堂上捣蛋,又不听话。字也不习了,课业也不做了。 想着,我若是不再那么机敏,杜氏应,应该便不会总想着害我。后来……阿爹念我大病初愈,以为我只是心情一时没有转顺的缘故,初时对我颇为耐性,仍是对我寄予厚望。 后来,总不见我改正,在骂了我几通也不起效果后,逐渐将希望寄托在兄长身上,对我也便越发冷落。 杜氏却是一天天,待我态度越发好了起来,逐渐地便会从前那般温和样子。 我便忍不住想,是不是我那时展现出太高的读书的天资,压过兄长太多,令杜氏感觉到了威胁。如果我一开始能够不那么锋芒毕露,或许……” “据你所言,她既是能够忍耐到你兄长三岁那年,才找上你阿爹,想来本就是有心计之人。先前隐忍、伪装,只不过由于你阿娘刚去世,正妻位置不稳。后来,正妻位置渐稳,她自是不用再辛苦伪装。除非你真当事事不如唐不期,否则她依然容不得你。” “嗯,我,我后来也想到了这一层……因为即便是后来夫子辞教归家,兄长去了书院念书,杜氏表面上对我同从前没什么两样,私底下却是派人监视我,还经常会在无人时打骂我。 我找过阿爹告过她的状的,不过,结果想必小玉哥哥也猜到了。一开始阿爹还会信,会去找杜氏质问,每次却被杜氏狡辩过去,反诬赖我撒谎,冤枉主母。 后来随着我逐渐顽劣,阿爹对我说的话越发得不信任。我同阿爹的关系也便越闹越僵。每次饭桌上,我听着阿爹温和询问兄长功课,杜氏给兄长夹菜,一家人其乐融融模样,我便觉着,止我一人是外人。这种感觉,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强烈。我真的很长时间,都很恨阿爹。 可是……那日,在朝晖楼,阿爹竟为了当众下跪于你,自同意我们结契之后,又待我们这般好。我又……” 唐小棠眼尾发红。 “便又有些不舍了?” “嗯。” 唐小棠在谢瑾白的怀里,彤红着眼,几步可见地,点了点头,“我是不是……太,太没出息了?” “不,我的小果儿只是太心善了。你阿娘将你教得很好。” 幼时受尽委屈,却能够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反而努力保全自己,养成这般开朗明亮的性子,这是许多人都无法企及的。 谢瑾白不免想起他在阁楼翻阅过的,小果儿给他寄的那些书信。 当时他看了信笺上的字迹,只觉叹息,不明白日后那个书画双珏的龙渊阁大学士,如何幼时习字那般一言难尽。 如今知晓前因后果,只剩满心心疼。 一开始字迹尚且工整,之后便歪七扭八,不忍弗看,想来是夫子辞教归家,他身旁再没人教导,加之杜氏很有可能会检阅信笺,若是字迹太过工整,反有因杜氏嫉恨,不得不书写潦草之故。 “我阿娘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执一人手,从一而终。’当年,阿爹曾亲口允诺过阿娘的。 阿爹负了前言。 杜氏同兄长来了以后,其实阿娘便再没有一日快乐过。 阿娘那时候应该病就已经很重了,我却全然不知,还很欢喜能凭空多处一个兄长来陪我玩,又有温柔的姨娘回回给我做许多好吃的,天天往兄长跟杜氏所住的院子跑。 我后来总是想,是不是我那时同兄长还有杜氏的亲近,无形中也加重了阿娘的病情,是不是,我也是害阿娘郁郁而终的罪魁祸之一……” 谢瑾白不知他小小年纪,藏了这般诸多心事。 他将人抱在他的腿上坐着,认真地道,“你那时才几岁,何错之有?错的是你父亲。我想你阿娘生前定然未曾怪过你。她既是从未阻止过你同杜氏还有唐不期母子二人亲近,我想,她应是希望自她去世后,能有更多的人代替她来爱你。” 只不过,杜氏到底是辜负了俞氏一片托孤之心。 “我知晓。阿娘她一贯心善,这个世界上在没有比她更心善,更温婉的女子了。她连下人都从未苛责过。定然,定然更不会怪我。我只是……我只是……小玉哥哥,我真的好后悔。后悔阿娘病重时,没能多陪陪她……反而成日往杜氏、兄长所在的偏院跑……” 唐小棠将头紧紧埋在谢瑾白的胸前。 这些事,压在他心里太久太久。 每一桩,每一件,都如同一道长长的,深深的疤,揭开便血肉模糊。 谢瑾白收拢手臂,将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的小公子环在自己臂中。 他在心底对自己起誓,这是他最后一次,任由棠儿落泪。 从今往后,他要他的小公子岁月无忧。 时值秋季,城郊两旁田野的稻谷熟了,金灿灿的一片。 青色的马车,穿过城郊的黄泥路。 秋风吹来,稻谷如起伏如金色的海浪。 那个每到稻谷成熟季节,便双手托腮,坐在田埂上等进城马车经过的小小少年,终于等来他等的人。 — 像是将多年来的委屈、惊怕,愧疚,一并给哭出来。 唐小棠起初还顾忌着自己是在马车上,马车外都是随行的衙役,挂心着面子,没敢哭得太大声。 谁知,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些年的眼泪流得太少了,以致这两次每回哭,都总是起个头便停不下来。 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头一回离家,想家,想阿爹什么的,太正常了。 谁人年少离家时,不得流几回眼泪啊? 衙役们自是未曾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小唐公子,自觉丢人,在路上的两日,除却下车方便,其他时间就没如何下过马车。 咳咳。 陆路大约走了两天,约莫再走一天就能抵达扶风县。 唐小棠能够明显得感觉到,越是离扶风地界越近,随行的衙役变得越发地谨慎。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休息时都有人轮站岗。 便是谢瑾白,也不再总是陪着唐小棠坐在马车里,有时也会随同萧子舒他们一起,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面。 受到这种紧张气氛的影响,唐小棠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生怕行在路上,当真会窜出一帮盗匪。 再过一个山坡,就要抵达扶风境内。 车马照例,停下修整,人马都养足精神之后,再行上路。 唐小棠还是坐在马车上休息。 倒不是还在因为几日前的大哭而羞赧,而是因为越临近扶风县越不安全。 车轮滚动,车队再一次出发。 唐小棠几次想要开口让外头骑马的谢瑾白进来陪自己,又不想被人自己胆小,只好生生忍住了。 忽地,马车一沉。 谢瑾白自外头跃上马车,掀开帘子,弯腰走了进来。 “张嘴。” “什……” 唐小棠下意识地张开嘴。 一粒果脯被塞进了唐小棠的嘴里。 腮帮子鼓起,唐小棠张嘴咀嚼,乌眸发亮,“是樱桃脯,哪,哪里来的?是小玉哥哥方才,方才同那问能不能搭我们同行的商人,买,买的么?” 方才他们车马修整时,有商人带着仆从满脸惊惶地走来,央求着他们,能不能顺路捎他们一程进城。 说是实是被抢怕了,每次进扶风县经商,都要被抢一会。 那商人口音太重,唐小棠也只是连蒙带猜地听了几句,后头实在听不懂,便放弃了,只知道后来小玉哥哥貌似同意了。 “嗯。是那商人所赠。给你,路上打发时间。” 谢瑾白将手中装着樱桃肉脯的精致罐瓷盒递唐小棠。 唐小棠怀抱着瓷盒,高兴坏了,“谢谢小玉哥哥。” 谢瑾白挑眉,“只是口头上道谢?” 嗯? 不,不然呢? 谢瑾白掀开衣摆,盘腿在马车上坐了下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另一只手朝唐小棠勾了勾手指,勾魂的桃花眼睨着小公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来,来点实际点的奖励。 糖糖:臭,臭流氓。 — 啊!4点半起床写到写在(表要误会,不是四点就写了这么多,而是昨天一整天,+凌晨四点半写到现在。咳咳……这速度,也是没谁了) 在线求一波夸奖,会有咩? 第56章 撩拨 谢大人的暗示简单又明了。 唐小公子脸颊憋红。 这人也太,太不正经了! “嗯?” 微微上挑的尾音。 听听,还催促上了。 唐小棠面红耳赤,“你,你把眼睛闭,闭上……” 谢瑾白依言闭上眼睛。 马车摇晃。 唐小棠跪坐在马车上,抱着怀中装着樱桃脯的瓷罐,将脸凑近。 忍住羞意,飞快地在谢瑾白的唇上轻啄一口。 正要退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一只手箍在了他的腰间。 怀里的精致瓷罐被拿开,放到了一旁。 谢瑾白手臂稍微用力,唐小棠的身体失去重力,扑跌在了在了他的怀中,他陡然瞪圆了眼。 但见方才还闭着眼的人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天然含情的眸子,似笑非笑,“小唐公子这谢意,略显敷衍呐。” 唐小棠心虚,却还是梗着脖子,强词夺理道,“是小玉哥哥你,你自己方,方才没,没有说,说清……唔……” 既是小公子谢意不够有诚意,谢瑾白便自己来讨要。 他低头,衔住小公子的唇,品尝他嘴里胜过樱桃脯千万的甜。 这樱桃肉脯虽是客商赠予,一开始却是谢瑾白主动开口向客商买的。 是那客感激瑾白答应他跟他的随从一同进城,这才执意不肯手下买资。 谢瑾白是见唐小棠这两日兴致不高,故而在得知那客商是做的吃食生意,这才想着买一罐樱桃脯好哄小公子开心。 舌尖勾缠,谢瑾白箍住唐小棠纤细的腰身。 这樱桃脯要得太值。 因着越是临近扶风县,路上越是不太平,又大都是山路,远不及淳安官道宽阔,驾车同骑马的人都要分外小心。 否则没有遇上盗匪抢劫,倒是自己有可能会因为一个分神,从山涧摔跌下去。 自赶路以来,一行人吃住都在一处,若是马车内发出点什么声响,驾马的车夫极为容易听见不说,其他人也很容易察觉出异常来,加之谢瑾白也不总是坐在马车里头,两人已是好长时间没有亲热了。 有些事情,一旦尝过,便会上瘾。 谢瑾白一路上都在惦记小公子的甜,担心自己自己一旦触碰便会失控,故而一直在压抑着。 几日未曾未曾亲近,两人都像是荒漠缺水已久的干渴植物,在唇瓣相贴的那一刻,方如大雨浇淋,魂灵都滋活了起来。 身子相贴,唇舌相逐,恨不得将对方融入彼此的身魂。 起初,是谢瑾白占据主导。 事实上,由于年纪,身高以及……小公子脸皮总是不及谢瑾白的缘故,在亲吻或是其他□□上,谢瑾白总是占主导的那一刻。 两人都是男子,唐小棠自是不甘总是自己被撩拨的一方。 他跨坐在谢瑾白的腿上,反守为攻。 谢瑾白察觉到小公子的野心,却也不反抗。 他交出主控权,搂着小公子的身子往身下倒去。 情到深处,理智什么的统统都是被放了缰绳的野马,也不知跑哪撒野去了。 身下之人的纵容,令唐小棠体内的热血翻涌。 他也想要瞧见这人为自己失控,听这人在自身下喘息的声音…… 他的手放在谢瑾白的腰间,手充满野心的往下探—— “主子,已到扶风地界。” 萧子舒平波无绪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嘶——” 唐小棠脑海里的那匹野马霎时勒住了缰绳。 他是谁? 他在哪? 他在做什么? 茫茫然,四目相顾。 唐小棠被身下之人的目光一烫,红着脸慌忙从谢瑾白的身上下来,同时用力地掐了掐他的腰身,示意他赶紧出声。 小公子是做贼心虚,生怕谢瑾回应慢了,外头的人就要猜出他们在马车里做了什么。 殊不知,外头衙役们经常因为一些公差,常年出入各种场合,什么场面没见过? 别说是小公子同谢瑾白在车内根本没做什么,便是当真做了什么,衙役们也只会装作不知。 谢瑾白犹自仰面躺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这软垫,还是他专门为唐小棠坐得更舒适一些铺的。 他抬手揉着了揉腰间被掐疼的地方,委屈控诉,“小唐公子好狠的心。” 唐小棠吃了一惊,“很,很疼么?” 他方才只想着这人快些回应萧侍卫,好像确是没注意手中的力道。 “嗯。” “那,那我给你揉……” 唐小棠复又凑上前去,手才堪堪触及那人的腰间,手腕便被谢瑾白给握住。 一个翻身,将小公子压在了身下,眼神炙热,神情全然没有往日的慵懒,变得极具侵略性。 像是沉睡的猛兽,忽然自睡梦中醒来,在捕获他的猎物。 唐小棠他双手握拳,抵在他的肩上,耳根都羞红了, “马上就,就要到,道了,别,别闹。” 谢瑾白眼中的侵占悉数溃散。 他在心里头叹息一声。 若不是快要进城,时间上来不及…… “嗯。这次便先放过你。他日……” 谢瑾白暗示十足地咬了咬小公子的耳尖。 唐小棠眼皮跳了跳。 这种既还害怕,又有点期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马车外,迟迟没有等到主子回应,反倒是看见车厢微妙地晃了晃的萧子舒骑着马面无表情地行远了一些。 路面趋于平缓。 唐小棠猜测,他们应该是快要进入扶风县了。 他坐起身,掀开车帘往外看,好奇这传闻中盗匪横生的县府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同于淳安高大开阔的城门,远处扶风县县府城门极为矮小,细看还有些破败。 当然,淳安是州府,自是不是扶风一个区区县府所能相提并论的。 但是,这扶风便是同其他县府相比,规模确是不大。 较之其他拥有四通八达的水域南方城池不同,扶风三处都是高大耸峻的山峦,树木繁茂,遮天蔽日,唯城东城门地势较为平坦,他们此次也是由东门入城。 这样险峻的地势,若是有山匪于夹道劫掠,藏匿于山中,确是不容易被发现。 即便是被人发现,只要足够熟悉此地地形,亦极为容易遁入山林,逃遁而去。 “难怪这扶风县盛产盗匪了。” 唐小棠在看过这扶风地势后,不由地感叹道。 山峦险峻,易守难攻,简直是山匪们的天然屏障。 心里自然也越发替马上就赴任的谢瑾白感到忧心。 “莫要太过担心。因扶风时常有盗匪出没,朝廷在此处派有驻兵,山匪绝不敢轻易入城内抢掠。” 换言之,城中百姓,乃至他这位县令的安全还是较为有保障的。 唐小棠幽幽地地道,“便是王鹏口中,屡次派兵围剿,又屡次都被山匪打得毫,毫无招架之力取州驻,驻军么?” 谢瑾白:“……”小果儿,你这么说取州兵备使可能会不大高兴。 — 谢瑾白一行人来到扶风县城门下。 进了城也便安全了。 “多谢恩公对朱某人的一路照应。” 随同他们一道入城的中年客商在城门脚下,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躬身向骑在马背上的谢瑾白行礼道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况朱员外已以礼答之,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那朱员外却仍是一脸感激。 那一罐樱桃脯才值几个钱? 自扶风匪患日益严重,这入城的商客,没有几人不遭到山上那些盗匪的。 他此番是老祖宗显灵,叫他遇上了这位不知是那位官家的公子,一路得吏人们护送,这才安全进了城。 按说,朱员外既是已答谢过,便该带着随从离去,那朱员外却是犹犹豫豫,一副有事情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谢瑾白主动问道,“朱员外可是有事相告?” 朱员外似是此时方下定了决心,他几步上前,走近谢瑾白,压低嗓音道,“实,实不相瞒,那扶风山山匪头子严虎甚好男风,至今也不知抢了多少年轻美貌公子去。 恕朱某多这个嘴,恩公若只是途径扶风,最好莫要在此处多做逗留,能尽早离开便尽早离开。” 因着常年在各地经商之故,朱员外见过容颜姝丽的男男女女不知凡几。 可那些男男女女摞在一处,也没有眼前这位恩公这般打眼的。 朱员外方才之所以犹豫,便是生怕会冒犯到恩公。 “不,不是说,因,因附近有驻,驻军,加之城内有军巡,故而山匪不敢擅自入,入城来。如何,如何那严虎胆敢入城抢人,且将人抢去后,地方县令,当地驻军都,都不管的么?” 车厢内,唐小棠掀开帘子,从里头探出脑袋,神情颇为着急地问道。 朱员外一路上也没见过唐小棠,他又不是好探听之人,故而一直不知原来车内是一位漂亮少年。 朱员外都要替二人发愁了。 那严虎好年轻漂亮的公子,尤好岁数偏小的。 “据闻那严虎每次都是入夜之后派人潜入有年轻貌美的儿郎家中,趁着夜色,将人掳走,且每次都未被人发现。倒是有百姓报官府,当地县令也曾求助于驻军。几次山上拿人,可每次都是连那严虎寨的大门朝哪边开他们都不知晓,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至于县衙那帮人……” 提及当地驻军以及县衙衙役,朱员外面露鄙夷,又恐隔墙有耳,言多必失,及时收了口,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道,“总之,若是遇上自家年轻公子失踪的,百姓便是报了案也没用。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恩公,这位小公子,您二位且听朱某一句劝,若是无事,只是途径此处,还是早早离开为好,以免横生枝节。” “岂,岂有此理!当地驻军如,县令,如此无能!百姓岂,岂不是只能拿听,听天由命?!” 本身就不是富饶之地,如此,岂不是明摆着逼着百姓反么? 届时,若是他国势力混入东启境地,想要浑水摸鱼,有心要将这浑水搅得更浑浊一些,东启岂不大乱? “嘘……小公子您可小心些,这话要是被守城的卫卒们听见了,小,小心惹,惹祸上身。出门在外,朱某建议,公子同恩公还是尽可能小心谨慎些,总是没大错的。” 唐小棠倒是不怕那些守城的卫卒,可小玉哥哥今日才赴任,他总不好一来就给小玉哥哥添麻烦。 唐小棠抿唇道,“谢多谢员外提醒,我,我同兄长二人定,定当小心行事。” “不客气,不客气。” 朱员外纯粹是出于善意提醒,他也担心会不会唐突 了恩公,故而先前犹豫不决。 眼下见恩公脸上并无任何不悦,小公子还向自己道谢,当即松了口气。 “朱某就此别过,诸位保重。” 说罢,他再次拱手,极为恳切地对着众人一揖到底,复又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马,由随从牵马离去。 唐小棠也放下了车帘。 谢瑾白一行人继续进城,前往扶风县府衙。 扶风不过是弹丸之地,骑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扶风县府衙。 府衙内各人已提前得了消息,知晓新上任的知县今日就会抵达府衙,以主簿葛洲为首的一干文书、衙役早早就在府衙外等候。 王鹏,孙钱以及赵吉三人赫然在列。 不过,也从中瞧出,当日孙、赵二人并未撒谎。 那郭县令却是带走了县衙内年轻力壮的衙役,如今在门口相迎的,除却孙、赵以及零星几个衙役,全是如同王鹏这般,上了年纪的官差。 “下官葛洲,乃是扶风县主簿,见过县令大人。” 主簿葛洲率先上前,向骑马行在队伍最首的谢瑾白行礼。 其他人也纷纷相继向谢瑾白行礼。 尽管先前多少从赵吉以及孙钱二人口中听说过这位新任县令如何年轻,相貌如何姝绝,真的见了一袭白衣,骑在棕色马背上的谢瑾白,俱是一愣。 亲爷! 这长相,得叫多少美人都自叹弗如? 到底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众人便是再惊诧,也不敢当着这位新任县太爷的面前造次,短暂的错愕过后便赶忙收敛了目光。 谢瑾白微点了点头,自马上跨下。 他的身后,萧子舒以及随行吏人也纷纷下马。 “大人,里面请——” 葛洲躬身,谦逊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葛主簿稍等。” 说罢,谢瑾白转身,往青色马车走去。 葛洲倒是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辆随行的马车,只是他以为是这位新赴任的县令路上困倦时休息之用。 这……谢大人此次是带了家眷前来赴任么? 可他们没有收到消息说这位谢大人带了家眷赴任呀。 车帘被挑起,里头伸出一只白净的手。 众人以为是谢瑾白的家眷,未曾想,从车厢内出来的,竟是一位双眸灵动,相貌漂亮的小公子。 唐小棠从马车上跳下。 低估了马车的高度,双足着地时,腿有点疼,身子有些不稳。 谢瑾白瞧出来了,及时地扶了他一把,“小心些。你腿伤还没好。” 揽在小公子腰间的手极为自然地收回。 “知道啦。” 唐小棠可没谢县令这般淡定自若的本事,耳尖都红了。 没等唐主簿他们瞧出什么端倪来,谢瑾白便转过头,主动向众人介绍道,“家里小孩,姓唐,你们唤他唐小公子即可。那位是我的侍卫,萧公明。其他几位皆是我随身随从。” 两个男子结契,除少数像是淳安那样民风开化的地方之外,对于其他地方的百姓而言,到底属惊世骇俗之举。 为避免遭致不必要的议论喝目光,因此在谢瑾白赴任之前,二人便已商议好,出门在外,两人一律已亲戚称呼之。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相貌,谢瑾白介绍唐小棠是家中亲戚,众人自是没有怀疑的。 葛洲代替扶风县的众人,主动上前,向唐小棠、萧子舒,以及随行的吏人拱手行礼。 “在下葛洲,见过小公子,见过萧侍卫,见过各位壮士。” 唐小棠同萧子舒他们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谢瑾白发话道,“先进去吧。有劳葛主簿在前面带路。” “是。大人请——” 葛洲走在前面带路,唐小棠同谢瑾白一起并肩迈入府衙大门。 萧子舒、淳安几个吏人们跟在其后。 扶风县的几位书吏以及王鹏、孙钱等几个衙役们则坠在最后。 衙役们干的都是抓捕、缉盗的活,自是瞧出他们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大人随身的喜这几位随从,一个个都是练家子,尤其是那位萧侍卫,剑不离身,行走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只怕那把剑还沾过人血。 几个衙役之间,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众人不得不在心里头感叹,到底是太傅府家的公子,做派就是不同。 想他们之前赴任的那几位县太爷,身边大都不是只有一个年幼书童,便是年迈老仆伺候在册,哪里像这位谢大人,只是就职一个小小县令,到地方赴任,不仅带上自己家中亲戚,还有这么多供他差遣之人。 葛洲先是带谢瑾白简单地巡视了一下府衙,正式将扶风县的文武吏人一一介绍给新任的县令大人,之后,便带着谢瑾白、唐小棠他们来到位于府衙后院,供县令及其家眷们安顿、休息的县令专属私宅。 王鹏则带着谢瑾白随行的那几个吏人前去府衙衙役们的院中安置。 扶风府衙虽然外头瞧着挺破败,里面还算是大,私宅虽不像淳安知府内院那般气派,却是是一座二进的院子,颇为开阔。 院子一楼是仆役休息之处,二楼才是知县同其家眷休憩的房间。 葛洲走在前面,拾级而上,推开其中的扇房门,转头对谢瑾白道,“大人同小公子一路上舟车劳动,想必辛苦了。大人可先在里头休息片刻。只是,因不知大人还带了亲属来,故而暂时只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可能要先委屈大人同小公子暂住在一个房间,下官迟些时候就命人将多余的客房收拾出来……” 说到这里,葛洲难免有些尴尬地道。 他们倒是收拾出了一间耳房,可那耳房本就是为新县令的书童或者是仆役备的,由萧侍卫去住刚好,若是安排小公子住耳房,自是太失礼了,况且萧侍卫也需要有房间休息。 谢瑾白似乎运气不错,虽然前任县令不是个东西,这位葛主簿瞧着倒是颇为能干。 只是具体人品如何,还是要处过方能知晓。 谢瑾白自小习武,加之前世曾随大军四处出征,早就习惯风餐露宿,风雨兼程,从淳安到扶风不过几日的这点路程对他而言自是算不得什么。 倒是注意到在人前身子挺直,一派沉稳的小公子趁着葛洲不注意,揉了揉腰身的小动作。 谢瑾白口中于是回葛洲道,“无妨,本县自会命人收拾。本县令累了,葛主簿也先行去忙吧。若是有需要,本县令再命人去传葛主簿。” “如此,下官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葛主簿躬身,拱手而退。 谢瑾白转过头,对跟在他身侧的萧子舒道,“公明,你也先下去休息吧。” “是,主子。” 葛洲,萧子舒二人相继离开。 “好生累人……以后再也不想要坐马车了……” 唐小棠疾步走过屏风,外衫都没脱,踢了乌靴,整个人便成大字型,扑腾在了床上,还就势在床上滚了滚。 马车空间逼仄,哪怕是谢瑾白在地上均铺了柔软的布毡,哪里有床舒服? 唐小棠见了床,高兴得不行。 就是这里的床榻偏小,没有家里的大,唐小棠只滚了两圈,脑袋就险些要撞上床壁。 谢瑾白预料到小公子定然要将头给撞到。 他走至床畔,及时伸手,挡在了床壁之前。 唐小棠的脑袋,撞上他的掌心。 唐小棠赶忙从床上那个坐起,握住他的手,检查他的手背,“我,我不是故意的,怎么样?手,手背疼,疼不疼?” 他刚才那一撞力道可不小。 手心那一处定然是不会疼的,就是不知道靠着床壁的手背疼不疼。 见谢瑾白的手背都红了,当即懊恼又心疼地道,“自,自小我,我脑袋撞,撞床都撞习惯了,早。早就练就一身铁头功了。你作,作甚要伸手来护呀。” “我拿续筋生肌药,药膏,给,给你抹,抹一点吧,就,就不疼了……” 说着,低头解下自己腰间的那个青鸾前阵时间给绣的,浅紫的葡萄图形的荷包。 “小唐公子,这续筋生肌药膏止世间可是止此一盒了,咱们好歹省着些?莫要这般浪费?” 唐小棠从荷包里取出那盒药膏来,小脸严肃地道,“用在小玉哥哥身上怎么能叫浪费呢!” “嗯,知晓小果儿疼哥哥。不过这心领,哥哥心领了。” 谢瑾白替他将药膏又给重新装了回去,不等小公子反对,便握住他的他,在他的唇边轻啄了一口,声线低沉地道,“如此,止疼效果是一样的。” 成功地令皮薄的小公子红了耳尖。 “按照官场规矩,迟点衙门众人定然还会请我们过去出席洗尘宴。而且,从见面到现在,那位葛主簿以及众人都始终未曾提及如何将那位前任知县以及被撸去的吏人从严虎寨赎回一事,想来届时在宴席上也会借机提出。 这个点,定然是请我们吃的晚宴了。趁着天尚未黑,你先在榻上好好休息,到时候我再叫你。” 唐小棠还是担心他的手,“你的手……真,真不要紧么?不,不疼?” 谢瑾白抬眼看他。“连皮都未破。” 唐小棠嘟囔,“那也是红了么。” “睡吧。” 谢瑾白替他将被子盖上。 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唐小棠也确实是累得不行了。 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隐约间,似乎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的腰间轻揉按捏,鼻尖隐约可闻见一股淡淡的青木香。 眼皮实在是太沉了。 唐小棠很快便沉沉睡去。 待到天快擦黑之际,葛主簿果然亲自上门前来相邀。 谢瑾白开的门。 葛洲拱手作揖道,极为礼貌地道,“谢大人,下官们在城中一间酒楼为大人订了一桌酒席,不知大人同小公子今晚可否得空赏光,让我们衙署的大家伙为大人接风洗尘?” 谢瑾白答应了,便让葛洲以及府衙内大小文武吏人先行前去,他迟些时候再过去。 葛洲拱手,“如此下官等在酒楼恭候谢大人。” 谢瑾白回到房内,小棠正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 谢瑾白走过去,在床畔坐了下来,“把你给吵醒了?” 唐小棠摇头,仰脸看着谢瑾白问道,“本来就要醒了。我们是现在就要出门么?” 谢瑾白抬手,指腹轻触他刚醒时彤红的脸颊,“无妨。睡够了么?要是没睡够就再睡一会儿,醒来再去也不迟。” “睡够了的。我们还是现在就过去吧,我刚好有些饿了……” 唐小棠揉了揉干扁的肚子。 刚巧,肚子竟也甚为配合地“咕噜”唤了几声。 唐小棠脸当即红了。 谢瑾白低笑出声,“好,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葛主簿考虑地细致,专门在衙门内留了一位卫卒,专门给谢瑾白带路的。 于是,谢瑾白、唐小棠二人换过衣服之后,带上萧子舒一起,出了府衙,由县衙卫卒带路,去了洗尘宴所在的酒楼。 不但衙门内众人主席,便是谢瑾白随行的一众吏人,葛主簿也都考虑周到,都给请了过来。 因着人数较多,分别设了三个包厢。 葛主簿,三位书吏,以及两位府衙县尉皆同谢瑾白、唐小棠以及萧子舒在一个包厢。 其他随从则跟衙役们分开在其他两个包厢。 双方白天差不多都已经见过面,宴席上也便没有那般拘束。 谢瑾白因为不能沾酒,但凡敬酒,都以茶替代。 这里就属他官职最大,自是也无人深究他究竟是酒力不好,还是纯粹不想喝酒。 有葛主簿从中牵和,彼此关系倒也融洽。 酒过三巡。 忽见一名身穿官府的衙役“啪”地一下推开包厢的门。 葛洲放下手中的酒杯,转头看向来人,极为不悦地代为发问道,“何事?” 那衙役并不将唐主簿放在眼里,甚至也未将谢瑾白这个新任知县在眼里,但见他姿态颇为傲慢地睨着谢瑾白道,“谢大人,严大当家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小玉哥哥怕不是要被“请”去当压寨夫人?!!! 小白:呵,那严虎若是嫌命太长,本大人自是不介意成全他。 —— 今天也,并不短小呢。 求撒花!感谢在2020-07-17 09:00:18~2020-07-18 08: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idu_陆文吧 6瓶;慕临枫 4瓶;芷爱余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宠溺 严大当家那几个字,由那闯进包厢的衙役说出之后,不但谢瑾白所在的包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便是隔壁衙役、卫卒们所在的包厢,也都停止了划拳、吆喝的声音。 气氛一时寂静得可怕。 众人脸上分别出现不同程度的慌张神色。 通常,只有匪人见了官老爷,像是猫见了老鼠一般,到了这扶风县的地头,情况竟截然相反,出现了官惧匪的滑稽情形。 “放肆!” 一屋子的人,武吏便有三人,统领衙役、卫卒的两名县尉亦作陪席间。 身为上级,本该率先诘问于何鸿的两名县尉竟装聋作哑。 最后率先发难的,还是葛洲这个文弱主簿。 只听他厉声道,“没瞧见谢大人正在同我们一起吃酒么?何泓,你平日里目中无人也便罢了,今日新县令面前,休要放肆!” 那何鸿年少时便是个混混,是靠他阿爹的人脉才进的府衙。 他阿爹将其安排进府衙,原本是盼着他吃了公家饭之后,便同昔日那些狐朋狗友断了往来。 哪曾想,这何鸿进了府衙之后,不但没有学好,反而暗中同扶风县各大山匪势力交好,更是悄摸地同那严虎拜了把子。 此事衙门上下,人尽皆知。 倘若大家都是白的,出现何泓这么一个墨点,自是早早便将其赶出府衙。 只是这扶风县衙,原也没有几人干净。 何鸿之流也得以一直留在县衙,又因同严虎寨走得近,也无人敢轻易将其开罪。 何鸿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何鸿也便更加变本加厉。 原先也只是偷偷摸摸同那些匪人有往来,如今基本不做任何遮掩的了,行事身为高调。 何鸿本就不喜行事太过古板的主簿葛洲,被他这般当面训斥之后,面颊当即一阵青一真红,到底是顾忌谢瑾白新任县令的身份,未敢太过放肆。 他看着端坐在上首位置,相貌姝绝的新任县令,嘴边扯出一抹极为轻浮的笑容,眼神挑衅,“何某不过是如实传话,想必谢大人定然不会怪罪小的。” 这何鸿长相还算是白净俊逸,就是一股子服浪之气,给人便感觉十分轻佻,尤其是他看向谢瑾白的眼神,可以说是十分不敬,全然没有一般衙役面对县令时该有的敬重。 萧子舒已然起身,手握在腰间剑鞘之上,悄声推开剑鞘。 谢瑾白朝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萧子舒冷面,将剑鞘推回。 唐小棠眉头紧拧。 这个严虎未免也太嚣张了! 一个山匪,竟到身为县令的小玉哥哥的洗尘宴上,当着府衙众人的面,邀请小玉哥哥前去一叙。 若是拒绝,他日那严虎定然暗中找小玉哥哥麻烦。 若是答应,堂堂一县之长,当着一众文武吏人的面前去见一个土匪头子,今后小玉哥哥还要不要在这扶风县立足了? 唐小棠心里头气愤,全然没有了动筷的心情。 一块晶莹剔透的马蹄糕出现在他的碟中。 唐小棠转过头,却见谢瑾白没事人一样,对他温柔叮嘱道,“趁热吃。” 唐小棠是见识过这人气人的本事的。 他当即明白了谢瑾白这是故意无视这位何捕快呢。 是了。 不过一区区捕快,还这般粗鄙无礼,自是不配小玉哥哥给与回应。 什么叫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唔,看来,夫子送他的孙子兵法,他还需要好好在研习研习。 唐小棠当即心情大好,用箸子夹了那口软糯的马蹄糕。 这马蹄糕里应是加了羊奶,咬下去,奶香溢口,加之马蹄的甜味,味道可谓是相得益彰。 好吃! 唐小棠两口便吃进了嘴里,眉眼满足地弯起。 谢瑾白见他吃得欢,便又举箸给他夹了一块。 岂有此理! 何鸿自此时自是也明白了谢瑾白是有心故意给他难堪。 自严虎在扶风山占山为王之后,何鸿是狐借虎威,便是前几任知县都无不对他客客气气。 这位新县令,好生不识抬举! 何鸿待要发作,只见谢瑾白眉眼微抬,似是此时才注意他,唇角漫不经心地弯起,“传话?敢问何捕快,传的是何人之话?” “自是……” 那何鸿刚要心直口快地回答,自是传的严大当家的话,话已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像是何鸿这般踏在黑白两条道上的人,行事自是不是凭的一股子冲动。 这个当下,他并未忘记自己官差的身份。 一个吃朝廷俸禄的衙役,替一个山匪头子传话…… 这事莫说传出去要遭人瞧不起,被吐唾沫,便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占理。 何泓倒自小混于市阱,鬼点子素来不少,当即灵机一动,“回谢大人,是那严虎派了人前来传话。只不过方才酒过三巡,小人正要前去如厕,恰好撞见那传话之人。未免那粗鄙之人唐突到大人,故而才冒然来到包厢,传话于大人。毕竟严虎在此地素有势力,得罪了他,日后恐麻烦不小。” 如此,既将自己同严虎寨关系匪浅这件事在新知县明前给遮掩了过去,言语之间,更是隐隐有威胁之意。 分明是在警告谢瑾白这位新任县令,若是不应邀前去,日后这县令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谢瑾白之前的几位县令,也曾在收到过严虎的邀请。 只不过那时严虎行事尚且未曾这般嚣张。 便是相请,也是私下悄摸地派人同县令联系,何曾有过这般大剌剌的,直接在洗尘宴上着人相请的。 这是要人拒绝好,还是应邀好? 要知道,先前有两位拒绝了严虎的县令可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任上。 死因不大相同。 一位是突发疾病去世,还有一位是酒后失足,跌落院子井中。 仵作尸检结果均两位县令均是死于意外。 两人并非相继死亡,因为期间有一位县令是年纪太大,赴任后没过多久便告老还乡了。 即便如此,也足够继任的扶风县令胆战心惊的了,都担心自己能不能平安离开此处。 总之,既两名县令都在任上出事之后,接下来的县令便再无人敢拒绝严虎这位于扶风县的地头蛇了。 郭嘉便是其中典型。 若不是严虎误杀其独子,郭嘉定然不会同那严虎闹翻,人也不会被扣在山上,反倒要谢瑾白这个继任县令去想办法将人赎回。 何鸿幸灾乐祸地睨着谢瑾白这位新县令。 官场中人消息素来发达,这位谢大人定然也听说了此前几位县令的事情。 他倒要看看,这位新县令会如何应对。 众人亦是面露担忧之色。 严虎此番差遣何鸿直接在洗尘宴上便邀请谢县令前去一聚,摆明了存心刁难,这可如何是好? 何鸿满心以为会在这位新县令的脸上瞧见慌张或者惧怕神色,未曾想,谢瑾白却是点了点头,淡声道,“如此,便有劳何捕头转告那传话的人,就说实在不巧,扶风县衙文武县吏今日为本县令接风洗尘,本县抽不得空。”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了。 包厢内众人神色各异。 有纯粹错愕的,也有眼露钦佩的,也有担心这位谢大人就这么得罪那严虎,日后只怕会有□□烦。 便是那何鸿亦是楞了楞,似是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县令竟然这般“带种”。 过了好半晌,这才要笑不笑,眼神颇有些阴鸷地道,“大人的话小的是会替大人转达。不过,大人日后可莫要后悔。” 说罢,竟当着谢瑾白这个县令的面,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可谓是无礼至极。 萧子舒一张脸冷若寒冰。 倘使不是主子方才以眼神相阻,他早就砍了那何鸿的脑袋当他的跨下之凳,还嫌脏了他的衣1 — 何鸿大步地从酒楼出来。 见了酒楼外立着的木桩,抬脚极为气愤地踢了上去。 “如何,人可请到了?” 黑暗之中,响起一道讥讽的声音。 何鸿倏地转过身,对着夜色吼道,“何人!休要找你爷爷晦气!” 墙根之下,一道身影自阴影处缓缓走出。 何鸿眼神阴鸷,见了来人,态度轻慢,“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王捕头。” 王鹏也不予他一般见识,只语气平静地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请不来那位谢大人。自然,我也请不动。” 原来,那严虎一开始是派的王鹏去给谢瑾白传话。 以为这位现任县令是会是个好拿捏的主,何鸿便主动揽下的这个差事。 王鹏当日便告诉过何鸿,他请不动谢瑾白。 何鸿未听。 此番未能将人请到,差事自是也砸在了手里。 王鹏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及这件事,何鸿就如同那被点燃的炮仗,他一个大步向前,右手猛地提起王鹏的衣领,“不是你同孙钱还有赵吉那两个王八蛋自淳安回来后,禀告说那姓谢的亲口说的,日后来了这扶风地界,定然前去见我义兄?嗯?你看那姓谢的态度,他像是要去见义兄的样子么?” 王鹏神情严肃,“所以说,当日不论是我,还是孙钱跟赵吉,都被谢大人给骗了。” “何意?” “我猜想,那位谢大人那日应该是故意那么说的。如此,我们便会以为他同过去几位县令一样,是可拉拢的对象,自是不会为难于他。事实上,我们亦确实信了,包括严大当家在内。 这不,让人顺风顺水地,便抵达了扶风县。我想,那谢大人现在心里,指不定如何嘲笑我们。” 何鸿眯起眼,“你这意思是,那姓谢的将咱们都当猴给耍了一通?” 王鹏毫不犹豫地道,“是。” 王鹏也是那日见过严虎之后,回去反复琢磨谢瑾白的那句话才忽然琢磨通的—— 太傅之子,少帝之友,这样一个自颍阳来的天之骄子,如何会畏惧一个小小扶风山的山匪头子,更勿论当真主动前去拜访?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鸿骤然松开王鹏,双手按捏着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眼神凶狠,“我看那姓谢的真是活腻了!”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那位谢大人应该是有恃无恐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位谢大人不简单。我劝你日后莫要主动去招惹他。” 最好是严大当家在谢大人担任县令期间也安分守己一些。 当然这话过了,不该经由他嘴里说出。 因此,他希望何鸿能够将他此番告诫听进去,并且转告严大当家的才好。 “你是要老子像个耗子一般,见了那姓谢的就要绕道走?” “小何……” “哈!王拐子,你跟我阿爹当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该不会要我也同你们一样吧?对不住啊!老子,办,不,到!老子倒要看看,那姓谢的有何能耐!” 意识到自己好心的“规劝”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王鹏这才面露焦急之色,“小何,你听我一句劝,这位谢大人当真不是咱们能够招惹得你的,你……” 何鸿却是根本不给王鹏说完的机会,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去你大爷的吧!以后再到老子面前说教,看老子不一拳将你揍稀烂!” 说罢,粗大的拳头威胁十足地在王鹏面前晃了晃,转身走了。 王鹏站在原地,紧皱的眉头迟迟未曾松开过。 酒楼房间内。 “属下治下无方,还请大人责罚——” “属下治下无方,还请大人责罚——” 何鸿走后,那两位县尉方才忙不迭起身,跪在谢瑾白面前请罪。 县尉统管县衙各大衙役和卫卒,那何鸿不管同严虎之类如何交往甚密,他如今始终还在衙门当差,他既身为衙役,对谢瑾白这个县令这般不敬,治下不严,两位县尉自是难辞其咎。 那两位县尉亦是官场的老油条。 两人不愿开罪何鸿,自何鸿进门始,便相互使眼色,暗自约定,席间不管发生什么,总归要装死到底。 便是这位谢大人心中有气,总不能将他们二人一起发落了不是? 因此,说是请罪,无非也就意思一下,是认准了谢瑾白不能拿他们二人如何。 治一个是治,治两个也是治,于谢瑾白而言,便是现在统统叫扶风县衙门这套班子滚蛋,并未有何区别。 只不过,他此时暂时尚未有动这帮人的打算罢了。 他缓缓地勾了勾唇,“是本县醉眼昏花了,原来两位县尉今日亦跟本县同席呐。” 什么醉眼昏花? 这人今日沾过酒么? “噗——” 唐小棠方才吃多了马蹄糕,口中有点渴,在喝着茶。 听了谢瑾白的这句话,口中茶水直接从嘴里喷出。 “巧了,不偏不倚,悉数喷到了跪在他同谢瑾白跟前的那两名县尉的脸上。 那两名县尉先是被谢瑾白那般讥讽了一通,被唐小棠的茶水喷了一脸,脸色顿时是青白交错,敢怒而不敢言,神情不可谓不精彩。 “如何这般不小心?” 两名县尉以为谢瑾白定然是要责怪那小公子的失礼,却听他们这位新县令语气温柔地问道,“可有呛着?” “咳咳咳,没,没事……” 唐小棠边咳,边摇着头。 二人眼睁睁瞧着谢瑾白又是给小公子轻抚后背顺气,又是给拿了巾帕,替那小公子擦去嘴边茶渍。 便是照顾三岁小娃娃,都不必细致到这般份上! 这不摆明了气人呢么! 那两名县尉一口气是堵在胸口,上不去,又咽不下。 他们如今方才知晓,原来这世间有一种羞辱,比当众责骂还要叫人难堪! 此时他们自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他们会不止一此历经今日这般“待遇”。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两位县尉还当真是想岔了。 给唐小棠轻抚后背,递巾帕什么的,完全是小两口的日常,还真不是为了存心气他们。 两位县尉也没有这般脸大到,需要谢大人拉着他的小公子演戏去气他们的地步。 经过这么一出,众人是彻底没了吃酒的心情。 偏生官位最大的,今日洗尘宴的主角,县令大老爷没开口说要散局,在场的人便也只能干巴巴地陪着。 一顿饭可谓是吃得食不知味。 至于那两位县尉,因着谢瑾白未曾开口叫他们起,他们自是不敢起,只能这般跪着。 间或一滴茶水从他们的发梢,滴答往下落,好不狼狈。 其中,最不受影响的,怕是只有唐小棠,以及谢瑾白本人了。 唐小棠随谢瑾白赴任的这几日来,路上是休息没怎么休息好,吃也没吃好。 今日下午睡了个饱饱的午觉,晚上自是敞开肚皮来吃。 不知是不是要长身子了的缘故,唐小棠最近胃口变大了不少。 “嗯,不要了,吃不下了……” 在已经吃了个十分饱,谢瑾白又给他舀来一碗鸽子蛋汤的时候,唐小棠摆了摆手。 他晚上真的吃太多了,吃不下了! “饱了?” “嗯。” “棠儿既是吃饱了,那我们便走吧?” “好。” 众人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头对二人的可谓是好奇得不行。 这,这位小公子到底同他们县令是哪种亲戚啊? 这未免也太宠孩子了! 谢瑾白、唐小棠两人先后起身,离席。 萧子舒跟在两人后头。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众人心里头隐隐有一种预感—— 他们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两人从酒楼出来,车夫已提前得了口信,在外头候着。 唐小棠看着马车,有些犹豫地道,“小玉哥哥。不,不坐马,马车了吧?我,我吃得太撑了,想走走,消,消消食。” 要是就这么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回去,他怕半路上就要吐了。 谢瑾白于是让萧子舒随车夫一同先行回去,陪着唐小棠一起慢慢踱步回去。 不同于淳安人声鼎沸,灯亮如昼的夜市,入了夜,扶风城中,人影也无。 一条街上,唯有几家客栈、酒楼,以及零星摊位上有灯火莹莹,很是阴森冷寂。 想起白天那位员外所说的,山匪会在入夜后,于城中劫人一事,唐小棠不由地心里头一阵发毛。 万一有土匪潜进城中…… 他们不该让萧侍卫还有车夫先行回去的! 唐小棠下意识地挨近了谢瑾白一些。 “冷?” 谢瑾白一手搭在唐小棠的腰际,将人搂入怀里,好替他挡去一些风。 扶风县三面环山,确是比淳安要比淳安冷上一些。 唐小棠体热,倒是不冷。 他一贯好面子,自是不好意思告诉身旁之人,他是怕了山匪会忽然窜出。 于是,索性便这么将错就错地,享受着这人对自己的照顾。 “你长高了。” 谢瑾白忽然出声道。 “真,真的么?” 闻言,唐小棠欣喜地仰起脸,乌眸晶亮。 他真的长高了么? 谢瑾白比了比原先只到他肩膀,不知何时已然到耳朵处的小公子,唇角噙笑,“嗯。” 他的小公子确乎是长高了。 这段时间,两人日日朝夕相处的,唐小棠自是没注意到两人身高差距的变化。 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然到这人耳朵处,高兴坏了,“太,太好了!我要长得像小,小玉哥哥这般高!” 唐小棠对谢瑾白的感情,除却爱慕,俨然还糅杂了少年人对于年长之人的仰慕,自是希望无论是学识,甚至是身高都能够向这人看齐。 谢瑾白回想了下上辈子小唐大人的身高。 貌似…… 上辈子小果儿只到他耳际处。 不过,上辈子未眠身上常年都有清苦的药香,显然身体状况并不太好。 这一世,未眠未曾经历过那些苦难,他再好生喂养,未必能够同他一般高,超过上辈子应当是没有问题。 谢瑾白薄唇微掀,“今后多吃一些,按时睡觉,应是问题不大。” “嗯!嗯!” 唐小棠忙不迭点头,走路步伐都带发飘的。 心里头勾勒日后长臂一伸,将身旁之人揽在怀中什么的,不要太美滋滋。 谢瑾白余光瞥见唐小棠傻笑,曲指轻敲他的前额,“又在脑补些什么?” “嘿嘿,不,不告诉你!” 唐小棠朝谢瑾白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淘气地自他怀里跳开。 自两人在一起之后,唐小棠在谢瑾白面前越来越不拘着,也越发流露出少年人该有的鲜活同顽皮。 两人就这么步行回了县衙。 回到县衙,唐小棠便难免想起谢瑾白如今扶风县县令的身份,想扶风县衙门上下这令人糟心的一系列人和事。 “怎么了?” 两人走过县衙通向私宅内院的回廊,察觉到小公子情绪的低落,谢瑾白转过,看他。 “我是在想,小玉哥哥今,今日拒,拒绝了那山匪头子的邀请,只,只怕那严虎今后会找小玉哥哥的麻烦……” “我既是拒了他,自是不不惧他前来找麻烦。小果儿小小年纪,忧思这般重做甚?” 谢瑾白捏了捏他的脸蛋。 “什么嘛,我已经不小了,我……” “谢大人——” 两人走过内院的月洞门,葛主簿忽然提着灯笼,从屋子里头走出。 唐小棠被吓了一跳,转身便抱住了谢瑾白。 忽而想起葛主簿还在场呢,待要松开谢瑾白,又恐这样未免太过欲盖弥彰,便先发制人地道,“葛主簿,你,你这般忽然出,出现的,吓,吓一,一跳。” 葛洲原本见唐小棠抱着谢瑾白,脑海中确实闪过一抹疑虑,眼下听唐小棠这么一说,脑海里那尚未成型的疑虑顿时如烟雾般飘散而去。 他愧疚地道,“实在抱歉。葛某是想要前来告诉二位,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不曾想吓着小公子。” 葛主簿是个干实事的。 就是太实干了,唐小棠下午在谢瑾白房中午睡的功夫,他便命人收拾好了客房。 此番便是特意在这里等着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回来的。 唐小棠:“……” 谢瑾白瞧着唐小棠遮掩不住的郁闷模样,心里自是难免觉着好笑。 谢瑾白其实也觉得这葛主簿忒多此一举了一些,不过心知这是人职责所在,倒是没有为难于葛主簿,代为拱手行礼道,“如此,替棠儿谢过葛主簿。” 葛主簿忙不迭拱手回礼,“大人言重了,为大人分忧,乃是属下应尽职责。小公子,葛某带您去看您的房间吧。” 唐小棠转头看了谢瑾白一眼,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唐小棠只好跟在葛主簿的身后,去看他的风景。 客房倒是离谢瑾白的房间不远,都是在一个院子里,不过就是一个在东厢房,一个在西厢房罢辽。 唐小棠心中有万千国骂,又听那葛主簿十分贴心地道,“大人同小公子的行礼下官也已经命人分别拿去两位房中,今晚两位便不必在像今日白日那般挤在一张床上了。” 说罢,歉然地笑了笑。 显然,是在为白日没能及时收拾出客房之事而愧疚。 唐小棠:“……” 好生气,还是要保持微笑,“有劳葛主簿。哥哥能有葛主簿这,这般能,能干的主簿,实,实是哥哥之福。” 葛洲腼腆地笑了笑,“小公子谬赞了。时候不早了,葛某便不打扰小公子休息了。” 唐小棠推开房间的门。 “嗯。葛主簿也早,早些休息。” 说罢,朝葛洲甜甜一笑,“嘭”一声关上了房门。 葛洲:“???” 唐小棠关了房门,开始打量自己的这间客房。 不得不承认,这位葛主簿确是能干。 客房命人收拾得齐整干净不说,便是连蜡烛都贴心地命人点好了,以致他不必摸黑进来。 唐小棠看了看他最为在意的床榻。 谢瑾白房中的床榻已经算是小的了,结果这客房的床榻还要更小一些。 唐小棠闷闷地在床畔坐了下来。 “叩叩叩——” 有人敲门。 以为是那葛主簿还有什么事情要叮嘱于他,唐小棠前去开门。 房门打开。 院子里高挂一轮明月,谢瑾白一身白衣,站于门外石阶之上,对着他勾唇浅笑。 明明心里头欢喜得不行,嘴里还是道,“你来作甚?” 哼。 方才葛主簿要带他去客房的时候,这人不是走的一点不带犹豫的么。 谢瑾白上前一步,长臂一身,勾住小公子的腰身,低头在他耳畔暧昧低语,“自是前来,给小公子暖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狗男人真是太会了! 哼!感谢在2020-07-18 08:58:52~2020-07-19 09:0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idu_陆文吧 6瓶;长河沉星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偷情 “才不,不稀,稀罕!” 嘴里说着并不稀罕,身子却是乖乖地任由谢瑾白圈在怀里,一点也没有要将人推开的意思。 谢瑾白牵着的小公子手,一同进了房间。 客房同身为知县的谢瑾白的房间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客房要窄了不少。 谢瑾白房里除了卧室,还有一个相连的书房,供县令们平日翻阅书籍、批改文书之用,还有茶几,太师椅,以方便县令在办公累了之后,能躺在太师椅上小坐休憩。 客房的布局就要简单得多,一副实木衣柜,巾架,铜镜,一张普通绣文竹屏风将床榻同生活区域隔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比他先前宿在淳安驿站的房间还简陋一些。 胜在房间收拾得还算是干净、整洁。 房间里连桌凳都没有,两人便只能坐在榻上,“委屈你了。明日得空,我问问葛主簿,有没有稍大一点的多余的空房,给你换一间。” 这房间实在太小了。 唐小棠也想换一间离谢瑾白房间近一些的房间,闻言,当即点头道,“好啊。” 末了,又嘟囔地抱怨道,“这客房离你房间也太远了。” 要不是他们今日才刚到扶风县,葛主簿也并不知晓他同小玉哥哥的关系,这样一东一西的安排,他都要怀疑葛主簿是不是存心的了。 谢瑾白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葛主簿应是找公明打听了我的喜好,知晓我喜静,不喜他人打扰,这才将你的房间安排在西厢房。职责所在,你就莫要生他的气了。” 那么大一声关门声,他都听见了。 “我才,才没有……” 唐小棠脸颊涨红。 谢瑾白也不说戳穿他,倒是微微收敛了笑意,正色地他叮嘱道,“日后在我没有喝你在一起的情况下,不管白日还是夜里,但凡有人敲门,你要先问清楚对方身份再开门。” 唐小棠一愣,旋即明白了谢瑾白的意思,神情也为之一紧,“小玉哥哥是觉得,这,这府衙私宅内院,也,也不安全么?” 唐小棠心思太重,谢瑾白不想让他知晓,在前任扶风县县令郭嘉赴任之前,有两位县令死于这内院之事,以免小他太过担忧。 他避重就轻地道,“这里的县衙比不得其他地方,我们需多加小心。” 唐小棠点头,郑重地道,“嗯,我记着了。” “乖。” 谢瑾白低头,奖励地亲了亲小公子的唇角。 唐小棠哪里想到在讲这般正经的事情,这人会忽然来这么一下,当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被亲了正着,耳根子都红了。 谢瑾白从床上坐起身,牵起他的手,“走吧。” 唐小棠莫名,“去,去哪?” 说好的要给本公子暖床呢? 谢瑾白环顾了眼周遭,“这里太小了。” 言外之意便是,让唐小棠去他房里睡。 结果就是,最终唐小棠还是随谢瑾白回了他的房间。 因着私宅不仅住着谢瑾白这个县令,就是连同葛主簿,以及三名书吏及他们的家属也都住在这里,从唐小棠所在的西厢房去到谢瑾白所在的东厢房要经过一条常常的长廊,并且恰恰要经过对面葛主簿他们所在的院子,以致唐小棠在随谢瑾白回他的东厢房时莫名紧张。 期间,隐约听见不知是葛主簿,还是另外三名书吏的其中一人的小二夜里闹觉,忽地哇哇大哭。 其中一间房的房间当即被点亮。 唐小棠吓了一跳,拽着谢瑾白的手快速通过长廊。 终于回到谢瑾白的房间,唐小棠大大松了口气。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喘着气,“小,小玉哥哥,你,你说偷,偷情是,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啊?” 谢瑾白关了房门。 他走上前,轻挑唐小棠的下巴,“小唐公子倒是说说看,偷情是何种感觉?”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认真作思考状,“有,有点紧张,刺激,还,还带点兴奋?” 忽地,唐小棠的身子被悬空抱了起来。 唐小棠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搂住了谢瑾白的脖颈,瞪圆了眼,“小,小玉哥哥,你做,做什么?” 谢瑾白抱着人,走到隔壁连同的书房,将小公子放在桌上,身子欺压而下,缓缓勾唇,“自是做一些……刺激的事情。” 唐小棠猛地吸了口气。 这会不会刺激过,过了头? 他们要不要循序渐进……比,比如先,先从床,床开始,日,日后再探索别的地方? “凤鸣在信中言你入书院学习的这段时间以来,对诗词以及古文均由自己较深的理解,便是对对子也对得像模像样,唯有习字,始终长进甚缓。从今日起,每日抽空临摹字帖,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定然有所增益。 我明日第一天正式赴任,定然要忙到很晚,应当没时间督促你习字。你今晚先临摹两页,待你临摹完之后,我再看看,还有哪些地方不足,需要改进。” 一本前朝大书法家松鹤野老的字帖被递到唐小棠的怀中。 唐小棠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字帖。 大晚上的,临摹松鹤野老人的字帖。 呵。 可,可真是,刺激大发了! “我,我不要!” 唐小棠涨红着脸,将手中的字帖仍回给谢瑾白,气哼哼地跳下桌,“ 我才,才不要习字!我要回房睡觉了!” 他方才,就,就多余对这人有期待! 难怪二十六岁才找着他这个对象呢,大晚上的,对着他这么一个貌比潘安的小公子,竟,竟不是春宵一刻,而是,而是要他习字?! 他宁可回去睡觉! 唐小棠鼓着腮帮子,生气暴走,谢瑾白将人拉住,压低音量道,“嘘,门外有人偷听。” 唐小棠心里头悚然一惊。 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大晚上的,这人忽然这般反常,要他临摹什么字帖。 可他们方才进屋前,他明明四下瞧过,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才随小玉哥哥进了屋的。 如何…… 谢瑾白将人搂在怀里,箍在唐小棠腰间的手轻轻安抚,嘴里却是道,“此事没得商量。今晚你便留在我房中好好写,写完了再回房去睡。” 尽管明知这人是故意这话给门外那宵小听,听了还是觉得心里头好气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这么多年的话本也不是白看的,当即大声地道,“你又不是我阿爹,你凭,凭什么管我!” 还气得仍了谢瑾白桌上的笔筒。 谢瑾白眉峰微挑。 倒也不必,这般认真? 唐小棠心虚。 咳。 这,这不是情绪准备到位了呢么。 谢瑾白松开他,“你乖乖留在房中习字,我出去打水。” 唐小棠嘴里嚷嚷,“我不,不要习字!我要回,回房睡觉!” 谢瑾白低声地道,“我出去看看。” 唐小棠拉住他,眼神担忧,“会,会不会有,有危险啊?” “放心,公明已跟踪那人而去,不会有事的。” 谢瑾白并未见识过萧子舒的身手,不过想来武艺应是不差。 两个人,总比谢瑾白一人出去要来得安全。 唐小棠松了手。 谢瑾白亲了亲唐小棠的额头,出了房门。 竟当真是带着巾架上的脸盆出去的! 谢瑾白手中拿着脸盆,来到院中水井之旁。 萧子舒自屋檐上跃下,几个大步走至谢瑾白的跟前,“夜色太黑,属下未看清楚来人真相。但观其身形,应是何鸿那厮。想是今晚主子令他出了丑,故而一直在躲在这宅院之中,伺机报复。 此番被我发现,那厮不得不逃遁而去。对方此次并未得手,来人定然还会再来。接下来,主子需小心一些。” 谢瑾白其实多少也猜到了。 观那何鸿离去的神情,也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主。 他点了点头,对萧子舒叮嘱道,“扶风此处同其他地方都要不同,你自己也千万要处处留心。” “是。主子。” 萧子舒抱拳。 “主子这是……” 方才躲在云层里的月亮又从云层里钻出。 借着月色,萧子舒此时才注意到谢瑾白手里还拿着一个脸盆。 萧子舒是聪颖之人。 他稍加思索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也便自动收回未说出口的疑问,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属下给主子打水。” 萧子舒上前一步,取过谢瑾白手中的脸盆,闷不吭声地走动井边打水。 萧子舒至今想不通,主子自小便养尊处优,从未伺候过人,如何甘愿为那小公子,这般处处——妥帖照顾。 萧子舒端着脸盆,沉默地陪谢瑾白回到房间。 “公明。” 快要走到谢瑾白所在的房间回廊,走在前面的谢瑾白停下了脚步。 谢瑾白抬头,看向屋檐上那一轮皎月,淡声道,“我待棠儿从来是真心的。” 萧子舒眼露疑惑,不明白主子为何同他说这些。 谢瑾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萧子舒身上,“先时,我巡按淳安,在驿站,你曾问我,是不是要借由棠儿以达到忘记小九的目的。” 萧子舒瞳孔一缩。—— “主子,请恕属下僭越,您既是对那位放不下,又何必勉强自己呢?你想要借由唐公子忘了那位,不说是不是真的能够忘得了,对唐小公子也并不公……” 那日在淳安驿站房中,他曾如此问过主子。 只是那时,由于已经离开的唐小公子忽然折返,他跟主子的对话也便中断,此后,他们也便再未曾谈过相关的话题。 “你搞错了先后顺序。在结实棠儿之前,我同小九便已成了过去。” 换言之,从一开始萧子舒便误会了。 他从未想过要借由棠儿来忘却小九。 早在他主动饮下毒酒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所有前尘悉数放下。 萧子舒自是听出主子的言外之意。 尤其是谢瑾白最开始那一句,已足够清楚明确地表明自己对唐小棠这的在意。 萧子舒低头,沉默半晌,他沉声道,“属下知晓了。” “我已问过他,那日,他之所以会在朝晖楼对我大胆求娶,是因为有人冒充了我的名义,引他做出那样的举动。确是未存任何轻慢或者冒犯之心。莫要对棠儿抱有成见,试着——接纳他?” 两人朝夕与共这么多年,谢瑾白如何不知萧子舒之所以对唐小棠这始终般冷淡,乃是因为还记恨昔日唐小棠在朝晖楼当着淳安当地官吏面前,大胆求娶之故。 于谢瑾白而言,公明于他,是亲人亦是友人的存在。 因此,他不会以命令的形式强行要求公明去接受唐小棠。 两人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而,索性趁今日这个机会,将话说开,替萧子舒将心结给解开。 人往往很难改变自己的固有印象。 萧子舒的的确确,是因为当日唐小棠胆敢于朝晖楼求娶谢瑾白一事至今对唐小棠耿耿于怀。 主子本可以强行命令他,命他需尊重唐小公子,听从于唐小公子,但主子没有那么做。 个中赤诚,萧子舒如何不知? 眼眶一热,萧子舒低低地道,“属下知晓了。” 比起方多少有些不情愿的回应,此番是真正地发自肺腑。 谢瑾白点头,知晓公明这是将他的话给听进去了。 “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水盆给我吧。早些休息。” 谢瑾白从萧子舒手中接过脸盆,推开房门,进了屋。 书房里,方才还嚷嚷着不肯习字的小公子,站在书桌后头,手执毛笔,认真地临摹那本松鹤老人的字帖。 将脸盆放在巾架上,谢瑾白走过去,“都听见了?” “什,什么?” 唐小棠茫然地抬起头。 谢瑾白拿起他书桌上,那倒置了的宣纸,在他面前晃了晃,眉眼微挑,“小唐公子可要解释一二?” 脸颊迅速充血,唐小棠脸脖颈都红透了。 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么。 就是,就是他方才跑,跑得太急,匆匆忙忙拿过方才练的宣纸,以,以致拿倒了都没发现! “你,你这人,忒,忒讨厌了!本,本公子,不,不要面,面子的么?” 恼羞成怒的小公子,夺过谢瑾白手中的宣纸,瞪着人,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字比数月前凤鸣寄给我看的,你的那几张抄写的课业比起来,退步了。是不是最近都鲜有习字的时候?” 谢瑾白一针见血的点评。 唐小棠:“!!!” 那偷听的贼人是还没走么? 习字这件事情还过不过得去了?! 不过,数月前夫子给小玉哥哥寄他的课业什么的…… “我记得……有一回是无意间撞见过夫,夫子在给你回信。只是那,那封信也才起了个开头,我只知是写给你的。所以,那时,你跟夫子两人聊,聊的,是,是我?” 唐小棠心跳加快。 不,不会吧? 谢瑾白抬首,揉揉他的头发,浅笑,“我会问及你的近况,凤鸣也会提你在书院的表现。凤鸣很喜欢你。” 当然,是夫子对学生的那种喜欢。 唐小棠下巴微抬,“本,本公子这,这般才华横溢,谁,谁人会,不,不喜欢。” “嗯。是了。来,才华横溢的小公子,先过来洗脸了。” 谢瑾白拉着唐小棠的手,来到巾架前,巾帕沾湿,递给他。 只要一想到,这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曾默默关注过他,唐小棠心里头就美得不行。 这种兴奋的感觉,一直到他脱了衣,躺在床上,翘起的唇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谢瑾白上了床,以掌风熄灭烛火。 唐小棠心里头实在好奇。 昏暗中,他凑过去,“小,小玉哥哥,你,你那,那时便,便喜欢上我了?” 唐小棠指的自是在客栈,被他无意间听见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对话的那次。 “就猜到你要问这个问题。憋了一晚上了?” “你到底是说,还,还不说?!” 唐小棠伸手,摸黑掐他的腰身。 谢瑾白抓住唐小棠不安分的手,将人搂在怀里,“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不自觉地被吸引。” 唐小棠心跳重重漏跳了一拍。 一开始,是好奇。 好奇为何明明是同一个人,小唐公子同日后的小唐大人为何判若两人。 但是很多时候,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往往就是被吸引的开始。 他那时便已很清楚,他被那个鲜活的,灵动的小未眠所吸引着。 唐小棠唇角笑意扩大。 又想起那时这人对自己不远不近的态度,倒是真没瞧出这人有被自己吸引到,“可你那时明明对,对我爱,爱答不理的。” 莫不是,拿话来哄他的? 谢瑾白低头亲吻他,“抱歉,我也需要去想通,去确认一些事情。” 尤其是,于他而言,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他需要谨慎的思考,才能做出决定。 “成,成吧。且,且原谅你。” “多谢小公子海涵。” “哼。可,可不是。像我这般宽宏大量的另一半,那是打,打着灯笼都寻不见的……” — “叩叩叩——” 翌日一早,葛洲敲响新任知县谢瑾白的房门。 谢瑾白已换上一身官袍,前去开门。 昨日,葛洲两次见到谢瑾白,都是见他着一袭白色罗衫,瞧着就像是个世家贵公子,全然不似一个县令,很是为这位新任知县担忧。 何况作为县令而言,谢大人实在太过年轻,相貌又太过打眼,恐容易遭到轻视,难以服众。 如今冷不防见他一身穿官府,威仪堂堂的模样,很是楞了楞。 不知为何,心里头对于等会儿新知县就要升堂审案的担忧消散了不少,甚而有隐隐期待。 期待这位新任知县能够为当成成为扶风变革的一个契机! 葛洲很快反应过来,拱手行礼道,“大人,升堂时间到了。” “嗯。” 谢瑾白关了房门,随葛洲下了楼。 卫卒已备妥早餐。 谢瑾白简单地用过早餐,便随葛洲一同前去府衙大堂。 路上,葛洲简要地跟谢瑾白讲了一下今日要审理的这两起案件。 两起案件都是人口失踪案,均是年轻的公子忽然无故失踪。 一位是在家中熟睡,隔日父母起来发现人不见了。 还有一位,是书院的学生。 应是在散学归家途中不见的。 原本,父母以为孩子是去同窗家中做客,忘了告知父母一声了,并未放在心上,直至当日夜里,乃至等到第二日都未等到儿子归家,第二日亦并未去书院,这才急了,赶忙前来官府报案。 扶风县这样的地方,家里人要供孩子上学,实非议事。 是以,那个书院学生失踪后,父母日日前来衙门询问进展。 可恨那郭县令全然未当一回事,竟还在公堂上推论,许是少年心性贪玩,过几日就回来了。 之后便强行退了堂,可谓是荒唐至极。 此番是两位少年的双亲听说了新知县上任,不肯放弃这一线希冀,又一纸诉状,递交到衙门。 两名均是年轻公子,又都是不明原因的失踪…… 谢瑾白想起昨日刚进城时,那位朱员外所言,匪人严虎喜好男风,经常进城将城中美貌少年掳去的传闻…… 谢瑾白将昨日朱员外所言同葛主簿说了。 谢瑾白倒是不认为两名少年失踪的案件定然同那严虎所为,毕竟百姓口中有时言之凿凿之事,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只是都是年轻公子失踪,怕是二者存在某种关联,为未可知。 葛主簿面露尴尬,“这个传闻下官,下官亦,亦是听说了……事情棘手,就棘手在此处。倘使,这件事当真是严虎所为,我们衙门总归需要将那严虎带回府衙,问过他的供词,方能审理案件。可……可郭县只手是两个少年贪玩,便退了堂。更勿论……” 更勿论派人去传唤那严虎了。 便是派了差人,那严虎定然也不会现身在府衙。 故而,距离两个少年失踪已一月有余,事情却是毫无进展。 谢瑾白对那位郭县令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府衙大堂后门。 由后门进去,便是审案的大堂之所在了。 葛主簿提前进去,大堂内衙役见了葛主簿现身,便知先人知县已到。 “威——武——” 值班衙役齐齐喊出粗犷的口令。 那前任知县升堂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是升堂审案,从来也是迟迟的来,随便判一判案也便宣布退堂了。 说来荒唐,扶风县县衙大堂已许久没准时升过棠。 是以,城中百姓听闻新知县要升堂办案了,纷纷聚拢在大堂外。 待值班衙役喊过口令,嘈杂的大堂恢复肃静。 一身七品浅绿官袍的谢瑾白,绕过大堂内青天红日的影壁,步入大堂,在高大桌案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值班衙役,齐喊,“升堂——”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县令正式上线啦!! —— PS: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是真的每天都是靠留言区续命。 这本《巡按》一直都不温不火的,曝光率不高,留言也大都是熟悉的ID。 大家的留言也都非常暖,是让我走到现在的动力…… 因为每天要忙更新,还要带娃,抽空看书,做笔记,所以没有太多时间一一回复大家。 但是对小可爱们的感激从未停止过,也从未变过。 今天的更新少了一些,因为确确实实被一些不大好的言论影响到了。 对着电脑删删减减许久,才找回一点状态。 今天特别想要小可爱们的亲亲抱抱举高高…… 爱你们,笔芯!感谢在2020-07-19 09:01:45~2020-07-20 09:0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彩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灼热 “嚯!这位就是我们的新任县太爷呐?这长得怎么比戏台上的小生还好看呐!” “县太爷长得这般好看有什么用?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般年轻,会审案么?” “就是,这朝廷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给咱们派了个绣花枕头呐?” 谢瑾白还没有开始正式审案,底下百姓百姓便议论纷纷。 先审理的是那扶风县儒生赵小锐失踪一案。 等候在大堂一侧的赵小锐的双亲在瞧见这位新上任知县的模样后,心里头亦是凉了半截。 新县令真的太年轻了! 这模样,哪里像是会审案,判案的呢? 谢瑾白坐于大堂之上,眸子淡淡地扫了眼堂下百姓。 不知怎么的,众人当即觉得后脖颈冷飕飕的,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谢瑾白转过头,朝唐主簿点了点头。 唐主簿当即会意,命衙役传唤那两名失踪少年的亲属上来问话。 “小人赵青松——” “民妇何秀莲——” “拜见大人。” 赵青松、何秀莲夫妇双双跪拜于案下,神情紧张又带着些许不信任地看着堂上的新县令。 夫妻二人形容均憔悴,显然,独子的失踪对二人的打击是巨大的。 像是全然没有察觉这对夫妇二人眼底的不信任,谢瑾白命赵瑞、何秀莲夫妇重新将儿子赵小锐失踪那日的详细经过前后叙述一遍,同时翻开桌上,书吏提前备好的卷宗。 上面记录赵轻松、何秀莲之子赵小锐,于一个多月前自书院散学后便不知所踪,其双亲访过所有亲朋,亲朋均言当日并未见过少年,这赵小锐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可笑的是,这案宗上仅只有赵青松、何秀莲夫妻二人的陈述,关于赵小锐性格如何,平日同什么人来往,失踪前是否同人发生过争执,此前可曾与人结怨,一概只字未提,亦未差人走访过赵家亲邻,更未曾传唤过相关人员。就连少年具体何时失踪,大致于何处失踪也是记录含糊,没个详细。 现在看来,那严虎将那前任扶风县郭嘉抓过去,还真是为民除害了。 倒是案宗上,有一个细节引起谢瑾白的注意—— 谢瑾白转过头,在葛洲耳畔低声吩咐几句。 葛洲眸中掠过诧异,但是很快他便领命,按照谢瑾白的吩咐去做了。 此时赵青松也刚好将儿子赵小锐失踪那日详细情况叙述一遍。 谢瑾白又补充问了几个关于赵小锐失踪的相关问题,最后,才话锋一转,问及赵小锐失踪前,可否同人发生过争执或者是同人结怨。 “小人儿子可曾同人结怨?” 赵青松一愣,旋即很快予以否定道,“不,不会的。大人您有所不知,小人的儿子生性腼腆,同人说个话就常常羞臊得面红耳赤,如何会同人起争执?至于结怨,就更不可能了。” “是啊,大人,我家锐儿很乖的。他在家从来也不会顶撞我同他阿爹一句的,有什么活也都是抢着干,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他这样的性子,如何会同人结怨呢!大人!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派人找到我家锐儿啊!大人,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那何秀莲初时还算是冷静,一提及儿子情绪便难免有些失控,尚未轮到她答话,便彤红着眼,一个劲地给谢瑾白磕头,求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 “啪!” 谢瑾白手中惊堂木一拍,对那何秀莲淡声道,“赵夫人,本县尚未命你开口说话。” 明明这位新县令的语气并未如何严厉,何秀莲听得那惊堂木的声响,身子亦本能地抖了一抖,她仿佛此时才猛地意识到不管这位县令长得有多年轻,他仍是扶风县一县之长。 何秀莲又惊又惧,眼底蓄着眼泪,未敢再出声。 之后,谢瑾白又问了夫妻二人几个关于赵小锐平日里在家中的表现,其中好几个问题都是反复询问。 初时,赵青松尚且配合回答,渐渐地面露不耐,只是碍于谢瑾白县令的身份,不好发作,神情略显疲倦地道,“县老爷,不管您问多少遍,小人还是那句话。吾儿性情温顺,平日里从未见他与人起争执,更未曾听他说起过同何人发生过不愉快。小人实在想不出他会同人结怨。” 大堂左侧,葛洲在此时朝谢瑾白点了点头。 谢瑾白颔首,于是葛洲朝衙役使了个颜色,衙役当即高声道,“传扶风书院儒生朱延鹏上堂!” 赵青松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何秀莲却是一脸茫然,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何将东家小公子给传唤上堂。 原来,朱延鹏除却是赵小锐的同窗,还是赵青松及何秀莲夫妇二人平日里干活庄子的主人家的小公子,便是赵小锐能够进书院读书,亦是朱延鹏的父亲帮了忙。 谢瑾白将赵青松、何秀莲夫妻二人的反应悉数尽收眼底。 很快,一名年纪大约在十八、九岁左右的少年走至大堂,“小生朱延鹏,拜见县令大人——” 朱延鹏跪在案下,神情沉稳,态度很是不卑不亢,并未一般人见到县令时那般惊慌失措,这在他这个年纪是极为难得的。 与此同时,谢瑾白敏锐地捕捉到,朱延鹏眼底一闪而过的悲恸。 谢瑾白照例问了朱延鹏同赵小锐在书院关系如何,以及失踪当天,他最后一次少年是在什么时候,当时赵小锐可有什么反常。 朱延鹏一一作答。 在回答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朱延鹏忽然出声道,“县令大人,小生有要事告知,还请大人容禀。” 谢瑾白眸光微沉,“说。” “小生怀疑,赵兄已不在世上,且杀人凶手,便是他的生身父亲——赵青松!” 那朱延鹏抬手,手指直指跪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赵青松。 “嚯!” “不会吧?” “那赵小锐不是失踪了么,而且都说是被那山匪头子严虎给掳走的呀。如何这学生便说人死了?且还是其父亲动的手?” “什么情况啊?失踪案成了凶杀案了?” 人群当即发出此起彼伏错愕的议论声。 何秀莲更是错愕地尖声道,“少东家,您,您胡,胡说什么呐!” 那赵青松亦终于反应过来,面色都涨红了,手指颤抖地指着朱延鹏,“你,你,含,含血喷人!” “啪!” 手中惊堂木拍响,冷眼扫过众人,“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谢瑾白前世曾数度上过战场,手中染血,身上官威日益积重,便是那些朝廷重犯,敌国细作见了他也鲜少有不怕的。 他此番气势全开,眼风严厉一扫,大堂外百姓无人再敢造次,便是堂上,何秀莲、赵青松夫妇二人亦是齐齐住了口,惊颤不已地望着堂上的年轻县令。 便是堂上葛洲,书吏,以及王鹏等一众衙役,亦是呆愣愣地望着这位新任上级。 新知县这般面容冷肃的模样,岂止是判若两人! — “不好意思,让,让一让,让,让一让——” 大堂外,混在百姓当中的唐小棠费劲地往前挤,踮起脚,伸长着脖子,同现场大部分前来热闹的百姓一样,想要一睹谢瑾白这位扶风县新县令的“风采。” 按说,唐小棠本来是应该是见识身穿谢瑾白这位扶风县新县令“风采”第一人的。 这不是,睡过头了么,咳咳。 等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人了,如此也便错过了成为第一个目睹扶风县新县令身穿官袍的模样了。 谢瑾白今日要升堂,萧子舒也便闲着无事做,他其实在唐小棠出府衙私宅就主意到他了,一直悄声跟在身后。 见唐小棠一人费劲地挤在百姓当中,还时不时地便边上大娘,大爷之类的给挤出去,挤了半天都没能挤到前头,实在看不过眼,萧子舒冷面走进了人群当中。 萧子舒身量修长,又配有随身长剑,加之脸上表情也是冷冰冰的,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 于是但凡他走过之处,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 再一次被边上一个大娘给挤了出来的唐小棠正要蒙提一口气,来一个一鼓作气,看能不能冲进人群,忽然发现周遭好像……没那么挤,挤了? 唐小棠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转过头,刚好瞧见面无表情地从他眼前冷然走过去的萧子舒。 唐小棠也不傻。 在短暂的怔楞之后,当即明白萧子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立马跟在萧子舒的身后。 有萧子舒在前面开路,唐小棠终于挤到了最前头的位置。 也是在此时,“啪!”地一声,唐小棠听得公堂内传出清脆的惊堂木的声响。 唐小棠下意识地转过头,便瞧见了身着浅绿官袍,端坐在公堂高案之上的谢瑾白—— 头戴黑纱官帽,身着青绿七品县令官袍,神情冷肃,脸上无任何笑意,全然没有平日的慵懒风流。 唐小棠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这般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样的谢瑾白对于唐小棠而言,无疑有些新奇,还有些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瞧过这人穿官服的模样,也是这般,瞧着高高在上,一副不好亲近模样,甚至眉眼比现在还要更冷厉一些…… 可他明明才第一次瞧见小玉哥哥穿官服的模样啊。 真是奇怪。 “嗯,萧,萧子舒,谢,谢谢你呀。” 唐小棠没忘转过头,向萧子舒道谢道。 许久,唐小棠都没听见身旁之人的回应,还以为对方多半不会回应了,半晌听得对方“嗯”了一声。 唐小棠弯了弯唇。 里头再次开始审案,唐小棠也便没再说话,开始全神贯注全在堂上之人的身上。 待众人安静下来,谢瑾白目光落在朱延鹏的身上,“朱延鹏,你言你怀疑赵小锐已经不在人世了,且杀人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父亲赵青松,你可有何证据?” “小生并无,并无任何确凿证据。只是,大人,小生曾不止一次,亲眼瞧见赵青松对赵兄责骂异常严厉,言语更是……更是不堪入耳。其父赵青松对赵兄不满由来已久。大人若是不信,可传唤赵家邻里,一问便知。小生怀疑,怀疑赵青松乃是失手,失手打杀了赵兄,却只谎称儿子失踪,赵兄,赵兄定然是已遭不测……” 说到最后,自上堂以来便表现得十分冷静的朱延鹏此时终于露出哀伤的神情,一双眼睛更是彤红彤红。 被指认为杀儿赵青松跳将起来,“好,好你个小畜生!分明,分明是,分明是你带坏吾儿,意图染指……染指吾儿!我知晓了! 定然是,定然是你意图诱哄吾儿同你欢好,吾儿不肯,故而你便杀害了他,却反诬老夫弑子!你个黑心肠的小畜生,原本老夫念在东家份上,不欲,不欲抖出你的兽行!你如今,你如今竟倒打一把,恶人先告状!看老夫不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说罢,脱下脚上乌靴,抬手就朝朱延鹏脑袋上打去。 “我没有!我从未赵兄动过手!” “住手!” 堂上谢瑾白低喝一声,当即有两名身材魁梧的衙役上前将两人拉开。 尽管如此,朱延鹏还是在衙役赶来之前,脑袋挨了好几下,身上发髻都乱了,颇为狼狈。 谢瑾白神色严厉地看向赵青松,“赵青松。公堂之上,容不得你放肆,若是你今日再作出藐视公堂之举,休怪本县不客气。” 赵青松被衙役强行拉开,气喘吁吁地跪坐于地上,目光仍是凶狠地瞪着朱延鹏,似是恨不得将其血肉咬下。 等到现场再次安静下来,谢瑾白这才看着赵青松问道,“赵青松,朱延鹏言你平日有打骂儿子之举动,可有此事?” 赵青松梗着脖子,“那是老……那是老夫的儿子,老夫还打骂不得么?” 打骂儿子东启固然没有追究其责任的律法,但若是打骂成了错手的打杀,则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谢瑾白并未因为赵青松无礼的质问而面露任何不悦,他只淡淡地问道,“如此,你方才指控朱延鹏意图染指令郎,又是何意?” 赵青松面色陡然一变。 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脸上交错出现羞恼、厌恶等表情,便是颊边肌肉亦控制不住地抽动。 何秀莲亦是呆呆地望向丈夫,脸色苍白地问道,“相,相公,你,你方才,说,说什么?” 什么意图染指锐儿? 锐儿同少东家可都是儿郎啊! “我没有。我方才什么都没说。县令大人您听岔了。” 那赵青松黑着张脸,硬邦邦地道。 赵青松此言一处,大堂外围观的百姓可谓是炸开了锅。 “这赵父是怎么回事啊?可是他自己说的呀,说这位儒生企图染指他儿子什么的,如何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了?” “定然是那赵小锐同这名儒生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了。要不然他可以推翻方才的言论呢?想必是心虚了。” “所以,那赵小锐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当真遇害了呀?凶手会是这儒生么?” 百姓们就在大堂外围着,堂上之人其实能够将百姓们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谢瑾白此时也在围观的百姓当中瞧见唐小棠同萧子舒两人。 他的眉眼淡淡扫过二人,目光落在赵青松身上时,视线陡然转冷,“赵青松,你可都听见了?若是不想要上邢,本县劝你最好如实招来。” “招来!” “招来!” 边上两班衙役是戳着手中的长板子,威严地喊着要赵青松如实招来。 “赵青松,你还不如实招来?” 谢瑾白低喝。 那赵青松本就因为方才衙役的催逼心神不宁,谢瑾白突然扬声,他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嘴里道,“我说,我说。” 赵青松这才将自己在别庄里,如何曾不小心撞见朱延鹏同儿子拉拉扯扯,儿子更是脸红将其推开,其又追上去纠缠不清,以及有一回亲眼瞧见两人衣衫不整地齐齐从阁楼上一起下来的场景给说了一遍。 何秀莲错愕万分,只是碍于先前已被谢瑾白警告过,此时唇瓣颤抖着,未敢再未经允许便插话,只错愕万分地盯着丈夫。 赵青松头一低,“大人,以上,便,便是全部了。” 在扶风县这样的小地方,两个男子若是搞在一处,可是要被鄙夷同唾骂的。 底下百姓又是一阵切切嘈杂。 谢瑾白看向朱延鹏,“赵青松所说可是实情?你是否同那赵小锐有超乎同窗之情?” 朱延鹏则是一脸错愕,“小生同赵兄从未有超过同窗之情,何曾——” “是了。大人,小生因不止一次见到赵兄挨其父拳脚,故而在一次回城郊别庄小住时,曾给赵兄带过伤药。赵兄坚持不肯受。也许,便是这样,造成赵父之误会。 至于赵父口中所谓衣衫不整地从阁楼出来,小人则实是想不起来。小生同赵兄一直清清白白,还望大人明鉴!” 赵青松同朱延鹏各执一词。 案件审理到此处,似乎陷入了僵局。 由于不管是赵青松指控朱延鹏弑子,还是赵青松反控朱延鹏因引诱他儿子不成,故而怒而杀人,双方均缺乏关键性证据。 由于现在赵小锐依然不知这所踪,且生死未知,尚不知朱延鹏、赵青松二人是否有谋杀嫌疑,因此谢瑾白便让赵青松、何秀莲夫妻二人以及朱延鹏均先行回去,但是不许三人离开扶风县境内。 案子则因为尚存诸多疑点,尚需时日调查,待调查清楚后酌日再审。 谢瑾白宣布先行退堂。 谢瑾白一言未发地在葛洲的陪同下退了堂,回到后堂仅一条走廊之隔的休息间。 衙门卫卒端上刚沏的茶水,之后便出去了。 谢瑾白坐在休息室的圆桌前喝茶,同时命葛洲将最近一次侍从的那起少年失踪案的卷宗,以及近三年来失踪的少年的卷宗悉数拿给他。 葛洲提前便料到,新知县上任,定然是要审理这几起少年失踪案的,因此早早便将卷宗统一收在一处。 喊来卫卒帮忙,葛洲前去隔壁书阁,将最新的,以及历年少年失踪的卷宗悉数取来。 两名书吏此时走进休息间,将大堂上写好的供词,呈上给谢瑾白看。 不一会儿,葛洲同卫卒也抱来卷宗。 谢瑾白命两名隶书同卫卒先行出去,只留了葛洲以方便根据案宗上标注的日期,取来最新一次少年失踪案件的卷宗,一面喝茶,一面翻阅。 谢瑾白反复对比书吏呈上的供词,以及手边这起最新的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得出结论道,“这起最近一次的少年失踪案同赵小锐这次不同,二者应该并不无关联性。” 闻言,葛洲吃了一惊,“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疑点?” “小玉哥哥,你猜我方才在外头都瞧见什……” 唐小棠从外头卫卒那里得知,谢瑾白人在休息间,他想也不想地走了进来,见葛主簿也在,当即有些犹豫地道,“我,我是不是打,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过来。” 谢瑾白放下手中宗卷,朝唐小棠招了招手,“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葛洲惊讶地注意到,这位方才还眉眼冷然的知县大人,在唐小公子进来时,眉眼便瞬间柔和了下来,如春雪消融,又似变回了他昨日印象中那个翩然世家公子的模样。 唐小棠走过去,在谢瑾白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乌眸瞪圆,“小,小玉哥哥怎么知道我是去打,打听,案情去了?” 前世,谢瑾白曾奉命同唐棠一起办过案子,可是深深领教过小唐大人刨根问题的精神。 所谓江山易改,一个人的本性在少年时期往往已经形成。 小唐大人有着对追求真相异乎常人的执著,如今的棠儿自是也不会例外。 谢瑾白倒了杯茶,递过去,唇角勾笑,“直觉。” 唐小棠方才在外面站了半天,也渴了,他在谢瑾白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喝完手中的茶,一五一十地将方才退堂后,赵青松在衙门外不远处,如何不顾众人的阻挠,揪住朱延鹏的领子就打,以及那朱延鹏毫不客气地挥拳回去,最后又被闻讯赶来的衙役给强行的全过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那赵青松是真的凶,瞧着挺瘦弱的,打起人来力道一点不小。若是赵,赵小锐失踪前,他一直都有打,打儿子的习惯,结果一不小心错手将儿子给打杀了。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那个朱延鹏感觉好像也有点问题,如果只是同窗,他对那赵小锐的失踪又显得过分在意了些……” 小结巴一说到兴奋的地方,倒是不结巴了,乌眸灵动,神采飞扬。 这样鲜活的表情,前世谢瑾白未曾在唐未眠身上瞧见过的。 他曾一度以为,小未眠是历经家庭骤然变故,乃至性情亦发生了变化。那日想起在马车唐棠同他那位总是形影不离的仆从绝逢生的对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不是唐棠变却了性子,只不过前世的唐棠将他最真实的一面在人前给藏了起来,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唐大人。 小,小玉哥哥是怎么回事,怎,怎么一直盯着他看啊? 葛主簿还在呢! “小玉哥哥,你,你有没有在,在听我说,说话呀?” 快别这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了,再盯着他瞧,葛主簿便是个瞎子都要瞧出他俩人有一腿了! 桌子底下,唐小棠暗中抬脚踢了踢他,还拼命地给他使眼色。 不曾想,谢瑾白却是双腿夹住了他的腿,脚尖暧昧在他的小腿处蹭了蹭。 第60章 撒娇 “嗯。你分析得很对。” 谢瑾白点头,“赵青松同温延鹏两人彼此供述矛盾,那么也就意味着两人当中,很有可能其中一方撒了谎……” 唐小棠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人方才根本就没在听他在什么。 就是,说归说,作,作甚这,这般不规矩! 唐小棠试着抽回腿,没能成功。 桌子底下的脚越来越放肆,动作也越来越过火。 唐小棠咬牙,用力地将被夹住的双腿抽回。 结果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膝盖狠狠地撞到了桌子,整个人都险些摔倒。 他动静这般大,葛主簿自然下意识地看向他,眼神惊讶又不解。 唐小棠通红着脸,“我,我……就是,想……” 我就是想收回我的腿,但我不能说! 恨! 这时的小公子还是个实诚孩子,未有日后胡诌信口拈来的功夫,结结巴巴了半天,也不知该扯什么借口才好。 “怎么了?可是还口渴,想再喝杯茶?” 谢瑾白神态自若地收回桌下的脚,自然而然地开口道。 唐小棠更来气了! 他气势汹汹瞪着这人。 他现在不想喝茶,他想要泼茶! 葛主簿站一直站在谢瑾白的身侧,因此对于桌子底下发生何事,一无所知,只是困惑为何唐小公子为何忽然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谢瑾白转头对葛主簿吩咐道,“有劳葛主簿让王捕头分别带四名衙役,前去赵青松、朱延鹏家中探访一二。对赵青松着重向起邻里打探,平日是否经常对赵小锐进行打骂,又是否有瞧见过赵小锐同朱延鹏有超乎同窗之举。 至于朱延鹏,你让衙役向他的家仆以及书院同窗打探,他是否有龙阳之好,尤其是向扶风书院学生们打探,朱、赵二人平日在关系究竟如何。我同棠儿再分析一下这起案件的存疑之处。” 葛洲昨日已从淳安那几位衙役嘴里多少探听出唐小棠是某州府知府家的公子,因此对于谢瑾白要同唐小棠讨论案情这件事并没有太过意外。 “是。” 葛洲拱手,出去传话去了。 “过来。” 葛洲一走,谢瑾白朝唐小棠招了招手。 “作,作甚?” 经过方才那一出,唐小棠对这人可防备,当即眸子睁大,警惕地瞪着他。 “过来这边坐。” 唐小棠下意识地看了看谢瑾白边上,连张凳子也没有的,空空如也的位置,奇怪地问道,“你边上哪,哪有空,空座?” 谢瑾白缓缓勾唇,“棠儿过来,便有了。” 唐小棠将信将疑地起身走过去。 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座,座位在哪,哪呢?” 唐小棠绕着谢瑾白前前后后找了一圈,就连桌子底下都弯腰看过了。 这不是还是空空的,一张椅子也没有呢么? 总不能这人神通广大到还能隔空给他变出一个椅子来吧? “小果儿看,座位在这呢。” 闻言,唐小棠瞪大了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不,不会吧? 当真要隔空变出张椅凳来? 唐小棠站在谢瑾白的跟前,还在等着这人大变戏法呢,冷不防地,手腕被抓住,被那股力道一拽,当即坐在了谢瑾白的腿上。 谢瑾白双手将小公子搂在怀里,撩过他颊边垂散下的一缕发丝,眉眼风流,天然含情,薄唇扬起,“小果儿的专属御座,可还喜欢?” 唐小棠脸颊爆红。 这人,真是太,太不正经了! “别,别闹……” 这里可是后堂休息间,可是随时都会有吏人从门外经过的! 唐小棠说着,挣开谢瑾白的怀抱,就要从他怀里起身。 谢瑾白将人箍在怀里,告诉他,“放心,葛主簿方才离去前将门带上了。” 唐小棠是当真没有留意葛主簿方才离开前关没关门。 尽管如此,因着这里后堂休息间本就是府衙内县吏们共用的,还是有可能会有人进来,再则不过就是传个话,葛主簿可能很快便会回来的! “那,那也不成。葛主簿可能很快就,就会回来的,你,你快放,放我下来,下来。” 唐小棠要下来,谢瑾白不让,他便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挣扎着要下来。 唐小棠睡眠历来很好,往往沾床就睡,比如像是昨晚那般,说着说着便能睡着。 可怜谢瑾白昨日夜里起身去冲凉间冲了两次冷水澡,天快亮时才睡去。 唐小棠这么一动,谢瑾白体内那股邪火轻易便被燃起,“别动。” “就,就动!” 唐小棠才不听他的,在他的怀里扭动得更厉害了。 谢瑾白抓住小公子的手,探向自己宽大的衣袍。 红晕染上唐小棠的脸颊,便是脖子都红透了,僵坐在了谢瑾白怀里。 谢瑾白睨着他, “老实了?” 唐小棠天生反骨,激不得。 谢瑾白这么一说,唐小棠便偏不老实,他的手动了动。 唐小棠明显能够感觉到这人呼吸微沉。 哈哈! 你也有今日! 唐小棠抬起脸,指尖滑过谢瑾白的喉结,乌眸狡黠,笑容痞气,“嗯?老实两个字,棠儿不,不会写呢,小玉哥哥可要身体力行,给棠儿做,做个示范?” 言外之意便是,谢怀瑜若是再不老实,他可就不客气了。 谢瑾白唇边勾笑,“不错。小果儿最近出息了。” “好说,好说。小玉哥哥,谬,谬赞了。” 笑容那叫一个得意。 谢瑾白扣住唐小棠的手腕,唐小棠还以为这人是要将他的手给拿开呢,也便没有反抗,见好就收么,哪知,谢瑾白却握着他的手,往里探。 唐小棠唇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谢,谢怀瑜!” 唐小棠面红耳赤,连名带姓地喊谢瑾白的字。 是他错了! 他就根本不该试图去挑衅这人的底线。 因为这人根本就没有底线! 谢瑾白低头,脑袋靠在小公子的脖颈处,声音暗哑,“棠儿,给弄弄,嗯?” 唐小棠满脸臊红。 弄,弄你个祖宗! 最后,小公子还是没能抵得住某老男人的“撒娇”,给伺候了一回。 谢瑾白前去开窗,通通屋子里的气味。 唐小棠红着脸,气呼呼地坐回他原先的位置,一开始就,就不开听这人胡诌! 什么他的专属御座,呸,呸! “会冷么?” 谢瑾白转过头,扶风县早已入秋,这时节室内开着窗户,还是有些冷的。 唐小棠凶巴巴地瞪他。 就算是他觉着冷又有什么用?! 这……这屋内气味这般浓郁,不,不开窗能,能行么! 读出他眼中的不满,谢瑾白朝他张开双臂,“来哥哥怀里,哥哥给暖暖?” “呸!臭,臭流氓!” 谢瑾白幽幽地叹了口气,“果然天下男子都是像棠儿这般的么?得到了便不懂得珍惜了么?先前一口一声小玉哥哥,现在……” 唐小棠实在受不住这人这张嘴,他满脸臊红,“谢,谢怀瑜,你,你可闭嘴吧!” “棠儿认为,那赵小锐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性有多大?” 谢瑾白开了窗,回到座位。 唐小棠:“……” 这人到底是怎么能做到话题跨度这般大的? 不过,唐小棠来这休息间,本来也就是为了同谢瑾白讨论这起案子的。 听谢瑾白提及,也顾不得生气不生气的,他眉心微拧,“失,失踪一个多月,音信全无,结果多半是……不大乐观了。” 唐时茂也做过知县,唐小棠多少也知晓,像是这种失踪案件,如果没有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将人找到,那么多半是凶多吉少。 唐小棠忽然想到,“对了。那有没有可是……会不会是他自己蓄意出走了呀?不是那赵青松都亲口在堂上承认了么?他有打骂过赵小锐。有没有可能是赵小锐不堪忍受父亲的日日打骂,故而出走了?” 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虽然唐小棠并不识得失踪的赵小锐,但是私心里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平安无事,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谢瑾白摇头,指尖曲指在书吏先前递交上来的公堂供述笔录上敲了敲,“不会是蓄意出走。案宗上记载,赵小锐房间内包括几两碎银,衣裳,甚至是书本都全都在。像是赵小锐这样在东家帮助下,才有机会进入书院求学的穷苦人家孩子,往往会十分珍惜入学的机会。 即便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家出走,衣裳跟银子都不带,也不会不带上书本。而且本身离家出走的人,不带上银子同衣裳也十分不合理。不过,便是那赵小锐当真已经不在这世上,也未必见得就是凶杀。也有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否则,哪怕最后找到的是一具尸首,至少案子能有个突破,不至于至今连人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谢瑾白有条不紊地逐次分析。 唐小棠怔怔地瞧着眼前之人,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明明方才两人还做了叫人羞臊的事情,转眼,这人便能够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案情。 前后怪反差,也,嗯,怪,怪迷人的…… 傻公子连遮掩自己的情绪都还不会,直愣愣地盯着他瞧。 谢瑾白眉眼微挑,“怎么?可是被哥哥被迷住了?” 唐小棠:“……” 快把他一本正经的小玉哥哥还给他! “阿,阿嚏——” 葛主簿传完话,回到后堂休息间,一进屋,就被院子里吹进来的风给灌了一脸,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葛主簿揉了揉鼻尖,有些茫然地看着被风吹得簌簌翻动的卷宗,又看了眼对面而坐,还在专注讨论案情的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 莫不是,只他一人觉得,有些冷么? 直至止住了喷嚏,葛主簿这才走至谢瑾白跟前,拱手禀报道,“大人,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吩咐下去了。” 谢瑾白像是此时才注意到走进来的葛主簿,点头道,“葛主簿辛苦。” 并不觉得传个话有什么辛苦,但是被窗户大开的休息间给冷到了的葛主簿再一次打了个喷嚏,“阿,阿嚏。” “大,大人言重了。” 谢瑾白从位置上起身,“走吧。” “去,去哪儿。” 唐小棠茫然,先前也没听小玉哥哥说要出门啊。 “带你上街上逛逛。走。” 说罢,当着葛主簿的面,不由分说地勾住唐小棠的脖颈,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出了门。 不过在出府衙前,谢瑾白是回了趟后院私宅,换下身上的官服,换了件便服,才同唐小棠两人一同上街。 谢瑾白说要带唐小棠上街上逛逛,还真带他去街上逛了逛。 唐小棠昨日进城时都坐在马车上,只在外头走马观花地瞧过扶风的街市,今日同谢瑾白两人一起逛街市,体验自是不同。 扶风县土地贫瘠,却是盛产铁矿,是以家家户户大都以打铁、炼铁为生,便是街上摊位,也有许多是卖匕首或者宝剑的,成为别处难以一见的别样景致。 唐小棠还注意到,在淳安,街上走动的,绝对是男子要多于女子,扶风却是截然相反,除却巡城衙役,街上来来往往的竟然大都是妇孺孩童,或者是上了年纪的一些老者。 整个州县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死气。 以上,都是唐小棠昨日在马车里所并未注意到的。 “小玉哥哥,这扶风县,真的好奇怪啊……” 唐小棠凑近谢瑾白的耳畔,低声地道。 “土地贫瘠,百姓大都食不果腹。县府年年催收,征调壮丁,部分男子入山当起了匪寇,如此,扶风县自是阴盛阳衰,男丁不足。” 谢瑾白淡声解释道。 “这个现状,会改变的。” 谢瑾白转过头看他。 唐小棠仰起脸,灿然一笑,“因为现在不一样了呀!小玉哥哥来了,扶风县的现状一,一定会得以改,改变的,对不?” 谢瑾白一怔。 他此次之所以向朝廷主动要求前来扶风县赴任,只为除去严虎这个日后害他兄长性命之人。 前世,季云卿之所以后面会对他,对傅家下手,便是因为兄长殁后,手中的兵权便被季云卿收了回去。 傅家手中再无兵权,季云卿自是再无后顾之忧。 重生而回,他自是要未雨绸缪,首要之重便是不能让兄长出事,如此严虎也便非除不可。 说到底,主动赴任也好,将会竭力剿匪也好,是出于一片私心。 至于这里百姓会过得如何,他却是并未如何想过。 须臾,谢瑾白勾唇浅笑,“嗯,棠儿说得对,一切都会改变的。” 扶风县街上的年轻男子本就不多,加之谢瑾白同唐小棠相貌又太过惹眼,还是生面孔,两人就这么逛街的功夫,一路上也不知道多少人频频回头朝他们张顾。 谢瑾白对周遭投注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唐小棠却是没他这般坦然,老不大自在的,不过又一想,除非他在扶风县日日都待在衙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然迟早要上街来的么。 如此一想,多少也便释怀了,只好借由看着两边的商铺,摊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还当真被他看上了一样东西! 唐小棠看上的是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乍一看并不扎眼,还有些陈旧,刀柄上的花纹图形却是十分特殊,状似莲叶,却又不是莲叶,状似莲花,花瓣却又比莲花要冷艳一些,是唐小棠此前从未见过的花纹图案。 唐小棠几乎一眼就喜欢了这把匕首。 他在该摊位前蹲了下来,握住刀柄,抽出匕首,霎时间,玄铁寒光逼人,摄人心魂。 是一把好刀! 那摊主堆着笑,凑过脸来,“这位小公子好眼力。此把匕首名为‘乌啼’,乃是旧时南桑之物,因缘际会,流入我东启。公子请看,这把匕首手柄上刻有旧国南桑传闻中的国花‘冰魄’,剑鞘之上还雕刻有繁复的南桑咒文,刀刃更是由南桑玄铁锻造,削铁如泥,削发如尘,实是不可多得的上乘匕首! 而且,旁的不说。咱们扶风这样的地方,公子又长得这般俊俏,可不是得买一把匕首防身呢么。公子您说,是不是?” 唐小棠:“……” 这扶风县是有多不安全? 谢瑾适时地开口问道,“在下同家弟打算前去牧州省亲,途径贵地。听闻此地时有貌美公子失踪,可确有其事?” 那摊主脸上笑意顿时一敛,压低了嗓子道,“确是隔三差五,便有男子失踪。失踪的倒也不尽然尽是些年轻貌美的公子,但是大都岁数不大倒是真的。哎。原本近年来土地收成本就可怜,加之盗匪肆虐,过往客商除非必要,否则宁可绕路,也不愿途径咱们扶风。现在城里又出这档子事,这日子真是……” 那摊主说到最后,便是连眼眶都红了。 扶风百姓生活之艰可见一斑。 “这匕首,二位公子可要啊?” 摊主到底不过是个买卖人,感叹不到几句,话题又回到了唐小棠手中的这把“乌啼”。 说到底,叹气也好,难过也罢,这日子不得照旧不是? 唐小棠原先确是很喜欢这把匕首,当然,他现在也很喜欢,只是因为听了摊主这一席话,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最后,谢瑾白还是掏钱,买下了这把“乌啼”。 是不是旧国南桑之物他也瞧不出,上面咒文确非东启文字,只是南桑早已为阮凌国所灭,他也未曾同南桑之人打过交道,匕首上所刻之咒文是否为桑之文字,他自是也不认得,倒是刀刃锋利,瞧着却是不错。 店家说得对,扶风县这样的地方,买把匕首防身确是必要。 “怎,怎么真就买,买下了啊?十两银子,也太,太贵了!” 距离那个摊位有些距离之后,唐小棠皱着眉头道。 小玉哥哥一月的俸禄才多少? 而且什么“乌啼”,“鸟啼”的,他以前也从未听说过呀。 两人这时来到一个巷口,没什么人,谢瑾白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宠溺地笑了笑,“不过十两银子,买棠儿的喜欢,值当。” 唐小棠原本还在替谢瑾白心疼那花出去的十两银子,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唐小棠扬起的唇角,在谢瑾白带他去书墨斋的时候,顿时消散无踪。 不,不会吧? 不会是他想得那,那样吧? 谢瑾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唇角噙着暖阳般和煦的笑意,“棠儿去选选看,挑一副中意的笔墨纸砚。” 唐小棠:“我不……” 他不想要什么笔墨纸砚! 他不要习字! “写一手风骨清隽的书法,亦会令批卷者对考生加分,反之,不管你文章做得多精妙,我敢断言,以你现在的字,便是考到头发花白,亦无济于事。” 唐小棠:“……” 扎心了。 谢瑾白也是在同萧吟通信过程中了解到,小果儿努力奋进,想要考取功名一事。 官场污浊。 私心里,谢瑾白自是想要小果儿当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子才好。 但他也清楚地明白,棠儿同他一样,都是男子。 他无权像是豢养金丝雀一般将他豢养起来。 倘使棠儿愿做一个闲散公子,他便如他所愿,任由他去当一个闲散公子。 如今棠儿既有意于仕途,那么自当会为其扫清前路障碍,助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唐小棠耷拉着肩膀,嘟囔道,“我知晓了……” 唐小棠当初想要考取功名,是为了能够早日考去颍阳国子监,能够成为与谢怀瑜与之并肩的人。 如今两人虽提前走到了一起,唐小棠想要考取功名的初心却也未曾变过。 他不能当一只被小玉哥哥豢养的雀儿。 两个人总要旗鼓相当,方能走到最后。 最后,唐小棠还是抱了一堆的笔墨纸砚从书墨斋出来。 唐小棠心里头一阵叹气。 为何人家新婚,便是同娘子同情蜜意。 到了他这,不但要同娘子来扶风县这破地方赴任,搞不好日后还要剿匪,如今更添一样,苦习书法!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由于扶风县较淳安偏冷,两人带的又都是较为轻薄的罗衫,因此,谢瑾白又带唐小棠去了成衣铺,给他们两人,包括萧子舒在内,定做了几身衣服。 扶风县这样小的地方,谢瑾白还未跟唐小棠两人回到衙门,衙门上下便都知晓了这位新上任的知县下了堂之后,也不见其处理什么公务,就带着家里的小公子上街上买买买去了。 “早上看那位县令升堂时认真的模样,还以为这位颍阳来的大人当真同前几任县令有所不同呢!哈,好么,下了堂,就带着唐小公子到街上逛去了!敢情他在堂上那副冷肃认真的模样,竟是装给百姓看的呐?” “谁说不是呢?当官的都这样,人前一副面孔,人后又是一副面孔。反正大都三年一任期嘛,三年任期一到,他们这些当县令的也便调走了,哪里当真会在意我们当地百姓的死活?” “其实,他这般不管事,不也好?咱们也便当咱们的逍遥吏人,他做他的逍遥县令。井水不犯河水。” 唐小棠和谢瑾白两人绕小路回到府衙,便瞧见三三两两的衙役,坐在衙门的那座击鼓下嘴碎闲聊。 唐小棠听了自是气愤,反观身旁的人不但没有任何愤怒神色,便是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怀抱着怀中的笔墨纸砚,唐小棠忽地福临心至,他扭过头,看向身旁的人,“小玉哥哥是故意的?” 故意一下堂,便带他上街? 可图什么呢? 图一个坏名声? 谢瑾白眨了眨眼,“嘘,不可说。” 不过一日功夫,扶风县府衙上下便都知道了新来的这位县令是个不管事的。 就早上升了一回堂,之后便去街上逛了半日,午膳后又睡了一下午,天要将黑,才召见了白日被派去查事的捕头,闲得不像话。 仿佛不是来当县令的,而是来度假的。 主簿葛洲听说了以后,自是发愁。 瞧那位谢大人,不像是个昏官啊。 可事实摆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关于衙门内的流言蜚语,谢瑾白自是也听说了,不过他自是不在意。 入秋时节,太阳下山得较快。 很快,到了日暮时分。 夕阳西沉,屋内的视线暗了下去。 唐小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把笔重重往笔架上一搁。 “怎么了?是谁惹得我的小公子生气了?” 躺椅上,谢瑾白吃着萧子舒给他买回的葡萄,抬眼问道。 “我不,不写了,都,都练了一个时辰了!” 他都学习了一个下午了,字也练了好久。 而且,他在勤勤恳恳练字也便罢了,这人优哉游哉躺他边上看闲书,嘴里吃食更是没停过。 气煞他也! “嗯,那便不练了。” 谢瑾白抛了手中的书,从躺椅上坐起身随手也塞了一颗葡萄,递到唐小棠的嘴里。 唐小棠鼓起一边腮帮,狐疑地盯着这人。 这么好,好说话的么? 唐小棠嘴里的葡萄还没吞下,谢瑾白便拉过他的手腕,“走,小果儿,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去哪里啊?别是又去什,什么商铺。我可逛,逛不动了。” 眼底掠过一道暗芒,谢瑾白勾唇一笑,“哥哥带你查案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谢大人越来越没节操了。 — 案子即将告破。 大家可以猜一下,赵小锐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人去了哪里?他是自己走的么? 如果去世了,那是意外身亡,还是被杀?杀人凶手又是谁…… 猜对了,奖励个小红包。 哈!感谢在2020-07-21 08:39:39~2020-07-22 09:0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恸、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恸 3瓶;长河沉星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抱紧 明月高挂,阡陌田野上传来几户人家的犬吠之声。 乡间开阔,夜晚又少行人走动,于是那几声犬吠声传得格外地悠远,听着叫人很是有些毛骨悚然。 唐小棠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查案子非得选在这种天色阒黑的时候。 说起来,两人出门的时间倒不是很晚,只是从府衙骑马来到这乡间,因着他们抄得近路,有一条小道不方便骑马,他们便下了马,将马拴在附近的祠堂,步行进了村子。 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不知不觉,天也就黑了。 唐小棠没有提灯笼的那只手,死命地挽住谢瑾白的胳膊。 “怕?” “不,不怕。” 明明挽着他的手都在发颤。 谢瑾白揽在他腰间的手轻轻地在他腰间拍了拍,“怕就走到我的身后,到了我再叫你。” “嗯,好,好。那灯笼给,给你。” 这一次,唐小棠没有再逞强。 他微颤着手,将手中的灯笼给谢瑾白递给去。 看来这回是真的怕了。 谢瑾白伸手接过唐小棠递过来的灯笼,掌心握了握他的手,之后才松开,提过灯笼。 唐小棠微红了耳尖。 不知怎么的,耳边再听到那些犬吠声,心里头却没那么害怕了。 谢瑾白过了灯笼,走在前头照路。 唐小棠走在谢瑾白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唐小棠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这乡下的风给冻江了,听见走在前面的谢瑾白道,“到了。” 唐小棠这才从谢瑾白身后走出。 唐小棠抬起头,但见一座较为气派的黑瓦白墙的庄子,且他们似乎就在庄子的后门。 “这里是……那朱,朱延鹏的家么?” 小玉哥哥说要带他来办案,谢瑾白便猜到了,多半是要带他来朱延鹏或是那失踪的儒生赵小锐的家。 这个庄子这般大,自然不会是农户出生的朱延鹏所有。 谢瑾白却回答道,“是也不是。” 嗯? 唐小棠眼露不解。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是也不是? “我,我知道了!这里不是朱,朱延鹏的家,他并不住在这里,但是,这是他家的别庄,对,对不对?当时在公堂之上,朱延鹏曾,曾说过,他不止一次见着赵青松打骂儿子赵小锐。赵青松也说,他曾撞到两人衣,衣衫不整地阁楼里出来。这也就是说,朱延鹏曾在这别庄住过一段时日,至于朱延鹏,应该是在替朱家看管、打理这间别庄的。” 唐小棠压低音量,一脸兴奋地猜测道。 “嗯。聪明。” 谢瑾白唇角弯起,轻点他的鼻尖。 唐小棠眼露得意。 “书院已经开,开学了。那朱延鹏现在应,应该不住在这乡下别庄了吧?莫,莫不是小玉哥哥怀疑,那赵小锐,当,当真是其父赵青松失,失手将其打死?” “傍晚时分,我曾传唤过前去调查朱延鹏、赵青松二人的捕头,捕头回报赵青松的平日里对赵小锐打骂得厉害,尤其是醉酒之后。 至于朱延鹏,捕头亦去了他府中以及书院,找他家中仆人以及书院的儒生问话,家中仆人回话未曾见过赵小锐,更是从未曾听家里公子提及过找夏瑞此人,书院儒生亦是回答,两人在书院并没有过多交集。 且朱延鹏有未婚妻。明年年初二人便会成婚。种种迹象表明,如同朱延鹏所言,他同赵小锐仅仅只是简单的同窗关系。” “所以小玉哥哥便认为是赵小锐其父,赵,赵青松嫌,嫌疑最大么?” 唐小棠蹙了蹙眉心,“但是我听我阿,阿爹提,提过,这个世间很多时候,往往最,最不可能的事情反而越,越有可能。我倒是觉得那,那朱延鹏,嫌,嫌疑很,很大的。” 他总觉着那朱延鹏对赵小锐的感情似是不简单,他提到赵小锐可能已经遇害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太过悲伤了,不像是一般人认为同窗遇害时的反应。 谢瑾白赞许地点头,“嗯哼。所以这不是带我的小果儿来夜探朱家别庄了么?既然朱延鹏同赵小锐二人曾一同在这乡下别庄住过,或许能够在这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为未可知。” 白日他同棠儿异乡之人的身份太过打眼,入夜之后行事便方便许多。 说到底,谢瑾白从未指望那班衙役能够真的调查清楚些什么,他之所以派那些衙役去出去,也不过是为转移有心人的视线罢了。 赵青松、何秀莲夫妇二人白日应对过差役,自是疲惫万分,夜里定然早早便睡了。 这个时候,是他们夜访别庄的最佳时机。 唐小棠望着高大的院墙,发愁道,“可,可是,我们现在要,要怎么进去?” “抱紧我。” 唐小棠呆住。 这,这个时候? 哎,娘子这般粘人,可如,如何是好。 见谢瑾白还站在原地,一副等自己抱抱的模样,唐小棠没办法,只好走上前,双手搂住他的腰身,拍了拍他的后背,“这,这样可,可以了吧?” 谢瑾白唇角勾起,“可。” 嗯。 娘子虽然粘人,但胜在好哄么。 唐小棠刚要松手的功夫,腰身冷不防被箍筋,听得那人在他耳畔道,“抱紧,别松手。” 尚未反应过来,他的身体一轻,陡然飞了起来。 唐小棠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因着是在他人别院外头,只得死死地将险些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声给吞咽了回去,双手死命箍住谢瑾白的腰身。 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方才这人开口要他抱紧他,根本就不是他误以为的在向他撒娇! 恨! 夜风在他的耳畔掠过。 其实也不过眨眼功夫,两人便已双双稳稳落在别庄院内地上。 来人带来的灯笼已被谢瑾白藏于院外的草丛当中。 四周阒黑,唯有月光洒在庭院,依稀能够辨认一二。 唐小棠除了最初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受了一下惊吓,很快便习惯了。 他的身子紧挨着身旁的谢瑾白,就着弱的月光,两人一同打量起这座别庄。 朱家的这间别庄很大,后院也造得相当精致,亭台楼阁,花木扶疏,一样不缺,一点不输给县城里那些有钱人的府邸。 这么大一间别庄,若是想要一间间找过去,找到那赵小锐的房间,可不容易。 唐小棠转过头,“小,小玉哥知道那赵小锐是住,住得哪,哪一间房,房么?” “不知道。” 唐小棠:“……” 好么,这么多间房,这怕是得找到三更半夜,前提还得是不被赵青松、何秀莲夫妇二人给发现的情况下。 两个人借着月光,出了院子的小月门。 在唐小棠下意识地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谢瑾白拉住了他,“走这边。” 谢瑾白牵着唐小棠的手,一起往左边的窄廊走去。 这条走廊通向庄子的前院,窄廊的尽头,俨然出现一座较庄子其他房子都要矮的四方小院,小院寂静,一点光亮也无,间或传出几声咳嗽声,想来是已经歇息了。 这样低矮的小院,不可能是主人家所住,那么多半,便是负责看守以及打扫庄庄子的赵青松以及何秀莲夫妇的住所了。 竟,竟然这般快就被他们找,找到了? 唐小棠有些懵然。 “小玉哥哥此前来,来过这里?” 他可不认为是因为小玉哥哥气运爆棚,才会一找一个准。 而且方才他走错路的时候,也是小玉哥哥将他给拉住的,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走错了,对这里十分了解似的。 “未曾。” “那你……” “通常像是这种庄子,外墙都会加筑、加高,寻常人轻易闯入不得。因此,若是小偷或者是陌生人想要闯入,只能走庄子前头教矮的院墙。赵青松、何秀莲夫妇只是朱家雇来照顾这座庄子,他们自是不会住在内院,一般都是宿在前院的小院落,如此,若是有小偷或者是陌生人之类的闯入,看守庄子的人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唐小棠不住点头。 原来是这样…… 难怪小玉哥哥会带着他直奔前院而来。 由于两人已经进了院子,为避免惊动熟睡的夫妻二人,节外生枝,谢瑾白和唐小棠停止了说话。 这间小院子不大,除却发出咳嗽声的那间房间,一共也没多少间房。 他们分头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赵小锐的房间。 问题是…… 嗯,这里太黑了,他不大敢一个人行动。 唐小棠并不怕黑,但是这种陌生的环境下,人难免还是会心生恐惧。 唐小棠用力地攥紧谢瑾白的手心,从两人交握的手心传来的对方的微凉的温度是唯一能够令他安心的存在。 通常,儿女的房间大都挨着父母的卧房,谢瑾白一连轻声推开挨着赵青松、何秀莲两人的那两个房间,里头除却堆积的杂物之外,并无其他。 之后,推开的三扇门,皆是如此。 “小玉哥哥,你,你说,赵小锐的房间,会,会不会是在那阁楼上?”唐小棠忽地想起,在公堂上赵青松曾提及过他亲眼瞧见儿子同朱延鹏二人衣衫不整地从阁楼下来。 他指了指院子边上,那幢二层楼高的楼阁。 那楼阁很小,瞧着并不像是能够住人的地方,是以,谢瑾白一开始并未想过赵小锐住在楼阁上的这种可能。 如今经过唐小棠这么一提醒,自是也想起赵青松在公堂上所说的那一番话。 “有可能,你去院前的那棵香樟树下等我,我去看看。” 想要上得阁楼,最快,最便捷的方式边上直接从一楼飞掠而上。 由于他也不知楼上会有什么,谢瑾白便让唐小棠在院子里那棵香樟树下等他。 唐小棠下意识地就拉住了谢瑾白的手。 感觉到唐小棠的不安,谢瑾白放柔了语气,哄道,“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嗯……” 唐小棠其实还是怕得不行,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们二人今晚是过来查案的,他不能拖小玉哥哥的后腿。 于是,他缓缓地松开了手,连一句害怕,甚至是快些回来之类的催促的话语都没说,只低低地道,“注意安全。” “嗯。” 谢瑾白应了一声,低头地在他唇边轻啄了一口,“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罢,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唐小棠红了耳尖。 原本紧张的心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吻瞬间消散了不少。 唐小棠往院子里走去,身形隐在树下,乖乖地等谢瑾白回来。 谢瑾白没有再耽误时间。 和唐小棠暂时分开后,他便施展轻功,上了楼阁。 谢瑾白落在阁楼的回廊处。 他绕过回廊,便在尽头瞧见一扇小门。 谢瑾白来到那扇门前,试着推开门,房门并未锁上,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谢瑾白从怀里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折子,在半空中用力挥动几下。 火折亮起,谢瑾白走了进去。 谢瑾白借由火折子的光亮,迅速地扫了眼房间。 房间很小,只一张窄小的床,陈旧的衣柜,以及除却床之外,最占位置的书桌。 谢瑾白眸光微沉。 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就是失踪的赵小锐所住的房间。 就着火折子的亮光,谢瑾白快速翻动赵小锐书桌上的书籍以及笔记,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在他翻阅其中一本书时,忽地,从中掉落一张画纸。 谢瑾白弯腰将其捡起—— 火光映照下,一袭白色襕衫的朱延鹏倚栏而坐,手中持卷,垂首看书的恬淡模样,跃然纸张。 谢瑾白又将书桌上全部书籍都翻阅了一遍,均再未有其它发现。 考虑到唐小棠还在院子里等着,谢瑾白未再房间逗留。 他快速将画纸折叠好,藏于怀中,并且将书桌上所有书籍全部归位吗,这才从房门退出,同时将手中火折吹灭。 关上房门,施展轻功一跃而下,径自院前的那棵香樟树而去。 香樟树下空无一人。 谢瑾白神色微变。 谢瑾白又找过院中每一棵香樟树,均没有看见唐小棠的身影。 此时,月亮没入云层,四周暗了下来。 — 唐小棠小心翼翼,跟着前面那道黑影,一路跟踪着来到后院。 他是在等谢瑾白的过程中,于树下,忽然发现有人手持灯笼,打前院走过。 在离开香樟树下的时候,唐小棠就后悔了。 他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打着灯笼的人究竟同赵小锐失踪的这起案子有没有关系,也不知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性,便这般冒然地跟了上来,实在多有不妥。 可万,万一呢? 万一这人当真同赵小锐的失踪案有关呢? 同他和小玉哥哥是从后院翻墙进来的不同,他是亲眼瞧见那人从大门方向进来的。 能够大半夜的独自一人出现在庄子里头,还是在完全没有惊动里头熟睡的赵青松、何秀莲夫妻二人的情况下,说明定然是这个庄子里头的人。 若不是对方的身形同朱延鹏有所出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朱延鹏在白日捕头找他问过话之后,做贼心虚,故而前来毁尸灭迹什么的,假如,那赵小锐确是已然不在世上的话。 眼前的黑影在后院停了下来。 此时周围并无任何遮挡,唯有早已开败的蔷薇花架。 唐小棠便赶忙将自己的身形藏在院中茂密的蔷薇花架之下。 “嘶——” 那蔷薇叶刺刺得唐小棠险些没嚎叫出来。 到底是忍住了。 此时院中之人又动了动。 对方不停在原地来回走动。 唐小棠眉头微皱。 这人是在……找什么东西么? 终于,那人停了下来。 之后,他疾步走到墙根,再出来时,手中竟拿了一把锄头! 唐小棠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什么人?!” 那人忽然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唐小棠的心快要蹦至嗓子口。 他明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对方应该看不见他的! 然而,对方却拎着锄头,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嘭!” 黑影挥动着手中的锄头,径自朝唐小棠藏身之地挥砍了而来。 唐小棠及时地往边上一闪,那人落了空。 大半的蔷薇花藤被锄头给锄了下来。 亏得那锄头重,那人一击不成,再次抬起挥落时总要费些功夫。 唐小棠刚忙从蔷薇花架下跑出,飞快地往前院方向跑去。 只要跑到前院,跟小玉哥哥会和,他就,他就安全了! 身后,脚步声穷追不舍。 唐小棠不敢往回看。 他继续没命似地往前跑。 忽地,唐小棠注意到,眼前的路面照出一道人影,人影的手中竟拿着一把锄头,就要对着他挥砍而来! 要命! 这人既是庄子里的人,自是比他要熟悉地形! 竟然在这里提前等着他! 唐小棠僵直了身子,周遭的血液都要为之凝固。 他僵硬地,抬起头。 却见眼前之人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便是手中的锄头,也“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人倒下去后,一身褚色束袖便装的谢瑾白出现在唐小棠的眼前。 “小,小玉哥哥——” 唐小棠欲要奔上前去。 结果双膝一软,双腿支持不住身子,眼看双膝就要跪在地上。 谢瑾白上前,一只手揽在了他的腰间,及时将人扶住。 唐小棠双手紧紧地攥住谢瑾白的胳膊,语气激动地道,“小,小玉哥哥。我怀疑那赵小锐已经遇,遇害了,尸首就藏在,就藏在后,后院。我方才亲,亲眼瞧见,这,这人拿,拿着锄,锄头,……” “不急。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瑾白低头查看唐小棠是否受伤,但是光线昏暗,他一时也瞧不出什么。 倒是未曾闻见血腥气,这令他多少松口气。 唐小棠其实方才被那些蔷薇叶子扎得可疼,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于是,他忍着疼,摇了摇头,“没,没有。” “能走么?” “可,可以的。” 唐小棠颤抖着双腿,试图站起身,双腿却又软软地倒了下来。 谢瑾白一个打横,将人抱起,“你告诉我尸体可能所在的位置。我抱你一起过去。” “嗯。” 唐小棠双手圈住谢瑾白的脖颈。 “就,就在那个位置的。” 唐小棠指了指那人方才不停在转圈圈的那块空地。 谢瑾白会意,抱着唐小棠走了过去。 然而,眼下出现了一个难题。 如果要确定这空地下是否埋了尸体,就必须要用把地给挖开。 锄头在……嗯,掉落在那被小玉哥哥打昏之人的身旁。 这也意味着他们当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前去拿工具。 唐小棠现在腿软多少有些恢复过来了,不过他暂时还不太想再回到那人身旁去。 他怕自己会回想起方才险些要被锄头砍到的那一幕,再次腿软,“小玉哥哥你先过去拿锄头吧。我,我在这里等,等着。我保,保证,这次不,不乱跑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同那人倒地的地方并不远。 在将唐小棠放落在地上之后,谢瑾白快去快回。 取来锄头的谢瑾白就着唐小棠方才所说的地方,开始挖开院子里的泥土。 没过多久,谢瑾白便停止了动作。 “怎,怎么……” 唐小棠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此时的他也闻见了,空气当中一股极其难闻的尸臭味。 “我留在这里,你回去衙门,命王捕头他们带仵作赶至这里。你的腿……” 谢瑾白的视线落在的腿上。 唐小棠方才纯粹是被吓的,这时多少已经缓过来了。 不管那地下埋的是不是赵小锐的尸身,总归得第一时间通知府衙衙役同仵作。 他目光坚毅地道,“我可以的。” 谢瑾白打开后院门栓,亲自送他出院子,将先前藏于树丛中的灯笼递给他,同时,从怀里取了一个信号筒,交到他的手里,“路上小心。如果发生什么事,就点燃这个信号筒。我便会在第一时间赶至。”“好。” 唐小棠小心收好谢瑾白递给他的信号筒。 —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将还在睡梦中的赵青松、何秀莲夫妇二人吵醒。 赵青松前去开门,看见门口一众举着火把,面色冷肃的衙役们吓了一跳,“几,几位官爷,深夜来访,不知有何——” “公差办案,让开!” 其中一名衙役毫不客气地将人给推开,却也并未马上进去,而是略微等了等。 “就在这庄子的后院。” 这次并未再抄小路,而是直接随同衙役们一起走大道的唐小棠从马背上下来,走过来对王捕头道。 王捕头会意,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庄子。 “几位官爷——几位官爷——” 赵青松根本不知发生何事,不管他如何询问,几名衙役就是不做任何回应。 赵青松心焦得不行,唯有急忙忙跟上去。 唐小棠带着王捕头他们赶至后院。 “大人!” “大人!” 王捕头他们赶至后院后,看见谢瑾白,相继向谢瑾白行礼。 谢瑾白点头,命衙役将他方才已经挖开一半的泥土继续给往下深挖。 人多力量大。 没过多久,那块土地便被彻底挖开。 进入众人视线的,首先是青色布衣的衣料。 衙役们很快便加快了动作。 终于,一具身着浅色罗衫,尸身严重腐烂的男尸。 尽管在开挖之前,众人便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在当真挖出一具男尸之后,众衙役还是齐齐地沉默了。 “锐儿!锐儿!” 一直跟在衙役后头,不明白衙役究竟在后院挖什么的赵青松,此时见到男尸身上的衣料,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大喊儿子的名字。 被衙役们给拦了下来,“尸身尚未尸检,任何人不许靠近!” “相公,可是找着锐儿——” 赵青松的妻子何秀莲先前听见了动静,也从屋内穿衣而出。 见到后院火光盈盈,赶忙疾走了过来。 听见丈夫大声喊儿子的名字,以为儿子终于找着了,她焦急地自后头奔来,冷不防瞧见躺在土里,尸身腐烂得厉害的儿子时,眼一黑,陡然晕了过去。 “别拦着我,你们别拦着我!锐儿,锐儿!” 赵青松声嘶力竭地哭喊。 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地架住他。 “冯仵作。” 谢瑾白示意仵作冯平上前检查尸身。 冯平赶忙点头。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杀害吾儿!是谁!是谁?!” 赵青松嘶吼着,如一只发狂的兽。 即便是两名衙役都险些没能抓住他。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先前被谢瑾白打晕在地的人,眉头微皱,手指动了动。 作者有话要说:嗯,虽然我也很想每个人都平安地活着。 但是…… 无故失踪一个月,不是离家出走,通常,真的就是凶多吉少的。 明天案子就彻底破啦。 所以,不是自杀来的…… 但是凶手大家也都没猜对。 不过,还是决定给昨天到今天我更文之前所有【60】章节留言的小可爱们都发一个红包哈。 图个热闹,重在参与呀。 大家注意查收,笔芯。 