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撩了,有被冒犯 作者:千金复来 文案: 阮奕上辈子被陆炳辰拉下阳城六中的神坛。 学习榜上永远第一的人,变得一事无成。 但陆炳辰还能更渣。他轻拍着阮奕的脸,用那双凉薄的长眸睨他。 轻笑问道:阮奕,你算什么东西?跟我提分手,你也配? 一觉醒来,阮奕回到了最学渣的那几年。 他曾逃课横跨整个城,只为买陆大少爷最爱吃的小蛋糕。 陆炳辰上辈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就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这辈子,阮奕瞧都不瞧那个人。 转身把蛋糕给了旁边的收废品老头:爷爷,挺甜的,尝尝。 站在原地,心里暗搓搓等着的陆炳辰:??? * 陆炳辰醒来,疯了,乐疯了。 上辈子他把阮奕作没了,这辈子他决定不作了。 然而他发现―― 曾为了他迟到早退不学习的阮奕,成了年级第一。 曾为了他永远不跟别人有牵扯的阮奕,成了校园最受追捧的男神。 曾为了他一个电话就半夜冒雨赶来的人…… 妈的,人呢? 因为打不通阮奕的电话,站在他家门口的陆大少爷,从天亮等到天黑。 排雷: 1.双重生,但并不是开局即火葬场 2.攻很渣,接受不了的别勉强 3.不be,不换攻,没有副cp 4.会虐攻,受会狠,高潮从火葬场开始 5.攻非真出轨 6.背景架空,架得特别空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重生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奕,陆炳辰┃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下凡一趟,只为捞个月亮 立意:好好学习,成就最好的自己 第1章 早上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 八月份的早上六点半,天早就亮了,细长的白云织成一片,中间几条缝里漏下来两道明晃晃的浅蓝。阮奕关上闹钟,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雪白的墙壁,不自觉发了一会儿呆。 这两天他发呆的频率特别高。 这也算是正常情况。无论是谁,如果死在一场意外里,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刚中考完的暑假,应该都没那么快就能完全适应。 阮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下来。 他快速洗漱,用毛巾擦干水后,换了一身宽松柔软的白T长裤,下楼找了家摊子吃早饭。 他租房子的地方是有名的学租区,走路五分钟不到就是六中。最近几年高考,年年都有省状元是从六中出来的,隔壁县市的不少学生都会慕名来这儿念书。阮奕就是其中之一。 他初中的成绩很拔尖,没费什么周折就被六中录取了,还被分进了新高一顶尖的重点班。 但这一次很不凑巧,他是在重生回来的当天参加了六中的分班考。语数外一张卷,理综文综合并成另一张卷,阮奕基本是用一种魂飞天外的状态考了四个小时,最后特别坦诚地交了白卷。 成绩出来,他在两千多名新生里排名垫底,被分进新高一最差的平行班。 阮奕随便拎了一袋生煎包,又买了杯豆浆,边吃边往学校走。 六中开学比一般的高中都要早,美其名曰让新一届高一同学尽快适应高中的学习节奏,其实就是提前把他们拘到学校补课。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这条根本不算主干道的大街上车堵得排起长龙,全是来送孩子的家长。阮奕从被两辆车夹得只剩一条缝的斑马线上穿过去,走进六中的大门。 家长不能进学校,周围的人群密度一下子恢复了正常。阮奕隔着塑料袋把生煎包掰开,把里面的肉馅弄出来,吃到一半,手机响了。他拽了张纸巾擦手,从兜里摸出手机:“二姑。” 阮奕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一个富商跑了,从他爸另娶之后,就是二姑一直在管着他。阮奕在学校里所有需要监护人信息的表上填的都是二姑的名字和手机,他爸除了给他卡里打学费和每月一千的生活费之外,压根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就这一千块钱,还是二姑去找了他四五次才磨下来的。刨去房租剩下四百,勉强够他吃饭,二姑只好隔三差五就给他塞点零花。 “阮奕啊,今天六中开学,你可记得别迟到啊。” “我已经到学校了。” “咱们阮奕就是让人省心,比李可那个死丫头强多了。”二姑又嘱托了几句才说,“……行吧,你赶紧去上课。我周末过去看看你。你租的这种老公寓空调肯定不行,都拿快要报废的机子装在那儿摆样子呢。我在市场上给你拿了个大电扇,还有几样别的,到时候一起给你带过去。” “好……”阮奕突然一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谢谢二姑。” 他的声音比刚才要低了不少。 二姑问:“怎么了?” “没事。”阮奕攥着手机,顿了顿才说,“时间有点来不及了,我好像听见上课铃响了。” 二姑果然被他随口一扯的幌子遮了过去。 阮奕挂断电话,盯着面前汹涌的人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十几年过去,阮奕以为他对少年时期的陆炳辰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是刚才,在他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并没有。与这个人相关的画面永远是那么鲜活地留存在他的脑海里,只是由于这些记忆太让他痛苦,他才刻意假装自己已经遗忘了。 陆炳辰。 他上辈子所有跟感情沾边的糟心事,都跟这个人息息相关。 阮奕现在都还记得都还记得自己跟陆炳辰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们那一年高一正好赶上六中翻修操场,军训没法举行,学校索性等到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之后找了个大山里的基地,把他们全部拉进去做了两周的拓展训练。男生们混在一起没两天就熟了,很快开始换着衣服穿。他们睡大通铺,衣服都在一块儿晾,摸到哪件干了就收下来穿,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阮奕那天去晾衣房,发现只剩下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色修身长裤刚好是干的,他把这身衣服取下来穿上。一走出门,遇见了两个男生。 其中一个看着他,吹了声口哨,对着右边的那个男生挑了挑眉:“哇,这套衣服好眼熟哦。” 那个男生轻笑了笑。 是陌生的面孔,帅得非常醒目,就是那种不用站在聚光灯下,就能让人一眼看见他而且没法移开视线的亮眼。他穿着一件拼接款的连帽卫衣,纯黑牛仔裤和运动鞋,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夺目的、仿佛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明亮。 可能是太帅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阮奕立刻就意识到,他穿的就是人家的衣服。 那人看了他两秒,低低一笑:“认识一下?” 阮奕看着他嘴角的那抹懒洋洋的,带点漫不经心的轻笑,用一种最俗了吧唧的形容就是:就像心弦被人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才说:“我叫阮奕。” “我听说过你。”那个男生盯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眸慢慢地弯了起来。 阮奕是后来才知道,他叫陆炳辰。 然后没过多久,他们俩就在一起了。 阮奕现在想起这一段,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从脑海里捞起来的记忆脱干了水,就不剩什么细节了,只余一个大概的轮廓。阮奕记得当时陆炳辰并没有刻意做什么,他好像也没有刻意做什么,两个人沿着“自然而然”的道路往下走,关系的进度却跟开了八倍速似的一头往前直冲。 还没到高一上学期结束,他就正式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 陆炳辰和六中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不一样,试卷上的分数对他来说不具有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学得很随意,想起来了就学,不想学的时候压根连作业都不碰。 他一闲下来,就会过来招着阮奕玩儿。阮奕一开始还控制着自己把该写的作业写完再理他,后来心也浪了,书一合就跟着陆炳辰出去疯。有时候玩得太晚了试卷来不及做,就随便把大题糊弄一填,第二天再去班里找人借一本作业把选择填空抄上去。 这样下去,他之前那点底子很快就不够看了。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阮奕从进高中时的年级前十直接跌出了一千名。 六中会在高二按照成绩重新分班,阮奕从重点班掉到了普通班。他把桌椅往楼下搬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陆炳辰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挑了挑眉,两根修长的手指在阮奕头顶上轻轻一点,然后顺着脸颊滑下来,绕着他的下巴尖勾了两圈:“来,辰哥给你摸头杀。” 阮奕瞪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仰起脸,狠狠咬在陆炳辰的嘴唇上。 陆炳辰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吃惊还是被他这么生猛的动作搞得有点想笑,轻轻嘶了一声,用手扶住阮奕的后颈,温柔但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阮奕是高二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才知道陆炳辰是准备出国的。他翘了两节晚自习,绕着河堤转了一晚上,然后去跟陆炳辰提了分手。 陆炳辰堵了他三天,才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面对面地逮住他。 阮奕能感觉到陆炳辰很生气,但他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计较这些了。跟陆炳辰分开的这三天,让他突然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了陆炳辰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绝不止是早恋对象,一个交往了一年不到的男朋友。他不知道为什么失去这个人,会让他有一种整个人被抽去了支撑的感觉。 陆炳辰攥着他的手腕:“阮奕,你跟我谈恋爱,然后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把我当什么?” 阮奕摇摇头。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从跟陆炳辰提分手之后他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他侧过头,咳了两声,出来的声音跟柳絮似的,风一扯就断了:“我妈跟人跑了,我爸早不管我了,但我之前也活得好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就像在喃喃自语:“辰哥,现在你跟我分开,我还受得了。如果等我真的离不开你了,你又要走,那我就废了你知道吗。” 他忘记陆炳辰是什么反应,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又复合了。 这种面对着一个人的时候,明知是错的也无法拒绝的感觉,或许只能用命中注定来解释。 阮奕从那之后就彻底放开了一些事情,因为知道陆炳辰会走,走的那天就是他们彻底分开的时候,所以每一天都尽可能地跟他待在一起。至于高二下学期结束后,他从普通班被调到了平行班,这件事当时在阮奕看来,压根不值一提。 高三的时候陆炳辰就不怎么来学校了,阮奕跟平行班那些游游搭搭混日子的学生坐在一起,每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陆炳辰出国之前还回来找过他,阮奕那天刚好懒得上学,扯了个病假躺在出租屋里昏昏沉沉一睡到下午。后来回班上,才有同学告诉他陆炳辰来了。 阮奕当时的第一感觉不是难受,而是松了口气。好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来,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是有点冷。 他想,就这样吧。他们俩之间的这一段,不痛不痒,也只配无疾而终。 再遇到陆炳辰,已经是十年之后。 那天真是一个意外。他在酒店做保安,陆炳辰过来谈项目,接待方把他送进了这家酒店。 阮奕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陆炳辰。倒是陆炳辰从簇拥着他的人群里转过头,看了他十几秒,在周围有人察觉到之前才移开目光。 那天晚上他就被人带到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只余他们两个。 奢华的套房里,灯光比星光还要璀璨,阮奕站在那儿,突然有种失重感,脚底空荡荡的,好像他真站在和银河只有一步之遥的外太空。 他们很快就又在一起了。 阮奕其实还是晕晕乎乎的,但他没法拒绝陆炳辰。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对这个人都有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纵容。 他能感到陆炳辰变了很多,虽然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别人嘴里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佬,距离他的生活太遥远,距离他的想象也很遥远。所以陆炳辰把他压在床上的时候,阮奕想了想就没有拒绝,他也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 用火热的嘴唇、低沉的喘息,用那个人给予的刺激、疼痛,用他们连接的身体,用仿佛和身体一起连接上的脉搏、心跳和呼吸,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最起码,这个人是真实的。 陆炳辰压着他,脸上含着笑,倒并不着急,只是懒洋洋地抚过他的腰:“现在身边有人吗?” 阮奕摇头。 陆炳辰脸上的笑深了一些,他温柔地问:“这么多年,有过人吗?” 阮奕后来想,如果当时他点了头,恐怕陆炳辰立刻就会起身走人了。他问这话,只是为了确保他没被人沾过手。但那个时候阮奕并没有想这么多。 自从陆炳辰走后,他在风花雪月上的心思就淡得没影了,尤其后来生活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些。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真是一直独身着。 阮奕照实摇了摇头。 陆炳辰眯着眼,望了他一会儿,俯身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这样呢,有过吗?” 那温热的吐息就像扑扇的蝶翼,轻柔地撩过他的脸颊。 阮奕闭了闭眼,突然想到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真要琢磨起来,他这么多年一直单着,未必全是因为没时间没精力交朋友,或许还因为他在太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陆炳辰。见过巫山朝为行云暮为雨的盛景,再看别处确实是难以入眼了。 他想着这些东西,不自觉地发了呆。 陆炳辰等了一会儿,看他不说话,眼中的笑冷了下来:“有人亲过你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阮奕刚准备解释,就感到陆炳辰的动作骤然粗暴起来。说粗暴也不恰当,但确实让他有点不舒服了,尤其是到后来。这种事第一次总是很难适应的,阮奕也不知道自己略带推拒的反应是惹恼了陆炳辰还是取悦了他,只觉得陆炳辰好像越来越用力。 昏睡过去之前,他从自己的嘴唇上尝到了血腥气。 后面的事阮奕就不想回忆了。 三个月之后,他被陆炳辰的订婚对象拦在了家门口。 晚上陆炳辰回家后,阮奕把白天那个女人带来的合照、报纸、协议文件放在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些东西,然后笑着对阮奕说:“没事。我结了婚,你照样能当我的情人。”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居然还是用安慰的语气。 那一瞬间,阮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灌了回去。 比愤怒更先到达他脑海里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陆炳辰,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用了将近十年,和面前这个人有过最近的、不能更亲密的交流。但是居然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真的看清他。 阮奕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他永远忘不了陆炳辰当时的反应。 “阮奕,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陆炳辰是这么说的,“跟你上.床,也就是当年没来得及睡。你的味道虽然不怎么样,没尝过,总归是个惦记。跟我提分手,你也配?” 阮奕没有说话。 下一秒,他拿起边柜上的花瓶,砸碎在陆炳辰的额头上。 无数碎瓷片洒落下来,纷纷打在地板上,就像他们之间突然下了一场白亮的,摧枯拉朽的大雨。 阮奕跑了,在外面躲了两个星期,又被陆炳辰逮回来。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陆炳辰垂眸看他,“所以让你觉得跟了我,还能由你想走就走?” 阮奕当时觉得,他这颗心就像被捅得稀巴烂的破布一样,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个窟窿不往里面灌风。他牙关颤了又颤,举起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陆炳辰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拧,把阮奕的身子翻过去。一只手挤进阮奕腿间,冰凉的手指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伸了进去。 阮奕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不能自抑地模糊了眼睛。他看着陆炳辰。那仿佛是描画而出的五官,在他心上镌刻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本应该让他无比的熟悉。但此刻,却让他感到陌生至极。他的脑子里,往昔岁月一幕幕浮现,却在下一刻,被陆炳辰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粗暴的动作撕得粉碎。 有那么一瞬间,阮奕体会不到任何欢愉,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回忆里那些他曾视若无上珍宝的东西,被眼前这个他曾视若无上珍宝的人一点一点地摧毁。 那场要了他命的意外事故,就发生在阮奕从陆炳辰关着他的屋子逃出来的时候。 在被一辆超速逆行的跑车撞飞在半空的那一刻,阮奕居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结婚誓词里的那句话:“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青葱岁月里,他曾因为看到这里,和陆炳辰相视一笑。 命运或许就是这样的荒谬,他们终于还是验证了这句话,兜兜转转,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第2章 陆炳辰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眼睛很酸胀,脑袋昏沉沉的。窗帘挡住了绝大部分的阳光,却还有几丝光线从中间的缝里刺进来。 外面是不是太亮了……陆炳辰记得现在应该是一月份,一月份的太阳一大早就这么厉害吗? 他皱着眉,在酸胀发痛的眼角按了按,听到了三声沉稳短促的敲门声。 “少爷,该起了。今天六中开学。” 有那么一瞬间,陆炳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愣了两秒钟,下床拧开门,强忍着双眼的干涩和不适,直勾勾看向门外人:“宋伯?” “少爷,你怎么了?”宋伯有点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炳辰记得,宋伯在过完六十岁之后就从他们家辞工,回乡下老家含饴弄孙去了,按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被他哥接过来看着他的? 但眼前这个人分明只有四十出头,在他的记忆里,宋伯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陆炳辰喃喃道:“你说……今天六中开学?” “是。” 陆炳辰沉默了一秒,突然发疯一样冲下楼。 他盯着饭厅长台上的电子日历,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僵在原地。一张脸缓缓露出似悲似喜的扭曲神色,脸颊的肌肉抽动了又抽动,然后抓起一件外套随便往身上一披,拉开门就要往外跑。 “少爷,少爷!”宋伯赶紧拦住他,“怎么了这是?还穿着睡衣,饭也没吃。没事,还早还早,不会迟到,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你去刷牙洗脸,我把早饭给你装好路上吃。” 陆炳辰两耳嗡嗡作响。 二十年前,他居然回到了二十年前! 阮奕还没有死。 …… 陆炳辰低下头,看着自己无意识地疯狂战栗的手指。 十指连心这个说法,或许真的有它的道理。他现在好像能顺着这十根颤抖不止的指头,感受到自己那颗强烈地悸动着的心脏。 他用力攥了攥拳头,从冰柜里抽了一支矿泉水,拧开盖子,把冰凉的水浇在头上。 重复了五六次,沸腾的大脑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五分钟后,陆炳辰坐进车里。 十三分钟后,汽车一个急刹,停在六中后门围栏外的街道上。 司机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个学,陆炳辰能上出这种十万火急的架势,硬着头皮劝道:“少爷,我还是把车开前面去吧。” “前门人太多。”陆炳辰走到围栏外,扬手一抛,把书包扔了进去。 他在心里比了比围栏的高度,又用脚蹬上去试了试,猛地向前一冲,两条腿一曲一弹,敏捷地从围栏上翻了过去。司机冷汗都瞧下来了,眼睁睁看着他把书包一拎,一转眼跑得不见人影儿了。 阮奕远远看见陆炳辰的身影,脚步顿了顿。他往下一拉渔夫帽的帽檐,果断地向左转身,拐进一条灌木掩映的小道。 六中的高一安排在慎思楼上课,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一个很小的跟走廊连通的偏门。这个偏门旁边就是杂物间,破烂的桌椅堆在长廊上,把门挤得只剩一条窄缝。 阮奕侧身进去,顺着楼梯上了六楼,走进高一二十三班的教室。 教室里很热闹,一群人围在窗户边,扒着窗台探头探脑地往下看。阮奕随便找了个空位,把书包放上去。他的前桌是两个女生,一个束着长马尾,一个带着红发夹,正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红发夹:“楼下那个人是谁呀,我刚上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那儿。” 长马尾:“我也看到了。” 红发夹:“那应该是在等人吧。我还偷偷拍了几张他的照片,你看,好帅啊好帅啊。我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感觉都不会喘气了!” 阮奕知道她们在说谁。 上辈子,陆炳辰在开学的时候也引起了轰动。没过几天连高三那边都有人专门来慎思楼转悠,想见一见传说中高一那个“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学弟。单论长相,陆炳辰在他遇到的人里确实算是绝无仅有的俊美。在这样的相貌面前,所有人跟人之间那些审美的不同都不能算数了,任何人无论偏好什么口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只能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 他淡淡一哂,不再去听周围的窃窃私语,从书包里拿出资料,在稿纸上演算题目。 快到八点了,马上就要上课,慎思楼前的学生寥寥无几。陆炳辰还站在那儿,皱着眉往远处看。 方潮和蒋见遥从楼梯上跑下来:“辰哥,来了怎么不上去,站这儿干嘛?” 他们是从小跟陆炳辰一块儿长大的。这回三个人本来应该去深城念国际高中,过个一年半载再交换去美高,但不知道为什么,陆炳辰前段时间突然说要来六中上学。 六中确实是省里面赫赫有名的老牌强校,但是只面向国内高考,连国际部都没有,升学压力下,学生的日子可比国际高中难过多了。但陆炳辰从小就任性,大少爷随心所欲惯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又玩起这一出。方潮和蒋见遥跟他当了十几年兄弟,也就过来一起陪着。 “辰哥?”蒋见遥看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来往的学生,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走了走了,楼上趴了一堆学生。这才开学第一天,也别搞得太万众瞩目了,今后走哪儿都有人看你。” 陆炳辰盯着远处,脚没动:“你们先上去,我再等会儿。” 他记得阮奕一直都不是那种很守规矩的好学生。之前他们在一个班上课的时候,阮奕一学期就没有几天是按时到校的。当时的班主任是个很严厉古板的老头,所有迟到的同学都要在教室最后面罚站两节课。阮奕属于这条处罚的包月用户,每天一进教室自觉溜达到最后一排罚站。后来他为了站着舒服,还特地跟后排的同学换了位置。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翘在椅子上,用课桌挡住老师的视线。 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正好到阮奕走进学校大门的那个点。 蒋见遥这下真有点惊讶了,挑起眉道:“你还真是在等人啊。” 陆炳辰从预备铃响,等到上课铃响,一直等到巡楼的年级主任过来催他们三个人进班,才不得不从慎思楼大门口离开。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阴沉着脸走进班里。 方潮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蒋见遥。 蒋见遥朝他摆了摆手。 陆家,燕山最顶尖的世家财阀,高门显贵。陆炳辰又是从生下来就深得陆老爷子看重的,今后十拿九稳要接班当家。从他小时候,上赶着过来讨好巴结他的人就数不清。就算不巴结,也没有谁敢给他找不痛快。加上陆炳辰自己也有点天性凉薄的意思,七情六欲很少上心,更不会上脸。 这还是第一次,蒋见遥从他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焦躁。 陆炳辰拿着手机按了两下,让人查阮奕今天有没有来上学。 过了一会儿,他收到回复:阮奕已经来六中报道了。 陆炳辰闭了闭眼,打字:哪个班? 手机迟迟没有动静。班主任在讲台上做着新班级的动员大会,陆炳辰一句都没听,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肆虐,烧灼着他的心脏。 过了没多久,回复来了:高一二十三班。 后面附着一张二十三班的名单截图。阮奕的名字被红线划了出来。 下课铃一响,陆炳辰立刻冲了出去。 方潮和蒋见遥在座位上面面相觑,愣了两秒,也跟着追过去。 陆炳辰在高一二十三班的窗户外,正看到阮奕低着头在一叠翻开的试卷上写写画画。 那一瞬间难以形容的滋味儿,像灭顶的潮水没过他的四肢百骸。陆炳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这一刻才真正活了过来。 方潮和蒋见遥这时候才跑到他身边。他们的教室在三楼,二十三班在六楼,本来只爬三层楼梯连口气都不需要换,但陆炳辰的速度太疯狂了。方潮跟在他后面跑,刚才差点从楼梯上一脚踩空。 “你这是……”方潮把手搭在陆炳辰肩膀上,目光不自觉扫过一个人,话音一顿,“哟,那是谁啊?” 说实话,长年跟着陆炳辰待在一起,方潮的眼也被养刁了,很难有哪个人能给他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这间教室里的那个男生虽然只能看到半身,但长得真是出众。 他坐在微微有些背光的位置上,五官的轮廓在并不浓烈的阴影里显得有一丝模糊。但这恰恰给他平添了一分水墨画般的晕染,让那本就极为出众的面容,有了一种明月一般的清澈和说不出的宁静。细微的晨光勾勒出侧影的线条。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蒋见遥顺着陆炳辰的目光看过去,又顺着方潮的指的方向再一看,发现他们俩的落点都在同一个人身上,不觉挑了挑眉。 陆炳辰盯着阮奕看了一会儿,听着自己胸腔里剧震的心跳慢慢平稳下去。 在发觉自己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不是欣喜,而是害怕,他害怕老天给他这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拿走的代价是把阮奕从他的人生中抹去。他害怕所有的事都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只在阮奕身上出了差错。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但是陆炳辰真的有一种让他从骨子里都在抗拒的直觉:或许这个他最珍贵的、最无法失去的人,并不会因为时光的倒转而重新回到他身边。 现在看着阮奕好端端坐在教室里,陆炳辰只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安。他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对蒋见遥说:“走吧。” 只要阮奕还在,他就一定会是他的。这是迟早的事。上辈子念高中的时候,他没追多久阮奕就成了他的男朋友,即使是后来过了十年再重逢,他们俩也很快又在一起了。 陆炳辰想着上辈子阮奕对他那些无微不至的好,言听计从的包容,还有看向他时目光中流露的一览无余的温柔和爱意,只觉得久违的幸福和愉悦袭遍全身。 他弯起眼,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第3章 开学第一天,每个班都要去学工处领书,阮奕的班被分到了第三节 下课后过去搬书的那一批。 前几节课老师组织大家上台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坐在阮奕前排的那个红发夹叫童彤,长马尾叫池漾。童彤是临时班长。第三节 下课,她站起来开始点去领书的男生。 还没等点够人,教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陆炳辰、方潮和蒋见遥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一人手里拎着两大摞教材,一个接一个走进来。 陆炳辰走在最前面。他进来的一瞬间,女生堆里响起好几声此起彼伏的细细的抽气。 开学第一天,学校订做的校服还没送过来,大家都穿着自己的私服。陆炳辰上身是一件颇具设计感的白色衬衣,酣畅淋漓的水墨渲染出一只展翼的鹰隼,下面穿着一条带破洞的修身长裤。阮奕一眼就看出来,这一身衣服,刚好就是上辈子他在拓训基地里碰巧穿上的那一套。 他的心脏好像被一滴水打了一下。 陆炳辰把手里的书放在讲台上。 童彤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迎了上去:“啊,你们帮我们班把书都领过来了?谢谢……” 她一头雾水,被陆炳辰临时抓壮丁来给素不相识的二十三班干苦力的方潮更加莫名其妙,他把两摞书放在地上,用手肘撞了撞蒋见遥:“这是在干嘛呢?” 蒋见遥转了转酸麻的手腕,心道老子也想问。他招呼后面的同学都把书放下来。 陆炳辰随手把衣袖向上挽了两折,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从童彤的角度,正好看着他微微上翘的眼尾。那勾人的眸光像水一样流转过来,不紧不慢地定在阮奕身上, 他轻笑道:“谢就不用了,让你们班的班草给我签个名吧。” 这一声微哑的低笑,让方潮的头皮突然麻了一下。 “哦……哦。”童彤从他手上接过那张纸,一看,发现是领书的确认单。她带着几个女生把各科的课本照着纸上的数量清点了一遍,然后捧着纸去找阮奕,笑眯眯道:“班草,赐一下墨宝啦。” 至始至终,陆炳辰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阮奕身上,连眼珠都不错一下。 阮奕低着头,潦草地在签字栏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放下笔,就看见一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落下来,不轻不重地按在那张纸上。 阮奕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垂下眼,把确认单递给陆炳辰:“谢谢。” 陆炳辰却不接,而是笑道:“我很丑吗,你都懒得看一眼?” 阮奕的额角重重抽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被方潮打断了。 刚才方潮一直站旁边看热闹,虽然没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妨碍他觉得有意思。 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角:“咳咳……你叫阮奕是吧。我们辰哥还没替谁搬过东西呢,只说句谢谢可不行,你好歹给他买瓶水啊。” 陆炳辰笑骂道:“边儿去。”然后转过脸,含笑看着阮奕,“你渴不渴?我看到你们班课表了。下节课和我们一样也是体育。怎么样,我们一起下去,我给你买点喝的?” 阮奕皱了皱眉。 陆炳辰的这副表现,虽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也并没有让他多么吃惊。上辈子陆炳辰也是见到他不久就对他表示出兴趣了。后来他们俩能在一起,最开始还是靠着陆炳辰主动。 周围往他们这儿看的目光越来越多,阮奕站起身,对那些跟陆炳辰一起过来搬书的男生说:“我请大家喝点东西。” “请他们干嘛。”陆炳辰长腿一伸,拦在他面前。 他把手背到后面推了推蒋见遥,示意他赶紧带人走:“他们的那份我都请过了,你请我就行。” 他不喜欢阮奕对他的好跟其他任何人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就算只是一瓶水也不行。 阮奕问:“你要喝什么?”他只想赶紧把陆炳辰打发走。 “一下子没想出来,你随便选吧。” 阮奕绕开他走了出去。 方潮抱着双臂,啧啧称奇。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陆炳辰对一个人这么上赶着温柔备至,连哄带笑的。关键是,陆炳辰在这儿划水靠浪不靠桨地搞了半天,人家压根不带搭理,反应特别冷漠。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啊。蒋见遥带着那群人走了,他可不走,他还没看够呢! 阮奕下楼梯,陆炳辰跟在他身后。方潮笑了一会儿,拔脚也跟上去。 他们走到小卖部,阮奕拉开冰柜,拿出三瓶可乐。在柜台刷卡后,两瓶递给陆炳辰和方潮,一瓶自己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就准备走人。 陆炳辰眯起眼。 他其实并不是容易发火的人,但是看着阮奕面对他时眼睛里淡淡的冷漠……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阮奕的手腕,笑着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 那声音明明带着笑,十分温柔,但方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冷。 “我们不熟。”也没有熟起来的必要。阮奕把前半句话说出来,后半句用眼神传达给陆炳辰。 陆炳辰突然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的感觉。他攥着阮奕的手腕,慢慢把心里叫嚣着的念头压下去。然后一点一点松开手指。 “阮奕,我叫陆炳辰。”他似乎想笑一下,“下次看见我,别当不认识了。” 阮奕转身就走。 陆炳辰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没事,来日方长。 三分钟后,陆炳辰一把捏烂了手里的塑料瓶。 蒋见遥正慢悠悠往这边走,一看他这样,加快脚步走过来:“辰哥,怎么了?” 方潮这下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疑惑道:“那小子,他……” 他直觉陆炳辰的反常跟刚才那个23班的班草有关,但想来想去,又觉得人家好像也没干啥,可能就是为人比较清冷,对他们辰哥不怎么热情。这就把他气成这样了? 方潮一向对自己的智商有比较清醒的认知,所以把目光投向蒋见遥。蒋见遥收到他的眼神,咳了一声,在陆炳辰身边坐下:“怎么了……那个阮奕,你之前认识他?” 陆炳辰沉默半晌,淡淡地“嗯”了一声。 上辈子知道阮奕的死讯之后,他曾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他这个从不信神佛的人,动用陆家的势力四处寻访高僧大师,亲身去深山老林里叩拜那些传说中很灵验的庙宇。 那时他想,他只求阮奕能活着,如果阮奕活着,那他就算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他也不再逼他了。只要他活着。 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回到十年之前,他又想,如果还能见到阮奕,那无论阮奕喜不喜欢他,他都无所谓了。 但是刚才,在他看见阮奕的第一眼,这所有的念头都像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他只想伸手拽住这个人,不管不顾地把他按进怀里……在遇到阮奕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世上有一个人对他的吸引力,竟然能大到这种让他魔怔的地步。 刚才,他真是忍耐了又忍耐,克制了又克制,才没让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种对一个人的近乎疯狂的渴望,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陆炳辰用力攥着可乐瓶子,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用这种野蛮的力量,跟那只绞紧他心脏的巨手对抗。 阮奕走到操场边,正好打上课铃。童彤开始招呼同学们站队,他把可乐放在地上,走了过去。一米八三的个子,妥妥要站在男生队的最后面。 隔着跑道和草地,操场的对边是另一个班在整队,阮奕看了两眼,并没有看到陆炳辰和方潮他们的身影。他慢慢移开目光,驱散心里复杂的情绪。刚才那一场,对他冲击最大的当然是见到陆炳辰,但是方潮和蒋见遥带给他心里的波动也不能算小。 上辈子,他能从陆炳辰关着他的那栋房子里逃出去,其实应该感谢蒋见遥。 他还记得那天蒋见遥突然打开房门,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他被逮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除了陆炳辰之外的人。蒋见遥的表情很不好,他这种一贯心思剔透八面玲珑的人,不是厌恶一个人到极致,不会把这么明显的表情带到脸上。 他看着阮奕,嘴角扯了扯:“我以为高中那次你就该知道教训了,怎么到现在还是跟辰哥扯来扯去,你是犯贱上瘾了吗?” 阮奕心里再狼狈,表面上也不落下风。他嗤道:“我再犯贱,也没犯到你头上,你哪儿来的资格跟我说这些?” 蒋见遥冷冷地说:“我跟着辰哥做事,你以为你这点破事传出去,我们这些人脸上很光荣?”他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把门锁的钥匙扔给阮奕,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转身就走了。 阮奕跑是跑出去了,可惜半路就被汽车撞飞。他不知道蒋见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可能会有点愧疚,但更多的应该是松了口气。毕竟他的名声在陆炳辰的朋友圈里一直都算不上好,第一他是个男的,第二,他的家庭背景放在那些人面前,真是卑微到不堪一提。 而阮奕自己,骨子里的骄傲其实不弱于任何人。他面对陆炳辰时尚且随意得很,跟这些人相处更谈不上怎么做低伏小。落在不少人的眼里,这就有点不知分寸了。 阮奕想,不管怎么样,这一次,他和那些人是一点关系都不会有了。 第4章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过得很快。星期四晚上是数学自习,年级安排了一场考试。 两个小时一过,自习下课铃打响,数学老师拍了拍讲桌:“第一排起来往后收卷,笔都放下来,还在写什么?” 阮奕把笔帽盖上,站起来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杯水。 一个星期,掰着指头算也就那么几节课,根本教不了什么东西,这场考试主要是为了帮那些人坐在教室里,心却还没回来的学生收收性,考的全是初中的内容。 阮奕之前把初中的数学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空白处还有当时听课记的笔记和老师给的一些经典例题。知识点单挑出来都不难,他看得也快,把书本一合,自我感觉及格应该不成问题。 现在……他喝了口水,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冷静一下。 倒数第二题他居然卡在第一问。虽然上辈子他在高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但这也有点太伤自尊了。连接圆心和圆上一点作半径这种最基础的,应该是人都会做的辅助线,他对着这道题看了整整十分钟,居然完全没想起来。 中考的时候,他数学拿了119分,答案全对,只不知道在哪儿扣了点卷面分。分数条现在还在他的初中毕业证里夹着。阮奕虽然之前就对自己想要回到二十年前刚参加完中考的水平并不容易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目前这种状态,还是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倒不是因为没做出来那条辅助线。辅助线、解题技巧或者每道题具体该怎么做,这些其实都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思考问题的方式,该从哪个点切入,怎么一步步地往下推导。题目给的那些千差万别的条件,说白了都是障眼法,破开这些细枝末节,它真正考查的是思维,是逻辑。 太长时间没碰这些东西,他的思维能力确实退化了。 阮奕低头看表,八点三十二。离六中走路半个小时的地方有一家专卖教辅资料的市场,蓝天图书市场,晚上九点半关门。 他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拎着水杯走下楼,刚从慎思楼的后门口走出去,就看到一个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人。 陆炳辰两手插兜,明知故问:“你每天都从这儿走啊?” 时过境迁,他早忘记慎思楼还有这么一个后门了。结果守在慎思楼正大门堵了阮奕这么多天,硬是一次都没有堵上过。要不是他去23班旁边转了转,看见刚好有个狭窄的楼梯在那间教室对面,顺着走下来,才意识到原来这里也开了一个能出去的小门。估计一直到今天也逮不住阮奕。 阮奕垂下眼,过了两秒才问:“有事?” 这种面对陌生人的冷漠态度,像一盆冰水浇在陆炳辰的心脏上,把他原本的欣喜和雀跃浇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道道浓烟从胸腔里冒出来。 陆炳辰压着火,脸上依然带笑:“你猜呢?” “没事的话,”阮奕说,“借过。” 他绕开陆炳辰就想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陆炳辰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还没等阮奕反应过来,陆炳辰重重把他拽进怀里,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就维持着这么一个强硬的禁锢的姿势,一只手慢慢地摸到了阮奕的下巴上,捏了捏,力道不轻不重。 “刚才还真没事……”他眯了眯眼,轻声一笑,“但现在有了。” 从重生以来就一直被阮奕冷漠以待的暴躁层层叠加,压得他心烦意乱。但越是不痛快,陆炳辰的脸色越是平淡,甚至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他说:“阮奕,做我的男朋友吧。” 阮奕想都没想,一拳抡在他脸上。 陆炳辰上次对他说这句话,给他带来了他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屈辱。再世为人,居然又从陆炳辰嘴里听到这句话,阮奕在这一瞬间感受到的愤怒和狼狈,几乎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两秒。 陆炳辰被他打得偏过头,嘴里有点血腥气,应该是牙齿刚才磕到哪儿了。 他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慢慢把头转回来:“……你恐同?” 阮奕:“……” 陆炳辰以前让人查过,阮奕在跟他之前没和任何人谈过恋爱,这时候,搞不好还以为自己是个直男。上辈子他虽然一早就看上阮奕了,但追人的时候勉强还讲究个徐徐图之,一点点把阮奕哄开窍。这次没忍住,上来就告白,可能刺激确实有点大。 他想到这,气顺了不少,脸上僵硬的肌肉也放松下来:“别生气,我没恶意,就是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了。本来没想说这么早的,这不是没忍住嘛。” 阮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他的头低着,陆炳辰没看清这个表情,倒是阮奕一动不动地被圈在他怀里,让他的心情轻快了不少。陆炳辰伸出手,把阮奕稍长的额发拨到一边,长腿微曲,轻轻从他的腿边蹭过去,另一只手拢在阮奕的腰上,捏了一把,不满意地说:“怎么这么瘦。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他的声音带了点微哑的鼻音,好像在撒娇。 阮奕抬起头,正对上陆炳辰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的心口猛地一窒。 他突然想,或许陆炳辰真的喜欢他……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这一款。 说得再明白点,陆炳辰好的一直都是这一口,而他碰巧撞上了其中的大半。要不然,就像上辈子不少人说的那样,陆炳辰这么一个脸蛋和家世都无可挑剔的人,想要什么样的人要不到呢,何必委屈自己来吃他这根回头草。 这个认知,现在已经不至于再刺痛阮奕了,他只是觉得非常的捉弄。两辈子都不可避免地招惹上这个人,真是操蛋的孽缘。 他把陆炳辰的手推开:“谢谢,我不恐同。但我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在“特别的”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你这种举动让我感觉很困扰。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俩能少见面。”阮奕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其实你也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对我有点感兴趣,或者是觉得搞同性恋好玩,想试一试。但我这个人挺没意思的,配合不了你。” 他其实还想说,如果你是看上这张脸了想睡我,那就更没必要了。你睡过的,睡完之后觉得并不怎么样。 陆炳辰的笑容冷了下来:“你觉得我是想跟你玩玩?” “我要是真想玩,什么东西我玩不了,什么样的人我找不到?”他压着火,咬了咬牙,“我需要这么……阮奕,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太侮辱人了。” 阮奕不想再开口了。 重活这一世,他对陆炳辰只有一个期望,就是希望这个人能离他越远越好。至于陆炳辰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是好是坏,他都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陆炳辰这样的人,无论风光还是落魄。注定都是在万人之上、那个一般人挨不着的地方的。他既然伺候不起,就不想伺候了。 至于陆炳辰曾经对他的那些伤害,如果他们俩真的可以从此两不相干,他觉得自己能慢慢放下。不是原谅,是不再计较。一个男人,为了感情上的事计较来计较去,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阮奕低头看了一眼表。 跟陆炳辰在这儿耽误了二十多分钟,马上就快九点了。再拖一会儿,蓝天图书市场就关门了。 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炳辰这次没拦他。 他捏紧了拳头,看着阮奕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和摇曳的树影融为了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 陆炳辰猛地转过身,一拳捶在墙上,墙砖裂开几道细缝,灰粉扑簌簌掉下来。 蓝天图书市场建在江岸旁边,九点钟正是来沿江大道散步的人最多的时候。为了招揽顾客,每个专营店都在外面用铺天盖地的横幅、海报和扩音喇叭企图对路人进行洗脑式宣传:本店的资料最新最全,由高校一线教育专家编纂,精准命中核心考点,掌握最新高考动向。 简而言之,就是这里有你能抄的最近的近道,赶紧进来买,不买你就是傻。 蓝天图书市场因为靠近六中,卖的基本都是高中教辅,阮奕跑了七八家,才找到了一个有初中资料摊位的店面。今年最新的各地中考试题已经印出来了,形式还挺多样,有全套的纯试卷集,还有精炼带讲解的习题册。他算了一下时间,二十三班是平行班,教学进度在整个年级放的最慢,但也到要上难度的时候了。他最多只能拿出一个星期把初中内容全过一遍,大量刷题肯定是来不及的,估计只能够看完基本的知识点,再把重难点挑出来多练几道,简单加强一下理解。 他各科都拿了一本精炼套题,在柜台付完账,拎着一塑料袋的资料书往回走。 周四晚上考的试,星期五上午第二节 课数学老师就让人把试卷拿回班上发了。分数跟阮奕估计的没差多少,七十八分,离及格线还差了十二分。 童彤从办公室回来,一到座位上就吐了吐舌头,拉着池漾小声说:“妖婆在办公室跟人呛呢,估计一会儿上课就要拿我们发火。” 二十三班的数学老师姓姚,往届的学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妖婆,才开学一个星期,这个外号就传进了他们班。 池漾问:“怎么回事,我们班这次考的不好?” “也不至于吧,我们班好歹还有个满分,其他好几个平行班最高才一百三十几。”童彤皱着眉,“但妖婆不跟平行班比,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跟沁姐杠上了。沁姐带的是重点班,班里满分的十几个,一百四的一堆,一百二以下的一只手都数不到。妖婆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沁姐是他们年级数学组的组长,手里出过好几个状元,是六中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她性格特别飒,胆子大又会玩,以前被带分去文科班的时候,领着班里的一帮女生在六中的元旦晚会上演了个《甄嬛传》改编的小品,把六中方方面面不尽人意的地方全拿出来拉刮了一遍。学生在下面听得激动难耐,拼命拍巴掌,一场小品下来,不少人嗓子都喊哑了。 从此,方沁一跃成为学校贴吧的风云人物。六中无论是哪个年级的学生,有没有被她教过,提起她来都会尊称一声“沁姐”。 童彤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了一个八卦,沁姐跟妖婆之前就是有矛盾的。上一届她们俩也在同一个年级,妖婆有一次扇她班上一个同学的耳光,结果被人家爸爸发现了,找到学校。后来学校把沁姐换过去带那个班,把妖婆调走了。从那之后,妖婆就跟沁姐不对付了。” “她估计是觉得沁姐打了她的脸。”池漾柔柔地叹了口气,“我们初中也有这种事,学校一开始也是想换老师的,毕竟要给家长那边一个交代。但是没有老师愿意接手,就觉得把这一届的学生送走了,她们老师还要在一起共事的。所以最后只是给那个学生转了班,也没别的后续了。” 童彤义愤填膺地拿着吸管戳开奶茶,吸了一大口珍珠,用力嚼吧嚼吧:“好恶心啊!” 第5章 上课铃一响,姚晓燕走进班里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教案啪一声砸在讲桌上。 童彤埋下头,小声嘟囔:“来了。” “看看你们的卷子,这么简单的题,做得跟狗屎一样。”姚晓燕教鞭一抽,试卷脆弱的纸张刷刷地颤响。她骂道:“一模一样的卷子,人家考满分,你们呢,五十、六十——丢死人了!怎么,别的老师教的是人,我教的是猪吗?!” 阮奕把卷子放在一边。 刚才那十几分钟,他把试卷上计算错误的题都订正了,剩下的错题问题就出在思路上,姚晓燕这看上去是准备骂一节课的,她不讲卷子,阮奕也不想浪费时间。他把之前买的数学资料从桌洞里拿出来,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题目。 姚晓燕的口才不好评价,口水倒是真没的说,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她一分没停地骂到下课,撂下一句狠话,才拎起教案气哼哼地走了。 前三排是重灾区,在这四十五分钟里饱受折磨,妖婆前脚走,他们后脚趴倒一片,连声哀嚎。 阮奕放下笔,问童彤:“我们班是谁考了满分?” 他准备找人把卷子借过来,自己订正剩下的错题。童彤站起来,朝四面瞅了瞅,最后定准第四组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嗯……是他,林鹤来。” 阮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上了一个多星期课,要不是今天童彤给他指出来,阮奕真没发现班上还有这个人。长得瘦瘦小小的,皮肤苍白,头发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缩在没什么阳光的角落,就像一只怏哒哒的蘑菇。 阮奕跟童彤道谢,向林鹤来走过去,轻轻叩了两下他的桌面。 林鹤来吓了一大跳,略显苍白的小脸猛地抬起来,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脸上闪过一丝仓皇的神色。他紧紧抓着衣角,一言不发地看着阮奕。 阮奕没想到会吓着他,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好,我叫阮奕,能问你借一下数学试卷吗?” 林鹤来盯着他,过了两秒,他小声说:“可以的。” 那声音又轻又细,就像是没经历过变声期的小男孩,莫名有一种雌雄莫辩的味道。 前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操”了一声,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转过身,并没有在阮奕脸上看到和他一样的的神色,就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林鹤来从数学课本里把折得整整齐齐的试卷抽出来,递给阮奕。 “谢谢,我下午还给你。” 林鹤来连忙说:“没事的,我不急着要。” 阮奕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鹤来的后背上赫然遍布着一道又一道水笔的划痕,有粗有细,还有散落的、针扎似的墨点。 那个墨点像针一样扎了阮奕的神经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是在哪儿听人提起林鹤来的了。 上辈子,他念高三的时候被分到了平行班。那时候班里没几个人学习,阮奕也是,每天到学校就是趴在桌上睡觉。就算不困,他趴那儿发呆都懒得把头抬起来。 有一天,隐隐约约听见旁边的人聊天,说六中有个学生淹死了。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六中念书的学生,很少有不会游泳的。 阳城被长江支流从中间横穿过去,六中刚好在靠近江边的位置,据说以前几乎每年都有学生溺亡的事情。后来学校花了大价钱重修体育馆,专门在顶层开辟了两个露天泳池。从学生一进校,就开始教他们游泳。高一结束时,体育专门要考评游泳一项,如果不达标,高二还要接着学。 所以,每个六中的学生应该都该会游泳才对。就算游得不好,在水里保命也没什么问题。 阮奕听见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别是自杀吧?” 这个猜测,比单纯的溺亡要刺激多了。周围的讨论声骤然大了起来。 “真的假的?” “会不会是压力太大了?” “那要真是因为压力大才那啥的,你说,学校会不会以后就不敢管我们了啊?” …… 阮奕当时的同桌是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生,据说初中就在外面混社会了,在年级上上下下的混子里都很吃得开。她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听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你们猜的什么狗屁东西。”她吹了吹还没干透的指甲,漆黑的甲油泛着光亮,“那个人叫林鹤来,是个同性恋。这事儿早就传开了,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刺鼻的甲油冲进鼻尖。或许是这个味道,或许是这句话,或许是这件事情,让阮奕对“林鹤来”这个他只听过那么一次的名字,居然有了这么深的印象。 深到他现在都还记得。 阮奕又回头看了一眼林鹤来。那衣服背面深深浅浅的痕迹,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刺眼。 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同学们都蜂拥而出,楼梯和走廊上被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脑袋跟蚂蚁似的慢吞吞往下挪动着。阮奕坐在位置上,对着林鹤来的试卷订正错题。他圈出几道设计得很巧妙的题目,把每一步的过程都在脑子里拆分到最细,一点一点地琢磨。 过了半个多小时,教学楼里的学生基本都走空了,他站起身,顺着空荡荡的楼梯往下走,刚下到四楼,就遇见了正在往上走的陆炳辰。 陆炳辰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看样子像保温便当袋,他一看见阮奕就笑了:“正要去找你。这家的虾做得不错,海苔饭也挺出名的,你尝尝。” 阮奕压根不打算接腔,准备绕开他走。 但他往哪儿走,陆炳辰也跟着往哪儿走,永远保持挡在他面前的状态。三次之后阮奕停下来,觉得这一幕要是被别人看到,那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陆炳辰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学校不许送东西的人进来,我是自己跑出去拿的,热得要命,你好歹吃一口吧。” 阮奕沉默。 “就一顿饭而已……”陆炳辰看着阮奕面无表情的侧脸,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他抿了抿嘴唇:“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阮奕看陆炳辰这是铁了心要跟他耗在这儿,只能往后让了一步,“你别再送这些。明天别送,以后也不再送。你要是同意了,这顿饭我陪你吃。” 陆炳辰脸差点黑了,过了两秒,他的脸色恢复正常,咬着牙哼了一声。 这一声听着十分憋闷,以及委屈。 阮奕还以为他会忍不住发火,毕竟他刚才说的话,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是让步,但是对于陆炳辰,或者对于陆炳辰这种人来说,无异于明晃晃的打脸。 阮奕的性格里其实多少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成分,虽然他想离陆炳辰十万八千里远的初衷不会变,但是看见这样,一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顺手从陆炳辰手里接过便当袋:“走吧,去食堂。” “嗯?” “教室里不准吃东西。” 食堂过了学生用餐的高峰,偌大的饭堂里只有几个座位上还有学生在吃饭。阮奕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陆炳辰坐在他对面,打开保温便当袋,把里面的餐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了一大桌子。 平心而论,这顿饭的卖相和味道都属于顶尖的水准。阮奕认得打在便当袋上的那个logo,是阳市最出名的一家奢华餐厅的标志。它每天只供10人用餐,据说想去吃都要提前一两年预约。陆炳辰夹起一只淡金色的天妇罗虾,用筷子试了试,“还好,外面儿没塌。” 他把炸虾放进阮奕的碗里,又给他调好蘸料,把碟子放到阮奕面前:“我特意交代他们了,把萝卜泥擦碎一点。你看看喜欢吗?” 阮奕顶着他的目光咬了一口虾肉,深深觉得这一顿饭应该是他今年吃的最贵最好的一顿饭,同时也是最心累的一顿。陆炳辰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宠”这件事做得特别自然,好像一旦拒绝了他就会显得特别矫情。温水煮青蛙不也是这个道理吗,脑子还稀里糊涂的,命就给煮没了。 他决定对陆炳辰采取三不策略,不听,不看,不过脑。边埋头吃饭,边在心里回忆刚才订正的错题。那几道错题,解题的步骤他现在倒着都能背下来,但是还不够。他把思路放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揣摩,这条辅助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下一步会往这儿推导,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陆炳辰等了半天,看阮奕只低着头吃饭,一个字都不跟他说,差点把筷子捏断了。他放下碗筷,修长的手指支着下巴,盯着阮奕道:“你不是说陪我吃饭吗?” 阮奕夹了一块生蚝,坦然自若地说:“我这就是在陪你吃饭。” “你只是在吃饭。”陆炳辰攥起拳头,小声说,“没有陪我。”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他经常和阮奕一起这么吃饭。那时候阮奕完全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阮奕,总是给他一种明明坐在他对面,却好像跟他隔着千里万里,怎么都无法靠近的感觉。 这种感觉,陆炳辰非常不喜欢。 阮奕抬起眼:“你想让我怎么陪?” “我要你看着我,对我笑,给我夹菜,陪我聊天。”陆炳辰突然哼笑一声,“还有别的……吃饭能干的事多了去了,也就是我怕吓着你,只挑了这几个最简单的。” 阮奕说:“那你想着吧。” 他伸出筷子准备夹一个紫苏海胆。刚夹起来,陆炳辰突然俯下身,叼住了他的筷子尖。 陆炳辰长得无可挑剔,尤其是从这个角度自上而下地看过来。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眸光流转,简直是勾魂荡魄。陆炳辰身上最明显的气质就是他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和目下无尘,这样一个人,突然用这种眼神,还有意让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和刺激。 阮奕手一僵。 他下意识就想把筷子抽出来,但是抽了两下,抽不动。 陆炳辰不依不饶,尖尖的牙抵在筷子尖上,懒洋洋地睨着他。 阮奕一直知道陆炳辰这个人有多任性,多自我。但凡他起了兴致,想怎么玩儿,那是从来不会管场合的。当然也没有人敢扫他的兴。但知道归知道,在食堂里面,大庭广众之下,陆炳辰突然来这一出,阮奕皱起眉,问:“你要干什么?” 陆炳辰眨了眨眼,无辜地说:“我要吃紫苏海胆。” 阮奕要不是怕动静太大,直接就要把筷子扔他身上了。 他说:“把牙松开!” 陆炳辰哼了一声:“那你喂我。” 阮奕盯着他看了两秒,直接撒手,站起来,转身就走。 陆炳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长腿一迈,走到阮奕身边。 他拉开一个椅子坐下,拽着阮奕不撒手,笑着问:“怎么了,生气了?还是害羞了?” 阮奕冷冷地望着他。 他说:“害羞,为什么要害羞?我只觉得恶心。” 陆炳辰的脸一下子僵硬无比。 他轻笑一声,突然伸出手,一把按住阮奕的腰,把它折进自己怀里。然后他俯身在阮奕耳边,咬着牙,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是吗,这样啊。” 阮奕咬紧牙,一言不发地挣开陆炳辰的钳制,大步离开。 第6章 下午两点半上课,两点二十打预备铃,数学课代表踩着铃声把作业本抱回班上,分成一小摞一小摞递给旁边的同学往下分发。 一二组中间隔的那条走廊上,有人扔过来一本作业,阮奕拿着林鹤来的试卷走出座位,这个作业本刚好掉在他面前。 下一秒,一只运动鞋重重地踩了上去。然后跟完全没感觉倒似的,继续往前走。 阮奕皱了皱眉,过去把那个作业本捡起来,在封皮上看到了林鹤来的名字。 刚才那个一脚踩在作业本上的人,名字叫张子铭,童彤前几天偷偷还八卦过他。 这人之前就是六中有名的一霸,跟他同班的男生没人敢喊他的名字,都叫他豹哥。当时念到高二的时候,豹哥因为拿着凳子把老师打了,没在六中继续读下去,而是转头去了一个不错的初中重新读了一年初三,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又进了六中,成为新高一的学生。 阮奕把作业本上的鞋印拍干净,跟试卷一起拿着去找林鹤来。 他刚走过去,就看见林鹤来两只手扯着书包带子,脊背绷得很紧,沉默地站在走廊上。 他的座位被前后桌挤得只剩一道缝,人坐不进去,只能站在外面。 那两个人笑嘻嘻地在跟周围的人说话。 阮奕走过去,对林鹤来的后桌说:“桌子,往后稍稍。”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正在发作业的同学也停下动作,都直勾勾看着他们。 众目睽睽下,后桌脸色一僵,他不甘示弱地抬头跟阮奕对视了两秒,扯着嗓子道:“关你什么事,这又不是你的位置,你他妈……” 阮奕打断他的话:“自己来。或者我用脚帮你。” 后桌瞪大眼:“你他妈敢……” 上课铃响了。 阮奕不想再跟这个人磨蹭,动了动腿,右脚往后一踩。 以前陆炳辰教过他怎么用腿,怎么在踢出去的瞬间把力量发挥到最大。这一下,他有把握直接把那个木桌子给踹劈叉了。 后桌可能看到了他的动作,目光一闪,骂骂咧咧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拉。 他一动,那个前桌也赶紧把自己的椅子往前移回原位。 阮奕把试卷和作业本递给林鹤来,走回自己的座位。 这节还是数学课。姚晓燕进来的时候,林鹤来才刚把自己的桌子拉开,还没来得及坐进去。 姚晓燕砰的一声把教案砸在讲桌上,用教鞭指着他骂道:“上课半天了还在那儿磨蹭什么?!不想坐就给我滚出去!” 林鹤来无措地站在原地。 姚晓燕干脆走下讲台,厉声道:“还要我来请你是吧?” 她走到林鹤来身边,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从座位上扯出来,“听不听得懂人话,啊?” “姚老师。”阮奕实在没忍住,站了起来,“你可以问一问林鹤来的前后桌刚才在干什么,才让他到现在还没坐下去。” 豹哥突然回过身,冷冷地看了阮奕一眼。 刚才阮奕让林鹤来的后桌把桌子拉开的时候,那个后桌一直在偷偷往他右前方瞟。阮奕一开始还不确定他看的到底是谁,现在对上豹哥的视线,明白了。 他隐约估计,这班上最先针对林鹤来的,应该就是这个豹哥。 其实早上问林鹤来借试卷的时候他就怀疑过。林鹤来背上被人戳了那么多水笔印,五颜六色的,墨点有深有浅,有粗有细。这才开学一个星期,新鲜劲都还没过完,一群人突然都去整他,要说背后没人授意,不太可能。 姚晓燕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瞪大眼问阮奕:“你这是在教训我?” 阮奕一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了。他把笔和习题册拿上,在姚晓燕尖声的怒吼“给我滚——”中向教室外走去。 随便找个东西一垫他照样能写字算题,没了姚晓燕,脑子还清静。 姚晓燕看他这顿都不带顿一下的动作,就跟被引燃的□□桶似的,砰一下整个人都炸了。 她抓起教案砸向阮奕的后背:“我还顺了你的意是不是?!” 阮奕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后面呼拉拉的纸张飞舞的声音。他下意识侧身一让。教案砸在铁皮门上,啪的一声,门被那股劲冲得往墙上一撞,又是咣当巨响。 过了两三秒,教室里还有嗡嗡的回音。 童彤都看得惊呆了:“什么情况。这么厚一本书,她使这么大劲?” “姚老师教数学屈才了。”有同学用气音说,“她应该去教体育。就刚才这铁饼扔的,比她上的每一堂课都精彩。” 姚晓燕瞪了阮奕十秒钟,看阮奕压根没有帮她把教案捡起来的打算,脸色更加阴沉:“脑子长那儿不知道有什么用,给我滚出去!” 阮奕走出教室,找了个远离姚晓燕的楼梯间,坐在台阶上,把书在膝盖上摊开。 一下课,林鹤来飞快地跑到阮奕面前。 阮奕把笔帽按上,看着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被一群人排挤的经历,他小时候也有过。他妈阮意浓在他三岁多的时候跟一个富商跑了,从那天起,街坊邻居之间关于他们家的流言就没停过。不少人都说阮意浓肯定早八百年就红杏出墙了,阮奕是她跟别人生的野种。他爸梁许听信了这种说法,把当时还叫“梁奕”的阮奕改成了母姓。 这下传言仿佛被坐实,到后来,街上没有一个小孩愿意跟阮奕玩了,都说他脏。就算阮奕把自己的脸蛋和衣裳洗得干干净净,那些孩子看见他,还是会捏紧鼻子做出呕吐的样子,大呼小叫着“他好恶心啊”,往四面鸟兽状跑开,跑出两步,又把头扭回来,呸呸地朝他吐唾沫。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阮奕懒得再去想。 他看着林鹤来,柔和下语气:“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谢谢就不用了,我心领。” 林鹤来抿了抿嘴唇,睫毛轻颤:“……对不起。” “这更说不上了。”阮奕说,“今天的事虽然是因为你起的头,但她罚我跟你关系不大。再说,我也不在乎这些。” 这是实话,他真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阮奕,这是谁啊?” 阮奕心脏一紧,回过头,看见陆炳辰两手插兜站在两层台阶下,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眼神跟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似的,阴沉得就快要滴水了。 林鹤来跟他对上视线的第一瞬间,就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 阮奕低声说:“你先回去。” 林鹤来跑下楼梯。阮奕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了,才淡淡道:“你有什么事?” “我本来想跟你说,中午那事儿,是我太随便了,嘴和手都有点不尊重人。”陆炳辰突然哧地一笑,“其实我没必要说这些吧。你根本不会在乎,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你都懒得多搭理一句。因为你一点都不待见我,恨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是吧?” 阮奕想,这几天他冷着陆炳辰,躲着他,拒绝他,终于让大少爷发火了。其实在他的估计里,陆炳辰应该早就忍不住了。 蒋见遥说过,从小,敢给陆炳辰找一点不自在的人,就没有不倒霉的。过惯了被人追着捧着的日子,突然来个不识抬举的人三番五次给他气受,陆炳辰不发火才怪。 可他阮奕,一不欠陆炳辰的钱,二不图陆炳辰的人,为什么还要上赶着给陆炳辰顺毛呢? 阮奕一声不吭,绕过陆炳辰想走。 陆炳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阮奕疼得一哆嗦,一脚踹出去,踢在陆炳辰的膝弯上。 陆炳辰硬生生受了这一下,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攥着阮奕的手,把它拉到胸口的位置。 “我想认识你接近你,你不愿意。我给你告白,你一点余地没留就把我拒了。我给你送饭,求了半天你才肯吃一口。” 陆炳辰按着阮奕的手贴住他的前胸,小声说:“你摸摸,我这颗心也是肉长的,你这么对它,它疼死了。” 阮奕想把手缩回来,却被陆炳辰按住了。 “阮奕,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个喜欢,可能还觉得我变态;或者因为我前几次……那样对你,觉得我不真诚。但我真的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你不喜欢我轻佻,我可以用你喜欢的方式跟你相处。”陆炳辰认真地看着他,“我想让你答应我,允许我追求你,行吗?” 阮奕看着陆炳辰,深深感受到了人跟人之间的差距。 为什么陆炳辰能坐拥百亿资产,而他只能在酒店给人看大门。说实话,这番话从除了陆炳辰之外的任何人嘴里说出来,他都不能不动容。 这么坦率,这么真挚,这么热切——谁会想到它是假的呢? 上辈子,陆炳辰是跟他在一起快三个月的时候出轨的。那段时间陆炳辰总说工作忙,连着两个星期没回家。阮奕本来不想去打扰他,但那天刚好碰上他生日,家里清锅冷灶的,阮奕在沙发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得没意思,就去厨房下了两碗长寿面,装在饭桶里,又买了个小水果蛋糕,准备去陆炳辰的公司,跟他一起吃完再回来。 他过去的时候,刚好碰上陆炳辰的助理,顺口问:“小董,炳辰在上面吗?” 小董看到他,脸色一僵:“陆总……他今天下午出去了。不好意思啊阮先生……” 阮奕拎着保温桶,突然觉得手腕有点发沉。他努力压下心里的失望,朝小董笑了笑:“那算了,你帮我把蛋糕拿上去吧,等炳辰回来告诉他一声。面放久了不好吃,就不拿了,我拎回去。” 小董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她接过蛋糕盒子,轻声说:“阮先生,生日快乐。” 外面下着大雪,陆炳辰的公司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阮奕刚才打车过来,出租车开到一半就堵进了长龙,他让司机靠边停下,顶着风雪走过来,现在半边身子都是冰的。但站在这里,看着陆炳辰的助理带着微微的歉意和怜悯跟他说“生日快乐”,这种难堪比身上的湿冷还要让他难受。 阮奕拎着保温桶,转身走进风雪。 他挤在下班高峰的人潮里,转了三趟地铁才到家。 打开盖子,面早就结成一块一块的。阮奕挑起一筷吃了一口,把剩下的全都倒掉。 没过几天,他在报纸上看到陆炳辰和一个当红小明星出游的偷拍照片。拍得很模糊,但因为漫天飞雪,反而有种格外朦胧的意境,就像电影里的一帧画面。 第7章 阮奕想,人这颗心脏啊,真是强大,也真是脆弱。它强大到能不知疲倦地跳动百十来年,直到人生的尽头,却脆弱得连记忆里微末的一角,都能让它遍生疼痛。 陆炳辰等了半天,看阮奕只是靠在扶手上发呆,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忍不住皱了皱眉。 阮奕会喜欢他,阮奕当然会喜欢他。即使到现在,陆炳辰也没怀疑过这一点。他现在唯一后悔的是,自己一开始接近阮奕的那些举动太急躁了,应该慢一点来的。还没哄得人放下警惕,就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獠牙,可不就把人越推越远了吗? 他看着阮奕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垂下眼,轻轻抿了抿唇,“阮奕,你答应我好吗?之前我做的那些你不高兴,我不那么做了,再让我试试看好不好?” 阮奕最喜欢他撒娇,以前只要他一这么撒两下娇,再不高兴的事儿阮奕都不会跟他计较了。 阮奕忍不住笑了一下。 又是这个语气。 之前陆炳辰看到了那则偷拍报道回家跟他解释的时候,语气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那是我朋友组的局,我过去坐坐,都没留意那人是怎么贴上来的。那个照片的角度有问题,我已经打电话让人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宝贝,你别生气好不好?” 还有很多次。每次陆炳辰想让他干什么,都会用这种撒娇一般的口气跟他说话,不依不饶地蹭着他,磨着他。他那时候想,就算陆炳辰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愿意给他摘下来。除了陆炳辰,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竟然生出了这么一个可笑的念头。 阮奕勾了勾唇,眼中却毫无笑意:“我说不好,你就不追了吗?” 陆炳辰僵住了。 阮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想回答陆炳辰,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表态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把“不好”这两个字给陆炳辰念一千遍一万遍,他也根本不会听进去。不但听不进去,没准还会逆反。 阮奕想,或许就因为他拒绝得太坚决,陆炳辰反而追得越起劲呢。没准他不拒绝了,听之任之,陆炳辰过两天觉得没意思,他自己就收手了。 而且,他也不想总是被陆炳辰牵动思绪了。人就是这样,如果经常因为同一个人而心潮起伏,不管那是悲是喜,是爱是恨,都会给自己造成一个错觉,似乎对那个牵动着他的人十分在意。其实好多事不如不想,含糊着说不定过两天就忘记了。 反而老是思来想去,想得越多,越是容易陷进去出不来。 陆炳辰看着阮奕脸上冷漠的表情,小声说:“阮奕……” “你想追就追吧。”阮奕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好像胸腔也跟着轻松了很多。他甚至淡笑了一声:“你非要追我,我还能拦得住吗?” 陆炳辰一笑,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阮奕,手伸到一半,顿在半空,又慢慢收了回来。 他突然想起来,阮奕现在不喜欢他碰。 这个念头就像一个锤子,咣当敲在他心上。那些因为阮奕的话而产生的喜悦,就像卧在他心尖上的美玉,被这么一砸,骤然碎裂出了蛛网般的纹路。 阮奕只看见陆炳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中的神情变了又变,脸上还是笑着,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问:“……那你这就是同意了?” 阮奕说:“我只是说愿意把你当成一个普通同学。” 你爱追就追,不追了就走人,随便折腾吧,我把自己当个道具了。 陆炳辰笑了笑,点点头:“好。” 谈好了,阮奕转身要走,却被陆炳辰拉住,“加个好友吧,我还没加你的微信。” 阮奕通过了好友申请,发给他一串号码:“我不怎么看手机。上课的时候肯定不会回消息,有急事就打电话。” 他朝陆炳辰一摆手,提步往教室走去。 陆炳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轻轻地说:“阮奕,快点喜欢上我。” 阮奕顿了顿,然后就像没听见似的,很快就走远了。 他想,他答应让陆炳辰追他,一部分原因是疲于在这场拉锯战上做无意义的纠缠,另一部分,则是考虑到自己总是对陆炳辰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和敌意,未免显得有些奇怪。其实无论陆炳辰怎么做,他的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不会喜欢上陆炳辰。这辈子,他们俩的关系注定仅止于此。 但阮奕觉得,他没必要让陆炳辰知道这个。 因为现在的陆炳辰,不会理解,也不需要去理解。 阮奕踩着铃声走进教室。 他走回座位,放下数学习题集,拿出单词书。 上次去蓝天图书市场,他除了各科的精炼套题,还买了一本新出的考纲词汇,一共三千五百个。他计划一天两百,半个月背完一遍。 阮奕从小记忆力就很惊人,别人花两三个小时才能背下的课文,他二十分钟不到就能从头到尾背个□□不离十。但他是属于记得快忘得也快的那类人,别人背下来的东西好歹能管个把月,他要是不复习,不出一星期就能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倒是不憷背单词,但一想到后来要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就觉得有点烦。阮奕想了想,觉得还不如趁着新鲜劲一口气多过几遍。他把任务从两百词加到四百词,埋头背了起来。 英语课代表李悬走上讲台:“大家安静一下,我说件事。老郑去参加市里的教研会了,这节课不过来,让我们看阅读材料。他还有段话要我代为转达。” 他郑重地把一张小纸条摊开,展平,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老郑诏曰,‘我一共给大家找了三篇文章,都不长,但表达得很地道。然后有一道逻辑单项题,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把它印在阅读材料的最后面,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一看。答案明天上课公布,做对的有奖励’——钦此!” 他两手一揣,看向下面的同学:“还不赶快领旨谢恩?” 童彤:“李悬你是不是有病。” 一堆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阮奕也笑了笑。 老郑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三十上下的年纪,名字叫郑沛。相貌比较端正,说不上多帅,但是看着让人感觉挺舒服的。阮奕本来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直到那天选英语课代表,老郑在讲台上慢悠悠道:“你们有的老师语文好,有的老师数学好,而我——” 李悬秒接:“英语好。” “对。”老郑朝他笑了笑,“李悬,你就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了。” 李悬愣了愣,惴惴地举起手:“老师,我英语只考了四十分。” 老郑问:“卷子有哪个地方改错了吗?” “……没有。” “还有别的问题想问吗?” “没有。” “好。”老郑微笑道,“恭喜你。大家鼓掌。” 同学们特别捧场地鼓掌叫好。李悬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冲大家抱拳作揖:“同喜,同喜。” 老郑是省里的特级教师。抛开这些虚头巴脑的头衔,他的课确实讲得很好。阮奕上课很少专心致志地听讲,一是觉得以他现在的水平,跟初中没毕业差不多,听讲不如自学来得有效果;二是有些老师讲半天讲不到点子上,他感觉没什么效率,还不如自己在脑子里琢磨。 老郑带的英语课,是他唯一会放下手头的事认认真真从头听到尾的课。相比之下,姚晓燕的数学课阮奕只听了一节就决定把它当成抗干扰训练。 锻炼自己在噪音中,保持心态的淡定和思维的专注。 放学的铃声响了。陆炳辰看着手机。 方潮感觉他脸色不怎么好,凑过去想一起看。陆炳辰一把把手机反盖在桌面上,冷冷地盯着他。 方潮缩回头,撇了撇嘴:“一天天的火气这么旺,我就是好奇你在烦什么。” 陆家跟一般的暴发户不一样,养孩子规矩特别多,尤其讲究七情不能上脸,最好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陆炳辰从小到大连皱眉的次数都不多,方潮还从没见过他烦成这个样子。 方潮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眼慢慢瞪大了。他往周围扫了一眼,凑到陆炳辰耳边吞吞吐吐地说:“是不是……那个女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陆炳辰的声音很淡:“没有。” 方潮还有几个跟陆炳辰亲近的发小,提起他爸陆宇时现在的身边人,都只用“那个女人”代称。她很早就跟在陆宇时身边了,后来硬是生生把陆炳辰的妈妈逼成了抑郁症,在家吞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那时候陆炳辰只有六岁,他哥哥陆熠也才上高中。 后来没过多久,陆宇时就提出要娶这个女人做妻子。 陆老爷子坚决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而且要求陆宇时必须跟这个女人断了。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请家法把陆宇时打得有进气没出气,左腿差点就要落下残疾。后来陆宇时终于妥协了,陆老爷子也退了一步。陆宇时把那个女人当个摆设养着可以,但是不能给她名分,更不能让她生下陆家的孩子。 这个女人不能跟陆家有一丝一毫过明路的关系。 方潮估计那个女人自己也明白,陆家今后肯定是陆炳辰和陆熠两个人的。听说陆宇时因为搞了这一出,让陆老爷子非常失望,早就被家族默认给放弃了。陆家现在一大部分的资源都给了陆熠,等陆炳辰长到能扛事的年纪,他们两兄弟就要把家里的产业完全接过来。 那个女人就算动了脑筋生下孩子,也绝对是任他们俩揉圆搓扁。还不如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动一点别的念头,她还能继续当她的阔太。 方潮松了口气:“那你在烦什么呢?” 陆炳辰又不说话了,他戳了两下屏幕。跟阮奕的聊天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对话框孤零零悬在上面,是他上节课间发的:[晚上一起吃饭?] 下边的界面空荡荡的,莫名显得有些萧瑟。 陆炳辰咬了咬牙,把这条消息复制下来,重发了一遍又一遍。满屏都刷成了“晚上一起吃饭”。他放下手机,在心里拨了个倒计时。 十秒,再没回复他就要打电话问阮奕要个说法了。 十。九。八。七—— 那边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陆炳辰坐直身子,看见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 [我的晚饭已经买好了。] 像是怕他不信,阮奕还发来一张图片,桌子上放着一包全麦吐司和一杯纯牛奶。陆炳辰放大了图片,看见旁边的作业本上老师批改的日期的确实是今天。 他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放下手机,在心里一笔一划,把“忍”字写了十遍。 第8章 阮奕把写没水的笔放下。 那本初中数学精炼套题他刷到了最后一页,还剩两道大题,都是几何证明题。阮奕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把之前几道典型题揉在一起出的。有句话说得对,这世上本没有难题,简单题多了就有了。好多乍一看挺难的题,不过是因为揉进去了太多简单的步骤。 他在图上连了三条辅助线,打开答案一对,果然一模一样。 阮奕合上套题集,看了眼课桌上贴的日历。 今天是周五,晚自习又是数学考试,阮奕觉得以他现在的水平,这次应该能上一百一。 这个星期他主攻基础题,再想往高分走,就不只是掌握基础和一点拓展变形就行了。六中附近有一家专收旧书的摊面,里面有不少学生不用的课本和资料。他准备今天中午放学就去逛一逛。 “班草。”童彤走过来,在阮奕桌上放了一瓶可乐,“我刚才遇到林鹤来,这是他给你买的。” “谢谢。”阮奕顿了顿,抬起眸,“林鹤来?” “嗯。” “他去小卖部了?” “应该吧。”童彤沉吟道,“他好像买的东西挺多的,一大袋子呢。” 现在是第三节 下课,再忍一节课就是中午放学了,很少有学生会在这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尤其慎思楼作为整个六中离小卖部最远的一座教学楼,往小卖部来回一趟就算跑也要将近十分钟,很容易就会迟到。上节课间是大课间,有整整二十分钟时间休息,一般饿了或者单纯嘴馋的学生,都会选择在这个时段去小卖部买零嘴。 阮奕皱了皱眉:“他自己去的?” “好像……不是。我看他周围还跟着几个人,有两个是我们班上的,就坐他前后桌。剩下几个我就不认识了。”童彤疑惑地看向阮奕,“怎么了?” 阮奕放下笔,起身往外走:“没什么。”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那群人换了个法子折腾林鹤来,最开始是让前后桌盯着他欺负,现在要让他拿钱买东西了。 阮奕刚出教室,就看着林鹤来的前后桌一人手里一大包零食笑嘻嘻地走过来。林鹤来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猛地对上他。 林鹤来一下子停住了。 阮奕拎着可乐瓶走到他身旁:“中午有事吗?” 林鹤来懵懵地摇了摇头。 “那跟我一起吃饭吧。”阮奕低头一扫,在林鹤来的膝盖上看到了一个不明显的脚印,他不着痕迹地往后看,见到林鹤来的背上有三道蹭上去的灰尘。 片刻,阮奕问:“第一次?” 林鹤来迷惑地望着他,不知道阮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的确是第一次给阮奕买可乐,因为被那群人推搡着去小卖部的时候,看着他们在货架上挑拣,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感谢过阮奕。那次的课桌还有作业本,他其实一直都记得。但是…… 他看着阮奕通透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他问的不是这个。不是这瓶可乐。他是在问那群人是不是第一次逼着他交钱。 他低下头,声音颤了颤:“……是。” 跟阮奕估计得一样。 那群人应该是怕撞上在校园巡逻的老师,所以带着林鹤来从杂物间旁边的小偏门出去,一路抄小道去的小卖部。林鹤来背上的灰尘,不是从杂物间摆在外面的桌椅上蹭的,就是来自小道途经的老自行车棚。如果早习惯了给那群人掏钱付账,他们不至于用脚踢他来威胁,也不需要躲着老师走小路,而是会大大方方走穿过操场的那条路——这才是从慎思园去小卖部最近的路线。 林鹤来的心轻轻一动,抬起眼,越过阮奕向前看去。 果然,他的前桌和后桌并没有走,而是在教室门口磨蹭着,不断地用余光扫视着他和阮奕……所以阮奕问得这么含蓄。他是担心那些人听到什么,对他的针对会变本加厉。 林鹤来的心里骤然一暖,又是一酸,他用力对阮奕笑了笑。 阮奕转身走进教室。 他坐在位置上,拧开瓶盖,在指尖慢慢地转着。 林鹤来的前后桌进教室先看了豹哥一眼,从阮奕的角度看不见豹哥的脸,只看到那两个人露出笑容,然后从袋子里掏出零食,扔给那些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的男生。 那群人挤眉弄眼,好像在交换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有的人啪啪鼓掌,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吹着轻佻的口哨……林鹤来在座位上,如若未闻。 阮奕扣住瓶盖,冷淡的目光定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他以前练过弹瓶盖,那时候是觉得练着好玩,后来手熟了慢慢就没兴致了。 十年过去了,阮奕突然有点想知道,他当年的准头还在不在? 他慢慢眯起眼,瞄准的那个身影猛地放大模糊,然后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清晰起来。阮奕的呼吸变得很轻,轻的就像并不存在,他的手指渐渐找到了那种轻盈的仿佛悬空的感觉——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在他准备弹出的瓶盖上。 阮奕目光一凝,转过头。 是他的同桌,原劲。 坐了快两个星期同桌,他给阮奕最深的感受就是一个人居然可以冷到这种地步。开学自我介绍,原劲走上讲台,潦草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用一种无比冷漠的语调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就走下来,总共用时不超过三十秒。 过去的两个星期,他跟阮奕只说过三句话,分别是:让我进去。让我出去。让让。 阮奕看着他按在瓶盖上的手指,一时间,有种很诡异的荒诞感。 原劲狭长的黑眸在阮奕脸上一扫而过。他收回手,指间夹着那枚瓶盖,顺手往笔袋里一扔。然后一句话不说,倒头往桌上一趴,顺便把帽子拉起来盖住脑袋,又恢复了与世隔绝。 阮奕盯着他看了两秒,无语地说:“我不弹了。你把瓶盖给我,我可乐还有大半瓶没喝。” 原劲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片刻,一只手窸窸窣窣摸到笔袋,扔给了阮奕。意思是:自己拿。 阮奕嘴角抽了抽,把瓶盖翻出来拧好。顺手从桌洞里扒拉出手机,点开看了一眼。 这是这两天他被陆炳辰逼着养成的网瘾。陆炳辰要加他好友的时候,他记得自己专门说过除了放学其他时候他是不看消息的。显而易见,陆炳辰压根没把这话放心上。在第十次接到陆炳辰的电话,听他在那边可怜兮兮地道:“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阮奕……终于妥协了。 每节下课,他都会点开一次手机,检查陆炳辰有没有新的消息发进来。 叮叮叮,一连串的提示音,所有弹窗都来自同一个人。全是陆炳辰从各个公众号里分享给他的文章链接: 《不恐同的人过得有多好?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 《聪明人都喜欢在高中谈恋爱,听完情感导师这番话,我才顿然醒悟!》 《他和他要是在一起,男人女人都得哭晕!颜值太高,太般配了》 《别早恋——这3个字,至少骗了我们五十年》 阮奕把“陆炳辰你是不是有病”咽了下去,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 陆炳辰秒回:[看完了?有什么想法?] 阮奕诚实地说:[想把你手机砸了。] 陆炳辰:[不好玩吗?] 他记得阮奕还挺喜欢的。上辈子跟阮奕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阮奕每天都要看两三篇这种……稍微有点智商的人看了都会觉得被侮辱了的玩意儿,美其名曰减压。这些文章全是他找人写的,千字三千,专门为阮奕定制。本来以为能投其所好,顺带没准还能给阮奕洗个脑。 结果,原来现在这个年纪的阮奕不好这口啊。 陆炳辰有点郁闷。 中午放学,阮奕跟林鹤来一起去了食堂。他在炒菜窗口点了一份铁板牛柳,一份水煮鱼,一份叉烧加虾仁的双拼滑蛋,两人找了个靠墙角的桌子坐下。 林鹤来手足无措:“不用你请的,我还有钱……” 阮奕看着这一桌用学校食堂的水准来看相当豪华的午饭,微微一笑,语气却认真:“这种规格的午饭,我请你吃一个月都没问题。” 保守估计,那群人今天从林鹤来手里敲了两百块。阮奕的目光从桌底一划而过。林鹤来脚上这双鞋他以前也买过,一百出头,看前掌边沿有脱胶黏合的痕迹,应该是经常穿着踩过雨地,鞋底离胶之后拿去修过。一双一百多一点的鞋,穿成这样了还在穿,基本就排除了生活线远超小康的可能。 对这样的学生,两百块基本不可能来自零花钱,大概率是从这个月的生活费里出的。学校食堂里份饭一般的八块,最贵的十二,两百块够他吃大半个月了。 阮奕放慢声音:“我的意思是,就算那些人真把你的钱都拿了,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饿肚子。所以别有压力。” 林鹤来夹起一块鱼片放进嘴里。半晌,他轻轻笑了:“阮奕,谢谢你。” 林鹤来住校,吃完饭就回了宿舍。阮奕则循着脑子里残存的印象,拐进六中旁边的一条巷子。在一串贴着花花绿绿海报的饰品店里找了半天,终于看到那家收旧书的摊面。 这家店风格俭朴得令人发指。没有店名,门口竖了一块掉漆的黑板,上面写着:图书论斤卖。 走进去,柜台后面的方墩上坐着一个正在打游戏的少年。 阮奕一怔:“原劲?” 原劲抬眸,凉悠悠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复又低垂下去,手指了指南边那个墙角:“刚收的书,比架子上摆的新。” 阮奕蹲下来翻书,一边顺手给他摞起来,最后挑出了从高一到高三的数学课本,两本数学竞赛的教材和一套自主招生套题。 不知道是上一届哪个学生买的,除了封皮有点皱,里面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没有。 原劲把书放在电子秤上:“抹零,十块。” 阮奕付了账,原劲却并没有把书递出去,而是冷淡地注视着他。 或许因为不常说话,原劲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离林鹤来远点。” 阮奕挑了挑眉:“为什么?” 原劲面无表情:“管不了的闲事,你就别去掺和。” 第9章 晚上下自习,阮奕照例又在教室里多留了几分钟,把今天上课的内容飞快地翻了一遍。 他刚合上书本,就接到二姑的电话,“阮奕,李可她们学校明天搞活动,要家长去参加,我跟你姑父现在都在外地办事,你有时间替我们去一趟吗?” “没问题。” 二姑又关心了他几句才挂断电话。没过一会儿,李可发来视频邀请。 阮奕:“二姑跟我说了,明天我陪你参加学校的活动。那个活动具体是干什么的?” “是学校搞了个家校的联谊汇演,要学生带着家长一起看。演出上午九点半开始,九点学校开大门让家长进场,我到时候就在礼堂的进口等你。演出的时候你坐我旁边,负责拉高我们班家长群的整体颜值。对了哥,我手机现在掉电特别快,你给我带个充电宝过来,再带点吃的!” “还要什么吗?” “不用了。”李可唇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哥,你能早点到吗?上次你穿白t配牛仔裤给我送饭,我们班好多女生都迷死了,都说你就是校园漫里的男神。” “……”片刻,阮奕淡淡地问,“李可,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二姑学校有活动的?” “啊?啊……”李可突然结巴了,“就昨、昨天啊。” “你们附中应该一开学就把这学期的校历发下来了吧,你早知道明天学校有活动,怎么没跟二姑说?你要是说了,她肯定会把别的事都推了,推不了也会改到不冲突的时间。” 李可就知道瞒不过她哥,但是被揭穿了还是有点尴尬。她拧了拧眉毛,垂头丧气地说:“可我想要你来嘛。如果跟我妈说,她肯定会让我别影响你学习……哥,你千万别告诉我妈,她要是知道我是故意不想让她来,肯定又要骂我没良心。但我就是想让你来,你都好久没去学校看过我了。” “……”阮奕轻叹了口气:“吃的除了老三样,蛋黄酥,酸奶泡芙和卫龙辣条,还要别的吗?” “还想喝奶茶,我们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我要一杯半糖的蜜桃乌龙鲜奶茶。”李可笑嘻嘻地说,“哥哥你真好!” 阮奕挂了电话。 他走进学生公寓的小区。 这里以前是棉纺厂的家属院,后来因为靠近六中,大部分都出租给了学生。里面有将近十栋楼,阮奕租的房子在最角落的一栋,这一栋比较老,租金比其他房子都便宜。 他正要走进楼梯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阮奕一回头,就看见陆炳辰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旁。这棵榕树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树了,枝叶葱郁得看一眼都拢不住。清冷的月光从叶缝中洒下,落在陆炳辰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眉骨、鼻梁和下颌的线条。阮奕一直都知道陆炳辰有多好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这一眼微微失神。 陆炳辰勾了勾唇,他就知道阮奕喜欢他这张脸。 他走过去,偏了偏头,明知故问地说:“看谁呢?” “好看吗?” “隔那么远哪儿看得清楚,近点呢,像这样?” 靠得很近时,可以看见陆炳辰的瞳孔是纯净的黑色,就像宇宙中最遥远瑰丽的星系,人看见的只有无垠的黑,却能感受到那种黑暗最深处惊心动魄的绚烂。 阮奕移开目光,“行了。” 陆炳辰:“不嘛,你再看一会儿,我又不要钱。” 他又在撒娇。轻轻的吐息就像蜻蜓点水,或者彩蝶戏花,拂过耳畔时仿佛带动起了奇异的震颤。 阮奕忍了忍,又忍了忍,说:“你站远点。” 陆炳辰早就习惯了阮奕现在对他只有三秒好脸的态度,也不生气了,似笑非笑地往后一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天跟你告白的时候,我其实心里给自己划了个线。”陆炳辰伸手比了个3,“三个月。这种每天都能看见你,但是连你一根毛都碰不着的日子,我最多能忍三个月。再长了,真忍不住。” 阮奕说:“怎么,我要是三个月还不答应,你准备怎么办?我要是这辈子都不答应,你还想干什么?找个地方把我关起来?” 陆炳辰猛地僵住了。 阮奕最后一句话,勾起了他最不想触碰的一段回忆。 他咬牙道:“不会。” 阮奕讽刺一笑:“不会?” 两耳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嗡鸣,陆炳辰强忍着,额角青筋暴起。耳鸣就像金属片拉出的锋利如刀的声线,重重缠在他的大脑和耳膜上,一寸寸勒死进去。 他是真的不能想起那件事,不能想起自己曾经把阮奕关在一个小别墅里——阮奕就是因为从那里跑出去才会出事,让他怎么可能释怀?! 陆炳辰说:“真不会了。你相信我好吗?” 阮奕看着他突然惨白的脸色,一瞬间,到嘴边的话也忘了。 他顿了顿,抬手扶住陆炳辰的胳膊:“不舒服?还站得住吗?” 开头前两秒,陆炳辰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眯着眼睛,勉强辨认出阮奕的口型,深吸了一口气:“……我没事。站一会儿,缓缓就行了。” 阮奕皱了皱眉。 陆炳辰突然抬起手,碰了碰他:“阮奕,你或许觉得我不好。但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你别怀疑这个。” 阮奕顿了顿,轻声说:“行了,我知道了。” 陆炳辰颤声道:“我真的……” “我知道了。”阮奕扶住他。 直到肌肤贴紧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陆炳辰在轻轻地发抖。 阮奕顿住了。 如果不是亲手感受到陆炳辰的颤抖,他不可能相信这个从来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习惯了万事握于掌中的人,居然会流露出这么失态的一面。 陆炳辰轻轻抓住他的衣摆。 他低下头,哑声道:“阮奕,摸摸我的头好吗,让我冷静下来。” 阮奕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抚摸一只猫一样,五指伸入陆炳辰的发间,轻轻地揉按。这曾经是他做熟练的动作。 陆炳辰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任他捋毛,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那动作一下一下轻颤,神态竟然显得有些乖巧。 过了一会儿,陆炳辰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阮奕收回手:“行了。” 他上楼,拿钥匙打开门,拧亮屋里的顶灯。想了想,走到窗户边,顺着窗帘的缝朝外看去。 果然,陆炳辰站在大榕树下,朝这个突然亮起的窗口望了几眼,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阮奕就从床上爬起来。李可的初中离这里比较远,他要转两趟公交才能到。就这样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快九点的时候到了附中门口。 大门外已经站了很多家长,乌泱泱一大片转来转去的后脑勺。保安打开校门,阮奕拎着奶茶跟在人群的最后面,走到了办汇演的那个大礼堂。 他摸出手机给李可发微信:[我到了。] 刚发过去,突然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走到他面前。 “你好,请问你是李可的哥哥吗?我叫苗素,是她的朋友,她刚才被老师叫过去整理卷子了,让我过来等着你。” 阮奕点点头。 苗素问:“我来的有点晚了,你没等多久吧?” “没有,我也是刚到。”阮奕顺手把给李可买的零食袋子递给她,“想吃什么?” 苗素笑盈盈地走近了两步,弯腰在袋子里选了一根酸奶棍。 这是刚做好的,摸着还有热气。咬一口,浓稠的奶浆溢出来沾在嘴角。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住嘴,飞快地舔干净,脸蛋粉扑扑的:“好好吃啊。” 突然,一个人走到她身旁,懒洋洋地说:“这么好吃啊,是什么东西?” 是谁啊?苗素诧异地抬起眼,一下子看愣住了。 那个少年的五官长得实在太俊美了。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就像《岳阳楼记》里那片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湖水,凌厉凸起的眉骨,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苗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五官分来看每一处都好看得跟艺术品似的,合起来居然还能更好看的人。 陆炳辰似笑非笑地插进阮奕和苗素中间,伸手在袋子里拨了两下,也拎出一根酸奶棍,双眸幽沉地盯着阮奕:“这么好吃,你不吃吗?” 苗素感觉他们俩之间气氛有点不对,默默地走远了点。 阮奕强忍着一巴掌把他有多远拍多远的冲动,压低声音:“你过来干什么?” “我过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吗?”陆炳辰扯了扯嘴角,“非要听我说,真说了你又不想听。” 阮奕瞥了一眼苗素,深吸了口气,把想打人的手摁成拳:“你怎么知道今天我在这儿?” “我听到的。昨天晚上你回家,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那手机有点漏音,我耳朵又厉害。” 阮奕冷冷地瞪着他:“你给我赶紧回去。” 陆炳辰讥讽一笑:“我回去,然后留你跟那个小姑娘面对面吃酸奶棍?” 阮奕真不想发火,尤其是这里是李可的学校,旁边是李可的同学,他要是真跟陆炳辰闹起来,最尴尬的人肯定是他妹妹。他闭了闭眼,把那种气到大脑空白马上就要爆炸的感觉扛了过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想多了,我说过,我没有早恋的打算。她是李可特意拜托来给我带路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你说话注意一点。” 陆炳辰盯着他看了一会,表情变幻,慢慢垂下眼。 阮奕不再说话。 其实上辈子,陆炳辰对他没有这样。那时候大概是因为他贴陆炳辰贴得很紧,勾勾手指头就上去了,陆炳辰对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时近时远的态度。有时候突然很亲密,有时候却好像要抽身而去。阮奕也明白,陆炳辰这种财阀世家养出来的人,从小就被教育着要把握对人对己的分寸,肯定有点忌讳对某一个人真的上心。他看破不说破,也不想计较这个。 或许这一次,因为他始终拒绝,从没给过陆炳辰一点念想,反而让陆炳辰开始患得患失了。 陆炳辰伸出手,拉住阮奕的手臂,小声说:“我专门让宋伯做了很多好吃的,你喜欢吃哪样我回去学,下回亲手给你做。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皱了皱眉毛,看起来十分委屈。 第10章 李可远远地看见两个耀眼无比的大帅哥站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就是她哥。 她连忙朝那个方向跑过去,蹦起来给了阮奕一个大大的拥抱。阮奕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行了,这么多人。” 李可放开他,手举到小腰上冲陆炳辰晃了晃,笑着对阮奕说:“哥哥,介绍一下?” “这是我同学,陆炳辰。” 陆炳辰略显狭长的凤眼轻轻弯了起来,眼眸如同泛着波光。在一碧如洗的晴空和灿烂的阳光下,那俊美简直有种让人失神的冲击力。他含笑对李可说:“我是阮奕的朋友,特别好、特别亲密、特别特别的那种朋友,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哥哥。” 李可偷偷看了眼她哥的表情,感觉这话的真实性好像挺存疑的。 她哈哈一笑:“那我太幸福了,你们这两个大帅哥随便哪个给我当哥哥我都开心死了,居然还能打包一起带回家啊?” “李可,来了怎么不进去?”李可的班主任踩着高跟鞋走过来,用教案在李可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抓紧点,怎么老是松松垮垮的呢,搞学习也是,看演出也是。” 阮奕跟她打招呼:“宋老师你好,我是李可的哥哥。” “我知道,我见过你。”宋老师朝他笑了笑,“你之前给李可送过好几次饭是吧。上次市里开研讨会,我见到你初中的数学老师了,他说你成绩特别好,人也聪明,现在在六中念书呢。你也要多辅导辅导你妹妹,到时候你们两个在一个高中念书,这多好啊。” 她说着,从教案里抽出一张作文纸,“我还准备今天等看完演出了,留李可的家长谈一会儿,刚好现在简单给你说两句——” 李可赶紧凑过来:“宋老师,我明天还帮您整理卷子改选择题,现在能让我们看演出吗?” 宋老师好笑地点了点她的脑门,搭着李可的肩一路跟他们走进去。 阮奕听她介绍李可的情况,能看出来这个老师确实很喜欢李可。 李可有一点特别神奇,虽然成绩不上不下,但是跟所有教过她的老师关系都非常好。 他笑了笑:“让老师费心了。” “这有什么?”宋老师把李可的作文夹回教案,回过头看着阮奕,“行了,我们班安排的位置就是这五排,你们自己选空位坐进去。” 他们坐下没多久演出就开始了,阮奕注意到有不少小孩都是拿着试卷和习题册来的,再不济也带着小本的单词书和语文必背篇目的集锦。主持人在台上报幕,他们在下面埋头学习。 李可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哥,要是我妈来了,看见这些别人家的孩子又该眼馋了。” 阮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翻到折角的那一页继续往后预习。 李可呆呆地张开嘴:“——哥?” “……怎么回事,你不是天赋型选手吗,怎么也开始‘挥洒汗水拼出未来’了?!” 阮奕停下笔。李可的成绩从小就不上不下,性子也是飞扬跳脱有余,沉稳谨慎不足,说白了就是聪明是聪明,但是没什么规划,不愿意也不屑于去下苦功夫。 阮奕想说她,想了想又没开口。 他突然想,人这辈子,或许有些事真的只有在经历了挫败和磨砺之后,才能真的明白过来。 