感谢在2020-07-22 09:04:31~2020-07-23 08:5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青山夜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坚持原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共浴 “呕——” “呕——” 唐小棠一只手撑在边上的槐树树干上,弯腰,不停地干呕。 他以为自己已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尸体彻底被挖掘而出,尸臭扑鼻而来,以及亲眼见到腐烂得面部全非的尸体时,胃里不受控制地翻涌。 尸身已显露出来,但是需要将尸体抬出,才能进行初步尸检。 衙役们围着尸体以及几欲发狂的赵青松,以免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谢瑾白走到槐树下,关切地问道,“如何?可有好一些?” “还,还好。 唐小棠摆摆手,虚弱地抬起头。 “不好!小玉哥哥,那人,那人要跑!快,快把他抓,住!” 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假山那边,瞧见一抹身影从地上爬起,唐小棠指着那人所在的方向大声喊道。 唐小棠的喊声,惊动了在场的衙役。 现场所有人都是围在空地这边,于是假山那抹企图逃跑的身影也便尤为显著。 “何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给爷站住!” 不必谢瑾白下令,当即有衙役举着火把,跑上前,去追那抹身影。 那人先前被谢瑾白以手刀砍晕,能够爬起来走路,已是勉强,没走出几步,便被衙役从后头扑倒,双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很快,衙役便扭送着那人来到谢瑾白的面前。 那人始终垂着头,并不愿以脸示人,似是唯恐会被人认出。 但是很显然,捕快并不打算如他所愿,低喝道,“抬起头来!” 那人却只是不肯抬头。 唐小棠在那人时,本能地想起方才险些被锄头给砍到的恐惧,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以及能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不知为什么…… 他总觉得对方的身形似乎在哪里看过…… “敬酒不吃,吃罚酒!” 捕快伸手揪住那人发束,狠狠下拽,那人吃疼,惨叫一声,被迫抬起头来。 “是你!” 唐小棠惊呼出声。 竟是昨日随他们一同进城的那位朱员外! “是你杀害的赵小锐?为什么?” 那朱员外冷着张脸,拒不肯回答。 赵青松自儿子赵小锐尸首被发现后便一直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跪在地上仰天嚎哭着,痛不欲生。 此时,听见了唐小棠的质问声的他,倏地从地上站起身。 “是谁?是谁杀害了吾儿?!” 赵青松猩红着眼,如一头蛮牛,直冲而来。 看清楚所谓凶徒的长相时,赵青松瞳孔倏地收缩了下,“员外?不,不可能的。员外,锐儿的死不可能同你有关的。你那么疼锐儿,你待锐儿那般好……” 好到甚至连他这个阿爹都自愧弗如的地步。 不可能的,不可能是员外杀害的锐儿,不可能,不可能的…… 仵作冯平在此时走上前,“启禀大人,属下仔细查验过死者尸身。死者身上有诸多伤口,不过大都为陈年旧伤。后脑勺有一个血洞,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明显外伤。据属下数步推测,应是有人从后脑勺以外力猛击死者头部,导致死者失血过多而死。死后,遭人抛尸,埋于地下。” “员外,您说话啊!您说,不是您做的!不是您杀害锐儿的,是不是?!” 那朱员外却是余光都未曾给过赵青松,脸色冷凝,仍是一声不吭。 谢瑾白淡声道,“是因为赵小锐同令公子渐生情愫之事吧?” 从方才起便始终箴默不言的朱员外倏地抬起头来,目光晦涩不明地望着谢瑾白。 “我想,朱员外在察觉自己的独子竟然同自己雇佣而来看管庄子的农户之子产生了情愫,当时定然是万分错愕。震惊之余,随之而来的定然是大为不悦。令公子明年开春就要大婚,你不能找令公子去谈,唯恐会惹他赌气悔婚,届时反不好收拾。 于是便找上赵小锐。你原先以为,这场谈话定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你于赵小锐有恩。 是你雇佣了他们一家替你看管庄子,给了他一家栖息之地,又是你通过关系,资助赵小锐进书院读书。是以,你根本没想过,赵小锐会拒绝你。 我猜,你应是向他提了条件。诸如给他们一家三口一笔钱,从此离开扶风县。赵小锐未曾答应你。赵小锐应该病没有同意你的要求,甚至,他否认他同令公子的关系。他甚至在你的面前下跪过,保证自己对令公子绝无非分之想,求你不要让赶他们一家三口出扶风县。 只是他的话,你如何肯信? 你认定他在撒谎,故意同令公子纠缠不清。 朱家世代经商,如今总算出了令公子这么一个读书的料子,若是不出意外,令公子日后定然是要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一路。你又如何能够留得下赵小锐这个隐患? 你几次找他谈话不成,反而几次撞见他同令公子在一起的场景。那时起,你便逐渐对他动了杀心。 我猜,那日应该是你事先便同赵小锐约好,并且故意将见面的时间约得同他散学时间十分相近,如此一来,为了能够按时赴约,赵小锐便不得不抄小路回到庄上。书院回庄子的这一路,大路上尚且有城乡之人往来,小路上除却一个祠堂,却是没什么人影。 你定然提前找了借口,将赵青松、何秀莲夫妇支开,又或者特意找了他们不在庄子里的一天。 书院散学回到庄子,天色本来就晚,又是村人们归家烧火做饭的时间。 于是,那天谁都不知赵小锐回过庄子。” 赵小锐按时赴约。 可惜,他并不知道,他赴的是死亡之约。” 赵青松脸色苍白,他唇瓣颤抖地问道,“知县大人说的可都是真的?员外,当真是……当真是你杀了锐儿么?只是因为……只是因为锐儿不肯离开小员外?便是,便是锐儿当真做错了事,您骂他一顿,再不济打他一顿,重重地打他。为何,为何要……为何要将他杀死!” 朱员外看都未看赵青松一眼,他只是用一双同那日冷漠的眸子,冷冷地盯着谢瑾白,眼神嘲讽,“捉贼抓脏。知县大人污蔑我杀害赵小锐,可有证据?” 唐小棠原以为这朱员外被抓之后,定然会干脆认罪的了。 哪曾想,这人不但没有认罪,还反问他们有什么证据,当即气呼呼地开口道,“我,我就,就是人证!我亲,亲眼见瞧,瞧见你在空地里兜圈,似在寻些什么。又亲眼瞧见你去院子墙根取出锄头,准备要挖什么。只不过,你还没开始挖的时候,我就被,被你发现了而已。 朱员外别,别是告诉我们,你这大半夜的不,不睡觉,是因为要上这庄子里头挖什么宝啊!这么巧呢?今天衙门才重新审讯了赵小锐这起失踪案,你便大半夜的,来你家庄子挖宝! 分明是不放心这藏尸的地点,担心衙役会开挖后院,于是想要连夜转移尸身。 还有,在你发现我之后,连问一句我是谁都没有,即便是误以为我是歹人,至少也要将赵青松、何秀莲夫妇二人喊醒,再,再一同将我扭送报官吧? 可你没有。 你直接挥着锄头就,就砍杀过来了。你分明是想要将我灭口! 若是你没有做贼心虚,为何,为何要杀我灭口?你若是没有做贼心虚,为何昏迷醒来后,为何在捕快已经喊了站住的情况下,还……还企图逃跑? 朱员外,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么?” 朱员外几次想要开口辩驳,却又被唐小棠一通抢白,且次次竟都是他在心里头想好的脱词。 朱员外辩无可辩,却还是冷冷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拒不认罪了。 “呵。且由你嘴硬!来人,将他带回衙门!” 王捕头见多了这种人赃并获还抵死狡辩的,当即不客气地命人将其押走,带回衙门大牢。 赵小锐的尸首则由衙役们带回扶风县的停尸房。 从方才起便有些失魂落魄的赵青松,在衙役们要将赵小锐的尸身抬走时,松忽然扑过去,阻止衙役将赵小锐的尸身抬走。“不,你们别带走他。吾儿未,吾儿未死。他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带走他,不要带走他!不要带走他……” 四下寂静,唯有赵青松的哭声如野兽的悲鸣,久久未歇。 “走吧。” 谢瑾白对唐小棠道。 唐小棠点了点头。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清冷月光下,不知这位父亲心中可是将肠子悔青,后悔在儿子短短十几载的生命当中,未曾给予过多少温情,留给他的只有责备跟打骂。 一众衙役回到前院,相继上马回县衙。 唯有谢瑾白的马还拴在乡间祠堂。 王鹏他们同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并不对付,抓犯人是他们职责所在,这给知县让马,抱歉,不在他们职责范围之内。 王鹏未曾主动开口,其他衙役自是不会去出这个头,以免得罪了王鹏这个老捕头。 仵作冯平见其他人没有让马的意思,便主动道,“大人,要不您骑下官的马吧。下官同王捕头共乘一匹便可。” “多谢冯仵作好意。不过棠儿此次受了伤,不便骑马,我同棠儿共乘一匹即可。” 唐小棠眼露意外。 莫不是小玉哥哥知晓他被蔷薇花刺扎伤一事? “唐公子受了伤?伤在何处?实不相瞒,冯某除擅长尸检、剖身,亦擅长金疮、内科,唐公子若是不介意,冯某愿为唐公子诊断一二。” 唐小棠被蔷薇花刺扎伤的地方可多,好些还都是后背同屁股上,哪里好意思给冯仵作诊断? 再则,冯仵作才刚刚尸检过尸身,虽说不该对仵作有什么偏,偏见,心里头还是瘆,瘆得慌不是。 唐小棠于是婉拒道,“多谢冯仵作好,好意。不过是小伤罢,罢了。就是,就是……有点吓着了。不瞒您说,我到现,现在双腿都是软,软的。” 倒是没想到这位小公子这般实诚。 冯仵作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只道,“第一次见到尸身是这样的,日后多看几次……” “冯仵作,您饶了我吧。” 唐小棠脸色发白。 自己尸身这东西,他是真不想再见了。 脑海里再次浮现瞧见赵小锐尸身的模样,胃里再次翻涌起来。 “抱歉,抱歉。是冯某一时失言。” 意识到自的安慰可能起了反作用,冯仵作赶忙道歉。 之后,便向众人拱手,骑马离去。 谢瑾白毫无悬念地同唐小棠共骑一匹马回去。 唐小棠先行上马。 先前,唐小棠骑快马回府衙,尚且完全未曾感觉到疼。 此番翻身上马,疼得他险些没从马背栽下。 想来是先前精神处于极度紧绷,故而感觉不到疼,眼下那股劲缓过去了,痛觉也便恢复如常了。 谢瑾白从身后扶住他的腰身,避免他从马上摔下。 一众衙役原本觉得县令大人主动提出同这位小公子共乘一匹马哪里怪怪的,眼见唐小棠似乎当真哪里受了伤,竟连马背都上不去,却只身一人前去衙门通知他们前来,多少有点佩服这位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公子。 “哪里受了伤?” 待众人相继告辞骑马离开后,谢瑾白这才低声问道。 他先前不过是为了搪塞冯仵作,可未曾想到小果儿当真受了伤。“小玉哥哥你,你就先,别,别问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估计都没出血。我们还是先,先回去吧。你坐,坐前面。” 谢瑾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我保证,都没出血。哎。总之,一言难尽。我们先回去吧,好,好不好?” 闻言,谢瑾白只好先行上马,再将手伸给唐小棠。 唐小棠借助谢瑾白的力,上了马。 好么,屁股又要遭一番罪。 两人共乘一匹,回了府衙。 夜已深。 再过两、三个时辰,天都该亮了。 今日出什么一档子事情,定然好些人还未睡,为了避嫌,唐小棠也就没有去谢瑾白的房间,回到府衙私宅,便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谢瑾白给他拨了个既是照顾他饮食起居又保护他人身安全的卫卒。 唐小棠深夜未归,那卫卒也便守在门口,这个点了尚未睡下。 唐小棠心中过意不去,在命那卫卒给他打来热水后,便让人先行回房休息去了。 卫卒一走,唐小棠来到房间的铜镜前,脱下身上的衣服,扭头看向铜镜,后背,屁股,包括大腿,乃至小腿处,全是一个个疙瘩般的小红点。 也不知那庄子的蔷薇花是什么品种。 如何花刺竟还会令人过敏! “叩叩叩——” “谁?” 唐小棠今夜着实受惊不小,这个当下听见有人敲门,当即声音紧绷地问道。 “是我。” 唐小棠松一口气。 唐小棠下意识地就要前去开门,脚步刚迈出去,想起自己此时衣着未缕,若是要重新穿上怪麻烦的不说,关键是衣衫的布料摩擦着那些受伤的小红点,怪疼的。 唐小棠只好走至门边,“小玉哥哥有,有事么?我已经睡,睡下了。” “棠儿,开门。” 这语气,一听就不像是有商量的余地。 唐小棠没法子,只好披了件内衫,前去开门。 “快些进来!” 房门打开,唐小棠伸手将门外的谢瑾白拉了进来,随即飞快地关上门。 “你……” 谢瑾白目光落在身上只穿了件内衫,连亵裤都没穿,露着大片胸膛的小公子,眸光微沉。 唐小棠还在奇怪,怎么这人一个“你”字之后,便没了下文。 他顺着谢瑾白的目光往下看,当即羞红了脸,“你,往,往哪儿看!” 谢瑾白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身,“小果儿说,我应该往哪儿看?” 手臂不偏不倚,恰好箍住他的伤口了,唐小棠连声唤道,“疼,疼,疼!” 谢瑾白松了手,倏地抬手拉下了他的衣襟。 “喂!你——” 唐小棠惊呼一声,羞臊得整张脸都红了。 谢瑾白转过他的身子,便瞧见他身后遍布的红色疙瘩。 “别……别看了!” 唐小棠伸手将衣襟给拉上。 怪丑的。 他自己都快要被丑哭了好么。 谢瑾白眸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怎么回事?” 其实谢瑾白的语气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可唐小棠就是听出,这人似乎隐约生气了。 他也便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就……在朱家别院后花园的时候,为了不让那朱员外发现么,当时也没别的地方可躲的,只有那蔷薇花架下能藏人。哪里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那朱员外举着锄头就砍过来,亏得,亏得本公子反应机敏,及时给躲过去了。就,就是被那蔷薇花刺给扎了一身。” “其实这也就瞧着严重。不,不怎么疼的。不,不生气了,好不好?” 见谢瑾白不说话,唐小棠有些不安地晃了晃他的手臂,微带着撒娇道。 “是我考虑不周。” 当时他不该留他一人在院子里。 见他愧疚,唐小棠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了。 本来么,这就是个意外。 “不,不是的。不关小,小玉哥哥的事。你当时让我在原地等你,是,是我没好好听话。” 谢瑾白淡声道,“你也知道自己冲动此次过于莽撞了?” 唐小棠有些懵。 怎么的,他就随口这么一说,这人还真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他面无表情地道,“我要洗澡了。时候不早了,小玉哥哥你也,早,早点休息吧。” 他方才就多余那么一哄! 哪曾想,谢瑾白站在原地,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唐小棠生气地推了推他,“喂!” “我也还未沐浴。” “所以呢?” 关他什么事? 唐小棠尚未反应得及,谢瑾白已然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不过眨眼功夫,便坦身站于他的身前,“一起。” 唐小棠被这人的不要脸给惊着了! 前头才刚批评过他呢,这会儿就要同他一起沐浴了? 脸这么大的么?! “我不!” 唐小棠拒绝。 谢瑾白却是自顾自地跨进了浴桶里。 唐小棠气坏了,他伸手去拽他的胳膊,“你,出,出来!” 唐小棠自是拽不动他,反而溅了他自己一身的水。 唐小棠更气了。 这浴桶又偏小,两个人如何挤得下? 小玉哥哥坐进去了,那他坐哪里去。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秉着绝不认输的精神,唐小棠也随之将外衫给脱了,跨进了浴桶里,居高临下地道,“我要一,一个人洗,你,你出去!” 谢瑾白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眼神滚烫。 “流,流氓!” 唐小棠脸颊涨红,便是肌肤也覆上一层殷色。 白里透红。 小公子大概是平日里鲜少骂人,故而骂来骂去,词汇量匮乏地止这么一句。 谢瑾白身子前倾。 唐小棠吓得直接坐在了水里。 这浴桶也就只有这般大,自是坐不下两个人,于是,唐小棠跌坐在了谢瑾白的身上,两人的身子叠在了一处。 谢瑾白将头埋在唐小棠的脖颈处轻嗅,小心避开他后背伤口,轻环住他的腰身,“小果儿身上好香……” 胡,胡说! “我都还,还没涂皂角!” 怎么可能会是香的?! “是小果儿身上自带的体香,比皂角还香。” 说罢,薄唇吻上他耳后的肌肤。 被他吻过的肌肤,像是着起了一片火。 唐小棠奢身子微微战栗。 他可还没忘记这人方才还指责他来着。 亲什么亲! 不给亲了! “你,别……别……” 唐小棠扭过头,谁知,刚好给了身后之人亲吻他的机会。 他的唇被亲了个正着。 谢瑾白扣住他的后脑勺,吸吮着他的唇瓣,勾缠、追逐他的舌。 水是温的,身子是热的。 谢瑾白握住唐小棠的手,贴在他自己的小腹。 唐小棠的手一触碰到谢瑾白腹部的肌肤,就像是被火灼一般,赶忙收回了手。 谢瑾白却并不如他所愿,将他手按在他的腹部。 “我方才并非责备于你。只是小果儿可曾想过,若是那朱员外是习武之人,若我当时未曾及时赶到,会有怎样的后果?又可曾想过……若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会如何?” 唐小棠一怔。 就这么失神的功夫,他的手已然“被”转移了阵地。 这人,着实,太,太心机了! 两人彼此礼尚往来了一次。 唐小棠身上还有伤,两人并未在水中泡多久。 水凉的差不多的时候,谢瑾白便将身子绵软的唐小棠从水中抱了出来,用放在一旁的巾帕给擦干了身子,将他抱上了床。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这段位,这心机,啧啧…… 糖糖迟早要被吃干抹净∑(っ°Д°;)っ 感谢在2020-07-23 08:51:50~2020-07-24 08: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0瓶;神起家的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刺杀 翌日,谢瑾白升堂,审理赵小锐被杀一案。 不过一夜功夫,百姓们便已听说在朱员外庄子找着扶风书院儒生赵小锐尸体的事情。 是以,这一日大堂外围观的百姓,比之昨日还要多以数倍。 “升堂——” 在衙役们齐声口号中,一身浅绿锦缎官袍的谢瑾白迈进大堂,坐于高案之后。 “威武——” 人群吵吵嚷嚷。 “真是朱员外将那儒生杀了么?别是抓错人了吧?” “是啊。朱员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这新知县不是才来一天么?如何这案子便破了?别是随意找的人顶替。” “不会吧?要是随意找的人顶替,也不会找朱员外这般有头有领的人呐,要不然朱家的人闹上衙门,岂不是给自己自找麻烦么?” 王捕头对着大堂外大喝一声,“肃静!谁人要是再罗唣,便先吃一通板子!” 百姓们不敢再做声。 谢瑾白朝王捕头点了点头,王捕头便对着大堂高声喊道,“带人犯朱鸿桢上堂。” 面上无甚表情的朱鸿桢被带上堂。 “阿爹,阿爹——” 自小同父亲相依为命的朱延鹏,自昨夜听说父亲于乡下庄子里为衙门差役带走,便再未合过眼。 今日更是早早在开堂前,便守在大堂外。 此时见到父亲被带出,再忍不住,在大堂外大喊,“大人,我阿爹绝对不是凶手。这其中定然有误会!大人,大人!” 外头腰间持刀衙役拦着,朱延鹏闯不进来。 谢瑾白听见动静,眉眼微抬,对守卫的衙役淡道,“放他进来吧。” 那两名持刀衙役这才一左一右地分开,让出条路来,朱延鹏得以上堂。 朱延鹏跪于高大桌案之前,“小生朱延鹏拜见大——” 朱延鹏话尚未说完,便被其父朱鸿桢粗暴地打断,“你今日不去书院,来这里做什么?快走!走!” 朱延鹏有些懵然,要知道从小到大阿爹从未这般吼他,便是连大声讲话都少有。 不管他行事有几多沉稳,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稚嫩少年,当即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阿爹……” 朱鸿桢却是狠心扭过头,并不看他,口中仍是道,“你滚!快滚啊!!” “朱员外对令郎一片护犊呵护之心,着实令本大人感动。” 朱鸿桢倏地抬起头,防备地瞪着坐于高堂之上的谢瑾白。 果然,谢瑾白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朱员外当日将赵小锐以重物猛击而死之前,可也曾想过他也是赵青松于何秀莲之子,在下手时可有半分犹豫?” 朱延鹏候在大堂外的那段时间已然听说了关于赵小锐的死因,只是他又如何肯信? 他转头对父亲焦急地劝说道,“阿爹。你快告诉县令大人,人不是你杀的,阿爹……” “人当然不是阿爹杀的!” 朱鸿桢大声地反驳道。 朱鸿桢此言一出,人群大声喧哗起来。 莫不是,当真抓错人了?! 朱延鹏喜极而泣,果然,父亲是被冤枉的! “阿爹,那你快告诉县令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朱鸿桢却又再次闭口不言。 “阿爹,阿爹……” “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要是真被愿望了,如何不为自己辩解?” “还是真是他杀的人,只是拒不认罪?” “还以为尸首找到了,凶手也抓到了,这案子也就破了。这朱员外一直不肯道出实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啪——” 惊堂木在高案上一拍,外头议论的声音小了小了下去。 “朱鸿桢,你言人并非你所杀害,如此,请你回答本县、在赵小锐于九月初三失踪的那一日,你人在何处?” 朱鸿桢冷冷地道, “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小的如何记得?” “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你不记得,那么请问昨夜的事情朱员外可还记得? 昨夜朱员外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乡间别庄后院?又为何,在手拿锄头,意图开挖后院土层,并且为本县契弟无意撞见之后,二话不说便举起锄头砍将而去,意图行凶?又为何在被本县打晕在地之后后,醒来企图逃跑,面对衙役的呵斥,亦头也不回,乃至最后被擒获?偏又这般巧,赵小锐的尸首在当晚于你庄子后院发现?” 契弟? 朱鸿桢一愣。 扶风县与淳安毗邻,朱鸿桢自是听说过淳安那边若是有两名男子相互倾慕,可互为结契,对外以契兄契弟相互称之,实则与一般夫妻无二。 不过,那不够是淳安当地的风俗罢了。 其他州府所谓契兄契弟,不过是结拜兄弟的关系。 这位谢大人来自颍阳,怕是不知在他们这一带,“契弟”还有那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朱鸿桢暗嘲自己太过敏感。 这个世界上哪里就这般多男子爱慕男子之事。 谢瑾白这些问题,昨日唐小棠都已问过,因着他昨夜并未回答,朱鸿桢已然猜到,今日公堂之上,这些问题势必又会被再问一遍。 早已在心中想好了答案的他,对答如流地道,“大人都说了,那别庄是在下的别庄,不管清晨还是夜晚,在下如何去不得?既是在自己别庄,在下手中是拿锄头,还是镰刀,亦都是在下的自由。至于对县令契弟行凶,更是误会一场。大人也晓得,扶风县比不得别处州县,时常有盗匪触摸,黑灯瞎火,大人的契弟藏于院中,小的自是以为是有匪人闯入,当然要先发制人。 昨夜大人忽然现身,于身后将小的击晕。醒来后,只见人影幢幢,自是十分害怕,故而才会起身就跑。至于为何会在院中挖掘出尸首,小的亦不得而知。毕竟小人只是一介客商,并不擅长缉拿真凶,查清案情之事。还请谢大人能够明察秋毫,还小的一个清白!” 朱鸿桢的这一回答,不可谓不客气,不但有隐隐指责谢瑾白不会查案之意,更开口要求谢瑾白还他一个清白。 围观的百姓免不了又是一番嘈杂议论。 “哦?那么,不知朱员外对这个沾血的砚台,是否觉得有几分眼熟?” 谢瑾白抬了抬手,立即有衙役端着盛陈一枚设寻常砚台的证物托盘来到大堂之上。 朱延鹏一眼便认出,这枚砚台是赵小锐生前所有,且是他亲手所赠。 朱鸿桢在瞧见被陈上来的砚台时,眼神阴鸷。 此时,朱延鹏心中已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昨晚,本县令前去赵小锐生前所住阁楼,想要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新发现。除却在其书中发现一张画纸,其他一无所获。直到回到府衙,无意间瞥见本县桌案之上的砚台,方才想起,赵小锐房间书中上,书籍、宣纸等均拜访整齐,唯有桌上砚台不见踪影。 墨条犹在,唯不见了砚台,这不得不令本县多想。 是以,昨夜回到县衙之后,本县便又命随身侍卫又去了一趟朱员外家中,并且最终在员外的床下发现这一枚砚台以及血衣一件,不知员外又如何解释?” 那朱鸿桢却是脱口而出道,“不可能!那血衣我明明……” 朱鸿桢才一开口,马上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嘴唇紧抿,再不肯轻易多说一个字。 底下百姓却早已炸开了锅! “不会吧?这凶手莫不是真是朱员外?” “是他没跑了!没听见他方才说那血衣他明明什么的么?想来时当时将那赵小杀害之后,赵小锐身上的血溅到了他的身上。那血衣定然是已经被他烧毁或是仍水里,埋地下之类的了,要不然为何他方才语气会这般笃定?” “有理,有理!” 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谢瑾白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朱鸿桢,“朱鸿桢,还不如实招来?” 那目光似一把冰锥,令朱鸿桢胸口陡然一凉。 他忽地意识到,在这位新县令的面前,他纵然巧舌如簧,怕也抵赖不过。 从昨夜被抓之时起,显得尤为各位淡定的朱鸿桢此时终于露出慌张的神色来。 朱鸿桢只懊恼,自己方才为何便那般沉不住气。 可事已至此,怕是……悔之无用! “来人,上刑——” “不,不要!大人,我招,我招!” 朱延鹏猛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阿爹!” 朱鸿桢不去看他,只抬头,看向坐在台上的谢瑾白,“事情同大人昨晚的猜测相差无几,确是小的在九月初三约了赵家那孩子。这些年来,老夫对他可谓是尽心尽力,但是,那孩子却贪得无厌。不但刻意接近吾儿,意图从吾儿身上获得好处,还几次三番,勒索于老夫。是以,老夫忍无可忍,下手杀害了他。 大人,小的已承认,人确是我所杀。此事同吾儿没有丝毫关系,还请大人下令命吾儿速速回去,莫要扰乱公堂。” “胡说!胡说!胡说!我家锐儿绝不是那样的人!分明是令公子强迫我家锐儿,你唯恐他们二人私情总有一日会暴露于人前,故而找上锐儿,要锐儿离开令公子!锐儿不肯,你便残忍地杀害了他!朱鸿桢,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在亲手杀害了锐儿之后,还往他的身上泼脏水? 早知道,早知道当年令公子险些溺水于河中,我们夫妻二人便不该出手相救。如此,锐儿也不会,不会同令公子相识,更不会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因此丧命于你的手中!” 今日,赵青松亦来了,只不过未免其扰乱公堂,便派了两名衙役在一旁看管他。 此前,赵青松一直在忍耐着,听了朱鸿桢这一番污蔑儿子的话,他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就要冲上堂,被边上两名衙役死死押住,唯有回以低吼,情绪激动地辩驳道。 原来,这些年朱鸿桢之所以又是出资,又是出力助赵小锐进书院学习,乃至雇佣赵青松、何秀莲夫妇前去看管他的庄子,并非全然是他为人乐善好施之故,最为重要的原因,乃是为了报答当年赵青松、何秀莲夫妇对其子的救命之恩。 朱鸿桢先前之所以矢口否认自己杀害赵小锐这一事实,便是不愿任何人知晓赵小锐同其儿子之私情。 眼见赵青松如此这般,便将儿子同赵小锐的私情于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来,朱鸿桢愤怒地涨红了脸色,“一派胡言!尔一派胡言!” 亲耳听见父亲承认动手杀害了赵小锐,朱延鹏只觉脑袋嗡嗡地响。 身上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去,朱延鹏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过了许久,他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茫然而又轻声地问道,“阿爹……赵兄,真,真是你杀害的?” “鹏儿,阿爹,阿爹……” 朱鸿桢嘴唇颤抖,喉咙艰涩。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要对自己的儿子坦言自己是一个杀人犯,杀害的还是他所爱之人,朱鸿桢如何能够开得了这口? “阿爹,我同赵兄,从未有超过同窗乃至好友之谊。他亦有喜欢的女子。您为何,您究竟为何要做这样的傻事?” 朱鸿桢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你同赵小那孩子……你们二人不是相互爱慕么?” 朱延鹏眼眶彤红,“儿子同赵兄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可我亲眼瞧见你二人衣衫不整地自阁楼下来,又瞧见你们二人几次三番地拉拉扯扯……你,你们……” 朱延鹏苦笑,“阿爹,您说的几次三番地拉拉扯扯,应该是赵兄身上带伤,儿子不经意间瞧见了,故而给他买了药,赵兄却坚持不收。 至于所谓的衣衫不整地自阁楼下来,儿子实无任何印象。唯记得有一年,杏花微雨,庭院杏花开得热闹,儿子邀赵一同在阁楼饮酒赏花,结果不小心将酒杯打翻,还连累赵兄亦湿了衣衫。 许是我同赵兄二人下阁楼时,被父亲还有赵伯你们二人给瞧见了。可我二人当真……当真从未有任何超过同窗之私情。” 朱延鹏也是昨日在公堂听赵青松提及于他同赵小锐两人衣衫不整从阁楼下来,回去苦思冥想,这才记起这么一桩旧事来。 他如何知晓那一幕被不但被赵伯给看见了,阿爹竟然也在场,两人竟都双双误会了! 阿爹更是做出此等错事来! 朱鸿桢失了魂,他跌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地道,“这么说,那孩子说的是真的?他说,他同鹏儿之间清清白白的,求我莫要赶他们出扶风县。他说若是他阿爹知晓是因为他才没了看守庄子的这份工作,定然会活活将他打死。苦苦哀求于我。 我却以为他是拒不承认,执意不肯离开你,乃至对他动了杀心……” 那赵青松听了儿子生前曾苦求于朱员外,仅仅只是因为担心他知晓是因为他而丢了看守庄子的这份工作,会将他活活打死,通红着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是不是若是他往日能够对锐儿好一些,锐儿便不会因为担心他们一家被赶出庄子之后,他会打骂于他,便不会苦苦哀求于朱鸿桢。 锐儿若是没有哀求朱鸿桢,朱鸿桢便不会以为他有心纠缠朱延鹏,那他的锐儿,此时是不是定然还好好活着,还能再开口喊他一声爹? 此次,案件终于真相大白。 朱鸿桢自以为是为儿子将来前程考虑,杀害了赵小锐。 谁知,赵小锐同朱延鹏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私情。 他不仅误会了赵小锐,可怜赵小锐因此枉送性命。 “大人,小的自知罪孽深重!杀人抵命,天经地义。小的不求脱罪,只想在临死前,告知大人一件事以求赎罪。此事实干重大,不仅关系到扶风百姓,甚而关系到天下苍生。” 谢瑾白面色一肃,“朱员外请说。” “河,河……” 谁知,朱鸿桢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但见其忽然身子剧烈地抽动了下。 谢瑾白眸光微沉。 他迅速地扫向大堂之外,果然,瞧见,有一抹身影从人群中迅速离开。 候在大堂门边的萧子舒亦是注意到了那人,不必谢瑾白吩咐,便闪身跟了上去。 大堂上,朱鸿桢身子还在抽搐,身子倒下。 瞳孔睁大,唇角更是缓缓有血渗出。 “何人竟敢在衙门外于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王捕头,速速带人去追。” 萧子舒已经追了上去,谢瑾白此番命衙役追击,自为了做一个表明功夫。 “是!” 何捕头点了几个差役,领命而去。 朱延鹏扶着朱鸿桢倒下的身子,“阿爹!阿爹!” 他惊惶地对着周遭大喊,“郎中,郎中,求求你们,谁去找郎中过来!求求你们!阿爹,阿爹!您千万要坚持住啊,阿爹!” 仵作冯平一直候在堂下,见状,刚忙疾步走上前来。 然而,已是无力回天。 朱鸿桢已然没了气息。 “朱公子,令尊已然仙逝,请节哀。” 朱延鹏抱着朱鸿桢的尸首,哀声求道,“不!不会的!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阿爹!求求您,求求您!” 冯平只能回以歉然摇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的惊着了。 谢瑾白冷静地问道,“冯仵作可是已知朱员外死因?” 没有错过方才冯平在给朱员外查看伤势时,还从怀里拿出巾帕,从朱员外身上取了下什么东西,谢瑾白出声问道。 “大人好眼看。大人请看这枚冰针,这是属下在方才在朱员外后脖颈处所拔出。如果属下没有猜错,这枚冰针定然淬了剧毒。” 立即便有衙役上前,将包裹在巾帕里头的冰针呈于谢瑾白的面前。 从冯平拔出冰针,到冰针呈现于谢瑾白的眼前,不过也就是短短几息之间,可由于冰针本就细小,待衙役呈上来,除却针尾部分,其余均以化于巾帕之中。 冯平在堂下为谢瑾白解释道,“此类冰针大都通过吹筒,射入被害人体内。由于冰针提前便被淬了剧毒,是以只要射中,冰针没入体内,往往在短时间内便能毙命。且由于冰遇热,溶于水,便是事后检尸,也往往难以查清死因。此种暗杀之法,在今阮凌,也就是旧国南桑曾一度流行。” “南桑?该不会是南桑人所为吧?” “南桑乃是阮凌所灭。他们对我们东启百姓下手是怎么一回事?” “可不是!冤有头,债有主!南桑既是为阮凌所灭,不去找阮凌的人报仇,潜入我们东启杀人算什么?!还有,朱员外临死前的那句河,河,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 “哈哈哈哈!报应,报应!都是报应呐!” 赵青松仰天大笑,被衙役强行带离。 “啪——” 惊堂木拍下,待大堂外百姓安静下来后,谢瑾白沉静地开口,“冰针为旧国南桑所有,并不意味着此次案件便是南桑国人所为。既然冯仵作知晓冰针乃是旧国南桑所产长之暗杀武器,未必其他国家的人便不知晓。 朱鸿桢杀害赵小锐证据确凿。按照东启律例,罪犯杀人,应禀明本州知府大人,再行问斩。然而朱鸿桢既为不明人士所暗杀,赵小锐失踪被杀一案,便以此了结。 关于朱鸿桢于此次衙门外遭人暗杀一事,本县亦定然会调查清楚。退堂!” — 唐小棠昨夜睡得太晚,早辰也便起不来,没有再像昨日那样,站在百姓外头旁听谢瑾白审讯。 他是在私宅用膳时,从卫卒口中听说了朱鸿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为人暗杀在大堂之上的消息,便急忙忙来到后堂的休息间。 谢瑾白正在命葛洲将扶风县的户籍资料整理出来,一并交予他。 “小玉哥哥认为,朱员外遭,遭暗杀这件事会同旧国南桑的遗民有关么?” 唐小棠在门外,恰好听见谢瑾白命葛主簿去取来扶风县资料一事,当即困惑地问道。 谢瑾白曲指,在桌上轻敲,“在事情真相尚未调查清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唐小棠走至谢瑾白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哎。原以,以为儒生赵小锐失踪案告破,事情便暂时告以段落。哪曾想,又冒,冒出一个刺杀暗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这扶风县的风水怕是不行。” 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正说着话,外头萧子舒走了进来。 谢瑾白沉声问道,“如何,可有追到人?”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扶风县的风水,怕是真的不太行……感谢在2020-07-24 08:46:21~2020-07-25 09:0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蠢猫爱吃糖葫芦 8瓶;扬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娇妻 “属下无能,为那贼人所逃脱。还请主子责罚” 萧子舒走上前,低首抱拳道。 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萧子舒自幼刻苦习武,鲜有敌手。 此番第一次让人眼睁睁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心中自是不得劲。 谢瑾白眼露些许意外,公明的轻功在东启不说是独步天下,至少在公明眼皮底下想要溜走却绝非易事。 谢瑾白低笑出声,“这小小扶风县,还真是藏龙卧虎呐。” 胆敢在衙门外行凶,对方分明是未曾将他这个县令,东启律法,乃至朝廷放在眼里,这才敢这般胆大妄为。 “是属下无能。” 萧子舒再次抱拳道。 若是他的轻功再精进一些,便不会让那贼人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人影。 “对方既是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自是有十足把握能够脱身。我们才来扶风县,对扶风县地形不够熟悉。此番没能追到人,亦属正常。莫要太过耿耿于怀。” 萧子舒抿起唇,显然还是在为将人跟丢而懊恼不已。 看出萧子舒情绪仍有些低落,谢瑾白淡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强者。没有人能够永远站在顶峰,同样,从山脚开始爬的人也未必有一天不能站到中山之巅。公明,莫要困于一时之成败。” 谢瑾白之所以特意同萧子舒说这一番话,便是因为前世萧子舒在随他督军北野,曾于一次同苍岚军队交手的过程当中,为苍岚名将牧青野所败。 萧子舒受了刺激,每日越发刻苦习武,行事也越发地冒进。 前世萧子舒便是因为未听谢瑾白之劝,太过冒进,以致路上遭遇敌人伏击。 最后虽然奋力杀出重围,可因为贻误战机,谢瑾白所率军队被围,萧子舒也因为救谢瑾白死于敌军之手。 行兵打战最忌为一时胜负所影响,其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萧子舒是通透之人,自是听出了谢瑾白言语中点拨之意。 他一扫方才的闷郁,沉声道,“属下知晓了!” 许是心中不再郁闷之故,萧子舒忽然想起他在追击凶徒所发现的疑点,“主子,属下虽并未追到那人,却发现对方轻功路数,似是并非我东启所有。” 闻言,唐小棠惊讶地道,“难不成,真,真有南桑旧国遗民混入我东启?可南桑也非我们东启所灭呀。冤有头,债有主,便是复仇,也,也寻不到咱,咱们的身上来吧?” “据闻,昔年阮凌之所以能够异军突起,吞并南桑,便是因为先帝曾暗中派兵助阮凌国君一臂之力,以换得阮凌对我东启俯首称臣。” 谢瑾白缓缓道出,旧国南桑为阮凌所灭之秘闻。 而事实确是,如今的阮凌国年年向东启纳贡,阮凌国君进京面圣,需口中称臣,口呼唤岁。 可见,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若是当初南桑国灭,东启确是插了一脚,那人家上门寻仇,想要搅黄东启这一锅浑水,还当真是师出有名,因果报应。 唐小棠倒抽一口凉气,“怎……怎么会?先帝不,不是还派了公主前去南桑和亲么?” 若是先帝当真派兵助阮凌吞并南桑,将公主以及公主同南桑国君所生子女置于何地? 父皇是害自己国破家亡的元凶之一…… 想想,都怪虐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至亲至爱之人都不过是政治的砝码,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更勿论,不过是一个公主。皇家从来不缺公主。” 谢瑾白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出皇家的无情。 唐小棠心里头听了颇不是滋味。 那小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么? 对小皇帝而言,小玉哥哥也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所以他才会说大婚便大婚,还将小玉哥哥贬到了扶风县这样的地方!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当皇帝的都忒不是个东西! 忽然感受到小公子分外“怜爱”目光的谢瑾白,曲指敲了敲唐小棠的脑门,“莫要瞎想。” “我,我哪里瞎,瞎想了。” 葛主簿听着自家县令于云淡风轻地说出朝廷秘闻,还妄议皇家之事,额头已沁出冷汗。 他只是一介小小主簿,只想平安干到退休,并,不,不想知晓太多秘密啊! 没过多久,王鹏率其他衙役回到府衙。 就连萧子舒都没能将人追到,王鹏他们自是连对方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行凶者下落不明,朱鸿桢的尸体自是不能一直停在衙门的停尸房。 隔日,谢瑾白便命通知朱家的人,将朱鸿桢的尸首领回。 朱鸿桢背负命案,便是此番未曾遭人所暗杀,案子递交州府,多半也是个斩首示众,朱家人自是不敢向衙门讨要说法,若是斩首示众,可真就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朱延鹏默默领回了尸身,便是丧事亦办得十分得低调。 许是朱鸿桢的死对朱延鹏太过打击,加之同窗好友赵小锐因他而桑于他父亲之手,没过多久,便传出朱延鹏清算家中恒产,打算移居他处的消息。 朱鸿桢临死前留下“河”之一字,谢瑾白曾派衙役调查扶风县所有沿河建筑,以及沿河人家,均是未曾有何异常发现。 比之没什么进展的案情,谢瑾白这位新县令在扶风县却因为在短短时间内便破了赵小锐失踪一案而名声大噪。 扶风县的百姓都知道县里来了位断案如神的知县,不仅如此,新县令还长得一表人才,宋玉之貌,一时间,每日前来衙门口击鼓鸣冤,递交诉讼之百姓络绎不绝。 原本,县令升堂,围观之者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或是男子。 如今在衙门之外,竟也偶见闺阁千金,头上或戴一顶蒙了层细绢,叫人无法窥见容貌的帷帽,或者是直接以轻纱遮面,站在大堂之外,只为一睹新县令之风采。 每日开堂,衙门外均人山人海,比之庙会之热闹情形竟也相差无几。 谢瑾白每日升堂,断案,对于竟然还有冰人上衙门来说媒的。 只是在谢瑾白放出消息,已在家乡娶亲,并且家有悍妻,轻易不敢纳妾,前来衙门说媒的冰人这才纷纷遗憾离去。 毕竟,想要当妾室的千金小姐毕竟不多,更勿论谢瑾白家中已有悍妻。 原本妻妾身份便已是悬殊,若是上头当姐姐的那个是个拈酸吃醋的悍妻,那嫁进门之后日子不是更不好过? 于是,渐渐地,前往衙门说钱的冰人这才少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衙门这样的地方,人多嘴杂,没过多久,新县令家有悍妻,且谢大人还是个惧内的消息,便传遍了府衙上下,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哎,没想到谢大人这般相貌,又这般年轻有为,竟娶了位悍妻。着实叫人同情。” “想想也是。按说以谢大人的年纪,早已成家。可我们谁听他提过他的家室么?没有吧?原来是家有悍妻。我家里若是有一个管着我,不让我纳妾的悍妻,我也不愿意同人提及。唐小公子,您说是不是?” “这个……两位大人恐怕是问错了人。” 闻言,两名书眼露困惑。 嗯? 唐小公子同大人形影不离的,莫不是连唐小公子都不知晓谢大人家有悍妻之事么? 这一日,谢瑾白下了堂,在葛洲的陪同下,前去后堂的休息间。 两人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出的对话声。 葛洲顿时面露尴尬。 他刚要出声,提醒里头的两名书吏莫要胡乱讲话,却被谢瑾白抬手以制止了。 葛洲神色略微着急,唯恐再这么听下去,会听见更了不得的话,可知县大人就在边上站着呢,他便是有心想要进去给两名书吏通通气,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须臾,里头传来唐小棠脆生生的声音,“因为我家中的妻,妻子甚为娇媚可,可人,故而谢大人之苦,我,我是不曾体会过的。” 两名书吏吃了一惊,“唐小公子这般年轻,便已成亲了么?” 唐小棠笑容颇为腼腆的“嗯”了一声。 “唐小公子好福气啊!还真是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呐。” “想必唐小公子同妻子两人定然是恩爱甚笃吧?” 唐小棠:“……” 年纪轻轻便已经娶妻就算是年少有为了么? 这马屁,也不是这么拍的吧? 不过恩爱甚笃什么的,听了还是叫人颇为舒坦的。 “谢大人的那位悍妻,唐小公子可见过?” “自是见过。” “是不是长得母夜叉一般?” “不能吧?若是长得母夜叉一般,太傅及太傅夫人如何会同意二人婚事?想必那位谢夫人的相貌因为是出挑的。” “你又见过了?” “我是没见过。这不是,唐小公子见过呢么?小公子,您同我们说说,谢大人那位夫人,究竟长得是何模样啊?” 于是,问题再一次丢到了唐小棠身上。 唐小棠微笑,“嗯。同,同我差,差不多吧。” 那两名书吏大为尴尬, “呵呵。小公子真爱说笑。” 唐小棠眼神无辜,“谢大人的妻子,是我家姐。我同家姐是龙凤胎。若是她,她办成男装,又或者是我扮成女装,便,便是家里人都轻易分辨不出。而且我家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女红,无一不精。示意谢大人对家姐可谓是宠爱有加。我家姐让他往东,他是断然不敢往西的。” 明明是谢瑾白让他每日在完成所布置的课业之后,还需临摹三张书法,若是没有完成,便不得上他的榻,到了唐小棠嘴里,倒是成了谢瑾白是妻管严的那一个了,语气是半点不带心虚。 “果真?” 两名书吏不知他是随口胡诌,更不知他最后一句话的参水量,视线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唐小公子。 他们先前有有所疑惑,为何谢大人对唐小公子照顾有加,偏生两人又不是一个姓氏,原来,竟是小舅子啊。 其中一名更为年轻的书吏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若是令姐当真是小公子这般的相貌,还这般有才情……倒也难怪谢大人会对令姐宠爱有加了。” 唐小公子长得已是如此惊艳,若是穿上女装…… 不难想象,该家姐是何等风姿了。 另一名书吏表示不解,“听着小公子的家姐是个知书达理的闺中小姐,为何……为何竟不允谢大人再纳一门妾室?谢大人这般年轻,又是人中龙凤,终生只娶一门妻子岂非憾事?唐小公子同谢大人这般亲近,可要劝一劝谢大人才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人子,除却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家族开枝散叶,自当亦责无旁贷。” “这倒是。谢小公子,大人是不是尚未有子嗣啊?” 明知两名书吏并无其他意思,唐小棠唇还是不由地抿起了唇。 那年纪稍大一些的书吏瞧出小公子的不高兴,顿时压低了音量,“怎……怎么了?唐小公子,莫不是家姐同谢大人之间床笫不合?” 唐小棠大声反驳,“才不是!我同……我家姐同小玉哥哥之间琴瑟和鸣,在床笫方面亦是和,和谐得很!再没有比他们更和谐的了!” 那年轻一点地便“咦”了一声,大为惊讶地问道,“谢大人便是连这种床笫之事都同小公子分享么?” 唐小姐乃是闺门千金,自是不可能同自己的弟弟,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分享此闺房秘事了,除却出自谢大人之口,自是不做他人人选。 这,一般当姐夫的,会同自己的小舅子分享自己的闺房之事么? 应该,不会吧? 面对两双齐齐朝他看过来困惑视线,唐小棠憋红一张脸,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他就是同谢瑾白探索闺房秘事的当事人吧? 唯有咬一咬牙道,狠心给自己身上泼一大盆脏水,“不,不是。是我躲在他们二人门外偷听的。” 两名书吏看向唐小棠的眼神顿时就变了,那目光里赫然写着,“没想到你是这种小公子”! “那是,那是年少无知的时候做出的事情了。那时完全是出于好,好奇。我现在,不,不这样了!” 唐小棠赶忙为自己正名。 “这么说,唐小公子现在……可是深谙此道了?不知唐小公子同令夫人……” 听那两名吏人越问越过火,谢瑾白这才缓缓现身,不疾不徐地迈入房中。 葛洲跟在他的身后。 “大人。” “大人。” 那两名书吏慌忙住了嘴,起身,拱手向谢瑾白行礼。 唐小眼神心虚。 这,这人是什,什么时候来的? 谢瑾白在休息间的桌案后头坐了下来,“扶风县近二十年番邦人员注册在簿的名单都整理好了么?” “整,整理好了。大人请过目……” 好在,两名书吏虽然好奇心重了一些,总归还是会办实事的。 那名年长一些的书吏,将他们整理出来的名单册子,递予谢瑾白。 谢瑾白打开,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上头籍贯,性别,年纪乃至住址以及如今所从事之行业亦是详细记录在册。 看来,葛主簿带出来的这两名书吏亦是颇为能干。 谢瑾白将册子放在桌上,“二位辛苦。” 那两名书吏当即齐声道,“大人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谢瑾白点头,表示这里没他们什么事了,让他们先行下去。 两名书吏拱手而退。 “对了。” 走至门口的两名书吏齐齐顿住了脚步,困惑地转过头。 只听桌案后头的那位淡声道,“在下之所以尚未有子嗣,实是因为夫人年岁尚小。他自己尚且是个孩子,需要人疼着,宠着,我亦不想多一个孩子,分去他的精力。故而尚未有子嗣。多谢两位对谢某床笫之事的关心。” 那两名书吏一听,双腿发软,险些没跌坐在地。 天爷! 这位到底是听了多少去?! 那两名书吏连连告罪,表示日后再不敢嘴碎了,更是有欲要掌掴自己之意。 谢瑾白这才勉强放过他们二人,让人走了。 葛主簿见气氛不对,也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门内,唐小棠甚至还听见葛主簿低声吩咐门外卫卒,若是无事不得轻易放人进来打扰知县同唐小公子议事的吩咐。 谢瑾白坐在桌案后头,睨着房内的小公子,似笑非笑,“娇媚可人,嗯?” 唐小棠走过去,一只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抬起谢瑾白的下巴,“娘子这般花容玉貌,自是担得起娇媚可人这四个字的称赞。是不是啊,唐公子的小娇妻?” 谢瑾白弯了弯唇,“如此,多谢夫君谬赞了。” 听得这人唤他“夫君”这两个字,唐小棠心脏很是跳了跳。 他乌眸晶亮,脸颊亦是浮上兴奋的红晕,“再唤一声来听听。” 谢瑾白薄唇微张,“夫——” 唐小棠屏住呼吸,身子不由自主地更为前倾。 如同耐性等候主动上钩的猎物,谢瑾白长臂一伸,大掌按在他的后脑勺,准确无误地攫获他的唇。 “唔!唔!” 休息间的桌案不算是长,可桌沿仍是抵到了唐小棠的小腹,令他发出不满的抗议声。 谢瑾白察觉到了他的不舒服。 他暂且松开了按在唐小棠后脑勺的那只手。 唐小棠扶着桌案,微喘着气。 谢瑾白起身,绕到桌案的这一头,以抱小孩的姿势,将他抱着,放在了桌案上,再一次吻了上去。 “不,不行……这里,随时会有人进……” 唐小棠仰起脖子,躲避着谢瑾白的亲吻,谢瑾白又岂容他躲避? 他扣住他的后脑勺,强行攻占他的唇。 这次的亲吻远比方才的那一出要来得更为凶猛。 唐小棠起初还以为顾忌外头可能随时都会有人进来而放不大开,随着渐入佳境,也便越来越投入,渐渐忘了身在何处,全神贯注地投注在这个亲吻里。 他圈住谢瑾白的脖颈,将身子越发地主动地凑近他。 心魂酥麻,浑身瘫软。 若不是这人双手箍在他的腰间,他定然要从桌案上摔跌下去。 腰间的衣带被解开。 箍在唐小棠腰间的手下移。 唐小棠呼吸急促。 “叩叩叩——” 门外,卫卒禀报道,“大人,朱家公子在求见大人。” 唐小棠年岁小,又没什么经验,虽然此前历经过几回,时长稍稍长了一些,眼下被这么一打断,一紧张,那灼物便沾了谢瑾白满手。 “我,我都说了,不,不要在这里,你非,非不听。怎,怎么办……” 唐小棠脸颊彤红,便是连眼眶都因为太过着急而漾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莫慌。” 谢瑾白吻上他的眼皮。 先是用巾帕擦了手中的灼物,又不紧不慢地替他将敞开的衣襟合拢。 “我,我自己来,你,你先去开,开窗,通,通风。” 唐小棠伸手,制止了谢瑾白替他系腰带的动作,要他赶紧开窗通风。 “大人,可要让朱公子先行回去?” 门外卫卒迟迟未得到谢瑾白的答复,不由再次出声问道。 “不必。让他进来。” 于是,朱延鹏被带了进来。 卫卒将朱延鹏带了进来,便先行出去了。 因着现在天气已冷,谢瑾白并为向先前那般,将休闲间窗户全部打开,只开了一扇。 朱延鹏拱手向谢瑾白行礼,“小生朱延鹏参见谢大人。 谢瑾白同唐小棠一同并排坐在休息间的梨花木椅上。 “免礼。不知朱公子此次前来拜见本县所谓何事?” 朱延鹏直起身子,目光不经意间瞥见眼神含春,面色绯红,唇瓣艳丽的唐小棠,视线落在官袍微皱的谢瑾白身上,不由吃了一惊。 “朱公子?” 谢瑾白微沉了语气。 意识到自己似乎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朱延鹏赶忙别开目光,拱手回话道,“小生是特意来向谢大人辞别的。不日,小生便要离开扶风,投奔娘舅家。另外,这是小生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所发现的,希望对大人能够有所帮助。” 谢瑾白接过朱延鹏递来的东西,是一张薄薄的纸,但见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字,全是人名。 “这张纸小生是在父亲钟爱的一张画轴上不经意间找到的,上面所列名单小生一个不认得,亦未见父亲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有过往来。然,小生猜测,父亲之死,或许同这份名单,乃至这名单当中的其中一人有关。 父亲生前,留下遗愿,不求恕罪,为求赎罪。这份名单,希望能够助大人早日破解父亲临终前所留遗言之谜,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如此,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于九泉之下定然再无遗憾。” 朱鸿桢并未在纸条上注明,这是一份怎样的名单,但是谢瑾白凭借直觉,敏锐察觉到这份名单或是对于揭开围绕着扶风县种种谜团的秘钥。 他妥善将名单收好,起身拱手道谢,“多谢朱公子。” 朱延鹏赶忙回礼,“不敢当。” “如此,在下便不多做叨扰了。” “朱公子,且慢。” 朱延鹏目露不解。 谢瑾白起身,去桌案前,翻出那日从赵小锐阁楼里拾得的那一张画。 “这幅画,乃是本县意外所得,这几日公务繁忙,一直忘了命人送去府上,如今朱公子既是来了,那么便理应有朱公子带回,物归原主。” “大人可是误会了?在下并不擅长作……” 待朱延鹏看清楚谢瑾白递过来的那幅画,他顿时睁大了眸子。 他的唇瓣颤抖,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瑾白,“这幅画,是,是赵兄所,所……” “这幅画乃是那晚我潜入赵小锐生前所住阁楼,于他的书卷扉页之中,发现这一幅画。我想,令尊以及赵青松定然是早已察觉他对你的心意,故而见你们举止亲密,才会误以为你们二人早已两情相悦。” 才会在心生误会之下,酿下大错。 “可是,怎么,怎么会呢?明明,明明是他亲口告诉我,他已有爱慕多年之姑娘,还告诉我他之所以日夜奋进,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迎娶那位姑娘过门……” 所以他才会甘愿默默当他的同窗,知己。 喜欢上一个身份悬殊,又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唐小棠多少能够有一些懂那位心思敏感的少年的心思,“是骗,骗你的吧。他自觉你同他二人之间身份悬殊,加之两人又同为男子,他十分清楚地明白,若是你们二人在一起,会受到怎样的阻碍。所以只能用一些狠话来推开你,却又,却又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对你的喜欢,于是只好以这种方式,留在你的身边。他爱慕多年的人,应该就是你。” 那个自卑的、柔弱的,却痴情的少年,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他的所慕之人。 只可惜,便是这么卑微的爱慕,都为朱鸿桢所不允,还因此而丧命。 “他爱慕之人,是,是我?” 朱延鹏心脏抽疼。 “我曾不止一次想,若是他所慕之人是我就好。那样,我定然不顾一切,将他从他父亲身边带离。可他亲口告诉我,他有所慕的姑娘。所以我只能,只能一次次见他被他父亲打骂,却无能为力……我为何,我为何那般蠢呢!明明,明明除却除我之外,他从未同任何人亲近过,更无论是姑娘家。 我好蠢!我太蠢了!” 朱延鹏眼睛彤红,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朱延鹏却是始终未曾当真掉下眼泪。 他担心,泪水会湿了手中这幅心上人的画。 “多谢谢大人,将这幅画,归还于我。” 之后,少年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轻之又轻地将手中的画卷收好。 朝谢瑾白以及唐小棠拱手,转身离开。 许是因为两人或多或少有些相同的经历,令唐小棠有感而发道,“赵小锐太傻了。身份地位悬殊,同为男子又如何?不争取一回,怎知不行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的棠儿这般,有打破世俗成见的勇敢。” 唐小棠脸颊倏地一红。 这人嘴甜起来,可真真要人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爱里面,虽然勇敢的那个人容易受伤,不过也会因此不留遗憾。 糖糖真的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 —— 之前码的5000字不大满意,全部重新写了,明天的更新一个字没有。 我已经是一只废咕咕了,真的要累瘫。 o(╥﹏╥)o 感谢在2020-07-25 09:00:54~2020-07-26 10:4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河沉星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有心 谢瑾白近日不可谓不忙。 前任知县积压了太多的案子,衙门每日又有新诉状。 还得分神遣人调查朱鸿桢被刺杀一暗,又得暗中打探朱延鹏送来的人物名单上的那些人究竟是何身份。 以上两起事情尚且没有头绪,又有百姓前来报案家中少年不知所踪。 此次失踪的乃是一参军家的少年。 参军平日里在军营,家中只有妻子同一双儿女。 白日少年在农田里干活,快要天黑之际,母亲前去田间喊儿子吃饭,结果发现原本应该在田间干活的儿子不见了踪影。 自谢瑾白上任之后,便在城中乃至附近官道上亦多增派了衙役巡城,因此城中已有段时日都未曾出现少年失踪案。 故而在少年失踪当时,母亲只当孩子贪玩,去河边玩耍去了。 直至天黑,母亲才着急忙慌地到处找人。 所有乡邻以及亲朋都帮着一起找,甚至有擅长游泳的乡亲连河里都去潜下去过,可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天不亮,少年的母亲便急急忙忙,赶来城中报官。 衙门才受理这桩案子不久,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又有接连三名少年失踪。 衙门压力陡然大了起来。 “如何又有人失踪了?上一回少年在家中房间里无故失踪的案子还没告破呢。” 葛主簿接到百姓的诉状,陪着谢瑾白回到休息间,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除却赵小锐一案,他们其他的案子可都还积压着呢。 要是长时间内破不了案,城中百姓定然人心惶惶,届时若是山匪暴动,同城内的百姓来一个里应外合…… 葛主簿不敢往下深想。 “又有,少年失踪,失踪么?” 在习字的唐小棠放下手中的狼毫,吃惊地问道。 白日,谢瑾白要升堂办案,唐小棠一人在私宅里待不住,总是往府衙跑。 谢瑾白亦不想拘着他的性子,便面葛主簿去添置了一副桌椅,摆在休息间。 他办案时,唐小棠便在后堂休息间看书或者习字,等他下了堂,若是没旁的事情,还会指导他的课业。 有时候谢瑾白实在忙,葛主簿同两位书吏,也会帮着一同指导唐小棠的课业。葛主簿以及两名书吏都很喜欢县令这位没有架子的小舅子。 是的,经过唐小棠那日那一通忽悠,现在衙门上下都对他是谢瑾白的小舅子这件事深信不疑。 唐时茂拨给谢瑾白的那几个衙役,在谢瑾白顺利接受扶风县事务之后,谢瑾白便给他们每人一笔不菲的银钱,让他们回淳安复命去了。 唯一知晓真相的萧子舒心里头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只能说这对夫夫二人实在是太会玩了。 “嗯。这一次失踪的少年同其他几次的情形也差不多,也是一个人落单时,忽然不见踪影。附近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谢瑾白一面回答,一面走到唐小棠的桌案后头,拿起他桌案上的宣纸,笔锋散漫,笔触力道不够,一看便知晓在写字过程当中走了神。 自己的字写得怎么样,唐小棠心里能没数么? 卫卒端进茶水。 唐小棠赶紧借花献了个佛,甚为狗腿地道,“小玉哥哥喝茶,喝茶。” 谢瑾白睨了他一眼,唐小棠回以灿烂的笑容。 谢瑾白端过茶水,喝了,一张一张地检查过他的课业,淡声道,“这几张尚可,这几张重新写过。” 过关的被放在左边,需要重新写过的另外放到一处。 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唐小棠怒了,抢过谢瑾白剩下的那半杯茶,气呼呼地道,“不,不给喝,喝了!” 如此还不够,索性将他杯子剩下的那半杯茶水全给喝了。 葛主簿同两名书吏瞧见了,不由地笑了。 大人同小公子之间的感情可真好,鲜少见到姐夫同小舅子之间关系这般融洽的。 谢大人瞧着同谁都冷不热的,对唐小公子却是当真称得上是宠溺了。 想来那位谢夫人除却好吃醋,不许谢大人纳妾,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吧,谢大人这才爱屋及乌,待小舅子都这般亲近。 “大人,这是此次堂上的文书口供。” 两名文书将此次公堂上的口供文书递予谢瑾白。 唐小棠就在谢瑾白边上,他凑过去瞥了一眼。 “还真是同前几次失踪案差不多啊……” 光这个月,差不多的口供供述唐小棠就在谢瑾白的桌案上瞧过三回了。 这几桩少年的案子情况都是相差无几,均是在独自一人时,莫名其妙失踪,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提及案子,葛主簿心里头就犯愁,“长此以往,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我阿爹以前说过,但,但凡是人做下的案子,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有些案子之所以会成为悬案,是因为办案的人不够细心,亦或者是作案的人故布疑阵,迷,迷惑了办案之人的眼。我想,这几桩案子当中,定然有什么细节,是,是我们先前没注意到的。也许发现了那个细节,就能够找到破案的关键了。” 葛主簿听了,由衷地道,“令尊定然是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唐小棠一愣,笑了笑,“嗯,他是。” 多奇怪。 明明自从阿爹将杜氏抬为正妻之后,他同阿爹的关系便大为疏远了,也就鲜少去回忆从前阿娘还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 许多他以为早就忘了七七八八的事情,竟都无需特意回想,便能够将阿爹从前抱他在双膝,像是讲故事那般说予他听的那些话脱口而出。 将唐小棠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尽收眼底,谢瑾白转移了话题,他对葛主簿同两名书吏吩咐道,“如此,葛主簿,我们再查阅一下历年来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再仔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细节,是之前所遗漏了的吧。” 葛洲同两名书吏齐声道,“是,大人。” 三人分别各自走到各自的桌案后头,继续翻阅先前的宗卷,看不能有新的发现。 唐小棠的注意力被瞬间转移,他仰起脸,眸光晶亮,“小玉哥哥,我也同你们一起看,看看有什么新发现好不好? 谢瑾白勾唇轻笑,“好啊。” 不等唐小棠唇边的笑意扩大,但见谢瑾白曲指,敲了敲他桌面上那些他先前要求重新写过的纸张,“你需把这些不过关的字全部重新写过。” “你,你这人,扫,扫不扫兴!我这不,不欢迎你,你赶紧走!” 唐小棠转过他的身子,推着他的后背,让他赶紧从他的桌前离开。 孩子气的举动,令葛洲以及两名书吏再一次忍俊不禁。 “好好写。” 谢瑾白抬手,掐了掐他的脸蛋,在唐小棠的瞪视下,施施然回到自己的桌案。 桌上的这些卷宗,谢瑾白先前不知已翻过多少遍。 桌案上一张纸上,罗列出他先前归纳出的这些失踪少年的基本信息,以及可疑之处。 年纪从十三岁到二十岁左右不等,失踪时间则并不固定。 有大白天在梨园看戏,同伴转过头时,不见了失踪的少年,有外出参加同窗的诗社,一夜未曾归家,也有夜深人静于家中卧房不见踪影,又或者是清晨去山上砍柴,再未归来…… 宗卷上亦记录了这些少年的门第出身,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其中也不乏出身巨富乃至缙绅之家。 似乎,除了性别皆是男子,又都是年纪轻轻,再难在这些失踪的少年身上找出任何共通之处…… 失踪地点更是没什么规律。 从热闹的街市,到偏僻的乡间,都有少年无故失踪。 仿佛幕后之人有通天之能耐,能够轻易便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 “但凡是人做下的案子,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所忽略的? 谢瑾白一翻卷宗,便是两个时辰过去。 再抬头,葛主簿同两名书吏还在翻看卷宗,唯独不见了窗旁桌案后头的少年。 许是接多了这种少年失踪的案子,谢瑾白心下第一反应竟是心尖一跳。 他旋即便反应过来,这里可是府衙,天色又尚黑,想要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孩童尚且不易,更勿论是一个少年。 更勿论,还有公明在暗中保护他。 “棠儿呢?” 葛主簿从宗卷前抬起头,“小公子方才嫌闷,去院子里玩去了。见大人在忙,便没有出声相扰。” 谢瑾白抬手捏了捏在他的后脖处捏了捏,他这次看卷宗的时间确是有些过长了。 “今天先看到这里,卷宗你们带回去看,若是有什么发现,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是,大人。” 谢瑾白出了休息间,去了后院。 尚未跨进后院的月门,便听见孩童们热闹的玩闹声。 “传,传我!把,把蹴鞠传,传我!” “就,就不传,传给你!” 小豆子停了下来,不但一脚将蹴鞠踢给了离他较远的阿山,没有将传给唐小棠,还故意学唐小棠说话。 唐小棠不高兴了,他上前推了一把小豆子,“小,小豆子,你,你什么意思?这蹴鞠是小玉哥哥,给,给我买的。我刚才一个人在院子里,颠,颠得好好的。是你们主动找我玩的。现在是,是几个意思?还有,小豆子,我先前就同你说过,我不,不喜欢有人学,学我说话!” 小豆子的哥哥柱子走了过来,身高马大地往唐小棠跟前一站,“怎么呢?我们小豆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么你!” 院子里其他孩子便跟着起哄,朝唐小棠吐舌头,“略略略……管不着,管不着!” “就是,不就是学他说呢么,还不高兴上了!不就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呢么?真当自己是县令夫人呢!不就一个破蹴鞠呢么?我们还你就是了!阿山,把蹴鞠还他!” 小豆子朝阿山扬声喊了一声,就将蹴鞠朝唐小棠的地方用力地踢了过来。 蹴鞠直直朝唐小棠的方向飞了过来。 唐小棠一时反应不及,眼看蹴鞠就要砸中他的脑门,横伸出一只手,将飞过来的蹴鞠接住了。 身上穿着浅绿锦缎官袍的谢瑾白出现在少年们的眼前。 “哇!县令大人来了!快跑啊!” “快跑啊!” 少年们一个个呼啦啦跑开,一哄而散。 屋檐上,萧子舒掠身而下,像是抓池塘里四散而逃的鱼,一个个,全部揪住衣领,逮住,抓到了谢瑾白的面前。 “谁敢跑,我就将谁的腿给打断!” 萧子舒冷冷地道。 萧子舒早就看院子里这帮吏人们家的孩子不顺眼了,倘若不是担心一旦他出手,小公子日后会被排挤得更为厉害,他早就将现身,将这几人好好教训一番。 萧子舒模样就长得冷,块头又比他们当中最高的小柱子还要高,还是“咻”一下,从屋檐上飞下来的,又是县令大人的贴身侍卫,这要将他们腿打断,怕是他们的阿爹也无法替她们讨公道。 原本在地上踉跄着起来就要逃跑的少年们一个个面露犹豫和害怕,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玉哥哥,你,你怎么过来了?” 唐小棠没想到谢瑾白会在这时过来,还好巧不巧,撞见他跟小豆子他们起冲突的一面,当即有些尴尬。 谢瑾白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眸光平静扫过小豆子、柱子、阿山他们,淡声道,“道歉。” 他们几个的阿爹都是在谢瑾白底下做事的,谢瑾白的话他们哪里敢不听。 还是最先道歉的是胆子最小的阿山,“对,对不起。” 之后小豆子也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对不起。” 其他少年也纷纷道歉。 最后柱子梗着脖子,硬邦邦地也说了句对不起。 谢瑾白低头,看向唐小棠,“你要原谅他们么?” 唐小棠漫步在乎地挥了挥手,“让,让他们走,走吧。本,本公子不,不跟他们一,一般见识。” 嘿,这话说的! 气人啊! 柱子头一个不高兴。 要是此时止唐小棠一人站他跟前,他拳头定然要挥出去的了。 这不是县令大人也在呢么,便是人高马大的柱子,也轻易不敢造次。 谢瑾白便命萧子舒将少年们给放了。 他抛了抛手中的蹴鞠,对唐小棠道,“我陪你玩。” 这蹴鞠是他们来扶风县的第二日,唐小棠随谢瑾白逛街买回的一堆东西当中的其中一样。 唐小棠自腿伤之后,可是再没碰过蹴鞠了,早就技痒了。 于是,去房间里取了蹴鞠,来到院子里玩。 他原本一个人在院子里头玩的好好的,是小豆子他们主动提出要同他一起玩。 蹴鞠本来就要许多人在一起玩才好玩。 而且小豆子他们玩得挺好的,可比淳安县那些连颠蹴鞠都不会的小公子们强多了。 于是他几乎想也不想地便答应了。 现在他知道了,小豆子他们根本就不是想要同他一起玩蹴鞠,而是想要耍着他玩。 “小玉哥哥你,会,会玩么?” 唐小棠倒不是质疑什么的,就是…… 他就从没见小玉哥哥玩过这些。 成日就是办案啊,升堂啊,督促他课业啊,习字啊,除此之外就没旁的了。 谢瑾白也没回答说自己会还是不会,只是淡道,“许多年没玩了。” “那行吧。那我们先暂时玩,玩一局,就比谁先射中那个月门,谁若是先射中,谁,谁便赢,如,如何?” 唐小棠比了比他前头,通向后院竹林的那个月门。 谢瑾白点头,“可。” “萧,萧大哥,你来当裁判。小玉哥哥既是许多年,没,没玩了,那,这发球,我便,先让你一个球,不,不同你抢。” 唐小棠挺直腰板。 小豆子他们:“……” 只听说过下围棋时让个一子半子的,还没听人玩蹴鞠让一个球的。 他们倒是想要看看,这小公子的蹴鞠是踢得有多好! 于是原本想要走的小豆子他们鬼使神差地都留了下来。 萧子舒将蹴鞠放于地上。 唐小棠淡定地站在原地,站出了武林第一宗师的气势与从容。 谢瑾白脚被将蹴鞠一勾,一踢,蹴鞠精准地射进月洞门。 根本没给唐小棠抢球的机会。 还企图想要在谢瑾白面前好好露他个一手的唐小棠:“!!!” “好!!!” “好!!!” “漂亮!” 小豆子他们没忍住,齐声拍手叫好。 唐小棠涨红一张脸,“你!你不是说,说你很久没,没踢,踢了么?!” 这像是很久没踢的样子么?! 这比他踢得都好! 亏得他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让,让这人一个球。 这不是把自己的脸搁地上摩擦了呢么?! 萧子舒飞身去将蹴鞠捡来,替自家主子作证道,“主子确是许久不曾碰过蹴鞠了。” 那位也喜欢踢蹴鞠,踢得不错,主子便会陪着踢个几局。 自那位登上皇位,如履薄冰,自是也没了玩蹴鞠的心思。 主子偶尔在府中会同三公子玩上几局,不过三公子那人蹴鞠踢得不好,球品还很烂,总是要主子让他,输了便撒泼耍赖,主子也便也不同三公子一起玩,同他玩得多一些。 但是自巡按淳安之后,主子到现在确是未再碰过蹴鞠。 谢瑾白睨着唐小棠,“还玩么?” 唐小棠咬牙,“玩!这,这回本公子,不,不让了!” 谢瑾白勾唇,“好。” 依然是萧子舒当裁判。 唐小棠猫着身子,随时准备抢球。 “开始!” 萧子舒话声一落,唐小棠便冲了上去。 被他给抢到了! 唐小棠运着球,来到月门前,刚要准备射门,身后谢瑾白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轻易便拦截了他脚边的蹴鞠。 唐小棠不甘示弱,追了上去,但是无论他怎么左突右绕,就是没能重新从谢瑾白脚边重新将球给夺回去。 “从他后面突袭啊!” “抄他右边,抄他右边!” “截他!截他!” “闭,闭嘴!” 唐小棠一直没能截到球,心里头已是着急地不行,又被小豆子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没忍住,朝小豆子他们吼了一声。 就他吼人的功夫,谢瑾白一个运气,又是临门一脚,蹴鞠被稳稳地射进了月门。 “哎!” 阿山猛地跺了跺脚。 小豆子嚷嚷道,“唐小棠,你行不行啊!” 柱子更是不客气的道,“唐小棠你太弱了!” 唐小棠气坏了,“你行,你,你们上啊!” 谢瑾白扫了眼少年们,“你们几个同棠儿一起上吧。” “嚯!这么嚣张!” “哥哥,给,给他点颜色瞧瞧!” “笨蛋!这是县令大人!怎么同县令大人说话的!” “小豆子说得好!今日,就,就要给小玉哥哥点颜色瞧,瞧瞧!” 方才还水火不容的少年们,这会儿倒是“同仇敌忾”了。 “公明。” 谢瑾白朝萧子舒点了点头,萧子舒便将蹴鞠放在地上。 小豆子先抢到的蹴鞠,之后将蹴鞠传给了射门更为厉害的阿山,谢瑾白在此时追了上来,阿山的球被截断。 唐小棠给柱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柱子去拦谢瑾白,分散谢瑾白的注意力,他好从后头将球给截下。 柱子于是跑上前,以身子挡住谢瑾白,唐小棠趁着这个机会,顺利地抢到了蹴鞠! 柱子始终以身子拦着谢瑾白,不让他有接近唐小棠的机会。 唐小棠运着蹴鞠,往月门前跑。 一个临门飞踢,蹴鞠飞进了月门! “我,我是不是,踢,踢中了?!” 唐小棠站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 他先前可是蹴鞠都没碰着。 小豆子已经欢呼行了,“赢了,我们应了!” “我们赢了!” “赢了!” 几个少年兴奋地抱在一处。 他们又齐齐跑了过来,打算同唐小棠这个最大的功臣也来一个庆祝式的拥抱。 结果,扑了个空。 哎,人,人呢? “踢得不错。” 谢瑾白提前拉过了小公子,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小公子咧开嘴,笑容朝气又绚烂。 身后,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不知为何,捉弄小公子的恶作剧明明是他们先起的头,此时瞧见小公子对县令大人笑得这般开怀,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明明他们方才才一同合作,赢了知县大人来的。 阿山鼓起勇气,走上前,“小棠,没想到你蹴鞠踢得这般好。我们接着再玩吧。好不好?” 小豆子也有些害羞地道,“是啊!小棠,我们再玩吧!方才故意学,学你结巴,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其他少年也纷纷邀请唐小棠加入他们。 柱子没说话,但是瞧着,分明也是同意弟弟小豆子还有阿山他们的提议的,要不然早就出声反对了。 唐小棠其实也还没玩过瘾,他下意识地看向谢瑾白。 “去吧。” “小玉哥哥要加入我们么?” 下豆子他们一听,顿时有些紧张。 不要了吧? 县令大人要是也加入他们,那他们还踢什么呀,小棠方才不是真没瞧出县令大人是在让着他们吧? “你们玩,我休息下。” 唐小棠狐疑地瞧着谢瑾白,这便要休息了? 身子会不会有些虚啊? 谢瑾白曲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去玩。” 小豆子他们一听,顿时放心了。 “小棠。快来,快来!” “小棠你跟我一个队吧!” “小棠,你跟我,跟我!” 经过唐小棠方才露那么一手,少年们一个个抢着要他同他们一个队。 边上,萧子舒小声地道,“主子有心了。” 先是强行要求少年们向小公子道歉,给个棒槌,又故意挑起少年们同小公子想要一起赢他的斗志,还在比赛过程中放了水,给了一个枣子。 小公子在方才比赛当中露了一手,彻底征服了院中的少年们,如此,日后便再不会轻易遭院中少年们的排挤了。 谢瑾白淡声道,言语间颇为自得,“自家的孩子,我不宠着,谁宠着?” 萧子舒:“……” 您是娶妻子,还是养孩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养孩子,小白是专业的。 哈哈。 — 大概真的是这段时间累着了,身子确实有些吃不消。 更新晚了。 我尽可能恢复准时更新呀,如果晚了,大家就在中午12点左右刷新一下。 爱你们,笔芯。感谢在2020-07-26 10:44:26~2020-07-27 12:1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河沉星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异香 “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仍到了窗户上。 后堂休息间,唐小棠听见动静,搁下手中的笔,探着脖子,看向窗外。 院子里,小豆子扔着手中的小石子,见到伸出脑袋的唐小棠,赶忙跑上前,压低嗓音,“小棠,要不要出来玩啊?” “小豆子,你,你声音怎,怎回事,怎么忽然比,比姑娘还小声啊?” 他险些都要没听清楚小豆子在说什么。 小豆子瞬间扬高音量,大声地反驳道,“你声音才比小姑娘还小声呢!” “对,对么。这就对了。儿郎说话岂可学那女子,柔声细语。” 他方才柔声细语了么?! 他方才柔声细语了么?! 小豆子一张脸气得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解释,“我那是担心里头县令大人还有葛叔他们会听见!” 回头又该找他们阿爹告状,说他们几个成天只知道瞎玩,还带坏小公子了。 “放心,葛主簿还有小玉哥,哥哥他们出去办事情去了,还没回来呢。” 唐小棠倚着窗,“对了,你找,找我什么事啊?” “嗨!你不早说。哥,小山哥,你们出来!县令大人,还有葛叔他们不在呢!” 小豆子将手中的石子往地上一仍,朝身后树干粗阔的梧桐树大声地挥着手。 柱子同阿山,还有府衙其他几个少年纷纷从梧桐树后头走出。 “你让开一点。我们要进去了。” 唐小棠依言,配合地往后退了退。 小豆子他们几个都是上树的高手,爬个窗对他们而言自是不在话下,一个个麻溜地爬进窗户,跳了进来。 唐小棠眼露困惑,“你们为什么不,不走大门啊?” “何不食肉糜!你不知道这后堂休息间,除却县太爷,以及衙门的文武官吏,便是衙役、卫卒未经传唤,也是不得随意入内的么?” 除却县令以及文武吏人,便是衙役,卫卒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这件事,唐小棠还真不知道。 “可是,我也不是衙门中人啊。” 小豆子还是头一回进这后堂休息间,他在屋里头转悠了一圈。 其实也没甚特别的,就是房间比衙门内其他的休息间要大,桌案也要高大许多,每张桌案上都摞着高高,他瞧一眼都要晕头的文书。 新鲜感顿时没了大半,小豆子哼了哼,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先前为什么我们讨厌你么?” “我知道啊,肯定是嫉妒小爷的美,美貌呗。” 小豆子生生被他气笑了,“你一个儿郎细皮嫩肉成这样,你还骄傲上了是吧?” 唐小棠双手捧脸,“这叫闭月羞花,天人之姿,凡,凡夫俗,俗子如你,自,自是不懂的啦!略略略……” 存心气死他。 小豆子撸起袖子,就要同他干架,哥哥柱子将弟弟给拦住,解释道,“这后堂休息间,家里大人是从不允许我们进来的。” 结果唐小棠倒好,年纪同他们差不多,在衙门里头也没个一官半职的,竟然能够天天自由出入后堂休息间不说,县令大人竟还专门命人置办了一套桌椅,放在这休息间。 本来么,大家都不能进,谁心里头都不会不舒服。 唐小棠的到来,打破了县衙一贯的规矩,也打破了大家心里头的平衡,小豆子他们能看他顺眼才怪了。 阿山也跟着感慨道,“县令大人是真宠你!我就没见县令大人同你大声说过话。哪像我姐夫,我姐夫每回见了我,每回都是跟撵狗子似地撵我,只有我家姐会偷偷给我塞铜钱。小豆子、柱子哥的姐夫待他们算是好的,会时不时地给他捎吃的。 可也没好成县令大人这般的。简直拿你当他孩子宠了!要不是以县令大人的年纪,生不出你这般大的小公子,我们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他的私生子呢。” 唐小棠脸颊彤红,他真不知道原来大家背地里是这般看他同小玉哥哥的! 阿山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柱子是三人当中话最少的,他打断了几个少年之间的谈话,“都他妈别废话了。再逼叨下去县令大人他们该下堂了。小棠,你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啊?” “去,去哪里玩啊?” 小豆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姐夫家!我姐夫家山上柿子、枣子、晶梨都结果了。我阿姐前几天托我姐夫捎了一篮筐晶梨还有柿子,可甜了!就是数量太少了,晶梨块头又小,没几口就吃没了。阿山,林子他们都说没吃够。 你来扶风县这么久,还没到我们山上玩过吧?怎么样,要不要趁着现在时候还早,跟我们上一趟山?让哥几个带你上山摘果子吃?” “上山?你们疯了?山上不是,不是到处都有盗,盗匪呢么?!” “汰!你这人,土不土?你以为咱们扶风县的盗匪真就跟山里头的野果似的,到处都能见着呢?我姐夫家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里,就住在城郊那片山上,那里住着好几十户人家,山匪便是打劫,也不会选穷苦村民打劫的。 盗亦有道,听说过没? 再说了,我姐夫家离城里很近的,出了城门,走个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也便到了。走的都是官道。自打你姐夫上任之后,就在路上设了哨岗,有卫卒定时巡逻,现在咱们扶风县安全着呢。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更咱们一起去啊?” 什,什么他姐夫…… 他就没有姐姐。 咳…… 听说走的都是官道,路上有设有哨岗,有卫卒巡逻,唐小棠多少有些心动。 “要不,还是算了吧。最近城中总是有少年无故失踪……” 柱子粗着嗓子道,“我们有这么多人!谁能将咱们掳了去呀!走了,走了!再犹豫下去,天都要黑了!是不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们哥几个啊?”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附和,问唐小棠是不是这点面子都不给。 唐小棠这几日同小豆子他们几个确是玩得挺好,就是小豆子姐夫的晶梨,他也分到了,小玉哥哥都没有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小棠也不好再推脱,他对众人道,“你,你们等我一下。” 唐小棠走到他的桌案后头,抬笔在纸上给写字。 柱子走到他的身边,“你在写什么?” 唐小棠被吓了一跳,亏得他一个字才刚写完,要不然定然要写坏了,他抬起头,“你,你怎么忽,忽然窜,窜出来啊。吓,吓我一跳。” 柱子不识字,他绷着张脸,固执地问道,“你在纸上写什么?” 他们这次是瞒着大人出城的,柱子是担心唐小棠给大人通风报信。 唐小棠莫名其妙,“我写什么?我在写小玉哥哥给我布,布置的课业啊!我还没写好呢,小豆子就,就在窗外喊,喊我了。你们再等我一下啊。等我把这几个字写完先。不然等回头他下了堂,发现我没有完成他布置的课业,定,定然要罚我的。” 阿山听了,惊讶地道,“县令待你这般好,也会罚你么?” 小豆子也好奇地追问,“他都罚你什么啊?哎……小棠,你,你脸怎么红了?” “要,要你管!你们到底还,还要不要我跟你们一起出去玩了!你们这么一吵,我,我什,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 小豆子还想问唐小棠方才到底在脸红个什么劲,主子粗暴地道,“都给我闭嘴!让小棠先写!” 他们这一拨人里头,就属柱子最为威信,他这么一开口,小豆子,阿山俩人均闭上了嘴,其他人也不敢再罗唣。 “好,好了。咱们,走,走吧。” 唐小棠飞快地写完,搁下笔,用镇纸将他方才写的纸张压了压。 小豆子他们这次出城,也没同自家大人说,自是不能让走廊上站岗的卫卒给发现了。 跳窗进来的他们依然选择跳窗离开。 轻车熟路地绕开巡逻的卫卒,绕到后院,呼啦啦地出了衙门的后门。 小豆子他们提前在外头备了马。 少年们骑着马,直奔出城的城门。 如同小豆子他们所言,出城之后,他们一直走的官道,因着扶风县盗匪横生,官道上设有巡逻的哨岗,身穿甲胄,手持长缨枪的卫卒不时巡逻走过,过往商旅井然有序。 这在唐小棠当初进城时所不曾有的。 “这些哨岗,都是小玉哥哥到任后才设有的么?” 唐小棠骑在马背上。 自来到扶风县,今天是头一回出城门,见到路上巡逻的卫卒,好奇地转头问小豆子道。 小豆子点了点头,“嗯。可不是。自从谢大人设了卫卒之后,现在谢大人在百姓当中威望可高了。都希望他能够一直当咱们扶风县的县令呢。” 唐小棠听了,心里头喜滋滋,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出了城门,走过一段官道,便是上山的路。 唐小棠没在山间的路上骑过马,屁股被颠得不行,腰间也觉得酸酸的,可遭罪。 见其他人都是一脸兴奋,纵马在山间驰骋的模样,心里头那叫不是一个滋味。 柱子骑马靠近,“走山路不舒服?” 唐小棠还以为这人关心呢,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柱子嘲讽地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平日里就是太养尊处优了,才会骑马走个山路身子都吃不消!” 唐小棠不服气,“谁说的?我们公子哥,也,也不都是这样的!小玉哥哥便,便不是这样!他骑马骑得可好了!” “哈哈哈哈!小棠,你行行好!我哥嘲笑县令大人了么?我哥是在嘲笑你好不好?!!哈哈哈哈,你搬出县令大人有什么用呐,难不成以后你去哪,县令大人还能载你去哪不成!你是他小舅子,又不是他媳妇。哈哈哈!” 唐小棠:“!!!” 他可不就是小玉哥哥的……相公么! 唐小棠听他笑得张狂,提醒他,“你仔细些看路,可别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放心,这山道,我都走了七八百回的了,我闭着眼都摔不下来。” 像是为了存心打他的脸,小豆子话音刚落,前头山道上忽然窜出一条蛇,惊得他大叫一声“妈呀”,不自觉地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马蹄声嘶鸣,一双前蹄窜得老高,也亏得小豆子是骑马的好手了,要不然,定然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小豆子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小,小棠,你这嘴,是,是开过光吧?” 可怜孩子,吓得嘴巴都打磕碰了。 唐小棠懒得理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小豆子当即奇道,“呀!你们公子哥竟然还会翻白眼的呢么?” “我们公子哥,还,还会放屁呢!你要不要听一声响,闻,闻一闻味呐!” “哈哈哈哈!” 其他人对小豆子发出无情的嘲笑声。 小豆子颤抖着指着他,“你,你恶不恶心!” “难不成,你不放屁,不,不拉屎拉尿呐?” 小豆子算是发现了,小棠就是讲话结巴,说话可一点不含糊! 他憋红一张脸,“哼,不,不理你了!” 小豆子这怂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通笑。 一行人就这般拌着嘴,有说有笑地上了山。 “我姐夫家到啦!” 小豆子指着前头一间起眼的房舍,“你们先骑马跟在我哥后头慢慢行啊!我先进去跟我姐还有我姐夫打声招呼!” 小豆子一人打马先行,唐小棠他们跟在柱子的后头,缓行跟在后头。 待唐小棠他们抵达,小豆子已将房舍的篱笆打开,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咬着晶梨,“哥,姐跟姐夫都不在家,下山卖果子去了,只涛儿一人在家呢。” 小豆子指了指他边上,只及他大腿根处的小不点。 小不点也在吃着晶梨,表兄弟二人就是吃东西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柱子率先下了马,对小豆子道,“去,给哥也拿一个爽口的晶梨来。多拿几个出来,让阿山,小棠他们也解解渴。” 小豆子踢了踢边上小不点的小腹,“你大表哥叫你呢。还不赶紧去?赶紧的,把你家晶梨都拿出来,不然等会儿我们不带你玩!” 涛儿抬手,抹了把嘴,“不带我玩就不带我玩呗。这山里头,什么我没玩过?你们这帮没见识的城里人。” “嘿!你这倒霉孩子!” 小豆子抬起拳头,就要揍上去,被涛儿机灵地给躲了过去。 唐小棠被小孩给逗乐。 平日里只有小豆子他们一口一句“你们公子哥”地埋汰他,不曾想,到了这山上,小豆子他们也成了小孩口中的“你们城里人”了。 最后,还是柱子进的屋,给唐小棠他们拿的晶梨。 少年们一人手里头拿着一个,拿晶梨蹭了蹭身上的衣衫,也没去洗,便一口咬下。 甘甜多汁,别提有多爽口了。 “那些就是梨树么?” 唐小棠一面咬下一大口,一面抬头,看向屋子后头不远处的垂着大片果子的果树。 因着有一定的距离,加之树叶繁茂,故而瞧不大出来是不是梨树。 “嗯!是梨树,梨树后头的是柿子树,还有柚子树。” 小豆子一面解释着,一面飞快地吃掉又一个晶梨,抹了抹嘴,又拿手背在衣衫上蹭了蹭,“你们几个,吃好了没啊?吃好了,让你们豆子哥带你们摘果子去啦!” 柱子斜他一眼,“豆子哥?” “哥,哥哥,你是我哥,你是我哥!亲哥,来,您走前头?” 柱子自是不会同他客气。 于是,由柱子打头,一行人去了涛儿家后山的果园。 因着家里头没人,小豆子他们顺便也将涛儿给一同捎上了。 别看涛儿年纪小,爬树他是最溜的。 一眨眼的功夫,就蹭蹭爬到了最高的树上,从上头摘下晶梨。 唐小棠、阿山他们便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坚韧的软布,在下面接着。 柱子同小豆子兄弟俩人则是拿了一个用竹竿做的网兜,去将柿子打叉下来。 “小棠,你要不要上来自己亲手摘一个?” 阿山不满足只在下头接梨,同涛儿换了换位置。 他爬去了树上,换成涛儿同唐小棠接梨。 唐小棠已许久没有爬过树了,涛儿家的梨树又长得特别高大,他自是不好直接说自己有点怕摔下来,只摇了摇头,“不,不了。小玉哥哥知道定然要骂我的。” 阿山郁闷,“他是姐夫吧?又不是你阿爹啊!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 唐小棠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哼。 他不是我阿爹,他是我娘子。 娘子的话能不听么? 你们这些毛都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唐小棠看了看布毡上的梨,对柿子树下面的小豆子同柱子道,“也差不多了吧?别,别摘得太多了。要是摘得太多,你姐跟,跟你姐夫回头还怎么下山去卖,卖果子?” 小豆子同柱子这会儿也叉了不少的柿子在网兜里,涛儿那边似乎也摘了不少的梨,加上太阳正在下山,很快便要天黑,天黑了山路可就不好走了,于是便同意了唐小棠的提议。 涛儿骑在柱子的头上,一行人拎着布毡里头的水果,往下山往涛儿家的房舍走。 “毛毛哥哥?柱子哥哥快看,是毛毛哥哥!” “胡说,你毛毛哥哥都失踪了大半个月了……: 小豆子顺着涛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顿时吃了一惊,“是毛毛!哥!竟然真的是毛毛!这是……找回来了?” 毛毛是涛儿的邻家小哥哥,于半个月前在家附近失踪,当时还报了官。 “毛毛哥哥,毛毛哥哥!” 涛儿同毛毛哥哥玩得好,看见许久不见的毛毛哥哥回来了,他骑在柱子脖颈上当即变得不安分起来,激动地晃着身子,踢着小腿,柱子没耐烦,在他屁股后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小家伙才消停了。 “太好了!毛毛找回来了!好小子!我要赶紧去问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小棠,这网兜你先帮我拿着!” 小豆子同毛毛可以说也是从小玩到大,他每回来姐姐姐夫家,都是要去找毛毛玩的。 他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竹竿网兜往唐小棠怀里头一塞,向独自走在田间的毛毛跑去。 此时,暮色时分,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田野上耕作的村民都回了家。 寂静的山野,只有兴奋地跑向儿时玩伴的小豆子,以及始终独自一人行走在田边的毛毛。 小豆子跑向了毛毛。 唐小棠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微妙的警觉。 鬼使神差地,唐小棠出声,大声地唤了小豆子一声,“小豆子!” 小豆子下意识地转过头。 几乎同一时间,唐小棠便看见那毛毛以飞快地速度窜进了边上的山林里。 有鬼! 那个毛毛绝对有问题! “阿山,快,我们快追上他!” 唐小棠没有喊小豆子去追,是担心小豆子一个人追上去不安全。 阿山也瞧见那毛毛是听见的唐小棠的声音,才忽然逃窜而去。 几人好歹都是衙门内长大,马上便察觉了这个毛毛存在着蹊跷—— 一个农家普通少年,如何会有那样的身手?! 阿山很快斌随唐小棠飞奔下山。 柱子将涛儿往地上一放,对着其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少年道,“你们把孩子带回去!” 说罢,也飞快地跑下山。 “小棠,阿山,哥,你们怎么全都过来了?” 小豆子看着忽然跑下山的唐小棠他们,惊讶地问道。 唐小棠跟阿山两人已经跑进了山林。 柱子没追上。 他望着山林方向,眉头紧皱地解释,“那个阿毛有问题!” “哎,哎?” 小豆子吃了一惊。 唐小棠跟阿山此时从山林里头出来。 “我跟小棠在山林的树杈上,发现被勾在树杈上的衣料。应是往鹤鸣山逃了!” 小豆子是个急性子,“那毛毛既然有问题,那我们还等什么!快点去追啊!” 唐小棠拦住了欲要往山林里走的小豆子,“不行!穷,穷寇莫,莫追。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马上,下,下山,报官。” 柱子跟阿山同时点头,“小棠说得对。” 四人于是回柱子同小豆子的姐夫家,将他们觉得那个阿毛很有问题的事情说了。 大家伙也便都没了玩乐的心思,都同意现在就立马下山报官。 唐小棠下午吃多了梨,这时便有点尿意。 “我去解个手啊,你们先等我一下。” 唐小棠跑去涛儿家院子旁解手。 “簌簌,簌簌——” 风吹着芭蕉叶簌簌地响。 唐小棠拎起裤子,忽地,他闻见一股奇异的香气。 “小——” 唐小棠心生警惕,他赶忙屏住呼吸,张嘴就要喊小豆子他们。 不提防口鼻却被人从后头捂住,他拼命挣扎的功夫,一口气没憋住,那股异香便不住地往他鼻尖钻。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大家的关心我都收到了! 之前为了每天能准时更新,闹钟设在四点半,但是总害怕自己睡过头,就总是一点多醒一次,两点多醒一次,基本上就是……一晚上没怎么睡就起来码字了。 很困,只能喝咖啡提神。咖啡可能有点伤胃,就会泛恶心,总是干呕,还会觉得心悸,很难喘气。 看见留言里大家很暖心的让我多休息,我就……偷懒了下下,这两天都睡到了七点,身体状况也好多了,更新也就往后延了。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跟体贴! — 以及,能不能麻烦小可爱们一件事,就是如果看见文文下面有0分或者负分,有空的话,可否帮忙压一下? 因为有时候解释了,可能反而依然会遭致更多的误解。 如果可以,撒花压一下就成了。 谢谢呀! 再一次感谢大家非常暖心的关心跟鼓励! 爱你们! 笔芯! 鞠躬!感谢在2020-07-27 12:14:09~2020-07-28 10: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究惑、青山夜空、宋宁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951962 74瓶;宋宁安 5瓶;长河沉星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出逃 暮色四合,太阳逐渐地没在了群峦的那头。 “得得得……” 马蹄声声。 一行人在山道上飞快地疾驰着。 普通骏马打头,红鬃骏马紧随其后,其他人亦是骑马紧跟着。 骑在最前头的县尉霍升转过头,指着前头种着芭蕉院子的房舍,面色略带焦急地道,“大人,前头那间种满芭蕉的农舍便是属下女婿的家了。” 谢瑾白点头,双腿轻踢马肚,红鬃骏马如闪电一般,当即超过霍升的普通骏马,一骑绝尘。 跟在身后的萧子舒等人亦加快了速度。 霍升赶忙跟上,心里头对大儿子柱子以及小儿子是咒骂不迭。 这两个成天净会给他添麻烦的玩意! 最好老天保佑那唐小公子别处什么事情,要不然,他非扒了那两只兔崽子的皮不可! “吁——” 谢瑾白在种满芭蕉的农舍前勒马停了下来。 在农舍前嘻嘻哈哈,将闹着玩的少年,听见马蹄声,下意识地寻声望去。 这一看,不得了。 “阿,阿爹!” “阿爹!” “爹!” 少年们的神情,就跟见鬼了差不多。 霍升翻身下马,他一个箭步走上前,一巴掌就分别盖在了柱子还有小豆子的脑门上,“混账玩意!谁准许你们擅自出城的?你们自己出城也就算了,竟然还将小公子也带出城!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瞧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比一个能是吧?都会偷溜出城了!” “阿爹,饶命,阿爹饶命!” 小豆子咋咋呼呼,大喊饶命。 柱子铁青着脸色,一动不动地挨打。 他此时已然猜到是谁通风报的信! 什么完成县令大人给他布置的课业,分明是留字条了! 他就不该信他! 不该带他一起玩! 叛徒! 其他人也差不多,都被随后赶来的自家亲爹挨个教训,一个个是抱头鼠窜。 谢瑾白看了一圈,府衙几个少年都在,唯独没有见到唐小棠。 他抬手,制止了县尉霍升教训兄弟二人的动作,沉声问道,“棠儿呢?” “在,在院子边上解手呢。” 小豆子话落,唐小棠抬脚便往院子方向走了过去。 小豆子一脸茫然。 不是吧? 小舅子解手,县令大人也要去看么? “阿,阿爹,你,你们怎么来了啊?” “你还有脸问!你们自己出来野也便算了,如何连小公子也一并带出来了!人家淳安知府只这么一个嫡长子,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你们担待得起,还是你们阿爹我,能担待得起啊!” 霍升气不过,又重重地拍了下小儿子的后脑勺。 亏得他在这衙门战战兢兢地待了二三十年,就指望平安混一个退休,这两个兔崽子,这么能给他惹事! 不过,幸好这几个兔崽子没事。 真要出了什么事情,那他这县尉的职务怕是干到头了。 怕什么,来什么。 当看见谢瑾白只一人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霍升这心里头,冷不防打了个突。 他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上前,“大,大人,没,没找着小公子么?” 柱子尽管心里头气唐小棠给谢瑾白留了字条,不够讲义气,出卖了他们,但是听见阿爹同谢瑾白的对话,听说谢瑾白没找到唐小棠,瞬间变了脸色,他大声地道,“不可能!我们亲眼瞧见他去那边解手的!” 小豆子听说没找着人,也懵了,“是啊!我也瞧见了!” “我也瞧见了!” “我们都瞧见……” 几个少年纷纷附和,目光触及谢瑾白泛冷的眸子,一个个声音不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不知为什么,他们先前从没怕过那个郭县令,可每回见了谢大人,他们心里头就总是毛毛的。 尤其是谢大人这会面上一点笑意也无,瞧,瞧着更,更叫人害怕了。 谢瑾白沉声问道,“棠儿是什么时候去解的手?” “就,就刚刚!就在县令大人你同阿爹他们赶到之前,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不可能不见了的!我去找!” “我也去找!” “我也去!” 少年们一个个跑进了院子,他们寻着方才唐小棠离开的方向,扒开茂密的芭蕉,来到院墙边,可哪里有唐小棠的身影? “怎么会,怎么会不见了的呢?!我明明,明明亲眼瞧见他往这边跑来着!” 小豆子茫然地环顾院子里的在风中摇曳的芭蕉。 一个大活人,如何便说消失便消失了?! 萧子舒低声道,“主子,倘若这些个少年没有撒谎,小公子在我们来之前都还在,说明小公子才刚刚被人掳走不久,贼人应当走不远。我们现在马上就分头去找,定然能够将那名贼人擒获!” “未必。” 谢瑾白陷入沉思。 小豆子他们定然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对他撒谎。 这间房舍后头就通向山上的果园,但是柱子他们就站在院子里,如果掳走棠儿的人往山上去,柱子他们定然会有人看见。 若是下山,就必须要经过前院,同样不可能绕过小豆子他们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 俗语有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瑾白忽然返身,往院子方向走去。 院子里,有一棵枝叶繁茂,足以藏人的榕树。 谢瑾白悄身来到榕树下,他警觉地抬起头。 榕树上,并没有任何匪人的身影,却有什么东西,勾挂在树枝上—— 是一块玉佩。 谢瑾白眸光微沉,他跃身而上,拿下了勾挂在树枝上的玉佩。 正是他假扮新娘与棠儿大婚那日,他赠予棠儿的那块谢家祖传的玉佩。 谢瑾白收拢指尖。 显然,那贼人方才带着棠儿就藏在这榕树之上,棠儿的玉佩才会遗落在这棵榕树之上,是他关心则乱,一时间竟没能察觉。 甚至,很有可能,方才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贼人才临时带着棠儿,转移了地方! 只是因为现在已是深秋,山里的风声,成了那贼人行动最好的遮掩。 一步之差!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的那头。 夜幕降临。 “小棠!” “唐小棠!” “唐小棠!” “小公子!” “唐小公子!” 萧子舒下山调了一队的卫卒,山上搜山。 山下的哨岗也都得到了通知,若是有可疑之人带着一名少年出现,立即将人逮捕。 小豆子他们在阿爹的陪同下,手里头举着火把,帮着一同找人。 便是小豆子的姐夫在回到家里,得知县令大人家的小舅子竟在他家丢了,二话不说举着火加入找人的行列。 村里人历来睡得早,听说了县令家小公子不见了的事情,也不睡了,纷纷自发地寻人。 谁都想将那贼人给抓住,拷问出自家娃子的下落。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被火把照耀得犹如白日,贼人连同被掳走的唐小棠却始终找寻不见。 时间拖得越久,被找回来的希望,也便越渺茫。 这么搜寻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瑾白命县尉霍升将小豆子他们带到他的面前。 “将棠儿失踪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包括他失踪前,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全部都告诉我。” “没有,小棠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他就是跟我说一声,他要去解手,之后他便去了院子。真的没有什么反常的!当时院子前只有我们几个人,没有出现其他陌生人。” 小豆子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小棠失踪前到底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倒是一旁的阿山“啊”了一声,迟疑地道,“小棠失踪之前没,没发生什么反常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我们遇上了一件反常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跟小棠的失踪有没有关系,但是感觉应该是没关系的,小棠同毛毛又不认识,他没理由……” 霍升吃惊地道,“毛毛?毛毛不是半个月多前就失踪了么?现在人找回来了?” 听闻那毛毛也曾是失踪的少年之一,谢瑾白当即命阿山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说予他听。 阿山小声地道,“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摘了晶梨下山,涛儿同小豆子看瞧见了走在路上的毛毛。小豆子便跑下去,同毛毛打招呼。那个时候,小棠不知怎么的,忽然出声叫住了小豆子。奇怪的是,小棠喊了一声小豆子之后,那毛毛就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头。动作快得很,就跟野兽似的。 我们那时才发现,那个毛毛很可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就决定下山报官。我们回到涛儿家,就是打算要牵马下山的,棠儿也是出发前,说他要去解手,之后,县令您同阿爹他们就出现了。” “这么说来,会不会是那毛毛恨小公子坏了他什么事,所以将小公子给掳走了?” “很有可能啊。” “可是那个毛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身手就好成那样了?” “不,不至于那毛毛根本不是人,是勾魂的鬼怪吧?!所以才会行动迅捷于常人!” “不可能!当时天都还没黑!” “你这个臭小子!你还有脸说话!都是,都是牵累了小公子!你这个混账东西!王八羔子!” 一时间,议论声,霍升教训小儿子豆子的声音,吵吵嚷嚷,交织成了一片。 失踪半月,又忽然消失不见的农家少年…… 这件事,确是充满疑点。 谢瑾白垂眸,看向阿山,“那个毛毛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在哪里?” 阿山指了指,“就是前头那片山林!但是那片山林经常有野兽出没的,村子里头最壮的儿郎也是不敢在入夜之后入林的,会被大虫给吃掉的!” 一旁的村民听见阿山的话,也赶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县令大人,前头那片山林是真的很危险。从前还有人为了抄捷径,赶夜路经过此林回村庄,但是自从随着遇害的人多了之后,这片山林就再没人敢冒险进去了。就算是侥幸没有被野兽给吃掉,过了这山林,再翻过一个山头,便是鹤鸣山,鹤鸣山想必大人也是听说了,那里早已为山匪所占据。百姓们路过倒还好,至多是让交一些过路费,可要是您同官兵们误入了鹤鸣山的地盘,怕是……” 怕是要凶多吉少的。 当然,这句话村民没敢当着谢瑾白的面提。 总不能说府衙的人干不过山匪吧? 霍升第一个表态道, “这有何惧?我们手中有刀,还有剑,有人多势众,还能怕一只区区大虫!县令大人,吾等愿随县令大人入林!” 其他衙役也纷纷响应,“吾等愿随县令大人入林!” 倒也不是衙役们想要这么积极,这不是,因为小公子的失踪同他们家里的几个兔崽子脱不了干系呢么? 没法子。 如果他们不想要日后被县令随意找个借口发落了,这个关键的时刻,还是表现得积极一些为好。 谢瑾白自是不会同霍升他们客气。 他对霍升等人吩咐道,“去村里猎户家借来弓箭,所有人带上充足火折,一刻钟后,我们在这里集合。” 这个时候,霍升对谢瑾白这个县令的钦佩已不是一点半点所能形容的了。 自小公子丢失,县令一直都保持足够的冷静。 在榕树底下发现小公子的玉佩,派人下山通知山下的哨岗随时注意是否有可疑面孔带着少年下山,又调了卫卒山搜山,如此不算,在决定要入山林的这个当下,竟还还能想到让他们去猎户家借来弓箭,对付山林里头有可能会出现的大虫。 不得不说,县令大人是将方方面面都给考虑到了。 谢瑾白话落,小豆子他们便抗议道,“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去找小棠!” “我也不要留在这里!我也要去找小棠!” “我也……” “行了!一个个都给老子安分一点!” 霍升低吼出声。 少年们不甘地抿起唇,却终究是不敢再有异议。 “冯超,你留在这里看住柱子,还有豆子他们,莫要让他们再乱跑了。” 霍升对女婿冯超吩咐道。 冯超马上应道,“放心吧,阿爹,我定然将弟弟们看住咯!” 一刻钟后,衙役们全部集合完毕。 谢瑾白亲自带人入了山林。 — 身子摇来晃去,胃里头一阵反胃。 唐小棠便是在这极度不舒服的情况下将醒过来。 他睁开眼,入眼的是逼仄的船舱,紧闭的窗户,堆积的货箱,以及一双双惊恐的、紧张的少年的脸庞。 唐小棠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他怎么会在船上,还有这些少年……都是谁? 因为刚醒来的缘故,唐小棠的意识并不是十分清明。 他隐约记得,他同柱子,还有豆子他们出城玩,去的豆子的姐夫家…… 对了! 他记得他们要下山的时候,他来了尿意,便让豆子他们在院子里头等他一下,之后,他便闻见一股异香。 尽管他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那股异香不对劲,提前屏住了呼吸,因为挣扎的缘故,气息没憋住,所以后头还是吸入了大量的异香。 他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的事情,但是显然,他当然定然是昏迷了,要不然,他不会连自己是怎么来的这艘船上的都不知道。 这么多少年,唐小棠很难不联想到先前城内相继失踪的少年。 他有意想要探听清楚这些少年的情况。 “喂,你,你叫什,什么名字啊?” 唐小棠的双手,双脚均被绑着,他只得用手肘碰了碰,他边上的少年,压低嗓音问道。 那林子显然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当中,唐小棠这么一碰,他整个人险些没弹跳起来。 之所以没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对方忽然冷静下来,而是因为他同唐小棠一样,也是双手双脚被捆着,便是跳都跳不起来。 “我,我叫林,林子。!” 唐小棠的声音已是够小声的了,那林子的声音比他还小。 唐小棠总算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声音堪比蚊呐,蚊子的嗡嗡声怕是也比这林子的声音要大声一些。 林子? 这些日子,谢瑾白卷宗上少年失踪的名单唐小棠也不知晓看过几回。 这段时间失踪的少年当中,并没有姓林的。 不过扶风县这样的小地方,大多数也不兴报上大名,一般都是直接称呼小名。 不管怎么样,先打听清楚现在的情况再说。 “林子,你,你知道,我,我们这是在哪里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回家,我后悔了,我不该私自离家的。我想回家,想爹娘,哇……” 唐小棠哪里知道,自己这才问了两句,那林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唤林子的少年这么一哭,其他少年也一个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嘴里都跟着喊,“我也想回家。想我爹娘。呜……” 唐小棠一阵茫然,有一种自己掉进了姑娘窝里头的错觉。 这些人,怕不是女扮男装的吧? 怎么一个个的这么容易就哭了? “哎,哎你们先别哭啊。能不能先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啊?” 林子哪里还有回话的心情,他哭得不能自己,鼻子还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唐小棠被入耳的一声声少年的哭声快给烦死了! 天爷。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堂堂儿郎,竟比姑娘家们还能哭啊! 也有少年一脸冷漠,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的。 这些少年,实在是,太奇怪了…… 唐小棠想要问没哭的少年,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令他气闷的是,其他人的哭声完全将他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唐小棠气得不行。 这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啊! 得想办法逃出去才是正经事啊! “哗”地一声,船舱的门被打开,一袭黑色披风,头戴黑色帽子,脸上戴着凶煞面具的男子,如同来自阿鼻地狱的修罗,出现在门口。 秋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地响,一双露在面具外的眸子冰冰冷冷,不似活人。 少年们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个个颤抖着身子,惊恐又慌张地望着站在舱口的男子。 “想回家?” 男子的声音,似被锯子割过瓷片,听得人耳膜生疼。 方才还哭着想要回家的少年们,惊地睁大着眼睛,无一人出声。 这世界哪里有鬼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唐小棠倒是不害怕,不过他才刚来,还没摸清楚情况,也便没有出声,而是学着边上叫林子的少年,也装出一副害怕模样。 冰冷如滑蛇的视线,逐一扫过船舱内的众人。 船舱内鸦雀无声。 须臾,那人冰冷的视线终于转开。 船舱的门再次被关上。 林子眼眶里惊恐的眼泪,掉落了下来,却是再不敢哭出声来。 唐小棠一看,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 唐小棠都服气了。 这些人到底哪里来这么多眼泪啊? 双手一直被绑在身后,实在太难受了,唐小棠只好往后挪了挪,身子背靠船体。 从唐小棠所在的位置距离船壁其实也没多少距离,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愣是费了诸多功夫。 这个时候,林子他们也哭不得差不多了。 唯恐又把人给问哭了,唐小棠没再问那林子,问坐在他对面的,从方才起和他一样,一滴眼泪没掉,皮肤黝黑的少年,“噗呲——噗呲——” 由于不晓得少年叫什么名字,唐小棠只好以气音吸引人家的注意。 待到那少年当真被他的声音所吸引了注意力,唐小棠赶忙问道,“你知道,方才那人是,是谁么?” 少年抬头,“知道。” 唐小棠心中一喜。 他立马追问道,“那戴面具的人是谁啊?” 少年面容严肃,“是光明使者,是指引我们走向光明,抵达神明之所在之人。” 嗯? 谁? 唐小棠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什么光明使者,黑暗使者的,还抵达神明之所在之人呢,怎么不说那人就是神仙啊! 搁这给他编话本故事呢! 敢情先前没有哭的那几个人,不知因为胆子比一般人大,而是因为脑子不大好使?? “他,他才不是什么光明使者!他是地狱的恶鬼!他要是当真是什么光明使者,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我们回去?为什么要绑着我们?” 出乎唐小棠意料的,出声反驳的人竟然是从方才起便哭哭啼啼,表现得特别胆小的林子。 那黑脸少年生气地瞪着林子,“还不是因为你们心存叛逃之心!如果不是你们在船上没几天,便哭嚷着要回家,光明使者如何会将我们囚禁在此处?!我们都是受了你们的牵累!” “你们这些害人精!” “害人精!” 黑脸少年边上的少年也跟着骂道。 “我们才不是害人精!我说了!我亲眼瞧见的,亲眼瞧见回答说想要回家的人,被,被抛到了水里。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肯信我?!那人真的不是什么光明使者。什么抵达神明之所在,全是骗人的!你们别上当了!” “就是,也没听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教是入了之后就不可以反悔的!分明是你们中邪了!还说我们是害人精!” “我们没有中邪!是你们冥顽不灵!” “你们才冥顽不灵!” 许是怕争执声再次被外头那个戴面具的人给发现了,便是吵架少年们也是压低着嗓门。 唐小棠听得云里雾里。 入教? 什么教? 唐小棠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厉害,根本没人理他。 也有劝架的,可惜两拨人吵得太厉害,谁也没理劝架的少年。 唐小棠对那劝架得少年道,“没关系。由得他们可劲地吵吧。吵得更大声写,回头再把那什么光明使者引来了,看那位光明使者有没有兴致,带着我们来一次真正的抵达神明的光明之旅,不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神明了?什么好争的。” 唐小棠一句话,令两拨吵架的人同时闭上了嘴。 不同的是,林子他们是一脸惊恐,那黑脸少年以及他边上的少年们却是隐隐有些期待。 唐小棠发愁了。 林子他们瞧着分明是想要逃跑离开这里的,可黑脸少年他们似乎还真想留在这里。 他得怎么逃跑? 林子他们还能策反策反,回头商量着如何逃出去。 可都在一个船舱里头,脸黑少年一个高发,他们瞎忙活不说,还有可能性命都得搭进去…… 四下寂静。 连外头的风声,风声送来的船舱外有人的咳嗽声,里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唐小棠隐隐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可是由于风声实在太大了,他听不太真切。 只隐隐听见,“天不亮,出城”这样的字眼。 是那个声音如锯子刮过瓷片的戴着面具的男子的声音。 唐小棠听见出城两个字,微微吃了一惊。 扶风县内,唯有西门是水路,经川合江,通向隔壁州府。 但是由于川合江秋冬之后便水流湍急,一般客船入秋冬后,便不会冒然走水路,只有货船,因为船身面积大,吃水重,故而不受影响。 唐小棠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船舱里头会堆满货物了! 原来,这根本就是一艘货船! 天不亮出城…… 这么说,们现在还在扶风县内? 不行。 他得想办法在天亮以前想办法逃出去! 要不然等随着货物出了城,船驶入湍急的川合江,那届时可就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糖糖还是很临危不乱哒。 感谢在2020-07-28 10:49:35~2020-07-29 11: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想他 夜已深。 船舱里渐渐响起少年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唐小棠的睡眠历来算是好的,可在这种双手、双腿被绑,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会被带去哪里的情况下,他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听着耳旁一声塞一声高的呼噜声,唐小棠都服气了。 明日货船就要出城了,生死不知的,竟然还能睡着。 不过又一想,听林子的语气,他们许是被困在船上有段时间了,想来早就习惯了。 唐小棠注意到,那黑脸少年也已经睡着了。 唐小棠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已经睡着了的林子,“林,林子,林子……” 在这种情况下,人除非处于极度的困倦状态,要不人其实是很难真的睡深的。 果不其然,几乎是唐小棠一碰林子,林子便倏地睁开了眼,惊醒了过来。 唐小棠被他这突然睁眼的动作给吓了一跳。 林子应该是想要伸手揉眼睛,因为唐小棠注意到,他扭了扭身子,可惜,他的双手同唐小棠一样,都被绑着,自是动弹不了。 可怜见的。 唐小棠心里头叹了口气。 其实别说是不知道被捆了多久的林子,他才这么被捆绑着几个时辰身子就有点吃不消了。 双手,双腿酸疼不说,身子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也浑身都不得劲,难受得紧。 见林子最初被叫醒的那股子惊惶劲已经缓过来了,唐小棠压低音量,“林,林子,你想,想不想从这里逃,逃出去啊?” 唐小棠原本以为林子既是想回家,定然会跟他一样,想要逃离这里,谁知,林子头惊恐地睁大了眼,“不,不行的。先前有人试过,后来他们再也……再也没回来过。” 林子这话听着挺矛盾。 既是逃跑了么,当然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唐小棠还不至于傻到没听出林子真正的意思。 应该是他们当中先前有人逃跑过,只是被发现了,之后那些人再没回来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苏醒的那段时间,林子他们明明哭着喊着要回家,却是一个都没想过要逃跑。 如果逃跑的代价是死亡,人们自然本能畏惧,并因此心生退却。 好死不如赖活着。 “如果我说,我有十,十足的把握,能,能够活着离开这,这里呢?” 林子错愕地看着他,“你,你有法子?” 唐小棠其实有个屁的把握。 他自己也才刚被掳上船,情况知道的都没林子多,能有把握才有鬼了。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能不能成的吧,先把人忽悠上再说呗。 唐小棠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架势,“那必须。小爷我可是江湖中人!从小走南闯北的,哪儿,哪儿没去,去过?这小小一艘破,破船,也能困,困得住小爷?” 林子狐疑地盯着他。 实在是唐小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模样,瞧着跟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对不上号。 唐小棠也不恼,更没急着证明自己的身份,而是学着谢瑾白平日里审犯人时不冷不淡的模样,漫不经心地问道,勾唇笑了笑,“怎么,怀疑啊?” 他这么一笑,林子倒是瞧不透了。 瞧……瞧着可能是有两下子的样子。 “你,你有什么法子?” 唐小棠一听,鱼儿上钩了。 “你先告诉我,我们现在是在哪里?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如何来到的这船上?在这船上待多久了?知道这船上有多少人么? 别误会啊,我没审你的意思。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总得摸清楚情况,才能制定完美的计划吧?我要是什么都不了解,就跟你说我一定能带你出去,你也不会信啊,是不?” 唐小棠语速一快,说话也不结巴了。 他这么一通话砸下来,砸得林子是云里雾里的。 他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又觉得唐小棠所言有些道理。 涉世未深,加之回家心切,林子也没问清楚唐小棠的身份,就把他知道的都给说了。 “我,我们都是扶,扶风县的。我阿爹经商的,像是沈俊,也就是同我们吵架的那个,他阿爹是参军,阿宁,也就是我边上的他家是做木活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基本上家里做什么的都有。我,我们几个都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 比如我,我阿娘是,是大娘的陪嫁丫鬟。自小,阿娘就天天以泪洗面。她总是对我说,如果当初没有怀上我就好了。她说当年家里人已经给她谈妥了一门亲事,结果,她害喜得严重,怀有身孕的事再没能瞒住,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便做主,将她抬进了门,成为阿爹的第九房太太。 阿娘怪我不够机灵,不会讨阿爹的欢心,争不过我其他的哥哥弟弟,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我也想讨阿爹的欢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书念得不好,功课总是背不下来,也不会说一些嘴甜的话。 可是阿娘不听我的解释。她还是不停地责备我。 有时吃多了酒,还会对我动手。 我便,我便渐渐有了想要离家的念头,我不想要再在那个家里待下去了。 一日,我在街上乱逛……” 按照林子的说法是,他是在街上乱逛时有人将一张字条,塞入他的手中—— “是否厌倦了当下的一切?跟着光明之神走吧。神会指引你抵达心中最平静的地方。” 林子起初自是没有理会这种神神叨叨的话。 可回到家,面对醉酒的母亲无休止的撒泼和打骂,他渐渐地动了心思。 他想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吗?神明所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没有争吵,没有打骂,只有一片祥和? 于是,再三犹豫之后,他又回到那条街上,又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这一次,字条上的内容更玄乎了。 “子时三刻,月满于天。乐武巷陌,携子于归。” 乐武巷陌,便是林子家所住的那条巷子的名字。 子时三刻,月满于天,无疑便是时间。 携子于归,分明是要带他离开的意思。 林子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他从未对谁说起过他要离开家的念头,可是对方竟然知晓了他心中所想。 至此,林子再不怀疑光明之神的存在。 他开始心心念念地盼着月圆之夜的到来。 终于,天上皎月趋圆。 他趁着家里人都熟睡了,一个人偷偷地从房间的窗户爬出,从家里的后门溜了出去。 门外,果然有一驾玄色马车等在他家后院。 “我上了那辆马车。不知是不是太困了,上马车之后没过多久,我便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在这船舱里。最初,我们人,人不多,行动亦是自由的。一日三餐,都有人给我们送吃的。每日早晚,还会有光明使者过来,教授我们光明教的教义。 起初,那些教义无非只是教我们如何获得内心的平静。 后来,渐渐地变得有些奇怪了。 比如说什么人的身子是污浊的,应当每日除去衣物,衣不蔽体,让阳光,月光去除我们身上的污浊。 光明使者告诉我们,光明之神住在蓬莱仙山,我们要通过光明使者的考验,才能去往仙山,去见光明之神。 衣不蔽体这种事情……实在,实在太教人难为情了。 有人质疑,不肯照做,于是便向光明使者提出了回家的要求。 光明使者同意了。 那些提出回家的人被放走。 一开始,我们是真的以为那些想要回家的人被送回了家。 直,直到,我一次夜,夜起……亲眼瞧,瞧见……前几日说要回家的那个人,被装进麻袋,抛入了河中……” 说到这里,林子的声音便有些发颤。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难猜测。 定然是林子瞧见那个所谓的光明使者杀人抛尸的全过程,慌慌张张,回来告诉了船舱的人。 船舱里头,有人信,定然也有不信的。 比如那个至今还坚信光明使者会引领他们抵达神之所在的沈俊那一类的信徒。 两拨人定然发生了争执,争执声将那光明使者引来。 总不能杀光船舱里所有的人,于是这些少年便被绑在了货舱里头。 唐小棠觉得自有点冤。 他一个新来的,还什么都不知情呢,怎么就没有吃好喝好的待遇,一上来就被捆上了呢? 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那个什么光明神教的,听着就像是一个□□。 见林子的情绪稍稍有些稳定下来,唐小棠追问道,“这么说,你,你们都是主动离家的?” 林子眼神黯淡了下来,“嗯。” 唐小棠一听,险些被气个倒仰。 还有脸失落,有脸难过呢?! 现在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少年们不知所踪,经过走访,得知失踪前并无同可疑之人接触过,案子至今没什么进展。 敢情这些少年全部都是受了这个所谓的光明教的蛊惑,一个个全部都是主动离家,却反而制造出被人掳走之假象! 唐小棠没忍住,低声骂道,“你,你知,知不知道自你们失踪后,你们家里人有,有多着急啊!” 林子抬起头,一脸期盼地望着唐小棠,“我阿娘,她,她有着急么?她替我着急了么?” 这他哪知道啊,他都还不知晓林子的大名呢,况且审案子的人又不是他。 不过面对林子期盼的眼神,唐小棠还是撒了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嗯。你阿娘在堂上都哭昏厥过去了。她说她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盼着你能早日平安归家。” 林子通红了眼睛。 小模样瞧着怪令人不落忍的。 不过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要尽快问清楚这艘船的情况,“你们在这船,在这船上多久了?知道这艘船上都有什么人,要开到哪里去么?” “我们每个人来的时间不一样的。比如我,我,我差不多在,在船上待,待了半个月了,像是沈俊,他就比我晚一些。阿宁是前几天才来的。至于这船上有多少人,要开往哪里。我,我也不清楚。” “半个月前便待在船上?那这半个月,船是一动不动,停在原地的么?还有,既然你们当中有人想回去,为什么没想过要呼救?” “这船是动,动的。船也不是总停泊在一处。奇怪的是,每次开船,我都会昏睡过去。等醒来,便又换了个地方。我们,不,不敢呼救。倘若外头便是码头,码头嘈杂,呼救了也未必有人能听得见。万一船,船是停在河中央。我们喊了,没人听见,反倒将光明使者引来……” 林子目露惊恐,显然他对那位光明使者惧怕得很。 结合林子的说话以及他偷听到的内容,唐小棠推测,船应该是每日入夜,在少年们都熟睡之际开船。 为了以防少年们醒过来,还会提前将少年们给迷晕,要不然不会那般凑巧,每次开船林子都昏过去。 等等…… 迷晕! 有脚步声响在甲板。 操蛋! 要不要这样! “等一下千万要,要屏住呼吸,知道了吗?” “为……” “别问了!闭嘴!照做!” 林子委屈地闭上了嘴。 在幽暗的烛光当中,唐小棠清楚瞧见,船舱的门被拉开一条狭小的细缝,一缕青烟通过一根竹管,被吹入进舱门。 林子也瞧见了! 他瞪大了眼睛,因为憋气,脸颊涨得彤红。 终于,细缝中的竹管消失,脚步声远去。 唐小棠同林子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林子现在对唐小棠那句他自小就闯江湖的话是深信不疑,“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唐小棠:“……” “免贵姓谢,单名一个棠字。” “谢兄。” 唐小棠微笑,“林子,不如我们先解开手上的麻绳再说吧。” 林子一脸惊喜地问道,“谢兄已经想到办法了么?” 唐小棠深呼吸一口气。 瞧这林子长得也眉清目秀的,怎么就长了个木鱼脑袋? 果然,他还是喜欢小玉哥哥那样,长得顶好看,又顶聪明的人。 哎…… 好想小玉哥哥啊。 这个点了,小玉哥哥定然已经发现他失踪了。 肯定急坏了吧? 不行,他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 要不然回头出了什么事情,他可不想让小玉哥哥成为鳏夫,像小玉哥哥这样的抢手货,一旦他出个什么意外,定然很多人上赶着嫁给他的! “谢兄?” 林子见唐小棠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不由地出声唤了一声。 唐小棠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林子被瞪得莫名其妙,却不敢出声。 大概,有点本事的人,脾气都比较大? 实在是被捆的时间有点长,唐小棠费了老大功夫,才勉强站起身,他一步一挪地,挪到船舱内一方矮几上烛火的前面,身子背对着烛火,将手中的麻绳凑近烛火边上。 这烛火,应该是那光明使者故意不熄灭,如此,他才能时刻监视船舱的情况。 只是那光明使者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出现一个唐小棠。 毕竟这蜡烛都点了好些时日,也没出什么事情,更没人想到会用烛火来将绳索烧断。 没过多久,麻绳就被火烧断,从唐小棠的手腕上脱落。 成,成了! 竟然成了! 林子看向唐小棠的眼神已经不是简单的只能用崇拜来形容。 双手被绑的时间太长,唐小棠足足缓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从掏出怀中的“乌啼”,砍断脚上的麻绳时,他都砍了好几下,才将麻绳砍断。 不是“乌啼”变钝了,而是他的手实在使不上力气。 之后,他又勉强砍断林子手脚上的麻绳。 “阿宁,阿宁!” 重获自由的林子第一时间就是去将阿宁给唤醒。 唐小棠冷静地道,“他吸入了迷药,一时半是不,不会醒的。” 林子着急地问道,“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丢下阿宁不管!” 唐小棠简直想要翻白眼。 怎么办? 怎么办? 难道办法是张嘴问一问便能有的么? “他们全部都吸入了迷烟,一时半会醒,醒不过来。以我们两个人,想要将船舱人的人全部带走,亦不现实。当下,只有我们自己先,先逃出去,再去搬救,救兵。你要跟我走么?你要是想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没,没意见。” 林子看了一眼阿宁,还是放心不下,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咬了咬牙,“我,我跟,跟你走!” “一开始你们的行动既是自由的,想,想来你对这艘船的布局应该大致有,有所了解。你先前将这艘船的布局详细告诉我。” 林子点了点头,他现在对唐小棠已然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详细地将这艘船的布局告诉于唐小棠知晓。 唐小棠在听说他们现在是在船舱他们所在的货舱是在船中央的位置,隔壁货舱还关了其他的少年,船的左右走廊过道,均由光明教的人日夜巡逻,船首,船尾,是光明使者的休息间。 原来,所谓的光明使者是一个人。 所有被光明之神认可的信徒,便能够成为光明使者。 可去他姥姥的光明使者吧。 唐小棠在心里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通常在这种货船上都会备有两艘小舟,以防万一。 小舟的位置大都在左、右舷处。 但是,如果左右舷两处的走廊都有人日夜巡逻,船首船尾,都有人,这让他们怎么从这里离开,变成水鸟插翅飞出去么? 林子显然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我们是,是不是逃不出去了?” “你让,让我想想。” 唐小棠现在是又饿又困,先前双手,双脚又被绑了太长时间,这个时候也有些累了。 他盘腿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余光瞥见船舱上摆放的货箱,唐小棠灵机一动。 他用“乌啼”撬开了货箱的木板。 “你撬开木板作甚?你是想要让我们两人,都,都躲在货箱里头,如此好混出去么?” 唐小棠将货箱上的木板拆卸下来,转过头,问,“会泅水么?” “会,会的。” “那好。这块你拿着。我再去拆一块下来。等一下,我们分别从两边逃走。我往左跑,你往右跑。有任何一方如若被人发现,被发现的那一个就要想办法制造更大的动静,把那什么光明使者全部引过去,另一方的人就趁机去找船上备用的小舟。 如果被人追上,就直接抱着这块木板跳船。届时,找着小舟的人自会前去接应。如若两人都被发现,那便都抱着木板跳船,能不能顺利上岸,便听天由命了。但是记住,无论是活了下来,成功上岸的那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前去报官!听,听清楚了么?” 唐小棠用“乌啼”撬去了木板上的铁钉,递给林子。 像是此时已然落水那般,林子竭力地抱住怀中的木板,用力点头,“知道了!” 唐小棠又去撬开了一个货箱上的木板,同样撬去上面的钉子。 由于先前撬开箱子以及木板上的铁钉耗去了不少的力气,在终于撬去木板上的钉子的时候,唐小棠手腕有些脱力。 手中的钉子一下没能拿好,“叮——”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唐小棠同林子的心同时提了提。 幸好,由于大家都吸入了迷药的缘故,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两人均是松了口气。 两人怀中抱着木板,轻手轻脚,往舱门方向走去。 唐小棠一只手,小心地推开舱门。 “你们两个是想要逃跑吗?!” 身后忽然想起一道冷冷的质问声。 林子心里头一紧张,手中的木板掉落在了地上。 他娘的! 唐小棠弯腰快速地捡起林子丢在地上的木板,塞到他怀里,低吼,“快跑啊!” 林子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往右舷方向跑去! 唐小棠拼命地往左舷跑。 船舱周遭的灯迅速地亮起。 十几个身穿黑衣长袍,头戴黑帽的光明使者手里头举着烛火,前后如黑色的蝙蝠一般,朝唐小棠涌来。既是明知道这些人是人,不可能是鬼怪,唐小棠还是不由地头皮有些发麻。 看来,是走不到小舟的那里了! “抓住他。” 随着一道难听的,像是锯子拉木头的声音的响起,当即有两名脸带凶煞面具的光明使者朝唐小棠扑了过来。 唐小棠抱着木板,朝船舷的位置一步步往后退。 他将手伸向怀中,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看,我的飞镖!” 那两名光明使者下意识地弯腰躲过。 “哈哈!骗你们的,没,没有飞镖。” 就在那两名光明使者恼羞成怒,欲要扑向他时。 唐小棠却在此时毅然地转过身去,抱着木板,“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只听得“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升上天空,划破夜的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的高光时刻~感谢在2020-07-29 11:52:41~2020-07-30 11: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疯了 谢瑾白带人,入了山林。 山林树木繁茂,道路盘根错杂,行路困难。 众人只能靠手中刀剑,一路将杂草,树枝砍下,才能勉强行进,依靠天上的北斗七星以辨别方向。 许是因为扶风县已是深秋,即将入冬的缘故,山里气温低,一路走来众人并未遇见猛兽或是毒蛇一类。 就在众人暗自庆幸此行颇为顺利之时,约莫行了一刻钟的功夫,谢瑾白抬手,命令队伍暂时停下。 “大人,怎么了?” 走在最前面的霍升,有些气喘吁吁地转过头。 夜里行路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还需要不时挥砍道路两旁的杂草以及树枝,这才是最消耗体力的。 其他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谢瑾白沉声道,“这条路不对。” “应该没错吧?大人您看,这里还有先前村民踩过的路呢。” 霍升手中持着火把,往地面上一照,并且以脚将地上的落叶给扫开。 扫开地面上堆积深厚的落叶,的确依稀能够辨认出有人经常从这里行过的合计。 “这条路,我们这么多人,尚且需要一边挥砍原路才能前行。对方带着棠儿,如何能够行动自如地在这林间穿梭?” 谢瑾白这个问题,算是彻底地将霍升给难住了。 “这……” “主子是怀疑,这山里有密道通向外界?” 还是萧子舒同谢瑾白最为有默契,当即明白了谢瑾白的言外之意。 闻言,众人吃了一惊,“密道?这山里有密道?” “不会吧?我自小在这山上长大,可从未听说过这里有什么密道啊。” “是啊,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什么密道的。” “不过大人怀疑得很合理啊。我们这么多人,尚且寸步难行。那贼人带着小公子,如何能够穿梭自如?” “万一……万一确是那贼人有通天之本事,这山林间确是没有密道呢?” 众人争执不下。 如果这山间的确没有密道,一旦他们停下来去找什么密道,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时间? 他们的时间自是没什么宝贵的,怕只怕小公子耽误不起。 谢瑾白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迟疑。 可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赌上一赌。他抬了抬手,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谢瑾白下了命令,“暗道应该就在山林入口处的附近,所有人停止继续前进,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的速度要比他们来时要快上许多,毕竟先前已经开过路了。 来回将近耗了半个时辰,众人便又回到他们入山林的那片地方。 “但凡是密道,通常都会设在一处不起眼,且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之处。如此,方轻易不会为人所察觉。山中林间,树、石,乃是树叶皆是最好的遮掩。 两两一组,分头检查这这附近的山石,以及树木,树枝,看是否能够找到密道的入口。若是找到密道,或是遇到什么险情,需要增援,吹哨以告知。” “是,大人。” 于是,所有人两两组成一组,分散了开来,去寻找附近是否有密道。 可这山林这般大,要从何处寻起? 众人只能像是一只只无头苍蝇,在附近乱转,遇到树就上去晃一晃,遇到石头就转移转。。 比起众衙役茫然且没有目的地的找寻,谢瑾白同萧子舒两人的配合要默契得多。 萧子舒负责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谢瑾白则仔细观察周边的环境。 谢瑾白来到一面山壁之前。 比起周遭的山壁,眼前这块山壁的杂草树枝似乎过于茂密了一些。 “公明,将火把凑近这块山壁一些。” 边上,萧子舒举着火把,凑近眼前的山壁。 谢瑾白伸手拿开山壁前繁复的树枝—— 一个山洞,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萧子舒将火把往山洞里一照,隐约可见一条幽长的密道。 萧子舒眼睛一亮,历来没甚表情的脸上罕见的出现激动神色,“主子!是密道!” 谢瑾白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松一口气。 他赌对了! “我先进去,你待霍升他们到齐之后,跟上来。” 谢瑾白举着火把,弯腰率先走入洞中。 洞外,萧子舒右手食指同拇指圈成圆,在嘴边吹响。 “咻——” 尖锐的哨向声,响在寂静的山林。 “是有人发现密道了吗?” “还是有人遇险了?” “都先别猜了,我们赶紧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衙役们听见哨声,纷纷寻着哨声赶了过去。 “萧侍卫,怎么只有你一人?大人呢?” “大人该不会是出什么意……这是……天爷!萧侍卫,你同大人两人当真找着密道了?!” 此时,有衙役眼见的瞧见了还有部分树枝遮挡的,位于萧子舒前面的山洞密道。 众人这才发现密道的存在。 这个山洞的位置太隐秘了,周遭都被树枝所遮挡,即便是大白天,他们定然也发现不了。 “这般隐秘的暗道,大人究竟是怎,怎么发现的?” “可不就是。这要是靠我们,怕是找到天亮也未必能够发现此暗道。” 萧子舒适时地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主子已经先行进去了,诸位随我来。” “好。” “好。” 衙役们不再议论,一个个举着火把,先后钻入洞中。 别看洞口狭小得仅一人通过,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暗道幽长不说,竟然还挺宽阔,即便是他们这么多人,也不觉得挤,山壁的两侧隐约有山水低落,岩石平滑,可见此密道造成已然有一定的岁月。 也不知走了多久,暗道越阔,竟然出现了六、七、八条不等的岔路。 “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条岔路?” “是啊!这么多条岔路?我们如何才知道大人走的是哪条暗道啊!” 萧子舒一言未发。 他从边上衙役手中,拿了火把,依次走到每一条岔路的路口,仔细照亮每一条岔路的路面以及山壁。 最终,萧子舒在一条岔路上停了下来,语气笃定,“主子走的是这一条路。” 原来,在其中一条岔路上,谢瑾白用地上的石子在该条岔路的山壁上留了一叉叉的记号。 说罢,萧子舒率先走了进去。 霍升他们跟在身后,以扶风县当地的方言,压低嗓音道,“操……我觉得我衙门白混了。” “可不是。老子自进了这山林,就跟白痴一样,脑子就没运转过。” “别说了。你一说,我就觉着你是在指桑骂槐地骂我呢。” “去,一边待着去!谁稀罕骂你!” 眼见萧子舒远远走在前头,火把的余光都要瞧不见,霍升他们再不多言,加快了脚步。 进入岔路之后,暗道逐渐地收窄,只余一人通行。 众人不得不排着队,依次先后同行。 前面只有一条路,萧子舒也便不必再担心衙役们会跟丢,他没有再刻意配合衙役们的脚程,尽可能快地追上主子谢瑾白。 萧子舒也不知自己在这暗道究竟同行了多久,只觉这暗道越来越逼仄,却是能够隐隐听见有风声传将进来。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离出口不远。 莫不是,主子已先行一步,出了暗道? 萧子舒加快了脚程。 风声越来越大,也能够感觉到温度比暗道之内要冷上许多。 出口在即。 不知道外头有什么,会不会有危险,甚至无法确定主子是否在外头,萧子舒放慢了脚步,变得谨慎起来。 离出口越近,他的脚步也就越轻。 阒黑一片。 外面似乎是僻静之所,没有半点灯火。 萧子舒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长剑,谨慎地步出洞口。 忽地,空气中有凌厉的掌风破空而来。 萧子舒侧头闪过,刚要抽剑还击,隐约闻见熟悉的沉木清香,他住了手,“主子?” “不错,够警觉。” 萧子舒无语。 要是他方才没有将人认出,直接持剑挥砍过去,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他也已经许久没有同主子交过手了,也许久没见主子练过武,不知主子现在身手如何。 “主子,这里是……” 萧子舒此时才得以有空,举着火把,环顾四周,竟然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城内! 河面上灯火莹莹,隐约可见几艘货船,以及零星有渔船停在其上。 萧子舒曾陪谢瑾白巡视过整座扶风县,自是一眼认出,眼前便是扶风县唯一的内河码头,也是扶风县唯一一条出城的水路。 经由这条水路,可由西门出城。 那密道。 竟是通向城内! 萧子舒不解。 这也意味着,有人能够神利用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 萧子舒不解,小公子是自己跑出的城,那贼人既已掳走小公子,何以千方百计,还要将人送回城内? 是了! 山下早已设了哨岗,那贼人自是自知无法神鬼不知地将人带下山,故而才走的这条密道! 可是,眼下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他们甚至连那贼人是带着小公子进了扶风县,还是已经乘着小船将小公子带去了别处都不清楚! “我去探过路,这里有一条路,直接通向码头。除此之外,周遭皆是淤泥,那人没有别的路可走。定是带着棠儿上了这里的某艘船。现在城西的城门早已关闭——” 谢瑾白语气一顿,沉声道,“棠儿定然就在河面上的某艘船上。” “这好办!等霍县尉他们出来,以公差名义搜捕罪犯,百姓们定然会配合调查。” 萧子舒话落,霍升他们便相继从暗道里走了出来。 “这里是哪里?” “乖乖!这地方瞅着有点眼熟啊!” “码头?这不是咱们扶风县的码头!可别告诉我,咱们这又回到了城内!” “见鬼!那条密道竟然直接通向扶风县的码头?” 众人吵吵嚷嚷,所幸这里距离码头还有一些距离,否则突然冒出这么一伙人,百姓只怕要以为是山上下来的山匪了。 “行了!都给我安静!大人,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做的吗?” 霍升嚷嚷了一嗓子,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谢瑾白将方才跟萧子舒所说的话,又同众人说了一遍。 听闻小公子定然在这河面的其中某艘船上,众人顿时为之振奋。 “大人请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问讯,搜找,本就是衙役所擅长的事情。 “嗯。” 谢瑾白点头,很快便分派好了人手。 谢瑾白安排下去,除却两两一组派人上船问询之后,还留了两名衙站在码头,若是贼人提前察觉,划小船逃走,他们也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并且预警给大家。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码头,并且分别行事。 除却留在岸上的那两名衙役,所有人都上船去搜寻去了。 “公明,你以我的名义,去向百姓借一只小船过来,再征用一名划船娴熟的年轻船夫。” 谢瑾白并没有同其他人一样,也上船搜寻,而是命萧子舒去给他找来一艘小船以及征用一名年轻船夫。 萧子舒莫名,但还是依言照做。 此时已是子时。 听闻县令大人要借船,百姓纷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自是没有不同意的。 好几个渔民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借出自己家的小船,最终萧子舒征用了一个相貌老实,且据说年幼时便跟在祖父同阿爹身边,划的一手好桨,又深谙水性的年轻船夫的小船。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啊?” 船夫是个皮肤黝黑的开朗小伙,语气热情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萧子舒已坐在床头,谢瑾白上了船,“不知小哥可有注意到停在河中央的那艘货船?” “我叫浩子!大人您叫我浩子就成!” 什么小哥不小哥的,听了怪叫人难为情。 谢瑾白坐下后,浩子划动船桨,“您说那艘货船啊!我有印象!它是今天晚上才停在咱们这的。” 谢瑾白同萧子舒同时对视一眼。 谢瑾白是在出了密道之后,轻功跃上了地势高的地方,才发现停在河中央的那艘货船。 货船从外形上瞧着同停泊在岸边的那些货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河面上也零星有几只货船许是因为吨位过重,河岸又太浅的缘故,并没有靠岸,但是那艘货船同其他货船的距离明显要更远一些。 出于一种直觉,谢瑾白认为那艘货船很可能有什么问题。 “浩子,你说,它是今晚停在这里的?” 谢瑾白从善如流,改了对浩子的称呼。 浩子见县令大人竟真的听了自己的意见,没再对着文绉绉地喊什么小哥,而是喊了自己的名字,脸上的笑容都不由扩大了几分,他嘴里回这着话,手上的船桨却是抡得飞快,半点没有影响到速度。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船竟已经远离了岸边。 “是啊。像是我们这种一天到晚吃住都在码头的,这片水域新来了那艘船,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的。大人您定是觉得我们这些小船啊,河面上的货船啊,都长一个模子吧?但是我们呢,就不一样了,一眼就能够瞧得出来,哪些船是我们这片水域的,哪些是外来的。” 谢瑾白继续问道,“浩子可有注意到那艘货船是何时出现在河中央?” 浩子一面划船,一面回答道,“什么时候啊?这个我还真没留意……我就记着今日,我早上醒来,蹲在船头舀水洗漱,就听其他人说咱们这片水域忽然来了一艘货船。咦……这么说来,这船似乎就这样在河面上停了一天了哩。也没有要装货,或者是要卸货的意思。可能是要出城,只不过途经咱们这个码头,故而歇上一歇的吧。大人,可是那船有什么问……不好!有人落水!” 谢瑾白,萧子舒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那船夫便脱去身上的外袍,一头扎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咻——啪!” 银色的花火,在空中绽开。 如焰火一般的图案,在夜色里转瞬即灭。 “主子,是咱们太傅府的联络信号。不知是不是小公……” 萧子舒仰头看着天上的信号,忽地感觉船身一轻。 萧子舒忙转过头,但见方才还同他一起坐在船头的谢瑾白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座位。 谢瑾白施展轻功,双足在河面上如蜻蜓轻点水面一般,飞快掠过。 在小船上,萧子舒能够清清楚楚地瞧见,那艘货船的甲板上火把的火光簇动。 萧子舒心里头着急,偏偏那船夫下水救人去了,他必须留下来看船,要不然船随水流飘走,那船夫救了人,若是体力不支,没能及时上船,可是两条性命的事情。 谢瑾白上了船,甲板上灯火通明。 此时,甲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瑾白迅速地隐藏身子,一道少年的身影,从他的面前跑过。 少年身后,十几名身穿黑袍,头戴黑帽,脸上还戴着凶煞面具的黑衣人紧追其后。 果然,这艘货船有问题! 林子被逼到了绝路,他的后背紧紧地抵着船沿,“你,你们不要过,过来。你们要是再,再过来,我就,我就跳船了!” 林子扭过头,望着漆黑的水面,双腿不由地发颤。 那些黑衣人自是瞧出他眼底的怯弱,冰冷的眸子浮现嘲讽的神色。 几乎不费任何吹飞之力,林子便被其中一名黑衣人给抓住了手臂。 林子剧烈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为首的黑衣人下令道,“马上开船。” 已然迟了。 唐小棠方才射上天空的信号,已引起了霍升他们的注意。 数只小船齐齐向水面这艘货船而来。 “使者,有小船向我们驶来,如何是好?” “通知下去,全速前进。” “是。” 林子手上的木板被强行取走,他的手脚被再次捆绑了起来,被带了下去。 这一次,林子被单独仍在一个潮湿、昏暗的货舱。 林子害怕极了。 舱门被无声地打开,外头的月光泄了进来。 林子下意识地想要尖叫,被来人点了哑穴。 “莫喊,我是上船上来找人的,对你并无恶意。我问你,今日可见过一名身穿青绿襕衫,乌眸皓齿,说话有些口吃,年纪同你一般的少年?你若知道,便点点头。” 林子拼命点头。 “我现在解开你身上哑穴,你莫要喊人。” 林子又是一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瑾白这才解了林子身上哑穴,你,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姓谢,单名一个棠字啊?” 谢瑾白:“……” 没有使用真名,算棠儿还稍微有点警觉心。 “我姓谢。棠儿是我家人。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我也不知道。他说若是我们两人一起跑,很容易被一起抓回去。所以,所以就让我跟他分别从船舷的两边逃跑。还说若是被发现了,就跳水逃生,其中一人再想办法解下货船上的小船,去救跳水逃生的那一个。我,我不知道他也被抓住了,还,还是跳,跳水了……” 谢瑾白倏地想起他在小船上听见的那一声落水的声音。 “待在这里别动。自知有人过来救你。” 说罢,微合上舱门, 疾步离去。 “船上何人?吾等奉扶风县领之命,命你们速速停船!” “船上何人?吾等奉扶风县领之命,命你们速速停船!” 霍升他们乘着小船,追在货船之后。 河面上听着的其他艘货船的人,听见了霍升他们喊的口号。 谢瑾白如今在扶风县甚是有威望。 听闻是县令要抓人,河面上的几艘货船便也叫醒船工,开船拦住那企图逃跑的货船。 一时间,寂静的河面热闹非凡。 谢瑾白施展轻功,回到他们方才乘坐的小船。 船上,仍只有萧子舒一人。 萧子舒见到去而复返的谢瑾白,微微吃了一惊。 不等他问清楚,只听谢瑾白问道,“那船夫还没有回来么?” 谢瑾白眸光一沉。 “嗯。主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敏感地察觉出谢瑾白脸色不对,萧子舒试探性地问道。 忽地,船身摇晃。 从水面钻出那船夫的身影。 只有那船夫一人! 谢瑾白未发一言,开始动手脱去身上外衫,以及穿在里头的罗衫。 萧子舒若是没瞧出谢瑾白想做什么,那他便白跟在谢瑾白身边多年了。 他错愕不已,“主子,您这是做什么?您又不会泅水!” “方才跳水的人是棠儿。” 萧子舒一愣。 方才落水的声音……是,是小公子? 谢瑾白神情冷静。 可萧子舒分明瞧出,他家主子这是疯了! 不会泅水,下去救人同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行,我不能让您去!” 主仆二人争执间,又一个脑袋从水面“哗”一下钻出。 “哇!这,这水,太,太他娘的冰,冰了!冻,冻,冻死爷了!早,早知道不,不跳水了。太冷,冷了……” 唐小棠骂骂咧咧。 浩子游在他的前头,“再坚持坚持,我的船就在前面。” “嗯。” 唐小棠应了一声。 这河水不仅冰,周遭还特黑。 幸好遇上这位叫浩子的小哥哥,要不然他只能抱着那木头,飘在水里,这听天有命了。 “大人,麻烦您抓这个小兄弟一把。” 快要接近小船,浩子拽了唐小棠一把,让他先行上船。 大人? 唐小棠一只手抓住小船的船板,抹了把脸,下意识地仰起脸。 没等他瞧清楚对方的脸,他的手臂被人拽住,身子离了水中,腰间紧紧箍上一双手臂,唇被人狠狠地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浩子:!!! 萧子舒:……小场面。 哇! 才发现月底最后一天了! 嗷嗷地求一波营养液。 可不可呀? 感谢在2020-07-30 11:54:10~2020-07-31 12:0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萌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陵川 20瓶;芷爱余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轻嗅 唐小棠坐在船头,拿着谢瑾白给他的巾帕擦头发上低落的水。 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湿了,深秋的天气,裹着一身湿冷的衣服,可把唐小棠冷了个够呛。 还不如泡在水里呢。 尤其是,身旁这人还……阴阳怪气的! 谁忽然从水里上来,被人强吻那么一下,不慌张,不反抗的啊? 不就是咬他舌头一下么? 他认出他之后便立马道歉了,这人可好,就是对他不理不睬的。 唐小棠负气地擦着头发,心里头气得不行。 “小公子,你这样擦,根本不顶事。你身上衣服都还湿着呢。我船上还有干净的衣服同鞋袜。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穿我的?” 船夫浩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从船篷里钻出。 谢瑾白方才的吻十分短暂,在船夫上船之前,便松开了唐小棠,是以船夫什么都没看见,倒是瞧见唐小棠向谢瑾白道歉,以为他是县令的亲戚,故而也待他十分客气。 唐小棠硬邦邦地道,“不用了。” 冻死他算了! 余光瞥见浩子略带无措且尴尬的神情,唐小棠道了歉,“对,对不起啊。我刚刚……我不是故,故意……” 唐小棠有心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起。 总不至于说自己这是迁怒了吧? 浩子见唐小棠着急着解释的模样,爽朗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好像有一条无形的天堑横在他们之间。 这种面对面坐着,彼此之间却互不理睬的感觉着实太过糟心了。 唐小棠倏地从位置上站起身,对船夫低声地道,“对不起啊,这位小哥,我,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想,想进去换,换身衣服……” “哎,好。我去给你拿啊。” 浩子弯腰进船篷内,给唐小棠取来了干净的衣服。 “在里头换就可以了。” “嗯,多谢。” 唐小棠从年轻船夫手中接过了干净的欢喜的衣服,弯腰进了船篷内。 唐小棠换了衣服出来,谢瑾白已经不在了船上。 船夫浩子在将小船划向岸边。 船夫的衣服同鞋袜穿在唐小棠的身上有些肥大,他慢腾腾地挪过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人呢?” “主子不会泅水。” 唐小棠抬起头,眼露困惑,不明白萧子舒忽然说这句话是为何意。 “我不知道主子如何知晓小公子落了水,我只知晓,当他瞧见只有船夫一人浮出水面,便要脱了衣衫,跳入水中。” 唐小棠倏地一怔。 “主子心悦你。所以即便我再如何不喜欢你,也只能说服自己试着去接受,我不想主子为难。有些话,我本不该说……” 原本面向货船方向的萧子舒转过头,神情冰冷,“自朝晖楼莽撞向主子求娶,令主子成为淳安乃至京师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口中说着喜欢主子的你,到底为主子付出过什么?若是有朝一日,出事的人是主子,你又能为他做些什么?我知晓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可是,就当是我求求你了,日后能不能少给主子添麻烦? 你既是想到出城可能不大安全,故而出于安全的考虑,给主子留了张字条,可你既是知晓出城存在一定的危险,为何还要出去?你是绝觉得,主子每日审案,调查案子,还不够辛苦,不够累?” 袖子中的双手缓缓握成拳,唐小棠眼圈发红。 他心里头有委屈,也有不服气。 自打来到这扶风县,他每日的活动便是衙门府衙,甚少出去。 小玉哥哥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自是也不好缠着他陪他。 他也担心过出城会不会不安全,可小豆子他们告诉现在城外都设有哨岗,而且他姐夫的那座山头从前也并未有土匪出没过。 他哪里知道出去玩便一定会出事呢? 再说了,他同小玉哥哥都是儿郎,也不存在谁依附谁,他自认为便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也一定能够想办法应对。 那人吃饭还有被噎死的可能呢,难道为了不被噎死就不吃饭了?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给小玉哥哥留了张字条,交代了他去了哪里,以免小玉哥哥忧心。若是小玉哥哥不放心,也可以来找他。 他自以为思虑得足够周全,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这次的确给小玉哥哥添了麻烦。 “抱歉。” 萧子舒冷漠地道,“你该说抱歉的人不是我,你也没有半点对不住我。” 唐小棠生生将眼底涌上的水汽逼回去,“你训也训了。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萧子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就在唐小棠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只听萧子舒略带讽刺地道,“主子去那艘货船上去了,他让我先带你回府衙。你看,即便是他因你擅自出城而生气,却还是挂心着你的安全,命船夫先行将船驶向岸边,又留下我护你周全。小公子,你究竟何时才能长大?我自是不求你能够像主子那般总是行事思虑周全,但是,若是让主子总是像养一个孩子这般处处为你善后,是不是也过分了一些?” 唐小棠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是吐气也不是,吞下又不得。 他不想先回府衙,他想留下来等小玉哥哥一同回去。 可他现在心里也清楚,他留下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因为他,反而令小玉哥哥受了牵制,别说是萧公明,便是他都要恨死自己的。 他怎么这么没用呢! 唐小棠气闷地在船头坐了下来。 小玉哥哥也是这般想的吗? 同他在一起,就像是在养一个孩子? 不,不,不,他不能自己钻牛角尖! 唐小棠曲腿,抱着自己的双膝,心里头还是堵得慌。 他眼下终于知道,为什么自他上船,那人吻了他之后便再不肯理他了。 应该是最初的时候欣喜压过了一切,忽然瞧见他从水面钻出,吻他应该完全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后来,记着他擅自出城的事,便不肯理他了。 唐小棠紧紧地咬住唇,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方才他不应该赌气不同那人说话的。 那人不肯理他,他死皮赖脸贴上去就成了么,干嘛要赌气呢! 以致现在便是想要跟小玉哥哥认错都没有办法。 唐小棠望着货船的方向,隐隐可听见兵器打斗的声音。 唐小棠眉心微皱,小玉哥哥可千万平安归来才好…… 多亏了河面上其他的货船的帮忙,停在河中央的货船被迫逼停。 霍升他们相继爬上了货船。 原本,霍升以为他们人多势众,拿下货船上的人,救出小公子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不曾想,这些个身穿黑色斗篷,连带凶煞面具的黑鬼们却是比他们想象中得要难缠许多。 不但一个个身上带有武器,最要命的是不怕死,哪怕重伤倒地,没过多久,便又站起来,加入打斗。 瞧着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靠!这群到底是什么怪物!怎么好像不怕疼一样?受了伤还一个劲地扑过来!” “简直像是中邪了一样!” “别废话了!干他!” 霍升挥舞着大刀,朝前面持刀反抗的黑衣人砍杀过去。 不提防后面有一个黑衣人悄声在朝他逼近。 “铛——”地一声,是兵器同兵器相挡的,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 霍升背脊一凉,猛地转过头。 但见谢瑾白手中不知持着从何人手中夺得的腰刀,刚好将一名黑衣人的杀招挡下,反手点了对方的穴道。 夜色中,他的衣摆飞扬,浑身肃杀。 “大人!” 说来也怪,明明他们谁都没有瞧见过县令大人动武,可眼下瞧见县令大人也来了,心中却是莫名安定。 谢瑾白微点了点头,便加入了战局。 原本衙役们同这些黑衣人的交手当中,逐渐地处于下风。 因为谢瑾白的到来,彻底扭转了局势。 他以一当十,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不要命的黑衣人在对上谢瑾白时,动作竟然也流露出了几分犹豫。 只是那么短短几瞬的犹豫,已经足够谢瑾白趁机点了他们的穴道。 霍升他们则只负责将全部的黑衣人都给捆绑起来,统一被带到了船头甲板处。 “搜,去看看这艘船上还有没有其他人。记住,万事小心。” “是,大人!” 谢瑾白一声令下,霍升等衙役便逐个检查过客舱。 最终,在四个货舱里头,竟都发现了被关押的少年。 一经询问,方知全是他们扶风县这几个月来失踪的少年! 于是,全部的少年,包括被单独关在一个狭小货舱的林子也全部都被带到了甲板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被五花大绑的人换成了黑衣人们,少年们则在衙役的陪同下,一个个站在甲板上,看着黑衣人接受官差的问话。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霍升在这群黑衣人手中吃尽了苦头,还差一点就挂了,对这群人自是不会客气。 他一脚揣在其中一人的小腹,命对方从实招来。 那黑衣人却只是“闷吭”一声,一言不发。 “呵!还挺硬气是吧?!先让爷瞧瞧,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 霍升弯腰,不由分说地掀开了对方身上带着的凶杀面具。 在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时,霍升顿时单位错愕,“毛毛,怎么是你?” 那毛毛却像是全然不认得霍升一般,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不仅仅是霍升大为错愕,便是林子见到毛毛的脸也不由地失声尖叫了一声,“你,你到底是,是人是……是鬼?你,你不是已经被这些人,给,给丢,丢进河里了么?” 谢瑾白眸光微沉,他看向大林,“你认得他?” 大林听出谢瑾白的声音,记得他便是自称是谢棠家人,还告诉他,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救他的人。 “嗯,认,认得的。毛毛原先跟我们一样,也都是被骗过来的。但是几天前,我亲眼瞧见毛毛被装在麻袋里,被这些人给,给扔进了水里。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又活了过来。 众人听了林子的这一番话,也不由地毛骨悚然。 死去的人如何死而复生? 莫,莫非眼前的人,是,是鬼!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这群黑衣人的打法,分明是不要命的打法! 沈俊双手握成拳,“我知道了!定然是光明使者他们法力无边,又复活了毛毛!所以现在的毛毛不是从前的毛毛了,而是全新的毛毛!你们竟敢对使者不敬!小心遭到诸神的报应!” 众人心里头正发毛呢,冷不防听见沈俊这一番不着五六的话,顿时又觉得滑稽得很。 “什么法力无边的?我还神通盖世呢!” 霍升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你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会有光明之神么?你们竟敢质疑光明之神的存在!我告诉你们,胆敢质疑光明之神的人,定然遭到……” “霍升,将他的嘴堵上。” “是,大人。” 霍升上前一步,用汗巾直接堵住了沈俊的嘴。 沈俊发出“唔唔唔”的抗议声,当然,没人理会他也便是了。 谢瑾白忽然想到些什么。 他命人将全部黑衣人的面具都给一一摘下。 如他所料,这些黑衣人的相貌全部都非常年轻,只不过宽大的衣袍遮挡住了少年们纤瘦的体型,面具又将他们的五官全部遮住,于是外人便极难通过他们的外表知晓他们的真实年纪。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便是霍升此时也觉察出不对劲来了。 这些个黑衣人年轻得太过分了。 谢瑾白在为首的那名黑衣人面前蹲下,“你是要决定如实说,还是要本官一口口敲碎你的牙齿,再决定要不要同本官说实话?” 那黑衣人却是连眼睛都未曾眨过。 霍升凑近谢瑾白的耳畔,“大人,他们的情况瞧着,不太对劲,像是完全中邪了的样子……” 就在这时,有衙役飞跑过来,“大人!我们在船上发现了大量的兵器!” — 唐小棠随萧子舒回了县衙后院的私宅,他自己的房间。 衙门到底人多嘴杂,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 身上船夫的衣服已经换下收拾好,打算明日再派人去还给那位好心的船夫。 唐小棠躺在床上,半点睡意也无。 唐小棠习惯性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撞到头。 因为在隔日,小玉哥哥便找了唐主簿,将他房里的小床换成了大床,又给他添置了一副书桌。 只要得空,便会检查他的课业还有书法。 萧公明指责得对。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好像都是小玉哥哥为他费尽心思。 实在睡不着,唐小棠下了床,披了见斗篷,打开房门,四下环顾,见没人,手里头护着蜡烛,悄悄地去了谢瑾白的房间。 推开谢瑾白的房门的时候,唐小棠其实心里头存在着希冀,希望他的小玉哥哥已经回来了。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唐小棠的心里头一阵失落。 天都快要亮了,小玉哥哥还没回来么? 吹灭了放在桌上的蜡烛,唐小棠在谢瑾白的床上躺了下来。 被子上有小玉哥哥身上沉木的气息,唐小棠将被子拉高,将脸埋在里头轻嗅。 他脸上的热度身高,将手探向自己的身下,呼吸渐促。 房间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被窝里的唐小棠丝毫没有察觉。 倏地,床上的被子被大力地掀开, “谁?” 唐小棠躬起了身子,没敢出声。 老天! 让他原地去世吧! 随着被子的掀开,唐小棠身上的气息便泄了出来。 谢瑾白此时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什么。 “棠儿?” “嗯~~~” 唐小棠这一开口,暧昧横生。 唐小棠赶紧咬住了下唇,不再出声。 谢瑾白摸黑走到桌边,点亮了房间里的烛火。 唐小棠不知他会忽然点灯,慌乱之下便要去抓被子,结果反而不小心,让被子掉落到了地上。 谢瑾白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被子。 唐小棠坐起身,他收拢敞开的衣襟,手臂抱起自己曲起的腿,满脸羞红,“对,对不起。” 谢瑾白在床畔坐了下来,“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在你不,不在的时候,对着你的被,被子……” “自渎?” 谢瑾白面不改色地替唐小棠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两个字淡然地说了出来。 “啊,嗯……嗯……” 唐小棠低垂着头。 两人已经结契,要是换成以往,唐小棠定然不会为这样的小事道歉的。 可在小船上,小玉哥哥的冷漠令他心有余悸。 无论他如何道歉,只是不理。 他甚至不确定,小玉哥哥会不会不想要见到他。 明明在船上的时候都想好了,见到小玉哥哥就立马跟道歉。 眼下当真见了人,却又胆怯了。 “小玉哥哥你平安回来了就好,你刚,刚回来,定然也累,累了吧,我,我先回房了。” 唐小棠下了床,连鞋子都忘了穿,扯过屏风上的外套在了身上,夺门而逃。 唐小棠走至门口。 身后之人也没有追上来。 果然,小玉哥哥还在生他的气。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还没有跟小玉哥哥道歉。 唐小棠咬一咬牙,倏地转过身。 不提防,撞上一堵人墙。 唐小棠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 唐小棠怔楞地抬起头。 “在小船上,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对你那般冷漠。” 唐小棠的眼圈轻易便红了。 他红着眼,“不,不是的,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明知道出城可能会有危险,还出去乱跑的。我以后再不乱跑了。” 谢瑾白轻抚着他的脸颊,“是我最近太忙,忽略你了。回来的途中,我也反思了良久。我每日忙于衙门之事,日日跟着我,成天不是温书,便是被我逼着习字。你年岁尚小,自是更喜欢想要同你的同年龄人一起玩。” 唐小棠扑进谢怀瑜的怀里,“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小玉哥哥,我喜欢同小玉哥哥在一起。我以后一定认认真真地温书,习字,再也,再也不,不乱跑了!” 谢瑾白抬起他的脸,“棠儿,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方才不是在说反话。我是认真的。之前,凤鸣来信告诉我,你想要考取功名,走上致仕这条路。我比你年长,自是认为我有这个责任跟义务,督促你的课业,好助你早日达成你心中所想。 可是,我忽略了。我们是夫妻,你是我的伴侣,不是我的下属,我不该总是想着督促你的课业,忽略其他夫妻间该有的情趣。 以及,在我这里,你不需要拘着你自己的天性,没有必要催着自己成熟懂事。我只想我的棠儿快乐无忧,平安顺遂地长大。你擅自出城,还因此出了事情。 关心则乱。 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再次跟你说声抱歉,原谅我,也有那么幼稚,不理性的那一面,嗯?” 不知怎么的,唐小棠的眼泪一下便掉落了下来。 他用力箍住谢瑾白的腰身,拼命地摇头,声音哽咽地道,“是,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小玉哥哥你当时生,生我的气,是,是应该的。还有,我,我骗夫子的。我想要考取功名,根本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我从来没想过要在仕途上能有什么大作为来的。 我当时一心求学,是想要能够有朝一日,考入国子监入学,去颍阳求学,那样,那样就能够同你待在一处了。我想考取功名,我想让你看见我,注意到我。” 谢瑾白一怔。 竟是这样的么? 竟是是因为他,棠儿才走想走上的仕途。 那么上一世的唐棠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一脚踏进朝堂的泥潭? 怀中,小公子还在抽抽噎噎。 谢瑾白柔声安抚,“原来竟是这样。是我误会了。好了,日后不逼着你读书,习字了。今日这事,就当是我们各自有不妥的地方,就这样揭过去了?可好?” 唐小棠用力地点头。 谢瑾白低头看他,“今晚就不走了,睡在我屋里?” “可是天,天快亮了……” 要是天完全亮了,他再想要不被人瞧见,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可就没有那般容易了。 “我就说你昨晚受了惊吓,非要缠着跟我睡在一处。” “谁,谁非要缠着跟你一起睡不可了?” “嗯,是我。是我昨夜受了惊吓,小公子可否安抚一下本大人受了惊吓的心?” 说罢,握住唐小棠的手,放在他的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跟小白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都不是完美的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存在这样或者的缺点。 尤其是糖糖,可能有诸多在大家看起来不够成熟的地方。 小公子有着他特有的聪颖, 也有着少年的冲动跟莽撞。 他身上现在的这份纯真,也是小白最为珍惜的地方。 成长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们在一起时可能也会大部分情侣,夫妻会有的摩擦,但是彼此之间都在相互地适应,理解,跟磨合。 给大家比个心! 新的一个月,希望未来也能跟大家一起继续携手与共呀! 感谢在2020-07-31 12:02:32~2020-08-01 12:1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嘟嘟不想当处狗 18瓶;笙~ 17瓶;花开汩汩 10瓶;九儿、咚咚咚 5瓶;琅东 3瓶;凉苍 2瓶;今天也不能乱发脾气、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怜惜 这人真是,太,太没个正形了! 唐小棠憋红一张脸,却始终没有将手从谢瑾白的手中抽回。 谢瑾白牵过他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轻轻落下一个亲吻,眉眼微抬,潋滟的桃花眼深情而又撩人。 唐小棠险些给跪了。 他抬手,遮住谢瑾白的眼睛,“别,别这样瞧,瞧我。” 被吻过的肌肤像是着了火。 被注视着的灵魂也是,控制不住地,战栗,滚烫。 仅仅只是想要四目相对,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魂一并拱手献祭。 唇,被吻住。 唐小棠的手甚至还覆在谢瑾白的眼睛上。 对方看不起见自己,更无法窥见自己的表情,这让唐小棠较之平时更为大胆,也更为炙热地回应谢瑾白的接吻。 他仰起脸,心甘情愿,献祭上自己。 谢瑾白将人揉在自己的怀中。 唐小棠覆在谢瑾白眼睛上的手终是被拿开,被环在谢瑾白的腰间,两人的身体也因此紧密的贴合在了一处。 那个在小船上被打断的,不愉快的亲吻,在这一刻终于得以被注入重新的甜蜜。 两人变换着亲吻的姿势,来到床畔。 唐小棠的身子向后倒去,谢瑾白的手贴心地放在他的脑后。 如此,唐小棠便不至磕到脑袋。 唐小棠身上的内衫,随着他倒下的动作敞开大片衣襟,在露出瓷白的肌肤。 谢瑾白眸光暗沉。 注意到谢瑾白滚烫的眼神,唐小棠有些难为情,他想要动手将自己的衣衫给拢上,又觉得这样一来,难免有些矫情。 心一狠,主动拉过谢瑾白的手,放在他的胸口。 唐小棠忍住羞意,泛红的眼尾微抬,眼神魅惑,“小玉哥哥的手好冷,我给你暖暖,可好?” “出息了,嗯?” 都学会撩拨他了。 谢瑾白声音沉沉,似点鼓,落在唐小棠的耳畔,震得他神魂发麻。 唐小棠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在他的耳畔轻吐热息,“小玉哥哥,不喜欢么?” “喜欢”两个字,消融在汹涌而又炙热的亲吻里。 谢瑾白箍在他腰间的手,下移,唐小棠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眸光带了点羞意,又带些许狡黠,“往日都是小玉哥哥伺候的我,今日,也由我来伺候小玉哥哥一回,可好?” 在□□一事上,唐小棠算不得放不开。 不过到底是年岁小,总归是谢瑾白主导得多。 唐小棠既是有意想要主动一回,谢瑾白便也随他。 他松了手,任由他施为。 这便是默允了。 唐小棠眸光微闪,唇角噙一抹少年独有的风发的笑意,他一个跨坐,坐在了谢瑾白的腰上,食指勾住谢瑾白的下巴,“今日,便让为夫好好疼娘子一回。” 谢瑾白眉目微敛,睫毛轻颤,“那夫君可要好好怜惜奴家。” 好一个含羞带怯的娇娘子。 唐小棠险些没一头从这人身上栽下。 是了,要是同这人比脸皮厚,那输家定然是他! 就不该想着能在嘴上占得这人便宜,何苦来哉! 夫君高大的形象不能垮! 唐小棠勾起谢瑾白的下巴,俨然是玩世不恭的风流小公子,“这么漂亮的一张嘴,用来说话,当真是可惜了。” 谢瑾白配合着他,“噢?那小公子说说,奴家这么一张漂亮的嘴,应该适合用来作甚?” 听得身下之人一口一句奴家,唐小棠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被夺舍了。 但是,这样漫不经心,却又端得风流无二的眼神,这世间除却谢怀瑜,是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如果说方才唐小棠对谢瑾白的撩拨多少带了些许玩闹同戏谑,现在则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被身下之人所吸引。 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躺在这里,便能够轻易吸引他全部的目光了。 唇边的笑意收敛,谢瑾白指腹暧昧地摩擦过谢瑾白的唇瓣,缓缓地俯下身,“自是用来……品尝了。” 说罢,低头衔住了身下之人的唇瓣。 主动地撩拨同被动地回应,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往日里,唐小棠大都是被动的回应谢瑾白的亲吻,偶尔的几次主动,也都是像狗子扑骨头那般,瞧着气势十足,实则全然没有章法,好几次,都把谢瑾白的唇都给啃破了。 这一回,唐小棠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 他有些生涩却热情地滑入谢瑾白的口中,卷住他的舌尖。 得到谢瑾白的回应,唐小棠便像是受到某种鼓舞,亲吻地越发深入。 唇齿交融,缱绻缠绵。 一吻结束,唐小棠的唇瓣染上玫瑰的艳色。 谢瑾白眸光转深,就在打算发起攻势,夺回户主动权时,唐小棠却是狡黠一笑,头往上仰了仰,之后倏地低头,吻上他的喉结。 他的身子渐渐地下滑。 谢瑾白起初以为,唐小棠不过是贪玩,直至小公子整个人钻进了被窝里头。 “棠儿……” 谢瑾白拽住唐小棠的手臂,想要将他拉拽而出。 唐小棠却是一鼓作气。 两世所有的欢悦、刺激加在一处,竟都不抵这一次的千万分之一。 活了两世,谢瑾白至今方知何为销魂滋味。 “吐出来。” 谢瑾白沉声道。 唐小棠便下了床,去吐在桌边的纸篓里头的。 谢瑾白也随之下了床,他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递到唐小棠的唇边,给他漱口。 唐小棠却是拿走了谢瑾白手中的杯子,恶作剧地吻上他的唇。 将谢瑾白的唇全部啃食了一回,这才松开,“叫小玉哥哥也尝尝。” 谢瑾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谢瑾白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通常这人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唇边总是噙一抹慵懒疏倦的笑意,即便是不喜欢,也不会表露出来,唐小棠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人皱眉,顿时大为受伤,“咦!!!哪有自己嫌弃自己的。” 他都没有嫌弃! 谢瑾白一个打横,将人抱回了床上,也替小公子纾解了一回。 唐小棠先前自己纾解过了。 可这种事情吧,一人偷欢同两人尽情,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事后。 唐小棠软软地趴在谢瑾白的胸口,还在想着先前的事情呢,抱怨,“我嘴到现在还酸呢~~~” 言外之意便是,我嘴都酸了也没嫌弃,你竟然同我接个吻都嫌弃。 谢瑾白自是不会在这时将他惹恼,他不接小公子这一茬,不动声色地问道,“谁教你的?” 他们先前始终未曾进到这一步。 这种事情,绝不会无师自通。 谢瑾白这话问的没头没回,唐小棠却是一下听懂了,他从谢瑾白的身上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左腿放直,右腿勾起,一副风流小少爷的模样,神情自得,“这还需要人教么?本公子是,无,无师自通。” “话本上学的?” 用的虽是反问的句式,语气却十分笃定。 小果儿自小便心悦他,以他的心性,便不可能去外头风流,小果儿又如此喜欢看话本,两相结合,答案也便不能猜出了。 唐小棠勾起的那条腿放了下来,转过头瞪他,“你,你这样,便,便没意思了!” 谢瑾白唇角勾笑,“相公息怒。” “哼。” 唐小棠“哼”了“哼”,“勉勉强强饶恕你了。” 谢瑾白伸手,将身旁的小公子搂入怀里,附耳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我很喜欢。” 眼见小公子的耳朵染上玫瑰的艳色,谢瑾白低笑出声。 唐小棠要是没听出这人的暗示,那就有鬼了! 他从谢瑾白的怀里抬起头,赶忙将这人不要脸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这,这种事情,不会日日都有的!你,你别想,别想日后都,都这待遇。” 也就给他尝一回鲜,还想日日都尝鲜呐。 美的他! “噢。” 谢瑾白懒懒的“噢”了一声。 说来颇为疑惑,前世小唐大人也不是没有给他带过话本,如何从未涉及闺房之事? 莫不是,全然被“过滤”了? “噢”屁啊! 唐小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小公子出息了,都敢给他如珍似宝的美娇娘一个白眼了。 “那要如何,才能有今日这般的待遇?” 唐小棠脸颊涨红,万万没想到这人还会继续追问。 他恼羞成怒,“谢大人,要,要点脸吧。” 做个人,可还行?! “你我如今既已是夫妻,多多探讨闺房之术,有何不可?” 这语气寻常的就跟今日我们多多探讨案子似的! 唐小棠没这人厚脸皮,“我,我不要同你说话了。我要睡觉了!” 说罢,背转过身去,嘴里故意发出呼噜声。 没过多久,忽地又想起些什么,转过身来,抱住谢瑾白的腰身,“小玉哥哥,以后不管我做,做错了什么,小玉哥哥都不许,不许像今日这般,不,不理人,好不好?” 谢瑾白允诺,“绝不再犯。” 唐小棠满意了。 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谢瑾白低下头,但见小公子嘴巴微张,嘴里微微有些哨响,因是今日落了水,有些鼻塞,双眸阖上,已然睡着了。 谢瑾白怜爱的在他的唇角印上一吻,从枕头下头取出续筋生肌药膏, 自从两人结契那日,唐小棠许是那阵子多吃了生冷海鲜的缘故,腿疾犯过一次,如今已是许久未曾复发了。 今晚落了水,谢瑾白担心他明日腿又该疼了,便提前给他上药。 瓷盒中的续筋生肌药膏已所余不多。 谢瑾白眸光微沉。 即便是今后棠儿的腿疾甚少再复发,这剩余的量,勉强也就只能维持半年。 公明需要留在扶风保护棠儿,他暂时无法派公明前去旧国南桑,也就是现在的阮凌打探药膏一事,于是他委托了驻军牧州的兄长替他打探此事,包括南桑的一些旧事。 不知兄长那边可有进展…… 谢瑾白给唐小棠上完药,窗外天光微亮。 趁着上堂时间未到,谢瑾白抱着唐小棠,小睡了片刻。 唐小棠睡这一睡,睡到了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睡懵了的他以为自己睡在谢瑾白后来给他添置的那张大床上,裹着被子,一滚,半个身子落了空,身子失衡,险些没从床上栽下。 唐小棠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意识尚未清明,忽听小豆子他们在院子里头喊他。 “小棠——” “小棠——” “唐小棠——” 小豆子他们在院子里喊了半晌,也没见唐小棠探出一个半个脑袋的,不由困惑地道,“小棠怎么一直不回咱们啊?难不成昨晚也挨了揍,鼻青脸肿的,所以不敢出来见我们?” 阿山不以为然,“得了吧,谢大人这个姐夫简直拿他当儿子宠了,能舍得打他?” “操!难不成我们都是我们的阿爹捡来的?昨晚按住我们就一顿狂揍的人都是谁?” 他爹回去后可是又对他跟他哥动了手,他现在浑身上下,就没有哪里不疼的。 阿山听豆子这么一说,顿时心里头可酸。 可不是么。 他们可真真是他们阿爹的亲儿子,还不是被揍的亲娘都快不认得了。 柱子冷哼,“到底挨揍了没有,去瞧瞧,不就见分明了?” 小豆子听出他哥语气不对劲,轻扯了扯他哥的袖子,“哥。你就别生小棠的气了。要不是小棠他自己机灵,提前给大人留了字条,谢大人赶去了山上,最后找着小棠,只凭我们几个,定然找不回小棠的。那什么光明神教的那么邪门,小棠要是没找回来,咱们罪过可就大了。” 柱子沉默了,半晌方沉声道,“先去他房里看看,许是昨夜落水,病了不一定。” “嗯。嗯。” 小豆子同阿山两人忙不迭点头,觉得这猜测可能靠谱! 统共也就二楼,又是木质的结构,这隔音能好到哪里去? 将豆子他们几个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唐小棠,不由地在心里头暗暗着急。 他现在人还在小玉哥哥房间里呢,怎么给豆子他们开门啊? 西厢房,豆子他们敲了半天的房门,自是没人回应。 小豆子着急了,“别是当真落水发起了高烧,在里头烧晕过去了吧?” 阿山也吓了一跳,“不会吧?” “你们两个让开,我把门撞开。” 小豆子同阿山便配合地站到两边去。 柱子人如其名,人长得高大又魁梧,他那么一撞,他那门定然就废了! 唐小棠原本想着,只要他不出声,小豆子他们自会自己离开的,哪曾想,这几个人竟然就要撞门了! 唐小棠忙手忙脚乱地下床,一时间没找到他昨夜传来的那件斗篷披风,于是只好从柜子里随意取了件谢瑾白的衣衫套上,打开房门,倚着栏杆,头朝下大喊,“壮士脚下留情!” 唐小棠的房间在西厢房的一楼,谢瑾白的在东厢房的二楼。 是以小豆子他们只听见唐小棠的声音,没见着他人。 听着声音,像是从楼上发出来的…… 柱子刚要蓄力将门撞开,闻言,也便停住了动作。 豆子他们齐齐地从走廊上倒退着,走出院子,抬起头,便瞧见了二楼倚着栏杆的唐小棠。 “你们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我,我马上下,下去了……” 唐小棠回房,穿好衣衫,以最快的衣服跑下楼梯。 往下跑的时候,才发现腿有些疼。 唐小棠心知,自己这是腿疾犯了。 不过这种疼同以往腿疾发作时的疼痛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即便如此,在瞧见他一瘸一拐地跑下楼时,小豆子当即吃了一惊,“你腿怎么了?是……是谢大人打的?” 啊? “不……” 唐小棠否认的话,在瞥见小豆子,柱子还有阿山三人脸上不同程度的淤青后,顿时住了口。 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啊,嗯。 ” 小豆子他们心里头顿时平衡了。 就说么,不能只有他们几人挨了揍不是。 嘴上还是要关心关心的,“你昨晚都落水了,谢大人也舍得打你啊?” “怎么打的?用鸡毛掸子抽你的腿了?” “伤得重不重啊?” 唐小棠哪里不知道这三人的心思他斜睨着他们,“不重。你们几个大清早的在院子里头叫,叫唤,就是为,为了看我伤,伤得重,重不重的?” “什么大清早的!这个点,都快午时了好不好!” 唐小棠摸了摸肚子,“难怪我,我肚子这么饿。” 随着他抬手摸肚子的动作,小豆子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过于宽大的袖子,“小棠,你身上这件衣服……不是你自的吧?说起来,你刚刚,好像也不是在你自己房里啊。你昨天晚上……你昨晚上是跟谢大人一起睡的?” “嗯。我昨晚吓着了,不敢一个人睡,就缠着小玉哥哥陪我一起睡了。要,要不是你们在院子里瞎叫嚷,我,我能连衣服都拿错了么!” 唐小棠在下来前就想好了,万一小豆子他们问起,他昨夜睡小玉哥哥屋里这事该怎么遮掩过去。 他想过了,语气闪闪躲躲的不敢回应反而叫人生疑,还不如理直气壮一些。 阿山是个直肠子,“小棠,你今年都几岁了啊?竟然还会因为受了惊吓不敢一个人睡!” 小豆子同柱子两兄弟也是齐齐地露出鄙夷的神色。 他们三岁之后,便没有同爹妈在一张榻上睡过了。 唐小棠没好气地道,“反,反正又不是找你们睡。” “怎么的?听你这语气,好像对我们哥几个很嫌弃啊!” 小豆子一只手搭在唐小棠的肩上,刚要伸手勾过他的脖颈,唐小棠跑开了。 “小玉哥哥!” 唐小棠瞥见从月门处走出的熟悉身影,迎了上去。 一时忘了腿疾复发,没跑出几步,双腿一软。 谢瑾白上前,及时将人扶住,低头看他,“腿疾复发了?” “嘘,嘘!” 唐小棠食指点在唇上,拼命朝谢瑾白摇头。 谁知,往日同他甚有默契的人,这回愣是没接收到他的信号。 谢瑾白并未刻意放低音量,小豆子他们自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好么! 敢情昨夜小棠根本就没同他们一样挨打,只是腿疾发作了! 偏生,碍于谢瑾白的在场,他们几人自是不敢在此时拿唐小棠如何,又唯恐谢瑾白会就昨晚事情责备于他们,一个个给唐小棠丢了个“警告十足”的眼神,跑开了。 “小豆子他们就,就是听说我昨晚落,落水了,来瞧瞧我。” 才怪,那三个混球才没那样细致的心思,分明是来瞧他是不是也挨打了的。 唐小棠这是担心谢瑾白还在因为昨晚的事情怪罪于小豆子他们,所以刻意解释了这么一句。 谢瑾白淡声道,“你无需向我解释,你有结交朋友的权力。” 唐小棠环顾左右,见四下没人,仰起脸,飞快地在谢瑾白唇上啄了一口,“小玉哥哥你真好~~~” 两人一起回了谢瑾白的房间。 “对了,小玉哥哥,昨天你们在那艘货船上,发现那些被捆在船上的少年了么?他们是不是就是扶风县先前相继失踪的那些少年?” 昨天晚上谢瑾白回来得太晚了,又是那样微妙的时刻,唐小棠根本没想起来要问货船上那些少年的事情,今日见了下豆子他们,才想起来要问昨晚的事情。 “不仅仅是被捆的那些少年,那几个穿黑袍,脸带凶煞面具的人,应该也是先前失踪的少年。” 谢瑾白之所以是用猜测的语气,是因为将人抓回到现在,那些少年拒不回答差人们所提问的任何问题,眼神漆黑却是空洞无神。 如同霍升所说,着实像是被某种邪术给控制了。 “什,什么?” 唐小棠吃了一惊。 “怎,怎么会呢?失踪的少年不是大都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么?我知道了。定然也是被那个什么光明神教的人给忽悠的是不是?我听林子,也是货船上其中一个少年提,提过。他说,是那个什么光明神教主动,接,接近的他。” “关于那些少年,我也一一问过。有像是你口中的林子那样,主动离家的,也有如你这般,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的。如果我猜得没错,幕后之人或掳走,或诱骗这些少年,就是为了将他们变成像是黑衣人那样的死士,以供他们驱使。无论是哪种目的,可见幕后之人心思之缜密,用心之歹毒。 我们还在货船上发现了武器,逼问了船上的船工。棠儿猜猜,那些武器的买家,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汰! 忽然无法直视尝鲜这个词。感谢在2020-08-01 12:16:54~2020-08-02 12:1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萌萌 2个;墨依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依白、青山夜空 10瓶;锦书难书 7瓶;南吕拾柒. 5瓶;长河沉星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甘甜 一般而言,货船运输货物,出于安全考量,船上舵手以及船工都会随身携带兵器防身。 但是小玉哥哥既然提到了“交易”同“买卖”这两个词,说明货船上所发现的武器,不是简单的几件防身的兵器那般简单了。 扶风县是个小地方,便是地方缙绅出于安全考量,想要购得一批武器,保家护院,大都也会通过可靠的牙人介绍,不会以这般见不得人的方式。 何况,扶风县到处都有打铁铺子,兵器铺子也开了不少,即便地方镖局,也大都从当地购买武器。 他那一回同小玉哥哥上街,就瞧见不少镖头带手底下的镖师人逛兵器铺子的。 那晚,他听黑衣人说天一亮便要出城,他一直以为对方是急着将船上的少年偷运出城,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连同这些兵器一起,偷运出城。 既然这货船是要出城的,由此可以推断,买家是扶风县缙绅的可能性较低…… 扶风县匪患严重。 那么问题来了。 那么多山匪,武器从何而来? 总不至于人人赤手空拳,还将那些剿匪官兵打得丝毫无招架之地。 “买家是扶风县外山上的的那些盗匪是么?” 谢瑾白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的面前,唇角微勾,“棠儿果然聪慧。” 唐小棠如今都有些没法正眼瞧这茶杯了。 他眼神飘了飘,耳尖发红,不由分说地将茶杯放回了谢瑾白的桌前,“我,不要,小玉哥哥,你,你自己喝吧。” 此地无银。 谢瑾白原本并未多想,瞥见小公子耳后的那片殷红,眸底闪过一丝兴味。 “也好,我正好有些渴了。 他从容地端起茶杯,递至唇边,轻啜了一口,还若有似无地舔了舔唇角。 唐小棠瞧见谢瑾白舔唇角的动作,脸颊便火烧火燎了起来。 他倏地站起身,将茶杯从谢瑾白手中给夺了回来,面红耳赤地道,“不,不许喝了!” 谢瑾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唐小棠不安地攥紧手中的茶杯,小玉哥哥该,该不会生,生气了吧? 仔细想想,他好像是有些过分。 唐小棠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谢瑾白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低头将他手中茶杯里头的茶一饮而尽,抽走他手中的茶杯,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吻了下去,同时将口中的茶水悉数渡了过去。 “唔!唔!” 唐小棠没提防这人会来这么一招,口中的茶水吞咽了下去。 谢瑾白指腹擦过唐小棠唇边的水渍,唇角弯起悦然的弧度,“今日茶水甘甜非常,棠儿说是不是?” 甜,甜你个大头! 这是得了,得便宜,还,还卖乖呢! 唐小棠瞪他。 谢瑾白拉他在自己的腿上坐了下来,手在他的大腿上按了按,“腿还疼不疼?” 提及他的腿,唐小棠便难免有些心虚。 他很清楚,他这腿定然是昨日落了水的缘故。 很早之前小玉哥哥便提过,他这腿是再受不得半点湿冷的了。 他赶忙回道,“没,没有先前发作时那般疼,真的!我想,应,应该是当真快要痊愈了吧。” 要不然,像昨日那样刺骨的河水,隔日起来,他的腿定然早就疼得不行了。 谢瑾白至今并未告诉唐小棠,他的腿若是想要全好,除非这世间还有续筋生肌药膏,方能根治。 昨夜若不是他在棠儿睡觉后抹了药,暂时止了疼,今日腿疾若是发作起来,绝不亚于前几次。 谢瑾白弹了弹他的额头,“日后还需当心一些。” “嗯,嗯!” 唐小棠没想到这事能这么轻易便揭过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赶忙转开话题,“那什么光明神教的调查清楚了么?” 实在是那个什么光明神教的太过邪乎了。 又是培养少年死士又是私售兵器的,很难叫人不警惕。 “我问过唐主簿,他说并未在当地听说过什么光明神教的教派,我也查过扶风县本地县志,历史上均未有过光明教在此地传播的记载。 倒是冯仵作在查看过那些少年的情况之后,认为他们均被下了咒术。 这种咒术,并非东启所有,像是南桑的一种秘术。” “南桑?又是南桑……朱员外被杀一案同南桑有关,这个光明教看情形,竟又是同南桑有关。莫不是当真是因为当年先帝曾出兵助阮凌攻打南桑,故而南桑才会派人潜入我东启,搅弄风云,以报亡国之仇?” “不见限于此。棠儿不妨试想一下,倘若那那批武器的买家当真是扶风县的山匪,我们地方官自是再不能任由山匪壮大下去,少不得需向朝廷禀揍剿匪事宜。若是官府当真同山匪交手……” “双方两败俱伤。如此,那个什么光明神教的幕后之人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将武器卖给那些山匪,实则是为了僵山匪推至风口浪尖,引得不得不派兵剿匪。可他图什么呢? 所谓无利不起早。 即便是官兵上山剿匪,最后落一个两败俱伤,那光明神教的幕后操纵者又能获得什么实打实的好处?折腾这么大一圈,只图赚这么一笔倒卖武器的钱?” 有这心计,干什么不成? 谢瑾白眸光微沉,“倘若大规模剿匪,所有的官兵,包括当地驻军都上山剿匪,这扶风县的兵力也便空了。届时,若是有人趁虚而入,以衙门区区数十人的差役,又能挡得了多久?” 唐小棠倒抽一口凉气,“难,难不成对方的目的,竟,竟是要拿下整个扶风县?!” 扶风县土地确是贫瘠,可着实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若是有反贼占得扶风县,自立为王,那是真的再没有更理想的了。 谢瑾白补充道,“更甚而,待占据扶风县之后,招兵买马,向外吞并。棠儿想想,若你拿下扶风县,第一个向外吞并的地方会是何处?” 唐小棠犹自思索,“扶风县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府,通常若是想要向外吞并,自是直取取州。可扶风县的州府取州距离扶风县较远,且取州因为靠海,海防甚严,兵力充足,不好拿下。倘若我拿下扶风县, 相反,距离较近的淳安便不同了。 若是日夜行兵,一日一夜的功夫也便可到达。若换成是我,我会……在淳安尚未得到扶风陷落的消息,城内未有大量士兵布防之际,一口气派兵攻下淳安。扶风贫瘠,而淳安富饶。 如此,人员的粮食补给问题,乃至经费问题甚至迎刃而解。 待到消息上奏给朝廷,是要派兵直接拿回,还是要招安,文武百官们少不得要吵上一吵,吵个几日。之后,不管是行兵,还是派钦差诏安,在路上少不得又要费一些时日。 前后半个月的功夫,足够反贼养军蓄锐,部署城池的了。 若是朝廷做的决定是派兵也便罢了,怕只怕吵了那么几日,最后只是派了个钦差前去招安。 到时消息传回朝廷,又要吵出个几日才能出结果……小玉哥哥,我怎么越想,越觉得,到时候情况会不大妙啊?” “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若是当真有人想要趁机叛乱,这已非我权限所能处理的了。我已将船上所有的兵器缴获,上报给取州知府贾大人,贾大人自会写奏折上去。到时候朝廷自会有朝廷的判断。 说起此事,棠儿从未在朝廷做过官,是如何知晓每回做什么决定,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少不得要吵上一吵的?” “这不明摆着呢么?人一多,意见定然是要不统一的。小皇帝又没实……” 唐小棠一时心直口快,小皇帝三个字脱口而出。 他迅速地瞥了谢瑾白一眼,见他脸上并无任何异样,这才哼哼唧唧地道,“这种事情定然是要求天子定夺的。可如今太后、国舅一党掌权,天子并无实权,大臣们可不是有得吵了么。” 谢瑾白望着小公子尚且稚嫩的五官,听着他略带着孩子气,却已然能够将朝中情况分析的头头是道的言论,恍惚间,似乎瞧见了前世那个位列公卿的小唐大人。 唐小棠伸脚,踹了踹他,“怎么?我提及他,你,你不乐意了?” 谢瑾白眉峰微挑,不答反问,“我为何要不乐意?” 唐小棠闷闷地道,“你,你自己心里头清楚……” 要不是小皇帝即将大婚,这人指不定,指不定还要继续弥足深陷呢。 谢瑾白有些意外。 此前,两人从来没有就找个问题讨论过,他还以为棠儿心大,根本为将他过往的那些事装在心里头。 到底还是小瞧了这孩子,这么能藏得住心思。 季云卿三个字,谢瑾白心里早已不是什么禁忌,因此,他十分坦然地道,“在离京之前,我就同小九将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了。” 哎,哎? 这人还是头一回提这一茬,唐小棠如何肯错过这个机会? 他当即好奇地追问道,“你……你怎么说的?” “没怎么,就是告诉他,他是君,我是臣,日后还是做回简单的君臣关系为好。” 唐小棠瞪圆了眼,“那他,他也便同意了?不,不挽回一下什么的?” 谢瑾白缓缓勾唇,笑了笑,“如你所说,小九现在并无实权。当初太后有言在先,他日帝王大婚,她便将朝政大全,归还天子。他同大将军的联姻势在必行。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江山同区区一个谢家四公子,只要不是个傻子,便知道该如何选。” 这话小公子不爱听。 唐小棠起身,双腿跨坐在谢瑾白的腿上,抬手勾起他的下巴,“谁说的?要是我,我宁,宁可,不要联姻。迟些亲政便迟些亲政呗。有谢四公子铺路,何愁他日不能亲自掌权?” 谢瑾白心底的那根弦,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前世,他心中的确是那般想的。 但是小九他等不及。 他已厌倦了傀儡帝王的生活,迫不及待地想要掌权。 归根结底,在皇权同他谢四公子,小九义无反顾地选择皇权罢了。 从一开始,他同季九,便不是一路人。 谢瑾白拿开唐小棠抬起他的下巴的手,握在手里,眉峰微挑,“我以为棠儿会说,江山有什么稀罕的。为了本公子,江山都可抛了。” 唐小棠没好气地睨他一眼,“那我要是把江山给抛,抛了,还怎么保,保护你啊?男人自然是越,越强大,才越有保护,自己所慕之人的底气嘛。若我是那小皇帝,我宁可不要联姻。只要有你在身边辅佐左右,掌权不是迟早的事情么?到时候,太后啊,国舅一党啊,都不成气候了。这天下可不就是咱俩说了算了呢么。这样,不就坐拥江山同谢四公子,二者,兼,兼得了 ?” “你看得倒是通透。不过,棠儿有一点莫要忘了。若你坐上帝王的位置,卧榻之上又岂容他人酣睡?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只怕棠儿千方百计,第一个想要除去的人。便是我了。” 如同前世的季九一般。 谢瑾白也相信,从一开始,季九未必就存了除去他的心。 只是后来,身为少傅的他权力越来越大,即便他从无反心,却已足够令帝王忌惮。 唐小棠急了,“我才,才不会呢!我不会的!” 谢瑾白顺着他,哄他,“好,棠儿不会。” 唐小棠这会也觉着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了。 他“噗嗤”乐出了声,“说得好像有,有皇位在,在等着我继,继承一样的。” 谢瑾白掐了掐他的脸颊,“现在知道自己方才有多胡搅蛮缠了?” 唐小棠大怒,一手拍开他的手,去掐谢瑾白的腰间的肉,“谁,谁胡搅蛮缠了?你说谁胡搅蛮缠了?” 谢瑾白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还是带响声的那一种,复又揽在他的腰身,轻咬他的耳朵,声音低沉,“便是棠儿再胡搅蛮缠,我也喜欢得紧。” 唐小棠的那点气,顿时就跟破了洞的羊皮水壶,往外噗嗤噗嗤冒气,便是身子都软成了一水,软软地任由谢瑾白揽在怀中。 哎呀,什么江山呀,皇权啊,统统不要了,不要了! 他只要天下无二的谢四公子! 在谢瑾白的唇瓣贴上来的那一刻,唐小棠惊慌失措张开手,将谢瑾白的脸给推远了一些,“我,我还没洗,洗漱呢……” “咦~~~邋遢小公子。” “咦”个,屁,屁啊! 唐小棠涨红脸,面红耳赤地位自己辩驳,“我,我是刚,刚起!没,没来得及!” 严格说来,他都还没睡醒呢,就被豆子他们给吵醒了! 之后匆匆忙忙奔下的楼,一时间来不及洗漱么! 卫卒送来午膳,谢瑾白便顺便命卫卒去打来一盆水进来。 唐小棠在家时,日子虽过得算不得多好,可生活起居皆由青鸾伺候着。 来了扶风县之后,凡是都得自己动手,如今是再不用洗个漱,还会将鬓发给打湿了,就是在束发这件事上,是当真没什么天分,每回梳个发出门,都要遭人目光来回看个好几遍。 哎呀! 好气! 唐小棠瞪着铜镜中的自己,生闷气呐。 手中的木梳被一只稍大一些的手给拿走。 唐小棠一怔。 不过三两下功夫,他头上松松散散的束发,便又齐整,又好看的了。 唐小棠双手捧脸,乌眸晶亮地盯着镜中长身玉立的谢瑾白,眼中的爱慕简直要满溢出来,“啊!娘子真真太贤惠了!” 谢瑾白从不会在这种口头上的称呼同唐小棠计较。 “过来吃饭。” “嗯,嗯!” 唐小棠跟在谢瑾白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椅子上坐下。 唐小棠自昨天同小豆子他们出了城到现在,就没吃过一口米饭,这会早就饿得不行了。 他端起碗筷,大快朵颐,是一点知府家公子的形象包袱都没有。 “大人,不好了——” “咳,咳咳咳!” 唐小棠正夹一块排骨往嘴里送呢,葛主簿冷不伶仃地出声,他吓了一跳,排骨当即咔在了喉咙里。 谢瑾白起身,在他的后背用力一拍。 唐小棠口中的排骨这才吐了出来,之后便扶着桌子剧烈地咳了起来。 谢瑾白给唐小棠倒了一杯茶,抬起头,看着葛主簿道,“葛主簿,发生了何事?” 葛洲哪里知道县令大人同小公子在用膳呐,他更不知道唐小棠会被他吓了一跳,被排骨给咳了喉咙。 他歉意地望了眼唐小棠,这才一脸慌张地道,“大人,老李头那几个黑,黑衣人,全部都,都忽然暴,暴毙而亡了!” 谢瑾白眸光沉沉,“在关进牢中之前,衙役未曾对他们进行过搜身么?” “搜了!全部都仔细搜查过!确定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暗器以及毒药什么的才将他们关押的大牢。谁知……谁知……” 谁知竟还是出了事呢! 那些黑衣人可是追查出幕后指使者的关键! 如今突然集体全部暴毙而亡,事情非同小可。 谢瑾白对唐小棠道,“棠儿你先吃,我随葛主簿去一趟大牢。” 唐小棠虽然心疼谢瑾白没吃几口饭,便要随唐主簿出去,但也知道这是对方职责所在,他赶忙道,“噢。好,好。小玉哥哥你去吧。” 早知道…… 就不该让小玉哥哥帮他梳头的,那样小玉哥哥定然用完午膳了,也不用空着肚子去查案。 明明方才肚子还饿的能吃得下两头牛的,这会忽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谢瑾白随葛主簿去了趟关押着那些黑衣人的大牢。 “大人,就是这里了,您看……” 葛主簿在其中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在葛洲命衙役打开牢房之前,谢瑾白注意到,牢房的锁是完好无损的。 衙役打开牢房。 葛洲捂着口鼻,随同谢瑾白一起进了牢房。 地上尸体齐齐整整地躺在一处,皮肤青白,嘴角渗血,瞧着甚为渗人。葛主簿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仵作冯平以及县尉霍升也在此时收到消息赶来。 “大人。” “冯平参见大人。” 二人先后向谢瑾白行礼。 “二位免礼。” 谢瑾白抬了抬手,便命冯平先检查尸首。 在冯平替尸体做初步尸检的时候,谢瑾白趁机向葛主簿同霍升两人了解情况。 “从将人带回,到这些黑衣人毒发身亡这一期间,可有人进来过?” 霍升摇头,语气笃定地道,“我来之前便问过值班衙役了,没有人进来过。” 葛主簿到底是文职,见到这么多死人的场面,双腿战战,甚为害怕,“大人,您说,又没有人进来过,这些黑衣人何以便,便暴毙而亡了?莫,莫不是是鬼魂作,作祟……” 谢瑾白淡声道,“葛主簿,子不语乱力怪神。” 葛主簿憋红一张脸。 他也知道,身为衙门中人,不该谈什么鬼神作祟之类的。 可这大牢的门锁又没坏,这些黑衣人又是重点看押对象,时刻有差役轮流看守,别说外人进不来,根本无法行凶,便是进来,又是如何神不知觉不觉将人杀死? 除却鬼神,他,他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了。 “不是鬼魂作祟,是服毒自尽。” 冯平在此时出声道。 “死者身上皆无明显伤口,可见,并非死于外力。血色成红黑色,而非正常死亡的红色,且血水乃是从嘴里涌出,初步判断,应是服毒自尽。” “怎么可能?!在将这些人关进来之前,我们可是挨个搜过这些人的身,便是靴子里亦没放过。只差将他们挨个剥精光了,如何还能藏匿有毒药?” 霍升也不是愣头青,平时干活虽不甚积极,却是从未想过要因此丢饭碗。 他自是明白像是黑衣人这种又跟□□扯上关系,还涉及同土匪进行武器交易的犯人,朝廷会格外重视,因此在办事时也极为小心,每个都是仔细搜过身,根本没有藏匿毒药的可能! 冯平道,“我少时曾在一本讲述异域之术的书中翻到过,南桑有一种秘术,不仅能摄人魂魄,让人能够如死士一般供其驱使,在派遣任务之前,亦会命每人服下一种似血珠般大小的药珠,藏于口中。如此,一旦任务失败,这些死士便会咬掉嘴里的毒药,毒汁入喉,当场毙命。而这,也便是‘死士’这个称呼的真正由来。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些少年,应当便是被人刻意培养出的死士。他们定然是意识到从牢里逃出无望,故而集体服毒自尽。” 霍升身为县尉,大大小小案子也接触过不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么邪门的邪术的,顿时后脊一凉,“这,这也太邪乎了……” 谢瑾白陷入深思。 南桑…… 又是南桑…… 作者有话要说:南桑是个重点考题~ 要记住的呀……感谢在2020-08-02 12:16:31~2020-08-03 12:3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凶六块虾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睡猫 “待冯仵作仔细检验过尸身,若是死因无误,那些少年确是死于服毒自杀,张贴告示,通知他们的家人过来认领尸身。” 谢瑾白从牢房走出,对主簿葛洲吩咐道。 “大人,这……” 葛洲欲言又止。 谢瑾白神色温和,“怎么?可是本县令此决定有何不妥?葛主簿有话不妨直言。” 葛洲赶忙拱手,一揖到底,“属下不敢。” 葛洲直起身子,方才道,“大人,张贴布告,通知那些少年的家人过来认尸本身自是并无不妥。属下是担心……我们目前尚且对那光明神教的来历一无所知。对方行事又如此诡异,狠辣,不但驯化无辜百姓家的少年成为他们的死士,任务失败死士便会自行服毒自尽。如此泯灭天性,此事若是一旦传开,恐会造成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葛洲忧心忡忡地道,“大人,民心浮动,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民心一乱,扶风县相对太平的日子恐怕也就到头了。 葛洲心系整个扶风县的安定,霍升也有他的担忧,他赶忙趁机谏言道,“是啊,大人。咱们是亲自同那些驯化成死士的少年交过手的,知道那些少年均是受过邪门的训练,严格意义上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了,只是一个杀人的利器,不死不休的。可是他们的家人不知道啊。咱们说他们是因为中了邪术服毒自尽,百姓会信么?届时在我们府衙面前大闹……” “葛主簿同霍县尉的意思是,要本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属下不敢!” “属下不敢!” 谢瑾白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个喜怒来,可葛洲同霍升两人却是同时背脊一凉,双双齐齐地道。 “他们生前受邪术控制,为人所驱使已是可怜,便是连死亡,都不是他们主动选择的。地牢这么冷,便让他们的家人带他们归家吧。至于舆论走向,百姓是否会误解,为官者,但求问心无愧。” 葛主簿神色动容,拱手道,“大人之胸襟,令吾等惭愧至极。” 那些少大堵是同柱子那样的年纪,便是年纪稍长一些的,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霍升想到那两个小兔崽子还能到处给他惹祸,可那些被驯化成死士的少年已然只能冰冷地躺在大牢的地上,亦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微红着眼眶,再没有说出半个反对的话来。 葛主簿是个勤快的。 谢瑾白晌午下了命令,傍晚时分,待冯仵作交上验尸报告后,他便找来画手,一一画出那些少年的相貌,将他们的身高,外形特征,一并写在布告上,张贴在衙门外。 告示一经贴出,不过三日,便有百姓陆陆续续前来认领尸首。 不管是哪一位少年的家人前来认领尸首,身为县令的谢瑾白,仵作冯平以及县尉霍升皆陪同在侧。 冯平逐一向每一位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仔细解释少年的死因。 霍升则负责向百姓讲述他们将少年带回那一晚货船上所发生之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以往那些衙役,吏人见了百姓,何曾这般客气过? 这回却是知县大人全程陪同在侧,还替那些家贫,连将尸首抬回去都出不起的百姓垫付了路费。 百姓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哪里会再有丝毫的质疑? 不但霍升担心的会有百姓聚集在衙门外闹事的情形并未发生,在得知那些少年生前因为中了邪术,竟是造成城中少年相继失踪的元凶之一,将尸首领回后自是也三缄其口,因此,便是葛主簿担心光明神教一事传将出去,恐造成人心惶惶一事,亦并未发生。 关于光明神教的线索随着那些死士的暴毙彻底断了,朱鸿桢留下的关于“河”的线索也暂时没有进展。 随着大部分的尸首被认领回家,以及在货船上解救出的少年逐一陆续同家人团聚,扶风县历年失踪的少年失踪案算是彻底告破。 笼罩在总是担心家中少年会离奇失踪阴云当中的扶风县的百姓,总算拨云见日,迎来相对太平的日子。 那些成功找回孩子的百姓,每日都往府衙内送东西。 今日这个送自家酿的酒,明日那个送自家晒的腊肠,还有直接送大白鸭的,大活鸡的…… 以至于府衙内好长一段时间是鸡啼鸭叫的声音就没停过。 百姓送的东西,谢瑾白均让葛洲以及霍升分发给了府衙中的差役,哪怕是捕头王鹏,孙钱,以及赵吉每人亦分了足够的腊肉、野味等好东西。 “他娘的,咱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还是头一回收到百姓的东西。” 不需要当差的日子,霍升同一班差人坐在府衙榕树的石桌下喝酒。 霍升大口用牙齿撕咬下一块鸡腿,喝了几口腊酒的他,面庞发红,有感而发地道。 “可不是……这种受百姓尊敬的滋味,别说,还真,真他娘的好啊!” 另一名县尉黄友良手中持了一个酒碗,同霍升□□了一杯。 原来,当差不一定要百姓见着他们就跟老鼠见着猫一般畏惧,便也能打心眼里升起一股满足感,也不需要像土匪恶霸那般,以各种名目摊开手向百姓要钱,只要他们做得到位了,便会有百姓主动拿好东西孝敬他们。 包括孙钱、赵吉在内的其他差役纷纷点头,这种每天踏踏实实干活的感觉竟然还不赖! 以往,因着俸银微薄,又时常被县令拖欠、克扣,他们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哪里还养得起一大家子人,需要时不时地伙同山上那些盗匪,干几回劫道的兼差,才能养活自个,养活一家子人,自谢大人上任之后,他们俸银就从未拖欠,更别说是克扣过了。还经常会拿他自己的私前贴补他们。 天生喜欢作恶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能够踏踏实实地谋一份差,做一个好人,谁又愿意去干将脑袋别在□□上的营生呢? 是以,他们已好长一阵子不曾随那帮匪人去劫道了。 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个捕快好啊! 虽说来钱没劫道那般快,至少这心里头踏实呐! “王捕头怎么不喝?难道是瞧不上咱们百姓酿的酒。” 霍升其实早就注意到王鹏没动过酒碗了,酒过三巡,才故意点了王鹏的名。 “霍县尉说笑了人,除却一个吏人的身份,老王不也是一个平头百姓么?” 说罢,陪着笑,豪爽地将碗中地腊酒给干了。 “好!” 众人纷纷叫好。 最后,众人皆喝得酩酊大醉,相互搀扶着,各自回府衙他们的偏院睡去。 喝多了的王鹏亦是在孙钱、赵吉二人的搀扶下回了房。 他们两人也喝了不少,因此将王捕头送回房后便也就回去了。 王鹏跌跌撞撞,向床的方向走去。 “王捕头,王捕头现在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呐……” 唇角噙着嘲讽笑容的何鸿从王鹏房内将转而出。 王鹏喝多了,看人带着重影,他眯起眼,没耐烦地道,“有屁快放。” 何鸿脸色铁青。 这老头,当真是给脸不要脸! 要不是他还有这么点利用价值…… “也没什么。不过是奉了我严虎哥的命令,让王捕头办件差事罢了。”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笑着给王捕头递过去。 王捕头的妻子是府衙的厨娘,这府衙上上下下的每一道膳食,没有不经过王嫂嫂的手的。 王鹏并未有任何的犹豫,眯着一双醉眼昏花的眼,伸手将药粉接过。 “我原先还以为王捕头被眼下岁月安好的日子给迷了眼了,不想沾上咱虎哥的事了呢。如今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王哥之腹了。王捕头是个爽快人!!” 何鸿笑着,拍了拍王捕头的肩膀,极为嚣张地走出了房间。 王鹏的尸首,是在当天傍晚,被当厨娘的老妻给发现在房内的。 死时面庞彤红,身上酒气浓郁,俨然是醉酒过多,以致猝死而亡。 死前,王捕头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上清楚交代前头三位县令之死,均非意外,皆是他动的手。 原来,王鹏同妻子王嫂曾经养育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人在无权无势时,美貌便成了一种原罪。 王姑娘仅仅只是因为相貌清丽,就被当时扶风县的县令给强行占有了。 小姑娘事后神志便有些不轻,开始有些痴傻。 王鹏也是那一年被升的捕头。 以女儿青白换得的捕头的升迁,令王捕头恨不得一脑袋在柱子上撞死。 可他不能死,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女都需离开他。 于是,在一个女儿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下来,扶风县来了新任的县令…… 王鹏绝不会想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新调任来的县令是一个年轻官员,表面上待人极为和气,对身为捕头的王鹏更是尤为器重,对他的妻女也甚为照顾。 王鹏以为自己这是时来运转。 不曾想,那年轻县令竟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兽。 他家中早已有妻儿,却诱骗王姑娘,谎称自己是独身一人,哄得王姑娘甘心委身于他。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县令在老家的原配不知如何得了消息,得知丈夫在府衙有了一个新欢,于是千里迢迢赶来,大脑特闹,对王姑娘是一口一句骚狐狸,偷人的贱胚地骂。 王捕头夫妇二人气不过,要县令给他们一家一个交代,结果,那县令嘲讽地道,“你女儿在委身于本大人时已非处子,本大人看上她已是她的福分,不会真妄想要进我家的门吧?” 谁也不知道王姑娘是何时出现在的院子里。 总之当众人听见“咚”的一声巨大声响时,王姑娘已跳了井。 人被捞上来时便已经不行了。 王鹏猩红了眼,他持刀冲了上去,势必要同那县令同归于尽。 可惜,被人给拦下来了。 他那条腿,便是被那县令给下令打折的。 王鹏如何能甘心? 那年轻县令好饮酒,日日应酬回来必然喝个烂醉。 那日,王鹏便候在院子里,趁着那县令喝醉,认不得人,主动走过去,搀扶对方。 他那样尽心地搀扶着那县令,走到井边,趁着四下无人,用力地,将对方,猛地推入了井中。 妞妞,还有外公无缘见面的宝贝孙孙哟,老头给你们娘倆报仇啦! 原来,那日仵作尸检之后发现,妞妞死时,已然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严虎便是那时派人接近的王鹏。 那人声称,他是奉了严大当家的命令,来同王鹏谈合作的。 严虎知晓王鹏憎恨贪官污吏,他亦然。 故而他想要同王鹏合作,王鹏担任严虎寨在府衙的眼线,双双联手,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同时将所劫得之钱财发放给扶风县百姓,造福百姓。 王鹏当时痛失爱女,对这天底下的狗官可谓是深恶痛绝。 严虎在扶风县名声颇为不错,都言此人劫富不劫贫,且为人豪爽仗义。 几经思索,王鹏应下了严虎发出的邀请。 起初,严虎让王鹏所做的,无非是官府若是派兵剿匪,王鹏需派人提前通知他们。 作为回报,他们亦会以走的银钱作为答谢。 这对王鹏而言,自是没什么难的。 可是渐渐的,严虎的胃口越来越大,严虎寨逐渐将其他山寨吞并,行事也越来越狠绝。 此前曾答应过他,会将所劫得之钱财造福于百姓的承诺,更是迟迟没有兑现。 很显然,王鹏是被骗了。 王鹏欲要终止同严虎的合作,严虎笑了笑,将那日王鹏杀害那名县令的全部过程笑着描述了一遍。 王鹏手脚发冷。 他自是清楚严虎之所以没有告发他,绝不是一时的善心大发,更不可能是看在他痛失爱女的可怜份上,而是在威胁他。 在东启,杀害朝廷命官是重罪,是要被判斩立决的。 横竖都是个死,蝼蚁尚且苟且偷生,王鹏自然不会为那狗官以命抵命。王鹏别无选择。 于是,王鹏继续同严虎合作。 为了掩饰他杀人的罪行,严虎也有意放出风声,言他此前曾有意拉拢那位县令,那县令却未曾同意。 如此,也便渐渐有了但凡官员不同意严虎的拉拢,就死于非命之消息。 王鹏也因着有这一消息的掩饰,一连替严虎解决过好几个不识趣的官员。 扶风县的匪患也便随着历任知县的不作为而愈演愈烈。 王鹏虽手中沾有多人性命,可并不意味着他是滥杀无辜之人。 谢瑾白上任以来的桩桩件件,他皆是看在眼底。 严虎派何鸿要他毒杀谢瑾白,谢谢瑾是个好官,王鹏不欲接这个活。 可他心知请神容易送神难,严虎那艘贼船,一旦上了,便不是那么好下的了。 他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王鹏不仅在遗书当中交代了杀害前任知县的始末,并且将他这些年替严虎做过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及此次严虎意欲派何鸿除去谢瑾白之事亦和盘托出。 提笔写完这一封遗书,王鹏也便服下他从何鸿手中接过来的那包毒药,混入酒水当中,一饮而尽。 冯平在上交尸检报告时,更是同谢瑾白坦言,王鹏所服用之毒着实太过绝妙。 他行医多年,亦从未见过这种毒药,服下之后,死状竟同饮烈酒猝死一般无二,若不是王鹏在遗书当中亲自交代他的死因,他们只怕以为他只是意外猝死。 换言之,若不是王鹏良心未泯,直接将药参入谢瑾白平日的饮食当中…… 便是谢瑾白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也只会又被当成是一起因为得罪严虎寨大当家严虎,以致意外暴毙的案件。 王鹏下葬的那一天,全衙门的差役都出席了。 唐小棠也随谢瑾白一同出席了王捕头的葬礼。 黄土将棺材一点点掩盖上。 唐小棠记起他头一次见到王捕头时的情形。 原来初见时老头的木讷,本分并非全然是装的。 也许,那才是王捕头的本色。 只不过生活生活生生地将他这个老实人变却了另外一副嘴脸。 可是最终,这个老头还是没有败给心里头的邪念,他宁可结束自己的性命,也没有当真加害小玉哥哥。 棺材如土,墓被封上。 众人齐齐地对着墓碑躬身。 这个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捕头,在生前,为人呼来喝去,遭尽白眼的老头,在他死时,终获得衙门上下之人的尊敬。 王捕头的死,也算是给了扶风县衙上下吏人一个警示,即与严虎那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王捕头葬礼结束,便有诸多吏人,主动向谢瑾白交代自己曾与山上匪人勾结,参与劫道一事,只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县令大人无法接受,他们也甘心受罚。 谢瑾白视情节轻重,对他们每个人皆做了不同处理。 有砍杀百姓者自首者,一律斩立决。 若只是参与劫道,而无伤害百姓之行为,则罚其为百姓施粥赠药,搭桥铺路,以将功赎罪。 好在,这些府衙的吏人平日虽然懒惫,手里头到底是未曾沾有性命,故而很长一段时间时间,都能见到扶风县衙的差人,穿着吏人的皂袍,站在府衙门前派粥,以及帮着百姓干些粗重的活计之事。 一时间,扶风县内,百姓安居乐业,官民融洽。 “废物!” 严虎寨,聚虎堂。 严虎寨大当家严虎,走下披着虎皮的梨花木椅,一脚踹在义弟何鸿的腹部。 这个当年科考失利的秀才,在经过几年的土匪生涯之后,仍是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身上肃杀之气却是日显。 何鸿当场身子往后飞出丈远,口中喷出鲜血,双腿却仍是跪在地上,双手握拳,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句。 “是属下无能,还请大当家喜怒!” 别看何鸿在外头挺作威作福,在这严虎寨,也不过是严虎任意打骂的对象罢了。 他如何能料到,那老头那日拿药时没有半分犹豫是存了自尽之心呢?! 死了也便死了,竟还将这些年帮着大哥做过的事情全部都交代了出来! 何鸿心里是恨透了王鹏那个窝囊废。 “行了,不就是一个小小捕头的反水么,也值得你动这么大的肝火。 便是那谢瑾白知晓前几任县令的死同你有关又如何?那姓谢的又不蠢,绝不会像那郭嘉,只带着十几名衙役便敢到这山头来娇小。 现在最为要紧的是,咱们向光明教主所买的那批兵器被官府缴获了。虽然一时半会,咱们也不缺兵器,怕就怕,这事情会因此闹大,朝廷容不下我们,再一次派兵上来围剿……” 严虎的结拜大哥,严虎寨的二当家史志高反而更为在意朝廷会不会派兵来围剿一事。 家严虎自负地道,“怕什么?不过都是我的一群手下败将罢了。最好是那位谢大人也亲自上山来剿匪,我可是听说咱们这位新县令长相绝美,若是有机会,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什么叫是你的手下败将,难道我们严虎寨其他当家的都只是摆设? 史志高面上不悦,嘴上仍是笑着附和道,“哈哈!也是!有大当家的在,咱们哥几个,自是高枕无忧。不就是一个县令嘛,届时若是他当真敢来,咱们就让他成为咱们严虎寨的压寨夫人!” “哈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 史志时这话一出,包括严虎在内的其他人皆是哈哈大笑。 转眼,时节进入深秋。 院子里梧桐树叶如蝴蝶般,纷纷旋落。 府衙大院里传来少年们踢蹴鞠的罗唣声。 房间里,唐小棠双手捧着书,嘴里头念念有词,耳朵听着少年们颠球的声音,恨不得随着窗外的秋风,一同乘风卷到院子里头去,加入他们。 “专心。” 桌案后头,执笔沾着颜料作画的谢瑾白,头也不抬地道。 县内相对太平,谢瑾白这位县令也终于稍稍空闲下来。 这一日,谢瑾白休沐,唐小棠在屋内读书,他便在边上作画,可把小唐公子给郁闷坏了。 今日天气这般好,小玉哥哥又难得休沐,竟然不是约他出去玩,而是在屋子里,读书,读书! 读书什么时候读不成啊! 要说,这件事也怪唐小棠自己。 昨日谢瑾白便问亲口问过他,今日休沐,问唐小棠有没有哪里想去的。 这不是前阵子才随小豆子他们擅自出城,出过事呢么,就有意装乖,只说自己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房中好好温习功课,争取明年考上个秀才。 眼下自是后悔不迭。 可自己装的乖,哭着也只能继续装下去。 于是只能勉强自己,佯装没听见院子里小豆子他们的欢笑声,继续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 春困秋乏。 读着,读着,便有几分睡意。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 唐小棠听着秋雨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不由地打了个呵欠。 因着下雨,随着院子里小豆子他们收拾着蹴鞠,呼啦啦回了屋,院子里静了下来。 唐小棠起初尚且能够集中精神,后来,脑袋一点,一点,枕着书本,彻底睡着了过去。 雨势渐大。 谢瑾白起身欲去关窗,抬头瞧见的,便是小公子趴在桌上,嘴巴微张,睡得哈喇子都流出来的模样。 “小睡猫。” 谢瑾白走过去,在小睡猫的脸上,给添了几笔细细的胡须,又在小公子的鼻尖上点了一点。 许是觉得痒,唐小棠鼻尖动了动,发出不满的呓语声,便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谢瑾白关了窗,去取来一件披风,披在小公子的身上。 唐小棠醒来,并未在房间里看见谢瑾白,倒是一眼,便瞧见谢瑾白摊在桌上的画。 这幅画,唐小棠瞧着谢瑾白都画了两日了,而且神秘地很,都不让他看。 趁着他这会人不在,唐小棠溜溜达达,探头探脑地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的糖糖,是睡猫糖糖。 哈哈。 糖糖大概会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画了一张猫脸捏? — 以及,听着雨声,真的太容易犯困了! 嘤~ 接档文《傅先生总是不务正业》求一波预收呀。 直男糙汉攻VS女装大佬作天作地受 具体文案见作者专栏,喜欢的话,也可以顺便收藏一下作者,不断更,不请假,大粗长的吱吱,不配被你们抱走么? 撒泼(???),打滚,求收藏~~~感谢在2020-08-03 12:30:50~2020-08-04 12:4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究惑 3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10瓶;覃苑 3瓶;沫|*雅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娇憨 唐小棠走至谢瑾白的桌边,低下头,去看他桌上那幅画。 这没看不打紧,一看唐小棠顿时便炸了! 这人,这人竟然偷画他睡觉的模样! 偷画他睡觉的模样也便罢了,如何竟然连他流哈喇子的模样也给画了进去? 还在他的脸上添了猫须,猫耳朵,更是在他的身后添了一条长长的猫尾巴! 这不是在抹黑他么! 呵,难怪先前藏着掖着不肯让他看他呢! 这是担心他看了之后会当场弑夫呢吧? “醒了?” 谢瑾白回到屋内。 见小公子站在桌旁,凑过脑袋,在看他桌上的那幅画,谢瑾白将手中的碗筷放在餐桌上,走了过去,站到他的身旁,同他一起欣赏起桌上的那副丹青来,风流的桃花眼漫上笑意,唇角弯起,“可还喜欢?” 可,还喜欢? 他竟还有脸问他喜不喜欢! 唐小棠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唐小棠并未发现自己的脸上也被画了黑色的猫须,他这么一转过身,咧嘴一笑,那猫须也便跟着动了动,瞧着愈发像是一只无邪的小猫妖。 谢瑾白忍住笑意,在他的鼻尖上轻点,“棠儿喜欢便好。” 猫妖小棠刚要发作,只听谢瑾白柔声开口道,“生辰快乐,我的小寿星。” 唐小棠着实愣住了。 今日,是他的生辰? 再仔细一想,今日立冬,可不是他的生辰呢么。 半晌,方才有些艰涩地出声,“你,你如何知晓的?” “你忘了?婚书上自是有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 他瞧过一眼,便记下了。 按说,唐小棠应该感动的。 毕竟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今日是他自己的生辰,这人却能记得,可余光扫见那幅他睡觉,留哈喇子的画,心里头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咬牙,“所以,这幅画……是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谢瑾白佯装全然没瞧出小公子脸上大写的不高兴,“嗯。你方才说你很喜欢,我很高兴。” 唐小棠仰起脸,极为认真地问道,“小玉哥哥能……重新再给画一幅么?” 不然小寿星就要在生辰当日,爆打小娇妻了! 谢瑾白垂眸,便是声音听着都低落了些许,“棠儿不喜欢?” 怎么回事? 怎么一副委屈的模样了? 唐小棠慌忙道,“我,我……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觉得小玉哥哥丹青妙手,画得太好了,这不是贪心,想要小玉哥哥再给画一幅呢么。届时,我定然拿去裱画店,将它裱起来!” “那这幅画呢?” “裱!也给它裱起来!这可是小玉哥哥送我的头一见生辰礼物呢,怎么都应该裱起来,留给我们的子孙后……” 想起两人都是断袖,哪里来的子孙后代,于是赶忙顿住了口,胡诌道,“就留给能看到的人瞻仰我的英姿呗。” 才怪! 这幅画他是不可能会裱起来的! 等小玉哥哥正式将这幅画送给了他,他便将画打入冷宫! 他才不要被任何人瞧见他变身猫妖,留着哈喇子的模样! 唐小棠抱住他的腰身,仰起脸,软软的撒娇,“好不好么,小玉□□后得空,再给画一幅好不好?” 听着小公子软软的撒娇声,恍惚间,谢瑾白仿佛当真瞧见唐小棠身后长一条常常黑色猫尾,甩动着尾巴,在向他软软撒娇。 谢瑾白哪里没听出,小公子方才是在胡乱画饼? 以棠儿一贯好面子的性子,这幅画,这世间是休想再有第三个人再得以窥见了,更别说拿去裱画店让装裱师父将画给裱起来了。 当然,这也是他的私心。 这样天真、无邪的棠儿,他自是不愿被任何人看了去。 “好不好么,小玉哥哥,日后再给画一幅么。” 唐小棠拿脑袋在谢瑾白的怀里一通乱拱。 越发像是一只向主人撒娇的猫崽了。 谢瑾白把人按住,抬起怀中小公子的脸颊,低头攫住他的唇瓣,深深地亲吻,唇瓣摩挲,“都依你。” 唐小棠唇瓣绯红,乌眸晶亮,看得出,这回是当真高兴了。 嗯哼,下一次他定然指定小玉哥哥作画的内容。 “咦,是什么?好香呀……” 唐小棠方才注意力全在那幅画上了,此时方才嗅见房间里飘着一股子葱花蛋香,闻着可香了。 “险些忘了。” 谢瑾白牵着唐小棠的手,拉着他在圆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自己也陪坐在侧,“这是我亲手做的鸡蛋葱花寿面,尝尝看?” 谢瑾白将一双绘有寿桃图案的乌筷递过去。 唐小棠看着桌上铺着深黄鸡蛋,葱绿葱花的鸡蛋寿面,彻底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方才醒来没瞧见小玉哥哥,这人竟是下楼,去亲自给他做这一碗长寿面去了? 先前那幅画,唐小棠心里头其实是非常感动的,眼下见到这碗长寿面,更是感动得不行。 他红着眼圈,从谢瑾白手中接过那双绘有寿桃图案的乌筷,先是拨开鸡蛋和葱花,夹起一口寿面,吹凉,放入嘴里。 “味道如何?” 唐小棠竖起大拇指。 别说,这碗寿面做得可太好吃了! 汤汁入味,鸡蛋,葱花同寿面的搭配亦是相得益彰。 “小玉哥哥要不要也尝一口?” 唐小棠夹了一口,忽地想起寿面中似乎放了些料酒,迟疑了片刻,“小玉哥哥能吃么?” 谢瑾白凑过去,张嘴吃了唐小棠夹来的那一口寿面。 “今日沾沾小寿星的喜气。” 唐小棠眉眼弯弯,眼里似有星河流淌。 “好撑~~~” 唐小棠一贯能吃,此时这么一大碗寿面全吃下去,也难免吃撑着了。 他摸着滚圆的肚皮,如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的妇人一般,扶着腰身,费劲巴拉地从凳子上坐起。 哎哟。 可撑死他了。 “可要外出走走消消食?” 小公子扶着腰身,摸着肚皮的模样着实太过娇憨,谢瑾白也凑过去,在他滚圆的肚皮上摸了摸。 约莫是当真吃撑了,足足比平日圆了两圈。 唐小棠看了眼紧闭的窗户,“现在么?雨是不是还没停啊?” 外头沙沙作响的,应该是雨声吧? “无妨。我们可乘坐马车出行。” 唐小棠:“……” 这都乘马车了,这消的哪门子食? “如何?想好了,可要外出?” “外出”这个两个字对唐小棠可太有吸引力了。 唯恐吃过这碗寿面,谢瑾白又要拉着自己温习功课,那这一日休沐,以及他生辰的时间可当真都在屋子里头度过了。 唐小棠想了想,脆声道,“出!” 好歹从私宅出府,不得走上一段路不是,权当消食了。 扶风县的立冬已十分严寒。谢瑾白同唐小棠双双披了件披风,谢瑾白又替他将披风的帽子也给戴上,确定小公子全身包裹得足够严实,这才出了门。 当然,出门前,不忘替他将脸上画的猫须给洗了。 想当然,被唐小棠得知他竟然趁着他睡着,在他脸上作画,又是一通闹腾。 最后以谢瑾白告罪,小唐公子大人有大量,勉强宽恕了谢四公子,这事才算是揭过去了。 萧子舒已驾着马车,等在府衙后门。 因着天冷,马车里烧着兽金小火炉,铺着厚厚的绒毡,唐小棠掀开帘子弯腰跨入马车,便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同外头的朔风寒雨,全然是两个天地。 不仅如此,马车上还铺设有小巧的几案,一套茶具。 唐小棠是知晓谢瑾白的,知晓对方在衣食住行上并如何讲究,通常都以便利为主。 这又是烧着小火炉,又是铺着厚毡的,摆明是为了再不能沾湿寒的他所准备的么。 唐小棠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上扬的唇角笑容就没下来过。 谢瑾白收了伞,将伞放在马车的外头,也随之挑开车帘,进了马车,瞧见的便是小公子一个人傻笑的模样。 “在想什么?” 谢瑾白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唐小棠体热,便是耳朵也被炉火烘得暖呼呼的,倒是谢瑾白因为刚从外头进来,指尖寒凉,冷不伶仃冻得唐小棠打了个激灵。 “你这手怎,怎么这么冰啊?” 唐小棠将谢瑾白手拉过来,放在他的双手之间,搓手给他取暖。 一只手暖好了,又拉过谢瑾白的另一只手来暖。 到最后,谢瑾白的双手逐渐地暖和起来,唐小棠原本热乎乎的手却只余温热。 谢瑾白将人揽在怀中,吻了吻他的耳尖,“多谢棠儿。” “不客气。小玉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唐小棠有些好奇地问道。 谢瑾白却是并未直接回答,“到了便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 唐小棠嘀咕了一声。 扶风县不大,马车也就是在街上跑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停了下来。 这是,到了? 谢瑾白先行撑伞下来了马车,唐小棠随后下车。 萧子舒跟在两人之后。 唐小棠下了车,才发现谢瑾白带他来了扶风县平日里最为热闹的画舫河岸,但因着天冷,又下雨的缘故,此时大部分的画舫全停靠在岸边。 谢瑾白替唐小棠打着伞,三人上了其中一艘画舫。 “民妇参见谢大人,谢大人万福金安。谢大人,两位公子。里头请。” 应是得了画舫外上小厮的通报,涂着淡妆,头上梳着发髻的妇人掀开帘子,从里头盈盈走出,先后朝谢瑾白,唐小棠福了福身子,将三人迎进画舫。 画舫外的小厮则是手脚麻利地将谢瑾白以及萧子舒两人手中的油纸伞接过去,放好。 唐小棠一踏进这画舫,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这感觉,怎么怎么这么不对劲呐…… 小玉哥哥该不会是,在他生辰这一日,特特地请他来听花曲了吧? 尤其是那妇人,虽是梳着妇人发髻,但年纪瞧着却是不大,淡妆浓抹,有着寻常少女所没有的风韵…… 即使大心底对谢瑾白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在瞧见那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时,唐小棠心里头还是抑制不住地直冒酸泡泡。 瞧小玉哥哥这熟门熟路的模样,莫不是平日里经常出入这些画舫? 那妇人引着谢瑾白,唐小棠以及萧子舒三人分别在两张桌案后头坐下,命大厅内的婢女奉上小食,看茶,转头柔柔地对谢瑾白三人道,“谢大人,二位公子,请在这里稍作片刻,奴家这就去将云岚叫来。” 说罢,身影没入大厅后的布帘。 不一会儿,一名怀中抱着异域乐器,相貌姝丽,脚踝处系着一对银质铃铛,身姿曼妙的女子,从布帘后头步出。 走路间,脚踝处的那对银质铃铛便叮当作响,叫人很难不被那一对天然莹足所吸引。 要是寻常男子,只怕要被这充满异域风情的一幕撩得心神荡漾。 只可惜,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一个是天生喜欢男子,一个是这世间只喜欢谢怀瑜一人,因此,两人仅仅是在女子出场时,瞥过一眼,之后两人便别过了眼,视线都不带逗留的。 至于萧子舒,在他眼里,只分男子,女子,美丑什么的一概没甚区别。 他看女子的眼神,就同看这画舫内的摆件是一样的,波澜未掀。逢笙,也就是从画舫内屋走出的身子曼妙的女子,自是也察觉了画舫内三人的目光并便未在她的身上。 这才以往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以前那些个前来听曲的那些人,谁人不是恨不得将目光黏在她身上似的? 这三人是怎么回事? 三人都是睁眼瞎吧? 但是很快逢笙便瞧出了些许端倪。 原来那两人是一对断袖啊。 她说呢,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她的魅力的。 至于那个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木头,木头既是木头,吗便算不得是一个人。 她逢笙还是这个天底下最有魅力之人。 唇边扬起一抹颠倒众生的笑意,逢笙抱着怀中的乐器,大步来到大厅中央,脚上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地响起。 裙摆飞扬,逢笙在铺着软垫的乌木椅上坐了下来。 指尖拨弄着琴弦,异域的调子便从他的指尖流溢而出,朱唇微启,唱的,竟是旧国南桑的曲子。 唱的一点不比唐小棠先前喜欢的明月楼的那位倩倩姑娘要差,甚至在风情上,要胜过倩倩姑娘一筹,真真是像极了小时候他阿娘在哄他睡觉时所唱的空远、苍阔的曲调。 唐小棠自是明白,这不可能是一种巧合。 这一切,应是他身旁之人的精心安排。 桌案下,唐小棠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谢瑾白的。 谢谢你,小玉哥哥。 这是自阿娘去世之后,他过得最最幸福的一个生辰! 那位逢笙姑娘不仅长相貌美,而且嗓子确是得天独厚。 若是从前只身一人,唐小棠定然要替这位逢笙姑娘赎身,好日日给他唱这南桑旧曲。 不过么,他如今已经是有家室的人啦,自是不能这么做了。 唐小棠,谢瑾白以及萧子舒三人从画舫出来,外头雨势已然转小。 萧子舒驾车,三人回了府衙。 主簿葛洲收到卫卒来报,听闻县令大人已经回府,赶忙迎了出来。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朝廷派来了位钦差大人。眼下那位钦差大人已在偏厅等候多时。您快随我过去吧。” 唐小棠前阵子才同谢瑾白二人讨论过,朝廷究竟会派兵还是招安。 眼下既是派了钦差来,想必是招安的可能性居多了。 可笑,难不成当真以为,仅凭一句画饼的话,就能够令那些穷凶极恶的匪人放下屠刀,投诚回京么? 这位钦差的到来,对扶风,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小玉哥哥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先一起进去。” 谢瑾白同唐小棠一起进了府衙后门,之后两人才分开。 唐小棠回了后院私宅,谢瑾白则同葛主簿一起,去了府衙的会客偏厅。 两人穿过后院,以及私宅的花园,走过长廊,这才来到前院会客的偏厅。 葛主簿收了伞,交由身后的卫卒,这才无声地跟在谢瑾白的身后,垂首站立在身侧。 偏厅里,一名身着青竹梅花纹袄袍的清瘦男子,抄手立于偏厅墙面上挂着一幅《春燕嬉花图》之前。 似是听见对话声,抄手欣赏画作的清瘦男子转过身来。 瞧见走进门口的谢瑾白,未语先笑,主动上前,拱手打招呼道,“怀瑜兄,许久不见。近来无恙否?” 谢瑾白勾唇浅笑,“是磨之啊,还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前尘,今朝。 隔了一辈子。 可不是许久未见了么。 朝廷最终决定招安,劝降扶风山的土匪,这在谢瑾白的意料之中。 倒是没想到,朝廷最后派的是余磨之他这位昔日同窗。 就是不知,是太后,国舅的主意,还是……小皇帝的主意。 对于这位前世亲手给自己递了毒酒之人,谢瑾白谈不上恨,甚至若不是前世余磨之告诉他棠儿之事,即便重生一回,他同棠儿也未必会有今日的发展。 如此说来,这位昔日同窗,倒算得是他同棠儿的媒人呐。 当然,要谢瑾白对这位“媒人”客客气气,自是也没这可能了。 谢瑾白态度轻慢,竟是连拱手回礼都不曾。 余琢脸上笑意微僵,心里头涌上些许懊恼,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摆出钦差的架势,偏生为了要现显出自己的气度,做出昔日同窗的姿态。 余琢很快便又收拾好脸上的表情,重新绽开清风般的清朗笑容,“我来之前,还隐隐有些担心,怀瑜兄远离京师,来扶风县赴任,难免会有些不习惯。如今瞧着怀瑜兄的气色,面色清和,竟是比之在颍阳还要好上不少,倒是我此前多虑了,平白替你担心一场。” 前半句自然是假的,不过是句场面话,后半句却是真的。 这也是余琢困惑的地方。 监察御史虽只有八品,可大小是个京官,还是一个日日能够得见天颜的言官。 地方县令名义上虽是正七品,表面上看谢瑾白从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调任为七品的扶风县县令,看似升迁,实则同被贬流放没什么区别。 从一个京官,被贬到扶风县这么一个穷乡僻壤,还是盗匪横生的这么一个地方,按说,自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的谢监察应该郁郁寡欢才是。 为何这气色较之从前,不但丝毫不见任何郁郁之色,反而一副春风得意之貌? 谢瑾白笑了笑,“颍阳也好,扶风也好,不都是我东启国土,脚下踏的不都是我东启的土地?颍阳,扶风,在我眼里,并无任何区别,自然也就无所谓习惯不习惯之说。” 谢瑾白这话一出,余琢实在有些没法接了。 这忽悠谁呢,颍阳同扶风能没有区别? 要是只要脚下踏的都是东启的国土,在哪里做官都没有区别,为何地方官都要削尖了脑袋往颍阳挤? 实在是谢瑾白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余琢一时间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当真这般认为,还拿平日里自我劝慰的说辞来说予他听。 “好。好一个脚下踏的都是我东启的国土,颍阳,扶风无甚区别。能够有怀瑜兄这样的父母官,实乃扶风百姓之福啊。” “磨之谬赞了,坐。” 谢瑾白在主位的位置坐了下来,吩咐门外卫卒看茶。 葛洲有些惊讶地看了大人一眼。 他不知这位颍阳来的钦差大人官阶如何,可既然能够以钦差的身份被派来,说明官阶应是不低的。 大人身为一个七品县令…… 按规矩,应陪坐在侧才是,如何……如何在主位坐下了? 又转念一想,兴许,大人同这位余大人的关系当真不错吧,才会不在乎这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 葛洲却是不知,看似从容品茶的余琢心里头被谢瑾白无礼的举动着实气了个够呛! 余琢同离京的谢怀瑜一样,二人同为监察御史,官职相当。 如今谢瑾白虽是七品的县令,他却是朝廷特派的钦差,谢怀瑜一个小小地方官见了他,不但不曾行礼不说,眼下竟是让他这个堂堂钦差陪坐在侧,自己坐了主位! 简直目中无人! 偏生,他先前为了彰显自己的气度,没能直接以钦差的身份施压于谢怀瑜,眼下便是发作亦没有个由头。 着实失策! “不瞒怀瑜兄,我此次来扶风县,乃是奉天子之命,有要务在身……” 谢瑾白已经猜到,余琢此行多半是为了招安扶风县那班盗匪而来,却还是颇为配合地做出倾听的姿态,“噢?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祝糖糖十七岁生辰快乐。 — 以及,抱歉呀,因为新章节内容不满意,大半都重新写过了,所以今天更新迟了一些。 逢笙,就是上辈子跟在糖糖身边的那个逢生哈。 也就是说,逢生是个女装大佬。 具体怎么回事,后头会写到哒。。 比心,么么哒。 感谢在2020-08-04 12:43:09~2020-08-05 13:2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山夜空、阿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极致 余琢道出来意。 不出谢瑾白所料,余琢此次果是奉了上谕,前来诏安扶风县那帮山匪的。 “怀瑜兄身为此地县令,对于那些山匪自是比我更为了解。因此,还请怀瑜兄当一个中间人,替我对那些个山匪头子传个话,表达朝廷愿不计前嫌,招安他们入朝为朝廷效力之意。届时,他们若是应允,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允,我们朝廷的将士,也不是吃素的。怀瑜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虽说是问句,可也没给谢瑾白回答的机会,一句“我等着怀瑜兄的好消息”便施施然起身,以舟车劳顿,身子疲乏为由,告辞离去了。 谢瑾白回到后院私宅,唐小棠少不得要问上一问那位钦差大人的事情。 唐小棠也猜到了,朝廷既是派了钦差,说明是没打算对那帮山匪动武的了。 现在就是看那位钦差大人打算采用什么法子招安。 万万没想到,对于那位钦差大人竟向谢瑾白提了个那么“天真”的要求。 “你那同窗的这,是,是不是不大,好,好使?” 唐小棠手指了指脑袋这个位置。 让小玉哥哥当个中间人,传个话,就等怀瑜兄的好消息什么的? 当那些山匪头子都是小玉哥哥的小弟呢? 大哥一声令下,那些山匪头子便乖乖下山,大家伙便能在一起组个局,坐一张桌上,聊个一碟花生米的天? 真是。 几个菜呢? 喝成这样。 