就像他和陆炳辰,他无数次地被别人警告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就连蒋见遥都跟他说过,“炳辰这个人,从小就是天王老子惹了他,他也没忍过气。你跟着他,心里最好有点数,真要把他惹烦了,吃亏的是你自己。”这么多人说,说到这份上,他不还是舍不得放手吗? 直到最后落到那样一个结局,才彻底清醒过来。 阮奕把函数的内容刷完了,在手机上搜出课后习题的答案对着订正。 说实话,陆炳辰坐在身边真的很能提高他的学习效率,因为他特别迫切地需要用思考题目的方式把陆炳辰从脑子里赶出去,麻痹自己忽略掉那个人身上强得过分的存在感。 陆炳辰用手指轻轻蹭了蹭阮奕那块凸起的腕骨。 他一直特别喜欢阮奕的这块地方,上辈子亲过,咬过,这辈子只能退而求最低,偷偷摸摸地蹭了两把:“阮奕,我饿了。” “你不是带东西来了吗?” 陆炳辰小声说:“那是给你吃的。” “你吃吧。” “我想吃你买的。”陆炳辰干脆手臂一枕,趴在桌上,眼神又像是耍赖又像是撒娇。他知道,阮奕特别吃他孩子气的这一套。其实他也只有在阮奕面前,才会露出这一面。 “我是买给我妹妹的。” “我也是你妹妹啊。”陆炳辰用一种无比自然、无比坦荡的目光地看着他,薄唇勾了勾,用气音轻轻地撒娇,“哥哥,给我点吃的好不好啊?” 阮奕愣一下。 他背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压抑的闷笑,噗嗤噗嗤的,就好像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捂着嘴还是没忍住笑出声的那种。阮奕不确定她们是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脊背僵了僵,迅速从袋子里随便摸了一样零食扔给陆炳辰。 陆炳辰扬手一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么紧张?” 阮奕用眼神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闭嘴。” 陆炳辰从善如流,微微笑道:“好,我不说话了。” 阮奕又对完了一章习题,关上手机继续往后做。必修一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幂指对几个函数,尤其跟后面的数列不等式和微积分的知识结合起来,基本上就是压轴题的难度。他难得正儿八经地深呼吸了一次,驱散脑子里的杂念,认真地在稿纸上整理起每个函数相关的题型和知识点。 这一学,他就学到了演出结束。 李可啧啧称奇:“哥,我太佩服你了,刚才的演出那么热闹,你连头都没抬一下,我前面坐了个写卷子的,一会儿抱怨一句太吵。你是不是已经专注到忘我的境界了?” 阮奕倒不至于忘我那么夸张,但确实没怎么被台上的动静所影响。 他淡淡一笑。 脑子一直紧绷着弦的时候没注意,一松下来,猛地有种特别疲惫的感觉。 陆炳辰看了他一眼,对李可说:“你先去找你们老师吧。” “是。”阮奕才想起来宋老师还要找他说事,“现在估计不少家长都围着她,你去那边看着,什么时候人少了就叫我过去。” 李可走了。阮奕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坐了一会儿,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陆炳辰看着他,眸光微动:“你不开手机?” 阮奕学习的时候习惯关机。他开了手机,发现微信突然多了几十条新提醒。 大部分是未读消息,居然还有不少好友申请。 阮奕放下手机,转头看向陆炳辰:“怎么回事?” “有人开贴直播我们俩,直播了一上午。”陆炳辰戏谑一笑,言简意赅地说,“然后帖子被搬运到我们学校的贴吧,就炸锅了。” “什么?” “帖子里写你做了一上午作业,我看了一上午你做作业。哦对了,中间我不是跟你闹了两句吗,也被写进去了。”陆炳辰勾起唇,“下面还配了五六张偷拍图。” 他把手机递给阮奕:“看看。” 是那个帖子的长截图,标题是:【直播贴】今天汇演来了两个大帅哥都看到了吗! 【太激动了,9键我都不会用了,真的好帅啊!我刚才特意绕到前面看到了帅哥的正脸,颜杀我】 【抢到了帅哥后排的座位,我们班不坐这一块儿,幸好姐妹给我占了个位[礼花]】 …… 前面都还挺正常,回帖的人也不算多,阮奕直接翻到后面,发现队形突然变得整整齐齐,屏幕被“啊啊啊啊啊啊我饿了我饱了哥哥我也想吃零食”给刷满了。 阮奕立刻往上划去,果然。 楼主热情洋溢地叙述了陆炳辰问他要零食的经过,还放了几张偷拍图当证据。虽然后排的小姑娘听他们的对话听得似是而非,但架不住她们会脑补,写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阮奕实在看不下去了,把手机往桌上一扣。 他看着陆炳辰的表情,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很开心?” 陆炳辰倒是很坦率:“是啊,很开心。” 阮奕咬牙:“你是不是早发现了?” “发现什么?帖子是别人转给我的。”陆炳辰慢悠悠地道,“不过偷拍图……那时候我听到照相的咔擦声了。” “什么时候,你听到了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是准备提醒你的,但你不是让我闭嘴吗。”陆炳辰忍着笑,“是不是啊,哥哥?” 阮奕回忆了一下。陆炳辰捏着零食对他说“好,我不说话了”的时候,脸上那不怀好意的浅笑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平静抬眸,冲陆炳辰淡笑一声:“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是吧?” 那语气很平和。 阮奕跟陆炳辰不一样的地方在,陆炳辰表现得越是平和,其实越是愤怒;而阮奕要是表现平和,那十有八九就是真平和。 陆炳辰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他:“你没生气?” 阮奕淡淡道:“没。”然后起身朝外走去。 他看到李可在向他招手了。 陆炳辰轻声问:“真没气啊?” “我至于吗,就这么点小事。” 陆炳辰沉默了半晌,突然一笑:“早知道你不气,我就不让他们删帖了。刚才还截了半天屏。” 阮奕这下真愣住了:“你让他们把贴子都删了?” “是,看到我就让人处理了。怕你恼火嘛。谁知道你这么大方。”陆炳辰侧过脸,含着笑伸出手指,飞快地在阮奕的鼻尖刮看一下,“我也就敢逗逗你,哪儿舍得真让你生气。” 第11章 阮奕向礼堂外走,陆炳辰正要跟上去,手机突然响了。 是他哥陆熠的电话。 这通电话,十有八九是他哥从国外回来,知道他跳了深城的国际高中跑到六中念书,打过来兴师问罪的。 陆炳辰按下接通。 陆熠啧了一声:“还行,我以为你不会接呢。” “怎么会。”陆炳辰眯了眯眼,“哥,什么事啊?” 陆熠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一丝催促,虽然不是很明显,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稀奇。他故意说:“直接在电话里说?那我不是白跑一趟了。赶紧回来,我在家等着你。” “……”陆炳辰看着手里还没送出去的点心,皱了皱眉。 他这回停顿的时间有三四秒。 陆熠弯起唇,笑了:“你有事?” 陆炳辰也笑了:“没事。就是在想,哥,你不是过来给老爸当说客的吧?要是劝我回深城念书,我就不想谈了。” 这世上如果还有人比陆炳辰更讨厌他爹,那个人肯定是他哥陆熠。他妈死的时候,陆炳辰只有六岁,他哥则是上了高中,什么都懂,所以恨得格外深。 果然,陆熠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你想什么呢?” “那好吧。我马上回去。” 陆炳辰挂了电话,朝阮奕刚进去的那栋教学楼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宋老师拿着李可的作文纸给阮奕分析了半天,又找出她刚批改完还没发下去的试卷,逐一指出卷面的错题反映出的李可在学习上的漏洞。 她讲了半个多小时,偏头轻咳,李可接了一杯水递给她。 “差不多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宋老师接过水杯,不轻不重地在李可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初二是打基础的时候,马虎不得。知道吗。” 李可笑眯眯地点头。 宋老师瞪了她一眼,明显不信,摆了摆手说:“行了,我还有点事跟你哥哥说,你先出去。” 李可走出办公室,替他们关上门。 宋老师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 “我们附中有个学生,比李可大一届,叫梁郁。他……”她欲言又止,“前几天放学,我看见李可拿着扫帚抡他,把棍子都给打折了。不过当时学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俩又在教学楼背后的小竹园里,没别人看见。” “我这两天提心吊胆的,生怕梁郁他们班主任过来找我要说法。你可能不知道,那个男孩家里面很有背景,这件事要是真闹起来,十有八九就是李可吃亏。还好,看样子他没说出去。” “我后来问李可为什么打人,她怎么都不肯说。”宋老师叹气,往办公室四周扫了一眼,看只有她和阮奕两个人,才接着说,“那个梁郁自从进了附中,身边的女孩来来去去跟走花灯似的。我没教过他,都听过好几段故事了。李可长得漂亮,性格又好,班里好多小男生给她递个情书买杯奶茶什么的,我都没跟她妈妈说,那些小孩都是我带的,他们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老喜欢去凑热闹。但那个梁郁……你回去问一下李可,就说,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宋老师斟酌了半天,最后一脸凝重地把话说圆了:“毕竟是女孩子,我们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阮奕从听到梁郁的名字,对发生的事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宋老师想的那种“欺负”是不会的,梁郁再怎么不要脸,也不至于搞□□。 但这事不好跟外人解释,他应下来:“好,我回去问问她。” 李可正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转圈,看见阮奕出来了,连忙蹦到他面前:“哥,怎么啦,宋老师有什么状不能当我的面告,还非要跟你私聊?” 阮奕把她的书包接过来背到自己肩上,声音平静:“你跟梁郁打架了?” 李可脸一僵,干巴巴地笑了笑。 “行了,你明知道宋老师把我喊进去就是要说这件事,还演什么?” 李可嘟囔道:“我也没全演,你就当我理亏又不想认错行吗。他那张嘴太恶心了……” “他说什么了?” 李可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 阮奕叹了口气。 梁郁是他爸梁许和他现任老婆的儿子,只比他小一岁。 这个名义上的弟弟,这么多年一直在背后孜孜不倦地为他干一件事,造谣。无论阮奕去哪儿,过不了多久总有风言风语传到他身边。不外乎是说他的妈妈是小三,他是他妈出轨跟别人生的,连自己的亲爸是谁都不知道…… “他说我……”阮奕淡淡道,“梁郁从小往我身上泼脏水到大,听久了我都替他觉得没意思。李可,你十五岁了,还为一两句话沉不住气?” 他说完,自己突然恍惚了一下。 这话是上辈子陆炳辰说过的。那时候陆炳辰带他回陆宅,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手抄书卷,封皮上用小楷写着“陆”,“柒”,“捌”……一直到“拾肆”。不同编号的书卷数量有多有少,最多的是“柒”和“捌”,估计有三十来卷,后面渐渐就少了。 陆炳辰看阮奕挺感兴趣,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翻给他看:“全是我抄的。” 上面的毛笔字筋骨劲挺,虽然尚显稚嫩,已经能看出笔锋折转的凌厉了。 阮奕问:“为什么抄了这么多?” “犯了错,被罚了。”陆炳辰懒洋洋地从后面拥住他,下巴抵着阮奕的肩窝,“我爸那时候接了个老婆,我妈就是被他俩逼死的,我不服气,在家闹得天翻地覆。我爷爷就把我抓过来,拘在这间小房子里罚抄书。他还教训我呢,说我长到现在,行事为人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真让他失望。” 他双手环在阮奕的腰际,闷闷地说,“我那时候才七岁。” 阮奕闭了闭眼,把思绪从往事中抽离。 他看向李可:“梁郁编排我不止一天两天了,你这次这么生气,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可这下干脆装死,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她不说,阮奕可以猜。 “梁郁跟别人传我的闲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只是这样,你不至于气得要打他。”阮奕说,“除非这次他传闲话,可能会让我有些麻烦。” 他问:“他说这话的时候,旁边有我在六中的同学?” 李可低下头。片刻,脑袋轻轻点了点。 她低声说:“我太恶心梁郁了,真的,他怎么阴魂不散啊。你早就不回那个家了,他,他是不是心理变态?明明他妈才是小三,当时阮阿姨做家庭主妇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已经跟我小舅舅在一起了,要不梁郁会只比你小一岁?真要说小三,他妈才是小三。梁郁干嘛还有脸缠着你不放?!” 阮奕想,越是心里发虚的人,越是只能通过污蔑别人,才能满足自己扭曲匮乏的安全感。 李可越说越气:“那天,那群人里确实有个男生说你名字了,还说跟你是一个班的。” 一想到那个男生用那种表情,那种语气,说什么阮奕看着挺安分的,原来背后这么劲爆……李可的拳头又硬了:“我本来是准备连他一起抽的,回去找了把扫帚,回来一看他们都散了,只有梁郁还在那里。所以我只打到了他。” 阮奕轻叹了一声。 “没谱的事被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李可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沉,“你刚去六中,万一他们又在背后传这些,又没人帮你说话,又跟……那时候一样,怎么办?” 小时候阮奕被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孤立,也就是因为梁郁在背后煽风点火。二姑有一次来看他,正撞见梁郁绘声绘色地给别的小孩讲阮奕是“野种”。那次二姑大发雷霆,狠狠给了梁许和他的新老婆一巴掌,逼着梁许签了个每月一千赡养费的条子,然后把阮奕接走了。 “这些事二姑不该告诉你的。”阮奕有点无奈,“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记着?” 李可恨恨道:“我记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走出了教学楼,阮奕随意一扫,没看见陆炳辰的身影。他拿出手机一看,陆炳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哥叫我,先回去了。吃的我放在门卫那里,你记得拿走。] “哥,你同学呢?”李可向四处张望。 “他有事,先走了。” 李可点点头,随即笑了:“他长得真的好帅啊,不过看起来有点……不能说不好接近,就是,跟他对视的时候,我一下子就会特别紧张,有好几次目光正对上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把头扭开了。感觉特别压迫,好像自己无所遁形一样。后来想想,这动作是不是挺没礼貌的?” 阮奕笑了笑:“没事,他习惯了。” 上辈子陆炳辰在商场跟各路资本打交道,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几乎能压得人喘不过气。别说是那些跟他属于不同势力的对手,就是他自己手下的人,很多时候也不敢正眼看他。 但阮奕说出这句话才意识到,习惯这个的,应该是上辈子的那个陆炳辰。 而现在这个十六岁的陆炳辰到底有没有习惯,还真不好说。 李可拉了拉他的书包带子:“哥,你要不今天去我家住吧?刚好,我妈明天回来,我们还能一起出去玩。你也给我讲点六中好玩的事呗。” 阮奕点点头,笑着说:“挺好。宋老师今天给我讲了不少事,我刚好也能直接给二姑转达了,省得时间一长就给忘了。” 李可的嘴角往下一拉:“哥!” 他们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去。 抬眼望去,长长的街道尽头是一抹西沉的落日,那彤红的霞光在天幕上恣意翻滚,就像沸腾的水面上滚滚四溢的蒸气,烫得阮奕眼皮一颤。 刚才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一眼就瞥见了陆炳辰的食盒。它放在门卫的桌上,但是他没有拿,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心里的感觉其实很微妙,又急迫,又茫然,好像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隐隐的,似乎还有什么无法形容的钝痛,像击鼓的小锤轻轻敲打着他的心脏,到现在也没有停止。 阮奕停下步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无声地叹了出来。 第12章 阮奕最后还是没拗过李可,在她家里住了一晚。其实他自从以前被二姑从他爸那儿接走,就一直住在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直到上了寄宿制的初中才搬出来。 他之前住的房间布置基本没变,床和书桌都在。拉开衣柜一看,袜子T恤都整齐地叠好放着,没有一点霉味,而是柔软蓬松,有种吸饱了阳光的干净味道。 李可扒着门框,看着阮奕从那堆衣服里抽出两件,随手往腕上一搭。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她有种在看水墨画的感觉。明月光从松枝间悄悄地流下来,心也好像被清风拂过,特别的安静和舒服。 李可忍不住问:“哥,你们班有女生追你吗?” “没有。” “怎么可能!”李可咕哝道,“别的班呢?” 阮奕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陆炳辰的身影,他愣了一秒,垂下眼:“没有。怎么了,有人在追你?” 李可果然被他带跑了话头:“是有一个。但他那就是闹着玩。英语从来没及格过,写情书还搞了个中英对照一式两份,是不是很雷人?” 情书。 阮奕想起来,上辈子他也给陆炳辰写过一封情书。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就是陆炳辰的生日,他不知道送什么,陆炳辰就要他写个情书当作礼物。他从小到大没写过什么煽情的东西,本来以为肯定要叼着笔杆熬一个通宵,没想到一下笔都没怎么思考,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 那里面好多遣词造句,现在想起来都挺可笑的。 阮奕笑了笑:“是挺雷人。” 阮奕去冲了个澡,出来一看,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是陆炳辰的。 二姑家的房子在七楼,是这栋公寓楼的最高层。里面每个房间都有个挺宽的窗台。阮奕跳上去,长腿曲着,把身子靠在窗户上。他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动作,现在长大了,窗台显得狭窄了很多,塞不下他的整个人,只能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垂在外面。 他坐在窗台上吹了半个小时的凉风,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给陆炳辰回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陆炳辰就接起来:“这么晚了还没睡?” 晚吗?阮奕没注意。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也没有挂断。 陆炳辰等了一会儿,声音变轻了:“怎么了,心情不好?” 这个人一直都很敏锐。 阮奕想:估计今天,他还是被梁郁的事刺激到了。 他一直试图让自己不要在意的那些人和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原来还没有。 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了,说不清具体在怀疑什么,但是那种对自己的不信任和隐隐约约的失望感压得他非常窒闷,就跟呼吸的时候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 阮奕皱了皱眉头,把手机抓得更紧了,但还是没有说话。 陆炳辰想了想,从墙上取下一张古琴,信手一拨调了调音,然后把手机放在架子上,低声一笑:“来,我给你卖个艺。” 琴声悠悠响起。 阮奕没学过乐器,听不太出来技法或者乐理,只觉得那琴音非常的自由。既不激烈,也没有什么洗尽铅华的平静,而是就像一滴水,一缕风,东流西去,到了幽谷它不显得狭隘,到了平原江海它也没有变得宽阔。仿佛无论经历了什么,是好是坏,是顺是逆,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身。 这种始终不改,随着简单的曲调和轻盈的旋律,一遍一遍地回旋,环绕,终于凝结成了一种极致的坚定。 阮奕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被修补的感觉。 他有点发呆,都没注意陆炳辰什么时候停下来。 “我的琴是我爷爷亲手教的。我哥当年都没有这个待遇。”陆炳辰噙着笑,“怎么样?” “很好。”阮奕闭了闭眼,低声说,“谢谢。” “就说个谢谢啊?”陆炳辰笑着说,“不好,太敷衍了,我要实际一点的好处。” 阮奕当没听见,随便又跟他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 从他坐的这个位置往下看,能看到一片洒满月光的空地。这一处和宅院里天井的设计有点类似,树叶密密匝匝地落下影子,层层叠摞,在夜风里轻摇慢晃,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轻轻往后靠过去。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和陆炳辰最后的那段时间相处得太难堪,他都忘记了自己最开始是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动心的。 现在想想,他突然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会爱上陆炳辰。这个聪明得能一眼洞悉他的脆弱、而且总是能用最合适的法子安抚他的人,如果再向他表露出一点温柔,那个少年青涩的阮奕确实没法抵挡。 二姑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 她一进门,看到阮奕,立刻拿出手机点了一大盆小龙虾和一桌子烧烤。 “这东西不能经常吃,但是偶尔可以尝个味道。”梁敏拧下一只虾头,“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们家做小龙虾是祖传手艺,我们念书的时候他爸妈就在学校旁边开店。熟人给你弄的虾子干净,新鲜,里面不放死虾,也不像别的店,一盆黄瓜上面就铺那么一层虾。” 李可叼着一根羊肉串:“妈,怎么没点韭菜?” 梁敏瞪了她一眼:“我给你找了个补习老师,下午人家来给你上课,你一张嘴都是韭菜味?” 李可瞪直眼:“什么补习老师?” “补物理的。你们初二不是刚开了物理课吗,我找个老师,姓林,让他给你先辅导一遍。”梁敏把剥好的虾往阮奕碗里一扔,转头看向李可,“你要是跟你哥似的,我还至于操这个心?” 李可扭过头,拼命对阮奕打口型:“哥!救我!” 阮奕咳了一声:“二姑,刚好下午我没事,要不我留下来旁听吧。” “很好啊。”梁敏没看见李可刚才的一通挤眉弄眼,挺高兴地说,“阮奕,你帮我看看那个老师讲得怎么样,这次只是试听,要是讲得不好我可以再联系别的老师。” “行。” 梁敏跟那个老师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阮奕把李可按在凳子上:“先说好,我秉公执法,那个老师要是真讲得好,我会照实跟二姑说的。” “行啊。”李可哈哈笑道,“但其实吧,哥,我觉得那个老师能让你满意的概率,基本就跟喝可乐喝到“再来一瓶”差不多,你说呢。” 阮奕上初中经常上课不听讲,在下面干自己的事。一开始,梁敏没少被学校叫去谈话。回来问阮奕怎么回事,阮奕说因为老师上课太慢了,有些思路讲得还没他自己想得清楚。后来他门门功课一骑绝尘,老师们才终于认命了,放开手任他我行我素。 李可弯着眼乐了半天,把阮奕推到旁边坐下:“您好好听吧。” 门铃叮咚一响。 阮奕去开门。 他怎么也没想到,门后那个人居然是林鹤来。 二姑给李可找的补习老师,是林鹤来? ……二姑再怎么,也不可能给李可找个高一的学生当家教。 除非林鹤来把自己的年纪报大了。 林鹤来站在门口,僵直得一动不能动。 阮奕侧过身,把他让进来:“你是……林老师?” 林鹤来点点头,根本不敢看阮奕:“我……” “李可,去给老师洗个水果。” 他给林鹤来倒了杯普洱茶,带他走进书房:“一会儿你就在这儿上课。” “哦、好。”林鹤来握着水杯。 阮奕一眼瞥见他发红的耳根,笑着说:“好好讲,我出去坐着。” “不用。”林鹤来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又跟被烫了似的猛地松开手,“真的不用。你就坐在这里吧。家长们第一次都会旁听的。我……我没事。”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李可端着果切走进来,笑眯眯地把果盘放在林鹤来手边。 阮奕退到一旁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林鹤来备课备得很仔细,讲起来有条不紊。初中物理分声光热力电几个模块,他快速把每个模块介绍了一遍,然后开始串讲第一册 的知识点。 第一节 课下来,阮奕摸出手机给李可发了个微信:[我觉得挺好的。] 【Like】:[我也觉得不错。] 【Like】:[他好可爱!【嘿嘿】] 阮奕:…… 两个小时的课上完了,林鹤来准备走,阮奕背上包跟他一起出门。 天空一片浓阴,眼看就是一场暴雨。他们俩搭了同一趟公交回学校,下车的时候已经狂风卷地,雨水砸在地上的动静比轰隆作响的雷声都大。 阮奕打开伞,撑在两人头顶上:“没带伞?我先送你回宿舍。” 林鹤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你回家吧,我跑着回去两三分钟就够了,不会淋湿的。” 倾盆大雨在大伞四周冲刷出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帘,那雨都不是一滴滴成串地从伞顶往下流,而是源源不断地灌注下来。阮奕转头看向他,明明白白地用眼神发问:你在开玩笑吧? “真不用。”林鹤来压根不跟他对视,口气却异常坚持,“阮奕,你回去吧。” 这是有事。 而且不想让他知道。 阮奕本身就对林鹤来怎么突然在外面做起家教来有些疑惑。他顿了顿,带着林鹤来走进一旁的大楼内。大厅里站了不少躲雨的人,他把伞收起来,抬眼问:“怎么了?” 林鹤来眸光一闪,咬紧了嘴唇。 “你不是住校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接家教的活?” 林鹤来不自在地侧了侧脸,像是想躲避他的目光。 阮奕看见,他的双眼微微浮肿,眼下的青黑隐约可见。他低声问,“没休息好,怎么回事,是不是宿舍里有什么事?” 这栋楼是阳城大剧院,上下共三层,设计颇为现代化,外包全是玻璃幕墙。浩大的雨幕打在透明的玻璃上,千万道蜿蜒的雨痕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织成一张巨大的囚笼似的罗网。人站在大厅往上看,会突然生出一种小虫般的无处可逃的惶恐。 林鹤来轻声说:“有时候我回来晚了,宿舍门会锁上,我就进不去了。我想出去租房子住……去做家教就是为了这个。” “进不去?你几点……” 阮奕反应过来了:“……你是跟谁一个宿舍的?” 林鹤来低着头,说出三个名字。 都是跟豹哥混在一起的男生。 “他们不是“有时候”吧,偶尔锁个一两次,你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往外搬。”阮奕压着火,“所以我刚才说送你回宿舍,你不让,是不想让我发现?” 林鹤来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隐忍,有复杂,有藏得很深的感激和愧疚,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迷惘。他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眸压下所有情绪:“阮奕,谢谢你。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第13章 陆炳辰靠在沙发上,隔几分钟把手机拿起来看一眼。 半小时前他给阮奕发微信:[好闷,好无聊,想跟你出去吹风。] 现在还没有收到回复。 方潮的堂姐今天结婚,满堂宾客不是名流巨贾就是老牌世家的后辈,宴客厅里觥筹交错,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在谈笑交际。 陆炳辰按说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有些淡淡的不耐。来之前陆熠就告诉过他:“这里面没人是你必须要应付的,待不下去,露个面就走也可以。”但毕竟是方潮的亲戚,陆炳辰想了想,还是拿了杯酒,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下。 蒋见遥走过来:“无聊了?” 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向他们投来,多数都集中在陆炳辰身上。 正在跟方潮聊天的少女轻轻抿了一口香槟,忍不住也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那是谁啊?” “他啊,我朋友。”方潮想起蒋见遥之前的叮嘱,笑嘻嘻地说,“不过不是我们圈子里的。” 少女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还有点不肯相信地追问:“真的吗,但他看着挺不错的。” 何止是不错,那个人即使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身上仍然有种难以形容的逼人贵气,这份冷漠高远而又深不可测的气度,把大厅里那些家世显赫的少年都衬出了几分浅薄和浮华。 方潮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端着酒杯走到陆炳辰身边:“辰哥,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个小姐姐跟我打听你吗?你让我把你的身份遮一下,是不是就因为懒得招这些桃花?” 蒋见遥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辰哥现在还不适合公开露面。” 陆家的长房嫡孙,陆熠唯一的弟弟,今后铁板钉钉要接手陆家半壁江山的小少爷。这个身份太吓人了。蒋见遥一想到这个宴会厅的人知道了陆炳辰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反应,就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陆炳辰说:“也不至于,就是觉得麻烦。” “怕麻烦还过来帮我撑场子,够兄弟。”方潮跟他碰杯。 虽然这次陆炳辰没有用自己本来的身份露面,但他能过来,就是给方潮和他们家抬了桩。 陆炳辰一笑:“你行了吧。” 他的手机突然叮一声响。 是阮奕回了一个:[] 陆炳辰立刻拨出电话,听到那边传来滴一声接通音,小声抱怨:“你怎么现在才理我?” 方潮本来准备走,一听到陆炳辰这句话,脚步一顿,二话不说转身回来,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要是他脑袋顶上长着兔子耳朵,现在肯定已经支棱棱地竖起来了。 他掏出手机私戳了蒋见遥:[什么情况?我去,辰哥这是跟谁说话呢,这么少女?] 蒋见遥:[……] 方潮:[\'你怎么现在才理我\'——是这八个字吧?我没听错吧?] 方潮:[你品一品,你细细品一品啊!] 方潮:[这撒娇的用词,这委屈的语调,从辰哥嘴里说出来,你敢信?] 方潮:[我就问你敢信?!] 蒋见遥:[辰哥就在旁边坐着,你就算想当他的面吃他的瓜,麻烦装得正常点行吗?] 方潮一想也是,他轻咳一声,确定自己恢复了一脸严肃,继续打字:[我觉得吧,事实很明显。] 方潮:[辰哥谈恋爱了,或者是还在追,反正就这个意思。] 蒋见遥扣了个1,打字:[你还不走?你妈刚才朝你看了两次了。] 方潮:[不走,她爱应付让她应付去,我打死也不走。] 方潮:[我现在就想知道电话那头到底是何方神圣。] 方潮:[说实在的,我一直不明白,辰哥为什么不谈恋爱。] 方潮:[你不觉得他那脸长得,说有文化一点是薄情,直白点说就是……] 方潮:[渣。] 蒋见遥忍着笑,又扣了个1。 方潮:[真的活脱脱一张天生渣男脸啊。他居然放那儿不用,我都替他不值。] 蒋见遥:[你这话算人身攻击吗?] 方潮:[对别人算,对辰哥我觉得不算。] 蒋见遥:[我为以前低估了你的智商向你道歉。] 蒋见遥:[我之前说你智商超不过一百,这句话我收回。] 方潮:[人身攻击?] 蒋见遥:[对别人算,对你我觉得不算。] 方潮被他内涵了十几年,面对这些话就跟面对老师每天放学布置作业一样,白眼一翻就过去了。 方潮:[你觉得辰哥这是追到了还是还在追?] 蒋见遥:[谁知道,不过就算没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 陆家的家势之盛,蒋家和方家加起来都无法望其项背。或许这个宴会厅里大大小小的名流世家摞在一起,勉强能跟陆家堆成一般高。这意味着陆炳辰如果看上一个人,压根没有得不到这一说。就算他只想玩玩,只要他还没玩够,那个人就要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 蒋见遥放下手机,朝方潮轻轻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一起向宴会厅走去。 “怎么了?”阮奕拉开门走进家里。 老房子隔音不好,窗外丰沛的雨水像是打在他的耳膜上,压得听筒里陆炳辰的声音有几分模糊。 “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一会儿。吃饭了吗?” “还没有,现在不饿。等饿了再说吧。”阮奕打开冰箱,还好,有两袋速冻水饺。 应该是二姑上次来看他的时候给他买的。 “你打算吃什么?” “速冻水饺。” “速冻水饺?”陆炳辰记得阮奕好像不怎么喜欢吃饺子,“我让人给你送点别的过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雨声,那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 阮奕有时候真觉得,他上辈子以为陆炳辰心里有他,也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太自作多情了。陆炳辰想体贴一个人的时候,那体贴真是无微不至。 他其实一直不太爱吃饺子,只是不太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因为二姑一家特别喜欢吃,他跟着吃的次数也不少。后来跟陆炳辰在一起之后,有一次他们出去吃饭,那家餐厅的拿手招牌就是水饺。老板是陆炳辰的朋友,过来跟他们推荐。陆炳辰笑了笑说:“不用了,阮奕不喜欢。” 他都不知道陆炳辰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阮奕调整了一下语气,“不用了,我不饿。什么东西送过来也是浪费。” 陆炳辰撇了撇嘴:“我情愿你浪费。” 阮奕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你知道张子铭吗?” 张子铭,就是豹哥的大名。 陆炳辰来六中上学之前,专门有人把阳城这边几个排的上号的势力都给他整理了出来。陆炳辰想了想:“哦,他们家是做土方工程的。” 能做土石方销渣土的,不少都是当地树大根深的地头蛇。阮奕心里有数了:“行,我知道了。” “你问他干嘛?” 阮奕当然不会把林鹤来的事说出来,只是说:“一个班上的,听同学说了几句,有点好奇。” 他的声音就像清风一样,在陆炳辰心尖上轻轻地扫过。 陆炳辰突然特别想他。 他小声问:“阮奕,你想我吗?” 听筒里传来悠悠的提琴和钢琴的乐声,阮奕估计陆炳辰是在一个挺正式的场合。这种背景音,他明显不是一个人待着。一想到陆炳辰是在人来人往的环境说这种话,阮奕居然没觉得多意外。 陆炳辰一直都这么任性,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去任性,他那个圈子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或者礼仪,他要是不想遵守,那就可以把它们当成笑话。 陆炳辰不依不饶地说:“我想你了,你呢,你不想我吗?” 阮奕淡淡地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陆炳辰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他不会回答,心脏还是忍不住抖了抖。他发现他真的不能跟阮奕谈这种暧昧一点话题,收到的回应就没有一次是积极喜人的。 他只好勉强安慰自己,挺好的,最起码阮奕没有直接硬邦邦地给他扔一句“不想”,不强烈反对就是一种进步。 阮奕挂断电话,缓缓后靠,仰躺在沙发上。 他用手掌遮住眼睛。昏昏沉沉的,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第14章 睡梦里,阮奕恍恍惚惚的,好像突然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他梦见自己从教学楼走出来,陆炳辰站在梧桐树下面等着他。一看见他,就抬手把他摁进怀里。 阮奕想起来,自己放学之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聊最近各科的上课进度和班里的学习状态。两人谈了快一个小时,老师才挥挥手把他放走。他以为陆炳辰早就走了,没想到他还在这儿等着。 他一下子有点惊喜,但下一刻就发现,陆炳辰好像不太对劲。 他还从没在陆炳辰身上看到过这么重的戾气。 他试探着拍了拍陆炳辰的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陆炳辰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放开阮奕,笑了笑:“小事。” 他不想说,阮奕就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吃饭了吗?” “没有。” “列松路那边有个商场,挺大的,我们去那儿吃饭,再找个地方玩一会儿?” “好。” 阮奕不怎么喜欢逛街,之所以对列松路的商圈比较熟悉,是因为那里有整个阳市最大的一家抓娃娃门店,以前李可有事没事,总喜欢拉着他过去玩。 他们吃完饭,下楼的时候,正好从抓娃娃门店前经过。 这家店装修得特别精致,粉红色的羽毛和闪闪发光的小灯从天花板垂下来,还有一面巨大的娃娃墙,旁边放着各种各样的道具,发光的兔耳头箍,装着海洋球的手推车,还有气球和玩偶头套。 很多少女在里面变换着姿势拍照。 阮奕往里面看了两眼,就听见陆炳辰问:“你在看什么?” “我之前陪我妹妹来这里玩过。”阮奕看着那些女孩就想到李可,笑着说,“很多次。” 陆炳辰的目光从他翘起的唇角扫过。他突然说:“我也要玩。” 阮奕转过脸,惊讶地看着他。 陆炳辰眯了眯眼:“你只愿意陪你妹妹玩,不愿意陪我?” 这都哪儿跟哪儿……阮奕失笑:“不是啊,你想抓我们就去抓。但你真的要玩儿吗?” “嗯。” 那会儿感觉出陆炳辰心情不怎么样,阮奕就准备带他去玩游戏发泄一下。他本来打算去的是楼下的电玩城。但转念一想,电玩城里各种声音特别大,陆炳辰估计会嫌吵,抓娃娃也挺好的。 他去服务台上换了五百个币,跟陆炳辰绕着抓娃娃机逛。 几十台大大小小的机器里装着各异的玩偶。小的可以挂在包上,大的几乎跟人等高。阮奕听李可说过,这里的娃娃绝大多数都是特别流行的网红系。但除了哆啦A梦和皮卡丘,别的他都认不出来。 陆炳辰转了一圈,问他:“你想要哪个?” 阮奕想了想,指着对面的机器:“这个吧。” 这台抓娃娃机里摆的玩偶是绿油油的鳄鱼,跟人的小臂差不多长,属于中型大小的娃娃,抓一次要三个币。阮奕投了三枚游戏币,握住手把快速转了两个十字,侧头问陆炳辰:“玩过吗?” “没有。” “来试一下。” 陆炳辰虽然没玩过,刚才转了一圈也知道该怎么操作。他握着手把,把爪子移到玩偶上方,然后拍下按钮。 爪子准确地捏住了鳄鱼的肚子,提着它缓缓升到半空,然后吧嗒一松。 鳄鱼又掉回原地。 陆炳辰试了好几次,鳄鱼被他拎上来,扔下去,拎上来,扔下去……除了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圈,外加姿势由平趴变成了仰卧,到洞口的距离没有一点变化。 阮奕看得想笑。 他指了指洞口后面的那只鳄鱼:“换一个吧,这个好抓一些。” 陆炳辰把爪子移过去,拍下按钮。 鳄鱼被拎起来。 鳄鱼被扔下去。 鳄鱼换了个姿势。 鳄鱼的落点一丝不变。 陆炳辰:…… 他僵硬地松开手柄,长长的睫毛在空气里动了动,垂下眼,委屈地瞪着阮奕。 那眼神就像在撒娇一样。阮奕一下就笑了,哄他:“你以前又没抓过,很正常。” 陆炳辰小声说:“你妹妹……” 阮奕立刻说:“她现在还是不会抓。” 这是实话。李可抓娃娃的技术已经渣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而且万年没有一点长进。但她有自己的法子把娃娃从机器里搞到手。 这就没必要告诉陆炳辰了。 陆炳辰原本抿下去的嘴角变成了平的,又往上挑了挑:“你来抓一次,我看看。” 阮奕点点头。 这种娃娃机的爪子,爪臂在收缩捏住娃娃的时候力是最大的。阮奕之前跟李可来玩,几乎没有纯靠“抓”把娃娃丢进洞口过,一般都是抓头抓屁股,靠往上提的力把它从洞口掀下去。 他刚才选鳄鱼,也是因为这个玩偶形状偏长,比那些圆滚滚的娃娃要好掀很多。 他握住手柄,说:“试试抓它的嘴巴。” 这只鳄鱼靠在洞口的玻璃屏上,尾巴高高翘着,大半个身子都在空中。阮奕调整爪子的位置,两只爪臂精准地扣住鳄鱼的长嘴,缓缓往上提起。 鳄鱼绕着它跟洞沿玻璃接触的那个点慢慢旋转,下半边身子转进洞里,上半边身子转成悬空。 爪子松开,它咕咚从洞口掉了下去。 抓到了。 陆炳辰从机器下面的出口把它拿了起来。墨绿色的鳄鱼,两只眼长在头顶两侧,鼓鼓囊囊,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露出的一道缝里,眼白整整占了五分之四,小黑圆片的眼睛一上一下。 陆炳辰端详了两秒:“好丑啊。” 语气还挺惊叹。 阮奕伸手捏了一把,软绵绵的,小鳄鱼丧丧的脸拧巴了一下,好像有点委屈。 他笑了:“我觉得还挺可爱。” 李可前段时间专注于收集丑萌系列的玩偶,阮奕感觉这小鳄鱼萌不萌不好说,丑肯定是能丑入李可的法眼。他准备下回去二姑家的时候,把这个玩偶给她带过去。 陆炳辰拽了拽鳄鱼的尾巴:“你还想要什么?” 阮奕看了眼时间。他们在鳄鱼上耗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有三十多分钟商场就要关门了:“抓个你喜欢的吧。” 陆炳辰坚持:“你选。” 他捏了捏鳄鱼瘪瘪的嘴:“刚才本来准备给你抓这个的,结果你抓了一下,它就掉出来了。” 阮奕说:“你抓一只你喜欢的送给我也一样。” 陆炳辰选中了长毛金眼的黑□□头鹰公仔。 阮奕隔着玻璃,跟猫头鹰的菜刀眼对视了一秒,默默撇开视线。 这只公仔因为颜值太高,难度太大,被誉为镇店之宝。 它有多难抓呢,阮奕跟李可来这家店这么多次,就没有一次看见有人成功把它抓出来过。而且这家店其他所有机器都有保底,就是满一百、两百或者五百抓肯定会掉一只公仔下来,只有这个机器没有。 李可有一次硬是在猫头鹰前面磕了六百个币,连根毛都没抓下来。后来但凡看到有人来挑战这台机器,她都要去跟人家说:“不如去刮刮乐。真的,信我,刮刮乐都比这个赢面大。” 陆炳辰摸到窍门,抓了几把,出手越来越准,两次都悬悬乎乎地把猫头鹰拎到洞口,但是爪子一晃,它又滚到旁边。 这么一看,他还真有可能抓成功。 但阮奕知道,这种东西就是时时刻刻都让你觉得有可能,每一把抓落了都觉得下一把就能出来。但是看到希望跟真正实现之间隔着多远呢?这就不好说了。 他随手从装着游戏币的小碗里捞了几枚:“你抓吧,我也去给你抓一只鸟。” 陆炳辰抓到满满一碗游戏币只剩下一层底,突然听见阮奕叫他。 他走过去,阮奕摇了摇手把,吊在洞边的长嘴几维鸟被爪子掀了下去。他从下面的口里捡出圆墩墩的公仔,放进陆炳辰手心。 陆炳辰一捏,几维鸟叽叽叽地叫。 他又捏了两下,闷闷不乐地说:“猫头鹰,我还没有抓出来。” “抓不出来也没事。”阮奕笑了笑:“走吧,我这儿还有两个币,去猫头鹰那儿抓完。商场也准备关门了,抓完我们就走。” 陆炳辰回到那台机器前:“里面怎么变了?我刚抓的时候玩偶不是这么摆的。” “估计是有店员来点数吧。她们刚才跟我说马上准备关店了。” 歪打正着,这一碰,几只玩偶歪歪扭扭叠摞在一起,有一只刚好倒在一个特别好掀的位置上。陆炳辰投了两个币进去,轻轻转动手把。 爪子落下来,勾住猫头鹰的后半截身子,往上一抬—— 猫头鹰咕咚落进洞口。 陆炳辰愣了一秒,转过脸看向阮奕,嘴角轻轻一翘,笑容灿烂得仿佛阳光流泻。 阮奕也笑了起来。 他把猫头鹰捡出来,在陆炳辰面前晃了晃:“送我了?真好看,谢谢啊。” 陆炳辰抓着几维鸟,又朝阮奕伸出手:“鳄鱼呢?” “你不是觉得它丑吗?”阮奕把鳄鱼递给他。 “真的好丑啊。”陆炳辰捏着它换了好几个角度看,每个角度丑得都不一样。他噗嗤一笑。 …… 阮奕缓缓睁开眼。 微凉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雨后的水汽,吹得他脸上凉冰冰的。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绵延的灯火在夜空下闪烁着,把黑夜映照得好像混杂了各种颜色,不像猫头鹰的长毛黑得那么纯净。 那一年,他拿了几枚游戏币从陆炳辰身边走开,并没有直接去抓几维鸟,而是转去了前台。 李可凭她那一手渣得出神入化的技术,还次次来抓娃娃次次都能收获颇丰,靠的就是这一手—— “你好。”阮奕对着那个店员温柔地笑了笑。 店员妹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虽然看李可这么干过很多次,但是看别人干和和自己做完全是两码事。李可每回张口就来的: “小姐姐你好漂亮啊!” “哇你看起来好小,我是不是该问你喊妹妹~” “拜托啦,我真的好想要这只小乌龟,但抓了好久就是抓不出来。” “神仙小姐姐,可不可以给我摆一个容易抓一点的位置?对对,就是把这个玻璃打开,然后把乌龟摆到靠着洞口的地方~” “可以在乌龟下面再垫两个玩偶吗,垫高一点,dbq我真的太菜啦!” “谢谢小姐姐,小姐姐真是人美心善,我今天人品爆表太幸运了!” …… 这些话,阮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一句他都说不出口。 片刻,他指着陆炳辰的背影,轻声说:“那个人,他想抓一只猫头鹰。你可以帮帮我吗?” * 和阮奕的电话一挂断,陆炳辰就站起身。他的性格向来就不耐烦这些场合,能呆到现在,纯粹是看着方潮面子。 “辰哥,准备走了?”蒋见遥走过来,“我也呆不住了。把方潮叫上一起走吧。” “嗯。” 三个人坐上车。陆炳辰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刚才宴会厅里的香太浓了,熏得他有点不舒服。他降下车窗。大雨之后,连扑进来的夜风都是湿漉漉的,还带着说不清的草木香。 这比刚才衣香鬓影的宴会厅里的空气闻起来舒服多了。方潮用力吸了几口,然后眨了眨眼,轻咳一声:“辰哥,我们要不找个地方玩会儿吧。现在才九点不到,回家太没意思了。” 蒋见遥瞥了他一眼。 方潮用力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手也没闲着。仗着自己坐在后排,陆炳辰坐在副驾驶上看不见他的小动作,先比划了一个8,然后两只手像捧起一团空气,凑到嘴边咔擦咔擦地啃。 8,瓜……八卦。蒋见遥无语地转开头,懒得理他了。 陆炳辰倒是没什么所谓,问:“你想去哪儿?” “我看看,这附近有什么好地方……”方潮说着,打开手机,开始在各路APP里扒拉。 陆炳辰扫了一眼窗外,突然说:“去列松路。” “列松路。”方潮刚好也查到了,“阳市最大的商圈,离这儿开车只要十分钟……诶,辰哥,你怎么知道?” 陆炳辰岔开话题:“你想玩什么?” “打电动吧。”方潮果然轻而易举就被带跑了。他兴致勃勃地翻看着手机上的推荐,“那儿好像有华中最大的电玩城,哈哈,我们好久没玩儿了……嗯。阳城最大的抓娃娃店,这是什么?” 陆炳辰轻轻闭了闭眼。 第15章 电玩城里,各种游戏配音震耳欲聋。方潮有段时间没玩了,一听这音乐就有点手痒。他朝陆炳辰和蒋见遥招了招手,然后就像鱼游入海似的没影了。 陆炳辰本来也没打算玩,在休息区找了个沙发坐下。 蒋见遥问:“你不玩?” “嗯。”陆炳辰说,“你去吧。” 蒋见遥顿了顿,走到他身边,也坐下来。其实他早就习惯了陆炳辰对什么东西都兴致缺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炳辰现在的“兴致缺缺”跟他以前的状态不一样。 其实不止是现在,这段时间,似乎自从他们来阳城念书开始,陆炳辰就变得不一样了。 蒋见遥问:“辰哥,我还没问过你,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从燕山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上学?” 陆炳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蒋见遥还真的想了想。 他因为跟陆炳辰走得近,对陆家的事多少有些了解。自从陆老爷子死后,陆炳辰的爸就好像放开了一些,虽然还是不敢做得太明显,但也有点慢慢把那个女人带进圈子里的意思。 陆炳辰离开燕山,或许有一部分是不耐烦看他们弄那些有的没的。 他说:“因为你爸和那个女人?” 陆炳辰沉默了一下。 是。也不是。 其实上辈子,他之所以会和阮奕一起来这儿抓娃娃,起因就在他爸身上。那天,一放学他就离开学校了。但他坐在车上,手机突然响了。 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按下接通。 “爸。” 那边安静了两秒,陆宇时沉冷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敢接我的电话。” “我有什么不敢的呢?”陆炳辰有点想笑,所以他真的笑了一声:“而且,就算我不接,那也是因为我不想,而不是我不敢。” 陆宇时被他气得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桌板的巨响透过话筒,清晰得就像那拳头砸在耳边。 他厉声道:“昨天下午,你阮阿姨从楼梯上摔下来。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陆炳辰面无表情。 片刻,他轻声一笑,但笑容却未达眼底:“我以为你会坚持得久一点。” “你说什……” “当年爷爷说,她如果跟着你,没有名分,也不能有孩子。你们俩都同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是不会守信的,但还以为会你坚持得久一点。起码再等个三五年吧。”陆炳辰平静地说,“还是说你觉得,你是当着我爷爷的面发誓的,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你们的话也能不算数了?” 陆宇时额头上青筋毕露:“你放肆!陆炳辰,你在跟谁说话?!” “这次只是警告。因为你和她只是动了念头。”陆炳辰淡声道,“替我转告她,离我妈远一点。包括她的家,她的朋友,她的亲人,她的财产,还有她的名誉。如果我再看见你们想把手伸到这些东西上面,就不会只是警告了。” 陆宇时在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该怒,还是该恐慌。 他僵住了。 “爸,如果你觉得爷爷死了,管不了你,我哥现在人在国外,鞭长莫及,而我还在念书,羽翼未丰,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所以你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来,那你就错了。你真该庆幸你是我爸,否则现在要在床上躺两个月的人,还会有你。” “逆子!” 陆宇时气得声音都哆嗦了。 陆炳辰淡道:“爷爷在二十三岁的时候,把他爸从陆家的权利中枢,一脚踢到台山养老去了。” 电话那头,陆宇时的声音突然一顿。 陆炳辰勾了勾唇,神情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冰冷。 他轻轻地一笑:“从我小的时候,你就一直想把我养废。如果不是后来爷爷把我接到身边,或许你真有可能已经做到了。怎么,以前爷爷说我是陆家所有后辈里最像他的一个——这一句话,就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让你害怕成这样?” 陆宇时足足沉默了十秒,在他终于能说得出话,准备怒骂出声的时候,陆炳辰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对司机说:“掉头,回学校。” 司机二话不说在路口掉头,开到六中校门口。陆炳辰下了车,随便拦了个阮奕班上的同学,知道他被老师找去谈话还没出来,就站在慎思楼的大门口等着。 没过几分钟,就看见阮奕走了出来。 然后他一言不发,抬手把阮奕摁进怀里。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抱着这个人,会让他心里那仿佛刀剑一样横冲直撞的戾气缓和下来。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说阮奕跟别人一起去过那家抓娃娃店,他的心底就浮出了不悦。 …… 陆炳辰从记忆里抽回思绪,正要说话,看见方潮拎着几罐可乐走过来。 方潮玩了一圈,把自己玩儿渴了。他从游戏机上下来,才想起他今天晚上把陆炳辰扯到这儿来是有正事的。 正事就是从陆炳辰嘴里刺探出亿点点八卦。 哎,他实在太好奇了。主要是陆炳辰这个人吧,从小到大,对那些七七八八的桃花都是连看都不带多看一眼的态度。他就特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能把他的凡心给勾动了。 方潮抬起眼,看见陆炳辰和蒋见遥都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 他走过去,在靠近陆炳辰的扶手上坐下,装作十分不经意地咳了一声:“辰哥,干嘛呢?来了怎么不去玩儿,在这儿干什么……” 在陆炳辰似笑非笑的眼神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轻轻咽了咽口水。 陆炳辰笑了笑:“装了一晚上了,你累不累?” 方潮往后缩了缩,硬着头皮说:“装、我装什么了……” 陆炳辰瞥了他一眼:“给你个机会,把想问的一次性问了。” 方潮:…… 三秒钟后,他开始了:“高矮胖瘦,兴趣爱好,几年几班,哪个学校,生辰八字,人际关系,怎么认识的,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蒋见遥低下头,捏了捏眉心:“方潮,你今后进军娱乐业吧。以你的潜质,绝对能养出让整个娱乐圈都闻风丧胆的狗仔团。” 陆炳辰一哂,看向蒋见遥:“你呢?” 蒋见遥没有立刻说话。 他靠在沙发上,目光与陆炳辰一触即分,随即笑了笑:“我也问吗?” “嗯。” “……”蒋见遥说,“是男是女?” “我去,你这问的是什么啊,还不如让我再多问一个。”方潮哈哈大笑。 但是,在另外两个人的沉默里,他的笑声慢慢停止了。 陆炳辰说:“他,男他。就在我们学校。目前是我倒追,他……” 方潮脸上的表情就跟被七八个龙卷风接二连三碾压过去的戈壁滩似的,一点一点裂开了。 “……他还没有答应的意思。”陆炳辰站起身,“别的就不答了。全部回答跟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也没区别了。你们再玩会儿,我下去一趟。” 方潮一脸魂不守舍地目送他下去,突然转过身,狠狠捏住蒋见遥的肩膀,咬牙切齿:“姓蒋的,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没有。” “没有?没有你能脱口问出来‘是男是女’?!” “有点猜测,顺口就问了。” “你放屁!我跟辰哥玩了十几年都没从他身上看出来一点弯的苗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光靠想,能问出来这个?你为什么?” “因为我有眼,因为我有嘴,因为我有脑子。方潮,人跟人之间是有差异的,智商这东西不能推己及人,尤其不能推你及我。”蒋见遥把他的手从身上掀开,“正常点行吗。” 方潮闭上嘴巴。 蒋见遥端详着他的脸色,挑了挑眉:“加油,再加把劲,你就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吃瓜把自己噎死的人。” 陆炳辰走进抓娃娃店,在前台换了几百个游戏币。 这里的布置跟他记忆中的几乎没有差别,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装着黑色金眼长毛猫头鹰的机器。阮奕之前给他演示的时候,曾抓住手柄飞快地转了两个十字。 陆炳辰下意识也跟着照做了。 他一边回想阮奕教给他的法子,一边操纵手柄。起初几下没有手感,爪子喀咔抓了个空。后来,随着那熟悉的感觉渐渐回来,他的手越来越稳,爪子的落点也越来越精准。 但是—— 猫头鹰被缓缓提了起来。 爪子松开。 猫头鹰吧嗒落下去,在原地打了个滚。 离洞口更远了。 …… 很快,满满一碗游戏币见了底。 陆炳辰又去买了一碗。 一次,两次,三次……爪子又一次落空。陆炳辰摸出游戏币投进机器,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 “您好,我们店已经要关门了。”店员看着他,脸微微有点发红。 这个帅哥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抓公仔。很多人都举着手机偷偷拍他。 她们这个抓娃娃的门店基本都是女顾客,很少有男孩会一个人过来。店员们凑在一起,都在小声嘀咕究竟是哪个女孩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能有这么帅,而且还愿意为了她一遍遍抓公仔的男朋友。其实,如果他开口来找她们帮忙的话,她们都会很愿意帮他作个小小的弊。 陆炳辰说:“关门?你们不是要清点机器里玩偶的个数吗?” 店员诧异地摇了摇头:“点数吗?一般是不用的。” 陆炳辰顿住了。 店员还以为他是因为抓不到公仔有些难受,小声道:“您要是实在想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把公仔摆在洞口容易抓的位置……” 陆炳辰的脸色突然变了。 第16章 ——“里面怎么变了?我刚抓的时候玩偶不是这么摆的。” ——“估计是有店员来点数吧。她们刚才跟我说马上准备关店了。” ——猫头鹰公仔们歪歪扭扭叠摞在一起,有一只位置格外微妙。它被垫得高高的,斜靠在玻璃壁上,大半个身子都歪进了洞口,轻轻一掀就能掉下去。 陆炳辰轻声说:“还能让你们帮忙摆玩偶啊?” 店员笑道:“您是第一次来吧。来我们这里次数比较多的客人都知道,实在抓不出来的话,是可以找我们帮忙调整一下位置的。因为有些客人确实很想要那个公仔,但是又抓不出来,我们看她抓的次数太多了,过来把公仔摆个好抓的位置,这些都是可以的。” “但是这台机器我们一般不会动。”店员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店里挂满了星星灯饰,那光映在少年的脸上,把他俊美逼人的五官衬得越发勾人心魄。这一眼能把人心脏都电麻了,她赶紧转开视线,红着脸说:“但是今天可以破例。我来帮您摆一下吧。” 她打开玻璃门,把公仔靠着洞口堆起来。一只猫头鹰被垫高了,放在最上面,斜歪在洞口旁。 这一幕,和他记忆里的画面重叠了。 陆炳辰哑声道:“谢谢。” 他握住手柄,手指循着记忆中的弧线移动。那个瞬间,一分一秒被拉得极慢,他几乎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时光,一帧一帧,一寸一寸,严丝合缝地与此刻重叠。 他的心脏传来了隐隐的抽痛。 阮奕喜欢他,阮奕对他好,这些他早就知道。但是阮奕到底有多喜欢他,到底对他有多好,他却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已经失去了那个一心爱着他的阮奕,失去了那份温柔细致,周全而又包容的爱的时候,才忽然开始明白了。 以前的他,根本就没在意过这些。他见过太多喜欢他,想对他好的人了。说实话,不够资格的,甚至还没法把殷勤献到他面前。他从来都不觉得喜欢是多么稀罕的感情,甚至从来不觉得感情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阮奕的喜欢,阮奕的爱,阮奕对他的好,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所以,他从来只是享受着,却丝毫没把这一切放在心上。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懂了,想要珍惜了。但是,为什么他付出了比上辈子多得多的努力,拿出他以前从没拿出过的认真,却始终无法拉近他和阮奕的距离,反而让阮奕离他越来越远? 为什么,在他终于明白阮奕的心是多么可贵,在他已经打算好好对待这份感情的时候,阮奕却不肯再喜欢他了?一想到这些日子阮奕的冷漠,阮奕的拒绝,阮奕望向他时那无动于衷的眼神,阮奕那摆明了想跟他划清界限的表现,陆炳辰就感到一团火从心底烧起来。 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愤怒还是惶恐。 他重重按下按钮。 猫头鹰被爪子拎起来,摇摇晃晃地歪进洞口。 咕咚掉下去。 陆炳辰从机器下面的出口里把它拿了出来。黑色长毛金眼的猫头鹰圆滚滚的,躺在他的手里。 他缓缓收紧了手指。就像握住阮奕的手臂一样,牢牢地把玩偶抓进掌心。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躺在沙发上睡着,又被凉风吹醒了,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阮奕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头昏眼花。 他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饭,背上包去学校了。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差点从台阶上一脚踩空。 “班草,你没事吧。”童彤看见他,吓了一跳:“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阮奕连头都有点抬不起来:“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你这不像没睡好,像连熬了三个通宵。真不用请假吗?” “不用。”阮奕说,“我趴一会儿就行了。” 他趴在桌上。左手边,原劲也是一只手搭在桌上,闭着眼趴在那里。不过这一位是每天如一日,一来学校就连帽衫盖头睡觉的。童彤早就习惯了。 她叹了口气,从本子里撕下一张纸,刷刷写了个病假条:“好吧,那你先休息一下,要是还不舒服就去一趟校医室,我帮你把假条拿去给老郑签字。” “谢谢。” 阮奕没想到他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三节 下课。要不是原劲推了推他,他还醒不过来。 第四节 课是体育,教室里早空了一半的座位。剩下的人也都陆续起身往教室外面走去。 原劲眯着眼看了他两秒,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阮奕脑子还迷糊着,慢吞吞地直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热。 原劲瞥了他一眼,把一片锡纸包着的消炎药放在他桌上,起身走了。 阮奕喝完药之后又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药起作用了,总算没那么难受,也站起身往体育馆走去。 六中一向比较重视体育,除了标配的篮球场和足球场,学校还专门修了一栋三层的体育馆,一层是排球网球乒乓球的场馆,二层是瑜伽室、健美操室和跆拳道馆,顶层有一深一浅两个露天泳池。高一的体育课会带学生挨个场馆体验一遍。二十三班今天刚好轮到跆拳道馆。 阮奕到的时候,体育委员已经带大家做完了热身运动。 体育老师看着他,一皱眉:“迟到了?” 他上节课讲过规矩,凡是上体育课迟到的,都要做二十个高抬腿二十个俯卧撑,然后绕着场地跑五圈。阮奕自觉做完了高抬腿和俯卧撑,准备去跑圈。 一个男生突然喊道:“报告老师,我反对!” 体育老师问:“你反对什么?” “老师,我觉得阮奕只跑五圈不是很公平。”他笑嘻嘻地说,“尤其是对上节课迟到的同学,特别不公平。” 这人在班里人缘不错,虽然他也是跟着豹哥混的,但跟那些耀武扬威一看就不好惹的人不一样,他在班里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跟同学熟不熟都能开几句玩笑。 这话说出来,立刻有个上节课罚跑的同学跟着起哄:“对对,文子浩说得对。上节课我们在足球场,一圈四百米啊,我们跑了五圈。今天这个跆拳道馆顶破天了也就两百多米一圈,我提议,阮奕这回要多跑两圈。” 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是天大地大起哄最大,全跟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哄笑。 老师皱了皱眉,但也没当这是大事,一挥手:“也行,阮奕是吧,你再加跑两圈……” “我反对!”童彤赶紧出列,“报告老师,阮奕今天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体育老师瞥了一眼阮奕,看他站得笔直,也没什么气喘冒汗,声音一沉,“病假条呢,你们班主任签字没,有校医室盖的章吗?” 阮奕:“……我没开。” “没开?没开就去跑。”体育老师哼道,“五圈,三分钟,要是跑不完你就再加五圈。我这次罚个狠的,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随便迟到。” 童彤咬牙暗恨,她刚才就不该出来说话。老师压根不相信阮奕生病了。 她扭过头,忿忿地瞪了文子浩一眼。文子浩却好像早预料到了,笑嘻嘻地合起掌冲她一揖。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真的挺歉意的,童彤也不好意思再瞪,又把头转了回去。 阮奕跑完五圈,本来被强压下去的不适这时候加倍地翻上来。他忍着一阵一阵的头晕靠在墙上,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体育老师这节课教他们打拳和踢腿。他先做了一个示范,重拳击在吊起的沙袋上,把那小山包似的沙袋打得剧烈摇晃,随即一套漂亮的横踢加勾拳,男生女生都看得热血沸腾,围成圈噼啪鼓掌。 阮奕头还晕着,没有凑过去。却看见豹哥在人群中回头冲他笑了笑。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舒服。 豹哥转过身,冲文子浩打了个手势,文子浩悄悄从人群里退出来,走到阮奕面前。 他凑近了,看着阮奕额头的细汗:“真生病了?” “我不知道,不好意思啊。”他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没什么抱歉的表情,“但就算我知道,你今天也免不了。哎,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挺难受?我跟你说实话,阮奕,你要再这么下去,以后比现在难受的时候肯定多了去了。” 阮奕眯起眼:“你说清楚。” 文子浩顿了两秒,轻声说:“你为什么非要管林鹤来呢?为什么非要跟豹哥对着干呢?原劲跟你坐一块儿,他没警告过你?” “警告过了。”阮奕拎起水壶灌了两口,淡淡道,“我现在也警告你,往后退两步,跟我说话可以,别靠太近,伤了算谁的?” 文子浩云淡风轻的表情头一次露出了一丝裂痕,他咬了咬牙,冷笑道:“这么硬啊,不听劝?” “听,怎么不听。”阮奕说,“但你不是劝,你是威胁。” “你真有种。”文子浩厉声道,“要是你——” 阮奕打断他:“你是不是看我对林鹤来那样,以为我脾气很好?我脾气是挺好的,但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比如对你,还有你那个豹哥,我就没那么好了。” “你们现在摆这么大的架子来威胁我,好像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揉圆搓扁,这么有自信……”阮奕笑了笑,“认识梁郁,从他那儿听了我几件捕风捉影的事,就给了你们这么大的底气?” 文子浩的脸扭曲了一瞬,虽然立刻就恢复如常,还是被阮奕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 文子浩阴沉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其实那天李可告诉他,跟梁郁混在一起的人里有他的同班同学的时候,阮奕一下子就想到了豹哥那群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会猜,实在是除了他们之外,也没别的什么选项了。 他也猜到豹哥会拿这事威胁他,他还猜到了点别的。 “你们也拿这事威胁林鹤来了吧?说如果我真把豹哥惹火了,他就把我的身世一股脑掀出去。所以林鹤来天天被舍友锁在外面,压根不敢跟别人说。因为怕我知道了,怕我给他强出头。” 文子浩下意识后退一步,咬着牙,一言不发。 “其实就算我不管林鹤来,你们该造谣搞事也不会歇着。”阮奕又喝了口水。 他觉得这事没什么意思,但不说开就有人憋着劲想找麻烦,就更没意思了。 “梁郁,”他淡淡地说,“暗示过你们要折腾我,对吧。” 文子浩抖了抖,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俩远离队伍,站在角落里说话,终于被体育老师发现了。 “那两个!给我过来!”体育老师一手一个把他们推到沙袋两边,“都会了是吧,不用听我讲解动作了是吗。来,就你们来当第一组,一左一右给大家示范一下。” 两人走到墨绿色的海绵垫上。文子浩是一点都不会。他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突然听见人群里一声惊呼,一抬眼,就看阮奕一个潇洒凌厉的抬腿侧踢。 文子浩来不及反应,本能向左一滚,狼狈地躲闪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沙袋整个被踢飞出去,狠狠砸在对面的墙上。 文子浩心脏剧震,有一瞬间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就跟被重击的电路板似的,过了两三秒,一根根神经才断断续续地通上电。 他勉强直起身子,看见豹哥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17章 体育老师看着阮奕,两人小眼瞪大眼,围观的同学却在愣了两秒之后疯狂鼓起掌来。 “牛批!班草牛批!”李悬左手一拳砸在右手上,“太帅了我艹!” 阮奕那一下动作实在太利落,效果又太震人,好几个女生回过神来,脸悄悄地红了。 二十三班有三个帅哥,一个是阮奕,一个是原劲,还有一个是张子铭。之所以阮奕成了公认的班草,除了五官格外出众,还因为他的气质比较符合。相比于原劲的冷漠,张子铭的桀骜,阮奕就像一轮微凉的明月,给人一种特别清透的感觉,好像看他一眼,跟他说两句话,心就会安静下来。 但是刚才他拧腰发力的一瞬,整个人突然显现出一种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酷。这个反差,就给人一种格外强烈的震撼。 体育老师调整了一下脸色,露出有点想笑又像是忍着牙疼的表情:“学过?” “练过几天。” 准确的说,是上辈子跟着陆炳辰练过几天。 “行吧。”老师招呼两个同学去把沙袋捡回来拴好,瞪了一眼阮奕,“你帮我盯着女生组,给她们示范纠正动作——下腿轻一点知道吗。” “知道了。” 体育课上完上午的课就结束了,阮奕还是不怎么舒服,尤其头晕和浑身酸痛愈演愈烈。他走了两步,眼前突然一阵发黑,抓着栏杆站了两三秒才恢复。 他想赶紧回家,倒头睡一会儿。 豹哥阴沉地看着阮奕的背影,转过头对文子浩说了句话。 十分钟后,林鹤来被三五个男生推推搡搡地带到体育馆的洗手间。 豹哥靠在洗手台上,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打火机。 一个男生轻车熟路地上去把门落锁,其他人你一脚我一脚地把林鹤来往前踹过去,最后一脚格外重,林鹤来往前一栽,摔在地上。 旁边的垃圾桶被他撞得剧烈摇晃了两下,几坨卫生纸团和易拉罐弹出来,掉在他身上。 林鹤来白着脸,轻轻抽了口气,用手撑着地,但没有站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些人。 文子浩偷偷瞥了豹哥一眼,走上前,脚尖要踩不踩,慢吞吞地从林鹤来的十根手指头上蹭过去。 “你跟阮奕是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 豹哥冷嗤一声。 “没关系,那他这么照顾你?”文子浩的脚往下一压,“再给你一次机会,给老子好好地答。” 剧痛从指尖传来,林鹤来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无助地抽搐了一下。 旁边几个男生也围上来。 “死娘炮你蒙谁呢?你喜欢男的吧,阮奕为了管你的闲事,手都他妈要伸到月球上去了。”有人一脚踹在他背上,“说,你们俩是不是在搞对象?” 林鹤来这下才知道这群人今天把他堵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他咬着牙,低声说:“没有,我们没有……我和阮奕没有关系。” “放你妈的屁!”踩着他背的男生习惯了这个软弱可欺的小娘炮对什么都逆来顺受,头一次被他顶回去,气急败坏之下,他狠狠往下一碾,“你胆子肥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鹤来被他踩得整个人趴在地上,感觉肺泡都碎了几个。 他剧烈地咳嗽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我和阮奕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关系。他帮我,是因为他看出来了我需要人帮,我想要人帮,每次你们欺负我——用笔尖戳我,乱扔我的作业本,跟别人说我是变态,让我把生活费交出来给你们买水买零食的时候,我都想有人能伸手拉我一把。我都想,要是有人能救救我就好了。阮奕他看出来了,所以——” 他忍着哽咽,咬紧了牙:“所以他一直伸手拉着我,这跟我是谁,喜欢男还是女根本没关系。” 背上那只脚越来越沉,也可能是他呼吸不上来产生了错觉吧。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硬气地说话,这种态度只会招致后面更恶劣的对待。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是能有多卑微就有多卑微。但这一刻,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一种什么都不想在乎的勇气。 林鹤来握紧拳头,轻轻地、讥讽地一笑:“你们只会觉得,不是谈恋爱他怎么会这么不怕麻烦。你们非要逼着我承认和他在一起,也只是想证明阮奕也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然后打着这个旗号去‘名、正、言、顺’地攻击他——你们这样的人,真是太恶心了!” 洗手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 文子浩背心一瞬间爬满了冷汗。他突然有些不敢抬头了,因为不敢看豹哥现在是什么表情。 张家早年是开夜总会的,基本上阳城半数以上的娱乐产业都姓张,后来他们又腾了只手去做土方工程,这一步一步,都是靠明面上的钱和暗地里的拳头挣下来的。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豹哥的有些手段,压根就不是那些从幼儿园安安稳稳念到高中的学生可以想象的。 文子浩简直有一瞬间想逼着林鹤来把他刚才的话给吞回去。明明跟以前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事就过去了,有必要闹到这一步吗?! 半晌,豹哥开口:“把他的书包打开。” 一个高瘦的男生走过去,扯开林鹤来的书包拉链,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豹哥本来一条腿曲着坐在洗手台上,轻轻一跃,落在地上,脚尖慢悠悠地从那堆文具书本里扒拉出三样东西,踢到林鹤来面前。 一瓶墨水,一个裁纸刀,和一卷透明胶带。 “给你三个选项。”豹哥轻笑了笑,“要么你把这整瓶红墨水喝干净,要么你自己往脸上划两道——要见血,不见血不算完,要么呢,你就用透明胶带把自己的脑袋从头顶到下巴缠一圈。” 他摊开手:“选吧。” 没人敢说话。 文子浩迟疑地压低声音:“豹哥,这……” 豹哥微微一笑:“怕他出事啊?放心,死不了,顶多进个医院。” 文子浩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是没再敢出声。 豹哥看着林鹤来:“最后倒数三秒,你要再不选,我就当你都想要了。” 林鹤来狠狠一闭眼,颤抖着手抓住了那瓶墨水。 突然,洗手间的门上传来了三声不大不小的敲击。 一个人在外面说:“我,原劲。” 文子浩的心猛地一松。门早就被他们从里面锁死了,他扑上去转开把手:“原哥!” 原劲在他们这群人里地位很不一般。虽然在人前他和豹哥走得并不近,但谁都知道他是从小就跟张子铭认识的,关系跟发小差不多。所以他们都不自觉地对原劲高看了一眼,不止,很多眼。 原劲一走进来,洗手间又安静了。几个围着林鹤来的男生都沉默了。他们低下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往旁边散开。 原劲走到林鹤来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他手里的墨水瓶拿过来。 然后拧开盖子,抬手一泼。 鲜红的墨汁浇在林鹤来身上,把他的半个身子都浸透了。红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的下巴和手指淌下来。他看上去十分狼狈,还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文子浩愣了。他眨了两下眼,把目光投向豹哥。 豹哥看着原劲,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 他撇了撇嘴:“算了。” 说完,他径直走出洗手间,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转眼就只剩下林鹤来一个人。 林鹤来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但还是有一道道明显刺目的红印留在皮肤上,怎么都搓不掉。他抓着洗手台的侧沿,滚烫的泪珠不听使唤,直往下落。 他难受极了,抱着膝盖,慢慢地蹲在地上。 阮奕回到家,感觉自己确实像发烧了,烧得温度应该还不低。他拉开抽屉,没找到温度计,只翻出一包不知道过没过期的感冒颗粒。 离这儿最近的药店骑车也要十分钟,他实在没劲折腾,拿出手机给童彤发了个微信,让她帮忙跟老郑请假。然后歪在沙发上,连手机掉地上都没发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六点半。 他身上黏得难受,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赶到学校的时候,离晚自习上课还有十多分钟。 童彤看见他还挺吃惊:“我以为你今天一天都不会过来了,给你把晚自习的假都请好了。” 又问:“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 阮奕感觉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烧没劲了,连反应都比平时迟钝了很多。 “你这看着……精神还不如早上。”童彤皱了皱眉:“今天只剩一节晚自习,还是妖婆的课,你干嘛非要给自己找罪受?要不趁着晚自习还没开始你赶紧走吧。现在学能有什么效率。” 今晚是数学晚自习。阮奕压根把这事忘在脑门后了。他摁了摁抽痛不止的额角,真有点想走。 无论是回家躺着还是去校医室拿点药挂瓶水,怎么都比上数学晚自习舒服。姚晓燕那种用不断爆音的话筒连吼带骂的讲课方式,就是在给人的耳朵上刑。以他现在的精神,扛两个小时就是在遭罪。 阮奕打定主意,站起身往外走,正巧在教室门口遇上了林鹤来。 林鹤来的脸上有一道道很明显的红斑,乍一看很吓人,像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 阮奕问:“你的脸怎么了?” 林鹤来一看是他,一双微红的眼睛瞪大了:“阮奕,你、你怎么来了?我听童彤说你生病了,你现在好点了吗?” 阮奕却觉得有点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他用力摁了摁太阳穴,想把那阵敲鼓似的抽痛给摁下去,“你哭了,怎么回事?” 林鹤来还没说话,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伸过来,把他推到一边。 第18章 原劲收回手,从林鹤来身后走上来,冷淡地看着阮奕:“他这是怎么回事,我来告诉你。” 阮奕跟着他走到楼梯间。 “中午你走之后,豹哥带人去堵林鹤来,要让他喝完一整瓶红墨水。”原劲顿了顿,淡声道,“我把墨水淋他头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楼梯间太暗,灯光太昏黄,他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有种格外凉薄,甚至嘲弄的味道。 阮奕突然想起了上辈子他听人提起林鹤来死讯的那天。 沉闷的午后,天色苍白,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将至。潮湿的空气就像是一张透明的,湿透了的厚毯子,沉重地压在人身上。 突然,一道惊雷从远方响起。他在雷声里抬起头,听到旁边人无所顾忌的笑闹。 或许是阮奕的脸色太难看,原劲扫了他一眼,目光也变冷了。 他冷冷转过眼,抿着嘴,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阮奕说:“……你做得没错。” 原劲一怔。 阮奕低下头,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他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不是愤怒,也有可能是愤怒过头了反而感觉不出来,就觉得这头真的太他妈疼了。 他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你要没去,如果他真喝了一整瓶墨水,后果会更严重。” 原劲抬起眼。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几乎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但阮奕没注意到这个。他闭着眼,用力按着太阳穴:“行,这个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原劲没说话。 还真有?阮奕把手放下来,睁眼看向他。 原劲的咬肌鼓了鼓,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半晌,他缓缓说:“阮奕,你挺聪明的。” “第一回 周考你数学没及格,上周五,你考了117。”他的声音有一种异样的冷漠,“这还只是一个星期。你既然聪明能学,又想好好学,那就别离这些糟心事这么近。” 阮奕皱了皱眉:“原劲。” “我警告过你,管不了的闲事,趁早就别去掺和。想折腾一个学生的法子多的是,等到自己被整得学不下去的时候再后悔,早没用了。” 阮奕沉默了两秒,问他:“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张子铭说的?” 原劲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阮奕靠着栏杆又站了一会儿,主要是克制着自己把攥成拳的手指抻开,这才转身往班里走去。 上课铃已经响了几分钟,但姚晓燕还没过来。她一向不会准点出现在班里,上课的时候迟到五分钟,晚自习迟个十几分钟都是常事。 老师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不少人都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自从阮奕跟着原劲走了,林鹤来的心就一直提着。他在讲台旁边徘徊,转来转去,终于看见阮奕回来了,赶紧就想过去。但是没留神从讲台下来的时候,一脚踩上了一个人的鞋子。 “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退开,抬起头,却猛地僵住了。 那个人是豹哥。 林鹤来抖了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被豹哥一脚踹飞。 这一脚踢得极重,他整个人就像被一拍子猛抽出去的网球似的,直直往后砸在墙上。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林鹤来恍惚反应出来,那好像是一块插电开关。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鸣,几乎听不清任何声音。 阮奕进教室看见的第一幕,就是林鹤来蜷成一只虾米缩在墙角,细瘦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抽动。 豹哥两手插兜,一眼没看林鹤来,而是偏过头,慢慢挑起唇角,饶有兴致地对阮奕笑了笑。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还你的。” 还他在体育课踢出去的那一脚。 阮奕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间冲了上去。他飞起一脚,朝豹哥的膝弯处狠狠一踹,然后往下一踩,豹哥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同时,阮奕一只手掀开带翻盖的桌子,抓着他的头猛地砸进桌洞。 咚一声闷响。 四周一片死寂。 当年,即使在阮奕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敢直接拎着花瓶给陆炳辰开瓢。今天只给张子铭来这么一下,完全是因为他烧得头疼,手脚都提不起劲,又考虑到这个人别以后脑子抽筋,把今天这顿算到林鹤来头上,再去加倍找他麻烦,所以有意识地留手了。 他的力气其实算不上重,但是豹哥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教训过,眼球都快怄出血了,怒骂道:“我.操.你敢这么——唔!” 阮奕手按在他后脑勺上,一使劲,把他的后半句话怼了回去。 没人想得到好好一个晚自习会突然闹出这事。隔得远的人连来龙去脉都没看清,离得近的也有不少人目瞪口呆,搞不清他们怎么突然打这么凶。 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懵懵懂懂,有的人一片茫然。 童彤就是一片茫然的那个。 在豹哥把林鹤来踹飞出去的时候,她就跑出去找姚晓燕了。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又正好撞见阮奕把豹哥的脑袋摁进桌洞里。 童彤头皮一紧,飞快跑过去,小声对阮奕说:“快松手,老师马上就过来了。” 阮奕没动。 他敢保证他放开手的第一刻,豹哥就要把桌子掀翻出去。 他说:“让他们站远一点。” 童彤跺了跺脚,跳上讲台,用棍子重重敲了两下黑板:“别围在这儿了!都回自己座位上去!” 围着他们的一圈人慢慢地退后散开,阮奕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下一秒,豹哥暴起,拎起凳子朝阮奕头上砸过去,那几个跟他混在一起的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猛地从人群里飞扑上来—— “你们在干什么?!”姚晓燕在教室门口怒吼,“都疯了,想上天了是吧?!” 差点就完全无法收拾的局面这才像被人踩了一脚刹车,终于没有再一路往坠崖爆炸的方向狂奔。但也只是一点,因为阮奕即使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豹哥阴森的目光。 如果那目光有实质的话,他现在脖子上应该已经多了个碗大的疤了。 姚晓燕的目光在林鹤来身上一磕,随即转向他们中间逡巡了一圈。她没有看豹哥,而是恶狠狠地盯着阮奕:“你给我出来!” 阮奕提步就走。 豹哥在他身后不高不低地嗤笑了一声,也跟着抬腿走出去。 文子浩愣了愣。他感觉姚晓燕好像只是要叫阮奕出去,但既然豹哥已经跟着走了……他加快了脚步,跟上豹哥。其他几个人一看,也都跟着走上去。 “豹哥……”文子浩有意落了姚晓燕和阮奕几步,小声问,“我们一会儿怎么说?” 毕竟姚晓燕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们几个在围攻阮奕。而且真要把前因后果掰扯开,他们也占不到便宜……文子浩心里不免有点犯嘀咕。 豹哥眼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轻嗤道:“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治不到你头上。一会儿看热闹就行了。” 文子浩:“嗯?” 豹哥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扯,“姚晓燕想转到江城外校去,正在托我老子帮忙。” 一行人跟着姚晓燕走进办公室。 今晚是年级统一的数学晚自习,偌大的高一数学办公室空空荡荡。姚晓燕坐在椅子上,用教鞭指了指饮水机:“都站过去。” 阮奕走了过去,豹哥却没动。 他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老师,我腿不舒服。” 姚晓燕一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柔和了一点:“那你去那边坐一会儿。” 文子浩跟着豹哥走了过去,他倒是没有坐着,但也闲闲地靠在豹哥的椅背上。其他几个人有学有样,都围靠在豹哥身后。 阮奕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姚晓燕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个男生跳了出来,表情夸张,连比带划地说:“是阮奕先动手打了豹……张子铭,老师你是没看见,他下手特别狠,我们都是看不得同学受欺负才上去的。” 姚晓燕转向阮奕:“是吗?” 阮奕觉得他不笑一下,都对不起这些人的表演。 姚晓燕眼皮一跳,急促地说:“算了,这事也没闹出什么太严重的后果,我不想闹到你们班主任那儿去,还要折腾得鸡飞狗跳,请家长写检查不够麻烦的。”她加重口气,“阮奕,打同学这是你的不对,而且是你先的挑事。过来道个歉,老师这回就先不罚你了。” 阮奕平静地听她说完了。 他没说话,没说接受也没说不接受,而是淡淡地盯着姚晓燕,直到把对方看得有些发怒了,才慢慢地开口:“姚老师,林鹤来一直在被他们欺负——” 姚晓燕皱了皱眉,直接打断:“说别人干什么,我在说你现在的事。”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就因为太平和了,反而有种格外嘲弄的意味。 姚晓燕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她刷地站起来:“你是怎么跟老师说话的?!反天了你,阮奕!” “他的数学练习册才上了一个星期课封皮就被人踩掉了,自己又做了个假的书皮;他的数学卷子也是,经常发下来就找不着了,所以等交的时候只能交复印版。学校印刷的纸偏绿,打印店用来复印的纸很白,非常好认;还有,不交数学作业被查出来之后要罚站一节课,次次罚站次次都有他……” 阮奕轻声说:“老师,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吗,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吗。” “林鹤来看起来,不像是整天丢三落四搞丢卷子,连练习册的封面都能扯掉的学生吧?就不说他的成绩了,就说他这种态度的学生——整个班里掰着指头数不出一个比他更严谨细致的。他怎么可能总是不交作业?” 姚晓燕的脸色变了又变,就跟正月十五晚上放了河灯的水面似的,底色是一团漆黑,上面什么颜色都有,一色一色轮着换。 她狠狠用教鞭一抽桌面:“你给我闭嘴!” “只有数学。”阮奕直视着她,“他是一直受欺负,但是别的科都没这么夸张。只有数学,他的卷子被人拿得最多,他的练习册连封皮都被踩掉了,他的作业三番五次交了又被人拿走……” 他的头慢慢向后一仰,冲姚晓燕很轻地笑了笑,一字一字道:“就这么无所顾忌啊,姚老师!” 第19章 阮奕淡淡的笑容就像一条鞭子抽在姚晓燕脸上。她瞠目结舌,猛地一哆嗦,抓起手边的玻璃杯就往阮奕身上砸过去。 阮奕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那水杯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先是啪一声砸在墙上,又咣当弹到金属储物柜上,最后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了。 下一秒,数学办公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童彤和几个班委拥着老郑挤进来—— “怎么回事?” “李悬,拿根扫帚来把地上的碎玻璃扫一下,都注意别踩到了。” “姚老师,你冷静一下,喝口水。” “张子铭,坐得大摇大摆,你是来办公室现眼的?还有你们几个,靠边站着去,别挤在一块。” 童彤跑到阮奕身边:“你没事吧?手怎么了?” 刚才几片碎玻璃从他手背上擦过去,留下了几道鲜红的印子。这点破皮出血,她不说阮奕压根没发现。他摇了摇头:“没事。” “怎么闹成这样?我刚才在门外吓死了,还以为你们把办公室砸了。”童彤一脸心有余悸,“幸好,今天不是老郑的晚自习,他也呆在办公室没走。我已经把晚上的经过都跟他说了。” “谢谢。” “谢我什么。”童彤抹了一把汗,“呼,老郑来了你就别担心了。今天晚上的事大家都看见了,该是谁的锅谁都跑不了。” 姚晓燕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哆嗦了将近十分钟。 老郑虽然一直在安抚她,但并没有对阮奕指责半个字。这种隐性的保护态度,她那被阮奕刺激得无比敏感的神经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她觉得无地自容。 她咬着牙,狠声道:“郑老师,我的班上没有这样的学生。” 郑沛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他转过头,冲周围十几个偷摸着往他们这儿瞟的学生说:“行了。阮奕留下来,其他人都出去。” 姚晓燕却没有理会他的苦心。 她抬起手,指着阮奕,声音异常尖利:“我要把他开除!” 姚晓燕是年级里出了名的高音,在六楼上课四楼都能听见。这下吼得快破音了,无论是出去还是没出去的学生全被吼愣住了,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 老郑的表情倒是没变,冲那些人挥了挥手:“都出去吧,姚老师这是气急了。一会儿别乱传话。童彤,在班上盯着点纪律。” 童彤赶紧点头,带着一群人飞快地走了。 姚晓燕声色俱厉:“郑老师,你觉得我在说气话?!” “姚老师,今天晚上的事我也找同学了解过了,情况比较复杂,不仅仅是刚才你看见的那些,所以你跟阮奕可能是有一些误会。我在这儿要跟你道个歉,是我这个班主任的疏忽和失察,让班里出现了这种问题,以至于影响了你正常的上课。很抱歉。” 老郑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背后还有别的事。阮奕确实有错,但是错也分轻重。无论如何,他到不了退学的这种程度的处罚。” 前一句话,他给姚晓燕搭了两级台阶,后一句话,又不轻不重地堵了她一把。一根棒子一颗枣,把姚晓燕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半晌,她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应该是笑,但僵硬得有点扭曲的表情:“行,我知道了。你有你的想法,可以,我……理解。但是不管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人——” 她指着阮奕,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想在我的课上再看到他!” 说完,她拿着桌上的教案径直往外走,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突然举起那一摞资料往地上狠狠一摔,雪白的纸张乱飞,她泄愤似的一脚踩过去,砰一声砸上门走人了。 老郑脸上还是没什么波动,他起身走过来,对阮奕努了努嘴:“还不收拾一下。” 两个人一起把撒了一地的纸捡起来。 办公室的门被推人开了。 阮奕一抬头,看见方沁走进来。 这就是童彤口中的沁姐,那个跟姚晓燕特别不对付的六中贴吧风云教师。 阮奕还知道她是高一数学组的教研组长,教的班是四个重点班里最好的那个——这个班的教室刚好在数学办公室隔壁,所以刚才的动静方沁十有八九听全了。 姚晓燕的资料里有两张卷子刚好掉在方沁脚边,她捡起来递给阮奕,顺手把他捡的一摞本子拿过来理好,放在姚晓燕的办公桌上。 老郑说:“方老师来啦。” “来办公室坐一会儿。” 方沁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测血压的仪器,熟练地把袖带缠在胳膊上,然后拿了张印着莲花和一首诗的纸摆在面前。阮奕看到,那张纸上用加粗的黑字打印了一首诗:《莫生气》。 老郑也看到了,笑着问她:“怎么了?” “把教室安排在办公室旁边,本来是为了方便学生问问题,现在成了方便他们听八卦。我们班今天这个晚自习算是白瞎了,我讲题压根没人理,全在忙活着给你们当场外听众。我觉得我站在讲台上特别多余,而且影响他们的吃瓜体验。所以我走了,来办公室冷静一下。” 老郑说:“十六七岁的小孩儿都这样。我们班不止今晚,估计这两天都要闹腾着过了。” 他转向阮奕:“我还有事和方老师说,你先回去吧。不用回班上了,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一下。” 阮奕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与数学办公室一墙之隔的教室,就是方沁的班。 方沁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开栏炸锅了。 深蓝的天空中是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瓜田。一群猹突突而出,横冲直撞,交头接耳的窸窣声里,夹着漫天飞舞的小纸条。 “辰哥,辰哥?”方潮用胳膊肘顶了顶陆炳辰:“你听见没有,刚才那几嗓子?” 听是听到了,但也没听多清楚,就是“你闭嘴”“反了天了”“开除”这几句,但也足够班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脑补发散出一堆剧情了。 但是…… 陆炳辰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他听岔了还是想多了,他好像听见那个女声喊了“阮奕”。 方潮手上捏着一张小纸条。传过了半个班,那纸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红蓝黑荧光各种笔迹的字。 陆炳辰接过来扫了一眼。长篇大论的八卦里,闲聊猜测居多,真正听到的句子并不多,也没有任何人写下了跟“阮奕”发音相近的字或者词语。 他把纸条还给方潮。 方潮把纸条向后一扔,凑到陆炳辰旁边,压低声音:“哎,刚才有几个学生从办公室里出来,我好像看到二十三班的班长了。” “谁?” “二十三班的班长啊,红发夹。你开学那天不是让我们几个义务劳动吗,去给二十三班搬书。就是那个班长,带着一个亮晶晶的红发夹——” “我也看到了一个人。”蒋见遥转过身,“张子铭。就是张曹的儿子。” 陆炳辰皱了皱眉。阮奕就在二十三班。他又想起,之前和阮奕的电话里,阮奕还问到了张子铭。 他眼一冷,把手机扔进兜里,站起身。 方潮诧异地叫他:“辰哥?” 陆炳辰径自走出教室,出去打了两个电话,把事情弄明白了。 他挂断电话,没有上楼。前两天那场暴雨过后,阳城气温骤降,时不时就有几点细雨飘下。夜风穿过,湿漉漉的树叶淅淅索索地晃了晃,几滴水落在陆炳辰脸上。 他知道阮奕遇到事是绝不会跟他开口的,甚至于,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插手了,阮奕也不见得会高兴。但是知道是知道,真的明明白白听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阮奕为了护着另一个人,不惜惹事上身,这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陆炳辰一抬头,看见阮奕从教学楼前面走过。他立刻赶了上去。 阮奕正头疼,眨了眨眼,看见陆炳辰挡在他面前。 他发着烧,思维比平常迟钝了很多,过了两三秒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陆炳辰冷冷地说:“他叫林鹤来?” 顿了顿,声音更冷:“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20章 阮奕一点也不奇怪陆炳辰会知道这件事,陆炳辰么,他要是不知道才奇怪了。 他垂下眼,一声不响,径自往前走。他知道陆炳辰来找他是个什么意思。无非是不乐意了,见不得他对别人好。上辈子也差不多,那时候他对陆炳辰一门心思,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陆炳辰的占有欲尚且这么强,这辈子在他这儿屡屡受挫,听说了这件事肯定要过来找他闹一闹。 但他烧得浑身没劲,受不了折腾。预感到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愉快,他就不想谈了。 陆炳辰狠狠攥了攥拳,然后追了上去:“你明知道,无论你遇到什么,我都愿意帮你,我也能帮上你。为什么不找我?” 他说这话这语气,好像还有些委屈。 阮奕淡淡地回:“不是大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他们走过昏暗的树荫,走到路灯明亮的大道上。陆炳辰这下才看清,阮奕的脸色苍白极了。 “你怎么了?” 如果阮奕抬起头,就会发现陆炳辰的双眼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陆炳辰轻声问,“张子铭动你了?” 阮奕摇摇头:“我发烧了,不舒服。” 陆炳辰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尖,突然间,什么愤懑和难受都消散了。他伸手扶住阮奕的胳膊,小声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阮奕懒得回答。他现在浑身都是一种提不起劲来的感觉,甚至连对陆炳辰的话或者动作产生什么情绪的起伏,都感觉没那个精神。 陆炳辰跟他一起回了阮奕租的房子里。阮奕没管他,一进门就回了卧室,在床上躺下。 陆炳辰倒是一路都很安静,进了家门也没闹腾,替阮奕阖上门,又去厨房转了一圈。他看见橱柜里有个小砂锅,架子上还放着一个大盆,里面堆着几个小袋,装着大米、绿豆、红豆、糯米和黑米。 材料都是齐的,他也不用往外跑一趟了。陆炳辰系上围裙,洗锅淘米,开始熬粥。 阮奕这也算是老毛病了。上辈子就是,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必定要病一场。要么是高烧,要么是重感冒。陆炳辰开始还记得让他提前喝药预防,提醒他换厚衣服穿,但后来发现一点用都没有。阮奕该病还是病,拦都拦不住。 陆炳辰也就不再费这个劲了。反正他照顾阮奕照顾得已经手熟了。 阮奕睡得昏昏沉沉,感到有人把凉凉的帕子搭在他的额头上。 他仿佛陷在万籁无声的黑暗里,突然有一块冰投入烫得发疼的脑海。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竟给了他一种极其微妙的熟悉感。他本来应该觉得舒服,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淡淡的、无法言说的伤感。 陆炳辰给他换完搭额头的凉帕,回到厨房。他找了个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米汤。时钟一分一秒地走过,他很有耐心地搅拌,原本分离的米和水逐渐粘稠,扑鼻的暖香在厨房里氤氲开来。 过了两个小时,粥熬好了,陆炳辰叫人买的药也送了过来。 他把粥盛起来,放在桌上凉了一会儿,去叫阮奕起床。 阮奕睁开眼,看见陆炳辰在他面前,还有点发怔:“你没走吗?” 陆炳辰端着粥碗的手僵硬了一下,他抿着嘴:“病成这样也没忘记赶我走。你就这么讨厌我?连被我照顾一会儿都受不了?” 除了阮奕,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人。陆炳辰脸都冷了,但是看着阮奕苍白的脸色,他又把火忍了下去,把粥碗递给他:“先吃点东西,再喝药。” 阮奕搅了搅白粥,熬得很粘稠,扑鼻软糯的米香。陆炳辰熬粥的手艺确实是一绝。 但是上辈子,这人曾口口声声跟他说,熬粥就是为了他学的。他那时候还真的信了,不但信了,而且感动得很。现在一看,陆炳辰明明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把粥煮成这样了。 阮奕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到现在了还在想这些,也挺没意思的。 他抬起头,对陆炳辰说:“谢谢。” 陆炳辰看他一口一口地喝粥,心里的郁气不知不觉散去不少,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他拉了个椅子在床边坐下,笑吟吟地问阮奕:“好喝吗?” “嗯。” 陆炳辰笑起来。他眨了眨眼,像一只小猫一样软绵绵地蹭过来,两手搂住阮奕的腰,撒娇似的把头轻轻拱进他的颈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埋下,小声嘟囔道:“粥要熬得粘,就要用勺子不停地沿着一个方向搅拌,我弄了一个多小时才做好。累死了。” 他蹭上来的时候阮奕正在喝粥,手腕一抖,差点把碗打翻。 阮奕扶住碗,厉声道:“陆炳辰,把手撒开!” 陆炳辰被他吼得愣住了。他那漆黑的眼眸瞪着阮奕,长睫颤了又颤,眼中翻涌着怒火与委屈交织的情绪。其实他并不喜欢发火,也很少真的愤怒。在陆家,养性是他从小就要开始学的一门课。太过激烈、太过起伏波动的情绪对他没有好处,爷爷培养他的第一步就是让他学会克制这些情感。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被挑起这么大的反应。 陆炳辰几乎是用尽他上辈子那二十多年受的所有训练,才让自己重新恢复了冷静。他站起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阮奕手里接过粥碗:“你今天肯定没怎么吃东西,我再给你盛一碗。” 又把药和水放在他面前:“水是温的,正好可以喝。” 阮奕确实一天都没吃什么。他看着陆炳辰手里的粥碗,和手边的药和水杯,突然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尖传来了一丝细细的酸疼,就像被一根长丝勒了一下。 片刻,陆炳辰端着粥回来,淡淡地说:“我熬得挺多的,应该还够你明天早上吃。” 阮奕顿了顿,轻声道:“谢谢。” 陆炳辰垂眸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声说:“阮奕,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阮奕还没说话,手机刚好在这时候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顿了一下。 来电提醒显示的是梁许。这是他名义上的亲爸。但阮奕觉得,无论是他还梁许,都应该不会真的把这个关系当回事了。 阮奕皱了皱眉,还是按下接通。 那边劈头盖脸地问:“你今天在学校干什么了?!” 梁许的声音很大,阮奕的电话又有点漏音,那种兴师问罪的口气让陆炳辰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眯起眼,没有出声。 梁许厌恶地喝道:“没人管你,我看你现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在学校跟老师顶嘴,没一点家教。我每个月出钱给你,你二姑就把你养成了这样。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儿子,我嫌丢人!” 陆炳辰目光一冷。 阮奕头有点晕,或许不止是晕,他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亮的,晃得他天旋地转,拿着手机的手都有点发抖:“这个你放心,我也没把自己当成你儿子过。” 他说完就掐了电话。 陆炳辰伸手扶住他。阮奕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他想把手伸到电话那头,把那个人的脖子给拧断了。他轻声说:“我在这儿。来,闭上眼,喘口气。” 阮奕闭了闭眼,胃里突然一阵翻搅的疼痛,他猛地弓下腰,一口吐了出来。刚才吃的粥全吐到地上,白生生的粥米和水,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 陆炳辰一把揽住他。 阮奕在半昏半沉间,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支撑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抓紧了。 梁许为什么会打这通电话过来,其实很好想。不会是学校通知的,他没有把梁许的电话填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联系栏里,十有八九就是豹哥给梁郁通风报信了,梁郁转头就把这事在他爸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阮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个。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无论梁许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应该在乎。他也确实认为自己不在乎。 陆炳辰摸着他被汗湿润的头发,轻声说:“阮奕,你别难受。” 第21章 阮奕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大早。 他揉了揉眼,身边躺着的人就醒了。 陆炳辰嘟囔了一声,伸手揽住阮奕的腰,懒洋洋地伏进他怀里:“好困啊,再睡一会儿。” 火热的掌心蹭过腰腹,阮奕下意识地往里一侧身,陆炳辰从他的怀里滑落下去。 陆炳辰本来还懒洋洋地闭着眼,这下整个人像是突然清醒了。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和阮奕中间隔着的空当,眼眸渐渐深沉下去,浓得让人看不透。 半晌,陆炳辰扯了扯嘴角,转过身,沉默地下床换好衣服,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阮奕看着他的背影,又看见床边放了个高凳,凳子上放着一盆水,还有一条小方巾搭在盆沿。他昨晚一直隐约感到有人在给他换凉毛巾。陆炳辰为了照顾他,估计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 阮奕坐起身,用力揉了揉眉心。 陆炳辰那仿佛受伤的神情,让他越想越不好受。 陆炳辰是喜欢他,但是不欠他。自从重生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提醒自己,那个亏欠他、伤害他的陆炳辰是上辈子的陆炳辰,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曾经把他们看成同一个。所以他才会在看到陆炳辰的第一眼,在陆炳辰刚开始对他表示兴趣的时候就毫不留情的拒绝,就像抗拒自己曾经的悲惨命运一样,抗拒这个人的靠近。 但是重生之后,发生在他和陆炳辰之间的每一件事,都跟从前的那些完全不同。 这种不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一样了。 轨迹,是截然不同的轨迹,人,也并不是那个一样的人。他把前世的恩怨牵扯到今生,把曾经的痛苦发泄到这个一无所知的陆炳辰身上,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吗? 就算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辈子他是不可能跟陆炳辰在一起的,也不可能再跟他扯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关系。但是,为什么非要这样伤害他呢。 这个少年,毕竟只是喜欢他。或许这个喜欢很浅薄,只是一时兴起,或许他对他的追逐只是源于自己的骄傲,不肯接受有什么是他看上但是得不到的。但无论如何,他没有真的做错什么。 阮奕头一次感到心乱得理不出头绪。 在经历了那样的践踏之后,在尝过了被自己最爱的人最羞辱的对待之后,在他付出了生命,作为这场失败爱情的代价之后,他真的……没法消解自己内心深处对陆炳辰的抵触。 或许平常他还能记得克制,但是昨天晚上,可能是因为生病了,控制力也跟着松动,他对陆炳辰的抗拒一下子就特别明显。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跟人肢体接触,但也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唯独在面对陆炳辰的时候,他连最基本的坦然都无法保持。 阮奕闭了闭眼,问自己,至于吗? 真的至于吗? 他重重一捏拳头,翻身下床,拉开门走了出去。 陆炳辰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垂着眼,两条长腿在低矮的沙发上看着摆弄得很不舒服。几缕金光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在灿烂的阳光下,那脸上的倦意一览无余,竟显得有一点可怜。 阮奕走到他身边:“陆炳辰,刚才我……” 陆炳辰转过头,漆黑的眼眸动了动,静静地看着他。 那委屈又仿佛哀伤的眼神,看得阮奕心像是被人拧了一下。虽然知道陆炳辰最会的就是故意撒娇惹人怜惜,但毕竟,毕竟这个人照顾他是一腔好心,他刚才的动作也确实有点伤人。阮奕叹了口气:“谢谢你昨天晚上照顾我,我真的挺感激的。但是我们俩之间……” 他说,“真的不行。” “我不是吊着你,也没想欲擒故纵。我今天跟你说句实话,那些你别再想了。” 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心脏就像海边的礁石。潮水一遍一遍地漫上来,把每条缝都浸透了,又缓缓地退下去。没什么痛感,就是那缓慢的,仿佛没有止息的一起一伏,让他有种时间变得很长的错觉。 在漫长的空白里,他甚至腾出空,让自己溜了个神。或许,如果上辈子没有那场车祸,他还好好活着,那他对陆炳辰的态度可能会简单很多。 如果还是在上辈子,他会逼着自己把那个陆炳辰从心里挖出来,就算再疼,就算疼得发疯,他也相信自己能做到。 可是现在,面对这个还是少年,像一张白纸一样的陆炳辰,他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阮奕低着头沉思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一个略显局促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阮奕,我是林鹤来。你在家吗?” 阮奕还没动作,陆炳辰就站起身,径直走过去,一把拉开门。 林鹤来左手拎着一袋药,右手拎着一碗打包好的青菜粥。门开了,他脸上的浅笑一顿。 他没想到门后是个陌生的少年。 那人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戾气,冷冷地盯着他。 林鹤来被他看得一哆嗦:“请、请问这里是阮奕的家吗?” 陆炳辰眯着眼,目光像刀子似的一寸一寸从林鹤来的皮肉上刮过去。 脸长得还算白净清秀,身子骨比他这个年龄的很多男孩看起来都要纤细,手腕估计一掰就折,那双眼瞪圆瞪大的时候,楚楚可怜的样子,确实能够激起人的保护欲。 他看着林鹤来小巧的鼻尖和下巴。一想到这张脸在阮奕面前摆出这种怯生生的姿态,一想到阮奕把他推得远远的,却三番五次出手维护这个人,他就有种野兽般的、无法压制的暴戾。 他甚至不屑去收敛自己的狠戾,寒声道:“你就是林鹤来。” 阮奕看着不对劲,过去把他们俩隔开,对林鹤来说:“是我的家,进来吧。” 陆炳辰对林鹤来的态度,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毕竟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拒绝陆炳辰,却主动帮了林鹤来不少。陆炳辰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要是能对林鹤来看得顺眼,那才奇怪了。 但他没有想到陆炳辰的敌意会那么重。 在陆炳辰黑沉沉的注视下,林鹤来低下了头:“我是来送药的,还有早餐……” 他鼓足勇气,上前两步,把粥和药放在桌上。 阮奕正要道谢,陆炳辰先开口:“地址是从哪儿来的?” 林鹤来的勇气一下子被他打散了,他胆怯地垂下眼,不敢吭声。 陆炳辰的声音寒意更甚:“他的地址,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阮奕的脊背也绷紧了。说实话,陆炳辰很少当面对人这么不客气。以前无论遇到多难缠的人,或是多过分的事,他也少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这太反常了。阮奕下意识地挡在林鹤来面前,警告似的说:“陆炳辰。” 陆炳辰的眼在一瞬间爬上了血丝。 他盯着阮奕,轻轻地说:“你护着他。” 那声音轻飘飘的,就像冰封的江面裂开了第一道缝,只是一道轻微的咔擦声,却预示着之后全部冰原雪海的坍塌。 这段时间被阮奕反复拒绝的苦闷和怒火,像爆裂的火种在他心里燃烧。陆炳辰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火焰里绞紧。他死死地按住那种难以形容的抽痛,伸出手,指着林鹤来。 他问阮奕:“你以为我会动他?” 林鹤来吓得一动不敢动。面前这个人身上的气势和张子铭、文子浩,还有从前所有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不一样。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但是灭顶的恐惧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陆炳辰慢慢地走到阮奕面前。 他走得很近,直到低下头,鼻尖几乎要抵住阮奕的鼻尖。他高大的身影就像囚笼一样完全笼罩住了阮奕,但那双赤红的眼睛,却让这个分明是在禁锢着别人的人,看起来更像被困住的那一个。 他一字一字地嘶吼道:“你以为我会动他?!” 这一刻,他真的想撕了林鹤来。 他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在他和另一个人里,阮奕选择站在另一个人面前,面对他。 从来没有。 陆炳辰感到自己的指尖一阵阵发麻。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攥成拳握得太紧,时间太久,以至于那可怕的压力让肌肉都承受不住地起了反应。 他的手背青筋毕露,在微微地抽抖。 陆炳辰的自尊,不允许他泄露出一丝狼狈。他直起身,露出一抹笑。虽然那笑容毫无温度,甚至在阮奕看来极为轻蔑,也极为冷酷。 他轻声说:“阮奕,我告诉你,这个人,他还不够资格让我动手。” “还有,我要真想动他……你以为你护得住?” 他说完,冷冷抽身,砰一声关上门,离开了。 林鹤来突然想起来,他是见过这个人的。那天阮奕因为帮他说话,被姚晓燕赶出教室,他去找阮奕道谢,那人刚好从楼梯上来。在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用余光扫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惊讶于那人过分的俊美,也惊惶于他身上那让人心底发憷的寒意。 他小声说:“阮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看看你。郑老师那里有你的地址,我是问他要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低下头,目光磕磕巴巴地在阮奕身上绕了一下,落在自己脚尖。 “你不用道歉,这事本来跟你也没关系,是他和我有矛盾。” 林鹤来把药推到他面前:“这些药都不含安眠成分,你吃了,上课也不会犯困。” “谢谢。” 陆炳辰走在六中的银杏道上,初秋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从他面前吹过,瞳膜一冷。他走了好一会儿,才感到心中狂乱的躁意有了一点平静的趋势。 他知道,如果他爷爷、他哥哥,或者陆家那些追随他的人看到刚才那一幕,或许会对他失望。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是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保持从容。他一直做得很好,却在刚才失态了。 他失态了。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着这么一个放在平时他压根不会多看一眼的人。 陆炳辰闭了闭眼。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查查林鹤来。” “是。” 第22章 阮奕和林鹤来一起到学校,一进教室就看见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沓卷子,正在分给同学往下发。 “这是上个星期周考的试卷,下节数学课订正。”童彤领了一叠,一边发一边跟李悬聊天,走到阮奕身边的时候,她扬起脸冲阮奕笑了一下:“班草,听说你这回考得挺好的呀。” 李悬也说:“是,就是我跟她说的。我在老郑那儿看到登分册了。你考了117。” 班里每科周考的成绩都会给班主任抄送一份,阮奕跟上次考试比进步了将近40分,老郑专门在他名字下面做了个标记,李悬昨天晚上送作业的时候扫了一眼,一下就看见了。 他把书卷成一个筒,伸到阮奕面前,朝他挤了挤眼:“采访一下,班草啊,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到这种程度的?有什么小窍门能跟我们分享吗?” 阮奕问:“比如说?” “比如说,你考试用的笔是哪个牌子的,是不是有什么玄学效果?或者是转发了什么特别灵的锦鲤?或者是,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会比较旺考运?”李悬一脸殷切,“来,快说!” 阮奕:…… 他打开书包,从文具袋里拿出一根笔,递给李悬:“我考试就用的是这支笔。送你了。” 李悬愣了一秒,然后突然像是被戏精附体了,特别做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半垂着头,一脸娇羞地说:“啊,送我吗?这怎么好意思呢?” 然后拿着笔蹭蹭蹭跑没影了。 卷子发得很快,但是一直到分发卷子的同学都发完了,阮奕也没拿到自己的卷子。他准备去找人问一下,就看见课代表走过来。 课代表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你的卷子在老师那里。” 阮奕对上她的眼睛,心里有了淡淡的预感。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冲那个女生点了点头。 上课铃响了。姚晓燕一进教室,就把阮奕点了起来。 她问:“知道你考了几分吗?” 阮奕眯了眯眼,没说话。 除了李悬,班里没人看见阮奕的分数。连童彤都是听说的。班里几十双眼睛朝他望过来,神色各异,有的纯属是好奇,有的则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也有的心里一咯噔,望向阮奕的眼神明显关切。 姚晓燕抓起那张卷子,两下揉成一团,往下一扔:“考了67分,在班里排倒数!” 阮奕心想:果然。 纸团滚落到李悬脚边,他赶紧捡起来,展平了,让人向后传给阮奕。 姚晓燕看见了,脸色难看地把粉笔撅了一半,砸在李悬身上。 阮奕昨天就知道,姚晓燕肯定不会就那么算了。在办公室被落了那么大一个面子,她十有八九要在别处找补回来。所以,他其实没有多惊讶,更谈不上愤怒,只是觉得有点厌烦。 姚晓燕拿着教棍,砰一下敲在讲桌上:“……从今往后,每节数学课,打了上课铃你就给我滚出去!” 昨天晚上发生在数学办公室的事,由于老郑的敲打,并没有多少风声传到班上。姚晓燕在上面声色俱厉的,不少人都没当回事,毕竟她在班里发火骂人都是日常操作了。 但没人想到,她要这样把阮奕赶出教室。 童彤紧紧拧着眉,差点没忍住把“淦”脱口而出。 议论纷纷里,阮奕倒是最淡定的那个。说实话,比起时不时被姚晓燕用生拉硬凑的由头找麻烦,他更愿意直接跟她离得远远的。何况,就算以前呆在教室里,姚晓燕的课他也从来没听过。 他往外走的时候,童彤飞快地塞给他一张小纸条。 阮奕到外面,拆开纸条一看,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着:“班草加油!!![菜刀眼][摇小旗]” 字迹狂草,看得出书写人的情绪十分激动。 他哑然失笑,打开书,把资料垫在栏杆上,沿着上次自学的部分继续往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正在推导公式,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抬眼一看,是老郑。 阮奕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跟着老郑走到英语办公室。 “你找个位置坐吧。我这儿刚好有一个班的卷子。你对着答案把一卷的选择题给改了。其实应该不用手改的,但这两天高三在搞集训,学校的读卡机都在批他们的卷子。来来,辛苦一下啊。” 阮奕本以为老郑找他过来,是要跟他聊昨晚的事,或者问一问跟林鹤来有关的情况,但老郑对这些只字不提,看样子纯粹是把他当抓来改卷的壮丁。有时候跟他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更多的时候俩人都是各忙各自的。阮奕忙着对答题卡,老郑忙着给作文判分。 离下课还有五分多钟的时候,阮奕终于把一卷给改完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答题卡和记分册放到老郑桌上:“弄好了。” “这么快,我还以为你顶多能改出来一半。”老郑开玩笑似的说,“阮奕,你要是觉得在班里学习状态不好,欢迎过来找我啊。哈哈。” 阮奕也笑了笑。 他感觉老郑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不过挺好的,下回姚晓燕再把他赶出来,他就有地方呆了。在桌上写字当然比垫在栏杆上舒服。 老郑把手边挑出来的一张二卷递给他:“刚才改到你的卷子了。来看看。” 选词填空和改错题跟他预计的差不多,满目江山一片红。作文分也很低。老郑把他的语法错误都用红笔标注改正过来,估计是被那全程小学生词汇加简单句凑出的一篇作文搞得有点无奈,在空白处批语:“注意高级表达+词汇替换”。 “加上选择题得分,你这回英语刚好是六十整。不错,比上次有进步。” 上次周考阮奕得了43分,单看分数确实有进步。但是他很确定自己其实没什么进步,这次分提高主要是因为多蒙对了几道选择。 阮奕坦然说:“撞运气吧。” “你这是……菜也菜得坦坦荡荡。”老郑哈哈一笑,“我最近经常看你拿着一本单词书在背。挺好,这个努力的方向是对的。英语是一门强调积累的学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多记多背。” “不过呢,你也不用太着急。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好多小孩考试能上一百三,单词照样不过关。所以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成绩一会儿上来了一会儿下去了,稳不住。你也不用一下给自己太大压力。” “还有,我刚才还想提醒你,这回进步了17分,下回要是退步20分也正常。没有积攒到量变产生质变,分数的浮动就是很大。这不是努力了还不如不努力,是因为学英语就是这样。想一蹴而就、一发功就看到回报不可能,但坚持下去,肯定会有收获。” 阮奕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耳提面命喂鸡汤了,一时竟然有点怀念。 老郑瞥了他一眼:“好喝吗?” “什么?” “我炖的鸡汤。” 阮奕走之前,老郑似是无意地说:“方老师挺好的,下回你要是有什么问题找不到姚老师,可以去问她。我昨天晚上也跟她打过招呼了,放心去找。” 方老师,方沁。就是昨天回办公室的那个数学老师。阮奕点点头,踏着下课铃走出了办公室。 相比于学习上的事,他想得更多的反而是张子铭。经过昨晚那一闹,张子铭现在最看不顺眼、最想折腾的人应该从林鹤来换成他了。 阮奕倒是不怕,但是考虑到之后可能有的麻烦,他在想要不干脆跟老郑提一下,让他换个位置。免得原劲到时候夹在中间也挺尴尬的。 这事确实跟他想得差不多。 昨晚张子铭一回去,就跟梁郁通了半天电话。那边鬼点子一个接一个出,保证阮奕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有新花样,不说让他活在水深火热里,也绝对能整得他焦头烂额。 张子铭挂了电话,正准备出门,却被他爸张曹堵了个正着。 张曹解开外衣扔在沙发上,盯着张子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转动右手上的扳指。 张子铭见过他爸拿这个扳指撬人牙齿,卡开那人的嘴,把拳头伸进去,大拇指往上一顶,一颗带血的牙齿就滚落下来。轻轻松松的,二十分钟不到,就把那个人的上半圈牙卸了个干净。 他牙根一紧,老老实实在他爸对面坐下。 张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刚才蒋家的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提到了你。” “什么蒋家?” “蒋家的势力在燕山那一块儿,跟阳市不搭边,你不知道也正常。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能跟他们打上交道。”张曹点了根烟,食指轻轻点着腮帮子,吐出一口烟圈。 他问,“儿子,你在学校碰了谁了?” 碰了谁?张子铭的第一反应是林鹤来。但是林鹤来背后有几斤几两他早八百年就摸清楚了,这人压根扯不到这上面来。他想了半天,果断地说:“没人。” “没有?那就是还没来得及碰。” 张子铭一愣。 他脑子里一下子浮出了一个人名。 但是……不会吧? 张曹问:“是谁?” 张子铭心里突然蹿起一股邪火:“怎么,那什么姓蒋的,凭什么管得到我头上?” 因为背景,他从小就习惯了在人群里说一不二,起码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当着他的面让他不爽。阮奕三番五次给脸不要,他早就在心里发了誓了,他要是不把阮奕整服气,他就不配姓张。 张曹皱起眉。 张子铭的性格跟他很像,他们父子,或者说大多数张家的人,从来就不是那种愿意听话的人。他们只喜欢让别人听自己的。 张曹缓和下语气:“这回就先算了。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跟蒋家闹得不痛快。” 张子铭的脸色闪过一丝不忿,他沉着脸掐了掐指关节,一声不吭。 张曹拍了拍他:“行了,城南那边儿有个会所,过两天我交给你,你也学学看怎么打理。” 他老子这么多年真金白银的实业没少给他投置,张子铭早过了新鲜的时候。不过城南那家会所他依稀有点印象,那是他爹手下的第一份产业,他小时候还去里面晃过。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意义。 张子铭撇了撇嘴,就当应下了。 这一天除了早上那节数学课,其他时间阮奕都过得很平当。 晚上下课铃响,阮奕照例在教室多留了一会儿,把每门课的笔记都过了一遍才起身收拾东西。刚出教室,他就看见蒋见遥站在上下楼梯间一个半圆形的平台上,看样子像在等人。 蒋见遥朝他招了招手。 高一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高二高三的正在上第二节 晚自习。他们两个并肩走在银杏长道上。学校里很安静,幽幽的夜风打着卷从他们身前吹过,头上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蒋见遥慢悠悠地说:“张子铭那边你不用操心了,昨天我让人敲打了他。他估计再怎么不愿意,这段时间也要消停。” 阮奕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视线,继续平视前方。 “这么淡定?”蒋见遥挑了挑眉,“没什么想问我的?” 他大方地说:“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肯定知无不言。” 阮奕淡淡地说:“帮我谢谢陆炳辰。” 蒋见遥打量着他的目光一顿,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你知道啊。” “猜的。”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阮奕准备回家,蒋见遥伸手一拦,笑笑地说:“虽然是辰哥找的我,但我好歹也算帮了你的忙,怎么,连顿饭都不请我?” 阮奕有点无语。 他大概知道蒋见遥抽的什么风,估计就是好奇他和陆炳辰是什么关系。他懒得花太多时间应付,径直走进六中对面的巷子,找了个烧烤摊坐下:“行,我请客,你点吧。” 这个烧烤摊味道还可以,但是环境就相当不怎么样了。店主租的铺面不大,桌子都支在外头,日常烟熏火燎的,木制的桌角积了不少油渍。蒋见遥看着面前大红色的劣质塑料椅,嘴角抽了抽。 阮奕把菜单递给他。 前一个客人不讲究,塑封的菜单上有烤串滴下来的油和孜然,蒋见遥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着阮奕,过了好半天才说:“你就请我吃这个?” 第23章 蒋见遥的表现跟阮奕估计的差不多,但是真看见他这反应,还是有点想笑。 阮奕点点头:“是,我就请得起这个。你吃吗?” 蒋见遥盯了他足足十秒钟,把椅子往外一拉,坐了下去。 阮奕照着自己平常的口味点了十几样,问他:“你还要加点什么吗?” 蒋见遥扯了扯嘴角:“不用。” 阮奕合上菜单,又要了两瓶啤酒,一瓶给了蒋见遥,一瓶放在自己面前。 一会儿工夫,蒋见遥已经把表情收拾好了,脸色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点看不出异常。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拿起五块钱一瓶的啤酒,跟阮奕碰杯:“谢谢。” 老板动作很快,没过多久就给他们上了五六个盘子,滋滋冒红油的肉串、烤翅、鸭肠、脆骨、鱿鱼须摞得跟小山似的,冲人的喷香撞进鼻尖,特别能勾起人的食欲。 阮奕吃,蒋见遥也没干看着。这个年龄的男孩撸串的战斗力都很惊人,他们俩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桌子烤串扫了大半。但吃归吃,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沉默,硬是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撸串其实就是图个热闹。旁边几桌有人碰杯,有人大着嗓门开玩笑,衬得他们这一桌格外安静。 这诡异的气氛把老板都吸引了,借着给其他几桌送烤串的功夫,特意绕到他们旁边好几遍。几个小店员也是,时不时就往他们身上瞟一眼,然后把头凑到一起叽叽喳喳。一方面是欣赏这一桌的两个帅哥,一方面是猜测这俩帅哥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因为确实很少有人来撸串就是闷着头吃。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蒋见遥抽了张纸,擦干净嘴角。 他说:“这回的事辰哥没有亲自插手,你也别说漏嘴了。他那个身份,能不拿出来摊到明面上,尽量就别摊开。” 阮奕喝了口啤酒,没接话。 “还有点事,我一并都说了。”蒋见遥晃了晃啤酒瓶。里面还剩最后一点。他一口喝干,把酒瓶放回桌面,两手交叉着十指,慢慢往后靠在椅背上,又恢复了平常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对辰哥了解多少,但我可以给你提个醒。他的占有欲比一般人都要强,强得多。” 这种占有欲,一部分是天生的,另一部分是后天培养的。陆炳辰从小就注定要接手陆家的产业。普通人或许可以放弃,可以失去,可以接受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占有,但是他不行。他必须要能确保凡是他的东西,就没有任何人敢伸手,没有任何人敢觊觎,没有任何人敢染指。 “……所以,无论是林鹤来还是谁,离他们远一点。真要把辰哥惹恼火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阮奕还记得,上辈子蒋见遥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那时候他没当回事,现在隔了一世,再听到这句话,他突然有种难以形容的烦躁,就像身体里某个点被人戳中了,一下子蹿起火来。 他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和陆炳辰的关系。” “如果我们俩在谈恋爱,我会照顾他的情绪。那也不是因为我害怕他,而是因为我喜欢他,舍不得他生气,不想他难受。但是现在我跟他压根没到这一步,也到不了这一步。” “所以,把你的话留着,今后跟该说的人说吧。” 他站起身,去找老板结账。 高大的梧桐树旁边立着一盏路灯,雪白的灯光照在树叶上,把那叶子映得翠莹莹的。阮奕站在树下,点点光晕落在他手上,指尖看起来跟透明了似的。 蒋见遥挑了挑眉。 他早就猜到陆炳辰对阮奕的心思不一般,毕竟当初第一眼看见阮奕,陆炳辰的反应就很不对劲,后来凡是碰上跟阮奕沾边的事,他的表现就没正常过。 其实陆炳辰到现在也没跟他们挑明他和阮奕的关系,但是蒋见遥上回试探“是男是女”就确定了五六成,昨晚接到陆炳辰的电话,让他以蒋家的身份去警告一下姓张的,他基本就百分百知道,辰哥那个神秘的恋爱对象就是阮奕。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阮奕好看?但陆炳辰身边根本不缺好看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陆家的继承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所以今晚他提出来跟阮奕吃饭,其实也就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他有点看出来了。阮奕身上有一股……怎么说呢,就是什么都不当回事的傲劲儿。确实还挺招人的。 但也不过如此。 小孩子因为无知,所以敢依着本性折腾,也挺傲劲的。但是在他眼里,那叫愚蠢。 蒋见遥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你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吧。” 阮奕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回家了。 这两天,班里的气氛都跟平时不大一样。 老郑私下里处理林鹤来的事。阮奕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做的,反正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风吹草动,大家课照上,玩笑照开,但从前折腾林鹤来折腾得最欢的人现在都老实了。 这天,下午第三节 课是大扫除。规矩是先干活,干完就能自由活动。阮奕分到的任务是拖走廊。让卫生委员过来检查通过后,他打算到操场上活动活动。 绿茵场刚除完草,空气中有种湿漉漉的草汁味儿,还挺好闻。 阮奕沿着跑道慢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林鹤来默默地跟了上来。 阮奕又跑了一会儿,感觉林鹤来好像欲言又止的,就问他:“有什么事?” “没有,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阮奕点点头:“聊吧。想聊什么?” 然后他就看着林鹤来脸色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又加重了。 看样子话题没那么轻松。阮奕停下步子,也没催他,慢慢地跟林鹤来一起沿着跑道走。 半晌,林鹤来小声说:“他们……跟我提到了你小时候的事情。”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阮奕“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说,你以前也被孤立过。” 文子浩说给林鹤来的时候,还附带了很多详细的细节。 那时候阮奕在上小学。小孩子天真残忍的创造力在这种事情上前所未有地活跃了起来,那些同巷的小孩编造了一个跟阮奕说话会被传染得“野种病”的故事,后来演变成了凑近他就会被传染。再后来,这个故事传进了阮奕的学校。 阮奕在那所小学待了三年,一直一个人单独坐在教室最后。 后来二姑知道了,给他办了转学。但没过多久,传言就添油加醋地跟了过来。不是“野种病”这种只能在低龄儿童之间传播的谣言,而是各种关于他父母的小道消息。 直到后来再长大一点,因为他的成绩,也因为这张脸,阮奕背后的指指点点才渐渐少了。 阮奕很久没想起过这些事了。如果不是今天林鹤来提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再想起来。 他笑了笑:“怎么了?” 或许是他脸上淡淡的,像是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笑容给了林鹤来勇气。他脱口道:“阮奕,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问完,他自己也愣住了,然后脸慢慢涨得通红。 他们刚好站在操场正对小卖部的门口。阮奕走进去买了两支甜筒,把香草味的递给林鹤来,自己撕开另一支,吃着吃着,突然忍俊不禁。 林鹤来僵硬地看着他。 阮奕笑了笑:“后悔了,觉得不该问?” 林鹤来捏着脆皮筒,两只耳朵红得几乎透明。 阮奕把自己的甜筒吃完,看林鹤来还是一动不动的,伸手把那支甜筒的塑料盖掀开,捏着脆皮尖递到他嘴边:“先舔一口,都化了。” 林鹤来揪着衣角,低下头,抿了一口,甜甜的香草味在舌尖化开。 他不好意思抬头看阮奕。 如果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问的。 他听说,有些童年受过创伤的人,后来或许会通过帮助那些同样遭遇的孩子,来达到弥补自己曾经所受的伤害的目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问问阮奕。 其实,好像不该问的。 这么问,就像是在怀疑阮奕的用心。 林鹤来抬起头,阮奕先他一步开口:“要道歉?” 林鹤来一呆,点点头。 “难受了就哭,生气了就发泄,有什么想不通的就问出来。”阮奕笑着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可道歉的?” 他本身就比林鹤来要高,现在又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低着头,郑重说话的样子,说不出的让人怔然。林鹤来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却又忍住了。 阮奕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做这些,并不是想从你身上获得安慰,寻求补偿。” 清透的目光落过瞳孔,像是要看进他心底。 半晌,林鹤来轻声问:“会失望吗?经历了这些事,又看到同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不会。” “为什么?” 阮奕不疾不徐地开口:“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注定复杂,注定了从生下来起,这颗心就没有绝对立场的善与恶,好与坏,光明与阴暗。一个人会喜欢,会崇拜,会珍惜,会想要维护什么,一样会讨厌,会嫉妒,会憎恨,会出于各种这样那样的理由想要伤害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常情。” “但是,最终活成什么样,要看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这种选择不是一个一锤定音的结果,而是漫长的摇摆和动荡的过程。” 他说得认真,语气却轻松而平静,“我自己经历动摇,同时目睹别人的动摇,这个过程是让我更加坚定,而不是让我变得失望。” 林鹤来仰头看他。 金红色的晚霞在天际铺开,大气磅礴的红艳吞吐着万里长空,灿灿金光浸过阮奕的身影,他就像天公执笔,在人间落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道霞光。 这一眼,就像从他的瞳孔里直直烙印进灵魂深处。林鹤来胸腔剧震,心脏强烈地悸动。 他轻声问:“阮奕,我可以、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行啊。” 阮奕没觉得有什么,他从台阶跳下来,走到林鹤来面前,张开了手臂。 林鹤来比他矮一点,下巴刚好能够上他的肩膀。他小心翼翼地拥住阮奕,手刚碰到阮奕的后背,突然感到从背心袭来一股大力,拎着他的后领,狠狠把他一把拽开。 林鹤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仓皇回过头。 陆炳辰站在他面前。 那神色,冰冷沉戾,如从地狱而来。 第24章 一更 阮奕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辈子他被陆炳辰抓回别墅的那一幕。同样是这个人,同样是周身都压抑着如有实质的戾气,同样是这双漆黑无光的眼眸,用一种几欲噬人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冻住了。 阮奕下意识地朝林鹤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想打个手势让他先走。 陆炳辰捕捉到了这一眼。 他弯起赤红的双眸:“这么关心他?” 那声音堪称温柔。 阮奕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他的卷子不见了,你给他复印,他的作业本被人藏起来,也是你去找回来的。老师吼他一句,别人动他一下,你就上赶着过去给他出头。知道他在宿舍受气了想搬出去,你就带他给你妹妹当家教老师。我想跟你吃个饭,求了半天你才肯答应,跟他在一起倒是忙不迭地主动邀请……”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历数,阮奕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问:“你查了多少?” 陆炳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嘲讽道:“事无巨细。” 阮奕咬紧了牙关。 陆炳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厌恶,知道他是误会了。 阮奕肯定以为他查的是自己,其实他只是让人查了林鹤来。因为他知道,阮奕很讨厌被人窥伺,所以即使他一直关注着,也没有真的动手。 但是陆炳辰不想解释。 他不想。他宁愿看到阮奕就这么厌恶着、愤怒着、痛恨着。因为当他看见本该属于林鹤来的资料里频繁出现阮奕的名字的时候,当他看见自己费尽心机还得不到的在意落在了别人身上的时候,当他看见曾经只属于自己的那份关怀体贴和周全维护,现在却被阮奕轻描淡写地送给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比这一刻的阮奕还要厌恶、愤怒、痛恨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阮奕看着他眼底疯狂鼓动的狰狞,一瞬间,突然无话可说。 像。太像了。这个人和前世最后那段日子里的陆炳辰,简直如若一人。 阮奕几乎尝不出心头悲喜,只感到难以形容的讽刺。 他怎么会觉得,这个陆炳辰和以前那个不一样呢?他怎么会对这个往死里作践过他的人起了怜悯呢?他怎么会生出那么可笑的、荒唐的希望,以为十六岁的陆炳辰,不会像二十六岁的陆炳辰那样自私,残酷——他那种扭曲的掠夺欲,分明是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阮奕听见自己漠然的声音:“……陆炳辰,你觉得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陆炳辰轻缓地反问,“我关心你,你关心他。多有意思啊。” 他的目光让阮奕窒息。 阮奕攥紧了拳头,在满腔郁气里狠狠同自己撕扯了数十下,指着林鹤来说:“让他走。我们两个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又是林鹤来。 陆炳辰怒到了极致,脸色反而淡漠下来:“如果是上一次,可以。但是今天不行。” 阮奕实在控制不住怒吼:“就因为我抱了他一下?!” “就因为你吼了我,因为他!就因为刚才我站在你面前,你却转过眼去看他!” 陆炳辰死死地盯着阮奕,眼眸几乎泛出血光。 他就像一只困于方寸囹圄的巨兽,被阮奕眼里的失望、冷漠、抗拒和憎恨扎得鲜血淋漓。钻心的痛楚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好像要把所到之处的片片血肉全部戳烂、搅碎、碾成渣、剁成泥。痛,太痛了。从没有人能叫他这么痛,从没有人敢叫他这么痛! 陆炳辰厉声道:“他喜欢男人,你不知道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阮奕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正从远处往这儿跑过来的蒋见遥看到这一幕,一下子僵住了。 下午陆炳辰收到林鹤来的资料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眼看着陆炳辰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那个手机从他掌心落下来,屏幕直接被按碎了。 当时他心里就是一咯噔。 很多人看见陆炳辰的第一眼都会低估他的杀伤力。陆炳辰也确实不是喜欢诉诸暴力的人,但实际上,在陆家的安排下,陆炳辰是实打实跟着欧美笼斗出身的顶级格斗手练了七八年的。一般人在他的手上,真的就跟小毛虫子没什么区别,不够他两下扯的。 然后他就看陆炳辰出了教室,一直没再回来。 蒋见遥等了一会儿,实在觉得不放心,就准备出来找人。他先是在教学楼找了一圈,没看见陆炳辰,又往操场上跑。这次远远看见了,陆炳辰和阮奕,还有个不认识的男生站在一起。 但还没等他跑过去,阮奕就抬手扇了陆炳辰一巴掌。 彻底的安静。 在令人窒息的沉寂里,陆炳辰动了。 他没有管自己被打的那半张脸,而是抬起手,放在阮奕脸上,先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慢慢移动到阮奕的脖颈上。 这只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的颈骨扭断的手,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煎熬,或是和什么什么极为强悍的力量做着艰难的拉锯。五根手指痉挛一般收紧,又颤抖着撑开。既没有掐下去,也没有松开。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陆炳辰喘着气,“阮奕,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阮奕那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的第二反应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慌。他像是被突然打懵了,又像被突然打清醒了。阮奕这段时间对他的疏远,对林鹤来异样的关切,在这一瞬间,都指向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过的可能。 阮奕喜欢上林鹤来了。 阮奕的确喜欢男人,但他不喜欢他,他喜欢林鹤来。 为什么? 因为他太急了,太冲动了。在阮奕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冲上去硬逼着阮奕跟他好。他明知道阮奕这个人看似好相处,其实心里的壁垒搭得很高,他明知道阮奕不会轻易就对人敞开心扉,更遑论交付出自己的喜欢。 他明明知道。 但他想跟阮奕在一起,他太想了,他想得就要发疯了! 一想到阮奕可能是经由他那次告白才看清了自己的性向,却转头看上了林鹤来,陆炳辰就有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毁灭欲。他扼着阮奕的脖子,用尽全力去压制那股蛮横的促使他掐下去的力量,额角都迸出了青筋。 他咬牙道:“你说,你不喜欢他,这次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阮奕一言不发。 他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我不喜欢林鹤来”,无论林鹤来喜欢谁,无论林鹤来喜不喜欢他。 他不知道林鹤来喜欢男人。他甚至不知道林鹤来现在是不是能坦然地接受自己喜欢男人。小众的性向,本该是一个人的隐私,或许还会是某个人一生都要守口如瓶的秘密,却被陆炳辰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揭开。而且是用那么居高临下、无比轻慢的态度,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这是伤害。这种伤害有多残忍,陆炳辰这个眼里只有自己的混账或许不在乎。但是他绝不可能再拿起刀,去捅林鹤来第二次。 阮奕强忍着胸中交织的对陆炳辰的愤怒和对林鹤来的愧疚,一字一字地说:“我说过,我们俩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他的性向,也是他自己的事,跟我、跟你,都没有任何关系!” 陆炳辰感到眼眶灼痛,就像有人硬生生地把烙铁按了进去。那种剧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缓缓笑了。 心里越是痛,他笑得越是轻描淡写:“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蒋见遥后颈一麻。 他知道陆炳辰真的动怒起来有多恐怖。上一次他看见陆炳辰这副形容,还是在他爸要把那个逼死他妈的小三接进门扶正的时候。他可以毫不怀疑地说,如果不是当初有陆家老爷子在上面镇着,陆炳辰绝对不会让那个女人平平安安走进陆家的大门。 他上前,轻咳一声,按住陆炳辰的手臂:“辰哥,你冷静一下。”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对陆炳辰说出这句话。 让别人劝他冷静,这还是陆炳辰吗? 陆炳辰听若未闻。 蒋见遥看了一眼阮奕,实在懒得对这个敬酒不吃罚酒玩儿命喝的人再说什么,索性转过头,对低着头僵立在一旁的林鹤来低声说:“行了,还站在这儿干嘛,赶紧走。” 林鹤来顿了五秒,一声不吭,扭头跑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朝阮奕的方向看上一眼。 蒋见遥松了口气。 走了好,这个走了剩下的就好解决了。他刚才在旁边看了半天,总算看出了点门道。陆炳辰是吃醋了,醋得整个人跟中邪了似的。 蒋见遥不知道陆炳辰上辈子跟阮奕的那些弯弯绕绕,以为他就是一时兴起动了玩心,想跟阮奕来点什么,压根想象不到这感情到底有多强烈、多急迫、多复杂。 所以他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区区一个林鹤来能把他刺激成这样。说实话,把陆炳辰跟这么一个人放在一起,在蒋见遥看来就是辱没了,更别说陆炳辰还在跟他争风吃醋。 他叹了口气,在旁边等了十分钟,看到陆炳辰双眼血丝消退,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似乎冷静了下来,才松开手,退回到他身后。 “阮奕。你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陆炳辰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他,瞳膜就像北极的冰封,牢不可破地封住了眼底的一切情绪:“只要你不喜欢他,我什么都不会做。但是如果你喜欢……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陆炳辰知道,他这话不是疑问,而是威胁。威胁得来的答案,十有□□都跟真实的有所出入。但他必须要听到否定的答案,他只能接受否定的答案。哪怕是假,哪怕是应付,哪怕是虚与委蛇。 第一次,陆炳辰为连真相都不敢面对的自己感到耻辱。 阮奕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把他当成很不错的同学,但是那种喜欢,没有。” 陆炳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就像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但那种空荡荡的失重感却不曾消散,始终郁积在胸口。 他深深注视着阮奕,点了点头:“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第25章 二更 上辈子。 阮奕在拓展集训里认识了陆炳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的关系其实都是淡淡的。虽然微信都加了好友,但基本没说过几句话,更谈不上有什么更深的交集。 对阮奕来说,他们顶多算是互相知道了有对方那么个人,走路上遇见了,都不见得会打招呼。 直到那一年他的生日。 往年的这天,二姑一家都会给他庆祝生日,但那天他们刚好去了外地。阮奕一个人也不打算怎么折腾,只准备下碗长寿面吃。但他去厨房一看才发现面条没了,就换上大衣短靴,去了一趟超市。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刚好是七点整。 这一天是阳城初雪。晚上七点,长街两道的路灯准时亮起,一瞬间,漫天细雪被照得透亮。无数绒绒点点的白光就在这突然之间落进眼底,接天连地,占满了他视野的全部。周围灰扑扑的黯淡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星河倒垂一般的如梦似幻,浩瀚无边。 他就在这一刻看见了陆炳辰。 阮奕当时觉得,这就像老天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从突然间变得这么梦幻的场景里,徐徐走出来一个这么俊美的少年,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也太赏心悦目了。 他忍不住向陆炳辰招了招手。 陆炳辰脚步一顿,隔着雪花打量他,过了一会儿,才没什么表情地说:“……是你啊。”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脸颊和脖颈如白玉一般,在纷飞的细雪中,仿佛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阮奕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容光”这两个字。一般人就算是长得再好看,也很难有这种仿佛自内而外都发着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明亮。 他上一次跟陆炳辰说话还是在拓训的时候,他误打误撞穿了陆炳辰的衣服。当时他们俩并没有站得这么近,所以他只是觉得陆炳辰显得格外亮眼,却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冲击。 陆炳辰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漆黑的瞳孔里转过一丝微妙的光,垂下眼,扫过阮奕手里拎的纸袋。那里面装着一把面条。 两个人随便说了几句就分开了。 阮奕回到家,去厨房下面条。等他把面捞起来,端上桌,才发现手机里多了好几条未读消息。 都来自陆炳辰。 【L】:[阮奕,你家在哪儿?] 可能是一直没等到他回复,十分钟后,陆炳辰又发过来一条:[?] 第三条消息是一条语音。阮奕点开,陆炳辰的声音混着听筒的沙沙声,音质被压缩了,那懒洋洋的语气却好像格外清晰,隐隐含着笑的嗓音像是贴在耳边:[干嘛不理我啊?] 阮奕回复:[刚才在做饭,刚看到消息。怎么了?] 他把自己的住址发过去,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陆炳辰再回,就放下手机开始吃面。 快吃完的时候,突然听到门被敲响了。 阮奕打开门。看见陆炳辰站在门口,拎着一盒蛋糕,笑吟吟地望着他。 阮奕是真没想到这个。有那么两秒钟,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完全怔住了。 陆炳辰笑容更大。他微微低下头,气息似有意似无意,轻轻擦过阮奕的耳畔:“生日快乐。” 阮奕这才回过神,赶紧伸手接过蛋糕:“谢谢。” 他把蛋糕放在桌上,陆炳辰跟过来,擦亮火柴点燃蜡烛,起身关上灯。 室内一时黑暗,只有十六粒暖黄色的小火苗在轻轻地晃动。那光还没有一只拳头大,但是整个家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阮奕听见他温柔地说:“阮奕,生日快乐。” 陆炳辰低笑一声:“你要吹蜡烛吗?” “嗯。”阮奕准备许愿。 刚闭上眼,就感到自己的左手被人牵住了。他一怔,睁开眼看向陆炳辰。 陆炳辰握着他的手晃了晃:“许愿不是要所有人都把手牵起来吗?” 可能这就是仪式感吧。阮奕也就任由他牵着,重新闭上眼睛,许了愿。在吹灭蜡烛的一瞬间,他望着烛火下陆炳辰的脸,突然生出一种特别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一下子从心底对陆炳辰亲近了很多。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应该是一个人在自己都没意识到孤独的时刻,被另一个忽然来到的人陪伴了。他从那一刻起感到了孤独,又不再孤独。 那年跨年夜,六中安排每个班都在班内举行跨年晚会,班里自己出节目,自己闹腾自己的。过了半场,阮奕收到陆炳辰的微信。他从后门溜出去,在一楼的楼道口看见了等在那里的陆炳辰。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吵,想跟你待一会儿。”陆炳辰倚在栏杆上,“你们班晚会办得怎么样?” “挺好的。”阮奕真觉得不错。 他说:“我们班有好多人会乐器。古筝,琵琶,还有会吹箫的。” 陆炳辰望了他两秒,直起身子:“我也会。你想听吗?” “想啊。” 阮奕感觉陆炳辰不像是随口一说,就问他,“你今晚也有表演?什么时候,我去你班上看。” 陆炳辰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腕,指肚轻轻蹭着那一块凸起的腕骨:“我只演给你看。” 他带着阮奕走到围栏边。学校的巡逻老师拿着手电筒四处转悠,雪白的光束时不时就晃到这里,在漆成银白的铁栏上打出一片森然的阴影。 陆炳辰问他:“会翻墙吗?” 这铁栏高度不低,幸好顶上没有加尖头刺,要不压根不用尝试,肯定是翻不出去的。阮奕试了两次,每次都差一点。但是这边的动静似乎已经引起了巡逻老师的警觉,手电筒频频照过来。 围栏很长,他照了两下都没看出异常。 陆炳辰压低声音:“他在往这儿走,你再试一次。” 第三次,阮奕成功翻了出去。 但手电筒的光也像捕捉到了这个动静,本来在往东边的小树林里照,这下突然转了过来。 那中间的间隔最多只有两秒。但在白光射来的时候,陆炳辰已经落在他面前,阮奕几乎没有看清任何动作,就被他拉着躲到一棵高大的水杉树后。 白光转了又转,一无所获,终于慢吞吞地挪走了。 阮奕看着陆炳辰:“你练过?” “格斗术是我和我哥从小就必修的一门课。我还好,我哥以前被那个格斗老师一拳打晕过。”陆炳辰说,“翻这个墙不难,找个时间我教你练一下腿。” 他们坐了十五分钟的车,到了陆炳辰家门口。 阮奕感觉,如果换个懂行的来,应该能认出不少好东西。 他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个房子装饰得很舒服,每一处都很舒服。无论是奢华还是风雅,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铺张,也不显得孤标。 陆炳辰领着他走进书房,从墙上取下一张古琴。 七弦琴。琴弦比古筝少了很多,指法也不如古筝的复杂,但是把控意境上却比古筝要难得多。 陆炳辰微微垂下眼,抬手一拨弦。 琴声响起。仿佛有一个人,踽踽独行在风声呼啸的旷野。他头上是疏星冷月,脚下是苇折如涛。天地间空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同伴,只有他一个人。 淡得几乎听不出曲调的琴音,转而高亢,转而嘶哑,转而凄厉,转而沉顿。 就像这个人伸长脖子,像鸟一样一声声鸣叫,吸引着,期待着那个听懂的人来到他身边。无边的孤寂里,他反反复复地呼唤,但是没有回应。无论他的声音多高多低,多轻多重,都没有任何回应。 到最后,他依然在呼喊,却已不再是为了得到什么。 他不再等待,不再寻找,只是在抒发。 一个孤寂的人,向着这片永无改变的荒原,向着荒原上翻滚不息的长风,向着遥远的闪闪发光的星宇,向着来去不尽滚滚如洪的时光,用琴弦代替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一出口就散在风中的叹息。 余音袅袅不绝。 陆炳辰在他旁边坐下。 阮奕过了一会儿才从乐曲中回过神,由衷地说:“很震撼。” 陆炳辰笑了笑。 “这首曲子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十几岁?还是在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教我弹的这首曲子,每个细节都是他带着我,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阮奕突然说:“要不要我给你按按脑袋?” 陆炳辰顿了顿,轻笑着凑近他:“为什么?” “你给我弹琴了,我总要回报点什么吧。怎么样,我给你按按脑袋,就当抵你出场费了?” 陆炳辰笑容愈深,却说:“就这样?那可抵不了。” 阮奕也笑了:“那你说还想要什么?” “我要选个我觉得舒服的姿势,然后你给我按。” “好。” 陆炳辰想了一会儿,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腿上。这个姿势多少有点亲密了,尤其是陆炳辰躺下去之后,还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放在以前阮奕会不自在,但现在他没有出声。 他用手轻轻抚过陆炳辰的发顶,无声地叹了口气。 陆炳辰刚才弹的那首曲子,就算表达的情感都出自他爷爷的教导,那磅礴无言的孤寂,多多少少还是有他自己内心的影子。 陆炳辰感受着阮奕的手指从他发间穿过,微微眯起眼。 陆家给他配了好几个按摩师,每一个都是行业顶尖的水准。说实话,手法和资历不是好到了一定程度,也不会被送到他面前。但居然是这么毫无章法的揉按,让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 他轻声呼出一口气,勾起唇角,用眼神慢慢描摹着阮奕细窄的腰线。 阮奕没有低头,所以也就没有看见陆炳辰的瞳孔慢慢深了下去。 就像野兽突然看到了一个让他感兴趣的猎物,但还不急着下口,就这么懒洋洋的,带着有些残忍的兴味打量着它。 阮奕在他家里呆到快十点,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12月31号。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陆炳辰。” “嗯?” 阮奕朝他笑:“明年见啊。” 陆炳辰也笑了笑。他拿起围巾,低下头,一圈一圈地把它系在阮奕脖子上。温热的吐息轻轻擦过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阮奕有点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 陆炳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正,故意俯下身,对着他的耳道吹了口气:“明年见。” 阮奕猛地后退一步,连再见都没说就直接关上门走人了。一直到回到家,他感觉自己耳根和下巴还在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写一下上辈子阮奕是怎么对陆炳辰动心的~ 陆炳辰弹的那首曲子,大家可以猜下是什么。哈哈哈,我感觉每个人肯定都听说过它的名字。 第26章 三更 新的一年一开始,元旦跨年晚会的热闹还没完全消散,大家就进入紧锣密鼓的期末复习阶段。 六中升高二的时候要重新分班,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是分班一个很重要的参考指标。阮奕身在重点班,虽然离期末考还有将近一个月,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复习了。 阮奕的压力倒是没那么大。毕竟他底子好,平常的学习状态也不错,自觉把最后两个星期拿出来复习足够。这段时间,他分出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在陆炳辰身上。 陆炳辰经常来找他。除了在学校聊天打球约饭,晚自习下课,他也时不时会陪着阮奕走回家。有时候到楼下就走,有时候会上去坐会儿。阮奕写作业,他就在旁边懒洋洋地看着。 阮奕租的公寓在一个很老的小区,楼房很矮,靠的又近,附近有不少野猫都在阳台间穿梭。 陆炳辰有几次给阮奕倒酸奶,倒满一杯,瓶底还剩了一点。他就把剩下的那点奶倒进碟子里,放在阳台上喂猫。 三只猫闻到味儿,慢慢围拢过来,都又小又瘦,一只白的,一只花的,还有一只前腿瘸了,埋头啧啧地舔着奶喝。陆炳辰把阮奕叫过来,下巴懒洋洋地搭在他肩上,两个人一起看小猫喝奶。 一开始陆炳辰离他这么近,阮奕多少会有点不自在。后来习惯了,那点不自在也就散了,反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有点奇怪,但也并不难受……他索性就随便陆炳辰了。 有一天放学,阮奕刚走出教室,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那个女生不是他们班上的。长得挺娇小,一张小脸微微发红,轻轻咬了咬嘴唇,站在他面前。 “阮奕,你好。我叫江雨遥,是隔壁十班的。” 跟陆炳辰一个班。 “方老师——就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说你数学特别好,尤其是在解题思路上面。我能借一下你上周周考的卷子吗,就借一晚上,我想带回家整理错题。” “好。”阮奕找出卷子,递给她。 江雨遥一看就是那种特别细致的女生,她拿了个透明的文件夹,把试卷平整地夹进去,然后放进书包:“我要是有没看明白的地方,可以问你吗?” “可以。你要问什么,明天直接来我们班上找我就行了。” 江雨遥的眼睛跟小鹿似的,又黑又柔,一眨一眨水汪汪的。她抿唇一笑:“谢谢你,阮奕。” 阮奕想到陆炳辰还在等着他,跟江雨遥一挥手,沿着楼梯下去了。 到了地方,却没看见陆炳辰的身影。 一放学陆炳辰就给他发了微信,说在这儿等他。阮奕站在原地又等了五分钟,还没见到人,他给陆炳辰打了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两声,被那边挂断了。阮奕试探着又拨出去,两秒之后又被挂断了。 他想,难道是陆炳辰突然有事,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想到这儿他就收起手机。正要往校门外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陆炳辰的声音。 阮奕回过头,果然看见陆炳辰站在台阶上。 他正要往下一阶走,看见阮奕回头,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长腿笔直,站在原处,不动了。 阮奕走到他旁边:“怎么了?” 陆炳辰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回走。阮奕跟了上去,就看陆炳辰径直走进教学楼,拉开生物实验教室的门,把他一把抓了进去,然后用脚踢上门。 这间教室最早是生物实验室,后来学校另建了一栋小楼,把物化生的实验室全挪那儿去了。这个教室就从此空置着,只在考试的时候拿来做考场用。 两边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四周昏暗,只有几道光从缝里透进来,在满室漂浮的灰尘中拉出几道稀疏的淡黄色的长线。 陆炳辰问:“你刚才打算去哪儿?” 阮奕想说“回家”。陆炳辰虽然约他见面,可他没等到人,打电话也没人接,他不回家还能去哪儿。但是望着陆炳辰眯起的双眼,他还是解释道:“我以为你有事,所以……” “我有事?你就打了两个电话,就觉得我有事了?” 这有点像是无理取闹了。阮奕倒也没生气,问他:“那我联系你,你怎么把电话给挂了?” 陆炳辰抓住他的手腕,扯到面前,拇指用力顶了顶那块腕骨:“……我本来准备你打了三通电话再接的。”他瞪着阮奕,“你居然打了两次就准备走人了!” 阮奕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那微皱的眉尖和瞪他的眼神,都透着一丝委屈,还有心口堵着却无从发作的憋闷。阮奕本来就没生气,这下更气不起来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他伸手捻了捻陆炳辰的发梢,笑着问:“怎么了,心情不好啊?” 陆炳辰突然伸手把他扯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下巴抵在他的后颈上。 阮奕还没被他用这个姿势抱过。他下意识挣动了一下。陆炳辰感受到了,手臂越发收紧。 阮奕问:“陆炳辰,你到底怎么了?” 陆炳辰咬牙道:“我看到了。” “什么?” “我刚才在下面等你,等了一会儿你没下来,我就准备上去找你。结果——”他声音一沉,“我看到你跟一个女生有说有笑的,她脸还红了。” 阮奕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抱得太紧,觉得头有点晕。 他听见陆炳辰问:“阮奕,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她就是来找我借卷子的。”阮奕用力晃了晃脑袋,“你……你先把我放开。” “我不放。”陆炳辰得到这个答案,略微收回几分力,却仍然没有改变这个紧拥的姿势。 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吃醋了。阮奕,你怎么不哄哄我啊?” 他在撒娇。 他撒娇的口气是这么自然,这么理所应当,以至于第一个瞬间,阮奕以为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猛地从陆炳辰怀里挣开。 这一下用的力太大,陆炳辰靠在门上,被他一推,后背把铁门撞得咣当一响。 阮奕后退两步,惊愕地看着他。 陆炳辰的怀抱乍然空了。他放下手臂,抿了抿嘴唇,眼底的情绪翻涌变幻,最终归为一片滴水不漏的幽深:“这么吃惊?” 阮奕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闭着眼,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重新把眼睁开:“你是认真的吗?” 陆炳辰眼底转过一抹异样的色泽,一闪而逝。 他轻声道:“是。” 阮奕喃喃:“你……喜欢男的?” 陆炳辰没说话,而是往前迈出一步,走到他面前。 阮奕下意识想往旁边移,跟他拉开点距离。但他怕陆炳辰察觉到了会不舒服,硬是忍了忍,站在原地没动。 他其实压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个多月里关于陆炳辰的画面一叠叠在他脑子里翻过,把他的思绪搅合得凌乱不堪。 他不是没见过猪跑的人。以前每次被人告白,他都是干净利落地拒绝,心里压根不会起什么波动。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茫然,混乱,几乎手足无措。 陆炳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阮奕,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温柔得就像吹开夹岸桃花的春风。 阮奕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抬起眼,目光坦率地迎上陆炳辰的双眸。他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保持多大程度的自然,但他想让陆炳辰明白,他很尊重他。不论他会不会接受这份感情,他都并不排斥,更不会对它有一点轻视或者厌恶。 陆炳辰轻轻抓住他的手:“我喜欢你,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要不我先回去——” 他还没说完就被陆炳辰打断了。 “不行。”陆炳辰微微低下头,那双黑眸深邃得仿佛能吸进一切,“你不许走。你要考虑,就在这儿考虑,在我面前考虑。除非今天我听到你说你也喜欢我,否则……我才不放你走。” 阮奕说:“你这不是强盗吗。” 陆炳辰去勾他的小指,慢悠悠地探进指缝,指尖不轻不重地绕着他。 阮奕把手抽回来,有些无奈。 陆炳辰委屈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没有。” “你之前都没这么躲我的,知道我是同性恋,现在我碰一下都不肯了——” 阮奕一咬牙,伸出手,用力抓住陆炳辰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腰上,狠狠把他拽了过来。这一下亲密无间的贴合,他的下巴抵在陆炳辰的颈窝上,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没嫌弃你。”阮奕轻声说,“信了吗。” 陆炳辰静了一瞬。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阮奕。” 阮奕忽然有些心慌。 “说喜欢我。”陆炳辰反客为主,扣着阮奕的十指把他压到墙上。那双黑眸浓得就像一头野兽按住自己的猎物,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撕碎。 但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却是与这截然相反的平静。 他低下头,鼻尖跟阮奕的脸挨得很近,却并没有碰到他任意一点皮肤,只是从容不迫地让吐息流连在阮奕的眉尖,眼尾,唇角,下颚,还有耳根和颈后,一丝一缕,若即若离。 “说你喜欢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近,瞳孔无法聚焦。阮奕的眼睛里,陆炳辰的轮廓模糊了。 他的思维也像是停摆:“我不知道……” “说你喜欢我。”陆炳辰一点不着急,循循善诱,温柔地哄着他,“说啊。我想听。” “我……” “不说的话,我就要亲你了。” 陆炳辰低低地笑着,唇瓣擦过阮奕的耳垂,一路逡巡着停在他的嘴唇上方,就要压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三更到这里~ (再也不想日万了,扶脑壳) 感谢在2020-05-0112:00:00~2020-05-07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中凌乱一条狗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卷2个;念经、火锅部发言人、青碎、不予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嗑学家v15瓶;□□、青碎9瓶;代青、小床会说话6瓶;周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黄昏的光是微暖的黄色,透过浅白色的窗纱落进来。这座教室的每一处都像被打上了一层浅浅的柔光,连沉默的桌椅,黑板和仪器柜,都仿佛有一种格外温柔的意味。 “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的第一秒,很奇怪的,阮奕竟然没有觉得多意外。似乎这个答案一下就被他接受了。 陆炳辰垂眸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真的吗,还是为了堵我的嘴,怕我亲你啊?” 他虽然在笑,眼里却好像并没有什么真切的高兴。阮奕想,这是还不满意?索性一鼓劲,仰起头在陆炳辰的唇角啄了一下。 这其实都不能算是一个吻,两个人连嘴唇都没完全碰到阮奕就撤开了。但亲完之后他还是有点绷不住。衣领上露出来的皮肤一点点全变红了。那片粉红从他的脖子蔓延到耳根,再慢慢扩散到脸上,连嘴唇都比平常红得饱满了几分。 陆炳辰的眼眸深了深,低声一笑:“脸红什么?” 其实不用他说,阮奕自己就感觉脸和脖子上的皮肤烧得不像话。他说:“我去趟卫生间。”准备往脸上冲点水,让热度赶紧降下来。 卫生间在走廊那头。陆炳辰本来准备跟上去。但阮奕刚走,他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提醒显示是方潮。 陆炳辰停下脚步,按了接听。 “辰哥,你在哪儿呢。”对面吵吵闹闹的,方潮的声音有点听不清楚,“出来一起玩儿?” “不用了,你们自己玩儿吧。” “怎么回事啊?”方潮嘟囔,“你最近都不跟我们出来了,整天一个人干嘛呢?” 陆炳辰没有立刻回答。 他靠在门槛上,微微眯着眼,看着走廊上阮奕的背影。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阮奕,是在六中操场的林荫大道上。那时候一群人围在贴着分班名单的公告栏旁边,他早知道自己被分进哪个班了,就没往那儿去,远远在一处绿荫下站着。 然后一转眼的时候,阮奕就这么走进了他的视线。 那个从香樟树下缓步走来的少年,校服白衫被微风拂动,碎金的阳光轻轻地在他的额发上跳跃,那双笔直的长腿,窄而分明的腰线,在灿灿天光下,几乎像是被金线勾勒。 看一个人,看正面和看背影,感觉还挺不一样的。 陆炳辰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笑道:“我啊?我在玩儿我自己的。” “……什么?”方潮正要说话,那边不知道有个人跟他说了什么,他“哎”了一声,“辰哥,轮到我了,我先过去了啊。刚好蒋见遥有事跟你说,我把电话给他了。” 过了两秒,电话那头换了人。 蒋见遥从人群里穿出去,找了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呼出一口气:“……辰哥,是我。” “嗯,怎么了。” “我问一句,你现在是跟阮奕在一起吗?” 陆炳辰眸光闪了闪:“你想说什么。” “有件事我跨年晚会那天就想问你的,后来打了个岔忘记了。那个阮奕……你跟他是普通朋友,还是有别的什么关系?” 陆炳辰说:“不是普通朋友。” 蒋见遥对这个答案并不吃惊。之前他就有隐隐的猜测。但是真听到陆炳辰承认了,他还是有一瞬间感觉特别不真实。 他忍不住问:“你是……认真的?” 陆炳辰停住脚步,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情绪。 他淡声笑了:“你觉得呢?” “我刚才以为你是认真的,你这么一问,我又觉得不是。” “你想太多了。”陆炳辰说,“我就是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别的没什么。” “就是说你们没在恋爱啊,只是随便玩玩儿?” “嗯。” 蒋见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你是看上他哪点了……” “我现在也就图他个新鲜。”陆炳辰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挂了啊。” 他挂断电话,阮奕正好也从卫生间出来。两个人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快到校门的时候,陆炳辰一把拉住了阮奕的袖口。 “怎么了?” “你怎么不哄我了?”陆炳辰拽着他,“你刚才跟那个女生的事,我这儿还没翻篇呢。” “……” 阮奕哭笑不得。 他们现在站在校门口,人来人往的,时不时就有几个同学或者家长从身边走过。陆炳辰拉着阮奕走进旁边一家咖啡厅。 这家门店有上下两层,一楼人不少,二楼则有60块的低消。陆炳辰随便点了壶咖啡和几样甜品,拉着阮奕走上空无一人的二楼,把他推进最角落的卡座。 阮奕失笑:“你怎么这么难哄啊?” 陆炳辰冷哼一声,瞪着他。 那脸色看起来还真挺不高兴的,不像是在跟他闹着玩。阮奕只好继续解释:“陆炳辰,我们俩真没什么,我跟她都不是一个班的,之前根本不认识。今天就是借给她一张卷子订正错题。” “不是一个班的,她干嘛找你借卷子。” 阮奕还没说话,陆炳辰就打断了他:“不行,你哄得不好。你问问我,我教你该怎么说。” 阮奕含笑望着他:“行,你教我吧,怎么才能把你哄好啊?” “你保证今后离那个人远点。” 阮奕一怔:“……什么?” “我不喜欢你跟她站在一起,还边说边笑。”陆炳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阴沉。今天下午的那一幕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即使他对阮奕谈不上有多认真,他仍然不喜欢这个人跟别人扯上联系。 他眯了眯眼,“怎么,你不愿意?” 阮奕皱了皱眉。说实话,陆炳辰这个要求并不困难,毕竟他跟江雨遥不是一个班的,本身就很难有交集。但是他实在觉得这要求不太合理,答应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炳辰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愿意?” 如果蒋见遥在这儿,他就会知道陆炳辰这句话已经不再是疑问了,而是威胁。阮奕只是感觉陆炳辰的语气比刚才沉了不少,他下意识叉了一块慕斯喂进嘴里,吃了两口才发现是芒果味的。 他小时候对芒果过敏,虽然症状并不严重,但这么多年也没再吃过这种水果。 阮奕捏了捏眉心,把叉子放下来。 陆炳辰站起身,居高临下:“你说了你喜欢我。” “是。但……” 陆炳辰抿了抿嘴唇,突然弯下腰抱住了他。他把脑袋埋在阮奕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你说你喜欢我,刚刚才说的,不准不认账。我不喜欢你跟她在一起。这很难做吗,为什么要拒绝我?” 阮奕有些无力,试图跟他讲道理:“我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这只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交往……” “因为你喜欢我。这个理由还不够吗。”陆炳辰轻轻抓住他的五指,拢在掌心蹭了蹭,“阮奕,答应我好不好啊?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喜欢女孩子,要不是今天看见你和她……我也不会突然告白。我真的不想看见她出现在你旁边。你说了你喜欢我的,阮奕……” 他不依不饶地撒着娇。 阮奕真的对这一招一点办法都没有。 半晌,他抚过陆炳辰的头发,重重叹了口气。“好吧。” 陆炳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不是夸张,而是那双眼眸真的在一瞬间灼灼生光。 “你答应了?” “是。”阮奕看他高兴了,心里的滋味虽然有些复杂,总归也松了口气,“我答应了,今后离她远一点,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陆炳辰低下头,嘴角翘起来,对着他的鼻尖连连吻了好几下。 阮奕拧了拧他的脸颊,没舍得用劲:“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吧。” 陆炳辰弯起眼。他换了个姿势,勾着阮奕的腰把他带到身上,满意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量快点,看能不能明天把回忆杀结束~ 那首曲子我看评论区已经有妹子猜出来了,是凤求凰(它有很多个版本,感兴趣的妹子可以找来听一下~) 本章依然有小红包在评论区派送~ 感谢在2020-05-0720:35:25~2020-05-0820:5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清酒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中凌乱一条狗3个;紫雨恋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曦gzcx、耀耀?切客闹2瓶;紫雨恋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那天,阮奕和陆炳辰去超市买东西。他们把车推到收银台结账,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 陆炳辰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了两句就挂断了。放下手机后,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阮奕问:“怎么了?” “我爸让我回家过生日。” 陆炳辰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冷,随即嘲弄地笑了笑:“算了,不说了。” 似乎刚才逛街的好心情全被这通电话搅没了。一直到他们俩回家,陆炳辰的兴致都不太高。 之前陆炳辰在家里喂过几次野猫,其中一只前腿瘸了的小猫就赖上了,时不时就在窗台上晃悠。 这小家伙胆子也大,见到阮奕过来也不害怕,还仰着头喵呜喵呜地冲他叫唤。 阮奕本来是去关窗的,突然又改变主意,拎着小猫的后颈把它放进屋内。 小猫:“喵?” 阮奕指向陆炳辰:“去陪他玩一会儿。” 小猫舔了舔爪子,朝他眨巴眨巴眼:“喵喵喵呜?” 阮奕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他给你喂过奶,不记得了?” 小猫看来是真的不记得,尾巴一勾,趴在地上不肯动了。 阮奕想了想,去拿来一盒酸奶,剪开口,倒进碟子里,放在陆炳辰面前。 小猫鼻子动了动,轻轻一晃脑袋,慢吞吞地走过去。 这么一看才发现,它的左前腿只有一半,右前腿也比正常的长度要短,下半截软撇撇地垂着,走起路来,两根前肢一点一点,像只小兔子蹦到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拧了拧眉:“它好脏。” “你给它洗个澡就行了。” “然后我就脏了。”陆炳辰像小孩似的鼓起脸。 “卫生间的柜子里有手套。你知道怎么给猫洗澡吗?”李可以前给他分享过很多这种视频,阮奕拿出手机,点了个步骤最详细的转发给陆炳辰。 陆炳辰“哼”了一声,拎起小猫的后颈,把它提溜进卫生间。 虽然看起来挺不乐意的,但自从接了那通电话就一直沉在他眼底的郁色,终于被冲淡了不少。 阮奕去厨房简单蒸了点从超市买回来的成品菜。出来之后,看见陆炳辰抱着猫坐在沙发上。 小猫被洗净吹干水,浑身的毛松松蓬起,陆炳辰垂下手指在它眼前晃来晃去,逗着它左扑右扑。 房间里,灯光是淡淡的暖黄色,俊美的少年低着头,五指张开,掌心托着一只瘸了腿的小猫。他纤长的眼睫微微弯起,笑容很浅,也似很温柔。 阮奕拿出手机拍了下来,把这张照片设成了屏保。 陆炳辰的生日快到了。毕竟陆家有规矩,他就算再不耐烦,还是请好了假,提前一天赶回燕山。 落地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司机一路飞驰把他送回祖宅。陆家的祖宅占地极广,将近十多公顷。因为第二天的生日宴,整个园林被布置得极为侈丽,阵势几乎有点夸张。 陆炳辰看了两眼,收回目光:“这次的生日会,我爸是交给谁办的?” “陆烁少爷。” 那是他的一个堂兄,跟他不怎么对付,跟他爸倒是一直走得挺近。 陆炳辰下了车,听见有人呵呵一笑。 是陆烁。 陆烁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朝他扬了扬眉:“明天宴会的布置你都看了吧,觉得怎么样?” 陆炳辰真有点好奇这人脑子里装了什么,才敢指着这种布置问他的感想。 他站在那儿似笑非笑的,陆烁的脸皮不由紧了紧。 其实一开始,他也觉得这次办得有点过了,陆炳辰一个做儿子的,生日会办得比他爸去年做寿还要奢侈,说出去确实挺不像话。 但是这是陆炳辰的亲爹的意思,加上是他负责一应事务的操办,往这里面砸的钱越多,他能捞的油水越多,陆烁也就美滋滋地照着干了。 再要说一个理由的话,就是他本身就看不惯陆炳辰。陆烁有时候甚至会有点阴暗地想,十几岁的小孩儿,生日这么大操大办,十有□□会折寿。 他挤出一个笑:“你是陆家的长房嫡孙,办得奢侈点也没什么。明天一堆人要过来,办不好不是让人笑话嘛。你啊,还没二十呢,别跟个老头似的。” 陆炳辰问他:“爷爷在的时候,从来不会做这些。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神色很淡,但不知为何,陆烁却有种脸皮发涨的刺痛感。 他嗤道:“什么为什么,你能全照爷爷那时候来吗?那爷爷死之前还给大伯留了‘无争’两个字呢,我们是要跟他最后那几年似的,去山里隐居,种瓜种豆养小鱼,外边的事儿基不问吗?!” 陆炳辰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爷爷留给他爸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可笑的是,他居然是从陆烁这儿知道的。 “你跟我爸,你们都是这么理解的?”陆炳辰摇了摇头:“跟他说一声吧。无争,意思不是与世无争,是说如今的陆家无人能与之争。这话不是要他避,是告诉他有许多事,大可不必。” 他瞥了一眼奢靡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厅:“本来超然。你们折腾这些,不觉得自失身份吗?” 陆烁攥住拳,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又是这样。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这样。比陆老爷子和陆家那些长辈们都看重陆炳辰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更看重这个人,而不是他。 而最最最让他痛苦的,是即使他知道,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变不成陆炳辰,他跟这个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这种遥不可及让他羞耻,让他厌恶。陆炳辰眼里的轻淡,在这一刻,突然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陆烁牵扯着嘴角,走到陆炳辰身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哦,让我转告大伯?他不是你爸吗,你怎么不自己去说?” 陆炳辰像是在开玩笑:“没准是因为我孝心发作,不想当面刺激他呢。” “是吗?”陆烁恶毒地笑了,从兜里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说起来,也是我为了给你办这场生日宴,把祖宅里里外外扫了一遍,才捡出来这张纸。陆炳辰,你见过这个吗?”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陆炳辰脸上的平淡被打碎了。 * 陆炳辰坐在毛绒地毯上,手机扔在旁边。 他手指间夹着一张薄薄泛黄的纸,是一份亲子鉴定的报告书。本来应该有挺多页,陆烁捡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张。陆炳辰盯着委托鉴定日期那一栏,目光深得几乎看不见底。 源源不断地有电话追过来,他嫌吵关了声音,手机屏幕不停地亮起,再变暗,再亮起…… 又有新的电话进来,来电人是他爸。 陆炳辰拿着手机,站起身,走到窗边。 燕山正在下暴雨,从高空的落地窗往外看,天空好像被捅了个窟窿,无边无际的大雨扬起海水倒灌般的巨浪,从高天之上倾泻而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撞得支离破碎。这栋房子的隔音做得很好,他站在这儿,跟外面浩大的风雨只有一窗之隔,耳边却仿佛万籁俱寂。 他爸刚才那通电话因为长时间没人接已经自动挂断了,现在第二通又打了过来。 陆炳辰按下接通。 “陆炳辰!”电话那头传来陆宇时的怒吼,“你在发什么疯?明天是你的生日宴,你现在跑得不见人影——我先不管刚才你跟陆烁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先不计较你把他打进医院,现在,无论你在哪儿,马上给我回来!明天生日宴的一切都要照着原定的安排来。” 陆炳辰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景象,勾了勾唇,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你想让陆家成为笑柄吗?!”陆宇时越说越痛心疾首,“明天,事情传出去怎么办?你让陆家的脸往哪儿放?!平常你任性我不管你,惯得你现在眼里只有自己了是吗?脾气上来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连大局你都不顾了是吗?!” 陆炳辰扑哧一笑。 “肆无忌惮,任性妄为……”他轻轻叹了口气,“爸,你不就想我这样吗?” “——你说什么?” “我印象里,爷爷只有一次说过中意我今后接手陆家,就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当时只有你,我和爷爷在场。这句话后来是怎么在外面传开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在燕山大大小小的家族里出名了。别说你,就是爷爷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我过得风光吧?每年生日宴办得这么轰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陆炳辰甚至说得笑了,“登高跌重,把我捧得飘飘欲仙,不知天高地厚,以我的任性,早晚有一天会捅一个大篓子。” 长久的沉默,他听见了听筒里传来牙齿咯吱碰撞的声音。 陆炳辰把亲子鉴定报告拿到眼前。这一刻他才发觉,纸的边沿已经被他碾破了。 他问:“为什么会怀疑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十秒钟,对面一声不响。 陆炳辰看了眼手机,他们还保持着通话状态。 那就是不想回答。 刚好,他其实也没有多想知道答案。他换了个问题:“你去做亲子鉴定的事,我爷爷知道吗?” “……” “应该知道。我之前一直还挺奇怪,为什么爷爷那时候会突然跟你说,我是他很中意的后辈。他从没有这么夸过人,后来也没再对我说过这种话,偏偏在我六岁那会儿,当着你的面说了。” “……” 听筒里,呼吸声一起一伏。 陆炳辰的目光从委托鉴定日期那一栏缓缓划过,他闭了闭眼:“最后一个问题。我妈当年自杀,跟这份亲子鉴定有没有关系?” 亲子鉴定的委托时间是在他妈自杀的一个星期之前。抑郁症自杀这件事,很难说到底是不是因为受了强烈刺激。陆炳辰只是依稀记得,他妈那时候已经不需要专人看护了,病情应该挺稳定的。 陆宇时依然没有回答。 陆炳辰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很冷,就像一个受了伤的人,在嘲笑着他自己。似乎自己竟然会被某个他原本十分不屑的东西刺伤,让他感到有些诧异,而自己竟然也会因为这道伤口而觉得疼痛,又让他觉得很可笑。 从陆宇时这个电话之后,再没有第二个电话打进来。 直到十二点整。 屏幕亮起,陆炳辰扫了一眼。来电提醒显示的是阮奕。 他在接通和挂断之间停顿了三秒,手指移到接通键上,轻轻一点。 “陆炳辰,生日快乐。” 阮奕一向睡得早,为了掐着点给陆炳辰送祝福,事先定了三个最大音量的闹钟。现在人刚醒,声音有些不清楚。 陆炳辰语气如常:“只是说句话啊,没什么特别点的表示?” “本来是准备给你个惊喜的,你不是回燕山了吗。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补上?” 陆炳辰牵了牵嘴角。 从挂断陆宇时的电话之后,他就一直站在窗边。对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想了不少事。 他推了深城的国际高中去六中上学,他爸一直是默许的态度,甚至还有点乐得顺水推舟的意思。现在玩也玩了,是时候结束了。跟阮奕的这一段应该到此为止,六中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他不打算再回阳市,而是准备着手安排转学进深城国际高中的事情。 阮奕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这通电话,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如果阮奕在这里,他就会发现,陆炳辰的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黑,流露出的恶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深,那里面的残忍,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狠毒。 陆炳辰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阮奕,我想你了。” 阮奕感觉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是撒娇,又好像不是。 他顺着陆炳辰,温柔地说:“我也想你。” “是吗,你也想我?”陆炳辰望着窗外倒泻的暴雨,弯了弯眼,“那要不要过来找我啊?” 阮奕愣了一下。 数九寒天的深夜,外面风声扯呼扯呼,像狼的嚎叫。他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了明天的课表和计划,零点过后,提示弹窗一溜儿蹦出来,迅速占满了整个屏幕。 阮奕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点哄:“明天学校里还要上课。” 陆炳辰冷酷道:“你不来?” 阮奕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揉了两下眼睛。他感觉陆炳辰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个地方。 他有点迟疑地问:“陆炳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陆炳辰一时没说话。 他就是随便扯个理由来分手的。阮奕只要一说不来,他立刻就会挂掉电话,然后从此消失。这事就算结了。 但听阮奕这么一问,那句“没事啊”在嘴边转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不想说了。 阮奕听着他的沉默,心里的感觉越发强烈。 “你到底来不来?” 阮奕用手机查了一下天气。燕山那边暴雨下成这样,航班十有□□不取消也要延误。他放低了声音:“你准备在燕山待几天?我等周末去看你,行吗?” 陆炳辰冷笑了一声。 他报出一串地址,然后直接摁下挂断。 暴雨倾盆,透明的玻璃窗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水纹和轨迹,转瞬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他以前饶有兴致地想过,在他对阮奕失去兴趣、提不起什么期待的那一刻,他会是什么感受。他本来以为这一天或许还要过段时间才会到来,直到现在。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会有一丝失落,虽然很淡很淡。他想,或许他真的曾经期待过这个人会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喜,在这个期待落空的一刻,就像小孩用泡泡水吹出气泡,气泡破灭的时候一样,即使早知如此,依然会有一点轻微的不忍。 他把手机一扔,洗完澡,上床睡觉去了。 阮奕再给陆炳辰打电话过去,发现已经没人接听了。 他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听着一声一声的忙音,脑子有点懵。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定好了从阳市到燕山最近一班的飞机。 倒不是害怕他不去陆炳辰会发脾气,而是他真的有点担心。陆炳辰在电话里给他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对劲。尤其是现在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阮奕怕他是出了什么事。 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把手机和身份证塞进兜里就冲了出去。 半夜三更,他住的这一块儿不是什么繁华的商业区,马路上半天见不到一辆出租车。寒风跟刀子似的从脸皮上剜过去,阮奕走得急,连围巾都没带,站了一会儿,脸就冻没了知觉。 他不停地给陆炳辰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忙音和机器女声一遍遍重复,他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赶到机场,本来应该半个小时后起飞,凌晨三点在燕都国际机场降落的飞机,因为燕山那边正在下暴雨又延误了几十分钟。阮奕到燕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晦暗的风雨打在身上,他却压根没心情管。 他叫了辆出租,按陆炳辰给他的地址找到地方。 那是个高档的酒店式公寓,除非有门卡或者拿到住户的授权码,否则连楼都进不去。阮奕在大堂里按了半天陆炳辰的房间号,没有一点反应。 五点钟,他就近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给陆炳辰发了自己的位置。 一直到在便利店的高脚椅上坐下,阮奕才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晃得眼花。 他掐了掐眉心,发现脸颊的热度烫得烧手。 每次到换季的时候,他基本都躲不过一场病。今年入冬的时候安然无事,他还挺高兴的,没想到今天估计是因为一路寒风冷雨地折腾过来,突然就发作了。 他趴在桌上,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在蒙眬之间,他感到似乎有人过来。勉强撑开眼,看见陆炳辰站在面前。 那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他,亮得就像在冒火,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透。 陆炳辰嘴唇动了动:“你……” 后面几个字阮奕没听见,他眼花着,也看不清陆炳辰的口型,但一路的忐忑,这一刻终于安定。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手上打着吊针。 看周围的布置,不像医院,更像是一间卧室。 “你醒了?”陆炳辰坐在床边,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烧还没退。” 他望着阮奕,过了一会儿,垂下眼睫,“……我昨天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阮奕也猜到是这回事。但人真的遇到这种电话突然被挂断,对方又怎么都再也联系不上的情况,不由自主就会多想。他想说话,嗓子却像被刀片刮了个来回,疼得连嘴都张不开。 陆炳辰把手边的水递给他:“喝点水。先别说话,你这次烧得厉害,医生说还有点肺炎。” 阮奕喝了两口,感觉往下吞咽嗓子都一抽一抽的疼。他不想喝了,把水杯放在一边。 陆炳辰突然弯下腰,把他抱了满怀,小声说:“你为什么会来啊?” 阮奕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三更半夜,学校要正常上课,燕山还下着暴雨,他居然就这么过来了。别说陆炳辰没想到,他现在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理由。 总不能说是电话里感觉陆炳辰不太对劲,所以就大老远跑过来了?可见人只要一冲动,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拿起手机,打了一行字:“关心则乱:)” 陆炳辰抱他抱得更紧。 阮奕又打字:“你今天不是要回家过生日吗?” 陆炳辰低着头,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啄:“不去了。不想应付那些人,只想待在你旁边。” 阮奕估计他是遇到事了,可能那件事还跟他家里面的人有关。陆炳辰虽然任性,但很少做到让人下不来台的那一步,尤其那还是他家里的人。如果真的一点不在乎他们,他也不会大老远跑回燕山。 他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陆炳辰的脑袋,打字:“谁让你受委屈了?” 陆炳辰握住他的手指,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轻声说:“阮奕,等你病好了,我们回阳城。”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杀结束,明天回归现实~ 找个合适的时候写一下前世陆炳辰视角的番外。他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沦陷的 昨天的红包是朋友代发的,嗯,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这篇文好好地完成,别的就不强求了感谢在2020-05-0820:52:07~2020-05-09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瓶;胭脂、41793408、忘念5瓶;耀耀?切客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六中今天不上晚自习。阮奕没有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江堤上,顺着沿江大道慢慢地走。夜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起江面上起起伏伏的细小波纹,一眼看去,细纹连横,视觉上仿佛格外壮阔。 阮奕站在风声里,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其实在他心里,一直当上辈子的那个陆炳辰已经死了。 他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对陆炳辰来说,死去的是他,但对他来说,死去的是这世上的一切。这个“一切”里,当然也包括陆炳辰。 这场死亡不仅意味着陆炳辰永远失去了他,也意味着他同时永远地失去了那个陆炳辰。这种失去对他们两个人而言一样彻底,一样的不可改变。 重生以来,他一直在避免因为这个陆炳辰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他早已对这个人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想往他身上投入任何感情。无论是恨,是愤怒,是厌倦,还是别的什么。 说实话,他不想恨陆炳辰。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陷在前世的爱恨恩怨里走不出来,那他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他想的是,自己能放下这个人,能真的从心底里不在意他在哪里,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想的是有一天,对陆炳辰还有那些跟他相关的事情,他就算想要在意,也在意不起来了。到了那一天,应该就是他彻底把那段往昔岁月从心头抹去的时候。 他从没有怀疑过会有这一天。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重生之后,他才会选择从心里给自己翻篇,在面对这个少年陆炳辰的时候,维持起码表面上的正常态度。 但今天,在见识到这个陆炳辰跟上辈子的那一个如出一辙的表现后,他真的…… 手机响个不停,陆炳辰的名字不断在屏幕上闪烁着,阮奕一眼扫过去,直接关了机。 陆炳辰抓着手机,一遍遍地拨阮奕的号码。他的上一个手机已经在下午的时候被他捏碎了屏幕,这个手机又碎了。蛛网状的纹路在玻璃屏上扩散开,陆炳辰松开手。 鲜血从他的指尖滴到碎玻璃上。 在他小时候,这种程度的伤口会让身边那些照顾他的人被换一个遍。 后来他爷爷当家,或许是因为对他爸彻底失望了,对他的教导又变得异常严格。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被陆老爷子扔到战火纷飞的中东呆了小半年。因为老爷子觉得他的性格太任性太自我,让他去好好体会“世事堪哀,世人多苦”这八个字。 等他回来了,爷爷还是不满意。陆炳辰知道,老爷子一直到去世,在这一点上也没对他满意过。 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不觉得这世上能有什么事让他真的难受。就算是他的妈妈,就算想起她的时候心里会有种隐隐的钝痛,但那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而在那个时候,这种算不上难受的难受,对他来说已经很稀罕了。从小到大,除了在他妈妈的事上他难受过,其他时候这种情绪都根本不会在他心里出现。 碎屏的手机,因为屏幕没有全碎,还有一部分触屏能用。陆炳辰咬着牙拨阮奕的电话,机械女音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炳辰就像没听见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通话键,双眼几乎血红。 他曾经半夜里随随便便的一个电话,就让阮奕冒着暴雨赶来。他曾经只是简单地撒了个娇,就让阮奕妥协,答应他离别人远远的。他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这个人全部的喜爱,全部的温柔。他想起跨年夜的那天,他弹完那只曲子,阮奕望了他一会儿,突然说:“要不要我给你按按脑袋?” 阮奕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眼里写的是什么。他的天资从小就是陆家拔尖的,阮奕眼里是什么,心里想着什么,在他这儿都跟明镜照的一样。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别人对他露出一种近似于怜惜的神情。他看着阮奕的眼睛,觉得很可笑,又觉得有点意思,心想,真稀罕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拒绝,而是笑着问他:“为什么啊?” 他想起生物实验室里,阮奕咬着牙,用力把他拽过来抱住了,轻声说:“没嫌弃你。信了吗。”阮奕可能自己都没发觉,说这话的时候他紧张得眨了好几次眼。而他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分明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却记得这么清楚,一直到现在还像是历历在目。 他想起阮奕含笑望着他:“行,你教我吧,怎么才能把你哄好啊?”眼神是全然的温柔和包容。 他想起阮奕拿着那只猫头鹰公仔,朝他微微一笑:“送我了?真好看,谢谢啊。” 他想起阮奕挠着那只瘸腿小猫的下巴,转过眼一瞥他,又低头对小猫说:“他给你喂过奶的,不记得了?” 他想起阮奕苍白着脸坐在床上,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他右手挂着吊瓶,用左手在手机上笨拙地打出一行字:“谁让你受委屈了?” 一滴泪从陆炳辰的眼角滑下来,滴在碎得蜘蛛网般的屏幕上,也跟着四分五裂。 这一刻心头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就像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腔,在心里掏出一个洞。血肉破碎的痛楚淹没了他全部的意识,让他恍惚以为嘴里的血腥气,是从心尖漫出来的。 陆炳辰松开牙齿,嘴唇破口有些深,血流出来,他抬手抹去了。 阮奕一直在河堤呆到觉得心里平静了,才往回走。 他一路都在低着头想事,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从兜里摸出钥匙准备开门,一抬头,吓了一大跳。 一个黑影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停在家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阮奕把楼道灯拍开,才看清那个人原来是陆炳辰。 双目对视,阮奕的脸色立刻冷淡下来。 如果有个人他现在一丁点都不想见到,甚至不想让跟这个人沾边的任何东西在他脑子里出现,那就是陆炳辰。就算是在他重生后第一次跟陆炳辰打照面的那一刻,他都没有现在这么抗拒。 陆炳辰小声问:“你到哪儿去了?” 阮奕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绕过陆炳辰,准备拿钥匙开门。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去。 陆炳辰直挺挺地杵在门口,万一他把门打开了,陆炳辰非要进去,又是让人头疼的麻烦。他实在不想跟陆炳辰扯来扯去,眼皮抬都不抬,淡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看陆炳辰,陆炳辰却一直都在盯着他。 他站在阮奕的家门口等着他到现在,已经数不清等了多少个小时。 这段时间里,小区里的巡逻车转过来了13次。 小车在楼房之间来回穿梭,顶灯射出白亮的光束。那光照进漆黑的楼道里,映在天花板上。随着车开走,光投射的角度不断变换,在顶上拉出一片扇形的轨迹,像涟漪散开,然后顺着墙壁划下去,消失不见了。过一会儿,巡逻车又转回来。天花板时明时暗,像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泊。 他就那么盯着窗顶最先被照亮的那一点,等它亮起,再黯淡,然后再一次亮起。 陆炳辰哑声道:“我等你……从白天等到晚上。” 阮奕几乎是错觉一般,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哽咽。 (改了个小bug)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都没看评论,不过也听我朋友说了大概的情况。她给我总结了几个普遍说需要排雷的点,我列在下面: 1.双重生,但并不是开局即火葬场 2.攻很渣,接受不了的别勉强 3.不be,不换攻,没有副cp 4.会虐攻,受会狠,高潮从火葬场开始 5.攻非真出轨 感谢在2020-05-0916:14:33~2020-05-1020: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秀譶、困灰了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酒13个;鸽3个;贝儿26876949、未来少年、游客号2个;故人荒凉、溯雪流风、以熙华为贵、情与情长、苏楠、空空、风中凌乱一条狗、秀譶、古苏姑娘、妄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雨汐20瓶;安凡16瓶;25237244、沈竹、明前茶、城城、芝麻馅汤圆10瓶;去看星星了、maytyt9瓶;墙头超级多?、夜5瓶;贝儿26876949、恼煞人的小无赖、CM、奇2瓶;商岚、妄诌、山海不可平、梅子糖、MergerOlla、安格尔、顾星衍、刨土豆的土拨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楼道灯按亮一次,只能维持三分钟。灯光熄灭,楼梯又变得一片黑暗。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台洒进来,陆炳辰的眼睛仿佛盛着水光,定定地望着他。 阮奕又问了一遍:“找我什么事?” 陆炳辰小声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阮奕一怔。 他从来没有从陆炳辰嘴里听到过“道歉”这两个字,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的任何人。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哪儿错了?” 陆炳辰瞥了他一眼,垂下眼睫,有些委屈地说:“没让你喜欢上我。” 阮奕:…… 陆炳辰伸出爪子,拽住他的衣袖,小声说:“我都认错了,你别再生我的气……” 阮奕挥开他的手,挥了两下没有挥开,他也懒得费那个力了,淡淡地说:“说完了你就走吧。” 陆炳辰手一僵。随即,他的力道隐隐加大。 阮奕等着他发火。但是过了一会儿,那扼着他胳膊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陆炳辰垂着头,轻声说:“阮奕,我道歉了,你不满意。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赶我走,你总要给我说明白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错哪儿了?” 一瞬间,阮奕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口。 他真没想到陆炳辰还会说出这番话。不管这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这句话从陆炳辰嘴里说出来,就足够他让哑口无言了。 他知道陆炳辰是被怎么养大的。这个人无论做了什么,无论那件事有多严重,就算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他都不用、也不屑于去跟任何人解释,更不用说是道歉认错,让人去给他挑出毛病。 陆炳辰一眨不眨地望了他一会儿,苦笑一声:“你再不消气,我真的没办法了。” 阮奕望着他。 半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 陆炳辰连忙跟进去。 阮奕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他把陆炳辰放进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考虑到今天下午的事涉及到林鹤来的隐私,不方便在外面说。 陆炳辰眼巴巴地看着他。看阮奕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抿了抿嘴唇,默默坐到阮奕身边。 阮奕说:“今天下午,林鹤来……你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说他是同性恋。” 陆炳辰一听见这个名字,语气就冷了下来:“他本来就是。” “不管他是不是。有些事你不在意,不代表有的人也能不在意。”阮奕说完就觉得有些心累,他不想改变陆炳辰,说实话,他也不觉得这世上有谁能改变陆炳辰。他刚才干嘛要把陆炳辰放进来呢。明知道是没结果的事,何必浪费这个功夫。 陆炳辰看他不说话,拧了拧眉,低声说:“我真的不在意。” “别说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算是我哥。或者其他陆家的长辈……他们是怎么看我的,我也从没放在心上过。我喜欢谁,是男是女,这都是我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 陆炳辰从来没有这么跟人解释过自己的想法,依着他的骄傲和强势,怎么会这样一字一句把自己心里的意思跟人说出来。他强忍着别扭,闷闷地重复:“我是真的不在意。” 他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阮奕也懒得再说。他喝了口水,往门口扫了一眼:“行了,你走吧。” 陆炳辰抿了抿唇:“阮奕,你生气了,我也认错了,你说我认的错不对,我也给你解释了。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不能再这样不理我。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跟人认过错……” “我说了也是白说,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陆炳辰攥紧手指,又缓缓松开:“好,就算按你说的,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挑破他喜欢男人,但是他是同性恋的事,如果我不说,他会自己告诉你吗?