那些山匪头子又不傻。 全部都下山来,和气坐成一桌,不怕被官府一窝端呢么? 唐小棠是真的被气着了。 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 谢瑾白早就知道小公子也就是说话结巴,实则嘴皮子利索得很。 倒是两人在一起之后,其实挺长时间没见着小公子这般牙尖嘴利的一面了,自己喜欢的人,便是张牙舞爪的,瞧在他的眼里也透着一股子可爱。 他唇角微勾,笑着道,“人称国子监双珏之一,棠儿觉着呢?” 唐小棠歪了歪脑袋,认真地问道,“你们这国子监双珏什么的,门槛是不是有点低了?是不是到时候我要是入读国子监,我也能成为国子监第一大才子啊?”“把嘴张开。” “怎,怎么?” 谢瑾白抬起他下巴,特仔细地瞧了瞧,“这小嘴也不大啊,怎么这么能吹呢。” 唐小棠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拐着弯,讽刺他吹牛皮呢! 他涨红一张脸,没好气地拍落他的手。 这人可真是,太,太讨厌了! 谢瑾白把他的手给攥在手心里,拉着他一起来到躺椅边上。 他先坐下,拉着唐小棠坐在他的腿上。 唐小棠的身子就跟着一起晃啊晃的,只听身后的人道淡声,“一个不聪明的人在朝堂是玩转不开的。” 能在颍阳做官,不说是一个个全部都是智多近乎妖,至少都是个人精。 余琢能在颍阳官场扎稳脚跟,脑子自是没问题。 恰恰相反。 余琢太熟悉官场之道了。 他是颍阳特派的钦差,他十分清楚,不管谢瑾白本人愿不愿意,他开了口,身为扶风县的县令,谢瑾白便只能照做。 否则,他一个本子参上去,便是太傅谢晏会护着,小皇帝也会尽可能保全他,太后、国舅一党却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无论这个局组不组得成,责任都在谢瑾白。 这个局没组成,是谢瑾白这个县令能力不足。 若是成了,谢瑾白出面组的局,最后余琢这个钦差往酒桌上一坐,出面招安,若是成功,功劳也便全是余琢一人的。 换言之,明明余琢才是被朝廷派来负责招安这件事的,但是他这么一张口,活就全派给了谢瑾白,他是一点风险没担,全让谢瑾白这个县令担着了。 这种有功劳全是他自己一人的,有风险把同窗推出去的手段,没有在官场上淬炼个几年,还真没这本事。 唐小棠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经过谢瑾白这么一指拨,也顿时明白过来了。 他沉默了半晌,扭过头,看身后的人,“小玉哥哥,你这同窗有点阴险啊。” “若是按照世人的定义,他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对皇帝效忠,为官勤勉,从不贪污,一心只想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 唐小棠这么一听,不明白了,他上下打量了眼谢瑾白,“那你对人家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以至于那位钦差大人初来乍到的,便想着将小玉哥哥给推出去挡刀了。 这拿的哪里是同窗的话本,是宿敌的话本吧。 “你们以,以往有过节?” 要不然怎么怎么就能这么阴小玉哥哥呢。 “没有。” 这一世,他同余磨之的确没有任何过节。 余琢是今年才调任的监察御史,此前一直都是在翰林院,负责文书的誊录同抄写。 朝廷有十几个监察御史呢,可不是人人都能在天子面前留下印象的。 前世的这个时候,谢瑾白压根就没留意过余琢这号人物。 换言之,在此之前,这辈子的余琢连被谢瑾白当成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的冲突,你死我活,都是上辈子的事。 官场上,也不是非要有过节才会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政见不合,立场不同便足以触动杀机。 好歹也是知府家的小公子,官场上这些门门道道唐小棠到底是清楚一些。 他大致上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嘴里头道,“我知道了,定然是你这人太招人烦了。” 谢瑾白睨了眼小公子,“昨晚是谁双腿盘着我的腰身,缠着我,要我快一些,不要……” 唐小棠是万万没有想到,青天白日的,这人浑话是张嘴就来,还是在谈这么正经事情的情况下。 他转过身,死死捂住他的嘴,满脸羞红,“你,你可闭,闭嘴吧。” 其实事情压根就不是谢瑾白说得那么回事。 两人就是,就是相互帮忙了下,没做到那最后一步呢。 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就,就全变了味了。 “小玉哥哥当真打算要出面,召见那些土匪头子么?” 玩闹归玩闹,唐小棠想起这位来者不善的钦差大人还是有些担心。 谢瑾白“嗯”了一声,“扶风县的匪患问题,也是时候该解决了。” 此前,他没有动那些山匪,是因为新官上任,那些山匪对他的警惕心自是拉到最高。 数月过去,那些山匪见他日日只是断断案子,全然没有要剿匪的意思,自是会放松警惕。 这几个月的时间,足够谢瑾白对扶风县大大小小的地势情况了若指掌。 事实上,朝廷招安的决定对于谢瑾白而言是如虎添翼。 打着招安的名义,各个击破。 只要那些山匪头子之间的联盟瓦解,再派兵上山剿匪,可就容易得多。 因此,这事还这谈不上是谢瑾白被动为余琢所利用。 “到时候,你自己千万注意安全。” 招安十有八九是谈不拢的,最后估计还是得打。 身为地方县令,剿匪是谢瑾白的职责所在,唐小棠不能在这时候说,这事留给下一任县令,咱们就断个案,任期一满就走人。 当官不是这么当的,谢怀瑜也不是这样的人。 谢怀瑜是个心怀大志之人,他有谋略,也有手段,这人合该就是翔于九天的,他自是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他的锁龙链,将人拴着。 唐小棠深知自己此时帮不上任何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在关键时刻绝不拖他后腿。 除却有时候会有这个年纪的淘气同顽劣,太多时候,唐小棠都太过乖巧了。 棠儿聪颖,一点就透,同他聊天,谈事,都是极为享受的一件事。 许多时候,他稍稍有些不高兴,棠儿便已经软软地哄上了。 聪颖又勇敢,在他还尚未确定要不要开展他们的这段关系之前,就像是一团火球,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撞。 在一起之后,小火球跟是化成了一潭水。 安安静静地流淌在他的身边,从未叫他有过任何的为难。 谢瑾白把唐小棠扳转过身,箍着他的腰身,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他太喜欢怀里的小公子了。 当年就应该把人留在太傅府,一点点,手把手地拉扯长大。 如此,他的棠儿定然会更恣意,娇蛮一些。 而不是懂事地令他心尖都发疼。 这种亲吻,又是在极为私密的空间,是极为容易着火的。 唐小棠的身子无意识地朝谢瑾白身上拱。 这便是他想要的意思了。 谢瑾白箍在唐小棠腰间的手下移。 唐小棠以为,这人会是像以往那样,替他伺弄出来。 谁知,那人竟是双手托着他的臀,将他搂抱着,放在摇椅上。 随后,身子矮了下去。 唐小棠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隐隐猜到这人想要做什么,却又觉得脑海里那个念头实在太过大胆,以至于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在他的脑海闪过,他便将它们统统掐灭。 不可能的…… 上一回他亲了小玉哥哥,再去亲他的唇,这人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一个连自己味道都嫌弃的人,怎么可能…… 唐小棠的意识,也就到这里过为止了。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的大脑一阵晕眩。 他想要张口拒绝,想要告诉小玉哥哥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可他着实,着实没有办法开这个口。 他的身体有它自己的意识,他的指尖已然没入这人的发髻,身子躬直,眼尾有泪沁出。 倒不是感动什么的。 好吧,感动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一回纯粹是感官上刺激大发了。 尤其是,随着摇椅上下摇动,忽深忽浅。 太要人命了! 在最后极致到来那一刻,唐小棠的大脑已经完全一片空白。 他靠在摇椅的软毡上,面颊酡红,粗喘着气。 忽地,唐小棠想起些什么。 他赶忙起身,将亵裤一拽,另一只手拉起蹲身的谢瑾白,疾步走至桌边,端起一个空杯,着急地不行,“快,快,快,快吐这里头。” 他刚才一个激动。 就,就完全失控了。 吐在杯子里算是怎么回事? 不脏? 谢瑾白就算不是一个讲究人,也不至于不讲究在这种份上。 他走去吐在了纸篓里。 唐小棠又赶忙倒了茶,给他漱口。 还拿了丝帕给他擦嘴。 又给他倒了杯茶。 可谢瑾白已经漱口过了,方才丝帕还是他给人拿的呢。 唐小棠倒了这杯茶后,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谢瑾白瞧着小公子眼尾发红,一副做错了事情,怯生生瞅着他的模样,长臂一伸,将人搂在了怀里,“至于?” 不就是用嘴亲一下的事情。 “我这不是,担,担心,你体验感不,不大好。止这一回,再,再没下,下回了呢么。” “出息。” 谢瑾白刚要笑,只见小公子仰起脸,分外认真地道,“小玉哥哥,我,我方才是说笑的。我没,没想过还要你下回,替,替我……你刚刚……我是真,真的没想到……” 有些事情,真的尝过一次便够了。 毕竟是自己味道都厌恶的人呢。 能为他做到这种份上。 他是真的……之前想都没敢往那处想。 一次已经足够他回味、咂摸一辈子的了。 瞧。 这便是他的小果儿,明明望着他的眼神,眼睛里的爱慕都要满溢出来,却从不会打着爱他的名义,张口索要更多。 “小果儿,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唐小棠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误会什么了? “我是不喜欢自己的,可不代表,不喜欢品尝棠儿的。” 这话,谢瑾白是咬着唐小棠的耳朵说的。 低沉的,清和的声音,一下击中唐小棠的心脏。 暧昧渗骨。 唐小棠耳尖当即就红了,红得像是树上红透的果子的那一种红。 这种红晕,一直漫到他的耳根,脸颊,乃至他整个身子,都出于发烫的状态。 在谢瑾白带着茶香的清苦吻下来的时候,唐小棠柔顺地闭上了眼。 分神地想,这个生辰,过得可太刺激了。 永生不忘。 余琢让谢瑾白给扶风县各大山匪头子带个话,表达朝廷有意招安之意。 谢瑾白也当真照做了。 当然,不是当真请人坐下来,聊个一碟花生的天。 谢瑾白没这么天真,严虎他们也更没这么傻。 谢瑾白是派人给扶风县的各大山匪传的话。 这县衙里头的衙役以前同那些山匪或多或少都有些干系,不过是传个话,自是没什么难的。 严虎他们不傻。 这自古招安,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可不招安,他们的情境也将很不妙。 因为通常招安若是谈不拢,那剩下的就只有打了。 取州驻扶风的驻军他们不看在眼里,他们却也没有狂到能够将取州大本营的十万大军也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不管投诚还是不投诚,横竖都有可能会死。 扶风山几个山匪头子聚在一起,一合计,决定,反了! 趁着现在取州驻军还驻扎在取州,连夜攻下城,拿下扶风县。 以扶风为据点,再从长计议。 严虎派人给谢怀瑜他们传了话,就说让他们考虑一考虑。 实则趁着夜色,乘坐筏子,打算连夜绕水路进城。 因为扶风的四个城门,城西水路的城门守军兵力是最为薄弱的。 严虎他们有自己的计划,余琢对这帮土匪头子自然也没这般放心。 他以请客吃饭的由头,将取州驻扶风的兵备使薛文达,以及副使莫稳,谢瑾白这个扶风县县令召集在了一起。 当然,吃饭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关键还是商讨若是招安失败,应该兵分几路,以及采用什么战术,才能将这帮匪类一举剿灭之类的问题。 薛文达还以为这顿饭当真就是钦差大人上道,宴请他们吃饭呢。 哪曾想,竟是宴无好宴。 他们此前同那些山匪前前后后,打过多少回了? 总是输多胜少。 那些山匪就跟天生长在这山上的老鼠一样,你没打几下,他们就一溜钻得没影了。 反倒他跟他的兵,每次被他们这种不痛不痒的打法弄得火冒三丈,疲惫不堪,别说是把那帮龟孙子彻底给收服了,他们还因此丢了不少的装备武器。 什么兵分几路不几路的,他们到现在就没摸上过贼窝。 他表面上“嗯嗯啊啊”地听着,手里头筷子没停,一看就知道是没将余琢这钦差放在眼里。 一个文官来指导他怎么剿匪,这不闹呢么? 有本事自己抽一把大刀上山剿匪去呗。 左一句歼灭,右一句剿匪的,当他不想呢? 可那土匪又不是地里的稻草人,在那不动,就等着他们砍杀。 “怀瑜兄今日怎的都不说话?” 余琢被这位薛兵备敷衍的态度弄得着实有些恼火。 可他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虽是钦差,眼下到底还是在扶风的地界,不好同这位薛兵备闹得太僵。 回头这位要是耍性子走人,他一个无兵无卒的钦差,怎么上山剿匪? 他的房中现在一共有四个人。 莫稳是薛文达的人,嘴巴自然不会朝他这头开,余琢只好点了谢瑾白的名。 若是谢瑾白也赞成积极剿匪,那便是两票对两票。 他到底是个钦差,态度强硬一些,命令薛文达必须要配合他剿匪。 谢瑾白从今日傍晚时分起,左眼皮便一直在跳。 在某些事情上,谢瑾白具有野兽一般敏锐的洞悉力。 那是前世无数次大小战事淬炼的一种本能。 也是这种本能,令他前世在多次危险的景况下化险为夷。 谢瑾白信赖于自己的这种本能,如同野兽信赖自己的利爪一般。 因此,在听余琢同薛文达二人交谈时,并未发表任何观点,只自顾自地吃着自己桌前的菜。 闻言,谢瑾白勾了勾唇,“没什么。我在想今晚这宴席的菜点不错。” 这话薛文达同意,还同谢瑾白探讨起了那几道嚼头不错,那几道味道还差了些许火候,若是能够慢火在煨上一段时间,必然更加入味,俨然一个吃食的行家。 余琢听着两人这两人旁若无论地谈论起天下美食,太阳穴的青筋是一阵突突地跳。 百姓每年要交这么多的苛捐杂税,难道就是为了养像他们这一桌这般的闲人的么?! 余琢刚要发作,只听谢瑾白话锋一转,“就是不知过了今晚过后,是否有再像今日这样的机会,能够同磨之,以及薛兵备,莫副使一同把酒言欢,共品佳肴。” “这有何难!谢大人若是想喝酒,大可来我府上,届时来一个一醉方休。” 薛文达是个武将,压根就没听出谢瑾白是话中有话,倒是余琢楞了一下。 谢怀瑜可不是心热之人。 这一桌子的人,包括他在内,哪一个都不足以令这位谢四公子发出以上那样的感慨。 余琢怀疑谢瑾白方才那句话是藏了什么机锋。 他试探性地问道,“怀瑜兄方才为何发出那样的感慨?” 但见谢瑾白右手持着茶杯,勾唇浅笑,不答反问道,“若是今晚山匪突袭扶风城,薛兵备,莫副使,以及磨之认为,我们往后能够像今日这般坐在这里把酒言欢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也是谢瑾白方才才想到的。 若他是严虎,绝不会乖乖地等着朝廷的招安。 草莽出生之人获得朝廷招安,结局往往难有善终。 当一个土匪头子,打家劫舍,虽说朝廷迟早都会派兵围剿,至少手里头握有自己的兵,自己的权势,哪怕这里容不下他,至少去了旁的地方,还能东山再起。 如同上一辈的严虎那般,逃去阮凌边境,摇身一变,成为阮凌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若他是严虎,他定然会选择背水一战。 余琢听了谢瑾白这句听似漫不经心的呼,不由变却了脸色,他面色一肃,“怀瑜兄,此话何意?” 薛文达听后,却是哈哈一笑,“谢大人说笑了。那些匪类焉敢?” 这拦路抢劫跟意图谋反可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勾当。 前者被抓,只要情节不甚严重,至多判一个流放。 后者可是要被诛杀九族的。 那莫副使也跟着粗犷地笑出声,“是啊,谢大人,余大人,您二位呐,大可放心。那些匪人是定然不敢入城造次的。” “这样,您二位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向您二位保证,若是他日那些匪人若是攻打进城,我对您二位来一个贴身保护,确保二位平平安安,可好?” 这话便多少有些羞辱人的意味在里头了。 余琢刚要发作,外头,身穿兵服的兵卒推门疾步走了进来,拱手向薛文达慌乱而快速地道,“大人,不好了!山匪连夜偷袭我西门,西门,西门快要受不住了!镇守西门的守城官让我问您,该,该怎么办。” “什,什么?!” 薛文达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西门就要守不住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让你们日夜轮守着西门了吗?” “我,我们守,守了呀。大人,这一次,山匪的人数,太多了。属下担心西门,西门不久便要失守,。” 薛文达万万没想到,方才谢瑾白在酒桌上的戏言竟一语成谶。 他此时也顾不得去问谢瑾白为何会知晓那帮山匪今日会有所动作,他只问了自己最为关心的,“山匪攻打西门。攻打西门……那别的城门有没有受到攻击?” 若是有别的城门没有受到攻击,他们便能够通过没有被攻击的城门连夜出城,逃离扶风县! 薛文达话才刚刚问完,那士卒张着嘴,刚要回答,门外,案头守备东城的城门士卒也匆忙来报,说是有山匪趁夜色大举进攻城门。 竟是兵分水陆,两路,直取扶风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跑去游泳,闪着腰了。 本来昨晚想写来的,还喝了一大杯咖啡,结果,闪着的地方太疼了,也怕坐太久会更难好,就先去睡了。 最坑的是,因为喝了大杯咖啡,一晚上没睡着!!! 想起来写吧,腰又受不住。 被自己蠢哭。 今天更新晚了~对不住呀。 明天努力更得早一些。 笔芯,么叽。感谢在2020-08-05 13:25:59~2020-08-06 19: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318703 10瓶;依玥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朕敢 攻,攻城了! 那些个匪类是当真吃了是熊心豹子胆不成,干起这谋反的勾当来了! 这,这下可如何是好?! 薛文达心下慌张得不行,碍于余琢、谢瑾白等人的在场,不好过多表露出来。 “薛军备……” “薛军备……” 东、西两个卫卒还在抱拳等着薛文达的回复。 薛文达勉强稳住心神,面色肃整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连夜调兵进城。你们先去回复你们的守城官,就说援军很快便会到。让他们先竭力抵挡一二。” “是!” “是!” 终于打发了那两名守城的卫卒。 薛文达当即转头对余琢、谢瑾白二人道,“余大人,谢大人,二位也听见了,如今扶风城危,请容在下先行告辞一步。” 余琢神情凝重点头,“一切便仰仗薛军备了。” 薛文达同莫稳二人暗中交换了个眼神,“二位,告辞。” 谢瑾白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暗中交换的神色,眸光微沉。 他伸手,将走至门口的薛文达同副使莫稳二人拦了下来,“薛军备且慢。” 薛文达身子微僵,勉强笑道,“不知谢大人,您这是何意?” “方才可是薛军备亲口所说,若是那些匪类攻进城门,您同莫副使二人会对我和余大人二人进行一对一的贴身保护?” 薛文达身子放松了下来。 敢情这位比他还怕死呢。 “谢大人请放心,我现在就同莫副使调来足够的兵力,保护您同余大人,您意下如何?” 谢瑾白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薛文达神情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语气也十分不客气地道,“谢怀瑜,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是薛文达,便是余琢都微微皱了皱眉。 在这个紧要关头,谢怀瑜不赶紧让薛军备同莫副使二人出城调兵,将人拦着做什么? 然而,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余琢并未出声,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薛军备稍安勿躁。山匪已攻至东、西两座城门,怀瑜是担心此时薛军备若是此时出城,恐有闪失,届时驻军群龙无首,岂不是将整个扶风县以及城中无辜百姓拱手让与山匪之手?” 谢瑾白这一番话说得含蓄,余琢却终于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谢怀瑜要将薛文达、莫稳二人拦下。 若只是出城调兵,何须身为军备的薛文达以及副使莫稳二人亲力亲为! 这两人,这两人分明是,分明有逃跑之意! 身为堂堂一地之军备,不战而逃,简直是岂有此理! 薛文达冷下脸,“谢大人这是信不过我同莫副使的身手?” “薛军备误会了,怀瑜只是担心您的安危罢了。” 谢瑾白眼神关切,言语诚挚。 薛文达会信才有鬼了! 身为武将,他确是没有文官那般生就九九八十一副弯弯肠子,可也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谢怀瑜是当真担心他同莫稳的安危呢么? 这就是扣住他,不让他同莫稳离城! 薛文达冷冷笑道,“眼下山匪兵分水、陆两路,直取扶风而来。城内兵力布防想必谢大人也应当清楚,必然抵挡不住多久。届时扶风城破,可真就将这扶风县拱手让与山匪了!” 薛文达语气一顿,锐利的眸光直逼谢瑾白,“谢大人在此时阻止我同莫副使出城,究竟居心何在?!” 谢瑾白眨了眨眼,“怀瑜何曾不许莫副使出城来的?” 薛文达一愣。 他初时并未反应过来谢瑾白这句话是为何意。 待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在心里痛骂谢怀瑜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可不是呢么。 谢瑾白从一开始拦的就是薛文达,嘴里说的也都是关心薛军备的安慰,压根提都没提过副使莫稳。 换言之,他从未拦过莫稳。 不是必须要有个人出城调兵呢么? 莫稳一人出城即可。 如此,只要薛文达留在城内,也就不必担心莫稳不会尽心尽力派兵援助。 “莫副使,我同余大人,薛军备乃至城中百姓静候莫副使的佳音。” 莫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田地了,如何便只能他一人出城门了? 莫稳不敢一人做主,只好求助地看向上级薛文达,“薛军备……” 薛文达心知,除非自己出手将余琢、谢瑾白两人给撂下,要不然别说是城门,便是这房间的门他十有八九也是出不去的了。 余琢、谢瑾白两人,一个是钦差,一个是扶风县县令,他能对哪个动手? 哪个都不成! 最终,薛文达只好不甘地对莫稳地下命令道,“按照谢大人所说的去做。莫副使,我同两位大人以及城中百姓的性命,可全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当然,谢瑾白、余琢以及全程百姓的性命薛文达自是不在乎的。 他的重点在第一句,即暗示莫稳可千万要及时调兵进城,要不然他的性命可就交代进去了。 “是!属下告辞!” 莫稳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上级,推开房间的门,大步地离去。 薛文达眼睁睁看着副使大步离去,而自己只能困在这间客栈的房间里头,心里头之憋屈,可想而知。 薛文达复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刚要端起酒杯,打算来一个借酒浇愁,不曾想,杯中的酒尚未沾唇,只听谢怀瑜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东、西二城的兵卒可否能坚持到何时,是否能等来援军。” 薛文达握着酒杯的手一僵,一时间,杯中的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谢大人,您说吧。您究竟想要薛某做什么?” 谢瑾白但笑不语。 薛文达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扶风县府衙,后院私宅。 “叩叩叩——” 唐小棠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唐小棠赶忙从床上坐起,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把见血封喉的“乌啼”,警觉地问道,“谁?” “小公子,是我。” 是萧大哥? 这么晚了…… 该不会小玉哥哥出了什么事情! 唐小棠睡意顿消。 他连忙披了件外衫,摸黑将灯点上,急匆匆地前去开门,“萧大哥,是不是小玉哥哥他……” 萧子舒谨慎地环顾左右,神色凝重地道,“进去再说。” “好。” 唐小棠侧了侧身,在萧子舒进来后,转身关上房门。 房门一经关上,唐小棠便着急地再次问道,“萧大哥,可是小玉哥哥出了什么事了?” 萧子舒简明扼要地道,“今夜山匪忽然夜袭扶风城东、城西两座城门。驻军现在全部都在城外,莫副使已经出城前去调兵。主子担心,若是没能及时等到援军,城西、城东两座城池恐将失守,一旦城破,山匪第一时间定然会占领府衙。小公子留在这里并不安全,是以主子让我连夜带您出城。 葛主簿、霍县尉那边我也已经通知下去,他们也已经在安排他们的家眷连夜出城。还请小公子立即收拾妥当,跟我走。” 乍听到山匪夜袭扶风县这个消息,唐小棠很是吓了一跳。 顾不上吃惊,唐小棠问出他最为关心的问题,“那小玉哥哥呢?他让我带你走?那他人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主子现已在安全的地方,只等小公子前去会和。” 听闻谢瑾白已经在安全的地方等他,唐小棠顿时放了心。 “好。我马,马上,就,就收拾东西,你等我一下。” 唐小棠绕过屏风,很快就将自己收拾妥当,他一股脑地将一些值钱的东西以及衣衫往包袱里头塞。 收拾好包袱,唐小棠将包袱往身上绑好,走至萧子舒的面前,“我们走,走吧。” “嗯。” 萧子舒点头。 府衙后门,停着不止一辆马车。 唐小棠注意到,小豆子、阿山他们在他们阿爹的骂骂咧咧下,揉着眼睛,上了马车。 还有一些女眷抱着怀中的稚子,同丈夫依依惜别。 家眷,亲属能够连夜撤离,很为扶风县官差,在山匪即将要攻打进城的当下,当然不能将府衙拱手让之。 若是城破,这一别,可真就很有可能成为永别了。 唐小棠见不得这种离别的场面。 他低着头,一只脚跨上马车。 忽地,唐小棠上马车的动作一顿。 他收回跨上马车的那只脚,倏地转过身,“萧大哥,你,你方才,骗,骗了我,是,是不是?小玉哥哥根本没有在所谓的安,安全的地方等我,是不是?如果小玉哥哥现在是安,安全的,他不可能派你来接我。你告诉我,他现在人究竟在哪里?” 萧子舒没想到唐小棠会识破他的谎言。 他抿起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果然! 他就知道! 唐小棠微红了眼眶,他放软了语气,“萧大哥,你,你放心,小玉哥哥既,既是派了你来接我走,我便,便一定会跟你走,绝不会给他拖后腿。所以,可,可不可以求求你告诉我,小玉哥哥现在人究,究竟在哪里?他是不是安,安全的,有,有没有危险?” 扶风县的深秋,夜里已是极冷的了。 唐小棠说话的功夫,嘴唇一直在发颤,便是连鼻尖都被冻得彤红。 明明这些问题,上了马车之后再问也来得及,且马车里头要暖和得多…… 望着眼前小公子一双焦灼的饿眸子,萧子舒沉声道,“西城门。” 西城门…… 山匪夜袭的那座西城门…… 唐小棠身子微晃。 几次深呼吸,唐小棠微垂着眉眼,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随后,唐小棠便抬脚跨了马车,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里头。 他不能给小玉哥哥拖后腿。 只求小玉哥哥能平安归来! “铛——铛——铛——” 马车车轮滚动,东城门城楼的大钟被敲响。 夜风将大钟的声音送向城种的各个角落。 守城军正式将山匪夜袭的消息,以敲钟的方式,向城中百姓传递。 “不好了!山匪攻进城里来啦!” “不好了!山匪攻进城里来啦!” “大家快醒醒,山匪很快就要攻进城里里来了!大家快醒醒啊!” 唐小棠坐在马车里,听着夜色中百姓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心也不由地一跳一跳的。 也不知小玉哥哥同守城的将士们现在如何了…… 扶风县,西城门。 谢瑾白、余琢以及薛文达三人骑马来到西城门。 余琢、薛文达二人的随从,骑马跟在三人身后。 远远地,众人便能瞧见西城门冲天的火光。 山匪在利用登云梯,企图爬上城门。 城上的兵卒在用滚石将山匪击落,可还是有山匪顺着登云梯,顺利登上城门。 砍杀声,同惨叫声交织城了一片,叫人不忍卒闻。 余琢曾在史书里读过描写战事残酷的描写,但是,无论书本里刻画得多么深刻,始终不及亲眼瞧见,亲耳听见这些惨烈的惨叫声要来得震撼。 余琢尚眼前惨烈的战事局面彻底震撼住了。 谢瑾白向城下卫卒喊话,表明自己县令的身份,命令卫卒放下护城桥,方便他前去对岸城门。 守城卫卒放下护城桥。 谢瑾白勒马停住,“薛将军,请——” 手持缰绳,正打算偷偷逃跑的薛文达双手倏地一僵。 靠!城外可都是那些不要命的山匪啊! 谁他妈要上去送死啊! 薛文达在心里头咒骂不已,当着余琢同谢瑾白的面,到底没敢做出不战而逃的事情,于是只好随同谢瑾白一起骑马过了护城桥。 谢瑾白过了护城桥,便命令守城卫卒将护城桥拉起。 护城桥已被拉起,除非跳水泅渡,或是城门攻陷,便是薛文达想要逃,也是逃不的了。 再未去管余琢、薛文达二人,谢瑾白疾步登上护城楼。 余琢岂能甘心事事落于谢瑾白之后? 他催促着薛文达,同他一同登上城楼。 薛文达心不甘,情不愿,只好一同登上城楼。 在一众身穿甲胄的守城士卒当中,余琢一眼便瞧见了一袭月白长袍的谢瑾白。 但见谢瑾白手中持着也不知从何人手中夺得的腰刀,正一刀将从后面突袭他的山匪的脑袋削下,再一脚踹开尸首。 手起刀落,又是一个匪人倒下。 他的神情肃杀,同他印象当中,那个总是漫不经心,唇角噙笑,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之貌的谢四公子,判若两人。 余琢不由地睁大了眸子。 余光瞥见跟在余琢身后的薛文达,谢瑾白将手中沾血的腰刀举高,对着守城将士们喊道。 “将士们,吾乃扶风县县令谢怀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薛军备来了,薛军备手下的莫副使已请来援兵,现已在行军的路上!还请大家务必坚持到最后!吾等必胜!” 城西守城将士不到百人,见到城下水域当中浩浩荡荡,乘舟筏,小船而来的山匪已是心生惧意,加之那些山匪就跟不要命一般,面对滚石同弓箭,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山匪企图登上城门,战事拖得越久,身体也就越疲乏。 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同身体上的疲乏最是容易将人压垮。 然而,听闻身为县令的谢瑾白亲临,又听说军备使也来了,士卒们的气势一下便鼓舞了起来。 守城卫卒们齐声地喊,“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 守城将士们震天的喊声,有一种神奇的威慑的力量。 原本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着攻下城门,等着大当家许诺的赏银的山匪们忽然心生惧意。 战场上,最怕就是气势不足。 山匪们放慢了攻城的速度,守城士卒们士气大起。 眼看守城士卒们越战越勇,而他的下属们的尸首如饺子一般箭矢,山石,击落入水中,各大山匪头子开始急了。 他们当中部分人齐齐地上了严虎所乘的那艘大船。 “严大当家的,你不是说这西城守备最为薄弱,让我们集主要兵力,攻打西城,如此,天不亮之前,定然能够将西城门攻下么?!眼下天快要亮了,这西城门不但没有攻下,我们的人手却是损失得越来越多!若是等到天亮,援军赶至,这事得如何收场?!” “是啊!一旦天亮,咱们这些竹筏,小船,可就藏都没法藏了。到时候守城的弓箭手们将弓箭拉满,万箭齐发,咱们一个个的,只怕是都要被射成个筛子!” “要不,要不趁着现在天还没亮……我们先,先撤?好歹撤回到山上,我们还能继续当我们的土皇帝,山大王。这要是一旦攻城失败被擒,可是要被砍脑袋的啊!” “对,对!要不然先撤吧!俗话说得好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忽地,那名率先往外走去的山匪头子的身子重重地往前扑跌,倒在了地上。 后背竟是被捅出了一个血窟窿! “严虎,你这是做什么?!” “严虎,你好大的胆子!” “严虎,你,你疯了?!” 就在船内几个大当家的纷纷跳脚,指着严虎的鼻子骂的时候,严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竟又是将离他最近的那名大当家的一刀捅穿了肚子! 剩下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不再骂骂咧咧,纷纷打算抽出自己腰间的大刀准备反击,却猛地意识到,他们上船时根本就没带兵器! “来人!快来人啊!” “救命啊!” “救命啊!” 战况正是最焦灼的时候,周遭都是喊打喊杀声。 几人的呼喊声被周遭喊打喊杀声所淹没。 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往船舱外逃。 然而,他们终究是没能逃出船舱。 “大当家的……” 史志高是听手下的人说,严虎同其他山寨的大当家的起了冲突,不放心,上了严虎的船来瞧一瞧。 然而,在进了船舱,见到严虎正在将其中一位山寨的大当家的尸首往船窗外抛,再瞥见地上躺着的五、六具尸首时,剩下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当中。 “大,大当家的请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史志高慌忙保证道。 “咚”地一声。 尸首被抛入了冰冷的河中。 严虎冷冷地道,“还不过来帮忙?” “是,是。” 史志高连忙走近,帮着严虎一起,将剩下的几具尸首给处理了。 按说,身为土匪,史志高是不该惧怕尸首的,可是当他帮着严虎,将尸首抛入河中时,他的双腿却是控制不住地发颤。 严虎这个人,太,太可怕了! 之后,严虎相继找来几个身形同命下属给几个山寨的二当家传话,说是他同几位大当家的有要事相商,要迟些回去。 自是有二当家的不放心,前来看个究竟的。 于是,前来严虎船舱的二当家们便被严虎悉数给了绑了。 严虎如实告诉他们,几个大当家的都已经被他们解决了,只要他们愿意配合他攻城,待拿下扶风县城,他们可恣意进城劫掠,严虎寨绝不参与,条件是必须全力配合他攻城,将指挥权暂时全部交于他。 本来么,山匪之间之所以能聚在一起,靠的也无非是个利字。 可恣意进城劫掠这几个字太具有诱惑力了,加之性命都在人手里捏着,也由不得他们拒绝。 于是,他们纷纷同意了严虎的提议,将山寨的指挥权暂时交于严虎。 由于先前山寨同山寨之间并不齐心,大家都爱惜自己的兵力,因此攻城的攻势也总是强一波,弱一波,没个章法,很容易就给守城将士以喘息的机会。 这一次,在严虎的统一指挥下朝西城门发起了猛攻。 守城的卫卒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一次山匪的攻势要比先前来得猛烈。 薛文达到底是个武将,敌众我寡,援兵又迟迟未至,他根据经验判断出,这城门十有八九,怕是要守不住了。 谢瑾白在同十几名登上城楼的山匪交战,十分凶险。 薛文达跑到相对安全的余琢的身边,“余大人,这西城门是守,守不住了!咱们快,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帮忙身旁卫卒,将一块巨大滚石推落下去的余琢转过头,愤怒地道,“撤?往哪里撤?我们一撤,等于将城中无辜的百姓暴露在山匪的屠刀之下。我们不能撤!” 百无一用是书生。 此时,余琢恨透了自己为何只是一个手不能抗,肩不能提的武将,以致无法向谢瑾白那样持刀杀敌! 更可恨的是,薛文达身为军备,想的竟不是同将士共生死,而只顾着自己逃命! “不撤难道等死吗?!算了,我,我不管你们了!” 薛文达转身就往城下奔去。 余琢朝谢瑾白的方向大喊,“谢怀瑜,拦住他!” 眼下守城之战正是最为胶着时刻,若是卫卒们得知军备使弃城逃跑,气势一泻千里,届时,只怕不等援军赶至,西城门便要被攻破! “谢县令,小心呐!” 薛文达故意大声喊出谢瑾白的官衔,如此好让更多的山匪将谢瑾白给困住。 果然,在听得薛文达那一声“谢县令”之后,越来越多的山匪朝谢瑾白发动攻击 毕竟,这些山匪虽大都未曾读过书,却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若是将扶风县的县令给拿下,再拿狗官的性命要挟守城卫卒,这西城门岂不是不攻自破?! 薛文达趁着谢瑾白被缠住,一口气奔至城下。 他对负责升降护城桥的卫卒大喊,“快,放护城桥,本军备要过河!” “薛军备,县令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 “我以军备使的命令,命你降下护城桥!” “薛军备……” 薛文达没了耐心,直接踹开了那卫卒,跑到护城桥的绳索之下,降下护城桥。 “吱呀——” 护城桥缓缓降下。 薛文达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 太好了! 他终于能够从这个鬼地方离开了! 薛文达迫不及待地跨上马背。 一把沾血的腰刀,横在他的脖间。 谢瑾白沉声道,“下来。” 薛文达一只脚,不得不从马鞍上跨下。 “谢,谢怀瑜,你,你可知,杀害朝廷武将,可是重罪!” “呵,夜黑风高,又有谁知道,薛军备是死于山匪之手,还是死于我的刀下呢?” “谢怀瑜,你,你敢!” “他不敢,朕敢!” 一道威仪的声音在夜色当中冷冷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小皇帝来了。 糖糖:!!! — 哎,谁能想到呢。 这个夏天第一次泡水,闪了个腰,还提前召唤出了大姨妈。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大姨妈导致的腰更酸,还是闪到的腰更酸爽~ 谢谢大家的关心呀,我有好好休息。 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了,昨晚也是,灯一关,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为什么不请假呢? 很现实的一个原因就是,这文的数据不大好,如果我请假,断更,势必会影响数据,到时候一直轮空,没榜单,这文就会更惨。 基友都劝我,砍大纲,早点完结,早早准备下一个文。 怎么说呢,如果我今天是18+,20+,也许我会草草完结,寄希望于下一个文,会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可是我毕竟嗯,不再那么年轻了。 所以,我很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每一个机会,珍惜陪伴我的每一个小天使们。 我想好好地完成每一部作品。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再苦再累,也想有始有终,会希望能够苟上好的榜单,能够让这个文不留下任何遗憾。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始终关心我,支持我的每一位小天使们。 爱你们,笔芯! 第77章 逼人 朕?! 普天之下,除却朝堂上坐着的那位,何人敢自称是朕? 薛文达两股战战,浑身发软,竟是连回头看个究竟的勇气都没有。 “薛军备临战脱逃,罪不可赦。来人,将薛军备押下去,听候发落。” 薛文达身子猛地一抖。 死到临头,这个自私的武将终于想起来要为自己求饶,他跪在地上,“陛下,末,末将冤枉啊!陛下!陛下!” 季云卿却是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冷声道,“莫副将,还不将薛军备押下去?是要等着朕亲自动手么?” “末将不敢!” 君命不可违。 莫稳也只好朝两个亲兵使了眼色。 听见莫稳的声音,薛文达抬起头,“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临阵脱逃!我没有临战脱逃!莫副将,你替我向陛下求求情,莫副将,莫副将……陛下,陛下,我是被冤枉的啊,陛下……” 帝王亲自下的命令,莫稳就算是有千百个胆子,又如何敢替薛文达这个上级求情? 再则,安上临阵脱逃的罪名,薛文达也不可能再会是他的上级了。 就这样,薛文达被他手下的两个亲兵给带了下去。 “臣谢瑾白,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 谢瑾白收起手中的腰刀,屈膝跪拜 季云卿上前一步,扶住他,“谢爱卿快快请起。” 谢瑾白在季云卿的手尚未碰见他的双手之时,便站直了身子,“多谢圣上。” 季云卿伸出去的手,藏在袖中,缓缓握成拳。 见谢瑾白向季云卿行礼,那两名早已被吓傻了的负责升降护城桥的卫卒终于反应过来,赶忙相继跪地向季云卿叩头行礼。 季云卿也让两名卫卒起身了。 季云卿是个有魄力的年轻君主。 他迅速处理完临战脱逃的薛文达,转头便对莫稳冷声命令道,“莫副将,你速速领兵支援守城士卒。” “是,末将领命。” 莫稳的到来,意味着援军已至。 先前,驻军之所以屡战屡败,输多胜少,除却薛文达这个军备使指挥不当,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便是那些山匪以山林作为最天然的掩护,躲在暗中搞偷袭,等到军卒追上去,他们便又躲藏了起来,驻军是防不胜防。 现在,他们离开了山林,已然失去本土作战的优势。 加之又经过一晚上的奔袭,身心都出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这场守城战已没有任何的悬念。 援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退了严虎为首的山匪叛军。 山匪叛军趁天光未亮,率残余山匪叛军乘船逃去。 季云卿在亲兵的保护下,登上城楼,下令全面追击,务必要将山匪悉数捉拿,以免养虎为患,后患无穷。 余琢听闻圣上竟然也来了扶风县,刚要匆匆疾走下楼,向圣上请安。 余光瞥见一抹褚色的身影拾级而上,登上城楼。 余琢急忙走上前,因为走得过急,脚还被过场的衣摆给绊了一下。 “臣余琢,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上沾了不少血渍,形容颇为狼狈的余琢疾步走至少帝的面前,跪地请安。 城楼上,卫卒乌央央跪了一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云卿命余琢在内的众人起身。 在一众相继的身影当中,唯独不见了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 季云卿的贴身太监平安多懂主子的心思呐,他凑近天子的耳畔,小声地道,“四公子方才便离开了。奴才瞧见谢大人是随兵卒登上兵船,似是追击那些个山匪去了。” 季云卿眉头狠狠地拧起,他转头瞪着平安,压低音量,“胡来!他一个文官,去追什么山匪?!这太危险了!你方才怎不告诉朕!” 这,您,您先前也没交代必须要随时禀告四公子的行踪啊。 “奴才知错。” 平安双膝跪地,主动请罪道。 身为奴才,不管错在不在自个,都要有将错揽下来的思想觉悟。 反正主子么,是永远不可能错的,有错的都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 “你!算,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起来吧。” “是,多谢万岁爷开恩。” 季云卿嘴唇紧抿。 季云卿同平安两人交谈的声音极低,余琢并未听清楚二人之间的对话,仍是隐隐听见他一个文官,山匪,危险这样的只言片语。 余琢垂眸,恭敬地站立在一侧,倒是宁可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一直到季云卿同平安两人停止交谈,余琢这才困惑地看向天子,迟疑地出声问道,“圣上,您,您为何会前来这扶风地界?” 季云卿眼露不耐。 他一个天子,为何出现在这里,还需要余琢这个当臣子的解释么? 他淡淡地扫了余琢一眼。 真实的原因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他搬出他事先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这段时间,母后身子抱恙。朕听闻淳安寺庙甚为灵验,故而拜遍淳安大小寺庙,只求神佛庇佑母后凤体安康。淳安富庶,难免想起饱受山匪祸乱之苦的扶风百姓,故而特意绕到扶风,顺便了解一下余大人招安的工作进行到哪一步。哪曾想……” 这来的头一晚,便恰好碰见了山匪作乱呢。 季云卿比余琢、谢瑾白他们要更早一些得知山匪攻城的消息,因此,在莫稳策马疾奔回营之前,季云卿便已经已天子的身份集结驻军。 倘若不是解决城东门外的山匪耗费了些时间,他们进城的时间会更早一些。 “臣有罪!” 余琢俯首叩头,请罪。 身为钦差,余琢此行目的便是诏安扶风县的这帮山匪。 结果,招安未成,反倒引来山匪围城,他这个钦差自是难辞其咎。 “援军未至之前,余大人奋力抗敌,朕看在眼里。如今,匪首趁乱而逃,不知所踪。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余大人先起来吧。” “是,谢,谢圣上。” 余琢这才从地上起身。 明明已是深秋,余琢衣衫后背却为冷汗所浸湿。 伴君如伴虎,果是一点不差。 天方微明。 不知不觉,竟已快要天亮。 “圣上,山匪已被我军所成功击退,短时间内定然再难集结残余势力卷土重来。这里交由守城军即可。圣上忙碌了一整晚,想必有所困乏。不知圣上先前下榻于何处,请让臣等护送陛下先回下榻之处稍作休息。” 季云卿昨晚日暮时分才进的城,就住在县衙对面的那间客栈。 他不愿他人知晓他此前就住在县衙对面的客栈,便对余琢淡声吩咐道,“谢大人追击山匪而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不若先回扶风县府衙稍作休息吧,如此也好在谢大人归来时第一时间获悉匪首消息。” 余琢哪里不知,圣上分明记挂着某人的安危才是。 可季云卿给出的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再则,整个扶风县怕是也没有比府衙更为安全的地方了。 余琢拱手,“圣山所言甚是。” 于是,在余琢、莫稳等人的护送下,季云卿移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府衙而去。 府衙众人此时已得了援军大退城外山匪的消息,还来不及沉浸在喜悦当中,忽地听闻天子竟也来了这小小扶风,不但如此,而且马上就要移驾这县府府衙,顿时惶恐万分。 惶恐归惶恐,还是要做好接驾的准备。 待季云卿等一行人抵达县衙,以葛洲为首的一众文武吏人,分别根据职位高低,齐齐跪于府衙门口,跪迎圣驾。 在主簿葛洲的陪同下,季云卿、余琢等人自是被一行人来到后院私宅。 由于提前便得到了天子要下榻府衙的消息,是以后院私宅早已清空。 只是,府衙众人收到天子即将移驾府衙的消息太晚,未能及时收拾出房间。 葛洲原以为天子定然该治罪于他们,未曾想,少年天子竟是神情温和地说了句“无妨”,甚至进而道,“谢大人所住的房间是哪一间,朕在谢大人的房间休息即可。” 闻言,余琢皱起了眉头,“圣上,这恐怕有所不妥……” 季云卿一句,“出门在外,不必诸多讲究”轻易便将余琢未说话的话给堵了回去。 众人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哪里不对,又转念一想,私宅众多房间当中,的确是县令的卧房最大,最舒适,天子提出暂宿在县令大人的卧房,似乎也并未不妥。 平安收到季云卿的眼神示意,代为天子发话道,“葛主簿,带路吧。” 葛洲忙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诚惶诚恐地领着天子上了楼上。 葛洲走至谢瑾白的房间,推开房门,“圣上,这间便是谢大人的卧房了。” “嗯。” 季云卿淡淡颔首。 “朕乏了,这里留平安一人伺候朕便可以了,你们都先退下去。若是谢大人回到府衙,务必在第一时间通知朕。” 余琢欲言又止。 对上天子微冷的眸子,终究是将劝说的话给悉数咽了回去。 “是,臣等告退!” 余琢拱手告退。 其他人也相继鱼贯退下。 季云卿走进房内,在见到屏风上挂着的谢瑾白的月白袄袍时,笑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喜好穿颜色清雅的衣衫,尤好白色。” 平安关上房门,走了过来,笑着道,“是啊。万岁爷。如果奴才没有记错,四公子之所以偏好月白颜色的各种衣衫,是因为您有一回说过,月白色的衣衫最衬四公子出尘的气质,是不?可见呐,这一个人的秉性、喜好啊,哪里是说变就能变的呢。” “是啊,一个人的秉性、喜好按说绝不会轻易说变就变的。可是,自半年前,我同他因为婚事一事起了争执,之后他巡按淳安,他便对朕越来越疏远。朕寄过去的信笺,每一次都石沉大海。终于盼得他归京,想要同他好好解释婚约一事,又再一次不欢而散。 不久后,更是主动上奏折,要来这匪患横生的扶风之地。 朕是为了他才千方百计,来的扶风。 可你先前在城门下也瞧见了,他见了朕,那样冷淡。 平安,朕是真的害怕……现在的朕对怀瑜哥哥当真是越来越没把握了……” 季云卿摸着屏风上谢瑾白的月白袄袍上的铬丝纹路,喃喃地道。 倘若不是瞧见这袭月白袄袍,他都快要忘了,原来怀瑜哥哥曾经会因为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便将月白的衣衫一穿便穿了这么多年,乃至一袭白衣,几乎要成为颍阳人人皆知的谢四公子的标志。 “不会的。万岁爷。您同四公子可是自小便认识,这都多少年的感情了?您在四公子心中,绝对无人可取代。 您想啊。 半年前你同四公子因您的婚事起争执,四公子巡按淳安,他将淳安的差事办得多好呐。便是太后、国舅以及其他国舅一党的大臣都找不出任何微词来。 再回头说这扶风县之事。 自打先皇在世,这扶风县的匪患便是我们东启的一块心病。四公子为何要主动请缨,来当这小小扶风县的县令? 他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么?在颍阳谋一份什么差事不必这偏远地方的县令强? 他是为了您啊! 我想啊,四公子定然是过不去心要成婚的那个坎,却又放不下您,故而故意将自己放逐到这偏院的地方来,当一个小小县令。” “在前去淳安之前,朕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你也听见淳安百姓是如何议论怀瑜哥哥同那位淳安县令的小公子的了。他们说怀瑜哥哥曾冒雨抱着那唐小棠上山回寺庙避雨,曾同唐小棠一起逛夜市,恩爱非常。” 真假难辨,却足够令他心神不安。 “这百姓道听途说的事,能信么?当地百姓还议论四公子为了嫁给那那位知府家的小公子,穿嫁衣同小公子拜堂呢。您觉得,像是四公子那般骄傲又那般高洁的人,像是能纡尊做出男扮女装这样的举动的人么? 可见呀,这民间传闻呀,总是无中生有居多,万岁爷,您听听便算了,莫要当真。 呀。这天都快亮了。奴才这就命人去给您打盆水来。 晚上黑灯瞎火的,又是那样混乱的场面,您同四公子二人别说好好说话了,便是两人好好瞧瞧对方都未曾吧? 奴才呀,待会儿给您洗个脸,换件干净的衣衫,这样呢,待四公子推开门,瞧见您就在屋内等他,不知该几多欢喜。” 季云卿也是觉得那些百姓的传闻太过离谱,同他所认识的那个谢四公子根本就判若两人,因此,心情始终十分矛盾。 一方面,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一方面又觉得淳安百信口中传闻的那些事迹,实在太过荒诞,故而始终未能全信。 因惦记着谢瑾白的安全,季云卿本来没什么洗漱的心思。 听平安这么一说,难免有些心动。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这世间,无论男女,谁人不想以最好的面目,呈现给所慕之人看呢? 平安命人打来热水。 季云卿接受着平安的伺候,换上一件窄袖金色团花纻丝锦服,大气而又不失活泼。 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房间的主人归来。 天际露出鱼肚白,天色渐亮。 一辆青色马车,缓缓在府衙后门停下。 唐小棠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 他急匆匆地直奔后院,却在后院门口,被两名手持长缨枪的卫卒给拦了下来,“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县令府衙?” 唐小棠在听闻山匪叛军已被驻军援军赶跑,守城军大胜之后,便一刻都等不及,催着萧子舒连夜送他回府衙。 唐小棠进出府衙后院这么多次,还从未被拦下过。 他打量着极为面生的两名卫卒,发现对方身着驻军军服,于是自报姓名,“吾乃谢县令的家人,谢棠。你们可是取州驻扶风驻军?我家哥哥可平安回来了?” 那两名卫卒面面相觑。 他们身在扶风,哪里知道这位谢县令家中排行第几,是否还有个弟弟,一时间拿不准唐小棠身份的真假。 就在那两名卫卒刚要进去询问衙门的差役时,萧子舒停好马车,走了过来,出示太傅府的令牌,“此乃太傅府令牌,劳烦二位行个方便。” 原来真是太傅府的小公子! “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公子恕罪!” 那两名手持长缨枪的卫卒抱拳,向唐小棠道歉。 唐小棠摇头,“不知者不罪。敢问二位小哥,我家哥哥如今人是否已在府衙?” 其中一人代为答话道,“谢县令乘兵船,追击山匪头子严虎去了,至今未回。” 唐小棠脸色一白,还是竭力勉住心神,向那回话的士卒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了。多,多谢。” 唐小棠之所以催促着萧子舒连夜送他回来,便是为了能够早些亲眼见到谢瑾白。 只有亲眼见到小玉哥哥,见到小玉哥哥平安无事,他才能悬着的一颗心才能放下。 哪曾想,眼下回了府衙,竟还是见不到人。 唐小棠闷闷地进了后院。 身后,萧子舒忽然开口道,“主子的身手远在我之上。一般的匪徒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唐小棠一愣,停住脚步,微抬起头,“萧大哥这是在安,安慰我,我么?” 自那日唐小棠因为擅自出城,被那所谓光明□□的人给掳走,以致谢怀瑜连夜寻人,因此被萧子舒斥责一顿后,唐小棠同萧子舒的关系便一直有些微妙。 尤其是萧子舒,见了唐小棠始终有些不冷不热。 因此,眼下听萧子舒说出这一番近乎安慰自的话,唐小棠自是有些意外。 萧子舒不大自在地别过眼,冷冷地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唐小棠甜甜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呀。萧大哥,你这样你说,我放心多了。” 见一晚上没有笑过,也怎么说过话的小公子终于重绽笑靥,萧子舒拧起的眉头微微舒展。果然,这张脸还是更适合天真无邪的笑容。 唐小棠越往里走,越觉得这府衙后院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安静。 是了,太过安静了。 尽管府衙家眷,像是小豆子他们都还在怀瑜哥哥安排的安全的地方,私院难免要安静一些。 但是,往日里这个点,像是葛主簿、霍县尉他们早就该起床洗漱,点卯当值了。 如何今日一点声响都没有? 萧子舒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将唐小棠护在身后。 两人就着微亮的天色,谨慎地踏进私宅。 “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身后响起一道低叱声。 唐小棠惊跳地转过身。 “萧侍卫?” 认出唐小棠身后的萧子舒,余琢亦是吃了一惊。 说起来,这位萧侍卫从来都是不离谢怀瑜左右,昨夜倒是一整晚都未曾瞧见萧侍卫的身影…… 余琢的目光越过萧子舒,不由地落在萧子舒身前的唐小棠的身上。 他的心狠狠一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小公子相当熟悉得很。 余琢情不自禁地上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唐小棠,“敢问这位小公子贵姓?” 余琢自己尚未察觉他的眼神实在太过专注,萧子舒同唐小棠却是同时察觉了。 萧子舒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余琢投注在唐小棠身上的目光,替唐小棠回答道,“这位是淳安府知府家小公子,唐小棠,唐小公子。” 又来了! 明明他是头一回听见唐小棠这个名字,为何…… 为何方才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来了? 小棠……小棠…… 像是这个名字他曾经唤过无数次一般…… 余琢向来是个直接之人,他不明白乍见到这位唐小公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索性向当事人要答案。 他探了探头,看向被萧子舒的身影遮挡住大半身后的唐小棠,眼神已然超过看一个陌生人该有的专注,“这位唐小公子瞧着面熟得很……不知我们可何曾在何处见过?” 唐小棠:“……” 救命! 这,这哪来的疯子啊! “磨之怕是认错了人。棠儿一直在淳安长大,除却幼时曾去过一次颍阳,长大之后便再未去过。” 一道清和的声音响起,谢瑾白月白色的身影从后院月门走出。 “小玉哥哥!” 唐小棠乌眸晶亮。 他像是一只雀儿一般,张开双臂,扑棱地一头扎进谢瑾白的怀里,“小玉哥哥,你,你怎么现在,才,才会来啊!你知不知道,你担,担心死我了。” 忽地,唐小棠脸色微变。 他从谢瑾白怀里抬起头,“怎,怎么有,有这么浓的血腥味,小玉哥哥,你……你受伤了?” “无妨,不过是一些小伤。” “骗,骗人!如果只是小伤,哪里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唐小棠此时才注意到,谢瑾白身上还沾有不少的血迹!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谢瑾白顺着唐小棠的眼神,也发现了他袖口沾有的血渍。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温声解释道,“莫要紧张,不是我身上的血。” 唐小棠不信。 他拽着他的手,往二楼走去,“你跟我回,回房,我需亲眼瞧,瞧过了,才,才能信你。” 眼见唐小棠拽着谢瑾白径直往二楼走去,余琢终于反应过来。 他急急地跑上前,将两人拦住。 “谢大人,唐小公子,你们不能上……” “让他们上来吧。” 听出声音的主人,余琢阻止的话截然而至。 楼上有,有人? 唐小棠吃了一惊,他困惑地抬起头。 但见二楼楼梯口处,一道清隽的玄金身影站在清晨的微光里,容貌艳丽,贵气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嚯! 从阳光大盛,写到夜色阑珊,删删减减,终于写到小皇帝对上糖糖的这一场景啦! 揉了揉我酸胀的腰.jpg. —— 收到你们对我深沉的、热烈的、炙热的爱意啦!!! 笔芯,?( ????` )比心 感谢在2020-08-07 21:24:19~2020-08-08 20: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萌萌 2个;墨依白、狸夫人、芷爱余生、4213023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鱼什么时候才能被 20瓶;一只章鱼哥、萌萌萌萌、?.系小风女 10瓶;神起家的兔子 7瓶;慕临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诛心 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是非常神奇的存在。 比如,唐小棠此前从未见过季云卿,却在四目交接的瞬间,凭借一种本能,猜测出了对方的身份。 唐小棠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旁的人。 谢瑾白神色淡淡,脸上神情同平日没什么两样,当然,也并未瞧出任何惊讶来。 所以,这两人先前是照过面了? 还是小玉哥哥事先知道小皇帝在楼上? 又转念一想,这人从来都是这样的,心思一贯藏得深。 这人脸上的表情做不得准。 兴许小玉哥哥同他一样,都不知道小皇帝就在楼上,此前两人也没打过照面,他心里头更他一样意外,只是没表现出来呢? 这么一想,唐小棠心里头就舒坦多了。 唐小棠行事从来都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莽劲。 当初从一个自称是谢瑾白的贴身随从那里得了玉佩那块信物,对方一句口信,叫他误以为谢瑾白对他有意,只不过在考验他的心意,于是便在朝晖楼向谢瑾白大胆求娶。 小唐公子的心,不需要考验,他就是那样坚定。 这事做得忙不莽撞? 自然是莽撞的。 可他豁出去了。 只是为了去赌那个微小的可能。 十六岁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 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也就不害怕失去。 若是他会错了意,无非也就是被拒绝。 但是万一成了,可就平白得了一个媳妇了。 莽撞的代价大不大? 自然是大的。 会被挨板子唐小棠当时是没想到的。 每一下都打到肉里,伤到筋骨,疼得死去活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刮风下雨也是疼得能令他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地在床上来回打好几个滚。 甚至直到现在,这腿也不能完全算是好利索了。 若是时间能够重来,唐小棠还是会那么莽撞,还是宁可挨那一顿板子。 那些苦换得小玉哥哥的现在,他觉得值。 太值了。 他等了那么,吃过那么多的苦,还赔上两条腿,才终于把身旁之人的手给牵上了,他舍不得松开。 当然,他也不打算松开。 他的手还拽着小玉哥哥的手腕。 但凡站在二楼的人不是皇帝,唐小棠准能牵着谢瑾白的手,两人手牵手,走到季云卿的跟头去。 看谁膈应过谁。 偏偏,眼前的人是个皇帝,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唐小棠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什么姿态才是对的。 本来他在楼梯上,小皇帝在楼梯口处,目光这么睨下来,那是真正的属于一国君主的居高临下。 唐小棠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握住谢瑾白手腕的那只手。 心里不舒服是自然的。 不舒服就不舒服吧。 毕竟现在拽着小玉哥哥手腕的人是他,要是比不得劲,指不定小皇帝心里头比他还不得劲。 按说,他一个升斗小民,忽然间见到天子,应该是要紧张的。 他应该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头并没有太多紧张。 按照规矩,他是不是得当即叩头跪拜? 可他们已经上了几个阶梯了,就这么下跪下来,是不是也不大合适? 十七岁的小公子,到底比十六岁的小公子思虑得要多。 不能再冒冒失失的,至少不能牵连了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谢瑾白的手动了动。 唐小棠以为谢瑾白要松开他的手。 他能理解。 撇去小皇帝这个旧爱的身份,当着帝王的面,他们两人这么勾勾缠缠的,确实也不太庄重。 唐小棠没想到的是,谢瑾白却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就这么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上了楼梯。 直至上了二楼走廊,谢瑾白才松开唐小棠的手。 下跪,行君臣礼,“臣谢怀瑜,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小棠有样学样,“草民唐未眠,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是难得没有结巴。 出息了啊,唐小公子。 嗯,忽然很想小玉哥哥这么夸一夸他来的。 想余琢、萧子舒则跪在一楼楼梯口处,向帝王请安。 季云卿藏在袖中握紧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 他瞧着双双跪在地上,向他请安的谢瑾白以及陌生少年,不知怎的,心里头竟升起一股这两人在成婚,而他是个证婚人的荒谬之感。 嫉妒。 生平第一次,季云卿尝着嫉妒的滋味。 他是帝王。 哪怕因为他母妃的出身,他在后宫一度过得十分艰难,他也从未嫉妒过他的那些兄弟。 因为他是太子。 他知道,无论宫中那些人如何瞧不起他,欺凌他,这天下,迟早会是他的。 他日,他终究会加倍奉还之。 生平头一次,季云卿对一个少年产生嫉妒之感。 方才谢瑾白同唐小棠十指交握的那一幕,灼痛季云卿的眼。 季云卿到底是个帝王。 即便是内心如何思绪翻涌,面上始终是君王的高贵与疏离。 他声音清稳地道,“都平身吧。” “谢皇上。” “谢皇上。” 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齐齐从地上起身。 起身时,唐小棠眼前不知怎么的,有些晕眩。 其实,他先前从马车上下来时,也有瞬间的头晕。 不过他当时没在意。 大概是因为担心了一宿,没怎么合过眼,觉没睡够的原因吧。 唐小棠并未太过在意。 楼下地上,余琢同萧子舒也先后起身。 平安是随着季云卿一起出的房间。 他垂着眉眼,心中却是担忧不已。 四公子太狠了。 当着万岁爷的面,同那少年这般亲密。 盼着谢瑾白平安回来的不止唐小棠一人。 眼下人终于回来了,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似隔了千万山重。 季云卿问出身为君王最为关心的问题,“见到谢大人平安归来,朕心甚慰。如何?可成功剿灭那些山匪叛军?” 谢瑾白拱手,“幸不辱命。” 前尘今朝,为了能够手刃严虎,他不知研究过多少次扶风县的堪舆图。 扶风县的山峦,河道,他只需要闭上眼,便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严虎率残余山匪将船开进扶风城外的芦苇荡中,以芦苇丛作天然的掩护。 谢瑾白一面命令弓箭手射箭,制造出追击假象,一面派水性好的人,潜伏入水中,凿穿严虎等人的船只。 深秋的河水,刺骨严寒。 许多人落水后,为能够上岸,便主动投降。 原本想要在那么多只船只当中找到严虎的那一艘,并不容易。 严虎寨的二当家史志高主动找上的谢瑾白。 一脸的血,手里头拎了个什么东西,问先前朝廷的招安还算不算数。 这事谢瑾白做不了主,直言需要禀明朝廷。 那史志高也干脆,坦言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若是那招安还算数,他甘愿在朝廷谋求个一官半职。 谢瑾白点头,表示自己会如实上奏。 史志高于是将手一扬,什么东西被抛至谢瑾白的脚边,“投诚礼。” 谢瑾白打开,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是严虎的。 史志高投诚,将几个山匪头子都被严虎提前杀害,抛尸于河中的消息告诉了一五一十悉数告诉给了谢瑾白。 谢瑾白很快便将各大当家已死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山匪便乱了。 于是,谢瑾白拿下那些山匪,虽称不上有多轻易,比起上辈子,却是轻巧数倍。 严虎尸首分离。 他日,便再不能流窜于阮凌边境,他的兄长也不会再死于严虎的暗器之下。 谢瑾白来扶风县的目的已达成。 “好!甚好!朕就知道谢大人从不会令朕失望!” 季云卿唇角勾出一抹笑容来,笑容带着年轻天子的意气风发,本就艳丽的相貌因着这一笑,越发恣意逼人。 季云卿这话也是话中有话。 余光扫见少年微微抿起的唇,季云卿唇角的笑容扩大,眸中掠过一片冰寒。 这便受不了了? 这才哪到哪? “朕同谢大人还有要事相商,尔等先行退下。” 他甚至不必开口特意命令唐小棠退下。 这便是一个帝王的好处了。 任何他不想见的人,只要他开口,便可轻易令对方自他眼前消失。 唐小棠心里清楚,皇帝是故意的。 在他的面前,故意显示他的皇权。 他一点也不想小玉哥哥同皇帝单独待在一起。 皇帝开了口,金口玉言,又岂容他同意或者拒绝? 他双膝跪地,叩头,“草民告退。” 楼下余琢同萧子舒也低声地道,“臣(奴才)告退。” 唐小棠缓缓站起身。 唐小棠就是怕自己会头晕什么的,才刻意起慢了一些。 结果在起身时,身子还是晃了晃。 谢瑾白就站在在边上,他及时地将人扶住,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腿疼?” 小皇帝还在呢! 唐小棠不想在小皇帝面前显得他太弱,他勉强站直身子,“没,没有。腿,腿不疼。可能就是一晚上没睡好……” 谢瑾白箍在他腰间的手没松开过。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小公子的额头,“你发烧了。” 谢瑾白的掌心很凉。 唐小棠被他冷不伶仃地冰了一下。 他刚要抗议,听他说自己发烧了,张了张嘴,“啊”了一声,表情有些茫然,“我,我么?” 发烧? 他? 唐小棠是一个头疼脑热都很少的人。 乍一听说自己发烧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瑾白曲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怎么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 曲指弹他的力道很轻,不疼,就是指尖真的太冰了。 难怪先前小玉哥哥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 所以,不是因为顾忌皇帝的在场,而是怕冷着他么? 要不是场合不对,唐小棠铁定同往常一样,给这人捂手,待小玉哥哥的手暖和了一些之后,在将他的脸贴上去,撒个娇什么的。 小声地道,“我都,都不记得我上回发烧是,是在什么时候了么。” 很小声,声音还有点软。 谢瑾白需要低下头去,才能听得清。 两人这副模样,瞧在楼上季云卿同平安的眼里,同耳鬓厮磨,有什么区别? 季云卿眼睛一点一点地圈红。 他想起从前他生病时,怀瑜哥哥也是这般,对他温柔备至。 可眼下,当着他的面,他将他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另一个人! 季云卿眸泛冷意。 倒是他小瞧了这位唐小公子的段数了。 “公明。” 楼下,萧子舒走上楼,“主子。” “棠儿发烧了。你陪他先回房休息。” 季云卿既是开了口,要谢瑾白留下,谢瑾白便不得提出先行离开。 他是臣。 不能抗旨不尊。 “是。” “能自己走么?” “能的。” 唐小棠点头。 是真的能,刚刚就是起来那一下有点都晕,不至于到走不了路那一步。 甚至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发烧了,除了身子没什么力气,他真没感觉出自己有不舒服。 谢瑾白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唐小棠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来的。 小公子眼睛红红的。 谢瑾白心疼了,他吻了吻唐小棠的眼睛,“乖。我迟点过去陪你。” 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唐小棠更想哭了。 觉得他同谢瑾白就是话本里,被恶霸强行给拆开的一对苦命鸳鸯。 唐小棠到底没哭。 在外人面前,小公子是从不落泪的。 唐小棠在萧子舒的陪同下下了楼。 谢瑾白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唐小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谢瑾白盯着唐小棠的背影看了多久,季云卿便盯着谢瑾白看了多久。 季云卿一直在等,等着身旁之人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没有。 即便是那唐小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这人也未曾转过头看他。 “怀瑜哥哥是为了故意气朕么?因为朕要大婚,所以怀瑜哥哥便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朕?” 再不是方才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季云卿的声音低低的,便是声音都有几分沙哑,他微低着头,像是随时要落下泪来。 “不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似一把尖锥,猛地在他的胸口戳出一道血窟窿来。 “你,你是认真的?” “嗯。” 季云卿深呼吸一口气,他眸光牢牢地注视着谢瑾白,眼圈发红,“朕将婚事取消了。” 一字一顿地道,“是,为,了,你。” 谢瑾白眼露微讶。 上一世,皇帝并未取消婚约,他同顾将军家的嫡女婚典在翌年元宵之日于永叙宫中隆重举行。 片刻,他沉声道,“圣上大可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那日,你态度那样决绝。朕若是不取消婚事,你是不是当真打算当一世的地方官,一辈子不回颍阳,一辈子不见朕?!” “圣上误会了。” “误会?若不是为了避开朕,那你告诉朕,在户部尚书姜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袁大人都上书举荐擢升你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的情况下,为何主动上奏调任前往这匪乱横生的扶风县,当一个小小地方县令?” 这事确实个误会。 谢瑾白之所以主动调任前来扶风县,是为了要除去严虎而来。 但是,这个理由,他不能告诉皇帝。 “你心里,分明是还有朕的!” 这误会大了。 谢瑾白拱手道,“臣之所以主动请奏主动调任扶风县,确是有私心。” 季云卿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原因怕是他不愿意听的,所以在谢瑾白才开了个头时,他打专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乏了,谢大人退下吧。” “臣,遵旨。” “回来!” 谢瑾白一只脚尚未跨下楼梯,季云卿便又出声道,“朕身子不大舒服,你留下陪朕吧。” 季云卿是忽然想到,若是现在让谢瑾白退下,这人十有八九,会去找那小公子,所以他便又将人给留了下来。 谢瑾白并未抗旨,还是还是那副毕恭毕敬模样,“臣遵旨。” 季云卿成功将人留下,可是他的心里头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 这天底下,谁见了他都该毕恭毕敬,唯有太傅府家的谢四公子,自小同他便是亦师亦友般存在的谢怀瑜,见了他,不该是这样毕恭毕敬的姿态的! 季云卿回了谢瑾白的房间。 平安乖觉地未再跟进去,而是替二人轻声地关上房门。 季云卿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怀瑜哥哥一夜未睡,现在想必也累了吧?听闻这间房本就是你的卧房,朕正好也累了,不妨一起?” 季云卿解开腰间的碧玉犀扣,脱下身上的玄金团花外袍,转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谢瑾白,“怎么了?从前在宫中,我们又不是没有同塌而眠的时候。” “那时年幼。” 季云卿赞同地点了点头,“那时年纪是很小。朕十三岁,怀瑜哥哥几岁来着,十六、七岁吧?似乎也就是同那位唐小公子那样的年纪吧?” 他状似闲聊地道,“朕那时什么都不懂……不懂为何每回朕醒来,总是能瞧见怀瑜哥哥一瞬不瞬地盯着朕瞧。” 谢瑾白沉默。 季云卿说的这些事,他其实没什么印象了。 说来奇怪。 上辈子,无论他同小九闹得多不愉快,只要见到小九,他便总能轻易想起他们曾经竹马青梅,相互扶持的那段时光。 现在,再见到小九,再听见小九说起那些过往,他脑海里也只有模糊画面闪过。 是真的记不太清了。 但是,约莫是当真发生过的。 不过,应该不是在他十五六岁的年纪,时间应该再往后一些。 应该是二十左右。 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同为男子,还贵为太子的小九动了念。 饶是沉稳如他,也不可能不没有任何慌乱,甚至一度处于自我质疑当中。 小九口中的,盯着他瞧,应该便是那时最为挣扎、犹豫的时刻吧。 “怀瑜哥哥可还记得,是你先招惹得朕?是你一步,一步,以温柔做作茧,将朕缚在你的身边。” 季云卿只穿着里头白色内衫,一步步,走向谢瑾白,脸上仍是笑着,“怀瑜哥哥现在却是想要抽身,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嗯。过去种种都是我的错。谢家满门的性命,乃至微臣的性命,都已经赔给圣上了,圣上若是觉得还不够,不妨再下一次圣旨。” 季云卿笑容僵住,“你,你说什么?” 谢瑾白多会诛心呐。 他明知道,这一世的季云卿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没做过,却将上一世的结局,剖在他的眼前,用这种方式,迫使季云卿不得不对他放手。 “大约在半年前,微臣开始断断续续,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 唐小棠从楼上下来,一直到在萧子舒的陪同下回了房间,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在发烧。 他的意识清明,也没出现什么咳嗽,头脑昏涨等难受的症状。 不过,在萧子舒提出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瞧的时候,唐小棠还是同意了。 他怕万一当真发烧了,他又拒绝请大夫,回头小玉哥哥知道了,又该说他了。 有点困。 唐小棠索性脱了靴子,上了床。 一个人的时候,最是容易胡思乱想。 小皇帝单单将小玉哥哥留住,也不知道这会两人在做什么…… 这样的念头才起了个开头,唐小棠便立即打住了,拒绝再继续往下想。 他抬起手,指尖情不自禁地碰了碰,先前被吻过的左眼眼皮,仿佛上头还残留着小玉哥哥唇瓣的温度。 因为小玉哥哥体温常年偏低,又刚从外头回来的缘故,便是唇瓣,也是微带着冷意的,但是熨烫了他的心。 唐小棠是真没想到。 没想到,当着小皇帝的面,谢瑾白会为他做到那种地步。 既安定了他的心,也无言中宣誓跟肯定了他的身份。 幸好啊,他下手得早…… 要不然今日伤心失意的人,可就换成他了。 唐小棠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 “叩叩叩——” “来了!” 唐小棠掀开被子,下了床。 下床的时候,唐小棠眼前又是一阵晕眩。。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当真有点烫。 竟然真的发烧了? 幸好方才没有逞强。 唐小棠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人竟然不是萧子舒。 唐小棠有些莫名,又有些戒备地看着站在他门外的余琢,“你好,请问,有什么事,事吗?” 门外,余琢一脸犹豫地开口,“请恕在下唐突。这位唐小公子,我们是不是当真在哪里见过?实不相瞒,我见着公子,便觉得公子很熟悉……” 不是吧? 还来? “我说这位兄……” 唐小棠话还未说完,忽地眼前一黑。 整个人直挺挺往前栽。 余琢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接住。 第79章 惑人 走廊上,响起两道脚步声。 萧子舒领着仵作冯平,往西厢房走来。 萧子舒的目光同余琢对上。 余琢双手还扶着昏迷的唐小棠。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叫人误会。 萧子舒即便是心中再疑惑,他一个谢瑾白的贴身侍卫,自然不可能冲上去质问余琢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多少也猜到了,应该是小公子高烧昏迷了。 至于为什么余琢会这么巧出现在门外,这事他会禀告给主子。 身为朝廷命官,余琢也不可能放低姿态,去同萧子舒一个侍卫去解释。 尴尬我是再所难免的。 萧子舒走上前,伸出手去,“有劳余大人,小公子给我吧。” 余琢将昏迷的唐小棠交予萧子舒,这才开口问低声道,“唐小公子忽然晕倒了,可是病了?” “嗯。” 萧子舒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因着唐小棠的身份有些特殊,萧子舒是并不适合将人直接打横抱起抱入房中的。 因此,他开口让仵作冯平帮他一同将昏迷的唐小棠扶到房内床上。 余琢也一同跟了进来。 冯平坐到床边,替唐小棠诊脉。 冯平早年师承名医,医术精湛,除却验尸、剖尸,干仵作这一营生,这衙门上下,但凡是头疼脑热,也都找的他。平日里也有寻常百姓请他出诊想看的。 当然,有些百姓会觉得冯平成日同尸体打交道,他难免会有有些忌讳,不愿请他看诊。 衙门中人见多了生死,没这样的忌讳,萧子舒也没有。 何况,这个时辰点,医馆都还没开门,请冯仵作是最方便的。 冯平诊断后,得出唐小棠是感染了风寒,寒气入体,才会引起高烧,方才晕倒,也只是高烧引起的体弱,身体忽然失去意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给开了驱寒退烧的内服药方。 余琢在边上,听闻唐小棠只是发烧,并没有其他大碍,多少也松了口气。 难怪会忽然晕倒,原来是生病的缘故。 说起来,他两次开口询问此前是否同这位唐小公子见过,一次被谢怀瑜所打断,一次小公子直接晕倒在他怀中。 这气运…… 余琢有些气馁。 他只是像想知道他同这位唐小公子究竟在哪里见过,如何便这般难呢。 萧子舒从冯平手中接过药方,“多谢冯仵作。” 冯平笑了笑,“萧侍卫客气了。” 萧子舒出去送冯平去了。 余琢一人独自站在床畔,他是怔怔地望着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唐小棠,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再次袭上他的心头,仿佛这一幕,他不知道瞧见了多少遍。 心如无根的浮萍,没着没落,甚至不知为什么,便是连眼眶都有些灼痛、湿热。 “未眠。你到底图什么?” “你同逢生不是说了么?谢四公子除了美色,也没什么值得人看得上眼的,那我自然是图他美色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你还同我开这般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谢怀瑜不好看么?他多好看呐。从小到大,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磨之你若是长得比谢瑾白还好看……” “那真是对不住了,在下相貌丑陋,我污了唐大人的眼了。” “嗯,倒也不是。磨之你清秀俊逸,玉树兰芝,也很好看的。别妄自菲薄嘛。” “我不同你说笑!未眠,结党营私、通敌叛国,贪赃枉法,这几起罪名,哪一起不是死罪?你又何必为他去求那个情,徒劳奔忙?” “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这天底下,冤假错案还少么?未眠,你还不明白么?圣上已然对谢怀瑜动了杀心。你在这个时候再往前凑,除了搭上你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的呀。” “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今日为何……为何还要在早朝上力奏谢怀瑜并无通敌叛国之意,为他惹怒天颜,为他平白,平白挨这一通板子?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赶去,看见,看见浑身是血的你趴在长条凳上,我……” “哎呀。你别是要哭呢吧?帕子呢?我帕子呢?好啦,你别哭啦~~~”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萧子舒送了冯平,回到房间。 余琢低着头,疾步走出唐小棠的房间。 出门时,肩膀还同萧子舒撞到了一处。 “余大人,失礼了。” 萧子舒出口道歉,尽管这事责任并不在他。 余琢却是头也未抬,匆匆走出了房间。 萧子舒眉头微皱。 他疾步走到床畔,唐小棠好好地昏迷地躺在床上,就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萧子舒转头,看向门口余琢离去的方向,眸色微沉。 那位余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一回事? 唐小棠再次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 由于昏睡了太长时间,醒来时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现在又是什么时辰。 唐小棠转过头,瞧见了趴在床畔,闭着双目的谢瑾白。 这一下,什么都想起了。 想起来了,这人在小皇帝的面前,握住他的手腕,摸他的额头,还吻了他的眼睛…… 睡了一觉,唐小棠只觉神清气爽的。 啊。 这么好的小玉哥哥,是他的呢。 眉眼弯起,唐小棠抬手,指尖虚虚的在谢瑾白的眉毛处描了描。 谢瑾白的眉毛很浓,却不是浓眉,或者是英气的剑眉那一类,也很好看便是了。 睁开眼瞧人时,一双挑花眼天然含情,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便足以叫人招架不不住。 话本里形容男子睡着时,有一种天然的孩子气。 唐小棠却没瞧出眼前之人睡着了显露出什么孩子气,只是觉得这人不管是睡着了的样子,还是醒着的样子,都好看,都令他着迷。 他真的太喜欢眼前这个人了。 怎么瞧也瞧不够…… 唐小棠将脸,一点一点地凑近。 忽地想起自己还发着烧,又生生地将拉开些许距离。 “我还以为,棠儿方才是要亲我……” 谢瑾白睁开眼,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红晕染上唐小棠的脸颊,“小玉哥哥什,什么时候醒,醒的?” “不久。” 谢瑾白坐直身子,一面回答,一面抬手摸了摸唐小棠的额头。 还是有些烧,不过比起清晨那会,已是退烧了不少。 唐小棠脸颊发烫。 不久?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么? 谢瑾白低头看着他,“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唐小棠摇了摇头,“没,没有。” 除了脑袋有些昏沉,确实没什么别的感觉了。 “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么?” 唐小棠缓缓地睁大眼睛。 他晕,晕过了么? 谢瑾白一看唐小棠的反应,便知道答案了。 他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想不起来便不用想了。” 萧子舒将唐小棠晕倒一事,一五一十禀告给了谢瑾白知晓。 包括他将冯仵作请来时,唐小棠昏倒在余琢怀中,以及他送冯仵作出门时,余琢神色匆忙地从房中离开之事。 余琢见到棠儿的反应确是不大寻常。 谢瑾白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他旁的布担心,只担心会不会是余琢同棠儿说了些什么,才会导致棠儿忽然昏迷。 眼下唐小棠既是想不起来,也便算了。 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唐小棠却在此时忽然道,“对了,我,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萧大哥去请大夫去了。一宿没睡,当时有些犯困。我便脱了靴子,去躺床上休息去了。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敲门声。 我以为是萧大哥请了大夫回来了,便去开门。 结果门外站着的根本就不是萧大哥。 是谁想必萧大哥同小玉哥哥说,说了吧?小玉哥哥,那人到底是,是谁啊?” “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 “噢。” 唐小棠没再刨根问底。 既然小玉哥哥说是无关紧要之人,那便是无关紧要之人了。 “可还记得他为何找你?” “也没什么。就是又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来的。神神叨叨的。小玉哥哥,那人是不是……这里,有,有什么文,问题呀?” 谢瑾白眸底掠过一抹深思。 前世,余琢对棠儿过往之事知之甚深,说明,他们二人除了同僚之谊,私交不浅。 就是不知,他们二人前世交情究竟到何种地步…… 以致这一世见了棠儿,余琢便那般魂不守舍。 “或许吧。你以后离他远点也便是。” “嗯,嗯。” 唐小棠忙不迭点头。 那人那般奇奇怪怪的,他巴不得离对方远一点呢。 “主子,药熬好了。” 萧子舒手里头端着托盘,将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唐小棠一闻见浓郁的苦药味,眉头便皱起了起来,眼神更是流露出几分惊恐。 这,这药该不会是给,给他喝的吧? 在谢瑾白将药碗接过,用手背碰了碰碗沿,似乎是在确定温度,之后,便将药碗递了过来,唐小棠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可,可不可以不,不喝?我觉着我都好,好了。” 谢瑾白也不说话,一双桃花眼温柔地凝视着唐小棠。 这眼神,谁,谁能抵得住啊! 唐小棠豁出去了。 他从谢瑾白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碗里的药给干了。 一股苦味直冲他的天灵盖。 娘亲,这也,太,太苦了! 苦得唐小棠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拿,拿走!” 唐小棠将碗还给了谢瑾白,是当真一眼都不想再瞧见这个让他痛苦的根源了。 谢瑾白将碗递给萧子舒,萧子舒端着托盘出去了。 唐小棠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苦得他都没心情说话了都。 谢瑾白起身,去唐小棠的桌上的瓷碟里,拿了一颗蜜饯给他。 唐小棠最里头含着蜜饯,眉头仍是皱着,“还,还是苦。” 也不知这药方到底给配了哪味药,苦得没边了。 头顶上方的光被遮住,咬着蜜饯的唇被衔住。 嘴里的蜜饯也被勾了去,唇舌勾缠,舐弄。 一吻结束,蜜饯又被送了回来。 “还苦么?” 还苦? 苦什么呀? 再没有比这更甜的了。 忽地,唐小棠脸色微变,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发着烧这件事,“我,这还发烧着烧呢。回头要是将小玉哥哥也,也给传染了……” “那便换棠儿照顾我。” 一句话,彻底消散了唐小棠心里头的负疚感。 唐小棠用力点头,“要是小玉哥哥病,病了,便换我照,照顾你!不过最,最好还是不,不要生病了。我要小玉哥哥健健康康的。吃药太,太苦了。” 唐小棠只要想起先前那直达天灵盖的苦味,便心有余悸。 谢瑾白失笑,他轻点他的鼻尖,“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 唐小棠才喝了一碗苦苦的药,没什么胃口。 谢瑾白担心他会没力气,还是命卫卒煮了一晚清单的鸡蛋面送进房里来。 唐小棠尽管没什么胃口,还是在谢瑾白的督促下,一口一口地给全吃光了。 这一碗药,一碗鸡蛋面吃进去,唐小棠身体一个劲地出汗。 汗将内衫都给浸湿了。 湿湿的,贴在身上,不大舒服。 唐小棠想沐个浴。 谢瑾白不确定唐小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能不能沐浴,担心一旦再次着凉,会再次烧起来。 “不会的,我真的感觉自己全好了。真的,小玉,哥哥,你摸摸看,我身上全,全是汗。可黏……” 唐小棠想也不想地拉过谢瑾白的手,伸进他的衣衫里头,去摸他身上的汗。 谢瑾白的确摸到了一层温腻,温腻之外,便是如温玉般的肌肤。 谢瑾白摸了摸,神色寻常地道,“嗯,是有点黏。“ 那语气寻常得像是仿佛两人此时只是牵了个手,摸到唐小棠掌心的湿腻。 唐小棠哪有这人的厚脸皮呐。 因着是他脑子一抽,主动拉过这人的手伸进他衣裳里头,因此唯有涨红着双颊,连句流氓都骂不出。 谢瑾白占了便宜,这要是还答应小公子沐浴的要求,便有些过分了。 谢大人是这般过分的人么? 那必须不是啊。 谢瑾白神色自然地收回手,约法三章,“不许泡太长时间。” 唐小棠羞恼地瞪他,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谢瑾白施施然起身,命卫卒送来热水。 浴桶里的水,逐渐地被装满。 唐小棠恨不得现在就将衣服给脱了,整个人泡在木桶里。 余光瞥见同样站在木桶边上的谢瑾白,唐小棠咬着唇,有些迟疑。 两人坦诚相见也不知道过几回了,可要他当着小玉哥哥的面宽衣什么的,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 唐小棠站在木桶边上犹豫不定的,谢瑾白走了过来。 唐小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谢瑾白睨着他,“躲什么?” 唐小棠嘴硬,“谁,谁躲,躲了?” 谢瑾白往前一步。 唐小棠这回忍住了,死活再没挪动半步。 哪怕是当谢瑾白手一伸,勾住了他衣衫侧边的系绳,唐小棠耳尖都红了,到底也还是没躲。 衣衫尽褪。 唐小棠是被抱着,进的浴桶。 谢瑾白将唐小棠抱进浴桶后,便离开了,去给唐小棠拿换洗的衣服去了。 唐小棠一人坐在浴桶里,有些茫然。 老流氓忽然正人君子起来了,他不大习惯。 要知道,换成以往,这人定然早就已经挤进来,厚着脸皮非要同他共浴不可的了。 谢瑾白拿了衣服过来,“若是水凉了便出来。” 唐小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 瞧出小公子有些心不在焉,谢瑾白曲指弹了弹他的额头。 唐小棠却是忽然开口道,“小玉哥哥不一起么?” 谢瑾白一怔,继而缓缓地勾起唇,一双桃花眼风流地睨着小公子,“棠儿这是邀请我同你一起沐浴么?” “嗯。鸳鸯浴,一起么?” 唐小棠下身没在水中,双手趴在木桶的边沿,乌发披在莹白的肩上,仰起脸,乌眸漾上一层水汽,唇瓣绯色,如一只幻化成人形的水妖。 无邪而又勾人。 这便是他的棠儿。 害羞的时候连在他的面前宽个衣都犹豫不决,勾起人来,却是大胆得不行。 谢瑾白喉结滚动。 “别招我。” 声音暗哑。 唐小棠倏地,从水中站起身。 他伸手圈住谢瑾白的脖颈,迫使谢瑾白整个人都不得不往前近了一步。 唐小棠将身子贴近他,吻上谢瑾白的下巴,乌眸狡黠,“如果,我偏要招惹呢?” 谢瑾白拿下唐小棠勾住他脖颈的手,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人重新按回水里,“莫要着凉。” 方才绮丽的气氛随着四溅的水花,瞬间消散无踪。 便是唐小棠唇边的笑意都隐去了。 他抿起唇,“小玉哥哥的衣服都湿了呢?不脱么?” “嗯,我现在就去换身衣服。” “在这里换。” 唐小棠补充道,“当着我的面换。”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势。 谢瑾白脚步一顿。 不得了,小公子长一岁了,脾气都渐长了。 “谢瑾白!” 唐小棠没唤过谢瑾白的名。 一次都没有。 以往再生气,至多也是气急败坏唤一声谢怀瑜。 可见,这次是真的气着了。 “谢瑾白,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一个孩子,不值得你……” 唐小棠话尚未说话,谢瑾白已经解开自己的腰带,动手褪去身上的衣衫。 谢瑾白脱衣的动作很利落。 什么难为情,不好意思,在他这里统统不存在的。 唐小棠眼睛一眨不眨。 他盯着谢瑾白的身子,从上到下。 干干净净,一道伤痕也没有。 “转过身去。”谢瑾白身子微顿。 到底还是依言转过身去。 在他的后背,从腰际到肩膀处,有一道长长的血红的刀痕。 伤口应是已经抹了金疮药,能够看见金色的药粉。 伤口不算太深。 因此,冯仵作也只是给谢瑾白抹了点金疮药,给纱布都没缠。 瞧在唐小棠的眼里就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么长的一道伤痕呢。 这要是刀锋在没入几寸…… 唐小棠没敢再往下深想。 谢瑾白这伤,是昨晚援军未来之前,被一个土匪给偷袭的。 他武艺再超群,总有体力透支的时候。 大刀砍过来时,他已有所察觉,可这具身体到底不是日后那具身经百战的身体,反应迟了一步。 战场上便是如此。 反应只是迟了一些,便足以丧命。 这下,唐小棠哪里还有什么沐浴的心思。 唐小棠从浴桶里起身,“我去取生肌药膏来。” 因着从来都是谢瑾白给上的药,因此那续筋生肌药膏一直都放在谢瑾白的床头。 谢瑾白将人按住,“别去了。” 唐小棠哪里肯,执意地要从木桶里出来。 总是这么进进出出的,谢瑾白担心他便是没发烧,也要被折腾出发烧来,便又将人按回了水桶里,“房间里有人。” 唐小棠愣住了。 他抬起头,满脸的不高兴,“他还没走?” 唐小棠其实多少也猜到了,皇帝应该还没走。 千里迢迢地从颍阳来这匪患横生的扶风县,不可能只是为了见这么一面,说几句话,就会回去。 但是,睡在小玉哥哥房里什么的,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不是皇帝么,不是九五之尊么? 皇帝睡的床,用的东西,不是应该都是特供的么? 睡在一个小小县令的房里算是怎么回事啊? 唐小棠气得不行,“他,他到底想做,做什么呀?” “嘘——” 谢瑾白倾身,点住唐小棠的唇。 隔墙有耳。 祸从口出,到底还是谨慎些好。 唐小棠郁闷了。 从醒来到现在唐小棠便一直忍着,没提及小皇帝。 没问人现在是不是还在府衙,也没问小皇帝当时特意将小玉哥哥一人留下,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在一起待了多久。不是不好奇。 是不想因此坏了心情。 现在陪在小玉哥哥身边的人是他,这便够了。 哪知,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及了。 并且一如他想的那一,坏了心情。 他张嘴,生气地咬住了谢瑾白的食指。 鉴于把人虎口都给咬出血来了,这回没舍得真的用力,就是那齿尖磨了磨。 微痒,还有点酥麻。 谢瑾白方才脱了的衣服一直还没穿上。 这人吧,一旦没有衣服的遮掩,身上的什么反应也便一览无遗。 唐小棠舔了舔谢瑾白的指尖,舌尖粉嫩,乌眸惑人,“小玉哥哥,你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出息了~ — 在码字,小家伙披着空调被,在我边上唱国歌~~~ 并且时不时地问我,“妈妈,你写的什么,你什么时候能写好”,这样的灵魂拷问。 我太难了…… 感谢在2020-08-09 22:44:50~2020-08-10 22:2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章鱼哥 1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25902899、琪琪Qiqi 2瓶;我才不是吃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炫耀 唐小棠是被抱着出的浴桶。 前前后后,在浴桶里也不知泡了有没有一盏茶的功夫。 怕挣扎溅起的水花会湿了谢瑾白背后的伤口,唐小棠没敢挣扎。 被抱上榻上时,唐小棠整张脸都埋在谢瑾白的怀中,一双耳尖红若珊瑚血珠。 谢瑾白简单地将两人身上的水珠擦干,才将唐小棠放在榻上。 唐小棠一躺到床上,就用锦被将自己裹得同蚕蛹一般。 谢瑾白上了床,长臂一身,将唐小棠连同锦被一起,抱在了怀中,“方才不是撩得很起劲?现在害羞,是不是有些迟了?” 唐小棠面红耳赤,“我……我这,这是,冷,冷。” 才,才不是害羞! 人在寒冷的天气刚钻进被窝里头的时候其实身子还是冷的,要果断时间才能暖和起来。 唐小棠被谢瑾白隔着被子这么一抱,里外温度叠加在一起,被子里头倒是很快便暖和了起来。 唐小棠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头,看着赤着身子的谢瑾白,“小玉哥哥不,不冷么?” 他瞧着都挺冷的。 果然,谢怀瑜道,“冷。” “哎呀。那,那你怎么不早说呀。” 唐小棠赶忙将被子打开,连同谢瑾白一同,包裹了进来,四肢也一并缠了上去—— 他双手抱住谢瑾白的腰身,给他暖身子。 谢瑾白的体温一贯都有些偏低。 起初,唐小棠免不了要冷不伶仃冻一个激灵,却还是地将自己小火炉似的身子,贴向谢瑾白的胸膛,握住他的双手,给他呵气,“怎,怎么样,现,现在暖和了吗?” 小公子的身子是真的暖。 同他这个人一样,是令谢瑾白完全没有办法拒绝的温度。 谢瑾白低头,吻了吻他的唇,“嗯。多谢棠儿。” “不,不,客……” 唐小棠的笑意僵在了唇边,因为谢瑾白不仅仅身子的温度暖和了起来。 这段时日以来,两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已经十分熟悉。 谢瑾白清楚怎样才能令怀里的人舒服。 之后,唐小棠投桃报李。 只是他的这回报的时长要长得多。 许久,谢瑾白才紧紧地箍着唐小棠的腰身。 谢瑾白拿过边上的巾帕,给两人擦手。“嘶~~~” 唐小棠抽气的声音并不大,很小声,谢瑾白还是听见了。 他掀开锦被,但见唐小棠腰窝处都被他给掐淤青了。唐小棠皮肤白,这么一大片青色,瞧着自是刺目得很。 谢瑾白眸光沉沉,“方才怎么不出声?” 如果棠儿出声了,他定然不会只顾着自己,会控制手中的力道。 “怕你分,分心么。” 一旦分心,便没那般尽兴了不是。 “只是看上去有些唬人。没有很,很疼,真的……” 不愿这人愧疚,唐小棠抱住谢瑾白,表示自己真的没有很疼。 怀里的人太乖了,太让人想欺负。 “下回换个方式。” 嗯? 换个方式? 唐小棠尚未明白过来谢瑾白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半晌,反应过来。 唐小棠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却还是小小声地道,“好,好啊。” 谢瑾白弹了弹他的耳朵,“出息了,嗯?” 他的小公子是真的长大了,这种事情都敢轻易应下了。 唐小棠仰起脸,脸还是红的,嘴里所说的话倒是大胆得很,“我们本,本来就,就是夫妻了么。行房不是,天天经地义的呢么?” 谢瑾白瞧着唐小棠明明羞怯,却又理所当然的模样,便觉得怀中的人可爱得紧。 眉眼,唇角,俱是宠溺的笑意,“嗯,棠儿说得对。” 唐小棠险些没溺毙在这样温柔的眼神里。 这么好的小玉哥哥,小皇帝怎么就舍得伤他的呢? 不过,不要紧,现在有他了,他才不会舍得让小玉哥哥伤心。 唐小棠捧住谢瑾白的脸,“我太喜欢小玉哥哥了。” 谢瑾白睨着怀里的人,“今晚是怎么了?嘴巴抹了蜜了?” “嗯。这呢。这就是我的蜜。” 唐小棠重重的吮了口谢瑾白的唇,像是真的在啜蜜似的,怎么尝也尝不够。 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唐小棠的舌尖离开之际,谢瑾白将其勾住。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深吻。 唐小棠搂着谢瑾白的腰身,不经意间,触碰到后背的那道伤,指尖抖了抖,没敢当真去触那道伤,只在周遭的肌肤碰了碰,“还疼么?” 声音都发着颤。 看来,背后的这道伤是真的将小公子给吓着了。 谢瑾白也不是铜墙铁壁,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这么一刀在背部划拉开来,基本的痛觉自是有的。 若是回答不疼,棠儿必然不信。 若是回答疼,棠儿定然更加心疼了。 想了想,回了个折中的答案,“还好。” 唐小棠还是心疼,圈住谢瑾白腰间的手越发地收紧,“日后若是受了伤,不,不许再瞒,瞒我。” 觉得这话不吉利,又连连“呸”了数声,“小玉□□后定然会平,平平安安,才,才不会受伤。我的意思是,日后若是有事,不,不许瞒,瞒我。” 谢瑾低头吻了吻他,眼神柔和,“好。” 唐小棠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这一晚,谢瑾白睡在在唐小棠的房中,并没有回房。 季云卿坐在床榻上。 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长达数个时辰之久。 平安不敢出声打扰。 听着子时的梆声敲过,平安这才不得不轻着脚步,走近季云卿的身旁,柔着声道,“万岁爷,夜深了。让奴才伺候您就寝吧,可好?” 季云卿微垂着眉眼,“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房了,是么?” 语气听着挺平静。 可平安是打小就跟在这位身边的,哪能听不出这平静后头藏着的情绪呢。 原以为,万岁爷为了四公子,来这扶风县,四公子就算是有再大的气性,也该消了的…… 也不知道白日里两人在房间里掉地都聊了些什么,四公子走后,圣上便魂都便抽走了一半似的,不言不语的。 平安脸上堆着笑,“许是衙门事务繁杂,故而……” “事务繁杂?” 季云卿轻笑着,打断了平安的话。 “他那时身为真的太子陪读,不忙么?既要完成宫中师傅的课业,还要给当时的朕教授天子之道,每日忙完,匆匆踩着宫禁回去。 听闻他每日在家中还要额外习武同骑射。即便如此,在担任太子陪读的那段时间,一年到头,从未有过一天的缺席。一个人心里头若是装着你。便是再忙,他都能腾出时间。相反,若是一个人心里头没了你……” 季云卿仍是笑着,眼尾却是悄然红了,接下来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万岁爷,不会的。您同四公子多少年的情谊啊。只是他那性子,您也知道,眼底那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应是还气您当初定下大婚一事呢,等过段时间,他的气消了……” 季云卿摇了摇头。 他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平安,你说,若是他日朕大权在握,怀瑜哥哥亦步步高升,权倾朝野,朕会对他心生忌惮,故而起杀心么?” 平安瞪大了眼睛。 季云卿倏地站起身,他双眸愤怒地瞪着平安,“你也觉得,你也觉得朕是那种无情的帝王,会为了皇权,连自己所慕之人都下得去手?你们都认为,都认为朕是那样冷血无情之人?” 平安“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奴才惶恐!奴才,奴才并非那样的意思,还望万岁爷明鉴!” “他说在他的梦境里,上辈子的他是死于朕御赐的一杯毒酒。简直荒谬!朕怎么可能会杀了他!朕又岂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 季云卿的眼睛一寸寸地红了。 因为一个梦。 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境,他便在心中判了他死刑,判了他们感情的死刑。 平安跪在地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四公子,四公子竟梦见圣上他日大权在握后便再容不下四公子么? 见季云卿神情没方才那般激动了,平安这才迟疑地,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道,“四公子是认为他日万岁爷会……对他起杀心,故而才对万岁爷这般回避么?” 季云卿跌坐在床上,“朕不知道,朕以为朕是了解他的。” 以为即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了他,唯有谢四公子不会。 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季云卿失魂地抬起头,望着平安,“朕做错了,是不是?” “万岁爷……” “可是朕都已经将婚事退了!他为何,为何还是不肯原谅朕?!” 季云卿双眸猩红,“平安,朕不甘心,不甘心……” 他不信,不信他同怀瑜哥哥自小的情谊,会输给那个认识仅仅只有半年光景的小公子! 唐小棠醒来时,谢瑾白已经不在边上了,床上只他一人。 应该是忙着处理公务去了。 唐小棠下床穿衣。 这一回,下床时再没有那种头重脚轻之感,还挺神清气爽。唐小棠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不烧了。 唐小棠命门外卫卒打来热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 之后,卫卒给他送来早膳。 自从扶风县进入深秋之后,唐小棠用膳一并都在房间里头了。 扶风县的深秋太冷了,淳安便是入了冬,也没有这般冷的。 朔风吹在脸上,又干又燥。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咳咳咳咳……” 唐小棠嘴里的包子险些咔住喉咙。 小,小皇帝怎,怎么来了? 唐小棠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咽下,房门被推开,须臾,玄金衣袍的衣角映入他的眼帘。 唐小棠从椅子上起来,对着那道玄金身影跪拜请安。 “平身吧。” “谢皇上。” 季云卿的视线扫过桌上剩下一半的早膳,笑了笑,笑容和煦,“希望朕没有打扰到小公子用膳才好。” 这话客气的。 您是皇帝,是九五至尊。 别说是在用早膳了,便是在洞房,您这么将闯进来,也不敢拿棍子乱棒打出去不是。 唐小棠并无功名在身,同皇帝回话,得行跪礼。 他只得又跪下去,“草民惶恐。” “唐公子高烧可退了?” “托圣上的福,草民已经好多了。” 这话家常的语气,外人若是听见了,还以为他同皇帝有多熟呢。 唐小棠并未并季云卿亲和的语气所迷惑。 他心里头清楚得很,季云卿这般纡尊降贵地主动来找他,绝不会是为了同他话家常这般简单。 唐小棠这间客房很小,是以,季云卿一走进房门,便瞧见了挂在屏风上的月白锦袍。 怀瑜哥哥昨天晚上,果然是宿在这里! 曾经,除却帝王的玄黄之色,季云卿最喜欢,便是这月白色。 眼下,这抹月白却成了季云卿眼底的猩红底色。 季云卿忽然出声道,“这屋子太冷了。” “嗯……可能是炭火烧了一夜,有些不够了。草民这就命人添一些?” 季云卿点了点头,“也好。” 唐小棠便起身,去命外头卫卒送些炭火进来,将取暖的火炉烧得更旺一些。 卫卒添了炭火,便躬身退下了。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哔剥声响。 季云卿围着火炉烤手,望着烧红的炭火,“在朕尚未登基,还只是太子时,在后宫的处境算不得好,可以说是相当糟糕。” 唐小棠:“……” 这一副要同他交心的语气是要闹怎样? “先皇不爱母妃,对朕这个太子也不甚待见。在朕还是太子的年岁里,便不止听过千八百回,先帝有另立太子之意。” 唐小棠:“……”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吧。 “身在后宫,帝王的宠爱便意味着一切,即便是朕贵为太子,亦是如此。” 这一点,唐小棠倒是赞同的。 皇权至上么。 谁偏受皇帝宠爱多一些,谁便离权力的中心更近一些。 所谓望风而动。 谁得宠,谁便会成为众心捧月的对象。 相对的,若是不得宠的,少不得要遭些罪了。 “先皇有意另立储君,对朕这个太子不管不问,你说,后宫之中,又有谁还会将朕放在眼里呢?” “说出来唐公子可能不信。一直到朕九岁,朕都没吃过像样的热食,没穿过像样的棉衣。一个不受宠,随时都有可能被废的太子,在宫中,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 唐小棠想起自己自从阿娘去世后,其实同小皇帝也差不多。 也是爹不疼,阿娘不爱的。 不同的是,大概不必像小皇帝那样,还得日日提心吊胆太子之位会被废吧。 这样比较起来,似乎他那时的处境比小皇帝还好一些? “朕在九岁之前,一直没接受过正统的蒙学。最终,还是父皇终于拗不过谢太傅,答应让朕同其他皇子一样,入学上书房,也是那一年,父皇给朕安排了怀瑜作为太子伴读。当然,朕知道,其实怀瑜这个伴读,父皇也是不想给的。他想让怀瑜去当誉王的伴读。是太傅坚持,怀瑜才最终成为朕的伴读。” “其他皇子六岁便进上书房接受蒙学了,朕九岁才得以入上书房,课业必然是跟不上的,朕甚至连师傅念的是什么都听不懂,更别说书写了。怀瑜是个细心之人。他在发现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后,不但没有嘲笑朕,更无戳破之意。只是每每会在下课后多在东宫逗留些许时辰,给朕补习课业,再赶着宫禁回去。 在发现朕的食物又被宫中太监克扣后,会替朕出头教训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会日日给朕带好吃的入宫。 在其他皇兄欺负朕时,会暗中替朕报复回去。 他是那样聪明,温柔的一个人。” 唐小棠算是听出来,小皇帝不是来找他示威的,是跟他炫耀来的。 唐小棠心里头对小皇帝那点同情瞬间消失无踪。 算了吧。 小皇帝比他强多了。 小时候,他只有青鸾同他相依为命,他还得护着青鸾不被杜氏找由头发落。 仅凭小皇帝身边还有小玉哥哥,就比他不知强上多少倍。 唐小棠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 一旦生气,他便中计了。 但是,还是好气啊啊啊! 他在淳安日日盼着小玉哥哥的回信,他正统小皇帝打着火热! 好吧,这么说也不准确,小皇帝当时才九岁,嗯,小玉哥哥便是再兽心病狂,应该也不至于对一个九岁的稚童起什么邪念。 应该是后来随着日渐的相处,感情才起了变化吧。 站在炉火边烤得有些久了,季云卿双手暖和了起来,他收回了手。 他转过头,对唐小棠道,“快要入冬了,炭火还是备得足一些吧。怀瑜昔年在冬日里落过水,险些丧命。后来好不容易将养过来,也没落下什么病根,体温较之寻常人却始终要凉上一些,也更怕冷一些。” 唐小棠眼露错愕。 小玉哥哥以前落过水? 还是在冬日? “说起来,都怪朕……那一年,朕被人推落入水。怀瑜刚好赶到。他不会泅水,便拿急忙从边上的竹竿递给朕。结果,因为地面太过湿滑,在他拉朕上来时,我们二人齐齐摔倒。他竭力,将朕推上了岸,自己却掉入了结冰的水中。幸好平安不放心朕,一路寻了来,并且喊来宫人,将怀瑜救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如此,身子因为在水中太久,调养了许久才好。幸好,幸好怀瑜未曾落下什么太过严重的病根,要不然朕一辈子都于心难安。” 季云卿歉然地笑了笑,“抱歉,朕今日是不是说得有些多了?” 唐小棠一直以为,小玉哥哥是天生体温较常人要低。 如今冷不伶仃从小皇帝口中得知,是为了救小皇帝的缘故,胸口就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在意必然是在意的,但要说多生气,却也不至于。 更多的是心疼。 结冰的河水呢,那该多冷。 “难怪,那时萧大哥会那般生气……” 季云卿眼露困惑。 唐小棠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来,“说起来有些丢人。约莫在一个多月前,我擅自出城,结果被匪人掳了去,被绑到了一艘船上,不得不跳水求生。 当时小玉哥哥也恰好乘船赶至。他不知我会泅水,听闻我落了水,便要脱衣下水去救我。 在我平安上了船之后,还生了我好大的气。 我自然也生气了,便不搭理他。 结果萧侍卫狠狠地教训了我。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在不会泅水的情况下,还一心只想下去救我。 现在听圣上手他曾经在冬日里失足落过水,越发理解他那日为何那般生气了。 早知道……当时应该服个软,不该同他闹脾气的。” 季云卿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已然冷了下来。 唐小棠口中的“小玉哥哥”是季云卿所陌生的。 在他的印象当中,谢家四公子是个脾气极好之人,他从未见怀瑜同谁黑过脸,即便是上朝时,面对太后同国舅的刁难,也始终言笑晏晏,不露半点声色。 季云卿竟想象不出,谢怀瑜同人生气会是何种场景。 按说,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然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季云卿来是为了示威,也是为了给唐小棠找不痛快来的。 唐小棠没让季云卿得逞,还故意提及自己落水,谢瑾白曾不顾性命,也要下水去救他一事,彻底反将了季云卿一军。 若是便这样离去,那便不是季云卿了。 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扫过屏风上谢瑾白挂着的那间月白外衫,唇边的笑容越发和煦,“那是怀瑜的外衫吧?他还是从前一样,喜欢穿月白色的衣裳。” 唐小棠其实以前也发现了谢瑾白似乎偏好月白的衣裳,很少见他穿别的颜色的。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谁还没个偏好的颜色呐,像他就喜欢穿明亮一些的颜色。 关键,小玉哥哥穿月白色的衣衫,确实好看。 眼下,听着小皇帝的意思,似乎是小玉哥哥之所以偏好月白色的衣裳其中有什么内情,而且那个内情极为有可能同他有关? 唐小棠知道小皇帝在等着他问原因,不过,他偏偏不问。 憋死他! 哼! 唐小棠却是低估了季云卿。 季云卿又岂是唐小棠不问,他便就此打住之人? “在朕还是太子时,朕随口夸了一句,怀瑜穿月白颜色的衣衫最好看。未曾想,怀瑜一记,便记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除却朝服,更是见他鲜少着其他颜色的衣衫。可见,这人的喜好、秉性,不会那般轻易改变的,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唐小棠:明日便让小玉哥哥穿大红色的衣衫!!!感谢在2020-08-10 22:28:31~2020-08-11 22:1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3个;萌萌萌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嘟嘟不想当处狗 21瓶;风晏云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甚好 严虎寨的山匪头子严虎阴沟里翻了船。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严虎寨的二当家史志高砍下头颅,并且被当成史志高献给谢瑾白投诚之礼。 史志高带着剩余的严虎寨残余山匪,表明愿意投靠了官府,今后愿洗心革面,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余琢接受了史志高的投诚,命史志高担任前锋军,军备副使莫稳为总指挥,上山剿匪。 先前,薛文达同莫稳之所以数次上山剿匪失利,实是因为扶风山山林茂密,山匪一旦藏匿,极难追踪。 如今,有史志高带路,自是势如破竹。 山匪们溃不成军,纷纷投降。 前任扶风县令郭嘉,以及先前被绑去山上的扶风县衙役终于被解救了出来。 可怜那位郭县令尚未从被解救的喜悦当中回过神来,便因为贪污渎职,被押回关进了扶风县的大牢,他日便会被押去取州,由取州知府审理。 不但仕途走到了尽头,这性命也算是不可能保住了。 史志高率严虎寨的山匪们投降朝廷,谢瑾白、余琢,莫稳三人少不得商议一下该如何安置那些山匪们。 莫稳同那史志高有过几次交手,对那帮山匪深恶痛绝,如今那些山贼死的死,降的降,早已不成气候,史志高也便没了利用价值,莫稳提议直接杀了史志高祭天,以告慰他昔日枉死的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莫稳的想法遭到了余琢的否决。 杀降已是不详,何况朝廷招安在先,岂能出尔反尔。 于是,两人在扶风县衙的议事厅吵了起来。 莫稳神情激动,“呵!若是恶贯满盈的山匪头子都能为朝廷效力,当上武将,让其他正经八百通过武选才得以入伍的武将们情何以堪。 余琢很心累,“莫副使,本大人已经同你解释过,史志高杀不得。若是因为史志高无利用价值,便将其除之而后快,日后若是再发生类似事情,谁人再敢投靠朝廷?届时,岂不是将大家往犯路上逼? 再则,本大人打听过,那史志高虽不是什么义薄云天之辈,为人却也还算是颇为义气。他此番之所以砍下严虎头颅,也不尽然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而是严虎杀害其他山匪的大当家在先。 再则英雄不问出处。莫副将仅以出身便否定一个人,未免太过狭隘。” 莫稳平日里最反感这些文官。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场剿匪指望不上,只会动动嘴皮子。 闻言,当即讽刺地道,“狭隘?死的又不是余大人的弟兄,余大人自是可以说得轻巧了。” 余琢脸色气得涨红,“莫副使,你……” 关于如何安置史志高,余琢同莫稳二人将近吵了不下一个时辰。 谢瑾白记挂着房间里的小公子,温和地出声,“余大人,莫副使——” 余琢同莫稳二人齐齐地转过头看他。 谢瑾白唇角微勾,“既然二位委实决定不下,不若请示圣上,请圣上定夺?” 余琢、莫稳二人双双一愣,只听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请朕定夺什么?” 季云卿施施然走了进来。 屋内三人齐齐起身,下跪行礼,“臣(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心情不好时,最不事一个人闷着。 因为一个人闷着时,最为容易胡思乱想。 在最喜欢的大梦三千先生的最新话本都无心看下去的时候,唐小棠便果断地将话本一抛,决定出门去找那个让他真正心烦意乱的源头。 嗯,这个时辰,小玉哥哥应该已经下了堂了吧? “小棠,这里,这里——” “小棠,这儿,这儿!” 唐小棠出了内院私宅的月门,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寻着声音,没瞧见人。 又定眼看了看,才在疏影横映的一排青竹后头,瞧见小豆子他们。 唐小棠走过去,不解地道,“你们躲在那里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唐小棠同小豆子他们也算是不吵不相识,现在一帮少年已经混得很熟了。 唐小棠见到小豆子他们说话也不会再结巴。 说起来,自从离开淳安之后,除了同谢瑾白在一起时,还会时不时地结巴,唐小棠结巴的毛病好了不少。 “呸!呸!你才鬼鬼祟祟的呢!” 小豆子率先从青竹后头跳出,他伸长脖子,在院子里头探了探,见守在院子里巡逻的那些兵卒并未注意到他们,这才这才拍了拍胸脯,长抒口气。 唐小棠顺着小豆子的视线,当即反应过来,现在府衙后院私宅内外都有兵卒把手,小豆子他们未得允许,自是不得入内。 难怪小豆子他们要鬼鬼祟祟的。 “走,出去说。” 柱子率先发了话,几人于是便从后院的小竹林,抄小路绕到前院。 小豆子是个话痨,路上没忍住,好奇地问道,“哎,小棠,你见,见到官家了么?官家长什么模样啊?” 阿山也好奇地看着唐小棠,便是柱子都支棱起耳朵。 也难怪,天子哎,大家平日里也只有在戏台上见过由戏子们扮演的,可曾见过真的了,自是对这位东启国万万人之上的帝王长什么模样好奇不已。 唐小棠:“……” 早知道他方才就不应该走上前。 唐小棠神情淡然,眼也不眨地道,“没见过。” “啊。你也没见着啊。” 小豆子难掩失望地道。 他们是昨日午时时分回的府衙,当时府衙私宅便由兵卒站岗,所有闲杂人等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的了。 他们是私底下问了其他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得知,私宅住了那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葛洲是他们的长辈,少年们自是不敢问葛主簿天子长什么模样这种问题,当然,更不好去问他们阿爹了,这才藏在月门后头的这片竹林,等着唐小棠出来。 除非谢瑾白休沐,唐小棠基本上是每日都要公堂后头的那个休息室念书的。 果然,被他们给等到了。 小豆子他们失望归失望,到底是没多少意外。 官家那样的人物,以小棠身份见不着太正常了。 少年的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出后院的竹林,小豆子很快便换了个话题,他哥俩好的勾住唐小棠的脖颈,“你姐夫肯定告诉你了吧?严虎死啦!今日严虎的首级同那些山匪头子的尸首听说都被挂在广场上示众呢!我跟我哥还有阿山都打算一起去看,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呀?” 严虎死了? 唐小棠昨日确是听季云卿问及谢瑾白,剿匪进行得如何,谢瑾白提了一句幸不辱命。 当时他还以为严虎是被擒获了,未曾想,竟是已经死了,还是身首异处的死法。 不过对于这个结局,唐小棠自然是拍手称快的。那些山匪占地为王,不知侵害了多少百姓,如今死有余辜。 至于要去看首级,尸首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不,不去!” 唐小棠没好气地将小豆子的手从他的脖子上给扒拉下来。 这都什么毛病啊,闲得慌呢? 尸首有什么好看的?! 他才不去。 传闻中严虎有三头六臂么,少年好奇心重,就想着去瞧一瞧,严虎寨的那山匪头子到底长什么一副通天能耐,竟然这么多年都令官兵同府衙束手无策。 “哎呀,你这个人,要不要这么扫……哎,那不是县令大人么?那位是莫副使吧?莫副使边上站着的……是那位钦差大人?咦,同县令大人站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是谁啊?长得好生,好生贵气!” 说话间,四人已然来到前院。 小豆子眼尖,瞧见了谢瑾白同一个陌生公子站在偏厅的走廊下说话,两人的边上还站着副使莫稳以及钦差余琢,还有一位侍人。 那位陌生公子瞧着便气度非凡的样子,一看便知身份不简单。 唐小棠顺着小豆子的视线看去,也便看见了走廊下交谈的两人。 谢瑾白今日依然是一袭月白色的袄袍,小皇帝则是昨日那一身玄金团花锦衫,两个人这么并肩站着,像是一幅画。 至于余琢同莫稳,被唐小棠给自动剔出画面了。 他的目光一个劲地盯着谢瑾白同季云卿,嘴里跟含了一口酸橘子没甚区别。 他用早膳那会,小皇帝不请自来,同他说了那一番话中有话的话之后,便离开了。 他倒是不知,小皇帝转眼便找上了小玉哥哥。 尽管明知道在走廊下,两人谈论的定然是公务,同私情无关,瞧着还是不舒坦。 胸口疼! “小棠,小棠,你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啊?可是哪里不舒服?” 小豆子的嗓门不算大,不过由于此时四下寂静,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就格外地响亮。 至少,走廊下站着的那几人应是都听见了,因为都齐齐扭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小豆子他们一见谢瑾白瞧了过来,那神情,就同耗子见了猫没分别。 他们早就忘了来找唐小棠的目的,一手拉着他哥柱子,一手拉着阿山一溜烟便跑没影了。唐小棠:“……” 小豆子他们不知道季云卿的身份,一溜完事,唐小棠能溜么? 必须不能。 不但不能溜,还得老老实实地上前,磕个头,请个安。 余琢见到唐小棠,眼神复杂。 那日在唐小棠房中,余琢耳边莫名响起陌生的对话。 他能够听出其中有一道声音是自己的,另外一个说话之人似乎是这位唐小公子。 可他先前分明同这位唐小公子未曾有过那样的对话。 这让余琢很想找唐小棠问清楚,两人先前是否认识。 只可惜,眼下圣上也在,余琢自是不方便将人叫到一旁问个清楚。 “唐公子,又见面了。” 季云卿意味深长地弯了弯眉眼。 一个“又”字用得不可谓不巧妙。 没有人知道两人早上才刚刚见过,都以为季云卿指的是昨日的那次见面。 唐小棠不卑不亢,“圣上能记得草民,是草民的莫大的荣幸。” 季云卿笑了笑。 接下来,季云卿没有再同唐小棠说话,而是继续同余琢、莫稳讨论些什么,是不是地还会询问谢瑾白的意见。 谢瑾白的话不多,但是只要是季云卿开口问了,他也都会作答。 