他要不是当着你的面藏着掖着,还要去抱你,我至于去管他取向是男还是女?阮奕,我喜欢的人被另一个觊觎,光这一条,已经够我……” 他看阮奕的脸色又冷了,咬咬牙,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我对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他似乎还很委屈,又说道:“而且,他喜欢男人,你这么关心他。我看到你对他好,我还不能生气?我也喜欢男人,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我?” 阮奕一句话不想再说。他站起身,拎着书包:“我还有卷子要做,你回去吧。” 陆炳辰脸上露出了受伤的表情。阮奕没再看他,径直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今天各科的作业他在学校就已经做完了,还有一张文言文阅读的专项训练卷,老师发下来的时候说是下周一之前做完就行。他打算今晚一鼓作气刷完。 这张卷子的选段大部分都出自二十四史的人物传记,还有两则应该是老师为了拓展素材,摘取了志怪小说里的几个小故事。 23班的语文老师是个很有点恶趣味的老头,最喜欢看学生吃瘪。每回卷子越难,他发下去的时候越开心。发这张文言文阅读卷的时候,据李悬的观察,他站在讲台上把眼皮笑出了七八道褶子。 阮奕读了一篇,感觉难度确实不小。不说做题,连看懂文段都不容易。 他用笔划出文段中那些不认识的实词虚词,一个个地整理、注释,然后把看了两遍还看不明白的句子摘出来,用记号标注。这张卷子一共六篇文章,等他总结完前三篇,已经到了十一点半。 差不多是他睡觉的时间了。阮奕放下笔,走出卧室,准备去洗手间洗漱。 他往客厅一看,突然愣住了。 陆炳辰靠在沙发上,眉尖微微皱着,已经睡着了。 阮奕顿了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陆炳辰?” 陆炳辰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还没清醒。他的嗓子里溢出几声轻轻的哼哝,捉住阮奕的手指,拉到脸颊边,轻轻蹭了蹭,撒娇似的嘟囔:“好困啊……” 阮奕僵住了。 这一幕,突然勾起了他一些很久没有触碰过的回忆。 他很熟悉陆炳辰的这个动作。从前有无数次,当他和陆炳辰从同床共枕中醒来,他看到的第一幕都是这个,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都是陆炳辰小猫似的轻哼,他感受到的第一个温热的触碰,都发生在被陆炳辰蹭过指尖的那个瞬间。 对很多人来说,可能睁开眼就是新的一天,但曾经,阮奕有时候会感觉,他的新一天是被陆炳辰唤醒的,从视觉、听觉到触觉,似乎都因为这个人而再度变得清晰、崭新。 阮奕闭了闭眼,抽出手指,淡声道:“十一点多了,你赶紧回家。” 过了三秒钟,陆炳辰才慢慢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想站起来,身子却突然晃了晃。 “头好疼。”他皱着眉扶住额头,顿了一下,又换了只手摸额头,“阮奕……” “怎么了?” “我感额头有点烫。”陆炳辰拧着眉,那双眼不知道是因为刚睡醒,还是确实发烧了,显得有些湿漉漉的,“是不是?” 阮奕伸手试了一下,确实一摸就觉得很烫。他问:“怎么回事?” 上辈子,他跟陆炳辰在一起那么久,基本上也没见过这个人生病。 “今天在楼道里等你,可能是吹冷风的时间有点长了……”陆炳辰抿紧唇,有些恹恹的。 阳城这几天温度起伏特别大,楼道阴冷,这栋楼挺老的,还有点灌风。站久了确实可能冻病。 “你今天等了多久?” “五六个小时,我没看时间。” 阮奕把药盒找出来,倒了杯水递给陆炳辰:“把药吃了,然后你……打个车回去吧。” 他知道陆炳辰有专门的司机,打个电话就过来了,估计连十分钟都用不到。 陆炳辰的手僵住了。他像是难以置信,眼里浮现出万般的委屈:“我发烧了,你还要赶我走。” 阮奕没说话,看了一眼房门,无声示意。 在陆炳辰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下午陆炳辰面对着林鹤来的时候,那跟上辈子几乎毫无差别的样子,一会儿是他曾经一遍遍告诉自己的,这个人是无辜的。所有那些过往的伤害和痛苦,实际上,都和这个只是少年的陆炳辰无关。 两种声音,这一刻交织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已经不知道应该听见哪一个。 半晌,阮奕低声道:“回去吧。” 陆炳辰沉默了很久。他眼里的失落和哀伤,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让阮奕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心酸,几乎有些刺目。 他不想再看,转身走向洗手间。 “阮奕。”陆炳辰突然叫住他。他站起身,垂下眼,像是强忍着落寞,轻声道:“我听你的。” 他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林鹤来在宿舍里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让人在外面给他找了间房子。如果他想,明天就可以搬过去,如果他不想,我也可以让人去警告一下他的舍友。” 阮奕的目光动了动。 他说:“好。我会转告他。” 片刻,陆炳辰低声问,“今天的事,你别生我气了好吗?” 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陆炳辰望着阮奕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突然感到了难过。这份难过,并不是因为他被阮奕拒绝,而是因为他想到了从前。 在阮奕还爱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让他难受过,即使是再轻的难受也没有。而恰恰是在他失去了那份爱之后,在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阮奕给他的这份感情有多么难得,又有多么难以做到。 他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抹深沉的苦涩。 他很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是必须要通过失去它来体现的。但可笑而又可悲的是,人能认识到这些价值,却往往是在彻底失去之后。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陆炳辰抿了抿嘴唇:“我走了。” 他问:“我能再待一会儿吗,等车过来。” 阮奕点点头。 他不再管陆炳辰,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漱。 陆炳辰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阮奕正在刷牙。他关上门,脑子里闪过刚才的画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哪个地方,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到他坐上车,脑子里像是突然过电,闪过一道雪白的光。 阮奕刚才刷牙的时候,用的是右手。但是上辈子,他高中和阮奕在一起的时候,阮奕是用左手刷牙的。阮奕不是左撇子,吃饭写字都是用的右手,唯独用左手刷牙。 而后来重逢之后,他发现阮奕变成了右手刷牙。 阮奕当时告诉他,之前用左手刷牙,是因为二姑非要让他这样,说多动左手可以锻炼右脑。他就养成习惯了。但是后来在外面住集体宿舍,经常很多人一起刷牙,别人用右手他用左手,胳膊容易撞撞来撞去,所以他也就换成了右手刷牙。 陆炳辰说:“停车。”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不算剧透的剧透:陆炳辰的病是装的 感谢在2020-05-1020:58:26~2020-05-1120: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辰小小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辰小小、41793408、24153002、游客号、温言暖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言暖语83瓶;呆袄袄、燃烬20瓶;白桃乌龙奶丐13瓶;ASL、蒹葭10瓶;阿虞5瓶;烨詻初拟4瓶;屵苏3瓶;拉吧拉吧卟卟、神秘路人2瓶;一只小樱桃、予忝芙、ALLEES、顾星衍、朴染、不摇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阳城最近降温,晚上的温度只有八度。夜风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像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去,那种冰冷的感觉压过了一切其他的感官。没过一会儿,陆炳辰就感觉整个人都冷得僵硬了。 这种肢体上麻木的感觉,反而让他狂乱的心跳更加清晰,清晰得就像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就是他那颗狠狠揪紧,仿佛下一秒就要迸裂的心脏。 用哪只手刷牙,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如果不是上辈子他刚好因为这事打趣了阮奕,他不一定能记得这么清楚。但是,仅仅是这么一个跟上辈子不同的变化,能说明什么? 可他心里,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并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同,这是上辈子的阮奕,因为和他分开之后的那段经历才会发生的改变——这个改变,绝不能就用一个轻描淡写的“不同”,“不一样了”就能概括。 陆炳辰用力按住太阳穴,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过来。 阮奕洗完澡,觉得没什么睡意,就去书桌旁,准备把他那张文言文阅读卷的后三篇文段做了。 第四篇就是语文老师当时跟他们说的“小故事”。不同于试卷前面那几篇出自史书的人物传记,这一篇叫《聊斋三则》,节选了三篇《聊斋志异》里的文段编在一起。 第一则是从《聂小倩》摘出来的。但节选的部分不是最出名的情节,而是开头几段。就是宁采臣解装兰若,遇燕赤霞,夜久不寐,闻窗外有鬼偶语的那部分。下面的情节就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小倩来寝所勾引宁采臣,说月夜不寐,愿与他燕好。 阮奕估计老师就是因为这个不能明说的原因,所以特地选择断在这里。 他做到一半,听见有人敲门。 一打开门,就看见陆炳辰站在外面。 阮奕没想到他又回来了,下意识要皱眉,但看清陆炳辰的样子,他一怔:“你怎么了?” 陆炳辰的脸色异常惨白,白得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可怕。他的嘴唇破了好几个口子,手指的几个关节也擦破了,蜿蜒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的表情似乎是平静的,但那双通红的眼睛,却像是写满了近乎失控的无助,定定地看着阮奕。 阮奕从来没见过陆炳辰这副样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陆炳辰就闭上眼一头歪倒在他身上,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他。阮奕拽了两下没拽开,手上加重力道,没注意把陆炳辰破皮流血的手挥到了门框上。 那声听得就耳朵疼,阮奕一下子僵住了。 陆炳辰轻轻抽了口气,像带着哭腔,小声说:“好疼啊。” 阮奕抿了抿嘴唇,沉默地把他扔到沙发上。 他不喜欢心乱如麻,不喜欢不知所措,可偏偏有陆炳辰出现的地方,这两种情绪就无法从他心里消失。而陆炳辰又像是无法摆脱。这种被一片阴影牢牢罩住的感觉,让他说不出的厌倦。 他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两句,随手把沙发被扯出来。陆炳辰这明显是遇到事了,而且是大事。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事能够把陆炳辰刺激成这样。是陆家的事吧,或者是他哥,或者是他爸。上辈子也就只有牵扯到这些人,陆炳辰才会有一些不寻常的反应。 毕竟要是有其他人惹烦了他,陆炳辰绝对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唯独那些他家里的人,陆炳辰从小就被教育的是护着他们。所以被这些人伤了,他最多也就是发泄一下,不会真的对他们出手。 阮奕忍不住想,他这么坚持要把上辈子和这辈子的陆炳辰分开来看,到底是因为事实如此,还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再为陆炳辰牵动一丝一毫的心绪了。 就连刚才那一秒琢磨陆炳辰是遇到了什么,都让他现在回过神来,就觉得非常没有意思。 他转身准备回房,陆炳辰突然一把拉住他,轻声说:“阮奕……” 那哀哀的声音,听得阮奕心酸。他闭了闭眼,淡声道:“你再说一句话,就自己出去。” 片刻,陆炳辰松开了手。他渗血的指节从阮奕眼前移开,慢慢地弯曲着垂了下去。 阮奕强迫自己忽略掉心头的酸楚,走回卧室,关上了门。 他上床盖好被子,按灭卧室的顶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然后闭上了眼。 或许是今天一天情绪大起大落,把他也折腾得累了,阮奕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睡觉基本不做梦,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像是梦到了一个很久远的场景。 那是上辈子,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似乎感觉到有人推开了卧室的门。 那个人动作很轻,走路也像是无声,就像一缕风吹进来,静静停在他的床边。 黑暗里,传来一声微哑的轻笑。 阮奕睁开眼。第一眼什么都看不见,随着瞳孔的聚焦,面前的景象才一点点缓缓浮现出来。他看见床边有个人靠得很近,在歪着头打量他。 虽然从黑暗中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太熟悉了,足够让他认出是谁。 陆炳辰。 见他睁开眼,陆炳辰含笑俯下身。 他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就这么勾着唇,似笑非笑地望着阮奕。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室内昏暗的光影下,仿佛有种说不出的神秘。 跟他对视的那个瞬间,阮奕突然想起《聊斋》中那个能摄人魂去的艳鬼。或许“摄魂”说的就是这一刻陆炳辰的目光吧,让人仿佛身处流沙之中,不由自主就陷没下去。 突然梦到这个场景,阮奕有一瞬间的恍惚。 上辈子,他当时还没睡醒,脑子里想到聊斋里的聂小倩,蒙蒙眬眬地就顺口说:“你在干什么,陆小倩?” 那时候,陆炳辰轻轻一笑,然后勾住他的小指头,垂眸凝望,含笑的眼好像是认真,又好像仅仅是为了配合他表演,真的像聂小倩那样低柔道:“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后来他们俩时不时就会拿这个事说笑。 阮奕想到这儿,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把差点就要顺着上辈子那样脱口出来的“陆小倩”三个字咽了回去,用极其冷淡的声音说:“出去。” 然后闭上眼,用力把这个陆炳辰从他的睡梦里赶走。 * 陆炳辰轻轻地退出阮奕的卧室。 刚才在车里的时候,阮奕用右手拿起牙刷的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一会儿想起这个,一会儿又想起上辈子阮奕对他说:“之前用左手,是因为我二姑说这样能锻炼右脑。我从小就养成这个习惯了。后来不是跟一群人住集体宿舍吗,别人都是右手,我再用左手就不方便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会不会,阮奕保留了这个用右手刷牙的习惯,是因为他和他一样,也是…… 这个猜测太荒谬了,但是从它冒出来的那一刻,更多似是而非的细节就好像是开闸的洪水,铺天盖地涌了过来。陆炳辰在那一刻,几乎感到了无法形容的,他从没有经历过的恐慌。 所以他回到了阮奕家里,要试探出一个结果。 刚才,在阮奕张开口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然后他听见阮奕说:“出去。” 是“出去”。不是“陆小倩”。 睡梦中的阮奕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提防,如果有上辈子的记忆,在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的触发下,阮奕不可能不说出“陆小倩”这三个字。除非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陆炳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老天,感谢所有,所有,所有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让他试探出了这个结果。 只要阮奕是对曾经那些事一无所知的,他就一定能把这个人重新带回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120:54:08~2020-05-1220: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中凌乱一条狗、谁输谁赢随心情、游客号、鸽、一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级品鸭选手10瓶;站在天桥数车灯儿5瓶;风锁云来3瓶;馨星星星星星2瓶;林子墨、ALLEES、maytyt、予忝芙、4129114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二天阮奕起床的时候,陆炳辰已经走了。 这天上午的三四两节课是连着上的数学。阮奕提前把自己要用的书和资料收拾好,准备在姚晓燕来之前离开教室。 童彤喊住他,欲言又止:“马上就要月考了。班草,你……这样总不上数学课,能不能行?” 阮奕说:“没事,我是去自习。” 这是实话。没在教室上课的时候,他都是自己找地方自学。 像今天这种连着两节都是数学课的,他一般会去老郑的办公室。毕竟是将近两个小时,学校虽然给开放自习室,但跟自习室的凳子比起来,老师办公室的椅子坐起来舒服多了。 有一次他自习到放学,刚好遇到上完课回办公室的老郑,还被老郑拉到教职工食堂吃了顿火锅。 六中的食堂总共有三层,教职工食堂独占一层。有些为了学生保障安全,在学生食堂不给做的东西,比如涮火锅,教职工食堂里都有。 那天,老郑就请他吃了教职工食堂最负盛名的红汤锅。 火锅上桌后,要等里面的汤煮开。五分钟不到,红汤咕嘟冒起小泡,热袅袅的水气升上来,与空气相遇,气流交汇的轨迹变成了可见的雪白色。那片白仿佛有生命,还有一种丝与絮一般的质感。 老郑突然抬起眼,冲他笑了笑:“要不要我去找姚老师聊一下?” 当时阮奕刚被姚晓燕赶出教室没几天,他知道姚晓燕是在等着他服软,道歉,但他没这个打算。所以就摇了摇头:“如果是为了我的事,不用。”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汤煮开了,老郑把一盘肥牛卷倒进漏勺里,在锅里掸了十几秒,舀起来,扣进阮奕碗里。 手法非常老练。 “我知道你跟姚老师在别着一股劲。说实话,如果不是你,换成别的学生,我肯定会赶紧就把这事给解决了。但是现在,既然你有了决定,我可以暂时先不干涉。” 阮奕看了他一眼,非常上道地说:“我知道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老郑哈哈一笑,“我的‘暂时’是有条件的。你要能保证你的数学成绩不受影响。如果能,以后随便你,你想上数学课就去,不想上也行,姚老师要是来我这儿要说法,我替你顶着。” 阮奕给他舀了一勺肉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阮奕。你跟姚老师别的这股劲,你赢了,那就赢了,其实也不能怎么样,顶多可能姚老师觉得脸上无光。但你要是输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弥补吗?” 老郑顿了顿,继续说:“你要想清楚,你人生的容错率,是不是高到可以承受这样的结果。很多时候,我们当老师的,之所以要给小孩提建议,不是说非要左右你们对自己人生的选择,而是我们确实见过太多失败了。有些失败的代价,你受得了,有些失败的代价,你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说,阮奕一边吃菜一边听。 “所以我必须提醒你,那些无法承担的冒险,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尝试。” 老郑叹气:“这话不说吧,我愧疚。说了吧,又有点后悔。感觉把我自己的心态说老了。” “其实,”他眨了眨眼,表情还有点顽皮,“我……” “挺相信你能赢的。” “挺相信我能赢的。” 他们俩同时开口,又同时说完。 老郑愣了一下,然后两只眼笑得弯了起来。阮奕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形似“月牙”的笑眼,上眼睑弯弯的,下眼睑也弯弯的。他举起可乐,跟阮奕碰了一下:“加油,别让自己失望。” 月考仿佛一眨眼就到了。 老郑趁着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简单讲了几句明天的考场纪律和考试安排,最后面带笑容地说了句“机会难得,好好体验”,一句话完成了考前动员环节。 他一走,班里就炸了锅。童彤拿出手机,往上翻着年级八卦群的消息记录,越翻眉头皱得越紧。 六中开学之后,新高一很快就打破了班与班的界限,成立了一个年级八卦的大群【吃瓜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那几个颜值瞩目的人,时不时就要在群里被拉出来讨论一下。 阮奕就是其中之一。 他这段时间没上过数学课的事,早就在群里被讨论过好几次了。虽然大家都在为帅哥鸣不平,但是临近考试,现在群里都在猜他这回数学能考几分。消息一条一条往外弹。 童彤看不下去了,关上手机,回过身,斟酌着说:“班草,我听说……这回数学是沁姐出卷,两个审卷老师都是我们学校数学竞赛的教练,好像难度不低啊。” 阮奕“嗯”了一声。 童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转回身子。 这回月考,校领导的重视不止表现在一张两块钱的答题卡上。考试当天,学生们原本还挺轻松地笑闹着,一眼看见考场外面的安检设备和金属探测器,都笑不出来了。 阮奕和李悬被分在一个考场。他们一前一后,从教学楼门口开始,过了三次安检才进入考场。 李悬环顾四周,咋舌道:“说真的,这比越狱的难度还高吧。” 上午第一场考语文,下午第一场考数学。高一的物化生要分卷考试,为了把所有科目挤在两天内考完,下午数学考完之后还要考化学。 结束铃响之后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学生们都涌出考场,吃东西喝水,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 “这回的数学简直不是人做的。” “两块一张的答题卡遇见我,终究是错付了。” “别问,问就是考场环境真好,监考老师真体贴,还跟我们说草稿纸不够的话再举手示意她要。问题是,她以为草稿纸会不够用,但我压根不是算不出来,而是根本下不了笔啊!” “怪不得沁姐当时做月考动员会的时候跟我们说,要坚强。”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李悬两眼放空,“班草,我已经不关心我自己了,没有什么关心的必要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回的数学确实难,阮奕坐在最后一排,负责收卷。他大概扫了一眼,在他那一列,过半的答题卡背面基本都空着。 但是巧合就巧合在,这张卷子上好几道题他之前刷题的时候都做过了。虽然不是原题,但是思路基本没太大的变化,所以他不但做完了卷子,还提前了十几分钟。 阮奕想了想,说:“我觉得还行。” 李悬深深地注视着他,目光明显不信,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要坚强。” 两天的月考结束之后,刚好是周末。各科任老师大手一挥,什么作业都没留,让学生们好好浪个痛快。大家周六高高兴兴浪了一天,晚上一刷手机,刷到了阅卷的最新进展: [英语已经出分了。] [卧槽这么快?!] [手里的包子瞬间就吃不下了。] [数学呢,出分了吗?] [你住口!] [我不想知道!] [我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刷手机,不刷手机我就不会点进聊天群,不点进聊天群我就不会看到这条消息,不看到这条消息我就不会食不下咽隐隐还有点胃痉挛……] [讲个笑话。昨天考完试,看见好几个老师围着沁姐,问她为啥要把试卷出成这样。到时候万一开家长会,班上一堆人不及格,他们拿着这种成绩怎么跟学生家长交代。] [哈哈哈,哭到这儿我笑了。] [放宽心各位,最新消息,数学试卷改到现在,全年级上一百三的不到三十人。] [……这有什么值得放宽心的请问?【笑哭】] [这就是安慰你,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谁。别自卑,别自责,开开心心,静候佳音。] [我想问,上一百三的都有谁啊?] [不知道。现在密封改卷,密封线没拆,看不到试卷上的名字。] [其实我就想知道,那个谁几分啊?] [我还记得考试之前,在食堂偶遇沁姐和郑哥,郑哥说ry这回保守估计,一百三不成问题。] [好狠……他为什么要在上考场之前奶这一口。] [这回的试卷真的难得不科学。我差点都要怀疑沁姐被妖婆买通了【捂脸】] [哈哈哈你这形容,绝了。] [怎么说呢,提前心疼一波ry吧。] [心疼+1] [咳……我想说,这张卷子,别说一百三了,ry要是能上一百二,我就必须大喊三声牛逼] [我每天学到十一点,上课听讲作业不落,周末还有补习班。昨天跟人对了下答案,能不能上110只能看老师改卷够不够努力。ry要是能上一百一,我就觉得已经牛逼大发了。] [一百一?要求这么高的吗,我也每天上课作业不落周末补习,但估分只有九十几【委屈落泪】] [【握手】【握手】【握手】] 周一早晨,教室里的空气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缩了,气压高得让人有点想吸氧。 童彤望着群里疯狂刷新的消息,心头火急火燎,转过身对阮奕说:“班草,我听说这次全年级上130的只有39个人。” 阮奕点点头。 童彤试图提前安慰他:“卷子实在太难了,就算没有上130,也不能说就不厉害。” 她边说边用力瞪眼,力图使自己显得可信。 阮奕说:“嗯。” 童彤不想看手机了。一看手机,就看见群里面的人都在讨论阮奕,她往群里分享了七八遍《往事随风》,就差把“就让一切都随风”这句歌词标红加粗了,也没人读懂她的暗示。 她继续说:“如果我们班没有一个人上130,我觉得这应该是妖婆的问题。” 全年级一共39个一百三以上的人,八个重点班应该会占走一大半,普通班加起来估计也能有十来个。阮奕他们班是平行班,说实话,一个一百三的都没有也算正常情况。 阮奕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句公道话:“十个平行班里,估计最多能有两三个考上130的。我们班没有考上的也正常。” “啊?”童彤声音有点颤,“我们班……一个都没有,也正常?” 阮奕顿了顿,终于接上了童彤的脑电波。 他有点想笑,正要说话,突然听到窗外一嗓子嚎叫:“卧槽,变态啊!” 这嗓门吊得太高了,班里霎时一静,几十个脑袋齐刷刷朝外转去。 刚才那位吊嗓子的男同学继续保持高音:“多少,你说他考了多少?!150?!” 走在他旁边的是方沁的数学课代表,他抱着一大摞卷子,眼镜溜到了鼻梁上:“是。我听方老师说的,这次年级最高分是一百五,满分。” 他用手推了一下眼镜,严肃道:“这个分数是断档的高分。全年级140以上的一共12人,但145-150分数段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我们班的杨汤。剩下的人都在140-143之间。” “谁?”海豚音男同学激动地问,“我就想知道,这位巨佬姓甚名谁,哪个班的?” “我也不知道。”说话间,眼镜男生走到23班门口,他敲了敲门,“这是23班这次月考的数学答题卡,请课代表来领一下。” 数学课代表不在,童彤走上去:“谢谢。” 试卷被分发下去。突然,23班的某处哗然一片。 李悬发卷到一半,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把眼睛揉掉再安回眼眶里:“这是什么情况?是我的眼花了吗?还是脑花了?” 他直愣愣地注视着阮奕:“班草,你满分啊?”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曾经失去的辉煌,要一点一点找回来~ 感谢在2020-05-1220:58:50~2020-05-1320: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者一梦9瓶;會長大的幸福7瓶;久病成瘾6瓶;空空5瓶;穹影、阿影、屵苏3瓶;禺期2瓶;妄诌、林子墨、不摇、馨星星星星星、大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这个成绩稍微有点出乎阮奕的意料,但也不算太出,毕竟整张卷子七八道用来拉开差距的难题,有五道他基本都见过母题。 下节课是数学,但是打铃之后来班上的并不是姚晓燕,而是老郑。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带着一脸与平常无异的微笑走进教室。 “这节课姚老师请假了,我来坐班。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班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嘘声,声音不大,但是架不住嘘的人多,听着像一个班的人在吹口哨。 老郑轻轻一咳:“行了。” 上课十分钟,他坐在讲台上,下面交头接耳的叽喳声就没停过。 老郑拍了拍手:“怎么了,这么激动?” 李悬大声说:“为班草高兴!” 老郑笑了:“我刚才在看咱们班这次数学的成绩。除了阮奕,其他同学还是要多努努力。数学单科第一名和第二名差了二十多分,这像话吗?” 童彤是第二,考了126。 她撇了撇嘴:“老师,你这纯粹是何不食肉糜。你都不知道这回题有多难。光是选择题我就做了四五十分钟。能考成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很难?那你们应该高兴。” 他收获了五十双迷茫的眼睛。 “之前你们老师肯定跟你们讲过,考场上遇到难题要学会放弃。所以你打开卷子一看,这题难,你应该很高兴地想:哎呀,太好了,我又有一道题不用做了。” 众人哈哈大笑。 也有几个没笑的,比如张子铭和跟他玩儿在一起的人。在四周响亮的笑声里,张子铭阴沉着脸,其他几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僵硬。 这节课之后就是体育。六中高一体育的重头就是学游泳,23班这节课就安排的是游泳课。体育馆顶层有两个露天大泳池,阮奕到那儿一看,发现还有几个班跟他们一起上课。 老师带他们热身开了之后,开始讲解怎么在水里憋气漂浮和换气,然后就让他们下水体验。随着各班都陆续下水,班和班之间的界限立刻就被打散了,大家在泳池里混成一团,你来我往游开了。 阮奕本来就会游泳。帮一个同学完成半漂浮后,他靠在池壁上放松。 一转头,发现蒋见遥在他旁边。 阮奕跟他打了个招呼。蒋见遥唇角一提当作回应。 蒋见遥说:“辰哥不在。他有事回燕山了。” 阮奕本来也没打算问。他移开视线。过了一秒,又转回眼,重新看向蒋见遥。 他感觉蒋见遥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虽然那张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甚至还带着笑,但阮奕总觉得,蒋见遥的身体似乎僵硬得厉害,就连那笑容牵动的肌肉都是硬邦邦的。 他问:“你怎么了?” 蒋见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眼神居高临下,暗含着警告。 这是要他闭嘴。 阮奕很早就知道蒋见遥不待见他。上辈子,陆炳辰的那些发小里,对他最不待见,或者说不待见得最明显的就是蒋见遥。在陆炳辰面前他还会收敛一点,只要陆炳辰不在,蒋见遥基本连句话都不会跟阮奕多说。阮奕一开始其实还挺想不明白的,后来又想,讨厌一个人其实也不需要理由。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哪儿还非要数个一二三出来。 他虽然不至于为这个不舒服,但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淡淡一笑,就入水游去别处了。 张子铭漂浮在泳池的一端,几个人围在他身边。文子浩游了一个来回,也停下来休息。 张子铭扫过四周,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他眼神一阴,拍了拍文子浩:“那个人,知道是谁吗?” 文子浩有点近视,眯着眼看了半天,凭轮廓把人认出来了:“哦。我知道他,蒋见遥。” 蒋见遥长得帅。六中新高一虽说帅哥扎堆,但是那也只是跟往年比。实际上掰着指头数,也就那么五六个帅得人尽皆知的。蒋见遥就是其中之一。 “嗯。”张子铭用脚底缓缓地碾过泳池的地板,笑容愈发冰冷,“蒋见遥。” 他后来磨了半天,才从他爸那儿知道,那个让蒋家出头警告他的人应该就是蒋见遥。要真能忍着这口气不去发泄,那就不是他了。何况上午还因为阮奕憋闷得不行。 更何况,这个人现在还撞到了他面前。 张子铭说:“来个人跟我比一场,从这儿到对面游一个来回。” 文子浩天生对人的气势比较敏感,远远看着,感觉蒋见遥虽然面带微笑,但那眼神倨傲而冷淡,仿佛含着不屑。他有点发憷,就往旁边缩了缩:“我还没歇过来。” 一个男生自告奋勇上来了。 张子铭闭气入水,狠狠蹬壁。他腿部的爆发力极强,这一脚直接让他窜出去半个泳道的距离。 蒋见遥就靠在对面的池边。 张子铭往这儿游来的时候阮奕就已经注意到了。他还发现张子铭游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蒋见遥,但蒋见遥不知道是发呆还是状态不对,明明这个距离他完全可以看见张子铭,但他居然一动不动。 阮奕立刻朝他游过去。 但还是迟了一步。 在他游到一半的时候,张子铭已经游到蒋见遥身边,并且在折返的时候一脚猛踢在蒋见遥身上。蒋见遥本来半个身子都在水面上,猝不及防,被他一下踹进池底。 重重一响,水花四溅。 阮奕刚好赶到,架着蒋见遥的胳膊把他捞起来。 他握住蒋见遥的手,才发现这个人的皮肤冷得像块冰。但他的脸色居然一点看不出异常。 张子铭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不好意思啊,踹到你了。” 这一处的动静引来了岸边的老师。跟张子铭一起游的男生赶紧过来解释,说他和张子铭在比赛,一不小心误碰了别人。 学生在泳池里磕磕碰碰很正常。老师没当回事,简单叮嘱了两句让他们注意安全就离开了。 张子铭还要说什么,下课铃正好响了,不少同学朝这儿涌来。他扯了扯嘴角,也上岸了。 男更衣室在一楼最右边,阮奕换完衣服之后靠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蒋见遥走出来。 体育课是最后一节课。两个人并肩往校门外走。片刻,阮奕问:“你感觉怎么样?” 蒋见遥凉冰冰地说:“你想说什么?” “是因为那次你帮我警告了他?” “你觉得呢?” 他用的是反问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嘲讽。 阮奕也不生气。蒋见遥今天挨的这一下,估计百分之五十是因为之前替他摆平麻烦,被张子铭记恨上了,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因为今天他的数学成绩把张子铭刺激到了。 不管怎么说,蒋见遥都是被他牵连。他说:“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件事。” 蒋见遥“呵”了一声:“张子铭这人,谁让他不痛快,他就要让谁跟着一起不痛快。他想整林鹤来,你不让他整,是我给你挡下来了。我让他不痛快,他只敢在泳池里假装不小心踢我一脚,你以为他想报复你的时候,还会这么简单?你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就敢把他的头往桌洞里砸?” 阮奕看清了,但他并不在意这个。 阮奕终于有点能理解为什么蒋见遥看不惯他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蒋见遥,突然特别想笑,嘴角刚翘起来,又想起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赶紧压了下去。 蒋见遥瞪着他的嘴角,咬了咬牙,大步往前走,把他扔在后面:“我白费功夫跟你说这些。” “没有白费,我听得挺认真的。”虽然并不会往心里去。阮奕赶上他,“这事是我连累你了,我给你道歉。要不我请你吃……” 呵,蒋见遥心想,吃什么,路边摊的烧烤吗? 他刚要拒绝,就听见阮奕问:“你吃烤红薯吗?” 阮奕刚才一转头,恰好看见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他从小就喜欢吃红薯,尤其这几天阳市降温还刮起大风,十一二度的冷风天,握着一个暖烘烘的散发着甜香的烤红薯,他觉得挺不错的。 蒋见遥愣住了:“什么?” 上次吃烧烤,再不济,好歹还有一把椅子坐。他本来以为那回的待遇已经够低了——没想到还能再往下降,现在连烧烤都没了?! 他看着阮奕在一堆烤熟的红薯中挑了两个,然后扫码支付。 烤红薯摊主的手机传来清脆的提示音:“支付宝到账13.2元。” 两个红薯,合计13.2,一个平均六块钱多一点——蒋见遥一言不发地盯着阮奕。 阮奕压根没想到这些。他本来已经把红薯递出去了,注意到蒋见遥脸色不怎么好看,递到一半又顿住:“你不喜欢?” 他刚才问蒋见遥吃不吃,蒋见遥没回他。阮奕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吃还是不吃,就买了两只个头稍微小一点的红薯,打算如果蒋见遥不吃,他就一人吃两个。反正红薯也不大。 蒋见遥闻言,脸色又冷了冷。 阮奕顿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来:“不想吃就算了,没事。我一个人吃两个也行。” ——所以是一个都没有了吗? 蒋见遥盯了阮奕一会儿,嘴角上扬,点了点头。 他保持着笑容不变,转过身,径直走到卖红薯的摊子上,让老板把所有烤熟的红薯都装起来。然后拎着十几个袋子,目不斜视地从阮奕身边走过去。 蒋见遥回到班上,把红薯分给留下来自习的同学。还剩最后一个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居然拎着袋子走到走廊上,撕开红薯皮,在黄得透红的果瓤上咬了一口。 好烫。 ……居然还挺甜。 (改个bug) 第34章 晚自习八点半结束。阮奕走出校门。 街道两边种着高大的白杨树。深秋的风从白杨树的桠杈间游过来,像一条长长的,长得看不见尾巴的鱼。一片片金黄的叶子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像鱼的鳞甲,附着在庞大而无形的风的表面。所以风像是有了颜色,也有了生命。 阮奕靠在树边,仰头看了一会儿。 他走进超市,买了点酸奶,走出来,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回过头,对上蒋见遥的眼睛。 “你刚才在看什么?” “风。” 蒋见遥挑起一边的唇角,哧地一笑。 他说:“艺术家。” 这个词从蒋见遥嘴里说出来,毫无疑问是个贬义。上辈子,阮奕因为陆炳辰的关系见识了很多燕山那边的老牌世家,那些人无论是真风雅,还是附庸风雅,反正都挺追求这些东西的。唯独蒋见遥是个例外。他非但不追求,反而对那些跟艺术沾边的东西十分不屑一顾。 阮奕突然问:“蒋见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是。”蒋见遥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太多了,说不完。” 阮奕说:“但我真有点好奇。” 蒋见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阮奕只是想起他之前跟蒋见遥认识的时候,这个人似乎对他的态度不是这样。虽然谈不上多好,但也不像现在这么带搭理不搭理的。 上辈子好像也是这么个情况。 阮奕想起这些,就有点好奇他转变的原因。其实要说多好奇,那也算不上,随口一问罢了。 他淡淡一笑:“也是。” 风停了。片片黄叶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下来,有一片叶子正好落在蒋见遥的头顶。 阮奕看见了,告诉他:“你头上有东西。” “什么?” “叶子。” 蒋见遥眯了眯眼,头微微往下一低。 一枚金灿灿的白杨树叶从他头顶落下来。阮奕伸手接住,摊开手掌给他看。 蒋见遥看着那片叶子,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下午阮奕把红薯递到他面前,又收回去的画面。 他突兀地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人吗?” 也许是离得近,阮奕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那双在他的记忆里总是冷漠的,仿佛含着若有似乎的嘲弄,又复杂得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原来其实非常剔透。 然后他就听见蒋见遥似笑非笑地说:“——不识时务的人,和不听劝告的人。” 上回在烧烤摊上,蒋见遥对他说,“无论是林鹤来还是谁,离他们远一点。真要把辰哥惹烦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然后过多久,他就当着蒋见遥的面,因为林鹤来跟陆炳辰干了一仗。 阮奕一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有时候他会觉得,蒋见遥其实非常了解他,甚至也包括在上辈子。 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是比大多数人都要更深的。蒋见遥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在看出了他的某些本质后,觉得他待在陆炳辰身边,无论是对陆炳辰还是他周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蒋见遥对他坚持和追求的很多东西都敬谢不敏。 黄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下去,有很细碎的咔擦声。 咔擦。 刷—— 咔擦咔擦。 沙拉拉—— 蒋见遥突然说:“你还很抠门。” 阮奕感慨道:“如果有一天你对我不是这么只有坏话没有好话,我会不会不习惯。” 蒋见遥冷冷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说的也是。”阮奕想起上辈子他和蒋见遥的最后一面。 他随口问:“今天下午张子铭朝你冲过去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注意到吗?” 他总觉得不应该。 蒋见遥沉默了一瞬,微笑着说:“我怕水。” “嗯?” “小时候有一次差点被淹死,有了心理阴影。后来一遇到水就容易紧张。” 阮奕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他下午在泳池里异常紧绷的状态:“很严重?” 蒋见遥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很严重的话,你今天上课可以请假的。” 蒋见遥很不屑:“害怕一件事,不去克服,难道还想要一直害怕下去?我以前连听到水这个字都会呼吸困难,现在不是照样可以下泳池了。” 阮奕点了点头。 他和蒋见遥在街尾告别。回到家,拿出手机,才发现陆炳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我找的那间房子,林鹤来已经决定要住进去了。] 阮奕回复:[嗯。] 十秒钟后,陆炳辰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阮奕正打算换睡衣,他的手指在挂断键上停了两秒,还是按下接通,顺手把睡衣搭在旁边:“怎么了?” “刚到家?” “嗯。” 等了一会儿,陆炳辰小声说:“你不表扬我吗?” “表扬什……”阮奕反应过来,陆炳辰指的是房子的事。他笑了笑,“哦。” 之前他把钥匙给林鹤来,但是林鹤来一听说房子是陆炳辰找的,立刻说什么都不肯接了。阮奕也不好勉强他,又把钥匙还给了陆炳辰。 他本来以为陆炳辰不会再管这件事了。没想到下午林鹤来找到他,说他准备从寝室搬出去,还很认真地说:“我之前挺害怕陆炳辰的,现在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 阮奕:“……” 他心情复杂地替陆炳辰收了这张好人卡,实在没法接话。 半晌,只好问:“怎么突然对他改观这么大?” 林鹤来说:“当然有房子的原因,但也不止是这个。前天他把钥匙给我的时候,我一开始不太想接受……”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不识好歹,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如果我决定不住的话,他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帮我。后来又让他的朋友带着我去看房。” 阮奕确实没想到陆炳辰会做出这些。 “阮奕。”陆炳辰发现阮奕居然在发呆。他咬了咬牙,“你在想什么?” 阮奕这才回过神。 陆炳辰扁了扁嘴:“你怎么跟我聊天还发呆啊。我还以为你在想怎么夸我,等了好半天。” 阮奕说:“你这次做得确实不错。” 陆炳辰弯起眼,笑吟吟地说:“是嘛。” 阮奕点头。 一秒。两秒。三秒。 两人隔着手机屏幕对视。 沉默。 陆炳辰的笑容消失了:“只有这一句吗?” 阮奕:“……” 他想起林鹤来的那句“他其实人很好”,实在有点扛不住,轻咳一声:“还有别的事吗?” 陆炳辰眨了眨眼,站起来,跟手机镜头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穿着一件黑色睡袍,这件衣服的设计很简单,只用一根系带收出腰线。但越是简单,越在不经意间显出了少年颀长劲美的身形。 阮奕:“没事我挂了。” “不好!”陆炳辰委屈地说,“我在你眼里的优点,只能让你夸出来一句话。你再看看我。” “……我真的要挂了。” “你要是实在夸不出来,那答应我一个小要求吧,就当奖励。” 陆炳辰说完之后,突然沉默了。 他刚才脱口而出这句话,是因为突然特别想让阮奕再叫他一次陆小倩。他听过阮奕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这样叫他,打趣的,温柔的,无奈又纵容的……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下难受起来。他垂下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弧形的阴影,似乎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算了。”陆炳辰小声说,“我随便说说的。” 他的眼神和语气,让阮奕的手动了一下。他的指尖从挂断键上滑过去,把视频通话窗口关上了。 阮奕闭上眼,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始终,不是一个能习惯对别人残忍的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这一生都不用对任何人残忍。但是除了用这样的态度去伤害陆炳辰,他想不到其他方法让这个人从他身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明天可以长一点~ 感谢在2020-05-1421:05:23~2020-05-1519: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者一梦2个;火锅部发言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久病成瘾3瓶;馨星星星星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月考结束之后,老郑把七七八八的收尾弄完,上台发表了一下总结陈词:“这回月考,整个高一的表现都一般,虽然说卷子整体偏难吧——” 下面难以置信地叫开了:“——偏难?!” “行了别闹。”老郑说,“你们这些人,完全是习惯性卖惨。数学难我知道,可能物理化学也难一点,但是生物不难吧,语文英语不难吧。那些简单的科也没见你们考出多高的分啊?” 李悬本来正在带头叭叭,这下迅速低头闭嘴,偃旗息鼓了。他以英语课代表之尊考了个刚好及格的分数,这几天连去英语办公室抱作业都不敢抬头挺胸。 “你们是没见到昨天胡峰主任的表情。一共开了一个半小时的大会,每个校长上去讲话都要点一次他的名字,把你们胡主任弄得完全下不来台,汗顺着脖子往下流,领口硬是一个半小时没干过。” 胡峰是高一的年级主任,一张冷脸万年不化。每天早上站在高一慎思楼的门口抓迟到。就算还没打上课铃,他也要拎着高音喇叭喊:“都快点!后面的同学跑起来!大早上磨磨蹭蹭!” “今天早上胡主任把我们这些班主任都召集到一起开会,最后呢,通过了一项新的决定。” 老郑环顾了一遍全班:“用时髦一点的话说,就是1v1battle。” 班里静了一瞬,随即疯了。 “什么?” “什么意思?” 老郑说:“就是每个人都要选一个对手,然后未来的每次考试,无论是周考,月考,期中期末,或者全市统考,所有考试,所有科目,你们俩的成绩会放在一起。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李悬两根食指顶着脑袋,差点把眼角拉到太阳穴:“WHAT?!” 别人正在惨叫,看他这样,一下没绷住,边嘤嘤嘤边笑倒了。 “这个制度其实以前六中也玩过,不过都是在高三,但是我们这一届——你只能怪自己表现得不太行。校长点名说高一学风松散,同学们还完全没有作为一个高中学生的自觉,要抓,要狠狠地抓。所以通过竞争这个方法,让大家能够快速进入高强度学习的状态。” “好狠。”童彤喃喃。 “竞争对手是谁,全凭你们自己选择。明天下午之前大家把名单报给我,晚上我们举行一个小的班会,专门用来让大家下战书。”老郑听着满教室鬼哭狼嚎,受不了地拿书敲敲黑板,“别嚎了。哎你们一个个,青春年少,怎么那么怂啊。” “我要是吃瓜看戏我也不怂!” “老师,你也跟别的老师掰头一下嘛!” “对对对!” 老郑说:“你们1v1battle,赢的人学校会给你们发奖,表彰,我battle能有什么好处?” 他微微一笑:“行了,该通知的我都通知了。不过我多说一句,大家最好心里有数啊,这个1v1battle确定之后,第一,起码到这个学期末是不能再改了。第二,未来每一次排名公布,你多少分和你的对手多少分是会被放在一起公布的。同学们,我支持大家做任何的选择,但是你们要知道,如果你选择的那个目标是你在短期无法超越的,那就要做好被公开处刑的准备。” 老郑一走,班里就热闹开了。 童彤转过身:“班草,你想选谁当对手?” “林鹤来吧。” 林鹤来在23班排第一。这回考试他除了数学不是单科第一外,别的科都是班里的第一,总分也是第一。后来阮奕才知道林鹤来的数学有道题被判错了,多扣了七分。但分都出了,也不能再去改。 23班的班会一般是在第一节 晚自习开始。文艺委员趁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中间那一个小时的空当,把教室简单布置了一下,还找了李悬和几个平常就嘴快的男生,让他们一会儿见机搞出气氛。 学校对这个活动很重视,专门打印出了一叠红色硬纸卡,正面是两个雄浑的毛笔字:“战书”。 老郑让他们一人一张往后传:“把你想对竞争对手说的话写在上面,100字以内。十分钟之后我们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依次往后上来念,然后把战书递给对手。其他人我们都一起做个见证。” 班会开始。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李悬。 他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班草——” 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阮奕笑着看他。李悬朝他抱了抱拳,拿着战书,声情并茂地朗诵道:“我想选择你做我的对手。请不要介意,我并不是要把你按在地上狠狠摩擦。而是想通过这个选择,作为我对你聪明才智、英俊外形、优秀品格的无上赞美!” 阮奕忍着笑收下战书:“谢谢。” 负责主持的是文艺委员,这妹子在班里一向非常敢说。她笑完之后把嘴一拉,瞪着李悬:“第一个同学怎么回事,你这是情书还是战书。我们这是掰头大会,这么和谐像话吗!” 她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冥冥之中预示了什么。 班会开到快一半的时候,老郑拉开门出去了,随即带着一个男生走进来。 “这不是杨汤吗。”童彤一眼就认出他来,“初中我和他是一个学校的,特别厉害。班草,这回年级唯二的两个数学145+就是你们俩。奇怪,他不是沁姐班上的吗,来我们班干嘛?” 老郑拍了拍手,止住教室里的喧哗:“跟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同学是10班的杨汤。” 10班,这回均分年级第一。就算不知道杨汤,但听到他是这个班里的,也能猜出他是什么水平。 老郑说:“杨汤同学现在来到这儿,是想给我们班里的一位同学下战书。” 23班轰一下闹开了。 李悬小声嘀咕:“他来找我们班的人挑战?是不是有点欺负人啊。” 童彤皱眉:“也不能这么说吧。也可能他就是觉得我们班有人比较强?林鹤来这次年级排名在前70,他如果想挑战林鹤来,那也挺正常的。” 阮奕抬起眼,正好对上杨汤的视线。下一刻杨汤就移开了目光。 杨汤走上讲台,拿着那封鲜红的战书,淡淡地说:“我想挑战阮奕。” 教室有一瞬间的安静。大家都很错愕。阮奕这次数学确实拿了逆天的高分,甚至比杨汤还高出了两分。但是除了数学,除了几门理科的成绩,阮奕整体排名还是在年级的中层里。他虽然确实进步很大,但是吸引到杨汤来把他当做对手,怎么那么让人觉得奇怪呢。 “阮奕,我想挑战你,希望你接受。”一片哗然里,杨汤继续说,“我希望你也能挑战我。” 童彤有点不乐意了,说:“想选择谁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思吧。” 杨汤没看她,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等着阮奕的反应。 阮奕站了起来:“我这张战书上已经写了别人的名字。”在杨汤明显轻蔑起来的眼神中,他转向主持,“可以再给我一张纸吗。” “好。”主持妹子连忙递给他一封新的战书。 阮奕刷刷写下杨汤的名字,走上讲台,接过杨汤的战书,然后把自己手上这封递给他。 “班草好样的!” “班草加油!” 李悬吼破了音:“班草冲冲冲冲冲!” 气氛陡然由之前的其乐融融转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刚才虽然有人在讲台上说出:“xxx我要让你跪下叫爸爸!”然后被对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我要让你跪下叫爷爷!”但那都是平常关系好得不行的人在一起互放嘴炮。杨汤和阮奕完全不是这样。 杨汤拿着战书,冲阮奕笑了一下,然后跟老郑点头一示意,拉开门就走了。 “他好狂啊。”主持妹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班会到差不多结束的时候,老郑上台讲了几句话来收尾:“就像李悬刚才讲的那样,选择你作为对手的人,其实往往是最能欣赏到你的人。我希望大家从这个活动里获得的,不仅是学习上的进步,还能让自己的心变得强大。或许,你还可以收获一个新的朋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看了一下阮奕。 阮奕知道他的意思。但他觉得这回的事,恐怕不会照着老郑设想的那样发展了。 刚才杨汤从他手里接过战书的时候,眼睛很快地朝台下扫了一眼,后来他走出去关上门的时候,阮奕注意到,他朝教室的一个位置点了点头,然后隔着门缝比了个V字。 如果他没看错,那个位置上坐的人是张子铭。 不过阮奕本身也不是太在意这些事。别人来挑战他,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对他来说都没有所谓。他把收到的战书整好放进桌洞,继续整理月考卷上他觉得自己还没把思路吃透的错题。 今天晚上的晚自习只有一节,下课铃响了之后,同学们鱼贯走出教室。阮奕也放下笔。 平常这时候他应该还会留下来自习,但马上就是李可的生日了,他想去甜品店给李可订个蛋糕。阳城的甜品店,他只知道一家拉苏西点做得特别好。上辈子,陆炳辰高中的时候嘴挑得不行,能合他口味的只有拉苏一家。阮奕还曾经为了给他买蛋糕逃了两节晚自习才买回来。 但那个时候陆炳辰正在跟他吵架,接过蛋糕,看都没看一眼,抬手就扔进垃圾桶里了。 阮奕看了眼表,现在是七点半。拉苏西点和六中刚好在横跨阳城的一条对角线上,他坐公交过去的话,应该差不多能赶在九点之前到那儿。 阮奕带着耳机,走出校门,坐上了公交车。 一开学老郑就让李悬把教材附带的听力文件拷贝在电脑上,阮奕把文件转进手机之后,每天上学放学都带着耳机听。听课文,听对话,听单词。听熟之后,为了锻炼反应力,他把倍速调到了1.5。 音频语速加快后,很多音就被吞掉了,而且留给大脑反应出读音对应单词的时间也被大大压缩。阮奕用这个方法练习之后,这回考试,听力一下子往上提了一个层次。 可惜就是在词汇和语法句型积累上问题还是不小,所以整个英语的成绩依然不怎么理想。 他在拉苏西点订好蛋糕,已经是快十点了。 阳城的公交从九点半之后就有不少线路停运。阮奕再回去,就要在竹柏桥站转一趟车。 这个站台虽然有个相当清雅的名字,竹柏桥站,却并不是一个清雅的地方。站台的马路对面,是阳城最老也是最出名的会所,月台山。 这个独一栋的建筑有七层楼高,墙面上一半是鸟类雪白的羽毛,一半是昆虫透明的膜翅。这两种图案极为巧妙地在墙面上结合,形成了一种仿佛浑然一体的效果。会所内的灯光,一部分照亮了构成膜翅的玻璃,另一部分则被雪白的羽毛挡住。光与暗的对比,让那些巨大的羽毛和膜翅看起来真实得就像会被风吹得抖动。 阮奕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不经意间,似乎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二姑父? 隔着一条马路,阮奕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他眯着眼,看着那个形似二姑父的男人挽着一个波浪卷发的女人走进月台山,越看越觉得不对。 阮奕穿过马路,在月台山的正门边停住了。他当然没法直接进去找人,但也不能打电话跟二姑父求证…… 他正在想该怎么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 阮奕回过头,微微一怔。 是原劲。 作者有话要说:“阮郎皎皎,见之不忘。” 突然好想写他们古代版的故事! 感谢在2020-05-1519:36:35~2020-05-1620: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中凌乱一条狗、一本甜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萧喜欢顾子熹5瓶;琛、我是你大哥、馨星星星星星、张三李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他两手插兜注视着阮奕,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眉间微微有一道蹙痕。 原劲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 “等谁?” 这件事不好说得太清楚,阮奕笑了笑:“我就是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我认识的,但也不确定。” 原劲看了他一眼:“不冷吗?” 晚上七八点的风,吹在身上不但冷,而且有种湿漉漉的寒气,好像能透过皮肤把骨头缝里的温度都给吸出来。阮奕虽然在校服外面罩了一件衣服,但还是有点扛不住这个冷风。 他说:“我就等一会儿。” “等多久?” “等到十点半吧。如果他没出来,我就回去了。” 又一阵风刮来,阮奕的睫毛被吹得上下左右乱飞,他眯了眯眼睛。 原劲说:“别等了。” “嗯?” “给我照片,我找人帮你看看。” “谢谢啊。”阮奕找了张照片发给他。 没过一会儿,原劲的手机屏亮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把手机递给阮奕:“是他吗?” 阮奕望着那个照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沉默了一下,把手机按灭了。 他把手机还给原劲:“谢谢。” “不用。”原劲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月台山。 阮奕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二姑父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挂断了,过了两分钟,二姑父给他回拨过来:“阮奕啊,我在外面跟人谈事,刚才不方便接电话。怎么了?” “我在月台山。” 二姑父僵住了。半晌,他低声说:“哦……是吗。” 阮奕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二姑父站在他面前。 阮奕听到他的牙齿轻轻打战的声音。 阮奕沉默了片刻。这一刻,堵在他嗓子里的那种像海水一样沉重,像胶水一样粘稠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他想起在自己念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过一篇作文:《我的父亲》。 他写的就是这个男人。 他淡淡地说:“刚才……我看到了。” 二姑父的脸一下子煞白一片。 阮奕的目光从他发抖的手指上扫过。他说,“想抽烟就抽吧。” 二姑父顿了顿,抖着手点了根烟,紧紧咬着滤嘴。 “阮奕。”他激动地拽住阮奕,连红烫的烟灰弹在手上都没发觉,“二姑父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下一次,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你不应该跟我保证。”阮奕看着他,“你应该跟二姑,和李可保证。” “我……”二姑父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我知道。阮奕,这件事你先别跟她们说。我今天出来只是应酬,下次……” “是你去说,还是我去?” 二姑父瞪着他,嘴唇直抖:“我对你怎么样,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对你的。阮奕,你自己说?” “这些年,我对你和对自己亲儿子没有一点区别。无论是吃的,用的,玩的还是什么,只要李可有的,我一样不少也给你准备一份。你初中住校,每个星期我都要去学校看你一趟。” “还有,你五岁的时候,想学书法。我打听到了一个老师,但人家不愿意收你。大冬天,我冒着膝盖深的大雪登门拜访他,去了三次才成。阮奕,就算是你的亲爸,我也不信他能做得比我好!” 阮奕想,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刚才看到照片上那个模糊身影的时候,他不会有那种就像胸口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感觉。难受,前所未有的难受。不是愤怒,不是失望,就是难受。 难受得他整个人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说:“去跟她们坦白。” 这是他给二姑父最后的体面。 “阮奕,你想过你二姑听到这些事之后是什么感受吗?她那么要强,她怎么能接受这些?她那么疼你,你就看着她难受?我会改的,我以后绝对不会这么做了,这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说出来然后让她伤心?还有李可,你妹妹现在初二了,要学习,家里面的事不能让她分心。我知道我错了,错大发了,但是你看在她们的份上,给二姑父一个改正的机会,可以吗?” 阮奕摇头。 “比起虚假的幸福和快乐……”他说,“她们的人生,对我来说更重要。” 二姑父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瞪着阮奕,通红的眼睛里带着怨怼,悔恨,愤怒,还有复杂的伤心。 “这周末之前去跟二姑坦白。告不告诉李可,你和二姑商量着决定。” 二姑父死死盯着他。过了很久,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好。” 说完,他冷笑了一声。 “阮奕,你知道吗,当初你二姑把你接过来,李可的奶奶特别反对。她一直希望我和你二姑能再生个儿子,但是养了你之后,我们俩要挣钱还要照顾孩子,肯定就顾不上这个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动了你亲爹梁许,让他过来劝我。” “梁许当时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阮奕看起来对什么人都好,其实心比谁都冷。让我给你一口饭吃就行了,别真把你当儿子了。” “我当时没信,还把他骂了一顿。”二姑父沙哑地笑了几声,“现在想想啊,真是。怪不得你爸白手起家,现在能把建材生意做到在阳城首屈一指。这看人就是准,不得不服。” 他边笑边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阮奕弯下腰,把地上那个踩灭的烟头捡起来,扔进街头的垃圾桶里。 寒风里,他觉得有些冷。 走一会儿应该就不冷了。 手机响了起来。阮奕扫了一眼屏幕。 他按下接通。 陆炳辰的声音带着笑:“下午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我?” 阮奕说:“陆炳辰。” 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陆炳辰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立刻温柔起来:“怎么了?” 阮奕想:为什么是你啊? 他真的有点疑惑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刚好有人打电话给他,为什么打电话的人偏偏是陆炳辰呢?这种巧合,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很可笑,但是又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阮奕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冷。你要是也没事,就早点上床睡觉吧。” 他挂断了电话。 陆炳辰握着手机,嘴唇抿了抿。片刻,他对身边的男人说:“改签机票,我今天晚上回去。” “是。”男人查了一下:“最近的是……凌晨两点起飞,四点钟在阳城落地。” “就这一班。” 快十一点,月台山外的马路上车如流水,无数盏车灯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就像不断交汇,又不断分流的星河。 阮奕看了一会儿,视线一转,没想到看见了原劲。 他站在街头,脸色苍白,踩着两级台阶。寒风吹过,孤削的身子晃了晃。 阮奕感觉他有点不对。还没等走过去,就看见原劲弓下腰,两只手撑在腿上。然后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阮奕走到他身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原劲?”阮奕叫他。 原劲慢吞吞地仰起脑袋。 他的眼珠很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冰冷,但现在,他的眼神特别的茫然:“你……” 阮奕正在想不至于吧,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就发现原劲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他脑袋左边的那团空气,表情仿佛是在极力辨认。 阮奕:…… 他只好说:“我用一下你的手机?打个电话,让你家里人过来接你。” 原劲没反应。 “或者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原劲摇头。 “不行?”阮奕问,“为什么?” “我没……”原劲刚开口,整个人突然往下一倒,阮奕赶紧撑住他。这人看起来劲瘦,分量却不轻,阮奕被他压得差点一个踉跄。 好不容易把人扶稳站好,他就看见原劲闭上眼,昏睡过去了。 阮奕:…… 四十分钟后,他拖着原劲从出租车下来。司机看他们俩年纪都不大,但又是喝得烂醉如泥,又是从月台山这种地方上的车,心里对这两个青少年忧愤得很,慷慨激昂地教育了他们一路。 阮奕只能听着。听到一半实在受不了,打开手机录音,准备明天逼着原劲也受一下折磨。 车在巷口停下后,阮奕去药店买了盒药,然后扶着原劲走回家。 他本来以为这一晚上免不了一通折腾。毕竟原劲那张脸苍白得吓人,人都昏睡过去了,手还捂在肚子上,眉头皱着,看起来极其不舒服。阮奕都已经做好了半夜带他去挂急诊的准备,但一夜下来,原劲什么动静都没有,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睡着。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响起。 阮奕下了床,走出卧室,往沙发床上一看,发现那上面空空荡荡,已经没人了。 他一愣,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原劲的声音:“醒了?” 声音还跟平常那样,冷冷淡淡的。 “嗯。”阮奕走过去,这才发现原劲打包带回来了几屉蒸饺和小笼包,还有小米粥和佐菜。 他顿时有点惭愧:“起这么早啊,你是什么时候出去买的?” “没多久。” “我昨天晚上买了盒药,那个护士跟我说是治喝酒之后胃疼的,你要吃吗?” 原劲瞥了一眼药盒:“奥美拉唑?不用了。” 这药他吃的时间太久,现在已经没什么效果了。 阮奕问:“不能吃?” 原劲淡淡地说:“它有副作用,吃了会头晕嗜睡。”这也是事实。但以前药物还能对他起作用的时候,这点副作用有就有了,他并不在意。反正一到学校就把头蒙起来睡觉,睡醒就好了。 “你恢复还挺快的,我看你昨天晚上醉成那样,还以为今天肯定要去给老郑请假。” “我初中就跟着张子铭在外面喝酒。”原劲平静地说,“这不算什么。” 阮奕上辈子认识一个酒量特别大的人,一桌子人喝酒,其他人联合起来都没法把他灌倒。后来那个人跟阮奕说,这就是他当初上学的时候练出来的酒量。那时候天天中午逃课出去跟哥们儿喝酒,一开始喝一点儿就容易醉,后来喝多少都没感觉了。 阮奕上辈子跟那个人也是泛泛之交,不太知道他三十岁之后身体怎么样。 他说:“你还是多注意点身体吧。” 原劲买回来的佐菜是一盒小鱼干,撒着芝麻,通红剔透的。阮奕尝了一个,口味甜辣辛甘,还挺有嚼劲。他问:“这是什么?” “金线鱼。” “在哪儿买的?” “巷子口那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阮奕越吃越上瘾,又夹起一根:“挺好吃的。” 原劲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好吃。” 阮奕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那唇角只是弯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原劲,我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 “你是从小就很少笑,还是长大之后才不怎么笑的?” 原劲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不知道。” “不记得了?” “谁会记得自己小时候喜不喜欢笑。” “我妹妹。”阮奕说,“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太喜欢笑了,被老师赶出教室罚站。这事她现在都还记得。”当然了,他也记得。因为李可每次被赶出教室蹲在墙角哭,他都要从大班下楼去哄。后来全幼儿园都知道阮奕有个上小班的妹妹,每天因为笑被老师罚。 “为什么?” “小孩儿都是一个人笑另一个也跟着笑。她一笑,带得全班一起笑,老师根本没法讲上课。” 过了一会儿,原劲突然问:“梁郁是你弟弟?” 阮奕说:“同父异母。” “他现在跟张子铭走得很近。” “嗯。” “他……不喜欢你。”原劲微微加重了声音。 “我知道。” “张子铭之所以跟你过不去,不止是因为林鹤来的事,也有他的原因。” 如果煽风点火、背后挑唆也算一门技术的话,梁郁绝对是已经把这门手艺练到炉火纯金了。从小到大,那些来找阮奕麻烦的人,基本都能跟他扯上关系。阮奕笑了笑:“哦。” 原劲说:“注意一点。” “他讨厌我也不止一天两天,我早就习惯了。倒是你。”阮奕摇了摇头,“他跟张子铭走得近,你跟张子铭走得也近。我感觉,你们俩的脾气应该合不来。” 片刻,原劲说:“他跟你,很不像。” “你跟张子铭也不像。”阮奕笑道,“我一直还挺奇怪的,你们是怎么玩儿到一起的?” 原劲沉默了。 半晌,他淡声道:“我们很小就认识了。我爸二十多岁就跟在他爸身边做事,一直到现在。” 阮奕点了点头。 说实话,他觉得有点遗憾。 原劲跟张子铭并不是一类人,但是在学校里,除了张子铭身边的那些人,其他人对原劲的态度和对张子铭基本一样,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看似是恐惧,其实说到底是轻蔑,厌恶和排斥。 有时候,阮奕会从原劲身上看到一种微妙的自厌,就好像他身上最冰冷的东西,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他自己的。 吃完饭,他们收拾了一下,准备上学。 阮奕打开门。 好像就等着他的门锁转动。下一秒,隔壁的门也打开了。 陆炳辰从对面走了出来。 灿烂的晨光斜射进楼道,把他的脸照得白玉一般,那双眼眸也像是透明了,连笑容都像是染上了阳光的金黄色。 原劲在阮奕背后换鞋。他系好鞋带,突然发现阮奕站着不动了,问道:“怎么了?” 陆炳辰的笑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的嘴角依然轻轻扬着:“阮奕,谁啊?” 阮奕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看见他。虽然陆炳辰脸上的微笑完美得无可挑剔,但他就是能从那双子夜一般幽黑的眼眸深处,看到那让人心底发寒的凉意。 阮奕冷冷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冰冷的声音和表情把陆炳辰刺得心脏一缩,他几乎是下意识闭了闭眼。然后强迫着自己牵动嘴角,保持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搬过来住了。” 他的目光从原劲脸上一扫而过,轻声说:“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 阮奕下意识地往原劲身前挡了挡。 陆炳辰的目光从阮奕绷紧的脊背,移动到他那充满警觉的双眼上。他差点就要维持不住自己嘴角的微笑,插在兜里的手攥成拳头,青筋暴起。 即使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要克制,要忍耐,但是当他直面阮奕的戒备和推拒,当他看见阮奕在别人身边轻松微笑,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变了眼神的时候,陆炳辰还是有种无法控制的,想要撕碎什么的冲动。 他缓缓走向原劲,就像一只觅食的豹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猎物,每走一步都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却也极尽冷酷。 “你是原劲。” “是。” “我和他还有事要说。”陆炳辰弯着眼,盯着他,“如果早自习阮奕没到,记得帮他请个假。” 原劲皱了皱眉,阮奕开口道:“原劲,你先去学校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楼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阮奕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有什么事。” 等了半天,他也没听到陆炳辰说话。 阮奕睁眼一看,突然怔住了。 陆炳辰的眼圈红了。 “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坐凌晨两点的飞机赶回来的。”他轻轻地说,“因为昨天跟你打电话,感觉你情绪不对,我以为你遇到事了。” “这边的房子其实还没收拾好,但我凌晨四点钟到阳市,还是直接过来了,就想早点见到你。到这儿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床,一直没去敲门,就坐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等你出来。你把门打开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得意,以为你见到我会开心——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阮奕。”陆炳辰低下头,颤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620:47:01~2020-05-1719:4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辰小小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恼煞人的小无赖、陌上花开、这辈子都不出门10瓶;火锅部发言人、青碎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阮奕看着他眼周的青黑,看着那张脸上一览无余的哀伤和疲倦。即使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心脏,不想让它产生丝毫波动,但还是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无法形容的酸楚。 陆炳辰这样仿佛对他一往情深的样子,他其实并不陌生。上辈子,陆炳辰有段时间在国外,忙得昏天黑地,听说他生病了,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赶回来。明明已经将近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到家的第一件事还是去厨房给他熬粥。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一头陷进去,陷得那么深,直到最后才被冷冰冰的现实一巴掌打醒。 阮奕沉声说:“陆炳辰,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想陪你玩儿了。” 陆炳辰委屈得眼眶通红:“我不是想要跟你玩!” 他该怎么证明,自己对阮奕是真心的。喜欢一个人,该怎么证明不是想要玩弄,不是一时兴起?为什么他的喜欢,在阮奕的眼里是这么不堪?为什么这个曾经那么爱他,舍不得他有一点难受的人,现在会把他捧出来的真心当成野草一样,泥土一样轻蔑!他不知道该向谁去问这个为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胸腔里嘶吼,直到心脏在痛楚中几乎脱力。 陆炳辰强忍着发麻的牙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 第一次,他感到了词穷。 阮奕望着他。 或许这世上最荒唐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是。什么都换了,他站在换了一场的人间里,身边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曾经那段过往的存在,但是对面的人还是那个人,对他表现出来的深情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看起来无比的真挚,真挚得让人心都要颤抖——其实呢? 其实呢? 他不想在这个气氛里待着了,转过身,径直走下楼梯。 陆炳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阮奕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半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秋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路荡开天空上层层叠叠的云朵,卷起枝头枯黄萎缩的树叶。抬眼眺望,天上的云都飘散了,显得有些空,远山的树木也支棱着光秃秃的桠杈。很多人都觉得秋天的天空格外高远,其实这只是因为人间变得有些空旷了。 陆炳辰对电话那头说:“查一下原劲。” 秋风从手机的话筒上一绕而过,带来萧淡的回声。 这天的数学课,上课铃响后,方沁走了进来。 除了她在贴吧里的超高知名度,方沁还是高一的数学教研组长兼任副年级主任,每个星期都有一天会跟着胡峰一起站在慎思楼门口抓迟到,以及巡视整个教学楼盯纪律。23班的人虽然没被她教过,但没人不认识她。看她进来,都叫道:“方老师好。” “都认识我啊,那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方沁走上讲台:“你们的姚老师因为一些个人原因,现在调去我们学校的初中部了。所以未来一年,大家的数学老师就是我方某人了。” 童彤一直把方沁当女神,兴奋得呜哇一声。 “大家可能要比别的班的同学辛苦一些,刚习惯了姚老师的教学风格,又要来习惯我。我们共同努力吧,尽快把磨合期度过。” 方沁想了想,“这样,每个星期你们不是都有一次班会吗,课代表帮我固定一个环节啊,就是让大家写一下对我的建议,上课进度快还是慢,作业量多还是不够,是喜欢PPT还是板书,或者希望固定什么时间让我来教室答疑。给我一个反馈,这样让我们能尽快地适应彼此。” 23班什么时候尝过被数学老师这么用心对待的感觉,愣了几秒,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还有我的课代表。我知道你们有一个数学课代表是池漾,但我一般需要两个。因为有时候会让课代表干点体力活,比如说把整个年级的卷子从印刷室搬到数学办公室去。阮奕——” 阮奕正在刷题,停笔抬头。 方沁问:“你现在身上有别的什么官吗?” 李悬秒接:“班草算不算?” “这种没有实权的头衔不要也罢。”方沁说,“那就是你了。” 阮奕就这么荣升数学课代表。 方沁和数学和老郑的英语在年级并称双绝,阮奕在数学课上终于从完全自学变成了半听讲状态。晚自习,方沁拿着一叠新打印出来的卷子,让他们从前往后传。 “20道题,都是填空。是我根据你们月考卷上暴露的那些问题,专门找的针对训练题。我现在就计时,25分钟之后开始评讲。” 阮奕做下来,感觉题目难度不大,就是有些地方有点小坑。他15分钟就放下笔。 方沁注意到了。 她走到阮奕身边:“做好了?” “嗯。” 方沁拿起卷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笑眯眯地问:“觉得有错吗?” “没有。” 方沁笑容更深:“这里面不少题都要考虑多种情况,这么相信自己不会马虎?” “想漏了情况,遗漏了条件隐藏的细节。这不是马虎,而是思维方式有漏洞。”阮奕说,“希望我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会补上。”这是他的态度。 方沁走回讲台,又拿了一张卷子下来,递给阮奕:“这份算是强化卷,难度比刚才的高。你做完之后下课来找我拿答案。” 她说25分钟之后开始评讲,果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了,没做完也停笔。小题啊,有两点最重要,一个是速度一个是准确率。你在这上面耽误太长时间,以后大题怎么办?准确率上不来也是,做了等于白做。在考场上算半天结果是个错的,还不如趴那儿睡觉,还能为下场考试攒攒精力。” “第一题,三角函数,f(x)=sin(ωx+π/3),然后说图像向左平移4π/3之后和原图像是重合的,这说明什么?” 李悬秒答:“说明周期就是4π/3。” 方沁问:“阮奕?” 阮奕说:“说明4π/3一定是若干个最小正周期。” “哎,对。周期T=2π/ω,4π/3=kT,k取最小的时候ω得最小值,最后算出来是3/2,虽然这道题你默认4π/3就是周期,你也能算出来,但是,那是出题老师人善良,没在这儿给你挖坑。人家要是心狠一点给你挖了,李悬,你就这么掉进去了知道吗。” 方沁讲完一题,就让答错的人站起来让她看看有多少,最后她望着黑压压的脑袋,人都无奈了。 “同学们,你们这让出题老师太有成就感了吧,哪儿挖坑你们就往哪儿掉,这么配合?生怕老师坑不到你们心里不舒服?”她说,“这张卷子错了5题以上的,明天拿着卷子找我聊天。” 她因为现在同时负责两个班,两个班的数学晚自习又是重叠的,就在23班讲完上半场后,剩下的时间留给他们消化,又去10班讲下半场。 10班的课代表已经按照她的安排,卡着时间让同学们做完了强化卷。 “今天晚自习我是准备了两份卷子。因为两个班的情况不一样,卷子的难度和侧重点也不一样。本来我给你们准备的是这张强化卷,23班的那份卷子我是打算不让你们做,只从里面挑两道题讲一下的。但是刚才23班做过了之后,那个情况啊我真是没想到……” “这样,课代表上来,把卷子投影到屏幕上,一共20道题,都不难,25分钟之后对答案,我看下你们做得怎么样。” 杨汤15分钟不到就放下笔。 方沁走到他身边,拿红笔批改,一笔划在一个答案上:“这个少考虑了一种情况。” 杨汤看了一眼就想出来了:“哦,是,刚才想漏了。” 方沁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你跟我出来。” 她带着杨汤来到走廊上:“阮奕也是我的学生。如果我没记错,你是选了他当对手吧。刚才这张卷子,他也是15分钟写完,一道题都没有错。” 杨汤不屑地说:“强化卷我也一题都没错,这张卷子比那简单多了,我只是马虎了一下。” 聪明的学生多少有些自负。或许因为他们总是轻松就能获得别人需要付出几倍努力才能拿到、甚至还拿不到的成绩,所以总是过于相信自己。方沁带过十几届的学生了,见过无数天资聪慧的少年为这样的自负付出了代价。她望着杨汤,摇了摇头。 “想漏了情况,遗漏了条件隐藏的细节。这不是马虎,而是思维方式上有漏洞。”她说,“这是刚才阮奕跟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 杨汤偏过头,借着走廊的阴影,掩住了自己不忿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个更新怎么这么少,我解释一下。因为我写到那个三角函数题的时候,觉得不能随便扯扯,就把我高中的资料翻出来了,想说找一下材料,没想到一看就看沉迷了。 然后等我一抬头,就发现已经八点半了。 感谢在2020-05-1719:43:32~2020-05-1821:0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苓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如此10瓶;兔兔图图5瓶;Milkyway_c2瓶;不摇、馨星星星星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下午,阮奕收到拉苏西点的电话,说他订的蛋糕已经做好了。 阮奕过去之后,店员把包装好的蛋糕盒递给他,又附送了一个小巧的蓝莓乳酪慕斯。说这是店里近期推出的新品,让他尝尝看喜不喜欢。 阮奕其实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还是谢过了店员的好意。他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蛋糕盒子回去,没想到在楼道里遇见了陆炳辰。 其实也不至于多意外,毕竟陆炳辰搬到了他对面。但是说实话,就算是住在隔壁,这段时间他们遇到的次数也并不多。 陆炳辰最近似乎在忙一些事情。很多次阮奕十一点多洗完澡,才听到旁边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时候凌晨三四点,他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他不知道陆炳辰回来那么晚是出去干了什么。当然,他也不会去问。 陆炳辰看着他手里的蛋糕盒,眨了眨眼:“你这是……”他记得阮奕不喜欢吃甜食。 “我妹妹今天生日。” 陆炳辰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扫了一眼屏幕。阮奕没有听人打电话的习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打开门走进家里。 店员把蛋糕给他的时候,嘱咐要放在冰箱里冷藏保持口味。阮奕把大蛋糕放进冰箱,想了想,大蛋糕他和李可两个人肯定吃不完,小蛋糕就拿去送人吧,随便送谁都行,免得浪费了。 李可白天和朋友们一起在外面逛街,傍晚过来,一进门就像一条精疲力尽的咸鱼,扑通倒在沙发上。阮奕本来准备带她出去吃饭,看她一副连身都翻不过来的样子,只好在家随便凑合了一顿。真是凑合,除了蛋糕比较正式,其余所有的菜都是从超市买回来的成品菜,随便一蒸就能上桌。好在李可不挑嘴,凑合也吃的很开心。吃完之后她又待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阮奕让她把没吃完的大蛋糕带走了。还剩一个小蛋糕,他拎着走下楼。 夜风吹过,送来桂花香,和小孩子们你追我赶的笑闹声。这些芬芳和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又吹得散开了,像窗台上被吹起来的轻纱,有一种梦一样不真实的隐约感。 阮奕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李可。那时候二姑和二姑父因为都在外面做事,到家很晚,等把饭做好,别家的小孩都吃完了,聚在院子里玩。李可听着他们在下面嬉闹的声音,饭都不吃就要往下跑,二姑拦不住她,只能拿着碗和筷子跟在后面追,追上了就往她嘴里塞一口。 阮奕当时在旁边看着。他不像李可那么喜欢跟别的小孩玩,玩也能玩,但不玩也可以。他也不用有人追在身后给他喂饭。那一刻,他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是他的亲人,有些是他的玩伴,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哪里的迷惑。 似乎放在哪个位置,都有些多余,而且他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要参与进去,一定要被放在里面。 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感到孤独。 后来,他遇见了陆炳辰。 陆炳辰问过他很多次,他是怎么喜欢上他的,或者他是在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阮奕从来都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那一年,跨年夜里,他看他抬手一拨古琴,琴声悠悠,像荒原上起了风。 一只鸟形单影只。在这个只有风声的荒原上,它永远找不到任何同伴。这种看不见尽头的孤独,足够让任何期待陪伴的人绝望。 但它没有惶恐,也并不低落。它鸣叫,与其说是在呼唤同伴,不如说是在吟唱和自白—— 人这一生,为什么一定要摆脱孤独? 或许陆炳辰永远都不会知道,阮奕就是在那一刻,把自己的心对他敞开了。 陆炳辰最近忙的不是小事,之前在楼道里他本来也没打算接电话,但是看阮奕走了,他也就回到房间,重新给对方回拨过去。听那边说完情况,他直接过去了一趟。 等他把事情解决完,已经九点多了。 车开到街角,陆炳辰突然看见阮奕拎着小蛋糕,正在跟一个老头说话。 那个老头好像是常来这个院子收废品的,陆炳辰搬过来之后见过他几次。他下了车,往阮奕那边走去。阮奕是背对着他的,陆炳辰也不担心他会看到,停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 就听见阮奕说:“您吃蛋糕吗?” 陆炳辰咬了一下嘴唇,拿出手机,迅速给他发了条微信:[阮奕,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手机一震,阮奕看到陆炳辰的新消息。 一时间,他说不清是无语比较多还是疑惑比较多。陆炳辰的生日根本不是今天。他不知道这个人又想干嘛,也懒得管,回了一条:[生日快乐。] 然后把手机装进兜里,继续跟收废品的爷爷聊:“爷爷,挺甜的,尝尝吧。” 陆炳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小蛋糕递给那个老头,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第39章 阮奕回到家,打开手机,看到班群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刷上了99+。 23班有两个群,一个是把所有老师都拉进来的通知群,每个人都十分的一本正经,除了有事通知外绝不冒头,另外一个就是聚众撒欢的吹水群。在以李悬为首的一众同学的努力下,群内消息分分钟飙上几十。阮奕后来直接开了消息免打扰,只每天点进去看两次。 这回群里炸锅,是因为李悬发了一条消息:[刚刚听说,我们好像要跟附中搞联考了。] 童彤紧跟着回复:[我也听说了……要命。] 消息被他们两个确认,基本就是板上钉钉了。刚从月考的心理阴影里恢复过来的众人几乎窒息。 [又考?又考?又考?] [附中?我听前几届的学长说,跟别的学校联考都没事,唯独跟附中联考,输了的话会被挂在贴吧示众的……所有的校友和现任高二高三的学长们都会过来亲切地询问你为什么那么菜!] [还有谁不知道六中校训:输给谁都可以,唯独附中不行!] [校长上回国旗下讲话,不是还说我们跟附中是兄弟学校吗?居然是这么当兄弟的?] [确实是兄弟学校,骨肉相残的那种兄弟吧。] [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是因为10年省状元,附中11个我们9个吧,这口气谁咽的下。] [附中11个,是因为附中文科强,10年高考9个文科状元都是从附中出来的。] [我们文科也不错啊,今年高考文科全省前十我们占了五个,23589,附中只有俩,第一和第七。] [哈哈哈懂了,果然恨比海深,就算是在水群,依然会为这个battle起来!] [据说,这回是胡主任去跟对面下的战书。] [附中好没出息!挑衅一下就非要迎战吗,这么沉不住气呢!] [我们的上课铃好像从明天起就要改了,听我在广播站的姐妹说,胡主任让她换成《读书郎》] [什么玩意儿?] [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 [我四岁听的歌,居然就这么唱下来了!] [……胡主任。我怎么觉得我还没疯,他已经要疯了。] [那这回卷子怎么出,有哪个兄弟姐妹知道吗?] [好像是物化生归我们,数学也归我们,其他科是附中出吧。] [我听说,上回我们的月考卷,附中那个年级主任也搞了一份,对我们的数学卷子那是惊为天人,所以好像特意跟胡主任说,让沁姐主导这回数学出卷。] [附中的年级主任,他要是在我面前,我就要疯狂摇晃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 [说实话,每回在周考卷的命题人一栏看到沁姐的名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猜一下我会在考试开始的多长时间之后崩溃。] [我会猜这张卷子我要空几道题orz] [我会猜这张卷子我能对几道题orz] [考试范围呢,跪求一下考试范围!] 有人放上了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从别处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最终版。] 那上面的知识点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学了,还剩几个没学的,也基本是很快就会讲到的内容。阮奕大概扫了一眼。如果是这个范围的话,联考应该不会隔太久,估计就在两三个星期之后了。 群里继续鬼哭狼嚎,阮奕正在往下翻,突然弹出一个来电提示。 是个陌生号码。 他按下接通。 “阮奕,我是蒋见遥。” “什么事?” 蒋见遥快速报了个地址,“过来接一下辰哥。” 阮奕皱眉:“什么?” “他喝醉了。”蒋见遥冷冷地说,“我只知道他搬家,搬到你附近了,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阮奕顿了一会儿,说:“我把地址告诉你。” “你什么意思?” 阮奕没有开口,让他自己领会。 “……阮奕。”蒋见遥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赶紧过来,我一个人没法把辰哥弄回去。” “你喊别人过去吧。” “不行,除了你,没人能把他带走。” 阮奕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张子铭——” 阮奕听到这个名字,准备按下挂断键的手顿住了。 蒋见遥说:“之前我因为张子铭的事帮过你,这个人情你还没有还我。” 阮奕缓缓问:“你要什么?” “我要你过来,把陆炳辰带回家。” 阮奕握着手机的指头紧了紧,他冷冷地说:“只此一次。” “好。” 阮奕按照蒋见遥报出的地址找到那里,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们。 陆炳辰微微闭着眼,长睫敛起,安安静静地靠在座背上。阮奕本来以为他睡着了,但刚走过去,衣角就被他抓住了。 陆炳辰确实像是喝醉了,乌黑的眼眸上,仿佛晕开了一层迷蒙的水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阮奕,那目光看得阮奕心一拧。 他只好弯下腰:“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回家。” 陆炳辰乖乖地站起来,目光依旧牢牢定在阮奕身上,像是在等他的下一步指示。 蒋见遥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有在陆炳辰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说实话,他也没想到陆炳辰的身上会出现这种眼神。 那是一种痴迷到……简直让人有些心疼的目光。就好像这么大的世界,他只看得见眼前那一个。 蒋见遥移开视线,站起身:“阮奕,你送辰哥回去吧。” 阮奕说:“我一个人?” “我还有事。”蒋见遥说,“你一个人够了。” 阮奕感觉特别无语。他觉得蒋见遥完全就是故意的。明明一开始是他陪着陆炳辰,结果等陆炳辰喝醉之后,这人一个电话把他叫过来,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跑了。 他刚要说话,陆炳辰突然歪了一下。阮奕伸手扶住他。 蒋见遥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走了。” 他说完之后,也不管阮奕的反应,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了。 有上下两辈子的记忆,阮奕对阳城的大街小巷基本都摸得很熟。他领着陆炳辰走进了一条巷子,打算抄近道回家。这条巷子以前很窄,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后来左右两边的楼房拆迁之后,专门扩建了巷子,但因为附近的居民很多都搬去还建房了,这条变得宽阔的巷子却冷清了下来。 现在九点多,正是阳城晚上热闹的时候,巷子里却没什么人,只有一盏盏路灯投落下雪白的光。 走了两步,陆炳辰突然一歪头,被酒精刺激得微微发烫的脸蛋一下贴在了阮奕的脖颈间,火热的吐息扑进他的衣领,柔软的嘴唇从耳根轻轻蹭了过去。 阮奕一僵,一把扯开他:“陆炳辰!” 陆炳辰茫然地望着他。 半晌,他默默垂下眼,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小声说:“我不碰你了。你不喜欢我。” 阮奕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沉默地跟陆炳辰对视了一会儿,重新拉住他:“好好走路。” 陆炳辰低着头。走了一会儿,他拽着阮奕的袖子问:“你是阮奕吗?” 阮奕不想回答。 陆炳辰不肯走了:“你不是,那我不跟你回家。我只跟阮奕回家。” 阮奕这下明白蒋见遥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打电话时的口气还是那样了。他只好说:“我是。” 陆炳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摸了摸他高挺的鼻梁,然后拨开他漆黑的额发,专注地看他的眉眼。他的动作特别轻柔,好像生怕把阮奕碰碎了,然后那眼眶一点一点地就红了:“你真的是啊。” 阮奕见过陆炳辰各种各样的神情,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陆炳辰太骄傲了,也太强大了,他骄傲得不允许自己脆弱,强大得根本不会露出狼狈。但这一刻,他那像哭又像是笑的眼神,他那轻得仿佛一出口就被风吹散的声音,让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几乎显得有些狼狈。 阮奕怔住了。他突然想,陆炳辰对他,不会是认真的吧?可能吗?怎么会呢?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指尖发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哑声说:“行了,走吧。” 陆炳辰不动。 他站在那里,像是忍着莫大的委屈,轻轻地问:“你是阮奕,那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阮奕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泡在咸菜缸子里了,连舌尖上都是涩味。 陆炳辰突然张开手臂,重重地抱住他,嘟囔道:“我最近好忙。” 他小声说,“你问问我,在忙什么。” 阮奕闭了闭眼,用力攥紧手指,没有说话。 陆炳辰自顾自地说:“我在给你准备礼物。”他又说,“你问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 “……”阮奕忍着无法言说的酸涩,低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要。”陆炳辰长睫颤了颤,拥着阮奕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怕你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520快乐~ 感谢在2020-05-1920:59:35~2020-05-2020:4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苓柒、溯流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池清妍14瓶;陌上花开、安岁默言mio、绝世垃圾10瓶;民政局,懂?、浔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陆炳辰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得阮奕心脏颤抖。他站在那里,听着陆炳辰用一种仿佛痛到了极致,委屈到了极致,脆弱到了极致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只觉得肝胆欲裂。 为什么不喜欢他? 阮奕空洞地想,他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把上辈子那段经历一五一十地给陆炳辰重复一遍吗?告诉他,他曾经是喜欢的,曾经很喜欢过,但他掏心掏肺犹嫌不足的爱,最后换来了什么? 上辈子,他其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对陆炳辰付出了爱,就一定要收到回应。他也并不是看不出来陆炳辰对待他时那种藏得很深的漫不经心。但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人,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所以,在选择爱上陆炳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了接受这个人的全部。 他知道陆炳辰就是这样。这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停留,更不会让自己的心被谁牵绊。他跟陆炳辰在一起,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好聚好散的准备。 那时候他觉得,人生在世,有这段经历,就算没有结果,也是难能可贵。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早早提醒自己不要陷进去。 陆炳辰给他最致命的一击,从来不是没有回应他的爱,而是他骗了他。 他用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细节让阮奕以为,这个人的心里是有他的,这个不会爱人的人,在慢慢学着把他放进心里。他相信了,他一头陷了进去,到最后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到上辈子最后那段日子,他才明白,陆炳辰早就看出来了,看出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抽身而去的准备。这让陆炳辰不高兴了。他那么一个骄傲的人,那么一个从出生起就被众星捧月一样养大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轻慢。他要他全心全意,要他死心塌地,要他毫无保留地把这颗心交给他。 虽然对这颗心,他既不珍惜,也不稀罕。 阮奕望着陆炳辰那双漆黑的,水光亮得让人揪心的眼睛,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怎么能让陆炳辰知道,他拒绝他,跟什么喜欢不喜欢毫无关系,而是因为他吃够了教训。 这个教训太惨痛了,足够他这一辈子,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阮奕把陆炳辰扶上床,自己没什么睡意,索性走出房间,在客厅摁亮了一盏小小的台灯,从书包里抽出几本练习册,开始刷题。 可他现在根本不是能刷的进去题的状态,写了一会儿就放下笔。又听见屋里响起细碎的声音。 那响动是从卧室传出来的。阮奕按灭了台灯,准备进屋看看。 他刚走了两步,卧室门就打开了。 陆炳辰靠在门框上,揉着眼睛,小声道:“我好渴。” 这是酒还没醒。 阮奕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去给他接了杯水。 虽然没开灯,但外面路灯渗透进来的光线已经足够用了。阮奕从保温水壶里接了一杯水,试了试温度,把杯子递给陆炳辰。 陆炳辰捧着水杯,歪过头,盯着阮奕带着一点水光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 阮奕倒是没有留意他的视线。其实,他整个晚上都一直刻意在躲着陆炳辰的目光。因为那双灼亮的眼睛,陆炳辰所有的情感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里面——但阮奕不想理解,甚至不想看见。 他闭上眼,感觉心脏深处像凭空长出了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盘结的腔管。 陆炳辰那专注的,充满了期许和渴望的目光,直白地落在他身上。阮奕都不用去看,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热和重量。 在今天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陆炳辰对他会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想得到呢?这个他曾经耗尽了一切去爱,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居然,在他背负着那些过往的伤害,斩断了昔日的纠葛,带着再也不会重蹈覆辙的决心回到开始,想要重新来过的时候,会认真地对他动心。 阮奕看向窗外,那撕扯着树冠的狂风,好像也吹进了眼底,吹得他眼珠生疼。 以前,他把陆炳辰看得最重的时候,陆炳辰对他不屑一顾。现在他不看重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了,陆炳辰反而因为他的冷漠,抗拒,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而真的陷了进去。 何其荒谬,何其讽刺啊。 阮奕简直想不出,到底是上辈子那个被陆炳辰伤透了心的自己更无辜,还是眼前这个一无所知,却被前世恩怨连累的陆炳辰更无辜。他只觉得前生今世,就像纠缠不清的乱麻,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满腔都是难以形容的滋味,陆炳辰却并不知道。 他喝了两口水,又往阮奕身边靠过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那双被醉意浸染得一片朦胧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然后满足地眯了起来。 阮奕看着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怜悯。 陆炳辰的手试探性地往上动了动,看阮奕没有反应,又慢慢移到他背上,把阮奕抱进怀里。 或许就是因为怜悯,阮奕没有立刻推开他。 黑暗里,两个人的呼吸声像一起一伏的潮水,静悄悄地流动着。 陆炳辰小声说:“我想吃蛋糕。” “没有蛋糕。”确实没有,大蛋糕让李可带走了,小蛋糕他拿去送人了。 “你有。”陆炳辰难受地指责他,“你给别人吃,不给我吃。” 他越说越难过,哀哀地垂下眼:“你知道是我的生日,也不给我。” 阮奕觉得不能跟喝醉的人讲道理,所以他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陆炳辰又悄声问:“你是不是想许愿?” “什么?” “因为你没有开灯。”陆炳辰的眼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扫视了一遍,“不开灯,是因为要点蜡烛。点蜡烛,是因为要许愿了。” 这个人似乎还觉得自己的逻辑非常自洽。 阮奕沉默了几秒钟。他突然想起上辈子陆炳辰给他过生日的时候,确实每次都要先关上灯,然后点蜡烛,再让他许愿。但是这种事物链是能倒着推的吗? 阮奕不想跟喝醉的人计较逻辑,抬起手按开了台灯,以示回答。 一团暖黄色的灯光亮了起来。 过了五秒,陆炳辰啪地把灯按灭了。 然后他慢腾腾地伸出手,带着某种暗示性,轻轻拉了拉阮奕的手指。 “……”阮奕问,“你想干什么?” 陆炳辰不答话,只是勾住阮奕的手指,更用力地往下拉了拉。 他把脸埋在阮奕看不见的地方,像突然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沉默却固执地拉一下,又拉一下。安安静静,不依不饶。 阮奕扫了一眼台灯,又看了陆炳辰一眼。他想装作不懂。 然后听见陆炳辰小声说:“我都没有蛋糕吃,那我想要吹蜡烛,也不行吗?” 这个坎今天晚上算是过不去了。 阮奕叹了口气,开口道:“你想许愿?” 陆炳辰埋在他脖颈间的脑袋立刻点了点。 他飞快直起身,眼睛发亮地望着阮奕。那双眼就像洒满星光的海面,深邃而又无比灿烂。那俊美得让人呼吸都要凝滞的脸庞,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简直有种惊心动魄的惑人。 家里没有蜡烛。阮奕往兜里摸了摸,摸出一盒火柴。这是之前做化学实验的时候他买来点燃酒精灯用的,因为借了不少人,现在只剩下几根。 但应该也够用了。 阮奕拿出一根火柴,擦亮了,伸到陆炳辰面前:“许吧。” 手指带起的微弱气流里,橘黄色的火焰轻轻晃了晃,阮奕靠近了一点,伸手拢住火苗。 暖黄的火光给阮奕的脸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无法形容的柔色。这种仿佛温柔的神情,陆炳辰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在阮奕脸上看到过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阮奕,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火柴熄灭了。 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只有不到七秒,阮奕眼看火焰倏然熄灭,陆炳辰还没来得及吹。他从火柴盒里又拿出一根,准备划亮,顿了顿,抬起眼对陆炳辰说:“要吹快点,知道吗。” 陆炳辰点点头。他望着阮奕,突然说:“你笑一下好不好?” 阮奕捏着火柴的手抖了一下。 他的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你还许愿吗。” 黑暗里,陆炳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感知阮奕的情绪,其实也用不着通过表情。他低下头,慢慢地揪住阮奕的袖口:“……你不高兴了。” “……”阮奕闭了闭眼,心想,何必呢。 他顿了片刻,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如常,问道:“你想许几个愿望?” “我可以许几个?” 阮奕把手伸进火柴盒里摸了一把:“快一点的话,七个。” 他捏着火柴,刺啦一声划亮了:“快点。闭上眼,许愿,然后把它吹灭。” 陆炳辰听话地闭上眼。过了三秒,他睁开眼,静静地望着阮奕,一直到等火苗快熄灭的时候,才一口气吹了过去。 阮奕划亮一根火柴。 他拢着火苗,伸到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又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火柴快燃尽了,才呼一下吹灭。 七根火柴都点燃过后,阮奕把那些半截的火柴梗收拾好,站起身:“行了,去睡觉吧。” 他往卧室走去,陆炳辰跟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刚才我只许了一个愿望。七次,都是一个。” 阮奕拉开他的手,淡淡道:“上床睡觉吧。很晚了。” 陆炳辰依言坐上床,突然伸手勾住阮奕的脖子,把他拉了下来。阮奕为了不倒在他身上,胳膊往旁边一撑,却反而被陆炳辰翻身压住了。 陆炳辰低着头看他:“你怎么不问问我,许的是什么愿?” 黑暗里,阮奕没有看见他那双原本氤氲着醉意的眼睛,已经渐渐清明了起来。 陆炳辰的酒劲,散去了。 阮奕正准备把他推开,却听见陆炳辰轻轻笑了一下,撒娇似的说:“阮奕,我渴了。” 阮奕说:“我刚才不是给你喝水了吗?” “你给别人蛋糕,给我白开水……这可不行。” 陆炳辰勾着唇,虽然在笑,眼眸中却透出淡淡的冷意,他的手顺着阮奕的脸颊划过,指甲轻轻挑过阮奕的耳垂,最终停在他的颈后。 白茫茫的月光像滚动的雪,被风吹进屋内。有那么一瞬间,陆炳辰的侧脸被照得一片雪亮,他的眸子也像被冰雪浸透了,散发着无法形容的寒气。 下一秒,陆炳辰低下头,扶着阮奕的后颈,深深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在想大家看到这章,会是什么感觉 第41章 陆炳辰本来是准备一触即分的,但在唇齿相接的那个瞬间,他突然没办法松手了。他吻着阮奕,那个他朝思暮想,思念了那么久的味道,让他无法自控地战栗着。 没人知道,在阮奕死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颗心碎成拼不起来的灰粉,没日没夜,想尽办法去求,去找,想要他回来。他找这个人找得太久了,他等这个人回来等得太苦了,但是当他终于找到阮奕了,当他满怀欣喜,就像劫后余生一样朝这个人奔跑去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远远推开。 他找到他了,但是他不要他! 陆炳辰在熟悉得让他想要落泪的味道里,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痛。他发泄一般咬上阮奕的嘴唇。 他吻下来时,阮奕愣了一秒,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一拳打在陆炳辰脸上。 这一拳他用了最大的狠劲。陆炳辰被他打得狠狠一晃。阮奕从他的掣肘中脱开。 他望着陆炳辰幽深的双眸,就像看着一只野兽。 这一刻,阮奕竟然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陆炳辰。这就是那个他了解的不能再了解的陆炳辰。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给陆炳辰好脸色看,陆炳辰还一直像没事一样跟在他身后撒娇、委屈,好像全不介意,真的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似乎这个人并不是像他印象里那样残酷,自私,任性。 或者即使是有,也不像上辈子那样可怕。 夜深的湿露似乎从窗外漫上了眼睫,阮奕有那么一刻,简直忍不住要大声嘲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自己:怎么会,心疼,陆炳辰呢? 在见识过这个人最锋利的獠牙,在尝过了他甜蜜之下最冷厉的刀锋之后,怎么还会对这个人降下防备,起了怜悯?陆炳辰本来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上辈子,这辈子,原来都是一样的。他要控制一切,谁忤逆了他的心意,就要承受那个后果。 冷风把心吹透了。 他对着陆炳辰,只说了一个字:“滚。” 陆炳辰咬紧了牙,深深地望着他。阮奕眼中的神色让他一瞬间觉得不对劲,那不是单纯的愤怒,气恨,而是一种复杂深沉得让他心慌的神色。就像惨白的月光落在千里荒原,冰冷到了极点。 他本来想说的话,突然堵住了。 半晌,他又看了阮奕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阮奕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他缓缓闭上眼,仰面在床上躺下。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这两辈子都没有遇见过陆炳辰。 这一天之后,阮奕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陆炳辰。 他以前没这么刻意,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现在想想,还不如早点避开算了。 阮奕这天回到家,发现没有鸡蛋了。他打算出去买点回来煮泡面吃,走到巷子口,突然看见旁边巷子的岔道口站着一个人,正弯着腰对着垃圾桶。 那个身形有点眼熟。 阮奕又看了一眼。 那个人突然踉跄了一步,差点倒在地上,靠扶着旁边的歪脖子树才勉强站稳。 他身子晃荡的时候,脸无意间转过来一点角度,刚好让阮奕看清了侧脸。 是原劲。 阮奕走了过去。还没等走到跟前,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 这一看就是又跟张子铭那群人在一起喝酒喝多了。 原劲吐干净了,两手撑在膝盖上,眼微微闭着,眉心拧着,睫毛湿得结成了一绺一绺,额头上还挂着细汗。看上去很难受,还有些狼狈。 阮奕问:“站得起来吗?” 原劲本来一下子睁开眼,看见是他,双眼又缓缓闭上:“……能。” “好。”阮奕点点头,伸出手在原劲眼前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站起来,我看看。” 原劲:“……” 能站起来?骗谁呢?这明显是胃又疼了,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阮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无名火起,但又无从发作的感觉。 他说:“我问一句,你为什么会跟张子铭玩儿到一起?” 说实话,阮奕很少干涉别人的这种私事,尤其是交友上面的问题。连李可跟谁玩儿他都不管。一是他觉得自己管不着,二是他感觉也没必要管。还在念书的人交友圈就是这么丁点,大家都是在一起上学的学生,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但他真的觉得,张子铭这个人实在是…… 如果原劲跟张子铭是一样的人,阮奕绝不会跟他多说这些。但这个人明明不是。 阮奕看着原劲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放缓了口气,叹道:“我真想不明白。” 原劲低声道:“我这……跟他没关系。” “你中午的酒不是跟他喝的?” 原劲:“……” 他抬眼望向阮奕。 不知道是不是阮奕的错觉,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丝怔然,但转瞬就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今天中午确实跟他没关系。下午有老郑的课,本来大家都没打算喝,是我先喝的。” “……”阮奕说,“去我家休息一会儿吧,就在旁边那栋楼。” 他打开门,去厨房给原劲温了一杯牛奶。 原劲接过牛奶,顿了顿,举着杯子,有些生硬地对阮奕说:“你最近考试,挺好的。” 然后脖子微微扬起,手腕一压,一口下去一大半牛奶。 阮奕:…… 他感觉,如果原劲喝的是酒,似乎会更加符合他说的话和做出来的动作。 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卷子,递给原劲。 “这是你年级统考的物理卷子。老郑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原劲接过卷子,看也没看,随手折了两下,折成巴掌大小,然后塞进裤兜里。 阮奕:“……” 今天被老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本来以为自己又是被拉过去充壮丁,帮着老郑改选填答案的。没想到老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面上的一张卷子,研究得似乎还挺认真。 他冲阮奕招招手:“过来帮我看看,这卷子是做出来的还是糊弄出来的?” 阮奕一看,发现那是张物理卷子。 他想笑,看了老郑一眼。 老郑接收到他的眼神,“嘿”了一声:“你觉得我不懂物理?这你可小瞧你老师了。我之所以现在教英语,那是因为高考英语我考了148。但当年我学的是理科你知道吗,物理我也有九十几分的。” 阮奕仔细把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说:“应该是做出来的。”虽然对的不多。当然,这句话他就没有说出来了。 “比如选择题,有几道多选他都是选出了正确选项,但把干扰项也选上去了。那几个干扰项都还挺有迷惑性。如果完全没思考,纯靠蒙把题做完,不会是这样。” “大题也是,虽然他只写了一两个公式,但也踩到得分点了。”阮奕解释道,“物理是这样,按过程给分,只要列出有用的公式,就算最后没算出答案也有分。所以有人就会利用这个,题不会做,就写一大串公式,让改卷老师自己在里面找能用的。” 老郑说:“但他只写了一两个。” “是。所以是说这一两个公式是他确定会用到的。” 老郑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阮奕说:“其实不用想这么复杂,如果他真不想做,那就直接交空白卷子就行了。” 上辈子他念高三的时候,身边的人很多都是这样的。每次考试大家选择填空能抄就抄,抄不到就蒙,大题要么就空在那里,要么,阮奕还看到有人在答题区画速写的,还有写打油诗的。 老郑把卷子递给他:“这是你同桌的卷子。带回去给他吧。” “原劲的?” 阮奕刚才看卷子的时候,看见考生的姓名栏和考号栏都是空着的。 “嗯。物理出分之后我看他没有分数,就去物理办公室找了那些又没学号又没姓名的卷子,靠认笔迹认出来是他的。” 老郑捏了捏鼻梁,“阮奕,你跟你同桌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今天班里的老师们开碰头会。几个老师都建议这次要按月考成绩重新排座位,也不是非要成绩好的和成绩好的坐,但要让同学们意识到分数的重要性。”老郑笑了笑,“他们专门提到了你。” 阮奕看着他。 “你这回进步太大了,不专门拎出来表彰一下是有些说不过去。”老郑无视阮奕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别说是老师们,今天上午班上就有好几个同学来跟我打报告,说想和你坐同桌。” 阮奕拒绝:“不用了。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不考虑一下?” 阮奕摇头。 老郑看了他一会儿,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考虑吗?”他第一次没有等阮奕回答,而是径直说了下去,“不是因为他们比原劲的成绩好,而是因为他们比原劲简单。” 他拧开茶杯喝了一口,“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阮奕跟他对视,顿了顿,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挺高兴的。” 老郑哈哈一笑:“你怎么选我都挺高兴的。” 老郑那淡淡的笑容从阮奕眼前一晃而过。他看着坐在他面前沉默地喝着牛奶的原劲,从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把硬币竖在桌上,两指捏着一旋,转出一个球体的残影。 他说:“原劲,我们打个赌行吗?” “赌什么?” “赌正反。一会儿硬币停转的时候,如果朝上的一面是正,那就算你赢,朝上的一面是反,算我赢。” 原劲抬起眼:“赌注?” 阮奕说:“随便吧,我就是想给你辅导功课,找个借口而已。” 原劲:“……” 原劲眯着眼看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惊奇的话,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想给我辅导功课?” 过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阮奕看着那个一圈圈旋转的硬币。 一开始转得很流畅,越往后越是缓慢,等到再慢下来,就会隐隐地开始左摇右晃。为了抢在硬币停转之前说完,他加快了语速:“你知道真正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是什么样子吗?” 他知道。 上辈子,在陆炳辰走后,剩下的全部高中生活里,他都陷在泥泞一般的浑浑噩噩和自甘堕落中。什么都不在乎。什么学习,什么成绩,什么朋友,通通都不在乎,也确实在乎不起来。 就像一只乌龟,柔软的部分都被坚硬的外壳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外界一切的刺激都碰不到他。 这才是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是不会让人痛苦的。那些一眼看过去连题目都看不明白的试卷,老师们轻蔑不耐的目光,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只要把它们扔得远远的,当它们不存在,这些东西就都伤不了人了。 只有在乎,才会痛苦。 只有不肯放弃,才会痛苦。 “你以前说我挺聪明,聪明人说话,你听不听?我觉得你也挺聪明的,但就是太矛盾了。”阮奕俯下身,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原劲。” 他说:“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原劲突然伸出手,把硬币按在桌面上。 清脆的一声响。 他看着阮奕,五指缓缓张开。 反面朝上。 “你赢了。”他说。 他的唇角,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第42章 和附中的联考定在下下周的周二周三。这应该是六中唯一不需要老师跟在后面做考前动员的考试了,因为每个人都不想自己这一届还没有登上校史,就先变成了校耻。 “附中,真的很猥琐。”李悬趁着课间,分享他不知道从八卦网的哪根线上打探到的消息。 “之前有一年,他们跟我们高三年级联考。联考是在三月底,基本就是离高考很近了。他们为了让我们学校放松警惕,故意在改卷子的时候卡得特别严,我们的老师都还是按照正常标准改卷。所以出分之后,六中文理双科全部都压了附中一个大头……当时六中上下那叫一个欢欣鼓舞啊。” “结果。”童彤接口道,“那一年高考,附中把文理省状元都拿走了。” 六中连续7年都没丢手的理科状元,就这么被人黑虎掏心,一把给掏没了。 听众一片哗然,对这种行为给予强烈谴责。 “太猥琐了。” “龌龊至极!” “考试就考试,怎么还带这样阴人的。” “重点,重点是——”李悬从人声鼎沸中挣扎出来,“朋友们听我说完!重点是,从这事之后,六中的联考改卷标准,就变成无条件向附中最严标准看齐了。” “什么?” “特别可怕,真的,你回头去贴吧找找往届联考的分数,一看就知道了。均分一般比校内考试低二三十分,语文作文一个重点班只有三个人在45分以上你敢信?” 大家面面相觑,想到人不能自己骂自己,于是纷纷:“杀千刀的附中,我要宰了他!” 老郑一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 他笑了笑,朝大家摆摆手:“行了,小小年纪,杀气还挺重。联考的考试范围正式下来了,我贴在教室后面,大家等会儿过去看看。口号喊得再响亮,也要考场上见真章。” 众人纷纷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老郑又说:“还有件事,交代一下。最近没事别去你们方老师那儿晃悠,去问问题也行,别乱翻乱看,都规矩一点。这回联考是方老师出卷,瓜田李下的,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知道吗?” “知道了。” 别人不去没事,阮奕还是要过去的。他是数学课代表,去抱作业,拿教案,都是日常的工作。 方沁习惯每天给他们布置一道题,要么是偏题难题,要么是暗藏着玄机的坑题。她一般会把这些题写在便利贴上。阮奕每天第二节 课后都会去办公室,把便利贴拿走,题目抄到教室的小黑板上。 23班管这叫“每日一题”。因为方沁一般不自己讲这道题,而是让同学按学号轮流上台讲,所以这个项目还有个别名,叫“每日一死”。 阮奕在方沁的办公桌上找了半天,终于在文件夹的封面上找到了那张写着题目的便利贴。 他出去的时候,正好遇上杨汤。 杨汤是10班的课代表,负责的工作跟阮奕差不多,两个人经常能在办公室碰上,但是一次都没说过话。 这回也是一样。杨汤冷冷地瞥了阮奕一眼,径直跟他擦肩而过。 他的敌意,阮奕大概知道原因。除了是因为张子铭,估计还有些别的因素。 有一次他去办公室拿作业,正好遇到方沁在跟杨汤谈话:“阮奕不是你的对手吗,他就从来没有……” 当时杨汤是背对着他的,阮奕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猜也能猜到是什么样。 他没有进去,从办公室门口又掉头走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到他如果进去了,杨汤那一刻会感到的尴尬和羞耻。他觉得没必要。 阮奕回到班上,照着便利贴,把题目抄上黑板。 “啊啊啊今天轮到谁死了?”李悬对着花名册点数,重重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是我。” 阮奕想了一下,转头问原劲:“是不是你?” 原劲“嗯”了一声。 “可以吗?” 原劲看着题目,笔在指尖转了两个来回,然后点了点头。 阮奕微微笑了。 他拿出刚发的物理试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题目。 “这份卷子一共13道题,是今天的物理作业,晚自习下课之后收。”物理课代表走上讲台,郑重地说,“友情提示,老师说谁要是不交明天就别来上学了。” 阮奕勾出几道觉得有点东西的题目,在卷子上写出关键的几个步骤,然后在草稿纸上一通演算,得出了结果。 他合上笔帽,把草稿纸往旁边一递。 原劲接了过去。 那天阮奕提出来要辅导原劲的功课。一开始他想试试原劲的水平在哪儿,就从自己正在做的套题里勾了几道,把题目和演算的稿纸都给了原劲,看他能不能搞明白。 看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不同于看那些条理分明的参考答案,可以直接理解每个步骤,而是需要自己去从草稿的痕迹中推出解题的思路。 结果原劲最后还真看明白了,而且把解答过程完整地写了出来。 当时,阮奕一边低头看他写的步骤,一边把手伸进桌洞拿了一袋核桃。二姑给他买了一整箱,里面分装成一袋一袋的,包装还挺精致,是微有点磨砂质感的黑色纸袋。他感觉还挺好吃的。 他摸了一包抛给原劲。 原劲伸手接住,好像有些无语,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问:“这是什么?” “核桃。” 原劲沉默了片刻:“补脑?” 阮奕一看他的表情,明白了,顿时觉得有点好笑。 “不是让你补脑。”他笑着说,“哎,是奖励你做得好,好吗?” 试了几次后,阮奕感觉这个办法还挺适合原劲的,就经常这么干。别人写完一张草稿纸,就揉巴揉巴扔了,他则是要在上面圈出每个题演算区域,注上题号,交给原劲让他理解消化。 一节小自习下课,原劲放下笔。 阮奕把他的物理卷子拿过来。挺好,答案都是对的,过程也没问题。 他从书包里摸出一盒酸奶,放在原劲面前。 原劲问:“今天是酸奶?” 自从那天往原劲桌上放了一袋核桃,看见他吃了之后,阮奕基本上每次检查答案的时候都会顺手抛过去一袋。 这两天,家里的存货吃得差不多了。阮奕中午去超市,看到货架上新上了一种酸奶,主打的宣传是能养胃,就拎了一提回去。 阮奕说:“天天吃核桃你不腻吗。”又说,“这个酸奶我感觉有点儿苦,你看你喜不喜欢。” “挺好。” 就像是一转眼,联考的日子就到了。 阮奕自己不怎么紧张,然而其他人好像都特别紧张。不仅因为这是跟附中的联考,还因为这是1V1battle的第一次大考,所有排名都会张榜公布,贴在校门口那几根圆柱上,所有进出的学生,老师和家长都能看到。而且因为会把两个竞争对手的分数并列在一起,这种对比会极其鲜明。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李悬抱着头在班里来来回回地窜。 考试九点开始,他们有一个小时的自习时间。阮奕把默写部分的那些古诗词看了一遍。 语文是附中出题,23班的语文老师被派去审卷。审卷出来的感受,语文老师怎么问都不肯跟他们透露一星半点,但是通过他这两天笑得格外开心的状态,大家已经有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推断。 这个推断在考场上得到了验证。 “诗歌赏析是什么?我真的一句话都看不懂?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诗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也在纠结他到底是赞颂还是反讽……” “文学常识题,你选的是哪个?我第一遍看觉得每个选项都对,第二遍看觉得每个选项都错!我真的要疯了!什么玩意儿?” “我的字音字形,语意衔接,成语病句,一路下来,全是蒙的。” 然后是下午的数学。 “沁姐想要我的命,她直接说,何必要用这张卷子来羞辱我……” “附中那个年级主任看到这张卷子,会开心吗,会快乐吗,会感觉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了吗?” “刚才那两个小时,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是人做的题目吗?我是在做正常人类出的题目吗?” 大家失魂落魄的样子直接让胡主任从晚自习辟出半个小时,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讲话:“大家心态要稳,我刚才跟附中年级主任联系过了,附中的学生的感觉跟大家是一样的!同学们一定要稳住!” 英语是最后一门。 “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说的就是现在的我。” “我第一次做听力是这样连蒙带猜下来的。听到一半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刚才听一个大佬说,听力有一篇好像是四级听力的原题。” “原是我不配。” …… 考完之后,不少人都来问阮奕的感觉。估计大家都觉得,1V1battle输给自己班上的好朋友没什么大不了,但输给外班过来挑衅的人问题就大了。 阮奕一律回答:“还行。” “妥了妥了。”李悬说,“上回考完班草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然后就拿了个满分。” 两天之后数学出分,阮奕148。虽然不是满分,仍然是年级最高。 但是就在出分的当天,他被老郑叫到了年级主任办公室。 “阮奕。”胡主任的桌上放着他的数学答题卡。他盯着阮奕,眼神里带着严厉的审视,“有同学向我举报,说你偷看了方老师出题的卷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219:59:27~2020-05-2320:5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辰小小、归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民政局公章5瓶;Milkyway_c3瓶;鹿静儿2瓶;小嘛呀小耳朵、予忝芙、麻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偷看卷子,这不是小事。 胡峰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思想品德在他这儿的分量,绝对要重于学习成绩。别说阮奕这回考了个数学单科第一,就算是考了状元,这个事他也不可能姑息。 他拿着阮奕那张答题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真是一张怎么看都很漂亮的答卷。 片刻,他松了松语气:“阮奕,我其实之前就知道你。上回方老师见到我还说,她在23班发掘出了一个宝贝,以她阅人的眼力看,你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所以我相信,你能诚实地回答我:联考的这份卷子,你有没有在方老师那儿看到过。” 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是她的课代表,每天都会去她桌上拿东西。所以。不管是有意翻到的,还是无意间看到的,你直接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阮奕说:“没有。” 胡峰皱起了眉。 他盯着阮奕,目光又严厉了起来:“这是你最后坦白的机会了。真的没有吗?” 杨汤来跟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虽然怀疑,但其实心里是倾向于确有其事的。杨汤是他的学生,他很清楚这个男孩的品性,或许骄傲自负了一些,但绝对不是那种背地里耍手段使阴招的人。 “没有。”阮奕说,“确实,从来没有。” 老郑说:“胡主任,是谁举报了阮奕,把他喊过来让两个人对质吧。” 他一贯脸上都是带着和风细雨的笑,现在不笑了,眉目间像是骤然多了一层冷色。 胡峰一开始没有把杨汤喊过来,是觉得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一个二个脾气都大得很,过来一对峙,事情能不能分辨明白不一定,但心里堵着气,下去之后没准绷不住要搞事。 可现在不喊也不行了。 他说:“我去喊吧。”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是真的,以后阮奕还要在六中待三年,这个事如果变成一个人尽皆知的污点跟着他……胡峰不忍心。 他只能尽量把这事儿的水花往小了压。 但是,不知道是从哪里走了风声。阮奕刚被老郑叫过去,年级的八卦群和六中贴吧就几乎同步地漏出了消息。因为是联考,帖子很快又被附中那边搬运了过去。 阮奕的148分本身在两个学校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时间,大家都在议论他疑似偷题的事情。 年级八卦大群【吃瓜最重要的就是开心】里,消息分秒刷新。 [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我觉得不会吧,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上回月考ry考的就是满分啊,他干嘛要去偷卷子看?] [真的很没有道理!] [而且他这回也不止数学好啊,理化生都排得挺前的。难道张张卷子他全看了?] [但是附中那边已经嘲疯了。] [别说了,我刚从附中贴吧吵架回来。【呵呵】] [看到附中群里一张聊天截图【截图.jpg】,sb共赏。] [心脏不好的姐妹别点开,看得我TM要气死了。] [ry在23班,和ry数学不可能这么高,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嘿,附中那些狗崽子们是不是不知道,从平行班飞升是六中每届必有的保留项目?] [这是真的,六中每年考进清北的大神里面,最少都有一个进校时在平行班的。非常神奇。] [但是,说回来,他到底有没有提前看到卷子啊?] [不说偷看,偷这个字有点难听。] [他是沁姐的数学课代表……我很多次去办公室都看见他在沁姐桌上找东西……] [emmmmm] [就是,确实有可能他偶然看到了卷子……但我觉得只要不是故意的,其实也没什么?] [但如果他提前看到了题目,就是对别的同学不公平。那附中嘲笑也是应该的==] [是的。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不小心看到,也应该跟沁姐说,沁姐肯定就会换题了。] [这事毕竟还没有下定论……] 杨汤跟着胡峰走进办公室。 阮奕早猜到是他,但是杨汤看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倒是让他有点诧异。 胡峰说:“把你之前跟我说的情况,在这儿再说一遍吧。” 杨汤看着阮奕,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你不承认。” “先把情况说了,有哪儿对的上,对不上,我们老师都会去一一确认。”老郑站起来,走到杨汤面前,“这个事不是玩笑。到你们这个年纪,应该已经能学会为自己的话负责了。” 杨汤被他激得扬起了脖子,硬声说:“他确实提前知道题目,他还把题透给别人了!” “我透给谁了?”阮奕一边问一边想,不会杨汤要说是张子铭那拨人里的哪个吧。他们要是提前串供好,一会儿来还真的掰扯不清了。 他正在想法子,就听见杨汤说:“原劲。” 阮奕:“谁?”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刚才脑子里转过了好几个猜测,他都没往原劲身上想过。 杨汤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别以为我选你当对手,就会故意整你。你看到题之后,又把那道题给原劲讲了一遍。是不是?” 然后他转向胡峰,“老师,你可以把原劲叫过来,让他和我们当面对质。” “我去喊。”老郑说。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原劲走进来。 “原劲,这回联考的数学卷子,有没有哪道题是阮奕提前跟你讲过的?” 原劲说:“没有。” “你!”杨汤气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皮肤薄,从脖子到脸颊涨得一片红,“你自己跟……说的,说这次考试有道题阮奕提前给你讲过了。你现在不承认!” 原劲皱眉:“我跟谁说?” “你别管是谁!”杨汤咬紧了牙,“你就说你做没做过!” 原劲盯着他,一字一顿:“没有。” 胡峰只想叹气。这件事掰扯到现在,陷入了他最不想看见的僵局。每个人都各执一词,每个人都好像十分肯定,光凭听他们怎么说,根本没法判断出来真假。 “我刚才出去,听到很多人在议论这个事。”老郑眉头紧皱,“必须要查清楚。” 不查清楚,阮奕就算清清白白,这盆似是而非的污水也相当于泼了他一身,而且洗都洗不掉。 阮奕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方老师出卷子,应该是这两个星期的事。” 胡峰说:“对。” “我如果给原劲讲题,肯定会打草稿演算……”阮奕说到这儿,突然卡壳了。他本来想说把自己的草稿本拿过来,翻这两个星期的草稿,证明里面没有任何跟这张联考卷有关的题目。但是话说一半才想起来,他因为辅导原劲功课,很多时候都是直接把草稿纸撕下来给了原劲。 装订成册的草稿本被撕得缺张少页的,什么都证明不了。 “在我那儿。”原劲说,“我去拿。” 片刻,他拿着阮奕的草稿本,和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草稿纸走进来。 “这两个星期阮奕给你讲题的所有草稿纸都在这儿?”胡峰问。 “是。” 原劲一边说,一边打开草稿本。他按照撕下来的稿纸边缘的形状,把相应的纸张拼进草稿本里,一张一张复原。到最后,每一个缺页断页都被拼好,草稿本恢复到完整的状态。 他带来的稿纸,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全部拼了进去。 就算一开始对这种办法心存疑惑,看到阮奕本子里的每一个缺页,都能跟原劲带来的稿纸对上,而且刚刚好数量也对的上,胡峰长舒了一口气,笑了。 “好,有了这个就够了。”他拿着阮奕的草稿本,“这个先放在我这里,我会把试卷上的题目和你的草稿全部核对一遍,确定没有重合。不过我现在已经相信,这次的试卷你是没看过的。” 老郑说:“老师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阮奕点点头。 原劲对杨汤说:“道歉。” 杨汤攥紧了拳头。半晌,他的脖子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嘴唇狠狠一抖:“……对不起。” 胡峰雷厉风行,让几个高一组的数学老师一起核对了阮奕的草稿,确认没有任何跟联考卷重叠的题目。老郑在班里公开澄清之后,很快,23班的人就群起在八卦群和贴吧里发出了消息。 消息迅速被人搬到了附中贴吧。 六中高三年级组织老师们去河北几个高校里做交流,方沁作为高一组的特派老师,也加进了这个交流团队里,这两天都没在阳城。 她一回来就赶到学校,弄清楚来龙去脉,在办公室里喝了几杯茶才冷静下来。 杨汤站在她面前,头低着,嘴唇抿得发白。 方沁放下茶杯。 陶瓷杯底磕在桌面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像是在心上磕了一下。 “杨汤,刚听到这个事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格外地熬人。杨汤甚至希望她能骂他,训斥他,怎么样都比用这种淡淡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怅惘的声音,让他听着心里舒服。 他说:“老师,我错了。” 跟阮奕道歉,多少算是被原劲他们赶着逼着。但这一刻跟方沁道歉,却一下就从他嘴里出来了。 “真的,老师我,我知道错了……” 方沁抬了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她说:“我知道,你不服阮奕。” 杨汤咬紧牙,他想说没有,但他说不出。他从来不屑于撒谎,就算是现在。不服就是不服。 方沁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一直在你面前提他,表扬他,是为什么?” 杨汤低声道:“让我知道阮奕做得很好,我做得不如他。” 方沁摇了摇头。 “我是一个老师,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都可以找到他自己的路,长得枝繁叶茂,成为可用之材。”她说,“你是我的学生啊,杨汤。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想,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是太骄傲了。什么时候他能接受别人比他更强,什么时候他才真的长大成熟。” 少年从哪一刻起,才能真的长大? 方沁轻声叹息:“我真希望你现在就能听懂我的话。” 她说:“你回去吧。” 杨汤惶然抬起脸:“方老师,我……” “回去吧。” 杨汤攥紧了手指,往方沁脸上看了好几眼,终于垂头走了出去。 今天这事传出去后,没多久就有人说出是他向胡主任举报的。这个他无可辩驳,但是因为阮奕是他1v1battle的对手,那些人都在明里暗里讽刺他输不起,故意搞事阴人。 他根本不屑于解释,也不在意那些指指点点。那群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人跟他说得着吗? 但是,他按住了胸口,只觉得不知道是哪个地方难受得厉害。 走到拐角处,他突然听到一声响指,紧跟着,头顶的声控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倏然洒下来。 杨汤一惊,抬起眼,看见阮奕站在那里。 *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烧烤摊边。 杨汤闷声道:“你到底要干嘛?” 刚才阮奕说今天这事儿要跟他私下解决一下,杨汤还以为这人是想找个僻静地方往他身上打两下出口气。犯错领罚,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着阮奕走了。 没想到阮奕压根没往那种偏僻少人的小道里走,反而越走四周越热闹,最后居然来到了这个喝酒划拳热火朝天的露天烧烤摊上。 杨汤的老爹当年从外地来阳城,空手起家打拼出产业,在阳城也是排的上号的。要不杨汤也不会跟张子铭玩到一起去。他从小到大哪儿来过这种地方,绷着脸问阮奕:“你到底要干什么!” 阮奕拉开红塑料的椅子坐下,翻了翻菜单,点了十几样,然后把菜单放下:“我吃,你看着。什么时候我吃饱了,你去付钱,然后才能走。然后今天这茬就算翻过了。” 杨汤忍了又忍,说:“我把钱给你留下,我给你留一千总够了吧?你自己吃你的,我走了。” 阮奕抬起眼,瞥向他:“坐下。” 杨汤默念了三遍“我理亏”,忍着气在他对面坐下了。 没过一会儿烤串上来,阮奕开始吃。撒着麻辣孜然滋滋冒油的烤串直往外喷香,这味儿特别勾人食欲,越闻越折磨人。阮奕真的践行了他说的“我吃,你看着”,自己低着头吃,根本不管杨汤。 杨汤只希望自己肚子别叫,他丢不起这个人。 吃得差不多了,阮奕擦了擦嘴,突然说:“那个跟你说我给原劲透题的人,是梁郁吗?” 杨汤的眼睁大了一瞬,然后他立刻瞪着阮奕:“不是!” 阮奕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得出了答案。他笑了笑,对老板说:“把我刚才点的单子再上一份。” 杨汤好不容易熬着等他吃完了一桌烧烤,没想到一会儿居然要再看着他吃一桌,他怒道:“你至于吗?就因为我说不是你弟弟说的?你这人真的又坏又虚伪……” “杨汤。”阮奕打断他,笑吟吟地说,“你是不是特别崇拜我啊?” 杨汤怔了一下,猛地站起来:“我没有!” 他从不是情绪外放的人,这一嗓子吼出来,心里似乎有什么摇摇欲坠的堤坝骤然坍塌。所有压抑在内的情绪,洪流一般撞上五脏,撞得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片刻,阮奕给他递了张纸,“把脸擦擦。” 杨汤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真丢脸啊,他最不喜欢丢脸了,居然还是在阮奕面前…… 他用外套罩住脑袋,眼泪急速奔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地颤抖。从外面看,阮奕一定能看出来他在发抖吧。这是不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板把第二轮的烤串端了上来。 阮奕说:“趁热吃吧。” 杨汤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阮奕是在跟他说话。他不想让阮奕听出哭腔,硬是憋着哽咽,哑声说:“你是给我点的吗?” “我没那么能吃。” 杨汤憋不住了,眼泪顺着下巴滴滴答答:“谢,谢。” “谢我干什么,这一桌子东西,一会儿都得你付钱。” 阮奕说完,站起身走了。 走过杨汤身边时,他把手放在杨汤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过了今天,这事儿就翻篇了。” (捉小bug)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迟到了,评论区给大家红包补偿! 嗯,想起来一个事,哈哈。给杨汤同学起名字的时候,就有预感他会被人叫错,果然…… 他不叫杨杨(yy),也不叫汤杨(ty),他叫杨汤,哈哈哈! 第44章 几天后,又是一周班会。 23班这回联考相比之前的月考进步巨大,数学单科从年级垫底一跃到了平行班第二。老郑从年级主任那里领回了1v1battle胜利方的奖品,在班会上一一表彰发奖。 阮奕因为不止收了一个人的战书,奖品也拿了不止一份。但是并没有人羡慕他。 “这么多教辅资料,一本本的居然还这么厚……”李悬同情地说,“你桌洞里还塞得下吗?” 真的很厚。 阮奕把书往桌上一放,感觉以后想趴在桌上睡觉都是个问题。 童彤翻了翻他领到的辅导书,嘴角直抽:“太抠门了。胡主任改名吧,不要叫胡峰了,直接叫胡扣扣算了。” “怎么了?” “这书根本就不是他花钱买的,是那些教辅资料出版社免费送的。有好多这种出版社,出了新的资料都会拿来让我们学校的老师们看,随便就送个十几二十本,都堆在办公室吃灰。胡主任居然想出这种法子,把这些资料拢起来当奖品发——太抠门了吧,啊?” 老郑听到这话,嘴角抽了抽。 他不好说,最开始胡峰是打算买那种五毛一本的护眼草稿本当奖品的。他们几个副年级主任觉得实在太寒碜,想了半天才给换成了这个奖品。 他只好轻轻咳了一下:“好了。这回班级排名上升,跟大家每一个人的努力都分不开。我们一起给自己鼓掌,一个是感谢自己和同伴们这段时间的刻苦奋斗,另一个是希望我们今后能再接再厉。” 如雷的掌声响起,老郑也鼓起掌。 十秒钟后,他停了下来:“最后还有一项。今天班会之前,有一个同学找到我,说他有些话想对我们班里的一位同学说。” 教室门被推开,杨汤走了进来。 所有人愣了一秒之后,都回头看向阮奕。 阮奕一开始也吃了一惊,但只是很短促的一怔。随即,他微微往后一靠,朝杨汤笑了笑,在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的气氛里,抬手鼓起掌。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一起拍巴掌。虽然有的迟疑有的响亮,掌声混在一起有点乱糟糟的,但有了这个声响,气氛明显松弛了下来。 杨汤走上讲台。 “我其实写好了一份稿子,但是想到,如果在道歉的时候,还要看着稿子念出来,那是我对自己和对他的不尊重。所以,我没有把稿子带过来。一会儿可能说得有些混乱,希望大家包涵。” 有了之前第一次的鼓掌,这次的掌声来得自然多了。 “我一直是一个,有些骄傲和自负的人。我一直觉得,比我帅的人没我聪明,比我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有人比我聪明?”杨汤昂起脖子,“虽然是来道歉,但我要说,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的。” 几个人没绷住扑哧笑出声。一个男生大声笑道:“兄弟,你这是道歉还是挑衅啊!” 杨汤看着阮奕,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那天方老师把我喊去谈话,对我说,什么时候我能接受别人比我更强,什么时候我才真的长大成熟了。我那时候没懂这句话,但我现在懂了。” “我承认。”他说,“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厉害的人。” 阮奕轻轻笑了。 “这句话说出来,我感觉很开心。跟我以前想得一点也不一样。这些天我被议论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以为自己只会觉得后悔。没想到除了后悔,我居然还有一点感到庆幸……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不知道要过多久,多少年才懂得,遇到一个让我发自内心佩服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阮奕,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他的表情很郑重。 “第一句是对不起。”他站直了,认真地鞠下一躬,“我为我对你的误解,为我没有根据的指控给你带了的麻烦,感到很抱歉。” 这架势有点大了,阮奕站起来。 他本来想说没事儿,又觉得这是不是有点敷衍了,于是换了个说法:“我接受你的道歉。” 其实那天在年级主任办公室,杨汤一进来望向他的眼神不闪不避,一点不心虚,他就觉得这事情可能有误会。后来听杨汤把原劲找过来对质,张口说“你自己跟……说的”,虽然他刹住了没把梁郁的名字说出来,阮奕几乎立刻也就猜到,这人是被他那个弟弟给坑了。 这事儿在他眼里真的不算什么。晚上找杨汤讹一顿烧烤,不过是因为看到那些大群小群和贴吧里骂得难听,想到这个少年心高气傲的,不一定受得了,想点他两句而已。 杨汤望着他:“第二句是,我还想做你的对手。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件事之后胡峰找到他,除了批评之外,还提出让他换个对手。他知道胡峰的意思,1v1battle本意是让大家在竞争□□同进步,把两个对手搞成仇人绝不是胡峰想看到的。 胡峰的态度很坚决。杨汤最后说,这事看阮奕的意见。胡峰这才点点头同意了。 童彤闷笑:“又是一鞠躬又是问愿不愿意的,哈哈哈这是在干嘛!” 阮奕本来顺着准备说“愿意”,听到这话迅速改口:“好啊。” 他看着杨汤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走到讲台,想要伸手跟他碰碰拳头。没想到胳膊刚抬起来,让杨汤会错了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他。 阮奕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杨汤说:“我在10班等你。” 每一届的10-14班都是重点班,10班又是公认的重点班里最强的一个。 李悬怒了:“你这人!道歉就道歉,怎么还跟我们抢班草啊!” 杨汤松开手,冲大家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23班望着他的背影,愣了愣,纷纷鼓起掌来。 热烈的掌声里,张子铭的脸色越发阴沉。 这次阮奕的事情发酵得很厉害。因为联考之后刚好是月假,大家闲的没事,都窝在家里刷八卦。阮奕偷看试卷的事被澄清之后,他之前被姚晓燕赶出教室仍然考了满分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 有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于是,张子铭也在两个学校的贴吧和群里被刮了一遍。 他这几天都憋着火,晚上跟几个玩儿不错的人一起喝了点酒,越喝越烦。最后一群人晕晕乎乎地出了包厢,张子铭推开扶着他的手臂,迎着风踉踉跄跄地走。 有些人想上来跟着他,被他连着挥开几次之后只好都走了。 张子铭吹了会儿风,感觉好受了点,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 蒋见遥。 他之前让人去查蒋见遥,查了一通才知道,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蒋家子孙。他妈以前是个搞艺术的,生他的时候意外死了,他爸才把他带回蒋家养着。 就跟养条狗没什么区别。 直到他后来攀上了一个人。 张子铭喝得醉醺醺的,居然还能想起那个负责查蒋见遥底细的人跟他说的话:“……至于那个人是谁,我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 “是的,查不出来。只知道蒋家看蒋见遥搭上了他,才对蒋见遥高看两眼。后来蒋见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蒋家的人捧着,他自己在小辈里面也算挺有本事,所以……” 所以他才能动用燕山那边蒋家的势力,来威胁他别把手伸到阮奕身上。 张子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去查这事的人是他爸手下干了很多年的下属了,对他也有几分长辈的耐心,叮嘱道,“少爷,你对着蒋见遥的时候,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些。” “为什么!” “那个人的身份能瞒成现在这种滴水不漏的样子,很大可能就是他让知情的人都封口了。阳城这边,你爸爸是一家独大,燕山的情况要复杂很多。蒋家在那里也算势力不错的。那个人能让蒋家把嘴闭得严丝合缝,这么多年一点风声不漏,背景不可能简单。蒋见遥能跟他有关系,你一定慎重。” 要不是有这句话,张子铭对蒋见遥的报复,绝对不会仅止于在水池里踹他一脚。 不知道是酒辣冲心,还是心火烧了嗓子,张子铭咳了一声。 他这人就是这样,烦起一个人来,那是怎么着都要去往他身上扎一刀的。 但是跟梁郁不一样的是,他一般不会盯着一个人往死里扎,非要把他扎没命才算,有下一个他烦的人出现,他就会换一个捅刀的目标。 最开始他烦林鹤来,是因为初中的时候他就跟林鹤来在一个班,原劲也在那个班上。那时候这个一脸白净,看谁都怯生生的小男孩,张子铭压根就没在意过。顶多是看他时不时黏着原劲,觉得有点碍眼。但他了解原劲,这人虽然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其实说好听点叫同情弱小,说难听点就是爱管这些闲事,所以他也就没搭理林鹤来。直到有一次,他偶然得知,林鹤来是喜欢男人的。 他翻着林鹤来的日记本,在上面看到了原劲的名字。 其实林鹤来并没有写什么,甚至连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都没有,但是这个名字被他写出来,写在这种地方,简直让张子铭感到无比的恶心,愤怒,以及难以置信。 这三种感受混在一起,他怒不可遏。然后他一出教室门,就看见林鹤来摔倒在原劲面前,而原劲伸出手,把他扶了起来。 张子铭靠在门口,笑了两声。 后来,他拿到了林鹤来填报的中考志愿表,给自己和原劲填了一模一样的高中。并且在分班考试之后,把林鹤来弄来了跟他一样的班里。 其实林鹤来的成绩进重点班足够了,凭张子铭的背景,想去重点班也没问题。但他不愿意。 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也被分进了这个班。 阮奕。 他折腾林鹤来还没折腾两下,这个人就上来搅局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对阮奕动手,蒋见遥就让人警告他离远点。 张子铭呼出一口气,酒精的味道异常浓烈。 他冷冷一笑,挡在蒋见遥面前。 蒋见遥一看见他的样子,就不露痕迹地退了两步,跟他拉开距离。 陆炳辰早就把张子铭,包括张家上上下下的事都查了个底朝天。 这家人从一开始就是靠踩着别人才起势的,骨子里就带着凶性,后来他们坐断阳城,横行惯了,受不了任何忤逆,别人吃了亏或许还能嚼吧嚼吧当菜咽,但是他们绝对做不到。 蒋见遥看着张子铭微微发红的眼珠,手伸进兜里,默默按开了手机。 他想起陆炳辰把张子铭和张家的材料递给他时,曾经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注意安全。” 他当时好像还没有特别当一回事。毕竟,那时候张子铭固然表现出了他的睚眦必报,但是整体看着还是个正常人。再不济,他旁边整天围着那么一大群人,这些人总能让他别乱来吧。 他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合的情况出现,张子铭喝醉酒了,而且居然是独身一人。 还跟他面对面撞上了。 巷子里一片寂静,遥遥望见巷口连着的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蒋见遥想:这下这人要是发疯,连个拉架的都没有。 燕山不少世家大族的子孙,从小就会跟着专人学防身和格斗。但蒋见遥被蒋家承认的时候已经十一二岁了,就没有享受过家族里的这些资源。如果换成陆炳辰,再不济就算是方潮,估计应付张子铭都没什么问题。但偏偏是蒋见遥遇上了他。 张子铭突然笑了一声:“你知道林鹤来是同性恋吗?” 阮奕走到这儿,刚好听见了这句话。 他本来是出来买酸奶的,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幕。 张子铭压根不打算听蒋见遥说什么,他呵呵冷笑:“他是同性恋,阮奕护着他,你又护着阮奕……你们同性恋,真他妈恶心。” 他话还没说完,手就摸进了兜里,然后突然抽出来,朝蒋见遥刺过去—— 蒋见遥只看见面前白光划过,他还没来得及躲,突然上来一个人影,带起的疾风掠过他的脸侧,接着就是一声清脆的刀坠于地的声音。 蒋见遥抬眼看过去。 阮奕挡在他面前。 张子铭被踹出去老远,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刀一样狠戾地刺向阮奕。 阮奕往前走了两步,踩上那片雪白的刀刃。蒋见遥在他身后,没看清阮奕的动作,只觉得他的脚尖轻轻一挑,那小刀就飞了起来,被阮奕伸出手轻轻接住。 他没有再多看张子铭一眼,而是回过头对蒋见遥说:“走吧。” 蒋见遥走上前去,在从张子铭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这一脚,你可以当成是我踢的。”蒋见遥从阮奕手里把那个小刀摸回来,丢进张子铭的兜里。他望着张子铭那张愤怒得近乎扭曲的脸,神色自若,微笑着说,“之前在泳池里的事,我没打算跟你计较。刚才你拿刀对着我,我也可以当做没发生过——挨我这一下,你不算吃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蒋见遥瞥了阮奕一眼,突然开口:“刚才如果我没有让张子铭把这一脚的账记在我头上,你觉得他回头会怎么折腾你?” “刚才如果我没有上去给他一脚,”阮奕同样语气平平地反问他,“你觉得你现在是躺在地上流血,还是被120拉去急救?” 蒋见遥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阮奕张开五指,挡在了他的脸前面:“你要是想谢我,直说就行,说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心领。” 刚好走到巷口,阮奕回家要从这里左拐,他朝蒋见遥挥了挥手,走进另一条巷子。 蒋见遥怔在原地,看着阮奕的背影。 过了几秒,他垂下眼,嘴角微微翘起,转瞬又放平了。 * 放学铃声响起,拥挤的楼梯上,人群极为缓慢地向下移动着。 作为这些天八卦的中心,阮奕和杨汤的名字不停地被人提起。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散尽,喧闹停息,教学楼恢复了寂静。 陆炳辰站在顶楼的天台上。 蒋见遥从他身后走上来,慢慢靠在栏杆上。 开始几分钟他们都没有说话,然后蒋见遥开口道:“阮奕这回,赢得很漂亮了。” 陆炳辰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你放出消息,他疑似偷看试卷的消息不会那么快就传出去,没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这个事不会闹得这么大,”蒋见遥顿了顿,轻声道,“辰哥,你做这些的时候,就不怕万一阮奕拿不出证据,你给他铺垫这么多,反而会让他没办法收场?” “不会。”陆炳辰说。就算阮奕没法自证清白,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后手帮他澄清。 “为什么要这么做?” “阮奕需要有一个像杨汤这种身份的朋友。” 蒋见遥想问,“你就那么确定阮奕能用这件事,把杨汤变成他的朋友?” 但他还没问出口,陆炳辰就像是已经洞悉,勾了勾唇:“他可以。” 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他做这些,还是因为…… 上辈子,阮奕因为他,从天之骄子跌落谷底,曾经一提起来就人人称赞的耀眼少年,到最后黯淡离场……那些失去的声名和赞誉,他想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陆炳辰说要送给阮奕一个礼物吗? 不是这个。 补一句作话:虽然但是,张子铭,是直的 第45章 片刻,蒋见遥问:“姚晓燕之前在23班那么折腾,你也一直没动,直到阮奕月考拿了满分才把她调走,就是为了这一天……能把这个旧账这样翻出来?” 这个问题压根没有问的必要。 陆炳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我想说。”蒋见遥轻声道,“辰哥,你对阮奕是不是有点太用心了。” 这句话,从那天陆炳辰喝醉酒,他打电话让阮奕来接时,他看到陆炳辰望向阮奕的眼神那一刻,就一直压在他心里,想说,又不太想说。 现在还是说了出来。 他之前从没想过,陆炳辰对阮奕会是这样的。 姚晓燕把阮奕赶出教室的时候,他以为陆炳辰会直接出手,把她换到一个烦不着阮奕的地方。这对陆炳辰来说是最简单的法子。 但陆炳辰没有。 他旁观着,几乎像是完全放任这件事发生。而且还有意在月考之前搅了点水花,让那些分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的人,又重新回头关注起阮奕的成绩。 这是在为阮奕造势。 这么不辞辛苦,来周全这么一件对他来说应该微不足道的事,不像陆炳辰是一贯的作风。还有这次杨汤的事情。蒋见遥甚至有种奇怪的想法,杨汤和姚晓燕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他们挑事,陆炳辰也会用别的方法,把阮奕捧到一个风光无限的高度上。 陆炳辰沉默了一会儿,说:“继续。” 蒋见遥其实是想点到为止的。他的确还有话没说出来,但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如果是之前,他绝对不会闲的没事开这个口。 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阮奕一脚踢开张子铭的那一幕。 他想,说吧。这话说了,他就不欠阮奕什么人情了。 蒋见遥说:“辰哥,我觉得你有点认真了。阮奕他不适合你认真。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他不好,也不是说你们俩不合适。但他确实不是那个你应该认真的人。” 陆炳辰静静地望着他。 “我这个人一直是,说话要么不说,要么就说透。”蒋见遥淡淡笑了一声,“辰哥,我刚回蒋家的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 蒋见遥小的时候,他爸那几个正经儿子特别看不惯他,经常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兄弟发小找他的麻烦。有一次蒋家办宴会,那些人故意把他推进了游泳池里,然后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如果不是陆炳辰刚好路过,让人去把他救上来,蒋见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在那里。 就是从这件事之后,他开始恐水。 有多恐惧呢,很长一段时间,他连听到水这个字都会有种无法控制的窒息感。好像又陷在透明的水中,一股股水流灌进他的鼻腔和嘴里,给他的肺和喉咙带来仿佛被撕裂一般的剧痛。他拼命挣扎,但周围的人好像都被那层水面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扭曲了,像被打碎的幻影。 陆炳辰当时的年纪虽然不大,但陆老爷子那句“这孩子最像我”,并且属意今后把陆家交给陆炳辰的话已经传遍了燕山。 这件事既然是他出手,蒋家就给了个交代。 那些把蒋见遥踹进泳池的小孩儿后来一个没落下,都受了罚,之后再见到他虽然还是叽叽歪歪,但也没谁敢再下狠手了。 “我爸那几个正经儿子仇视我,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觉得我抢占了他们的东西。我爸在蒋家不算多被重视,手上的产业就那么多,多一个人分其他人就要少拿。” 而这几个人挤破了脑袋去争去夺的东西,跟未来,那个能站在陆炳辰身边的人所能获得的资源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够看的。 其实蒋见遥一开始真没想到陆炳辰是把阮奕看得这么重。他以为陆炳辰就是一时兴起。 直到遇上了姚晓燕的事。 陆炳辰会管这件事,并没有出乎蒋见遥的意料。毕竟陆炳辰这种人,他对阮奕有兴趣的时候,就会把这个人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任何敢给阮奕找不痛快的人,都会被他视作对自己的挑衅。 这是燕山那几个顶尖世家财阀中被当做未来继承人培养的人都会具有的心态。护短。毕竟今后他们要接手家族的产业,要有本事护住整个家族不为人轻视,更不能为人欺凌。 但他没想到陆炳辰居然没有直接出手,而是把这个机会弄出来,不动声色地交给了阮奕。 这就不止是护短了。 陆炳辰真要认真起来,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对阮奕却绝不是这样。 “光是燕山的那边盯着想给你凑对的,我都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家了。”蒋见遥看向陆炳辰,突然感到一丝微妙的同情,还有点想笑。 他觉得,陆炳辰不喜欢待在燕山,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陆老爷子去世之前给留了句话,要他多在外行走,不要拘囿于一方之内。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那些人给逼的。 陆炳辰的身份在那里,又是燕山年轻一代里最出众的一个,蒋见遥忍着笑说:“你也别怪人家。都知道搭上你以后就是飞黄腾达。尤其是对那些二流三流的世家,基本就跟飞升差不多。” 陆炳辰似笑非笑:“哦,是吗?” “是。”蒋见遥笑完了,正色道,“但阮奕不在意这个。”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话陆炳辰无法否认,他沉默了。 “阮奕这个人,其实挺骄傲的。他不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高看人一眼,也不因为这些东西而低看人一眼。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合燕山的那个环境,更不适合你身边的那个位置。” 蒋见遥能看出来,阮奕是真不在意这些。但是,太高人俞妒,过洁世同嫌。如果阮奕有跟陆炳辰差不多的身份,或者无论如何,只要他也是出身那个圈子的,那他傲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没准还会因此让人觉得他有性格。 但他不是。 所以他一定会被陆炳辰所在的那个圈子排斥。就算他不会在意,也很难活得自在。 陆炳辰说:“说完了?” 蒋见遥看着他。 “这些话,以后不用再说了。” 蒋见遥盯了他一会儿,缓缓问道:“辰哥,为什么是他呢?” 陆炳辰淡淡地说:“因为我本来就是非他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摸鱼写个(不会剧透的)人物关系 阮奕x陆炳辰: 阮奕:离我远点 陆炳辰:老婆再看我一眼 阮奕x张子铭: 阮奕:嚣张跋扈,不可理喻 张子铭: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这么说话!我看你想死!! 张子铭x林鹤来: 张子铭:死基佬,敢把原劲往沟里带,我弄死你! 林鹤来:(鼓足勇气)你这种人才是最恶心的! 陆炳辰x林鹤来: 陆炳辰:没有竞争力的情敌,但还是很碍眼 林鹤来:感觉好可怕……但他帮了我……但还是觉得好可怕…… 陆炳辰x原劲: 陆炳辰:绝不可能容忍你待在阮奕身边 原劲:感觉你很危险,离阮奕远一点 陆炳辰x蒋见遥: 陆炳辰:发小,很值得信任 蒋见遥:救过我命的人,我见过的最聪明、心机最深的人 陆炳辰x方潮: 陆炳辰:发小,除了脸一无是处 方潮:辰哥牛逼!哦,对,辰哥上回跟我说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到底? 阮奕x蒋见遥: 阮奕:聪明,挺了解我的。有点可惜,如果不是他讨厌我,我们或许能当朋友 蒋见遥:……【沉默】 第46章 联考的质量分析、年级总结会和各种七七八八的收尾工作都结束之后,老郑走上讲台,宣布道:“学校准备在下周把你们拉去山里,搞个为期一周的素拓活动。” 班里呼啦啦地沸腾了。 周一早上,几十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开进校园内。 各人都兴奋地伸长脖子左看右看,到处找自己班是被分到了哪辆车。阮奕往旁边让了一步。来来往往的大巴车都从他面前经过,看得格外清楚。他一让,一群男生立刻闹哄哄地挤了过来。 童彤用手肘撞撞他:“班草,你怎么这么淡定?” 淡定? 因为上辈子,他就是在这次活动里认识了陆炳辰。一想到这个,阮奕就完全激动不起来。 他问:“宿舍名单排出来了吗?” “排出来了吧。老郑应该上车之后就会公布。” 素拓的寝室虽然说是以班为单位,但没有分得这么严格。阮奕之前就和陆炳辰分到了一个寝室。 他一想到有可能未来一周都要跟陆炳辰待在一个屋里,就觉得额角有根筋直抽抽。 上了车,老郑拿出住宿名单,开始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念名字。 阮奕和原劲被分到了一个要跟别的班拼房的宿舍。阮奕闭着眼想了想,一开始的烦躁平息了,他觉得应该没那么巧。毕竟上辈子他之所以跟陆炳辰分到一个宿舍,是因为当时他们刚好是在隔壁班。但是重来这次,他分班考排名垫底,进了最普通的平行班。陆炳辰还跟上辈子一样在重点班里。 这回分宿舍,他们应该是谁也挨不着谁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阮奕的心还是有些悬。直到进了宿舍,没看见陆炳辰,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班草。”李悬扒着门叫他,“晚上去我的宿舍打火锅,你和原劲一起过来吧?” 阮奕点了点头。 早上等车的时候,李悬鼓鼓囊囊的大包特别抢眼,全班所有人的背包都没他大。问他带了什么,他遮遮掩掩不肯说,最后童彤指挥人把他包抢了,一打开,发现李悬居然在里面塞了个锅。 童彤当时就震惊了:“……请问,你是把这当秋游了吗?” “哎哎,没惊喜了!”李悬揪着小卷毛,嘟囔道,“那行吧,晚上都记着去我宿舍打火锅啊。” “可以吗?你别第一天就违纪啊。” “哎,没事儿,我旁敲侧击找老郑打听过了,学校没安排巡楼的老师。嘿嘿。就是九点钟会有人来宿舍清点人数,我们只要那时候吃完回去就行了。” 一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定的时间是七点半开吃。 阮奕和原劲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过去,帮着收拾食材。 阮奕洗完菜,出来就听见童彤的笑声:“原劲,可以啊,你还会切花刀。” 原劲没什么表情,眼垂着,手上的动作不停。他的刀法特别干净。圆滚滚的香菇在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动,眨眼间,顶上就绽开了雪白色的米字花口。 阮奕拿起一颗蘑菇看。 原劲放慢了动作,问他,“学吗?”片刻,又淡淡地补充道,“不难。” 阮奕说:“不了吧,我动手能力不行。” 童彤在一边看着他俩,忍不住笑道:“原劲,你是不是只跟阮奕说话啊?” 房门被人咚咚敲响,又来个几个人,一进门就嘻嘻哈哈地笑闹开了。 这场聚会总共来了十几个同学,围着一只锅子,怎么都坐不下。最后童彤提议把椅子都撤了,每个人在屁股下面垫两张纸坐着吃。 有人问:“哪儿有纸?” 李悬说:“我这儿多!英语周报,各科试卷,来来来,不要客气,想坐哪个类型的卷子都行。” 这下终于勉强坐定了下来。 但还是挤。阮奕左手边坐着他们班的体委,五大三粗的身材,壮得跟头熊似的;右手边又坐着一个女生,他只能尽量让两人的身体之间保持一点缝隙。 阮奕坐在这两个人中间,坐出了一种被门夹着的感觉。 加上他虽然修长,但一米八几的个子,那个体委被他挤得也挺难受的,但是看一眼那个姑娘,又不好意思开口让阮奕往那边挪,脸都憋红了。 原劲站起来,对那个女生说:“我和你换个位置。” 女生刚才坐得也有些尴尬,闻言一看,原劲的位置在童彤旁边,她立刻欣然起身换位了。 原劲在阮奕右手处坐下,伸手把阮奕往他的方向带了带:“过来点。” 体委舒了口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汤底照顾大多数,是微辣。口味重的自己调料啊,豆瓣酱,辣椒粉和烧烤粉都在这儿。”李悬趁大家都在调料,嘿嘿坏笑,突然拿起一盘牛肉卷,一下全倒进锅里,“下肉了!手快有手慢无!” 十几双筷子一齐伸了出去,风卷残云一般。 阮奕刚舀了一勺豆瓣酱和一勺烧烤粉,再抬头的时候,锅里已经空了。 他的筷子停在空中,往右一瞥,原劲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拿起来,望着锅子,眼神有一丝迷茫。 阮奕估计他跟张子铭在一起,应该是从来没见识过这种阵仗。他忍着笑,靠过去低声说:“今天晚上想吃东西,要靠抢。” “抢?” “是。不抢就没得吃了,只能看。” 原劲瞥了他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从下一轮开始,阮奕见证了一个火锅王者横空出世。 原劲每一筷子都不走空。别人的筷子伸进去捞半天也捞不出东西,他却不但能给自己抢到肉,还能给阮奕也夹到一份。 好几轮过后,阮奕都吃得半饱了,突然听见体委的肚子哀怨地咕了一声。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然后拍了拍原劲:“行了,我自己来。” 阮奕自己战斗力也还行。还行,肯定是比不过原劲的。体委少了一重强劲的压制,这一轮终于成功抢到了一块麻辣牛肉,感动得眼泛泪花:“我靠,好辣好辣!” 周围人纷纷对他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一种做作的炫耀。前几轮下锅的肉怎么说都是一盘一盘的,唯独这回的麻辣牛肉,一包里面只有十几块,能抢到的都是王者。 火锅都是最开始吃得最快,后来大家慢慢吃饱,速度也都慢了下来。 李悬看了眼时间,猛地面露惊悚:“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九点半有人来查房,大家都要提前收拾好回宿舍。一个女生立刻问:“快九点了?” 童彤无语道:“你别理他。现在最多八点半,他吓唬你玩儿呢。” “八点十三。”李悬说,“好早啊,要不玩点什么?反正大家也不急着吃,边玩边慢慢吃吧。” 大家纷纷点头,最后群策群议出来的结果是真心话大冒险。 李悬吐槽:“一百次聚会九十九次都是玩这个,好土啊你们。” “差不多行了,玩的人多说明它好玩。”童彤说,“就这个吧。但是我警告一下啊,大家十五六岁的,都要有点未成年人的自觉,别太过了。虽然班草在这,但是大冒险不可以指定让人亲他,班草自愿也不行!我不想看现场。” 李悬觑着她的脸色:“……你是不是看过?” 童彤:“闭嘴。” 大家都没带骰子,于是决定拉个微信群。 童彤第一个点出骰子,摇出来的结果是四个点。 李悬嗷嗷怪叫:“危险哦。”紧跟着也掷出一颗。 五个点。 “我艹?” 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落井下石地鼓掌。 “下一个下一个。” 接下来几个人手气都很顺,最大都不超过三点。李悬盯着屏幕,眼角越拉越低:“不是吧?” 一直轮到阮奕,他掷出了一个五点。 一瞬间短暂的安静,随即大家都大笑起来。童彤对李悬说:“好了,你有伴了。” 几个女生望着阮奕的眼都亮了亮,脸色微红。一个男生笑着揶揄:“这一轮男生都别抢,真心话大冒险的机会交给各位女同胞,想问什么玩儿什么你们说了算。” 周围立刻响起附和。 “不抢不抢。” “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不说话。哈哈!” 阮奕看着他们闹腾,也笑了笑,侧过头看了眼原劲:“该你了。” 原劲手指一点,一个骰子出现在屏幕上。 骰子飞快地旋转着,然后逐渐慢下来,终于停在了六个点的位置。 大家静了一秒,然后沸腾了。 原劲垂着眼,放下手机,表情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起伏。 雪白的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就像给那长睫镀上了一弯细细的银光。这张脸帅是真的帅,但冷也是真的冷。不是冰冻三尺的那种冷,而是像金属那样,连光泽都仿佛带着冷淡的质感。 不少人从开学到现在都没跟原劲说过话。现在逮住这个机会,女孩们都有些暗搓搓的小兴奋,但又没有像对阮奕那样表现得那么明显,而是抿着嘴,微微笑着看向原劲。 “这一轮的冠军就是你了。”童彤说:“说说,真心话大冒险,你选哪个?” 原劲说:“大冒险。” 童彤啧了一声,两手托着下巴:“想想看,让你干个什么好呢……”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win-win吧!你会做吗,知道是什么吗?” 原劲皱眉问:“什么?” 阮奕知道,李可给他发过很多这种卖萌的视频。他试图想象一下原劲win-win的样子,一下子有种世界在眼前裂开的感觉。 周围的女孩子们却纷纷欢呼雀跃鼓起掌来:“好好好!可以可以!” 看上去兴奋得不行。 “win-win,就是两只手握成拳,放在脸颊边,像小猫一样上下摇晃两下,然后嘴里发出win-win的声音。我找个视频给你看看。”童彤边笑边分享了一个视频链接。 点开视频,是个带着猫耳,穿着女仆装的妹子,嗲嗲地冲着镜头喵了一声,然伸出两只小拳头在脸颊边转着圈上下晃悠:“小哥哥……” 阮奕手一抖,点了退出。 他转过头,看见原劲的嘴角好像抽了两下。 阮奕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移开目光。周围的男生表情一个比一个一言难尽,李悬颤声问:“下一轮要是我输了,也要接受这样的惩罚吗?” 童彤说:“你想得美。” 原劲突然转过头。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问阮奕:“要win吗?” 阮奕:“……win吧。” 原劲把手握成拳,缓缓举到脸颊边。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淡定,只有耳朵尖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红。低头注视着阮奕,头微微歪着,双手上下摇动了一次:“win-win……是这样吗?” * 原劲的手机里,在火锅群的聊天界面上,停留着几个没有发出去的消息。 微信掷骰子有个很简单的作弊方法,打开飞行模式,然后掷骰子。掷出来的结果停留在界面上,但是不会被发送出去。 在阮奕掷出五点之后,原劲打开飞行模型。连续掷了五六次,才终于掷出一个六点。 笑闹声中,火锅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腾腾升起,在灯光的映照下像雾一样闪闪发亮。阮奕偏过头,冲他笑道:“该你了。” 就像一抹遥远的月色,突然落入了这片俗世的烟火之中。 他也微笑了笑,手指移到那个六点骰子的旁边,点下重新发送。 第47章 火锅会散场后,阮奕向宿舍走去。 他不是爱热闹的人,刚才在热火朝天的火锅会里呆了两个小时,一出来就感到有点疲。看了眼时间,离九点半清点人数还早,索性对原劲说:“我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素拓训练基地建在群山环抱之中。无垠的夜色覆在连绵不尽的山脉上,这些高大巍峨的山峰仿佛被拓印成了一张张薄薄的剪影,一眼看过去,有种格外不真实的感觉。 阮奕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 这栋楼一共有六层,顶层是开放的天台。说是开放,其实入口也不好找,只能通过一个半开的铁栅门进去。如果不是上辈子也来这儿参加过素拓,他不一定能发现这个特别安静又很少人的地方。 阮奕走上天台。楼道的灯光照不进这里,入眼几乎是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盏昏黄的小灯,遥遥挂在墙上。 他的眼睛一下子没适应这种黑暗,除了那盏亮着的灯之外,别的就是一团乌漆,什么都看不清。 过了好几秒,瞳孔渐渐聚焦,周围的景象这才慢慢从黑暗里浮现出来。 阮奕又往那盏小灯看了两眼,感觉那里好像站着一个人。但光线太暗了,那个人又是背对着他,他也看不清是谁。 阮奕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却猛地停住了。 那个背影…… “你来了。”陆炳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 他甚至没有回头,而是一直保持着那个背对着阮奕的姿势,一动不动。 阮奕有那么一瞬间想掉头就走,但是下一刻,他就听见陆炳辰说:“阮奕,在我身边呆一会儿你都难受,但你就是愿意跟原劲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玩儿,一起被别人起哄。是吗?” 他的声音似乎很平静。但在微凉的夜风里,他的平静好像没有一丝温度。 阮奕皱起眉:“什么玩儿……什么被别人起哄,你说清楚。” 陆炳辰把手机递给他。 阮奕接过来一看,是有人拍了他和原劲玩真心话大冒险的照片。照片里原劲侧过头对他比win-win的手势,他微微地笑着,其他人在旁边拍着巴掌笑闹。 阮奕的手指顿时就捏紧了。 他冷声问:“照片是哪儿来的?” 陆炳辰好像没听出来他的冷意,又好像听出来了,但也不在意,依旧淡淡地说:“刚才被人发在八卦群里,方潮转给我的。” 知道不是陆炳辰安排人拍的,阮奕心绪稍平。他把手机还给陆炳辰,解释道:“这是大家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原劲输了,童彤指定让他做这个动作——” 陆炳辰突然转过身。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向阮奕。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把目光放在阮奕身上。那双浓墨般的眼眸,就像黑漆漆的海面,看上去无比平静,却仿佛隐匿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我亲了你一下,你躲了我这么多天。”陆炳辰笑了笑,“如果亲你的是原劲,你会躲吗?”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是原劲,如果喜欢你的人是原劲,亲你的人是原劲,你会接受吗?或者,就算不接受,你会躲吗,就像躲我这样?”陆炳辰扯了扯嘴角,“从看到那张照片,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不喜欢热闹,在人多的地方待久了,总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站一会儿。” “我感觉你会来这里,就提前过来等着了……如果我不这么做,那我今天是不是见不到你?” “肯定是吧。”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阮奕,那双近在咫尺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像蛰伏着巨大的猛兽,要不无法解释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眸里投落了那么深的阴影。 “我喜欢你,你明知道我喜欢你。阮奕,你像躲洪水猛兽一样躲着我,反而去跟别人一起玩笑……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伤心?” 陆炳辰望着阮奕,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从来没有在感情里经受过这些。 以前,哪个人不是千方百计想得到他的青睐,哪个家族不是费尽心机找人牵线搭桥,想让自己家的人在他面前露脸。 他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把一腔真心拿出来,却被人那样不屑一顾! 而这一刻,他心底最强烈的感觉,竟然不是耻辱,而是痛,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痛,痛得他咬牙切齿:“你告诉我,原劲到底哪里好?” 阮奕没想到他居然又扯上原劲:“这跟原劲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落进耳朵里,陆炳辰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骤然引爆了。 他把那张win-win的照片调出来,手机扔到阮奕面前:“他的耳朵红了,你看不见吗?!” 阮奕是真没注意,刚才在吃饭的时候没注意,现在看着照片他也没看出来。在灯光和火锅的热气下,每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但他在陆炳辰突然的爆发下怔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这样的沉默,落在陆炳辰的眼睛里,就是心知肚明的默认。 陆炳辰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发抖。千万种情绪山呼海啸般从他心上席卷而过,就像山崩,飓风,海啸,就像什么滔天而起,要抹杀一切生命的冷冰冰的力量,在他胸中肆虐。他第一次有一种,仿佛灵魂飘远,整个身体被过分强烈的感情完全控制住的感觉。 这在以前从未有过。 “怎么会,你怎么能……为什么?!”他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又想从阮奕那里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低喃,双眼赤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从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尝到这样的滋味。他更没想到,让他人生头一次尝到这种滋味的人,竟然是阮奕。 这个以前只有他,只爱他的人,怎么会对他这么残忍?怎么舍得对他这么残忍? 怎么求而不得,会是这么痛,他痛的甚至都不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为阮奕不喜欢他而伤心。 陆炳辰紧紧抓住生铁栏杆,凸起的铁钉嵌进手心,那种刺痛并不明显,却仿佛比之前任何加在他身体上的伤口都要深刻。 他咬着牙,低声说:“一会儿你去我的宿舍。方潮会去住你的宿舍。阮奕,你身边如果有人,那个人只可能是我——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阮奕面如寒冰,望着陆炳辰。 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最不堪的那个部分重叠了。 上辈子,被陆炳辰关在别墅里的那段日子是他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他或许会因为错误地爱上陆炳辰而肝肠寸断,但不会为了这样的错误悔恨终生。人生这么长,未来就是给人机会,去修正过去的错误,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活着的意义。 但是当他被关在那座别墅里,被陆炳辰压在身下,听他在耳边轻喃“还敢跑吗”,一边被他狠狠贯穿的时候,阮奕真的后悔了。他后悔陆炳辰拿来伤他的刀子,是他亲手递过去的。他后悔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纵容,让陆炳辰习惯了在他的身上发泄他的残酷,傲慢,还有那变态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原本以为已经尘封在旧日,归于尘土的爱恨,在这一刻,忽然死灰复燃一般,在他心里燃起了燎原大火。 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不。” 眉目之间,尽是极致的厌恶。 陆炳辰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猛地把阮奕扯进怀里,俯下身,急迫地吻住他。 他从来没有那么用力地吻一个人,用仿佛要在他灵魂里打下烙印的力度,去野蛮地碾过他口腔的每一寸。但是在这个吻里,他感受不到丝毫甜蜜,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 阮奕在他面前,在他怀里,这曾经是他多么想要,多么梦寐以求的——在阮奕死之后,每一个合不了眼的晚上,每一个昼夜颠倒的白天,这不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吗?幻想着这个人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幻想着他把这个人拥进怀里的时候,能摸到人体温热的触感,而不是一团一触即散的幻影。 为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却还是感觉不到丝毫安慰? 陆炳辰捏着阮奕紧绷的脸颊,看着他眼中明晃晃的厌恶,只觉得自己这颗心脏,就像被水滴穿孔的石头一样,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了。 终于,阮奕从他的钳制中挣扎出来,一拳砸在陆炳辰的脸上。 陆炳辰被他打得偏了偏头。 他转过脸,没什么反应。这点麻木的痛,跟他心里的痛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阮奕重重喘了口气,扭头就走。 陆炳辰长睫低垂,轻声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来这儿等你的时候,方潮已经搬到你宿舍了。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阮奕咬紧牙,双手剧烈地颤抖。 他一字一顿地说:“陆炳辰,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看上了我,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你是不是觉得你想玩,我就要无条件地奉陪?” 这短短两句话里,压抑着他多少的讽刺和质问,阮奕已经分辨不清了。 曾经陆炳辰伤他最深的,就是对他彻头彻尾的轻慢。他的真心爱慕,换来了陆炳辰把他当做玩具一样摆弄。他那时候以为,陆炳辰之所以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没有爱上他。 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陆炳辰终于爱上他了,但却依然把他当成玩具,依然随心所欲地摆弄,依然想逼迫就逼迫,想威胁就威胁。 嘴唇应该是被咬破了,口腔里也泛起火辣辣的疼,陆炳辰刚才野蛮的亲吻落下了不少伤口。阮奕尝着淡淡的血腥气,突然感到了无法形容的疲惫。 他知道,陆炳辰刚才是被他刺痛了,所以会疯狂地想要报复,想要发泄,想要用这个毫不留情的吻来反击和证明什么。至于这会不会让他难受,陆炳辰是不会在乎的。 这就是陆炳辰。 阮奕上辈子,用自己的命作为代价,不能更清楚地认识了这个人。而他现在,不能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人原来是这么的不可改变。 无论陆炳辰有没有爱上他,他的本质都是这样。 阮奕用力吸了一口气。 他径自走了出去。 第48章 方潮坐在阮奕的宿舍,坐了半天,感觉脑子还是懵的。 半个多小时前,他翻着八卦群的聊天,刚好看到阮奕跟一群人在宿舍吃火锅的照片。他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陆炳辰把照片要过来,当时脸色就不对了。 然后就一句话把他发配到了阮奕的宿舍。 他一头雾水的,刚想问问为什么,但一抬头看见陆炳辰那阴沉如水的神情,顿时把想说的想问的全憋了回去,一溜烟跑路了。 他小心翼翼地扣手机,点进蒋见遥的聊天框:[这是怎么了?] 那边半天没动静。 方潮继续戳:[蒋见遥?小蒋?蒋蒋?见遥哥哥?] 方潮:[啊啊啊啊啊!你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闭嘴!] 蒋见遥不知道是受不了他了,还是终于看到了消息,回复:[别吵了。] 方潮:[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让我睡过来?] 方潮:[辰哥刚才脸色好恐怖,谁又招他惹他了?不会是我吧,我什么都没干啊?] 方潮:[我换个宿舍睡觉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要跟阮奕换啊?他什么时候跟辰哥这么熟了?] 蒋见遥:[……] 方潮:[你怎么老发省略号给我!] 蒋见遥心想,因为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他打字:[辰哥上回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你还记得这事儿吗?] 方潮当然记得。那会儿他们在列松路打电动,陆炳辰亲口说的,那个人就在他们学校,而且是他在追,对方还没有答应的意思。方潮在那之后还很用了点心思想找出这个人是谁,但他看谁都不像,后来干脆就不费这个力了。反正陆炳辰追到人了肯定会告诉他,他还是不要挑战自己的脑细胞了。 方潮:[记得!辰哥终于把人追到手了?赶紧的!快点说!是谁啊到底!] 蒋见遥强忍着发“……”的冲动,打了两个字:[没有。] 蒋见遥:[阮奕。] 方潮握着手机,僵住了。 他正抓着手机发愣,突然听到一个人对他说:“回你的宿舍吧,马上有人来查房了。” 抬头一看,是阮奕。 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他感觉阮奕的表情似乎也很冷,让他不太敢盯着直视。 方潮迅速站起来:“哦,好。”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他辰哥都搞不掂的人之后,他已经在心里火速把“阮奕”和“惹不起”三个字画上了等号。 他说:“我走了,你,嗯,你好好睡。那啥,你的东西我都没动过……” 不管了,他要溜了,掺和两口子吵架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掺和别人或许只是会当当炮灰被人误伤,掺和辰哥和他对象吵架,他怕自己的命要折进去了。 阮奕闭着眼躺在床上。 黑暗里,他握紧了拳头,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想要借由这个动作,让他沉重无比的胸腔能够有片刻的轻松。 他曾经以为,这一世,只要不再为陆炳辰笑,不再为陆炳辰哭,不再为陆炳辰牵肠挂肚就够了。但是直到现在,直到被陆炳辰逼得不得不面对,他才只能承认,这样是不够的。 陆炳辰的根,早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里。 如果他是一无所知的阮奕,他只要不让陆炳辰走进他的心就够了,但他不是。他带着所有的记忆回来,即使他多么不想被那些过往影响,即使他再怎么自我催眠,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陆炳辰从很早很早,就已经嵌入了他的血肉,与他整个人,整个心,长成了密不可分血脉相融的一处。 要想彻底解毒,只能用刀划开骨肉,硬生生把这个人从心口剜出。 阮奕有一瞬间在清醒与恍惚之间,感到了极度的荒凉。 接下来的几天,不知道是不是陆炳辰有意避开,他再没有在他眼前出现。 从素拓基地回来,高一就召开了家长会。 阮奕站在楼梯口等着二姑。 二姑比他们约的时间要早。她化着淡妆,波浪般的卷发披在脑后,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光泽。 问阮奕:“怎么不进去?” “里面在扫地,估计还要半个小时。”阮奕说,“我们去食堂坐一会儿?” “好。” 他带着二姑来到了食堂二层。这个时间,整个二楼空空荡荡,连天花板上的灯都没有打开。 阮奕正好需要这样的安静。 月台山那件事,他只知道二姑父坦白了,但是那之后二姑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表现得像是若无其事。 他问:“二姑,你准备怎么办?” 二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清是个什么意味,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感,仿佛还有些淡淡的、安抚似的温和。 她说:“你二姑父没告诉我,你也知道。这几天是不是还挺操心的?” “别担心我,我没什么事。”她问,“这事你跟李可说了吗?” 阮奕摇头。 二姑舒了口气:“好。别告诉她。这个事出来之后我找了个理由让她跟同学一起住校去了,就是不想让她发现家里气氛不对。” 阮奕问:“是准备再给我二姑父一个机会吗?” 二姑笑了笑,也没点头也没摇头:“谈不上。李可是女孩子,如果是单亲家庭的,我怕以后要是有人在背后说什么有的没的,会影响到她。” 阮奕听得难受,抬起眼:“二姑,没事儿,有我在。” 二姑轻声说:“嗯。” 他们走回教室。负责大扫除的同学已经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阮奕给二姑指了自己的位置,看她坐下来,就下楼准备回家。 刚下到三楼,他被一个男人拦住了。 那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像也是个学生家长。他的五官分开看不算出挑,但合在一起,就有种特别儒雅温和的味道,不自觉就让人心生亲近。 “同学,你知道高一23班怎么走吗?” 23班? 阮奕说:“我带你上去吧。” 男人点点头,跟着阮奕走,一边问他:“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23班的。” “这么巧啊。”那人含笑道,“我是原劲的爸爸。你跟他熟吗?” 阮奕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的跟原劲的长相和气质都一点不像。阮奕感觉他要不说,应该没人看得出他们是一对父子。 他说:“我是原劲的同桌。” 那人微微一笑:“哦,你是不是叫阮奕?” “是的。” 那人一路跟他寒暄。上到五楼,阮奕在楼梯转角遇见了正往下走的蒋见遥。 蒋见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目光一扫,突然开口道:“阮奕,你们班主任找你。” “郑老师找我?” “嗯。” 阮奕给那个男人指了23班教室的位置,然后跟着蒋见遥去找老郑。 他们走下楼,阮奕本来以为是要去英语办公室,蒋见遥却把他带到了空无一人的小平台上,拧着眉望向他:“刚才那个人是谁?” 阮奕说:“原劲他爸。” 蒋见遥一挑眉毛,冷笑道:“你知道啊?” 那语气是阮奕很熟悉的嘲讽。阮奕也知道了,老郑找他估计也是蒋见遥随口一扯的幌子,压根没这回事。 他现在不想看见任何跟陆炳辰有关系的人,没再看蒋见遥,转身往外走。 蒋见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秒,走上前挡在阮奕面前,低下头看他:“心情不好?” 他的声音破天荒的没有嘲弄,而是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 阮奕还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只好也缓和下口气,问:“你有什么事?” “你最近跟原劲走得挺近的吧?”蒋见遥没等他说话就径自道,“我要是你,会离他远远的。” “原劲他爸原居山,是跟在张曹——就是张子铭他爸,身边的亲信,跟了十几年了,非常得他的看重。”蒋见遥扯了扯嘴角,“至于原劲,我一直没跟你讲明白,原劲从□□岁开始就被放在张子铭的身边,他是张曹专门,从小,给张子铭培养的心腹。” 阮奕想起他每一次问原劲为什么会跟张子铭混在一起时,原劲脸上的表情,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蒋见遥垂下眼睫:“原居山这个人,不是善茬。” 他之前看过原居山的资料和照片,但是真正跟他打照面还是在刚才。他从楼梯上下来,一眼看见阮奕,紧接着就发现阮奕旁边跟着的那个人就是原居山。 他们只对视了一眼,但就这么短短一眼,蒋见遥就盯住了那双阴毒的,闪着冷光的眼睛。 如果不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太危险,他也不至于临时编了个理由把阮奕拉走了。 他看着阮奕的脸色,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语气:“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给原劲讲题就讲吧。只要别走太近,他爸就算真是条蛇,也不见得能咬到你。” 原居山站在走廊上,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 “原叔叔。” 他转过头,看见是张子铭,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怎么还没走。原劲呢,没在你旁边?” “没有。”张子铭一提到这事,眼皮就有点往下耷拉,“他最近忙着呢。” “忙什么?” “学习。”张子铭说,“哎,他想学就学吧,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学来学去的,有什么意思。” 他是真觉得没必要,原劲今后肯定是要跟着他的。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他压根不在意,原劲也不需要在意。但他也不好过去跟原劲说你别学了,倒不是他不想,就是觉得这么干跟脑子有病似的。 原居山温和地说:“嗯。但他现在大了,有些事我不好说。你下次帮原叔叔跟他提一下。” 张子铭高兴了:“好啊。” 原居山也跟着笑了。他微微眯着眼,目光从张子铭的手腕上一扫而过。 张子铭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前几天,原居山找张曹汇报情况。这段时间张家下面的不少生意都出了状况,好像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进来,这里搅合一把,那里横插一杠,把他们的人折腾得左支右绌。 他说完之后,张曹突然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问:“铭铭的手腕被人打伤了,你知道吗?” 原居山没想到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但还是顺着问:“怎么回事?” “是他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叫阮奕。哦,原劲应该知道。他们俩在班里坐在一块儿。” 原居山听到原劲的名字,心一凛,正要说话,张曹拍了他一下,“没什么,就是个小孩儿。” 原居山却觉得阮奕要真的只是个小孩,张曹就不会把这事跟他说了。 但他也没说话,只等着张曹的下文。 果然,张曹开口道:“不过他跟蒋家还有点关系。” “蒋家?”原居山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那个不停地给他们找事的那股势力,根据他查到的情况,好像就是来自燕山的蒋家。跟阮奕扯上关系的难道也是这个……他问,“是哪个蒋?” “就是燕山那个蒋。”张曹说,“其实之前铭铭就跟他有点矛盾,要不是因为蒋家,他当时就要把人收拾了。我那时候拦着他,是觉得没必要。倒也不是真的怕了那个什么姓蒋的……” 他就像一只猛虎,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有淡淡的狠劲。 原居山一看就知道,这是真的起了凶性。 他沉声道:“您是想……” 张曹似笑非笑,慢吞吞地转动着右手上的扳指:“本来他们小孩儿之间的事,小打小闹,我是不想插手的。但毕竟给人当爹,自己的儿子,再怎么说,也由不得有人想欺负就欺负了。” 原居山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可以说是张曹最信任的心腹。除了他本身能力强,也是因为他的性子很对张曹的胃口。他们两个,都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就一定要把那人的手给剁下来的人。 原居山垂下眼,唇角轻轻勾了勾。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眼大纲,一个星期之内掉马~ 第49章 阮奕晚上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前拿出手机翻了一下,看见原劲给他发来的消息。 原劲:[周末想出去转转吗?] 原劲:[彤江风景区,现在据说很漂亮。] 原劲:[最近旅游照片(jpg)] 彤江在阳城西郊。十月份正是枫叶最红的时候。原劲发来的照片里,绵延的山脉上红与金,金与绿,层林尽染,如同油画一样绚烂而浓郁。一条江像挥毫泼墨的一笔,从两山之间荡开,山林中千万种瑰奇的色彩和天幕上火焰一般的红霞倒映其中,透明的江水几乎浑然像是一枚斑斓的水晶。 确实很漂亮。 阮奕:[好。什么时候去?] 原劲是感觉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太好,所以特意找了几个周边景区的推荐。彤江是里面最适合现在这个时候去玩的。他把攻略都看好了:[周六晚上吧。] 阮奕:[晚上去?] 原劲:[住一夜,第二天起早看日出。] 彤江日出,他看到不少人在攻略里都推荐了,说是来了必看的一项。 阮奕:[好,住哪儿?] 原劲:[农家乐。我来订。] 他们约的时间是八点。阮奕提前了不少,六点多就到那儿了。他按照原劲给他发的订单信息找到了那个农家乐,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先出去逛逛。 这个时候,原劲正在家里。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原居山走了进来。 这所房子靠近六中,平常只有原劲一个人住。他停下步子,勾着书包带子的手僵了僵,抬眼望着原居山。 原居山笑容如常:“怎么了,有事出去?” 原劲说:“跟同学约好了。” “是谁啊?”原居山温和地问,“阮奕吗?” 原劲的眼有一瞬间的狠,仿佛被刀尖挑开了最细的血管,有一片极淡的红雾弥漫在他眼里,转瞬又散去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盯着原居山。半晌,缓缓地说:“我转学。” 原居山笑了笑:“你确实要转学了。马上张子铭也要跟你一起转学,手续我都让人办好了。” 他的目光从原劲鼓起青筋的手臂上扫过,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就别出去了。” 原劲看着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心里腾地窜起寒气,他抓起手机就要给阮奕打电话,但是还没等他按下按键,一群黑西装的男人就上来盯住了他。他们虽然没有动作,但是眼神明白无误地传达出来了意思——他们不会让他往外说出一句话、发出一个字。 “看住少爷。”原居山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静。 “是。” 原劲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出去,突然厉声道:“你是故意,让我约他出去!” 原居山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周围那些男人触到他的目光,纷纷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只觉得后背都在发凉。但原居山只是看了一眼,就淡淡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阮奕在外面转了一会儿,给原劲打了个电话也没人接。阮奕估计他是在车上睡着了,就没再打,只是简单发了条消息给他,说自己提前到了,正在外面逛着,晚上到农家乐汇合。 这个时候的彤江确实很好看。现在正是傍晚,万丈霞光让江水如同闪烁的天河。他沿着江边的小路走,顺着这条路上了山。烂漫的红叶偎在道两旁高挺的松柏下,沿路还有小亭供人闲坐和远眺。 直到暮色四合,天空渐暗,他才开始往回走。 他来的这个地方已经没什么人了。尤其是山里寒露重,山林间升起茫茫的白雾,更加不见人影。 阮奕突然皱了皱眉。 他好像听到了一阵杂乱的动静,由远及近,向他靠过来。 那动静奇怪得很。似乎是一群人在向这个方向聚拢。他们衣裤摩擦,踩折草叶,脚步踢踏,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清晰得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阮奕迅速加快了步子。 突然,背后一道劲风袭来。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就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去。不知道是什么。只听它咔吧一声撞在石头上。随即,石头碎成块粉,沙沙滚落下来。 阮奕厉声道:“谁?!” 依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些沉默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围过来,就像一场训练有素的围猎。 阮奕毫不迟疑,拔腿朝发出的响动最小的那个方向跑去。 有人打开了手电筒,雪白的光束射穿了黑夜。 阮奕拨开草丛,借着高大的灌木掩藏身形。越来越多的光束亮起,像密集的子弹一样四处扫射。 黑夜里,凭空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似要把阮奕紧紧网罗。 有个声音响起来:“他在那儿!” “手电都关了,别把动静闹大了。” 手电的光束齐刷刷消失。那群人原本略显混乱的寻找,因为确定了阮奕的位置而迅速一致起来。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重新归来。远处,银色的月光抖落在草尖上,像针一样冷冷发亮。 草叶打在脸上,手上,还有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但阮奕几乎感觉不到。 他凭着身后的动静,意识到那群人离他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而且拉近的速度在不断加快。 风在耳边扯出尖利的呼号。阮奕拿出手机,正要拨号,一根电击棒闪电般从他身后狠狠抽过来。 剧痛和酸麻袭遍全身,阮奕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耳边隐隐传来了谁的大喊:“阮奕!” 在轰隆隆几乎要淹没他所有听觉的耳鸣里,那个声音直直扎进来,像是撕裂了黑暗的天光。 阮奕用力撑开摇摇欲坠的眼皮,视野暗下去的最后一瞬,他好像看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那么的模糊,又那么的熟悉……是谁呢,他想看清。但是下一刻,意识就无法自控地沉入了彻底的黑暗。 陆炳辰接住他,同时一脚发力,狠狠踢在那个拿着电击棒的男人胸口。 这一脚把那个人踹飞出两三米远,电击棒脱手飞出,那个男人重重撞在树干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从树干缓缓滑倒在地,血从鼻腔和嘴角喷流出来。 其他赶上来的人看见他的惨状,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谁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下手能狠成这样,准成这样。 但是他们必须要把阮奕带到原居山定好的地方,这是任务。 为首的那个人眼皮一跳,咬了咬牙:“上。” 一群人狠狠扑过去—— 陆炳辰抱着阮奕,连一眼也没有多看他们,转过身。一群穿西装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在朦胧的山雾间,他们几乎是用一模一样的弧度低下头,躬身让开一条道。 狭窄的山路两侧,黑魆魆的林木撑开了一片仿佛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身后喊打喊杀,□□撞击的沉闷响声,像是被这片黑洞般的幽暗给吸收了,或者说,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陆炳辰抱着阮奕坐上车。 七分钟后,汽车在一处别墅门口缓缓停下。 他走下来,小心地打横抱起阮奕。 早有一个男人在门口等着他。 虽然陆炳辰的面色很平静,但不知为何,男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远离城市的群山之上,星空在黑夜里灿烂地闪烁着,就像是冰封的河流,格外的亮而冷。纯净的光芒洒落在陆炳辰漆黑的眼眸里,让他看起来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有一种难以企及的遥远。 这种遥远,所有跟在陆炳辰身边的人都很熟悉。 一直以来,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陆炳辰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样。居高临下,遥不可及。说实话,陆老爷子在陆炳辰那么小的时候就钦定让他今后接手陆家,不是没有道理。偌大的燕山,豪门巨阀不知道有多少,但是除了陆老爷子,他们还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这种气度。 但是,陆炳辰看向阮奕的目光里,那令人心悸的专注,却是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 男人试探着问:“接下来……” 陆炳辰没有回答,而是抱着阮奕走上二楼,轻轻把他放在床上。 医生已经在等着了。他仔细给阮奕检查了一遍,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可能还要过段时间才能醒。” 然后他开了两瓶吊水,又嘱咐了几句,就退出去了。 陆炳辰走出房间。男人立刻迎上来。 夜风吹起他的长睫。陆炳辰微微眯了眯眼,低声一笑:“张曹的胆子真是大啊……蒋家的名头,居然都压不住他。” 跟陆炳辰在一起的很多时候,男人都会忘记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尤其是现在,陆炳辰微沙的笑声传进他耳朵,明明是漫不经心的嘲弄,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陆炳辰问:“针对原居山的布置,都做得怎么样了?” 男人立刻说:“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们这些人被陆炳辰陆陆续续从燕山调来阳城。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调查原居山。这也算是他的老本行了,所以带着几个人,没两天就把原居山扒得干干净净。 虽然也算见惯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他还是觉得,说原居山是个人渣,那都侮辱了人渣。 他轻声道,“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完备了,证据都清清楚楚,原居山这次……想坐牢都是奢望。” “那就动手吧。” “是。” 陆炳辰说:“从现在起,做事的时候,可以亮出你们的身份了。” 男人一怔。 在这之前,他们针对张家的一系列动作,都是打着蒋家的名头。因为他们一旦亮出身份,其实就相当于陆炳辰亮出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陆炳辰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他顿了顿,试探着说:“废了原居山,张曹那边应该会有动作。” 