他们讨论的都是一些国家大事,唐小棠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当然,像是季云卿的身份,能够主动开口同唐小棠说些什么,在旁人看来,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至少,莫副将有时投向唐小棠的眼神充满了艳羡。 这位唐小公子究竟是何来历? 竟然能令万岁爷主动同他说话。 季云卿同谢瑾白他们谈事,唐小棠插不上话,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份。 偏偏,皇帝也没让他走,他这个身份自然也不好主动提出告退。 于是只好低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靴子上的并蒂莲花纹。 唐小棠脚上的这双羊皮软靴,也是前阵子同谢瑾白一起去街上商铺买的。 样式是唐小棠选的。 花开并蒂,永结同心,寓意多好呐。 谢瑾白也有一双一样的,只不过尺寸以及细节处略有些不同罢了。 唐小棠觑眼去瞧谢瑾白的靴子。 巧了么,今日谢瑾白脚上穿的,可不就是同他脚上的这双一样么? 唐小棠唇边笑意没藏住。 季云卿余光捕捉到唐小棠唇边的笑意,顺着他的视线,也便瞧见了唐小棠同谢瑾白二人脚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靴子。 季云卿眸光倏地一沉。 他结束了同余琢、莫稳二人的谈话,忽地,话锋一转,看向谢瑾白道,“说起来,朕来这扶风县已有两日,却是一连两日都待在这小小府衙,尚未出去好好瞧过这个地方。不知谢爱卿今日是否得空,带朕四处转悠转悠?” 语气是较之先前同余琢、莫稳二人说话时未有的亲近。 明知道季云卿这句话十有八九是故意说给他听,目的就是想要让他误会,惹他多想,唐小棠心里头还是忍不住泛酸。 唐小棠继续盯着自己靴子上的并蒂莲。 又只听谢瑾白道,“臣自来到扶风县,日日忙于政务,无暇外出。对扶风县之熟悉,远不及莫副将。不知莫副将是否有空,带圣上在城内四处看看?” 莫稳受宠若惊。 陪帝王微服私访,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 不等季云卿回应,莫稳便已经单膝跪了下去,抱拳道,“末将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季云卿微沉了脸色。 君无戏言。 季云卿主动提出的要去街上逛一逛,莫稳一副无尚荣幸模样,季云卿自是没有忽然反悔的道理。 季云卿冷冷地道,“莫副将,我们走。” 莫稳原先见帝王脸色不对,还以为帝王改变了主意。 听了季云卿的命令,赶忙道,“末将遵旨。” 余琢不放心莫稳这个莽夫陪着帝王,也主动请旨,一同出府。 于是在莫稳、余琢以及平安三人的陪同下,出了府衙。 自然,出于安全考量,少不得派卫卒乔装跟着。 一直到那抹玄金色出了洞门,唐小棠这才双手负在身后,学着谢瑾白方才说话的语气,“臣自来到扶风县,日日忙于政务,无暇外出……” 说罢,下巴微抬,眉眼一扬,“谢大人可知欺君该当何罪呐?” 忙于政务倒是不假,日日确是夸张了,更不存在对扶风县不熟悉的说法。 他们在来扶风县不久,就已经将扶风县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都摸透了,哪里会对扶风县不熟悉。 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谢瑾白食指点唇,眨了眨眼,“还请唐小公子替本大人保密。” 唐小棠睨着他,可神气,“谢大人打算拿什么贿赂本公子呐?” 谢瑾白唇角勾起,“以身相抵吧?如何?” “哼。不,不算。你本来就,就已经是,是本公子的了。” 唐小棠顿了顿,凑近谢瑾白道,“不若,谢大人陪本公子上一次街吧,可好?” 对上谢瑾白似笑非笑地眼神,唐小棠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提这个要求,似乎极为容易让人误会。 “不是。你,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想找你外出来的。” “噢。” “我真的没,没,没有在吃醋!” 这话一出,唐小棠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什么叫此地无银?! 唐小棠要被自己蠢哭了,“我,我真的没,没有在争风吃醋。” 他确实是有点介怀来的,但这的不是因为小皇帝找小玉哥哥逛街,所以他也要。 谢瑾白笑着,整了整小公子歪斜的发冠,道,“就算是也没关系。” 唐小棠一愣,旋即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谢瑾白替唐小棠整理好歪斜的发冠,松开了手。 手向下,顺势摸了摸唐小棠的额头。 唐小棠道,“不烧了。我早上起床时就不烧了。” 闻言,谢瑾白并没有觉得意外。 他起床时,摸过棠儿的体温,没有继续高烧,才出的门,眼下只不过是出于谨慎,确认一遍罢了。 “怎么忽然想到要去街上逛逛?” “嗯,就想去么。咱们也好久没一同出去逛过了。去吧,好不好?” 这理由听起来,是不是更像是为了争风吃醋,所以故意提出要去逛街?? 谢瑾白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道,“我去命公明准备马车。” “嗯,嗯。” 唐小棠乌眸晶亮,兴奋得像是头一回出门的孩童。 少年人的愿望往往很简单。 和喜欢的人一同上街,便足够高兴上一整日。 和以往一样,唐小棠一上马车,便习惯性地拉过谢瑾白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手心里揉搓,生暖。 因着唐小棠是突然提议上街,谢瑾白临时命萧子舒备的马车,是以两人上车时,车内的炉火还未完全烧起,谢瑾白不能向往日那样去火炉边烤火。 谢瑾白的手心是真的冰,唐小棠将自己双手的暖意都给了他,他的手才稍稍暖那么一些而已。 谢瑾白抽回手,“不用忙活了,等火烧起来,自然而然也便暖和了。” “不,不成!” 唐小棠固执地用他的手,将他的双手裹住。 由于马车里是冷的,炉火又还没烧起来,唐小棠自己也觉着有些冷,掌心的温度也便有些流失。 索性,将谢瑾白的双手,放入他自己的衣襟,仰起脸,咧嘴一笑,“这样,是不是暖和多了?” 谢瑾白的手常年都是凉的,他自己已经习惯了。 倒是难为眼前这个小傻子,把他手凉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 知县府衙距离街市,不过也就是两、三条街的功夫。 听见外头街市热闹的声音,唐小棠对外头的萧子舒道,“萧大哥,麻烦在‘锦绣庄’前停一下。” 锦绣庄是唐小棠同谢瑾白经常买的一家成衣铺的铺名。 “谢大人,唐公子,好久没见着二位了。我们庄子前阵子才从偃月国进了上一些上等的五色绣罗披袄,还有织金彩云鹤敞,大皮灰黑树裘衣……您看,触手可柔暖了,穿起来可暖和了。听说呐,现在颍阳的一些达官贵人们啊,都喜欢穿这些披袄,鹤毡。二位要不要试试呐?” 由于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经常光顾,锦绣庄铺的掌柜早就认得他们两个,是以,当两人掀开锦帘,走进成衣铺,掌柜地便亲自殷勤地迎了上来,领着两人走到铺子的里间,里头摆放着的,全是一些外头瞧不见的上上之品。 唐小棠还当真看中了一件。 “掌柜的,麻烦你将那件取下,我瞧瞧。” 唐小棠指着挂在墙面上的一件鹤氅。 “哎,好咧。” 掌柜的小心地,将挂在墙面上的那件鹤氅取下。 “唐小公子真是好眼光,这件鹤敞呐可是以偃月国的神鸟焰火的尾羽做的,穿在身上轻似薄纱,却如同被焰火包裹住一般,即便是行在冬日风雪之中,亦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严寒。” 唐小棠从掌柜的手中接过鹤敞,放在他自己的身前比划了一下,兴奋地询问谢瑾白的意见,“小玉哥哥,你觉得这件怎么样?”火红色的鹤敞,越发称得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眉目如画。 谢瑾白忆起大婚那日,唐小棠也是这般着一袭绯色吉服,姝色无双。 谢瑾白唇角弯起,“甚好。” 唐小棠乌眸晶亮,“太好了!小玉哥哥喜欢就好!” 嗯? 不知怎么的,谢瑾白眼皮跳了跳。 作者有话要说:论糖糖的醋劲有多大…… 哈哈。 — PS:古人穿的冬日着装,我是真的抓瞎。 掌柜介绍的那些披袄啊,裘衣啊,参考的中国国家地理,最文化遗产贰《中国衣橱》,还有一些我自己瞎编的。 咳咳。 —— 我在码字,小朋友手里拿着三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袋,跑过来问我。 妈妈,这里面圆圆的装的是什么啊? 还问我,为什么都是那个东西,两个包装会不一样。 喔,宝贝,那是因为一个叫杜蕾斯,一个…… 对吧起,我在码字,没仔细看。 我为什么每天都要接受这样的灵魂拷问!!! 以及,我真的很认真地回答她了。 泪。 生活不易,吱吱。 ε=(′ο`*)))唉。 感谢在2020-08-11 22:11:36~2020-08-12 23:2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曲项向天歌、青山夜空 10瓶;琪琪Qiqi 2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姐夫 两人从成衣铺里出来,唐小棠有些饿了,便想要去街上吃点吃食。 如此,便不好搭乘马车了。 谢瑾白便命萧子舒先驾马车回去。 扶风县的百姓都认得谢瑾白,也认得唐小棠。 毕竟,每回知县大人只要上街,必然是同这位据说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的唐小公子一起。 谢瑾白这阵子忙,关键也是唐小棠自从天冷后就不大喜欢出门,扶风县的百姓挺长时间都没见着这两位上街了。 谢瑾白担任扶风县县令以来,又是破获了少年失踪案,又是命衙役帮百姓铺桥、修路,极受百姓们的爱戴。 唐小棠同谢瑾白这么走在街上,一路上不停地有货摊的摊主,以及路过的百姓同他们两人打招呼。 其中一名卖热汤面的摊主在忙活的时候抬起头,不经意间认出了这位县令大人,眼睛一亮,“呀。县令大人今日这一身穿得可真好看!像是画卷里头走出的人物似的!” 在摊位上捧着汤碗吃面的其他人瞧见了,纷纷抬起头。 “呀!这位就是县令大人呐?模样可真俊俏!身上这一身不仅好看,还很喜庆呐!” “是哩,是哩!瞧着像是马上就要去拜堂成亲似的。” 唐小棠最终买下了那件偃月国的神鸟焰火的尾羽做的焰火鹤毡。 只不过,不是穿在他自己的身上,而是穿在了谢瑾白的身上。 唐小棠转过头,看向他身旁的人。 谢瑾白里头还是穿的他原先的那一身月白袄袍,只是月白色的袄袍全被罩在了这件火红色的鹤毡里头。 天冷,在大家伙一律清一色青袄,黑衣的大街上,谢瑾白这一身榴火的鹤毡,瞧着要有多惹眼,便有又惹眼。 边上卖热牛杂的大娘听见了,忙道,“小公子穿这一身松石绿的披风也好看的。哎呀,什么瞧着马上就要去拜堂似的,你们这几个人,别在人小舅子面前嘴碎!呵呵,小公子,他们开玩笑的呢。你别介意啊。” “不会的。我姐夫心里头只我姐姐一人,才不会同其他人拜堂成亲。是不是啊,姐夫?” 唐小棠仰起脸,笑盈盈地睇着谢瑾白,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姐夫。 这声姐夫唤得不要太自然。 这种问题,谢瑾白自然不会配合他,只淡淡睨他一眼。 没做声,没反驳,这同默认有什么区别呐? 大家伙纷纷感叹道,“啊!没想到县令大人竟如此专情。” “如今像是县令大人的这样的好男子可不多见了。” 大娘更是欣羡地赞叹了一句,“哎哟。县令夫人真是好福气噢。” 谢瑾白但笑不语,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小棠一眼。 唐小棠顿时红了脸颊,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县令夫人什么的,太羞耻了! 唐小棠挺长时间都没有出来觅过食了,本来还想在大娘这买一碗牛杂,解解馋。 好么,这下只好陪着笑,在大家的感叹声中赶紧拽了拽谢瑾白的衣摆,低着头,面红耳赤地离开了。 “小玉哥哥,前面,怎,怎么围,围了那么多人啊?今日扶风县的什么节日么?” 唐小棠没走出几步,发现前头的街市围了许多人,就跟庙会活动似的。 而且,还有人拉着手,跑到前头去看热闹的。 人群议论纷纷,就是说的都是扶风县当地的方言,不是官话,唐小棠没能听懂。 谢瑾白朝前面看了一眼,在人群里隐隐看见衙役青色的官服,便已心中有数,再往前,应该便是严虎等人曝尸示众的街市。 不愿这些脏污事污了唐小棠的耳,谢瑾白往淡声道,“没什么,许是有人在前头表演什么戏法吧。不是说肚子饿了,想要吃东西,想吃什么?” 变戏法什么的,唐小棠在淳安瞧得多了,自是没什么兴趣,还不如美食对他的吸引力大。 唐小棠想了想,“想吃羊骨!” 啊! 这么冷的天,啃着羊骨上新鲜的羊肉,再吸溜着里头的羊髓,再完美不过了! 谢瑾白在吃食上并不挑,于是两人便去了在扶风县颇为有名的一家名为郑记的羊骨店。 郑记羊骨店开在扶风县粱桥的桥边。 “唐小棠!” 唐小棠同谢瑾白刚要进去,见有人在叫自己,他下意识地转过身。 梁桥上,小豆子、阿山两人朝他用力地挥着手。 小豆子更是迎面跑了下来,“好你个唐小棠!你不是说你不出门呢么?被我们逮了个正着了吧?!”小豆子一路跑到唐小棠的跟前,习惯性地上手,就要勾住唐小棠的胳膊。 只是他的手尚未触碰到唐小棠,就被横生出来的一只手给挡了下来。 小豆子不悦地转过头,“有病啊!你谁——” 这一转身,小豆子顿时傻眼了,“谢,谢,谢大人……” 其实小豆子方才就瞧见唐小棠身旁站了一个人了,只是他以为是也要进店的食客,也便没在意。 县令大人除却官服,平日里不是总是都穿着月白色的衣衫的呢么? 今日怎么穿的这般…… 这般惹眼! 谢瑾白松了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边上有客人要进店,唐小棠便同谢瑾白两人先走到了一边。 唐小棠在扶风县也没什么朋友,就同小豆子他们几个玩得比较好,自是不想小豆子误会,他解释道,“我方才没说不出门。是你们问我要不要去看那什么山匪头子的尸首,我才说不去的。对了,我同小玉哥哥正要进去吃羊骨,你们要一起么?” 小豆子素来对谢瑾白敬怕得很,哪里敢跟这位一起啃羊骨? 不怕羊骨咔了喉咙呢? 他将头摇得同狂风中的树枝似的,“不,不用了。我同我哥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呢。你同县令大人两人得开心就好呀。” 说罢,干笑着,也不等唐小棠回应,朝谢瑾白拱了拱手,一溜烟跑了。 桥上柱子跟阿山就更别提了,压根就没有下来打招呼的意思。 唐小棠百思不得其解,他歪了歪头,“奇怪,为什么小豆子他们好像都很怕小玉哥哥你的样子。” 谢瑾白对于谈论小豆子那时几个毛头小子可是没有半分兴趣。 他睨着小公子,“不唤姐夫了?” “哎呀。你,你这人,有完没完!” 唐小棠涨红了脸颊,气哼哼地进了郑记羊骨店。 唐小棠哪里知道,像是小豆子他们这种自小在衙门长大的孩子,比起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对于真正危险人物总是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就像是野外的动物天生就对猛兽的气息格外敏锐一般。 对于小豆子他们而言,谢瑾白身上便是有这种强大的、危险的气息,是以每次他们见到谢瑾白都有一众兔子见了猛兽了一般的惧意,自然是撒丫子就跑了。 事实上,除却唐小棠,扶风府衙上下,见了谢瑾白没有不心生惧意的。 谢瑾白今天穿着一身焰火鹤毡着实太过惹眼。 他的五官已是姝绝,再穿这么一袭榴火色鹤毡,眉眼的艳色便压不住。 自进了郑记羊骨店中,大堂里头跑堂的,用餐的,还有结账准备要走的,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全部都直愣愣地盯着谢瑾白瞧。 谢瑾白重活两世,对于这种露骨的眼神早已淡然。 唐小棠先不乐意了,跟小二要了一间二楼厢房。 点过餐之后,门一关,杜绝了所有窥探的、好奇的视线。 厢房里头烧着炭火,暖和如春。 唐小棠怕热。 进屋便多久,他便脱了身上的披风。 谢瑾白在小二送上他们点的两份羊骨,几碟小菜之后,也觉得热了,便动手脱去身上的鹤毡。 挂衣衫的架子在唐小棠坐的左手边。 他便顺手将谢瑾白的那件鹤毡拿过去挂好。 今天早上,小皇帝来找过我了,我们还聊了一会儿。” 啃着羊骨头边上的羊肉,唐小棠忽然出声提了这么一句。 谢瑾白卷袖子的动作一顿。 季云卿会找唐小棠谈话,谢瑾白确是有些意外。 他以为,昨日他同季九将话说得那般清楚,以季九刚烈、高傲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再作纠缠的了。 事实证明,他同上辈子一样,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位年轻帝王。 唐小棠咬下羊骨头身边的一块肉,抬眸,“小玉哥哥不好奇,我们聊了什么?” 谢瑾白将身上的广袖卷起,用筷子夹了一块羊骨,配合地问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这块羊骨的肉啃完了,唐小棠低头拿着竹管吸溜着里头的骨髓,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也没什么。就是说,当年你怎么怎么对他好,又是给他出头,教训那些宫,宫女太监,又是教授他课,课业呗。 还告诉我,你当年为了救,救他,自己都掉进结冰的河水里头去了。你之所以到了现在常年低温偏低,便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还说,你之所以常年喜欢穿月白色的衣衫,就是因为他曾经夸过你穿月白色的衣衫好看。还拿这件事举例,说是一个人的习惯呐,喜好呐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问我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两个人相处吧,最怕就是有什么话藏在心里头,不说出来。 时间长了,就成了心里头一块硬疙瘩,膈应自己,也膈应对方。 他阿娘生前便是那样。 明明不喜欢阿爹纳杜氏进门,却还是同意了。 杜氏进门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唐小棠选择直接将小皇帝找过他的事情给说出来,也是为了不让自己以后每每想起小皇帝的话,便如鲠在喉。 有什么话,说开就好。 谢瑾白用筷子将羊骨上的肉给剔下来,用筷子夹过去,“要不要蘸点醋?” “才,不要。谁,谁吃羊骨头还蘸醋的!这吃的就是……” 对上谢瑾白促狭的眸子,唐小棠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嘲讽他呢! 讽刺他在吃醋呐! 谢瑾白笑着,将羊肉夹到唐小棠的餐盘上,“当时并没有想那般多。他是太子,未来的储君。” 谢瑾白不是一个容易动心之人。 事实上,谢瑾白真正动了念,恰恰是落水之后发生的事情。 身为太子,未来的储君,却在后宫的御花园里险些遇害。 这让谢瑾白愤怒之余,也对小太子起了怜惜之意。 后来,日久天长,两人朝夕相处,才渐渐糅杂了旁的情愫。 谢瑾白没有刻意回应为什么常年穿月白色的衣衫。 唐小棠也没有继续追问。 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呀。 在他给小玉哥哥买下那件焰火鹤毡,那人却没有半分迟疑,便任由他将鹤毡披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便知道,所谓的习惯同喜好,都已经是旧事。 唐小棠吸骨髓吸得满嘴都是油,谢瑾白拿了帕子,给他擦嘴。 唐小棠接过,草草地擦了嘴,将帕子往边上一放,“小玉哥哥你也不要只,只顾着给我弄肉吃了,你自己也,也吃呀……” 唐小棠拿了一块羊骨头,放到谢瑾白的面前。 谢瑾白平日吃相就温雅,唐小棠见他方才给自己剔羊肉都是用的筷子,以为这人吃相很讲究,哪曾想,他将羊骨头递过去时,这人也是拿在手里放在嘴边直接啃的。 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像是把天上的神仙生生拽下凡尘了。 罪过啊,罪过。 “在看什么?” 小公子瞧得太专注了,谢瑾白很难不注意到。 唐小棠双手捧着脸颊,晃着脑袋,“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太有魅力了,竟然能够令神仙下凡。” 神仙? 他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 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傻子,将他当成是谪仙人,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捧给他。 “嗯,我的棠儿最有魅力。” 唐小棠笑弯了眉眼。 唐小棠以前在看他最喜欢的大梦三千先生的话本里总是读到“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唐小棠自己却是从未有过切身体会,怎么叫无巧不成书。 直至,他同谢瑾白两人从郑记羊骨店出来,行过梁桥,在桥上,碰见了也刚好要过桥的季云卿、莫稳以及余琢一行人—— 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梁桥是扶风县最为宽阔,也最为热闹的一座桥。 桥上行人往来不绝。 季云卿眼中,却只有距离他不远处的那抹榴火之色。 无疑,谢大人穿这一身榴火色的鹤毡,姝绝无双,可这抹榴火,却如同火灼一般,深深灼痛他的眼。 就因为他说一个人的习惯、喜好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他们便要将这改变生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是么? 季云卿眸光冷冽。 唐小棠下意识地紧张地看向谢瑾白。 小玉哥哥才拒绝了小皇帝陪他去街上四处逛逛的要求,结果转头就被小皇帝给撞见同他一起上街。 小皇帝会不会真的治小玉哥哥一个欺君之罪呐?! “季公子,莫副将,磨之。” 谢瑾白神色自然地带着唐小棠一同走上前,季云卿、莫稳以及余琢三人打招呼。 “怀瑜兄,唐小公子。” 余琢拱手回礼,对于会在外头碰巧遇见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显然也是十分意外。 季云卿神色,平安也向谢瑾白施礼。 莫稳因为军备使薛文达被治罪一事,一直记恨着谢瑾白,见谢瑾白先前拒绝少帝,眼下却同这位唐小公子一同上街,便有些恶意地出声问道,“谢大人先前不是说对扶风县不熟?” “嗯,不熟,所以才要出来熟悉熟悉。” 谢瑾白自然而然地接话道。莫稳:“……” “我还要同棠儿去别处逛逛。三位先行失陪。” 谢瑾白拱手施礼。 唐小棠也忙随着谢瑾白施礼,走了。 由始至终,季云卿都没有出言为难。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他们都在外面,他不便显露身份,也就不便为难他们。 直至走到桥下,唐小棠终于松口气。 唐小棠似是忽然想起些什么。 他凑近谢瑾白的身旁,“小玉哥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就,就喜欢……年纪小的呀?” 谢瑾白曲指,在唐小棠的额头弹了弹,缓缓勾唇,“我喜欢蠢的。” 嗯? 唐小棠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唐小棠怒不可遏地追上谢瑾白,“喂!站住!谢怀瑜!你给本公子站住!” 已经走至的桥下季云卿,听见家河对岸唐小棠气急败坏的声音,顿住了脚步。 莫稳、余琢几人也俱是听见了,也都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但见河的对岸,唐小棠跳上谢瑾白的后背,摇来晃去。 东启出了名性子倨傲,鲜少同人亲近的谢四公子,不但没有任何不悦,反而任由少年在他身上胡闹。 只是在少年似是要滑下来时,才用手托了托。 这样的谢四公子,别说余琢没瞧见过,便是平安同季云卿,又何曾见过? “公子,不是说想要去听南桑旧曲么?奴才昨日打听过了,逢笙的姑娘画舫最近这段时间,堪堪就停在这扶风县。咱们不妨上画舫听听小曲去,可好?” 平安走上前,笑着提议道。 季云卿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公子也听说过逢笙姑娘?” 平安并未刻意压低音量,是以莫稳也听见了,一时没忍住,好奇地问道。 平安笑盈盈地问道,“怎么?莫副将也听说过逢笙姑娘的大名?” 莫稳其实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些唐突。 好在,天子似乎并未介意的样子。 莫稳解释道,“这地界,就没有没听说过逢笙姑娘的名头的,听闻其歌声及舞姿俱是一绝。 只是,那位逢笙姑娘的画舫可不好进,想要登上那艘画舫,就得拿出最心爱的一样东西去换。据闻,有人便是捧上万两黄金,也未能上得了那艘画舫。但是,有人仅仅只是捧着一本诗稿,便得以登上画舫。” 是以,即便是莫稳,其实也只是听说过这位逢笙姑娘的大名,却是始终未曾一睹芳容,更勿论其歌声或者是舞姿了。 “竟连黄金万两,都未能打动那位逢笙姑娘,反而一本诗稿,便令那位逢笙姑娘大开方便之门。如此说来,那位逢笙姑娘竟是惜才之人?” 莫稳摇摇头,“不是这样。逢笙姑娘之所以拒绝了那位富商的万两黄金,乃是因为那富商家中还藏有巨富,是以,逢生姑娘认为那万两黄金,并非富商最为心爱之物,故而拒绝接受那万两黄金。 而那位捧着诗稿的儒生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那位儒生确实嗜诗如命。听说那位儒生后来又捧了一本诗稿前去,那逢笙却是踩都未曾踩他。那儒生因为思念逢笙姑娘成疾,至今疯疯癫癫,也未见逢笙姑娘前去瞧上一眼。” 余琢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如此说来,那位逢笙姑娘所提的,要拿出最为心爱之物前去交换个要求,竟着实刁钻。只是,那位逢笙姑娘又是如何得知,那位富商家中还藏有巨富,那万两万金并非他最为心爱之物。又如何得知那诗卷是儒生最为心爱之物,而不是对她撒了谎?” “要说那逢笙姑娘之所以如此受人追捧,除却她的歌声,以及曼妙的舞姿,还有便是她不可不提的神通了。据闻,逢笙姑娘师承一位南桑天师,那天师临终前,将所有玄门秘术悉数传授于她。 是以,逢笙姑娘武艺、歌声超绝,便是那一身通灵的能力,也令人趋之如骛。无论多么奸诈、狡猾之徒,就没有能够逃得过逢笙姑娘的眼睛的。是以,逢笙姑娘从不会被骗,但凡是登上画舫的,定然留下最为心爱之物,无一例外。” “莫副将这么一说,倒是越说越玄乎了。”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人会什么神通,不过都是沽名钓誉,故弄玄虚之辈罢了。 余琢本人对这位逢笙姑娘还挺好奇,听莫稳这么一说,生生减了不少兴致,将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逢笙姑娘,归为江湖骗子一流。 季云卿却是道,“如此,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会一会这位逢生姑娘了。平安,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逢笙:哼,上逢生的画舫可没有那般容易。 糖糖:嗯……那为何小玉哥哥上的挺容易的,还带了家属来的? 逢生:!!!那时因为他使诈,使诈! 小白当日也是留了最为心爱之物,才得以上了逢笙的船,大家猜猜看,他留了什么? —— 哇! 我跟你们说,我今天噢,上了一个神仙榜单! 一上这个榜单噢,我的收藏就哗哗往下掉,并且到现在,木有涨回来。 太酸爽了,有木有? 蒙娜丽吱的微笑.jpg. 感谢在2020-08-12 23:22:41~2020-08-13 23:2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芷爱余生 20瓶;我才不是吃货、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美人 “公子,前头便是了——” 昨日便已打听详备的平安,引着季云卿来到逢笙所在的那艘画舫。 季云卿等人原先以为,那位逢笙姑娘既是名声在外,前来一睹芳容者应该络绎不绝,意外的是,并未在岸边见着什么人,仿佛河中央停着的只是一艘平平无奇的画舫,并不值得一探。 莫稳近日一直忙于剿匪,哪里有功夫去打探风花雪月之事。 之前听平安说逢笙姑娘来了扶风县,还想着他们未必就能够有这样的运气碰着,哪曾想,一路走过河岸萧疏的河柳,竟真的瞧见河中央停着一艘画舫。 “圣上,画舫桅杆上飘着一个‘笙’字,是逢笙姑娘的画舫没错了!” 圣驾在旁,莫稳不敢太过忘形,可刻意压低的嗓音已然不能听出激动之情。 “不是说那位逢笙姑娘盛名在外?何以访客也无几个?” 显然,不仅仅是季云卿心存疑惑,余琢愈发认定那位逢笙姑娘盛名难副。 什么会玄妙之术,通天之能,歌舞双绝,不过都是噱头罢了,目的就是抬高身价,哄得人为她一掷千金。 莫稳不喜欢余琢,更不喜欢他这种近乎质问的语气。 不过见天子也在看着自己,莫稳便只好压住脾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余大人有所不知,所谓留下最为心爱之物,有时,并非单单指物件。比如,某位富商若是最看重自的子嗣,他若是非想要见到逢笙姑娘不可,便需替他的儿子签下一份卖身契,即将爱子卖于逢笙姑娘。逢笙姑娘什么时候上家里要,那富商便得什么时候将儿子交出。 同理,若是某位官员最看重名声,那他必须写下一张关于他曾经做过最亏心的一件事……” 换言之。 尽管有诸如拿出最心爱的诗集,便能求得逢笙姑娘一见,但是大部分而言,若是想要见到这位逢生姑娘,要付出的代价太高。 不是每个人都会赌上自己所爱之物,只为求见这一面。 “这太疯狂了!那些人是疯了不成?为谋求一个歌姬一面,竟然卖儿?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季云卿淡声道,“是看那位重逢生姑娘的玄妙之术吧?本公子听过,据闻那位逢笙姑娘有未卜先知之能。想来,看重其歌舞者未必没有,但是那些连爱子卖身契都可签下的,想来是奔着占卜而去。商人重利。一个子嗣失去了,可以有。但若是得知日后会有那些灾祸,并且将其提前避开,一个子嗣,又算得了什么呢?” 荒谬! 若不是说这一番话的人是皇帝,余琢定然要斥责这番冷血之言了。 可因为开口的人是季云卿,因此即便余琢觉得这番言论太过冷血,到底也只是紧抿着唇瓣,并未说些什么。 莫稳瞧见余琢那副不满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的表情就高兴,他继续解释道,“而且逢笙姑娘睡觉时不能有一点半点声音,练舞时,也不许任何人打扰。是以,但凡她睡觉或者是练舞时,便会命人将画舫开刀河中央去,免人打扰。若是有不识趣地划了小舟过去,定然会舟沉人翻,常常弄得慕名而来的访客狼狈不堪。 因而,久而久之,大家也便形成默契,绝不会在画舫停在河中央时前去打扰。” 这要是初秋,前来的访客估计也便在岸边等上一等了。 现在天这么冷,河边朔风又尤其冷冽,逢笙姑娘常常将画舫停在河中央,一停就是大半日,有时入夜都未必会停靠在岸边,访客们又哪里等得住。 季云卿笑了笑,“莫副将对那位逢笙姑娘的事情倒是颇为了解。” 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纯粹夸奖的意思,可要说是怪罪吧,似乎也没那没到那份上。 君心难测啊。 莫稳憋红一张脸:“……末将,末将……” “朕现在便想要见到那位逢笙姑娘,莫副将可有办法?” “末将无能!” 莫稳说罢,就要跪下去,被季云卿一个手势给拦了下来。 季云卿淡声道,“在外头便不必拘这些礼了。” “是!” “看来,朕今日是无缘得见这位逢笙姑娘了——” “万岁爷!那画舫动了!似是要靠岸了呢!” 季云卿的话同平安的话几乎同时响起。 季云卿下意识地看向河中央的画舫。 画舫确是在动,不过,也确是驶向岸边,不过,并非往他们这个岸边驶来,而是驶去了对面。 于是,季云卿他们看见,那个在莫稳口中各种不轻易会见访客的画舫,在岸边停了下来,两个年轻男子轻轻松松,便登上了画舫。 登上画舫的那对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 “是谢大人同那位唐公子!” 谢瑾白那一身榴火鹤毡太惹眼了,绝没有认错的可能。 “莫非谢大人同唐公子认识那位逢笙姑娘?” 除此之外,莫稳实在想不出为何谢瑾白同唐小棠能够那般轻易登上逢笙姑娘的画舫。 季云卿一直看着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上了画舫,缓缓笑了笑,“如此看来,朕今日是非要上那画舫瞧一瞧不可了。” 莫稳其实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并不明白为何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上了画舫,圣上便一定也非要去画舫上瞧一瞧不可。 他理不清这其中有何因果关系。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身体本能的反应。 在季云卿疾步往河对岸走去时,莫稳也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季云卿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岸边的一举一动,早就入了有心人的眼。 当飘着“笙”字红招的画舫缓缓停靠岸边时,唐小棠其实根本没注意到,人忙着同他的美貌娘子玩闹呢。 倒是谢瑾白,常年的警觉性使得画舫在向他们驶来时,他便注意到了。 唐小棠对于谢瑾白情绪的变化一向敏锐。 是以,当谢瑾白看向某处时,他也仰起头,顺着谢瑾白的目光看了过去。 云岚,也便是逢笙画舫上的那名年轻妇人,从画舫伸出的甲板上下来,盈盈走至唐小棠同谢瑾白的跟前,笑容仍是那日初见时的那般温婉,“谢大人,唐公子,我家逢笙姑娘请二位到里头一叙。” 唐小棠还在谢瑾白的背上赖着呢,这个姿势其实对于两个男子而言是过分亲昵的。 冷不伶仃见被不熟的人撞见他同谢瑾白这般亲昵的一幕,耳朵顿时有些烧,赶忙拍了拍谢瑾白的后背,示意他把他给放下来。 谢瑾白微蹲了身子,唐小棠从谢瑾白后背跳下。 下地时,双腿有些没能站稳,谢瑾白微微扶了扶他的腰身。 两人的关系一看便不寻常,那云岚却未曾露出半分讶色,只是温婉地候着,等着谢瑾白同唐小棠二人的回应。 谢瑾白视线从唐小棠发红的耳尖上移开,这才转过头,对云岚道,“多谢逢笙姑娘抬爱,不过谢某记得,逢笙姑娘的规矩是,凡是要登上画舫者,需留下一件所爱之物。谢某同内子今日并无任何准备。” 嗯? 什么凡是要登上画舫者,需留下一件所爱之物? 唐小棠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规矩,是一头雾水。 “规矩是逢笙定的,东西逢笙爱要便要,不要便不要。怎么,我这画舫会吃人胆,谢大人进来过一回,便没胆子,以致畏畏缩缩,不敢再登上逢笙的画舫?” 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袭绯色广袖纱裙的绝色美人掀开珠帘,俏丽立于画舫门边,如迎霜盛开的红梅,艳丽这萧瑟的冬天。 美人姿容绝色,声音听着更是柔弱无骨。 明明说得是无礼至极的话,却能令人轻易便酥麻了半边身子。 “你……不,不冷么?” 唐小棠瞧着逢笙被风吹得飘扬的纱裙裙摆,没忍住,问了一句。 逢笙:“!!!” 这是重点么?!!! 美眸簇火,美人的脸色更是冷冰冰的,说出话也裹着火星子,“不冷。你们两个,到底要不要上来?” 美人相邀么,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唐小棠下意识地就要抬脚往画舫甲板走去了,余光瞥见站在原地没动的谢瑾白,顿时回过神来! 好险! 差一点就要犯错了! “小玉哥哥,你的意思呢?” 唐小棠讨好地看着谢瑾白,“一副我全都听你的”语气。 逢笙:“!!!” 平日里有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她都不屑一顾。 眼下,她主动相邀,这两人竟然还犹豫! 犹豫! 逢笙漂亮的脸蛋凝了层霜雪。 她讨厌这个天底下所有的断袖! 莫稳既然知晓这个逢笙那么多的传闻,谢瑾白自是多少有所听闻。 所谓玄妙之术,谢瑾白并不感兴趣。 谢瑾白真正在意的是,是这个逢笙究竟是不是来自南桑,同南桑遗民是否有关。 传闻中,这位逢笙姑娘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会过长。 若是想要调查清楚这个逢笙身上的秘密,自是要抓住机会。 上一次,他特意带公明上船,只可惜,那次公明一无所获。 之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这一次,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谢瑾白接受了逢笙的邀请。 能够再次听到逢笙美妙的歌声,唐小棠还是十分高兴的。 他同谢瑾白双双登上画舫。 画舫上小厮收起登船的甲板。 “且慢!” 莫稳紧赶慢赶,总算是被他赶上了! 他对画舫的人喊话道,“逢笙姑娘,我家公子恳请一见!” 小厮手中的动作一停。 甲板被重新放了下来。 因为莫稳拖延了时间,季云卿、余琢以及平安三人也堪堪赶到。 四人相继登上画舫。 那小厮瞧着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行事却极为沉稳。 他朝季云卿等四人行了行礼,以老陈的口吻道,“老规矩,请各位留下最为心爱之物,待逢笙姑娘看过,确认无误,便可进去。” 逢笙同那名叫云岚的妇人已经进去了。 唐小棠听出莫稳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没有跟着一同进去, 方才他听谢瑾白同云岚二人提及什么登上画舫必须要留下最为心爱之物,当时只听得云里雾里。 眼下,听见小厮同季云卿等人的对话,也便不着急进去,而是站在画舫边上,有些好奇季云卿他们到底会拿出什么所爱之物。 唐小棠没有进去,谢瑾白也便在边上陪着。 谁能想到呢,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然又碰见了。 在外头固然不必行君臣之礼,但还是要行礼示意。 唐小棠总归每次都是有样学样,谢瑾白拱手,他也便拱了拱手。 季云卿视线从并肩而站的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身上移开,从手中取下一个玉扳指,递给了小厮。 在递出这块玉扳指的时候,唐小棠能够明显感觉到季云卿朝谢瑾白看了一眼。 唐小棠便是个傻子,也猜出了这块玉扳指是谁送的。 要说一点也不膈应,定然是骗人的。 但是更多的是替他的小玉哥哥不值。 既然是小玉哥哥所赠之物,又随身戴着,如今为了见那位逢笙姑娘,说给也便给了出去。 当然,季云卿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故意以这种方式,去刺伤小玉哥哥,以试探小玉哥哥的反应,顺便也让他难受一把。 不得不说,小皇帝是当皇帝的好料子。 够狠,也够有心计。 唐小棠袖子中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掌心握住。 唐小棠一愣。 是了,他能猜到季云卿的目的,小玉哥哥便猜不出了么? 是怕他会难过,所以才安慰他吧? 唐小棠挠了挠谢瑾白的掌心,又在他的掌心处捏了捏。 意思是,他不难过,小玉哥哥也不许难过。 过去的,就让都让它过去。 唐小棠同谢瑾白的衣袖交叠在了一处。 衣袖宽大,若是不注意,其实并不能察觉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但是季云卿这种情形,不可能不在意。 季云卿那样聪颖一个人,自是轻易便猜到了,交叠的衣袖之下,是怎样的场景。 “公子稍等片刻。” 季云卿以为那小厮会问一下那玉扳指的来历,未曾想,小厮仅仅只是将东西双手接过,行了个礼,便进去了。 没过多久,那小厮便再次掀开帘子出来。 “抱歉,这位公子,逢笙姑娘说这块玉扳指与规矩不符。” 小厮双手将东西递还。 规矩是所有登上画舫的访客必须留下最为心爱之物。 既然小厮将季云卿的玉扳指还了回来,意思是这玉扳指并非季云卿的心爱之物。 季云卿微沉了脸色,“不知逢笙姑娘的依据是什么?实不相瞒,这块玉扳指是我十七岁生辰时,最为重要之人所赠,我素来甚为珍惜。” “这……” 季云卿到底是个帝王,久居高位。 他这般气势逼压而来,寻常人是遭架不住的。 至少,那名老陈的小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只是道,“逢笙姑娘自是有逢笙姑娘的依据。” 季云卿这块玉扳指,还当真不是随意给出去的。 他既是命平安打听了这位逢笙姑娘的消息,自是也探听得其中规矩。 只不过,为了不让莫稳、余琢察觉他其实早就留意那位逢笙姑娘,故而才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他给出这块玉扳指,自是有负气的因素在里头,但也的确像是唐小棠所猜测的那样,就是为了让谢瑾白难受。 他自己剜骨削肉的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谢瑾白。 季云卿却是不知,上一世,谢瑾白全部的疼都给疼了一遍,这一世他的心早已腾空,只住进一个叫唐小棠的人。 前尘种种,已再不会牵动他分毫。 “珍惜之物和心爱之物并不非等同之物。” 云岚不知何时掀开珠帘走了出来,“公子不妨再仔细想想,这世间,何物乃是公子心中挚爱。” 云岚的声音温柔似春日的清风,瞬间便柔缓了因为季云卿的不悦而带来的略微僵滞的气氛。 “那块玉扳指确是我最为挚爱之物。” 季云卿仍然坚持自的答案。 “你连送你这块玉扳指的人都可以轻易舍弃,更勿论这身外之物。这位公子,你不诚实噢。” “叮叮当当——” 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一抹绯色的身影出现在珠帘的后头。 只是这一回,里头的人并未出来,而是隔着隐隐绰绰的珠帘,以这世间最为美妙的嗓音,说着这世间最为凉薄的话。 逢笙姑娘! 莫稳眼神贪婪地注视着珠帘后头的那一抹绯色。 仅仅只是听声音便已这般销魂,若是能够…… 莫稳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即便是余琢,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逢笙姑娘的声音确是好听得紧。 这声音,像是有一种魔力,能叫人失了心魂…… “你凭什么说朕……本公子连这块玉扳指的人都可以舍弃?” 季云卿眸光锐利地看向珠帘之后的绯色身影。 “自然是因为……逢笙知晓,便是知晓咯。” 很好,这回答很欠揍。 唐小棠心想。 “逢笙姑娘今日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足以说服本公子的理由……” “你待如何?是要派兵围了逢笙这小小画舫,还是现在就命人将逢笙拿下呀?” 言语间,竟似知晓季云卿的真实身份。 这下别说是唐小棠,便是季云卿、平安,余琢三人也吃了一惊,面上均由不同程度的讶色。 唐小棠余光扫了眼他家小玉哥哥。 嗯,很好,他们这些人里头,只有小玉哥哥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没变过,瞧着便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愧是他看中的男人! 就是稳! “你不怕朕?” 季云卿眯起眼。 “怕?你若是赤着身子,在地狱的烈火里烹过一回,煎过一回,炸过一回,烤过一回,还会惧怕这人世间所谓的权势么?” 嚣张至极的,癫狂至极的言论,可不知是那声音实在太过好听,还是因为珠帘后头的身子太过曼妙之故,听着不但不令人生厌,反而奇怪地生出几分心疼,心疼这位姑娘之前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季云卿冷嗤,“朕倒是不知,时人口中所谓武艺双绝的奇女子,竟是个疯子。” “噢,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大了解逢笙嘛。” 声音软软的,听着竟然有几分娇憨。 语气依然欠揍也便是了。 唐小棠心想,季云卿此时心里定然是已经被气得够呛。 这位逢笙姑娘方才那句的意思分明是,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大家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大家不够了解我。 唐小棠简直要对这位逢笙姑娘心生敬意了。 胆敢这么同皇帝抬杠的,这天底下,除了太后跟国舅,逢笙姑娘绝对要算上一个。 “你到底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拿你最为心爱的东西来换呀?没想好就换下一个吧。” 嗯,很好,太后同国舅怕是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轰小皇帝走人的。 逢笙姑娘绝对是东启第一人! “请问逢笙姑娘,怀瑜兄同唐公子,他们二人分别交出了什么?” 余琢忽然问了一句。 “逢笙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这种任性至极的话,在这位逢生姑娘嘴里说出,却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唐小棠只看余琢铁青的脸色,便知道对方被气得不轻。 “站得逢笙的腿都疼了。喂,你们两个要不要进来啊?” 唐小棠还没反应过来,谢瑾白已对着季云卿的方向微点了点头示意,便牵着他的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余光中,唐小棠瞥见季云卿微沉的脸色,唇角不受控制地扬了扬。 “二位请坐。” 这么客气的言论,必然不是出于逢笙口中。 唐小棠同谢瑾白还是选择他们上次坐的那两个位置。 云岚端上果盘,酒水。 外头小厮开始收起甲板,画舫逐渐地离开岸边,往河中央驶去。 逢笙也同上次一样,也不问谢瑾白同唐小棠两人喜欢听什么,便怀抱南桑特有的乌琴,拨弄了起来。 素白的手,纤细的琴弦,绝色的美人,着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逢笙拨弄乌琴,歌声清远而又动听。 对于南桑旧曲的喜爱,几乎是融在血液里的。 每次听见,每次都要红了眼尾。 仿佛间,他回到了小时候。 夏日里他躺在榕树底下,枕在阿娘的腿上,阿娘手里头摇着团扇,嘴里轻哼着南桑旧曲。 唐小棠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为什么我会越来越困? 逢生:当然是因为逢生的歌声太动听啦! —— 今天稍稍早了一丢丢? 明天调作息中。 爱你们,笔芯~感谢在2020-08-13 23:29:37~2020-08-14 22:3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狸夫人、小欧、芷爱余生 20瓶;贰壹添作伍、萌萌萌萌 10瓶;长河沉星晓、锦书难书 5瓶;25902899 2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入梦 在逢笙清远的歌声当中,唐小棠的眼皮越来越沉。 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他的脸颊,耳畔是悦耳的歌声。 睡意渐浓。 唐小棠的眼皮逐渐地黏上,变得怎么也睁不开。 太困了。 好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睡下去。 唐小棠趴在桌上,睡着了。 起初,谢瑾白以为唐小棠是高烧刚退,身子倦乏,故而才会听着歌声都睡着了。 直至,他试着唤了几声,唐小棠却依然纹丝未动,谢瑾白这才察觉事情的不对劲。 谢瑾白坐在位置上,平日里总是噙笑的桃花眼此刻半点笑意也无,冷冷地睨着厅子中央,抱着乌琴清唱的逢笙。 “你对他做了什么?!” “谢大人莫不是眼瞎、耳聋么?没瞧见逢笙只是在弹琴唱曲么?” 逢笙手中的琴弦未停,即便是说着气人的话,因着嗓子柔媚,听在耳中也是另一番销魂滋味。 谢瑾白眼神冰冷,未被逢笙的绝色风姿所打动。 他的眼底蕴着冰冷的警告,“我劝逢笙姑娘最好实话实说。” “逢笙就是在说实话呀。” 谢瑾白眸光骤然一沉。 他的手在桌案上亦拍,酒杯跳起,谢瑾白食指同中指并拢,借助内力,挥将出去,那酒杯便直直朝逢笙飞了过去。 逢笙抱着乌琴,起身向后退去,发丝,衣袂飞起。 她的身前,似乎有一层无形的气罩,将她牢牢罩于其中,谢瑾白内力催动的酒杯始终未得近身。 谢瑾白越发催动身体的内力。 杯子飞速旋转,逢笙周遭的气息波动。 “喂喂喂!逢笙只是让那小公子好好睡一个觉,做一个梦而已!你要不要这么凶残呀!”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逢笙跺一跺脚,脚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前的那层无形的气罩倏地向前波动而去。 谢瑾白挥袖相挡,在那层气罩距离他尚有一定距离之前,骤然抬手挥去。 那气罩连同杯子在内,骤然撕裂。 谢瑾白鹤毡一扬,将趴在桌案的唐小棠牢牢护在怀中。 “咣当”—— 杯子应声而碎。 摔在铺着绒毯的地板上,发生并不清脆的声响。 由始至终,未曾波及怀里的唐小棠分毫。 “你竟是何人,刻意接近我同棠儿,意欲为何?” 谢瑾白看向逢笙的眼神,已不足以用冰冷来形容。 逢笙抱着乌琴,笑容艳丽,“逢笙就是逢笙咯,至于逢笙想做什么,逢笙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瑾白放下怀中的唐小棠。 身形一晃,逼近逢笙,乌啼锋利的刀锋,已然抵着逢笙纤细、白皙的脖颈。 逢笙认出乌啼,顿时变却了脸色,极其败坏地问道,“‘乌啼’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谢瑾白缓缓勾唇,“我为何要告诉你?” 轻蔑又不屑。 “你!” 逢笙说话一贯轻易能将人气死,这一次却是头一回被谢瑾白给气得不轻。 “这么漂亮的脖子,不知道流出的血会不会也格外的艳丽?” 逢笙在心里头大骂谢瑾白是个疯子,嘴里却是道,“谢大人不妨试试?不过,可要小心些。万一一不小心,将我的脑袋也给隔了下来,那大人的小公子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哟。” — “小果儿,醒醒,醒醒。” 有人唤他。 这声音太熟悉了。 唐小棠揉揉眼睛,费劲地从开眼。 这一睁开眼,顿时惊着了。 “阿,阿娘?!” 唐小棠瞪圆了眸子。 他怕不是真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要不然怎么会梦见阿娘呢? “睡迷瞪了,阿娘都不认得了?” 俞妤放下手中的针线,将缝制到的虎头图案的软帽给放到一边,笑着,在唐小棠光洁的额头上戳了戳。 唐小眼下意识地,握住了阿娘的手。 小小的手,握着一只柔软,莹白的手。 阿娘的手,是暖的,也是软的。 唐小棠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握住阿娘的那只小手,有些被吓了一跳。 他烫着一般地松开阿娘的手,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现自己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小了! 所以,他是真的在做梦? 还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怎么了?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见唐小棠小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俞妤担忧地望着儿子。 “没有,没有。阿娘,我好想你啊……” 梦见自己的娘亲,怎么会是噩梦么? 再没有比这个梦更好的了! “阿娘!阿娘!” 他雀跃着,扑进俞妤的怀里。 唐小棠小时候是个小胖墩,挺沉。 俞妤被儿子这么一扑,没个防备,险些从竹席上摔下去,双手却仍是稳稳地托着怀里的小胖墩。 差点闯了祸的唐小棠从阿娘的怀里爬起来,跪坐在竹席上,连一双小手都规规矩矩在膝盖前放好,软软地道歉,“阿娘,对不起啊。” 唐小棠平日里素来淘气,是个坐不住的。 犯了错便只会撒娇,耍赖,俞妤难得见他这般乖巧地道歉,哪里还有半分生气,“你呀。下次可小心些。” “嗯,嗯。” 唐小棠乖乖地应着。 “方才打雷了,可能迟些便要下雨了。小果儿,跟阿娘先回屋去好不好?” “好。” 俞妤收拾着竹席上半大的衣衫,针线,一只手牵着唐小棠回屋。 “轰隆隆——” 果然,两人回屋后没多久,天际便猛地劈下一道惊雷。 大雨哗啦啦倾倒而下。 屋里头亮起灯。 俞妤拿了一块她亲手做的南瓜饼,递给他,抱他坐在凳子上。 她自己坐在灯下,继续赶制手边的那个虎头软帽。 唐小棠对眼前一幕非常地熟悉。 小时候,他经常半夜醒来,也会瞧见阿娘坐在灯下,缝制他的小衣衫,小鞋袜。 那时候,他不懂,不懂他明明有那么多的衣衫了,为什么阿娘还要给他做那么的小衣衫,还因此觉得欢喜,欢喜又有新衣服可以穿了。 唐小棠放下手中的南瓜饼,来到阿娘的身旁,小声地劝道,“阿娘,别缝了。回头眼睛该累着了。” 俞妤停下手中的针线,略带着惊讶地抬起眸子,“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懂事了?” 往日里可是只要手里头给他一块吃的,便只顾着吃东西的人。 唐小棠哼哼唧唧,“棠儿以前难道不懂事吗?” “当然是懂事的了。我的棠儿是天底下最懂事的了。” 俞妤笑着,摸了摸儿子圆圆的脸蛋。 唐小棠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明明刚过十七岁生辰不久,在娘亲的面前便又重新变回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公子。 “棠儿乖。等阿娘缝制好这个虎头软帽,便陪你玩。嗯?” 以为是唐小棠无聊了,想要她陪着玩,俞妤再次,将唐小棠抱回在了凳子上。 唐小棠郁闷了。 他又不是真正四、五岁的娃娃,时时刻刻都要娘亲陪。 他方才是当真担心娘亲会累着来的。 唐小棠被迫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他拿着南瓜饼,却没有吃,而是一个劲地盯着娘亲瞧。 娘亲的手很巧,无论什么款式的绣花到了她的手中,没有不成型的。 栩栩如生,逼真得很。 唐小棠一会看看娘亲,一会又盯着娘亲手中的虎头软帽。 唐小棠记得这个虎头软帽。 他还记得,因为这个虎头的针线比较复杂,阿娘一连缝了好几天,都没时间陪他玩。 记忆里,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雷雨的天气。 他朝阿娘发了脾气。 他生气地从阿娘的手中抢走那个尚未完工的虎头软帽,一把给仍在了地上,吵着,闹着,要阿娘陪他玩。 阿娘最后拗不过他,知道暂时放下手中的针线,陪他在屋子里头玩。 那天,他玩累了也便睡着了。 隔日,他醒来,便在床头瞧见了那个黄色,已经缝制好的虎头软帽。 那天过后没过多久,娘亲便忽然病倒,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再没能起来。 后来的许多年,每一次想到那一天他都会非常后悔曾经对娘亲发了脾气。 这一次,俞氏在灯下缝了多久,唐小棠便乖乖地陪着坐了多久、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唐小棠没有捣乱的缘故,俞妤提前完成了这顶虎头软帽。 “来,小果儿,过来试试看。” 俞妤招手,让唐小棠过去。 唐小棠跳下凳子,俞氏将虎皮软帽戴在唐小棠的头上。 “娘亲,好不好看呀?” 唐小棠故意晃了晃脑袋,那脑袋上的小老虎也便跟着晃了晃,模样可爱极了。 “好看。” 俞妤柔柔地笑着,眼里有泪光闪动。 唐小棠佯装没注意到娘亲眼眶里的泪光,越发卖力地哄娘亲高兴。 “嘶——” “娘亲,怎么了?” “没什么……” “我瞧瞧!” 唐小棠不由分说地拉过娘亲的手,但见俞妤的虎口处,破了一道口子。 唐小棠在剪刀上,瞧见了血渍。 原来,俞妤方才收拾剪刀时,不小心被剪刀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唐小棠刚忙从放着剪刀还有针线的竹篮里取出帕子,刚要给阿娘止血,却发现阿娘的身上的伤口竟然在慢慢地愈合。 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唐小棠拼命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小果儿,你在做什么呢?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噢。” 唐小棠放下揉眼睛的手,但见娘亲站在床边,招手他上床睡觉。 唐小棠小步跑上前,不由分说地抬起阿娘方才受伤的那只手。 没有! 上面别说是伤口,连一道伤痕都没有! “小果儿?这是怎么啦?” 唐小棠张了张嘴,忽地又闭上了。 是了。 他怎么就忘了他是在梦里呢? 梦里受伤,当然不会留下痕迹了。 唐小棠于是摇了摇头。 母子二人先后上了床。 俞妤像往常那样哼着歌,哄唐小棠入睡。 “阿娘,你为什么会唱南桑旧曲啊?” 小时候,唐小棠并不知道娘亲哼的便是南桑旧曲,如今知道了,自是免不了好奇地问道。 俞妤歌声倏地一停。 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唐小棠,神色有些严厉地问道,“棠儿是如何知道……娘亲哼的是南桑旧曲?谁,谁同你说的?” 俞妤眼神慌乱,便是声音都微带着颤音。 唐小棠到底不是真正三、四岁的蒙童,自是注意到了娘亲眼神里的慌乱。 不知是不是梦里的他年纪太小的缘故,面对娘亲鲜有的严肃的神情,小脸当即有些不安地道,“我,我也不知道……” 俞妤见唐小棠似乎被自己的态度吓着了,忙放软了语气,“棠儿仔细想想,到底谁同你说过的?” “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棠儿记住。日后若是听见有人唱这样的曲子,一定要离他们远远地,知道了么?” “为什么?” “没为什么。总之,你记住阿娘所说的话。千万,千万要记住!” 唐小棠刚要追问清楚,忽地,娘亲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散开。 “阿娘!!” “阿娘!” 唐小棠大叫着,醒了过来。 眼前的景物,从模糊到逐渐地清晰。 谢瑾白的脸庞,也渐渐地清晰地呈现在他的他的面前。“小,小玉哥哥?” “是我。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谢瑾白扶唐小棠坐起身。 唐小棠打量周遭,确定自己是真的醒过来了,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 “脖,脖子有点酸……小玉哥哥,我是不是睡着了,还睡了挺久啊?” 唐小棠只隐隐记得自己好像做了梦,还梦见了阿娘,具体梦见了什么,却是不记得了。 谢瑾白瞥了依然坐在位置上随意拨弄乌琴的逢笙,并未提及他昏睡了两个时辰之久,只避重就轻地道,“可能是你高烧才退,身体还比较虚弱。我们先回去休息吧,可好?” “噢,好。” 唐小棠迷迷糊糊地随谢瑾白一同起身。 起身时,视线不经意间瞥见地上碎了的酒杯。 唐小棠有些惊讶。 他这睡得也太沉了,竟然连杯子碎了都一点声音没听见。 谢瑾白揽着唐小棠离去。 “人走了?” 云岚掀开珠帘,从厅子的后头走出。 逢笙将乌琴随意地放在脚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逢笙,你觉得,那位唐小公子会是圣子么?” “逢笙不知道,逢笙又没见过圣女。不是云岚姑姑说那位小公子长得像极了圣女么?” “是长得极像……我也一度以为他便是圣子。但是,你方才对他施幻音之术,他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若不是那位谢大人警觉,对你出手,中断了你的幻音之术,他只怕真的要死在你的幻境之中。” 逢笙双手向后,随意地撑在椅子上,晃着腿,“云岚姑姑,会不会只是人有相似啊?你看那小公子,别说是幻音之术,便是一点内力都没有。而且圣子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男子的男宠?” “你是没见过圣女。他真的同圣女长得极像……我们再观察,观察吧。只是我们这次不仅没能试出那位小公子的身份,反倒将那位谢大人彻底得罪,日后若是再想要接近那位小公子,只怕不这么容易了。” “所以我说,应该直接将那两人迷晕,用刀在那小公子身上划一刀,若是伤口直接愈合,直接将人带走。若是同凡人一样,血止不住,不管他是不是乌族一脉,都说明他身上并没有乌族的传承,不过是凡人一个。同咱们也没任何关系。” “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的幻音之术都对谢瑾白无效,迷药也未必会对他有效。若是动起手来,你有把握赢过他?” 逢笙怒了,“谁说逢笙打不过他?!” “好,好,好。逢笙最厉害了。逢笙天下无敌。行了吧?” “哼。” “扶风县不能久待,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最好先去一趟淳安,调查清楚那位小公子的身世。” 云岚正色道。 “逢笙还是觉得他不可能是圣子。” 圣子怎么能是一个臭断袖呢! — 唐小棠是被谢瑾白背着回府衙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从逢笙的画舫上下来的时候,他许久未犯的腿疾忽然犯了,疼得他根本走不了路。 谢瑾白将唐小棠背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在房里等我,我回房拿一下药膏。” 谢瑾白心知肚明,唐小棠这一次之所以会腿疼,完全是因为先前落水,身子遭了寒凉的缘故。 之前,他是用生肌药膏暂时将他的疼痛压下,却始终未曾治本,故而今日才会再次旧疾复发。 唐小棠拉住谢瑾白。 明明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却仍逞强道,“其,其实也,也没那么疼。” “小九未必回来了。即便是在,我也只是上去拿下药,很快就下来。” 谢瑾白低头,安抚地吻了下他的唇角。 分明是看穿了他心里头的那点小心思。 唐小棠耳尖发烫,低低地“嗯”了一声,松了手。 谢瑾白上了楼,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平安。 谢瑾白心知季云卿定然也是回府衙了,否则身为天子贴身内侍监的平安不会一人回来。 “四公子。” 自从季云卿住到谢瑾白的房间里头,平安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动上来。 他赶忙给谢瑾白行了礼,脸上仍是一副恭敬的笑模样。 谢瑾白也客气地回了礼,“我想进去拿样东西,烦请公公替我通报一声。” 竟然,不是来找万岁爷的么? 平安脸上有短暂的错愕,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初,“四公子稍等片刻。” “嗯。” 谢瑾白颔首。 不等平安通报,里头便传出季云卿的声音,“进来吧。” 不过是只隔着一扇门,哪里有什么隔音可言,平安同谢瑾白的对话,屋子里头的季云卿自是都听见了。 平安替谢瑾白推开门,“四公子请——” 谢瑾白迈进房门。 窗边,季云卿背对着房门,手里拿着一幅画,不是哪位名家的大作,正是唐小棠生辰那日,谢瑾白戏画的那幅唐小棠的睡猫图。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瑾白从地上起身。 季云卿手里头拿着那幅缓缓转过身。 “朕记得,你从前说过,人心最是复杂,故而人脸也往往最是丑陋。披着美人的皮子,里头也许是阴狠的枯骨一具。面上带笑,手中的刀子可毫不犹豫捅进去。 因此,你画花草,绘虫鱼。画山河,绘天地,只是从不肯画人物。即便是朕开口要你画朕,你也从来只是笑笑,从未应承下来。那么,怀瑜哥哥可否告诉朕,这是什么?!” 季云卿将手中那幅画举高,因着指尖用力,画纸的边缘已然有些褶皱。 谢瑾白神情平静,“人心本就复杂亦多变,臣亦然。” 季云卿眼尾发红,“你是想要告诉朕,那位唐小公子,改变了你?他让你弃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于不顾,让你为他破例画人物画,为他不惜同朕彻底一刀两断?” 谢瑾白拱手道,“臣依然效忠于圣上。” 季云卿咬牙,“你不要给朕避重就轻!你明知道,朕要的不是你的效忠!朕要的是……是你谢怀瑜,是你这个人!” “我同棠儿已经结契了。” 如同平地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 季云卿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瑾白,“你,你说什么?” 谢瑾白知晓季云卿心气高,因此,昨日他并未将自己同唐小棠结契之事相告,以免季云卿觉得难堪。 他本以为,在他对季云卿的了解,以梦境的形式,告知两人未来的结局,季云卿便会放手。 毕竟,上辈子相识数十载,他比谁都清楚,小九的野心。 但凡于皇位有碍的,他绝不会割舍不下。 因此,无论是今天早上季云卿主动找唐小棠,还是因为这幅人物画,质问自己,确确实实,都不在谢瑾白的预料之内。 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索性也便将话彻底说清楚,“在淳安,在淳安知府府衙,当着我兄长同唐知府的面,一同拜过唐家先祖。待他日回到颍阳,我会恳请父亲、母亲做主,迎娶棠儿过门,正式成婚。 扶风县匪患如今虽然已经平定,然此地终究鱼龙混杂,并不太平。圣上留在此地,并不安全。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建议,圣上还是,早日起驾回颍阳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为毛你们都觉得逢笙是个好人呢? 其实逢生这个人吧,没什么是非道德观念的…… 他就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只是看握在谁的手中罢了。感谢在2020-08-14 22:34:41~2020-08-15 23:3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卿卿 5瓶;锦书难书 2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醋精 成婚? 待他日回到颍阳,便要同那位唐公子成婚? 季云卿手中眼圈狰红地望着谢瑾白,“因为朕无法将你我之事昭告天下,没有办法像那那位唐公子那般,如同女子那般,嫁入太傅府,所以你便选择他,而放弃了朕,放弃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 “圣上弄错了因果。” 季云卿唇角扯出一抹嘲讽弧度,“噢?愿闻其详。” “不是因为想要举办一场世人眼中的婚礼,才会同棠儿成婚。而是因为……” 谢瑾白顿了顿,“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是因为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举办婚礼,昭告天下,都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下的必然。 季云卿这样聪颖的人,这一回自是听懂了。 共度余生这四个字,在一个帝王的人生里,太奢侈了。 看似牢固的这皇位,看似忠心的大臣,都未必能伴他余生。 他连皇位都未必坐得稳,又怎敢轻易同另一个人互许余生? 因此,关于余生这个话题,是从未出现过他同谢瑾白的谈话之中的。 “朕以为,即便过去朕不曾提过,怀瑜哥哥应当是早知道朕的心的……” 知道哪怕他不曾互许过余生,他亦从未想过要放弃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 谢瑾白微叹了口气,“小九,放下吧。” 太久没有听见谢瑾白这般称呼自己,水汽漫上季云卿的眼眶。 “怀瑜哥哥是认真的?” 谢瑾白眸色认真,“从一开始,我便是认真的。” 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次。 每一次的开始,他都是认真的。 季云卿转过身去,声音微哑,“你回房间是要拿什么?你去拿吧。” “多谢圣上。” 谢瑾白拱了拱手。 季云卿并未回头。 谢瑾白走到床畔,拿了生肌药膏。 脚步声远去,关门的声音响起。 季云卿手中的画纸滑落,上面隐隐有水痕晕开。 “吱呀”—— 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唐小棠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回床畔。 “脚不疼了?” 唐小棠才掀开锦被,身后冷不伶仃地响起谢瑾白的声音。 唐小棠身子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可怜兮兮地道,“疼,疼的。” 谢瑾白眉眼微挑,“我看是没那么疼。” 都还能这般不安分,可不是疼得不够厉害么。 “真的还疼么……” 唐小棠其期期艾艾地上了床。 要不是腿疼,他能因为跑不快,被当场被抓包呢么? 唐小棠在床上趴了下来,转过头,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小玉哥哥怎,怎么去,去了这么久?” 谢瑾白在床畔坐下,打开手中的续筋生肌药膏。 瓷盒中的生肌药膏已所剩无几。 谢瑾白眸光上移,神色自然地睨向唐小棠,“你是想问小九回房了没有?我方才上去,是不是碰着小九了?” “哎呀,这生,生肌药,药膏好像不多了呢……” 这话题转移地,也太过生硬了。 对上谢瑾白似笑非笑的眼神,唐小棠牙一咬,“好,好吧。我就是……就是吃,吃醋了。怎,怎么?不,不行吗?身为你的相公,还,还没点吃醋的权力了?” 谢瑾白唇角勾笑,“相公请随意。” 唐小棠烧红了耳尖。 这人每此相公喊得随意,倒是惹得他回回面红耳赤。 就在唐小棠以为谢瑾白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只听他道,“回了,也见了。” 果然! “那你们……” 唐小棠一听这两人见了面,下意识地坐起身。 谢瑾白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亵裤脱了,趴好。” 唐小棠其实想问这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了。 不过听谢瑾白似乎无意多说的样子,也便没有追问。 谢瑾白也不是头一回替唐小棠上药。 不过,唐小棠到现在依然没法在这人面前坦然地脱亵裤。 躲在锦被里,脱了亵裤,将衣裳上撩,唐小棠将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发红的耳尖,“好,好了。” “我告诉小九,我同你已经结契,并且在他日回颍阳之后便会大婚一事。” 上过药,唐小棠穿上亵裤,忽地听谢瑾白说道。 唐小棠提裤子的动作一顿。 他着急忙慌地穿好亵裤,唐小棠坐起身,“你,你什么都告诉他,他了?” 谢瑾白合上生肌药膏,“嗯。原先也没有打算要瞒。” 只不过,也没有刻意去说。 好聚好散,谢瑾白无意让季云卿难堪。 如果不是季云卿在今天早晨,私下里曾找过唐小棠,并且故意提及他们的那些旧事刺激唐小棠,谢瑾白也不会这般不留任何余地。 唐小棠大致也猜到了,为什么谢瑾白之前没提,而现在把话同小皇帝彻底说开的原因。 唐小棠的唇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 “高兴了?小醋精。” 唐小棠唇边笑意一僵,羞恼地瞪着他,“谁,谁醋精了?” 谢瑾白看着他,但笑不语。 “谢怀瑜,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醋精!” 唐小棠张牙舞爪,朝谢瑾白扑了过去。 谢瑾白就坐在床畔,即便是提前有所防备,将人搂住,因为多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的缘故,还是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唐小棠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蹙了蹙眉心。 唐小棠忽然沉默了下来,谢瑾白垂眸问道,“怎么了?” 唐小棠仰起脸,“小玉哥哥,我先前在画舫上,好像,梦见我阿娘了。” 提及画舫,谢瑾白自是不免便想起画舫上身份不明的那个叫逢笙的姑娘。 他此前也曾派公明调查过逢笙的身份,到目前为止,暂时没有任何眉目。 “想唐夫人了?” 唐小棠纠正他,“什,什么唐夫人?那是你,你婆婆,也是你,你的娘亲。” “嗯。棠儿可是想娘亲了?” 谢瑾白从善如流。 唐小棠方才微舒的眉头再次紧拧,“在梦里,阿娘,好像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让我千万不要忘记来的……” 说到这里,唐小棠苦恼地抓了抓脑袋,“可,可我就是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无妨,兴许下次做梦便梦见了。” “当,当真?” “嗯。” 谢瑾白哄骗起自家孩子来,是半点心虚都没有。 虽然唐小棠挺在意娘亲到底在梦境里叮嘱过什么,不过到底只是一个梦境,很快,他便将这件事给抛诸在了脑后。 不知是谢瑾白昨日那番话起了作用,还是季云卿本就计划在翌日离开扶风县。 总之,隔日谢瑾白便从余琢口中得知,他即将随帝王一同回京的消息。 得知季云卿即将回京,最为开心的人,自是非唐小棠莫属。 季云卿此次回京,如同他来时一般,行程极为低调,便未有太多人知情。 唯有谢瑾白以朋友身份,同唐小棠两人骑马行至郊外送别。 谢瑾白这两日已经将所有能说的话都同季云卿说尽,分别时自是再无任何言语。 季云卿始终是个帝王。 他纵然对谢瑾白还放不下,他的身份,也不许他再做任何纠缠之举。 双方无言送别。 倒是余琢在同谢瑾白告别后,登上马车之前,情真意切地对唐小棠郑重地叮嘱了一句,“唐公子,保重。” 唐小棠:“……” 唐小棠今日就是作为谢瑾白的家属,才一同过来送别。 当然,才不是他放心不下小玉哥哥同小皇帝。 对于余琢会特意同他告别,唐小棠的意外不止一点半点。 他同这位余大人素不相识,倒是这位余大人自见到他那日起,便先后问了他两次,此前他们是否见过,之后每次见到他,眼神也奇奇怪怪的。 在唐小棠的心目中,早已将余琢归为怪人的那一类。 不管这位余大人再怎么性子古怪吧,人家既然都要走了,而且今后估计也没什么再见面的可能,唐小棠倒是不介意回一句场面话,“嗯。余大人,保重。” 余琢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谢瑾白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修长的身子往唐小棠身前一挡,双手作揖,唇角微勾,“磨之,保重。” 余琢没好气地甩了甩袖子,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 “我们也回去吧。” 谢瑾白牵来两人的马。 “嗯,好。” 唐小棠一只脚,跨上马鞍。 忽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睫毛上。 唐小棠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东西给拿下来,结果什么都没有,只余晶莹水滴在他的指尖。 唐小棠错愕地抬起头。 一片,一片,又一片…… 但见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花。 “小玉哥哥,你看,下雪了!” 说话间,又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鼻尖。 谢瑾白替唐小棠拂去脸上的落雪,“看情形,雪很快便会下大,我们赶紧回去吧。” 否则等路面有了积雪,便不好行路了。 唐小棠点了点头,随之跨上马鞍,同谢瑾白两人一起策马回扶风县。 冬天,是真的到了。 吃过冬至的汤圆,喝过腊月初八的腊八粥,年关如期而至。 各行各业到了年底都变得格外忙碌,忙着清点库存,忙着到处去催款,忙着去收账。 衙门尤甚。 每到年底,都是偷盗最为频发的时候。 不仅如此,因为年底结账,商户们发生争执,需要衙门定夺之事也变得多了起来。 谢瑾白桌案上的卷宗,日日摞得老高,欣慰的是,再没发生类似诸如少年失踪案之类的大案,日子相对太平。 转眼,到了小年这一日。 扶风县的百姓在小年这一日有打扫尘土的习俗,也是从小年这一日,开始准备年货,购买窗花、对联,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扶风县重视小年的习俗,同淳安是一样的。 小年前后,谢瑾白有三天的休沐时间。 唐小棠便拉着谢瑾白上街添置年货,什么话梅瓜子啦,蜜饯啦,果干啦,都是不必可少的。 当然,还有窗花同对联。 “唐公子,您回来的正好。这里有一封您的家书——” 唐小棠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同谢瑾白两人回府衙私院,刚好外出的主簿葛洲手里头拿着书信,叫住了唐小棠。 唐小棠顿住脚步,眼露意外,“给我的家书?” 自从唐小棠随谢瑾白来扶风县之后,他没有想过要写书信回家,家里更是未曾给他寄过一封,半封信的。 葛洲特意再看过一遍信封,确认道,“上头写着呢,弟未眠收。是给您的,没错。” “难道是我哥寄给我的?” 唐小棠同谢瑾白两人对视一眼。 唐小棠两只手里头都拿着东西,腾不出手,谢瑾白便替他接过葛洲递过来的书信,“有劳葛主簿。“ “大人没有想要添置的年货么?” 葛洲见唐小棠手里头拎满了东西,谢瑾白却是两手空空,不由好奇多嘴问了一句。 谢瑾白之所以两手空空的确是没有什么打算添置的,不过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若是要提东西,手便不能放在衣袖里取暖,得冷着。 唐小棠这不是没舍得他的小玉哥哥受冻么,便都自己拎着了。 平日里,都是谢瑾白承担照顾人的角色多一些。心知唐小棠偶尔也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谢瑾白也便没有同他去抢。 唐小棠理所当然地道,“我买了分小玉哥哥不也是一样的么。” “也是。” 知晓他们两人关系好,葛洲倒是没在意。 唐小棠将东西全部都拎回谢瑾白的房间。 自从入了冬,唐小棠便都是上谢瑾白的屋里头去睡。 倒不是他自己怕冷,主要是怕谢瑾白一个人睡会太冷。 就算是房间里烧着炭火,哪里有他这个天然暖炉来得暖呐。 “呼,累死我了……” 回到房间,唐小棠把东西一股脑全部都堆在了地上,整个人呈大字型,摊在床上 “对了,小玉哥哥,我的信呢,给我看看。” 在将东西分类收拾好的谢瑾白将放在桌上的信件拿过去,便又重新去收拾东西去了。 屋子里烧着炭火呢,唐小棠也不必怕谢瑾白会冷着。 从床上爬起来,拆开,坐着将信给看完了。 “我哥在信中说,让我在年前回家一趟。” 谢瑾白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唐小棠摇摇头,“哥哥没说,只是让我回家一趟……” 说到这里,唐小棠迟疑了片刻,“我哥还在信中还特意叮嘱了,希望我一人回去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中午停电,到了晚上七点快到了才来电。 幸好上午写了些,不然完球。 小破孩一直不肯睡,等我睡觉。 今日格外短小,捂脸。 明天努力粗长呀~ 笔芯。感谢在2020-08-15 23:32:34~2020-08-16 23:0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9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30瓶;嘤嘤怪 1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狗血 谢瑾白拿过唐小棠手中的家书,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唐不期的这封信写得很短。 在信中,先是问过唐小棠的近日的课业,又问及他同谢瑾白两人的近况,直至在信的末尾才委婉地提了提,问唐小棠能不能在年前回家一趟。 信中倒是没有特意交代唐小棠必须要一人回来,只是以唐不期的修养,在信中用的不是类似唐小棠能不能同谢瑾白一起回来一趟这样的措辞,说明他是希望唐小棠一人回去的。 除此之外,唐不期再并未在信中说什么。 仅仅只是看信的内容,确实瞧不出什么。 谢瑾白将家书放到床的一边,垂眸看着唐小棠问道,“你怎么想?” 唐小棠第一反应当然是不想回去。 早在阿娘去世,阿爹将杜氏抬为平妻的身份的时候,在他的心里面那里就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很享受,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他同小玉哥哥两个人准备年货,马上就要一同守夜、过年。 他喜欢这种做什么事都有小玉哥哥陪着的生活,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同小玉哥哥两个人,两个人相依为命过活。 唐小棠陷入沉默。 谢瑾白也不催促。 许久,唐小棠迟疑地道,“我……要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吧。” 对于唐小棠的决定,谢瑾白并没有太多意外。 淳安那边自他们来扶风县之后便从未来过书信,眼下唐不期忽然寄了这么一封书信,即便是棠儿对那个家并没有太多留恋,也会出于不放心,想要回去看看。 “需要我陪你回去么?” 唐不期在信中暗示由唐小棠一人回去看看,并不意味着谢瑾白就要配合。 唐小棠摇了摇头,“不,不用了。年底衙门这么忙,上下都需要小玉哥哥你做主,不好离开的。这里距离淳安也就两日的功夫。若是家里无事,我马上就回来了。” 何必要小玉哥哥陪着他来回折腾呢。 年底衙门的事情一大堆,谢瑾白也的确是走不开。 最终,谢瑾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我让公明陪你回去一趟。” 对于这个提议,唐小棠并未拒绝。 有萧大哥陪着,他的确安心些,要不然他一个人赶路,他还真有点害怕。 唐小棠回淳安这件事情也便这么定了下来。 唐小棠决定早去早回,于是决定在翌日清晨也大早便出发回淳安。 “小玉哥哥,我后悔了。” 冬日,天亮得慢。 这个点,也不会有人打府衙私宅后院的门口经过。 唐小棠仗着天色微亮,也不怕被人看见,抱着谢瑾白的腰身不撒手。 萧子舒默默扭过头,同一旁的骏马大眼瞪小眼。 唐小棠将脸埋在谢瑾白的怀里,他为什么要决定回淳安啊! 同小玉哥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不美么? 他后悔了,他不想回去了。 “那便不去了。” 唐小棠皱成了苦瓜脸,“不,不成。我在信中回复了哥哥,要,要回去的。” 昨日收到家书后,唐小棠就给唐不期回了封书信,信中告知他不日就会赶回府中之事。 扶风距离淳安这么近,那封书信今晚兴许就到哥哥的手里了。 他不能言而无信。 唐小棠用力地抱了抱谢瑾白,松开,“我该走了。小玉哥哥,天冷,你赶紧进去吧。” 说罢,跨上马车,进了车厢。 谢瑾白怀中一空,属于小公子的温度消失。 冷风顺势灌进他的衣袍,谢瑾白动了动袖中微僵的指尖,对萧子舒沉声道,“保护好小公子。” 萧子舒拱手道,“是,主子。” 唐小棠掀开帘子,用力地朝谢瑾白挥手,“小玉哥哥,你快进去吧。” 这天多冷啊。 谢瑾白却是站在原地,一直到青色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当中,这才返身回府。 谢瑾白看着被晨色笼罩的内院,头一回觉得这庭院空荡得厉害。 公堂上的事务已久繁忙,谢瑾白忙了一上午,才下了堂,习惯性地下了堂回到公堂后的休息间。 “小玉哥哥,你审完案子啦!今日累不累呀?” 谢瑾白跨进休息间的动作一顿。 “大人,怎么了?” 谢瑾白的身后,主簿葛洲不解地问道。 谢瑾白眨了眨眼,眼前哪里有什么小公子。 “没什么。” 谢瑾白一言不发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翻看卷宗。 看完手中的卷宗,谢瑾白端起手边的热茶, “棠儿,将你今日习的字拿过来,给我看……” 一抬头,靠窗的位置空空荡荡,再没有皱着眉头习字,或是咬着笔杆的少年,朝他做鬼脸。 在桌案后头整理卷宗的葛洲小声地道,“大人,您忘啦?小公子今日回淳安了,要两日才能回来呢。” 谢瑾白垂下眸子,“是我忘了。” 望着靠窗的唐小棠的书案,眸光微沉,最好是过两日就回来。 要不然,他可要亲自上淳安去逮人了。 不习惯分别的人,不止谢瑾白一人。 唐小棠好不到哪里去。 在马车驶出扶风县的时候,他险些都要让萧子舒掉头回城内了。 想着早去才能早回,这才生生忍住了掉头回去的冲动。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唐小棠所乘的马车,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淳安府衙。 “公子!” 唐小棠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见青鸾熟悉的声音。 他转过身。 青鸾像是雀儿一般,飞奔了过来。 瞥见唐小棠身旁的萧子舒,以为谢瑾白也跟着回来了,顿时一个急停。 “小玉哥哥没回来,这次只有萧大哥陪我一起回来。” 好歹都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仆,唐小棠哪里不知道青鸾在想什么。 听闻谢瑾白没跟着一同回来,青鸾顿时松了口气。 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公子!您可总算回来了!” 青鸾眼里闪着泪花。 唐小棠盯着青鸾,半晌,“青鸾,你是不是,胖了?” 青鸾:“!!!” “小棠。” 唐不期走了过来。 见到唐不期的第一眼,吓了一跳。 他这位兄长怎么消瘦了这么多? 唐小棠困惑地打量着唐不期,“兄长,你……这是,病了?” 除却病了,唐小棠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会令一个人在半年之内消瘦这么多。 简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唐不期勉强扯出几分笑意,“没有,可能就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我们先进去再说?” 唐小棠看出唐不期脸上笑意的勉强,他同唐不期这位兄长到底没有多熟,也便没有追问。 唐小棠同唐不期先后进屋。 青鸾就跟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公子的后头。 萧子舒跟在最后。 “公子,您长高了。” “是吧?小玉哥哥也是这么说的。青鸾,你觉得我高得多么?有没有可能比小玉哥哥还要高?” 青鸾想象了一下公子长得比谢大人还要高得模样,不太能接受地摇了摇头。 唐小棠提高了音量,“你觉得我没可能长得比小玉哥哥要高?!” 青鸾赶忙解释,“没有,没有。奴婢方才想旁的事情去了。” “对了,公子在那边都好么?饮食什么的,可还吃得惯?谢大人待你,好不好呀?“ 最后那一句,青鸾是压低嗓音问的。 青鸾到现在可都还记着小公子那日浑身是血,被抬回府中的情形,是以对谢瑾白始终有所畏惧,也总是不放心小公子,唯恐小公子会遭到欺负。 “扶风县距离咱们淳安也不远的,饮食什么的,相差无几。至于,小玉哥哥,他待我自然很好啦。青鸾,我跟你说,小玉哥哥可能干了。你知道吗?他才到任扶风县不久,便破了一个重大的少年失踪案,不仅如此……” 在扶风县,每个人都怕谢瑾白。 每回唐小棠只要同小豆子他们谈及谢瑾白,小豆子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要他打住。 就跟怀揣了一颗宝玉,却苦于没有机会同他人炫耀的心里差不多,今日,见了青鸾,唐小棠总算能够同人大肆地夸耀他的小玉哥哥。 只是想要知道小公子过得好不好,结果被迫听了一路的“小玉哥哥如何,如何能干,又如何如何厉害”的青鸾:“……” 其实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其实从他的精神气就能够看得出来。 青鸾看得出来,小公子这段时间以来应该是过得挺好的。 唐不期走在前面,听着身后唐小棠同青鸾两人叽叽喳喳的对话,眉角眼梢染上几分笑意。 那几分笑意在听见后院传出的“叮叮当当”瓷器摔破的声音时,神色一变。 唐小棠也听见了瓷器摔破的声音,不仅如此,他还听见了杜氏尖亢的叫骂声。 唐不期转过头,匆忙地对青鸾丢下一句,“青鸾,你先带小公子还有萧侍卫回青芜院休息”,便急匆匆地赶往主院。 青鸾当即小声地道,“公子,萧侍卫,走吧,青鸾先带你们回青芜院。” “公子,萧侍卫,来,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回到青芜院,青鸾给唐小棠同唐不期两人各自倒了杯热茶。 淳安可比扶风县暖和多了,唐小棠并不太冷。 他喝了一口热茶,问青鸾道,“咱们府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青鸾眼神闪躲,“没,没有呀。公子为何这般问?” “青鸾。” 唐小棠放下手中的茶杯,微沉了语气。 青鸾一脸为难,“公子,不是奴婢不想告诉您,是,是一时间,奴婢,奴婢也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那你就慢慢说,我且听着。” 唐小棠左腿勾在右腿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青鸾:“……”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 唐小棠没能从青鸾口中得知府中到底发生何事,倒不是青鸾执意不肯说,而是青鸾刚要开口的时候,主院那便忽然再次吵嚷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喊着,“大公子,!“快去请大夫”之类的。 语气惊慌。 倘若需要请大夫的是杜氏,唐小棠定然懒得理会了,可听丫鬟们的声音,似乎是唐不期出了什么事情。 联想到方才瞧见的几乎瘦成皮包骨的唐不期,唐小棠眉头皱了皱。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去瞧瞧。” 青鸾没拦着。 主要是也担心大公子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唐小棠赶去主院,穿过洞门,便瞧见唐不期一手摁住帕子,由丫鬟搀扶着,形容狼狈地从屋内走出。 一众丫鬟、婢女围着他,又是慌忙喊人去叫大夫的,也有慌忙去请老爷过来的。 唐不期本人却是神情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小棠是真的惊着了。 什么情况? 不同于他的假模假式,杜氏对自己的亲身儿子唐不期是真的疼爱。 唐小棠是怎么也想不通,杜氏如何会对唐不期动手,而且看府中丫鬟的反应,似乎也并不如何震惊。 他离家的这半年,家中到底发生何事了? 总不至于,近二十年的,杜氏发现兄长不是她亲生儿子了吧? 那也不对啊。 要是唐不期不是杜氏的亲生儿子,唐不期也不会还留在府中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小棠正震惊着,那头唐不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唐不期瞳孔微缩,唐小棠甚至能够察觉到唐不期整个身子都因此僵直起来。 唐小棠也有瞬间的尴尬。 如果他是唐不期,他定然也不愿意被他撞见这么一幕。 唐不期到底是唐不期,修养极佳,即便是怎么尴尬的情形下,仍是朝唐小棠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唐小棠这下是当真有点好奇,杜氏同唐不期母子二人究竟发生什么矛盾了。 怎么就到了动手的地步了。 屋内,杜氏的叫骂还在继续—— “滚!你们都给本人夫人滚!” “你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对不对?!我知道,你们都在看我的笑话!” “都是一群没心没肺的东西!本夫人不会让任何人看我的笑话的!休想!休想!” 又是叮叮哐当,东西摔碎的声音。 唐时茂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赶来。 见到长子额头上摁着渗血的帕子,眼睛都烧红了。 唐时茂走过去,安慰了唐不期几句,便抬脚跨进了屋内。 从主院赶来的他,没有注意到站在回廊之下的唐小棠一行人三人。 很快,里头传来唐时茂同杜兰两人的争执声。 “杜兰,你闹够了没有?!” “好啊!唐时茂,你终于肯现身了?你不是很忙么?你不是忙得都没有空回府么?今日终于舍得回来了?喔,我猜猜看。是因为临近年底了,你终于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个家了,还是又回来拿几件衣衫,便打算同那贱人双宿双栖,再不回府呐?” “杜兰,你莫要太过分。” “我过分,唐时茂,就行是我太过分,还是你欺人太甚?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你搞谁不好?你为何偏偏要……” 唐时茂同杜氏均不知道唐小棠就在回廊下站着,为了避免父母说出更加让彼此都难堪的话,唐不期捂着额头上的伤口,压低声音道,“娘亲,够了!” “够了?什么叫够了!这话你应当同你爹去说啊! 凭什么冲我喊,凭什么冲我喊!” “啪!” 唐时茂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杜氏的脸上,“杜兰,你简直不可理喻!” “打我!好啊,唐时茂,你竟敢打我!” 杜氏冲上去,就要同唐时茂拼命,被唐不期给死命拦腰拦了下来。 “快上前帮忙啊!” 唐不期一个人根本就压不住陷入疯狂状态的杜氏。 几个丫鬟听见大公子的低吼,这才如梦初醒,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来,帮忙将杜氏给拦住。 唐不期差一点就要被杜氏的指尖给挠一脸,他气得骂一句 “疯子”,便生气地拂袖而去。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杜氏还在厉声叫嚣着。 唐小棠站在回廊上,瞧不见屋内的情形,可从里头传出的动静,不难想象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阿爹,是不是梅开三度了?” 唐小棠低声,问着边上的青鸾道。 什么同那贱人双宿双栖之类的,摆明了是他阿爹有新欢了。 “公子,您,您别难过。” 唐小棠听着挺乐的,他难过什么呀? 又不是小玉哥哥瞒着他找了别的新欢。 唐小棠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说了出来,“我难过什么呀?又不是小玉哥哥有了……” 唐小棠唇边的笑容,在瞥见他洞门口,他阿爹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妙龄女子微圆的腰身时,顿时消失殆尽。 公子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青鸾抬起头,顺着公子的视线,也瞧见了唐时茂同娉婷两人。 青鸾脸色微变。 老爷怎么将人给带回来了! 唐小棠低下头,看着青鸾,眨了眨眼,困难地问出声,“阿爹的新欢,是,娉婷? 青鸾将头垂得低低的,极小声,极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在大户人家里头,当老爷的看上丫鬟没什么稀奇的,哪怕是看上妻子的姊妹,姊妹共侍一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何况,娉婷不过是个丫鬟。 但是,娉婷到底是不同的。 娉婷同青鸾走得近,两人情同姐妹。 娉婷待唐小棠也极好,对于唐小棠而言,这更难得。 因为娉婷是杜氏的丫鬟,若是杜氏知道她私下里同他这般亲近,杜氏定然饶不了她。 即便如此,在唐小棠成长的岁月当中,娉婷也始终没有为难过唐小棠分毫,甚至若是杜氏使坏,她都是担任通风报信的那一个绝色。 在唐小棠心中,娉婷同青鸾一样,都是姊姊一般的存在。 嗯,现在,他的“姊姊”俨然成为了他的后妈,瞧着娉婷明显隆起的肚子,很可能再过个把月,就要生下他的弟弟,或者妹妹。 人生啊,还当真是无处不惊喜。 唐小棠总算是明白,为何唐不期会在信中委婉暗示他一人回来就好。 他阿爹在不惑的年纪再次梅开三度,已是足够荒唐的了,对象竟还是自己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 “是我阿爹强迫的娉婷?” “不是,娉婷说,说她是,是自愿的。她说一开始她也犹豫过,可老爷待她太好了,她说,她跟老爷之间是真心的。” 唐小棠轻“呵”了一声,“也难怪杜氏这般发疯了。” 自己从来想打便打,想骂便骂,从未放在眼里的卑贱的婢女,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姐妹了。 倘若是性子软弱的主母也便忍了。 心高气傲如杜氏,又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 可不是呢么。 青鸾小声地道,“自从老爷同娉婷的事情被杜氏无意撞破后,杜氏便闹腾得厉害。老爷被闹腾得实在受不了,便带着娉婷搬了出去。老爷已经挺长时间未曾回到这后院来了,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带着娉婷回来了。”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我!” “都给我滚开!滚开!” “啊!” 里头杜氏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可能是咬了某个丫鬟的手。 只听得那丫鬟尖叫一声,接着杜氏便披头散发,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阿爹,小心!” 唐时茂正小心地扶着娉婷离开这里,听见长子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身。 却见杜氏手中握着瓷片,直冲他同娉婷二人而来。 娉婷惊惶地瞪大了眸子。 唐时茂想也不想地护在娉婷的身前。 “咣当”,杜氏的手腕,被一块石子所击中,杜氏吃疼,手中的瓷片掉落在地。 “贱人!给我去死!” 杜氏眼睛血红! 萧子舒从身后,点住了俨然陷于疯狂状态的杜氏的穴道。 “萧,萧侍卫?” 唐时茂见到萧子舒,神情是错愕又尴尬。 萧侍卫在这里,那是不是说明棠儿同,同谢怀瑜也……也回来了? 唐时茂紧张地四下环顾。 唐小棠缓缓从廊下走出,眉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众人,唇角弯弯,“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家里是越来越热闹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像杜氏这样的人吧,对她最大的惩罚,不是杀了她,也不是唐时茂休了她。 青鸾:为什么她觉得公子方才那神态,那语气,都同谢大人一毛一样???!!! —— 杜氏当初之所以能够上位,并不光彩。 如今,她不过是体验一回当时糖糖的母亲的感受罢了。 当然,不同的是,杜氏是有意一步步,入侵唐时茂的生活,坐上唐夫人这个位置。 娉婷不是。 但是对于杜氏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 摸一摸大老远赶回,被洒一泼狗血的糖糖~~~ 感谢在2020-08-16 23:07:44~2020-08-17 22:1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湖心亭看雪、锦书难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利用 “棠,棠儿?” 见到忽然出现在庭院中的嫡子,唐时茂错愕不已。 “小公子……” 唐时茂的身后,肚子已然显怀的娉婷,矮着身子,笨拙地想要给唐小棠请安。 “既是不方便,便免了。再则,以娉婷姐姐今日的身份,怕也不合适向我请安。” 唐小棠这一句话,令娉婷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请安也不对,不请安也不对。 她睁着一双似水的眸子,无措极了。 唐时茂有些尴尬地开口,“棠儿,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 昔日,唐小棠在家时,夫子二人见了面都没甚话可说。 如今分别大半年,期间音信未通,自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爹。” 唐不期走来,适时地打破了唐时茂同唐小棠父子二人的尴尬。 唐小棠瞥见他兄长额头上的伤,“兄长的伤,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主院的一个丫鬟小声地道,“已经去请大夫了,应该是在来的路上了。” 唐小棠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时隔大半年,他们父子三人会在这种情形下重。 唐小棠淡淡地道,“阿爹现下有空么?若是有空,不妨,谈谈?” 唐小棠问的是询问的语气,但是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无论是说话的神色,还是语气,同谢瑾白都像了个十成十,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唐时茂有些惊讶于小儿子的变化。 唐时茂这次回来,是特意回来看看大儿子唐不期的。 唐不期前段时间生了病,感染了风寒,一连病了数日。 唐时茂对杜氏是不耐烦,对唐不期却是心里有愧,总是想着抽空一天回来看看长子,又因为不想见到杜氏,于是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唐不期在家中待下人一贯和气,娉婷也记挂着这位大公子的身子,因此也想着回来看看大公子。 唐时茂担心杜氏会对娉婷不利,便让娉婷先留在马车上,若是杜氏不再,再让人传口信给她。 娉婷在马车里,久等唐时茂不至,这才寻了来。 唐时茂同娉婷既是特意回来探望的唐不期,自然不存在不得空这种说法。 唐时茂沉默地点了点头。一行人来到烧着暖炉的偏厅,便是被点了穴的杜氏,也被婆子背着,一同去了偏厅。 入了屋,娉婷替唐时茂解下身上的披风。 唐时茂则扶着身子不大方便的娉婷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椅上坐下。 杜氏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若不是萧子舒在点她的穴道时,先见之明的将她的哑穴也给点了,此时不知还得吵嚷成什么样子。 因着杜氏一直闹腾,唐时茂一直未曾给娉婷一个名分。 故而,还是唐时茂同杜氏坐主位,娉婷则坐在唐时茂左手边的下首位置。 唐不期同唐小棠兄弟二人并作在唐时茂右手边下首位置。 丫鬟给各个主子奉上。 唐时茂借着喝茶的功夫,掩去面色上的奉茶。 半晌,想起方才只瞧见萧子舒一人,并未见到谢瑾白,有些担忧地问道, “棠儿,你这次怎么忽然回来了?怀瑜知晓么?你们……” 用帕子捂着伤口的唐不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紧张神色。 唐小棠其实从阿爹的反应就猜出了,阿爹是不知晓他要回来这件事的,所以那封家书,包括在家书当中委婉暗示他一人回来这件事,应该是兄长一个人的意思。 而且兄长的反应,分明是有些担心阿爹知道他自作主张,将他叫回来一事。 “也不是突然,是之前我便打算在年前回家一趟。原本怀瑜哥哥是要陪我一同回来的,临时有事,被绊住了。” 余光里,唐不期紧绷的神色骤然放松了不少。 唐时茂点头,“噢,这样。你同怀瑜两人好就好。” 唐时茂拿起茶杯喝茶。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阿爹是打算纳娉婷为妾么?” “咳咳咳咳咳!” 唐时茂因着唐小棠冷不伶仃的这句话,被茶水给呛了喉。 见状,娉婷赶紧走上前,给唐时茂轻抚着后背。 等到唐时茂止住了咳嗽,便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由始至终,未曾多言,同唐时茂两人也并未刻意地亲近,可瞧得出来,两人确实有感情在,甚至感情瞧着还挺深。 唐小棠心里头觉得挺可笑的。 当初,他阿爹在他阿娘的牌位前立下誓言,终身不会再续弦。 结果先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杜氏抬为平妻,日日夜宿在杜氏的院子,过后没多久,杜氏更是直接搬去了主院,住在他阿娘住过的地方,睡在他阿娘生前同阿爹一同睡过的榻上。 终身…… 他阿爹如今也不过才四十不到,便再次有了纳妾之意。 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么? 不必唐小棠提醒唐时茂,他曾经在亡妻的牌位前许下过怎样的誓言,只要看见小儿子,唐时茂便能记起当时誓言。 也因此,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唐时茂语气生硬地道,“再说吧。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做什么?” 唐小棠笑了笑,“咱们家马上就要添丁添口了,身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无权过问么?” 唐时茂愤怒地拍了桌案,“混账!你这是对阿爹说话的语气么?!” “如果您不是我阿爹,您觉得我会过问这档子事么?” 父子两人你来我往,争吵了起来。 娉婷担忧不已,只好向青鸾求助。 收到娉婷求助的眼神,青鸾也是一脸为难。 小公子同老爷说话,哪里有她插嘴的份呐。 娉婷于是只好低下头,悄悄红了眼尾。 杜氏瞧着唐时茂同唐小棠父子二人起争执,心里头便一阵快意。 吵吧,吵得越凶越好! 娉婷那个贱人想要进门,除非踩着她的尸骨! 外头,丫鬟进来禀报,给大公子看诊的大夫终于来了。 唐时茂同唐小棠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吵。 丫鬟将大夫请进偏厅。 大夫给唐不期处理了伤口,开了外敷的药贴,见屋内气氛不对,拿了诊金,便赶紧告辞走人了。 经过大夫这么一打岔,唐小棠心情已不若方才那般激动。 他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同阿爹吵什么呢? 就算他再不喜阿爹违背誓言又如何? 娉婷如今已经怀有阿爹的骨肉,阿爹是无论如何都定然会纳她为妾的。 “我回来,也不是为了同您争吵的。您若是要纳娉婷为妾,我不反对。当然,您若是觉得我同意或者反对,对您而言也无关紧要,那便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说完这句话,唐小棠便以累了,要回去休息为由,起身离开了。 留下一屋子怔楞的人。 唐不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追了上去。 “小棠——” “小棠——” 唐小棠起初并未停下脚步,念及唐不期是个伤员,最终还是在回廊下停了下来。 唐不期走上前,犹豫地开口,“小棠,你,你真的不反对阿爹纳妾么?” 唐小棠淡淡地“嗯”了一声。 唐不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唐小棠道,“我知道,兄长写家书给我,是想我回来阻止阿爹纳娉婷为妾一事。不过,兄长想必也清楚,为人子女,从来只有在婚事上由父母做主,没有反过来干涉父母的道理。阿爹曾在我阿娘的牌位前立过誓言,终生不再续弦。 我承认,我不喜阿爹出尔反尔,可即便如此,关于他同娉婷之间的事,我也并没有插手的打算。” 唐小棠到底不是当年那个五、六岁的孩童了。 他不会再如当初那般,会因为唐不期抬杜氏为平妻,便大哭大闹。 他已然明白,有些事,不是反对就会有用的。 再则,即便是今日反对反对阿爹同娉婷,焉之他日不会再冒出其他人? 既是如此,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唐不期心底那点打算,被唐小棠一言戳破。 他慌张地道歉,“抱歉,我,我不是故意要,要利用你什么。我只是……” 唐不期眼尾发红,“自从阿爹同娉婷的事情被阿娘发觉后,阿娘的脾气是一日坏过一日。我知晓,为人子女,无权干涉父母的婚事。但是,亦阿娘的脾气,若是阿爹当真纳娉婷为妾,她定然要发疯的。我写信想你回来,也不是就想你同阿爹闹一闹,或者如何……我只是想,若是能够多一个人反对,或许阿爹会改变心意,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我想了个很糟糕的主意,是不是?真的很抱歉,让你一回来,便面对这样糟糕的局面。” 无论唐不期将理由说得多充足,那封家书,对唐小棠存了利用之心,是事实。 唐小棠瞥了眼唐不期额头上的伤口,语气平静地道,“兄长好好养伤吧。” 唐小棠只在府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唐小棠便动身回扶风县。 唐小棠深知,他此番离开,轻易不会再回来了的。因此,在问过青鸾的意思字后,将青鸾也一并带上了。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雪。 朔风呼啸。 雪天路滑,萧子舒行在山间的路上,望着白茫茫的天色,眉头紧皱,心里头始终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萧子舒越发谨慎地驾着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 这一章写了好久。 嘤。o(╥﹏╥)o, 明天努力粗长呀~感谢在2020-08-17 22:11:18~2020-08-18 23: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897558 30瓶;芷爱余生 20瓶;萌萌萌萌 10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密旨 谢瑾白做了个梦。 梦里,白雪皑皑,天和地都被一片雪色所覆盖。 狂风夹裹着大雪,如巨龙在山间咆哮。 一辆青色马车行在山道上。 风声大作,风雪更甚。 山顶上覆着白雪的山石滚滚而落,奔袭下山,将山道上行驶的那辆青色马车完全掩埋。 谢瑾白在沁凉的窒息感中,倏地睁开了眼睛。 “噼里啪啦——” 院子里,炮竹声热闹地响起。 方才那个梦境,着实太过不详了。 谢瑾白沉着眸色,穿上衣袍,唤来卫卒打盆热水进来。 “大人,过年好呀!” “大人,过年好!” 谢瑾白披着那件轻巧暖身的榴火鹤毡下了楼,院子里,小豆子他们几个在欢快地放鞭炮。 霍升手里头拿着个灯笼,站在木梯上,挂灯笼。 葛洲在下头给他扶着。 见到谢瑾白从楼上下来,众人纷纷向他问好。 明日便是新年了,衙门内的众人从三十除夕这日开始休沐。 有回家过年的,也有像葛洲、霍升这样,早就将家安在府衙私宅,便是连过年都在府衙过的。 小豆子他们几个素来惧怕谢瑾白,这次小豆子鼓起勇气,走上前,壮着胆子问道,“大人,小棠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过年会回咱们扶风县么?” 阿山也放下手中的鞭炮,显然也等着听谢瑾白的回答。 霍升到底比几个孩子有眼力劲,瞧出谢瑾白神色不大对劲,他将手中的灯笼在屋檐下挂好,“人家小公子家在淳安,过年自然是要同家里人团聚了。你们几个,不要光顾着玩,帮忙将门口的积雪扫一扫。” 霍升使唤小豆子他们几个去扫雪。 小豆子同阿山听说唐小棠很有可能过年不回来了,难免失望,又听见他阿爹让他们去扫积雪,只得装模作样地去拿扫帚,没过一会儿,便又在雪中玩了起来。 因着马上就要过年,霍升难得也没开骂,只是命他们认真些。 府衙上下,都沉浸在过年的欢喜气氛当中。 “大人这是……要外出么?” 葛洲的目光落在谢瑾白的榴火色鹤毡,迟疑地问道。 谢瑾白这件鹤毡太过惹眼了,平日里在府衙他是极少穿的,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会穿,是以葛洲才会有此一问。 “嗯。劳烦葛主簿去给我备一匹耐寒且擅跑山路的宝马。” 谢瑾白无对葛洲淡声吩咐道。 霍升听了很是有些意外地问道,“今夜就是除夕夜了,大人还要出城么?” 谢瑾白无意多说,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自从梦境中醒来,谢瑾白胸口那股沁凉的窒息感便一直挥之不去。 谢瑾白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出城一趟。 按照约定,棠儿最迟今日也该回来了。 葛洲出去找人雇马匹去了。 “大人——” 有衙役匆匆走进内院,说是外头有信卒有急事求见。 谢瑾白命那衙役将信卒带至偏厅等他,转身对霍升吩咐道,“若是葛主簿找来骏马,将马牵在后门门口等我。” “是,大人。” 谢瑾白走进偏厅,有一位身穿盔甲的信卒候在屋内。 见到谢瑾白,那信卒迎上前来,“您好,请问您就是扶风县县令谢怀瑜,谢大人么?” 确认过谢瑾白的身份,那信卒从怀中取出一件明黄绢帛,“扶风县县令谢瑾白接旨——” 谢瑾白下跪听旨。 这是一封召谢瑾白回京的密旨。 原来,自去年秋,东启邻国苍岚便一直不安分。 腊月以来,苍岚的骑兵更是时不时对北野边境进行骚扰。 就在数日前,苍岚骑兵忽然集结兵力,对北野发动猛烈攻势。 北野是东启北方的屏障,若是北野被攻破,苍岚骑兵践踏都城颍阳,便只是时间问题。 苍岚来势汹汹,近几年的几次交手当中,东启都是输多胜少,文武百官对于是战是和这个问题,争执不下。 国舅、太后一党认为,打战劳民伤财,苍岚蛮子无非只是过冬了,草原牧场都被冰雪覆盖,无处放牧,这不,才想要到他们东启讹些银子。 既是想要银子,给他们也便罢了,双方签订停战协议,换一段太平日子。 当然,国舅、太后一党可不是真的担心会劳民伤财,他们只不过是担心一旦真的战败,苍岚骑兵会直破颍阳而来,他们的荣华富贵便会成为过眼云烟罢了。 季云卿、太傅谢晏等人是主张竭力一战的。 自南桑旧国被灭,阮凌一直处于内部争斗之中,国力同昔日旧国南桑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相反,苍岚近年来因为部落的不但吞并,越发强大。 季云卿同谢晏等人都有意要灭苍岚于微时,再则,岂有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不战而直接赔款求和之理,这也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季云卿自是未曾在密诏中如此细说详备,然对于苍岚以及朝中局势的寥寥数语,足以令谢瑾白瞬间明白东启内忧外患的现状—— 帝王尚未亲政,边境苍岚虎视眈眈,阮凌也并不安分。 季云卿这一封密诏,便是召谢瑾白紧急回去商议对策的。 其实,朝廷那么多文武官员,如何轮得到谢瑾白一个地方县令回去商议对策? 说白了,无非是帝王信不过那些人,他只信得同他一路并肩走来的谢四公子,因此,才有这封密诏。 若是其他人,得此殊荣,自是高兴不已。 谢瑾白接了这份密诏,心情却颇为沉重。 远离朝堂,使他都快忘了,也是在这一年,年末,他主动请缨督军北野,耗费数年时间,几次历经生死,才退苍岚于北野境外。 “臣,遵旨。” 那信卒宣读完圣旨,交予谢瑾白手中,便赶忙躬身双手将他扶起,“大人!快快请起。” “谢大人,事情紧急,耽误不得,还请谢大人速速前去准备一二,小的在此候着大人。” “抱歉,我还有一些私事,暂时脱不得身。还请给我半日时间。” “这……” 那信卒也是知道这位县令大人的身份并不是普通地方官这般简单,而是太傅府家的四公子,又是少帝的挚友,因此,犹豫片刻,还是给予了格外通融,“好吧。那小的便先回驿站等候。还请谢大人抓紧时间。” “多谢。” 谢瑾白拱手道歉,慌得那信卒连道不敢。 谢瑾白出了偏厅,来到庭院,葛洲刚好自外头而回,“大人,属下已经将马系在——” “我知道了,有劳。” 谢瑾白疾步朝后门而去。 错身而过,带起一阵风。 葛主簿担忧地望着谢瑾白大步离去的身影,“鲜少见大人这般匆忙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霍升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哇。” 谢瑾白牵了葛洲系在后门木桩上的宝马,翻身上马。 从淳安自扶风县,狭长的扶风山是必经之路。 谢瑾白纵马出了扶风县,一路朝扶风山疾奔。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谢瑾白在山道上,被其中一队巡山的兵卒给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前头山谷因风雪太大,发生山石坍塌,山石还有大雪将路都给埋了。风雪还在下,这条路极其危险。公子还是原路返回,等风雪小了再上路吧。” 谢瑾白听得“山石坍塌”四字,心尖骤然一跳。 谢瑾白勒住缰绳,沉声问道,“请问这位兵卒,可知那山石是何时坍塌,雪中是否埋了人?” 那兵卒尚未回答谢瑾白的问题,不远处听见有人在喊,“鬼,鬼~~鬼啊~~啊!救,救命啊~~~” 呼喊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那几名兵卒顿时脸色一沉。 操! 大雪天的在山中大吼大叫,怕是嫌命太长! “这位公子,大过年的,可别想不开,往黄泉路上闯。” 那领头的兵卒对谢瑾白说完,便带队谨慎地往山里前进。 谢瑾白跟在其后。 那兵头见谢瑾白不听劝,也便未再多言。 他们已好心警告过,有人上赶着往黄泉路上闯,他们又能如何? “鬼,鬼啊!官兵大,大人!鬼!有鬼啊!” 风雪中,有一位后背背着箭囊,像是猎户打扮的村民,连滚带爬地向骑马前进的巡山兵卒求救。 大白天遭鬼这件事,兵卒们自是不信的。 那兵头翻身下马,扶起那位猎户,“发生何事?” “那,那,有,有鬼,鬼啊!” 猎户指着前头,浑身颤抖不已地道。 大白天遭鬼这种事情,兵卒们自是不信的。 兵卒们纷纷下马,由兵头带路,往前面走去。 那猎户手指着前头,“就,就在那!刚,刚,有,有鬼抓,抓了我的脚,脚踝!大人,我,我真的没,没有撒谎啊!!” 兵卒们低下头,连同刀鞘一同解下,以刀鞘扫开路面上的积雪。 这几日扶风县一连下了几日大雪,山道上的雪积得尤为厚,即便是将积雪勉强扫开一层,下面还是积雪。 “真,真的!就在那个地方!” 那猎户还在瑟瑟发抖。 “啊!它,它,,它又,又抓我了!” 猎户大声惊叫了起来。 兵头小心靠近猎户,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大刀。 风雪扑面,迷人眼。 但见风雪中,确是有一双沾血的鬼手,握住猎户的脚踝。 “什么人抓神弄鬼?!” 那兵头抽刀砍去。 “铛”地一声,兵头手中的大刀半空中飞来的雪球砸中,偏了准头。 翻身下马的谢瑾白大步地走了过来,对那兵头冷冷地道,“蠢货。是人,快救人!” 那兵头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本兵头无礼!” 便是其他几名兵卒也不满地走上前,充满敌意地瞪着谢瑾白。 “吾乃扶风县县令,有人埋在了雪中,本官命尔等速速救人,不得有误。” 那几名兵卒听说这位便是扶风县县令,赶忙对谢瑾白行了礼,不敢再造次,纷纷用刀鞘挖开路面积雪,救人。 因着清晨那个梦境,谢瑾白到现在都心神不宁。 方才那双手,手腕上套着玉镯,瞧着像是一个女子的手。 这并没有令谢瑾白松口气,他心中的不安反而愈发扩大。 那猎户听说雪底下埋的是人,根本不是什么鬼,赶忙也帮忙救人。 人多力量大。 经过众人拼命地挖掘,渐渐的,一个披着绛紫披风,纤瘦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没有露面的一天,想他~感谢在2020-08-18 23:30:44~2020-08-19 21:1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30瓶;长河沉星晓、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发妻 露在雪地外的那件披风,赫然是唐小棠平日里最经常穿的绛紫披风! “棠儿!” 谢瑾白徒手迅速将覆盖在对方身上的积雪挖开,小心地扳过对方的身形。 进入谢瑾白眼中的,却不是唐小棠那张熟悉的脸,而是青鸾那张冻得发紫的脸。 “青鸾?” 青鸾在雪中困了许久,她身子已然被冻得没有知觉,只凭着仅有的一丝意识强撑着,“姑,姑爷,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棠儿在何处?” 青鸾的手虚弱地抬起。 谢瑾白顺着青鸾所指的方向看去,除却一片白茫茫的风雪,再无其他。 “这位姑娘会不会是指错了呀?这前头,是断崖呀。” 猎户小声地嘀咕道。 猎户常年在山间打猎,对于这山间地形,自是再熟悉不过。 谢瑾白心里一沉。 猎户说得再小声,因着就在身旁,青鸾还是听见了。 她青肿的眼睛陡然睁大,满是鲜血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谢瑾白的衣袖,“姑爷,救,救救公子,救救公……” 话尚未说按,青鸾抓住谢瑾白的那只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谢瑾白眸色一肃。 他食指探向青鸾的鼻息。 尽管微弱,但确定,尚且有一丝气息。 谢瑾白的目光落在青鸾身上的披肩上,或许,恰是这件披风救了她。 可是,棠儿若是将披风给了青鸾。 那么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谢瑾白陡然站起身。 他命其中一名兵卒将青鸾送回最近的医馆医治,又命另外一名兵卒前去扶风驻军之地,通知如今已然从副兵备使升为兵备使的莫稳,调派人手帮忙搜救寻人。 只留了一位兵卒在现场,等着其中一名兵卒将莫稳的人带到后,前去同他们会和。 因着猎户熟悉地形,在征得猎户同意后,谢瑾白将猎户也给带上,带着兵头以及剩下的兵卒前去前面断崖处一看究竟。 冰雪将山路悉数覆盖。 一不小心,随时都有踏空的危险。 越是接近断崖,谢瑾白一行人越是小心翼翼。 猎户走在最前头,不时以箭羽戳着地面,以防不小心踩空。 如履薄冰,一行人冒着风雪,终于行至断崖处。 断崖,名副其实,当真就是断崖,山体似天斧刀削,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几名兵卒一瞧见这断崖,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这要是有人在风雪中迷了路,坠马失足掉入山谷,如何还有活命的可能? 又因着听见青鸾喊谢瑾白姑爷,想着县令大人同失踪的那位公子有着郎舅关系,谁都没敢出声。 “可有通向山下的路?” “回大人的话,有是有。其它时节都好说,无非就是下山的路陡峭一些罢了,多加留意些也便是了。可是眼下下这么大的风雪,积雪覆盖的又这样深,一不小心……” “有劳,带下路。” 谢瑾白往猎户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小的并非这个意思。小的给您带路便是了。” 那猎户涨红脸,推辞着,不肯收。 “失踪之人其中一位是自小跟在我身边的贴身护卫,另一位是我发妻。” 那猎户一愣。 发,发妻? 不仅仅是猎户一愣,便是边上其他兵卒也呆住了。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婢女说是救救公子来的…… 猎户怔楞的功夫,谢瑾白已经将银锭塞在猎户的手中。 这一回,猎户没有再拒绝。 “小,小的知道了。” 猎户将银锭妥善收好,面容坚毅地道,“大人请随我来!” “多谢。” 谢瑾白沉声道谢。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跟在猎户的身后。 众人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只见猎户在一处狭小、陡峭的山路前停了了下来,“大人,几位官爷,这条路,便是通向谷底的了。” 几名兵卒向下一望。 天爷,但见山石陡峭,白雪皑皑,一旦失足,便会跌个粉身碎骨。 这哪里是人走的,这分明是黄泉之路。 猎户蹲身,解下后背的背囊,从中掏出两捆极粗的绳索,其中一捆,是用来备用的。 “这种天气,一定要将绳索绑在腰间,将绳子一端,系在粗木上才行。我这只有两捆绳索,只能下去两个人……” 猎户有些为难地道。 他们此时还剩五个人,但是,他只有两捆绳索。 谢瑾白将其中一捆绳索接过,“我去。” “大人!” 兵头欲要阻止,岂有让地方县令以身涉险的道理。 谢瑾白却将手一抬,“吾意已决。” 转头对兵头吩咐道,“你们三人留在这里,等候地方驻军到来。” 兵头以及其他两名兵卒只好抱拳道,“是!” 猎户自然是要带路的。 因此,兵头让其他两个兵卒将身上的干粮悉数交给谢瑾白同猎户二人。 他们只要等驻军到,不愁没有口粮。 就这样,谢瑾白带着兵头以及两位两名兵卒的干粮,将绳子的一端绑在粗壮的树木上,另一端腰间捆绑了个死结,随同猎户一起,深入山谷。 很快,谢瑾白同猎户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当中。 “快看!大人。那块是不是罩在马车上的油布?敢问大人,尊夫人可是乘的马车回城?” 在谢瑾白随猎户深入山谷没多久下山没多久,便在一棵覆满白雪的松树之上,发现了疑似罩在马车上的油布。 猎户是瞧着那油布没有被冰雪覆盖,想着应是掉落没过多久。 这冰天雪地的,赶路的人可不多,故而才会由此一问。 马车的油布长得都差不多,仅凭油布,谢瑾白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唐小棠所乘坐的那一辆马车所有。 再则,因着距离那块油布有一定的距离,具体是不是马车的油布,他亦不好判断。 谢瑾白说出心中顾虑,猎户拍了拍胸脯。 “这个简单,交给小的。” 猎户双手抓住绳索,缓缓往下,在快要靠近那块油布时,反手伸向背后,从背囊中取出一枚箭羽,去勾那块油布。 很是费了些功夫,终于,成功将那块油布勾到,猎户一把抓住。 谢瑾白此时也慢慢往下。 猎户便将手中的油布递给谢瑾白,“大人,您仔细瞧瞧,是罩在您府上马车的油布么?” 谢瑾白一眼认出,这块油布确是府衙马车用来挡风雪的油布,上面,还印有扶风县府衙的特殊标记。 猎户一看谢瑾白的神色,便知这块油布确是县令夫人所乘坐的那辆马车所有了。 油布是盖在马车上挡风雪之用的,如今,只见着油布,不见马车,说明马车很有可能坠入更深的山谷……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大人,我们再下去找找看吧。”猎户也不敢说县令夫人很有可能已出了意外,只好低声建议道。 谢瑾白一只手紧紧攥住手中的油布,听似平静地应了一声。 将油布放到了一旁,谢瑾白同猎户继续往下。 然而,之后,两人却再无所获。 “大,大人,绳索不,不够了。不能再下去了……” 雪中行山路,对于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即便是经常行走于山间的猎户,此时体力上也有些吃不消,最为重要的是,绳索不够了,但是山谷,远未见底。 谢瑾白自知,无权要求猎户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冒这个险。 他让猎户先行上去,他自己深入山谷一探究竟。 “不行,大人,这山谷真的很深,您不能一个人……啊!” 一个没防备,猎户一脚踩空,整个人向下跌去,积雪簌簌掉落。 谢瑾白及时扣住对方的腰间的绳索,将人扯住,用力一提,往上一抛。 他自己却从怀中拿出匕首,割断腰间的绳索,以轻功跃下山谷。 猎户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嘴里喃喃着,“疯了,真是疯了……” 日头照着被白雪覆盖的山谷,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 谢瑾白被一道刺眼的光晃了眼,身体失了重心,身子如坠山之石,迅速地往下坠。 “大人怎么还不醒?” “大夫不是说,大人着地时,恰好摔在了树上,又因为有披风御寒,应是并无大碍么?既是没有大碍,为什么还不醒?” “这……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山谷摔下来,不好说的呀……” 意识混混沌沌,耳畔的声音似极为遥远的地方而来,又似近在咫尺。 他似乎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在继续。 谢瑾白不耐烦地睁开了眸子。 “谢大人,您总算是醒了!” 谢瑾白睁开眼帘,一张欣喜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主簿葛洲。 谢瑾白头疼更甚。 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谢瑾白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只手撑在床上,费劲地坐起身。 “大人,您这是,要坐起身么?您慢些,我扶您起来!” 葛洲小心地,扶谢瑾白在床上坐起,又拿了软枕,垫在谢瑾白的身后。就在谢瑾白靠着枕头的那一刻,谢瑾白空白的大脑终于注入了凌乱的画面—— 狂吼的风雪,来势汹汹的雪崩,被压在雪地里的马车…… 也终于记起自己下山谷,找唐小棠以及萧子舒一事。 谢瑾白目光盯着葛洲,“棠儿以及公明,可找到了?” 葛洲唇边笑容顿时一凝。 他勉强笑了笑,“大人放心,萧侍卫找到了,只是伤得有些重,性命是无碍的。” “棠儿呢?”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脑袋上裹着白布,手臂亦吊着固定用的白布的萧子舒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葛洲转过头,见是萧子舒,吓了一跳,“萧侍卫您怎么来了?大夫交代您万万不可下床,您……” 萧子舒却是径直一瘸一拐地走到谢瑾白的面前,双膝跪了下来,双目猩红,“属下无能——” 作者有话要说:嗯,不知道有木有人注意到,这一卷的卷名是【长相思】。 长相思,摧心肝。——李白。 所以,这一卷两人开头就注定要分开一段时间来的。 —— 剧透下,糖糖是被带走啦。 糖糖的腿得去治一治不是…… 以及,故事在收尾啦。 收尾不是说只有几章就完结的意思噢,就是剧情在走向收尾…… 感谢在2020-08-19 21:10:30~2020-08-20 21:3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扬名 雪天,马车行在山道,忽遇狂风。 连同马匹同后面的车厢一起,被风雪给卷了起来。 谢瑾白的梦境是真实的,马车的确是被埋在了滚落的积雪,但那已经是马车被狂风吹落在地,重重摔在地上,之后才遭受积雪倾覆。 而唐小棠早已被卷起的风雪给抛出了车厢。 萧子舒飞身救人,却连同自己,一起被风雪卷起,摔落山崖。 萧子舒是被莫稳带去的人,在山谷一处水潭处发现的。 发现萧子舒的时候,他全身多处骨折,深受重伤,呼吸微弱,却奇迹般地,还活着。 萧子舒受那样重的伤,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醒过来,又是如何保持清醒的意识。 他睁开的第一眼,便是询问莫稳等人小公子的下落。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 萧子舒强撑着身子,要起身,被莫稳给按住了。 莫稳实在被这位侍卫的毅力跟忠诚所折服,他让萧子舒莫要再折腾他身上的零件了,他给想办法让他能活动。 于是,莫稳找人在山谷处砍了竹子,削平,加以绳子固定,做了一个简单的担架。 萧子舒当时身受重伤,躺在担架上,每一次摇晃,都足以令他生不如死,但他却是一声没吭,沉默地忍受了下来。 担架快要停的时候,萧子舒闻见浓郁的血腥味。 终于,担架停了下来。 “你自己看吧,往左边看。” 莫稳的声音异常沉重。 萧子舒费劲地,缓缓地扭过头。 森白的骨,破碎的衣料,散乱的尸块…… “你也别太自责了!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人是死是活都不好说,兴许他摔下来已经没气了呢?希望他摔下来时已经没气了……” 要不然,留着一口气,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野狼啃噬…… 他娘的! 大过年的,这都什么糟心事! 那个时候,莫稳还不知道唐小棠的真正身份,以为他仅仅只是谢瑾白的男宠。 当萧子舒从担架上爬起来,要揍他的时候,他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 萧子舒到底是受了重伤,他那一拳被莫稳挡了下来,莫稳也没太欺负人,当真跟一个伤患计较。 萧子舒是在企图爬下担架,弯腰去捡尸骨的时候,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醒来,人便已在府衙。 “属下愧对主子所托!” 萧子舒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 即便这一头磕下去令他头晕目眩,亦很快便抬起来,欲要再磕。 葛洲连忙上前制止道,“萧侍卫,你这是又何必!谁能想到,会突遇暴风雪呢!而且,你已经差点为唐小公子将命给搭进去了!我相信,若是小公子地下有知,他定然不会责怪于你!你重伤未愈,快快起来!” 萧子舒又岂是葛洲所能够劝得动的? “他在哪里?” 就在萧子舒推开葛洲,欲要再次磕头的时候,床上谢瑾白语气平静地问道。 谢瑾白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过了头。 萧子舒同葛洲两人齐齐地顿住了动作。 莫稳他们不可能让棠儿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山谷,所以,他们定然是将人给带回来了。 谢瑾白盯着萧子舒的眼睛,“带我去看他。” “大人,您现在伤势未愈……” 葛洲反对的话尚未说出口,萧子舒便道,“我带您去。” “哎,这怎么行呢!大人才刚刚醒来!而且萧侍卫,你自己都还重伤着呢!” 葛洲反对无效。 谢瑾白掀开被子,下了床。 萧子舒从地上起来,沉默地往外走。 “大人!好歹将披风裹上啊!” 葛洲见劝说不动,赶忙将屏风上的披风拿上,披在谢瑾白的身上。 莫稳他们确实将唐小棠给带了回来。 唐小棠坠崖那日的衣衫被撕破,咬碎,却还是被洗干净,整齐地叠放在他的床铺上。 怕谢瑾白醒来会受刺激,尸骨当场便在山洞里给烧了,找的瓷罐装的,之后,才盛在这瓷白的骨灰盒里。 谢瑾白在走进唐小棠房间的时候,被门槛,给绊了一下,身子微晃。 “主子——” 萧子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谢瑾白却挺直了身子,迈进门槛,走了进去。 “你们都先出去。” 谢瑾背对着葛洲同萧子舒两人吩咐道。 “萧侍卫,我先扶您回房休息吧。” 萧子舒拒绝了葛洲的搀扶,执意要等在门口。 葛洲没法,只好吩咐守在门口的两名兵卒帮着看着点萧子舒。 唐小棠这间客房,太小了。 小到谢瑾白仅仅只是几步,绕过了屏风,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床上的衣物,以及骨灰盒。 谢瑾白缓缓,朝床畔走去—— “你来作甚?” “自是前来,给小公子暖床来了。” “才不,不稀,稀罕!” “委屈你了。明日得空,我问问葛主簿,有没有稍大一点的多余的空房,给你换一间。” “好啊。” “这客房离你房间也太远了。” 早知道…… 早知道何须在意流言,就应该只争朝夕,何至于平白添了那么多个未能同眠的夜晚。 谢瑾白在床畔坐了下来。 指尖一寸寸寸地摸过冰凉的瓷骨,如同摸着意中人的脸庞,每一寸皆是相思。 除夕夜的鞭炮声响起,璀璨的焰火照亮夜空。 新年将至,家家团圆。 谢瑾白抱着怀中骨灰,坐至天亮—— 棠儿,吾妻。 新年快乐。 谢瑾白到底未误回京的日期。 寻常需要半个多月的路程,昼疾夜奔,竟只花了十日便抵达京城。 抵京那日,正是正月元宵。 城墙上灯笼高挂,街上人潮涌动,人人脸上挂着欢欣、喜悦的笑容。 唯有太傅府,里外挂起了白色的绸缎、灯笼。 谢瑾白捧着骨灰回府的那一日,许多路过的百姓都瞧见了。 都在嘀咕,都在惊讶,太傅府何人出了事。 最后,听闻竟是谢四公子的男妻早殁,一个个错愕不已。 谢四公子成婚了,对象,竟还是个男妻?! 谢瑾白在家中设灵堂,以未亡人身份祭拜唐小棠的那一日,并未邀请宾客。 季云卿却是低调地出现了。 谢瑾白跪坐在灵堂前,姿势如同千年静默的冰雕,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人气。 谢夫人为帝王呈上三炷香,季云卿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焚炉上,转身迎面同谢瑾白打个照面时,天子罕见失态地惊呼出声,“你的头发……” 谢夫人在一旁,难过地道,“回来的那一日,便这般,鬓发都染霜了。” 因着谢瑾白提前回京的那点喜悦荡然消失无踪。 所以,不是因为唐小棠的死于你而言远没有他的密旨重要,远没有家国大事重要,而是因为唐小棠的离去,将你的精神气也一并带了去,所以你便如此糟践你自己的身子,愣是将回京的路程缩短至一半,赶了回来? 那日,天子面色冷肃地走出太傅府。 正月底,帝王下召,扶风县县令谢瑾白在治理地方时屡破大案,剿匪有功,破例擢升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东启五年,少帝力排众议,在太傅谢晏、大将军顾似泓等朝臣的支持下,派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谢瑾白,督军北野。 同年五月,因原北野参将作战不力,被革职。 谢瑾白以督军身份率军出战,大破苍岚骑兵于边境北野,将苍岚骑兵赶出北野。 一时,名声大震。 同年六月,谢瑾白一鼓作气,追击苍岚骑兵于边境扎不托,大败苍岚雄鹰拓跋逵的骑兵于扎不托,却因沙漠气候变幻莫测,为拓拔逵所逃脱。 十月,谢瑾白率军将苍岚骑兵彻底赶出东启境内,虏获战俘数万人。 此后四年,谢瑾白数次大破苍岚骑兵,虽偶有败绩,但始终胜多输少。 原本只是以督军身份督军北野的他,历经三年,已擢升为云麾大将军。 这让许多一开始存了看他笑话的官员,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少年时文采斐然,以官文身份入朝,却以武将扬名于天下。 文武双绝,纵观古今,亦鲜少能出其左右。 东启九年,拓跋逵病逝,苍岚陷入内政夺权,再无暇骚扰边境。 东启十年,其子拓跋瀛派使臣,主动求和。 谢瑾白陈书,拓跋瀛乃苍岚孤鹰,此人留不得,需趁其羽翼未丰之时,将其彻底铲除。 天子初同意谢瑾白所求,数日后,又追加密诏,同意和谈。 双方签订和谈协议。 和谈签订之日,谢瑾白再次收到天子密诏,召他回京,共襄庆祝。 “圣上这道密旨是为何意?这些年来,咱们屡次大破苍岚。苍岚此时陷入内乱,我们此时不一举拿下苍岚,更待何时?和谈也便罢了,如何还将您给召回京?若是您此时回京,苍岚趁机偷袭北野,何人能够御敌? 拓跋瀛比他的父兄远要阴险狡诈,又岂会将区区一协议放在眼里? 苍岚未灭,天下未定。 拓跋瀛还活着,苍岚骑兵还在巴拉河的那一端虎视眈眈。 庆祝,庆祝什么? 庆祝咱们这么多弟兄埋尸扎不托,魂梦都飞不过巴拉山,飞不回故都颍阳么?” 北野营帐,兵卒送走颍阳来的钦差,这些年来,从侍卫入职于武官,且随着战功一路升迁为校尉的萧子舒立在帐中,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季云绯从碟里拿了粒花生,扔进往嘴里,咔嚓咬碎,吞了,“这还不简单呐?不招人妒是庸才。明显就是朝中有人进谗言,同那位说了什么。那位于是对你家主子起疑心了,恐他拥兵自重,故而战事一停,迫不及待便要召他回京。卸个磨呗。杀不杀驴的,就不好说了。” 按说藩王是不能随意离开自的属地的,季云绯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边境北野。 季云卿身份特殊了些。 他母家不过是商户之家,身份卑微,这家的出身,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承大统的。 他对季云绯的帝位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一个孤军作战的帝王是不可能坐稳皇位的,除却心腹大臣的支持,他也需要来自同姓王的支持。 因此,在云卿向天子主动请缨,愿请战北野的时候,年轻的帝王答应了。 萧子舒的脸色更差了,“拥兵自重?我家主子一心只有东启,只有边境百姓,岂会拥兵自重!荒——” 顾及季云绯的身份,萧子舒“谬”字一字到底没说出口。 “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看你家主子多淡定。每次上战场就跟不要命了似的,搞不好帝王这一封密诏,正合他的心意。死在谁的手中不是个死啊。谢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季云绯拍了拍手中的花生屑,笑眯眯地望向端坐在他对面,披着榴火鹤毡的谢瑾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世和上一世还是不同哒。 上一世谢怀瑜在军中立了功,就回到朝堂了。 这一世,一直待在北野,所以上一世是谢大人,这一世就是谢将军啦。 但殊途同归,终究还是因为功高盖主,被帝王忌惮了。 以及,o(╥﹏╥)o。 这一章都把我自己给写哭了。 重逢后,让糖糖多抱抱咱们的谢将军吧。 —— 接档文《傅先森总是不务正业》直男糙汉攻VS作天作地女装大佬受。 一句话简介:狂撩小助理,然后翻车了。 专栏有文案哈。 因为波仔是个导演嘛,在电影这方面感觉自己知识还是挺欠缺的,已经买了书,准备相关资料,做笔记了。(写文,吱吱一直都是认真的!握拳!) 感兴趣的话,收藏一个呀。 笔芯!感谢在2020-08-20 21:36:11~2020-08-21 22: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人夕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一只章鱼哥 14瓶;小啾啾 5瓶;长河沉星晓 3瓶;湖心亭看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风姿 “咳咳咳咳——” 不过才刚刚入秋,在几日前,北野便已下起了雪。 谢瑾白坐在炉火前,听了季云绯卸磨杀驴的那一套,一只手握着茶杯往嘴边送,连眼皮都未曾掀过,唯有几声低低的咳嗽声,偶尔从他的喉中溢出。 自从五年前,摔下悬崖,加之身子未愈便日夜赶路回京的缘故,谢瑾白的身子便垮了下来。 平时倒是没有什么,唯有每年下雪的天气,便会犯病,喉咙会不由地发痒,时不时地咳嗽出声。 喝进去的药就跟入了漏洞,全然无效。 北野又是苦寒之地,入了秋便时常飘雪。 谢瑾白的顽疾也便愈发厉害。 他刚到北野的那段时间,还经常有武将嘲笑他是个病歪歪的病美人。 后来,见识过谢瑾白杀伐决断的本事,方才闭了嘴。 “本王在跟你说话呐!” 桌下,季云绯踢了踢谢瑾白的脚。 谢瑾白这个大将军若是要回京,他这个挂着督军头衔的闲散王爷,免不了也要回京复命。 季云绯不想回去。 这北野多逍遥自在啊。 回京没过多久,他就得回封地淳安。 糖果儿不在了,淳安连个同他斗嘴的人都没有,他早就待腻了。 那种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日子没劲透了,哪里有在北野刺激。 但若是不回,拥兵自重,抗旨不尊的帽子扣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想,怎么都是两难。 季云绯刚有所动作,谢瑾白便握着茶杯,转了个身,手中的茶水一滴未曾洒出去,季云绯更是连谢瑾白的衣角都未曾挨着。 操! 他就想不通了,这花茶到底哪里好喝了? 甜腻得要死。 也亏得谢怀瑜将这花茶当成琼浆玉露一般饮着。 季云绯郁闷地再次剥了粒花生。 “咔擦”“咔擦”的声音,听得谢瑾不耐。 谢瑾白一言不发地起身回了屏风后的休息区。 季云绯冲他背后喊,“到底回不回京,给句准话呐!” “嗯。” 四下寂静,营帐外落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瑾白这一声“嗯”,听着竟比外头的落雪还要沁冷。 接着,又是数声咳嗽的声音。 咳嗽声还在继续,人已走到了屏风的那一头,唯有榴火色的鹤氅一角,似秋日里一捧野火燃烧后的最后一点余烬,消失在季云绯同萧子舒两人的眼前。 萧子舒担忧地望着季云绯泄愤式的从谢瑾白的碟子里摸了一大把花生,又顺了好一些蜜饯塞。 “喂,木头,你有没有觉着,这些年你家主子是愈发没有人气了?原先嘴巴毒得我都恨不得将他给毒哑了,现在倒好,好好一活色生香的世家公子,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一座移动冰雕……” 自唐小公子走后,主子便是这般寡言少语。 都是他…… 若不是他保护小公子不利,主子又如何会成为现如今这副模样? 听着宁王对自家主子的编排,萧子舒没忍住,以下犯上地顶了一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言罢,大步地离去。 季云绯足足呆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手中的花生悉数朝萧子舒身后砸了出去,季云绯生气地大吼,“我操,萧公明你大爷!你怎么跟本王说话的呢!萧木头,你给本王站住!” 谢瑾白奉诏回京,却也不是说回便能回的。 萧子舒的顾虑是对的。 拓跋瀛为人狡猾多端,反复无常,谢瑾白不可能将北野毫无防备地留给苍岚骑兵。 所有的边防事宜安排妥当,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十二月初,在帝王再次下密旨催促的情况下,于大雪纷飞中,谢瑾白率五万大军开拔回颍阳。 大军行了半月,抵达颍阳。 谢瑾白率军队回颍阳的那日,百姓夹道欢迎。 人人都伸长着脖子,等着目睹东启常胜将军谢瑾白以及有着杀神之称的宁王季云绯的风采。 即便是天上飘着小雪,依然没能阻挡百姓的热情。 “是宁王!” “是宁王啊!” “原来宁王这么年轻!” “不仅年轻,还很好看呢。” “就是……王爷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可能是赶路太累了吧。” “也是。咦?奇怪,怎么只看见宁王,好像没看见大将军啊。大将军呢?” “对哩,好像是没看见大将军?” “谢怀瑜太不够意思了!他自己先溜了,留我们俩跟猴子似的,被百姓围着观赏。” 枣红骏马上,季云绯拉着缰绳,特意放慢了速度,对稍稍骑马行在他身后的萧子舒抱怨道。 因着周遭人声鼎沸,萧子舒心安理得的对宁编排自家主子的话充耳不闻。 同样都是习武之人,季云绯哪里不知,这种距离,萧子舒决计是听见他所说的话了! 臭木头! 于是,围观的百姓发现,宁王的脸色好像更臭了。 无人发觉,一匹黑色骏马迎着风雪,低调地奔向太傅府。 早已得知大军回朝的消息,太傅夫人提前便吩咐家丁、婢女,将太傅府上上下下,尤其是谢瑾白的那间院子,打扫得尤为干净、整洁。 在佛堂里参佛的谢夫人听闻大军已经行过新桥,再无心念经,连忙从蒲团上起身。 新桥距离太傅府所在的永和街,不过只有一盏茶的脚程。 她若是现在去偏厅等,小五迟些也便回来了。 在丫鬟的搀扶下,谢夫人疾走出佛堂。 行至偏厅走廊,同太傅谢晏碰了个正着。 “别忙活了。人回来了。方才见了我,同我请了安。刚去了堂屋了。这一去,没有小半日,出不来。” 谢夫人一愣。 神情透着几分失落,勉强笑了笑,“几年未曾回来,回来第一时间去探望那孩子,给棠儿上上香,陪他说说话,也是应当。” 谢家堂屋,除却供奉着谢家先祖,还有谢家四公子的发妻,唐小棠。 谢瑾白尚未离京的那段时间,在家的大部分时辰,都是在堂屋里待着。 经常是一待便是数个时辰,直至谢夫人命人去叫他用膳,才会从堂屋出来。 用过膳之后,便又在去了堂屋。 这么多年未曾归家,别说是小半日,只怕天黑都未必能出来了。 谢晏搂过夫人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清和,你说小五还这样年轻,难道从今往后,便要这样,孤家寡人地过一生么?我原先以为,五年时间过去了,他也该放下了。眼下瞧他那情形,分明是还深深记挂着那孩子。 想他续弦,怕是没这可能了。他日,若是我同你都老了,他一个人,年纪大了,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声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谢夫人说着说着,眼里便噙了泪光。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莫要太过挂心了。记着,当着小五的面,可莫要再提什么续弦不续弦的事了。我瞧着,小五的气色……比五年前又坏了不少。若不是因为记挂着我们这两个老东西,只怕他早就……随那孩子去了。就这样吧,只要他好好的,活在咱们两人的眼皮底下。别的,就都不求了。” 五年前已是鬓染霜雪,气色较之五年前还要差…… 这得,差成什么样子? 谢夫人眼神错愕,半晌,方才语带哽咽地道,“我,我知道了。” 谢瑾白未曾走多远,他的耳力又比寻常人要好上许多,父母的对话也便悉数进入他的耳里。 喉咙发痒地厉害。 不想让父母担忧,谢瑾白疾步走向堂屋方向。 快要走到堂屋,方才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咳嗽声间歇,谢瑾白方才将手撑在门框上。 近乡情怯。 在双手推开门的瞬间,谢瑾白的指尖竟微微发颤。 最终,他还是颤抖着双手,推了进去。 五年时间。 堂屋没什么变化,还是这般一尘不染。 他的棠儿,也未有任何变化。 谢瑾白一步,一步,缓缓走至唐小棠牌位前。 冰凉的指尖,抚上柏木牌位,弯腰吻了吻牌位上唐小棠的名字,“棠儿,我回来了。” 谢瑾白在堂屋,一待便是一日。 谢晏、谢夫人自是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翌日,天子于乐宫中为云麾大将军以及宁王特设洗尘宴,庆祝大军得胜归来,就连前段时间因和谈而出使颍阳的苍岚国的小王爷拓跋瀛等苍岚使团,亦赫然在受邀之列。 谢瑾白五年未曾回京了。 京中百官都多少有些好奇,昔日名动东启的谢四公子,五年过去,是否风姿依旧。 “云麾大将军到,宣武校尉到——” 内侍监尖亢的声音响在大殿,早到了的大臣们齐齐地望向大殿门口—— 一袭榴火鹤氅,如身披冬日的焰火,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因着昔年,谢瑾白均是一袭白衣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以,在榴火鹤氅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时,百官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来的是素来喜好穿褚色的宁王季云绯。 及至第二眼,方才认出,身披榴火鹤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暌别都城五年,如今声名大振的云麾大将军,谢瑾白。 更令众人不解的是,那北野的朔风,竟然没能在这位谢四公子昔日昳丽的脸庞上刻上几笔生硬和粗糙,相貌还是五年前那般姝绝。 这榴火色的鹤氅要换成其他人穿,还当真穿不出这样的风姿同气度。 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五年前,谢大人不会走几步,便咳嗽几声。 姿容未减,倒是比五年前,更添了一种楚楚的……风姿? 若是单单看相貌,恐怕任谁都不会将他同令苍岚骑兵闻风丧胆的云麾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也不知是不是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心也便淬成了铁。 从前那双总是似笑非笑,将这天下春光都悉数兜在眼底的桃花眼,如今哪里还有半分春色,冷冷冰冰,如北野的冰雪,叫人望之生寒。 谢瑾白便是顶着众人各异的眼神,掀开衣袍,平静地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谢四哥,换个坐呗?” 谢瑾白刚要落座,边上,季云绯凑了过来。 也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季云绯才会以小时候的称呼,称呼谢瑾白了。 坐在哪里,谢瑾白本就无可无不可。 又听季云绯喊一声谢四哥,也便同意换了坐。 没过多久,拓跋瀛同他的使团也到了。 所谓敌人相见,分外眼红。 出乎大臣们的意料,当拓跋瀛带着使臣赴宴时,见了宴会上的谢瑾白,二人竟没有半分剑拔弩张之势。 拓跋瀛似是完全没有觉察出这是一场打脸的宴会,同他的使臣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出席,席间也是谈笑风生,半点没有败家之犬的丧气。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百官跪拜。 “众卿家平身——” 帝后,先后在龙椅、凤位上落座。 季云卿一眼,便瞧见了身穿榴火鹤敞的谢瑾白。 瘦了。 这是季云卿对谢瑾白最为直观的印象。 “圣上,宴会该开始了——” 边上,皇后小声地提醒道。 季云卿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来,皇兄,谢爱卿,朕敬你们二位一杯。” 帝王主动敬酒,这是何等的荣幸同荣耀? 季云绯同谢瑾白两人在众大臣艳羡的目光当中,举起了桌前的酒杯,免不了说一些谢主隆恩的话。 至于他们二人心中是不是觉得无上荣耀,只怕只有他们自己能知道了。 “把你的眼神收一收。不知情的,还以为你爱慕你家主子呢。” 按照规制,以季云绯的身份,他应该坐在距离帝王最近的位置,谢瑾白次之。 季云绯自小便不待见季云卿,非同谢瑾白换了坐,于是便成了同萧子舒毗邻。 当着圣上以及百官的面,萧子舒自是不好再给这位王爷冷眼瞧,只抿了抿凌厉的唇线,以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强硬地道,“主子沾不得酒……再则,末将并非断袖!” 季云绯夹了块糕点,慢悠悠地道,“谁知道呢。” 萧子舒:“……” 他想离席! 谁都知道,这绝非普通的庆功宴这般简单。 果然,歌舞过后。 帝王若有似无地问起谢瑾白身体的近况,在谢瑾白简要作答之后,话锋一转,“如今,我东启同苍岚已签订和平协议,谢爱卿再无需那般辛苦,常年驻军北野。且北野苦寒,着实不利谢爱卿养病。如今,既然战事已平,谢爱卿往后不若留在颍阳,好好修养。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便是要收回谢瑾白兵权的意思了。 季云绯在心底骂了句,操。 这是当真要卸磨? 他们这才回来一日吧? 这是有多担心谢怀瑜会造反? 萧子舒是敢怒不敢言。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谢瑾白的身上。 白天的那场小雪,到了夜里,还在下着。 谢瑾白的喉咙发痒,他咳嗽出声,咳得苍白的脸色都浮现淡淡的薄晕。 季云卿眼底盛着担心。 这份担心,既有着唯恐谢瑾白不愿交出兵权的担忧,也有着对谢瑾白的身体状况,切切实实地担心。 终于,季云卿听见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清和地道,“但凭圣上做主。” 萧子舒握着杯子的手,陡然浮现青筋。 这般轻易,便交出兵权了? 谢瑾白竟然肯如此这般轻易地交出兵权,着实出乎季云卿的意料。 不管如何,悬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算是落地了。 季云卿发自内心地问道,“谢爱卿的身体可还要紧?需不需要朕请太医……” “臣多谢身上美意。臣不过是旧疾复发罢了。咳咳咳咳……抱歉,圣上,臣身体实在不适,恳请圣上恩准臣,先行告退。” 季云卿眉头微拧。 身为帝王,季云卿有他的情报网。 他自是知晓这五年来谢瑾白身体状况不佳,他甚至连他每次发病,服的什么药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道他病得这般严重…… 季云卿到底是答应了谢瑾白先行离席的请求。 谢瑾白能向帝王提出先行离席,仅仅只是校尉身份的萧子舒自是不能。 他只能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边咳,便走出大殿。 没有人注意到,在谢瑾白离开后不久,使团的位置,拓跋瀛悄声同边上的时使臣低声说了些,之后,便悄声溜出了大殿。 拓跋瀛对皇宫不熟。 他是寻着谢瑾白的咳嗽声,方才在临出宫前,将人给追上。 拓跋瀛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谢瑾白是装病,没想到,这人竟是真的病了。 要不然,即便是装病,也没人这么装一路的。 谢瑾白出了宫门。 拓跋瀛出示了腰牌,也顺利地处了宫门。 谢瑾白在自家马车前停了下来。 马车上,驾马的童仆眼露意外。 四公子这是在同谁说话? “不知小王爷一路跟踪怀瑜,有何赐教?” 对于谢瑾白会发现自己,拓跋瀛是一点也不意外。 要是云麾大将军当真无知无觉,那他可真要怀疑,是不是颍阳的水土钝化了他的警觉。 既是被发现了,拓跋瀛索性大大方方地此暗中走出。 他笑呵呵地走至谢瑾白的身前,“本王刚好也要出宫,只是谢将军也瞧见了,本王没有马车。谢将军应该不介意载本王一程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怀瑜:洗洗睡吧。 拓跋瀛:???何意? 糖糖:就是让你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的意思。 拓跋瀛:“……” —— 谢瑾白是重生在宣和四年,除夕夜糖糖出的事。 宣和五年谢瑾白去的北野。 所以一共是分离五年,不是十年呀。 以及,很快就会重逢,不会太久的。 今天粗长了一丢丢,所以晚了一些。 笔心呀~感谢在2020-08-21 22:01:10~2020-08-22 23:2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萌萌萌萌、一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湖心亭看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摸腰 “不顺路。” 清冷的嗓音,如宫外屋檐上的落雪。 错愕的功夫,谢瑾白上了马车,咳嗽着,低声吩咐童仆赶车。 拓跋瀛:“???” 说好的礼仪之邦??? 拓跋瀛要是就这般轻易放弃,那他可就不是拓跋瀛了。 施展轻功,高大的身子如草原上的孤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车上。 那赶车的童仆只觉车身一重,转过头,未见车帘被风雪吹起,身旁除却他自己,并无一人。 那童仆眼露茫然。 奇怪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谢将军好生无情。好歹咱们都是同生共死的情谊,谢将军竟问都不问本王要去哪里,便以一句不顺路,将本王一人留在雪夜。” 拓跋瀛如同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般,掀开帘子,毫不见外地在谢瑾白的对面坐了下来。 粗犷冷峻的长相,嘴里却说着弃妇一般的哀凄言论,很是给人一种不着调之感。 他们几次在战场上厮杀,又几次活了下来。 可不就是一不小心,就同生共死过几回呢么。 太傅府的马车很宽敞,坐谢瑾白一个自是绰绰有余,但是苍岚国的人普遍较之东启的儿郎要高大,拓跋瀛又是魁梧的个头,明明十分宽敞的马车,在他坐进来之后,便有些挤了。 马车在风雪里前行,马蹄声嘚嘚,粗心的童仆连马车里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 谢瑾白闭着眼,靠在马车上养神,听见拓跋瀛的声音,他面上一点讶色也无,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掀过。 声音依然清冽如如这飘雪的夜色,“不管去哪里,都不顺路。” “谢将军还真是……无情呐。” 拓跋瀛状似感慨地叹了一声。 这么无聊的对话,谢瑾白自是没有奉陪的兴致。 主人家不理会他,拓跋瀛也没有要自动走人的自觉,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马车的内饰。 拓跋瀛自认为,自己已经够会享受的了,现在才发现,谢怀瑜此人比他会享受得多。 大冬天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不说,更是在马车的两边放了两个炉火,矮几上,还备有茶水,糕点,甚至是蜜饯。 拓跋瀛有些意外。 他同谢瑾白在战场上屡屡交过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男人的狠绝同冷厉。 似一把森冷的利剑,见血封喉。 这么一个人,竟然喜欢吃……小吃食? 如同第一次交手,惊艳于这人的长相,轻敌,差点被俘,到今夜才意外发现这人是个病秧子,拓跋瀛发觉,他这位战场上的对手还真是频频令他感到惊奇。 他看着身上甚至还披着厚实鹤敞,诚心发问,“谢将军不热么?” 他就只是进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觉着热了,实在不知道谢瑾白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 谢瑾白闭着眼,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面上有些潮红,靠在马车上,神色平静,似是睡着了。 拓跋瀛有些意外。 印象当中,这位谢将军似乎只是饮了一杯? 便吃醉了? 当然,拓跋瀛不会以为对方是当真睡着了。 拓跋瀛方才打量过马车的内饰了,闲着无聊,便开始打量起马车上的人。 即便是用这世间最为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长得太过好看了一些。 便是整个苍岚的儿郎堆在一处,也没有这般出挑的。 闭上眼,靠在马车上休息的模样,还当真像极了一个风流无二的世家公子。 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年纪轻轻,鬓角却都白了。 像是白玉染瑕,瞧着总归挺碍眼。 感觉到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应该是太傅府快要到了。 果然,马车外,传来童仆的声音,“四公子,到家了。” 拓跋瀛笑了笑,别有深意地道,“谢将军,后会有期呀。” “小王爷。” 谢瑾白不胜酒力。 这么多年过去,他只要沾酒就会喝醉的毛病一点也未改进。 能够神色从容地离开皇宫,已是极限。 此时却是睁开了眼。 那双眼里平静无波,却如千年古潭一般深邃,叫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这可是今晚这人第一次主动开口同他说话。 拓跋瀛心尖一跳,就连唇角都上扬了几个弧度,被冷落了一个晚上的他心情大好地道,“谢将军请说。” “小王爷若是还想再回苍岚,最好,还是离谢某远一些。” 拓跋瀛眉峰微挑,“谢将军这是何意?” “咳咳咳——” 谢瑾白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低咳着,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童仆听见马车里传来对话声,吓了一跳! 这,这车上何,何时多了一个人? “阿尧,送苍岚国小王爷回驿站。” 谢瑾白低咳着,吩咐了一句,堵住了童仆未问出口的疑问。 阿尧尚未反应过来,但见自家公子走至大门,推门进去了。 阿尧只好挠挠头,上了马车,驾马载着里头也不知道是圆是扁的所谓的苍岚国的小王爷,驶向驿站方向。 车内,听见谢瑾白对童仆的吩咐,拓跋瀛扬了扬眉。 不是说,不顺路? 没想到,那人还挺口是心非。 拓跋瀛心情大好地,拿了一颗矮几上的酸梅,旋即,被那酸梅酸得眉头,眼睛都皱成了一处,立马给吐出了窗外。 呸! 这种酸不拉几的玩意到底哪里好吃了?! 宫中到处都是眼线。 拓跋瀛在谢瑾白离席后悄然离席,并且之后上了太傅府马车一事,当夜,便传入了帝王以及各方势力的耳中。 当然,由于谢瑾白命童仆将拓跋瀛大大方方地送回驿站,并非私下悄然往来,因此,那些急着抓这位大将军辫子的人只得暂时歇了心思。 “小王爷,您太鲁莽了。您昨夜悄然离席,对东启帝王而言已是大不敬,如何能上那谢怀瑜的马车?幸好谢将军命童仆将您给送回驿站,未曾落人落实。否则,一顶暗中勾结大将的帽子扣下来,你我此生怕是都再难回去苍岚。” 驿站内,拓跋瀛坐在餐桌上用着早膳,此行的随行使臣多巴在一旁面色严肃地道。 拓跋瀛也是此时终于明白谢瑾白昨夜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也明白了原来昨夜他根本就误会了对方。 对方后来之所以送他回驿站,哪里是什么口是心非,是在他根本无所察的情况下,便已经提亲料想到了这其中暗藏的危机。 是他自作多情了。 啧。 谢怀瑜啊,谢怀瑜,究竟是你那颗心天生比寻常人多生了一窍,还是你太过了解你们的东启皇帝? “小王爷,我同您说的话,您听见了么?” 拓跋瀛掰着手中的肉饼,撕下一大片,送进嘴里,“听见了,听见了。” 应答得甚为敷衍。 多巴的眉头皱了皱。 “朕不同意!” 昨夜宴席上,季云卿以留谢瑾白在淳安养病为由,断了谢瑾白再回北野的可能,间接收走了谢瑾白手中的兵权。 谢瑾白没有半分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并且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提出辞去大将军一职,愿回淳安当一名寻常布衣。 季云卿心里清楚,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应该答应谢瑾白所提的请求。 只要谢瑾白远离颍阳,手中无权无势的他便再不会成为对他皇权的威胁。 但是,他当听闻谢瑾白要辞去大将军一职,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是的。 愤怒。 季云卿比谁都清楚,谢瑾白这一去,此生只怕再不会回颍阳。 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还不够遗忘一个死人么? 他当初便失去过谢怀瑜的心,如今,这人,他是非留不可! 于是,自掌权以来,季云卿首次在权衡利弊之后,依然还是将谢瑾白留在了颍阳。 大臣们对于天子的愤怒有另一番解读。 想想也是,昨日皇帝才从谢将军手中要回兵权,今日大将军便要辞官,这不是对帝王□□的威胁么? 帝王会愤怒,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辞官一事,朕不同意。大将军今后莫要提了。散朝。” 不给谢瑾白再次上书的机会,季云卿便沉声宣布散朝。 “圣上收回你的兵权,这般重大的事情,你昨夜回来,怎么没同我说?” 散了早朝,谢晏特意慢走几步,等到大臣们陆陆续续走出大殿,谢晏方才朝幺子谢瑾白走了过去,压低音量,眼底透着几分忧色。 自古最忌功高盖主。 谢晏倒不是可惜谢瑾白手中的兵权,他只是纯粹担心谢瑾白心里头会不舒服。 毕竟,任凭是谁在边界奋勇杀敌,以性命挣得累累战功,回到颍阳,却要被收去兵权,心里头总归难免会心寒。 “咳,咳咳……不是什么大事。我无意封侯拜相,当初本就是临危受命。如今北野既已安定,自功成身退。” 父子二人边说,边走出大殿。 谢晏很是有些意外地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谢瑾白唇边溢出几分淡淡笑意,“孩儿几曾欺瞒过父亲?” 谢晏一怔。 他有多久,未曾见过小五的笑容了? 也只有这时,谢晏方从谢瑾白如今过于清冷的脸上依稀窥见出几分昔日的潇洒风流。 明知幺子脸上的笑意多半是为了宽慰自己,谢晏还是微红了眼眶,“你……你能这么想便好。” “嗯。咳咳咳……” 谢瑾白淡淡地嗯了一声。 颍阳的雪昨日夜里便已经停了,谢瑾白的咳嗽却是没有好转。 只是同谢晏交谈几句话的功夫,便咳了数次。 谢晏轻抚着幺子的后背,满眼心疼,“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爹爹去请个御医看看?” 谢瑾白又咳了数声,方才摇摇头,“不用,每年冬天都要犯这么几天。等开春了也便好了。” 谢晏不信。 这什么病,还分季节啊…… 冬天犯病,开春便好的。 “对了,过几日就是除夕了。你……你往年都是怎么过的?” 除夕,于天下人而言是团圆喜庆的日子,于他们家而言,却实在太过特殊。 往年,自吃过除夕宴之后,谢晏同谢夫人便会去堂屋,命下人准备瓜果,给他们无缘谋面的儿媳唐小棠烧几柱香。 今年谢瑾白回来了,自是需问过谢瑾白的意思。 谢晏问谢瑾白往年是怎么的,也无非是想要心里头有个底,比如家里贴不贴窗花,挂不挂红色灯笼,会不会惹得小五不快。 “谢怀瑜——” 季云绯从身后追了上来。 上朝么,大家都穿着官服 一开始,季云绯压根没认出同谢瑾白一起走的官员是谁,走近了,方认出是过去教过自己的太傅谢晏,心里头后悔不跌。 后悔也没用啊,还是得硬着头皮打招呼,“老师,你,你也在啊!” “是欢合啊。许大人,许大人,你上次说阮凌国的国师即将到访我们颍阳……” 季云绯以前上课时,就喜欢偷懒睡觉,为此,没少被谢晏罚站。 如今两人虽说早已不是师生关系,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见了谢晏还是心里直突突。 谢晏见了季云绯,也难免年轻那会被这位宁王偷烧胡子,误食参了沙子的糕点等惨痛记忆,见季云绯来了,赶忙找了个借口溜了。 双方均有一种逃过一劫之感。 “本王开春便要回淳安了,你同木头一起,请本王吃顿散伙饭呗。” 谢瑾白淡淡地看着他,“你喊住我,便是要说这个?” 季云绯横眉冷竖,“怎么,本王都要走了,让你请本王吃顿散伙饭,你还不肯啊?” 谢瑾白哪里不知,季云绯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自己余生注定一人终老,若是公明同合欢能成,也好。 他低低咳了数声,方才道,“日子你定。” “这才像话么!” 季云绯高兴了。 两日后,季云绯在散朝后故意问谢瑾白,颍阳哪家的酒楼菜色比较可口,于是谢瑾白便知道,他该请客了。 自然,还叫上了萧子舒。 地点在颍阳最负盛名的丰怡楼。 谢瑾白要了一间包厢。 季云绯举杯,“本王过几天就要回淳安了。来,四哥,木头,让本王敬你们一杯!” 谢瑾白指尖尚未触碰酒杯,萧子舒已经端起桌前的酒杯,“主子不胜酒力。我代他喝。” 季云绯最是见不得萧子舒对谢瑾白袒护地那样,他皮笑肉不笑“好啊。不过,代喝的话代喝的人可是要罚三杯” “好!” 萧子舒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又给自己满上。 如此,连喝三杯。 “方才三杯,萧校尉是替四哥喝的。来,这一杯,本王敬萧校尉。” 萧子舒听得季云绯“萧校尉”这一生疏的称呼,眉头微皱,来不及细想,见季云绯将酒杯推过来,便又一口喝下。 如此这般,每一回只要是季云绯要敬谢瑾白,萧子舒便替谢瑾白挡酒。 即便是萧子舒酒量过人,也经不起这么个喝法。 渐渐地,两人便都有些醉了。 谢瑾白顺水推舟,让季云绯送萧子舒回校尉府。 季云绯自是一口应下。 季云绯一个人扶不动身量高大的萧子舒,是叫的店小二帮忙,才将萧子舒给一同扶下楼。 谢瑾白坐在二楼包厢,推窗瞧了瞧,见小二顺利帮着季云绯将萧子舒扶上马车,方才轻咳着,放下窗户。 谢瑾白叫来掌柜结账。 “谢将军,巧啊!” 谢瑾白自包厢出来,瞧了,大堂上,拓跋瀛同他的属下正要上楼。 “小王爷。” 为了方便拓跋瀛他们上楼,谢瑾白也便没有急着下楼,他站在二楼楼梯口处,淡淡地打声招呼。 拓跋瀛同他的下属一同走上二楼,用苍岚语同他的下属说了几句,交代他们先去包厢。 拓跋瀛走到谢瑾白的身旁,刻意用很近的距离同谢瑾白道,“你们东启是不是有一句话叫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有缘同谢将军,可否给本王个薄面,一同喝一杯?” “抱歉。怀瑜对过敏,恐会败坏王爷的兴致。” 说罢,从拓跋瀛的身旁冷漠然而过。 连同那日在内,已一连两次,被拒绝。 拓跋瀛可不是好脾气之人。 “谢将军,本王允许你走了么?” “叮叮当当。” 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似乎是有新客人入酒楼。 楼上两人,一个是从来都目空一切,一个是世上诸事就没有能够令他在意的,自是谁都未曾在意。 谢瑾白犹自下楼。 身后一阵掌风袭来。 谢瑾白侧过身子,轻易避过。 拓跋瀛追下楼。 那店小二送了季云绯同萧子舒两人回来,见到打架的也没瞧清楚,便莽撞地跑了过来,劝道,“呀!两位客观,高抬贵手,千万别在这里动武哇!两位,行行好!行行好!” 拓跋瀛攻势已出,谢瑾白担心会伤到小二,便将小二推开。 他自己却在避开的时候,未留意脚下,一脚踩空,身子向下跌去。 拓跋瀛不过是想要留人吃一顿饭,喝顿酒,可没想将人弄伤。 明知道以谢瑾白的身手应该不会受伤,在瞧见这人摔下楼的时候,还是他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叮叮当当。” 谢瑾白只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一只手扶在他的腰间,那只手甚至极为不规矩地在伸进他的披风,在他的腰间摸了一把,“美人,当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风水轮流转呐。 过去可劲沾糖糖便宜的小白,也有被吃豆腐的一天。 咳咳…… —— 哇! 今天才发现,这本书竟然五十万字了。 跟我的字数一笔,我那不到3000的收藏也就显得尤为磕碜。 嗯,没关系。 至少我还有你们呀。 未来继续相伴前行呀~~~感谢在2020-08-22 23:24:23~2020-08-23 21: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20瓶;咚咚咚 15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10瓶;湖心亭看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心疼 谢瑾白今日还是披着那间榴火鹤敞,但是他不认为,以他的身形和发髻,会被误认为是女子。 这世间,从不缺无聊之人。 因着对方方才到底帮了他,谢瑾白也便未同对方计较。 他站稳身子,不动神色地从对方的手臂中挣脱,低声咳嗽了几声,方才微哑着嗓子,淡漠地向对方道谢。 耳畔想起柔弱无骨的声音,“只是谢谢而已?美人不打算以身相许么?“ 谢瑾白懒懒地抬眸。 这一抬眸,确是切切实实怔住了。 何谓一眼万年? 谢瑾白怔怔地望着一袭火红色异域长裙,长发披肩,发上缀以水红色珠宝,额间一点朱砂,面上覆纱的女子。 谢瑾白盯着对方看,不是因为该女子身姿曼妙,在寒冬腊月的天气,衣衫单薄,而是因为……对方有着同他的棠儿极为相似的乌亮眸子。 这一生,谢瑾白未曾这般失态过。 他不能自己地盯着在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睛,因着这双眼睛同他的棠儿如出一辙,可对方柔媚的声音,以及一身女子的装束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便是再相似,眼前之人也不可能是他的棠儿。 谢瑾白的呼吸不畅,喉间巨痒难耐,最终,悉数化作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谢瑾白咳得停不下来。 他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并要从胸腔咳出一般。 那红衣女子似是被他的咳嗽声下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拍他的后背,“美人,你不要紧吧?” 红衣女子个头高挑,落在他后背的手倒是极轻。 拓跋瀛见谢瑾白咳得实在厉害,他下了几个楼梯,走到红衣女子的面前,伸手要人,“我这位朋友是旧疾复发了。把他交给我吧。” 红衣女子睁着一双乌亮的眸子,不甚信任又警惕地瞪着他,“方才我明明瞧见,你对美人动手来的。” 拓跋瀛见她分明是一介姑娘,却对谢瑾白一口一句美人的唤着,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他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那是我跟我的朋友在闹着玩。不信,你问问他,我同他是不是旧识?” 那红衣女子却哼了哼,极为不给面子地道,“是旧识可不一定便能称之为朋友。” 拓跋瀛眼底寒光微闪,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姑娘。 转头对谢瑾白抱胸而笑,“谢将军不说句话么?” 红衣女子再一次抢话道,“说什么说?你没瞧他咳得厉害么?” 转头对着谢瑾白,却又是另一番温柔面孔,“美人家住何处?娶亲了没有?家中有几口人呀?” 拓跋瀛:“……” 大堂里头坐着的,难免有凑热闹之人,见红衣女子是异域番邦女子打扮,言语又十分大胆出位,便替谢瑾白高声回话道,“这位是太傅府家的四公子,更是我们颍阳战无不克的云麾大将军。我们大将军曾在五年前娶亲,如今却实实在在是个黄金单身汉。姑娘若是有意,不妨请一位冰人,去太傅府说亲去!” “是啊!姑娘!我们大将军能文能武,可是不得多得的好丈夫人选呐!” “说亲去,说亲去!” 起哄的声音却是一浪高过一浪。 百姓们未必有什么恶意,但是对于一个姑娘家家,鼓噪着要去请冰人主动上男方家说亲,足以将寻常姑娘羞哭。 红衣女子面上覆纱,谢瑾白自是瞧不清楚对方神情。 谢瑾白垂眸,“抱歉,百姓说笑,姑娘,咳咳咳……莫要放在心上。” 红衣女子歪了歪脑袋,一派天真烂漫地问道,“若我当真了呢?” 谢瑾白一怔。 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小公子过去也喜欢用这样的姿势发问。 不过,他的棠儿是明知故问。 眼神狡黠又明亮。 因着这双眼睛,谢瑾白对这红衣女子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但也仅限于此了。 谢瑾白拱手,淡声道,“告辞。” “咳咳咳……” 伴着间或的几声咳嗽声,谢瑾白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谢瑾白没有回头,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深情而又心疼。 红衣女子身后,其中一名同样面上覆纱的绯衣女子提醒道,“圣女,我们该上楼了。” 那见那红衣女子点了点头,问店小二问道,“方才那位谢大人先前是坐在哪间包间?” 店小二一愣。 这位什么圣女的,该不会真瞧上他们的云麾大将军了吧?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能操心的事儿。小二脸上堆笑,“小的这就带您去。” 圣女? 听见红衣女子同绯衣女子对话的拓跋瀛,若有所思地望着消失在楼梯口间的主仆几人。 传闻,阮凌国圣女常年着一袭红衣长裙,外出皆以薄纱覆面。 脚踝经常系一串银色铃铛,走起路来会铃铛作响,被阮凌国百姓奉为圣音。 只是据他所知,阮凌国国师以及圣女十分低调,一直都待在东启皇帝给他们安排在城郊的使团别苑,且从不见客,更是鲜少进城。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将这名红衣女子往阮凌国圣女身上去想的原因。 今日,是刮的什么风? “这便是谢将军方才坐过的包间了。您看,这桌上的碗箸我都还没收呢。我先将它们收一收。” 小二领着阮凌国圣女同他的婢女一同进了谢瑾白季云绯、萧子舒三人先前所在的包厢。 因着小二先前帮着季云绯扶萧子舒下楼去了,因此桌子都还没来得及收。 小二跑下楼拿收拾碗碟用的木桶,又勤快地跑上来,利落地收拾桌子。 “等等,谢怀瑜方才是坐的是哪个位置?” “谢将军么?” 小二抬起头,发现这位圣女所站的位置,便是谢将军方才所坐的靠窗的位置,笑了,“说来也巧,谢将军方才坐的,就是姑娘您现在站的这个靠窗的位置呢。” 那阮凌国圣女似乎微微一怔。 旋即对小二吩咐道,除却她身前的碗箸不要收走,其他的都收走。 这…… 哪有食客进来用餐,吩咐莫要将前面食客的碗箸收走的。 小二神情古怪地瞥了眼眼前这位什么圣女的,反正客人的意思,他照办就可以了。 于是麻木地点了点头,除却谢瑾白用过的碗箸没有收走,将桌上其它碗碟悉数收走。 “二位姑娘,打算吃点什么呢?” “谢怀瑜吃了什么?” 小二:“……” “按照谢怀瑜先前点的,悉数给我来一份。” “噢。好,好的。” 小二拎着木桶,躬身退下了。 包厢门被带上。 绯衣女子将身上红色的披风一屁股在乌木长凳上坐了下来,嘲讽道,“世人谁人不知,阮凌国圣女冰清玉洁,对男人不假辞色。少主倒好,见了那谢怀瑜,少主险些连路都走不了了,两颗眼珠子只差黏在对方身上,一副恨不得将对方身子扒光的模样。少主这是唯恐无人知晓您这圣女是假的,故而迫不及待将破绽露于人前?” “冰清玉洁到在圣女宫中蓄男宠,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的地步么?” 红衣女子嗤笑出声。 只是说出口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柔媚,竟是极为清朗的男声。 绯衣女子一副被气得不轻,偏偏一时间又找不着适合的反驳的话,只好鼓起腮帮子,负气地转过头去。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生气就不可爱咯。” 红衣女子,喔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红衣男子,隔着面纱,食指戳了戳绯衣女子鼓起的腮帮子。 “逢笙本来就不可爱!” 绯衣女子气鼓鼓地挥手打落红衣男子的手。 这一回,连身子都转了过去,一副我很生气,还不快来哄我的模样。 “谁说的?我们逢笙最可爱了!顶顶可爱!” 门外都是他们的人,若是有生人靠近,自会咳嗽提示之。 是以,逢笙也便换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身,“和谢怀瑜比呢?” 竟也是男声,还是十分好听的少年音。 红衣男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呵!” 逢笙冷哼,“我就知道,少主的心里只有谢怀瑜,根本就没有逢笙!” “不一样的,逢笙。我心里头也有你,可那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同对小玉哥哥是不一样的。你们两个在我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唐小棠,也就是假扮成阮凌国圣女的红衣女子认真地解释道。 五年前,是逢笙同岚姨自悬崖底下将他救下。 这些年更是朝夕相伴,几次出生入死。 对于他而言,逢笙早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逢笙目光森冷,“逢笙当初不该救他,就应该让他摔死,摔残,尸身被野狼啃食,尸骨被野狼叼走!那样逢笙在主子心里就是唯一的存在了。” 唐小棠就听不得任何人咒谢瑾白,逢笙也不行,“他便是残了,死了,我心里头也有他。我就是对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至死不渝!” 唐小棠拿平日里逢笙经常数落他的那些话来堵他。 可把逢笙给气坏了,“那病秧子到底什么好啊?少主您眼瘸么?您瞧瞧他,如今都老成什么样子了?三十出头的人,头发就都白了!咳成那样,几步一喘,一看就知道没有多少年头好活了。” 逢笙不提还好,一提谢瑾白的鬓发同身子,唐小棠便心疼得不行。 天知道,他方才多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没有一时冲动地开口去问,小玉哥哥的鬓发同身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我在,小玉哥哥定会长命百岁的。” 逢笙大惊,“主子你想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要……” “嘘,有人来了。” 唐小棠食指点唇。 逢笙只好忿忿地暂时闭了嘴。 果然,不一会儿,小二一只手端着托盘,一只手推门进来。 “这位姑娘,您看,这鲜蹄烩、相思鱼、鸳鸯炸肚……全是谢将军先前点的。” 小二一面将菜碟置于桌上,一面给唐小棠介绍菜名。 菜肴全部上齐,小二一手拎着托盘出去,关门的时候,瞥见那什么圣女的,直接拿过桌前,先前谢瑾白用过的箸子夹菜…… 小二陡然打了个哆嗦。 没想到,这什么圣女的对他们云麾将军一见倾心不说,竟还这般痴恋! 小二下了楼,转身就将自己在包间见到的这一幕,告诉给了在厨房帮佣的老汪,老汪杀鱼的时候,又顺嘴,同进来端菜的老妻莫大娘提了提。 莫大娘是伺候颍阳一位官员夫人的婆子,在回包厢伺候该夫人的时候,当成是哄主子开心的趣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包厢里几位夫人,小姐们听。 官员家眷们的消息,总是比民间寻常百姓的消息要灵通得多。 圣女? 东启可没这个叫法。 能够被称之为圣女的…… 该不会是一个多月前,出使东启的,那位有着阮凌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圣女霓为裳吧? 阮凌国的圣女对云麾大将军一见倾心。 不仅如此,还特意要了谢将军坐过的包厢,还……还用谢将军用过的碗箸,点同谢将军一样的菜肴?! 若是这事件里头,圣女爱慕的是其他男子,众人只会当成是谣言,绝不可能会信以为真。 但,若是圣女一见倾心的对象是谢将军,一切似乎便很好理解了。 倘若不是谢将军早年同皇帝传出断袖,四年前又主动请缨,去了北野战场,这些年的冰人早就将太傅府给踏破了。 夫人,小姐们听见和这个惊天趣闻,回去之后,少不得同家里的男子们分享。 于是,到了第二日,不仅仅民间百姓全知道阮凌国的圣女对谢瑾白一见倾心,在酒楼包间用谢瑾白用过的碗箸这般痴恋之事,就连朝中各大官员也全知道了这件事。 谢瑾白自那日自丰怡楼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卧病在床,就连早朝都一连缺席了好几日。 对于他再一次成为颍阳百姓以及朝中官员议论的中心人物这件事,自是一无所知。 转眼,除夕至。 那日谢晏问过幺子谢瑾白往年除夕都是如何过的,被宁王季云绯所打断,之后,也便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又因为谢瑾白两日前高烧才退,家里几个孩子今年也都在外地述职,谢晏同夫人商量了一下,也便只准备了几样简单的年夜菜肴,一切从简。 吃过年夜饭,按照旧例,该一家人一起守岁。 一起守岁谢夫人是不指望了,年夜饭结束,她对着离席的谢瑾白吩咐道,“你这几日高烧同咳嗽才好上一些,堂屋阴冷,今晚莫要在那里待得太晚了,知晓了么?” 谢瑾白低咳几声,乖顺地点了点头。 谢夫人替他拢了拢身上的鹤氅,发现那鹤氅上有缝补的痕迹,针线笨拙,一看,便是孩子自己动手缝的。 谢夫人眼圈发红。 知晓这件鹤氅是唐小棠生前送的,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谢夫人在谢瑾白的肩上拍了拍,“去吧,我同你爹爹早上去给小棠上过向,也提前问过他新年好了,晚上便不过去了。” “好。” 谢夫人命丫鬟去取来雨伞同灯笼,将灯笼喝和伞亲自交到谢瑾白手里,又亲眼看他提着灯笼,打开手中的伞,禹禹走入风雪,往堂屋方向而去,噙在眼底的眼泪,到底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谢晏瞧见夫人的眼泪,忙掏出怀中的帕子,替夫人拭泪,“这大过年的,不好落泪,不好落泪的啊。” 谢夫人没忍住,靠在丈夫的肩头,像是受伤的母兽,呜咽低泣,“我就是,心疼玉儿。清和,玉儿才三十出头,难道从此,便要守着那孩子的骨灰过余生么?” 谢夫人的低泣声,被风吹散在除夕的雪夜里。 谢晏紧紧地挽住夫人的肩头。 屋顶之上,一抹黑色的身影注视着回廊下相拥的夫妇二人,一双露在黑面纱外的眼尾悄然发红。 雪落无声。 唐小棠如猫儿一般,身姿轻巧地在屋檐上穿梭。 寻着谢瑾白手中灯笼的微光,在谢瑾白收伞进堂屋之后,双足轻盈着地。 真他娘的冷啊! 唐小棠忍住跺脚的冲动,不停地给双手呵气。 等双手,双脚稍微暖和一些,唐小棠这才弯下腰,扒拉着门缝,透过门缝往里头瞧。 奇怪? 人呢? 唐小棠眯着一眼,费劲地往里头瞧。 逡巡了一圈,除却供奉的一排排谢家先祖牌位,香炉还有水果,里头空无一人。 是里头还有一个房间么? 唐小棠眼底难掩失望。 本来还以为今天晚上能多瞧几眼小玉哥哥的! 早知道,方才在屋檐上,应该瞧个够本才是! 唐小棠刚要转身离去,忽地,眼前大门忽然打开,他的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扑跌而去。 唐小棠在心底暗叫一声糟糕。 没等他转身逃跑。 他的胳膊被一股霸道的力道给拉了进去,脖子掐上一只狠劲逼人的手,谢瑾白冷冽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你是何人?谁人派你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糖糖为什么没有直接表明身份,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同谢瑾白联系,都是有原因的。 表急哈。 至于为什么小白没有认出糖糖, 一来,声音不一样,二来性别不一样,三来,糖糖也长高了,身量同过去不一样,关键是,此前没有任何征兆,小白一下子也不会往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去想。 所以…… 感谢在2020-08-23 21:52:08~2020-08-24 22:0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山夜空、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苒 20瓶;笙~、贰壹添作伍 10瓶;懵懂鹿 8瓶;锦书难书 5瓶;湖心亭看雪 4瓶;25902899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欢好 谢瑾白那张姝绝但是略显苍白的脸庞,毫无征兆的逼近唐小棠。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髭须,甚至他鬓角的那两簇霜发…… 呼吸间,全是他这些年来午夜梦回过千百遍,醒来恨不能大哭一场的青木的淡香。 垂眸掩去眼底的潮红,唐小棠柔媚地开口,“轻一点。美人,你弄疼我了。” 柔弱无骨的娇媚嗓音,只要是听过,便轻易不会忘记。 谢瑾白记性素来很好,自是一下便想起了自己在何时见过声音的主人。 谢瑾白是在撑伞,手持灯笼走进雪夜后不久,便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进了堂屋之后,便藏身于堂屋宽大隔断之后。 方才,他只想着将人擒获,问出地方的身份目的,倒是没有刻意去留意对方的长相。 他低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清亮的乌眸。 “咳咳咳……” 因为这双清亮的眸子,谢瑾白心神微微恍惚,偏过头,轻咳了数声。 手中的力道却是不减,那双手依然如同鹰爪一般,牢牢掐住面上戴着黑纱,一身黑衣窄袖的唐小棠的脖颈,他神情平静,声音听起来亦是平波无澜,“还请姑娘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刚刚? 唐小棠方才只顾着盯着人看了,哪还能想得起这人问了什么? 唐小棠眨了眨眼,费劲地出声,“美人,能不能先将你的手,松一松?” 一个常年握剑的人,手中的力道可想而知。 唐小棠不必去照镜子,也猜到他脖子现在定然是青红了…… 谢瑾白却并没有因为唐小棠的刻意示弱而放松警惕,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何人派你来的?” “为什么非得是有人派我来?我就不能是自己想要来么?” “见君一面兮,思之不忘。思君若狂兮,辗转反侧。辗转不能眠兮,恨不能与君夜夜欢好,浪翻红被……” 眼波流转,唐小棠随口吟诵起了一首艳情诗来。 谢瑾白:“……” “今夜花好月圆,美人,不如我们……咳咳!美人,手,手下,留,留情……” 谢瑾白陡然五指,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唐小棠是真的感觉到了呼吸困难,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谢瑾白的杀机。 谢瑾白冷冷地道,“我无意在今日手中沾血,只是姑娘口中若是再无一句实话,谢某也不介意为姑娘破一次例……” 唐小棠嘶哑着嗓子,“我,我怀中,有,有一封信……” 男女授受不亲。 谢瑾白身为男子,多有不便,他松开了唐小棠的一只手,让他自己将怀中的信笺取给他。 此前,唐小棠的双手一直都被扭着,扣在他的身后。 左手重获自由,唐小棠慢慢地,将手伸向怀里。 余光瞥见谢瑾白为了避嫌,微扭过去的脸庞,唐小棠心底微涩。 对不起了啊,小玉哥哥。 唐小棠手中一扬,白色的粉末扑向谢瑾白的脸庞。 在谢瑾白以袖子掩住口鼻的那一刻,唐小棠趁机挣脱。 他推开房门,贪恋地看一眼站在漫天粉末中的谢瑾白,身子如轻燕般飞掠而出—— “谢将军,后会有期呀!” 随着房门打开,白色的粉末很快就会被夜风吹散。 谢瑾白放下衣袖,夜色中,方才那名黑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瑾白并未追出去。 一来,那名红衣女子的打扮很是特殊,瞧着不像是本国人。 明日,派人去丰怡酒楼打听,应当便能知晓对方的身份。 二来,方才那名女子已占用了他太多时间,今晚,他只想陪着棠儿…… 夜风灌进,堂屋内烛火摇曳。 “咳咳咳……” 谢瑾白轻咳着,关上了房门。 去堂屋后头的里间洗了洗碰过他人的手,用巾帕擦拭干净,谢瑾白方才回到堂屋。 将线香放在烛火之下,于半空中微扬,轻烟缕缕。 闭眼。 一拜,二拜,三拜。 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指尖轻触柏木令牌上唐小棠的名字,眸光温柔,“棠儿,新年快乐。” 屋檐上,唐小棠悄悄地,轻地不能再轻地将瓦片放回。 坐在屋檐上,齿尖紧紧地咬着食指,悲恸无声。 这一晚。 谢瑾白在堂屋待了一晚上。 唐小棠便在屋檐上,陪了一晚上。 东方微微露出白肚,太傅府中婢女、小厮相继晨起干活。 “小玉哥哥,新年快乐。” 唐小棠喃喃了一声。 运用内力,驱散身上的寒意,悄无声息的离开。 金乌从高大的宫墙之后,逐渐地升起,照亮整座颍阳城。 风雪停。 新年至。 “四公子,您要小的打听的那位姑娘,奴才打听到了!” 书桌之后,在执笔绘画的谢瑾白手中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吩咐童仆阿尧继续说下去。 “您猜测得不错,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我们东启人。她是阮凌国的,身份好像还挺特殊,是什么阮凌国的圣女来的。据闻,在阮凌国,除却国君,便是国师同圣女的地位最高了。噢,对了,除此之外,小的还打听到了,还打听到了……” “说。” “嗯……百姓都在传,那位阮凌国圣女对您一见倾心,那日您离开客栈之后,圣女不但要了您先前待过的包间,还……还特意吩咐小二莫要撤了您先前用过的碗箸,还,还用您用过的箸子夹菜,据说,走的时候,还将您用过的碗箸买走了……” 谢瑾白执笔的动作一顿。 他的视线从画纸上移开,目光淡淡落在童仆阿尧的身上。 阿尧赶忙举起一只手,作发誓状,“小的没有撒谎!那店小二确是这么告诉小的!说他是亲眼所见,绝没有半点参假。” 起初阿尧也是不信的。 实在是那店小二说得绘声绘色,加之掌柜的也作证,他家四公子的碗箸确是被那位阮凌国圣女给买走了,他方才相信。 掌柜的还小声地问他,他家公子是不是也对那圣女有意,要不然怎么时隔这么多天之后还派他来打听那位圣女。 这阿尧哪敢胡乱回答啊,只推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童仆,什么都不知道,给了锭银子,吩咐掌柜的同店小二莫要胡乱说话,便辞了二人,出来了。 别说是掌柜的店小二了,便是阿尧心里头,也有这样的疑问。 他家四公子…… 是不是当真再次动了凡心了啊?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复又低头作画。 就,就只是这样? 不再命他去打听,打听那位圣女现在住在何处,是否婚配来的? 阿尧不必伸头去看,也知道四公子定然是又在画他从未瞧见过的四少夫人了。 一张一张,又一张的,他都瞧见过好几回了。 自四公子回来,每日不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作画,便是去堂屋陪四夫人。 难得今日早膳过后,命他打去打听一位姑娘。 他还以为四公子终于想通了哩,可眼下瞧着四公子这般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哎。 四公子的心,海底针。 阿尧挠了挠头,应了一声,轻声地将房门关上,退下了。 谢瑾白将画纸上,唐小棠的眼睛以黑色丹青描上,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便跃然纸上。 画纸上的小公子一袭绯衣吉服,金色花冠,唇角扬起,眉眼羞涩。 “娘子,让相公来,好好疼,疼你呀……” 谢瑾白眸光贪恋的,从画纸上唐小棠的眉眼,及至唇瓣反复流连。 正月十五,闹元宵。 恰逢年末出生的三皇子满百天,帝王于宫中赐宴,宴请百官。 谢瑾白刚回颍阳的第二日,帝王赐庆功宴,当时因为谢夫人身体不大舒服,谢晏也便告假,没有出席。 今日是皇子白天,又是元宵宴,自是不好再缺席,父子二人乘同一辆马车入宫。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小吃食了?” 谢晏同谢瑾白上早朝的时间很是有些不同。 谢晏早起惯了,每每都是最早前去大殿等候的那一批,谢瑾白则每次掐着点,只比帝王来早那么一些些,是以,尽管父子二人同朝为官,自谢瑾白回颍阳之后,父子又一同上了几日的早朝,却是未曾一同进过宫。 因此,这还是谢晏头一回搭乘幺子的马车进宫。 这一上车,谢晏就注意到了谢瑾白马车上备的那些吃食。 找了个位置坐下,谢晏一脸惊讶地看着掀开帘子进来的谢瑾白问道。 要知道,他这几个儿女里头,就小五自小便不爱吃这些吃食。 谢瑾白视线随之落在矮几上的小碟,轻咳了数声,方沙哑着嗓子道,“近几年。” 谢瑾白这一咳嗽,谢晏的注意力便全在他略微苍白的唇色上,皱着眉念叨道,“不是说你这毛病开春便好了么?现如今都元宵了,你这病都没好透?” “爹爹吃么?” 谢瑾白在谢晏对面的位置坐下,抓了一把瓜子,塞到爹爹的手里。 这家子都是聪明人。 谢晏哪里不知,儿子这是要堵住自己的嘴,让自己莫要再问了。 哼。 孩子大了,便这点不好。 小时候你即便无需开口,孩子们都会一个个凑到你跟前,踮起脚尖,跟你分享他们心里头的秘密。 大了之后,父母还没张开嘴呢,一个个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躲着见不着人。好不容易见着人,才开口问一句,孩子们就只想着让你住嘴,仿佛你再多一句的关心他们都承受不住似的。 不问便不问吧。 谢晏将手伸了出去,接过谢瑾白递过来的瓜子。 放在嘴里,“咔擦,咔擦——” 瓜子壳在矮几上堆了一个小山堆,才想起叮嘱儿子,“小五你咳嗽,不许吃啊。” 谢瑾白看着只剩下半碟的瓜子,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爹爹是怕他同他抢那剩下的半碟。 “嗯。” 到底是应下来。 他买这些,原也不是为了吃的。 于是,这一路,谢瑾白便耳朵便只听着“咔擦”“咔擦”的声响。 宫门,到了。 谢瑾白自年前请了病假,年后的早朝也始终缺席。 这还是谢瑾白年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的面前。 经过一个春节的发酵,阮凌国圣女迷恋云麾大将军一事被传得越玄乎。 从圣女对云麾大将军一见倾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云麾大将军对他的发妻念念不忘,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圣女的示爱。 圣女伤心过度,思念成疾,命悬一线。 当然,什么思念成疾,命悬一线,全是酒楼茶肆的说书人给添油加醋编的。 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呢么? 某千金小姐对俊俏书生一见钟情,见之不忘,这总也见不到人吧,便病倒了。 内侍太监一声“谢太傅到”,“云麾大将军谢瑾白到”,已到官员的眼神便齐刷刷落在同谢晏一同进来的谢瑾白的身上。 谢瑾白这般敏锐之人,自是察觉到众人看他的目光同往日有些不同。 只不过他本就是对外界一切事物漠不关心之人,自然不会刻意去探究那些别样目光之下的含义。 倒是谢晏在内侍监的引领下,走到他的位置坐下后,特意问了问同他交好的礼部尚书许大人,“为何各位同僚都一个劲地盯着怀瑜瞧?” 许大人人比他更惊讶地低声附耳反问道,“清河兄从未听怀瑜提及过么?如今坊间盛传,阮凌国圣女对怀瑜一见倾心,如今为怀瑜思念成疾,恐有性命之忧哩。” 谢晏瞠目结舌。 许大人一看好友这反应,便知好友这是毫不知情的了,他安慰道,“孩子大了,便是这样的了。有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头,不喜欢同我们当父母的说了。” 前一阵子才得知自己的爱女竟然喜欢上了一位家境贫寒的儒生,吵着闹着非君不嫁的尚书大人,心有戚戚然地,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清和这情况,到底是比他好太多了。 他那不孝女是上赶着喜欢人家,哪像怀瑜,人中龙凤,从来也只有男男女女为他神魂颠倒。 “按照阮凌国的传统,阮凌国的圣女不是要终生侍奉他们那儿的天神,也能喜欢男子,同男子成婚的么?” 许大人:“……” 他这好友关注点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也不是。据闻是阮凌国的圣女常年修炼一种密功,修得这种密功者容易清心寡欲,但是阮凌国本身并无规定圣女不得成婚。圣女在阮凌国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可自主选择自己嫁娶对象,甚而她若是喜欢哪位皇子,皇上便会为其赐婚,而皇子不得拒绝。” 鸿胪寺卿范大人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许大人点点头,摸了摸胡子,“是这样。不过阮凌国的圣女是不嫁外邦的。也亏得那位圣女是单相思,这要是两情相悦,怀瑜可就得远居阮凌,成为那位圣女的夫婿。” “这,那要是那位圣女向咱们圣上提出,要求同谢将军和亲呢?” 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以及谢晏齐齐地朝发问的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好奇问这么一句。” 就坐在父亲以及几位大人对面的谢瑾白,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爹爹同几位大人是不是对他们说话的音量有什么误解? “谢将军,我们又见面了啊。” 一道低沉、戏谑的声音,自谢瑾白前面响起。 谢瑾白方才只顾着听谢晏同几位大人说话,也便未再去留意去听内侍监的通禀。 拓跋瀛这一出声,谢瑾白抬起头,这才发现,苍岚国的使团们不知何时也已然到了。 因着拓跋瀛对他行了沧岚国的礼仪,谢瑾白也不得不起身还礼,淡声道,“小王爷。” 也不知内侍监是如何排位的,竟将拓跋瀛的位置,安排在谢瑾白的邻桌。 苍岚国其他使团人员则被安排坐在离权位较远一些的位置。 “上次在丰怡酒楼,本王有心邀请谢将军喝一杯,奈何谢将军拒绝了。今日贵国三皇子百日宴会,又恰逢贵国元宵佳宴,今日本王若是敬谢将军的酒,想必,这次谢将军应该不会拒绝了吧?” 拓跋瀛坐下后,故意凑近谢瑾白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谢瑾白垂眸喝茶,不置可否。 拓跋瀛盯着谢瑾白被茶渍润泽的薄唇,眸光幽邃如草原苍鹰。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百官拜迎。 季云卿偕同怀抱三皇子满百天的皇后走进大殿,瞧见的便是拓跋瀛露骨地盯着谢瑾白看的场景。 季云卿眼底掠过一抹猜忌。 这个拓跋瀛同怀瑜之间别是真有什么问题? “拓跋感谢皇帝陛下今日盛邀,在这里,拓跋祝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以及三皇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拓跋瀛将桌前的酒杯斟得满溢,主动向皇帝以及皇后娘娘。 季云卿同皇后极为给面子地喝下了这杯敬酒。 “这一杯,拓跋要特别敬一下谢将军。这一生,能够让拓跋敬佩的人不多,谢将军绝对要算是其中一个。本王先干为敬!” 谢晏有些担忧地望着幺子。 季云卿刚要出声替谢瑾白解围,方才安安静静睡在皇后怀里的三皇子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季云卿少不得被分散了注意力,如此,也便错过了解围的最佳时机,因为拓跋瀛已经将酒一口饮尽。 拓跋瀛是苍岚国的小王爷,代表苍岚国,他在这种场合亲自给谢瑾白敬酒,涉及两国邦交,谢瑾白自是不能像在丰怡酒楼那般予以拒绝。 “多谢小王爷抬爱。” 谢瑾白站起身,双手捧杯,饮下杯中的酒酿。 拓跋瀛盯着谢瑾白上下滑动的喉结,朗声笑道,“好!谢将军是个爽快之人,” “来,谢将军,本王再敬你一杯……” 这一下,不仅仅是谢晏眉头皱起,便是百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苍岚国的小王爷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尽逮着谢将军敬酒,这是,同谢将军过不去呢? 谢瑾白喝不得酒,只是他这人一贯会装。 一连喝了数杯,已是醺然,瞧着一却是一脸平静,神色清明。 拓跋瀛原先以为,谢瑾白酒量不行,毕竟那日天子赐宴,他只喝了一杯便借故离去了,今天在晚宴上亦是滴酒未沾,还以为极为容易便能够将人给灌醉,未曾想,这人却是完全没事人一般。 想到战场上数次在这人手下吃过亏,拓跋瀛不由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蠢,他怕是又着了谢怀瑜的当。 他还真就不信了! 今晚灌不醉谢怀瑜! “原来谢将军这般好酒量,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咱们再喝!” 拓跋瀛再次举杯。 以谢瑾白的身份,被盯着灌酒的场合实在太少。 这导致这么对年来,他的酒量没有任何长进。 视线已是模糊,只不过今日爹爹同他一起入宫,是以并不如何担心。 谢瑾白面不改色地将举起酒杯。 “叮叮当当,玲玲当当——”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内侍监道,“阮凌国国师到,阮凌国圣女到。”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现在撩起人来,真不是盖的…… 已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艳诗说来就来。 咳咳。 —— 七夕快乐,情人节快乐。 在这样甜蜜的日子里,当然要跟你们一起过啦!!! ?( ????` )比心!感谢在2020-08-24 22:01:00~2020-08-25 23:1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苒、懵懂鹿 20瓶;伊人夕岸、一只章鱼哥、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10瓶;芷爱余生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猎物 皇帝同皇后都到了,阮凌国国师同阮凌国圣女方才姗姗来迟,加之阮凌国圣女同谢瑾白还有那样的传闻,这使得阮凌国使团甫一踏进大殿,便轻易吸引了大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人的视线越过年一身青色拖地长袍的阮凌国国师乌岐,目光悉数落在一袭红色纱裙,艳艳如同冬日的火焰的圣女身上。 身段婀娜,戴着面纱的容貌难窥真颜,可仅凭露出的那一双剪剪水眸,不难想象面纱之下是怎样一张倾国倾城之貌。 行走间,铃声叮当,异香飘过,叫人心驰神荡。 在场的官员都是见过市面的,不至于失了态,心底却难免感叹,这圣女不愧有阮凌国第一美人之称,确是个尤物。 与此同时,心里头还有一个疑惑—— 不是说这位圣女因为过度思念谢将军而思念成疾,命悬一线了么? 这气色瞧着,挺好的呀。 莫不是,强打起的精神? 毕竟,今日可是觐见圣上这样的大事。 “阮凌国国师乌岐,阮凌国圣女霓为裳。参见皇帝陛下。” 乌岐的声音是偏冷的男声,也因此称得圣女的声音越发柔媚婉转。 文武官吏的视线,若有似无朝谢瑾白投去。 这么个美人,谢将军都不动心呐? 谢瑾白不疾不徐地饮着杯中的酒,对于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国师,圣女,请起。” 内侍监引着国师同唐小棠假扮的圣女入座。 在阮凌国,国师同圣女的地位,仅次于阮凌国国君,因此,国师乌岐被安排坐在皇帝季云卿的左手边的首位,由唐小棠假扮的圣女霓为裳,自是毗邻国师而坐。 换言之,唐小棠现在是坐在谢瑾白的斜对面,苍岚国小王爷拓跋瀛的正对面。 自唐小棠落座,百官的视线便没有从她同谢瑾白身上移开过。 国师乌岐已然落座,倒是唐小棠行了个屈膝礼,柔媚地开口,“尊敬的东启陛下,我想同拓跋王爷换个位置,或者,加一张桌子,让我坐到谢将军的身边,不知尊敬的东启陛下可否成全霓裳?” 一双乌眸落落大方地看向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这要是换成东启的女子,只怕百官少不得得皱眉,可这话从这位圣女口中说出,百官意外的同时,竟然无一人觉得有失体统。 大概,还是因为这圣女不是他们东启的女子吧。 阮凌国国师乌岐的眉头皱了皱,却是一言未发。 大殿中,百官面面相觑。 听闻阮凌圣女同国师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莫不是,竟是真的? 拓跋瀛自坐下后,便一直找各种理由向谢瑾白敬酒,季云卿心中早已不悦。 拓跋瀛同谢瑾白二人若是走得太近,于公于私,于他都不是件好事。 是以,阮凌国圣女提出的这个要求,可谓是正中他的下怀。 关于阮凌国圣女同谢瑾白的那点事,季云卿自是也听说了。 他同谢瑾白自小就认识,知晓谢瑾白只心仪男子,因此,自是不担心谢瑾白会同这圣女有些什么。 “这……” 季云卿不好答应的太够爽快。 他假意沉吟,作思考状,拓跋瀛却是在听了唐小棠提出的要求后,起身对季云卿行礼道,“抱歉,东启陛下,拓跋暂且没有要换位置的意思。” 季云卿本就没有要拓跋瀛起身换位的意思,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只是拓跋瀛这般直言不讳地拒绝,令他面上颇为挂不住,很是有些不悦。 面上不显,季云卿微点了点头,“小王爷既是已然入座,自是没有再换位的道理。” 于是扬声,吩咐边上的内侍监再去搬一张矮几过来。 唐小棠柔媚地道谢,“多谢东启陛下。” 铃声叮当,一袭红衣的唐小棠翩然走至临时加坐的位置,坐到了谢瑾白的身旁。 落座时,红色的纱裙,若有似无地掠过谢瑾白的盘腿而坐的大腿。 因着有矮几遮挡,是以,除却谢瑾白,哪怕是就坐在谢瑾白身旁的拓跋瀛,也并未发觉唐小棠的这一举动。 谢瑾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唐小棠施施然落座。 甫一落座,唐小棠便闻见谢瑾白身上浓郁的酒气。 唐小棠面纱后的唇瓣抿了抿唇,这人今日是喝了多少的酒? 内侍监高声宣布,宫晏正式开始。 百官以及各国使臣,磕头跪拜,齐声恭贺,向帝后说一些吉祥祝福的话。 丝竹声起,宫娥舞姿翩翩。 谢瑾白的眼皮越来越沉。 “谢将军——” 眼前的景物已然是重重流光叠影,看人的眼神却仍是清清泠泠。 这也便极为容易给人一阵错觉,以为他仍是清醒着,没有半分醉意。 拓跋瀛今日是存了心,要将人灌醉。 众人都在欣赏舞姿,他再次举杯,面向谢瑾白,朗笑道,“谢将军,这一杯拓跋祝东启山河永固,繁盛富强,也祝东启同苍岚两国用结秦晋之好。” 唐小棠算是知道了。 他说呢,怀瑜哥哥身上的酒气怎么会这么浓,原来都是拓跋瀛灌的。 只是,这拓跋瀛为何要灌小玉哥哥酒? 拓跋瀛每次祝词,都是同两国邦交有关,谢瑾白自是不好拒绝。 即便是谢晏担心谢瑾白的身子,碍于拓跋瀛的身份,也不好说些什么。 谢瑾白依然是一口饮尽,半点瞧不出醉意。 只有唐小棠清楚,以这人的酒量,指不定醉成喝什么样子了。 因着今日是元宵夜,除却歌舞助兴,每人亦御赐一碗芝麻馅洒桂花元宵。 谢瑾白用汤勺徐徐掠开漂浮在糖水之上的桂花,忽地淡然出声道,“圣女不将面纱解下么?” 谢瑾白本就是晚宴的中心人物,加之他这一晚上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眼下忽然出声,对象还是阮凌国的圣女,这让在场之人的注意力,无不聚焦在他们二人之上。 也是此时,众人才恍然发现,今晚这位圣女似乎并未动筷过? 拓跋瀛目光微沉。 他敬了一晚上的酒,谢怀瑜始终对他冷冷淡淡,却忽然主动同阮凌国的圣女搭话? 唐小棠明知,谢瑾白不可能是忽然对“霓云赏”起兴趣,十有八九,是因为除夕那日,他夜闯太傅府,这人记在心里头,故而刻意选在这种场合,为难于他。 心里头还是有些吃醋。 谁让怀瑜哥哥主动同“云霓裳”搭话来的! 亏得怀瑜哥哥说过,他天生喜欢男子,要不然,他能自己将自己给醋死。 “谢将军有所不知,按照我们阮凌国规矩,谁若是令云裳甘心解下面纱,谁便是霓裳未来的夫君。如此,谢将军还要霓裳将面纱揭下么?” 唐小棠这句话还真不是胡诌。 阮凌国的圣女的确有这一规矩。 也亏得这一规矩,唐小棠只要将面纱一戴,可省却了不少麻烦。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 “不唐突。若是谢将军坚持,霓裳可……” 唐小棠将手放在耳际,作出随时都可将面纱取下的姿态。 “在下已有结发之妻,多谢圣女抬爱。” 他眉眼淡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听似玩笑之言。 不管对方是玩笑也好,认真也罢,谢瑾白无心同他人有任何暧昧。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听闻谢瑾白五年前便已娶妻,且妻子早夭之事。 可他们当中,谁也未曾瞧见过他的妻子,又因为他五年前便已离开颍阳,远赴北野,是以,都是头一回听他提及所谓的发妻。 五年了,原来谢将军竟还记挂着他那位早夭的妻子,乃至为了那位早夭的夫人,不惜拒绝阮凌国的圣女? 拓跋瀛心中嗤笑。 谢怀瑜曾娶妻? 骗谁? 他过往在北野可是打听过,谢怀瑜的将军府中可从未出现过家眷。 倒是唐小棠,忽然听谢瑾白提及发妻,再没有玩笑的心思,眼神也随之黯了黯。 看在其他人眼里,无疑是被谢瑾白给伤到了的难过模样。 宫宴快要结束,皇帝同怀抱着三皇子的帝后早已先行离席,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唯有少部分大臣仍坐在位置上。 谢瑾白便是那少部分之一。 拓跋瀛原本没发现谢瑾白已经醉了,只是上次宫宴只喝了一杯酒便提出身体不适的人,这一次却到了宴会结束都未曾提出离席。 不仅如此,明明宴会已散,以这人清冷的性子,竟还安静地坐着。 拓跋瀛不蠢。 稍微一思考,便猜出了,谢瑾白怕是早就喝醉了。 分明是担心酒后失态,所以才没有急于起身。 用眼神示意过来找他的多巴多先行回去,拓跋瀛偏过头,好整以暇地盯着谢瑾白,如同一只苍鹰盯着他的猎物,“谢将军不走么?” 谢瑾白的确是喝醉了。 不过,他倒不是担心酒后失态,而是他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是走出宫,便是走出大殿都困难。 谢瑾白先前之所以端坐在位置上,是在等父亲谢晏。 当然了,在亲眼瞧见父亲同礼部尚书搀扶着走出大殿的时候,谢瑾白便知道,自这是被落下了。 也怪他,此前没有同父亲约好一起回去,父亲见他一直坐着,便自然以为他还不想回去。 “嗯。谢某还想再坐一坐,醒醒酒。” 谢瑾白亲口说出,自己之所以未走,是为了醒酒,如此,拓跋瀛反而不确定了起来—— 这人究竟是醉了还是未醉? 大殿里还有其他官员同内侍监在,谢瑾白没有要走的意思,拓跋瀛自然也不可能强行将人带走。 他笑了笑,“如此,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谢瑾白淡淡拱手,“小王爷请——” 表面一团和气。 终于,除却收拾大殿的内侍监,只有谢瑾白一人。 谢瑾白揉了揉昏涨的太阳穴,手撑在矮几上站起身。 许久未曾饮得这么醉过,才起身,身子便晃了晃。 “四公子,小心呐——” 去而复返的平安忙将拂尘丢给身后的小太监,及时扶住了谢瑾白。 “多谢平安公公。” “四公子客气了。谢太傅同礼部尚书一同出宫了,平安送您回去吧。” “有劳公公。” 平安扶着谢瑾白,慢慢地走出大殿。 一名年纪瞧着不大的小太监手持宫灯,走在前头照路。 “四公子还是同过去那般,不胜酒力。” 平安的脸上同往常一样带着亲和的笑意,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安在开口说话,谢瑾白仅间或地淡淡应上几声。 平安扶着谢瑾白走过重重宫门。 谢瑾白顿住了脚步。 平安转过头,“四公子,怎么了?” 谢瑾白淡淡地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看来,怀瑜哥哥还是醉得不够厉害。” 一道明黄身影自一扇宫门后头走出,季云卿俊美的五官在宫檐的宫灯映照下,愈是矜贵逼人。 小太监忙不迭磕头行礼。 平安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宫灯,吩咐小太监先行退下。 小太监慌忙告退。 谢瑾白心想,他哪里是醉得不够厉害。 分明是醉得太厉害。 才会快要走至永定宫前,才意识到,这不是出宫的路。 季云卿一步步,走至谢瑾白的面前,“今日时辰已晚,怀瑜哥哥又饮了酒,不如便留在宫中过夜吧。” 用的不是询问的语气。 从烧着地龙的大殿,走进冷夜,谢瑾白指尖早已凉透。 他下意识地想要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绒毛,这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今日披的娘亲亲自给他缝制的鹤氅,并未穿那件榴火鹤敞出来。 他点了点头,“也好。” “朕扶怀瑜哥哥进去。” 谢瑾白未曾拒绝。 “朕没想到,怀瑜哥哥竟还记得永定宫的路。” 永定宫是季云卿未登基之前的太子寝宫。 自季云卿登基后,永定宫便一直无人居住。 当然,便是无人居住,因着曾为天子寝宫,里头自然也是日日有宫人定期打扫。 平安手持宫灯,行在最前头。 “前头有阶梯,怀瑜哥哥小心。” 季云卿并未因为谢瑾白先前并未接他的话而有任何不悦。 他扶着谢瑾白,温言絮语地提醒着他小心前面的阶梯。 “怀瑜哥哥可还记得?在朕还是太子之时,有一回,父皇在宫中赐宴,朕在宴会上备受冷落,喝多了,怀瑜哥哥也是这般,扶着朕回宫,提醒朕,小心宫门阶梯——” 身旁之人并未出声,也不知是酒喝多了,不想说话。 还是……纯粹是不想接他的话头。 更甚而,在心里头筹谋此刻该如何脱身? 季云卿扶着谢瑾白,一步步走上永定宫宫门阶梯。 “父皇——” 稚嫩的童声自夜色里想起。 季云卿扶着谢瑾白的手忽地一顿。 季云卿转过身,眉眼含笑地望着朝他走来的皇后顾知薇,过了年才满四岁的小太子季初,“皇后,太子,你们怎么来了?” 结发五载,顾知薇如何瞧不出她这位天子夫君面上虽是笑着,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她心底发冷,手心里的小手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她似真似假地抱怨道,“还不是初儿,一个劲地吵着,闹着要父皇。我被他闹腾不过,只好问了宫人,这才一路寻来。谢将军?谢将军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仿佛此时才注意到由天子搀扶着的谢瑾白,顾知薇关切问道。 “在宴会上喝多了,让圣上同皇后见笑了。微臣告辞。” 手臂自然而然地从季云卿手中挣开,向帝后行了行礼,躬身而退。 背影飒落,由始至终,未有半分留恋。 季云卿冷冷睨着皇后,“皇后,你逾越了。” 皇后惨然一笑,“想要唤自己迟迟未归的夫君回寝宫歇息,也算是逾越么?” “朕今晚便宿在这永定宫。皇后带太子先行回去吧。” 说罢,命平安关上永定宫的宫门。 太子望着紧闭的宫门,眼圈发红,“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喜欢初儿?” 顾知薇蹲下身,摸了摸太子被冷风吹得冰凉的小脸蛋,柔柔地笑道,“没有的事……初儿莫要多想。” 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身后的几个宫女都不由地鼻尖一酸。 “咳咳咳——” 谢瑾白独自走在夜色的皇宫当中。 宫墙重重,前路漫漫,似这人生之路,迢迢没有尽头。 终于,递交腰牌,出了宫门。 宫门之外,空空荡荡。 不必猜,定然是爹爹吃醉,邀请礼部尚书上了他的马车,将他这个亲身儿子给落了。 果是个别开生面的元宵之夜。 从宫中回太傅府的路,谢瑾白上辈子不知走过多少回。 这辈子,倒是头一回。 谢瑾白行过护城桥,来到亲御街。 亲御街两旁是光秃秃的柳树,于灯火莹莹中,似鬼影重重。 只要再往前,行过白石桥,便是灯火莹莹,人声鼎沸的玉河街。 狠厉的杀意自四面八方而来。 谢瑾白本能地抽出腰间的剑—— 是了,今日入宫为的赴宴,哪里携带什么刀剑,即便是带了,也入不得宫门。 “咳咳咳——” 谢瑾白弯腰咳嗽,身子一动未动,似是束手就擒。 威慑于这位常胜将军的威名,杀手们未曾冒然靠近。 趁着对方不备,谢瑾白捡起地上的碎石,利用腕劲,击落数名黑衣人手中的武器。 以脚尖挑起地上其中一把弯刀,刀光泛着寒光,挥刀过去,招招皆是杀招。 数个黑衣人倒下。 剩下的几个黑衣人越发的谨慎。 头脑昏涨得厉害,谢瑾白持着弯刀的手腕微微发颤。 黑衣人们敏锐地察觉出谢瑾白动作在变慢,彼此间使了个眼色。 剩下的黑衣人手持弯刀,一拥而上。 “叮——” “叮——”“叮——” “啊!” “啊!” 十几枚暗器如骤雨飞出,有黑衣人惨叫着倒地□□。 剩下的黑衣人越发不要命的朝谢瑾白发动杀招。 忽地,谢瑾白眼前一白。 白色的粉末在夜风中四散,不同于先前除夕的那次,这次的粉末带有极为浓郁的香气。 谢瑾白警觉地闭气。 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谢瑾白挥刀相向。 那人却是避开了他的攻势,扣住他另一只手的手腕,“闭眼,跟我走。” 谢瑾白身形一僵,手中的弯刀“咣当”掉在了地上。 棠儿?!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威武霸气,有木有???感谢在2020-08-25 23:19:22~2020-08-26 22:5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0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识破 在战场上,谢瑾白曾经将他的后背,义无反顾地交给季云绯,交给萧子舒,交给每一个值得他托付信任的兵卒。 因为,到了战场上,他们便是最为亲密无间的战友,是生死与共的伴生关系。 但是,即便是在战场上战事最为最为凶恶的时候,他亦从未将自己完全地交付于战友。 他是一个将领。 习惯统筹全局,他也必须要统筹全局。 他必须要牢牢地,把控着军队的指挥权,乃至他自己的行动意识。 信任且依赖自己的敏锐的警觉和判断,他不会将自己交予任何一个人。 然而,当那道曾经无数次响在他耳畔的熟悉声音,随着夜风送入他的耳里时,他竟完全没有做任何的抵抗。 亦是无力抵抗。 “闭眼,跟我走。” 手中的弯刀自他掌心滑落。 身为一个战士,尤其是一个将领,在任何时候,都不该失去他用以杀敌,用以自保的兵器,更不该失去他的警觉性。 谢瑾白毫不怀疑,若是此时是在战场上,他已被生俘,或是刺杀。 当然,在战场上,谢瑾白不会允许出现发生这样的可能,他不会拿他身后的十万大军的性命为他一人去冒险。 所以,此时此刻,他庆幸自己是在同宫抢一桥之隔的亲御街上,而不是在战场之上。 他若是错付了信任,付出代价的,不过只他一人的性命罢了。 他一眼闭上了眼,依着身旁之人在他耳畔的提醒,或快或慢,或直行或拐弯。 竟然配合地意外地默契。 疾风从他的耳畔掠过,衣袍猎猎作响。 鼎沸的人声,渐渐地传入他的耳里。 谢瑾白大致能够猜出,他们应该离热闹的街市越来越近。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方应该是为了躲避杀手的追杀,所以才带着他藏匿于如织的人群,如此,那些杀手因为有所顾忌,反而不好下手。 谢瑾白今晚喝了不少的酒,酒精影响了他身体的反应速度,但始终并未腐蚀他的大脑谢瑾白的大脑。 他的心在往下沉。 他的棠儿,是不会武功的。 相似的声音是一种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又是什么? 谢瑾白任由那只手扣住他的手腕,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同可能。 由始至终,他都未曾睁开过眼。 只要不睁开眼,他就不必见到一张陌生的脸,他可以依照记忆里的声音,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在他的脑海里细细地,反复勾勒,描绘。 “呼~~~终于摆脱那帮人了!” 唐小棠扣住谢瑾白的手腕,在五颜六色的灯海里穿梭。 他回过头,发现那帮杀手已经也亏得今日是元宵佳节,夜市上的百姓比寻常日子都要多,杀手们有所顾忌,不敢动手,只得撤去。 要不然,免不了要有一番恶斗。 按说,人既已救下,那帮黑衣人也已经错过最佳伏击的机会,今晚应该是不会再出现的了,为了他跟小玉哥哥两人的安全,他应该现在就松手离去。 可…… 唐小棠不经意地转过头,发现发现谢瑾白的眼睛还闭着,当即担心地问道,“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么?是不是刚才药粉飞你眼睛里了?” “你,你先,别,别动啊,我现在去给你找水。河呢?河在哪边来的……” 担心他那声“闭眼”喊得太晚了,药粉进了谢瑾白的眼睛。 他今日洒的药粉,同那日只是用面粉做的□□不同。 这次的药粉有毒性,要是进了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相似了…… 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只要一紧张,就会结巴的习惯,甚至握着他手腕的来自对方掌心的灼热都这般似曾相似…… 唐小棠牵着谢瑾白的手,拉着他在人群里快速地穿梭。 在向经过的百姓打听,得知前头就有河,唐小棠赶忙牵着谢瑾白的手,来到清河岸边。 “借过,让一让,让一让。抱歉,抱歉。” 清河岸边,有男男女女在放河灯。 唐小棠一路说着抱歉,一路拉着谢瑾白挤了过去。 唐小棠刻意压低嗓音道,“站在这里,别动。知道了吗?” 事实上,除却最开始的那一声情急之下的“闭眼”,以及终于摆脱黑衣人之后那句无意识的嘟囔,之后唐小棠都刻意变了声音,为的就是不被认出。 唐小棠却是不知,他刻意变化声音,反而令谢瑾白更加起疑。当人一个人的视线暂时受到限制,无法视物之后,触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 尤其是对谢瑾白这样的习武之人而言。 谢瑾白能够感觉耳边有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他猜测,他应该是被带到了河边。 “你别怕啊。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也……我也不会害你的。” 最后一句话,唐小棠说得更小声,如果不仔细听,像是随时都要被吹散在风里。 谢瑾白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谢瑾白确是并不担心。 如果对方是想要对他不利,一路上都有太多的机会对他动手。 何况,他并未在对方的身上发现任何杀气。 唐小棠松开谢瑾白的手之后,疾步走下河岸的青板石阶。 从怀中取出巾帕,放在水里用水沾湿,时不时地转回头,看向身后的谢瑾白,一边加快手中的动作。 眼皮传来湿润的触感。 唐小棠将沾湿的巾帕拧干,一点一点地擦拭沾在谢瑾白眼皮上的白色药粉。 这是五年来,除却除夕匆匆忙忙见的那一夜,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得这般近。 五年前,他身高才及至谢小玉哥哥的耳朵。 他需要仰起头,才能将这人看得清。 如今,只要他稍稍再站得近一些,稍微抬一抬下巴,便能吻上这人的唇。 唐小棠刻意将擦拭的动作放慢,再放慢。 仗着这人眼睛闭着,瞧不见他,便放肆,恣意地打量。 可惜,眼睛只有这么一点地方,就算是两只眼睛加一起,他擦得再慢,也很快就擦干净了。 若是再擦下去,这人定要起疑了。 “好了。你眼睛上的药粉都擦干净了,我也该走——” 手腕被扣住。 发髻微微晃动,头上用来遮挡脸庞的风帽被毫无预兆地揭了下来。 唐小棠陡然瞪圆了眼,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呼吸同样停滞的人,还有谢瑾白。 河岸对面的璀璨灯火,水上漂浮的河灯,周遭的男男女女,皆成了模糊的景象。 唯有眼前之人的的面容,清晰地刻在他的眼底。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谢瑾白唇瓣微启,“棠——” 谢瑾白只说这一个字,整个人便朝唐小棠倒了下来。 唐小棠及时将人扶住,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唐小棠将人搂住,谢瑾白靠在他的肩头。 唐小棠目光落在面无表情地站在谢瑾白身后的逢笙,压低了音量但仍旧带着些着急地问道,“你,你打晕他做什么?!” 逢笙从昏迷的谢瑾白手中,将唐小棠的风帽丢给了他,皱了皱眉,“是了,我打晕他做什么?我方才就应该一刀子结果了他。” 一了百了。 在外头,逢笙一贯极为谨慎,哪怕是一贯以“逢笙”自称的这个口头禅都未再提及。 唐小棠:“……” 一只手揽在谢瑾白的腰间,唐小棠默然地重新拿了风帽戴上。 人肯定不能就这么仍在这里,逢笙主动建议替唐小棠将人给送回去。 唐小棠哪里放心,要是单单由逢笙一人送小玉哥哥回去,待小玉哥哥被送回太傅府,是不是全胳膊全腿的都不好说。 唐小棠最终还是让易过容的逢笙去叫了一辆马车。 动作轻柔地将谢瑾白扶上马车,唐小棠在马车坐下,扶着谢瑾白的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在被逢笙袭击过的后颈处轻轻揉了揉。 逢笙的力道定然不轻,要是不将淤血给揉散,小玉哥哥明天起来定然该脖子疼了。 车厢里头挂着壁灯,灯火摇曳。 唐小棠替谢瑾白揉开脖颈后处的淤血,不经意间,瞥见了他后肩衣襟敞开处似乎有块疤痕 唐小棠用手将衣襟拉开了一些。 唐小棠呼吸瞬间一滞—— 仅仅只是他能够看见的地方,便有多处伤痕! 唐小棠眼圈彤红。 这些年,这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唐小棠指尖颤抖着,轻抚上谢瑾白肩后的伤痕。 “笃笃——” 烦躁的敲车厢的声音,是逢笙。 唐小棠弯腰,轻轻地,吻上谢瑾白肩后的那道箭伤。 他将人小心地放好,掀开帘子,“大叔,我这位朋友喝多了,劳烦您务必将人给平安送回太傅府。” 元宵夜,有钱人家都会举办元宵宴,还有些会去酒楼庆祝。 车夫一晚上接送了不少喝得醉醺醺的权贵,对于唐小棠言谢瑾白自是喝多了这件事半点没起疑。 听闻马车里头的这位是太傅府的公子,更加不敢怠慢了,他当即爽快应下道,“公子您放心。小的啊!定然将这位公子啊平安地给送回府。” “多谢。” 唐小棠递给车夫一锭足银。 这一锭足银,可足够车夫一家老小一个月的开销了。 车夫连连道,“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的。” 说罢,便想将足银给唐小棠递回去。 唐小棠却是跳下马车,对车夫叮嘱道,“劳驾将马车驾得慢一些,稳一些。我朋友喝多了,不大舒服。” 车夫收了这么多车资,哪还有不应的,“好,好。” 昏暗的车厢内,原本双眸紧闭的谢瑾白,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月底啦。求一波营养液呀。 感谢在2020-08-26 22:54:05~2020-08-27 22:0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荨 25瓶;芷爱余生 10瓶;一只章鱼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温热 灯市如昼。 青色的马车逐渐消失的视线当中,唐小棠转身,同逢笙两人没入灯海当中。 轻车熟路地拐进其中一条巷子,从中取出一个包袱,换下身上的男装,重新穿回女装。 唐小棠同逢笙两个从巷子走出,便看见国师乌岐派来跟踪他们两人的暗卫在人海里四下张顾,明显是在找他们。 唐小棠没有刻意带着逢笙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是故意逛了好几个夜市摊位,等着跟踪的人发现他们两人。 由于之前霓为裳也会经常甩开这些名义上是派来保护她,实际上也是监视她的国师身边的暗卫,因此,对于唐小棠这次短暂的失踪,并未起疑。 回行馆的时候,唐小棠手里还拎了一堆的灯笼。 两人回到行馆,国师乌岐端坐在大厅。 乌岐同霓为裳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阮凌国百姓认为地那样和谐。 见到乌岐,唐小棠扮演的假圣女视而不见,径自上楼。 乌岐却在他身开口道,“东启皇帝已答应借兵助我们平定乌木叛乱。不日我们便要动身回阮凌。接下来的这几日,还请圣女尽可能减少出行馆的次数,提前做好回去的准备。” 唐小棠握着灯笼的手一紧,这般快? “知道了。” 懒懒地丢下这句话,一如既往地高傲地上了楼。 乌岐望着唐小棠离去的背影,眉眼微沉。 这个圣女,仗着圣上同皇子痴迷于她,是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今晚在元宵宫宴上更是不顾他的反对,有意无意地挑逗那位东启国的云麾大将军。 恣意妄为到了极点。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正是因为霓为裳这种我行我素的性子,使得东启皇帝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戒心。 毕竟一个任性妄为的圣女可比深沉不露的圣女要好掌控得多。 他们在刚来的那几日,便向东启皇帝提出借兵平乱的要求,那时,皇帝还只是同他打着太急,并未给与正面答复。 今日晚宴之后,东启皇帝反而主动召见他,告知答应借兵一事。 唐小棠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全部的灯笼悉数挂在床檐上,柜檐上,实在没地方挂,便将摆在了桌上。 一时间,房间里灯火莹莹,明亮如昼。 唐小棠坐在桌前,望着其中一盏灯面上是将军人物的八角灯笼发呆,也不知车夫将小玉哥哥送回府了没有…… 他不日便要回阮凌。 早知道,即便是冒一些险,也应当亲自送小玉哥哥回去。 “逢笙说过,东启此行,逢笙一人前来,少主大可不必亲自来,留在阮凌等候消息便可。少年不肯,非要一同跟来。眼下见了人,舍不得离开了?” 逢笙同唐小棠朝夕相处了五年,哪里不知唐小棠心中所想。 唐小棠的视线,从八角灯笼上移开,正色道,“我不会误了正事的。” 逢笙冷哼,“哼。你若是误了正事,我便杀了他。” 唐小棠相信,逢笙绝对说到做到。 唐小棠换了话题,“查出今天晚上被派来暗杀小玉哥哥的杀手的幕后指使者是谁了吗?” 今晚,他同逢笙是兵分两路。 他去救小玉哥哥,逢笙则负责追踪那些黑衣人。 既然后来逢笙主动去找了他同小玉哥哥,应当当时便有了线索。 逢笙却是不假思索地道,“逢笙不知道。” 唐小棠垂下眸子,语气幽幽地道,“怪我这个少主太没用。岚姨为了医治我身上的伤,不知费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可我当初伤得太重,光是养伤,就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在我伤好之后。你每日教授我内功口诀,给我喂招,我的武功还是没有多大长进。五年了,我答应要替你们光复南桑,还给你们一个家国,可是至今,仍然只能你们只能没名没姓地跟着我,连撤销你的通缉令,让你恢复男儿身都做不到。” “少,少扮可怜!” 唐小棠垂着脑袋,不说话,无声地表达着“我很没用,都是我不好”。 “逢笙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很警觉,逢笙怕被发现,逢笙跟到亲御街的角楼,便未再跟踪。” 明知道这人多半是在扮可怜,逢笙还是没忍住,气闷地开口道。 唐小棠倏地抬起头,“亲御街的角楼?亲御街同皇宫只是隔着条护城河,一般杀手便是撤退,也绝不会往角楼而去。莫不是,那些杀手的幕后指使者,是宫里的人? 按说,不应该的。他如今手中没有实权,无论是对谁,都构不成什么威胁。一个手中没有兵权的将军,同被拔去利齿,剔去尖爪子的野兽没有区别。不过空有一个将军的头衔。皇帝如今只怕只想得到他,根本不会暗派杀手。到底宫中谁人想要害他?还是……不过是幕后指使者故布疑阵?目的就是为了挑起皇帝同小玉哥哥二人之间的间隙,好利用皇帝之手,除去小玉哥哥?逢笙……” “逢笙拒绝,逢笙不答应。” 刚想要让逢笙明日再出去调查打听谢瑾白昨日被行刺一事的唐小棠:“……” 这下属太聪明了也不好,太不好忽悠了。 亲御街同皇宫仅隔着一条护城河。 谢瑾白于元宵节宫宴结束后,于仅隔着护城河的在亲御街遭杀手暗算一事,于翌日不胫而走。 谢瑾白遭人暗杀的时间同地点太敏感了。 谢瑾白才刚交出军权不久,后脚便有杀手暗杀他。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 谢瑾白遭人暗杀,人们自是认为同季云卿这个皇帝脱不了干系。 谢瑾白在北野立下赫赫战功,若是此时传出帝王有意杀害功臣,于季云卿而言自是代为不利。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一个滥杀功臣的帝王,岂会得到百姓的拥戴? 帝王大怒,下令刑部彻查此事。 不管季云卿是纯粹因为谢瑾白遭人暗杀这件事感到愤怒,还是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感到愤怒,总之收到帝王命令之后,刑部丝毫不感怠慢。 不过两日,刑部便通过当晚此刻掉落在案发现场的弯刀上的锻铁以及刻纹,得出此种弯刀非东启铁匠打造—— 苍岚骑兵善用弯刀! 刑部侍郎力陈谢瑾白遭到暗杀一事,同苍岚小王爷拓跋瀛脱不了干系。 毕竟宴会当日,可是所有的文武百官都亲眼瞧见了,拓跋瀛一个劲地灌谢瑾白酒。 若不是别有居心,当晚拓跋瀛为何要找各种理由灌谢瑾白酒? 分明是觊觎谢瑾白的实力,所以才会想要当晚将人灌醉,如此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暗杀于元宵之夜。 有理有据。 以致拓跋瀛被“请”到宫中,听见刑部侍郎的陈词,险些没当着皇帝季云卿的面用腰间的弯刀了结了刑部侍郎。 “拓跋若是要杀谢将军,只会堂堂正正地一决高下,岂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再则,于宫门之外行刺,用的还是具有鲜明特征的苍岚骑习惯用的弯刀,是生怕他人怀疑不到拓跋的头上来么? 分明是有心人故意挑拨我们苍岚同东启的关系。还望陛下明鉴,莫要为小人所蒙蔽!” 呸! 蛮子强词夺理! 被归为小人一列的刑部侍郎都想要卷起袖子同这位苍岚国小王爷决斗了。 当着拓跋瀛的面,季云卿自是力陈自己对他是信任的云云,待拓跋瀛回到使团驿站,便发现使团驿站外头多了许多生面孔,分明是派来坚持他的。 由于刑部那里一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事同苍岚有关,碍于两国的关系,案情也便暂时陷入了僵局。 谢瑾白被暗杀一事暂时未有进展,唐小棠回阮凌的日子却在逐渐地逼近。 是夜。 唐小棠躲开监视他的那些暗卫的监视,着一身夜行衣,翻墙出了行馆。 “月黑风高,少主这是要去哪里啊?” 一道好听的少年音自夜色里响起。 “明日我们便要回阮凌了,我……我去瞧,瞧瞧他。就瞧一眼!” 唐小棠看着自槐树下走出的逢笙,眼神闪躲。 “我保证,我今夜一定回来!绝不会误了明日的形成!” 逢笙微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少主除夕那夜也是这般说的呢。” 除夕夜在太傅府的屋檐上待了一晚上,及至翌日清晨才匆忙赶回行馆,连累在行馆房间里冒充他的逢笙,险些被国师撞破的唐小棠:“……” “我保证,我这次一定言而有信!我们明日便要动身回阮凌,此去阮凌,不知何日才会踏足东启,逢笙……”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请吧,少主。” 逢笙先是任性地捂住了耳朵,待成功令唐小棠闭嘴之后,便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是打定主意,今晚决计不让唐小棠去见谢瑾白的了。 唐小棠这一身武艺都是逢笙教的,若是动武,定然打不过逢笙。 他只好咬着唇,不情愿地跟着逢笙回了房间。 “少主,好好休息。” 唐小棠气闷地坐在床上,不理他。 逢笙哼着小曲,出了门。 逢笙双手开门,未提防身后。 等到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已是晚了一步。 “我保证,今夜一定回来!你身上的穴道两个时辰之后便会自动解开。逢笙,乖啊,好好休息” 唐小棠将被他点了穴的逢笙抱上他的床,还替他脱了靴子,在逢笙簇着火苗的怒瞪下,替他将被子盖上,还贴心地给掖了掖被角。 俗语有云,一回生,二回熟。 唐小棠第一次翻太傅府的高大院墙的时候,险些没翻过去。 这回走到院墙下,很是提了一口长气,这回倒是顺利地翻过去了。 顺利翻进院墙,唐小棠才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难题—— 他根本不知道小玉哥哥的房间在哪个院子! 唐小棠依循着记忆,去了太傅府的堂屋。 唐小棠原本以为,这么晚了,谢瑾白应该已经睡下,未曾想,刚好看见谢瑾白手里头提着个灯笼,咳嗽着,从堂屋出来。 见谢瑾白这么晚了从堂屋出来,唐小棠已是心疼不已,再听见那间或的咳嗽声,他的心都仿佛被拧成了一团,眉头更是揪在了一处。 这些年,除了那一身的伤之外,究竟生了什么病? 也是在北野染上的么? 唐小棠一路跟着谢瑾白,进了他的院子。 没过多久,谢瑾白房间里的蜡烛熄灭,院子里阒黑一片,唯有几缕月光惨淡地照着院落。 唐小棠在屋檐上又谨慎地等了半晌。 确定里头的人应该睡着了,这才自屋檐上跃下。 依着浅淡的月光,唐小棠轻手轻脚地推开谢瑾白房间的门。 月光未曾照进房间。 房间昏暗。 唐小棠在昏暗当中不大能视物,他只好摸索着,小心地行进。 “嘶——” 膝盖碰见了房间的凳子。 顾不得被撞得发疼的膝盖,唐小棠赶忙扶住凳子,以防凳子摔在地上,发出声音。 扶好凳子,唐小棠沿着凳子往前摸索,果然,手又触碰到了一张凳子。 终于成功绕过桌椅,唐小棠直起身,双手在半空中试探性地摸着。 不提防,双手忽地触碰到温热的人墙。 唐小棠倒抽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明天掉马,不带虚的。 而且,巨——刺激! 感谢在2020-08-27 22:09:32~2020-08-28 22:0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念、青山夜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了个咪~嗷 30瓶;啊荨 25瓶;美人鱼什么时候才能被、35963378 20瓶;懵懂鹿 15瓶;姬玉露 12瓶;韭菜鸡蛋、芷爱余生 10瓶;凶兽不可说 6瓶;腾格尔独唱恋爱循环 5瓶;笙~ 4瓶;菇凉,你凉了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别走 唐小棠抬脚就要逃跑。 “既是要走,为何还来?” 这句话,谢瑾白说得极为平静。 两人曾朝夕相处过,唐小棠自是知晓,这人越是平静,事情越为不妙。 他是来见小玉哥哥的,不是为了搞砸这一切的。 唐小棠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解释,偏偏,此时他的心脏骤然一缩。 他的身子坠入了冷潭里,刺骨的潭水向四面八法涌来,将他迅速地淹没。 他想要将头探出水面。 太沉了,他身上的衣服太沉。 无论他如何努力,挣扎,身子还是往更深的潭底下坠。 他的手跟脚全然不听使唤。 他的肺部被周遭的冷水挤压着,全然喘不过气来。 “你走吧。” 唐小棠有一种感觉,倘若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日后他再来,小玉哥哥便再不会见他了。 唐小棠急了。 他想要张嘴将人喊住,他想要伸手将人给拉住。 但是他的手脚,怎么也动不了。 窸窸窣窣,是脚步离去而产生的衣服的摩挲声。 唐小棠很急,他急得快要哭了。 他掉不出眼泪,长时间的憋气,令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身子彻底坠入潭水。 他闭上眼,迎接即将到来的熟悉的黑暗。 他的身体却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跌入刺骨的潭底。 有人接住了他。 “棠儿?你怎么了?棠儿,说话!棠儿!” 唐小棠努力地睁开眼。 水面上的光线透过水光,照进深深水底。 唐小棠朦朦胧胧间,见到小玉哥哥在岸上着急地喊他。 “棠儿!棠儿!” 唐小棠拼却最后一丝力气,双足奋力一蹬,双手努力地向上,拨开水面。 终于,他的呼吸得以重获自由。 如同骤然浮出水面的溺水之人,唐小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谢瑾白的衣袖,呼吸微弱,极为困难地出声“小玉哥哥,别,别走……” 一个活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没有任何的气息。 在察觉到长时间没有听见唐小棠的气息的时候,谢瑾白敏锐地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尽管微弱,可谢瑾白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唐小棠的声音。 五年了。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谢瑾白不止一次在梦里,在一人独坐的营帐里,在受伤高烧不退的夜里,听见这一声“小玉哥哥。” 失而复得的狂喜和被欺瞒的愤怒如同巨浪,将他的心重重地卷起,又重重地摔落。 最终,又因为这一声“小玉哥哥”,一切都归于尘埃落定。 “嗯,我不走。” 他方才不过是逼棠儿出声,怎会当真舍得离去? 唐小棠不想在这个时候破坏气氛,更不想让小玉哥哥为他担心,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若是还强撑,只会出事。 他此时身体实在没有半分力气,耳朵更是耳鸣的厉害,他只好弱弱地求助于谢瑾白,“药,我的怀里有药,有药,你帮我拿,拿一下……” 谢瑾白在暗中的视物能力极好。 他迅速地在唐小棠的怀中摸索出了一个药瓶,“吃几颗?” “三,三……” 唐小棠已然虚弱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谢瑾白坐于地上,让唐小棠枕在他的大腿上,倒出三颗药丸放于掌心,送入唐小棠的口中。 唐小棠吃过药,呼吸总算是逐渐地平稳下来。 左右现在都已经被发现了。 唐小棠也便再没了顾忌,身子才稍微好受一些的他,便忍不住作妖,小手摸索着,小拇指黏黏糊糊,勾勾搭搭地缠上谢瑾白的小指,脑袋在谢瑾白的怀里轻蹭,“小玉哥哥,我好想你啊~~~可想,可想,可想了……吃饭的时候想,练武的时候想,做梦的时候就更想了……” 房间里烧着地龙,谢瑾白便是坐在地上,倒也不冷。 感受到指尖缠上的不安分的手指,他佯装未曾察觉,只等那小手指的主人得寸进尺,同他十指相扣。 “想到五年来全无音信?” 谢瑾白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个喜怒来。 唐小棠慌了,“不,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醒来我就想去找你,可我,可我去不了……” 那年,唐小棠自悬崖摔下。 因着萧子舒舍身保护,施展轻功,及时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可那朔风那么大,萧子舒若是一人尚且能借助树木,施展轻功飞上去,带上一个唐小棠内力实在不够。 萧子舒只能借着风势下坠,尽可能地减少体力的消耗。 那悬崖太深了。 最终,萧子舒还是没能支撑住,两人双双摔落悬崖。 萧子舒掉下去的时候因为恰好摔在了一棵茂密的大树上,柔软、茂密的树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缓冲的作用。 树枝不堪重负,弯折而断,萧子舒摔在了潭边。 即便如此,萧子舒亦是身受重伤,足足养了近大半年的时间。 唐小棠的情况比萧子舒要糟糕的多。 他没有摔在树上,而是摔进了潭水里。 寒冬腊月,潭水上面结了层薄冰,刚掉进水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是完全没有任何知觉的。 等到他恢复知觉,自是奋力地往岸边游。 可那潭水极深,他当时穿得又厚。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往岸边游,岸边就是距离他很远,很远。 唐小棠在潭水里等到逢笙他们救起他的时候,唐小棠气息已十分微弱。 唐小棠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那大半年,他都是处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状态。 清醒的时候就吵着嚷着要找他的小玉哥哥。 逢笙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便冷嘲热讽,让他自己去找啊,谁拦着他不成。 的确没人拦着他。 因为唐小棠发现,他的双腿,根本走不了路,别说走不了路,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双腿还在他的身上—— 他的腿被冻坏了。 他的腿本就受不了寒冷,加之在冰潭里头困了太长的时间,他的腿没有彻底废掉,全是因为之前抹过续筋生肌药膏的缘故。 见不到谢瑾白,回不去东启,每天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唐小棠的脾气也因此变得极差。 逢笙自是不会惯着他。 两个人几乎是每天都针锋相对,大吵特吵。 也许,也多亏了逢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唐小棠才没有在那段时间陷入自怜自艾当中。 唐小棠的腿伤痊愈是一个非常缓慢、艰苦且痛苦的过程。 每一次疗伤,都如同将腿上的每一根筋骨全部敲碎,再重塑过一回一般,痛不欲生。 生不如死。 “一开始回不去,之后……是我自己主动留在的阮凌。我欠了逢笙同岚姨太大的恩情。我不能伤一好,便拍拍屁股走人……” 这五年来,谢瑾白不是没有设想过,他的棠儿会不会还活着。 每次,这样的奢念一起,他便不让自己再深想下去。 那时的他以为,倘若棠儿还活着,定然不会五年来音信全无。 他同两人都曾自悬崖摔落。 他伤的不重,即便是子舒,亦修养了大半年之后便好了。 他如何能够想到,当年棠儿是掉进了潭里,更未曾想到,这些年他受了这么多的苦。 谢瑾白忽然不想再追问下去。 不想去深究既然人回不来,为何不能捎一封书信回来,让他知晓,他还活着的消息。 他已经不需要答案。 宁可以霓为裳的身份接近他,用他用过的碗箸,在他遭到刺杀时只身一人现身救他,也不肯表露身份,这些统统都无关紧要。 这些年,他饱受死别之苦。 棠儿又何尝好过他? 他的棠儿还活着。 如此,也便够了。 谢瑾白一直也不说话,唐小棠有些忐忑地,小心翼翼地问道,“小玉哥哥,你,你在生,生我的气么?” “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指的自然是他方才气息全无一事。 唐小棠楞了楞,没想到谢瑾白会忽然问及这件事。 “嗯,就……说出来挺丢人的。那时候我不是掉潭水里头了么,水很深,冬天穿的衣服又重么。我几次钻出水面,又因为迟迟游不到岸边,身体便总是往下沉。那之后就……一紧张,就总是……总是会觉得好像又掉进了潭水里头,冷水压着肺部,呼吸喘不过气,手脚都僵住,也动不了……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就坠一次崖,我就……” 唐小棠的话尚未说完,就被谢瑾白紧紧地拥入怀里。 唐小棠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有些人,他的身上穿了重重的铠甲,这些年一直都负重前行。 以至于早就忘了,自己也曾是血肉之躯。 当年,唐小棠被逢笙同云岚两人救起,醒来后发现自己只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只能像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之后是漫长的,痛苦的疗伤。 后面的两年,亦在东奔西走中度过。 他想他的怀瑜哥哥,想得都要发疯,却是一滴眼泪都未曾掉过。 谢瑾白的这个拥抱,令唐小棠强装的勇敢忽然如溃堤之穴,“其实我刚才没说实话。当年,掉进潭水里头可疼了,那潭水结了薄冰,又疼又冷。身上衣服那样厚,潭水迅速把我的身体淹没。肺部都好像要炸开。有什么东西在拉着我往下坠。有段时间,只要看见水我都要呼吸喘不过气起来。 治疗腿伤的时候也真的好疼,疼得我好几次想就那么死掉算了。我朝逢笙吼,朝岚姨吼,大声地质问他们为什么当时要救我…… 我那时,我那时真的很糟糕…… 每次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你。 我想要活着……活着,健健康康地来见你……我说过等你老了,我要照顾你的。 我不能……我不能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生离跟死别,对于深爱的两个人,都是剥骨蚀肉般的痛苦。 为什么棠儿不写个书信,中途不回去,后面文中会有解释。 —— 以及,对不起,千万分个对不起,本来不是计划卡在这里的,是要写到甜蜜部分为止的。 但是,三次元突发事了一些事情。 所以今天更新延迟到现在,还这么短,真的非常抱歉。 感谢在2020-08-28 22:04:29~2020-08-29 23:4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人夕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对奶鸽好点、澄海 10瓶;芷爱余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缠绵 如同一只不小心同群鸟飞失的笨拙的雏鸟,跌跌撞撞,历经诸多艰辛,终于飞回自己的巢穴。 这五年来,谢瑾白是深受死别之苦,唐小棠在受着生别之苦以外,还要更添一层恐惧。 五年,足够一株小树苗长成挺拔的小树,足够一座空地,盖上一座院子,院子里添一些竹,挖一个池子,足够……房屋的主人,忘却旧人,接纳新的人。 唐小棠这哭声里头,固然有不尽的委屈,未尝没有物是人非的恐惧,更多的是这些年积压在胸腔之内的刻骨的相思。 逢笙说得对。 这次颍阳之行,他本不用来。 可当云麾大将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晓谕四境,知晓他的小玉哥哥已从北野那个苦寒之地而归,得知能够去往颍阳的机会,他又如何能够忍住不去? 