张曹这个人,狂妄自大,睚眦必报,不是个能吃亏的脾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子铭跟他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把他身边跟了很久的原居山废了,对他来说,就像是老虎的牙齿被人敲掉。 他肯定忍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报复。 陆炳辰微微一笑:“等的就是他来报复。” 像是察觉到男人的疑惑,他淡淡道:“以前爷爷说,一味以势压人,不是长久之道。想动张家,虽然是轻而易举……但他要不先理亏,我还不好下这个手。” 男人忽然一凛。 其实他之前就在疑惑。从陆炳辰让他们查原居山起,原居山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其实今晚的事,从原居山开始计划,他们的人就一直在跟进。说实话,他一开始并不明白陆炳辰为什么没有插手叫停,而是任由原居山动作。 直到现在。 现在他懂了,陆炳辰是在等一个理由。几乎没有哪个世家的家底是清白到随便能查,陆炳辰要对张家发难,确实需要一个让他能名正言顺对他们动手的理由。 男人感到嗓子不由自主地绷紧:“……是。” 陆炳辰转身走进房间。 阮奕还在昏睡着。陆炳辰伸手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 他柔声说:“这一次,张家的产业,我最起码能拿下五分之四。送给你做生日礼物,好不好?” 那天在天台上,蒋见遥对他说:“阮奕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合燕山的那个环境,更不适合你身边的那个位置。”他知道蒋见遥是什么意思。无论是阮奕的背景还是性格,都和他的圈子格格不入。 蒋见遥身为局外人,都能看出阮奕如果在他身边,不见得能在燕山那种圈子里活得高兴。陆炳辰怎么可能想不到这里? 阮奕没有身家,他就为阮奕打造一副身家。 早在那次天台跟蒋见遥的谈话之前,他就开始筹谋这件事。从张子铭第一次在阮奕面前蹦跶他就没想过饶了这个人,忍他到今天,就是为了等着张曹出手。张家五分之四的产业,加上他安排专人来打理,足够给阮奕运作出一个放在燕山都让人不敢轻视的资本。 陆炳辰低下头,嘴唇柔软地亲了亲阮奕的指尖。 ……他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 第50章 阮奕醒过来时,陆炳辰正趴在他床边睡觉。 阮奕动了动,他就跟着醒了。双眼迷蒙了一瞬,立刻清醒过来。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阮奕,眼眶微微泛红,一下子伸手紧紧箍住阮奕的腰,用力把头埋在他怀里,像是要把自己揉进阮奕的身体内。 他沙哑地说:“……你终于醒了。” 阮奕看着他发颤的手,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半晌,他拍了拍陆炳辰的手背:“好了,我没事了。” 陆炳辰更紧地拥住他。本来在他的计划里,阮奕是不会受伤的,但他没想到阮奕会提早将近两个小时到彤江,而原居山的人提前动手了。虽然他赶过去的时间并不算晚,但是如果再稍迟一点—— 陆炳辰又想起那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他闭上眼,不想让阮奕看到他这一刻的眼神。 他抓住阮奕的手指,轻声说:“最后一次。” “什么?” 陆炳辰说:“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阮奕在想昨天那拨人到底是谁找来的。张子铭?他不觉得张子铭有这个本事。但是除了张子铭还能是谁呢?脑震荡的后遗症很明显,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脑子,就感到一阵头晕,眼前黑点乱舞。 陆炳辰赶紧问:“还难受?” 阮奕说:“有点。” “医生说这一两个星期你都要卧床休息,减少脑力劳动。学校那边我已经给你请了一个星期假,如果一周之后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上学。” 阮奕点点头。 陆炳辰轻轻抬起苍白的脸,眼巴巴地看着他:“那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像是害怕听到拒绝,连给阮奕说话的时间都不留,自顾自往下说道:“我不是要关着你,等你病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只是……”他垂下眼,颤声说,“我好怕你再出事。” 他那几乎像是祈求的神情,让阮奕不知如何是好。 他可以在面对陆炳辰的凉薄,任性,自负和傲慢时毫不动容,但他面对这个像被吓坏了的孩子一样的陆炳辰,却难以狠下心来。 他深深吸气,虽然全身都提不起劲,还是抬起手放在陆炳辰脸颊上,手指轻轻抹去他眼角渗出来的泪:“好了,哭什么。” 陆炳辰顿了一瞬,用力抱住他。他用的力那么大,似乎这天底下什么样的力量都无法把他从阮奕身上撕开。他小声喃喃:“阮奕,阮奕,阮奕……” 像是只要成千上万次地呼唤这个名字,就能把这个人牢牢地刻进他的生命里。 谁都不能剥夺,谁都无法消除。 对原居山出手后,张曹的反应和陆炳辰预料得一模一样。 穿着西装的男人给陆炳辰汇报完情况,又拿出一份资料,放到他面前:“张曹手底下家大业大,阳城那些地头蛇里,动了心思的人不少。最近不少家都在私下里联络。” 陆炳辰翻开那个名单看了看,合上文件:“去月台山,跟杨朔见一面。” “您亲自出面吗?” “嗯。” 最近想见陆炳辰的人不少,男人按陆炳辰的要求全部挡了。说实话,想要拿下张家的产业容易,但是想要把带来的风波和骚动压到最低,最好能有本地树大根深的家族发话,定下调子。 除了张家,阳城还有几个排的上号的家族。看来陆炳辰选了杨家。 男人想了想,这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说:“好的,我下去安排。” 临走前,他总觉得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事是自己没想到的,试探着问:“为什么是杨朔?” 陆炳辰微微一勾唇:“杨朔的儿子,是杨汤。” 陆家毕竟在燕山,他为阮奕打造的产业要想长久运转,还要有一些阳城本地势力的支持。同时,阮奕也要有人脉帮他经营,带他进入阳城的交际圈子。 当初把杨汤推到阮奕身边给他当朋友,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引路的少女把杨朔带到门口,躬了躬身,等他进去后轻轻阖上门。 这间屋子虽然在月台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改建成了这样。在会所奢靡的装饰下,简洁得让人一进来,就像从喧嚣的都市一脚踏进云雾缭绕的山间,耳目倏然一清。 瓷瓶里插着几枝半开的花。十二扇紫檀屏风隔开内间。隔着镂空格,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黄花梨木茶案。茶釜里水烧得沸腾,咕嘟嘟向上冒泡。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拿起竹夹,在水中缓缓搅动。 檀香冉冉,茶烟袅袅。朦胧的灯火寂静地辉映着,他的身影如沐风华,落在屏风上。 杨朔盯着那抹身影看了一会儿,深深吸气,缓过心脏在那一瞬间的紧绷,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那天之后,杨家放出风声,让那些心怀盘算的人,无论是想去帮张家脱困,还是想趁机从浑水中捞一把,都最好什么都别干,老老实实一边呆着。 阮奕在床上躺了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根本没用两周卧床,一个星期之后就回了学校。 一群人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对他嘘寒问暖,阮奕回了几句之后,这些人被童彤赶跑了:“别围着,班草这才刚好,我们让他安静点。” 人散开了,阮奕才看见旁边的桌子空荡荡的。 高中资料多,他们往往都把课本和教辅书堆在课桌上,每天回家只带当天的作业,所以就算人没来,桌子也是挤得满满当当的。 阮奕问:“原劲怎么了?” “他转学了。”童彤小声说,“就是你生病的第二天,他就没来了。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他收拾的。唉,跟我们连说声再见都没有,好歹在一起坐了这么久。” 阮奕怔住了。 他们俩都没看到的地方,楼对面的天台上,原劲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目光遥遥落在阮奕身上。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顺着原劲的目光看过去,又转过眼,看回了高高瘦瘦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不忍,顿了顿,还是轻声说:“少爷,人既然看见了,我们就走吧。” 原劲站在那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眼神固执地抓着那个身影。 站在高处,风比平地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排山倒海一般打在他肩上,腰上,腿上,脸上。他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眼中起了雾,又散开,几乎像是一座不会变化的雕塑。 女人轻声催促:“少爷,你看,他没事。快走吧。我们还要赶十点钟的飞机。” 原劲伸出手,两指之间夹着一枚硬币,放在围栏上,轻轻一转。 硬币旋转成球体的残影。 他侧过脸,望着女人:“你猜,是正还是反?” 女人对上他漆黑的眼睛,迟疑了一瞬。 她从原劲小时候就照顾着他。原劲从小就不喜欢说话,而是喜欢自己玩一些小东西。那个时候,经常是张子铭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玩闹,小原劲安静地坐在旁边自己玩骰子或者硬币。 她知道,他摇骰子能随便摇到任何他想要的数字,转硬币更是不在话下了。拍下去的时候,他想要正面就是正面,想要反面就是反面。 女人说:“我不用猜。你想要哪一面,就能是那一面啊。” 她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会让原劲的嘴唇剧烈颤抖。 恍惚之间,那个人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原劲。”他直视着他,清透的眸子像是闪光:“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仿佛不能自控,原劲重重拍下那枚在围栏上旋转的硬币。他握紧拳,硬币的外缘深深嵌进手心,痛得他眼圈红了,背在风里弓了起来—— 你递给我一根绳子, 我抓住了。 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原劲转过身离去。女人连忙跟上他。 教室里。 阮奕垂下眼,重复了一遍:“原劲转学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脑震荡的后遗症,眼前的眩晕和太阳穴传来的刺痛阵阵交叠。 那天家长会,蒋见遥对他说;“你最近跟原劲走得挺近的吧?我要是你,会离他远远的。” ——“原劲从□□岁起就被放在张子铭的身边,他是张曹专门,从小,给张子铭培养的心腹。” ——“原居山这个人,不是善茬。” 他跟原劲约好了在彤江见面,原劲一直没到,后来他清醒之后再想联系原劲就联系不上了。那群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人,到底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授意? 为什么刚好是这件事后,原劲转学了? 如果换成另一个人,或许立刻就要把这件事的前情后果猜出来。这明显就是原劲或主动或被迫地跟他爸做了个笼子,前脚把阮奕引到彤江,后脚就让人去动手。然后,原劲要么是出于愧疚,要么是被原居山逼着从阮奕身边消失。这就是他突然转学的原因。 但是……阮奕用力按住眉心。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那一天,在素拓基地的天台上,陆炳辰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阮奕,你身边如果有人,那个人只可能是我——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他知道,陆炳辰不是在开玩笑。 阮奕缓缓攥紧了手指。 ……为什么,那天晚上,陆炳辰会来的那么巧? 第51章 阮奕对世家财阀办事的那些弯弯绕绕,不是不清楚。上辈子,陆炳辰经常把这些东西开玩笑似的讲给他听。他之所以一直当自己不知道,只是因为对这些压根不感兴趣。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不懂。 更何况,他太了解陆炳辰了。 这个人的心机有多深重,是怎么动动手指就能耍得别人团团转,怎么轻描淡写地动了一点手脚,就把本来打算渔翁得利,从他这儿狠敲一笔的人逼得不得不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最后赔进去半副身家,反而让陆炳辰成了这场鹬蚌相争里最大的胜利者。他那些算计和手腕,阮奕见过太多了。 让他无法不怀疑。 阮奕一个星期没来,积了不少卷子堆在课桌上。他一张张翻看,手忽然一顿。 有一份原劲的卷子,应该是发卷子的人随手放在了他桌上,那个给原劲收拾东西的人没注意,就把这张卷子留在了他这里。 阮奕捏着那张卷子,沉默了半晌,站起身。 他刚出教室门,就遇上了拎着一个塑料袋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的方潮。 方潮看见他,赶紧跑了几步,停在阮奕面前:“你现在怎么样了,头还难受吗?” “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脑震荡后遗症的药。”方潮把袋子递给他,“希望你用不上啊。好像挺多人恢复之后都是没有后遗症的,但是万一你有什么症状,就吃点这里面的药。都是专门去开的。” 阮奕接过袋子:“谢谢你。” “不用,谢什么。”方潮本来准备再说点套近乎的话,想到蒋见遥说的那句“辰哥还没追到”,顿时觉得还是老实一点吧,别提什么有的没的比较好。 “药送到了,那我走了。”他冲阮奕挥了挥手,下楼梯回班里了。 阮奕把药放回班里,走上天台,拿出手机拨通了陆炳辰的电话:“我在顶楼,过来见我。” 三分钟后,陆炳辰走了上来。 顶楼空旷极了,风很大,陆炳辰把外套脱下来要给他披上:“怎么站在这儿,别吹了风头疼。” 那声音真是温柔。阮奕静静地望着他,几乎有一瞬间发自内心地想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把自私和残忍刻进了骨子里的人,怎么能温柔得好像那么真挚呢?连他这个被骗了一次又一次,摔得头破血流的人,再对着这样的温柔,居然还是看不出一点破绽。 他抬手挡住陆炳辰披来的衣服,直接开口问:“原劲转学,跟你有没有关系?” 陆炳辰顿住了。他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奕冷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陆炳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有啊。怎么没有。” “原劲跟你走得近,张子铭又因为你受伤,以张曹的多疑,一定会让原居山负责解决这件事,而原居山一定会替原劲做出选择,把他和你远远隔开。原劲,他为了你的安全,一定会全盘接受。” 在阮奕看不到的地方,陆炳辰把青筋鼓起的手背在身后,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肉里。 原劲,这个对阮奕有企图,还明显被阮奕另眼相待的人,他怎么可能让他待在阮奕身边! 他从来没有这么妒忌过一个人。妒忌得就像心肺肝胆都泡进了浓酸里,被腐蚀成了一摊血水。无法形容的酸涩和痛苦浸透了他的肢骸和骨缝,他的嘴唇抖了又抖,真想对阮奕说,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你为别人质问我,你为原劲质问我,你为了原劲质问我! 那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心疼起来,是真的能让人活活疼得想哭。 陆炳辰的眼红了一瞬,下一秒,他狠狠把眼前的模糊压了回去,抬起脸,柔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都问出来,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他的温柔令人胆寒。 阮奕咬紧了牙:“张子铭因为我受伤……是那次他对蒋见遥动刀,被我一脚踢到手腕上?” “是。” 阮奕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做了什么?在这里面,你扮演了什么角色?张曹的脑子没毛病,他犯不着闹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给他儿子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气。” 陆炳辰淡淡地说,“我用蒋家的名号,搅乱了张曹手下的生意。” 他本来不打算跟阮奕说这些的。阮奕太聪明了,这件事一说,其他那些他就基本都能猜出来。原本,就算到时候把从张家拿来的产业打理好送给阮奕,他也早就想好了套上别的说法。 但是,他现在太疼了,疼得他什么都不想在乎。 “所以,张曹不出手也要出手。”阮奕的胸膛剧烈起伏。已经不需要陆炳辰再说什么了,前因后果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列开,“其实我踢张子铭那一脚不重要,只不过是让张曹想起来,哦,还有阮奕这么一个人,蒋家好像还曾经为这个人警告过他们——” “他狗急跳墙,想抓住‘蒋家’的弱点,所以才会对我动手。”阮奕说到这,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就是为什么陆炳辰要打着蒋家的名头办事,而不是用自己本来的身份。因为,只有这样,张曹才会对原劲跟他走得近产生疑心,原居山才会为了消除这份疑心,而一定会把原劲送走。 陆炳辰幽深的眸子望着他,嘴角勾了勾:“是。” 即使见识过那么多次陆炳辰的心机,阮奕还是感到了潮水灭顶般的窒息。 “最后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来的那么及时,是为什么呢?”阮奕轻声道,“是因为你跟踪我,还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 陆炳辰沉默了片刻,说:“我没想让你受伤。” 我没想让你受伤。 这七个字,就像敲钟的长锤,狠狠撞在阮奕的太阳穴上。千言万语就像火山喷薄而出的岩浆,在他胸中横流冲撞。他死死盯着陆炳辰,眼珠半天没法转动。 怎么会这么可笑,这个人,居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居然让他都相信了,他是真的对他动心。他虽然坚定拒绝,却在心里不忍着,迷茫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怜悯着…… 笑话,简直是笑话。 他一眼不想再看到陆炳辰,转身往外走去,陆炳辰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他。 阮奕声如寒冰:“把手放开。” 陆炳辰不肯放手。他看着阮奕苍白的脸色,咬住了嘴唇:“我真的没想让你受伤。” 阮奕扯了扯嘴角:“是吗,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张曹引过来对付我,谢谢你为了把我的朋友从我身边赶走,费尽心机设了这个局?你如愿了,恭喜啊。” “我不是为了把原劲赶走才……原劲还用不着我费这个心思。赶走他就是捎带手。”陆炳辰眼珠通红,分明是狼狈的样子,神态却依然带着骄傲,“我是为了把张家的产业收过来给你。” 阮奕怔了怔,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呵”了一声:“我稀罕吗?放手。” 陆炳辰不依不饶地抓着他,阮奕冰冷的眼神让他有种一放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惶恐。他咬紧牙关,就像抗衡着什么要把阮奕从他身边带走的力量,五指死死抓牢他的衣袖。 阮奕望着他,陆炳辰赤红的双眸也回望着他。 他看到,陆炳辰的眼珠颤动了。 那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抽动,虽然很轻微,却让阮奕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陆炳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但是都被他死死按住了。只有那双眼珠,他使出最后一丝余力去控制,却没有能控制完全。 漫长的四目相对,阮奕说:“陆炳辰,你要给我的东西,到底是我想要的,还是你想让我要的,你搞清楚了吗?” 陆炳辰像是要笑,却又像带着无尽的哀色:“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离我远远的。” 大概是这颗心上早就被刀划了千百道口子,阮奕这句话落在耳朵里,就像刀刃再一次按进伤口,割裂更深处的血肉,连疼都让他习以为常了。陆炳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不可能。” 他笑得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方潮回到班上,手伸到蒋见遥面前摆了摆:“药送到了。没说是你送的。” 蒋见遥点了点头。 方潮往四周看了一眼,见陆炳辰不在,凑到蒋见遥面前:“蒋见遥?蒋蒋?见遥哥哥?怎么回事啊,心情不怎么样?” 蒋见遥淡声道:“别多话。” “我都替你跑腿送药了,你怎么还这么凶。”方潮撇了撇嘴,鼓起腮帮子,在蒋见遥面前坐下,“聊聊呗,辰哥现在不在,我们俩开启不用手机的私聊?”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方潮往桌上一趴,“你说,陆家的桃花是不是都跟姓阮的犯冲啊?辰哥他爸是,辰哥现在居然又是,这命中率也太高了……” 他本来是想到这儿了随口一说,抬起头,却看见蒋见遥望着他,那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第52章 蒋见遥的脑子嗡的一下。 方潮的话打碎了,乱糟糟在他脑子里回响:“姓阮的……辰哥他爸是,辰哥现在居然又是……” 跟在陆炳辰他爸身边的那个女人姓阮。阮奕也姓阮。这是巧合吗? 他从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想过,从来没有。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跟在陆宇时身边的情人,因为直接导致了当年陆炳辰母亲的不幸,这么多年,一直在燕山不能见光、不被承认地活着;另一个是他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唯一他发自内心承认的,聪明坚定,温柔又包容的少年,陆炳辰亲口说喜欢,在追但现在还没追上的人—— 蒋见遥感到心脏猛地一滞,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他想,陆炳辰对阮奕,真的是喜欢吗? 这段时间他看到了陆炳辰的反常,他也曾经相信了陆炳辰是认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喜欢,陆炳辰怎么会在喝醉之后,露出那种除了阮奕之外容不下任何人的眼神?这些天又怎么会在燕山和阳城来回奔波,费了那么大的心力,想要把张家的产业变成阮奕的身家,只为阮奕以后能过得自在?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直到那天张家动手,阮奕受伤,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陆炳辰说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 喜欢一个人,却毫不犹豫地让他置身危险之中……蒋见遥抬起发颤的手,用力按住额头。 倒推回最开始,他见到阮奕的第一面。那是六中开学第一天。那天,陆炳辰表现得反常极了,一下课就跑到23班的教室外。他和方潮跟着上去,玻璃像被晨光融化,阮奕坐在那里,确实是个长相和气质都很出众的少年。他看了一眼,想跟陆炳辰说话,看见他的表情,却忽然顿了一下。 当时没有太过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陆炳辰望着阮奕的眼神——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吗? 蒋见遥从心底升腾起寒气,仿佛浑身的血都缓缓结成了冰碴。 他咬着牙,对方潮说:“这句话,在辰哥面前,你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的表情像有一瞬间的扭曲,方潮有点被吓到了:“好,我知道,我不说。” 蒋见遥把发颤的手攥成拳,站起身径直走出教室外。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疑问在他心底,陆炳辰为什么要从燕山千里迢迢跑到阳城来上学?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陆炳辰。那天他们和方潮一起去列松路的电玩城。方潮一个人进去玩,他和陆炳辰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他玩笑般的问起了这个问题。 陆炳辰让他猜,他想了想,问:“因为你爸和那个女人?” 当时陆炳辰沉默了一下,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后来方潮来了,聊起了别的,他其实也没有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所以也就任由问题被带了过去。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特别想知道,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陆炳辰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从燕山大老远跑到阳城来上学?为什么似乎从开学第一天起,他就像是对阮奕起了浓厚的兴趣,非要把这个人追到手? 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 蒋见遥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太残忍。残忍到他把这个答案和阮奕放在一起想,只觉得无法呼吸。 蒋见遥走到僻静的地方,拿出手机:沉声道:“查阮意浓在阳城……查她和阮奕有没有关系。” 对方说:“是。” “再查……”蒋见遥停顿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睁开,“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查过这些。” “是。” 一个星期后,资料发了过来。 蒋见遥盯着文件中间的那行字,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他打开手机,按下一个号码:“熠哥,是我,蒋见遥。”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含着若有似无的笑。蒋见遥除了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跟人说话都会是这样的语气。但一直到挂断电话,他的漆黑的眼眸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没有一丝笑意起伏。 这天,阮奕从学校回家,走到门口,突然看见陆炳辰站在楼梯上。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掉头离开,但陆炳辰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他转身,陆炳辰就两步走过来,抿了抿嘴唇:“你要一直这样不理我吗?” 如果只是不理他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阮奕还真愿意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可惜不是。 他淡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上次他在楼梯道里等阮奕回来,从天亮等到天黑,两条腿站得又酸又麻,阮奕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你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 这么冷淡,这么疏远,他太能感觉到了,阮奕这是在坚定地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 陆炳辰望着他没有丝毫起伏的表情,只觉得心像被重重搓了一把。这世上或许只有阮奕能这样,只是背对着他,做出一个拒绝的姿态,说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能让他像被一把刀插进心口。 他轻声道:“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用什么办法,不管我多想靠近你,都没有用?” 阮奕感觉自己的心像泡在冬天刺骨的水里,不知道是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疼了,还是疼得麻木了。他说:“是。” 陆炳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回忆里那个几乎对他有求必应,舍不得他有一点难过,伤他所伤,痛他所痛,纵容他每一次撒娇和任性的阮奕,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不。”他咬紧牙,凶狠地说,“我能让你爱上我一次,我就能让你爱上我第二次。” 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阮奕没有听清,他也没打算问,摇了摇头:“没事我就回家了。” 就在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对面,陆炳辰家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辰辰,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妈妈……”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女人抖了抖,根本不敢看陆炳辰,低下头,飞快地说,“……等你半天了。” 从她出来的那一刻,阮奕就僵住了。 阮意浓跟富商跑了之后,梁许把她的照片全都撕了。小阮奕偷偷留下了一张。照片上,女人站在栀子花旁,枝叶青翠,花朵洁白,都不如她回眸粲然的一笑。 十几年没见,这个女人的眉眼和照片上那个少女相比,居然没有什么变化。 阮奕的目光从阮意浓身上,缓缓移到陆炳辰脸上。他轻声问:“她是谁?” 阮意浓出现的那一刻,陆炳辰瞳孔就猛地一缩,他望着阮奕,嘴唇抖了抖。 阮奕的手背在身后,握住了门把手,他好像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才能撑着自己站得笔直。 他知道,陆炳辰的父亲有个情人,陆炳辰母亲当年郁郁而终,跟这个女人脱不开关系。陆炳辰从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对他爸和这个女人的厌恶,或者说,鄙恨。 但他怎么也,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是阮意浓。 阮奕盯着陆炳辰:“她跟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陆炳辰的表情难看极了。 阮奕知道答案了,但他连点点头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全身的力气都失控一般在体内冲撞,切割,翻搅。他张开嘴,用轻的不能更轻的声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真怕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会忍不住漏出一两声痛吼。 阮意浓轻声说:“我在家里提起过……” 她说了一半,对上陆炳辰的视线,吓得当即闭上嘴。陆炳辰冷冷地说:“你找死。” 阮意浓手一抖,缩进屋里,咣当一声阖上了门。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阮奕感觉自己的视野像是被什么东西切碎了,灯光,楼道,陆炳辰的脸,都像被摔碎的万花筒拼起来之后的画面,错乱地拼凑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意识道,那个切碎一切的,是他的眼泪。 他终于知道,陆炳辰为什么要来到他身边了。 这个人在燕山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阳城来读书?这个分明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大少爷,为什么两辈子,都会对他表现出异样明显的兴趣? 这些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这一刻,都迎刃而解。 为什么? 因为他是阮意浓的儿子啊。 他本以为,陆炳辰给他最痛的一刀,是让他知道,他以为的爱其实只是无情的玩弄。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最痛的原来是,他知道这一切玩弄,都不过是一场报复。 阮奕没法从眼前混乱的画面里辨认出陆炳辰的脸。 他曾经一腔情深爱着的人,他曾经就算和陆炳辰走到陌路,都还以为他们少年时代的那一段经历不像后来那么不堪……原来,早在最开始,这段感情就已经充斥着欺骗,满怀着恶毒。 “怪不得,上辈子,你要那么伤我……”阮奕仰着头,怔怔地笑出了声。 这句话落下来,就像一瓢沸油浇在陆炳辰的脑髓上。 他的脸骤然间血色退尽。 第53章 陆炳辰一动不能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聋了,这样,就听不见阮奕说的那句话。 整个空间在他眼前扭曲,崩塌。他直直地望着阮奕。在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嗡鸣里,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 他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阮奕也是重生的呢? 不是想不到,而是他不敢想。 重生以来,阮奕面对他时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戒备和抵触,无论他怎么示好也不为所动,这种种跟前世截然相反的表现,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不是没有疑惑过……但他不敢去想。甚至在那天看到阮奕用右手刷牙,感到明显不对的时候,他也是只试探了一下就收手了,根本不敢再往下细查。 因为他承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真的,承受不了。 如果阮奕也和他一样有了之前的那段记忆,他该怎么办?如果曾经那个被他伤透了心,因他而死的阮奕,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要怎么才能让阮奕重新回到他身边吗?阮奕还会给他机会让他弥补和挽救吗? 他了解阮奕,他太懂得他了——所以他从心底拒绝去思考这些问题,从心底拒绝想象,还有阮奕和他一同重生的可能。 两世茫茫。 陆炳辰仿佛看见另一个世界从天幕缓缓降下,无限地与他站立的这个世界存存重叠。耀眼的白光淹没了一切,吞噬他的那一刻,五脏六腑传来了万箭穿过的剧痛。 他喃喃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阮奕像是含着血,一字一顿地问:“你也有心吗?” 陆炳辰嘴唇惨白,面对阮奕的目光,只觉得眼前发黑。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喉咙像被刀刮烂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最开始接近阮奕,的确是因为阮意浓。 他的妈妈,年纪轻轻就被这个成天想着登堂入室的小三气的病死了。所以,在知道这个女人还有个儿子,而且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一时兴起,让人找来了那个少年的资料。 那天他翻着文件,想,阮意浓这样的女人,居然生出了阮奕这样的儿子,有点意思。 几乎就是那一瞬间,他心念一转,打算去阳城见见这个人。 反正从小到大,他向来任性,比这离谱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所以他周围没人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爸从来都是随他便,他哥稍微管得多一点,但也压根没把这当回事。 于是他来到阳城,按照阮奕的中考志愿也进了六中。 说来也巧,开学第一天他就见到了阮奕。那个少年比资料里更加的……让他看到的第一眼,几乎有些移不开视线。 他在灿烂的阳光里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想,好像,有个男朋友也不错? 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一开始只是想试试,后来似乎试着试着,还就没法丢开手了。中途有一次他回燕山,都没意识到自己跟阮奕聊天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上翘。 哥哥盯着他,狐疑地问:“你在笑什么?” 又警告地说:“把小心思收一收,别成天老在外面惹事。” 他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那时候,他其实已经对阮奕动了心思,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而等他发觉这个苗头的时候,又已经早早就在潜意识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 阮意浓。 他对阮奕那种异乎寻常的关注,只是因为阮奕是他最厌恶的女人唯一的亲生儿子。 他第一次模糊地认识到自己对阮奕可能是认真的,是在阮奕跟他提了分手之后。 那时他们已经谈了快一年。从他懂事起,陆家就安排了专人教他理事,学校里的那点东西陆炳辰根本不在意。他之所以每天按时去学校,其实就是为了见阮奕。 一开始去找阮奕,总看见有人拿着试卷来找阮奕讨论题目,他被晾在一边,心里十分不豫。 他受不了阮奕的眼睛里出现另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和阮奕没什么关系,即使这样的交往微不足道到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所以阮奕再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陆炳辰就故意从背后揽住他小声撒娇。后来,阮奕果然只要看到他,就放下手头所有的课业。 陆炳辰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他这种迫切地想要占有一个人的全部的想法有多不正常,他只顾着享受阮奕全心全意围着他的关注和喜欢。 直到阮奕因为成绩下降得厉害,从重点班被降到了普通班。 那之后没多久,阮奕知道了他准备出国的事,当天就跟他提了分手。 阮奕说完就走了。陆炳辰站在原地,一开始是茫然,然后是愤怒。 他一贯是被人追着捧着的角色,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一脚踹了。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羞辱,没有任何人敢这么羞辱他。他忍着满腔怒火,想,要是明天阮奕过来道歉,求和好,那他就勉强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不然,阮奕这辈子别想再跟他有一点牵扯! 但阮奕说到做到,甚至有意识地在躲着他。 陆炳辰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终于在一个小巷里堵住了阮奕。 他抓着阮奕的胳膊,质问他:“你想分手就分手,你把我当什么?!” 陆炳辰当时脑袋发涨,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根本没听见阮奕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用力地抱着阮奕,不知道是出于气急败坏的愤怒,还是被这个人抛弃的伤心,怎么都不肯放手,甚至还带着鼻音说:“阮奕,你说了喜欢我,你凭什么,你敢现在就把我踹了?” 最后阮奕还是跟他复合了。陆炳辰心里却说不出的复杂。 他如梦初醒地发觉,自己似乎太认真了,认真到……连他自己,都无法再用那些诸如“报复”和“玩弄”的借口来粉饰太平。 他在这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惶惑。他以前,即使冒再大的险或者闯再大的祸,都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焦灼。 他出于报复的心跟阮奕玩玩是一回事,真情实感地一头栽进去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些年,他一手把阮意浓制得死死的。让这个女人吃穿不愁地当她的阔太,已经是他忍耐了又忍耐的结果。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原谅过阮意浓,原谅过他父亲。他不能让他妈妈活着的时候被她丈夫背叛,死了之后又被她儿子背叛。 他给他哥打了个电话,说他想把出国的时间提前。陆熠倒是没多想,还挺高兴地哼笑了一声,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陆炳辰咬了咬牙,说:“半年后吧。”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再多半年。只再给他和阮奕半年时间,然后这一切就彻底翻过。 出国的时候,他在登机口等到广播催了第三遍。 他长得特别惹眼,来来往往很多人都偷偷地看他,他们都不知道这个高大俊美比电视上那些明星还亮眼的少年,其实是在等一个人,等着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陆炳辰心里清楚阮奕不会来,阮奕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今天的飞机。但他想,如果阮奕来了……那他就不走了。 这只是想想。但他也只敢在明知“只是想想”的时候,才容许自己心里冒出这样的期待。 陆炳辰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拖着行李箱上了飞机。 然后就是十年后的重逢。 他在见到阮奕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阮奕的脸跟他少年时相差不大。陆炳辰那时候已经在商场练出了一张七情不露的脸皮,却在看到阮奕的那一刻,整个人骤然僵住。 同行的人都是眼珠子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焖足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人精,注意到他这一瞬间的不寻常,回头就把阮奕安排到了他面前。 陆炳辰知道自己应该拒绝。无论从任何角度考虑,他都没有再次接近阮奕的理由。 但是,他做不到。 他给自己开了瓶酒,第一次敢把手伸进那一堆尘封的记忆里,翻开上面严丝合缝盖着的毡布,去放任自己回忆那本该被掩埋在脑海最深处的一点一滴。 在阮奕身上,他尝到了数不清的第一次。第一次追人,第一次被人甩,第一次被人甩了之后还死乞白赖地回去求复合。第一次丛生顾虑,第一次百般挣扎,第一次想忘记一个人却始终忘不掉,第一次明知道不能伸手,却根本无法把伸出的手再收回来。 陆炳辰点燃了一根烟,袅袅烟雾飘散开。他想,可能……就是我没玩够呢? 这是他唯一能拿出来麻痹自己的理由。只有自欺欺人地顶着这样的幌子,他才能允许自己接近阮奕,待在这个在他的记忆里不为人知地眷恋了无数个日夜的人身边。 没过多久,他哥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其实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那些把阮奕送到他身边的人,不少都跟他哥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 陆熠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票回来,站在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看着他,心里面突然像是有一块巨石落地,他一直苦苦地支撑着,不想让这块石头落下,事到如今,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陆熠看着他弟弟的表情,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他顿了三秒,扬手给了陆炳辰一个耳光。 他什么都没说,但陆炳辰清晰地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 他知道他把他哥伤到了,这个在他的印象里一直习惯了强硬,从来都骄傲得不允许自已向任何人示弱的大哥,在这一瞬间,眼神灰败得近乎于脆弱。眼前高大的男人,和母亲病床前那个眼眶通红却固执地不肯流泪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就像又一次面对那咬紧牙关去拒绝,却依然无法阻挡的命运。 陆炳辰在这一刻感受到的自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 他低声说:“哥,我就是想玩玩。” 这是个无比拙劣的谎言,陆熠只需要稍微一查,就能知道他在高中的时候就跟阮奕有过一段。隔了这么多年,他又跟阮奕搅合在一起,绝对不可能是这么轻描淡写的“玩玩”。 陆熠的眼神变了又变,破天荒没有说话,而是转身离开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陆炳辰本来从不许人近身,那之后也微微放松了界限,果然有些嗅觉灵敏的人,就开始大着胆子往他身边凑。 他虽然不会碰他们,但有些照片乍一看,还是微妙极了。那些照片放在他桌上,他一句话就能销毁干净,但是他没有,而是放任它们流了出去。 仿佛,只要这么做了,他和阮奕就真的可有可无地只是“玩玩”。 那个子虚乌有的订婚对象是他哥找过来试探他的。他压根没同意订婚,这个女人却在他哥的帮助下绕过他,直接见到了阮奕。 她刚过去他就收到了消息,但陆炳辰想了想就没有阻止。因为他忽然想知道,阮奕在知道这些后会是什么反应,又会怎么做?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但在阮奕拿着那些文件问他,而他没有第一时间辩解之后,当阮奕立刻跟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连自己都无从说明的期待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阮奕一直都是这样,毫不拖泥带水。这种果断,让陆炳辰的心里几乎生出了恨意。 那一段时间在心里积压的痛苦失控地喷薄迸发,他口不择言,说出了那段让他后来无数次追悔莫及,却再也于事无补的话。 “阮奕,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上.床吗?”他说,“就是之前没来得及睡,还挺惦记你的味道。现在尝到了,发现其实也不怎么样。” “跟我提分手,你也配?” 他看到阮奕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不是被泪水刺激的,而是就像全身的血呼号着挤进眼眶,从毛细血管里迸裂开,那种刺目的红色,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伤心,而是痛。人的眼睛怎么能红成这个样子?就像盛血的窟窿,连瞳孔都仿佛被猩红的血液给冲散了。 阮奕举起花瓶,狠狠砸碎在他的头上,然后夺门而出。 陆炳辰看着他的背影,他连疼都忘了,血黏糊糊地顺着脸流下来也感觉不到。他咬紧牙关,用尽全部的自制,才阻止了自己追出去。 但这样的克制,也只让他坚持了三天。 一个星期后,从南半球紧急飞了十几个小时的陆熠出现在他面前。 看见他的第一眼,陆熠失手砸了一个杯子。他猛冲到他面前,揪起他的领子,却根本不敢用力,嘴唇直颤,低吼道:“你想死吗?陆炳辰,你是想死吗?!” 陆炳辰花了一个多星期找到了阮奕。他那时候已经不想跟任何人解释了,不想跟他哥解释,也不想跟阮奕解释,甚至连自己他都不想解释。 他拒绝思考阮奕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宁愿死,也受不了阮奕不在他面前。 他抗争过了。跟阮奕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在跟自己对这个人无法遏制的爱意战斗,他一次次地举旗,又一次次地折戟。他这一生所有的过错,所有的失败,所有的溃不成军,所有的土崩瓦解,都在这个人身上犯尽了。 爱一个人,爱到这样无法自拔的地步,这到底是老天的恩赐,还是老天的诅咒? 他开始把一天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阮奕待的那栋房子里。阮奕总是想跑,他又不愿给他上锁,只能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陆炳辰对他和阮奕之间一团乱麻的局面已经无从去解了,只能小心翼翼地不让阮奕对他的态度再一步恶化。 但阮奕还消失了。 陆炳辰又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追查,查来查去,结果查到了陆熠头上。 他去找陆熠,陆熠却像是早有预料,冷淡地告诉他人已经被送出国了。陆炳辰的护照也已经在海关上锁,三年之内他是不可能出境的。 他对陆炳辰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前面撒野,我在后面兜着。你想折腾,我就让你折腾,想放肆,我就让你放肆。但是身为陆家的人,陆炳辰,你要记住,你可以任性,但你不能愚蠢;你可以偏执,但你不能丧失理智。不该是你的东西,你就要学会把它放下。你割舍不掉,我会帮你割舍。听明白了吗。” 陆炳辰突然有点明白那时候他哥为什么在收到他和阮奕在一起的消息之后,推了一堆高层会议赶回来,却在看到他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这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必要。 他知道他哥的意思,也知道他哥不会改变,那还说什么呢,不用再说了。 他扭头走出去,从头开始查阮奕的下落。说他过于敏感也好,说兄弟之间有某种奇异的感应也好,他觉得陆熠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即使那天他哥的一言一行都无懈可击。 直到某天他又因为长时间昼夜不分地追查阮奕的去向,突然昏倒在地,被拉到医院。 陆熠和他的主治医师在病房的隔间里谈话。 主治医师叹了口气:“才半年,这是他第几次进来了?我建议你还是把情况都跟他说了,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长痛不如短痛啊。” 陆熠可能太心烦意乱了,都没顾着注意陆炳辰是不是已经醒了。他哑声说:“你不知道我弟弟。我爷爷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说他是我们陆家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一个,但是性格太固执,今后要是还转不过来弯,肯定要吃大苦头。所以从小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想让他什么都有,什么都随手就能拿到,所以对任何东西就不会看得太重。” 主治医师沉默。 陆熠闭了闭眼,狠狠吸了一口气:“我必须、必须要给他一个念想。就算告诉他阮奕被我送走了的代价,是他要找阮奕找一辈子,我也认了。如果他知道阮奕死了,会发生什么,你根本没办法想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陆炳辰知道阮奕是为什么死的……连他都不敢去想他弟弟会干出什么事来。 陆炳辰在最开始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失去了听力,失去了视觉,失去了任何反应的能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暂停了一瞬,那一拍绝对的寂静里,他的脑海一片空茫,就像人临死之前会到的那个地方,整个世界在白光里消融。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颜色和形状被白光一点点蚕食,终于化成虚无的一部分,恍惚得像是在感受死亡。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陆熠却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对。他拉开门,和陆炳辰面面相觑。 无声划过海水的深水炸弹在这一刻骤然炸裂,千百万片细小的弹片搅进他的体内,切割着脆弱的血管,在血肉和骨缝里越钻越深。难以形容的剧痛在四肢百骸炸开,陆炳辰扶着桌子,吐了一口血。 一个人如果痛到了极致,或许就只能流泪,流血,或者流逝生命,才能用一种痛苦去抵御另一种痛苦。陆炳辰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自我伤害,有时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容器,里面盛载的痛苦太多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把这个本就裂纹横生的瓶子彻底挤碎。所以他只能硬生生划开自己的血肉,让别的东西流出来,不管是什么,泪也好,血也好,命也好——只有这些东西流出来,他的身体才能腾出一些空荡,去安放那些失控的、近乎疯狂的情绪。 他无法自控地回想着他和阮奕之间的点点滴滴,到最后筋疲力尽。 所有的撕心裂肺,追悔莫及,痛不欲生,都变得很淡很淡。人疲惫到了尽头,确实没什么力气再去支撑它的激烈了。 陆炳辰突然想起他最早见到阮奕,是在六中的林荫大道上。阮奕从浅金色的阳光里走过,而他抱着手臂靠在盛夏浓绿的香樟树上,在远远地打量他。 …… 他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原来是,一见钟情。 【小改bug】 第54章 狭窄的楼道里,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早就熄灭了。阮奕和陆炳辰站在黑暗里,每个人的神智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得摇摇欲坠,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他们的脸都在无法言说的痛苦里微微扭曲,两双眼睛,几乎分不清哪一双的血红更加浓烈。 突然,陆炳辰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唤醒了阮奕。他一把拉开门走进去,猛地阖上。 陆炳辰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手指缓缓按下接通。 电话那头,陆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在家等你。” 陆炳辰来到了他来阳城时最初准备的那套房子。自从他搬到阮奕对面之后,就再也没回过这里。他打开门,陆熠正在玻璃缸前面喂鱼,听到门碰上的声响,也没有回头。 陆炳辰说:“哥。”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那沙哑的声音还是让陆熠微微一顿。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陆炳辰惨白的脸和通红的眼尾,面色变了又变,咬着牙低吼道:“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陆炳辰闭了闭眼:“阮意浓……是你让她来的。” “是。”陆熠咬着牙,冷冷道,“怎么,看见你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兴师问罪?” “你让她在我面前自称‘妈妈’……”陆炳辰额头上青筋鼓起。如果没有他哥的授意,就算再给阮意浓十万八千个胆子,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个词。 陆熠瞪着他,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想给她当儿子。要不然干嘛要围着她的儿子团团转?你跟阮奕搅合在一起,你不是上赶着问她喊妈吗?!” 最后两个字,他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炳辰说:“阮奕是阮奕,跟她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阮奕是她儿子!这是你说没关系就没有关系的?这是你以为不当回事就能真的不算是事吗!从小你就不是一般的任性,干什么都当是玩笑,但任性成这样,你觉得像话吗?!” 陆炳辰摇了摇头。 他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他所有的感情和能量都耗尽在和阮奕相对的一分一秒里。现在,他只能做出这个干巴巴的动作,告诉他哥哥,不是这样。他曾经因为任性的一转念来到阮奕身边,那是他和阮奕之间唯一的一次任性。后来他做的一切,他所挣扎的一切,都是在苦苦压抑着他的任性,压抑他任性地想要抛开一切前仇旧怨,就那样和阮奕好好度过一生的渴望。 他压抑得太久了,可是在他终于想明白了,不再压抑的时候,却已经走到了让他束手无策的死局中。 陆炳辰感到胸中血气翻涌。好像隔世堵在心口的血泪,再一次冲上喉头。 如果老天没有原谅他,为什么要让他重活这一次? 如果老天原谅了他,又为什么要让阮奕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陆熠盯着他惨然的神情,心重重一跳。 他走近了两步,仔细看着陆炳辰的表情,沉声道,“你告诉我,你对阮奕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喜欢他。”陆炳辰抬起眼,干涩的眼角让他有一瞬间的诧异。原来哀极痛极,人的眼泪是流不出去的,全部向内沤在心里,泡得五脏几近腐烂。 他轻轻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 陆熠的胸膛重重起伏了两下,一脚踹翻茶几。东西叮铃咣当的摔了一地,陆熠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上辈子,陆炳辰从没有当着他哥的面承认过他对阮奕的感情。一开始他坚决否认,后来阮奕不在了,他什么都不用再说,他哥已经全都看出来了。 陆炳辰张了张嘴,忽然泪如雨下:“哥,我是真的喜欢他。” 他的瞳孔像是没有聚焦,虚虚地望着眼前的空气。一滴滴眼泪顺着眼眶洪水般的奔涌下来,转瞬就湿了满脸。他就像没有什么反应似的,毫无表情,任泪水滚滚划过脸颊。 陆熠僵住了。 他什么时候看见陆炳辰哭过? 他太知道,他这个弟弟,骨子里有多骄傲。这种骄傲有时候近似于是残忍的,因为他把天底下的一切都当成不值得挂怀的玩具,起了兴就玩一玩,兴尽了就随手丢开。 这就是他爷爷当年最担心的。他曾经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想把陆炳辰的性子别过来。可惜只动了他的表面,却没能真正改掉他的内里。 陆熠僵在原地,心乱如麻。 接到蒋见遥电话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和愤怒。他弟弟居然和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那个人居然还是阮意浓的儿子!所以他立刻赶回国内,同时让人把阮意浓也带过来。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陆炳辰和阮奕之间的死穴就是这个女人。一旦他戳破了这个矛盾,这两个人必定会闹翻。这就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让陆炳辰一时兴起闹出的这件荒唐事就此打住。 但他从没有想过,陆炳辰会是认真的。 他看着陆炳辰失魂落魄的表情,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无法不为陆炳辰荒唐的喜欢愤怒,但是,看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这样前所未有的伤心狼狈……他也无法不心疼。 惨白的月光照进屋内,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像是割裂了整个空间的斑痕。 “我没想到……”陆熠喃喃说。 在蒋见遥给他打那个电话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了。蒋见遥跟陆炳辰一起玩儿了那么多年,什么时候主动找他说了陆炳辰的情况?如果不是察觉到这件事太过异常,蒋见遥怎么会特地来提醒他?不……早在那通电话之前,在他听人回报陆炳辰近期在阳城有大动作的时候,他就应该警觉了。 但那时候,他只是在想,陆炳辰把阳城搅得天翻地覆,却没有惹出一点骚乱,就算换成他去做,也很难料理得那么干净,更别说是在陆炳辰这个年纪了。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弟弟欣慰,根本没有琢磨过别的方面。比如说,阳城有什么人事,值得陆炳辰这样大动干戈? 半晌,陆熠猛地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 阮奕走进包厢的时候,陆熠已经到了。 他的目光转过来,神色一冷:“你就是阮奕。” 阮奕在他对面坐下:“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上辈子,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人。陆炳辰当时跟他说的是,他哥常年在国外,回国只有那么零星的几次,没见到也没什么。这或许也是实情。但阮奕现在知道了,更深的原因应该是因为他是阮意浓的儿子。陆炳辰根本不可能让他出现在陆熠的面前。 或许是被陆炳辰伤过太多次了,他居然这么快就能遮住伤口,不管他内里究竟痛不痛,有多痛,起码从表面看不出丝毫异常。 陆熠今天本来也没打算跟他浪费时间,但是他看着阮奕一脸比他更不想浪费时间的表情,瞬间,一股怒火冲上天灵盖。冷声道:“你最好离我弟弟远一点。” 阮奕平静地说:“应该是你让你的弟弟离我远一点。” 陆熠想起昨晚陆炳辰痛彻心扉的样子,再看着阮奕淡漠的神情,真想让陆炳辰过来看看。但是,他又想到,阮奕在陆炳辰面前或许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陆熠忽然感到一阵难言和无力。 他太了解陆炳辰了。这个人一旦定了念,就不是任何人能扭转的。现在只能希望他对阮奕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一时起兴,因为得不到而不愿放手。 只能这样希望了。 “长话短说,我会把陆炳辰带回燕山,今后你们就不要来往了。”陆熠缓缓地说,一边盯着阮奕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的起伏。 阮奕说:“好。” 他是真的没有一丝不舍。陆熠冰冷地望着他:“很好。你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吧,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也省的以后麻烦。” “我已经删了。” 陆熠突然理解了昨晚陆炳辰的眼泪。被自己一心喜欢的人,这样避之唯恐不及……即使他和阮奕一样希望他们俩彻底断掉,在这一刻,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心头刺痛。 他在资料里看到的阮奕,和面对陆炳辰的阮奕,简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陆炳辰用心对待,执迷不悟喜欢的人,唯独对他这么狠。陆熠的眼冷得几乎像冰雪凝成的刀锋。 他开口道:“无论如何,陆炳辰没有对不起你什么。你,好自为之。” 没有对不起他?阮奕扯了扯嘴角。 他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了:“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等等。还有一样东西,拿了你就走吧。”陆熠把一个玩偶放到阮奕面前。 那是个长毛金眼的黑□□头鹰公仔,昨天他在陆炳辰的房间里看到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不对劲。这个东西看上去跟他弟弟完全不搭调,怎么会出现在陆炳辰桌上,似乎还被很珍惜地摆放着? 他当时下意识就觉得这估计跟阮奕有关。刚好今天要找阮奕谈话,索性就把这个东西拿了过来。如果是阮奕送的,就让他拿回去。不是的话就算了。 他看见阮奕盯着那个玩偶,脸上勃然变色。 第55章 阮奕眼珠死死地钉在那个黑毛金眼的猫头鹰公仔上,手微微地发抖。 上辈子,他曾经带着陆炳辰去过一次抓娃娃店。陆炳辰从没玩过这些,又一眼看上了那家店里最难抓到的娃娃,执意要抓出一个送他。后来他找到抓娃娃店的店员,让她帮忙悄悄把公仔换个位置,摆到容易抓的地方。果然,换好位之后,陆炳辰一下就抓出来了那只公仔。 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只公仔,和上辈子陆炳辰给他抓过的那个,竟然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是巧合吗?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阮奕按住桌面,好像要找到一个支点让自己站稳。他的心脏疯狂跳动,每一下跳动都无比艰难,像是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那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在他的耳边激起了嗡嗡的回音。 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如果他能做到,他就要把手伸进自己的脑海里,把它彻底抹去。但是从这个念头生出的那一刹,它就像忽然生出了数以亿万计的根须,牢牢箍紧扎入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无法剥离,无法消除,唤醒了无数相连的画面。 他想起那一天,陆炳辰喝醉了,他接到蒋见遥的电话过去接他。 陆炳辰固执不走,红着眼圈,像忍着莫大的委屈问他:“你是阮奕,那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还有那天,再早一点的那天,他因为林鹤来,和陆炳辰在操场大吵一架。那天晚上,陆炳辰在他家里留宿。他做到《聂小倩》的题目,半夜朦朦胧胧,梦见跟前世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形—— 陆炳辰在他床边,垂眸含浅笑,低柔道:“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这真的是梦吗? 还有更早一些的时候,陆炳辰有一次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那天跟你告白的时候,我其实心里给自己划了个线。这种每天都能看见你,但是连你一根毛都碰不着的日子,我最多能忍三个月。” 他当时反唇讥道:“怎么,我要是三个月还不答应,你准备怎么办?我要是这辈子都不答应,你还想干什么?找个地方把我关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陆炳辰的脸骤然惨白。 他确实有一瞬间疑惑过,为什么这么普通一句话会激起陆炳辰这么大的反应。但是他那时无意于在陆炳辰身上投入太多的思量,所以这个想法只是稍微在他心头一转,就被抛开了。 …… 太多太多。 仿佛一波又一波巨浪朝他拍下,阮奕像落在海里,四肢百骸和每一寸意识都被冰冷的海水淹没。 陆熠看他这样子不对劲,站起身:“你怎么了?” 阮奕说:“这个公仔是从哪儿来的?” 陆熠皱了皱眉:“我弟弟桌上。这不是你给他的?” 阮奕伸出手,五指张开,一点一点把猫头鹰公仔抓进手心。 柔软绵密的长毛从指缝溢出。阮奕感受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触感,眼中一片汹涌。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人推开了。 陆炳辰走进来。 他第一眼望见阮奕捏在手里的玩偶,骤然僵在原地。 阮奕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眼,看向陆炳辰。 目光相接的那个瞬间,陆炳辰的心脏就跟被火舔透了似的,从里到外一点点地化成飞灰。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大火从他的灵魂深处烧起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陆熠拧着眉,目光在他们俩之间逡巡。 他感觉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种异常强烈的磁场,把其他一切都排斥在外,似乎任何人都插不进此刻他们那复杂至极而又诡异至极的沉默中。 半晌,陆炳辰说:“哥,你出去吧。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陆熠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门碰上,金属锁咔擦扣住。这一声轻微的响动,却似乎让房间内的空气微微扭曲,仿佛颤裂。 陆炳辰深深地望着阮奕:“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这样承认了。阮奕得到答案,点点头。 他从陆炳辰身边走过,走到门口。颤抖着手指想转开门把手,但是转了两下都没转开。 陆炳辰忽然大步走到他身边,紧紧拽住阮奕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阮奕!” 阮奕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挣扎,把自己的胳膊从陆炳辰手中解脱出来。 陆炳辰在无法言说的绝望里几乎疯狂,他的小臂鼓起青筋,牢牢攥住阮奕的手腕,死不放手。 阮奕举起另一只手,重重一巴掌抽在陆炳辰脸上。 他打得很重,因为这巴掌之后他手腕都是麻的。但是他也同时清楚地感知到,他心头的痛楚到底有多强烈,强烈到他手都疼得木了,却几乎完全感觉不到。 阮奕一字一顿地说:“好玩吗?” 陆炳辰嘴唇颤抖:“我没有想要跟你玩,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也配跟我说这个词!”阮奕不等他说完就攥紧了拳,“你是因为阮意浓,为了报复接近我,就这样,你还跟我说喜欢?” “……阮奕,我爱你。”陆炳辰感觉自己像是从心肝挤出的血,说出口,落成这短短的几个字,他忍着刀绞般的剧痛,哽咽着说,“我爱你啊。” “我只是发现得太晚了,承认得太晚了,太晚了……等我想告诉你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已经不在了。阮奕,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但是我没有骗你,我真的……” “够了。” 陆炳辰痛苦地闭上眼。他明知道阮奕不会相信,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证明。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甚至比他心头的惨痛更让他感到绝望。 阮奕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一直以来,阮奕都刻意想要把前世和现在分割开来,甚至于重生之后,他不断给给自己暗示,把现在这个陆炳辰和上辈子的那个人分开看待。他把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还有他对那个陆炳辰所有的感情通通封存进一个单独的空间里,拒绝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他现在重新来过的这一生。 如果是之前听到陆炳辰说这些话,他或许可以不做反应。但是这一刻,仿佛隔离的屏障被刀劈得粉碎,千万卷陈年纠葛的喜与悲,洪水开闸般倾泻出来。 隔世的爱恨,汹涌归来。 他望着陆炳辰,好像穿透了这个人的皮囊,看见那个熟悉的,他爱得最深、却伤他最狠的灵魂。 他张开嘴:“你说爱我,那我问你,我是怎么死的?” 他说:“我是怎么死的,啊?” 这话从口中说出的一刹那,阮奕忽然觉得,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曾经,在他被陆炳辰的未婚妻找上门的时候,他没有哭;在陆炳辰说出那段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狠狠碾碎的话时,他也没有哭;甚至,在他那天看着阮意浓对着陆炳辰自称“妈妈”,在他终于知道陆炳辰是怀着怎样恶毒的目的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只是让泪意浮上,却没有让泪水流出。 但这一刻,无法干涸的眼泪失控般地从眼眶涌出,他控制不了眼周的肌肉让它们绷紧,控制不了神经的末梢让它们不要濒死一般抽搐。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手指,放在把手上,往下一压—— 打开门,走出去,把那个玩弄羞辱了他两世的人的声音,从他的世界里彻底除去。 阮奕轻轻地说:“陆炳辰,我们没有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迟到很久,对不住大家,非常羞愧的作者深深鞠躬。 第56章 陆炳辰眼红如血,脸庞和嘴唇煞白一片:“不,我不许……” 他颤声道:“重来这一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要你,我只要你!阮奕,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爱上哪个人。我已经不可能放手了。你别想就这么离开,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阮奕哑声道:“为什么?因为我死了,你突然发现了我的重要,突然意识到没了我,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陆炳辰,你那不是喜欢,更谈不上爱。你只是失去了一样东西,然后发现你再也找不回它了,所以它的重要性就在你心里被无限拔高。”他嘲弄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只想要我,而是你只遇到过我这么一个,你还没玩够,就再也找不回来的玩具——别往我们俩之间贴金了!” 这份感情有多不堪,他简直不愿意细想,那无异于自我凌迟。 “不。”陆炳辰忍着胸口肆虐的痛,哀哀地问,“阮奕,你告诉我,你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啊?” 那声音里的惨然,听得让人心碎。 阮奕缓缓地闭上眼。半晌,他轻声说:“陆炳辰,你还不明白吗。无论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是深是浅,我都不在意了,也不想要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长刀捅穿了陆炳辰的胸膛,他无法自控地微微弓下腰,眼前一片模糊的赤红。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他该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这个人从他眼前离开。他知道,阮奕的骄傲从来不逊于他。在被他那样伤过之后,他怎么还可能回头?他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了,在错已铸成,后果已经无法改变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阮奕拧开门,就要走出去。陆炳辰一言不发地上前,拼命把阮奕桎梏进怀里。 他简直像是在用束缚着自己另一半血肉的力道紧紧抱着阮奕,这个人的离开就像是血淋淋地撕下他身体的一部分,比这种身体上的剧痛还要惨烈上千倍万倍。 他已经失去过阮奕一次了,他怎么能接受这第二次的失去? 门从外面打开,陆熠走进来。 他扫了一眼屋内的状况,脸色难看极了,对陆炳辰沉声道:“松手,像什么样子。” 陆炳辰缓缓松开手,但眼珠还是紧紧盯着阮奕,像是他一旦要抬脚离开,他就要迅速上去拦住。 陆熠咬了咬牙,走到陆炳辰身边,用身体把他和阮奕隔开。 他侧过头,冷冷地对阮奕说:“你走吧。” 阮奕闭了闭眼,走出门去。 仿佛被长刀扎进了后颈,陆炳辰疯狂地朝他的背影扑过去,嘶吼道:“阮奕——!”声音凄厉得像是重伤濒死的猛兽。 陆熠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勉强招架住他的挣扎。 阮奕听见他的叫喊,忽然泪盈于睫。 他紧紧闭上眼,又睁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陆炳辰死死盯着阮奕越来越远的身影,只觉得像是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腔里,抓住他的心脏,阮奕每走一步,那只手就拽着他的心脏从血肉中拉扯出一点,直到阮奕彻底从他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他的胸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血洞,所有的知觉和意识,都随着那个被掏走的心脏一起碾落。 陆熠刚一松开手,陆炳辰就要拔腿往外去追。 陆熠真想抽他,但看着陆炳辰血红的双眸,他又实在下不去手,只能低吼道:“你魔怔了?!” 陆炳辰仿佛充耳不闻。 陆熠厉声道:“看看你这样子,你对得起你从小到大受的那些教育吗?” 这十几年,陆炳辰一直是作为陆家继承人被培养长大的。他的修养从来没让任何人失望过,就算是爷爷当年也只是担心过他的心性太偏执。说实话,身为陆家人,心性偏执不算什么大事。但陆炳辰今天这样的失控却是犯了大忌了。 陆熠本来想控制住陆炳辰,等阮奕走了过一会儿他就清醒了,但是陆炳辰的疯狂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只要稍微一松劲,陆炳辰就要往外跑。陆熠左支右绌,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咬牙对保镖说:“把他给我弄晕了,绑回去关起来!” 一人恭恭敬敬地问:“多久?” “关到他想通了为止。一天想不通就关一周,一周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半年。”陆熠看着缓缓倒下的陆炳辰,那张脸上的痛色刺得他眼珠子难受。他有一瞬间几乎起了犹豫,但是想到阮奕和阮意浓的关系,脸色又冷了下来。 陆炳辰的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家让人缄口,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动。学校里有不少人惋惜了几天,随即就开始准备马上就要到来的期末考了。 高二年级要按高一各次考试的排名打乱重新分班,这回的期末考成绩在里面占比相当大。各班的班主任都在班里反复强调这场考试的重要性,老郑也跟他们提了好几次。 一时间,不管是重点班普通班还是平行班,纷纷如临大敌。上午大课间年级做操,都能看到不少人拿着单词本和语文必背古诗词的小册子,在操场上见缝插针地复习。 平时再浪的人,也被这种气氛搞得紧张起来。 李悬拿着一张卷子,苦哈哈地来找阮奕:“班草,救我。” 阮奕问:“哪一题不会?” “两道大题都不会。” 阮奕给他讲了一遍,李悬点点头,却又有点茫然地撑着腮帮子:“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那我这是懂了还是没懂啊?” 阮奕就又给他讲了一遍,李悬听完之后还是这个反应。 他自闭地说:“怎么办,班草,我每回考试遇到最后两道大题都是直接空在那儿。完全不会做。我这还能救吗,能救我就再挣扎一下,不能救我干脆躺平算了。” 阮奕想了想,问他:“你想怎么救?” 李悬沉默了片刻,突发奇想:“我就是想拿分,有没有可能我虽然不会做题,分还能拿到手?” 童彤一直在埋头刷卷子,听到这儿,百忙之中抽出一秒,回头道:“呵。” “物理的话,也不是不可能。”阮奕说,“你试一下,找一本资料,把大题的题目和答案放在一起看,先不用理解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只需要做到看到一个题目,基本能猜出来它会用到哪些公式。到时候考试直接把公式写上去。这样物理上八十问题不大,运气好上九十也有可能。” 李悬依言照做,物理成绩一下飙升。 没多久,一次物理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难度挺大,班里做出来的只有几个人,李悬也在其中。他倒是没有真的算出答案,但公式都是对的。 物理老师注意到他近期的飞跃,有心想让他展示一下自己,所以把李悬点了起来:“这个题就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李悬:“……我不会。” 物理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会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李悬清了清嗓子,把阮奕讲给他的方法倾情分享出来,一下子哗然四座。大家有意无意都开始尝试。期末考试的成绩一出来,23班居然有十多个平常刚好踩过及格线的人,一下子冲到了□□十分。 物理老师专门把阮奕喊到办公室,抓了一把糖给他,说:“只拿分也不够啊,还是要让他们真会做才行。”又开玩笑似的说,“我听说他们现在都问你喊奕神?” 阮奕笑了笑,听他说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办公室。 课间,人很多,十六七岁的少年们有的靠在栏杆上闲聊,有的在走廊上追逐打闹。阮奕走上顶楼空无一人的天台,撕开包装纸,把一颗柠檬糖塞进嘴里。 他现在,似乎越来越接近上辈子,遇到陆炳辰之前的那个自己。 或许是因为糖的味道,口腔里非常酸,阮奕一点点地把糖丸咬碎,感觉牙龈仿佛要随着化了。风吹过来,他望着绿海浮腾的草木,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蒋见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来的,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空旷的天台上,阮奕的影子在风中微微晃动。蒋见遥忽然就想到了夜空上的一轮月,光芒万丈,却始终孤独。 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像是想走上前。但是下一刻,他顿住了。 随即,果断地转身离开。 第57章 时光倏忽而过,高一下半学期像是眨了几下眼睛就到头了。 快到期末考试的时候,老郑把文理分科意向表发下来。年级也组织了一次分科宣讲会,介绍分科情况和对以后专业方向的影响。 班里很为这件事热闹了一阵。 阮奕选了理科,他把意向表拿到办公室交给老郑。 老郑正在跟人打电话,收下表,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等会儿。 阮奕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本来是打算交了表之后就去找方沁讨论一道题,那个题他想了两种解法,都觉得不太舒服,有几步转得太生硬了,但也没琢磨出第三种。 老郑让他等,他就把带来的资料翻开。他现在刷题很多时候都是不动笔的,有思路就过掉,除非遇到什么特别难或者绕的,才会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演算。 对他来说,学习现在是最能让他排遣的法子。 以前不知道陆炳辰也是重生的时候,他不觉得孤独。但是当他知道那么一段鲜明的记忆只存在于他和陆炳辰两个人的脑海里,就像是那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活过之后,那种跟周围的一切都隔了一层的荒芜,那强烈而又无处发泄的孤独感,让他有时候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世上伤他最深的人是陆炳辰,但是最能理解他痛苦的,居然也是陆炳辰。 这是何等的的讽刺。 阮奕把资料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老郑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来,打量着阮奕,问:“感觉你这段时间情绪一直不高,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前几天还给阮奕的二姑打了一通电话,也没问出什么。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当老师当得太敏感了,看学生老觉得不对劲。阮奕这一年其实走得很顺也很稳,而且那进步的程度可以说是独此一份,好几个教龄二三十年的老师都跟他说从没见过这样的。 阮奕摇摇头。 老郑叹了口气:“马上就是暑假了,学校准备办个夏令营,带小几十个人去杭城转一转。”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报名表,递给阮奕,“去玩玩儿,散散心。” 报名表上印着杭城的山水古迹。绿竹猗猗,古塔隐在山川云雾之间。阳城也是文化古城,但杭城却有着与它迥异的风光。阮奕突然就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从阳城离开,到一个与他和陆炳辰没有一点关系的地方去。 陆炳辰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从他心上彻底拔除。 他点点头,填好了报名表。 夏令营定在八月中旬。学校计划得挺好,在杭城玩一个星期,回来再休整一个星期,刚好就接上开学。这样也放松了,也不至于让他们浪得太厉害,影响了高二的学习状态。 游玩的行程并不紧凑,往往上午出去,下午四五点就回到酒店了。除了有天去看了只在晚上演出的实景音乐剧,其他几天都是回到酒店之后就没有别的安排了。方沁是带队老师,给他们的自由度很大,空余的这些时间,玩累了的就在房间里歇着,想出去自己逛的给她报备一声就行。 阮奕就经常自己出去。 他其实不太在意去什么风景名胜,就是沿着街巷走走转转。有的地方灯火黯淡,有的地方霓虹辉映,有的地方让人觉得亲切,有的地方又让人觉得陌生。 阮奕觉得,他和这座城市,就像是他和世上的很多人。没什么太深的牵连,短暂地相聚,遥遥地欣赏片刻,然后他回到他的地方,这个城市就在这儿等着其他合适的人。 这样其实很好。 不像他和陆炳辰。两个哪儿都不合适的人硬是要凑到一起去,明明已经分开了,后来兜兜转转又纠缠到一起。上辈子落到那一步,其实就是个注定的结果。 阮奕漫无边际地想着。他走上天桥,忽然看见了蒋见遥。 蒋见遥没有参加这次的夏令营。阮奕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有一瞬间的吃惊。 蒋见遥垂下眼,看着阮奕苍白的脸色,还有他眼里隐约的疲惫。 他的嘴唇抿紧了一瞬,又松开,似笑非笑地说:“阮奕,辰哥追你的时候,你不是拒绝得很坚定吗,现在又是怎么了?” 阮奕本来只是遇到认识的人准备来打个招呼,一听这话,脸色冷了下来。 蒋见遥盯着他,继续说:“你要是真喜欢辰哥,我可以帮你跟他哥哥说句好话。反正他已经关了半年了,再关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阮奕这才感觉到自己心里到底荒成了什么样。听到蒋见遥这句话,他居然一点愤怒都提不起来,一点反应都不想做,就那么漠然地看了蒋见遥一眼,转身就走。 蒋见遥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他走上去,挡在阮奕面前,问:“你是不是饿了?” 阮奕怔了一秒,听懂了。 这个人是在嘲讽他。之前他把张子铭的脑袋砸进桌洞,后来对陆炳辰也没留过手,但是今天连句反击的话都没说,蒋见遥这是在嘲讽他没吃饱。 但是他的嘲笑好像没有恶意。阮奕微微眯起眼。 蒋见遥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语气奇怪的……竟然有些温柔:“走吧,去吃点东西。” 阮奕被他这前后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搞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想了想,决定遵从自己的第一感觉。今天晚上出来之前他没吃饭,刚才听蒋见遥一问,确实觉得有点饿了。 他说:“好。” 蒋见遥从天桥下来,带着他穿进一条巷子,拐了几个弯,走到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两层独栋小酒楼。透过玻璃就能看见大堂里坐满了人。 蒋见遥对阮奕说:“找个位置坐,我去点东西。” 刚好有两个人吃完,清洁员把桌子收拾好,阮奕坐了下来。 他看见蒋见遥站在柜台点菜,很快地说了几样,然后眼神扫见他,朝这儿走过来。 阮奕问:“不用跟前台说桌号?” “不用。”蒋见遥说,“他们会记住我们坐在哪儿,一会儿直接把菜端来。如果没记住就会给这一桌免单。这是这家馆子的规矩。” 果然,很快就有人把菜端上桌。 蒋见遥对那人说:“白切鸡放在他面前。” 这道菜应该是这家店的招牌,因为阮奕看见几乎每一桌都摆着一盘。他尝了一口,皮脆肉嫩,清香爽滑,确实好吃。 蒋见遥没怎么动筷子,懒洋洋地看着他吃。 阮奕吃了一会儿,问他:“你好像对这儿很熟?”刚才蒋见遥带他过来时,特别的轻车熟路。那一看就是真的熟悉,跟看了攻略菜确定下来路线的完全不一样。 但在他的印象里,蒋见遥好像是在燕山长大的。 蒋见遥说:“这是我妈的家乡。” 阮奕点点头,继续吃饭。 蒋见遥点的东西真是好吃。其实这几天他在酒店都没怎么吃饱,还以为是杭城本地菜不对他的胃口,现在看来应该是那个酒店的厨师水平不太行。阮奕一个人把桌上的菜吃了一大半,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他问蒋见遥:“你来杭城是有事要忙吗?” “嗯。” “你能推荐几家餐厅给我吗,不麻烦你带路,我自己找地方。” 蒋见遥报了几个名字,说:“有两家位置很不好找。” 阮奕想了想,问他:“那你有空带我过去吗?忙就算了。” 蒋见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白天没什么空,只有晚上。” “那刚好,我也是晚上有空。” 阮奕吃好了,站起来,蒋见遥把小票递给他:“去前台结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吃得太舒服,阮奕的心情也跟着放开了些,甚至有点想跟他开玩笑,故意说:“不是你请我吗?” 蒋见遥顿了顿,抬起眼,嘲弄地说:“你请我吃红薯,我带你过来吃这个,你已经占便宜了。” 这就是阮奕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蒋见遥,反正对上他就从没有好声好气说过两句话。阮奕笑着拿着小票去前台。付完账,看见蒋见遥站在门外。 吃饭的时候,外面下过一场细雨,现在雨停了,空气中却仍浮动着蒙眬的水雾,蒋见遥侧脸望向他,漆黑的眼眸仿佛也被蒙蒙烟雨晕染上了一层柔光。 阮奕想,怪不得李可玩美颜相机的时候说,加一层滤镜换一个人。 之后的几天,蒋见遥带他去了杭城各式各样的老字号,有的是做吃食,还有些是买那些设计精巧又极有特色的小东西,可以带回去送给二姑和李可。 阮奕其实不太会选这些,蒋见遥一开始站在一边,后来看不下去了,过来帮他指点挑选。 最后选好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这是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明天早上九点他们就要坐飞机回阳城了。阮奕拎着礼物袋,和蒋见遥在徐徐的夜风里顺着河堤往回走。 最后一抹晚霞即将散尽,垂柳,湖水,远处的山岭,以及山顶上的七层楼塔,都仿佛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那座塔是杭城有名的古塔,如今只影立在苍茫暮色里,无端有寂寥之意。 阮奕看得有些出神。 蒋见遥忽然说:“有的时候,享受孤独,也是一种有趣的体验。” 阮奕怔了怔,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 确实。人间百味,都各有各的意思。何况他这样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现在还有能有一条崭新的生命去体验世间的各种滋味,无论是悲是喜,是痛是快,已经是老天很大的眷顾了。 阮奕叹道:“蒋见遥,我们交个朋友吧。”他舒展腰身,伸了个懒腰。 蒋见遥停顿了一秒,扯了扯嘴角,嘲弄道:“我的朋友是陆炳辰。你?还是算了吧。” 阮奕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点了点头:“好吧。” 他走之后,蒋见遥打了个电话:“给我订明天回燕山的机票。” “好的。” 这个电话刚挂断,方潮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明天回。” “你去哪儿了?” “杭城。” 蒋见遥每年都会回两次杭城,方潮已经见怪不怪了……不是,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你之前不都是七月份去的吗,今年怎么这么晚才回去?”他一边说,一面在脑子里扒拉记忆。蒋见遥七月份好像也有几天不在燕山,他还以为他那个时候已经回去了,原来没有吗? 蒋见遥说:“行了,我明天就回去了,有什么事见面说。” 暑假的最后一个周末,年级公布了高二的文理科分班名单。 六中这次分班是根据一个加权公式,把高一学年历次的考试和排名按比代入计算,最后得到一个最终的分值。每个班都按照分值从高到低排出学号。阮奕的名字列在10班的第一个。 这个名单很快被人搬到了八卦群里。 [10班,六个理重点之一。往年也有平行班飞升到重点班的,但直接飞升到第一的仅此一人吧。] [不愧是他【鼓掌】] [何止,没发现10班大佬的数量比其他五个重点班都要多一些吗?] [还真是,为什么?] [六中最开始是有一个理科特奥班的,班号固定是10,只有年级前五十能进去。后来有一年出了岔子,一个带重点班的老师押对了那年高考的作文题,她带的三个重点班全练过,但那个特奥班没有。后来六中就吸取教训,觉得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才取消了特奥班。] [但其实还是有点点传统保留的,历届10班都会比别的要强一些。] [轻轻跪下.jpg] 阮奕在分班名单上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蒋见遥,林鹤来,童彤……杨汤也在这个班。 等开学第一天他到了教室才发现,熟人还不止这几个。 老郑站在10班的讲台上,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阮奕也笑了。 高三要留出一整年的时间为高考复习,那一堆必修选修的课本都要压到高二来上。而且六中理科重点班的进度还要拉得更快,高二下学期上到一半之后就要开始一轮复习了。这个课程强度,比高一上了不止一星半点。开学两个多星期,一堆人叫苦不迭。 阮奕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太难适应的,甚至感觉自己过得比高一还轻松。 他高一的时候已经把高中的知识点全部自学了一遍,又找了套资料分专题巩固了一遍,后来又开始刷自主招生的套题。有段时间,他除了学习之外什么都不想干,为了把脑子占满,他甚至把英语书后面的听力材料都给背了下来。 学习就是这样,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量变自然而然地就会引起质变。一旦真的到了某个高度,其实想往下走也不容易了。 晚自习下课,阮奕往家里走。 他走进楼梯道里,突然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走廊上。 没有灯,但他还是一瞬间就认了出来,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我完全没有想象到的卡。昨天晚上快两点才睡,早上五点多起来接着写……可怕 第58章 阮奕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个身影就转了过来。 陆炳辰的喉结上下滚动,轻声说“你回来了。” 半年不见,陆炳辰消瘦了很多,尤其是神色异常憔悴。他的双眼抬起来时,里面深沉得化不开的情感,几乎能化为实质,击穿他们中间相隔的空气。 阮奕顿住了“你来干什么” 陆炳辰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低声道“我们进去说。” “不。”阮奕下意识就拒绝了,“我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吧。” 陆炳辰的眼一瞬间就湿了。阮奕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会让陆炳辰有这样的反应,一下也僵住了。然后他就看见陆炳辰轻轻颤抖着,把一直插在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伸到他面前。 那只手上满是或干涸或湿润的血迹,伤痕遍布,碎玻璃片扎在皮肉里,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阮奕猛然一怔。 陆炳辰动了动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阮奕,我好疼啊。” “怎么回事”阮奕抓住他完好的另一条胳膊,“我带你去医院。” 陆炳辰低下头,固执地摇了摇,也不说话。阮奕只看见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睫毛上落下来。陆炳辰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泪水里带着无尽的哀恸,一言不发地站在他家门口,怎么都不肯挪步。 那眼泪仿佛把阮奕的心也给打湿了。 他压下指尖的颤抖,拿出钥匙,转开了门锁“你进来处理一下。” 家里有个医药箱,还是之前他租房子的时候二姑给他准备的。阮奕找了出来,放在陆炳辰面前“你自己会弄吗” 陆炳辰点了点头,拧开医用碘伏的盖子。他用的是左手,笨拙得很,拧了几下才拧开。阮奕看不下去,快速把镊子消毒之后递给他。 陆炳辰接过镊子,把嵌在肉里的玻璃渣夹出来。刚才在门外表现的那么夸张,现在一进门,他却又安静的过了分,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粒粒被血染得通红的碎玻璃落在纱布上,鲜血也跟着涌出来,他脸上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阮奕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辰的语气就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我哥把我关起来了。我把玻璃打碎,跑了出来。” 阮奕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攥紧了手指“你这是在胡闹什么” “不是胡闹,是我太想见到你了。”陆炳辰淡淡地笑了一下,“真的。其实我哥带我回去之后,我没准备跑。他想关着我就关吧,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无非是早晚。” 他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往手上倒碘伏。大片的碎玻璃已经被捡出来了,但还有小的玻璃屑,只能用棉签从翻开的皮肉里尽量蘸出来。 阮奕看得眼疼,厉声道“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陆炳辰长睫颤了颤,哑声道“我忍不住了。” 他真的忍不住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的。在被带回燕山后,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被关在祖宅里,不反抗,不妥协。因为他知道,只有赢下跟他哥的这场拉锯战,才能真正让他哥接受阮奕的存在。 跟阮奕分开的这半年,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想得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阮奕面前。 但他忍着,想得再厉害,咬牙也强忍着。他放任他哥切断他跟外界的全部交流,压抑着那种仿佛突然之间一无所有的空虚,还有听不到一丁点与阮奕有关的讯息的煎熬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坚持,我哥总会慢慢软化。到那时候,我的家里就不存在我们之间的阻碍了。但我没想到” 陆炳辰用手抵住眉心“前几天,我哥把你这半年的状况告诉了我。” 陆熠给他的资料很简单,里面是这半年里阮奕大小考试的成绩。不止是月考和期中期末考,还有周考和小测的分数都,被记录了上去。 那真是一份很漂亮的成绩单。 他离开的这半年里,阮奕的成绩没有一点滑落,甚至连起伏都没有,而是就跟一根冲天的飞箭似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上飞。 表里那一道道上行的折线,真像是箭,直捅进他心底。 陆炳辰痛得表情都有一瞬间的扭曲“你知道我哥是怎么说的吗他把资料扔到我面前,问我,你为了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的人要死要活的,你丢不丢人啊” 阮奕跟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久违的,仿佛喉咙被掐住,连口气都上不来的感觉。 他哑声笑道“哦,所以你是来找我麻烦的” 太可笑了。 陆炳辰摇了摇头“不是。” 其实,阮奕没受一点影响的成绩只是其次,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意识到,如果他从阮奕的生活里就此消失,阮奕是真的会放下他。只是半年不见,阮奕已经在试图抹平他在他心底的痕迹了。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阮奕会把所有跟他们过往沾边的根系彻底从心里拔除,然后伤口愈合,爱恨平息,他会走出来,过一个自在又美满的一生但在那个人生里,不会再有他陆炳辰一点位置了。 陆炳辰太了解阮奕了。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有多温柔,内里其实就有多决绝。 有一瞬间,他的心脏痛得几乎失控,仿佛被千刀万剐。 他死死咬着牙,从嘴唇上尝到了血腥气“你不要我了,你还想把我忘了是不是” 阮奕看着他血红的双眸“是。” “不” 陆炳辰瞳孔缩紧,嘴唇颤抖“不我不许” 阮奕轻轻闭上了眼“这跟你许不许没关系。”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两辈子,就好像活在梦里一样。他在这场梦里苦苦追寻着一个珍宝,他以为那是真的,只是很难得到。所以他拼尽全力去争取,到最后遍体鳞伤,一无所获。 然后,他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也想明白了,在虚无透顶的梦境里,哪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存在 但偏偏一朝梦醒,那个他之前那么想要、却又没得到的珍宝,却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手心。 看似得到了,可是经历了之前的一切,他要怎么相信这个东西会是真的 何况到了现在,他早已不想再去费那个力气辨什么真假。太晚了,就算是真的也太晚了。晚得让他已经感受不到喜悦,也早就没有任何任何的期待了。 阮奕轻声说“陆炳辰,我们俩之前确实还有点事没说清楚。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懒得说,后来出了意外,更没机会说了。重生之后,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也记得上辈子的事,就没想过跟你说这些,再后来阮意浓和你哥来了,你被带回燕山。刚好,现在是个机会。” “你之前告诉我,你不是为了报复阮意浓才那么玩儿我的。那我问你,在上辈子,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那时候,你应该是从来没打算跟我认真吧。所以高中上到一半你去了国外。后来我们俩重新在一起之后你打心眼里,也根本没承认,没接受过我们的关系。是不是” 陆炳辰低下头,心里悔痛交加“对不起。” 阮奕摇摇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你的道歉。道歉对我也没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我不能说是没有感情,但那绝对谈不上爱。可能是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对你好,让你感动了;可能是我的死让你愧疚了;可能是你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什么都有,一时接受不了再也得不到的占有欲。” 什么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爱。 说实话,他一直很怀疑,陆炳辰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爱。以前他爱着陆炳辰的时候,陆炳辰根本没往心里去过;现在他看清了,不干了,陆炳辰又不依不饶非要追过来。这算什么呢 阮奕突然觉得特别可笑。他和陆炳辰,就像两个人在轮流做梦。 他刚幡然醒悟,他又梦入南柯。 他花了一辈子,用了一条命才从梦里醒过来。陆炳辰呢应该用不了这么久。这个人有多无情,没人能比他领教得更深了。阮奕都能预见到陆炳辰清醒过来之后的样子。 他实在不想再这么折腾了。 “你哥跟你说的话其实挺对的。我们俩从来就不是一路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以前那些事,我既然重来这一世,该放下的都会放下。陆炳辰,你也别再钻牛角尖了。” 阮奕说话的时候,感觉像是在把缝合伤口的丝线从新长好的皮肉里扯出来,那种疼不是说有多么强烈,但是一下一下的,就像永无止息那样,磨着人内里最脆弱的地方。 陆炳辰伸出手,抓紧阮奕的衣袖。他抓得那么用力,连伤口迸裂,鲜血浸透了纱布都没察觉。 阮奕拍了拍他“把手松开。” 陆炳辰缓缓松开手。他甚至希望这只手能更疼一点,这样他心里的疼就不至于那么难以忍受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他眼眶通红,一字一字地说“我陆炳辰,怎么可能因为想要报复而去接近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他对我好而对他动心,怎么可能因为他爱我而变得离不开他,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受不了被人拒绝,就想方设法、费尽周折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脑内的嗡鸣几乎要刺穿颅骨。他颤抖着把青筋暴起的手按在桌上,手臂鼓起的肌肉几乎狰狞。 阮奕直起身子,戒备地盯着他。 陆炳辰喃喃地说“阮奕,你是不是很怕我发疯其实我也挺怕的。在你面前,我总是不太能控制住自己。从小我受的教育,都是要我内敛,克制,心中如无物,万事不萦于怀。以前,从没人能在这上面挑出我的错。” 他哽咽着问,“我这辈子,所有的失控和失态,不是对着你,就是为了你。我都这样了,我都已经这样了啊,阮奕,你还不信我是真的爱你吗” 没有任何预兆的,阮奕的心猛地爆裂开了。 这个把他羞辱得彻彻底底的人,凭什么现在又口口声声说爱他呢这就像扇了他一巴掌之后说是为他好,只是用错了方法一样。太可笑了。他感受不到丝毫安慰,只觉得加倍的讽刺,加倍的荒谬以及加倍的恶心。 他宁愿陆炳辰是从开始就是在报复他,也好过这一刻,无尽的酸涩与痛苦像决堤的洪水,死死堵住了他身体里的每一处孔窍,让他的灵魂都窒息得仿佛濒死。 “我是不信。”他冰冷地望着陆炳辰,“你看你自己干的事,哪一样值得让我信你上辈子那些事就不说了,上回你设计的那个局面,让张家对我动手这应该是你发现自己对我有感情之后吧从始至终,你有一丁点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吗是,你愧疚了,你后悔了。你后悔的是这件事没有完全照着你的意思发展,中途出了点意外导致我受伤了。但是,你凭什么把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当成玩具、棋子,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陆炳辰,你会不会爱人我管不着,你能不能学会怎么彼此尊重地爱人,我也管不着,我没那个义务教你,更没有义务陪你练手。上辈子跟你搅在一起是我自愿,但是这辈子不可能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最后一次”阮奕说到最后,只觉得连嘴唇都没有知觉了。 他指着门,咬紧牙关,吐出两个字“出去” 陆炳辰的表情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然后又把那柄粘血连肉的长刀从胸膛里一点一点地。 他脸色惨白,半晌,竟然轻轻地弯了一下嘴角“阮奕,我算计那一切,是为了你今后能在圈子里站得住。是,我早知道张家要对你动手,但我没有阻止。因为我需要一个借口对张家发难。本来我准备把张家五分之四的产业都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你的。我确实做成了。但是还没等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哥就来了。” 他问“你知道我哥那时候为什么会过来,还把阮意浓带来了吗” 阮奕盯着他。 陆炳辰惨然一笑“因为我在阳城折腾的消息传到他那儿了。其实在阮意浓出现在你面前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是重生的。我在最可怕的噩梦里都没有梦到过这种可能。” “还有阮意浓。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我跟她有任何关系。因为我知道,我没法证明,我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让你相信我的解释。” “但是我哥来了。我最不想知道的,我最不想让你知道的,全都被掀开出来。阮奕,你说我做错了,我也觉得我做错了。这个后果就是给我最大的惩罚。” 他望着阮奕,嘴唇开合了一次又一次,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直到最后,像是把心肝揉碎,从满腔模糊的血泥里挤出了一句话“这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太痛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痛得让他无法忍耐。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绞痛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猝然停跳。 突然,门铃响了。 满室寂静里,陆熠沉冷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陆炳辰,开门。” 捉小虫 第59章 门一打开,陆熠就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盯着陆炳辰缠着纱布的手看了五六秒,目光又移到阮奕身上,脸朝着阮奕,嘴里的话却是对陆炳辰说的“谈好了” 这话一问出来,陆熠立刻从阮奕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他的眼又是一沉。 陆家教子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的习惯,当着阮奕,陆熠脸色虽然冷得快要掉冰渣了,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谈完了就走吧。” 陆炳辰摇了摇头“哥,你要是带我回燕山的就算了。这一次我不走了。” 阮奕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他断了,他再一走,就真的没机会了,一点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陆炳辰按住胸口,从没觉得呼吸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他毕竟不是铁打的。半年不见天日的幽禁,每天都在巨大的焦虑中煎熬,上午徒手砸碎了一整面玻璃壁,虽然在他对三个敢上来拦他的人出手后,就没人敢再上前了,但是绕开陆家的层层追堵回到阳城,又在异常激烈的情绪拉扯里挺到现在还没有倒下,他也已经到了极限了。 但偏偏,在这个肢体已经疲惫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的时候,他的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到过,得到阮奕的心是一件这么难的事。难到他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做了百般不能更周密的筹谋,却依旧无济于事。 为什么 因为他上辈子得到阮奕,得到得实在太轻易了。所以他下意识就觉得,阮奕的喜欢,阮奕的爱,于他应该是轻而易举就能拿到的。毕竟他曾经只当玩玩的时候,就得到了这个人全部的真心和爱意,现在认真起来,怎么可能还得不到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曾经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到阮奕心里,只是因为在他还没发觉的时候,阮奕就已经对他敞开了心门,已经为了免他疲惫辛苦,收起了沿途一切的弯路和荆棘。而他走得那么顺当,那么轻松,就以为这一切得来容易。 一直到追悔莫及的这一刻,陆炳辰才终于明白,他到底辜负了什么。 “阮奕。”陆炳辰眼眶湿了,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阮奕看着他的眼睛,只是一瞬就听懂了。 他的手攥了起来,握着空气,就像握着一把虚无的流沙“陆炳辰,太晚了。” 他哑声道“太晚了,已经没有用了。你明白吗” “为什么”陆炳辰突然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手臂如同铁箍。他哽咽道“还不晚,阮奕,你还在这里,你还在这里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已经懂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心,准备好了最好的感情给阮奕,但是阮奕不要了。无论他再怎么用尽法子,阮奕都不要了。 陆炳辰仿佛被冷雪塞住了喉咙,浑身都在发抖“阮奕,你再给我” “陆炳辰”陆熠实在听不下去了,厉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死活想不明白,他那个从小就骄傲得目下无尘的弟弟,怎么突然魔怔成了这样 他咬牙道“你手都不要了过来找他,结果呢他肯跟你好了吗你现在呆在这儿有什么用” 这句话或许触动了陆炳辰的某一根神经。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松开了手。 陆熠立刻上前盯着他“走。” 陆炳辰抬起眼看向阮奕。那目光就像凭空长出了尖爪,揪扯着阮奕的心脏。 阮奕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神。 陆炳辰沉默地跟着陆熠走出门。 车在楼下等着。陆熠说“先回去。” 他们回到了陆炳辰最初在阳城住下的那栋房子。随行的医生重新给陆炳辰处理了一遍伤口,然后低头退了出去。陆熠瞥了陆炳辰一眼“爷爷之前再怎么教训你,也没真的在你身上落个疤。你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陆炳辰没有说话。从他离开阮奕的房子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双眼怔怔,像是在出神。 陆熠咬了咬牙。 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被他弟弟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这一天。 “跟我那一辈的有好几个都是当哥的。”陆熠突然开口,“我就看着他们天天被家里那些不省事的兔崽子烦得不行,还要到处去收拾烂摊子。” 他低下头,望着陆炳辰,嘴角扯了扯“我当时看他们的笑话,其实心里也留了个神。” 他了解他弟弟。陆炳辰行事,说好听点是任性,说难听点就是毫无顾忌。今后如果真的闹出事,绝不会是小事。 陆熠闭着眼,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有预感,总有一天你会闯出一个大乱子,我都已经做好了跟在后面帮你平事的准备。但我是真没想到啊,你居然会在”他忍了又忍,强行把“感情问题”四个字咽了下去,手指虚虚使力,在陆炳辰面前的空气里点了两下,“在这上面让我头疼。” “我问你,你看上阮奕,跟阮意浓有关系吗” “没有。” 这个问题陆熠问过不止一次,每次陆炳辰都是这个回答。 陆熠抬起眼,目光从陆炳辰的脸上和身上寸寸地划过,从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漆黑得近乎死寂的眼睛,看到了他缠满绷带,血迹斑驳的手臂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离暴怒了,狠狠咬住牙,两侧的脸颊绷紧得如同锋利压合的侧刀,“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陆炳辰看着陆熠发怒,神情却依然平静。 他的心也依然平静。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失控的人,不在他面前,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在他面前了。 陆炳辰往后靠在椅背上,脑海转瞬就为当前的状况理出了一条完整的脉络。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留在阳城。如果他真的跟他哥回了燕山,那个结果他光是想一想,就感到仿佛全世界都在崩塌。 而他又确实不想跟他哥发生冲突。 陆炳辰闭了眼,开口道“哥,阮奕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的资料,你那儿都有了吧。” 他虽然是在提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陆熠就觉得没必要回答了,哼了一声,只当默认。这事并不难猜,以陆炳辰的敏锐,从他把阮奕的成绩单拿到他面前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到了。 陆熠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他已经准备好了,如果陆炳辰敢为这事找他的不痛快,他就连夜把陆炳辰押回燕山给爷爷上坟。 却听陆炳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开始找这些资料,应该是打算拿给我看。” 陆熠盯着他。 陆炳辰慢慢地说“把阮奕从生下来开始的所有经历都翻个底朝天,放在我面前,让我看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最好能从他身上找到什么污点,让我明白这个人根本不配让我喜欢。哥,那时候把我带回燕山,这应该是你最开始的打算,对吧。” 陆熠有时候,其实挺能理解他爸为什么会那么忌惮陆炳辰。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是。” 他确实是这么计划的。人皆凡人,或多或少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以陆炳辰的骄傲,别人能受得了屈从和将就,他不能。乱花迷眼只是一时,用一根破除迷雾的长针一刺一拨,疼也能让人疼清醒。 陆炳辰问“但你后来一直没把资料给我,为什么” 陆熠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他让人查阮奕,查得越细越是能明白陆炳辰是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动心。所以到后面他就懒得再查了,当然就没有把这份资料拿到陆炳辰面前现眼。 陆熠一瞥陆炳辰,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这人刚才的问话其实根本也没什么疑惑的意思。陆炳辰心里门儿清,他费劲搜集了阮奕的资料却压在手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到底是因为什么。 陆熠闭上眼。 半年里指望让这个人迷途知返却不得的挫败和恼怒,以及上午他收到消息回家,看到整面玻璃壁四分五裂碎了一地,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玻璃渣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到刚才质问陆炳辰“为什么是阮奕”,他心底堆成高崖壁垒的怒气和郁气,好像忽然就落了,散作平地一把上下飘荡的浮灰。 半晌,他轻轻地说“陆炳辰,你这是在胡闹。” 那语气居然是平静的。 这还是半年来他跟陆炳辰谁都不让一步的拉锯战里,他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这一年你所有的消息,我一直压着没让传出去。包括你和阮奕,包括你在阳城折腾出来的那些动静,包括你在陆家的老宅被关了半年是为什么。你知道你干的这些事有多荒唐吗这里面的任何一件事传出去,对你会是什么影响,你是心里面真的没数,还是压根不把这当回事” 陆炳辰淡淡地一牵唇“和阮奕比起来,其他什么东西,我都能不当回事。” 陆熠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刚把陆炳辰带回燕山的时候,他完全不信他弟弟会对哪个人动了非他不可的心。无非是觉得有点意思,无非是暂时没有得到。这种感情,等陆炳辰看清楚了,自己就会觉得不值一提。说实话,如果那个人不是阮奕,他根本不会插手。陆炳辰本性偏执,越是要断了他的念,越容易让他入障。 陆熠突然说“我后悔了。” 陆炳辰低垂的瞳膜上折射过一道光。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动作。 陆熠说“上午你跑了,那些守在祖宅的人按说都要受罚。但是我没罚他们。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知道。你真正想干什么的时候,这些人根本就不敢拦,也没人能拦得住。” 陆炳辰轻轻眨了眨眼。 “把你关进祖宅,一方面是惩戒,一方面是希望你能歇了那些荒唐玩闹的心思。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对阮奕是认真的”陆熠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九月份,暑气将落未落,热风气流舔过皮肤,像是某种动物的舌头,潮湿而又黏腻。只有在抬眼望见天角斜月的时候,才会觉得眼前心底,仿佛都被那溪水一般清冽的月色浸得一透。 陆熠站起身,拉开大门,最后说“你想待在阳城,待在阮奕身边,这一次我不拦你。陆炳辰,撞得头破血流一次,对你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我等你自己回燕山。” 第60章 陆炳辰和陆熠从他家里离开之后,阮奕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靠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想动。 他觉得很累。 其实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感情多丰富的人,唯独在跟陆炳辰在一起的这一段,这颗心就跟下了油锅,在七情六欲里上下煎腾。窗户开了条缝,凉风吹过,他心绪杂乱,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眼睛睁开,脑壳嗡地一炸,阮奕一下没忍住“嘶”了口气。 酸疼的胳膊和两条腿,浑身发热又发冷,稍微一动就觉得天旋地转这种感觉阮奕太熟悉了。又是他每逢换季必然会来的高烧。 他习惯了。从药箱里找到退烧药,吃完药,给老郑发了请病假的短信,然后回房间躺在床上。 老郑接到短信,正准备给阮奕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就听到教室的门被敲响了。 班里不少人抬头往门口看,随即发出了一串大声小声的“哇哦”。 陆炳辰立在门口。 半年没来学校,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10班的同学每天跟阮奕朝夕相对,纷纷在下面开玩笑,自诩面对帅哥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被锻炼出来了,现在见美色如见浮云。但陆炳辰的帅跟阮奕是截然不同的类型,那种浓烈得让人不敢直视的俊美,真的让人眼球都有一瞬间的失重感。 陆炳辰转进他们班,胡峰一早上就跟老郑打过招呼了。老郑在讲台上简单做了介绍,就把陆炳辰指到安排好的座位上。 陆炳辰走过去,目光扫过全班,却没看见阮奕,只见到一个座位空着。他皱了皱眉。 升上高二后搞班委竞选,童彤高票当选班长。她拿出小本,站起来汇报考勤“老师,阮奕今天怎么没来啊” “他生病了,在家里休息。”老郑说,“最近换季了,这两天气温变化大,尤其是早晚的温差,你们都要注意身体,别跟隔壁班似的,呼呼啦啦一下感冒了十几个。” “哦”一群人拖拖拉拉地答应。 一上午,陆炳辰给阮奕打了不知道几通电话,意料之中没有一通被接。他握着手机,低着头,听着自动挂断的嘟嘟忙音,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阮奕睡之前把手机调成静音,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到中午了。他摸摸额头,还是烫手。烧得口干舌燥,站起来,眼前金星乱冒,他强撑着去厨房接了杯水。 突然传来敲门声,当当当三下。陆炳辰在外面说“阮奕,是我。” 阮奕本来准备去开门,听见是他,放上门把手的手指又顿住了“有事吗” “我知道你生病了,打你的电话没有接。”陆炳辰小声道,“你还好吗,我可以照顾” “不用。”阮奕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不是大事,只是发烧而已。” 陆炳辰咬牙“你中午吃饭了吗” “没,吃不下。” “早上呢”陆炳辰知道他肯定没吃。 他照顾阮奕太多次,对阮奕在病中的习惯再熟悉不过。可即使在这种时候,阮奕还是这么坚决地在推开他。难言的钝痛像密集又冰冷的雨水,一下比一下更重地击打在心上。 陆炳辰压下心底的急迫,手扣在门上,声音微微发颤,“我只是想照顾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阮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辈子他每一次换季病倒的时候,陆炳辰无论有多忙或者在多远的地方,都会赶回来陪在他身边。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曾经是他心底最温柔的回忆。肯定是因为高烧吧,那一刹,他眼前稀薄地模糊了。 陆炳辰站在门外,阮奕越沉默,他的心越往下沉。 “陆炳辰,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阮奕说,“不说了,你走吧。我回去睡觉了。” 陆炳辰站在门外,青筋从绷紧的小臂凸起。静了两秒,他突然举起手,一拳重重捶在墙上,然后猛地转身,掏出钥匙拉开对面的门,大步走到阳台。 这是老式的楼房,隔壁阳台的距离不到两米。 陆炳辰眼冷如冰,目光在两个阳台之间一扫而过,长睫缓缓垂下。他屈了屈膝,疾风般一脚蹬冲上围栏,身姿矫健如豹,像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轻捷近乎无声地落在阮奕家的阳台上。 阮奕本来已经躺床上了,陆炳辰跳过来的那一秒,他惊得魂飞魄散,连被子都扯到了地上。 “这他妈是五楼”阮奕第一次连脏话都被逼出来了,“你他妈在干什么” 浑身的冷汗真是刷的一下,从头到脚都毛了。阮奕站在那儿,十根指头都在发抖。 陆炳辰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被子,趁着那低头的一两秒抹去眼里的狠戾,这才抬起眼,温柔地把被子展开裹在阮奕身上,低下声音,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宝贝不生气。” 阮奕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退烧药吃了,消炎药呢上床睡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粥喝好不好”陆炳辰的表情平静得就像刚才那个跳五楼阳台的人不是他,浑身上下连呼吸和脉搏的频率都没有一点变化。他甚至游刃有余地张开手臂,隔着被子拥住阮奕,把他带到床边,放好枕头,扶着他睡下。 阮奕还没有缓过那股劲,头晕目眩被他摆弄上床。 陆炳辰替他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握住阮奕的手,放在唇边,嘴唇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阮奕猛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他完全是因为现在烧得浑身没力气,要不然肯定要一拳捶到陆炳辰脸上。 阮奕缓了几口气“陆炳辰,你玩儿命啊你在发什么疯” 陆炳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那里还有阮奕残存的温度,他飞快地攥紧拳,明知是徒劳,却还想要借由这个动作,让那温度在他身上多留存几秒。 长风从外面灌进来,陆炳辰迎着风,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颤了颤,眼底忽然浮上泪光。他闭了闭眼,把舌尖的涩吞下去,慢慢地露出一抹浅笑“我太担心你了。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阮奕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睁开眼,从陆炳辰眼底捕捉到了一抹蚀骨的痛色。 他下意识想问“怎么了”,但是刚开口,忽然一怔,又慢慢抿住嘴唇。 陆炳辰直起身子“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厨房,舀了一瓢米,在水池淘洗。 低头的那一刻,一滴泪直接砸了下来。 刚才,他坐在床边,听阮奕骂他“发什么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撒娇,想要抱着阮奕,告诉他,他在知道他生病之后有多担心,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的时候有多焦躁,被他拒之门外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但是话到嘴边,他突然不敢说了。 从前总是在阮奕面前撒娇,是因为他知道,阮奕在心里把他当做珍宝。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阮奕都会无条件地纵容。就算他只是手被针扎了一下,只要他一皱眉,阮奕就会心疼。 而现在,因为他犯的错,他已经失去了这份爱,也没有那个资在阮奕面前这样任性了。 陆炳辰不喜欢后悔,因为过去的事,就算悔一千次一万次,把肠子悔青了,悔断了,也没有一点用处。但是他想起阮奕笑着叫他“陆小倩”的幕幕回忆,只觉得心肝肺腑像被烧成灰。两手直抖,却忍不住一想再想,仿佛从回忆里汲取的那一点点沾血的热,就能在心化灰飞后,做暖他魂魄的星火。 阮奕再一次醒过来,闻到了熟悉的米糯暖香。 退烧药起了作用,他两条腿虽然还有点软,头疼基本退下去了。他下了床,走出卧室,一眼看见陆炳辰背对着他站在厨房,长勺伸进砂锅,正在慢慢地搅拌。 阮奕心一酸。他摇了摇头,走过去“谢谢。” “刚好,粥差不多了。”陆炳辰给他盛了一碗。 阮奕端着碗走到饭桌旁,看见桌上摆了几碟清淡的佐菜。应该是陆炳辰在他睡觉的时候买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一言不发,低头喝粥。 陆炳辰也没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是在用目光描摹一个最美好又易碎的梦。他甚至都不敢去触碰,也不敢用语言惊动,把所有的痴切压进眼底,一瞬不眨地看着,希望能把这一眼拉长到一生。 阮奕吃完了,放下碗“我退烧了。烧一退就没什么问题了。你回去吧。” 陆炳辰手指收紧了,又缓缓松开。他站起来,轻声说“你有我的号码吗” 阮奕想说有,但其实陆炳辰被陆熠带走的时候,他已经删掉了所有跟陆炳辰的联系方式。陆炳辰应该也知道,才故意会问这个问题。阮奕觉得这么明白地撒谎没什么意思,把手机递给陆炳辰。 陆炳辰在他的通讯录里存上自己的号码,又把自己重新加进他微信的好友里,这才放下手机。 “都加上了就回去吧。”阮奕平静地说,“如果没什么大事,不要找我。” 陆炳辰吸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了阮奕一眼,转身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阮奕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却还是在陆炳辰转身的一瞬,瞥见了他通红如血的眼尾。 第61章 阮奕病好了回来上学,一来就发现教室后面多了个摄像机,用三脚架架着放在教室最后一排。 老郑上课前,专门就这台摄像机讲了一段“这是宣传委员跟我提出来的,说想要把机器放在教室后面,录下我们班日常的片段,每个星期她剪一个班级周记出来,作为我们大家共同在一起的这段学习生活的留念。这个想法我觉得很好,跟老师们也都商量了,从今天开始就正式” 他做了个打板的手势“action” “呦吼吼” 大家纷纷转过身,兴奋地朝镜头比出各种手势和鬼脸,又朝宣传委员虞子衿拱手 “谢谢虞导。” “虞导请多关照” 虞子衿笑开了,抬起手往下压了压“见外了见外了,答应过的,答应过的。” 这确实是她在当时竞选班委的时候承诺的,但是今天真的兑现了诺言,大家还是很惊喜。 很快就到了班会的那天。 “虞导。”童彤负责主持班会,提前来找她确认,“片子剪好了吗一会儿班会一开始,我就要cue你上台哦” “弄好了。” “棒。” 班会开始,童彤先热了热场。虞子衿在欢呼声中走上讲台,打开投影,放出第一期的班级周记。 首先出场的是老郑。 视频里出现他上课的片段。 “这道题怎么会错这么多”老郑拿着练习册,“athough,它表的是什么何迅你说” 这一幕刚出来,班上一群人就笑喷了“名场面名场面” 阮奕茫然了,他怎么不记得 童彤转过身“你那天刚好请假没来。往下看,哈哈哈,谁不说一声老郑牛逼。” 视频里,被点名的男生弱弱地刨了刨脑壳“表转折,不不、不是,让步,表让步。” “到底是什么”老郑跟他对视了五秒,把何迅看得心虚气短。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全班。 他往哪儿看,哪儿就是一片眼神乱飞,宁愿数天花板上走的电线有几根都不跟老郑对视。 “都不明白”老郑乐了,“这样,我来举个例子。” “比如说,你写作文,第一句是我的男朋友是个渣男。好,接下来怎么论述这一点你们很多人就会在后面写我的男朋友是个渣男他是个渣男渣男” 老郑把强调句说得激情澎湃,仿佛带领一班人魂穿老娘舅现场。虞导还在音频上做了点效果,三百六十度立体声环绕的“渣男”在耳边回荡,堪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陆炳辰突然感觉心口中了一箭。 他低下头,借着掩饰,偷偷瞄了一眼阮奕。 阮奕没看他。陆炳辰眨巴了两下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但是又把“我的男朋友是个渣男”在心里过了一遍,他突然想,阮奕不看他,可能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字,而是因为那三个字。 他又心酸了起来。 视频里,老郑在哄堂大笑中继续往下“别笑,你们好多人写作文就是这样。就这种车轱辘话,来回往阅卷老师脸上碾。写作文,你每句话写出来就要给出新的信息点,要不这句话就是废话。就算你用再高级的表达,它也是一句漂亮的废话。” “那可以怎么写呢,可以这样我的男朋友是个渣男。athough,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陆炳辰心口一痛,感觉又被扎了一箭。 然后他就听到老郑说“但是他还是一个渣男” 他简直忍不住怀疑,老郑是不是故意的。 画面暗下来,第二个出场的是10班的数学老师,吕易。 吕易除了教课,还兼做数学竞赛教练。本人非常有个性,如果手上拎着一个小板凳,看起来就是能直接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的那种,被六中上下敬称为“大仙。” 屏幕上出现了他上课的画面。 偌大的三扇黑板上,只用笔写了寥寥几行。 板书飘逸如仙,每个符号数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就宛如天书了。不断听到下面的人交流“看懂了吗”“三行之前我就阵亡了。”“上一行我还能明白,下一行就不知道是啥了” 镜头一切,何迅作为被采访者,坐在椅子上,冲着镜头叹了口气“这个题,是我们周考的压轴大题,隔壁班讲了一节课,据说板书写满了三块黑板吧。” “大仙他,讲了十分钟。” 他艰难地微笑着,掰开指头数数“板书,加上题目,一共十三行。” 屏幕中央幽幽出现一行字你以为这就是大仙的高光了吗 呵 镜头切回课堂。 大仙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全班都屏气凝神,跟着他的思路。五行过后,三分之一的人开始茫然四顾,又五行后,多了一二十张呆滞的面孔。六十几个学生在一节数学课短短10分钟内体会到了的含义,感觉自己再过一会儿就要踏碎虚空了。 突然,下课铃响了。 大仙的粉笔停顿在空中。他还没有写完。 然后,他就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把粉笔往板槽一放,转身走出教室,一套犹如动作行云流水。 坐在第一排靠门旁边的同学,一直到他擦肩过去的时候才从这一连串动作中反应过来,连忙伸长胳膊试图拦住他“老师,你题还没讲完” 以往每回有老师下课拖堂,下面吵吵闹闹,老师站在讲台不动如松,坚称“这道题我还没讲完”的场景,在这一刻。角色完全颠倒了。 大仙望着他,坚定地说“已经下课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镜头又切给了接受采访的何迅同学。 “啊我头一次看见维护下课铃的尊严,维护得比我还用力的老师。”他叹服地举起手,缓缓鼓掌。 阮奕看笑了。 刚开始上大仙的课,他也有一两天不太适应。大仙不是刻意省略步骤,而是他的思维速度真的太快了,正常人想到下一步的时候,大仙已经想到了下面的五六步。所以一般他讲题,大部分人都是跟不上的。每次数学课结束之后,讲台上十几个人围着板书讨论步骤再常见不过了。 阮奕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刻意训练自己的思维速度。 做题之前,他会把规定的时间往里压缩,连多余的一分钟都不给自己留,逼着大脑用最高的速度思考问题。这样练到现在,将近一个月,他跟上大仙的讲课节奏已经游刃有余了。 画面一暗,又一亮。 还是刚才的画面。大仙潇洒离开后,一个班的人盯着黑板上简简单单的几行解析,百爪挠心。 “奕神,奕神”一个男生带头找上阮奕,“你懂了吗,懂了讲讲” 十几双眼睛跟着眼巴巴地望过来。 阮奕点点头,走上讲台。 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学校里的场景,因为他走来,连周遭的空气都像在闪着微光。因为他不像老师带着麦,声音并没有被录进视频里。只能从画面上看见他挺拔的身影,被十几个人簇拥着站在讲台,修长的手指捏着粉笔,时而在板书的某一步旁轻轻一点,时而在旁边快速写下一两行。 抛开略有些嘈杂的画面音里,这就像过分美好的默片,在陆炳辰眼前缓慢地流淌。 他忽然想,上辈子,如果没有他,阮奕会不会就是这样。灿烂夺目,被无数个人围绕,成为他们青春记忆里最清亮的一道光。会有人爱着他,有人记住他。 但是他出现了。 他出现了。他的人生至此黯淡,蒙尘,最后灰飞烟灭。 陆炳辰的心忽然干涸,寸寸龟裂,化作赤地千里。 视频结束,虞子衿走上讲台。 “我在d站开了一个账号。”d站是这几年很流行的一个视频网,她说,“这个视频已经上传了,以后剪的班级周记我也会传上去,大家想看或者下载的,直接去网站搜就可以。” 大家鼓掌又欢呼“虞导辛苦” 这个账号只有十班的人知道,弹幕互动的也都是班里熟悉的id。但是有一天,阮奕忽然在评论区看到了一条陌生的留言。 有个名叫秋刀鱼qoe的人问那道数学题中间有一步没看懂 阮奕当时正好闲着,顺手点进他的私聊哪一步 过了一会儿,那人拍了张照片发过来,在卡住的那一步用红笔打了个圈。 这一步要想明白,思路上确实要转个小弯,阮奕点了两句,那边很快就懂了谢谢兄弟。 这之后,阮奕时不时就会收到这个秋刀鱼qoe的私信。 图片jg 这道圆锥曲线,算了五遍没有一次答案一样,兄弟帮忙看看 图片jg 微积分数列不等式,压轴题,看看抱拳 阮奕估计这个人在上高三。好在他高一就把该学的都自学过了一遍,做起来虽然也有点挑战,但问题不大。做出答案之后,他把过程拍给对方。一来二去,两个人也慢慢熟了。 他这才知道,秋刀鱼是一个乡镇中学高三的班长。 秋刀鱼qoe我们这儿老师少,物理和数学都是一个老师在教。 秋刀鱼qoe按年龄他其实早该退休了,现在身体也不太行。胃上出了毛病,本来早就应该动手术,他打算等寒假再弄,这哪儿行,我们把他劝到县医院躺着去了。 秋刀鱼qoe我是班长,唉,有时候班里没老师,我就要上去讲点题。其实我自己学的也就那样。好多东西还没明白。 阮奕放下手机。第二天,他找到了老郑。 六中高二上学期的教学计划,是完成数列,不等式,圆锥曲线,空间向量和微积分的全部内容。这基本对应了高考数学大题的全部考点。 阮奕想,班里刚好有一台摄像机,能不能把数学课录下的视频发给秋刀鱼。 他把前情经过和自己的想法跟老郑一说,老郑立刻点头了。 “好,你这个想法我很支持。一会儿我就去找大、找吕老师商量一下。”自从第一期班级周记,老郑时不时就会嘴瓢。大仙这个称呼实在太洗脑了。 没多久,老郑带回消息。大仙也同意了。 阮奕从虞子衿那里要来了之前的视频素材,把里面的数学课单独剪了出来,又把他们班平时用的资料和试卷扫描成电子版,压缩发给秋刀鱼。 片刻,秋刀鱼发来了一个滚滚流泪的表情。 秋刀鱼qoe兄弟,大恩不言谢。 再上数学课,阮奕注意到,大仙有时会刻意放慢自己的节奏。如果在某一处大家“没听明白”的呼声特别高,放在之前他是全然无视的,现在却会停顿一下,虽然面带嫌弃,还是会转头再讲一遍。 或许是因为,坐在讲台下面的这些学生,真想不明白,下课还能来办公室问他。但是还有离他数千里外的学生。如果他们没懂,是没法向他面对面提问出来的。 这节晚自习要考试,阮奕去大仙办公室拿卷子。 大仙为人极高傲,从来没夸过谁。六中的校长兼任阳城教育局长,在他面前都一直无比尊敬。 那天,阮奕抱着卷子准备走,没留神撞上了桌角,身子一晃。大仙抬手扶稳他的手臂。 “你还不错。”他淡淡道。 说罢,松开手,留下整个办公室静止了的老师学生,飘然走了出去。 第62章 每个星期的周五晚自习是固定的数学周测,年级数学组统一命题,这周也不例外。阮奕抱着卷子走回班上,一进门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这回是谁出的卷” 阮奕把折在一起的试卷分开,递给旁边的人,让他们帮着发。何迅拿到一看,松了口气“王波和姜正军,稳了稳了。” 周测的试卷,难易程度跟出题老师的个人风直接挂钩。大家从高一考到高二,学业上的长进有多少不好说,但是一看到命题人,就不离十能猜出来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优哉游哉,还是水深火热,这个能力都练出来了。 比如说,看到大仙,自动代换成“赐自尽”;看到方沁,等同于竖了个“坑多请绕行”的牌子;看到王波和姜正军,就说明这张卷子多半会很平和,稳扎稳打做下来,拿个135问题不大。 当然,这也因人而异。 阮奕坐下来,扫了一眼命题人。 他这两天因为帮秋刀鱼整理视频和资料,熬得有点晚,困得打了几个哈欠。如果是大仙出卷,他会抓紧做完之后趴桌上睡会儿,但是现在 他决定先睡一觉,然后再起来写题。 铃声打响。 阮奕趴在桌子上睡觉。 10班的人都见识过阮奕风一样的做题速度,看他一开考就补觉,非但不觉得吃惊,反而有点跃跃欲试,都在下面暗搓搓地帮他掐表。 看他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写完交卷。 结果,一直到指针往后走了四十分钟,阮奕还趴着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熟了。 离得近的女生转过身,从他臂弯的缝隙里,看到了阮奕纤长翘起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起一伏。她本来准备推一下把他叫醒,但看他睡成这样,脸微微一红,手又缩了回来。 “还在睡,还没醒。”何迅打手势,隔着老远跟人比划。 班里四处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还没醒吗他还考试吗” “再不醒就写不完了吧。” “写得完也有可能,但周测满分的记录是不是悬了” “你小看奕神了。上回大仙出了四张卷子让我们做那件事,还记得吗。要不我帮你回忆一下” 他一提,就勾起了对方惨痛的回忆“这谁忘得了。大仙那天还专门找人换课,把他的三节数学凑到一起魔鬼啊。四张卷子,交完一张才能拿第二张,连做三节课。我后来都快哭了。” “哈哈哈哭什么啊” “被吓哭的。我第一张卷子刚翻面,奕神已经上去交第一张拿第二张了,我拿第三张的时候,从讲台走下来,刚好遇到他上去交第四张” 大仙今天晚上在别的班监考,童彤坐在讲台上,监督纪律。 她听下面细小的嗡嗡声又起来了,轻咳一声。何迅本来正在左转右转跟人做口型,后知后觉感到来自讲台的视线,哆嗦了一下,两根手指颤颤巍巍地对童彤比了个下跪的手势,终于老实了。 教室安静下来。 里面静了,外面的动静就显得外清晰。 10班教室门口正对着上下楼梯,似乎响起一串混杂的脚步声,隐隐还有交谈声传来。 童彤坐在讲台上,往外一扫,眼一下瞪大了。 校长,团支部书记,高一高二高三的年级主任,还有几个她不知道名字但看起来很像教务处领导的人,一起从楼梯走了上来 六中老传统,校领导组巡楼。但是今晚这个阵容简直太豪华了。 童彤一抖,飞快地抓起一根粉笔头扔向阮奕。 但是扔偏了。 还没等她扔出第二个,校领导们就到了外面。 好在他们不想动静太大,只是站在走廊靠外的那一侧,并没有走近。 胡峰主任低声介绍“对,这就是10班。上回模考年级前十,10班占了五个。” 校长点头“嗯,郑老师的班,确实不错。” 一阵轻微的附和声。 校长突然问“阮奕同学,他是不是就在10班” 阮奕这个名字对六中校领导来说都不陌生。每回统考结束,校领导们都要出席表彰大会,给年级前几名颁奖。阮奕是熟面孔了。而且他是从平行班一路冲到年级前列的,这就外让人印象深刻。 胡峰说“对。” 高一年级主任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性也最活泼,闻言朝窗口走过去“我知道他,说是成绩又好,人长得又帅。我们年级不少小姑娘有事没事都喜欢往高二荣誉墙那儿跑。哈哈。胡主任,你给我指指哪个是他我认个人。” 胡峰走过去,抬起手正准备给他指,忽然眼皮一跳,手僵在半空。 “怎么了”校长也走了过去。 几个领导跟着走到窗边。 何迅瞄到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十几张人脸,手一抖,用力往阮奕背上一推。 阮奕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眼睛。 何迅压低声音“外面” 阮奕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抬起头,往外看去。 身后传来何迅继续的碎碎念“有好多人巡楼别抬头,拿起笔,假装你在做题” 阮奕沉默了。 他和一群表情各异的领导面面相觑。 校长抬起手,笑着冲他一挥,示意他继续考试,然后提步离开了。 “这真是怎么回事”胡峰夹在一群领导中间,绷着脸,眼珠飞快地四下一扫,咳咳两声,“估计是最近学习太累了。我们高二时间紧任务重,进度确实赶得急。” 高一年级主任帮着打圆场“确实,高二上学期压的东西太多了,难度也大。我明天遇到吕老师了跟他说一声,学习太辛苦,这回阮奕要是没考好,也别责怪他。” 校长微微一笑“嗯。” 高一的年级主任文丹年,说起来算是吕易的半个徒弟,是老师里面难得跟吕易关系比较近的人。中午放学后他去食堂吃饭,正好遇到了吕易。 “师父。”他端着托盘坐到吕易对面。 “昨天晚上我跟着巡楼组在高二教学楼里转,刚好转到你带的那个班。” “我知道。”吕易淡淡道,“还抓了我一个学生。” 这事从昨天晚上就在学校里传开了,文丹年有点讪讪的“也不是我抓的。我当时就是挺好奇,想让胡主任给我指一下他。谁知道那么巧,他刚好就在那儿睡觉呢” 吕易低头喝汤,没有接话。 文丹年好奇地问“昨天他的卷子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挺厉害的。我们转到10班的时候,应该已经开考快一个小时了。他考了多少分啊” “满分。” 文丹年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要是没考好不要怪他啦”,话到嘴边,被这个分数噎了回去。 他又问“多少” “一百五十分。”吕易吃完了,站起身,“我先走了。” 文丹年一个人瞠目结舌地被留在原地。他咽下一口米饭,决定要把这个事拿回去吓一吓,不是,教育一下自己班里的小崽子们。 下午上课,他状似闲聊“高二年级的阮奕,你们都知道吗” 班里七嘴八舌,都说知道。 “昨天晚上我跟校长还有几个老师巡楼。高二昨天晚自习安排的是数学周测。我们转过去的时候刚好逮到阮奕在睡觉。” 不少人捂住嘴,嬉笑着交头接耳。 “这也太寸了吧。” “他胆子好大。” “啧啧啧,虽然是周测,但分太低不会觉得丢人吗” 讲台下,梁郁低下头,唇角微微勾起。 他只比阮奕小一岁,却仿佛跟在这个“哥哥”背后,被迫仰望了他很多年。小时候是这样,巷子里不少老邻居都是看着阮奕长大的,而他是后来才跟着他妈妈一起搬到那里。那些人对着阮奕嘘寒问暖,像有无数的关切要表达。对着他,说的最多的话却是“你哥哥” 这让他厌恶极了。阮奕算他哪门子哥哥 后来,阮奕总算被人接走,不再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但他居然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人。 他不断地从别人那里听到阮奕的消息。阮奕让他越来越陌生,却越来越可恨。那些人夸他,维护他,这也罢了,甚至还有人为了阮奕跟他闹掰。 那个杨汤,本来跟他玩得不错,就因为那一次他暗示阮奕偷看联考试卷,这个人居然再看到他就不带搭理了。杨汤在圈子是被人追着捧着的。他的态度一摆出来,不少人都开始对他不冷不热。 而现在,他考上了六中最好的重点班,耳边听到的却都是“他哥”无往不利,风生水起的传奇。 阮奕,就像一块打在他身上的烙影,十几年洗不脱除不掉,把他本该夺目的光芒吞噬殆尽。 文丹年轻咳一声,微笑道“行了,别在下面议论了,有什么想问的,问我。” 要是换成文丹年之前那几届已经熟知他套路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他又是憋着坏水了。但是这些刚上高中的小少年们不知道人心险恶,懵懂又激动,纷纷往坑底冲刺。 “老师,那他最后是不是交白卷了” “怎么可能交白卷,撞上巡楼组肯定会被喊醒啊。就是不知道醒过来之后心态会不会崩。” “他考了多少分呀” 文丹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终于抬手做了个s的手势。 “多少分我今天遇到他们班的数学老师,专门问了一下。他考了”文丹年上翘的唇角刷地往下一扯,本来轻松含笑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分” 教室倏然一静,随即轰地炸开了。 “巧了,我们班昨天也是考试。”文丹年弹了弹卷子,“最高分138,上130的只有12个。各位,你们可是实打实做了两个小时的。而阮奕,我们转过去的时候已经开考快一个小时了。人家用了你们一半的时间拿了满分。嗯大家都是招生组从各大中学挖来的尖子” 他似笑非笑,环顾全班,确保每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崽子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来,他想说而又没有说的那两个字是就这 这一天后,阮奕名震高一。 文丹年的班在高一也是威名赫赫的重点班,据说,这个班里的人十个有八个拿阮奕当目标,剩下两个把他奉为偶像。 等这件事再传回高二10班,版本已经进化成了“那个阮奕,数学考试闭眼考结果拿了满分。” “这,这不是侮辱我智商吗”何迅闷头扒拉自己127分的试卷,“我睁着眼考了俩小时呢。” 童彤简直无语“需要我提醒你吗,您那两个小时在干嘛没长八只胳膊八张嘴真是屈才了。” 他们正聊着,老郑走了进来。 “有个事跟大家说一下。”老郑站上讲台,还没说先笑了,“年级下了通知,知道大家最近压力大,准备办个篮球赛让大家一起放松” 他还没宣布完,声音就被台下欢呼雀跃的洪潮淹没了。 “规则,每场比赛一共三场,一场15分钟,第一场男生上,第二场女生上,第三场男生上” 他又一次被打断了。 女孩子们都没几个碰过篮球的,更别说会打了,都懵得不行“女生也要上场吗” “是。所以咱们班要训练出一只女队。”老郑在哀嚎声里淡定地说,“没事,只要五个人。” “只要”何迅掐住自己的人中,“只要” “女生很重要。男生打来打去可能就那样了,但女生的空间很大,要是练好了会是很大的优势。比赛规则是这样,小组赛按班号顺序,每五个班自动归为一组,我们10班分在b组里” “什么”男生堆里爆发出了窒息的声音。 都在一个年级,哪个班的篮球实力怎么样,或者谁谁谁篮球打得特别好,经常打球的男孩心里都有数。老郑一说分组规则,他们就在回忆b组其他几个班的情况。 “怎么回事”童彤问何迅,“怎么叫得这么惨,跟我们一组的人很强” “何止。”何迅抹了一把脸,“6班有个人叫小姚,长得特别高,大中锋,抢篮板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球,一卡位,别人连球框都看不着了。” 童彤虽然不是特别懂篮球,听这个解释也明白了,面色跟着凝重下来。 老郑继续说道“小组赛,abcd每组积分最高的出线,进入半决赛。出线了,就能接着打,没出线,只能回教室上课” 何迅振臂高呼“我们必须赢” 山呼海应。 “必须赢” 第63章 按照篮球赛的规则,男生要打两场,而且两场的人不能重复。 体委濮如松拿笔顶在额头上,把眉心磨出了红印子,才终于确定了人选。说实话,这里面有几个人实力很一般,但是一场上五个人,两场加替补怎么也要凑到十三四个。只能咬牙把他们添上了。 “唉。”何迅看他皱眉,拿起名单一看,也忍不住挠头,但还是宽慰道,“能把人凑起来就不错了。一个班出14个男生,我看隔壁班体委也在那儿发愁呢。也就是我们是理科班,男生还多点,有些文科班别说14个会打球的男生了,一个班估计总共也就十几个男生吧,他们怎么办啊” “这回文理科分开比。”濮如松站起来,“走,去女生那边看看情况。” 童彤负责找人,忙活了一节体育课,也找得差不多了。她把名单递给濮如松。 人都挺高,这是优势。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基础,在这之前,她们甚至都连碰都没碰过篮球。 大家商量之后,决定每天中午抽出一个小时训练。 男队在旁边半场5v5,阮奕和濮如松去教女生。 女孩们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用一种抱着衣服的姿势把球抱在怀里,围成一圈,听他们讲解。 “注意练一下手指控球。”阮奕做了个很简单的动作。他托着球举起来,手腕往下一扣。 几个女生跟着他一起做这个动作,结果没抓稳,篮球脱落手心,咚咚掉在地上。 她们跑着把骨碌碌在地上滚的篮球捡起来,脸上都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先熟悉球感。多练练,不用局限在这一个动作,扩胸,伸展,单足跳,体前屈,随便做什么都行,争取别掉球。” 女生们点点头,各自散开练习。 第一场比赛在半个月后。 时间紧任务重,阮奕只带着她们练了接传球,运球和投篮,就到了正式比赛的那天。 他们的第一个对手,是有校内知名中锋小姚的6班。 蒋见遥换好球衣,看见陆炳辰一个人站在休息区。 球场上全是人。有比赛的班早早就来场地热身,各自的啦啦队都在旁边吊嗓子。还没正式开打,场上的尖叫声已经一浪高过一浪。 “这就比起来了”蒋见遥笑了一声。 陆炳辰问“阮奕呢” “他在后面和体委商量战术。马上就来了。” 这回的篮球赛陆炳辰没有参加。蒋见遥认识他这么久,也没见他碰过篮球。他想,这确实不像是陆炳辰会喜欢的运动。 场子里突然爆发出了连串的口哨。原来是6班一个男生脱下外套,朝他们班的看台扔了过去,正好扔在一个女生怀里。都不用看,光听他们班那此起彼伏的哄闹,就知道这俩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果然,那个女生虽然脸红了,还是低着头把外套叠好,放在腿上。 蒋见遥正要说话,余光瞥见阮奕走过来。他一顿,垂下眼睫,挡住眼底的情绪,转身走到一边。 “上场热身。”濮如松喊。 阮奕快速解下外套,往椅子上一扔。 衣服飞在半空,被陆炳辰伸手接住了。 他拿着阮奕的外套,从容地在休息区的椅子坐下,把衣服展开,叠好,放在腿上,修长的手指从上面轻轻抚过,神态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活生生把看台上的女生全看愣住了。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有好几个女生直接喊破了音。 “这么狠的吗”6班的体委喃喃,“我们就是班对互动搞了下气氛,你们就非要搞回来” “那必须的。”何迅自己虽然也是懵的,并不知道10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不甘人下的班对,而且还是由他们班两个颜值扛把子组成的,但这并不妨碍他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球场闹哄哄了一阵,直到裁判拿着球走到中线。 哨声吹响,他把球抛向空中。 陆炳辰的手机响了一声。 是方潮。 他高一在阳城待了一年,高二就没回来了,现在正在逐梦演艺圈。但是身不在此并不妨碍这个人永远走在吃瓜的第一线。他还留在六中的八卦群里,前脚陆炳辰给阮奕折衣服的小视频被发进群里,后脚他就点开了,然后火急火燎地过来找他辰哥探听一手情报。 方潮辰哥,你在球场边给人叠衣服 方潮视频我都看到了 方潮你怎么这样啊,之前我让你去看我打球,你是怎么说的白眼 陆炳辰懒懒地回复我什么都没说。 方潮仔细一想,好像陆炳辰还真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当时那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炳辰收回手机。 球场上,何迅拿到了球。 6班控卫从后面跟过来,伸手就要断球。 “传”濮如松喊。 何迅出手,球落进阮奕手中。 阮奕带球压进三分线,6班的人已经包夹了过来。他单手甩球做了个假动作,接连晃过两人,闪电般直冲篮下,反手一勾。 球进了。 10班的人呼啦全站起来,声浪仿佛能掀翻球场。 “才30秒30秒进了第一个球” “啊啊啊啊啊啊奕神牛批” 篮板球被6班的小姚抢到了。没办法,他的体型和身高确实优势太大,往篮下一站,直接把10班的三个人卡得连动作的空间都没有。 6班的观众纷纷加油呐喊。 他传球很快,蒋见遥反应更快。几乎是球刚落到6班那人的手里,他已经切了过去。6班那人带球想绕过他,蒋见遥放了一秒,让他过去,然后手臂忽然鬼魅般从他背后伸出,手指狠狠往外一拨。 看台上的观众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篮球从10班前场腾空飞起,在空中拉出一道长弓般的弧线,直直落进了6班前场。 三秒钟,形势陡转。 濮如松长臂一揽,把球掏到胸口,毫不停顿,跳起传球,直接打到禁区。 禁区里有两个10班的人,刷刷三下快传,6班一下子急了,本来在盯着阮奕的人都转身往里撤 等的就是这个。 这一招他们之前练过跑位,目的就是要引诱防守收缩。阮奕快速绕到三分线附近,在6班防守变换露出空当的那一刻抬起手。 几乎就在同时,篮球被何迅从人堆里传过来。 阮奕接球,起跳,手腕一甩。 球离手,干脆利落地落进篮筐。 10班的人都疯了,吼声大得让球场上其他班的人都扯着脖子往这儿看。 “三分球三分球”童彤坐在休息区拼命拍巴掌,深恨自己只长了两只手。 一旁的郝凝赶紧拉住她“悠着点,下一场就该我们上了。” “我太激动了” 他们这边喊得声嘶力竭,6班那边气氛就有点凝滞。 6班的人本来没怎么把10班看在眼里。10班是重点班,重点班的人,如果说考试水平是公认的南波万,那体育水平就是公认的吊车尾。更何况,他们6班还有在年级都很出名的大中锋。整个准备阶段,男队都很放松,甚至在上场前还都嬉笑着猜最后得分会不会倍杀10班。 预期和现实差距太大的时候,人的心态就容易崩。 阮奕敏锐地感觉到,6班的节奏乱了。 他抓住机会,转身后仰跳投。 又进一个三分。 开场五分钟,10班拿了8分,6班还一分未得。几个男生急躁起来,被裁判接连吹了两次犯规。 两次罚球,10班都是两罚一中,打出了一个10:0的小高潮。 6班叫了暂停。 阮奕走到场边,陆炳辰立刻递来一条毛巾。刚消停一会儿的看台顿时又不冷静了,纷纷拿出手机对着他们咔擦咔擦地拍照。 童彤也走上来,一边给其他四个队员发毛巾和水,一边饱含深意地望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考虑下我们的嗓子。下一场要是还这样,我干脆提前带个尖叫鸡过来算了。” 阮奕忍着想抽陆炳辰的冲动瞪着他,但他一动,额头上的汗就往下滚,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陆炳辰笑了笑,低下头,用毛巾轻柔地把他睫毛上的汗珠蘸干净。 看台上哇哇的尖叫骤然大了一倍。 阮奕眼神一凛,正要说话,陆炳辰却抢先说“你们商量战术吧。” 阮奕的话被他堵了回去。确实,现在不是分神说这些的时候。他在脑海里回想刚才比赛的画面,手指轻扣椅背,简单交代起6班的缺点和下一步的安排。 “跟小姚抢篮板我们没有优势,想盖他更难,但是” 裁判吹哨,比赛继续。 “11号运球慢,跟住他的节奏,很好抢断。” 11号正把球往右手运。何迅从他背后猛地加速冲出,在球刚脱手的那一瞬间,他一手抄过,转身抛给已经跑到6班篮下的蒋见遥。 “5号脚步挺灵活,但只会右手运球,从这个方向出手,基本一定能断。” 5号接到球,想找机会传给小姚,但濮如松死死卡在他身侧。5号运球移动,想甩开他,濮如松绕了一下,忽然从右边出手。篮球在他手心一转,被推给了阮奕。 虽然小姚几乎每个篮板都能到手,但是屡屡过不了中场就被抢断。他的心态还算稳,但队友们都崩得连叫暂停都拉不回状态了。 第一场结束,10班拿下28分,领先对面12分。 第64章 第二场女生上场。 10班和6班的女生水平都差不多,就是约等于没有水平。两队互相把球往对方球员手里传,10个女生追着一个球满场跑,五分钟了硬是没人敢投篮。 阮奕叫了暂停。 “余光扫自己队友的位置,看到人过来了再传球。队友也是,要想到怎么打配合,她想传球,你就要提前跑到那个位置上。” 这种团队间的默契就是靠一场场的训练和比赛磨出来的,阮奕也不着急一下就能看到效果,只是要让她们有这个意识。他给女孩们发水“第一场,有点放不开是正常的。” 女生们都点头,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答,呼哧带喘的,眼睛却很亮。 童彤说“好爽。” 她刚才在场上飞跑,满脸都是汗,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转头看向球场,眼里写满了跃跃欲试。 阮奕笑起来。 “12分。”何迅财大气粗地说,“随便造,怎么造我们这场都赢定了。” 郝凝抹了把汗,瞪着他“我们没造,我们打得很认真。”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别有压力” 濮如松平常话不多,这时也开口道“是,别有压力。好好打就行。” 他跟阮奕赛前商量战术,第一场把几个实力强的男生都派了上去,就是为了把比分拉开,免得跟在他们后面上场的女生压力太大。 裁判吹哨,比赛继续。 女生们在场上挥洒汗水,奋力拼抢。童彤在里面左突右冲,尤为突出。 阮奕看着她。 女队刚开始组建的时候,童彤纯粹是因为身高原因和班级荣誉感,被迫进队的。中午他带着她们训练,她愁眉苦脸地在场边练抓球。 阮奕问她“怎么了” 童彤闷闷地说“不喜欢。” “之前没打过” “没有。” 说话间,她手里的球又掉了。童彤泄气地捡起来“之前的篮球赛都是默认男生的,为什么我们这一届非要让女生上场” “五根手指用力往内缩。”阮奕纠正她的手势。 他一直很少问为什么,也很少答为什么,而只关注怎么做。在任何时候都一样。 他对童彤说“多练练。” “练多了就能喜欢上吗” “不一定,但练多了,你才知道自己是真不喜欢,还是只因为没接触过,所以下意识地拒绝。” 球场上,童彤突破防守,冲到篮下,跳起出球。 球打到板上,反弹落进框内。 “啊啊啊”看台上又是拍巴掌又是尖叫。 休息区的男生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冲场内比划“棒的”“可以可以” 第二场结束,6班拿了4分,10班拿了7分。总分差进一步扩大。 第三场还是男生打,但跟第一场的人不能重复。何迅挨个拍背“稳了吧这要是还能输,真就说不过去了啊” 杨汤换上球衣,瞥了他一眼“要是输了,这个月你们的数学作业我包圆了。” “嗯那你要这么说的话”何迅立马改口,“男人输吧输吧不是罪” “你出息呢”童彤气都没喘匀,正在喝水,一口喷了出去。 “我包语文。”第二个人换上球衣。 “我包英语。”第三个人说道。 “物理。” “化学。” “真的假的”何迅有个沉迷港台剧的妹妹,耳濡目染的,他眯起眼,摸了摸下巴,盯着那五个人,拗出一口台湾腔,“好霸总,我喜翻。” “谢谢谢谢,班级周记又有素材了。”虞子衿扛着摄像机对准何迅,“来,再多说两句。” 何迅嗷一嗓子,就差原地滑跪“虞导刚才那段删了虞导” 第三场的状态是最放松的,场上场下都是。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10班把分差钉在了15分。大家连蹦带跳从看台冲进场内,跟队员们一起拥抱击掌欢呼。 笑声喊声和欢呼声被风吹起,迎日披光,从翠绿的树梢掠过,盘旋而上,飞向万里无云的晴空。 大屏幕上,画面定在这一幕,缓缓暗了下去。 “剪得真好。虞导水平越来越高了。”何迅举起手,由衷地想要鼓掌,却看见屏幕又亮起来。 大屏中央跳出两个气泡彩蛋 镜头对准了童彤。 “班长,放松一点。”画面里,虞子衿把小题快做卷成筒,伸到她面前,“就是个简单的赛后采访,谈一下你这场比赛后的感受。” 童彤点点头,接过“话筒”,对着镜头笑着咳了一声。 “其实我一开始很不想参加,因为我没打过球,对篮球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没办法,身高摆在这里。所以只能加入。最开始训练那几天,特别痛苦,我真是宁愿听大仙讲一天的课都不愿意去练传球。而且教我们的人是阮奕那么帅,但我就一直在他面前丢球掉球捡球,真的很丢脸。” 教室里轰然大笑,鼓掌起哄。 陆炳辰也微笑,手指却攥紧了。 比赛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阮奕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落到童彤身上。童彤进球之后,甚至还跳起来,隔空跟阮奕做了个击掌的手势。 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按下一行字我吃醋了 手指顿了顿,又把这句话删掉,重新写我没吃醋。 想了想,又删掉,打字教人打篮球,很正常。我真的一点都没醋。 然后第三次把打上去的话删掉了。 陆炳辰把手机放回去,抬眼看向阮奕。刚好阮奕侧过身,两个人的目光一下子碰上了。 阮奕看着陆炳辰,非常无语这人怎么又醋成这样了 他把头转回去,继续看屏幕上的采访。 陆炳辰难受死了,嘴唇用力一抿,站起身。放班级周记的时候,为了投映效果好,教室的灯都是关着的。他在黑暗中走到阮奕身边,也没几个人注意到。 陆炳辰伸手敲了敲阮奕同桌的椅背,低声说“我们换个位置。” 阮奕的同桌依言移过去,陆炳辰坐下来,伸手轻轻牵住阮奕的衣角。 旁边都是人,阮奕淡声道“你干什么” 陆炳辰怏怏地垂下头“不干什么。我想跟你一起看。” “松手。” 陆炳辰一声不吭地放开手。阮奕凉冰冰的衣角从他的手心滑下去。 他小声说“如果上场的是我,你会像看她那样看我吗” 他真觉得悲哀。放在以前,他虽然不喜欢阮奕的眼睛这样看着一个人,但也不会多在意。可是现在,居然连这样普通的注视都让他嫉妒。 阮奕没理会他。 屏幕上,童彤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好郁闷。因为之前都是默认男生比赛的,但我们这一届突然改了赛制,要求女生也必须上场。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位置应该是在看台上加油呐喊,或者在下面给大家准备各种加油的横幅和道具,而不是在球场上跑来跑去。” “直到练了半个多月的今天,我打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篮球赛。” 童彤停顿了一下。风吹过,树影轻轻摇晃,明媚的阳光落进她的眼底,让笑容也灿灿。 “我在球场上真实地体验打球和比赛的感觉。带球上篮的兴奋,传球失误的懊恼,被呐喊和欢呼围绕的雀跃,还有打篮球这个运动本身这种感觉,我很喜欢。当然,不一定所有的女生都喜欢,但是我想要说,去尝试这项在许多人眼里普遍属于男生的运动,然后判断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样的机会,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班会上,大家静了一会儿,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如潮,空气也仿佛荡出了涟漪。 镜头里,虞子衿说“讲得真好。不愧是每次作文都能上50分的大佬。” 童彤谦虚地朝镜头摆了摆手“不敢当,就是我听说老师马上准备布置一篇篮球赛有关的作文,给大家一点思路,争取能把立意拔高一下。” 屏幕暗下去,这回是彻底放完了。 但是大家都很沉默。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张作文纸的距离。 语文课代表分发作文纸“保老师是这么说的,作文纸先发给大家,不急着收,什么时候比赛结束了什么时候收。要是小组赛就出局,那就是这周末交,要是坚持到决赛,那就下下周再交。” 何迅大声问“那要是决赛我们赢了,可以不交了吗” 语文课代表推了一下眼镜,刚要说话,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保老师的声音“可以啊。”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窗边的,笑容十分温柔“赢了不交,输了的话,就交两篇吧。” 留下这句话,她亭亭离开。留下何迅被一拥而上的众人暴打。 但10班还真的3胜1负拿到了b组积分第一,成功出线。唯一输的那场是因为对方班里有个体育特长生,女孩,就是靠打篮球被六中特招的。10班刚组建的女队根本扛不住,活生生被对方拉出了18分的差距。到最后下场的时候,5个女孩坐在休息区扑嗒扑嗒掉眼泪,劝都劝不住。 阮奕其实也能理解,比赛到后来,他都有点不忍心看。那完全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那天之后,她们练得更凶,在小组赛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场,女生单场拿了15分,对方女队被压得只拿了可怜巴巴的3分。10班锁定b组积分第一,晋级半决赛。 半决赛,看台上的人比小组赛的时候多了很多。主要是因为没晋级的那些班都过来当观众了。 梁郁坐在看台上,望着场上奔跑的人,很容易就从里面找到了那个人。 匆匆忙忙来了一个女生,在他身后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应该是她闺蜜的女生问“怎么来这么晚” “老师把我们留那儿做题了,幸好提前让你给我占座。这个位置看得好清楚。” 确实看得很清楚,连球场上跑动的人带起的风,都仿佛从脸颊前面吹过。 咣当一声,球砸向篮筐,绕着筐沿一滚,还是没进。 看台上有人叹气,阮奕却飞身上来,在空中换手补篮。 声浪在球落进篮筐的同时拔地而起。 “进了”梁郁身后的那两个女生也站起身尖叫,“好强奕神” 梁郁目光一沉,冰冷地定在那个人身上。 裁判哨声吹响的那一刻,他站起身,离开了看台。身后不断被人尖叫着喊出的那个名字,广播里激动的“恭喜高二10班晋级决赛”,那些欢呼雀跃的声音像巨浪潮水,翻涌着缠缚住他的脚步。 他停在阴影里,忽然一脚踢进草丛,靴底狠狠地碾过柔软的细草,再一脚,又一脚。 直到草叶被彻底踩成了一滩泥。 转眼就是决赛。 10班的对手是高二首屈一指的一个强队,13班,从小组赛到半决赛一路连胜,战绩堪称疯狂。 “上回跟他们打,我感觉我们跟人家的差距确实挺明显的。”何迅撑着摇摇欲坠的脑壳,“光是战术或者阵容,我复盘之后真觉得没什么问题怎么办啊要不,我们提前谢罪吧。跟大家说现在作文可以写起来了” 蒋见遥坐在旁边,突然说“快上课了,濮如松他们怎么还没来” “就是,还是濮如松说的今天下午要在课前开个小会的他人呢” 阮奕抬起眼,正对上蒋见遥瞥向他的目光。 下一秒,这个人就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到上课铃打响,濮如松和几个篮球队的队员都没有出现。第二节 课后,老郑把篮球队叫到了办公室。他脸上的神色还是温和的,但一贯放松的手指却交叉在了一起。 “濮如松和杨汤的脚崴了还不确定是崴了还是骨折了,现在其他几个队员都陪着他们在医院检查。” 何迅懵了“怎么回事” “中午你们集训解散了之后,他们一起在校外吃东西,回来之后遇到有人喊抓小偷,那几个人去追,被撞了又被绊倒,结果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 篮球赛在明天下午。无论杨汤和濮如松到底是什么情况,明天肯定是没法上场的。 老郑说“别垮着脸,想想有什么解决办法。” “这没办法啊。”何迅手攥成拳,额头上青筋凸起,“濮如松和杨汤都是队里的主力球员,我们一起练了这么久,这个默契不是一天两天。我们要跟13班打,本来赢面就小,上两个替补基本就没有翻盘的可能了。这么短的时间,跑位和配合根本就” 他用拳头顶住脑门,手直发抖。 拼了这么久,虽然知道对手强赢面小,还是没放弃过想要胜利。没想到突然棋盘被打碎了。 阮奕拍了拍他,带着人走出办公室。 一路死寂,阮奕说“濮如松定了四个替补,之前也都上过场。虽然5v5训练主要是我们,但也不至于。调整好心态,回去想想四个替补该上哪两个,下午放学前确定名单,去球场加练一个小时。” 几个人点头应好,走进教室。 加练暴露的问题比他们想的还要多。 说实话,阮奕感觉如果是用现在这个阵容打,他们估计连小组赛都过不了。 而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法让他们解决问题了。 第二天转瞬即至。 小组赛和半决赛都是在露天的体育场上打的,到了决赛,场地定在篮球馆。四个方向排开的椅子几乎座无虚席,广播台的摄像机架起来,解说和主持你一言我一语拉风箱似的炒热气氛。 看台上,火红色的横幅一字拉开,彩旗在风中飘扬翻飞,比赛还没开始,两边的观众已经有了点争锋相对的味,加油声口号声此起彼伏。虞子衿提前给他们买了加油用的道具,拍巴掌的小手。一边发一边打气“输了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对” “说得好” 10班的人拿着小手,一边嗷嗷叫唤,一边举起来疯狂地甩,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惊雷炸响。 球场休息区的低气压缓解了一点。何迅揉了把脸,冲他们比了个v。 第一场,10班落后对方19分。 阮奕看着记分牌,眼神很静,几乎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第一场上去的男生有两个都是替补,当时做这个安排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这个分差。 第二场,女生上。 “争取把分差缩到15。”阮奕把手平伸到空中。 童彤第二个伸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几个女生纷纷叠上去,六只手用力往下一压“加油” 飞跑的脚步在地板上落下咚咚的声音,郝凝大喊“童彤” 下一秒,童彤捞过球,从包围中高高跃起,手腕一翻。 汗珠落进眼里,她有一瞬间的刺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在空中旋转的篮球。 一分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寸寸的运动的轨迹在眼前纤毫毕现,四周的欢呼和尖叫刹那间从她耳边退至千万里之远,她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 那或许是她的心跳,或许是篮球擦筐而入的瞬间。 “三分球三分球童彤” 童彤抹了一把汗,仰头露出微笑。 “比分被追到了31:42姑娘们好样的”广播台激情洋溢的解说在场馆上空回荡。 “好土的词啊。”童彤走下球场,腿突然没了力气,差点一下跪在地上。 阮奕扶住她“很棒。超额完成任务。” 童彤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无意识地发抖,这是短时间内用力过度的表现。她咬了咬牙,缓缓地举起手,用轻轻颤抖的手指向看台上10班的方向比了个v。 第三场。 阮奕解下外套。 何迅问“赢的概率有多少” “三七开,他们七。” 何迅从来都喜欢插科打诨,此时却沉默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突然,靠近门口的看台微微骚动。像声波在空气里传递的过程被放慢和具象了,骚动从门边一路向后,扇一般扩展,看台上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 阮奕转过身,看见了那个搅动骚乱的源头。 陆炳辰穿着球衣,跑向他们。 场馆里明亮纯白的灯光交织而下,几乎像是融化了他身后的一切,只余下那个奔跑的人影,分外清晰而又鲜明地烙在视网膜上,让眼球都感到了灼烫。 他停在阮奕的面前。 好像很多问题都在脑子里,比如说陆炳辰前几天就请假回了燕山,为什么突然赶回来,比如说在他的记忆里。陆炳辰明明是不喜欢也没学过篮球的,怎么会突然穿着球衣出现在这里。 陆炳辰轻柔地说“本来就准备回来看你比赛的。没想到他们出了事,我临时决定顶上,耽误了一会儿,所以现在才过来。” 阮奕问“你是什么时候学篮球的” 陆炳辰望着他,一秒两秒三秒,他牵起唇角,像要笑,又像无声地叹息。 “上辈子。” 陆炳辰看着阮奕茫然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忘了,上辈子,也有篮球赛啊。 “我曾经遗憾,没有跟你一起打过一场比赛。”陆炳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那时候,我其实都还没意识到我喜欢你,但是这个遗憾卡在心里,就像一根刺一样,居然一直在我去美国之后都还梗在心口。所以我找了教练教我篮球。” 裁判哨声响起。 全场的尖叫声骤然飙高。 阮奕伸出拳,四个队员走上来,一个个跟他磕了一下。最后一个是陆炳辰。 指节一碰,一触即分。 他们并肩走向球场。 第65章 电子计时器上鲜红的数字在15:00:00静止了一瞬,随即跳到了14:59:59。像拉开了闸门,洪水般奔流而下,分,秒,毫秒急速地变换,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比赛还剩15分钟就结束了,想追平11分的分差再反超,这基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尤其是在决赛的赛场上。 主持人笑着说“六中校史上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解说附和地点点头“是,难度挺大的。” “为什么呢” “决赛越到后面,优势队伍的打法越会趋近于保守,更多投入在防守上,防得越死,比分就会不容易变化。对方五六分钟进不了一个球也正常,因为根本拿不到进攻投球的机会。” 场上13班的打法确实印证了解说的推测。 看台上,10班的人都坐不住了,齐刷刷全站起来,声嘶力竭,摇旗呐喊。 主持被这声势震撼,看了他们一眼,回头说“但是,10班这一场有一位之前从来没有上过场的球员,或许他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也算变向安慰了一下同学们的情绪。 何迅接住球,反手传给阮奕。 这是他们之前打比赛养成的默契,球过来的那一瞬,阮奕刚好切到三分线外。 可是 13班的两个后卫在他球到手的前一秒就已经贴了上来。 那两个人是双胞胎兄弟,进过省队青训,素质和意识根本就不是之前那些随便拉出来的班队能比的。他们紧逼在阮奕面前,严防死守,就算没法封死他投篮的路径,也要干扰得让他投不进去。 解说都在感叹“这个球确实是防到极限了。” 阮奕的眼神一丝不乱。之前在休息区看前两场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跟他们一样,13班也专门研究过他们的打法和每个人的特点。应该是把之前他们打比赛的视频都找过去看了。他作为10班得分最高的人,被13班重点针对,这是自然而然就能预料到的事。 这种针对,如果好好利用,不见得是坏事。 比如说,他只要带着球,就算被防死了,也能吸引住13班绝大部分的注意。 阮奕忽然起跳。 这是个标准的投篮姿势,他谁都没看,眼睛紧紧盯着篮筐。13班控卫跟着跳起来,根据预判出的方向往下盖。但是阮奕的手在出球的那一瞬间忽然转向,手指用力往左后方一拨。 没人注意到陆炳辰是什么时候移到那里的。 13班控卫盖了个空。 陆炳辰根本没有给他们一点反应的时间。阮奕出手的同时他起跳,接球,在空中翻腕推出。 “三分出手”解说大吼,“三分命中” 时间如急促的鼓点,在耳膜,在地板,在场馆沸腾的空气里咚咚敲击。 层层包夹,阮奕击地回传,球旋转着被陆炳辰合进掌中。 他突入篮下,急停跳投。 “命中” 13班的队长抢下篮板,回传给他们队的控卫。 双胞胎之间的默契确实不是常人能比,那个控卫的弟弟是13班的后卫,几乎在他哥转身的一瞬间他就扭头往前场跑,从背后接过他哥的长传球,几秒就把球带到禁区。 但陆炳辰比他更快。 在他跳起准备投球的那一秒,陆炳辰已经先他一步从背后跃起,右手一抽,直接把球扇飞,在落地的同时狠狠一蹬,闪电般把击地回弹的篮球抄进手中。 球权易主,只在毫秒之间。 他带球冲过中线,虚晃,变向,过人。摇摆晃动那一下,把整个身体的重心扯回来,瞬间爆发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对手脑子里那一刹那反应的速度。 三分线在眼前,他后仰起跳,球出手。 白灼的灯光聚焦在他身上,光线勾勒出他小臂肌肉紧绷的线条,仿佛闪闪发光。 解说大喊“三投三中” “10班把分差缩小到了3分”主持人问全场,“还有五分钟他们会创造奇迹吗” “啊”10班的人,无论是在休息区还是在看台上,全疯了。尖叫的,加油的,还有人嘶声叫着口号,何迅在球场上都能听到虞子衿喊破音的声音。 连失8分,13班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精力专门防陆炳辰。 陆炳辰勾起唇角,单手起球绕过头顶,蛇一样把周围防守的人全晃晕了,然后变向一传。 篮球飞向阮奕。 13班的队长飞扑上去想要截断,但他没想到球身有那么大的力量。篮球从他指间穿过,被阮奕从背后一把扣住。 虚晃,起跳,投篮。 球划过,像子弹射出枪膛,所过之处的声息都被收割。 一刹那忽然静了。 “追平了” 13班的队长一声怒吼,空中抢球,一秒没停,直传回去。 接球的队员跟他一样拿到就传。球被几只手轮番交替,带回前场,落进13班控卫的手里。 那个控卫也一直是10班防守的重点。他举手接球的一瞬防守的球员就贴上来了,他们注意到,他的眼睛往右前方扫了一下。 13班的后卫现在就在那一块儿。 防守球员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动了一下,但就在他们移动的一刻,13班的控卫忽然加速往反方向冲了出去。突破防守的同时,径直带球冲到篮下。 反手上篮 比分再次被拉开。 “离比赛结束还有三分钟,13班再次取得了领先优势,他们会把这2分的优势保持到最后吗” 13班有人带进来了扩音喇叭。这种东西学校之前明令禁止,连虞子衿买的尖叫鸡都因为不合要求被拒在篮球馆外了,没想到13班的人偷摸藏了一个喇叭。现在比赛到这个程度,他们也憋不住了,把喇叭拿出来震天地嚎“会” 何迅抱着球,心想老子去你妈的。 他站在三分线外,有两个人拦在前面,几乎要把他封死。他变向了好几下也没突出去,加速跑的时候脚一滑,身子一下往前栽了过去。 那两个人下意识往旁边让开,这一退,何迅面前出现了空隙。 那一瞬间,他都没想到自己倒了,眼珠盯着那个空当,脑子里爆开了火光。 他的身体只差十几厘米就要完全摔在地上,连那两个防守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摔倒了,没威胁了,防守的动作都卸了。但何迅的脚狠命往地板上一蹬,两手死死扣紧球,手臂疯狂晃开那两只伸过来抢球的手,脚底拼了命地连蹬,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又冲了起来。 一眨眼。 解说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上一秒还像是扑倒在地上,却忽然又冲了出去。 杀进左侧底线,转身投球。 主持人大吼“命中10班再次把比分追平” “还有最后60秒” 球在13班队长手中。 他看向左右两侧,像在寻找传球的队友,10班随着他的目光调整防线,却看他在电光石火间忽然背转过身,把球抛给三分线外的后卫 但,在出球的那一瞬,陆炳辰仿佛早有预料,手指扣过来。从他那个位置断球实在太顺了,顺得完全好像这个球13班的队长专门喂给他的。 所有人都压上来,陆炳辰几乎像是刀光聚成的人影,从半场横切过去。 掠过中线时,阮奕从他身后冲了出去,两个人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但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秒,球转瞬从他的手底换进了阮奕手中。 10秒。 看台上,没人讲话,没人叫,像海啸之前,层层海浪往后退,一浪叠一浪,汹涌堆积,累成墙,累成山,接天的排浪顶在球馆的四面八方,每一滴水都用低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吼声数着分秒。 速度太快,阮奕杀进禁区的时候13班回防还没到位,他运球转身,两下晃开人,高高跃起。 篮球压着哨声出手。 它急速地划过,如同长刀出鞘,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光。 一秒一毫,一寸一厘,陆炳辰看着它落进篮筐。四周都沸腾了,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音潮里,只有他静静地站在原地。那瞬间,他忽然像是看到了许久许久之前。 上辈子,有一天,他和阮奕路过篮球场,一个球忽然砸了过来。 打球失手这是常有的事。阮奕抬手扣住球,抛回给球场上的男生。 他顺口对陆炳辰说“要不我教你打球吧以后篮球赛我们没准还能在场上碰到。” “不用。”陆炳辰懒洋洋地捏了捏阮奕的指节,“我对打球没什么兴趣。” “不过,给篮球队长当男朋友,我兴趣还挺大的。马上要开篮球赛,你的毛巾和水都是我来递,别人递的”他撇了撇嘴,“你不许接。” 时光匆匆。 谁能想到,曾经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话,就成了时不时就在心里翻动波澜的隐憾,再后来,又成为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悔恨呢 13班的队长从陆炳辰身边走过去,又拐回来,问“最后那个球,你是怎么” 最后那个球,陆炳辰预判到了他出手的方向,抢断之后传给阮奕,才有了最后绝杀的投篮。可他当时明明先看了左右两侧,因为正常人都会以为他是想往内线打,顺理成章就会被这两眼带进沟里。这个假传球是他的绝招,唬人从来没失过手。 陆炳辰说“这个战术之前小组赛你打15班的时候用过了。” “你看了我们的录像”那个队长的眼神变了又变,“10班把你这个杀手锏藏到决赛最后一场才放上来,也挺沉得住气的。” 陆炳辰一哂。 他没说自己是比赛之前半个小时,开了四个窗口加倍速,才过完13班所有比赛视频赶来上场的。 场上的声浪像爆开的狂风。 “奕神”何迅扑上来抱住阮奕,篮球队的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抱上来。 “啊”从看台上冲下来的10班人全涌上来,连蹦带跳尖叫着也跟着抱住,场面混乱得连谁抱的是谁都不知道。 终于折腾得没力气了,几十个人扑倒在球场上。何迅喘着气,脸都湿了,不知道是汗是泪。 阮奕走出去,忽然又停下来。 陆炳辰靠在通道入口,身上的球衣还没换。刚才10班闹腾着庆祝胜利的时候他不在,阮奕以为他走了,没想到他一个人站在这里。湿润的碎发贴在他的额头上,黯淡的光线下,他长眸微敛,神色淡而寂静。就像从前无数次,阮奕走出教室,走下球场,从租房的楼道出来,看见他静立等待的身影。 阮奕忽然就怔了。 陆炳辰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弯了弯唇角,走过去,站在阮奕面前。半晌,慢慢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我看到你抱他们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阮奕,目光里藏着说不出的委屈“我也要。” 第66章 阮奕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陆炳辰,你跟他们一样吗你要是能跟他们一样,那我确实可以用跟他们相处的方式对待你。如果你不能,就别说这些了。” 陆炳辰攥紧了手。 阮奕闭了闭眼,径直从通道走了出去。 傍晚的阳光不像正午时分那么明亮,眼波一样的光晕层层拢过高楼绿树,跑道白墙,连边缘有点掉灰的台阶都像被这层柔光浸染,有了些斑驳的媚态。 阮奕走上天台。 这大概是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他养成的习惯,时不时就会上来站会儿。这栋教学楼一共六层,就像一座巨大的蜂巢,每个紧密排列的室里都塞满了精力旺盛的少年。只要没有上课,几乎找不到哪个地方是安安静静的。除了天台,因为太高了,上来一趟有点费劲,所以基本都空荡荡的。 阮奕之前的教室在顶层,高二被分进10班之后他挪到三楼上课,但这个习惯还是保留着。 他本来以为上面没人,没想到蒋见遥站在那里。 蒋见遥也看到了他。 阮奕走过去“刚才他们庆功,闹腾了半天,你怎么不在” “因为昨天让人查的事刚好来消息了。”蒋见遥瞥了阮奕一眼,递给他一副耳机,点开手机里的音频,似笑非笑,等着他听完。 音频有两个,加起来将近二十分钟,是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自述,讲他们是怎么斗笼子,一个假装小偷一个假装被偷的人,吸引那群在旁边吃东西的学生出来帮忙,趁势铲瘸了其中两个人的腿,以及最重要的是谁指使他们这么干的。 阮奕放下耳机。 蒋见遥说“你弟弟还挺有本事的。” 阮奕突然想起昨天下午,杨汤和濮如松到点了还没来班上,当时老郑还没告诉他们那两个人的脚崴了,但蒋见遥的目光扫过空位,又转过眼淡淡地一瞥他。 他问“你昨天就猜到是梁郁了” “半决赛最后一场,我在看台上看到他了。不能确定,只是一眼扫过去的时候晃见了。我开始没太在意,一直到昨天他们俩出事才想起来。” 蒋见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可以帮你解决。” 阮奕想起之前蒋见遥帮他警告张子铭,然后作为交换,让他去把喝醉的陆炳辰领回家。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他摇了摇头“谢谢。不过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阮奕坦诚地说“我怕你把我卖给陆炳辰。” 空旷的天台上,晚风吹在脸上都带了些力道。阮奕随意地眯起眼,向远眺望。 高一的时候,政治老师讲起他以前在六中念书的事,说那时候,从教室的窗户往外望,能清楚地看到很远处的彤山。尤其是每到秋天,彤山层林尽染,他上课时老是偷偷看着窗外发呆。但是后来,座座高楼拔地起,视野里竖起或灰白或玻璃的楼厦,彤山被挡得只能看见顶峰的轮廓,渐渐的阳城霾重了,从这儿望过去,连山的轮廓都再看不见。 今天的空气应该是少有的干净,连绵起伏的山脉青红交映,看得特别清楚。 蒋见遥冷冷地说“随便你。” 阮奕突然想笑“嗯难道是我想错了,你这次其实是打算什么都不要,免费来帮忙” 蒋见遥唇角上扬,微笑着盯着他,轻慢地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晚自习的上课铃响了。 老郑走进教室,手里抱着一摞卷子。 “第二节 自习课,学校安排的是考试,但是今天这么激动的时候让你们考试,我觉得不合适。” 大家打蛇随棍上地捧场“那确实,太不合适了” 老郑一边把试卷往下分发一边说“所以这张卷子就当作业了,明天上午上课之前把二卷做了,听力我上课放。今天晚上我们就好好庆祝一下,我给你们找一部电影看看。” “啊”班里的人瞬间都开始叫唤,但是他们的嗓子已经在下午的篮球赛上透支过度了,声音没起来,倒是一群人刚发了个音,就捂着嘴闷声咳成一片。 “低调,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等会儿别的班都要正常考试,别影响人家。” 童彤问“那我们看什么” “我选的是肖申克的救赎。”老郑问,“看过的人举个手我看看有多少” 班里稀稀拉拉举起手,估计有五六个。老郑说“好,那你们就委屈一下再看一遍。也不能算是委屈,多好看啊。我都看过七八遍了。” “1994年的片儿”何迅飞快地在手机上搜出简介,小声嘀咕,“这么老,好不好看啊” 他还是想看那种刺激一点的灾难片,或者是有各种炫酷特效的科幻片,对这种年纪比自己还大的老电影没什么兴趣。 虞子衿转身,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知道你的作文为什么想上45都难吗” 还没等何迅说话,她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何迅目瞪口呆,哑了片刻,跟老郑告状“老师,她讽刺我” 老郑笑了笑,却用跟虞子衿刚才一样的幅度点着头,慢悠悠地说“我也知道了。” 何迅在短短一分钟内惨遭两轮嘲讽,趴在桌上一声不吭自闭去了。 “肖申克的救赎将近两个半小时,一节晚自习不够放。”老郑说,“你们抓紧把今天的作业弄好,我们七点钟提前开始。” 知道休闲娱乐等在前面的时候,学习的劲头就外高。大家本来因为篮球赛还有点躁动的心,都慢慢进入了状态。到七点的时候,居然有不少人都完成了今天各科的任务。 各科的课代表火速收起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老郑已经打开大屏,放好了电影。 两边靠窗的拉起窗帘,坐在后排的搬着凳子往前挪。 阮奕身边也坐过来一个人。 都不用说话,他就知道那是谁。 关上灯,教室暗下来,气氛一下就上来了。 这种时候,把椅子搬到谁旁边坐下,其实是个有点讲究的问题。说是看电影,但是跟谁在一起,感觉是不一样的。大多数都是和玩得好的凑在一块儿,还有些人的小心思蠢蠢欲动。 “偷鸡摸黑,鸡鸣狗盗,让我看看是谁趁机把椅子搬到”何迅四处看,突然拍了一下阮奕,用气音说,“你看看,姓魏的那个狗,果然坐到虞导旁边去了。” 啪 姓魏的揉了个纸团,扔到何迅脑门上。 何迅展开纸团,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一把花花绿绿的泡泡糖。 “魏老板,不局气,拿一点泡泡糖就想封我的口。” 啪 又一声。虞子衿扔过来一包瓜子。 何迅撕开袋子把瓜子倒出来,分给前后左右。他抓着一把瓜子,正准备往阮奕桌上放,突然对上陆炳辰的目光。 何迅愣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陆炳辰扫了一眼他桌上堆的东西,顿了顿,手腕一抖。 一袋酸奶落进何迅怀里。 何迅捧着酸奶,茫然地想他为什么要给我吃的 姓魏的他懂,虞导他也懂但陆炳辰是为什么啊 自从那天陆炳辰在球场旁边给阮奕折衣服之后,时不时就有女生过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两个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何迅现在看到他们在一起,老是不自觉就觉得哪儿怪怪的。 他满腹疑惑,说不清是哪儿不对劲但就是感觉不对劲,拧着眉吸溜了一大口酸奶。 陆炳辰轻轻翘了翘嘴角。 身边这些动静虽然小,阮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侧过脸,警告地看了陆炳辰一眼。 陆炳辰眨了眨眼,微微低下头。 下一秒,却忽然有些发愣。 他想起上辈子,他跟阮奕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避过谁,但也从来不会有意地跟别人暗示什么。说实话,他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知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 他和阮奕是什么关系,阮奕对他的感情怎么样,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本性如此。直到现在。 比如说一个人,或许会跟别人炫耀他的珠宝,却不会跟人炫耀身边的水和空气。虽然没有空气会窒息,没有水会渴死。在那个时候,阮奕给他的爱太多了,多到让他习以为常,把那当成空气和水,根本不需要再去别人的目光里寻找补偿和安慰 他却以为是自己从不在意。 电影已经放到安迪被诬陷入狱了,但阮奕感觉到,身边那道视线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哀伤和脆弱。 阮奕站起身,拍了拍前排的肩膀“给我腾个位置。” 前排立刻左右腾挪,移出一个空位。 阮奕坐了过去。 电影放完了。 最后一幕是湛蓝的海水冲荡着金黄的沙滩,算是挺圆满的一个结局。 老郑打开灯。搬出来坐的人都回到原位。 “离下课还有十来分钟,我们可以聊一会儿。”老郑搬了个凳子,坐在讲台前。 “聊什么呢”何迅问。 “是不是想给我们讲讲这部片子的主题啊理解啊深度剖析啊什么的”下面七嘴八舌地猜。 “理解不讲。”老郑说,“你们这就是考试思维,看到什么都想理解。一本书,一部电影放在面前,别老想着做解析,别把它们当题目。把它们当成补充你人生的素材。以后有什么困惑了,迷茫了,带着自己的问题再回来,去里面找答案。你们现在连高三都没上过,还想理解什么呀” 下面笑成一团。 老郑问“你们是不是觉得高三离你们挺远的” “不然呢” 他们现在还在高二上学期,跟高考比起来,还是下周的期中考显得更可怕一些。 “不远了。别以为高三是从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开始的。按照六中往年的教学进度,全年级最迟会在高二下学期的第四个月进入高三总复习阶段。重点班可能第三个月就要开始。” 老郑微笑着说“也就是说,我们要争取在高二下的第二个月结束所有新课。” 虞子衿一声惊呼“这么一算,也就只有半年了” “怎么突然感觉时间那么紧迫了” “呵,以为我会害怕吗”何迅砰往桌上一倒,“呜呜呜,我真的怕” 童彤问“高三真的那么可怕吗我看到也有人过得挺轻松的。” “确实有人轻松,但六中的高三不轻松。”老郑说,“我之前有个学生,下课去了趟厕所,回来之后发现桌子上多了八张卷子。” 大家听得脸都皱了。何迅捂着肚子“我艹,胃疼。” “那哪儿的高三轻松” 老郑想了想“素质教育做得好的地方。我之前去燕山那边的学校做过交流,学校会根据学生的兴趣给他们组建各种实验室,邀请各种海内外名校的教授过来讲课,课余还组织击剑兴趣课。” 学生们一个个眼都瞪大了。 他们基本都是从小一路拔尖到大,都受的是阳城最好的教育,但是从没听过还能有这些。 “这是大学吧”大家都在下面交头接耳。 “就是公立高中。”老郑笑了笑,“哈哈,是不是有点羡慕” “何止是有点。柠檬现在都没我的酸劲大哈。” 老郑望着他们。那一瞬间,阮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常多的东西,像海一样无声地起伏。他轻声说“但是,也有人会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什么羡慕我们作业多,羡慕我们日子苦” “你们身边的老师,我可以不夸张地说,是全中部最优秀的教师资源之一。”老郑缓缓抬起眼,“我自夸一下,我用二十分钟能给你们梳理的时态,很多老师花一两个星期都讲不清楚。” 阮奕知道,这句话其实不是老郑的自夸。 秋刀鱼跟他熟悉之后,有一天,吞吞吐吐地问他能不能把过去完成时大概梳理一下。阮奕去找了老郑。老郑用了一个大课间用语音给秋刀鱼讲了一遍,然后就越过阮奕,成了秋刀鱼的头号男神。 “太强了。”秋刀鱼跟阮奕说,“茅塞顿开。我为了搞明白这个时态,缠着我的英语老师缠了快两个星期。他现在一看见我就跑。老郑,永远滴神” 阮奕后来把这话转述给了老郑,老郑笑了半天。 教室里渐渐沉默了。 忽然有人问“老师,你给我们放肖申克的救赎,是希望我们在逆境中也能手握鹤嘴锄” “我希望,你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存有拿起鹤嘴锄的希望。同时”下课铃响了,老郑站起来,“还有一颗为了另一个人的希望,在榕树底埋下一个铁盒的心。” 准备篮球赛的时候,阮奕要分出精力训练,给秋刀鱼剪辑数学课的事就由另一个数学课代表楚唐代劳。球赛结束后,阮奕本来准备把这个事再接回来,楚唐却摇了摇头。 “我差不多也做熟了,你一半我一半吧。” 所以他们就分工成了一个人剪周一到周三,另一个人剪周四到周六。 没过多久,何迅他们也知道了这事,自告奋勇,帮忙整理起其他科目。秋刀鱼时不时就会在他们上传的班级周记下面留言,一来二去,很快都混熟了。这群人甚至拉了个网络一线牵的群聊。 ry学习资料zi 秋刀鱼qoe谢谢兄弟喵喵抱拳 何迅物理我整的 秋刀鱼qoe谢谢兄弟们喵喵鞠躬 童彤语文是我,呢 秋刀鱼qoe谢谢兄弟姐妹们喵喵跪下 秋刀鱼qoe对了,你们寒假什么时候放有时间过来转一趟吗我们班好多人都挺想见见你们的。而且我们这儿快过年的那个月挺好玩的,有很多集会可以看。 何迅我可以 童彤我也心动了。我之前在d站刷到过你们那儿的民俗,美女特别多 虞子衿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非去不可了。 秋刀鱼qoery来吗来吧 童彤他刚被老师叫走了,等回来我问问。 过了几分钟。 ry好。 何迅我们很能闹腾的。你受得住吗 秋刀鱼qoe我小时候把人带家里玩,把我们家的床板蹦塌了。那是我们家唯一的床,我爸妈睡了三天的地铺,我挨了三天的打。只要闹不过这个,那我都可以。 寒假出行计划就此敲定。 秋刀鱼他们在湾州的个小村里。那地方当然没有直达的高铁,飞机最近的落点又离目的地很远。最后几个人决定先坐高铁,然后中转大巴过去。 “晕车药备好。”虞子衿说,“我坐大巴就没有不吐的时候。” 何迅说“那我先给你准备俩塑料袋吧。我估计,哈哈,比你那个药有用。” 虞子衿转了转手腕“给你三十秒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童彤从卷子里抬起头,幽幽道“两位,还记得我们去旅游之前,要先期末考试吗” 何迅哀嚎了一声,埋头继续写刚磨了一半的作文。虞子衿也重新卡表,开始刷英语阅读套题。 期末考题目基本还算平稳,除了物理。 “电磁学那个大题可能是想当场要我的狗命。”考完两天了,他们都已经收拾好上高铁了,何迅还在拉着阮奕吐槽,“我真的,差点就一口气没上来。” “何林嫂,行行好吧。”童彤扎了杯奶茶,用吸管堵住他的嘴。 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车窗上,像澄澈的溪流从透明的玻璃上荡过。阮奕看着窗外随着列车移动而起伏变幻的田野,轻轻眯起了眼睛。 他转回头,何迅已经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外面的光太亮,他虽然闭着眼,眉毛还微微皱着。阮奕拉下遮光板,目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人。 陆炳辰很敏锐。几乎是他的目光刚扫过去,陆炳辰就回头看了过来。 阮奕其实连万分之一陆炳辰不是跟着他过来的期望都没有抱,但是他还有万分之一的不信邪。他咬了咬牙,走出去,从陆炳辰身边经过的时候,陆炳辰默默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 阮奕停在开水间旁边的空地上“你来干什么” 陆炳辰望着他,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阮奕心里万分之一的不信邪也没有了。他的眼冷得像冰封,正要说话,陆炳辰忽然点亮手机,把屏幕伸给他看。 那上面是两份录音文件,阮奕一眼就认出来,是蒋见遥给他听过的,关于梁郁的那个东西。 “我不放心。”陆炳辰垂下眼,心痛得忍不住皱起眉,却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受不了,你身边有一点危险的可能。你骂我吧,但我还是要跟你过去。” 何迅打了个哈欠睁眼,发现阮奕的座位空着。 他伸长脖子找人,找了半天,终于看见他站在开水台那里,旁边好像还有个人“辰哥” 阮奕和陆炳辰都转过头。 “你也来了,太好了。”何迅跑过去,“之前秋刀鱼问了我几次,说他们班的人挺想让你来的,但我去问你,你说寒假有事,我们都挺失望的。” 阮奕 陆炳辰说“嗯,我把事调开了。” “那你大巴的票买了吗我们下高铁之后还要转一趟大巴。” “嗯。” 何迅接了杯开水,走了。 阮奕望着窗外“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会报警。我知道这影响不了什么,别说是你,就算随便换个人,估计最多也只是会被批评教育一下。但是” 他淡淡地说,“你是陆炳辰。” “现在的陆家,还不是你手里的铁桶一块。要是闹出因为跟踪骚扰被抓紧派出所这种新闻,那可太难看了。会有很多人对你失望的。这些,你哥应该警告过你了。” 陆炳辰望着他平静的侧脸,抬手按住了心脏。 第67章 下了高铁转大巴,一路折腾过去,他们终于在傍晚到了县城。秋刀鱼在车站等着接人。 还没出站,他们透过玻璃,就看见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男生趴在铁栏杆上,遥遥冲着他们挥手。 “隔老远就看到你们了。”那人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邱弘宇。” “邱哥。”何迅非常不见外地上去一把抱住他,并且还用一种拔萝卜的姿势把邱弘宇抱得双脚离地,然后突然吨一下把他扔到地上,狂甩胳膊,“哎呦喂,有点抽筋了。” 邱弘宇哭笑不得。 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男人。也带着跟邱弘宇同款的棒球帽,但是皮肤比他黑很多,开口说了句话。 是这边的方言,有点像泰国话,感觉跟中文属于两个语种。 “这是我哥。”邱弘宇充当翻译“他说,都上车吧。” “邱大哥好。” 邱大哥又说了一串话,众人依旧一片茫然,只能感觉出这句话好像比刚才那句长不少。 “我哥说,行李都放前面吧,后备箱里堆着他刚收的海货,味儿挺大的。” 面包车塞下七个人和五个行李箱之后,基本就满满当当的。阮奕,陆炳辰和何迅三个男生挤在最后一排,阮奕坐中间。一个急转,何迅的脑袋咚一下磕在玻璃上,阮奕由于惯性也倒过去,却撞上了柔软的掌心。阮奕侧过脸,陆炳辰垂下眼睫,又把手收了回去。 邱弘宇从副驾驶转过身“你们都住我家去吧。房间什么的都收拾好了。” 童彤赶紧推辞“我们人太多了。” 何迅也说“是,别麻烦了,我们随便在旁边找个地方住就行。” “这附近没酒店,招待所条件不行。”邱弘宇说,“就住家里吧,大老远来一趟,你们每天还要跑来跑去的玩儿,睡家里舒服些。” “真住得下吗”虞子衿问。 “没问题。” 直到看见邱家的房子,他们才知道邱弘宇为什么说得那么自然。这儿都是独门独栋的自建房,邱家一共四层。邱弘宇带着他们进去“一楼是我爸妈和我爷爷奶奶的,二三四楼就是我和我哥,还有我姐姐妹妹们的。空房间不少,你们想住哪间都行。” 童彤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同龄人里看到有这么多兄弟姐妹的“你家里人真多。” 邱弘宇笑了笑“是,但他们也不都在家里住。像我姐,初中毕业之后就出去打工了。” 每层都有三个房间,二三楼各空了两间,四楼空了一间。童彤和虞子衿在知道邱弘宇的姐姐妹妹都住四楼之后,就说她们俩一起住四楼空着的那间房。 男生们在二三楼一人一间。 收拾好了,就到了晚上。 邱大哥给他们弄出一桌子菜,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泡药酒的玻璃罐,给他们们一人倒了小半杯。邱弘宇说“尝尝看,都是我们这儿的特色。” 何迅夹了一个青蚝“哎,好吃” “明天你们想去哪儿玩” “我查了下,这附近有个白浪岛,好像挺美的。” 邱大哥点点头,说了一串话。邱弘宇翻译“我哥说可以,明天他开车送我们过去。等玩的差不多了给他打电话,他再去把我们接回来。” 吃得差不多了,阮奕抬起头,才发现陆炳辰有些不对。 他半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像睡着了,又像没有,但谁叫都不答应。 “辰哥”何迅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怎么了这是” “喝多了吧”童彤小声说。 刚才邱大哥给他们倒酒,本来是一人一杯。她们两个女孩不想喝酒。但把酒剩下来又不太好看。童彤正在想该怎么说,就看见陆炳辰默默伸手把那两杯酒都倒进他的杯子里。 阮奕轻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陆炳辰,把眼睁开。” 陆炳辰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眉毛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舒服,却在听到声音第一时间就抬起眼,朝他看过来。 阮奕把他扶起来“我带他上去。” “行。”童彤说,“我给他倒点酸奶,听说是解酒的。” 他把陆炳辰放在床上“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我不喝,你就要喝了。”陆炳辰歪着头,模糊地说,“我已经看到你准备伸手拿杯子。” 阮奕的手握成拳。似乎借由这个动作,就能抵御什么东西。 他淡淡地说“童彤她们在下面给你倒酸奶,一会儿弄好了端上来,你记得喝了。” 陆炳辰突然一下坐直身子,瘪了瘪嘴“你要走。” 阮奕确实准备走了。这种状态的陆炳辰,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避开。 但是他刚往门口走了两步,陆炳辰一下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不,不要你走。” “陆炳辰”下面送酸奶的人时刻都有可能上来,阮奕脑门一紧,压低声音,“把手放开” 陆炳辰放开手,睫毛颤了颤,眼睛忽然润了,轻轻地叫他“阮奕。” 阮奕望着他,手指攥紧,才发现自己指尖冰凉。 “这里”陆炳辰伸手压住胸口,“好疼。” 房门被人敲响了。 童彤问“怎么了,他是头疼吗” 阮奕打开门,接过她手里的酸奶“嗯,有点不舒服。不严重,睡一觉应该就没问题了。” “好。”童彤关上门,走了。 阮奕把酸奶杯递给陆炳辰“喝完了睡觉。” 陆炳辰喝醉之后,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优点,就是会变得很听话,几乎言听计从。他拿着酸奶咕嘟咕嘟地喝,然后放下杯子,顿了顿,迟缓地低下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陆炳辰轻声喃喃,像哀极痛极,这么轻的声音,都能听出发抖。 他说“对不起” “陆炳辰。没必要。”阮奕打断他。 陆炳辰抬眼望他,赤红的眼眸里,那种心碎比所有言语能形容出来的程度都要更深。他睁着眼,目光就像一把很钝很钝的刀,艰难地劈开他们之间空气,一动不动地压在阮奕身上。 那么沉重,几乎让阮奕感到了窒息。 “我知道。”陆炳辰的声音很轻很轻,“这么久了,你从没有跟我提过以前。过去的你不追究,我的道歉你也不需要。你不是原谅我了,你也不是还在为那些事生我的气,你” 你只是,下定决心,要跟我划清界限,所以不去计较,也不想在意了。 但是这句话,陆炳辰没法说出口。 他的大脑和四肢躯干,他的心肺和每个器官,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有生命无意识的细胞,他的全部意识和所有知觉,都在疯狂地,在透骨的哀痛里疯狂地反抗着这句话。 他眼里,阮奕的轮廓已经模糊了,身形都再看不清。但是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好像一眨眼,这个人就会消失。 “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回来” 声音低得几乎不像在问,而像是一句祈祷。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到了白浪岛。 这里不是那些很多人都过来打卡的网红海滩,但风景真是没的说。湛蓝色的海水,如果用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话来形容,就是蓝得好像没有记忆。浅黄的海滩,沙子特别细,海浪撞在礁石上,拍出雪白的泡沫,在带着腥味的海风里轻轻地浮游。 虞子衿举着相机,到处找角度,一会儿拍风景,一会儿对着他们咔擦咔擦。 昨天他们的打算是下午过来,玩儿到晚上吃完再走。邱弘宇说这边有家海鲜摊的鱼丸特别香。但是刚过来,他就接到电话,要去旁边村子里找他叔叔帮着弄海货。 他把那个海鲜摊指给阮奕,坐着皮卡走了。 快到傍晚,人渐渐多了。 阮奕他们坐下来点菜。 “你看那个,还挺会弄的。”何迅把他们斜前面的几艘小渔船指给阮奕。 那应该不能算渔船,而是木舟。夕阳如火,深褐色的渔舟在一波一波紫红色的海水里轻摇慢晃。店主在上面放了音响设备,搞成了一个露天的卡拉ok,时不时就有吃饭的客人拿起麦上去唱歌。 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走上去。 她一头茶棕色的长发,微微带着卷披在肩上,在夕海波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光泽。 “美女美女”童彤用力捅虞子衿。 “她唱歌也太好听了吧”虞子衿舀了一勺鱼丸塞进嘴里,一边疯狂点头。 “虞导,你真的太能吃了。您的小鸟胃是变异了吗啊”何迅捂着脑袋痛叫,“好疼啊” 虞子衿转了转手腕,收回拳头。 阮奕看了眼桌子,站起来,准备再去点些东西。 他加完菜,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细小的骚动。 是那个白裙女孩被几个男人拉住了。 那群男人说的都是方言,只有女孩说的是普通话。 阮奕听见她的声音都在抖“我不吃,我朋友还在那边等我。” 阮奕顿了顿,脚步一转,朝那儿走过去。 女孩含泪的眼睛四处仓皇地望,一看见他过来,立刻逃到他身后。 她牵着阮奕的衣角,手不住地抖。 那几个男人脸垮了下来,刚要站起来,突然听见对面桌上有个人朝阮奕大喊“你们站那儿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 是何迅。 童彤和虞子衿都往这儿瞪着,绷着脸,举起手机和相机。看上去真有几分威慑力。陆炳辰没什么表情,但他手臂上曲线分明的肌肉,一看就充满了摄人的力量感。 那群男人都不吭不动了。 阮奕带着女孩走回去。 女孩像是受惊过度,嘴唇都是白的。她在阮奕身边的空位坐下,轻轻发抖着端起水,咕咚灌下去一大口,然后急促地吐出一口气。 她说“谢谢,谢谢你们。” “没事。”阮奕对童彤说,“再给她倒杯水。” 女孩握着她刚刚喝过水的杯子,这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用的是你的杯子是吗啊,对不起” 她赶紧站起身,接过童彤倒水的玻璃壶,给阮奕又倒了一杯。 “小姐姐,你吃点东西吧,压压惊。”何迅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是一个人来玩的吗” 女孩摇摇头“嗯,其实我家就在这附近的村子里。我是今天刚回来,想说来这儿转转” “真的,你是本地人啊”何迅立马笑了,“那你看看我们这桌菜点的怎么样” “很好啊。都是你们自己点的” “不是,是我们一个朋友。他是本地人,跟我们说这儿的鱼丸特别好吃。” 一言一语,女孩的情绪可见的慢慢平复了下来,还笑了笑“嗯,我弟弟就特别喜欢吃。”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让你们家人过来接一下你吧。”童彤说。 虞子衿也帮腔。 “嗯。”女孩点了点头,柔柔地说,“我给我弟弟打个电话。” “好温柔啊。”虞子衿小声对童彤说,“我心都化了。我要是男人,今后就想娶这样的老婆。” 何迅听到了,震惊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不能期待自己变成一个这样的老婆” 虞子衿比了个手刃“劝你珍惜你的后脑勺,别让它被我削秃噜毛。” 就听见那个女孩对着电话说“弘宇,我回来了,在白浪岛。你能过来接一下我吗” 何迅“嗯哼” 童彤瞪大了眼。 虞子衿“小姐姐,你叫什么” 女孩眨了眨眼“邱采。” 十分钟后,邱弘宇骑着小电驴赶了过来。 为了避免给邱采造成什么二次伤害,几个人都没有把这事说得很严重,只是简单概括了一下。或许亲人在身边,那种感觉还是跟别人不一样。邱采抱着手臂,脸上露出了一些惶惶不安的忐忑。 夜风里,她缩了缩脖子,微微地发抖。 “姐,你冷吗”邱弘宇有点懊恼地揪了揪额发,“我没带外套。” “我们有。”何迅赶紧说。 他们出来玩的时候都带着外套,但男生普遍耐寒一些,感觉不出冷。女生都穿着外套,三个男生都没穿,他们的外套放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 邱采从里面拿了一件“谢谢。我回去就洗干净。” “不用。”阮奕说。 “是你的呀。”邱采柔柔地冲他笑了笑。 说话间,邱大哥的车到了。 童彤让老板把没吃完的打包,“刚才我们加的菜,做好的都打包,没做好的退了。” “行。” 他们回到家,把菜放进冰箱,准备明天早晨热热吃。 阮奕揉了揉眉心“我去洗澡。” “嗯。”何迅说,“你洗完喊我” “你去外面那间浴室洗。” “我昨天不就在你房间里洗的吗,怎么今天就不准了”何迅满脸问号,“非要让我挤邱哥。” 阮奕转身上楼了。他住在二楼,跟何迅,邱弘宇在一层。他住的房间类似于主卧,里面套着一个小浴室。何迅和邱弘宇的房间没有这个,都要去共用卫生间里洗漱。 阮奕打开花洒,在噼啪的水声里,隐约听见外面摔炮一样的雷声。 洗完澡,推开门,他顿住了。 邱采坐在他的床上。 第68章 邱采本来歪着头在看墙上的壁纸,看见阮奕出来了,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冲他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去年回来,还是弘宇住在这间房子,我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 阮奕说“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我准备去洗衣服了。”邱采指了指脚边放的衣筐,“你有什么要洗的吗,我帮你带过去。” “不用了。” 邱采笑了笑,指着壁纸说“这还是当初家里盖房子的时候,我给他挑好了寄回来的。” 壁纸上印着老虎和蕨草,间或铺开幽蓝的藤蔓和暗红夹着雪白的双色铃兰花,像身在丛林,有种充满了设计感的野性美。 阮奕问“你跟你弟弟关系很好” 亲的兄弟姐妹,关系也有亲疏远近。在其他人的房间,阮奕就没看到这样的壁纸。 “嗯。”邱采好像想到了什么挺好玩的事,扑哧笑出声,“给你看张照片。” 她打开手机。 那个照片不是用手机照的,而是手机拍下了曾经的老照片。邱弘宇应该只有十一二岁,顶着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盆子站在门口,表情很臭,脸上青青紫紫的,腮帮子肿的老高。 “这是以前有一回,他知道学校里有个小流氓老缠着我,偷偷过去找人打架。结果闹大了,老师把我妈妈喊到学校。我妈气得不行,回来就让他出去罚站。” 邱采凑近了,把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指着照片对阮奕说“看,这是我。” 女孩端着一个碗,弯着眉站在邱弘宇面前,长长的连衣裙在风中摆开。 “他不认错,我妈妈饭都不让他吃。我偷偷扒了点菜,出去给他送饭。他一开始还不乐意吃。” 阮奕看见照片的左下角用红色记号笔写了个15。 邱采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那天刚好是我15岁的生日,我就找了我们这儿会拍照的人,想照几张照片留着做纪念。这张是他随便拍的,但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阮奕想起邱弘宇之前说过,邱采初中毕业之后就出去打工了。 如果她是正常年龄上学,那应该就是在这一年。 阮奕没说话。 雪白的灯光下,他长睫微垂,手指从壁纸的一角划过。 半晌,他说“我听说你初中成绩很好。怎么不继续念书” 邱采微微一笑“弘宇说的吧。当时家里挺困难的。我的学习其实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好。” 她端起衣筐,走出了房间。 走上楼梯,忽然一顿。 陆炳辰靠在楼梯口的栏杆上,不知道站了多久。听见动静,他似笑非笑望过来。 那个目光,像是一把森冷的尖刀贴在她的脊梁骨上。 邱采浑身都僵了。 她看不懂这个人的眼神。明明像是平静,却让她止不住地想要发抖。这些年,在外面,她和很多个公子哥打过交道。那些人虽然不好应付,但她从没有过这种脑子嗡嗡恨不得想逃走的恐惧。那个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她。 邱采抓紧栏杆,强迫着自己笑了笑。 陆炳辰挑起唇角,转身上楼。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邱采才往前走了一步。她脚步一踉,发现自己腿都是软的。 这里每年过年都有特别盛大的活动,每个村都有,舞龙舞狮,敲锣打鼓,还有各种曲戏。邱弘宇找了个朋友,带着他们混进去看排练。 邱采也跟着他们一起。 她的谈吐完全不像初中之后就没再读书了。