即便,明知道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在梦中梦见,小玉哥哥一袭绯色吉袍同别人成了婚,画面再一变换,儿女成行,夫妻恩爱。 每回醒来,心都好像要被凌迟一回。 他那样软弱。 他甚至不敢就这也直接出现在小玉哥哥的面前。 他怕小玉哥哥已经成家,只敢以霓为裳的身份接近。 在丰怡楼,小玉哥哥似乎是认出了他。 当时,他心中一紧。 有着被认出的紧张,但是在在小玉哥哥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他没有将他认出。 逢笙盯他盯得极紧,他一直都抽不得空去找小玉哥哥。 除夕夜,他终于哄得逢笙,去了趟太傅府。 听着风雪里那人的咳嗽声,太傅夫人同太傅大人压低的谈话声,堂屋里头,小玉哥哥庄重而又虔诚地给他的牌位上香,指尖温柔的触碰他的牌位,他那时,方才知晓,这些年饱受相思之苦的人不止他一个。 谢瑾白轻抚着唐小棠的后背,安静地听他的小公子带着哭腔,提及那段他缺席的过往。 这个人,真的太温柔了。 唐小棠的眼泪掉得更加凶猛。 他早已忘了如何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他将脸埋在谢瑾白的胸膛,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 温热的眼泪,滑进谢瑾白的内衫,没入他的胸口,渗入他的血液。 谢瑾白亲吻唐小棠的额头,“谢谢你。” 难为唐小棠哭得都直抽抽了,还不忘带着哭腔问道,“谢,谢什么?” “谢谢你,回来了。” 谢瑾白吻上唐小棠的唇。 “唔……有,鼻,鼻涕……” 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吻来的,怎么能在这样周遭漆黑的环境之下,还是在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情况呢? 唐小棠赶忙用手去推开将谢瑾白的脸给推开。 谢瑾白掏出怀中的巾帕,给他擦了擦鼻涕。 唐小棠又不高兴了,越发将人推开,“你,你嫌弃我的鼻涕!” 小公子蛮不讲理。 谢瑾白索性将唐小棠推拒的两只手一并都给握住。 唐小棠张开的嘴更是给了谢瑾白以便利,舌尖钻了进去。 彼此的唇瓣都有些颤抖。 唇舌相缠的那一刻,仿佛两个缺失的灵魂,在历经漫长的光阴,终于得以拼凑完整。 五年的分别在这个亲吻里变得不复存在。 谢瑾白缠绕住唐小棠的舌尖,那样用力,恨不得将身下之人融入自己的骨血。 唐小棠何尝不是如此? 他主动勾住谢瑾白的脖颈,热烈地回应。 五年来的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恐惧、挣扎,相思,悉数都付诸在这个拥吻里,极尽所能地热烈缠绵。 唐小棠腰间的黑色腰封被解开,却迟疑着,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唐小棠太了解这个人了。 他摸索着,握住谢瑾白其中一只手,主动引着那只微凉的手,触碰他的肌肤。 谢瑾白指尖微凉,在他的手覆在唐小棠肌肤上的那一刻,唐小棠的身体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那只手便要移开。 唐小棠紧紧地握住,“没,没关系的,很快便会热起来的。” 嗯?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哪里怪怪的? 唐小棠来不及细想,耳畔便连续洒下一片温热。 唐小棠:“……” 他方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么? 身体失重的那一刻,唐小棠本能地勾住了谢瑾白的脖颈。 黑夜里,唐小棠什么都瞧不清。 按说,人在看不清楚周遭的情况下,极为容易不安,想要逃离阒黑的环境。 唐小棠将头靠在谢瑾白的肩上,只有全然的信任。 觉到自己似乎被放在了床上,接着,床身一陷。 到底也是阅话本无数的人,唐小棠自是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头有些紧张,甚至生起了几分想要逃跑的意思。 到底是没逃。 小别胜新婚么,他们都别了这么久,咳咳,只要浓情蜜意一番了…… 唐小棠脸颊发烫,心跳得就跟密集的鼓点似的。 “重了。” 唐小棠心里头那股子羞意还没退呢,脸颊的温度都是还烫的,听见谢瑾白这句话,直接“蹭”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寻着声音的方向,怒目而视,“你,你说什么?!” 唐小棠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生了一双猫眼,为什么他在黑暗中跟个瞎子没什么两样,这人却是半分不受影响。 狗男人! 竟然说他重了! 有夫妻分别五年,就说另一半重了的么? 唐小棠气坏了。 他摸索着,掌心摸到谢瑾白的胸膛,直接就将人扑棱在了床上。 唐小棠一屁股坐在谢瑾白的身上,自以为威胁十足地质问道,“你说谁重,谁重……唔!” 衣领被一只手给揪住,唐小棠被迫低下腰身,唇被吻了正着。 染上唐小棠温度的手,环上身上之人劲瘦的腰身。 少年的骨骼已经张开,再不是从前削瘦的身子。 从前抱在双臂几乎感觉不到太多重量的身子,如今在抱起时,已然能够明显感觉到重量,提醒着他,他的小公子在他缺席的光阴里,已然飞速地成长着。 掌心下的每一寸肌肤,不再是带着柔软的触感,而是习武之人方有的精瘦、结实,唯有触手的肌肤比之从前,却更要瓷滑,如上等锦缎一般。 唐小棠腰身都软了大半,身体微微战栗。 这一回,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具身子已太久未被碰触过。 这人,这人真是太犯规了! 唐小棠被吻得迷迷瞪瞪,两人是什么时候变换了位置,身上的衣服又是什么时候被褪下,都全然没有任何的印象。 落在他后耳处的吻那样地轻,那样地珍重,安抚了唐小棠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 他的身体被翻转过去。 夜色缱绻。 不知不觉,天光渐亮。 曦光映入房间,洒落在床上赤身相拥的两人身上。 从前不睡到日上三竿,总是要卷着被子磨磨唧唧赖床许久的人,在外头天色稍亮时便醒了过来。 唐小棠一睁开眼,发现谢瑾白已经醒了,正温柔地看着他。 唐小棠一对上谢瑾白的眼神,脸颊一烫,“小玉哥哥,早,早呀。” “早。” 谢瑾白眸光噙笑,“早,还疼么?” 昨夜,唐小棠哭得厉害。 谢瑾白哪里舍得,便建议下次,唐小棠还偏就不肯,说是没有痛一半,下回还要让他再痛一次的道理,那他之前的痛不就白挨了。 谢瑾白没告诉他,下次多半也会疼,也还要痛这么一遭。 毕竟关系到下半辈子的幸福不是。 不可能有男人会亲自破坏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的。 好在谢瑾白领悟能力极强,慢慢便找着了诀窍。 两人后来算是渐入佳境。 “疼,疼的。” 唐小棠红着脸,委屈巴巴。 这个时候不装可怜,什么时候装可怜啊? 谢瑾白便低头,亲了亲他。 随着谢瑾白低头的动作,有几缕发丝自然地垂落下来,唐小棠目光落在谢瑾白染霜的鬓发,迟疑地问道,“小玉哥哥,你,你这头发,是,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唐小棠皱了皱眉头,刚想指控这人,骗人,只听谢瑾白淡声道,“那年,搜寻的兵卒在山崖下发现你的尸骸以及疑似被野兽撕咬过的衣衫。我陪着你的骨灰坐了一夜,再推开门,见到葛主簿他们诧异的眼神,照了镜子,方知鬓角的鬓发皆白。”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痛不欲生,仅仅只是平静的叙述,听得唐小棠却是心脏抽抽地疼。 他抱住谢瑾白,眼尾发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谢瑾白贪恋地注视着身旁的人,“莫说是这发白的鬓角,便是让我头发皆白,只要能换得你平安归来,我亦甘之如饴。” 唐小棠抬手捂住他的唇,“呸,呸,呸!什么头发皆白的!我如今已经回来了,你,你的头发会,会慢慢抽成青丝的!” 谢瑾白拿过唐小棠捂在他唇上的手,握于掌心。 从前他的手掌能够轻易将小公子包裹,如今,两人的手掌已差不多大。 这五年,时光的流动于谢瑾白而言,是非常缓慢的,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唯有此时,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谢瑾白才忽然惊觉,是真的五年的时间倏地过去了, 谢瑾白注视着已然褪去青涩,眉眼越□□亮的小公子,指尖轻抚他的脸颊轮廓,“我的棠儿长大了。” “小玉哥哥指的是哪里变大了?” 小公子出息了,会开黄腔了。 谢瑾白眸光沉沉。 同为男子,唐小棠要是不知道谢瑾白这眼神意味着什么。 “小玉哥哥,嗯……你,你先别冲,冲动啊。我还,还疼呢……” 唐小棠往里头躲了躲,结果他这一动吧,下身就跟撕裂似的,疼得他很是抽了口凉气。 “我看看——” 谢瑾白也没真这么兽性,到底记着唐小棠是第一次。 他坐起身,掀开被子。 “小五,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谢晏绕过屏风,出现在了床头。 作者有话要说:??ヽ(°▽°)ノ?~~~ 营养液交出来啦~感谢在2020-08-29 23:47:20~2020-08-30 22: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鱼什么时候才能被、33兮 20瓶;哆啦A萌、韭菜鸡蛋 10瓶;芷爱余生、2590289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温柔 青色的纱帐垂覆下来。 儿子赤果的后背,一双错愕的,惊慌的乌眸,深深地定格在谢晏的脑海里。 人在瞧见极度令自己震惊的画面的情况下,明明知道自己该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去,脖子也没有办法配合地完成转头这个动作,甚至连身子都跟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谢晏现在就处于这种状况。 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的。 比如,进门的时候,他便察觉出屋内的麝香味过于浓郁,可小五这日子过得同苦行僧压根没什么区别,因此他也便未曾往那处去联想。 生活可真是,处处都充满“惊喜”啊。 “爹爹可以先出去一下么,棠儿害羞了。” 嗯? 是他的错觉么? 为什他好像听出他家小五这话有点些许微妙的,炫耀之意? 害羞?! 害羞你祖宗! 被子里,唐小棠张嘴,在谢瑾白的腰间咬了一口。 五年不见,果味的小果儿长成了呛人小辣椒。 脾气渐长。 谢瑾白就跟感觉不到疼似的,他抬手,在唐小棠的后脑勺安抚地摸了摸。 可以说是相当纵容了。 唐小棠哪里还咬得下去,只好不甘心地磨了磨牙,以表示自己现在真的很生气。 唐小棠自以为他将自己蒙在被子头,他在做什么外头的人自然是瞧不见,殊不知他在锦被里头的这点小动静,反而更加引人误会。 谢瑾白抬头,目光透过薄纱同依然还站在床畔的谢太傅对了正着。 谢晏此时方如梦初醒。 “抱歉,抱歉。” 红着老脸,谢晏逃难似地疾步走出了房间。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都怪你”以及小五低低温柔地哄着的声音。 听得谢晏是一阵恍惚。 说话这般轻声细语的人,是他家小五? 先前,谢晏才绕过屏风,那青纱便垂下了,他瞧着身形,隐约觉得里头应该是个男子。 如今听着声音,倒是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也是,他那从未蒙面过的儿媳不就是个男子呢么,没道理五年后反而找了个女子。 也不对。 这小五除了上早朝,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书,作画,其他时间都待在堂屋,他是什么时候…… 因着想得太过入神,在走出房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走至门口,终算是想起自己之所以这么早来幺子房间,除却关心谢瑾白的身子,还有便是找谢瑾白一同上早朝。 嗯,是的,自从谢太傅坐过谢将军设有精致火炉,又有一桌吃食的马车后,便日日蹭谢将军的马车去上早朝。 “小五,你今日的早朝,爹爹替你请假?” 谢晏站在门口,背对着谢瑾白问道。 “劳烦爹爹了。” 谢晏:“……” 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说些什么? 不用客气,还是应该的? 好像,都怪怪的。 最终,谢太傅还是选择“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好了,爹爹已经走了。” 唐小棠将整个脑袋蒙在被子里头,谢瑾白掀开锦被。 唐小棠手臂横挡在脸上,哀嚎道,“啊!太尴尬了……” “都怪你!” 唐小棠拿下挡在脸上的手臂,瞪着谢瑾白。 语气可比方才顾忌谢晏尚未走远,不得不压低音量凶多了。 “嗯,怪我。” 谢瑾白认错得毫无原则,倒是唐小棠红着脸颊,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一丢丢的,反应过度。 小拇指,试探性地,勾了勾谢瑾白的小指,仰起脸,乖巧地笑了笑。 “让我看看你的伤。” 唐小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我没受伤!” 谢瑾白也不说话,只平静地注视着他,唐小棠愤愤地松开两人勾缠的小指,彤红着脸,羞愤地转过身,趴在了床上。 及至少年转过身去,谢瑾白方才恣意地、专注地望着躺在锦被上的人。 墨发如上等的黑色绸缎般披散在肩上,肩甲宽阔,腰线结实,手脚修长,再不是记忆中那个身量偏娇小的少年,甚至声音,都较之从前要低沉了一些。 不变的是,那双乌眸依然清亮如初,里头映着的,依然满满是他。 谢瑾白的视线往下,仔细看过,眉头微皱,“有点红肿,还有点出血。需要上药,等天亮我去问问药房,看这种伤,应该上什么药才……” 前头那几个字,谢瑾白说得太轻了,唐小棠一时没听清,可后面几句,他听得分明,他赶忙扭过头,“打,打住!我这皮厚肉糙的,这么点伤还上什么药啊。过几日便好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去问什么药房啊!等,等一下,天亮……天!这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不,不行了!我得走了!” 唐小棠向窗外一看,发现窗外天光不知何时已然微亮。 他答应过逢笙要天亮之前赶回去的! 唐小棠慌忙坐起身,下身一疼,使得他又是抽一口凉气。 唐小棠咬牙下了床,弯腰捡起凌乱地洒在床上各处的衣衫,迅速地穿起。 穿衣的动作利落又敏捷,再不复见从前的笨拙。 “要走?” 唐小棠系腰封的动作一顿。 嗯,糟糕,他好像一直没来得及跟小玉哥哥提及,他今日便要回阮凌一事。 “还回来么?” 床上之人语气听起来那样平静,唐小棠听得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转过身,在床畔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想要像拿过那般,扑到谢瑾白的怀里撒娇,可他显然忘了他现在尺寸大了不止一些,他这么双手一抱,身体一贴过去,两人便脸贴着脸了。 于是,唐小棠只好郁闷地将脑袋搁在谢瑾白的肩头,那脑袋拱在他的肩窝处拱了拱,“回的!自是要回的!小玉哥哥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我答应逢笙同岚姨,要助他们完成一件事,等完成那件事后,我便会回来。以后,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竟然意外地好说话。 他还以为,要花上更多时间来安抚小玉哥哥来的。 “那,那我走了啊。” 唐小棠勉强笑道。 “嗯。” 谢瑾白坐在床上,似乎是连送一下都没有的意思。 唐小棠一面往外走,一面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是不是他昨夜表现的不够好,小玉哥哥发现他没有过去那般吸引他了,还是小玉哥哥其实没有过去那般在乎他了? 所以根本不在乎他要离开一段时间的事情? 又或者经过昨晚之后,小玉哥哥忽然发现,他其实已经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唐小棠刻意将脚步放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身后并未听见脚步声。 唐小棠走至门口。 又倏地转过身。 他疾步走至床畔,将手撑在床壁上,对着谢瑾白的唇发狠地吻上去,“等我回来!” 起身,大步离去。 房门被关上。 谢瑾白舌尖舔了舔唇瓣上的血珠,在心里头轻啧了一声。 五年了,身量都抽长了这么多,脾气瞧着似乎也渐长了,倒是这吻技,这么多年,也不见丝毫长见。 冰雪初融,春林初盛。 阮凌国国师乌岐携圣女霓为裳自颍阳回阮凌都城曲宁,同时,带着东启昭旸帝季云卿同意出兵助其平乱的密诏。 未曾想,在东启五万大军行至半路,尚在东启境内,忽然传出曲宁城破。 阮凌国君被其三皇子刺杀于寝宫,国师乌岐在逃出宫门途中,被一貌美少年砍下头颅。 圣女霓为裳不知所踪。 曲宁城为南桑旧军占领。 此后数月,南桑旧军势如破竹,夺回昔日多座城池。 阮凌国军昏庸无道,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是以南桑起义军所行之处,百姓大开城门。 一位据闻是继承了昔日旧国南桑乌族一脉家族传承的乌族少主,在南桑旧军的拥护下,登上南桑国君之位,复将国号阮凌改回南桑。 东启收到阮凌内乱,南桑旧军大胜阮凌士兵号,且复将国号改为南桑一事,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昔年,阮凌攻破南桑,如今,南桑旧军攻破曲宁,阮凌覆国,南桑光复。 历史,像是将过去的结局重写了一回。 行至南桑边境的东启大军便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 原本,东启是受阮凌所托,派军平叛,如今,阮凌直接覆国,也便再无平叛一说。 眼下的南桑国军,定然不会再欢迎东启军队踏入南桑境地。 除非有直接吞并南桑的把握,否则五万大军只能原路折返。 东启朝中就吞并南桑,或者军队原路折返一事争吵不休。 最后,季云卿顾忌,若是同南桑开战,恐苍岚虎视眈眈,趁虚而入,最终,一举吞并南桑之计划只得暂时搁浅,五万大军原路折返。 此后经年,季云卿不止一次为他今日所做的错误决定而懊悔不已,因为待到他养精蓄锐,回过头,想要吞下南桑这块肥肉,南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不可轻易吞噬的庞然大物。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大破阮凌都城曲宁,再到恢复旧国南桑国号,平定阮凌叛军,竟然用了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四境都在猜测,那位新任南桑国君的所谓乌族少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传闻南桑乌族,乃是上古神灵在人间最后的传承,是连结天神同凡人之间的最后联系。 传说,真正南桑乌族之人,不死不灭,且能回溯时光,本领通天。 当然,传说总归是夸大的,旧国南桑覆灭,国师乌恒殉国,乌氏一族被斩杀殆尽总归是事实。 所谓的不死不灭的传闻,自是不攻自破。 然而,乌族曾经辅佐南桑历代君王,守卫南桑,使得南桑国运昌盛,也是不争的事实。 据闻昔年南桑之所以被灭,便是因为乌族当中,出现了叛徒,南桑这才被覆灭。 人们好奇那位乌族少主是不是当真留着乌族的正统血脉,是不是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要不然,怎么能够做到在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便光复了南桑旧国。 “屁的通天的本事!我要是有通天的本事,何至于连个宫门我都出不去?!当初说好的,我助你们光复南桑,就当时还了你们昔日的救命之恩。还哄骗我坐上这个国君的位置,说什么等局势一稳定,便放我回去找小玉哥哥。如今阮凌残余部族已除,局势趋于稳定,你倒是放我回去啊!凭什么日日派人监视我,将我困住!” 南桑宫殿,被四境讨论同好奇着的新任南桑国君,显然并不像人们想象地那样,春风得意。 下了早朝,偷听朝臣议论了那么几耳朵的唐小棠,在回到寝宫之后,便将头上的九龙朱玉发冠给重重仍掷到了地上,朝在他身后进来的新任国师逢笙生气地吼道。 当初为了躲避阮凌国君所下的追杀令,才不得不以女装身份混迹于东启境内的逢笙,如今早就恢复儿郎的打扮。 眉心一点朱红,唇瓣殷红,眉眼漂亮,说出的话,却似长了倒刺,句句刺人耳鼓,“回东启?主君只怕至今尚未清楚认清自己的身份。您是乌氏一族的血脉,您的身上有乌氏一族的传承。您本来就是南桑人,只不过圣女瞒着我们,嫁给了东启人,且瞒下了您的存在。 当年,若不是东启伙同阮凌,同乌岐那个无耻小人里应外合,暗中给国师下毒,南桑失去了乌族族长的庇佑,才会被阮凌和东启所破。 之后阮凌为讨好东启,将边境若晓让与东启。 谢瑾白是东启人,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同他势同水火,您最好还是早早将他忘了!” “他不是!当年阮凌国君同东启国君达成的交易,同小玉哥哥有什么关系?再说,再说我也不是南桑人。我生于东启,长于东启,我要回去!” “好啊。少主若是能赢得逢笙,逢笙便当即放少主回东启。” 出尔反尔竟然还敢这么理直气壮? 唐小棠被气得不行。 他卷起龙袍,“好!打就打!” “逢笙,如今少主既然已是国君,不得这般无礼。” 曾是国师乌恒侍女,如今为宫廷女臣的云岚柔声劝道。 逢笙嘴唇紧抿。 可少主一门心思全在那谢瑾白,在东启那里,一点都没有身为南桑国君的自觉! 此时,有位内侍进来,因着唐小棠同逢笙均在气头上,两人似是谁都没开口的意思,不得已云岚出声问那内侍,“何事?” 那内侍先后向唐小棠,逢笙,以及云岚三人行过礼,有些结结巴巴地禀报道,“主君,有,有一位自称是您娘子的东启人在大殿外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放心,剧情在收尾啦。 感觉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写到大结局的样子。 所以不会有虐的啦。 木有涉及国仇家恨,然后相爱不能爱这种桥段的。 —— 接档文《傅先森总是不务正业》戳下专栏,收藏一个呀。 感谢在2020-08-30 22:47:04~2020-08-31 23:4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笙~、哆啦A萌、青山夜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荨 6瓶;芷爱余生、25902899、温柔的风 5瓶;初遇 4瓶;锦书难书 2瓶;凶兽不可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相思 硬着头皮禀报完,内侍已然充分做好主君大发雷霆,降罪于他的心理准备。 他们这位新任帝王虽说全然不似前任君主那般暴虐无道,可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 光是这登基以来的这段时日,便不知同大臣,同国师吵过多少回。 谁知,只听主君用他未曾听过的激动的语气道,“快,快宣!” 内侍心中微讶,赶忙道,“是。” “等,等一下!” 内侍走至宫殿门口,又被唐小棠给叫住。 “我自己去见他!” 内侍尚未来得及惊讶,只觉眼前身影一晃,绯红色的身影从他身前走过。 谢瑾白站在铺着各种繁复图案的软毯之上,神情平静。 南桑不似东启,等级森严,在东启宫中,宫女、太监们几乎都不敢抬头示人,大都垂头躬身,低语慎行。 南桑的皇宫规矩显然没那么森严,谢瑾白站着的这功夫,便又不少宫人悄悄张望。 大概心里头都在奇怪,这个长相平庸的男子,究竟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说是主君的娘子。 可别是什么疯子才好。 偏偏,这人又有进宫的令牌。 对于那些或惊讶或好奇视线,谢瑾白自是坦然视之。 脚步声急促。 宫人寻声望去,惊讶地发现,他们那位自登基入住皇宫以来,日日同国师吵架,便是去花园里摘花以撒气的新任帝王,脸上绽放他们从未瞧见过的笑容,从寝宫内奔出。 唐小棠脚步匆匆地宫殿走出。 唐小棠穿过两次吉服,成过一次亲,结过一次契,全是跟同一个人。 明知这世间,会以他的娘子自称的人,除却他的小玉哥哥,再不会有别人了。 当真瞧见宫殿外站着的那个修长的身影,反而顿住了脚步。 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紧张,还有一种陈世美见到苦守寒窑十八年的薛宝钏的心虚和忐忑。 “参见主君。” “参见主君。” 宫人们纷纷躬身行礼。 听见宫人们请安的声音,唐小棠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他拼命挥手,是示意宫人们闭嘴的意思。 到底还是迟了。 走廊上,谢瑾白转过身。 两人的视线对上。 唐小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谢瑾白唇角微勾,“参见国——” 仅仅只凭这几个字,唐小棠便足以确定,尽管长相对不上,但这身形,这双风流的墨眸,确定是他的小玉哥哥没错了! 大步走上前,红着耳尖,握住了他的作揖的双手,瞪着一双乌眸,“不许消遣人!” 也不管周遭的宫人如何惊讶,唐小棠拉着谢瑾白的手就大步地走回他的寝殿。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唐小棠一见到还在他寝殿里的逢笙,就皱起了眉头,只差没有将“嫌弃”两个字写在脸上。 逢笙眼睛毒辣,谢瑾白的易容已是出神入化,逢笙却是一眼便通过他的眼睛,将他给认了出来。 唐小棠如今已经登基了,逢笙便是再没大没小,也不好总是顶撞他,他不好顶撞唐小棠,于是将火力集中向谢瑾白进攻,“怎么是你?谢怀瑜,你们东启人不是最在意什么礼义廉耻了的呢么?你同主上均为男子,你还谎称是他的娘子,你还要不要脸?” “我同小玉哥哥本就成过亲,他就是我娘子!怎么就不要脸了?” “呵!主君这套歪理去同大臣们说啊!看大臣们会不会同意个男子,还曾经是东启大将军的谢怀瑜担任南桑的皇后!” “我说了,我不会当皇帝!我也不要当这皇帝!你赶紧去物色一个合适的继位者,我立即退位!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我不稀罕!” “主君身上有乌族的血统,便需世代守卫南桑!这是您的职责!” “什么乌族血统,鸟族血统的,从小到大我也没觉着我自己同别人有什么不同啊。你少拿忽悠大臣的那套忽悠我!总之这皇帝我不要当,要当你当吧!” 逢笙这孩子身世坎坷,故而自小我便不忍待他太过严厉,以致养成了他难驯的性子,让谢将军见笑了。” 逢笙同唐小棠两人再次吵开起来,边上,云岚在对谢瑾白行过礼之后,微带着歉意道。 谢瑾白五年前便已见过云岚同逢笙,只不过那时的云岚一身肃回了个礼,“这个世间已无谢将军,夫人唤我怀瑜便好。” 云岚一怔,不知谢瑾白这句话具体究竟是为何意。 她到底是聪慧的女子,并未刨根问题,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称呼,“谢公子。” 谢瑾白并未执着于称呼这个问题,他瞥了眼还在同逢笙争吵的唐小棠,“我想同棠儿两人独处片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 “不许!” 难为这两人吵得这般厉害,竟然还分心听了这么一耳朵,此时默契地异口同声地道。 在南桑,国师的地位一点不亚于君主,若是逢笙执意不肯出去,唐小棠是无权将国师给撵出去的,便是下达了类似的命令,宫人也不会停。 最后,还是云岚将逢笙给劝走的。 逢笙乃云岚一手养大,对云岚既有身为师父的尊重,也有将她视为母亲的濡慕,云岚开了口,逢笙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临走前,狠狠地,警告地瞪了谢瑾白一眼。 唐小棠命殿内的宫人皆全部退下。 “小玉哥哥,我好想你啊!” 在人前,尚且能够端着君王架子的唐小棠,在众宫人鱼贯退下后,原形毕露,双手紧紧搂住谢瑾白的腰身,他那个他交颈厮磨,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威仪。 “我还以为,你如今有佳丽三千,不稀罕我这个糟糠之妻了。” 尽管以前唐小棠喜欢娘子娘子地叫唤,占点口头上的便宜,在听见谢瑾白以糟糠之妻自称,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忍俊不禁地道,“什么呀,我的小玉哥哥这般貌美如花,怎么可能会是糟糠之妻呢!对了,小玉哥哥,你的头发,是又重新抽出新发了么?” 唐小棠指尖轻触谢瑾白鬓角的青丝,兴奋地问道。 他先前就觉得小玉哥哥这鬓角的霜雪很是碍眼,如今竟全部抽青了,自是高兴。 谢瑾白摇首,“来见你,染的。” 用的若晓的一种独特的草药染的。 唐小棠错愕,“为什么啊?” “你似乎,喜欢我青丝的样子?” 他记得,先前棠儿好几次都看着他的青丝露出遗憾的表情。 “我不是,哎呀!我是心疼么~~~你这是用什么染的呀?会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伤害啊?” “没有。是一种草药,洗去便是了。” 闻言,唐小棠这才放了心。 片刻,唐小棠将脑袋抵着谢瑾白的肩头,低低地道歉道,“对不起。” “为何道歉?” “我应允过的,事情了结了便去找小玉哥哥你的,我……” 他食言了! 尽管,他是无意失约的。 原本,按照计划,他同逢笙分别假扮成圣女霓为裳和霓为裳身边的侍女,为的就是第一时间掌握国师的动向。 早在国师告知他季云卿答应借兵的当晚,逢笙便已命人将消息传了回去。 因此,在东启大军未到之前,他们便先发制人。 说到底,唐小棠同逢笙他们之所以能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攻破曲宁城,根本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有什么通天之能,不过是因为阮凌国君荒淫无道,而他们早在几年前,便已开始部署罢了。 “棠儿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啊? 唐小棠将脑袋从谢瑾白的肩上暂时挪开,看着他,迟疑地问道,“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也不对啊,知晓我真正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小玉哥哥是怎么知道……” “这几个月,我一直待在若晓。” 若晓是东启同南桑接壤的边陲之地,南桑那边有什么动静,若晓也会收到消息。 唐小棠自东启回南桑,之后全无消息。 不久,便传出南桑旧军突袭阮凌都城曲宁,时间上太巧合了。 加之逢笙是这只旧军的副将,逢笙又称呼唐小棠为少主,主帅是谁也答案也便呼之欲出。 而南桑新君,便是这次旧军的主帅。 因此,早在四境都在猜测南桑这位新君主的身份,谢瑾白便猜到了,南桑新君很有可能便是唐小棠。 若晓本就是先前阮凌君主为了利益,割让给东启的,因此在若晓生活的很多百姓原本都是南桑之人。 以谢瑾白的身份同聪明,打听到新任国君的身份,倒也确是没什么难度。 唐小棠奇怪的是,“季云卿怎么可能会同意你们兄弟二人同时守护若晓?” 谢家长公子谢为朝便是若晓的都指挥使,掌管若晓全境军务,这已经足够令季云卿忌惮的了,又怎么可能再派小玉哥哥前去若晓? “我在若晓,并未有任何职务在身。” 唐小棠惊讶地道,“怎么会?季云卿应该不会同意你离京才是。” 好歹也有过接触,对于季云卿的为人,唐小棠多少也有点了解。谢瑾白如今虽然已经没有军权,但是他这样的人,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轻易聚起一批甘愿听他指挥,听命于他的军队的,因此,季云卿不会放小玉哥哥出颍阳才是。 季云卿忌惮小玉哥哥。 舍不得杀,软禁在颍阳是最理想,也最有效的手段。 谢瑾白淡声道,“不需要小九的同意。” 谢瑾白太了解季云卿了。 他明白,以季云卿的性格,只要他活着,对方是绝不可能放他出都城的。 那晚谢瑾白同唐小棠短暂春宵的翌日,唐小棠提出有事不得不离开之时,谢瑾白心中便已有了盘算。 那天之后,他开始逐渐称病请假未上早朝。 一开始是十天半个月请个两三天,后来请假越来越频繁。 季云卿派御医前来太傅府,替他诊治,也没诊治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给开了些内服的药。 谢瑾白的“病”一直未见好转。 不过半年,便已病重到不能下床的境地。 以致云麾大将军病殁的消息传出时,朝廷上下竟并未有人太过惊讶。 毕竟,他们都是亲眼瞧见谢瑾白是如何一日日消瘦的。 在谢瑾白“病重”那几日,季云卿不顾流言蜚语,日日前去太傅府,想要以所谓的天子龙气庇佑谢瑾白,转危为安。 谢瑾白提前服了假死的药,不要说什么龙气不龙气的,便是华佗在世都无力为天的了。 除却谢晏夫妇,连同府中众人一并瞒着,丧事也办得极为低调。 假死之后,谢瑾白便易了容,前去若晓,连身为都指挥使的谢为朝都不知情。 此后几个月,也一直待在若晓,打探唐小棠的消息,寻找见面的机会。 “你真是,太冒险了……万一,万一我变心了呢?你为了我,远离双亲,只身一人前来若晓,若是我变心,你可怎么办?再者,万一我去了颍阳,结果听闻了你……你早殁的消息……” 唐小棠光是想象,便不由地红了眼眶。 两人心知肚明,唐小棠所说的前一种假设,根本就没有那种可能。 因此,谢瑾白也只是就他后一句话作出回应,“所以,我来了。” 死别的刻骨痛楚,我已饱尝过一回。 所以,如何忍心,让他的棠儿也经历一次? 谢瑾白额头与唐小棠的额头相抵,唇瓣摩挲,气息温热,“很抱歉,曾信于你,让你一个人在淳安空等那么多年,很抱歉,多年前在淳安,没能将你一眼认出。一年前,是你,披荆斩棘,走向我。现在,换我走向你,走到你的身边。” 往后余生。 生死契阔。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写到大结局啦~ 在熊孩子在家的情况下,不断更的完成了这个故事,真的觉得太,太,太不容易了! 再,再,再一次,感谢每个小可爱的温情相伴。 没有你们,我不会有这个动力,坚持到今天。 明天更新番外呀~~~ 明儿见! 感谢在2020-08-31 23:46:41~2020-09-01 22: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对奶鸽好点 10瓶;琅东、芷爱余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番外1 “听说了么?前段时间,太医刚刚替皇后娘娘诊脉,娘娘啊又有喜了呢。” “真的?那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如此说来,今年的腊八宴算是双喜临门了。” “嗯,是这样。” 这些大臣们还真是不容易,今年入冬,炭价飙升,多少百姓买不起炭火,只能挨冷受冻,冻死者人数颍阳府尹却一直瞒着没有如实上报,朝中几个大臣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他将奏折直接在早朝上呈给帝王,这件事算总算引起重视。 不关心民生,倒是天天盯着帝王后宫的那点事,为帝王是否又新添了子嗣操碎了心。 唐棠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讥诮。 “谢少傅到——” 内侍尖亢的声音响彻大殿,官员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这谁人不知道这位谢少傅同当今圣上的关系呐,谢大人要是知道皇后娘娘又有喜了,心里头定然痛快不到哪里去。 他们呐,还是少说话,以免触了这位的霉头。 一袭紫色锦衣官袍的谢瑾白,从大殿外走进。 官员们齐刷刷地收回视线,转过头佯装同身旁的人说话,压根就不敢同这位如今权倾朝野的少傅的眼神对上,仿佛多瞧一眼,便会被被剜去眼珠子似的。 在内侍的引领下,谢瑾白神情平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 对于落在自己身上或忌惮或鄙夷的眼神视而不见。 谢瑾白拂衣落座,宽大的官袍若有似无地拂过盘膝而坐的唐棠的膝盖。 唐棠握着青瓷茶杯的手倏地一紧。 紫色的官袍随着主人的落座,从他的膝上滑走,唐棠握着茶杯的指尖微松。 出息。 唐棠在心里头自嘲地笑了笑。 这人不过是无意之举,甚至连他的衣袍曾拂过他的左膝都未曾发觉,他倒好,心一紧一松的,一个人,将这喜悦同失落的滋味都尝了个遍。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唐棠起身,绕过桌宴,随同百官一起,跪拜行礼。 唐棠腿脚不便,无论是下跪还是起身,难免要比其他大臣要慢上一些。 今日不知是不是盘膝坐久了的缘故,下跪时已是勉强,起身时双腿更似没什么力气, 唐棠早已习惯腿疾给他带来的不便,此时却仍不由皱了皱眉头。 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人面摔倒,那可真是……精彩了。 旁的不说,单就他身旁这人,只怕都能笑话上许久。 刚要招手边上的内侍过来扶他一下,余光瞥见紫色的衣摆,来不及错愕,他的腰间便揽上一只手。 太过震惊,以致没能及时将那人给推开。 “我可以走自己!” 环在腰间的那只手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似是要扶他回座位,唐棠压低音量,极为不悦地道。 谢瑾白低头,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洒在唐小棠的耳廓,“小唐大人确定?” 唐棠已经感觉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的诸多目光,尤其是来自上首龙座上的那位。 这个时候,若是他强行将谢怀瑜给推开,反而会闹出更大的笑话吧? 唐棠嘴唇紧抿。 这人定然是故意的! 唐棠沉默着,由谢瑾白扶他回座位。 事实上,除却唐棠这个当事人,百官包括坐在上座的季云卿,心中的惊讶一点也不比唐棠少。 这举朝上下,谁人不知少傅大人同唐大人不对付? 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云卿眸光沉沉地落在谢瑾白的身上。 谢瑾白却似是全然没有感觉到帝王的视线,他神情平静,在扶唐棠坐下时,还在他的腰间摸了一把。 唐棠瞪圆了一双乌眸,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望着自若地在他身旁拂衣落座的谢瑾白。 谢怀瑜今晚是……吃错药了? 还是,这人肚子里又冒什么坏水了? 谢瑾白对唐棠的视线视若无睹,在后者愤然转过头去之时,垂眸掩去眼底的汹涌的情绪。 自棠儿登基成为南桑国的国君,他便以国相的身份,辅佐棠儿。 南桑的国立越来越强盛。 权力最容易腐蚀人心。 兄长同爹爹他们都担心,担心他日他权势越大,棠儿便会日渐难以容得下他,竭力全他做好抽身的准备。 他将那些密信看过之后便都烧毁了,谁知有一回,还是被棠儿给瞧见了。 他和棠儿之间一度历经生死,棠儿自是并未因那几封被稍微的信件误会于他。 他以为这件事也便那般揭过去。 谁知,一个月后,棠儿忽然下了一道圣旨,要立他这个国相为后。 南桑史上,就没有皇帝迎娶男后的。 可从前,由于乌族一脉对权力不感兴趣,大都是以国师身份庇佑南桑,棠儿是第一个乌族族人担任南桑国君的。 南桑人堆乌族一氏有着天然的尊崇,这立后的事情,竟然也无人反对。 立后大典举行得盛大而又隆重。 此后,他便一直以男后兼国相的身份,同棠儿生活在南桑的宫中。 父兄担心的事情始终未曾发生。 棠儿未曾忌惮于他,未曾削过他的权,甚至将许多朝政之事直接交由他处理。 南桑在他们两人的共同治理下,越发繁盛。 南桑夏日炎热,棠儿想吃过冰镇西瓜,说是犯困,让他陪他午睡。 他抱着棠儿,躺在龙塌上,双双午眠。 谁知,忽然感觉身体在摇晃,醒来,人竟在入宫的马车上。 问过赶人的童仆,得知现在是宣和十五年,饶是谢瑾白已是重生过一回的人,已错愕不已。 前世,他自知他若不死,只会牵累家人,故而饮下那杯毒酒。 即便是死亡,亦没什么可惧的,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 这一世不同,他同棠儿历经种种,终于修成正果,如何甘心,一觉醒来,回到最初? 仿佛自一场冗长的美梦中醒来跌入一个可怕的噩梦,他一人在马车里待了许久。 鬼知道,在他方才进入大殿,进到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乌眸,未再如同往常那般清亮、含笑的望着他时,他内心有多崩溃。 两辈子被说过什么粗话的谢大人,不由在这喜庆的宫宴上暗骂一句贼老天。 “谢大人和唐大人两位大人为了东启,劳心劳力,为皇上分忧解难。朝廷能够有两位大人,实在是东启之幸,皇上之幸。唐大人,谢大人,本宫亦敬您二位一杯。” 宫宴不知何时已然开始。 先前季云卿已经敬过朝中诸位大臣包括谢瑾白、唐棠以及其他几位重要朝臣的酒。 此番,皇后亦站起身。 当今皇后乃是将门出身,较之寻常宫中娘娘,除却貌美之外更是多了一分将门女子独有的英气。 她举杯遥向谢瑾白和唐棠敬酒,举止间既有将门之后的飒爽,又有皇后的端庄。 谢瑾白抬眸,清清楚楚,在这位年轻帝后的眼底,瞧见一闪而过的阴鸷。 “微臣惶恐。” 身旁,唐棠已经迟缓地,自座位上站起。 谢瑾白此时方才起身,饮尽皇后敬他们二人的酒。 就算谢少傅独得皇帝宠信又如何呢? 如今能够同皇上一起,敬百官酒的,还不是皇后? 奚落的,嘲讽的、同情的目光,悉数被谢瑾白尽收眼底,倒是他的棠儿,上身坐得端正,自顾自地夹菜,仿佛对他漠不关心,唯有余光,向他这个方向扫了好几眼。 谢瑾白同唐棠共同在朝为官时,唐棠于他而言,不过是政敌,对他的观察自是没有这般入微。 如今,他的心思全在唐棠的身上,自是轻易便捕捉到了他的余光。 为何那时,他一点都未曾发觉呢? 枉他从来自负,如今想来,自己那时真是同睁眼瞎没甚分别。 谢瑾白勾了勾唇,浅笑以自嘲。 “既然不高兴,为何还要笑?不累么?” 一道含着讥诮的清冷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谢瑾白转过头,对上一双冷漠的乌眸。 众人皆在看他谢怀瑜的笑话,唯有一人,只在乎他笑得由不由衷。 谢瑾白唇边笑意扩大,将脸凑近,“小唐大人可是,心疼了?” 唐棠眉头狠狠一皱。 刚要反唇相讥,谢瑾白却是一副喝多了,已然熏醉模样,将脑袋往唐棠身上一靠,“头好晕……” 唐棠心头一跳。 数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其中,最不容忽略的,还是来自帝王的视线。 明知这人多半是戏耍于他,又恐这人当真是不舒服,没有伸手切将肩头的人给推开,只压低嗓音道,“谢怀瑜,你,你起,起来!” 唐棠年少时患有口吃,越是紧张,或者是气急败坏的情况下,就越结结巴巴。年少时发生了一些变故,使得他性情较之过去发生了不少变化。 性子也是一年较一年沉稳。 这些年来,已鲜少有什么事能够让唐棠慌张或者气急败坏的了。 唐棠声音压得极低,是以,除却谢瑾白,并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更无人知晓,这位曾舌战群儒的大学士,竟是也有说话结巴的时候。 谢瑾白低笑出声。 果然是他的棠儿,无论面上装得多么冷漠,骨子里的性子终归不会变到哪里去。 唐小棠被谢瑾白这几声低笑震得耳朵酥麻,他佯装镇定,冷冷地问道,“你笑什么?!” “想知道?” 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拂过唐棠的耳廓。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糖糖上辈子太苦了,所以,特意让谢大人回去补偿一二哈。 番外应该不会太长~ 主要就是,撒个糖。 接档文《傅先森总是不务正业》求收啦!感谢在2020-09-01 22:56:00~2020-09-02 22:4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青山夜空、一天八杯葡萄冻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哆啦A萌 10瓶;伊人夕岸、芷爱余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番外2 他才不想知道! 这人指不定在心底如何编排他! 面上不屑,耳尖却是控制不住地发烫。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周遭灯火莹莹,映在人脸上,自然度一层暖光。 如此,谢瑾白便不会注意到他过分殷红的耳朵。 别看唐棠表面仍旧是一脸淡漠,心里简直在被逼疯的边缘。 这个谢怀瑜是怎么回事? 别是真的喝高了,神志不清了? 都言谢少傅是沾杯即醉的酒量,唐棠却是将信将疑。 这人每次不管是何等场合,确实鲜少见其饮酒不假,可也的确始终未见这人露出半点醉态…… 更不要说像是今日这般……这般反常! 谢瑾白同唐棠两人交谈的声音都压得极低,旁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若不是知晓这两人不对付,瞧着,还真像是在耳鬓厮磨似的。 这段时间,因皇后再次怀有身孕一事,以及朝政上的分歧,谢瑾白已有多日称病不上早朝。 未曾想,从头到尾,谢瑾白的眼神从他未曾有半分交流,反倒是同唐棠“打得火热”! 两人自年少便已相识,这些年来,季云卿是清楚的,谢瑾白除却他,身边是一个男宠都没有,即便如此,冷不防瞧见谢瑾白同唐棠状似暧昧的举止,季云卿心里头的不悦仍是不受控制地一再发酵。 他是个帝王,在这种场合,便是再不悦,也唯有忍着,面上甚至要做出几分笑意来,“少傅可是吃醉了?可需要朕派人先送少傅回去?” 谢瑾白不胜酒力这件事,乃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往常,季云卿也会特意恩准谢瑾白提前离席,并且特命心腹平安送谢瑾白出宫。 当然,往往不是当真送谢瑾白出宫,而是会躲过宫中众人,去到帝王的寝宫。 若是他们之间闹什么不愉快,或者有什么误会,也会在见面时解释清楚。 这已然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帝王的好意,是容不得一个臣子拒绝的。 即便,这个人是谢瑾白。 既是已经装醉,不妨一装到底。 为了能够多占一点小唐大人的便宜,谢瑾白故意让自己的动作迟缓一些,他的脑袋从唐棠肩上移开,勉强站起身,拱手谢恩,“如此,多谢圣上。” 季云卿朝平安使了个眼色。 平安立即会意,走下天子御街,脚步轻缓地走至谢瑾白的身边,对着笑意,小声地道,“四公子吃醉了,平安扶您回去吧。” 谢瑾白并未拒绝。 内侍取来谢瑾白的褚色披风,平安送谢瑾白出了大殿。 “公公送到这里便可。” 回廊下,谢瑾白停住了脚步。 平安着实一楞,“四公子?” 往常,四公子都会随他一同回圣上的重华宫,这次怎么…… 平安犹自错愕,谢瑾白却是拱了拱手,“多谢公公。” 从内侍手中接过油伞,撑伞一步步,走下阶梯,走进飘雪的夜里。 “公公,这……万岁爷哪里咱们可如何交代?” 跟着平安的小太监小喜子忧心忡忡地问道。 回头万岁爷要是回重华宫未曾见到四公子,指不定该如何发作哩。 “咱们做奴才的能怎么办?圣上没有下过明确的口谕,咱们能擅自将人给拦下么?便是将人给拦下,以那位的性子,又岂会当真配合地跟我们走?咱们先回去将这一情况禀明圣上吧。” 小喜子拎着灯笼,走在前头,替师父照着前头的路。 大殿里,宴会还在继续。 唐棠瞧见平安去而复返,在帝王的耳里低语着些什么,帝王的脸色不辨喜怒,那双眼却是蕴着恼怒与不悦。 平安是去送的谢怀瑜,平安却是这么快就回来了,想来那位谢大人没有让平安公公送出宫,这不是,打皇帝的脸面呢么? 唐棠夹着菜,往嘴里送,笑自己,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他操心个什么劲。 宫中盛宴,菜肴自然都是佳肴,他却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皇帝找了个借口,不顾皇后难看的脸色,先行离了席。 大臣们都在议论,谢少傅如今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坐在凤位上的那位倒是言笑晏晏,很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呵。 恃宠而骄。 谢怀瑜算是受宠个什么劲啊。 年少时便辅佐当时还是太子的季云卿,一步步,在当时太后还有国舅等外戚把持着朝政的情况下,扶太子登上了皇位。 因为巡按淳安不利,被降了职,好几年才复用。 复用后没过多久,便主动去了北野那蛮荒之地,用性命换得季云卿边境的稳固。 这期间,皇帝倒是大婚,生皇子,一件没落下。 世人都言谢怀瑜恃宠而骄,可他当真仗着他少傅的名头,干过什么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了? 倒是那些一个个自诩为忠诚之士的大臣们,卖官鬻爵,纵容他们的亲戚,收刮民脂民膏…… 反观谢怀瑜,除了这一个佞臣的名头,也不知捞到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多饮了几杯酒的缘故,双腿一抽一抽的疼。 唐棠好强,在自家府邸,除非当真是腿疾发作,疼得走不了路,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开口要人拒绝了宫中内侍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出了大殿。 时值隆冬,大殿内暖和入春,出了大殿,便是一阵刺骨寒风直钻人衣领。 唐棠的裘袍落在马车上了,此时身上穿的是厚重的官袍。 冬日的官袍虽然夹了层棉,到底还是不若裘袍御冷。 唐棠刚要走出回廊殿下,肩上一沉,一股暖意将他的身体所包围。 唐棠错愕地转过身,俨然是早早便已离席的谢瑾白。 “你……你,不是……” 饶是唐棠往日里再如何巧舌如簧,眼下却似被雀儿叼去了舌头一般,愣是说不出像样的句子俩。 谢瑾白将自己身上的裘袍解下,披在唐棠的肩上,又来到他的身前,替他将裘袍给系好,又替他将风帽兜上。 确定唐棠全身都被包围得密不透风,谢瑾白拿起倚在圆柱边上的油伞,撑开,步下阶梯,“走吧。” 唐棠无意识地跟上,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絮。 这人……这人不是早就已经离席了么? 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纵然是唐棠脸再大,也不可能认为谢瑾白是专门在这里等他。 莫不是…… 是为了前段时间,他驳回他关于的新政措施的折子一事,故而今日特意在这里等他,乃至做出种种看似暧昧的举动? 宫廷寂静。 雪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因着共同走在一把伞下,两人的肩膀同衣袖的料子便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摩挲。 心跳快得不像话。 说来可笑,他们同朝为官数载,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一同走在出宫的路上。 宫廷深深,从前,唐棠只觉这宫阶太多,宫路太长,他每回进宫都十分遭罪。 这是第一次,唐棠希望这出宫之路漫长到,不要有尽头。 可惜,如同一场晚宴,无论晚宴当中佳酿有多么醉人,歌舞有多么曼妙,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宫门在望。 两人先后将腰牌交予驻守宫门的侍卫。 宫中的侍卫看着这平日里素来不对付的两位大人今日竟然一同出宫门,错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两人的马车已各自候在宫门外。 唐棠一路犹豫,终究是在这个分开的档口,一脸肃容地开口道,“若是谢大人是因为新政一事,未眠在朝堂之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些措施太过激进,若是在过程当中一个实施不当,一不小心便会使国家陷入动荡,推万民于水火。未眠还是那句话,若是要推行新政,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前世,谢瑾白力求证明自己,以堵住天下之悠悠众口,在推行新法过程当中确实犯了过于冒进的错误。 他也是后头被关刑部牢中,终日无所事事,方才思索出自己先前所犯的致命错误。 未曾想,棠儿却是这般早,便已经预见到了他新发当中存在的问题同弊端。 这人…… 这人这么看着他做什么? 旧法到新法的过度,本就不可操之过急…… 他又,他又没说错。 谢瑾白眼尾上挑,天生一双风流的眸子,平时不看人时,给人风流多情之感,更勿论被他这般直勾勾盯着瞧。 唐棠垂下眉眼,极为没出息地避开了谢瑾白的眼神,“多谢谢大人的裘袍—— 唐棠指尖刚要解下身上的裘袍,一只手却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明明裹着裘袍的人是他,唐棠的手却仿佛被谢瑾白掌心的温度给烫着了一般,倏地收回了手。 一双乌眸慌张地谢瑾白。 “小唐大人似乎,很害怕怀瑜?” “呵。谢大人多虑了。” 唐棠皮笑肉不笑,冻僵的手近乎笨拙地解下身上的裘袍。 奈何,他的手实在僵得太过厉害,越是着急,这领口的系绳反而更像是打了死结一般,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行了,你折腾这裘袍做什么。手这么冰,好好裹着吧。” 谢瑾白按住他的手,还极为得寸进尺地放在手里捏了捏。 作者有话要说:小唐大人:!!!!谢怀瑜是被什么邪祟给附了体不成???感谢在2020-09-02 22:43:07~2020-09-03 22:5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咚咚咚 14瓶;芷爱余生 5瓶;我才不是吃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番外三 大雪纷飞。 一辆青色的马车,停在少傅府对面不起眼的巷子里,马车的车顶上,已然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咳咳咳——” 倘若不是间或有压抑的咳嗽声自马车里头传出,只怕谁人经过,都要以为这马车里头没人。 是以,时不时有撑伞路过巷口的百姓被吓了一跳。 亏得是大白天的,要是大晚上的,还以为这巷子闹鬼呢! 无人注意到,马车车窗的帘子一角被掀起,一双乌色的眸子凝视着少傅府的赤红色大门。 仿佛,他这一眼,便能够穿过层层院墙,窥见屋子里的人是否无恙。 人的双目自是没有透视的功能。 被风雪冻僵的手,望着少傅府的方向,眉宇间的褶皱始终未曾松开。 铺着软毡的车厢内,逢生一只手从瓷碟里拿一块糕点,讽刺出声道,“古有涂山氏临海而望,遂成望夫石。少主这是打算效仿涂山氏,把自己等成一座冰雕?” 唐棠放下马车的车窗帘子,转过头,淡淡睨他一眼,“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逢生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那股子狠劲,不像是在咬糕点,倒像是在啃宿敌的骨头似的。 三下五除二吃完手中的那块糕点,逢生嚷嚷道,“逢生肚子饿了!” 唐棠将整碟糕点递过去,“有能耐,你便将这整碟糕点都给吃肚子里去吧。” 逢生气愤地瞪着唐棠,这是瞧不起谁?! 当真左、右两只手一手抓起一个糕点,往嘴里塞。 “好了,好了,这么个吃法?也不怕会噎着?” 唐棠将碟子重新放回在桌上,给他倒了杯茶。 “你要是当真肚子饿了……” 逢生眼睛一亮,迅速地吞下口中吃食,咕咚咕咚唐棠递来的将茶给喝下,“少主终于打算不做傻雕了?” 痴傻地望着少傅府的冰雕,可不就是傻雕么。 半点没毛病。 唐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当真肚子饿了,你可以先回府,不必在这里陪我。” 逢生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如果逢生回去了,主子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继续再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待到天黑?” 唐棠也随之冷下了语调,“逢生,这是我自己的事。” “逢笙很生气!” 逢生双臂交叠。 “笃笃——” 马车的车厢被敲响。 唐棠同逢生两人同时收了声,彼此眼神警惕了起来。 逢生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谢瑾白的随从阿尧那张圆乎乎的脸蛋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瑾白同唐棠这两个柱子不对付,阿尧同逢生自然也不会相看两相喜。 逢生见到阿尧便拉长了脸,阿尧则是直接无视了逢生,微微扬高了音量,对着里头的唐棠道,“唐大人,我家四公子请大人到府中一叙。” “咣当——” “咕噜噜——” 马车内传来一阵似乎是酒壶,酒杯之类打翻的声音。 呵。 出息。 坐在马车里头巴巴地张望了一上午,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是呢?结果人谢怀瑜早就知道了,竟然还因此慌了神。 阿尧还在奇怪马车里头到底怎么了,逢生已经噼里啪啦地开火,“叙什么叙?有什么好叙的?这颍阳上下,谁人不知我家少主同你们谢少傅不对付?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我们少主不——” “逢生——” 唐棠掀开帘子,对逢生道,“谢少傅有一件裘袍还在我这。今日恰好经过,便还给谢少傅吧。” 阿尧眼露困惑。 咦? 恰好经过么? 不是同四公子约好了么? 要不然四公子怎么知道唐大人的马车停在这箱子里呀? 逢生:“!!!” 末了,压低音量,“你若是不想进去,便在这里等我。” 逢生抿起唇,眉头都皱到了一处。 到底还是从马车上跃下,又扶了手里拿着裘袍,腿脚不便的唐棠下了马车。 唐棠抬脚往前走,逢生却是站在原地。 唐棠疑惑转过头,逢生微笑,“逢生便在这里等少主吧。要不然,逢生见到谢少傅那张脸,就想要把他的脸给划花呢。” 阿尧狠狠地瞪了眼逢生。 他家四公子到底哪里得罪他了呀? 回回见到他家四公子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嗯,你不想进去,外头冷,你便坐在马车里等我吧。” 逢生当然不会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唐棠话音刚落,他便再次跃上了马车,因为他赌气大力上车的,马车的车身还晃了晃。 阿尧咋舌。 唐大人的这位随从脾气好大啊。 就没见过脾气比这位更火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叶,唐大人是他随从呢。 不过,人家主仆二人指尖的事,也轮不上他这个外人多嘴。 阿尧收回目光,对唐棠做了个请的姿势,“唐大人请——” 唐棠点了点头,手里头拿着那日谢瑾白裘袍,一深一浅地跟在阿尧的身后。 少傅府距离唐棠马车所停的地方,不过只隔着一条街。 穿过街,便是少傅府了。 路上,唐棠试探性地出口问道,“听闻……你家大人昨日夜里遭到了不明黑衣人的行刺,身体可有大碍?” 谢瑾白昨夜在回府途中遇刺的事情,唐棠也是今日上早朝时听其他官员提及的。 在推行新政之初,由于力度太大,侵犯到太多人的利益,谢瑾白的确遭受到过好几次暗杀,但第二次均出现在早朝上。 这次,谢瑾白却是直接缺席了早朝。 唐棠整个早朝期间都魂不守舍,勉强挨到下了早朝,便让逢生驾着马车来到了少傅府。 他们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太多年。 没有探望的立场,于是只能让马车停在这巷子里头。 “有劳唐大人惦记了,我们家四公子啊,吉人自有天相,昨日夜里不过就是受了点惊讶,并没有什么大碍呢。” 这话要是别的前来探视的官员问的,阿尧定然是据实已告。 不过么,这位唐大人同他家四公子历来不对付,是以阿尧以为唐棠是有心打探谢瑾白的伤势,于是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 唐棠听出了阿尧的夹枪带棒,也心知阿尧并未同他说实话,却也没有刨根问底,刁难阿尧的意思。 唐小棠微微咳嗽了数声,淡淡地道,“那便好。” 唐棠拢了拢怀中的裘袍,之后也未再试图打探谢瑾白的情况。 总归等会便见到人了,不急。 两人穿过街,来到了少傅府前。 拾级而上,阿尧推开门,引着唐棠进去。 大门进去,是宽阔的前院。 前院内假山流水,曲径通幽。 这还是唐棠第一次来到少傅府。 唐棠以往总是听民间百姓议论,天子宠臣谢怀瑜府中是镶金砌银,回廊柱子都是用的汉白玉,家里光是伺候的仆人就有上百号人。 真该请那些百姓进来少傅府参观参观。 不过是寻常院落,规格甚至比不过颍阳一些富商,伺候的人目前为止他也只瞧见了一个阿尧,民间传闻却是越发夸张。 阿尧领着唐棠,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间宽阔的主院,绕过门厅,来到位于厅堂后的楼梯,“我家公子便是在楼上卧房,唐大人随我上来吧。” 唐棠眸中闪过所以错愕。 通常待客,大都是主人家请在客厅,或是偏厅,岂有,岂有直接请客人上去楼上卧房的道理。 莫不是…… 伤得太重,下不来床? 想到这里,唐棠的心不由地提了提。 他“嗯”了一声,沉默地跟着阿尧上了楼。 “笃笃笃——” 阿尧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四公子,唐大人来了。” “请唐大人进来。” 听着声音,倒是听不出伤得重不重…… 唐棠怔楞的功夫,阿尧已经推开了房门。 唐棠只好率先跨进了房门。 阿尧成功将人带到后,便退下了。 如此,便只剩唐棠只身一人进去谢瑾白的卧房。 唐棠没来由一阵紧张。 谢瑾白的房间很暖,唐棠才一进屋,身子便觉得暖洋洋的,这令畏寒的他好受上不少。 房间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副雕花梨花木桌椅。 房间里有一个书舍,粗略扫上一眼,藏书不少。 一件侍女簪花屏风,将生活区同待客区隔开。 谢瑾白如今受了重伤,自是不能下床来见他。 唐棠迟疑地,抱着手中的裘袍,绕过屏风。 谢瑾白躺在床上,手里头捧着书在看,身上似乎只穿着单衣,身上盖着被子,瞧不出是哪里受伤了。 似是听见脚步声,专注看书的人放下手中的书卷,一双风流的眸子亲噙着浅浅的笑意,朝唐棠看了过去,唇角勾笑,“唐大人今日,是特意来还我裘袍的?” 谢瑾白的房间正对着街面,他那辆马车才刚刚停下没多久,他便已经注意到了。 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知道唐棠好面子,这才给他主动递过去一个梯子。 唐棠半点不知自己早露了陷。 “嗯。还你。昨日多谢。” 唐棠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裘袍冷漠地递过去。 别看唐棠还的潇洒,心里头根本不想将这裘袍归还。 裘袍上有这人的气息…… 他舍不得。 指尖贪恋地摩挲着裘袍的衣领,到底还是递了过去。 捕捉到唐棠的小动作,谢瑾白眼底滑过一抹笑意。 谢瑾白伸手接过。 唐棠顺势松了手。 不料,谢瑾白却将裘袍往床边随意一放,拽过他的手。 唐棠瞪大了乌眸,脚被床踏一勾,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前扑跌而去。 谢瑾白张开双臂,不偏不倚,将人接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赤不赤激??? 这两天留言的人好少熬,小宝贝们都是上学去了吗? 如果还想看番外,就多多留言呀~ 不然……总觉得没多少人在追的样子~~~ORZ~感谢在2020-09-03 22:52:51~2020-09-04 23:4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番外四 谢瑾白一只手揽上唐棠的后腰,及时将人扶住。 眼神诚恳,语气关切,“小唐大人,小心呐。” “你猫哭耗子,方才要不是你,我——” 忽地地意识到,最近的几次,他的情绪总是轻易被这人牵着走。 唐棠冷下了脸,退出谢瑾白的怀抱,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道,“未眠谢过少傅。” 不过瞬顷,又恢复往日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唐大人 “裘袍既是已物归原主,那么未眠先行告……” 谢瑾白倚着床,笑着道,“怀瑜还以为,唐大人是来探望未眠的伤情的。” 他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很显然,谢太傅误会了。” 喉咙发痒得厉害。 唐棠强压下喉间的咳意,拱手,“告辞。” 疾步绕过屏风。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唐棠的腰间掉落。 谢瑾白下了床,弯腰捡起。 瑾白——” 季云卿匆匆推门而入。 见到房间里的唐棠,季云卿脚步骤顿。 年轻帝王的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诧异,“唐爱卿?” 唐棠垂眸掩去严重的错愕,双膝跪地,“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季云卿目光平静地落在掩嘴咳嗽的唐棠的身上,笑着问道,“唐爱卿也是来探望瑾白的?” 喉咙痒得厉害,咳意再压制不住。 唐棠右手需握着,放在唇边,微微咳嗽着,站起身。 一面咳嗽,一面回答帝王的话着实太过冒犯。 唐棠偏过头,原本想等这股咳意过去再答话,谁知咳得太过厉害,根本停不下来。 倒是季云卿走到桌边,亲自给唐棠倒了一杯茶水。 “微臣,咳咳咳咳……微臣惶恐,咳咳咳。” “不过是一杯茶罢了。有什么惶恐不惶恐的。爱卿先喝了吧。喝点水,可能会好些。” 唐棠的喉咙实在太过难受。 他接过季云卿手中的茶水,微抿了一口。 喉间的咳意才稍稍好上一些。 “微臣参见皇上。” 唐棠握着茶杯的指尖握紧。 但见先前还一副深受重伤,倚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下了床,对季云卿行君臣之礼。 谢瑾白刚要下跪,季云卿便伸出手,扶住了他,阻止他的行礼,“你躺着。你起来做什么?朕不是说过,私底下无需向朕行君臣之礼么?” 谢瑾白避开了同季云卿伸出的双手,仍是行了个君臣之礼,尔后起身,淡笑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以往,季云卿最不喜,便是私底下谢瑾白总是唤他小九,亦从不对他行礼,仿佛还当他是昔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子,从未将他视为真正的帝王。 如今,瑾白终于对他行礼,还淡笑着告诉他君臣之礼不可废,口呼皇上,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慌张感,仿佛他即将不可避免地要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 唐棠终于止住咳嗽。 他上下打量,实在瞧不出谢瑾白哪里受伤,由于太过错愕,脱口而出地道,“你没受伤?” 谢瑾白眉峰微挑,“小唐大人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自知失言,唐棠嘴唇抿起,冷冷地道,“谢少傅误会了。” 自昨晚在腊八宴上,谢瑾白便对唐棠莫名亲近,今日,又在谢瑾白房中意外撞见唐棠,季云卿心中不舒坦可想而知。 今日,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听似打情骂俏的对话,心中的不舒服更甚。 他有意想要打发唐棠离开,可这里终究不是皇宫,是谢瑾白的府邸,他若是此时开口,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是以,唯有沉默着,等着唐棠主动识趣告辞走人。 唐棠也确实识趣。 他能够微妙地感觉出来,谢瑾白同帝王之间的感情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无意掺和其中,更无意成为被用来气帝王的工具,“微臣此次前来,是归还谢少傅昨夜借给微臣的裘袍,如今裘袍已物归原主,微臣也该告辞了。圣上,谢少傅——” “晌午快到了,未眠若是不赶时间,不若留下一起用膳吧。” 谢瑾白淡淡地打断了唐棠未说完的话。 未眠两个字,听得唐棠心中狠狠一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竟到底没说出口。 季云卿眸光一沉。 当着唐棠的面,季云卿到底是没有发作,可脸色已十分难看。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童仆阿尧轻叩门扉,告知谢瑾白,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一楼大厅,平安见到同帝王以及谢瑾白一同下楼的唐棠,吃了一惊。 唐大人如何在四公子的府上? 诧异归诧异,见到三人下来,平安脸上堆笑地迎上去,“平安见过圣上,见过少傅,见过唐大人。” 饭厅里,菜肴都已经备好了。 自然是季云卿坐主位。 谢瑾白同唐棠分别坐于两侧。 唐棠坐下后,意外地发现,满桌竟然都是他喜欢的菜肴。 唐棠是淳安人,淳安人饮食上偏甜,唐棠尤其如此。 他惊讶发现,这少傅府的厨子所做的菜肴竟然意外合他的胃口。 自来到颍阳,唐棠已许久没有迟到如此纯粹的淳安菜肴了。 想比唐棠难得的好胃口,季云卿却很是有些吃不惯。 平安在季云卿身旁伺候了这么多年,自是瞧出这一桌子的菜不大符合圣上一贯的口味。 心底不免疑惑,以往圣上若是在少傅府用餐,桌上准备的全是圣上爱吃的。 今日是怎么回事? 季云卿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平安在伺候帝王漱口的功夫,笑着问道,“四公子府上近日是换厨子了?” 阿尧在一旁插话道,“哪里是换厨子了,回公公的话,这满满一桌的菜,全是我们四公子亲手做的呢。” 阿尧以为谢瑾白知道帝王今日要来,这一桌子菜也是做给帝王尝鲜的,故而迫不及待地邀功道。 季云卿用湿巾帕擦手的动作骤然一顿。 唐棠目露错愕。 这满满一桌子的菜,竟然是出自这人之手? 看来,今日,还真是托了帝王的福了。 唐棠夹着菜,送进嘴里的食物却是再尝不出个甜酸来。 吃过饭,唐棠再次提出告辞。 “我送你。” “不用了。” 谢瑾白却还是自顾自起身,跟着唐棠出了饭厅。 四公子竟,这么将圣上给留饭厅里了? 平安小心地觑了眼瞧不出心绪的主子,试探性地问童仆阿尧,“四公子近日同唐大人两人经常有往来么?” 阿尧摇头, “没有啊。四公子今日也是头一回请这位唐大人来府上。” 季云卿将手中的巾帕递还于平安,眸光沉沉,“你说,是你家四公子主动请的唐未眠?” “嗯。是我主动邀请的未眠。” 谢瑾白迈进饭厅,淡声道。 阿尧困惑地问道,“公子,您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不是说要去送那位唐大人么? 谢瑾白唇角弯起,“圣上若是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不妨直言。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你房间吧。” 谢瑾白点头,却并没有带着季云卿上楼,去他的卧室,而是将人带到了一楼的偏厅。 季云卿站在偏厅的门口,一脸怒容地道,“朕方才说了,朕要去你的房间!” “圣上明鉴,此举恐怕不妥。” 季云卿冷冷地问道,“有何不妥?” 谢瑾白笑了笑,“微臣想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呢。” 季云卿脸色微变。 到底是跨进了偏厅。 两人都是太过聪明的人,谢瑾白一句想要活得长长久久,季云卿便听出了,他已经知道昨夜那些行刺的黑衣人的来历。 “昨夜那件事,朕已经罚过皇后了!念在她为朕诞下大皇子,公主,三皇子之功,故而未曾剥夺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已同朕保证过,今后绝不敢再犯,朕亦向你允诺,若她日她再做出对你不利之事,朕绝不姑息!” 昨夜,谢瑾白已经知道自己会在回府途中遇袭,因此并没有乘坐唐棠马车离开。 前世,那场暗杀是不是同小九有关。 后来,还是他无意间听见了小九同平安的对话,方知,刺杀他的人皇后。 不管皇后的地位有多尊贵,她也只是一个女子。 他的存在,于皇后而言,大概是鲠在喉间的那根刺,恨不得除之后快。 “绝不姑息?敢问皇上,是如何个绝不姑息呢?是届时废黜后位,还是将皇后逐出皇宫?亦或者,若是臣有个三长两短,杀了皇后,替臣偿命?” 季云卿沉下脸色,“那你要朕怎么办?要朕废黜皇后?你应该知道,即便是朕,亦不能轻易废后。朕倒是想问问你,你同那唐未眠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昨夜起,你便同他莫名亲近。 除却朕,从不允许外人踏足卧房的你,更是主动将唐未眠邀请至卧房,又为他特意做一桌淳安菜肴! 瑾白,如果你是要利用唐未眠,以达到令朕吃醋的目的,那么,朕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朕极其不喜欢你这么做!未眠,朕每日要应付后宫那些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已足够令朕厌烦。你我同为男子,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女子那般,为了证明朕是不是足够在意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便做出……抱歉,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昨夜的事情,朕替皇后向你道歉。你……你好好养伤。” “微臣恭送陛下。” “平安,回宫!” 门口,平安见到疾步而出的帝王,微吃了一惊。 圣上今日不是特意推掉了同几位大臣的见面,就是为的过来探望四公子么? 如何这么快便要摆驾回宫了? 唐棠后背倚着冰凉的圆柱,因为强忍着咳嗽,整张脸痛苦地憋至通红。 他不是有意偷听谢怀瑜同帝王之间的谈话,他是走出少傅府,忽然发现腰间的荷包不见了,这才不得不折回。 谁知,听了这么一出。 昨日夜里,派去刺杀谢怀瑜的幕后指使者竟是皇后…… 唐棠从圆柱后走出,一双鹿皮乌靴,进入他的视线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要将正文里没有交代的内容,交代一下,关于谢怀瑜暗杀的幕后指使者以及部分真相。 明天就继续甜甜甜啦。 自从连载后,真的没有一天不在码字。 昨天真的,算是彻底放了个假。 抱歉呀,前天陪孩子去露营去了,然后,猪队友忘记带笔记本…… 回到家累瘫了。 还要陪孩子上英语课,练琴,洗澡,弄睡觉……更新就没赶上。 —— PS: 月亮初升的时候真的太漂亮了, 血色的月亮从海平面升起,洒在海平上,月光的光芒将海上渔船盈盈的灯光轻而易举地盖过。 日出之前,海天一线是绯色的。 天是深蓝的,几缕白云像是薄纱,飘在天空。月光透明而又皎洁。 等到海平面有粉色,绯色变成红色,太阳冒出小小的一点红光,慢慢从海平面跃出,渐渐高升,将海面和天空逐渐照亮,世界开始苏醒过来。 天空开始由深蓝逐渐变成浅蓝,阳光在海面上洒下细碎金光,海水拍案!感谢在2020-09-04 23:41:13~2020-09-07 19: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25902899 5瓶;菌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番外五 唐棠一怔。 他抬起头。 “小唐大人去而复返,可是为了这个小物件?” 但见谢瑾白的指尖,赫然挂着他遗失的那个青绿荷包。 “咳咳咳,多谢。” 唐棠咳嗽着,伸手去取。 谢瑾白将荷包连同手指一同收了回来,纳于掌心。 唐棠眉眼冷了下来。 他无甚表情地望着谢瑾白,“未眠倒是不知,谢少傅何时变得这般幼稚。” 谢瑾白勾了勾手指头,“过来。” 招猫逗狗似的语气。 唐棠眉眼染上怒气,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谢瑾白笑了笑。 唐棠心中怒火更甚。 谢瑾白往前一步,抬起手。 唐棠眉头微皱地偏过头。 温热的掌心,落在他的额头,微带着浅浅的叹息,“你发烧了。” 唐棠唇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圣上已经离开,谢少傅大可不必如此。” 观众既然已经离开,这一出暧昧的戏码自是大可不必再演下去。 谢瑾白将手放下,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想要这个荷包么?” 唐棠抿起唇。 “随我来。” 谢瑾白率先转身离开。 唐棠眉头紧皱,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唐棠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皇帝有在暗中布置眼线。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功夫不到家,没有发现。 大约是先前咳嗽憋得太狠了,唐棠比先前咳得还厉害一些。 一声声闷咳,听得他自己都觉得烦腻极了。 不知是咳嗽得太厉害,脑袋一阵阵发晕,还是约莫是真的发烧了,昏沉得厉害,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眼皮也有些重。 唐棠跟着谢瑾白,回到他的房间。 谢瑾白关上房门,给唐棠倒了杯茶,“喝点茶,喉咙会舒服一些。” 唐棠垂下眉眼,笑,“谢少傅忘了?我先前走出您的房间前,便已喝过了。” “再喝。” 唐棠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同屈辱,接过了谢瑾白递来的茶。 如同饮酒一般,一口饮尽。 将手中的杯子倾倒,杯口向下,复又将杯口向上,怒目看向谢瑾白,“现在,谢少傅可以将荷包还给我了么?” 谢瑾白抽走唐棠手中的空杯,反手握住了他方才持杯的那只手。 唐棠心中大骇。 犹如被火烛烫了掌心,唐棠骤然地将手抽回,错愕而又震惊地望着瑾白。 谢瑾白拉过唐棠抽回的那只手,双手纳于掌心,摩挲着,放在唇边轻呵,“屋子里烧着地龙,茶也是新添的,怎么你的手还是这么冰?” 温热的气息徐徐吹在他的手背上。 唐棠身子战栗。 “够了!” 唐棠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衣摆不小心府将桌上的茶杯拂落。 “咣当”一声,茶杯摔在了地上。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唐棠脑袋晕眩得越发厉害。 指尖用力地扣着自己的掌心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唐棠冷冷地睨着谢瑾白,声音冷冽,“谢少傅放心,今日未眠所听到的事,未眠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还请谢少傅将荷包交还予我。” “这个荷包,对小唐大人而言很重要?” 下颚绷起不悦的弧度,唐棠一脸冷漠,“同谢少傅无关。” “噢,是么?为怀瑜我觉得,这个荷包里头的玉佩,瞧着甚是熟悉?” 一块莹润洁白,质地上乘,其下坠有红色流苏的玉佩被谢瑾白从荷包中取出。 仿佛被黄蜂的尾针给蜇了眼皮,唐棠怒目瞪着谢瑾白,眼尾泛红,“你私翻我的物品?!” “我捡到时,它已滑出荷包。” 唐棠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嘴唇紧抿,一言未发。 谢瑾白注视着唐棠, “小唐大人可否告知,为何我幼时所遗失的玉佩,会在你的荷包之中。又为何,会被你当成重要物件妥善收在你的荷包当中?” “谢少傅言未眠手中这块玉佩乃是你幼时所遗失的那一块,可有何证据?” “这块玉佩,乃是我幼时贴身之物。是我三哥亲手打磨,雕刻,上面的纹路极为特殊。世上此次一件。唐大人若是不信,此时便可随我回太傅府一趟,家父,家母,家兄,乃至府中婢女,童仆,皆可作证。” 唐棠握着玉佩的指尖泛白,发颤。 这块玉佩,的确是谢瑾白的。 后来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年,他一直都贴身收着,无论条件再艰苦,都未曾动过当掉玉佩的念头。 玉佩上原来的流苏因为他日日抚摸的缘故,早就破旧不堪,他每一年都会定期更换,即便是盛放这块玉佩的荷包,亦是请的颍阳城内最好的秀坊里头的姑娘所定做的。 “唐大人的问题我已回答过。现在,该唐大人回答怀瑜方才所问的问题了。这块玉佩,为何会在你小棠大人的手中?” “是我年少时机缘巧合所得。” “小唐大人很喜欢这块玉佩。” 谢瑾白自是也注意到了玉佩上簇新的流苏。 唐棠对答如流,“君子好玉。这块玉质地上乘,触手莹润,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 小骗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两相对比,棠儿要诚实多了。 谢瑾白逼问这块玉佩的来历,无非也是想要迫使唐棠对他道出他们幼时相识的那段经历。 倒是忘了,即便是那时的棠儿,亦未曾主动告知他们曾经相识,还是他回京后,从母亲口中得知。 这一点,两人倒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罢了,且暂时饶过他吧。 谢瑾白唇角勾起,意味深长地道,“颍阳之人皆知小唐大人好玉,果真不假。” 唐棠心尖莫名一跳。 是他的错觉么? 为何他觉得谢怀瑜这句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把玉给我。” 谢瑾白掌心向上。 唐棠蹙着眉心,到底没有强行霸占着不还,只能将玉归还。 谢瑾白低头,如同那日他同唐小棠大婚那日一般,将玉佩,灵巧地系于唐棠的腰间。 唐棠错愕地看向谢瑾白,“你……” “君子不夺人所好。未眠既是如此喜欢这块玉佩,怀瑜又怎好夺人所好?这玉佩,便赠予小唐大人了。” 谢瑾白松了手。 “谢大人这封口费,给得可真大方。” 谢瑾白:“……” 谢瑾白注视着唐棠被茶水润泽过后的殷唇。 这么漂亮的唇,应该用来亲吻才是。 谢瑾白的眼神太过有侵略性。 尽管不甚明白谢瑾白目光所云长的具体含义,对于危险拥有十分敏锐只觉的唐棠不由地往后退。 直至,他的后腰抵着桌沿,竟是退无可退。 只好又将腰身挺直。 是倔强而又不懂服软的性子。 同绵软又爱撒娇的棠儿截然而不同。 重生后,谢瑾白便不止一次想过,前世的棠儿究竟历经了什么,才成为了现在的这个小唐大人。 上一世没有机会。 上苍到底是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谢瑾白眼神柔软。 唐棠后背绷直,戒备地望着谢瑾白。 这人到底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谢瑾白指尖拨弄了下唐棠腰间玉佩垂下来的红色流苏,忽地开口道,“看见这块玉佩,倒是令怀瑜想起一桩旧事来……” 玉佩是系在腰间,谢瑾白拨弄流苏时,指尖便不可避免地拂过唐棠的衣衫。 被拨弄的,何止是那块玉佩? 分明还有他的心。 唐棠伸手想要抽回玉佩,未曾想,不小心,握住了谢瑾白的手。 从方才起便有些疼的脑袋,因着心绪起伏厉害的缘故,此时更疼了。 唐棠抽回了手,指尖按在微跳的太阳穴上,“抱歉,未眠今日身体多有不适。谢少傅的旧事,未眠改日再听。” 一只手,覆在他揉着太阳穴的那只手背上。 唐棠身子微僵。 谢瑾白拉着唐棠在凳子上坐下,来到他的身后,双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可有舒服一些?” 唐棠垂下眼睑,声音带了些许倦意,“谢怀瑜,我已允诺过,今日之事我定然会守口如瓶,你……” “莫要多想。年纪轻轻,思虑这般重做什么?” 谢瑾白的左手还在唐棠太阳穴上按着,右手绕到前头,捏了捏他的脸颊。 尚未反应过来,那只不甚规矩的手便又再次放在了他的太阳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这让唐棠即便是想要发作都无法。 出乎意料,手法竟不输给娴熟医者。 不知不觉,唐棠放松了身体。 到底是贪恋这点不属于他的温存,能拥有片刻也是片刻。 眼皮渐沉。 身后,谢瑾白扶住身子渐渐歪斜的唐棠。 唐棠双目闭着,脑袋枕在了谢瑾白的臂弯。 谢瑾白注视着怀中脸色苍白削瘦的唐棠,良久,轻喃了一句,“傻子。” 也不知说的是这些年来孤注一掷地倾慕于他的唐棠,还是上辈子对唐棠心意,一无所知的他。 弯腰,将睡着了的唐棠打横抱起,抱至床上。 谢瑾白将唐棠脚上的靴子脱去,盖上锦被,指尖轻抚即便是睡梦中,都微微蹙起的折痕。 谢瑾白俯下身,吻上唐棠的唇。 睡梦中,唐棠的头偏了偏头。 谢瑾白的唇,落在了唐棠的唇角。 唐棠再无法装睡。 他睁开了眼,眼神凌厉逼人,“谢少傅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7 19:53:47~2020-09-08 20:2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伊人夕岸 5瓶;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番外六 “我还在想,小唐大人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谢瑾白神色平静地在床畔坐了下来,脸上全然没有偷吻被抓个现行的尴尬,更没有任何的慌张。 “所以,咳咳咳,谢少傅是要告诉我,你方才不过是用亲吻这样的方,咳咳咳,方式,以试探我是否在装睡么?” 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唐棠咳嗽着,眼神讥诮。 “如果我说是呢?” 几乎随着谢瑾白话音刚落,唐棠便一拳揍了过去,“你混账!” 一个发着高烧,又内力全无的人,能有多大的力气? 谢瑾白伸开五指,轻松地将唐棠的拳头给挡了下来。 唐棠屈辱至极。 他试着抽回自己握拳的手,竟是纹丝不动。 “放,放开我……咳咳咳……” 唐棠偏过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肺腑也一并咳嗽出。 谢瑾白将人松开,他轻抚唐棠的后背,给他顺气。 唐棠大力地挥开谢瑾白的手,愤怒地瞪着他,眼尾猩红,“莫,莫要碰我。” 唐棠挣扎着下了床。 他的双腿在早年受过伤,又在一次洪水当中漂浮了数日,才得以被救,双腿基本是全废了。 这些年,全靠南桑秘药续筋生肌药膏,才勉强能够良于行。 每回他只要生病,身体无力的情况下,他的这双腿便彻底成了摆设,需要借助轮椅,方能行动自如。 因此,这些年,他很小心,绝不轻易让自己生病。 唐小棠下床的速度太快,动作力度太大,绵软的双腿支撑不了他的身体。 唐棠摔在了地上。 他的手发狠地捶着自己的双腿。 “你在做什么?” 谢瑾白下了床,一把握住唐棠的双手,以免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听见谢瑾白的声音,唐棠身体猛地一颤。 他方才是疯魔了! 竟然忘了,他现在还在少傅府,在这人的面前做出这般癫狂的举动。 只怕,这人更不会喜欢他了吧? 没关系。 本来,不管他是正常人,还是一个疯子,这人本就,不会喜欢他。 何况,还是一个跛脚的疯子。 “抱歉,方才可是吓到谢少傅了?” 唐棠唇角扯出一抹苍白至极的,阴鸷的笑意,“谢少傅也瞧见了,我的腿现在走不了路。劳烦谢少傅命人,去将我的随从逢生叫来。” —— “治疗腿伤的时候也真的好疼,疼得我好几次想就那么死掉算了。我朝逢笙吼,朝岚姨吼,大声地质问他们为什么当时要救我…… 我那时,我那时真的很糟糕…… 每次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你。” 棠儿是靠对他的思念,撑过了那五年。 未眠呢? 未眠又是靠的什么,一个人挨过这些年? 没有续筋生肌药膏止疼,只能生生咬牙熬过最初被他杖责的那段时间。 又是在夏天。 包裹着层层布条的伤口,流脓,腐烂…… 应该恨及了他才是。 仅仅只因他们年幼时那几日短暂交集,便一个人傻傻地爱慕了他这么多年。 太傻了。 身体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房间的地龙烧得太旺了,以致他的眼睛干涩,干涩到发酸,想要落泪的地步。 “这又算什么?谢少傅别具一格的同情人的方……” 下巴被抬起,炙热的亲吻毫无预兆地落下。 唐棠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舌头被叼走了。 活了近三十个念头,无论男女,连手都没有拉过的小唐大人,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四公子,药熬好——” 双手端着托盘的阿尧走进屋,看见他家四公子一手抬起唐大人的下巴,可怜的唐大人似乎吓得脸色苍白,全然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彻底呆住了。 这般孟浪,是,是他家四公子么? 他家四公子莫不是被夺舍了? 谢瑾白离开唐棠的唇瓣。 身体巧妙地挡住了身子微微战栗的唐棠,抬起头。 眼神倒是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却叫人背脊发凉。 “把药放在桌上。” 声音低哑、暗沉。 阿尧莫名地红了耳尖。 “噢,噢。” 阿尧将装有药碗的托盘放在桌上,逃也似地跑出了房门。 跑至一半,想起忘了将四公子的房门给关上了,复又跑回去,将谢瑾白的房门给关上。 不经意间,瞥见他家四公子将小唐大人打横抱起,哆哆嗦嗦地将房门给关上。 谢瑾白将唐棠放在床上。 不知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个亲吻里回过神来,由他抱着,竟也没有反抗。 谢瑾白起身去端来药碗。 回来,唐棠还靠在床沿,双眼放空,一语未发。 谢瑾白用手碰了碰碗沿,有点烫,放置唇边吹凉,这才低至唐棠的唇边。 唐棠抬起眼,总是冷冽的眉眼罕见地染上些许困惑,“谢怀瑜,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说,那个亲吻是为了逼装睡的他自己露馅,那个拥抱,也不过是出于这个同情,那么这个亲吻呢? 唐棠自认为他不是愚笨之人,可他着实想不出谢瑾白这么做的理由。 “先把药喝了。” “放心,不是毒药。是止咳退烧的药。” 唐棠一怔。 他倒是没有怀疑这碗药会不会有问题。 只是…… 止咳,退烧…… 这药,是特意命人为他熬的? 自踏进这少傅起,不对劲的事情太多了。 唐棠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将药碗接过。 同每次只要是喝药,便会撒娇耍赖不肯喝药的小公子不同,小唐大人一口将黑沉的苦药饮尽。 期间,连眉头都未皱过一下。 谢瑾白摸了摸小唐大人的脑袋。 唐棠皱着眉头,将谢瑾白的手给挥开。 谢瑾白也不在意,起身去取了先前便放在药碗边上的陶瓷罐,打开,取出里头的樱桃肉脯,捻了一颗。 “吃么?” 唐棠看着递到他唇边的果脯,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张这个嘴。 发苦的舌尖迫使他很想要张这个嘴,可这个姿势,到底太过亲密了。 谢瑾白将果脯放入自的嘴里。 唐棠:“……” 所以,方才只是戏耍他么? 头顶上方的光源被遮住,唐棠疑惑地抬起头,唇上覆上一片温热。 柔软的果脯通过舌尖,度至他的口中。 唐棠心头大震。 口中的果脯是什么滋味,他全然没有尝出个所以然来,只绝那舌灵似乎带有什么可怕的妖法。 他的身子像是要当真要烧起来,又似要化成一滩水。 滚烫,绵软,无力。 齿唇缠绕。 那一块果脯最终还是由他吞了下去,然而由始至终,他还是不知那果脯是什么是甜是算。 “甜么?” 也不知问的是果脯,还是其他的什么。 唐棠恨自己太不矜持。 只要这人一靠近,他的脑子似乎便离家出走了。 方才没有一个巴掌甩过去,这个时候若是骂人流氓,未免太过矫情。 唐棠眼神冰冷地望着谢瑾白,“戏耍我,很好玩?” “怎么,难道小唐大人认为,自己是个有趣之人?” 唐棠心尖锐疼,冷冷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个无趣之人,无需谢少傅提醒。” 自卑、敏感却又脆弱。 这是谢瑾白前世同唐棠几次交锋当中,从未曾发觉过的。 前一世他眼中的唐棠,孤绝冷傲,独来独往,似这繁华人间的清冷看客。 这世间的悲欢,纵然入得了他的眼,难以牵动他的七情六欲分毫。 未曾想,便是这样清冷一个人,将满腔的倾慕,皆给了他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我对你,从未起过戏耍之心。不要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嗯?” 唐棠眉宇间的疑惑更甚。 “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让身体发发汗。兴许,睡一觉,烧便退了。” 谢瑾白扶唐棠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 温柔得不像话。 唐棠在被子当中,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没有任何痛觉。 果然,这是梦。 或许,自他踏进少傅府,一切便都是梦境了。 如此,所有的不合理,也便解释得通了。 谢瑾白替唐棠将被角掖好,直起身子。 手被拉住。 对上谢瑾白微带着惊讶的目光,唐棠脸颊有些发烫,可一想到这是在梦里,索性豁出去了。 “一起睡吧。” 清冷的眉眼,说出的话却实在大胆而又直白。 谢瑾白诧异于唐棠态度的转变。 “好。” 当真脱了鞋,脱去外衫,在唐棠的身边躺了下来。 鼻尖闻见一股清冽的松香。 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唐棠将身子,往谢瑾白的身边依偎而去,双手圈在他的腰间,双腿缠绕上谢瑾白的双腿。 这睡姿,倒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未曾变过。 当年,他捡到小果儿,小家伙每回也是这般将缠上他,棠儿更不必说了,睡觉比他小时候还不老实。 唐棠在谢瑾白的怀里找了个最为舒服的姿势。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敢这般放纵自己。 当然,也只有梦里,他同他的小玉哥哥,才能像儿时那般,躺在一张床上,他的小玉哥哥才会像那时一样,抱着他,让他一夜好眠。 “小玉哥哥。” 谢瑾白倏地低头,“你唤我什么?” 唐棠仰起脸,笑容一派天真,“小玉哥哥呀。小玉哥哥,等我们睡醒,就去落霞山看日落好不好?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答应过我,说是会带我去落霞山上看日落?可是那时候是冬天,你说冬天太冷了,等开了春,便带我去。” 谢瑾白将手,探向唐棠的额头。 触手的温度,烫得吓人。 难怪方才忽然转变了态度。 竟是烧糊涂了。 约莫是觉得额头的那只手碍事,唐棠拉下谢瑾白的覆在他额头的那只手,轻轻晃着,“去落霞山看日落,好不好么?” “好。” “哼,你又骗人了。你以前也回回在梦里应承我。可每次我在梦里头兴冲冲地将骑马的装束都给换好了,出了府,门口便只有我一人……” 唐棠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呼吸均匀,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这一回,是真的睡着了。 谢瑾白吻了吻唐棠因高烧而殷红的唇,“不骗你。从今往后,再不会失信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唐棠吧,就是疯狂地喜欢着谢瑾白,但是他清楚知道,谢怀瑜不会喜欢,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可能,所以这份爱慕一直都很压抑。他越是喜欢谢瑾白,对他的态度就越冷淡。 他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对谢瑾白一丁点的爱慕,因为一旦被察觉,被自己爱慕多年的人讨厌,是他承受不起的。 谢瑾白也知道,他若是直接开口,以唐棠不的性子他是会信的。 所以,他会用做的方式比较多… 感谢在2020-09-08 20:28:16~2020-09-09 21:0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5瓶;凶兽不可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番外七 马蹄声嘚嘚,车厢摇晃。 唐棠睁开眼,见到熟悉的马车内饰,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又是春梦一场。 揉了揉隐隐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唐棠一只手撑在柔软的毡毯上,坐起身。 绯色的衣裾,映入他的眼帘。 唐棠瞳孔微缩。 他低下头,审视自己的衣衫,但见他原先的那件石如意纹锦袍,不知何时竟换成了绯色的束口衣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逢——” 唐棠掀开车帘。 马车外,身披一袭白色鹤敞,手上戴着鹿皮手套,手执马鞭的人,像是随时都要迎风驾去玉宇琼楼,浑身都透着仙气的人,哪里是他的逢生。 唐棠神色平静地放下了帘子,平静地钻回马车,平静地拿头去撞车厢。 “哐当”一声,将马蹄声和外头的朔风的声音都给盖过。 “驭——” 谢瑾白将马车勒停,停在边上。 掀开车帘,弯腰进去,一眼便瞧见唐棠额头上肿起的大包。 唐棠此时已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 见谢瑾白眼神困惑地望向他,他平静地道,“无事,咳咳咳——” 唐棠偏过头,咳嗽了数声,方才继续平静地道,“方才只是不小心撞到了车厢而已。” 不管怎么听,都有一种此地无银的意思。 谢瑾白在唐棠身旁坐了下来。 马车内空间狭小,谢瑾白这么一落座,两人的身子便不可避免地挨在了一处。 唐棠心脏狂跳。 他已分不清,那些他记忆里暧昧的片段,究竟是他的春梦一场,还是真的发生过…… 在谢瑾白的手探向他的额头的时候,唐棠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眸光冷冽,“你做什么?” 谢瑾白靠近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吹了吹他额头的红肿,“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温热的气息,徐徐吹拂在他的额头。 那热意,顺着他额头的红肿,蔓延至他的脸颊,耳尖。 唐棠猛地推开谢瑾白,“你,咳咳咳,你幼不幼稚!” 小时候他摔倒的时候,阿娘也会这样在他碰上的地方给他呼呼伤口。 可那时,他不过是四五岁的年纪。 如今,他都,他都多大了? 滴血的耳尖,似烧红的玛瑙。 “傻子,你没有在做梦,不许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我去驾车。” 俯身在唐棠的唇瓣上轻啄一口,谢瑾白掀开车帘,弯腰而出。 唐棠望着飘动的车帘,陡然瞪圆了眸子。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驾车…… 谢怀瑜为什么会驾着他府上的马车? 逢生呢? 逢生去了哪里?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么那个亲吻,还要他拉着谢怀瑜,唤他小玉哥哥,还拉人躺在他边上一起睡,又说了那些颠三倒四的话…… 老天。 唐棠闭了闭眼。 指尖不自觉地轻触方才被亲吻过的唇瓣。 唐棠像是被唇上的温度烫了手一般,指尖骤然缩了回去。 眸光低敛。 放在双膝上的握拳的手紧了又握。 他的小玉哥哥,是不是终于记起他是谁了? 马车约莫行驶了一炷香的功夫,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线照进车厢,照得唐棠睁不开眼。 他本能地拿手横档在眼前。 直到眼睛稍稍能够适应眼前的光线,唐棠这才将手臂拿下。 这一眼,便惊住了—— 皑皑群山之间,一轮落日,映照在山峦之间。 绮丽壮阔。 太,太美了! “阿嚏!” 山风凛冽,唐棠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谢瑾白将马儿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听见喷嚏声,拍了拍马儿的脑袋,往回走。 马车上,唐棠双臂抱着曲起的双腿,一眨不眨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群山。 谢瑾白走过去,掌心蒙住唐棠的眼睛,“莫要一直盯着落日看。” 唐棠眨了眨眼。 这个常识,他当然知道。 只是实在太美了,一时看得有些忘我。 长长的睫毛,似两把小刷,掠过谢瑾白的掌心,有些发痒。 谢瑾白松了手。 他解下身上的白色裘袍,披在他的身上,将绒白毛边的帽子也一并替唐棠戴上,除却脸,再没有半点漏风,这才跃上马车,在唐棠的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坐着,抬起头,一起欣赏眼前绮丽的雪山晚霞。 唐棠睫毛微颤。 太温柔了。 夕阳开始下山。 一点一点地沉入群山的那一头。 天空被落日的余晖染成多层次的绯色,如同红色的焰火,燃烧千里。 说起来,谢瑾白亦是多年未曾看过落霞山的日落。 自当年应许过小果儿,要带他来这落霞山,他之后竟也未曾再踏足过这片山峦。 年少时忙着习武,忙着如何教小九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待小九成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之后,无论是他跟小九的关系,还是他自己的心境,都再不复当年的散落。 以致,这落霞山就在颍阳城内,就在家门口,竟也多年未曾驾车上来过。 唐棠仰起脸,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脸颊都照得彤红,“落霞山以日落的绮丽壮观而闻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唐棠是个聪颖之人。 他记得他睡前说的每一句话,自然也猜出了,此处为何地。 “宣和九年,淳安儒生唐未眠,以策论第一的成绩考入国子监,一时间,名动颍阳。为何这些年一直未曾来过落霞山?” 唐棠转过脸,弯了弯唇,“谢少傅这两日的话,实在有些多呢。” 谢瑾白忽地将脸逼近。 唐棠乌眸睁大,身子本能地往后躲。 谢瑾白掌心按在车壁上,将唐棠困在手臂同他的胸膛之间,“叫哥哥。” 唐棠涨红了脸,“放,放肆!” 到底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知府家公子,面对他的捉弄,不再是红着脸,眼神满是无措的少年。 不变的是,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似乎并未随着年岁而有丝毫改进。 指尖摩挲着唐棠柔软而又血红的耳尖,谢瑾白放出诱饵,“不是想让我放弃继续推行新政一事?叫声哥哥,我便应允你。” 谢瑾白是个革新派。 自季云卿登基,所出台的一系列革新措施,大部分都是出自谢瑾白之笔。 革新触犯太多人利益,最为重要的是,由于在向下推行过程中用人不当,出现了官与民争利的线香。 之前,包括唐棠在内的诸多朝中大臣便上书,痛陈谢瑾白的诸多罪状。 季云卿亦有意革除昔日弊端,力排众议。 新法继续推行。 如今若是想要暂停新法,也唯有谢瑾白亲自上书最为有效。 但如此一来,无意等于承认他自己的错误。 轻则削官,重则被罢免亦为未可知。 尽管他们两人在政见上持有不同看法,但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谢怀瑜为了让这一套新法能够得以推行,废了多少心力。 唐棠不认为,谢瑾白当真会因为他喊一声哥哥,便放弃推行新法。 除非…… 他自己心中本来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为何?” 锐利的眸光锁住谢瑾白,唐棠直言不讳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唤一声哥哥,我便告诉你。” 唐棠拍落谢瑾白一直在他耳尖上放肆的手,准过头,不去看他,“爱说不说。” 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谢瑾白的态度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亲昵。 谢瑾白自是察觉到了。 他笑了笑。 不顾唐棠的反抗,他将人拥入怀里,双手将唐棠冰冷的双手纳于掌心,为他取暖,“先前,我执意革新,是因为自当今皇上登基,国库便一直处于亏空的状态。亏空的原因,想必你也清楚。先皇沉溺于炼丹,升仙之术,骄奢淫逸,官员们上行下效,却要百姓咽下这苦果。 自当今皇上登基,先是淳安爆发百年不遇的洪水,之后,又有扶风县山匪作乱。北方苍岚屡次侵犯我北野边境,南方的阮凌亦不安分。 多年征战,财政早已入不敷出。 所谓国富,强兵,天下定。 强兵,方能不在受邻国侵扰。御敌于边境,东启方能安稳,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推行新法的目的,便是为了扭转朝中财政一直入不敷出,充盈国库,以及军中兵卒过剩,战斗力却不仅如此人意等现象。” 唐棠听得专注,一时也便忘了将他的手从谢瑾白双手抽回。 这人所说的这些他自是都知晓。 初衷自然是好的,但如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系列弊端。 唐棠神色凝重,“既是如此,为何如今轻易放弃?” 因为新法若是继续推行,与民争利的现象只会越发严重。 前世,他以为小九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故而才放手由他去施为。 然则,小九早已瞧见新法的这些诸多弊端。 他仍旧力排众议,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是故意将他架上至高的位置。 靶心所向。 如此,两年后,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通敌叛国等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再无人为他陈情。 而这些年他为之奔走的新法,则令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若是想要活命,必须要开口,像一个真正的臣子那样,跪伏在天子脚下。 当然,只怕小九亦并未料到,最后为他说情的人,竟然会是唐未眠。 夕阳已经彻底没入群山的那头,天边只余落日的余晖。 谢瑾白在漫山的余晖当中,吻上笼罩在一片夕阳暖光的唐棠的唇,“因为,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唐棠:逢生,落霞山的日落和晚霞真真是美极了。 逢生:呵! —— 唐棠现在在被谢瑾白占便宜的时候都没有第一时间把人给推开了,距离两人真正走到一起还会远咩? 咳咳。 感谢在2020-09-09 21:08:35~2020-09-10 20:2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 10瓶;芷爱余生 5瓶;菌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番外八 冬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温暖和煦。 眼前人是心上人。 一切都似梦幻一般,美好得不可思议。 唐棠被蛊惑了,他缓缓地闭上眼。 忽地,群鸟振翅,倦鸟归林。 唐棠从眼前的幻境之中倏地清醒过来。 在谢瑾白的亲吻落下之下,他五指张开,将他的脸给推开,面无表情地道,“天色不早了,烦请谢少傅送我回府。” 这人还当真是蹬鼻子上脸。 他先前是没有防备,还真以为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他占尽他的便宜么? 两人同朝为官,相互试探、敌对了这么多年。 唐棠没有前尘的记忆,谢瑾白自是没想过要在短短一日之内,便获得对方的信任。 来日方长。 不急。 “好,听你的。” 谢瑾白笑了笑。 什,什么叫听他的?! 唐棠冷漠地看了谢瑾白一眼,放下了车帘。 半晌,耳尖红透。 谢瑾白去将拴在树上的马儿牵来,走至马车,一件裘袍被从车厢内抛了出来。 谢瑾白接个正着。 是他先前解下,披在唐棠身上的那件。 目光落在飘动的青色车帘,谢瑾白唇角微勾。 谢瑾白亲自驱车,送唐棠回府。 马车进城时,天色已黑。 “谢天谢地,公子总算是回来了!我这就进去禀告老爷!” 俞府守门的两名门吏认出是自家府上的马车,其中一人忙跑进去通知唐棠的舅舅,俞自恒。 却见一袭白色裘袍的谢瑾白从车夫的位置上下来。 那门吏当即楞在了原地。 当今权倾朝野的谢少傅,帝王之心腹,竟……竟为他们家公子当,当马夫? 门吏的神情同大晚上的撞见厉鬼的表情差不多。 “见过谢少傅。” 倒是没忘了行礼。 谢瑾白掀开车帘,将手伸给唐棠。 “不必。” 唐棠直接忽视了伸向他的那只手。 他一手撑在车壁上,双腿微颤着,缓缓站起身。 苍白的手,浮起青色的青筋。 不过这么一个起身的简单的动作,他的额头便已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额头的汗,滑落他的鬓角,滴落在他的唇瓣。 天色昏暗,只有唐府门口的两盏灯笼发出莹莹的光。 谢瑾白将唐棠发颤的双腿以及低落在他唇瓣的汗看在眼里。 心脏抽疼。 那时,他年少气盛,做事从不留余地,却是累及前世的棠儿将一生都折了进去。 将这些年,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更是不知这样的景况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唐棠一条腿,先下的马车。 脚踩在地上,大腿传来钻心的疼痛。 双腿难以支撑住身体。 见状,门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又想起除却老爷和逢生之外,表公子再不许其他人近身,迟疑着,没敢上前。 眼见唐棠就要摔倒。 门吏再顾不得许多,刚要上前去扶,但见边上,谢少傅一只手臂,揽在了他们家表公子的腰间。 谢瑾白眉眼扫了过去。 那门吏意识到看见不该看的,当即垂下了头。 唐棠站直身子,忍着双腿的巨疼,冷漠地开口道,“俞府已到,谢少傅请回。” “我送你进去。” “不必……” 谢瑾白贴上唐棠的耳尖,“小果儿若是再拒绝,哥哥可就要抱你回府了。” 这一声小果儿,犹如一声惊雷炸,炸在唐棠的耳畔。 耳畔嗡嗡地响。 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是一回事,猜测被当事人亲自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一时间,方寸尽乱。 “小棠,你可总算是回来了!这一整日,你都上哪儿去了?让舅舅好生……” 自家外甥那点臭脾气俞自恒是再了解不过了。 腿脚不便,偏生性子又倔得很,除了逢生,从不肯开口麻烦府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府中的丫鬟、小厮。 也不知是不是又同逢生吵架了,逢生那孩子中午就跑回家了,无论怎么问,都不肯告知小棠去了何处,倒是苦了他,一下午坐立不安的。 逢生不知道哪里野去了,小棠一个人下马车都困难。 听闻门吏来报,说是表公子回府了,俞自恒哪里还坐得住,不顾妻儿反对,急忙忙出来接人。 夜色昏暗,俞自恒见到他家外甥竟然被一名男子扶着,姿势暧昧,已是吃了一惊。 走近一瞧,见是谢瑾白,心中之错愕,自是可想而知。 唐棠先前听见谢瑾白那一声小果儿,方寸已是大乱,又听见舅舅唤他小棠,余光紧张地觑着谢瑾白。 仅仅只是因为他高烧时说得那些胡话,这人便记起了他是谁来。 听见舅舅喊他小棠,这人会不会也想起当年的那桩旧事来? “怀瑜见过俞伯伯。” 因为一只手还环在唐棠的腰间,谢瑾白不便行礼,因此,只朝俞自恒点了点头。 唐棠瞧着神色如常的谢瑾白,紧绷的神经总算得以放松。 那桩旧事,于谢怀瑜而言,怕是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吧? 唐棠垂眸,眼底滑过一抹自嘲。 俞自恒较谢晏年长,按照辈分,谢瑾白的确应当称呼俞自恒一声伯伯。 只不过,因为政见不合,两家人已经不往来多年。 俞自恒更是因为谢瑾白之故被免了官职。 因此,对于谢瑾白这自来熟的称呼,俞自恒自是被对方的不要脸给惊着了。 谢瑾白同小棠两人更是素来不合,今日,这两人怎么反而走到了一处? “不敢当。” 压下心底的诸多疑惑,俞自恒硬邦邦地回了这么一句。 “今日多谢谢少傅送小棠回府。天色已晚,老夫便不耽误谢少傅回府休息了,将小棠交由老夫即可。” 俞自恒伸手,去扶唐棠。 唐棠也已经将手递给了舅舅。 唯有谢瑾白,瞧着,竟是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 俞自恒疑惑又微带着不满地看向谢瑾白,“谢少傅?” 唐棠在谢瑾白的腰间,用力地拧了一把。 谢瑾白垂下眼睑,唐棠神情漠然,仿佛方才出手的人不是他一般。 心知今日不是拜访俞府的最佳时机。 谢瑾白将身上的披肩解下,披在唐棠的肩上,又替他将帽子都给戴好,“回去后好好休息,夜里若是再次烧起来,或者是腿还疼的话,明日的早朝便请一日病假。不要逞强,爱惜自己的身体。” 俞自恒年纪虽大了,却也没有到耳聋眼瞎的地步。 这么近的距离,谢瑾白所说的每个字,他自是都听见了。 震惊的目光当即落在谢瑾白以及唐棠的身上。 谢瑾白将唐棠交给俞自恒,“俞伯伯,改日有机会,再到府上拜访。” 躬身,拱手,转身离去。 谢瑾白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 唐棠强撑着的那股力道顿时泄气,再难站立。 俞自恒没能扶住。 唐棠双膝跪在了雪地上。 “小棠!” “快,快去喊逢生过来——” 俞自恒对身后的门吏急急地吩咐道。 唐棠是被逢生背着回的府。 在少傅府上,唐棠的腿疾便已发作过一回,约莫是没有及时施针以及涂药的缘故,此时再次发作起来,疼痛堪当年的剜骨剔肉,痛不欲生。 脸色苍白,浑身冒着冷汗的唐棠被放在了他卧室的床上。 由逢生施针,经过一个多时辰,唐棠痉挛的双腿总算不再抖个不停。 放在唐棠嘴里,避免其疼痛时咬到舌头的木栓是血迹斑斑。 俞自恒瞧在眼里,是疼在心上。 这孩子,太遭罪了。 逢生一一收起唐棠身上的银针。 俞自恒亲自递上一块干净的汗巾,供其擦汗。 逢生也不客气,单手接过,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小棠这腿疾,每到冬天,便要犯这么两三回。每一回,疼起来都要人命。难道就没有根治的办法么?” 小棠是小妹留下的唯一的命根,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棠受着这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活罪。 他日,他若是九泉之下,见了小妹,又有何颜面同小妹交代? 这个问题,俞自恒每年都问。 但每一回,逢生的回答都是干脆利落的“没有”两个字。 俞自恒已是全然不抱什么希望,这一回,却听逢生道,“有。” 俞自恒当即激动地抓住逢生的手臂,“有何办法?!” “舅舅——” 唐棠不知何时,取下口中的木栓。 他虚弱地开口道,“舅舅,我,我,肚子好,好饿,能,能不能,能不能命,命丫鬟送一些好吃的进来?” 俞自恒明知唐棠是故意打断他同逢笙的谈话,还有扮可怜之嫌。 可他看着连鬓角都被冷汗打湿,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的唐棠,如何再能说出半个拒绝的字来? “好,好。舅舅这就命人去送好吃的进来。逢生,小棠便暂且劳你多加照顾了。” 俞自恒出去,命丫鬟准备吃食。 逢生睨着躺在床畔上的唐棠,冷冷地开口道,“少主双腿当年就留了病根,后又寒气入体。颍阳湿冷,冬天朔风更是刺骨,一年比一年加重你的病情。 少主若是再执意滞留颍阳,不随逢生回阮凌,即便是有续筋生肌药膏,即便有逢生施针,经年累月,湿气入骨,少主这双腿,日后便彻底废了。 为了一个谢怀瑜,赔上自己的双腿? 少主,值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0 20:25:17~2020-09-11 19:3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光光光光光呐 20瓶;芷爱余生 5瓶;慕临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番外九 “什么叫为了一个谢怀瑜?逢生,你把话说清楚!”” 俞自恒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逢生!咳咳咳咳!!!” 唐棠语气充满了警告的意味,眼风更是锐利地射向逢生。 如果说,这世间,能有什么人能够劝得动唐棠,那么,非俞自恒这个当舅舅的莫属了。 逢生倒是很想将一切同俞自恒托盘而出,可唐棠那一声声咳嗽声,钻入他的耳膜,听得他一阵心烦意乱,丢下一一句,“逢生不知道,您问少主吧!” 说罢,人便跑出房间去了。 俞自恒气不打一处来。 他板起脸,睨着唐棠,“成啊。当着舅舅的面,都威胁上人了?” 这当着他的面尚且如此,背地里,究竟还有多少的事情瞒着他的? 唐棠唇色苍白,睫毛轻颤,“舅舅……” 不落忍的,又何止是逢生一个? 俞自恒瞧着唐棠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不是没想过,孩子已经这般可怜了,要不,就算了。 孩子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不很正常么。 可事关小棠的腿疾,那可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啊,而且,又牵扯上谢怀瑜,无论如何,俞自恒都无法说服自己当什么都没听见。 俞自恒在床畔坐了下来,尚未开口,眼圈已是红了大半。 半晌,俞自恒开口道,“小棠,舅舅知道,这些年,你住在我这俞府,一直都称不上多开心。我告诉自己,孩子大了,总归有自己的秘密。再加上,你又不是在我的跟前长大,还吃了那么多的苦,舅舅也不忍心逼你,去回想一些不高兴的事情。 所以,即便是当年你带着逢生,主仆二人前来俞府投奔于我,只字未提你那个阿爹,也从不跟舅舅提及你之前的生活,舅舅也是一个字都没问,也不许你舅妈,还有你几个表哥,表嫂他们胡乱打听,更未曾私下派人去淳安调查过。 小棠,舅舅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你这腿,只要刮风下雨的就会隐隐作疼也便罢了。每年冬天,你这腿疾总要发作那么两三回。每一回发作,都能要去你半条命。逢生那孩子是就像是草原上的一匹孤狼,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可为了你,他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唯恐你哪次腿疾发作,他不在,你遭受的罪就更大了。 小棠,你既然还认我这个舅舅,还叫我一声舅舅,就不该什么都瞒着舅舅!” 唐棠唇瓣蠕动,“舅舅,对不起……”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这是要气死舅舅啊!” 唐棠眼尾猩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一瞬便要哭出来。 但是没有,他的眼睛仍是干涩的。 俞自恒并无半点意外。 这些年,无论多难,遭多大的罪,他始终未瞧见这孩子在自己面前掉过半滴眼泪。 “你这孩子性格这般倔,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唐棠未曾落一滴眼泪,倒是俞自恒,没能忍住。 拿着帕子抹泪。 “舅舅,您,您别咳咳咳,别这样……” 俞自恒瞪他,“你以为舅舅想哭呢?我这是心疼你!” 俞自恒眼睛彤红,“也怪自己!当年,好不容易将你找回,就不该将你交还给唐复荣那个王八蛋!要是你一直在我跟前长大,在这颍阳城长大,哪里会遭那么多的罪!” 唐棠笑了笑,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唇角,轻咳着,“咳咳咳,这世间,哪里来的这么多如果呢?” 如果当年,他没有跟父亲回淳安,而是选择留在俞府。 俞府离太傅府这般近,只要他想小玉哥哥了,转过一个街角,也便到了。 如此,那份幼时的渴慕,是不是也会在经年累月之后,不知不觉,成为刻骨的爱抱慕? 不。 还是一样的。 谢怀瑜这样的人,一旦见过,他的眼里,又如何再瞧得进去旁人? 他照样,还是会陷进去。 丫鬟端着晚膳进来,食物的香气飘溢着整个房间。 “来,舅舅扶你起来用膳。” 俞自恒拿过床头的软枕,竖起,好方便唐棠靠着。 俞自恒瞧着唐棠因为施过针,全身无力,连拿个筷子都微颤着,拿不稳的模样,眼睛又是一红。 唐棠好强,但凡意识清醒着,能拿得了筷子,便从不让人喂食。 哪怕俞自恒恨不能夺了他手中的筷子,一口一口地给喂食,到底是没这么做。 他红着眼,“来,多喝点骨头汤。补补,啊。” 唐棠抬起头,露出一个苍白,瞧着甚是乖巧的笑容,“多谢舅舅。” 俞自恒心里头一酸,佯怒道,“跟舅舅还这般客气!” 唐棠用过晚膳,没过多久,便因为身子脱力的缘故,沉沉地睡了过去。 俞自恒看在眼里,止不住的心疼。 唤来丫鬟,将碗碟、托盘等收走。 离开房间前,还替唐棠掖了掖被角。 俞自恒去了隔壁逢生的房间。 敲了敲房门,无人应答。 俞自恒推门进去,房间内,空无一人。 俞自恒目露意外。 奇了怪了,逢生从不乱跑的。 这天都黑了,逢生这是上哪儿去了? 乌沉的黑云,遮盖住皎洁的月光。 一道黑色的身影急速掠过屋檐上的瓦片,发出细微的声响。 卧房书阁,坐在书桌后头,执笔书写奏折的谢瑾白手腕一顿。 “阿尧,茶水有些凉了,你再去热一壶过来。” 谢瑾白对在边上为他研磨的童仆阿尧吩咐道。 “是,四公子。” 阿尧的手腕早就酸了,闻言,如蒙大赦。 忙不迭将手中的墨条一放,端起书桌上的茶壶。 触手的茶壶尚温。 阿尧这才想起,这壶茶他晚上才刚泡的,这会儿还热乎着呢,这会温度刚好才是。 “四公子……” 谢瑾白淡声道,“去吧。” 阿尧于是端着茶壶,出去了。 谢瑾白将手头上的奏折写好,用镇纸押着周折的纸张。 离开书阁,跨入卧室。 一道寒光迎面刺来。 出手之人动作极快。 谢瑾白侧身躲过,偷袭之人扑了个恐。 很快,对方便再次握着匕首再次扑来,招招皆是杀意。 谢瑾白藏于袖中的狼毫出其不意地点在对方的麻穴。 通常,被点了麻穴之后,对方的手便再难蓄力,偷袭之人在被点了麻穴之后,动作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握着匕首的手直刺谢瑾白的胸口。 谢瑾白眸光微凛。 身子迅疾地如鹰一般向后掠去,衣衫却还是被削铁如泥的匕首划破,有血痕渗出。 那人一击不中,再次紧逼而来。 谢瑾白勾过脚边的凳子,注入内力踢掷而去,趁着那人矮身闪躲的功夫,脚踢对方下盘,右手劈向对方的手腕,左手接住对方手中掉落的匕首,再迅疾点其穴道。“看在棠儿的面上,我不杀你。但是,若有下次,本大人绝不留情。” 谢瑾白同逢生交过手,几个回合,便已将人认了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逢生招招杀机,而他大部分都只是采取守式,并未下杀招的原因。 令谢瑾白不解的是,不知是何缘故,逢生的内力远不及他印象当中的那般深厚。 否则,以逢生的身手同内力,在逢生持刀的情况下,即便是他,亦没有这般容易反手制敌。 逢生大为不客气地“呸”了一声,“有本事你便杀了我!若是再有下次,逢生定取你狗命!” 谢瑾白十分清楚逢生对他一直都有很深的敌意,但是,即便是上辈子,他同棠儿那般水火不容,逢生亦始终未曾对他动手。 此次竟然暗杀他…… 谢瑾白眸光沉沉地看向逢生,“可是棠儿出了什么事情?” 逢生偏过头,甚是不配合。 “你可知,刺杀朝廷要员,该当何罪?当然,我知道你怕死。不过,你猜,若是我将你交到刑部,或者是大理寺,唐未眠又是否能够独善其身?” “谢怀瑜!你,你真卑鄙!” “过奖。” “四公子,茶热好……” 阿尧端着热好的花茶,推门进来。 见到房间里,一身夜行衣的逢生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瞥见他家四公子胸口上的伤,顿时大惊失色,“四公子,您受伤了!” 阿尧将装有出茶壶的托盘放在桌上,疾步走了过去。 “无妨。不过是一场误会。” “误会?四公子——” 这什么误会能把人胸口都给划出一道伤来啊! 而且这人脸上还戴着黑纱帽,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分明是意图不轨呢,怎么就是误会了?! 阿尧什么都好,就是啰嗦又太粗神经。 谢瑾白吩咐道,“阿尧,去将花茶装竹筒里。” “可是,四公子,您身上的伤……” “阿尧。” 谢瑾白微沉了语气。 阿尧只好忧心忡忡地下楼去拿竹筒去了。 “这把‘乌啼’我收下了。你走吧。” 谢瑾白解开逢生身上的穴道。 逢生盯着谢瑾白,“你怎知这把是匕首是‘乌啼?’” “无可奉告。” 逢生:“!!!”真的好想宰了这货! 阿尧拿着竹筒回到房间,房间里,只有他家四公子一人。 阿尧大为惊讶地道,“四公子,那,那刺客呢?您,您让他给跑了?” “去将花茶装好。” “噢。” 阿尧只好将花茶倒入竹筒当中。 装好之后,握在竹筒厚的那两端,交给谢瑾白。 “四公子,小心——” 阿尧“烫”之一字尚未说话,谢瑾白已一只手接过竹筒,拿过屏风上的裘袍,出了房门。 “四公子,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四公子,公——” 阿尧追出房间,走廊上,哪里还有他家四公子的身影。 谢瑾白一路跟踪逢生,回到俞府。 期间,逢生好几次,警觉地回过头。 由于谢瑾白隔着较远的距离,是以,逢生始终并未发觉。 谢瑾白看着逢生□□,越过俞府的后院,又见他绕过一条长廊,进到一个僻静庭院。 谢瑾白猜想,这个庭院,应该就是他的棠儿在俞府的院落了。 谢瑾白轻盈地行在屋檐瓦片之上,只见逢生推开庭院其中的一扇房门,里头,意外传出俞自恒的声音。 “逢生,你可总算回来了。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去杀一个人。不过逢生失败了。好气!” “你这孩子,又在胡说八道。” 谢瑾白对听墙角之事并无兴趣,刚想去找唐棠是在哪间房,只听俞自恒又说道,“我问过小棠,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被我逼得急了,也只是红着眼前,宁可向我道歉,也不肯吐一字,半字出来。 不如,你告诉我吧。你先前所言,小棠的腿想要根治,并非无计可施。以及,什么叫小棠为了谢怀瑜赔上一双腿?小棠的腿能否根治,同谢怀瑜有何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呀,周末各种陪娃~ 屁股还没坐热,耳边就传来小家伙的魔音。 所以今天更新比工作日迟了一丢丢。 我太难了…… —— 想知道,新开的预收《我很红,让你蹭啊》当红唱跳人气小鲜肉VS过气实力派影帝。 文案很丑咩? 一个预收都木有。 嗯,唯一一个收藏的是我寄几。 o(╥﹏╥)o。 感谢在2020-09-11 19:33:11~2020-09-12 21: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至十七 4个;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至十七 59瓶;哆啦A萌 10瓶;芷爱余生 5瓶;25902899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番外十 坐在屋檐上,欲要起身的谢瑾白身形一顿。 当年,是他亲口下的命令,谢瑾白自是比谁都清楚,唐棠的双腿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俞自恒所说,逢生曾言棠儿腿疾能否根治的关键在他,此为何意? 谢瑾白复又在屋檐上坐了下来。 “逢生不能说。” “不能说?什么叫不能说?逢生,这些年那孩子是如何熬过来的,你比老夫更清楚。你自己也曾说过,针灸根本治标不治本。而且,老夫也注意到,小棠腿疾发作的时间是越来越长,再这么下去,他的腿疾恶化不说,他的身子又如何能够挨得住? 逢生,算是老夫求你这一回。你告诉我,小棠的腿疾究竟要如何才能根治?” 俞自恒说罢,便要给逢生跪下。 “回阮凌!只要少主肯跟逢生回阮凌,逢生便有办法治他的腿疾。未必能够将他不良于行的毛病给彻底治好,至少每逢阴雨,以及入冬,少主便不用再受那剜骨剔肉之苦。” 逢生天生情感冷漠,俞自恒跪不跪的,他一点也不在意。 而是忽然想到,若是这世间,还能有谁能够劝得少主跟他回阮凌的,怕也只有眼前这个老头了。 “回阮凌?” 俞自恒错愕地楞在了原地,便是连下跪的动作都给忘了。 唐棠自幼不在俞自恒身旁长大,这些年更是因为种种原因,两家便是连音信都未曾往来。 甥舅二人,也就是唐棠来颍阳投奔他之后关系才亲近了不少。 阮凌距离颍阳,何止千遥万遥,俞自恒哪里舍得? 可再舍不得,也不及唐棠健康的双腿重要。 是以,哪怕在听闻唐棠的腿疾需跟逢生回阮凌才有望治好,心里有千万个不舍,俞自恒还是勉强笑道,“阮凌地处偏南。老夫听闻,那里即便是冬日,亦是鲜花常开不败。小棠的身子又弱,受不得风寒。阮凌确实比颍阳更适合他。 小棠不肯随你去阮凌,可是放心不下我这个舅舅?不,不对。我记得你先前问小棠,为了个谢怀瑜,赔上一双腿值不值得?小棠不肯去阮凌,同谢怀瑜有关?他是非要斗倒谢怀瑜不肯?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谢怀瑜如今恩宠正盛,如何是他能够扳得倒的?再则,为了一个谢怀瑜,将自己的终生幸福都给折进去,如何值当? ” 逢生:“……” “今日腿疾发作,已是够他受的了,这几日,便让他好生休养着。等过几日吧,等过几日,他身子好一些,老夫再劝他!定然要他同意此事。” 老头的联想能力着实天赋异禀,倒是阴差阳错的,他的目的倒是达到了。 逢生弯唇一笑,“好。如此,逢生便等着舅老爷的好消息了。” 俞自恒不知内情,语气坚毅地道,“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若是小棠执意不肯,老夫便是用绑的,也要将他绑去阮凌!” 俞自恒从逢生房间里出来,又去了唐棠的房间,见他睡得安稳,便熄了灯,关门而出。 俞自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谢瑾白自屋檐掠下。 无声地推开房门。 推开房门,谢瑾白便听见粗喘的呼吸声。 谢瑾白眸光倏地一敛。 在夜中视物的能力极好的他,借着窗外微弱月光,避开房内的桌椅,绕过屏风,疾步走到唐棠所躺的床榻前。 “嗬——嗬——” 唐棠的嘴里发出似是坠井之人发出的的粗粝暗哑之声。 绝望而又悲切。 起初,谢瑾白以为唐棠腿疾发作,被痛得醒了过来。 走近,却发现唐棠仍在睡梦之中,且睡得极为不踏实。 俨然是梦魇了。 唐棠的确为梦魇所困—— 翠绿的芭蕉映在窗台。 十六七岁的少年,趴在床上,耳畔隐约可听见龙舟竞赛的擂鼓声,百姓的喝彩声。 忽地,豆大的雨点砸落在芭蕉上,窗台上。 雨越下越大。 天色暗沉了下来,黑如泼墨的夜色。 大雨如注。 屋顶上的瓦片被疾风吹开,床帐滴滴答答地滴水。 “公子,不好了!发洪水了!来,您趴奴婢背上来!奴婢背您出去!” 少年忍着身体的不适,趴在丫鬟的背上。 丫鬟跌跌撞撞,背着小主子,出了府。 街上,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百姓。 身后,是即将卷至的汹涌洪水。 四处奔逃的人群将主仆二人挤倒。 丫鬟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身后的小公子亦摔得不轻。 本就受伤的臀部和双腿摔在地上,身子先是要裂开两半,是挫骨扬灰的疼。 “公子,公子,您怎么样?您没事吧?” 青鸾紧张地扶唐小棠起来。 看着青鸾磕破的额头,渗血的掌心,唐小棠如何还能说得出半个“疼”字?” 唐小棠摇了摇头。 青鸾放了心,分明膝盖也受了伤,却还是忍着疼,蹲下身,“来,公子,您快上来。” 唐小棠坐在地上。 他从怀中取出帕子,笨拙而又温柔地替丫鬟将额头的破口给简单地包扎了下,语气平静地道,“青鸾,你走吧。你背着我,走不远。” “公子!您在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青鸾力气很大的,青鸾背得动您!您放心,我一定会再将您给摔了的!” 身后,水声汹涌可闻。 唐小棠对青鸾狠狠地道,“走!” 青鸾伺候小公子这般久,何曾被小公子这般吼过? 有些委屈,微红了眼睛,却是不肯走。 唐小棠腿伤未愈,连自己站起来都不能。 只能猩红着眼,看着青鸾再一次费劲地背起他。 洪水咆哮而至。 主仆二人瞬间被汹涌的洪水所冲散。 “公子!公子!” 青鸾被洪水卷走,还是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游近小主子。 唐小棠却是将心一横。 放任自己被洪水冲走,不做任何的呼救。 青鸾是个好丫鬟,他是决计难以在这次洪水当中活命的了,何苦搭进去青鸾的小命? 肆虐数日的洪水,终于褪去。 因为抱着浮木,而得以侥幸活下来的小公子,为好心百姓所救。 清醒之后,便是吵着,闹着,要找自己的丫鬟青鸾。 数日之后,青鸾的尸首被找到。 尸身为洪水泡胀,死状可怖。 围观之人无不转过头,嫌恶地掩住口鼻,有甚者,趴在树下干呕。 被下人背着的少年,挣扎着爬下来,跪伏在尸首旁。 眼尾泣红,无声大哭。 一颗颗温热的眼泪,从唐棠的眼角滑落,一滴滴,砸在谢瑾白的手背上,将他的心,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那年淳安一别至颍阳的这些年,他的棠儿究竟遭逢了些什么,才会在梦中都哭得这般绝望? 谢瑾白俯身,吻去唐棠眼角的泪。 初升的红日,将裹了一层雪色的屋檐、庭院照亮。 阳光洒进屋内,吻上唐棠的眼皮。 睁开眼看见照在屋内阳光的那一刻,唐棠有片刻的恍神。 他有多久,未曾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过了? 等,等,天,天亮了? 糟糕,早朝! 唐棠掀开锦被,就要下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俞自恒从绕过屏风,见到一只腿已经跨下榻的唐小棠,忙将他又给重新扶回了床上,“昨日你的腿才施了针,这两日都不宜多走动。你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要去如厕?若是要如厕,吩咐府中小厮一声,舅舅让小厮拿夜壶过来。” “舅舅,你替我喊逢生过来,我该,咳咳咳,去,咳咳咳,去,上早朝……” 他今日这般,定然是走不了路的,需逢生背他出门才行。 “你的身子都这样了,还上什么早朝?放心,舅舅已替你请了两日的假。这两日,你都不必上早朝。” 唐棠一愣。 “你放心,自从你入朝为官,除却休沐,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腿疾发作,早朝你是一日没落下。圣上知你忠心,不会因为你请这两日的病假,便疏远于你的。趁着这两日假期,你便好好在府中修养。” 逢生打着呵欠,从门口走进,恰好听见俞自恒的这一番话,当即在心里头冷笑。 呵。 他家少主哪里是担心皇帝疏不疏远他的,分明是因为不能上早朝,便见不到谢怀瑜那厮,这会儿指不定多失落呢。 就是不知那昭旸帝若是知道自己的朝中大臣,每日之所以勤勤恳恳上朝,完全是冲着他的相好谢怀瑜去的,将作何感想。 俞自恒听见脚步声,见是逢生也起来了,便朝他点了点头,转头便又看着唐棠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双腿感觉怎么样?还疼么?” 唐棠摇了摇头,“不疼。” 不疼? 若是不疼,方才为何要让他喊来逢生? 分明是疼得还是走不了路,要不然以小棠的性子,但凡能双腿能走得了,也宁可一瘸一拐地出这道门。 知晓孩子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俞自恒也未拆穿,他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舅舅这就吩咐厨房去做。”“都可。咳咳咳,舅舅,舅舅做主便,便好。” 睡了一晚,唐小棠还是有些咳嗽。 对于这个答案,俞自恒是一点也不意外。 哎。 明明幼时住在他府上时,还是很挑食的一个孩子。 不知唐时茂怎么养的孩子,好好的知府家的小公子,本该是娇生惯养着,入他府上的这些年,却未见这孩子有什么是不吃的。 不管厨房做什么,都是每样都夹,也不见拿样菜夹得多一些,哪样少一些从不提意见,更从不主动开口,跟他要什么。 不能想啊,一想呐,这眼睛就又要发酸了。 是他这个舅舅失职,孩子才会遭这么多的罪呐。 为避免自己又像昨晚那般失态,俞自恒匆匆站起。 起身时,膝盖不小心碰到了床塌边上的凳子。 “咕噜咕噜——” 凳子上,滚落一个竹筒。 “咦,奇怪,小棠,你床畔何曾放了这么一张凳子?怎么还在这凳子上,放了一个竹筒?” 竹筒? —— “阿尧,去将花茶装竹筒里。” “可是,四公子,您身上的伤……” 逢生听着竹筒两个字,便不自觉想起昨日夜里他去行刺谢瑾白时,谢瑾白同他童仆阿尧的对话。 看着地上的那个竹筒,便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不管这竹筒是何来历,总归是来历不明! 先仍了再说! 当即眼明手快,在俞自恒之前,便弯腰将他竹筒捡起,“许是府中下人们干活,落在房间里了,我去问问,是谁的。” 说罢,就拿着竹筒往外走。 “等等——” 唐棠唤住了逢生。 逢生的态度太可疑了! 他确定,他昨晚临睡前,这个竹筒是不曾出现在他房间里的。 他人还在屋内睡着,不存在有下人进屋打扫,还将竹筒落下的可能。 再则,逢生又岂是这般热心之人? 这个竹筒究竟是谁落下的,换作平日,他根本不会关心。 唐棠看着逢生道,“将竹筒拿来,我瞧瞧。” “不过一个普通竹筒罢了,有什么好瞧的?” 逢生越是拒绝,唐棠便越觉得这其中存在什么古怪。 他沉声道,“拿来。” 逢生极为不情愿地,将竹筒递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码字,小作精一个人在房间里玩。 然后,她自己跨过床栏的时候,卡,卡,卡住了…… 疼得在双手捂着那里跳脚,眼泪啪啪啪往下掉。 心疼又可气。 哄了半天。 哎,每逢周末,码字就是见缝插针的事。 —— 所以稍微多多更新了一丢丢,作为晚更的补偿呀。 笔芯……感谢在2020-09-12 21:58:53~2020-09-13 22:3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粥 8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207600 11瓶;温柔的风 5瓶;芷爱余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番外十一 逢生递得不情不愿。 唐棠稍微伸长了手臂,将竹筒给夺了过来。 “小心些,这竹筒来历不明的。里头别是装了什么暗器……要不,我还是命府上小厮进来吧。万一……” 俞自恒扶着唐棠坐起身,拿了软垫,给他靠着。 他的话音未落,唐棠已然将竹筒的盖子给拧开。 玫瑰的花瓣沉浮在竹筒之中,凑近,可闻茉莉的馥郁以及柑橘片的青涩。 俞自恒就站在唐棠的边上,自是也瞧见了这一筒花茶。 “是花茶?颍阳之人皆好味甘的绿茶,不喜这偏甜的花茶。花茶大都是南方,诸如淳安,若晓之人嗜此甜味果茶、花茶。咱们府中下人,皆是来自颍阳附近的州府,应当不会好此甜味花茶才是。而且,这花茶运到颍阳,价值不菲,可不是普通下人能够花费得起的。 倒是很有可能是府中小厮为了哄哪个丫鬟高兴,故而泡了这么一筒花茶,来讨丫鬟的欢心。回头舅舅让官家彻查此事,看看究竟是哪个小厮这般不守规矩,为了哄丫鬟高兴也便罢了,何以将东西都落你房中。” 唐棠心不在焉地听着。 心中已是肯定,这竹筒根本不可能是府中小厮所留。 这竹筒做得太精致了一些。 筒身上雕刻着精致的清荷,红蜓,水波清浅。 无一不栩栩如生。 这样的刀工,这样的布图,定然出自大师之笔。 价值不菲,故而根本不可能为下人所有。 在所有红茶、白茶、青茶、红茶等诸多茗茶之中,唐棠尤好花茶。 但已是多年未碰。 是以,他喜好喝花茶之事,是逢生都不清楚的。 倒是有一回,在帝王宴请的宫宴之中,尝了一口自阮凌进贡的蔷薇花茶,花香清甜,唇齿留香,没忍住,多喝了几杯。 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事情,却是在隔日后,收到少傅府送来的上等玫瑰花茶…… 明知心中的猜测太过荒谬,心里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升起一股希冀,握着竹筒的指尖收拢,心跳快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俞自恒说着,便让唐棠将手中的竹筒交予他,他拿去给管家,好让管家调查清楚,究竟是哪个小厮这般不守规矩。 唐棠指尖留恋地摩挲着这竹筒,面上仍是那般清清冷冷模样,垂着眉眼,“不过是落了一个竹筒罢了。何必,咳咳咳,何必这般兴师动,动众。左右不是,不是什么大事,舅舅,此事便,便就这般揭过吧。” 俞自恒无奈摇头,“你啊。” 这竹筒到底是在唐棠房中发现的,理应由他自己做主,再则,确是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也便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情。 俞自恒出去命丫鬟给唐棠端来早膳。 唐棠握着竹筒,压住喉间涌上的咳意,低声问道,“他昨晚上,来过?” “逢生不知道!逢生昨晚回来后便睡了,逢生什么都不知道!” 唐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性的信息,他抬头,看向逢笙,“你昨晚出去过?去的少傅府?你见过他?” 逢生:“……” 逢生扭头出了房间。 不说唐棠现在腿疾发作,尚且不能自如地下床,便是下得了床,以他这一双残腿,也追不上逢生。 唐棠倚在床前,仔细观察手中的竹筒。 忽地,在竹筒上,瞧见疑似血渍的痕迹。 唐棠指尖在疑似血渍的地方上抹了抹,血渍已是干透,但是瞧着,血渍挺新,像是滴上去不久的样子。 唐棠眉心微蹙。 昨夜,逢生见到谢怀瑜后,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大雪时下时停,今日难得彻底放了晴。 逢生亦早上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唐棠一个人倚靠着床柱,手中捧着话本,望着窗外的和煦暖阳,发起了呆。 由于请假是意料之外的安排,是以,这一天并无其他安排。 忙碌惯了,忽然空闲下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打发时间才好。 俞自恒担心他一整日待在房间里,难免会憋闷,见外头日头正好,便扶了唐棠,坐在轮椅上,推着他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还命府中下人在唐棠的院子里,备了躺椅,圆桌,桌上摆了些吃食,点心。 唐棠的身子受不得寒。 俞自恒又命下人取来一张侍女立屏,用以挡风,躺椅边上,烧着炭火。 虽是寒冬腊月,这一方小小天地却是温暖怡人。 俞自恒虽然已经告老辞官,这么偌大一个俞府,可忙的事情自是不少。尤其是年关将近,府中大小适宜,都难免需要他拿主意,由他最终拍板。 仅仅只是张罗着府中下人搬桌,搬凳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大夫人,也就是俞府的主母俞夫人,唐棠的舅母便着婆子来请了数回。 俞自恒打发了几次,这回婆子却是直接在边上候着,不肯走了。 唐棠从轮椅上,挪到躺椅上,拿起出门前捧在手里头的一本话本,对俞自恒道,“舅舅,我在院子里看会书,您有事,便先去忙吧。” “若是有什么事情,便打发小厮来寻我。” 唐棠点头,“好。” 俞自恒对边上两名侍女吩咐道,“小心伺候着表公子,不许有任何怠慢,知晓了么?” 两个丫鬟乖巧应下。 唐棠低头,随手翻开手中的话本,看了起来。 见状,俞自恒也便放心地随婆子走了。 太阳渐渐上移,和煦的阳光晒在眼皮上,昏然欲睡。 “都指挥使这边请,我家表公子正在庭院里头晒太阳呢……” 俞府的小厮恭敬地领着一名年岁约莫在二十七八,身穿黑绸官服,头戴黑宫纱襆头,面容微有些冷峻的男子来到庭院。 余琢随着俞府小厮来到庭院,见到的便是唐棠躺在躺椅上,身体随着躺椅轻晃,双眸微闭的模样。 像极了一只在阳光下打盹的猫。 “表公——” 余琢抬了抬手,阻止了企图出声打扰唐棠的小厮,低声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点了点头,下去了。 余琢放轻脚步,走近。 躺椅上,唐棠常年苍白的双颊,被阳光晒得泛起一层殷红,使得清秀的五官无端平添一份媚态。 余琢喉结微滚。 身子微微下倾。 闭眼小憩的人,忽地懒懒地睁开了眼。 余琢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约莫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但见唐棠将放在腹上的书举起,挡在眼皮上,轻咳着,低哑的声音从书籍后头闷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余琢惊疑地瞧了唐棠一眼。 由于唐棠整张脸都在话本之下,瞧不出表情,倒是声音未曾听出什么异样来。 余琢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正好无事,又听说你病了,连早朝都没去,放心不下,便过来看望你一下。是不是腿疾又发作了?如何,可有好一些?” “嗯,好多了。” 等眼睛逐渐地视线光线,唐棠这才将书给放下,从躺椅上坐起。 余琢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唐棠冷冷地道,“我残废的是腿,不是身子。” 余琢只好无奈地收回了手。 唐棠吩咐丫鬟,去搬来一张椅子。 丫鬟搬来椅子,余琢便在唐棠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你这么盯着我瞧,做,做什么?” 余琢一落座,便发现唐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当即大为不自在地道。 “你今日心情瞧着很好,可是有什么喜事要同我分享?” “你看出来了?” 余琢摸了摸自己的脸。 在朝中为官的这些年,他自认为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尤其是自担任禁军指挥使以来,为了让自己瞧起来更加威严,是整日不苟言笑,唯恐会被人小觑了去。 日久天长的,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亲吏,见了他,也没有不胆寒忌怕的,他自觉他的脸上应该是没有过多的表情才是,也不知唐棠到底是怎么瞧出他心情很好的。 余琢今日心情确是很好。 他凑近唐棠的耳畔,在唐棠的耳畔简单快速地低语了一番。 闻言,唐棠脸色微变。 他猛地抬眸看向余琢,“你,你说什么?今日朝堂之上,圣上命谢怀瑜继续主持推行新法,谢怀瑜却以能力不足为由婉拒,且递交了请求免去其首辅之职的奏折?” “是。因为早朝时谢怀瑜向帝王上奏疏请罪一事,现在朝堂上下都同煮沸的锅水一般。我听闻——” 余琢压低音量,“谢怀瑜之所以主动请求免去其首辅一职,乃是因为其前夜遭受刺客暗杀一事。有传闻,暗中派人刺杀谢怀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圣上念及同皇后的结发夫妻情谊,并未发落皇后,只罚皇后禁足一个月。据闻谢怀瑜对此大为不满,同圣上起了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 “叫哥哥。” “放,放肆!” “不是想让我放弃继续推行新政一事?叫声哥哥,我便应允你。” 唐棠心脏狂跳。 他从不是一个自作多情之人。 可这个时机太巧合了。昨日谢怀瑜才同他提过愿放弃继续推行新政一事,今日便忽然上奏折,主动请求辞去首辅一职…… 唐棠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手臂紧紧地抓住余琢的胳膊,语气急切地问道,“圣上呢,圣上是如何回应的?圣上拒绝了么?圣上是不是拒绝了?” 应该不会同意吧? 首辅的废立可非同小可! 余琢的视线,落在唐棠握住其胳膊的受伤。 他勉强拉回心神,“圣上起初自是不允,毕竟,即便是养了多年的狗,也该有感情了不是?何况,谢怀瑜同那位,又是那样的关系。” 余琢语气轻蔑。 唐棠抿起了唇。 余琢并未注意到唐棠的不悦,仍旧继续道,“总之,据闻在今日朝堂上,圣上同谢怀瑜二人也起了一番争执。最后的结果是,谢怀瑜被免去首辅一职,被罚俸禄一年。只可惜,天子没有就势罢去他少傅的官职!已有多位御史大夫准备联名上书,趁此机会痛数谢怀瑜的诸多罪状,非将此佞臣搬倒不可。若是能够一举将谢怀瑜扳倒——” 余琢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兴奋,眼底划过一抹阴狠。 注意到从方才起,唐棠便一言未发,余琢倏地顿住了话头。 他笑了笑,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未眠,你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唐棠松开了余琢的胳膊,坐直了身子,他眼神平静地同余琢对视,“磨之,你想说什么?” 余琢也并未同唐棠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地,一脸阴郁地问道,“未眠,你是不是,还心悦他?” 作者有话要说:是哒,不用怀疑,谢怀瑜深夜夜闯唐棠房间,陪了一晚上,等唐棠睡沉之后,放下花茶就走啦。 为什么要留下花茶呢? 当然是为了让唐棠知道他来过啦。 谢怀瑜这个心机BOY~~~感谢在2020-09-13 22:39:58~2020-09-14 19:1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至十七 50瓶;狸夫人 10瓶;芷爱余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番外十二 余琢未曾指名道谢。 他相信,未眠定然清楚,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唐棠也确实听名表了。 他的眼神不躲不避,“若我说是呢?” 余琢瞳孔骤然一缩。 他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激动地放在唐棠的肩上,“未眠,你疯了?!若不是因为谢怀瑜,你的腿如何会每到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疼,如何每年冬天,都要深受几次剔骨剜肉之痛,更是落一个终身不良于行的病根? 若不是因为谢怀瑜,你又如何会家破人亡,吃尽苦头?谢怀瑜害你到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地,你竟还钟情于他?你是不是犯……” 意识到即将要说出口的那个字未免太过伤人,余琢生生将其咽了回去。 唐棠眼神冰凉,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说啊。磨之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下去了?你是想要骂我犯贱?” “犯贱”两个字从唐棠的口中说出,令余琢瞬间苍白了脸色。 仿佛被冠以这两个字的人是他一般。 “未眠!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何必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余琢按着唐棠的肩膀收拢了力道,唐棠面无表情地道,“余磨之,你弄疼我了。” 听见唐棠连名带姓的唤自己的字,余琢心头一震。 如梦初醒一般,余琢松开了唐棠。 他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比唐棠这个病人还要更苍白几分,“抱,抱歉。” 自从成为天子近臣,升上禁军都指挥使这个职位之后,恩宠日盛的余琢行事便越发极端。 为官者,为在民求福祉,绝不是为了铲除异己,党同伐异。 恐他日余琢会在权力当中迷失自己,渐忘初心,唐棠不得不放缓了语气,他神情严肃地道,“我同谢怀瑜有着私人恩怨是一回事,我不想他辞去首辅一职,又是另外一回事。 天子治国,讲究的是平衡之术。磨之你可曾想过,为何近年来,天子频频重用淳安出身的官员,又为何频繁升你我二人的官职?” 不等余琢回答,唐棠便接着道,“因为圣上十分清楚,谢怀瑜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够动摇,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人,或者是培植一股势力,一股受他恩惠,听命于他的实力,与之抗衡。你我,便都是那股同谢怀瑜相抗衡的势力。如今,我们同谢怀瑜是势均力敌的,所以圣上放任我们往朝中安排淳安出身的官员,放任我们同谢怀瑜相斗。可一旦平衡的局面被打破——” 那么,天子下一步要清除的对象,便会是他们。 余琢不是出入官场的新官,不必唐棠将话言尽,他便听出了谢怀瑜若是被弃用之后,他们将会面临的暗藏的凶险。 “照你这么说,谢怀瑜除不得了?” 这些年,唐棠之所以一直汲汲于官场,努力走上高位,无非,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制衡谢怀瑜的平衡,如此,皇帝便不会容不下独大的谢怀瑜,谢怀瑜也便暂时无性命之忧。 谁曾想,谢怀瑜会亲手破了这层平衡。 棋盘被谢怀瑜亲手给推了个七零八落,唐棠现在心里头也是乱得很,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于公于私,唐棠亦不想谢怀瑜长居首辅之位。 于公,他同谢怀瑜所持政见不同,少傅一党越是强盛,他们淳安党人便越无话语权。 于私,他更不想谢怀瑜独得皇帝恩宠。 登高跌重。 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心。 人人都言谢怀瑜恩宠正盛,不知多少眼睛眼红着,可这份恩宠背后所暗藏的杀机,又有几人知晓? 纵古观今,得天子盛宠者,又有几人能真正善了? 但是,谢怀瑜现在提出卸任首辅之位的时机确是不对。 此举着实太过唐突,也太过冒失。 根本不像是谢怀瑜会做出来的事情…… 余琢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唐棠心思纷乱,却也还是分神答道,“至少不是现在。” 余琢仔细观察唐棠的神情,未曾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日头升至中天。 唐棠的身上还披着裘袍,躺椅旁又生着炭火,即便是畏冷如唐棠,也难免觉得有些热了。 唐棠命丫鬟将木制的轮椅给推来。 拒绝丫鬟的搀扶,唐棠一只手撑在轮椅上,再缓慢地挪到轮椅的位置。 余琢瞧着唐棠行动艰难的模样,心中又是一痛。 谢怀瑜…… 难道真就拿此人毫无办法了么? “未眠,抱歉。” 犹豫再三,余琢还是将这句道歉说出口。 唐棠抬眸。 “就是,刚刚,我误会你了……一时间,有些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 未眠全然是为了他们淳安淳安派系一干官员的性命着想,他却以为未眠还对谢怀瑜余情未了。 “不,你没有误会我。” 余琢倏地看向唐棠。 唐棠却是转过头,对身后的丫鬟道,“日头太晒了,推我进去吧。” “是,表公子。” 丫鬟推着唐棠进屋。 余琢望着离去的唐棠,长袖中的拳头握紧,神情阴鸷。 谢怀瑜!! 是夜。 唐棠沐浴完,合衣躺在榻上。 房内的蜡烛都已经熄了。 屋内,止他一人。 今日一整日都无所事事,无非也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白天睡了太长时间,夜里睡意全无。 当然,唐棠今晚之所以了无睡意,不仅仅是因为白日睡了太久的缘故。 一个,两个时辰过去…… 庭院寂静,只隐约可听芭蕉在夜风的吹动下簌簌地响。 阒黑的夜色里,唐棠轻笑出声。 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不过凭借一个精致的竹筒,逢生不寻常的反应,便在丝毫无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认定这竹筒归谢怀瑜所有,认定对方昨日夜里来过他的房间。 多大的脸。 退一万步,便是那人昨晚来过又如何? 又岂会夜夜都来? 腿部隐隐作疼。 唐棠这才想起,今晚沐浴过后,忘涂续筋生肌药膏了。 往日,沐浴过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抹这有止疼之效的续筋生肌膏。 坐起身,下了床,点亮屋内的烛火。 回到床榻,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瓷盒来。 打开瓷盖,一股异香溢出。 唐棠缓缓脱去身上的亵裤,掀开锦被,指尖捻了点药膏,抹在大腿处。 当年血肉模糊的疤痕,因着这些年有陆续涂抹续筋生肌药膏的缘故,已然瞧不出任何痕迹了。 可因为他的腿疾没当年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的缘故,即便是他后来遇见逢生,有这续筋生肌药膏,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止疼祛疤,无法当真起到续筋之效。 他的根骨从根本上受损得太过厉害。 这些年若不是有这续筋生肌药膏,只怕是当真残了,终生只能困在榻上或是轮椅之上。 脚步无声。 头顶上方的一片烛光被挡住,唐棠心神一凛。 反应极快地拉过锦被,盖住双腿,抬眸戒备而又凶狠地瞪向来人。 尽管方才只是惊鸿一瞥,谢瑾白却还是注意到了藏在锦被之下,那双过于纤细的双腿。 那是因为常年缺乏行走,导致双腿肌肉萎缩,才会使得双腿呈现一种病态的纤细。 谢瑾白在床畔坐了下来。 唐棠的双眸仍是死死地盯着谢瑾白。 攥住锦被的指尖用力以致泛白,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以及几不可见的自卑。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残缺示于人前,何况,还是自己所慕之人的面前。 这人方才,是不是什么都瞧见了? 此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二人的距离又离得这般近,唯恐谢怀瑜会听见自己过于失序的心跳声,唐棠的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谢少傅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嗯。确是有一件事,困扰怀瑜心中许久,故而希望小唐大人能够为怀瑜指点一二。” 谢怀瑜半夜来他房间,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瞧他的。 心里头自是在意,究竟是何事能够困扰到这人,嘴里却还是带刺地道, “只怕未眠才疏学浅,见识粗鄙,帮不上谢少傅的忙。” “小唐大人过谦了。满朝文武,谁人提及小唐大人,不夸赞小唐大人有一颗七巧玲珑之心?未眠此事,同旁人说了无益,反而极为容易生出其他枝节。若是困扰怀瑜之事有人能解,非小唐大人莫属。” 谁人不喜听人戴高帽? 这人方才,应该是什么都没瞧见吧? 就连唐棠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神情放松了不少。 唐棠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如此,便说来听听罢。” 谢瑾白同唐棠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如何没有听出出这人的口是心非? 眼底掠过淡淡宠溺的笑意。 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年少时捡了一只羸弱的幼鹰。人人都言鹰隼是猛禽,野性难驯,我那朋友却是不信。并非不信猛禽难训,而是自负这天下事,无一能难住他。 结果,那鹰隼近年来确是越发凶猛,隐隐有弑主之举。我那朋友有心想要将其放飞,只是猛禽到底是猛禽,若是冒然放飞,恐伤及无辜,也恐祸其自身。未眠以为此事何解?” 唐棠心头一震。 唐棠何等聪颖。 他当然不会傻傻地以为谢怀瑜大半夜来他房中,只为同他说一个朋友训鹰的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 唐棠一听,便听出谢瑾白这个故事当中,所谓的朋友指的便是他自己,羸弱的幼鹰毫无疑问就是当年的太子了。 先帝在位时,当今圣上虽然已经被立为太子,但由于母妃并不得宠的缘故,在后宫的处境相当微妙,据闻曾一度还备受欺凌。这种情况,一直到当时太傅府的四公子,谢怀瑜成为太子伴读,为太子出头,太子的境况才逐渐好一些。再到后来,少年太子即位,自然又是一番天壤境况了。 谢怀瑜当年,是因为对那时的太子起了怜惜之心,之后,才在朝夕相处之中渐生情愫? “既是年少时捡的幼鹰,这么多年来又一直养在身边。朝夕相处,即便是草木,都有了感情。你那朋友当真舍得将那鹰隼放飞?” 攥紧锦被的指尖渐渐掐进掌心的肉里,有一股泼天的酸意在心里头发酵,以致,连说出口的话,都不自觉地沁着酸,他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 谢瑾白勾唇浅笑. 他眼神温柔,直勾勾地注视着唐棠的乌眸,“嗯。绝无半分留恋。” 谢瑾白本就成就一双勾魂的桃花眼,天生含情,无心朝人望去一眼,都要轻易被勾了魂,何况只这么近的距离,眼神又这般温柔。 信誓旦旦,像是在对他许什么海誓山盟似的。 没出息! 唐棠在心里头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勉强将心思重新回到这个故事本身,越思索,越发现现在的境况远比谢怀瑜讲述的这个故事要复杂得多。 倘若这故事里头的鹰隼,仅仅只是普通猛禽。在猛禽被养大,有冒犯主人之举,便是不忍伤性命,亦可将其蒙上眼罩,装笼子里,命人骑马远远将其丢到树林里,再解开其眼罩,将其放飞即可。 可事实远非这么简单。 谢怀瑜应当是察觉到了帝王近年来对他的杀意,因此才心生同帝王割袍断义情之念。 谢怀瑜的顾虑是对的,若是举动稍有不慎,不但祸及自身,身边之人恐怕亦会受此事牵连。 这件事,确是棘手。 除非…… 唐棠心里已有了模糊的盘算,但在此之前,他还是需要试探谢怀瑜的态度。 唐棠看向谢瑾白,“你那朋友是何盘算?” “自是是厌了,也倦了。当然,同那鹰隼无关。他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瑾白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他是遇见他命定之人了。他是决心要同其相携白首的。他那命定之人不喜那鹰隼,他也恐猛禽伤其所慕之人。那鹰隼已越来越强大,放飞之事已刻不容缓。我那朋友原先是想着,无论那鹰隼多强大,总归是他养的,他不惧他,大不了,这命拿去也便拿去了。 眼下情况自是不同。 为了所慕之人,他想好好活着。 陪他看落霞山的落日,陪他做所有他喜欢做的事,给他买他喜欢吃的沙鱼两熟、金丝肚羹、鱼兜杂合粉、酒沾海蟹、炒蟹,以及各种小吃食,诸如党梅、甜炒栗子;荔枝、甘棠梨,还有甘蔗……”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我有一个朋友系列…… 其实算是便向的露骨的告白了。 为什么没有最直接告白呢,因为如果直接告白,唐棠十有八九是不会信的,除却两人一直敌对的关系,还有吧,他这一世其实骨子里有点自卑。 唐棠其实也有,但是因为十六岁就被小白捡回去宠着了,所以后头就是个无忧的小公子。唐棠的遭遇比糖糖复杂得多,所以谢瑾白对两人态度也会有所不同哈。 但是殊途同归,都是要把媳妇追到手。 —— 另外,提前更新,换你们不要养文,积极留言,可不可呀? (卑微搓手~~~) 扑街作者每天都靠留言区续命的呀,嘤·~~~感谢在2020-09-14 19:10:49~2020-09-15 15: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至十七、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番外十三 命,命定之人? 唐棠初时被谢怀瑜唇边温柔的笑意刺痛了眼。 直至听见那句想要陪所慕之人去看落霞山的落日,忽地抬眼,猛地朝谢怀瑜看了过去。 唐棠不愿多想,可若是只重了落霞山看日落这一样也便罢了,偏偏这人口中所言,无一不是他年少时钟情的吃食。 尤其是酒沾海蟹,更是淳安人才有的吃法。 但是,但是,他这些年少的喜好,便是连逢生都不知晓,谢怀瑜更不可能知晓。 会不会,谢怀瑜口中所说的命定之人,根本不是他? 只不过对方同他一样,都是淳安人? 一切,会仅仅只是巧合而已么? “总之事情大致上便是如此。友人之决心,毋庸置疑。” 谢瑾白说完,便停了下来,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唐棠,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对像是棠儿这般聪明的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太过直白,只会适得其反。 唐棠确实被谢瑾白方才那一段似是而非,像极了剖白的言论弄得神思大乱。 他无法确定谢瑾白口中的所慕之人究竟是不是他,自是没有办法直接向对方求证。 谢瑾白佯装没有注意到唐棠的出神,歪了歪脑袋,“未眠?” 唐棠如同从梦中骤然醒来。 瞥见谢瑾白歪着脑袋的动作,呼吸又是一促。 老天,谢怀瑜定然是上苍派来考验他的。 唐棠勉强稳住了心绪,再次恢复往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 唐棠听见自己用尚且冷静的声音问道,“你朋友是想要在能够保全所慕之人,以及自身的情况下,彻底做一个了断,是么?” 在提及所慕之人这几个字时,唐棠的耳尖不受抑制地红了红。 谢瑾白自是注意到了。 看来,方才那一番剖白,没有白说。 谢瑾白噙着笑意,低笑出声,“是。” 唐棠险些被这人唇边的笑意再次乱了心神。 “我这里的确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够助你……你那位朋友摆脱当前的困境。只是……在我将这个法子告诉谢少傅之前,可否请谢少傅先回答未眠一个问题。” “问。” 唐棠眸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谢瑾白,不愿放过后者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为何是我?” 事关仕途前程,乃至自身以及所慕之人的性命,这般重大之事,为何要同他相商? 难道不担心他会向天子告发他么? “我信你。” 唐棠怔住了。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 信他? 他同他政见不同,过往立场也不同,这人到底是如何说出信他这两个字来的? “未眠倒是不知,原来我在谢少傅心中有这般举重若轻的地位。” 谢瑾白笑了笑,竟未出言反驳。 唐棠心下又是一跳。 “昨夜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下了。我便没有打扰你,今日腿可有好一些?” 这个问题,今日舅舅问过他,磨之晌午前来探望他时,也曾问过他。 他的回答皆是一样,已经好多了。 他这腿疾是陈年旧疾,又哪里会只过一夜便好? 不是,不是不确定谢怀瑜口中爱慕之人究竟是不是他么? 不妨…… 不妨试他一试? 可是…… 要如何试呢? 可怜在朝堂之上以机敏、机辩著称的小唐大人,因着这么多年来只有偷偷爱慕的经历,从未有试探过他人心意的经验。 “怎么不说话?可还是很疼?” 唐棠正苦于不知该如何试探,谢瑾白的这句话倒是无意中成全了他。 不若,顺着这人的话回答看看? “嗯……” 唐棠微小弧度的,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 自年少起,便从未在人前示过弱的小唐大人,仅仅只是回答这么一个简单的一个喉音,都像是被毒哑了嗓子,发音甚是艰难。 总归还是说出口了。 唐棠一双耳尖更是悄然漫上血红。 太,太羞耻了! 都这把年纪了…… 唐棠几乎立马就后悔了。 “我曾在军中学过一些推拿之术。你把药给我,我替你上药,再替你推……” “不,不必!” 唐棠如何肯将自己这一双残腿示于谢瑾白的面前? 听闻谢瑾白要给自己上药,唐棠当今紧张地攥住自己的锦被。 那份试探的心思也瞬间淡去,又是冰冰冷冷模样,“不过是陈年旧疾,便不劳谢少傅费心了。” 说罢,不给谢瑾白开口的机会,飞快地道,“还请谢少傅转告你那位友人,鹰隼属于猛禽,既已认主,自然对主人依恋非常。此番若是想要彻底斩断,怕是不死不休。未眠的建议,谢少傅那位朋友不若设法死遁。 鹰隼见主人已死,自然也便去寻他的广阔天地,此困局也便破了。此事真正困难在于,鹰隼嗅觉敏锐,谢少傅那位友人若是想要同他那位所慕之人双宿双栖,如何死遁,届时又藏身于何处等问题兴许需要颇费一些周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死而生,以死招,活全局。不愧是……” 谢瑾白压低了嗓音。 唐棠不自觉地竖起耳尖。 只听谢瑾白淡笑着道,“不愧是足智多谋的小唐大人。” 唐棠眼底掠过失望。 至于在失望些什么,却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话锋一转,谢瑾白问及了昨日留下的那一筒花茶,“昨日的花茶,喝了么?” 那花茶…… 果是这人留下的! 尽管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亲口被谢瑾白证实,唐棠还是没出息的乱了心跳。 他实在想不出,昨夜谢怀瑜究竟为何捧着一筒花茶,来到他的房中,又为何悄无声息的离开的原因。 —— “为了所慕之人,他想好好活着。 陪他看落霞山的落日,陪他做所有他喜欢做的事……” 谢瑾白那番关于他所慕之人的剖白再次响在唐棠的耳畔。 气恼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人乱了思绪,唐棠语气近乎恶毒地道,“来历不明的竹筒,谁知那花茶是不是有问题,里头又是不是下了毒?” 这话刚说出口,唐棠的脸色便苍白了几分。 他紧紧地攥住锦被。 为何? 为何他的语气非要这般尖酸不可? 谢怀瑜命定之人定然不是他。 他这般尖酸,又是个不良于行之人,谢怀瑜根本没有理由会喜欢上。 或许,连他那个所谓的命定之人的剖白,都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而他却傻傻地当了真,还为此浮想联翩。 唐棠思绪纷乱的功夫,但见谢瑾白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竹筒来。 谢瑾白打开盖子。 白色的热气从竹筒里袅袅升起,一股淡淡的香气飘逸而出。 谢瑾白轻轻吹拂着浮在竹筒上的花瓣,轻啜了一口。 “没毒。喝么?” 竹筒被递至唐棠的唇边。 唐棠涨红一张脸。 他都已经喝过了,他还如何再喝? 这人,分明是在存心羞辱他,以报复他方才言他在花茶当中下毒的言论! 唐棠冷着脸,“不——” 话声未落,后脑勺被按住。 谢瑾白倾身,吻住唐棠起皮、干涩的唇瓣。 花茶的甘甜连同馥郁的香气,被渡至他的口中。 喉咙本能的吞咽。 待到口中的花茶悉数被渡至唐棠口中,谢瑾白却依然没有将人放开。 直至,唐棠因为往了换气而呼吸急促。 谢瑾白这才终于将人放开。 琥珀色的液体,自唐棠的唇角溢出。 唐棠恶狠狠地瞪着谢瑾白,眼睛湿润。 “别这样看着我,会出事。” 谢瑾白拇指温柔地揩去唐棠唇角的茶渍。 唐棠耳根烧红。 “我在花茶里加了百合,有止咳清肺之效,现在温度刚好,自己喝?” 这语气,仿佛他方才故意不喝,要他喂似的。 唐棠想到方才谢瑾白喂他的方式,耳尖又红了几分。 半晌,沉默地从谢瑾白手中接过竹筒。 方才那一口茶,唐棠压根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此时自己亲口品尝,方才觉着这花茶的妙处来。 初时并不觉得如何甘甜,甚至觉得滋味有些寡淡,及至喝第二口,玫瑰的香气,茉莉的馥郁以及百合的甘甜一丝丝,一缕缕在他的口中漫延开来。 就连因咳嗽了两日的喉咙都觉舒服不少。 “滋味如何?” 唐棠不愿这人太过得意,又恐这人会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只好如实道,“甚,甚好。” “嗯,怀瑜亦觉得滋味甚好。” 舌尖抵在唇角,一寸寸地舔过,眼神如勾。 唐棠捏着竹筒,全然被谢瑾白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毫无招架之力,耳根后的温度就没有褪下去过。 不自觉,又一连喝了好几口。 “莫要喝太多,容易起夜。” 反倒影响睡眠。 伸手取过唐棠手中的竹筒。 不经意间,唐棠瞥见竹筒上暗沉的血渍。 唐棠猛地想起,方才谢瑾白是从胸口处掏出的竹筒。 莫非…… 唐棠身子前倾,他猛地拽开谢瑾白的衣领,但见他的胸膛上包裹着刺目,渗血的纱布。 唐棠的指尖,颤抖地,一点一点地轻触上那块纱布。 触手温热。 并非是来自身体自带的温度,而是外物留下的余温。 唐棠不可置信地瞪着谢瑾白,“谢怀瑜,你,你是疯了么?” 胸膛上有伤,竟还将那竹筒贴着胸膛放着! 谢瑾白淡声道,“花茶自是要趁热喝才好喝。” 若是不贴放着,从少傅府到俞府,又如何能够一路将温度保持住? 语气平静地像是胸口被划了一刀的人不是他一般。 唐棠死死地盯着还在渗血的纱布,齿尖在下唇咬出深痕,恨声道,“你,你这个疯子!” 第115章 番外十四 “心疼了?” 俯身,在唐棠的耳畔,低低地笑道。 温热的气息徐徐地吹拂在唐棠的耳根,烫得他耳朵都似要燃烧起来。 唐棠垂眸,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轻触谢瑾白伤口的那只手悄然加重了力道。 “唔。” 谢瑾白发出一声闷吭。 唐棠抬眸,眸光清冷地望着眼前之人,嘴角弯出漂亮的弧度,“谢少傅,疼么?” 谢瑾白:“……” 忽地,唐棠唇边的笑容一凝。 因为此时,他已感到掌心之下一片滑腻。 唐棠低头,在觑见掌心的血渍的那一刻,瞬间变却了脸色。 他不知这人伤口竟还在淌着血! 竭力不让右手颤抖,唐棠状似冷静地将手收回,对谢瑾白冷冷地吩咐道,“将外衫脱了。” 谢瑾白的眸光随之变得幽暗深邃。 唐棠被谢瑾白过于专注的目光搅得又是一番心烦意乱,讥笑道,“怎么?谢少傅莫不是害羞了?” 谢瑾白勾唇轻笑。 他的手放在腰际,修长的手指解开腰间的腰封。 唐棠下意识地想要将头给转开,又恐被这人笑话了去。 于是便面无表情地瞧着。 谢瑾白逐渐将外衫脱去,露出匀称的骨肉。 期间眼神未曾从唐棠身上移开过。 桃花眼天然含情,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简直像是蓄意的勾引。 唐棠原本还想着,但凡这人露出半点难为情的表情,他定然要大肆讥笑一番。 呵。 是他多虑了。 谢怀瑜这厮哪里来的面皮这种东西。 “可,可以了!” 在谢瑾白当真要讲褪至腰间的外衫一并脱去的时候,唐棠赶忙出声制止。 他只是要瞧一瞧这人的伤,倒是无需,无需脱得这般彻底! 久病成良医。 当年,唐棠受了杖责,宛若一条被活剐了鳞片的鱼,恨不能当时就死去。 父亲忙于公务,继母恨不得他就那样死于那场杖责才好,如此,便唐家家产便自然落于他那位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兄长之手。 不知继母是如何同丈夫说的,总之,除却他刚受伤的那几日,丈夫来得较勤,之后十来日才来府中一趟。 那时盛夏,两日不换药,伤口便会流脓,发臭,更勿论大夫一月也就来个数次。 丫鬟青鸾瞧见他的伤口,便哭得厉害,根本无法替他换药。 除却忍着疼,自己换药,再无它法。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晓,没了亲娘,又没人疼,没得依仗的孩子,不早早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是不成的。 日子,就这么熬过来了。 亏得经验足,在动手解开这人身上布条时,手尚且有些抖,真正解落实时,倒是不抖了。 包裹伤口的布条被解下,谢瑾白身上的刀痕也便一览无遗。 切口齐整,刀锋入肉,只一眼,唐棠便瞧出,谢瑾白身上的伤,乃是“乌啼”所创。 “乌啼”削铁如泥。 谢瑾白的血肉之躯,自是不可能硬于玄铁。 逢生那一刀,谢瑾白尽管已在最短时间内避开,那乌啼仍是划破了他的皮肉。 若是换成其他的兵器,以谢瑾白当时的速度,只会割破他的衣衫,至多,也只是破点皮,根本不会造成这种程度的伤。 除此之外,他未再谢瑾白身上瞧见其他的伤口。 唐棠眉眼极冷。 昨日,逢生果然是去找谢怀瑜去了。 原本伤口可能血已经止住了,许是方才被他那么一按,布条解开,伤口还在渗血。 唐棠沉默着,取来放在枕头边上的帕子,他用帕子稍稍简单地清理了下谢瑾白的伤口。 拧开手中的青绿瓷盒,细细地涂抹在谢瑾白的伤口边,声音是一贯的清冷,“这是我家乡的独门偏方。对止疼以及治疗伤口甚为有效。今日回去后,莫要碰水。莫要再催动内力,莫要再动……” 上药的那只手被握住。 唐棠心尖一颤,耳尖漫上姝红,冷斥道,“放,放开!” 谁知,一开口,自小便有的结巴的毛病便又跑了出来。 唐棠气竭。 心里头暗斥自己忒没出息。 “不放。” 微带着慵懒的口吻,无赖得理所当然。 唐棠被这人的无耻给惊着了。 “你——” 他气愤地抬头,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他的睫毛。 唐棠微张着嘴,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昏黄的灯火下,面容白皙的公子微张着嘴,一双乌亮的眸子茫茫然,煞是可爱。 谢瑾白低下头。唇瓣一凉。 唐棠这才放下首宗的生肌药膏的瓷瓶,乌冷的眸子冷冷地睨着谢瑾白,“谢少傅可知,适可而止这四个字,怎么写?” 谢瑾白摇头,“不知。” 语气端得那叫一个真挚。 唐棠:“!!!” 堂堂东启第一大才子,竟堂而皇之地答自己不知适可而止四个字怎写。 真真是,忒不要脸! 不! 是根本就没有脸! 唐棠冷冷地着将手中的瓷瓶,往谢瑾白手中一塞,“谢少傅这般有精神,自己涂个药,定然没有问题。” 早知道! 让这人流血至死便算了! 他操的哪门子闲心! 肩膀忽地一沉,只听这人低低地道,“疼……” 低低的,拖长的尾音,似幼兽在你的耳畔撒娇。 这如何叫人招架得住? “你,你起来!” “不……” 脑袋轻轻在唐棠脖颈出轻蹭。 这些撒娇的手段,全是唐小棠惯用的。 每每偷吃了什么吃食,或者是早起赖床,不想上朝,便抱着谢瑾白,软软地撒娇。 谢瑾白聪慧,从来都是学什么便像什么。 枕边人撒娇的手段,被他学起来,也丝毫没有任何难为情,而且较之小公子的软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的性感。 唐棠乌眸睁圆。 以前,以前怎么不知…… 不知这人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一面? 唐棠只恨自己没有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他就该将这瓷盒往这人伤口上直接砸过去的。 到底是,没舍得。 又因着这人身上受了伤,也没舍得伸手去推,语气已然在失控的边缘“你,你不起来,我怎么给,给你上药?” 谢瑾白见好便收。 之后唐棠再给他上药时,身姿端坐着,再没有乱作妖。 倒是唐棠上药过程中总是一再分心。 至于是防备着谢瑾白又做出什么逾越之举,还是盼着这人做出什么意料之举,怕只有小唐大人一人知晓了。 上完药,唐棠仔细检查过谢瑾白的伤口,确定血已止住,便知续筋生肌药膏已在发挥作用。 “可以了,将衣衫穿上吧。” 唐棠将瓷盒盖上,对谢瑾白道。 等了半晌,微听见任何动静,狐疑地抬起头。 但见谢瑾白脑袋靠在床壁上,双目闭着,衣襟就那样敞着,也没有用腰封系好,几缕发丝垂下,就像是落拓的江湖客,哪里还有风流名士的模样。 唐棠本想将人推醒,瞥见对方眼睛下面的青色,却又迟疑了。 昨日谢怀瑜驾马车送他回俞府时,尚且好好的。 换言之,这人只能是昨日夜里受的伤。 既是为物体所伤,那么定然是出自逢生之手。 这人昨晚是先同逢生交的手,之后,在受了伤的情况下,不知因为何故,又前来俞府,来他的房中。 也不知在他房里待了多久。 还有,既是身子受了伤,为何白天还要去那早朝? 还要递上去那样的奏折,是存了心般折腾自己的身子不成? 唐棠越想心里头越没有个头绪。 过去,他自认为对谢瑾白的想法不是有五成把握,至少每次猜得都差不离。 倒是近日来,越发捉摸不透这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房间里地龙烧得正旺。 唐棠盯着谢瑾白敞开的衣襟,到底是没忍住,拿过床上他平日里看书喜欢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披在谢瑾白的身上。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夜深露重。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唐棠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以为这一晚定然是要睁眼睡到天亮的了,未曾想,躺下后没多久,便袭上浓重的睡意。 没过多久,唐棠呼吸均匀,很快便睡着了。 睡梦中,唐棠再次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富饶的南江城郭,淳安。 夏风将欢腾的、热闹的鼓声,沿岸百姓为龙舟手鼓气的呐喊声传至淳安府衙的后院,传至床上养伤的小公子的耳中。 忽而,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如注倾斜。 连夜的大雨导致睡眠暴涨。 河岸的堤坝被冲垮。 洪水倒灌进城。 洪水卷起的巨浪,将房舍、树木、街道轻易地冲垮。 唐棠就被那汹涌的巨浪卷入滔天的洪水里。 他张嘴欲要呼救,大量的洪水灌入他的口鼻。 他的身体犹如无根之木,在巨浪里漂流,沉浮。 呼吸都被扼住。 “未眠,呼吸,未眠!” 朦朦胧胧之中,唐棠听不清谁在同他说话,但是求生的本能已然令他下意识地照着对方的话去做。他试着张开嘴巴,鼻子也努力翕合着,呼吸更多的空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汹涌的水流。 唐棠呼吸越来越来急促。 忽地,源源不断的空气,进入他的口鼻。 唐棠茫茫然睁开眼睛。 微亮的光线里,谢瑾白那张昳丽的脸庞骤逼他的眼前—— 他们二人的唇瓣赫然紧贴着! 作者有话要说:唐棠的梦魇情况,蛮严重的, 他身体不好,跟他忧思过虑,加上夜里总是做噩梦也有关系。 但是后面肯定会慢慢好转哒。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天又是早更的一天~求夸~~ 笔芯!感谢在2020-09-16 15:57:11~2020-09-17 15:5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查无此人 82瓶;三至十七 10瓶;慕临枫 6瓶;一天八杯葡萄冻冻 3瓶;凶兽不可说、菌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番外十五 唐棠瞳孔陡然睁大。 短暂的怔楞过去,终于反应过来的他,猛地将人推开。 谢瑾白顺势坐起身,低头关切地注视着他,“现在可有好受一些?” 唐棠眼露不解,不明白谢瑾白为何有此一问。 谢瑾白盯着唐棠,“你方才梦魇了。” 又是像昨日那样,呼吸粗喘,喉间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次的情况比甚至昨日要糟糕一些。 昨夜,他轻抚棠儿的后背,睡梦中,棠儿也便静静地平静了下来。 这次他的轻声安抚,却是并未起到多大的效果。 睡梦中,棠儿身子发僵,甚至出现了面皮涨紫,喘不过气来的现象。 他见情形不对,方才嘴对嘴,将气渡至棠儿口中。 拨开唐棠脸颊边上,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经常梦魇?” 谢瑾白的指尖轻抚过他的脸颊,微痒。 唐棠转过脸,避开了谢瑾白的视线,飞快地道,“没有。” 许是觉得自己答得过快,没什么说服力,方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是偶尔才有罢了。” 谢瑾白之所以如此这般在意唐棠梦魇的事情,是因为自两人分开五年后,在重逢的最初几个月,谢瑾白便发现唐小棠有梦魇的病症。 会一再梦见当日坠崖后掉入冷潭,在水中挣扎求生的情形。 少年时一觉睡到天亮,总是赖床的人,变得易醒,多梦,夜里还会盗汗。 谢瑾白发现唐小棠梦魇的病症后,便彻夜陪着,一旦唐小棠再次梦魇,便轻声安抚。 如此这般,一直到数月之后,唐小棠梦魇的情况才逐渐好转。 唐棠的梦魇,显然比那时要严重得多。 不愿谢瑾白再深究他梦魇之事,唐棠转头看了眼窗外,发现天光不知何时已然微亮,“谢少傅今日不必早朝?” 小唐大人的嘴,可比小公子的嘴难撬开多了。 谢瑾白也没指望在这短短数日,便能彻底令唐棠对他敞开心防。 他顺着他的话头道,“这几日都不必去了。” 唐棠吃了一惊。 他手肘撑在床上,坐起身。 谢瑾白搂在他的腰间,扶了他一把,又替他将软枕垫于身后。 唐棠此时也没工夫去计较置于他腰间的逾越的那只手,追问道,“为何?皇上降罪于你了?” 磨之不是说,只罚了俸禄么? 莫不是,还罚了其它? 谢瑾白却是转移了话题,“时辰尚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因你执意要辞去首辅一职之事,惹怒了龙颜?” 谢瑾白懒懒地道,“嗯。罚我在家思己之过,非有旨意不可随意外出。” 因着余琢只提及因谢瑾白上奏表明愿辞去首辅一职同皇上起了争执,一字未谢瑾白还被禁足一事,是以唐棠是全然不知这件事。 寻常大臣若是惹怒了天颜,被罚在家思过,哪个不是愁眉苦脸的? 退一万步说吧,便是不愁眉苦脸,又有谁敢前头皇帝才下了旨意,这头就悄摸着出门的? 这人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小时候他被阿爹罚禁足,转个身就出去野去了,半点没有当一回事。 “谢怀瑜,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若是被人知晓……” “嘘……” 谢瑾白一只手勾着唐棠的纤腰,另一只手食指点他的唇上,眨了下眼,“所以,小唐大人千万莫要告发怀瑜才好。” 唐棠拍落谢瑾白的手,顺道,也将他那只一直逾越的手给拿开,冷冷地道,“本大人才没这般无聊。” 谢瑾白弯唇浅笑,拱了拱手,“如此,便谢过小唐大人了。” 谢瑾白的衣襟昨夜就没有拢上。 他这么一躬身,一拱手的功夫,衣襟也便又敞开了一些,露出一大片匀称的肌理。 唐棠耳根烧红,“你,你先将衣服穿好!” “噢。” 谢瑾白应下,当真将衣衫拢上。 配合得不像话。 “等,等等……” 谢瑾白停下。 唐棠皱着眉头道,“我再看看你的伤。” 将谢瑾白拢上的衣服掀开。 因着天光尚未大量,光线有些昏暗,需凑近了看。 一时没控制好力道,一头扎进了谢瑾白的怀里,唇贴在了谢瑾白的肌肤上。 “抱歉。” 神情尚且淡定地从谢瑾白的怀里退出,耳尖殷红。 谢瑾白低低笑开,“无妨。” 唐棠耳根愈发发烫,神情懊恼,总觉得这几声轻笑是在取笑他! 又听这人附耳在他的耳畔,语气撩拨,“方才未眠可瞧清楚了?可需再仔细瞧一回?” 唐棠眯起了眼。 这厮怕是忘了他昨日的伤口是如何开裂的! 天色到底还是一点一点地亮了。 唐棠面无表情地道:“谢少傅你该走了。” 否则,等到天色大亮,俞府众人陆续醒来,在帝王下令禁足,在家思己过的情况下外出,被人瞧见,后果不是闹着玩的。 谢瑾白之所以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无非也是担心唐棠梦魇一事,这才一连两个夜晚留下作陪。 眼下,既是天色将亮,自是要走的。 瑾白将衣裳拢上,系好腰封,“等稍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唐棠冷冷地道,“慢走,不走。” 谢瑾白俯身,在唐棠的唇上轻啄一口,“记得想我。” 在唐棠尚未发作之际,谢瑾白便离开了他的唇瓣。 衣摆被扯住。 谢瑾白眼含询问地看向唐棠,唐棠却是避开了谢瑾白的视线,只注视着谢瑾白的衣摆,“俞府后院养着马匹。” 唐棠不必想也知道,谢瑾白昨晚能够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府,定然是施展了轻功。 续筋生肌药膏的药效再好,也需受伤之人配合才成。 伤口尚未痊愈,催动内力,施展轻功,只会使伤口恶化。 唐棠告知谢瑾白俞府后院养着马匹,便是让他骑马走的意思。 谢瑾白自是心领神会。 他领了唐棠的这份关切,低笑了声,“好。” 得了应允,唐棠便松了手,躺回了被窝,将眼阖上,一副要睡回笼觉的模样。 谢瑾白的视线落在边上忘记盖上的锦被,勾了勾唇。 俯身替唐棠锦被盖上,“我走了。” 唐棠自顾自地闭着眼,未再回应。 如果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他的耳尖微红。 须臾,唐棠听见轻微的关门的声。 唐棠这才睁开眼。 他转过脸,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屏风,心里头也随之空了大半。 下逐客令的人是他,到头来,心生不舍的人,还是他。 “四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谢瑾白回到府中,走至中庭,童仆阿尧便急步迎了上来。 “何事?” 阿尧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一抹明黄色身影,自厅堂里走出,“怀瑜终于回来了,可是让朕一番好等。” 季云卿的身后,是从来都与他寸步不离的太监总管平安。 阿尧低声地道,“圣上昨夜便来了。” 可是等了一宿呢。 恐这句话会伤及天子颜面,阿尧不敢说。 谢瑾白颔首,对阿尧吩咐道,“去泡壶茶过来。” “是。” 阿尧担忧地看了眼自家主子,退下了。 平安留在大厅外。 季云卿同谢瑾白两人先后迈进大厅。 先前,两人隔着一定的距离,待一前一后地迈进大厅,季云卿便清楚地闻见,谢瑾白身上一股极为特别的香气。 季云卿当即变却了脸色。 这股香气,他只在唐未眠的身上闻见过! 裘袍中的手握成拳,季云卿拂起衣袍,一言不发地坐到上首的位置。 以往都会选择同帝王并肩而坐的谢瑾白,这一次,却是走到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如同一条楚河之界,隔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季云卿面色冷沉。 阿尧端着茶水进来,敏锐地察觉厅内的气氛不对劲,也不敢逗留,将茶放下后,便刚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季云卿的不满,在端起茶杯,喝到甜味的花茶时,达到顶点。 同所有颍阳人一样,季云卿喜好红茶、绿茶,白茶,乃至黑茶,唯独不喜偏甜的花茶。 可偏偏,阿尧端上来的竟是花茶! 季云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掷,发出“咣当”一声声响。 天子锐利的鹰眸直直地射向坐在下首位置的,谢瑾白,“怀瑜,朕在等你的解释。” “皇上想要听什么解释?” “朕想要听什么样的解释?关于你在被朕下令禁足期间,却是私自外出,关于你昨夜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一夜未归,关于何时喜欢上了喝花茶,府上待客,亦换成了花茶,这些,难道不需要向朕一一解释么?” 谢瑾白双膝跪地,“臣有罪,恳请皇上赐罪。” 季云卿倏地从位置上站起。 他疾步走至谢瑾白的面前,“谢怀瑜,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每一次的以下犯上,朕都会轻易饶恕?你是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谢瑾白抬眸,眼神平静地同盛怒的季云卿对视,“臣从未这般想过。”季云卿方才不过是在放狠话,未曾想,竟得了谢瑾白这么一句。 不是通常他发怒时,大臣们挂在嘴边的“臣不敢”,而是,“臣从未这般想过”。 臣从未这般想过…… 他竟认为,他当真会杀他! 季云卿眼睛猩红,“你不信朕?” 谢瑾白缓缓勾唇,“小九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可曾真心信任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要跟皇帝摊牌啦。 一切都会好起来哒 今天依然是早更的吱吱。 —— 有小可爱说,我的番外更新都快赶上新文了,嘤,可不是呢么。 远来打算先搞一搞新文大纲,再存下稿,番外缘更的。 结果,你们太热情,整得我新文大纲弄到一半就搁那了,大哭~~ 既然提到新文了,接档文《傅先森总是不务正业》,还没收藏的小宝贝,点击作者专栏,给个面儿,收藏一个呀,如果能收藏下作者就更更更好了。 你们都是小天使,笔芯。 感谢在2020-09-17 15:53:49~2020-09-18 15: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一只章鱼哥 10瓶;慕临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番外十六 “当年,我因巡按淳安治水不利,险些被调派地方。当时的太后以及国舅亦趁机对你以及当时几位支持帝王的大臣发难。那时你尚且登及帝位不久,你忧虑若是我被调往地方,你一人如何面对汹涌的朝局。 我劝慰你,给我一些时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从未开口求过父亲的我,首次向父亲提出想要留在颍阳,留在朝堂的要求。 父亲为官,从未为己谋求过什么,因为我,第一次利用他太傅之职,为我奔走运作。 我最终落个降职的惩处,得以留在颍阳,留在朝堂。不日,便传出你同顾小姐,也就是当今皇后大婚的消息。 宣和七年,苍岚缕犯边境。我主动请缨,前去北野平乱,不久,宁王亦至。 北野战事告捷,你的密信便传至军中。” 宁王便是季云绯,季云卿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季云卿未必多信任季云绯,但是,比起因为母妃卑微,与皇位绝对无缘的季云绯,自是在军中威势日盛的谢瑾白对他的威胁要更大一些。 因此,季云卿派了宁王,除却分走谢瑾白手中的兵力,亦存了分走谢瑾白在军中的威望之目的。 至于那封密信,固是天子私信,其中担心同牵挂或许不假,最终目的,仍是要哄得谢瑾白回京,交出手中兵权。 桩桩件件。 谢瑾白过去不曾提及,是因为无论他同季云卿的感情出现怎样的问题,他们始终是君臣。 为臣者,当为天子分忧。 与人无尤。 “朕当时,朕当时征求过你的意见……你自己未曾反对。若是当时,你反对了……” “小九依然会成婚。” 季云卿瞳孔陡然一缩,面色亦是冷了下来,“你便这么对朕信不过?” “小九可曾记得,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在我的面前,以朕自称?” “朕……” 季云卿本能地想要解释,一开口,便又是天子的自称。 谢瑾白除却是季云卿尚未登记时的太子伴读,亦是倾囊教授他天子御人之术的第一人。 在季云卿的成长过程当中,谢瑾白不仅仅是恋人,更是恩师,是知己。 但是,如同过去,从不会在谢瑾白面前以天子之谓自称一般,随着季云卿自称的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发生了变化。 君君臣臣。 不可逾越。 只是过去,他们两人从不肯正视,又或者,彼此有意逃避。 捂着发脓的疤,各自佯装很好。 季云卿是个聪颖之人。 谢瑾白未能言尽的,他自是都懂了。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已隐隐预告到,谢瑾白接下来要说什么。 因此,在谢瑾白太急,他恳请辞去首辅一职,不是赌气,更不是威胁,言他厌了,也倦了这朝堂,表示明日早朝,他会再次上书,恳请辞去首辅一职时,季云卿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当真厌了这朝堂,还是厌了朕?” 谢瑾白没有正面回答季云卿的话,他继续道,“若是皇上不想再见到我,也可革去我少傅的职位。怀瑜愿辞官,永不踏足颍阳。” 季云卿藏于袖中的攥起的拳头松了又握。 愿辞官,永不踏足颍阳。 这是厌了官场,还是厌了他? 他俯下身,注视着谢瑾白,一字一顿地道,“朕告诉你,除非有一天朕弃了,厌了,否则,只要朕还活着,你便休想要摆脱朕!” 说罢,直起身子,“少傅谢瑾白,枉顾朕的旨意,在朕下令于府中思己过期间,擅自外出,目无尊上。即日起,谢少傅不得擅自出府,府中之人亦不得擅自外出。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太傅府。” 走至门口,复又背对着谢瑾白道,“若是少傅想通了,可随时派人前来宫中传话。” 这便是变相的软禁了。 只要谢瑾白一日不愿放弃辞官离京的念头,那便一直禁足。 直至他愿意服软为止。 这一举动,同前世御赐毒酒,没甚分别。 要的,都是谢瑾白的臣服。 一黄一青两道身影,消失在鹅卵石铺就的中院。 谢瑾白站起身。 门口,童仆阿尧走了进来,红着一双眼,“噗通”一声,跪在谢瑾白的跟前,“对不起,四公子,是阿尧做错事情了!” 如若不是他为了图省事,随手拿了花茶,圣上又岂会发那么大的火,四公子也不会同皇上吵起来。 “傻子。他是借题发挥,同你何干。起来吧。” 谢瑾白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喝着尚且有着余温的花茶。 喝了几十年的花茶,他如今,反倒不习惯喝偏苦的绿茶或是黑茶。 当天晚上,少傅府各大门口,均站有几名宫中禁军。 天子盛怒。 不但软禁了谢瑾白,还派了禁军看守少傅府。 帝王亲口下令软禁,且派了禁军看守少傅府一事,不到一日,便经由各家的耳目,传至颍阳大小官员的耳中。 “谢怀瑜此番,应是再难翻身了!” 在外头奔忙了一整日的俞自恒,听闻心腹报告此事,回到府中,便将谢瑾白同帝王闹翻一事,告知了给了唐棠,并且得出,谢瑾白今后将彻底失宠于帝王的结论。 书阁的塌上,临窗而坐的唐棠,手中的话本险些没能拿稳。 他错愕地抬起头,“谢怀瑜今日不是未曾去上早朝么?” 一个未曾前去上早朝的人,如何再次同天子争执,并且将天子惹怒? “听闻是天子前去少傅府,二人不知因何缘故,再次起了争执。天子当时便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府。随后,便派了禁军,以保护谢少傅安全为由,看守少傅府的各大出入门口——” 忽地,俞自恒语气一顿,困惑地问道,“对了,小棠,你如何知晓那谢怀瑜今日未曾前去上早朝?” 唐棠握着话本的指尖收拢,“昨日磨之来过,说是谢怀瑜被罚了禁足。既是被罚禁足,不得出府。既是不得出府,想来亦不曾去早朝。” 俞自恒点头,磨之昨日前来府上之事,他亦是听府中下人禀告过。 “谢怀瑜为讨天子欢心,枉顾各界反对的声浪,力主推行新法,此乃倒行逆施。此次,谢怀瑜得罪于帝王,正是将他拉下首辅之位的大好机会,你同其他几位大人可联名上书,主张废除新法。若是顺利,首辅空出,你便可取而……” 唐棠淡声道,“然后,待他日帝王对我心生忌惮,欲除之而后快么?” “小棠,慎言!” 身为臣子,岂能妄议天子。 唐棠却是继续道,“当今圣上的性子,舅舅想必是清楚的。那位生性多疑,除了他自己,怕是谁都不会信。首辅之位,又其实那般好坐的。他待谢怀瑜尚且如此,他日,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下场只会坏过谢怀瑜。” 俞自恒沉默良久。 他辅佐过两个帝王,可以说是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长大的,对这位年轻的帝王的脾性又何曾不了解? 半晌,叹了口气,“你年纪轻轻,看得倒是透彻。也罢,自古伴君如伴虎。只当个龙渊阁大学士也没什么不好。你腿疾尚未痊愈,舅舅便不打扰你休息了。你自己也要早点休息,莫要再忧心朝政之事了。知道了么?” “嗯。外甥晓得。” 俞自恒出去后,唐棠陷入沉思。 天子已经于昨日朝堂之上,下令软禁谢怀瑜,今日为何又多此一举,甚至还派了禁军? 舅舅方才提及,是天子去的少傅府…… 唐棠脸色倏地一变。 莫不是天子去的少傅府,知晓了谢怀瑜昨夜曾出府过? 更甚者,知晓他昨夜一宿未曾回府? 心绪纷乱,手中那本平日里最爱看的话本,都无心再读下去。 今夜那人应是出不了府了吧? 意识到自己竟当真生了不该有的期盼之心,唐棠铁青了脸色。 他大力地摊开放在膝上的话本,强迫自己再次沉浸到话本里头去。 那人出不出得了府,同他有何干系? “抱歉,谢少傅,天子有令……” 少傅府,谢瑾白尚未走出府中大门,便被守在门口两名禁军齐齐拦住了。 “我不出府。只是先前已同唐大人有约,今日注定要失约,故而特意写了一封道歉函。圣上有令,我府中之人亦不得外出。可否烦请军爷替我跑一趟俞府,将这封书信,交予唐大人?” 两名禁军面面相觑。 如今虽被软禁在少傅府,他到底还是朝中大臣,言语又这般客气,不过是转交一封书信,两位禁军稍作犹豫之后,答应了。 其中一人继续守在门口,另一位跑一趟俞府。 “你,去做什么?” 深知以谢瑾白的身手,若是有心擅自离府,门口的几个禁军根本看守不住。 身为禁军都指挥使,自天子亲自下令对少傅府严加看管,余琢便一直暗中密切留意少傅府的动向,只等着抓住谢瑾白的辫子,好到天子面前参他一本。 眼见其中一名禁军守卫,擅离职守,余琢从暗处现身,将人叫住。那军卒先是吓了一跳,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赶忙下跪行礼,更是不敢有所隐瞒,将谢瑾白委托他转交书信一五一十交代了。 余琢眉眼冷沉,“转交给唐大人的书信?” “回禀都指挥使,谢少傅是这般交代的。” “信呢?” 军卒从怀中,取出谢瑾白托他转交的信,恭敬地递呈给余琢。 余琢伸手,将信接过,“这封信就交由我吧,回头我拿去给唐大人。” 军卒自是不会有异议,“是。” 余琢将信置于袖中,“回头若是谢少傅问起……” “属下会告知谢少傅信件已亲手送到唐大人手中。” “嗯。” 余琢嗯了一声,挥手让那名兵卒走了。 戏做全套。 挥手让那名兵卒走之前,特意吩咐了,让那兵卒在街上巡视一番,等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少傅府站岗,以免惹谢瑾白怀疑。 望了眼已经走远的兵卒,余琢方才疾步走至僻静的角落。 从怀中取出火折,点亮,就着火折,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信笺,打开—— 信笺上一片空白。 余琢不信邪。 又将信笺正反两面都仔细看了看,甚至还将信笺靠近火折,信笺上依然一片空白。 余琢仔细检查过信封,信封里头并无夹层,亦没有多余的小纸条。 余琢脸色微变。 调虎离山? 没有惊动门口的军卒,余琢□□跃入少傅府。 他先是去搜的谢瑾白的房间,没在房间里找到人。 遂踹开童仆阿尧的房间,拽起刚要准备入寝的阿尧的衣领,眉眼冷肃地问道,“你家四公子呢?” “咳咳咳咳。” 衣领被抓住,掐住了喉咙,很不舒服,阿尧咳嗽着,有些费劲地开口道,“四公子说,说他去,去俞府找,找唐大人了。若是都指挥使要去圣上哪里告发,尽,尽管去便是了。无需,无需给他留颜面。” 闻言,余琢阴沉的脸色简直要滴出水来。 余琢之所以这般费尽心思地守在少傅府府外,的确是等着抓谢瑾白的把柄。 可若是谢瑾白要去见的人是唐棠,若是一旦他去天子面前告发,唐棠无疑亦会受到牵连。 可恨! 谢怀瑜简直可恨! 余琢恨恨地松开了阿尧。转身,出了院子,□□离开少傅府,赶去俞府。 “咳咳咳——” 阿尧捂住还是有些难受的脖子,走出房间,看着立于回廊下的那抹修长身影,不解地道,“四公子,您为什么要,要戏耍都指挥使啊?万一都指挥使当真去身上那里参您一本……” 圣上若是治罪下来。 岂不是很冤么? 谢瑾白回过头,“谁说本大人戏耍他?” 阿尧到底跟在谢瑾白的身边这么多年了,主仆二人多少有些默契。 他渐渐地睁大眸子。 不,不是吧? 莫不是四公子当真要抗旨,偷,偷溜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嗯,答应过小唐大人,再不失信于他,所以千难万难,谢怀瑜也会去见媳妇哒。 —— 这两天,我被后台的收益惊呆了。 这么凉,是真实存在的么?!!! (╥﹏╥)o。 全靠留言区续命~感谢在2020-09-18 15:58:53~2020-09-19 22: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至十七 10瓶;菌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番外十七 敲门声响起时,唐棠刚要熄灯。 “谁?” 声音充满戒备。 “是我。” 余琢的声音。 唐棠一瘸一拐,前去开了门。 “磨之?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唐棠身上披着外衫,里头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里衣,显然是准备就寝了。 完全不是待客的礼仪。 谢怀瑜不可能在房间里。 余琢马上意识到,他是又被谢瑾白摆了一道。 命禁军转交书信,空白的信笺,童仆阿尧的说辞,一环扣一环,全是戏耍他的手段。 目的不可而知。 或许,是发现了他的暗中监视,并且因此不满,故而故意整这么一出。 当然,也有可能仅仅只是出于无聊。 谢怀瑜那样的人,什么无聊的事,都有可能干得出。 意识到自己上了当,想要转头就走,不成,会惹未眠怀疑。 “进去说?” 唐棠疑惑地瞧了余琢一眼,思考片刻,微点了点头,“你进来吧。” 侧开了身子,好方便余琢进来。 余琢进了屋,不动声色地迅疾扫了眼房间,没发现里头有藏人的痕迹。 “坐吧。” 彼此深交这么些年,多少瞧出好友今晚心情不大好,唐棠什么也没问,只是拢了拢身上外衫,在乌木圆桌后的圆凳上坐下,又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 动手给两人斟茶。 “谢怀瑜被软禁一事。” 余琢这一趟来的冒失,完全是冲着要将谢怀瑜逮到,带回少傅府的目的。 因此,在唐棠只披了件外衫,里头还只穿了件里衣的情况下,他便知道,自己冲动了。 若是方才未眠不是只披着外衫便来开门,他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不会在冲动的支配下,那句“谢怀瑜是否在你房中”早已脱口而出? 若是方才他当真那么问了,只怕未眠早已让他走人,而不是像眼下这般还会请他进屋。 以未眠的性子,定然会认为遭到侮辱,未必会同他就此绝交,但定然会对他有所疏离。 也许,这才是谢瑾白的真正目的? 仅仅只是这么一想,余琢便不由吓出一阵冷汗。 余琢顺势坐下,正式开口前,想了无数个借口,想着究竟要怎么才能将他此次的冒失之举找一个由头。 未曾想,到头来,竟还是要拿谢怀瑜之事来遮掩。 唐棠将手中斟满的那杯清茶递过去,“嗯。舅舅同我说了。” 递茶的手很稳,半点没有将茶水洒出。 可若是仔细看,分明能够看出,握着茶杯的指尖过于用力了。 昨日从俞府离开后,余琢便始终拒绝自去深想两人于昨日在院子里的那一番谈话。 谢怀瑜是未眠腿疾,以及家破人亡,甚至是导致他这些年吃够苦头的罪魁祸首,未眠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他,又怎么能够还喜欢他? 余琢将唐棠递来的茶杯接过,拿在手里,又哪里有品茗的心思? 若是换成以往,他定然早就兴奋地同未眠分享这个好消息,顺便再讨论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对付谢怀瑜。 眼下,未眠心中指不定因为谢怀瑜被软禁一事而忧心。 搞不好还心疼上了。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谢瑾白坏事做尽,同帝王又是那样不干不净的关系,未眠却还是一头扎进去? 唐棠喝了口手中的清茶,平静地置于桌上,“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余琢知晓好友是误会了,以为他此次来访,便是为了要这么一个答案。 昨日回去后,一个人时,不是没有深想过。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缘由来。 “为什么?” 余琢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唐棠却是听懂了。 “不是你说的么?我犯——” “未眠!” 余琢突兀地打断唐棠对自己的自贱。 唐棠却是垂着眉眼,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不是还在记恨你昨日的口不择言,是很多时候,我自己便是这般想的。” 唐棠再次喝了口杯中的茶,目光落在碧绿沉浮的茶叶上,“我这双腿,是被他亲口下令打断的,落一个终生不良于行的毛病不说,每到阴雨湿冷天气,都要死去活来个几回。冬日下地走路,更是每一步都像是有万根细密的针在戳着我的腿骨。 当年,谢怀瑜因巡按淳安不利,回京被贬。我阿爹亦因为赤丈河决堤,导致洪水倒灌入城,死伤无数,被贬为山匪横生的扶风县县令。兄长死在山匪出没的迎亲路上,阿爹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死在扶风县任期上。那年,我终于从洪水里死里逃生,几经辗转,去的扶风县,得到了便是这么一个家破人亡的消息。 我应该是恨他的,恨透了他才是。 可是……磨之,当年,在我被山匪所俘,和逢生被困严虎寨,他率军上山,将我受伤的我救出,抱上马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想他。 他早就不记得我了。 他救我,让浑身是血的我跟当时已然权倾朝野的他共乘一匹,只是因为我受了伤。 世人都言谢怀瑜惑主,是个佞臣,罪该万死。 言他手段残忍,过于赶尽杀绝。可这些年,他究竟做过什么惑主殃国之事? 扶风县山匪肆虐,是他亲自平叛。苍岚大狙侵犯北野边境,亦是是他督军北野,九死一生,换得北野的和平。 推行新法,亦是为了充盈国库,改革时政。 措施虽有冒进之嫌,可又何存半点私心?” 谢怀瑜那样的人,爱上他,太过容易了。 尽管最后一句话唐棠没有说出口,可余琢从他的眼神里,分明瞧出了对方这么多年来隐忍的,翻涌的,压抑的爱慕。 胸口像是堵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余琢听见自己咬牙问道,“你既是这么多年都从未放下过他,又为何要站到同他敌对的阵营……你……” 忽地,余琢脸色微变,“你进朝堂,是为了他?” 官海沉浮多年,余琢稍作深想,便想通了这其中关键。 既然已经讲话说开,他亦是没有什么可遮掩的。 唐棠承认得干脆,“是。” “以当今那位多疑的性子,谢怀瑜权势越大,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大。所以,我必须要让自己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 成为帝王手中牵制住谢怀瑜的那股势力。 余琢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这么多年来,他是为了谁? 才努力往上爬,想要将谢怀瑜从首辅的位置拉下来,让他也悉数将未眠当年所受的苦尝一遍。 他曾以为,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余琢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无论你怎么说,谢怀瑜此人,我非除去不可。届时,希望未眠能够保持中立,否则,我绝不会手软。”“磨之——” 余琢打开房门,大步地离去。 唐棠眉头微拧。 余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 谢瑾白自屋檐跃下。 谢瑾白之所以让军卒交那么一封信,便是为了将一直守在太傅府外的余琢引开。 他也预料到余琢不会那般轻易上当,所以故意交代童仆阿尧说的那一番话。 谢瑾白的计划里,余琢未曾在唐棠房中见到他,自会去别处搜寻,如此,他今晚的赴约,才不会被任何人所扰。 未曾想,却是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率军剿匪一事,谢瑾白自是记得。 也记得他当年在严虎寨救下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受伤严重,脸上,身上无一处完好,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样貌。 严虎好慕男风,又有暴虐的癖好。 他将所有救出的少年统一安排坐马车下山,当时马车刚好再装不下那么多的少年,所以,他便让少年同他共乘一匹。 那个人,竟是棠儿? 谢瑾白后背倚着回廊上的圆柱。 自洪水里死里逃生,后又落入山匪之手。 明明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在他,却因为年幼的初遇,严虎寨那次顺手的搭救,便记了他这么多年。 “傻子。” 谢瑾白轻喃。 几不可闻的,满满都是心疼的两个字,被吹散在夜风里。 唐棠走至床畔,熄了灯。 拉下床幔。 黑暗当中,闻见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清冽淡香。 唐棠心尖一跳。 试探性地换出声,“谢怀瑜?” 没有回应。 “谢怀瑜,我知道是你,说话!” 那股清冽的沉木淡香,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明明人就在床上,却故意不回应他,还敛住了鼻息,叫他难以察觉他的方位。 简直就是无聊的恶作剧。 唐棠不悦地抿起唇,“谢怀瑜,这一点都不好玩,你——” 唇上覆上一片温热,唐棠的唇边堵住。 一只手箍住他的腰身,他的身体被放倒在了床上。 不同于先前几次温柔的亲吻,这一次的亲吻要汹涌得多。 他的唇瓣被重重衔住,唇齿纠缠,这架势,像是奔涌的岩浆,要将他们两人一并融化,奔赴死亡一般。 这人到底犯的什么病?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眼下又一言不合地亲吻他,拿他当什么了? 唐棠动了怒。 “谢——”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入他的脖颈。 唐棠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o(╥﹏╥)o感谢在2020-09-19 22:58:59~2020-09-20 22:0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狸夫人、3496603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筱杳 40瓶;菟丝子 25瓶;狸夫人、一只章鱼哥 10瓶;咚咚咚 5瓶;苒 4瓶;菌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番外十八 临近年关。 街上家家户户贴起了门神,对联,挂起了大红色的灯笼。 往年的这个时候,少傅府往来的车马能将门槛踩塌,也是阿尧最忙的时候。 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就是梦里头,都还在对礼单,再根据官员的级别,一一回礼。 今年别说是登门的官员,便是送礼的仆役,都一个没有瞧见。 也是人之常情。 这可是帝王亲自下的旨意,未得圣意,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少傅府,又有哪个敢抗旨不尊? 季云卿一连数日,始终未曾等到谢瑾白派禁军传口信给他,更勿论服软。 兴许是这位年轻且自负的帝王终于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是示好也好,是恩威并施也罢,总之,在除夕这一日,帝王特赦,特赦谢瑾白在除夕这一日出府,同双亲共享天伦。 阿尧陪着谢瑾白回谢府。 下了马车,刚好碰见几位大人从谢府出来。 谢晏几年前便已辞去太傅一职,如今闲赋家中,原先的太傅府匾额也已摘下,换成了谢晏亲笔挥就的“谢府”二字。 谢晏在朝中资历深,是以哪怕已经辞官闲赋家中,府中仍时常有官员往来。 往日那些见了谢瑾白无不热切打招呼的官员,今日不是纷纷提前别过头,自顾自地聊天,便是装作没瞧见,更有甚者,当谢瑾白是瘟疫一般,拿袖子掩面,从他身旁走过,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那几位大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阿尧从马车上将来的路上买的年货搬下马车,气得眼睛都彤红了。 皇上同四公子是吵架了,又不是彻底闹掰了,这些个大臣倒好,好像认定他家四公子已经垮台了,再起不来了,才敢这般轻视四公子。 谢瑾白浑不在意,“拜高踩低,人之常情。” 阿尧两只手拎着满满的过节年货,闷声道,“四公子你倒是看得开。” 谢瑾白笑了笑。 生死他都历经了一遭,又岂会在意这一时之荣辱? “东西拿好,跟上。” 随意嘱咐了一句,谢瑾白抬脚,率先往大门方向走去。 门吏见到这位已多年不曾归家的四公子,很是吃了一惊。自四公子多年前因为皇上的事情同老爷起过争执,已是多年为踏入太傅府的大门,何以这次…… 其中一个乖觉的,朝同伴使了个眼色,飞也地跑进府,赶紧禀告老爷去。 谢瑾白瞥见那道疾走的身影,若无其事地踏进朱红色的大门。 “哟。我道是谁,这不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呢么?今日如何得空,光临小小谢府啊?” 谢家三公子谢笙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倚在客厅的回廊圆柱,寒冬腊月的,裹着裘袍,手里头却仍是把玩着一柄折扇。 “阿尧见过三公子。” 阿尧手里头拎着年货,忐忑地上前行礼。 “三哥。” 并没有为谢笙的冷嘲热讽所恼,谢瑾白走近行礼。 当年,谢瑾白同季云卿的事情终于为谢晏发觉,谢晏要求谢瑾白立即主动向帝王提出调往外地,两人彻底了断。 谢瑾白一意孤行,谢晏一气之下,说了极狠的话。 谢夫人因此伤心病倒,就是素来站在谢瑾白这边的谢笙再无法理解小弟的所作所为。 一家人,明明都在住在一座城内,却是比陌生人都还不如。 今日,听了谢瑾白这一声三哥,谢笙不知怎么,竟轻易湿了眼眶。 “谁是你三哥!” 恨声说了一句,转身进了厅堂。 跨过门槛,背对着谢瑾白,说了一句,“还不滚进来?” 阿尧跟在谢瑾白的身后,高高兴兴地进了屋。 “爹爹,娘亲,孩儿不孝——” 谢瑾白进了屋,双膝便跪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记响头。 上一世,他执意推行新政,树敌太多。 他自己死不足惜,却在死后,累及全家因他惨遭不幸。 前世的歉意,在这一世,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谢晏一愣。 谢夫人亦是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去扶小儿子,“玉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这一整日,谢瑾白都待在谢府,还让童仆阿尧将他们在来时的路上买的年货分送给大家。 陪着家人一起贴门神,窗花,吃团圆饭…… 谢家人有一肚子的疑问,比如,是不是谢瑾白当真同帝王闹翻了,是不是那位真变了心,他在朝中如今是不是十分艰难,可需要家里人帮忙。 可是在这个团圆的大好日子里,他们谁都不忍打破这难得的气氛。 谢家二公子谢为暮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谢笙的脚。 谢笙回踢回去,用眼神瞪他,“做什么?” 谢为暮也用眼神回他, “自小,就属你同小五走最近,你问问小五,他同那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为暮、谢笙兄弟二人眉来眼去的功夫,从娘亲手中接过鱼汤的谢瑾白喝了几口,放下汤碗,“爹爹,娘亲。” 一桌子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孩儿想要成亲了。” 谢晏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为暮,谢笙兄弟二人怔住了。 谢家两位妯娌亦是面面相觑。 还是谢夫人最沉稳,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成亲?对方同你一样,是个儿郎?” 谢瑾白的性向,当年就跟家里人说过了,故此谢夫人才会由此一问。 提及唐棠,谢瑾白眉眼染上和煦的笑意,“嗯。孩儿打算以夫妻之礼,迎娶他。” 这些年,谢瑾白行事越发孤决,眉眼亦常年染霜,谢夫人已多年未曾见过他笑得这般和煦。 宛若时光回溯,又变回从前那个风流恣意的谢家四公子。 眨去眼底涌上的热意,谢夫人温婉地笑道,“能被你瞧上的,条件定然不差。” “只是……对方又同你一样是个儿郎,你确定,他肯嫁入我们谢府么?” “他还没同意,等他同意了,孩儿再告诉你们。” “不是……你要娶亲,那位能同意?” 被谢家顾忌了一晚上的人物,就这么被谢笙一个心直口快,给问了出来。 这都将小五给软禁了,能同意小五娶亲? 谢瑾白语气淡淡,“小九会同意的。” 帝王也没说,这特准出府的这一日,能不能在外头过夜。 谢夫人怕叫小儿子为难,也便没有相留。 吃过饭,谢夫人便让阿尧拿上她年前备的一些上等年货,亲自送谢瑾到门口。 由于谢瑾白先前在厅堂里已经同父兄道过别,因此,谢晏他们也便没有再出来相送。 “娘亲,新年快乐。” 临分别,谢瑾白上前,抱了抱谢夫人。 谢夫人眼眶湿润,“嗯。你也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谢瑾白也回了一句事事如意,方才登上马车。 阿尧驾马,主仆二人回少傅府。 少傅府对面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马车上,悬着一盏彩绸灯笼。 “阿尧,停车。” “啊?四公子,咱们要再往前一点才到家呢。” “我说,停车。” 阿尧只好勒马,停下马车。 “你先回府,不必等我了。” 谢瑾白掀开帘子,对阿尧交代了这么一句,便跳下了马车。 “四公子,您要去哪里啊,四公子,四——” 阿尧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家公子疾步走向対街,朝停在巷子里的一辆马车走去。 阿尧眯起眼。 唔,他是不是在哪里曾经瞧过这辆马车? 唐棠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才会在除夕夜,偷瞒着舅舅和逢生,跑来这少傅府。 只是,他派人打听过,少傅府此前一直都有禁军把手,也就只有除夕这一日,帝王恩准谢瑾白可以出府,府外的禁军才暂时撤走…… “这位爷,都这么晚了,少傅大人应是不回来了。您……” 唐棠是谎称约了余琢,才出的府。 逢生定然不会同意再送他来见谢怀瑜,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来少傅府,因此,唐棠是雇的马车店里的马车。 唐棠前去敲过门,无人应答。 宛若兜头泼下一捧冷水,如何回的马车早就不记得了。 只记得,车夫问他要不要回去的时候,他似乎是摇了摇头。 马车里烧着炉火,不冷,倒是可怜了车夫,在这般冷冽的天气里,冻了一个多时辰。 唐棠低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才梆声敲过,已是二更天了。” “已是二更天了啊。” 唐棠轻喃了一句。 这个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帝王特赦,恩准谢怀瑜于除夕夜出府,同双亲共享天伦。 可几年前,谢瑾白便不知因为是何缘由,同家里断了关系,父子二人已多年未曾来往。 是他天真了。 还以为即便帝王特赦,谢瑾白今日也会待在府中。 所以,那人今日,应是进宫了吧? “回吧。” 唐棠语气平静地道。 话声刚落,马车车帘就被人掀起。 唐棠猝不及防地弯腰进马车的人给抱下了马车。 “谢怀瑜,你做什么——” 谢瑾白低首,在他耳畔道,“嘘。余磨之在我少傅府外头布置了不少暗卫。若是棠儿不想让人知道我怀里抱着的人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声的好。” 唐棠咬牙,“谢怀瑜,你混蛋!” 喉结上下滚动,谢瑾白低低笑开,叮嘱道,“搂紧我。” 作者有话要说:唐棠觉得,除非谢瑾白假死,要不然皇帝不可能放过他。 但是吧,谢瑾白比唐棠想得要更绝一点。 他想了另外一个法子,他不用假死,他们两个又能成婚,季云卿又反对不了的法子…… 当然啦,能不能让唐棠点头答应,咳,看谢瑾白的本事咯。感谢在2020-09-20 22:06:57~2020-09-21 21: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笙~、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临枫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番外十九 “这位爷,您,您还没给马车钱呢。” 车夫赶紧喊住唐棠。 小唐大人何曾干过做马车赖过账,更勿论还被车夫叫住这种尬出整条颍阳街的事? 唐棠耳根发烫,想也不想地在谢瑾白的腰际狠狠一拧。 须臾,方蓦地发觉这样的举止未免太过亲昵,身形一僵,抿着唇,不甘地松了手。 谢瑾白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般。 他朝街对面,堪堪勒马停车的阿尧唤了一声,“阿尧。” 听见谢瑾白唤来童仆,唐棠攥住谢瑾白的衣领陡然用力、泛白。 像个女人这般被人抱在怀里的场景,他一点也不想被人瞧了去,一点也不想! 阿尧刚准备将车上从谢府带回的年货往下搬呢,听见自家公子唤他,忙将马车挺停好,小跑地穿过马路对面。 “四公子,您唤我?哎,您,您这是……” 阿尧小跑至谢瑾白的跟前。 夜里昏暗,阿尧方才什么都没能瞧清。 走近了,才发现四公子怀里头竟然抱了个人。 而且瞧着身形和衣着,分明是个男子。 阿尧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四公子这是……这是要给圣上戴,戴绿帽子? 要了命了! 给圣上戴绿帽子,这可是,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谢瑾白自是不知阿尧都快被他的大胆行径给吓破胆了,“带银子了么?” “带,带了。” 回话的功夫,已经动手将腰间的荷包结下。 “车资你跟这位车夫结一下。” 说罢,抱着唐棠,穿过了対街。 “四公子,大门,大门还没开呢!” 阿尧赶忙付过车资,追上谢瑾白,赶在谢瑾白回府之前,将大门给开开。 按捺不住好奇,在转头将大门给打开的功夫,转过头往谢瑾白的怀里瞧了瞧。 只可惜,实在太暗了,除却一头乌色的发,他什么都没瞧见。 穿过前院和通向中庭的游廊,谢瑾白抱着唐棠来到自己所在的院落,上了楼,抬脚踢开房间的房门。 谢瑾白抱着唐棠放在房间的圆桌上,推开桌上的茶具,扣住唐棠的双手,将他压在桌上,就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准确无误地衔住了怀中之人的唇瓣,碾压啃噬,手轻车熟路地滑入他的衣襟。 唐棠身子颤栗。 不是起了反应,而是被气的。 唯恐少傅府的四周均均布置了暗卫,唐棠已是忍了一路。 此时,终于忍无可忍。 他的舌尖重重咬了口谢瑾白放肆的舌,谢瑾白吃疼退出。 唐棠抬手,一巴掌甩在了谢瑾白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唐棠却是没有半分后悔。 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日,滑落至他脖颈,最后在他的胸腔晕开的热意,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奢念。 他以为,他对这人而言,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存在。 或许,的确是特别的,只不过是,是这人供以狎昵的对象罢了。 唐棠推开谢瑾白,忍着腿疼,跳下桌。 这少傅府,他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手腕被扣住,唐棠用力地挣扎,却还是没能挣脱。 他抬起手,在这人的手背上重重一咬。 牙齿见肉。 血腥味,在他的嘴里漫开。 像是从一场噩梦里陡然醒来,唐棠惊惶地,松开了嘴。 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沾染的血渍,一瘸一拐,沉默地往外走。 因着他在夜间的视力不佳,膝盖碰到了凳子上,唐棠摔在了地上。 他很快便从地上站起身,疾步往外走,却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唐棠咬唇,努力稳住身形。 “对不起。” 唐棠心脏骤然一缩。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只是将他当成狎昵的对象? 唐棠没有回应。 他没有那般大度。 唐棠打开门。 腰身被人从后头环住。 “看来,我方才还是咬得不够用力。” 唐棠的声音极冷。 谢瑾白抱住唐棠时,才发现怀里的人在颤抖。 谢瑾白心疼不已。 方才,是他冲动了。 “抱歉,方才是我昏了头。你绝不会知道,在我从爹娘府中回来,在街对角见到你,我有多高兴。” 环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力道,脑袋,在唐棠的肩窝处轻轻蹭了蹭。 刚从爹娘府中回来…… 所以,这人今晚,不是去了宫中? “棠儿,我们成婚吧。” 唐棠犹自出神,冷不伶仃听见谢瑾白说了这么一句,连挣扎都忘了。 这人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当这些字连在一起,他怎么好像听不懂了呢? 唐棠僵直了身子,“你,你说什么?” “我们成婚吧。你嫁给我。” 谢瑾白想了想,换了个说辞,“换你娶我也成。” 总归都是一样的。 殊途同归。 “你,你说,你,你要,嫁,嫁给我?” “嗯。” “谢怀瑜,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 唐棠的双手握成拳,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颤抖。 谢瑾白扳过唐棠的肩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棠儿,我很清楚,我现在在说什么。你嫁给我,或者,我娶你。你,可愿意?” 唐棠在黑暗中视力极差,同个真眼瞎没什么分别。 不知怎么的,这回,他却似乎能够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炙热目光。 唐棠原本冷灰的心,又一点一点地活了起来,像是一口本以为干涸的死井,又一点一点地汨汨流淌出甘冽的泉水,冒出不该有的,奔涌而出的念想。 “为,为什么?” 他想不出,想不出谢怀瑜为什么要娶他,甚而愿意嫁给他的理由。 谢瑾白握住唐棠的手,将后者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摸到了什么?” 掌心之下,是一颗温热的,跳动的心。 唐棠心跳加快。 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大脑却在拼命地否定。 不,不可能。 绝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它是你的。” 谢瑾白垂首,附在唐棠的耳畔,将唐棠心底拼命否定的那个答案说了出来。 “唐未眠,我心悦你。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或者我嫁给你,让你成为我的夫君。可好?” 唐棠的耳朵嗡嗡然响成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小朋友还没睡,催着我陪她。 怕赶不上更新,先发了。 今天格外短小。 心虚…… 明儿见啊。 感谢在2020-09-21 21:59:21~2020-09-22 20:4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曲项向天歌 10瓶;292576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番外二十 夫,夫君…… 唐棠脑海里,不自觉地勾勒出,谢瑾白身穿红色吉服,同他拜堂成亲,唤他夫君的场景…… 这诱惑,太大了。 很长时间,唐棠都没有任何反应。 谢瑾白在心底叹了口气。 太冒进了么? 或许,他应该再等等。 等时机再成熟一些……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有点突然,今晚回去后……” 衣襟被人攥住。 唐棠的指尖,用力地揪住谢瑾白的衣领,缓缓抬起首,咬牙,一字一顿地道,“谢怀瑜,如果你接下来敢说就这么算了,今晚回去后,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我定然杀了你!” 谢瑾白笑了。 他的手覆在唐棠攥住他衣领的那只手,“我是想告诉你,如果这件事对你而言有点突然,今晚回去后,就好好想想。过几日再给我答复。又或者,棠儿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最后一句,谢瑾白几乎是贴着唐棠的耳朵说的。 温热的唇瓣,若有似乎地擦过他的耳朵。 唐棠耳尖发烫,心跳也砰砰跳得厉害。 方才,他太沉不住了气了。 唐棠用力地抽回手,“你少自作多情!” “嗯?棠儿说说看,我怎么做作多情了?” 语气那叫一个无辜。 这厮忒会装了! 他才不会如他的意。 “你唤我什么?” 知道唐棠有意转开话题,谢瑾白并未戳穿他。 他顺着他的话题,又唤了一声,“棠儿。” 谢瑾白这人,坏着呢。 故意朝着唐棠的耳朵吹热气,那一声棠儿,唤得那叫一个低沉缠绵。 唐棠耳尖发烫。 “你胡乱唤什么!” 语气与其说是抗议,听起来更像是在撒娇。 当然,唐棠本人是绝对没有意识到的。 “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不用陪俞大人一起守岁?” 每逢除夕,全家人一起彻夜守岁,是东启的过年传统。 棠儿今晚应该留在俞府陪俞大人一起守岁才是。 除非…… “你是……偷溜出的府?” “才,才不是偷溜!” 总是冷静自持的声音,难得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谢瑾白何等聪颖。 他稍加联想,便猜到了怕是某个傻子,担心被帝王软禁的他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夜会一个人孤单寂寥,故而找了个借口出了府,一个人在除夕夜,傻傻地等了他这么久。 谢瑾白将人拥在怀里,“谢谢你,棠儿。” 唐棠冷声道,“谢怀瑜,你莫要得寸进尺!” 他还什么都没有答应呢,他们现在可什么关系都不是! 谢瑾白自是不肯放,“让我抱一会儿。嗯?” 唐棠起初挣扎了几下,但他的力气哪里是谢瑾白的对手。 唐棠被谢瑾白圈在怀中。 他们吻过数次,他也抱过他,可似乎,从未像是这般,正式地拥抱过。 曾经,他以为,只有在梦中,他们两人才会以如此亲昵的姿态,紧紧地贴在一起。 他的心跳声是如此之快。 唯恐心跳声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唐棠故作不耐烦地推了推谢瑾白,“够了!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抱你这件事,怎么可能会有足够的时候?” 唐棠先是被谢瑾白那句直气壮的没完两个字给气到了,及至听见后面的那一句,耳根蓦地一热,哪里还有半分火气。 “你,你去将灯给点上!” 羞恼之下,年少时才有的说话结巴的病症便又犯了。 他推了推谢瑾白,打发他去点灯。 对于在昏暗的情况下根本不能视物的唐棠而言,一直都处于这种什么都看不见的环境实在糟糕透了。 “嗯,好。你先站在这里别动。” 唐棠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会乱动,他可不想又在这人面前出丑。 须臾,房间里亮起一团火光,桌上的蜡烛被点亮。 唐棠眯了眯了眼,片刻,适应了光亮。 谢瑾白吹灭手中的火折。 唐棠一眼便瞧见谢瑾白脸上,清晰的巴掌印,瞧着似乎还隐隐有些肿。 唐棠眼露错愕。 他,他不知自己当时受劲有这般大。 谢瑾白刚回来,房间里连炭火都还没烧上,自是冷的。 唐棠体寒。 谢瑾白将屋内的两个暖炉都给烧上,用火钳拨弄,好让炉火烧得更旺一些。 屋内的气温渐渐升高。 谢瑾白脱了身上的披风,转过头,见唐棠还在门边站着,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来,烤烤火。” 谢瑾白牵着唐棠的手,来到炉火边上。 右手的虎口处,被咬出了血,血肉淋漓。 还在滴血。 谢瑾白顺着唐棠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虎口上,淡声道,“不妨,不过是小伤。” 谢瑾谢瑾白像是全然没感觉到疼一般,仍旧是握着唐棠的手,放在铜炉上取暖。 谢瑾白能够若无其事,唐棠又如何能够全然不在意? 他那时以为谢瑾白对他仅仅只有狎昵之心,是真的气狠了,恨不得从这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才好! 根本未留余地。 眼下瞧这鲜血淋漓的伤口,方知先前咬得多狠。 “你去命你的童仆送一盆水进来。” 他这伤口得先用清水清洗一遍才行。 谢瑾白不疾不徐,“不急,你的手这么冰,先暖……” 唐棠抬眸,眼神冰冷。 谢瑾白想也不想地道,“好,听你的。” 不可否认,谢瑾白的从善如流取悦了他。 唐棠的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小的,小小的弧度。 阿尧费了老大功夫,终于将谢夫人让他们带回少傅府的年货都给搬回屋内。 听见谢瑾白唤他,阿尧赶忙在楼下应了一声,走上楼。 唐棠听见阿尧走楼梯的声音,快速地低声地对谢瑾白交代道,“别让他进来,打了水,也让他将脸盆放在门外就成。” 要是那童仆进来了,见方才被抱在谢怀瑜的是他,那他往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童仆进来。 谢瑾白不必想,也大体猜到了唐棠在介怀什么,自是没有不照做的。 他在房内,吩咐阿尧去打水,打完水,让阿尧将水盆放在门口就成。 阿尧本来还觉得自家公子的要求奇奇怪怪的,猛地想起他家公子房间里还藏了一位,嗯…… 总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阿尧打来水,将水盆放在门边,“公子,水放在外面了。您开门的时候小心些。” 唐棠复又低声道,“你让他先退下。” 谢瑾依言,打发阿尧先下去休息。 唐棠总算是松了口气。 伸手拦住了欲要出门去断水的,唐棠垂下眼睑,“我去。” 这人的手受了伤,如何能使得了力? 谢瑾白有些担心唐棠的腿,但他十分清楚,若是他此时坚持不让唐棠去端这盆水,只怕反而会惹得后者不高兴,因此,也便没有坚持。 他笑了笑,“好,那就麻烦棠儿了。” 听见谢瑾白的回答,唐棠冷凝的神色有所缓和,倒是忘了纠正谢瑾白对他的称呼。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前去开门。 谢瑾白的目光落在唐棠不良于行的双腿上,心脏抽疼。 唐棠的双腿走路已是吃力,端着一盆水自是并不轻松,由始至终,谢瑾白只是乖乖地在凳子上坐着,并没有自作主张地要来帮他的忙。 唐棠腿脚不便,这些年来,他受过无数同情或者讥笑的目光,也遭遇过许多欺凌或者善意的帮助。 但是,比起这些,他其实更希望能够有人将他当成普通人那样平等相待。 对于谢怀瑜没有自以为是,他很满意。 唐棠将水盆放在桌上。 他从袖中掏出丝帕,用帕子将水打湿,对谢瑾白道,“把手给我。” 谢瑾白配合地抬起受伤的那只手。 唐棠将湿帕拧干,仔细地清理伤口周遭的血渍。 好几次,唐棠的手都抖得厉害。 谢瑾白握住唐棠擦拭他伤口的那只手的手腕,“莫慌。” 唐棠抬头,看了谢瑾白一眼。 两人目光对视,后者平静的眼神鼓励了他。 唐棠逐渐地镇定下来,手不再抖得厉害。 等到伤口处理完,唐棠洗了手,浸在水盆上里的丝帕已将水染成朱红色,可见,伤口之深。 唐棠解下腰间的青绿绸袋,从中取出续筋生肌膏,默不作声地给谢怀瑜上药。 续筋生肌药膏的止血效果奇佳,唐棠仅仅只是往伤口边上抹了些,血便止住了。 至于那块险些被他咬下来的肉,总算,总算堪堪还在手背上,抹了续筋生肌药膏,应该会痊愈。 “有刀么?” 谢瑾白并未问缘由,直接将他上一回从逢生那里没收的“乌啼”递给了唐棠。 唐棠一看见“乌啼”,联想到之前谢瑾白胸口的伤,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果是逢生伤的你。” “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并未对他动手。仅仅只是没收了他的匕首以示惩戒。” 唐棠那日,只是猜到逢生去找了谢瑾白,两人还动了手,谢瑾白因此负伤。 可他不知,逢生在那次刺杀当中暴露了身份,不仅如此,就连“乌啼”都给没收了。 “你……逢生是我的人,难道你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逢生是受他指使么? “你不会。” “自大。” 片刻,又抿着唇,补了一句,“狂妄。” 谢瑾白唇角勾出清浅的弧度。 似冬日午后积雪初融,探出梢头的那一株梅花,出尘姝绝。 唐棠的心跳没出息地加快。 他对谢瑾白道,“低头。” 谢瑾白依言低下头。 唐棠指尖捻了点药膏,往谢瑾白的脸上抹。 谢瑾白偏过脸,避过了,“不必了。” 唐棠身子一僵。 是了。 打人不打脸。 这人会恼,自是应当。 “随你。” 唐棠面无表情地合上瓷盒。 两人当了这么多年夫妻,早已熟悉对方的喜怒哀乐。 谢瑾白食指轻刮唐棠高挺的鼻梁,解释道,“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这脸上的巴掌印,需留着,我还有用处。” 唐棠手里头握着那盒续筋生肌药膏,便是谢瑾白逾越的动作他都未曾注意到,闻言,惊讶地睁圆了乌眸,脸颊涨红,“你,你留着它做什么?” 况且,按照祖制,大年初一,也就是明日,文武百官都要进宫向帝王恭贺新年。 以他们两人的官阶,是定然要出席的。 这人,这人总不至于打算顶着这鲜红的巴掌印,出现在文武百官,乃至帝王的面前吧? 作者有话要说:唐棠:“……” 窒息。 —— 啊啊啊! 最近为什么,我发布新章节,就掉一个收藏啊? 这样每次发布新章节,我都很惶恐的好么!!! 难道我要缘更,这样我的收藏就不掉了? 紧脏滴捂住我的小胸口~~~感谢在2020-09-22 20:42:36~2020-09-23 21:1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琪琪Qiq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番外二十一 “嘘——” 谢瑾白刮过唐棠鼻梁的手,往下,在他嫣红的唇上,眨了眨眼,“不可说。” 唐棠:“……” 爱说不说。 脑袋微微向后,避开了谢瑾白点在他唇上的食指,唐棠将那盒续筋生肌药膏收进荷包,面无表情地道,“我该回去了。” 谢瑾白扣住唐棠的手腕,手臂稍一用力。 唐棠身子上去重心,跌坐在谢瑾白的大腿上,后者得寸进尺,顺势将手环在他的腰间,以交颈的姿势,轻吻唐棠的耳朵,低声诱哄,“今晚不回去了,嗯?” 唐棠仰起脸,忽然朝谢瑾白灿烂一笑。 谢瑾白被唐棠唇边的笑容晃了心声,但只见后者漂亮的唇瓣微启,一张一合,“谢少傅想得,挺美,嗯?“ 上挑的尾音,同谢瑾白方才的如出一辙。 谢瑾白低头,吮了口唐棠脖颈处的那片肌肤,声音低低地抗议,“棠儿,你变坏了。” 从未被开发过的身子,格外地敏感。 唐棠呼吸不稳,猛地将谢瑾白给推开,从他怀里站起身,“ 我走了。”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此时,外头忽然想起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震天的鞭炮声。 竟已是凌晨。 除夕将过,新春即至。 谢瑾白推开窗,但见外头有人放起了焰火。 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绽开。 唐棠也被这焰火光芒吸引,不知不觉,来到窗旁。 谢瑾白拉过唐棠的手,唐棠本要甩开,瞥见他手上的伤,没做声。 谁知,这人得寸进尺,竟从后面环住了他,还将他脑袋搁在他的肩上。 唐棠几次胸膛起伏,到底是忍住了! 因着除夕守岁,往日漆黑的夜色,今日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窗外是绚烂的夜空,万家的灯火。 身后是他自年少时便仰慕的人。 便,放纵自己这一回吧。 一回就好。 唐棠轻轻,轻轻地将头靠向身后的谢瑾白。 半晌,鞭炮声方才逐渐停歇,世界复又恢复静谧。 谢瑾白亲吻唐棠的发顶,“棠儿,新春快乐。” 公鸡啼晓。 阿尧手里端着水盆,站在主子的门外,是敲门也不是,不敲门也不是。 阿尧的房间就在楼下,若是夜里有人下楼梯,他定然能够听见。 昨夜,四公子同他那位都不曾下来过,眼下,人定然还在屋里头。 扰人清梦已是不该,尤其还是鸳鸯梦,罪过就更大了,可要是误了入宫的时间,回头要被问罪的,可就是他家四公子了。 阿尧到现在,都想不通他家主子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敢给帝王待绿帽子! 不,不对。 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家四公子不敢做的。 像是个小老头一般,阿尧沉重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敲响了房门。 “四公子,四公子——” 唐棠浅眠,阿尧唤第三声的时候,他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是陌生的青色床幔,即便是床,都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张梨花木床。 唐棠倏地从坐起身。 他的眼神惊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吸急促。 有人将他搂在怀里,宽大的掌心一又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棠儿,放轻松,放轻松。你人在少傅府,这是我的卧房,莫要紧张,放轻松,放轻松……” 后背的大双大手,那样耐心,温暖。 像是他儿时梦魇,将他抱在怀中,给与他温柔的那双手。 此时天光未亮。 黑暗加剧了唐棠的恐惧,他将头转向谢怀瑜说话的方向,只能通过声音去辨认,“谢怀瑜?” 带着颤音,语速极缓,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却又害怕听见答案。 谢瑾白双臂将唐棠圈在怀中,像是亲吻易碎的水晶一般,在唐棠的唇上吻了吻,“小果儿,是我。” 唐棠睫毛轻颤。 自阿娘去世后,便不知脆弱为何物的唐棠,攥住谢瑾白的衣襟,第一次允许自己在人前展现自己的脆弱。 他将头埋在谢瑾白的怀里,低低地,颤抖地,像是极为委屈地唤了一声,“瑾白。” 这一声低低的,带着委屈的“瑾白”,听得谢瑾白心魂欲碎。 “小果儿,我在,小玉哥哥在。” 谢瑾白紧紧地环住怀里的人,一个又一个滚烫的,炙热的亲吻,落在他唐棠的额头,鼻尖,脸颊,唇上…… “四公子,到时辰该洗漱更衣,入宫恭贺帝王新春,该误了时辰了……” 阿尧唤了三声,又在门外侯了许久,只听屋内传来他家公子弟说话的声音,却迟迟未见谢瑾白前来开门,只好硬着头皮,于门外“委婉”地提醒。 “你,你先去开门。” 唐棠低哑着嗓子,推了推环抱着他的男人。 谢瑾白并未马上松开唐棠,“你……” “我没事。” 唐棠飞快的打断谢瑾白的话。 声音比之方才,已然趋于冷静。 像是唐棠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自己陷于太长时间的脆弱。 谢瑾白自是心疼。 他吻了吻唐棠的额头,“我马上回来。” 唐棠没回应。 只是在谢瑾白下床之后,方才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瑾白听见了。 谢瑾白前去开门。 门外,隐隐听见门口传来谈话声。 唐棠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 他身上的裘袍和绣毛边棉袍均未穿在身上,身上似乎只穿了件素白的里衣。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不适,这说明,昨晚他同谢怀瑜应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唐棠双腿曲起,双臂环抱着曲起的双腿,将脸埋在其中。 昨夜,一开始,他是故意装睡的。 他爱慕谢怀瑜,爱慕了许多年。 他原想着,若是能同这人具体发生些什么也好,那样,至少在拥抱他的那一刻,谢怀瑜对他或许是有那么几分心动的。 只要曾经拥有过,那么这一晚,也便会像是昨夜的焰火那般,足以他铭记一生。 哪曾想,后来竟真的睡着了! 而谢怀瑜,并没有趁机对他做任何事。 唐棠无法确定谢怀瑜是因为恪守君子之道,故而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他根本不足以引起谢怀瑜的冲动…… 阿尧也不知在门外唤了第几声,终于,房门打开。 瞥见微敞着衣襟,前来开门的自家主子,阿尧赶忙将头一低,他弯腰,端起地上装着热水的水盆,“四公子,阿尧伺候您梳洗更衣——” 说着,便习惯性地往里走。 谢瑾白站在门口,“不用了。今日无需你伺候。水给我就好。” “啊?” 阿尧先是一愣,待对上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忙将手中的水盆递过去,“公子,给。” 谢瑾白接过脸盆,对阿尧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迟点我乘轿子入宫。现在,你先替我跑一趟俞府,去向俞府的下人将唐大人的朝服取来,届时,在宫门外等我,知晓了么?” “好的,四公子。” 阿尧嘴巴的反应永远比脑子要快。 嘴里头已经应下,躬身点头,刚要退下,忽地反应过来,“四公子,您是要我去,去俞,俞,俞府……取,取,取唐,唐……” “嗯。你告诉俞府的下人,未眠今日同我一起入宫,让他们将朝服交予你,莫要误了入宫的时辰。都记下了?” 阿尧习下意识地点头啊点头。 “替我将房门关上。” 谢瑾白端着水,转身进了房间。 阿尧下意识地听话的将房门关上。 盯着房门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所以,昨儿夜里,四公子怀里头抱着的人是,是唐大人? 不,不能吧? 他若是就这么去俞府,告诉俞府的人,唐大人今日随他家四公子一起入宫,俞府的人会不会乱棍将他给打出来?! 四公子,您出来,您别走,您把话交代清楚啊啊啊! 谢瑾白端着热水进屋,唐棠下了床,从屏风那头走出,身上的衣物都已经穿戴整齐。 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后者乌眸幽幽地望着谢瑾白。 “过来,先洗漱。” 谢瑾白将水盆放在水盆架上,招手唐棠过来。 唐棠立在原地未动。 谢瑾白拿过毛巾架上的巾帕,拧了热水,走过去。 温热的水汽和巾帕的柔软,扑在唐棠的脸上,因着太过错愕,以至于等到谢瑾白替他擦洗了脸,似是还要替他擦拭脖颈,唐棠方才见鬼般,略微慌张地往后退了退。 谢瑾白握住唐棠的手,替他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主动开口解释他方才为何要让阿尧去俞府去朝服的原因,“阿尧是我的贴身童仆,我们的事情不可能瞒过他。再则,他日你我大婚,迟早要昭告天下,亦没有相瞒的必要。” 唐棠涨红了脸颊,“谢怀瑜,我未曾应许……” “不听,不听。” 唐棠:“!!!” 年初一,红色的丹阳自宫墙外缓缓升起。 泰和殿的广场,身穿绣九龙翱翔于天地明黄龙袍的帝王,立于广场中央,接受百官朝拜。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双膝跪地,垂首行礼,恭贺帝王新春。 帝王换抬手臂,“众爱卿平生。” 百官这才纷纷从地上站起。 身为首辅,谢瑾白列于文官之首。 季云卿一眼,便看见了谢瑾白脸上的巴掌印。 “谢少傅,你这脸……什么人竟敢对谢少傅动手?” 列于武将之首的大将军顾似泓,问出了天子的疑惑。 顾似泓常年行兵打战,需训兵练兵,音量自是不低,他这一出声,百官便纷纷伸长了脖子,下意识地争相朝谢瑾白看了过去。 有离得近的,一眼便瞧出了谢瑾白脸上的巴掌印。 百官不由交头接耳,错愕万分。 且不说谢少傅位高权重,武艺超群,寻常人怕是根本不得近他的身,更何况,这位近日可是被软禁于府内,这脸上的巴掌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 昨日谢少傅亦回了谢府,这巴掌印,乃是老太傅或者是太傅夫人所为? 与谢瑾白仅仅只是隔了几个官员的唐棠抿起唇。 何时,顾将军也变得的这般长舌了? “让顾将军以,诸位以及圣上见笑了。” 谢瑾白拱手,却是避而未答。 朝廷上下,谁人不知,他同怀瑜的关系? 对怀瑜动手,何异于扇他耳光? 年轻的帝王动了怒,“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少傅动手?” “谢少傅,回答朕的问题。” “回圣上的话,是唐大人。” 始终垂首立于百官当中的唐棠倏地抬眸,看向谢瑾白。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以如钢针一般朝他射了过来。 “什么?是唐大人,竟然是唐大人?” “谢少傅脸上的巴掌印竟然是唐大人所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官的议论,悉数钻进唐棠的耳里。 唐棠下颚绷直。 近日以来,两人的种种暧昧的片段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所以,所谓的求娶也罢,示爱也罢,最终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这一日,在帝王面前状告他么? 帝王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唐棠握拳的手骨节泛白, 身子僵直,唐棠一只腿迈出行列,“臣……” 唐棠堪堪咬牙说了一个字,只见谢瑾白亦从队伍中走出,双膝跪地,“臣昨日,向唐大人表白心迹,为唐大人所拒,斥责臣戏耍于他。 今日,恳请圣上以及诸位同僚,替瑾白做个见证。 臣谢瑾白,愿同棠结百年之好,此生无悔。 恳请圣上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求小皇帝的心理阴影面积。 —— 好,听你们的,不缘更~~~ 感受到我对你们深沉的爱意了吗??? o(╥﹏╥)o。 感谢在2020-09-23 21:18:28~2020-09-24 19:2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芷爱余生、哆啦A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咚咚咚 8瓶;菇凉,你凉了吗 5瓶;长河沉星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