讲起这儿的民风民俗,娓娓道来,时不时插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这个面具小孩其实会很害怕,但是他们就一定要逗小孩玩。每年的时候,家里都会把小孩抱到前排,然后戴面具的人突然就把脸伸到小孩面前。弘宇小时候被吓哭过好多好多次。” 下午她带他们坛口听讲古。老人讲评用的都是这里的方言,邱采就在旁边轻声给他们讲解。 呆在这儿的最后一天,邱弘宇班里的同学过来了。 玩了一天,到晚上才收摊回家。 一回来,邱弘宇的鼻子就动了动“哎,好香啊太好了,我姐煲汤了。” 汤里的鱼丸和虾丸都是自己用手搓的,味儿特别够劲,能把人舌头都鲜掉了。 邱采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我们小时候,一群小孩子,经常去打小工,给人剥虾壳。剥一下午能赚五角钱。剥好的虾肉都送去做虾丸了。” 阮奕回房间收拾行李。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是邱采。 她还穿着那身雪白的长裙,像一朵风姿绰约,迎风摇曳的花,眼眸露珠一样,水盈盈地望着他。 阮奕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走进来,手背到身后。 轻轻一转,落下门锁。 然后,她缓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笑吟吟抬手一拨头发。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膀披垂下来,浅浅的幽香从发丝间飘来,拢在她清丽的眉目间。 “你还好吗”她弯着嘴唇,轻柔又关切地问。 阮奕闭了闭眼。 半晌,他缓缓问“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邱采笑容更深。 幽香仿佛更浓了,像是要从鼻端钻进大脑,扯起一片弥漫的浓雾,荫蔽住一切意识与知觉。阮奕往后仰了仰,同她拉开距离“谁让你来的” 邱采眸光一闪,却不说话。 阮奕轻轻呼了口气“是梁郁吗” 邱采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她咬了咬牙,露出柔媚的笑容,抬手扶住阮奕的肩膀,微微用力,要拉开他的领口“何必呢,就算是他,现在知道也没用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忽然被人一拧。阮奕似乎并没有使多大的劲,但是她半个身子都失了力气。 椅背上搭着束窗帘的带子。阮奕把邱采的两只手绕到背后,用带子轻巧地扎了起来。 邱采怔怔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你” 阮奕神色淡淡,直起身,走到电视旁,长指伸进壁纸,从老虎眼睛的位置拿出了一个针孔相机。 他把相机伸到邱采面前,再次问“是梁郁吗” 邱采僵住了。 这是第一天晚上,她在阮奕洗澡的时候放进来的。那个洞是之前她随手挖的,因为刚好在老虎眼睛的位置,放进去漆黑的针孔相机,从外面看几乎完全看不出异常。她怎么也想不到,阮奕居然会发现这个。但是邱采一转念,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有意靠近阮奕,给他看自己15岁的照片。 那时候,阮奕似乎瞥了她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开口。 只是手指从壁纸的一角划过。 但那时候她一心以为阮奕什么都没发觉,并没有把这个隐晦的提醒放在心上。 但是,怎么会看出来 邱采咬紧了嘴唇。 阮奕垂眸问她“在你弟弟面前,你会坦诚一些吗” “不要。”邱采猛地抬头,手指抠进被褥里,“求求你不要告诉他。” 这个请求连她自己说出口都觉得荒唐。邱采眼涩了。说起来可笑,她不想哭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但是真想哭了,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阮奕说“是不是梁郁,回答,或者我带着相机出去找邱弘宇。” “是,是梁郁让我开找你。”邱采慌忙抬起头,拼命地点。她额上早就满是细汗,随着大幅度的点头,发丝都黏在了脸上。狼狈又凄楚。 “梁郁让你干什么” “他让我拍你几张照片和我”邱采头埋得很低,“对不起,我” 阮奕没有问为什么。 他一直不是个会关注为什么的人。 他关掉了手机的录音器,走回床边,解开邱采手上的布条。 绑的时间并不长,邱采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只有浅浅的麻意。她低着头,站起来,喃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对的” “看你第一眼。” “为什么” 阮奕没作声。 “为什么”邱采发着抖,追问他。 阮奕看着她。邱采今晚穿的这条裙子,和第一天在白浪岛边他们刚见面的时候,身上是同一条。裙摆很长很大,腰带束得很细,领口缀着米色珍珠,光晕浅浅。 他平静地说“你这条裙子我见过。” 那是在高一的时候,算起来应该差不多有一年了。他去给李可买生日蛋糕,在月台山对面的公交站台转车,不经意看见二姑父挽着一个女人走进了那个会所。 他那时在月台山门口站了十分钟,看见六七个女生走出来,羽绒服里都是这条裙子。 他猜想,那应该是月台山里员工的服装。 这个揭破二姑父出轨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印得太深,连带着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让他印象深刻。看到邱采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那条裙子。这或许是邱采觉得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所以她穿着这条白裙,在过年前夕,想要漂漂亮亮地回到她的家乡。 邱采的嘴唇忽然颤了。 阮奕从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但是看到她被人纠缠,他还是上去阻止。 如果不是刚才她追问,他甚至不会挑明。 她缓缓蹲下来,眼里忽然涌出泪珠。 第69章 阮奕给她递了张纸巾。 最开始发现不对,除了因为邱采的那条白裙子,还因为这个房间的壁纸,在并不起眼的位置印着一个o。那是个挺高档的奢侈品牌,除了做时装皮具,还做室内家饰。阮奕听李可说过,前两年这个牌子在西南区的总代理权被梁郁他爸拿到了。 所以那天晚上,邱采从他的房间出去之后,他随手打开手机,开了个检测针孔相机的a。 结果还真的扫出了东西。 窗外夜色无垠,冬雷奔响,轰隆一声,仿佛地动山摇。 压抑了两天的雨水,终于冲开厚重的云层,在暴烈的雷声里轰然而下。 邱采晃了晃,站起来,突然说“我其实骗你了。” 阮奕说“我知道。” 邱采奇怪地笑了“真的吗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句话” “你说你学习,其实不像邱弘宇说的那么好。” 邱采感觉,他好像听出了她的讥讽,但是神态平静依旧。无论是之前揭穿她的时候,还是现在被她用话暗暗地地刺着,他始终都是一样的态度。没有轻鄙,没有嘲弄,对待她,就像对着他身边那些清白单纯的女同学。 她因为这份尊重想要流泪,却又加倍地泛起钻心的苦恨和难言的自卑,终于失控般抱住头。 “你不知道” 她揪着头发,泪如雨下“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但是通知书下来,被被妈撕了。她想让我嫁人。她说我们这儿,姑娘十岁就应该抱着两三个孩子。我不干,跪在她面前求她,我初中的班主任来家里找她做工作,说我是她带过最聪明的孩子,说我们家要是真的困难,我高中的学费她来付都可以没有用最后我说我去外面打工,赚的钱都拿回来补贴家里,妈妈才同意。” 多少年了,曾经心高气傲的少女踏出家门,来到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 那时候她满怀着伤心欲绝的狠心,发誓要赚钱,要赚到很多很多钱。因为钱太重要,太重要了。在女孩的脑子里,它几乎等同于一个人的命运,因为,她以为,如果家里有钱,她就能继续读书。 举目无亲,谁都不认识,没知识,没技术,只有年轻和美丽,能做手里孤注一掷的资本。有人告诉她,只要愿意笑,就能用这副资本兑换成金钱。 可是没人说,交易的不止是美丽。 还有她的尊严。 多少年了,她成了别人眼中的玩具。但她不能恨,因为就是她自己,把自己从人变成了玩具。 但是怎么能不恨 恨自己,恨妈妈,甚至恨弘宇。当初妈妈撕掉她的通知书,不也是因为家里还有弟弟要读书吗 邱采冷笑“家里房子,知道为什么有四层吗第二层要给我哥今后娶媳妇用,第三层要给弘宇以后娶媳妇用,我和妹妹住在四楼,最热,只有一个房间” 大雨倾盆,玻璃窗在雨声中发抖,发出砰砰的响声。 阮奕觉得有些不对,走近她“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摇头,像一只被围猎的鹿,张得大开的瞳孔里写满了撕裂的痛楚,鼻翼瓮动,所有的声嘶力竭都随着这艰难的一呼一吸,被她压进了灵魂深处。 她开口,轻轻地说,“你是男生,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邱采。”阮奕皱了皱眉,想走过去。 但是邱采突然嘶声道“别过来” 她一把拉开门,冲到楼下,就像一只鹿伶仃奔逃,冲进了外面浓重漆黑的,宛如一张弥天盖地的大网般的黑夜中。 狂风暴雨呼啸而下,像汪洋倒灌,大地都在沉沉地颤抖。 她的身影,转瞬就被浩浩汤汤的黑雨淹没。 阮奕抿紧嘴唇,追了出去。 陆炳辰躺在床上。 他的房间在三楼靠近楼梯的第一间。刚才,一串细小的脚步从楼梯口踏过。 是从四楼下来的人。 女生都在四楼。如果是童彤和虞子衿,走路都很正常,不会故意这么放轻步子。除非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要去哪儿,去干什么。 陆炳辰扯了扯嘴角。 邱采。她那点小把戏瞒不过阮奕。陆炳辰没打算插手。 他按亮手机,扫了眼时间。 走到窗边,打了个电话“梁许,知道是谁吗” 电话那头是陆炳辰的心腹,低声应是。这个人是阮奕的亲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拿20个亿过来投资,然后要求这边彻查梁许的税务问题,并且让银行一个月之内,回收他那个建材公司两千万的贷款,否则你撤资。” 那边一听就懂了,这是要把梁许整破产。 关系到阮奕,他不敢直接应是,沉吟片刻,想找个委婉点的说法确认一下陆炳辰的意思,就听见电话那头,陆炳辰淡声问“有问题吗” “没有。”他立刻回答。 陆炳辰挂断了电话。 低头一看时间,五分钟过去了。 陆炳辰躺回床上,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地计数。小时候他很任性,且从不自控,尤其在阮意浓刚被他爸接进门的那段时间。他闹了几次大事,差点没办法收场。 这些事传到他爷爷耳朵里之后,他就被强行带回祖宅,关进了塔楼。 说白了,就是关禁闭。 其实一个人待在楼塔里,对陆炳辰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爷爷让人把所有的门窗全部紧闭,又放下了遮光的帘布,室内的光和影都不再有变化,就像时间完全停止了流逝。没有参照,人在里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待了多久。这种仿佛被无限拉长又无处可破的滋味,实在有些难熬。 后来他找了个办法。 塔楼的檐角挂着一串风铃,风吹过的时候风铃会响,他就听着铃响,在心里默默计数。 数到十五分钟的时候,陆炳辰睁开了眼。 邱采还没有回来。 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了。 邱采刚才下去的时候,他其实就猜到下面那间房子里会发生什么。无非是阮奕揭破了她,然后再听这个女孩哭诉过她的经历苦衷,最后安慰两句在他的估计里,十五分钟足够了。 陆炳辰的眼冷了下来。他坐起身,想下床,却又顿住了。 如果没什么事。他过去,阮奕可能不会高兴。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五分钟,脸色越来越沉。翻身下到二楼,敲了敲阮奕的房门。 没有回应。 里面没人。 忽然,他听见一楼的大门被人打开了。是邱采,她整个身子都被浇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陆炳辰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听见动静了。一楼大门离三楼太远,开和关他根本听不见。 轰隆一声,雷雨俱下,门被邱采拉开了一条缝,就那么一道小缝,进来的狂风就把天花板上的顶灯吹得疯狂摇晃。 陆炳辰走到她面前。 邱采一看见他,脸都白了。 陆炳辰问“阮奕呢” 邱采瑟缩着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陆炳辰微微一笑,眼神几乎是平静的,但那平静下是剔骨的凌厉,“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出去干什么” “我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邱采低下头。 “阮奕没跟你一起出去” “没有。”邱采张了张嘴,又改口,“我不知道” 陆炳辰望着她。外面轰裂的雷雨像是炸响在他耳边,连耳膜带心脏,都被震得生疼。 “你不说,我可以猜。”他冷然挑起唇角,“他确实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他是追着你出去的。你跑了,他什么人都没喊,一个人跟出去追,因为他怕喊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你干的那些事就瞒不住,解释不清了。都到了这一步,他还在帮你遮掩。” 邱采惶然瞪大眼,泪水流到下巴。 “你在外面做什么,没告诉过你家里人吧。”陆炳辰朝她走近了一步,把她快要崩溃的惊惧恐慌尽收眼底。他笑了笑。“有些事阮奕会在意,我不会。我可以告诉你,阮奕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把你身上最疼的那几根骨头抽出来,碾成渣让你自己咽下去。” 他的眼神太恐怖了。邱采毫不怀疑他真的会这么做。只要他把她在阳城做什么宣扬出去,依照她家这边的风俗,这句话就能毁了她,毁了她的家。邱采边哭边摇头,却连求一句都不敢。 陆炳辰说“你真该谢谢阮奕。如果不是他,你连这句警告都不会有机会听到。” 邱采细声抽泣“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跑出去之后,他跟在后面,但是雨下的太大,街上又很黑,我们跑散了。我往回跑,他” 她埋下身,根本不敢看陆炳辰的表情“他好像往废桥那个方向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是那个方向好像有人的动静。” 废桥,以前是座能走的拱桥。但是有一年下大雨,桥被冲垮,断成了两截。 断口一直没做过防护。邱弘宇带他们从那儿走过去,随口说,有人走夜路没看清,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好在当时河不深,被救了起来,只是在县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 天空仿佛被无数双龙爪抓烂了,雨泻如江海奔流,耳膜都被打出了嗡嗡的鸣音。 陆炳辰一拳擦着邱采的耳朵砸在墙上。 邱采抱住头,吓得低声尖叫。 陆炳辰隐忍着嗜血的狠意,在她耳边说“找你对付阮奕的,不止是梁郁吧。” 他的声音很轻,但落在邱采的耳朵里,不亚于惊雷炸响。她悚然抬起头,牙关颤抖。 陆炳辰一眼都没看她,继续说“梁郁是想找你拍阮奕两张照片,那些人的手段就不会这么像小孩儿了,他们应该是想让你折腾一下,伤到阮奕,最好弄断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的是不是。” 邱采嘶哑着嗓子“我没答应” “因为你不敢。你也没拒绝,因为你舍不得。如果不是今晚阮奕追着你跑出去,你应该不会敢动这个心思。但他跑出去了,这么大的雨,他又去了废桥你是不是想着,顺水推舟,趁着这个天时地利,真把他弄出点伤所以你回来之后谁都没喊,是打算再等个十来分钟,再让他们去救人。” 邱采十指抽抖,连呼吸都不敢。 她从没有哪一刻,感觉自己像一撮灰尘,只消那人出口气,她就散得连影都不会有了。 陆炳辰拉开门。 是他的错。他没料到陆家也会有人插手。他哥走之前已经警告过他了,阮奕那天也提过一句,现在的陆家不是前世他手里的铁桶一块。 接天的雨幕,映出陆炳辰含血的眸光。 第70章 雷声震响,惨白的闪电在黑夜里扭动,像万蛇出洞的深窟。白光映出从天入地湍急的雨流。风雨一浪一浪地扑来,人的痕迹转瞬就被冲刷殆尽。 陆炳辰站在废桥上,双眼锐利地扫过四周。 黑魆魆的河堤,没有人。 铺满碎石的浅滩,没有人。 再往前,是一条跟河堤直通相连的路。他刚才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两边的楼房家家门户紧闭,灯都熄了。一路上他仔细地看过,没有阮奕。 雨水像是能打断人的脊梁,陆炳辰却像感觉不到,直直站着,一动不动。 微弱的光线里,他脸侧的肌肉冷得像铁,眼睛发了狠,用目光翻搅,要把每一寸土掰开揉碎。 被雨打烂的泥坑,一蓬蓬半人高的剑草丛,家门口撑开的防雨塑料篷布。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甚至看不出任何的脚印和踪迹。 阮奕在哪里 雨太大,世界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陆炳辰突然像是回到了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转开门锁,但是屋里空空荡荡,没有阮奕那之后,无论他怎么苦求,怎么寻找,都再也没有阮奕了。 心肺寸寸撕裂,他疼得大吼“阮奕” 没有回音,连吼声都被湍急的雨水淹没。 陆炳辰转过身,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检查桥面断口。 他在一根凸起的铁钉上看到了一根细丝,深蓝色,微微闪着光,像衣服的勾丝。 他的心重重一沉阮奕今天就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裤子。 断口下,吸饱了雨水的长河涨成平常的几倍,水流横冲直撞,应和着天上轰隆隆的雷声。 陆炳辰纵身一跃。 树林漆黑,雨水被一层一层各式各样的叶子挡掉,等快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基本剩不了多少了。夜风卷过,叶尖一低,扑哒落下一串水珠。 阮奕抖掉落在睫毛上的雨珠“你就这么跳下来了” “嗯。”陆炳辰拉住他,走到前面,掰下一片宽大的叶子,用茎绕在木棍上,举起来拨开头顶的树叶。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如雨洒落。等阮奕再过去的时候,干干净净,一点水都不滴了。 阮奕抿住嘴唇。 半晌,他说“我会游泳。” “我知道。” “这儿虽然是冬天,但这两天温度都在二十度以上,水一点都不冷。” “我知道。” 阮奕的心忽然泛起了说不清的酸痛,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他的手心都麻了。他看着陆炳辰小臂上被石头擦出来的一大片血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都知道,那你跳下去干什么” 陆炳辰走在前面“跳下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我找到你;要么” “要么什么” 陆炳辰突然站住了,回过头。 漆黑的夜色里,他那双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定在阮奕身上。像是有无数浓烈呼啸的情感想要冲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地压抑了下去。 他轻轻开口“要么,我陪着你一起下去。” 说罢,转过身,继续一边走一边扫开头顶的积雨。 阮奕怔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陆炳辰“你说什么” 陆炳辰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在山间嶙峋的石头上尽量找好下脚的地方,带着阮奕走了不久,找到一个能避风休息的洞窟,又捡了点干的树叶木杈,拢成一小堆,点燃了。 阮奕知道,陆炳辰受过野外生存的专业训练,就算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电子通讯设备,从这个树林走出去也不是难事。他本来以为陆炳辰会带着他直接出去,没想到陆炳辰会在这里歇下来。 但是这样也好,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在暴雨和河水里湿透了,虽然拧干了再穿,还是湿漉漉地贴着皮肤。要真是阳城那种冬天,他估计走两步人就僵了。这里虽然温度高点,但夜里还是冷,尤其是风一吹过,透心的凉意。 阮奕靠近火堆,等衣服慢慢边干。 天光缓缓由暗转明,隐约响起几声鸟鸣。 火苗渐熄,陆炳辰用脚踩灭了最后的一点火星。 他指着外面给阮奕看“那边有条小路,应该是下面村子上山踩出来的。马上天就亮了,顺着它往下走,很快就能遇到人了。到时候借个电话,让邱弘宇来接你。应该不会耽误你们下午的火车。” 阮奕皱眉“你不跟我一起” 陆炳辰身上有手机,想联系人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陆炳辰没回答,却说起另一件事“这次的事情,不止是梁郁,陆家应该也有人插手。” 阮奕皱了皱眉“为什么” 梁郁找他的麻烦,阮奕习以为常了,但陆家是为什么会扯进来 “你也说过,陆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我好的。”陆炳辰淡淡一笑“也有很多人希望我犯错,最好是什么大错。虽然我哥遮掩了我们之间的事,应该还是没遮住。” “本来也遮不住。”他说,“那些人不敢动我,就想动你。他们知道我在意你,所以想办法让你出事,然后等着我发疯。好在他们这次应该只是想试探,没有下狠手。” 他眼里转过一丝寒光,看向阮奕的时候,眼底乍然又浮起温柔。 “上辈子,为了把我爸手上那群人收拾服帖,我花了三年。”陆炳辰叹道,“太长了。” 太长了。这三年里随时都有变数,他不能让阮奕承受这个风险。而且这一次,那些人应该已经试探出阮奕在他心里的深浅,之后的动作肯定会变本加厉。 他心里翻涌着剥皮拆骨的戾气,平静地弯了弯唇。 阮奕下意识感觉到不对“你想干什么” 陆炳辰站起来,趁机抱住阮奕,在他湿冷的耳垂上轻轻啄了一下。 明明被河水浸得有些咸涩,他却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心里都泛起了柔软的暖意。 “陆炳辰”阮奕伸手想抓住他,陆炳辰却用更快的速度推开他,从石壁向下跳,接连用几块石头垫脚,终于落在了堆满石子的浅滩上。 长年严苛的野外训练,常人要花十几分钟才能战战兢兢爬下来的高度,他转眼就完成了。 他和阮奕拉开了将近六米的落差。 阮奕站在崖口,眼睁睁地看见陆炳辰背对着他走到河边,拿起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手臂。 这样的距离,他应该什么都听不见,但是那一刻,风声都止息,万籁俱寂里,仿佛这世上一切的声响都像退潮的海水从他的所及之处离开,只有极其清晰的一声 擦咔。 穿透了他的耳膜。 阮奕僵住了,目眦欲裂,脑子一片空,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这一声,细小的,擦咔。 他看见陆炳辰的手臂以一种可怕角度折了下来。 “陆炳辰你在干什么”阮奕连滚带爬折腾过去,根本不敢碰他的胳膊,浑身的血液急速往脑子上冲,抖着手要拿陆炳辰的电话。 陆炳辰却用他完好的那只手飞速从兜里摸出手机,手一松,手机掉下去,他的一只脚踩上屏幕,顺势往背后的岩石壁一碾。 手机被挤成废铁。 阮奕浑身僵硬,直直地盯着陆炳辰。 如果有用,他一定会把陆炳辰按在地上抽,只要能把这个混账东西打清醒了。但是他看着陆炳辰那条折断的手臂,看着他身上的擦伤和苍白的脸色,怎么都抬不起手。 陆炳辰也低头回望着他。 刚从水里找到阮奕的时候,他眼里爬满了赤红的血丝,但是这一刻,他半截胳膊软绵绵地垂着,眼神却找不出一点波动,只有深得让人心底发颤的温柔。 阮奕哑声说“陆炳辰,你疯了啊。” “一条胳膊而已,不算什么。”陆炳辰像是全然不在意,脸上还带着轻笑,“凭这个,我能废了所有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就算是我爸的左膀右臂,他也护不住了。” 阮奕抿了抿嘴唇“我不需要” “我需要。” 陆炳辰含着笑,牙齿却咬得死紧“我需要。” 第71章 下午坐上火车的时候,童彤接了杯热水,又用水杯里的凉水兑成刚好能入口的温度,递给阮奕。阮奕就着水喝下药,闭上眼靠在窗口,隔绝了周围关切的眼神。 陆炳辰没有跟他一起。 阮奕眼前不断地闪现着陆炳辰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种温柔又坚决的眼神,像一把牛毛针揉进他的眼眶里,那种滋味简直要命。 阮奕大概能猜到陆炳辰是想干什么。 如果这个事只牵扯到他,陆炳辰是没法做出太大的文章的。在那个圈子里,任性和狠戾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都不算坏事,但是要为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发狠犯倔,那就太不懂事了。一个连主次轻重都分不清,还一味由着性子胡来的人,怎么可能让人放心把家族交到他手上。 陆炳辰的爸爸当年就是在这上面栽的跟头。 但是,如果伤的是陆炳辰,在那些人的眼里,这件事就完全是另一个量级了。 阮奕闭着眼,听见童彤小声问“陆炳辰没事吧” “应该没事,搜救队不是进山了吗,也说找到人了,安全的。” “幸好我们报警早,虽然这个小村子挺偏僻,但是搜救队来的还真快啊” 阮奕却知道,搜救队跟报警没什么关系。 那个领头的人他上辈子见过,是陆炳辰的一个心腹。 陆炳辰出事,他们这些跟陆炳辰一起的人怎么说也应该被分开询问,但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做,连句话都没多说。阮奕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在陆炳辰手下的人心里,是打死都不能碰的角色,还以为是那个心腹提前跟陆炳辰通过气,所以不想跟他们装模作样地浪费时间。 毕竟,陆炳辰的手机上装着各种特殊程序,用来应对他可能遇到的情况。比如说在被暴力破坏的时候可以发出特定信号联络外界。 他那个心腹既然能收到信号一大早就带着搜救队来救人,提前通个气也不是不可能。 阮奕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他对琢磨这些没什么兴趣,但想着这些东西,就好像把一团乱糟糟的茅草铺在脑子里,可以盖掉一些更深刻的画面。 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把它们忘掉了。 回到阳城,马上就是小年。阮奕每年春节都是在二姑家过的,今年也不例外。 二姑父因为之前那件事,面对他的时候态度总有些不自然。阮奕感觉二姑其实也没有真的放下这个疙瘩,虽然在一桌吃饭的时候还是说说笑笑,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腊月二十九,二姑和二姑父在家里做大扫除。 阮奕上去帮忙,二姑忽然一拍脑袋“哎对了,我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窗花和剪纸都还没买。阮奕,没事儿窗户我来擦,你去旁边的集市转转,选点好看的贴画儿回来。” 李可探出脑袋“我跟我哥一起去吧。” “行。钱在桌子上。” “带手机就行了,谁还拿钱啊。”李可拽着阮奕,“哥,我们走。” 阮奕穿上黑色的长羽绒服,顺手拿起李可的围巾,帽子,手套,出了门。 一边走,一边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慢吞吞地穿戴好。 集市要穿过两条街。两个人走出小区大门。阮奕问“怎么了,有话想跟我说” 李可吸了吸鼻子“哥,你真是神仙。” 也不是。只是因为他知道李可受不了冻,大冬天一放假,除非拿鞭子抽她,否则她能在暖气房里窝到长毛。今天突然这么积极地要跟他出去买窗花,肯定有原因。 李可问“哥,你觉不觉得我爸妈之前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阮奕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嗯” “其实去年有段时间我就感觉到了,但是后来他们好像又没事了,但是最近又奇怪起来不是吵架,哎,其实我还希望他们是吵架,起码能把问题爆出来。现在这样搞得我”李可嘟囔,“就好像有一块巨大的雷埋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但” 她下意识要去抓阮奕的衣角,手上的长毛厚手套有点碍事,抓了两下才抓住。 阮奕安慰她,两个人走到摊子边选好窗花,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带。 他让李可去街对面的奶茶店等一会儿,自己回去拿手机。 到了家门口,他拿出钥匙拧开门,突然听见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争吵。 二姑问“你想干什么,拿房产证你想干什么” “梁敏,算我求你。让我把外面的债先还了。咱们是一家人啊,房子我还能再挣钱再买,你不能看着那些人把我搞残搞废了” “我看你什么你现在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去赌的时候你想过这个吗我让你不要跟梁许在一起,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的人,那能是个什么东西你不听,把自己送上门去给他霍霍,你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你别跟我提一家人,我听着恶心。” “我不知道啊,梁许一开始只说让我用他的钱去来两把,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要逼着我还钱啊” “因为梁许惹到人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整他,银行突然要从他手里回收贷款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把你手里那大几百万给挤出来。” “惹到谁了他惹的是谁”二姑父惶急得声音直抖。 “你现在还有闲工夫操心这个”二姑冷冷地说,“顾好你自己吧。该说的我都跟你说过了,过完年我们就去办离婚。要不是为了李可年前我就会让你从家里滚出去。” “梁敏” 阮奕缓缓退出门。 他知道是谁在整梁许。 能突然施放出这样的动作和能量,他只想得到一个人。 阮奕面色如常,回去买好窗花,带着李可回到家,把红色的剪纸贴画都贴好。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绽放在干净透明的玻璃上,一朵又一朵。李可举着贴纸问“哥,这个好像不是用胶粘的” “这个是用水。”阮奕用湿抹布在窗户上抹了一道,李可啪地把窗花按上去,凑近了,往外看。 透过红纸间透明的玻璃,她看见绒绒的絮雪在窗外飘飞。 万家灯火的辉映下,雪透出温暖的微光。李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雪落在手心,融化的那一瞬好像一根冰针在皮肤上刺了一下,冷得她一下子缩回手。 阮奕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顿。 是陆熠的电话。 阮奕走到房间里,按了接通“什么事。” 那边急促地喘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陆炳辰呢,把电话给他” “他不在我旁边。” “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应该是一拳头砸在厚实木桌上的声音,阮奕只当做没听见“没别的事我就” “你等会儿。”陆熠窝火得不行,“问你两句话难受你了吗陆炳辰那条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你心里没数。我弟弟为了你这么折腾,你连句话都不会问他要是好端端呆在病房里,我还会给你打电话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让他受委屈,阮奕,你是第一个。” 最后那句话,他声音又低又狠,像是万丈怒火压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阮奕挂断了电话。 两秒钟后,陆熠又打了过来。 阮奕平静地接起来。 沉沉的呼吸声被听筒放大。半晌,陆熠说“他在哪儿” “你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他压根没带手机。”陆熠低咒了一声。 阮奕下意识地问“不会有危险吗” “你要是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陆熠嘲讽地冷哼一声,却又带着浅浅的骄傲,“那些人被他折腾得三魂丢了七魄,短期里连全乎人儿都算不上。就算现在把陆炳辰单放在他们面前,把刀递到他们手里,也没人敢做什么动作了。” 要不是因为这,他也不会任由陆炳辰撤去了周围大部分的安保,结果就让他这么跑没影了。 陆熠深呼吸“他十有八九是去找你的。”不是十有八九,是百分之百。陆熠倔强地坚决不说这个概率,“他胳膊还没好全。我弟弟要是有什么后遗症,我饶不了你。” 然后他应该是预感到了阮奕要挂电话,抢先一步把电话摁断了。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弹回了主页。 气温显示零下二度。 厨房里只有二姑一个人。她切冬瓜剁排骨,灶上还炖着红枣猪肚鸡汤。 阮奕说“二姑,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嗯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早点啊。汤都快炖好了,我照着菜谱新学的菜。你闻闻这味儿多香。要不要先舀一碗喝” “不用了。”阮奕沉默了片刻,说,“二姑,有些事你可以跟李可说说。其实你不说,她也感觉到了。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反而更害怕一些。” 二姑僵了僵,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半晌,她点了点头“好。” 阮奕穿上快到脚踝的羽绒服,拉起大大的兜帽,系上围巾,遮住大半边下颚,只露出一双眼睛。 雪花又密了,层层叠叠在风中旋转飞舞,扑过脸颊。露出的皮肤上,雪花融了又落,落了又融,最开始的冷过去之后,就没了多余的知觉,好像皮肤上结起冰层。 阮奕回到他租房的那栋楼。 临近春节,很多租户都搬回了原本的家,这栋楼看起来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他沿着楼梯上去,果然,在门口看见了那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陆炳辰半靠在墙上,脸微微侧着,抬眼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3914片。”他轻轻地说,“你终于来了。” 第72章 阮奕打开门, 按亮了顶灯。这个灯泡可能是用过了年限,光线有些昏暗,像带着雾蒙蒙的影子, 所有的家具地板和墙壁, 在被它照亮的同时,都被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 好像很老很老的电影胶片被放出来的时候的那种,仿佛带着微微颗粒感的模糊。 阮奕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时空颠倒的感觉。 就像他拉开了这扇门, 回到了尘封在记忆里的上辈子。 依然是这个房间。这座鞋柜。这个有点掉漆的长木桌子。头顶的灯罩微微泛黄,蓝白格子的地板因为被太多人走过, 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裂缝。 跟曾经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沙发旁边, 就像从凝固的时光里走过去,揭开了那个灰扑扑的沙发罩。 他突然想起来,上辈子陆炳辰嫌这个颜色太难看, 后来专门换成了墨绿色。 陆炳辰跟了过来。 阮奕平静地望着他。 还是这个人。 那瞬间,所有物是人非,物非人是,人事斗转的荒唐和酸楚,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从他的心头漫过,浸透了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的眼珠都被那种满满涨涨的潮水挤得发涩。 那目光看得陆炳辰心头一跳。 阮奕把手机递给他:“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一会儿过来接你。” 陆炳辰拿着手机, 眼巴巴地问:“一会儿能是……多久啊?” 阮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陆炳辰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阮奕等着他打完电话,过了一会儿,说:“陆炳辰, 我们聊聊。” 陆炳辰直觉阮奕要说的话是他一点都不想听的。他小声说:“阮奕,我胳膊疼。” 阮奕忽然笑了一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一撒娇就喜欢叫我的名字。”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真疼,结果后来才发现,你是没事的时候老是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其实真疼的时候反而不吭声了。” 这是重生到现在,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讲起从前。 陆炳辰的眼微微睁大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发现这个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时候邻居家里盖房子,有一只母猫从烟囱里爬进来,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又走了,后来她陆陆续续把小猫都叼走,只剩下一只不管了。邻居把小猫放在路边,李可有时候会喂它。它也认识李可,平常会跟过来抓裤脚蹭蹭拱拱的。但是有一次它的腿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道口子,受伤了,自己回窝里舔伤口,怎么都不让李可靠近。” 阮奕顿了顿,继续说:“其实那时候有很多次,我看着你,都在想,你这么聪明,这么耀眼,为什么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我没有问过你,但是后来你跟我提了你家里的事,我就知道答案了。” “当时我就在心里决定,我要把你……当成宝贝。” “不管在别人眼里你是什么,在我这儿,你就是我的宝贝。我想好好地照顾你,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人心里缺了个口子其实是很难受的。就算他自己习惯了,麻木了,没感觉了,但缺的那个口子永远在那儿。我希望能有一天,你在我面前想说疼就说疼,想任性就任性。什么都不会害怕,什么都不用顾忌。” 不像那只小猫,永远防备着,抵触着,藏着掖着自己的伤口,独自舔舐疗愈。 阮奕抬起头看着顶灯。一圈一圈的光晕在他的瞳孔里扩散,像涟漪起伏。 他轻轻地说,“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陆炳辰嘴唇颤抖,眼忽然就湿了。 他想起燕山那一夜瓢泼大雨,他抱着分手的念头给阮奕打了电话。但是第二天醒过来,手机上忽然多了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个位置信息。 他找过去,看见阮奕脸色苍白,强撑着靠在窗边。看到他的第一眼,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心,和淡淡的疲惫又温柔的笑容。 黑色长毛的猫头鹰玩偶。他随口一提,第二天就会出现在面前的蛋糕。每一次遇到事,烦心了,恼怒了,难受了。他若无其事,丝毫不形于色,阮奕却只一眼就能懂得。 有多少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就在那些温柔和纵容里,被他轻描淡写享受过,又忽视了呢? “阮奕,我……” 阮奕笑了笑,止住他:“让我说完吧。” “你开始跟我在一起,压根没打算认真。”他看着陆炳辰的眼睛,“没想到我早就知道了吧?” 陆炳辰僵住了,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 “我知道,但我还是跟你在一起了,因为我很心疼你。是不是挺可笑的。”阮奕轻轻笑了一声,“但我真的想好好爱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太习惯别人对你的好,但又缺少真正的爱,所以不知道怎么爱别人,才会表现得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如果换成其他人,那些被你的外表,家世能力,还有你表现出来的性格所吸引的人,如果看清楚了这个,可能不一定会接受。当然,我确实没想到你最开始接近我是因为阮意浓,要是知道,我肯定会离你远远的。” 陆炳辰慌乱地抓住他:“对不起。” 阮奕把手缓慢却坚决地从他掌心抽出来。 陆炳辰感受到了一寸一寸令他心惊肉跳的空虚。 阮奕说:“那时候我接受你,因为我还年轻,还有勇气去赌一把。你一直说我没跟你谈过以前的事,现在我说了,你明白了吗?” 陆炳辰听懂了。他恨自己在那一瞬间就听懂了。 灭顶的恐惧绞紧了他的喉咙,他失了声,拼命地摇头,用尽全力和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对抗。 阮奕垂下眼,站起身。 他继续把话说完:“我之前跟你说已经太晚了,我们不可能了,不是因为我还在为上辈子那些事生气,而是——” “阮奕,求求你。”陆炳辰双眼一片血红,痛苦得瞳孔都仿佛要撕裂,惨然凝视着他。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阮奕不说下面的话。 “——而是,”阮奕继续说,“我已经没有那种看清你,还愿意跟你在一起的勇气了。” 陆炳辰怔怔望着他。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是第一次他几乎没有意识地流泪。直到眼睛花了,怎么都揉抹不清楚,才发现已经满手满脸的湿痕,连指缝都在往下滴着水珠。 一滴泪打在阮奕的手背上。 到了这一刻,他居然还是会感到心痛。阮奕收回手,掩去手指那一下轻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颤动。 “我错了,我错了阮奕,我知道我错哪儿了,错了多少,错得多厉害。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你不能——”陆炳辰几乎说不出话,他只能空洞地一遍又一遍地嘶吼重复,“你不能,你不能!” 就像吊在悬崖上的人,手里攥的那个救命的绳索被人一点一点抽离。 绝望得让人心碎。 阮奕感觉眼珠想像一只手攥住了,摧心剖肝的苦涩溢上来,他在变得模糊的视线里缓缓扫过这间充满着他和陆炳辰无数回忆的屋子,还有那个他不能更熟悉的人影。 他哑声说:“陆炳辰,放手吧。这不是你道歉,说对不起,你补偿就能挽回的东西。我也真希望我没有经历过这些,希望我在年少轻狂最有勇气的时候赌的那场冒险能有个好结果。这一生,往后的每一天,或者再重来一次,重来一千次一万次也都一样——人活再多回,也只能做那一次少年。” “我最勇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说爱我,没用了。太晚了。你知道吗。” 阮奕脱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炳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 他猛地抬起头。 进来的人是陆熠。 陆炳辰缓缓低下头。他第一次感到颈椎就跟生锈报废了似的,随着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陆熠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哥带你回家。” 陆炳辰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一直到陆熠把他带回陆家祖宅,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陆熠离开的时候背对着他,说了一句:“是哥哥错了。如果我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弟弟对阮奕的感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不会把阮意浓这么带到他们面前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这么没有余地,这么杀人诛心。 陆炳辰坐在窗边,像是一座雕塑,毫无反应,静静地凝望着远方覆满白雪的山陵。 他以前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主宰他的力量,比他自己更强大。 但是,命运或许没有他强大,却比他更残忍。 他终于彻底失去阮奕了。 第73章 这个年过得阮奕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他把陆炳辰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 回到二姑家。应该是在他走的这段时间里,二姑把她跟二姑父之间的事都跟李可讲明白了,他一回家就看见两个人抱头痛哭。 阮奕好不容易把她们俩安慰好。等到了大年初三, 家里突然来了一群要账的人。三天两头闹腾, 有一次还半夜用胶水把家里的房门封住了。 二姑父早就跟人间蒸发似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电话也不接,摆明了是把烂摊子撂在这儿,自己出去避风头了。 一家人被折腾得人仰马翻。二姑不让阮奕和李可插手, 把他们俩打包送到外地她一个朋友那里,等快开学了才把他们接回来。 阮奕走进教室, 何迅看到他第一眼都愣住了:“怎么我们过个年都起码增重10斤, 你还瘦了?” 阮奕揉了揉眉心,一抬眼,对上了蒋见遥的眼睛。 那种目光很难形容, 几乎有点全神贯注的意思,就那么静默地打量着他。蒋见遥的眼神里一直都有种仿佛很轻易就让人觉得无所遁形的东西,就好像一眼就能看清别人心底藏得很深的秘密。但是他很少用这种深究的目光看着阮奕,包括上辈子。 阮奕的印象里,就只有极少数的时候, 他会感觉蒋见遥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 一想就知道,蒋见遥现在这样看他,肯定跟陆炳辰脱不开关系。 可阮奕现在最不想让自己脑海里出现的三个字就是陆炳辰。他转过身, 隔断了蒋见遥的视线。 高二下学期的课本早在刚升上高二的时候就发了下来。开学第一天,各科老师连缓冲的时间都没给,都不插科打诨让学生收收心,直接拿起课本就开始干新课。 “怎么回事啊?”何迅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节奏,第一天就这么猛的吗?” “最新消息,附中打算两个月之内解决高中内容,然后开始总复习。我们年级主任一听就疯啦,我们重点班进度也只是三个月之后看能不能进入高三复习阶段。所以前几天校领导不停地开会,一个班一个班找老师们谈话。我刚才去办公室问作业,看见老师们都在团购中药还有保健品。” 开学一个星期,所有人都感觉背后好像有鹅撵着。到了周假那天,课代表把最后一科要写的卷子发完,桌子上横七竖八趴倒一片。 “我们只放一天半吧,搞五张卷子是想干嘛?” “太狠了,这活生生是要让我把自己写进120……” “卧槽,奕神,你已经做了两张了?不是最后一节自己课才发下来的吗?快快拿来给我看看。” 一群人一哄而上,抢下阮奕的卷子,开始照着狂抄。 何迅边奋笔疾书边念念有词:“不是我不想写,我是真搞不完。卧槽,我刚才做那张全是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强化卷,做了一节课,整整45min,做得我脑浆子一滴都要没有了,才做出来3道题。” 有人抄着抄着,问:“奕神,你这回怎么没跳题啊?” 10班的人都知道,阮奕写作业很少从头到尾每题都做,一般都是挑着做,最夸张的一次,一张卷子他只写了两题。老师们早就对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阮奕淡淡一笑:“顺手就一路做完了。” 其实不是。只是在他心情状态不怎么好的时候,让自己像个机器一样没完没了一道不漏地刷题,能帮他从情绪里稍微抽离出来一些。 放学了,他也没走,在教室里接着写剩下的卷子。 这次数学那张强化卷的难度确实不小,他花了大半个下午才磕下来。五张卷子都做完的时候,抬起眼,才看见外面天都黑了。 教学楼里不少人都留着自习,巡楼老师吹起滴滴答的哨子。到了要锁楼的时间了。 阮奕走出校门。 走进巷子里,突然一道黑影从旁边窜出来,拦在他面前。 这里属于巷道有点拐角的地方,路灯不太能照得过来。昏暗的光线下,阮奕眯着眼看了两秒,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二姑父。 他脸色惨白,形容萎顿,下巴上满是胡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阮奕,满眼猩红的血丝。 他说:“陆……炳辰。” 只是说出这个名字,他的瞳孔就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嘴唇颤抖,重重咽了一口唾沫。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几乎让人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惊惧还是兴奋。 他就那么急切地伸手要抓阮奕,“是他,是他对不对?我知道,梁郁都告诉我了。你认识他吧,啊?阮奕,你去求他好不好,让他高抬贵手放过你爸。他只要放手了,二姑父的债也不用还了,你爸已经答应我了……” 阮奕听不下去了,抬腿就走。 “阮奕!”二姑父拼了命要上来拦住他,面容扭曲,青筋和脸颊的肌肉疯狂抽搐,狼狈又可怖。 他刚要追上阮奕,突然脚底一绊,扑通摔在地上。这个断坑是之前小区有人装修的时候不小心压出来的,后来也一直没人补。二姑父哎呦痛叫,刚要爬起来,突然小腿一麻,又栽了下去。 等他终于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面前早就没有阮奕的影子了。 二姑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拳砸在墙上,凶狠地踢飞了一片墙皮。 但也只能离开。走出老远,他还不停地回头。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巷子岔路口的另一边,缓缓走出一个人。 陆炳辰走到刚才二姑父摔了两下的地方,捡起两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石子,和手心里剩下的几颗一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他回过眼,静静地望着阮奕离开的方向。 夜风里,他好像忽然有点站不稳了,身子轻轻晃了晃。 漆黑的巷道向前延伸。围墙两边,梧桐投落的树影织成一片墨色。 浓阴里,阮奕走了出来。 他本来没打算直接回家。二姑父不知道他具体住哪儿,才会费力巴拉地在巷子里堵他,他干不出这种把自己的老底全部抄给别人的事,就准备靠自己对这一片的熟悉随便绕绕,甩开了人再回去。 但是二姑父没追上来,反而在原地摔得七荤八素。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树影底下,看陆炳辰走出来,捡石子,然后忽然转身,眼睛定定地看向这里。 他知道,陆炳辰看见他了。 稀薄的白露被风吹开,空气像被打湿,眼珠都蒙上了凉汽。 看到阮奕的一瞬间,陆炳辰胸腔里翻起了千刀万剐般的剧痛,但他不经意就轻轻冲他笑了。就像从万念俱灰的心里捧出火星,只要是阮奕,他怎么样都能温柔。 阮奕望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他不想让他靠近,陆炳辰就站在原地,一步不往前迈。 “别来了。”阮奕淡淡地说,“下回我会当没看见。你其实知道,你这样……不会有用的。” 陆炳辰的确知道。 就像阮奕很早就看清了他,他也从很久之前就懂得了阮奕。阮奕就是这样,他有多温柔,骨子里就有多决绝。以前阮奕把全部的温柔都给了他,现在就是在用全部的决绝离开他。 陆炳辰眼里浮起血雾。他掩饰性地低下头,轻轻说:“我知道,我只是……” 他只是克制不了自己了。 他只是太爱了,爱到只有在待在阮奕身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像真的活着。 陆炳辰忍着剜心的苦痛,默默点点头:“那我走了。” 他转身,听到背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中一片空茫的死寂。 这一天后,阮奕变了上学的路线,过了一个多星期安静没人打扰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又是他在学校自习到锁楼的晚上,他在小区里被二姑父再次堵住了。 这几天二姑父明显狼狈了许多,神情里的凶狠也更加疯狂。 阮奕皱了皱眉,手机里的110已经按好了,正准备拨出去,就听二姑父嘶哑着嗓子问他:“你到底愿不愿意去找陆炳辰?” 那声音就像被砂纸磨过,搓得都不像人音了。 他死死地盯着阮奕,带着锥心刺骨的恨意,眼睛几乎要浸出血来。 他想起,梁敏要跟他离婚,而且所有的赌债都扔到了他一个人头上。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就是那回阮奕撞见了他搂着别的女人进会所。明明可以瞒过去,可以不让梁敏知道,但是阮奕逼着他回家坦白。就是从那天开始,梁敏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这一次,本来把房子卖了就能还上的债,梁敏硬是不干,她和阮奕就是要看他像条狗一样东边躲西边藏! 阮奕,他去求求陆炳辰就行了。梁郁和梁许什么都告诉他了,什么都给他保证了。阮奕去跟那个姓陆的打个电话说一声这事就能解决。但是阮奕不,他宁肯看着他被逼死! 是不是——阮奕就是想看着他被逼死,是不是就是故意的,要这样把他逼上绝路?! 血光在他的眼睛里蔓延开。 阮奕看着他那个表情,直觉不对,报了警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轮胎刮过地面的声音。 那声音几乎能把人的耳膜刺透。 下一瞬,一个人忽然飞扑上来,猛地把他推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阮奕看着陆炳辰只来得及把他推出去,自己被车撞得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漫了出来,他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强撑着拢起全部摇摇欲坠的生气,支撑着眼里温柔的光采。 阮奕的胸腔一瞬间空了。 他痛吼:“陆炳辰!” “就当你曾经因为我失去的那条命,我还给你,好不好。”陆炳辰吃力地弯了弯眼,像是想笑,眼泪却落下来,他轻轻叹,“阮奕,我真不想……欠你啊。” 我真的不想亏欠你,但是当我明白的时候,你已经失去了太多,而我也无法再补偿。 他的眼缓缓黯淡,闭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和好 但是大家稳住,不要慌,最后肯定妥妥的he 第74章 就像巨石砸下来, 整面玻璃纷纷碎落。接下来的一切都像一场过分迅疾,仿佛碎成了无数画面的噩梦。救护车蓝色的顶灯疯狂闪烁,就像无数双尖爪拉扯着他欲裂的神经。高一声平一声不断循环的鸣笛声撕裂了马路上的车流, 车轮滚滚, 一路呼啸着驰进了医院。 阮奕看着陆炳辰被推进手术室。 他手上黏腻的触感已经凉下去了,那是陆炳辰凝固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被车撞飞之后, 是不是也流了这么多的血。这么多,让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满了这种让人心凉的腥气。 阮奕一动不动地站着。 直到蒋见遥出现在他面前。 蒋见遥没什么表情,脸上既看不出责备也看不出安慰:“跟我走。陆熠马上就到了, 你们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见面。” 阮奕抬眼看着他。他现在就像被封在深海,无声无息, 无知无觉。虽然知道陆熠肯定连活剐了他的心都有, 也能从陆炳辰身上看到一点陆家的人暴怒之下的手段,但是他居然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劲去应对。在浓烈得无法形容的悲凉痛恨内疚酸楚里,在所有曾经的恩恩怨怨如雪片般轰然崩落的当下, 他实在腾不出一丁点别的精力和情绪,去分给即将到来的陆熠了。 蒋见遥皱了皱眉。 他不再多话,用力把阮奕拽过来,一手钳住他,从电梯带了下去。 直到把阮奕带到一家酒店, 他才说:“接下来几天你住这儿。” 阮奕一声不响,盯着手上干涸的血迹。 胸腔里,有什么分崩离析, 痛得他几乎麻木了。 蒋见遥打湿了一块毛巾,在床边坐下,平静地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他轻声说:“辰哥不会有事的。” 阮奕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是吗。” 他如果没事, 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这一句,他没那个力气说出来了。 蒋见遥却听懂了。 他淡淡解释:“不是。陆熠不像辰哥那么疯,等过两天他自己想明白就好了。我不是担心他动你才这么做,因为辰哥,他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带你过来,只是我觉得你应该不想见到他。” 他想了想,没告诉阮奕,这个酒店本来是张家的产业,后来被陆炳辰收拢之后,本来是准备交给阮奕的,所以用的都是他手下得力的人。就算是陆熠,也没法想把手插进来就插进来。 “……谢谢。” “燕山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飞机也过来了,等他情况稍微稳定一点,马上就会安排转院。” 阮奕点点头。 蒋见遥注视着他。 良久,他说:“我也要回燕山了。” 他没有说明白,但是两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是这次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阮奕缓缓说:“……嗯。” 虽然是之前早就确定好的事,但是这一刻,蒋见遥还是感觉心尖像被针刺了一下。一瞬间,千言万语都想从心上那个针眼大的破口涌出来。他顿了顿,忽然极轻极浅地笑了。 最开始接近阮奕,只是出于浅薄的好奇,想知道让陆炳辰上心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快两年了,那个晚上阮奕坐在烧烤摊上,把滴着油的塑封菜单递给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戏谑,还那么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发生在昨天。 第一次见面,他其实隐隐有些失望。虽然他没预想过陆炳辰会看上什么样的人,但是阮奕总让他觉得……和他们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尤其是他刚警告过阮奕,陆炳辰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让他别真惹上了。结果没几天,阮奕就因为林鹤来跟陆炳辰狠闹了一场。 他不喜欢不识时务的人。 阮奕在他遇到的所有人里,是最不识时务的那个。 本来该是不待见的,可究竟为什么那天阮奕收回要给他的烤红薯,他却扭头走回卖红薯的摊子,把剩下的红薯全打包,最后莫名其妙地拎走了十几个袋子? …… 就像他也不明白,本来陆炳辰对阮奕就算是只准备玩玩而已,那也跟他没有关系。就算阮奕再不适合他们的圈子,只要陆炳辰想要,他就应该支持。自从那一年被陆炳辰从泳池里救下来,后来又被他扶持着在蒋家一步步站稳脚跟,他就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忠诚和义气都给了这个人。 之前每一次,陆炳辰的意思都是他的意思。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一次次插手,明知道自己已经过界了,还是旁敲侧击谈起阮奕,希望陆炳辰能对他放手。 为什么呢? 蒋见遥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微微一笑。 有些事,没必要想得清楚。 因为太迟了。 从它发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太迟了。 * 这一天后,陆炳辰彻底从阮奕的生活里消失了。 时间像开了倍速,一头往前冲。课本没学过的页数越来越少,课桌上的卷子越累越高。10班紧赶慢赶,终于在高二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前完成了高中的全部内容。 一场考试下来,人仰马翻。 何迅在旁边跟一圈人张牙舞爪:“我感觉这就是个阴谋。这回考试,完全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有多菜,那些老师用心简直太险恶了……” “对对对,说得好。”周围一群考焦的人啪啪鼓掌。 阮奕靠在窗边。外面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一轮复习的资料搬了回来,每一本都厚得令人发指。桌洞塞满了,桌子上的书从一摞变成两摞,最后彻底摞不下了。 开始有人在教室后面放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把课本和资料码在里面。每回上课前,总有一群人蹲在教室最后找卷子,姿态相当的辣眼睛。 化学老师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他们:“看看你们撅着屁股那个样子,还能不能行了。” 高二结束的暑假,准高三的学生们只拿到了20天假,6个重点班更是被对半砍成了10天。期末考试成绩刚出来,他们就回到学校,开始搬教室。 高三专用的教学楼是另一栋,不用搬桌椅,但是要把书都挪过去。 何迅不知道是从哪儿借了个板车,把他们塞满资料的箱子堆在上面,吱吱呀呀往新教学楼运。 虽然总复习已经开始了,但是直到走向高三专用的这栋教学楼的时候,心里才有那种说不清的,兴奋与紧张交织着,好像从这一刻起就真的踏上战场的感觉。 灿烂晴空下,至善楼三个大字金光熠熠,几乎晃花了少年们的眼睛。 “高三每年都用这栋楼,据说是整个六中风水最好的一栋。” “你光看这个名字就知道,很有深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什么意思,为什么就管这栋叫至善楼,还每年都把高三安排在这儿?你们细品,你们细细地品。” 阮奕在旁边帮何迅扶着车子,听着他们一言一语,忍不住笑了笑。 何迅突然用手肘撞了撞他,也不说话,就给了他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10班不少人都注意到,阮奕有段时间寡言了很多。虽然他之前也不是何迅这种成天嘴里的话都没停过的选手,但是那种沉默还是有些不对劲。童彤,何迅还有虞子衿这三个寒假跟他一起去过湾洲小渔村的人,隐隐约约感到了点什么。 他们本来准备去找阮奕聊聊,但是还没等他们开口,阮奕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似乎是恢复了,照样跟他们说话,硬要说的话,只是比从前少了些笑容。 刚才,看到阮奕脸上重新出现了那种淡淡的微笑,何迅吊了几个月的心脏终于回到了肚子里。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阮奕是真没事了。 坐进新教室的第一天,老郑就指挥人搬来了年级早就准备好的乔迁新居的贺礼:《天利38套》。 “五年高考真题汇编详解……”何迅照着封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理科综合。” 理综合卷。 六中在高一高二都是分卷的,物理化学生物各自一张。对10班的学生来说,基本除了不会做的,是不可能有做不完的情况出现。直到他们考了第一次理综合卷。 “奕神,我人要没了。”童彤转过身,眼泪汪汪,“生物最后两道大题我连看都没看。” 阮奕安慰她:“第一次考合卷,很正常。” 生物老师并不觉得正常。 他看到生物平均分后,直接到班里宣布,每个星期搞一次生物听写,谁没过关,谁就要去他面前背到过关为止。 何迅当场就瘫了。 “我当初之所以选理科,就是因为我这个脑子背不下来东西,去文科就是个死。”他抓着阮奕的胳膊不停地晃,“奕神啊,救救弟弟吧!” 结果就是,何迅因为听写作弊,阮奕因为纵容包庇作弊,两个人一起被逮到生物办公室背书。 因为阮奕在年级的知名度太高,那天来了不少老师,假借串门子的借口看热闹。办公室里进进出出挤满了人,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阮奕比较坦荡。何迅因为死活背不住,一脸想把墙扒开把自己塞进去的表情。 “背的什么东西。”生物老师冲何迅瞪眼睛,“我说了要一字不差,你这全给我自由发挥呢!”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何迅一卡壳,阮奕就在旁边小声提醒一句。生物老师也被折腾得没脾气了,睁只眼闭只眼,一脸似笑非笑难以形容的表情望着他们。 就这样,何迅终于坑坑巴巴地把一个单元的内容让生物老师检查完了。 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老师说:“最后一题,这个单元的目录,你们俩背一下。” 何迅傻眼了,谁背书还会背目录啊?他扭头望着阮奕。 阮奕也不会背。 “都不会背,背了半天书,连目录都不知道?”生物老师终于找到发泄口了,把书背咚咚磕着桌沿,脸上的得意都压不住,“你们回去把这次听写的内容加上这个单元的目录,抄五遍,交给我。” 何迅和阮奕沐浴着生物老师“服不服”的眼神,无言以对地走了出去。 第一轮复习结束,已经是过完年后了。 高三专供的自习室从大年初三开始开放,阮奕在里面待到初五,高三就开学了。 “寒假只有7天……”何迅本来顺口就要抱怨两句,抬起头一看墙上挂的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后面的话顿时消音了。 这个牌子从离高考还有365天的时候就挂在黑板旁边,时间一天天过去,排头的数字从3变成2的时候或许还没有多大的感受,但从2变成1的时候,却仿佛无声的鼓点骤然之间急促了很多。 班会上,老郑讲话:“高三有一个阶段,我们老师管它叫高原反应,一般出现在二三月份,就是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很多学生突然会像缺氧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考试犯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错误,拿到卷子之后怀疑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平常从来不会错的题,突然接二连三地做不对。” “如果出现了这个问题,别慌,别怀疑自己。多来找我聊聊,或者找别的老师……” 二轮分专题复习开始。 一张张卷子发下去,一份份答题卡收起来。 笔尖擦过在纸面,沙沙声不停不歇,窗外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轻声应和的音曲。 “理综还有不少同学反映做不完,你们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这题不纠结了啊,下一道。后面还有好多没弄完。要抓紧了同学们。” “高考倒计时最后100天,百日誓师大会,我们班的口号确定了吗?” 操场上,十班的方阵缓步入场,阮奕和濮如松在最前排举着横幅,何迅拿着喇叭,带着全班人吼得脖子上青筋都突出来了:“青春飞扬,乘风破浪!展我风采,10班最强!” 冬去春来。 高考倒计时板上,数字由三位变成了两位。 又变成了一位。 高考到了。 第75章 阮奕没有被分在本校考场。六中专门联系交管, 从附中手里抢到了彩头最好的1路公交,负责来回接送他们这些要去外校考试的学生。 高考那天,十几辆挂着红绸, 绑着彩带, 贴着标语的公交车停在操场上,1字标牌闪闪反光。 胡主任拎着那个他用了三年的大喇叭, 站在至善楼门口,用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嗓子喊叉劈的音量冲他们喊话:“祝同学们一路顺风,一马当先, 一举夺魁,一鸣惊人!” 何迅差点就笑喷了。但是他不敢, 毕竟之前被胡主任抓过太多次迟到, 罚得他鬼哭狼嚎的,心理阴影还没消。 一直到走远了,快到公交车门口的时候, 他才小声跟阮奕说:“老胡怎么也不换个词。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要是我就干脆把这话录下来,把喇叭搁地上,让它自动循环叭叭。” 说着,他突然“啊哟”一声急刹。 一排校领导站在面前, 挨个跟同学们握手。 都是年级表彰大会的熟面孔,最后一个人是校长。握到阮奕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加油。” 何迅被这一套超规格的送考仪式搞得头发晕, 表情都有点神思恍惚的,一路没怎么说话。一直到下了车,在候考区等着进场,他才幽幽地说:“我感觉自己今天是校园团宠。” “不用感觉, 你就是。”老郑开了一盒士力架,挨个发给他们:“学校批的经费,专门给你们准备的,考试之前吃两口,补充一下能量。” 两天的时间,过得好像格外快。 最后一科英语结束,公交车把他们拉回六中。 他们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司机也很懂,有意提起速度。跟他们在一条路上的那些小车好像也都挺懂的,一路上居然没有人来插他们的道。虽然路上车子并不少,但是居然被他们坐出了一种在无人的原野上畅通无阻纵情驰骋的感觉。 风嘟嘟叫着往车里灌。 六中高三的校规,女孩子长发必须扎成马尾。一年了。车上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解下发圈,长发披散,在风中飞舞,像青春翻涌的浪花。 老郑含笑看着他们,嘴里轻轻地哼着不标准的粤语:“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红日》,这是10班的班歌。 10班高三最艰难的时候,是四月份集体发挥失常,在6个重点班中排名垫底。所有任课老师被校长挨个找去谈话,年级大会上点名批评,胡主任巡楼的时候,几乎是用住在这儿的频率盯着他们打转。 压力太大,老郑领他们□□日,时不时就吼两嗓子。 阮奕有一次算圆锥曲线题,算了一节课还是不对。下了课,他把笔一扔,哼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唱完了,又拿起笔,开始算第四次。 这回终于算对了。 何迅马上学到了这一招。再后来,整个10班都学到了。 夕阳火红,绿树很高,风吹过,头发轻飘飘地在脸颊上乱飞。少年的笑声好像没有烦恼。 阮奕坐在老郑身边,跟着他一起哼。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声音加进来。他们越唱声音越大,飘扬的歌声顺着风散开:“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高考结束了。 阮奕住了三年的出租屋也正式到期。房东知道他成绩好,在他搬家那天,喜滋滋地过来帮忙,还特意带了个收废品的兄弟。上辈子没有这一茬,阮奕是把东西打包之后几乎相当于白送地给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而且还是他自己把东西一趟一趟从五楼扛下去的。 那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让他沾手,自己来回三趟把东西全搬完了。 阮奕买了个西瓜,放在他拉废品的板车上。 房东说:“等你出成绩了,记得跟阿姨说一声。以后阿姨这房子估计是被人抢着租了。” 阮奕微微一笑,点点头应了。 他最后一次回过头,仔细地看着这间房子。 那个瞬间,无数好的、不好的记忆,突然不受控地从他的脑海深处冲上来。他想起陆炳辰第一次拎着蛋糕走进来,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他是在15岁的生日那天遇到陆炳辰的。他又想起陆炳辰最后一次站在这里,脸上那种近乎灰飞烟灭的死寂。那时候,离他16岁的生日才不到3个月。 这中间,多少年过去了? 多少时光,就像有形的流水,或者无形的空气,从他的指缝之间穿过,就这样一去不回头? 阮奕按灭了灯。 窗户都关上,窗帘也已经拉好了,唯一的光源熄灭,黑暗笼罩了整座寂静的屋子。 他锁上门,把钥匙按照房东的交代,压在门口脚垫下面。离开了。 这一年,六中的成绩创造了校史。 时隔不知道多少年,六中又一次包揽了省文理状元,全省理科前十占了5个。老郑成了六中风头最劲的福将悍将,因为省状元阮奕在他班上,全省理科第三林鹤来也在他班上,杨汤之前搞数学竞赛,早就提前拿到了降到一本线的录取资格,但是他也争气,高考考了个全省第七,凭裸分照样能进去。 准高三的老师和同学们一方面与有荣焉,一方面也感到肩上的压力沉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们前面这一届这么强,让我们后面的人可怎么办?”高二,马上就是高三的年级主任文丹年在庆功大会上笑吟吟地揶揄他的师父。 吕易瞥了他一眼。 “同样都是10班的数学老师,师父啊,你教教我呗,怎么才能带出状元?” “……”吕易略带嫌弃地从他身上收回了视线。 虽然没被搭理,文丹年依然很来劲:“师父,你干脆别跟老胡和郑老师他们下高一了,留在高三帮帮我吧?” 吕易抬起手看了眼表:“再说吧。” 他没有一口拒绝!没有一口拒绝就是有戏!文丹年刷一下眼就亮了,嘴里问:“师父,有事?” “嗯。班里有个会,我要过去一下。你们先吃吧。” 庆功的酒店离六中不远,吕易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至善楼。 曾经永远有学生鱼贯进出的教学楼,此刻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墙面上已经有了斑斑点点的霉印。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就像是它的血肉,如今尘烟散尽,教学楼在夕阳里好像也苍老了,只剩一副钢筋水泥的骨架,安静地等着下一茬的春草,让它重新鲜活和丰盈。 吕易走上楼,10班最后一次的告别班会已经开始了。 他从教室后门走进去。 “大师,我们一直在等你。”童彤走上讲台,“人齐了,可以放最后一期的班级周记了。” 和以前一样,他们拉起窗帘,关上大灯。教室里光线幽幽,从每个人脸上滑过。 这一次,虞子衿选择了一首很老的歌作bgm。 摄像机最开始架在教室后面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很新奇。时不时就有人特意在课间跑过来,对着镜头晃悠两圈,比了中二的手势,或者稀奇古怪的鬼脸。 “太夸张了吧?我当时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何迅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愤愤不平,“奕神,我们俩不是一样的动作吗,怎么我好像格外傻逼啊?” 镜头里,被定格的时光缓缓流动。 阮奕在小黑板上抄下大仙布置下来的每日一题; 何迅拎着十几袋煎饼果子走进教室,一群人一哄而上拥抢; 老郑翻过一页书:“居然还有同学问我这个点考不考?不觉得问这个问题拉低你们的格调吗?” 篮球场边,陆炳辰笑着低下头,用毛巾蘸干阮奕睫毛上的汗滴。 班里顿时发出了抑扬顿挫的哇哦声,和视频里那高亢的尖叫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陆炳辰已经不在班上,但是虞子衿还是把他剪了进去。 阮奕的舌尖忽然漫上了微微的涩和咸,好像经年之前的那滴汗水,顺着睫毛轻轻落到了嘴唇上。 女声悠悠地唱:“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一帧一帧画面切换,速度不断加快。 篮球赛上,蒋见遥狠狠一拨,把篮球从后场送入前场,何迅一手抄过,手心一转,把球推给濮如松,濮如松把手绕到背后传球,擦肩而过,篮球被阮奕扣进掌心。 后仰跳投。一道弧线。拔地而起的欢呼。 《肖申克救赎》的最后一幕,碧波荡漾的海水,镜头缓缓拉远。老郑打开教室的灯,在重新洒落下来的灯火里,他郑重地环顾教室。 “未来的一年半里,你们将遇到非常多,非常多的困难。你肯定会怀疑自己,这特别正常。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想办法去了解它,然后去跟它战斗。” “加油。” 墙上挂起了离高考365天的倒计时牌。 教学楼的灯越亮越早,越熄越晚。 曾经一下课就在走廊站成一排嬉嬉闹闹的学生越来越少。下课铃打响,教室里很多人连身子动都不动一下,抽出一份资料,埋头继续刷刷地写。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一个人行动。有的人一下课就冲向食堂,为了早点吃完回来继续干,有的则在所有人走后都还留在教室自习,直到估计食堂已经不用排队,才放下笔起身过去。 童彤伸了个懒腰,揉揉酸痛的手腕。 只有她一个人。教室已经空了。她站起来,收拾好书包,关上全部的灯,走了出去。 屏幕黑下来。 中央一行小字:【最后一个离开,关灯,锁门,她做了304天。】 画外,歌声悠悠:“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那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老郑给大家发下纸条:“写下你的目标院校,写下高三这一年你最想对自己说的话。” “年级会把它们张榜贴在下面。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你想去哪儿,你曾经对自己承诺过什么。” 写好了,大家排着队把纸条交上去,一张一张,雪白的铺满了讲台的桌面。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高三开始不再要求办黑板报,教室最后的那个黑板完全由他们自由支配。 老郑开始每个星期在上面写一句话。 第一句,他写下:深深扎根,静静生长。 教室最前面,高考倒计时牌上,数字一天天减少。 教室最后面,一面长长的黑板,标语一周周变化。 最后一句,老郑捏着粉笔,站定良久,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静待花开。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校园部分,到此结束。 第76章 八月中, 燕大开学。阮奕读的是医科,院系设在老校区。 快到11月的时候,校园里银杏叶由青转黄。高得几乎参天的银杏古树, 桠杈都交在一起, 像一幅金灿灿的油画。骑车穿过,满地黄叶翩飞, 道路两边,年代久远的小楼红墙绿苔从树缝里影影绰绰地闪过,像满目饱满浓郁的金黄里, 一笔浅浅化开的红绿水彩。 阮奕过得很忙,往好听点说就是充实。 医学生的课业强度放在学校任何一个专业面前都是能打的, 而且他进大一的时候学校出了新规, 周末安排他们跟着临床的老师上门诊,进病房。不做操作,只是在后面看着。 后来他又进了实验室, 加了课题组,一年一年,好像眨眨眼就过去了。 大三的暑假,他作为志愿者加入了一个无国界医生救援项目,去耶利的一个难民营里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 项目不长, 只有三个月。 他刚把行李放下,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个人。估计有二十七八,皮肤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 很像当地人,但仔细看五官,轮廓还是偏向东方。 他靠在门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阮奕:“嘿, 你叫什么?” “阮奕。” “中国人?”他笑了,“我也是。柯文。” 顺手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递过去。 阮奕摇头拒绝:“谢谢,我不抽。” 柯文却不由分说,手一伸,身子跟着拢下来,把烟别在他的耳后,然后飞快地闪身走了。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懒洋洋地朝阮奕眨了眨眼:“你要不抽,就当我存下来了。以后再找你要。” 阮奕听营地里的人介绍,才知道他虽然看起来不太着调,其实是个很优秀的流行病学家。 难民营收容了将近八万人。疟疾、麻疹一旦爆出就会很容易大面积感染。意大利护士告诉阮奕:“柯文在这里做了很多。” 月上中天,柯文坐在窗台上,阮奕靠在窗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阮奕问:“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加入救援项目的?” 柯文转过眼。月光照在阮奕脸上,他清黑的眼眸静得像一面湖泊。望着他的时候,柯文感觉自己的目光就像一粒石子投了进去。湖水依旧静谧,但他的心里却泛起波澜。 阮奕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柯文的声音。 他以为这个问题是触及到了隐秘:“不方便说也没事……” “不是。”柯文转了转眼珠,微微笑了,“我只是在想,只有我一个人回答有点不公平。这样,我们玩个游戏吧,很老的那种。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怎么样?” 阮奕不想直接点头。 这些天相处,他已经把柯文的性子摸了个大概。直觉和判断都告诉他:“我不问了。” “别呀。”柯文笑吟吟的,“我不会过火的,我保证。” 阮奕看着他。柯文也回望着他,眼中写满了诚恳。 “好,那你问吧。”阮奕扬了扬下巴,“第一个问题。” 柯文笑,明知故问:“你几岁了?” “20。” 柯文点点头:“我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我是二十三岁第一次的参加救援项目。因为我爸那时候老说我是个没用的人,我不服啊,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呆了一年。” “一年?” 柯文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示意他这是第二个问题,继续说:“对,一年。不过不是在这儿,是迈诺。因为政府军和恐怖组织的交战,数百万人逃亡到那里。项目组织建一个医疗中心,除了提供门诊治疗,还要帮助培养他们本土的医疗团队。要不到时候我们一撤,那里的人怎么办?”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背后投入的付出让阮奕由衷感到敬佩。 阮奕说:“该你问了。” 柯文却不急着开口,目光懒懒地扫过,就像沙漠里暖燥的轻风,轻轻从阮奕耳边呼过去,又绕回来,化作他唇边一抹意味莫测的轻笑:“上回给你的那根烟……还在吗?” “你要?” “嗯。”柯文像顽皮的小男孩,冲他比了个三。 这也算第三个问题? 阮奕拉开抽屉,把烟扔给他:“你这是耍赖。” “是呀。”柯文笑了,叼着烟,点燃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朝阮奕兴高采烈地一挑眉,嘴唇嘟起来,连吐出四个烟圈。 他乌黑的眸子得意雀跃:“好看吗?” “第三个问题。”阮奕以牙还牙,然后说,“还行。” 柯文也不恼,隔着散开的烟雾对他笑。 “我认识的医生很多都不抽烟。”这也正常,毕竟相较于普通人,医生对烟草对身体的损害看得肯定更多,阮奕问,“你怎么好像还挺喜欢?” “我以前也不抽,就是有一回,科瓦苏那里爆发了埃博拉,我过去协助当地卫生部……”柯文出了神。半晌,他摇摇头,把烟头按灭了。 许多事,不直面,永远无法想象会对人的心造成怎样的震撼和冲击。 阮奕从口袋里摸了颗糖,递给他。 柯文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碎了,柠檬香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他慢慢地问:“阮奕,你有男朋友吗?” “别想糊弄我。”他狡黠地一眨眼,从窗台跳下来,落在阮奕面前,漆黑的眼眸像猎豹一样锁着他,“……也别急着拒绝我。你还要待两个月,等走之前再回答我吧。” 说完,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阮奕又一次想起了陆炳辰。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四年,他没有再见到过他,甚至没有从身边的人口中听到过他。这个人,甚至这个名字,仿佛都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他知道,这就是陆炳辰的放手。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再深刻的回忆压进心底,一层岩石一层土壤地盖上,在风里沙化,在烈日下凝固,渐渐的,表皮像是结了铁皮似的痂,水泼不进,刀砍不破。就像最底下的那层熔浆好像不存在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像不存在了,和真不存在了,这中间其实又能有多大的差别呢? 月光顺着红砖的墙面流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晕开一片皎白。 阮奕静静地合上眼睛。 没过几天,营地里来了一通电话,找柯文的。 “赛昂市又爆发了埃博拉疫情,因为我之前有过经验,无国界医生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协助,管理患者,筹备应变。”柯文飞快地收拾行李。 阮奕问:“什么时候爆发的?” “昨天。他们已经准备好应对了,我是第一批,根据那边的情况,后续还会有支援过去。” 柯文突然张开手臂,抱住阮奕:“真遗憾啊。但是……” 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阮奕拍了拍他:“保重。平安。一切顺利。” 三个月项目结束,他回到了燕山。 从这之后,他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参与无国界医生救援项目,几乎把这当成了另一半生活。 八月,博颂市。 一辆辆被烈日晒褪色的皮卡挤过人流,从海边驶向市中。车上货物垒得老高,虽然用塑料绳扎了一圈又一圈,还是随着车的行进左右晃。 “没事,倒不了。”光着膀子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搬了一箱水给阮奕。 阮奕要给钱,他不接:“我这条腿是当初你们给看好的,水而已,拿去拿去。” 阮奕也不跟他废话,来这儿呆了两个多月,他最大的长进就是精通了能动手就别张嘴。他拎起箱子,同时把卷好的钱一把推进两箱货物中间的缝里。等男人终于把钱抠出来,阮奕已经走远了。 他把水搬到了医疗中心。 这也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筹建的。 “阮,你来了?”他的同事探出头,“快!” 他把阮奕扯到一边,小声说:“我能跟你调个班吗?我妻子早产了,我想立刻跟她讲话。”他是个意大利男人,一脸的自责和忧虑,“本来我算好了时间,能提前赶回去陪着她,没想到……” “去吧。”阮奕换好衣服,走进病房。 金发碧眼的姑娘是来这儿的游客。阮奕给她换药,她屏着呼吸,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颀长的男人。 睫毛真长。 她一直以为只有欧美人会有这么长的睫毛。 她小声说:“你好,我……” “别动。”阮奕扶住她的腿。 他垂着眸,神情淡淡,动作有条不紊,直到做完了一切,才抬起眼:“抱歉,你刚才想说?” “我想说……其实我去燕山大学做过一年交换生。”女孩瞅着他的表情,用有点蹩脚的中文慢慢地说,“啊,我刚才听到他们谈起你,说你是燕大非常优秀的学生。” 阮奕笑了笑:“你是哪一年交换去的?” 女孩飞快地报出年份,又说:“我的中文名字叫陆娜。” “陆,双耳旁那个。”她用手指在空中划出形状,“这个汉字,我觉得很漂亮。” 阮奕沉默了一下,微微一笑,却不再说话。起身走了。 晚上他值班。本来今天他的夜班换给了那个意大利男医生,但是那个人刚做了爸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阮奕让他去喝了杯酒回房睡觉,夜班自己顶了。 半夜,忽然一声遥远的巨响。 墙壁剧烈抖动,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灰粉,阮奕猛然惊醒,从窗外看去。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一辆一辆皮卡朝外暴射着刺眼的火光,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一路猩红和惨叫。 来之前他就知道,这里的局势动荡不稳,时不时就会爆发冲突。但是直面这一幕,他的心一瞬间沉到底。楼里的病人们也已经惊醒,哭叫着四散奔逃。 陆娜腿脚不便,摔在楼梯角。阮奕背起她,往下跑。 炮火轰过来,三层楼轰然塌下。 最后的记忆里,阮奕感觉似乎有个人抱起了他。伤痕累累的疼痛在安抚下像海潮一样缓缓退去,那个人的温度,味道,触感都是如此熟悉,但他潜意识里不想记起是谁。 他闭着眼,分明在黑暗里,却感觉周遭一点点光明起来。 仿佛有温热的嘴唇,满含着难以形容的爱惜,轻轻地一下下碰着他的手指。 然后放下了,再没过来。 第77章 阮奕醒过来。 病房里摆满了鲜花, 香气浸满了每一寸空气。阮奕在燕山上学,后来直接留在这里工作,以前的同学和导师, 还有现在的同事们知道消息,都来看望他。还有曾经跟他一起参加过无国界医生救援项目, 回国之后依然保持联系的人们,即使相隔太远没法赶来, 也都托人送来了花篮和水果。 但是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好像昏迷之中阮奕感受到的一切, 都只是一场幻觉。 他也从没问过。 不问自己是怎么回国的,是谁把他安排进了这家医院,还有那些给他联合会诊的医生,他有意不让自己细想——其实很多名字他都听过, 甚至很熟悉, 都是业内传说级别的专家。 医护们觉得有点奇怪, 但又都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关于阮奕一旦问起了该怎么回答,他们已经被交代过了, 但阮奕不问是最好的。毕竟谁都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把馅给捅漏了。 小护士给阮奕换好了一束新鲜带着露水的百合花,回到护士站。 她又想起那个在阮奕醒来前每天过来陪护, 却在他醒来后再也没出现过的男人。 那张脸太惊艳了,见一眼就够人记到很久之后。但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他把阮奕送来的那一夜,不顾满身的尘与伤,不眠不休守在他身旁。惨白的脸上,无数痴切,疼惜, 自责和刻骨的眷恋像要把那双瞳孔咬碎了,滚出血泪。 她从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绝望的爱意,和那么沉重的仿佛化不开的悲哀。 阮奕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她猜想过很多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本来以为阮奕醒过来之后一定会问到他,就算只是旁敲侧击呢。 但是没有。 小护士忍不住问来接班的护士长:“他怎么什么都不问呀,都不好奇的吗?” 一般遭遇意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病人,醒了之后都会抓着人问这问那,尤其是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得救的,诸如此类。毕竟记忆空了一段,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安。 护士长给了她一个“快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小护士也不怕:“姐姐,我真的想不明白,你给我说说嘛。” “我也不知道。”护士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但是人家既然不问,就说明心里可能有数啊。” “有数?”小护士眼睛忽然亮了,“他知道那个人来过了?” 护士长摇摇头,轻轻一叹:“也可能是人家知道,从我们嘴里……问不出什么实话。” 阮奕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精神和身体都慢慢好转。终于在十月末出了院。 深秋的燕山,每天的气温都围着十度上下打转。阮奕往年不觉得,但是今年可能因为身体还有点虚弱,提前把毛呢大衣都翻出来穿上了。 下班了,他拢了拢领口,打算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点东西。 便利店的柜台上方挂着一个液晶屏,正在放一个娱乐访谈节目的直播。 阮奕随意扫过去,忽然一顿。 那上面正在接受采访的明星长得有点眼熟,好像是方潮。 他眯起眼,仔细又认了认,真的是方潮。 主持人问:“听说您最近打算发行一首单曲?” 方潮靠在沙发上,点点头。 “您一直都是走演艺道路的,是为什么突然想要进军歌坛呢?” “啊?没有啊,我没打算进军歌坛。”方潮立马坐直身子,“这首歌纯粹是个意外。我今后还是要演戏。唱歌什么的有一没二,唱得再好听我也不会再唱了。” “为什么说是意外呢?是因为灵感突然来了吗?” “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呃,真是朋友,把这首歌给我,非要我唱。我真拒绝不了。” “哇。”主持人被他说得有点晕,摸不清路数,下意识捧场地鼓了鼓掌,“我刚才听到了这首歌的demo,是非常好听的歌呢。有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方潮幽幽地望着他:“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主持人噎了一下,低头顺了一眼台本:“……咳,那您对这首歌有什么期待吗?” “别的没有,能火就行。” 主持人一愣。 方潮的经纪人站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一听这话,猛一个激灵,疯狂冲方潮打手势。 又说错话了?方潮开始往回找补:“不是,这是我那个朋友的期待。那当然也就是我的期待。” 经纪人飞快用马克笔在题板上写下问题,主持人照着念:“为什么他想让这首歌火起来?” 方潮说:“你这不废话呢……”他又看到经纪人在疯狂打手势。 经纪人左手冲他比停,右手刷刷在题板上写答案,然后竖起板子,示意方潮照着读。 “因为他想让这首歌被一个人听到。” 方潮念完,瞪大了眼。 他的经纪人不知道这歌是陆炳辰写的,估计纯粹是误打误撞,随手编了个理由,结果真撞上了。他有一瞬间怀疑这到底能不能说,主要是怕陆炳辰看到之后会他的脑壳拆下来当花盆。但是想到后面发了歌还有一堆宣传要他跑,陆炳辰就是想卸磨杀驴也要顾及一下。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个人我也认识,我也算是见证了他们之间的一些过往。这首歌应该是我的朋友想对他说的话。把demo放一段吧,万一他正在听呢,” 音乐响起。 阮奕的心忽然像被人重重地搓了一把。 他几乎是仓促地戴上耳机,点开一首歌,把音量开到最大,让陌生的歌声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刚才那首歌,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中间有一段熟悉的旋律,是从上辈子陆炳辰第一次给他弹的古琴曲里摘取出来的。 那首曲子曾经是他最美好的回忆。他永远都忘不了,就是在那一刻,他对陆炳辰怦然心动了。 冷风从便利店拉开的门缝里挤进来,阮奕的睫毛颤了颤,几乎要忍不住那一下锥心刺骨的酸涩。他沉默地站在自助机器旁,把东西一个个扫码支付,拎着袋子走了出去。 兜里的电话响起来,是二姑。 他遇险的事没有跟二姑细说,而是有意把情况往浅的地方讲,二姑被他说的还以为只是动了个小手术,结果现在不知道从谁口中听说了实情,一下气懵了,非要来燕山看他。 “我都出院了。”阮奕好声好气给她解释了半天,二姑怎么都不信。 她头一次对阮奕拍起桌子:“现在还想骗我!” “这次真没有。”阮奕劝不了她,只能说,“那我回去一趟吧,让你看看我是真没事了。” 这才终于把她摁住了。 他找主任请了两天假,抽了个不太忙的周末回到阳城。 下了飞机,拦下来一辆出租。 车里正放着交通广播电台的点歌栏目。 这个栏目在阮奕的印象里,从他小时候就有了,到现在少说已经办了十五年。中间主持人换了几批,现在这对听声音,似乎跟他当初去燕山的时候还是一样的。 他心里涌上来淡淡的熟悉感,闭起眼,靠在后座上静静地听着。 两个主持人插科打诨,调侃了几句城市的拥堵路况,然后回到正题:“接下来的这首歌最近很火啊,是来自方潮的《新陈》。” 阮奕的心忽然一颤。 古琴声像风,从荒原吹起。 他仿佛看见了久远久远的从前,跨年夜里,还如初见。陆炳辰微微垂下眼,抬手一拨弦。 如果回拨时针分针秒针 送我到初见那一瞬 我是该靠近 还是该旁观你灿烂一生 我的爱人 你拥抱过我冰冷的灵魂 像火光照亮黑夜的风雪 和一颗高悬的星辰 你拉起我从孤独里脱身 像人在寂静深渊里 没期待过却听到了风声 你让我空荡的心从此住进了一个人 在我太小太小 还不自知的那个时分 我的爱人我是罪人 有多残忍有多愚钝 被你爱最深 让你痛最狠 怎么竟会到最后才知道 我早已经沉沦 早已经一腔情深为你所困 想做那真正深爱的一双人 我的爱人 若说在陈旧故事里我爱过一个人 你还会不会当真 * 想问 如果世事荒唐得过了分 如果站在起点的我们 都不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 从结局漂泊而回的两颗心 千疮百孔 却原本应该很完整 历经爱与恨的眼睛凝望着 念念不忘 却应该素不相识的那个人 该如何崭新地相爱 以陈旧的灵魂 我的爱人 新陈的爱人 我们是否注定了 一相遇就离分 是否注定了 新一天的黄昏 会被来自昨天的太阳 划一道伤口一样的裂痕 然后光明流走 只剩下一无所有的世人 如果不想承认 这交替的新陈是永恒 如果不想告别 我无法挽留的那个人 该如何去完成 我的爱人 若说在新陈故事里我爱了一个人 唯一爱的人想要爱一生 你还愿不愿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停电到了晚上十点,所以更得很晚,还有点少。明天会多更。 下章见面,然后就能he了~ 第78章 阮奕的眼角浸出一滴泪。 后腰连着脊背, 一直到脖颈,一片全是麻的。像所有的知觉被齐齐切断,那种麻木甚至传到了他的头上, 大脑一片空白。 “你好,你好?”司机扭过头,疑惑地望着他,“哎,这位先生, 您已经到了。” 他说了几遍, 阮奕才突然反应过来,付了钱,拿起行李下车。 冷风里, 他手脚全是僵的。阮奕闭了闭眼,用力攥了几下,从肌肉里挤出一点热量,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等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了, 才提步走进电梯。 门刚敲了一下就开了。 “哥!”李可扑过来, 扑到一半, 又猛地扶着门框把身子稳住了,小心翼翼地从头到脚打量他,“你……伤到哪儿了?好了吗, 现在还疼不疼,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后面该怎么调养啊?” “都好了。”阮奕笑了笑,“我真没什么事。” 二姑从厨房几步冲到他面前,拉着他前前后后绕了一圈, 抿紧的嘴唇才松了下来。 但她的眼还瞪着:“你这孩子。你说你——你骗骗我也就算了,怎么跟你妹妹也不说实话?你这回出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是等我打电话过去才知道的!” 阮奕瞥了一眼李可。 李可左顾右盼,手指头动了动,心虚地冲他比了一个小人下跪的手势。 他在情况没那么严重之后打电话跟李可知会过一声,主要是让她帮着瞒住二姑。李可瞒是瞒了,但是现在眼看露馅,她又怂的不行,把雷推回到了阮奕背后。 “咳。”阮奕低下眼,“二姑,我饿了。” “我先去给你盛碗汤。菜都收拾好了,一炒就行,我现在就去弄。等你喝完汤我们就开饭……” 李可趁机推着阮奕的行李箱,飞快地溜走了。 吃完饭,阮奕下楼想转转。 他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着走着,居然发现走回了六中附近。 七点整,华灯初上。 街灯骤然亮起时,他不知道是哪根弦被人拨动了,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一刻,要是下雪就好了。刹那间燃明的灯海里,没有飘雪,总觉得像是有点淡淡的遗憾,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那么几秒钟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些什么。直到忽然之间,他想了起来。 上辈子,他十五岁的生日那天正好赶上了阳城初雪。他出门想买把面条,晚上七点,长街两道的路灯准时亮起,一瞬间,接天连地的细雪在灯光里微微发亮,像千万点闪烁的萤火。 他就在这一眼里,看见了陆炳辰。 那一幕太美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冲陆炳辰打了个招呼。而陆炳辰不知道是不是从他手里的面条里看出了什么,在他回家后不久,笑吟吟地拎着一个生日蛋糕找到了他家门口。 在这之前,他们俩还只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陌生人。 而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天,恰巧是陆炳辰母亲的忌日。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是在那一天,或者如果他没有看见陆炳辰,没有喊住陆炳辰,那之后的很多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人这辈子,有些事一路往回去推,会发现有几个重要的节点。就像钉在地图上的图钉,确定了那条轨迹大致的形状。如果中间有个图钉没有落在那里,而是落在了别的地方,或许事情的发展和走向就会截然不同。这一个一个的节点,有些是自己的选择,有些却好像是命运的选择。 阮奕抬起头,望着天空,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他忽然意识到,关于陆炳辰的很多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变淡了。 刚才那一幕,如果放在上辈子,或者就算是几年之前,他应该也能立刻反应出那是和陆炳辰有关的画面。但是现在,他却要过上好几秒,才会恍然发觉。 这其实也挺容易想的。 人心里打着结的时候,对它的注意是最深刻的。反而如果放下了,记忆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浅。 阮奕想,这样下去,等他老了,会不会真的忘记了一切,连陆炳辰这个人都彻底不记得了。到那时候,或许看到长街灯火忽然亮起来,他还是会遗憾。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了。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真美,真美,可是不够那么圆满。 但是到底怎么样才算圆满呢?就想不出来了。 冷风里,阮奕忽然站定,目光投向前方。 他看见了蒋见遥。 街角处,蒋见遥穿着挺括的毛呢大衣,扣子没系,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领毛衣,利落的下颌被围巾半遮着,被风吹起的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淡淡地望着他。 阮奕迟疑了片刻,提步朝他走去。 自从陆炳辰消失之后,他跟蒋见遥也断了联系。 多年没见,倒也不觉得生疏。阮奕问:“你怎么回来了?” 蒋见遥没马上回答,抬手指了指街对面。那条街还跟他们上学的时候一样,热热闹闹的,连铺面都没换几家,那个烧烤摊也在。他问:“吃点东西吗?。” “我吃过了。”阮奕顿了顿,“行吧,那我少吃点。” 他们在烧烤摊边找了个桌子坐下。 烧烤很快上来,一串串香味扑鼻,摞满桌子。吃到一半,蒋见遥忽然抬起眼,微微一笑:“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其实不太会找吃的?” “什么?” “沿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再右拐,有一家做烧烤和烤鱼的餐厅。比这儿好吃很多。还有对面,过一条马路,旁边有个状元小食坊,里面的烧烤也比这儿强。” 阮奕:“……” 蒋见遥说的地方他一个都没去吃过。 他只好问:“你怎么知道的?” 蒋见遥微笑:“我猜的。” 阮奕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也轻轻笑了。他感觉他对蒋见遥产生不了生疏感,真的是因为这个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对他的态度都是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化。 吃完了,两个人沿着巷子往外走。 夜风吹过,蒋见遥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却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仰起头,慢慢地说:“梧桐叶落了。” 这条路种的都是法国梧桐。秋天开始落叶,现在早落得差不多了。树枝光秃秃地支棱着,分割开路灯雪白的光。很多年前,他坐在树下,冲阮奕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吧。”那时候,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拥着路灯,雪白的灯光也被染绿了。阮奕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开。 蒋见遥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他走不下去了,停住步:“阮奕,等你老了,有一天想起陆炳辰,会不会觉得后悔?” 阮奕沉默了一会儿:“你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从看见蒋见遥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偶遇。哪儿有这样的巧合呢? “我坐了十八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蒋见遥微微地笑,“对。就是为了问你这个。” 阮奕没有说话。 蒋见遥的眼底好像倒映着海面上起伏的波光,一直在变化,又好像亘古如常。他望着阮奕,从他的眉毛看到他的眼睛。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他隔着这么近地看着他了。 “阮奕。”他轻声说,“如果一直没原谅他,没跟他在一起,即使他这么爱你,即使他为了你,把自己从头到尾都改了一遍,即使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爱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到了那天,眼睛快闭上的时候,想起这辈子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就这样分开了一生……会不会后悔呢?” 阮奕想说,那应该是遗憾,而不是悔恨。 但是,那些到死都在遗憾的事情,到死都无法释怀的错过,到死都记得没有共度一生的人—— 会不会后悔呢,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刻? 蒋见遥退开一步,把一枚钥匙轻轻放进阮奕的手心。 他的声音是阮奕从没听到过的温柔:“去你之前的那间房子里看看吧。” * 阮奕回到了他在高中的时候租的那个房间。 钥匙插进锁孔,咔擦一转,门应声而开。 房间是黑的,没有人,但是空气里并没有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他摸到墙上熟悉的位置,按开了顶灯。 灯亮起。他忽然愣住了。 地板,墙壁,木桌,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他住在这里时的样子,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摆件都被人一一复原了回来。窗台上摆着两盆小小的仙人球,卫生间的架子上搭着一条浅灰色的毛巾,拖鞋也是,绒毯也是,沙发上堆着的两个坐垫也是…… 这些东西他当时搬家都没带走,有的扔了,有的留给房东阿姨,有的送给了收废品的青年。 好像有个人,让这座房子里的时光倒流回去,然后凝固下来。 阮奕缓步走进去。 卧室的书桌上,摆着一个摊开的本子。 是简笔画出的小人,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另一个趴在他身边。旁边是一些正字,还有一个正没有写完。 阮奕数了数,估计出来,这应该是从他在博颂市遇到袭击,到回国后醒过来之间的天数。 他往前翻了一页。 还是那两个简笔画小人。一个搬着水走进医疗中心,另一个靠在酒馆门口,在远远地望着他。 再往前。 还是一样的小人。 一页页纸上,那个小人走出宿舍,走进教室,走出实验室,走进医院的门诊大楼。树叶金黄了,又飘落。雪花落下来,又融化。他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救援项目,飞往世界各地。 另一个小人跟随着他的脚步,不肯离开,却也不去靠近,远远地注视,默默地陪伴。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陆炳辰,站在他身后,在那个遥远的、不起眼的让他从没注意过的角落,专注地看着他一点一滴的变化,然后转身离开,回到这间仿佛时光都不再流动的屋子,一笔一笔,画下他如今灿烂美好,但已经不再有他参与进去的人生。 一滴泪打在阮奕的手背上。 他手一颤,随手翻开了一页。 这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墨黑的字:“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 可不哀与?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阮奕转过身。 他和陆炳辰四目相对。 那瞬间,无数汹涌难言的情感像凭空长出了爪子,狠狠扼住他们两个人的喉咙。灯光下,两双眼都仿佛水光闪烁。陆炳辰一步一步走过来,好像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平生的力气,呼吸都在颤抖。 他抓住阮奕,泪水涌出来。 阮奕猛地把他推开。 他的胸膛重重起伏:“你哭什么?当初被车撞那一下,不是你自己设计好的吗?不是你说要把欠我的都还给我吗?连是死是活都不让我知道,就彻底消失的不是你吗?”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自己看着陆炳辰在血泊里闭上眼的惊恐和万念俱灰,而从那之后陆炳辰就消失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陆炳辰是死了还是活着。直到他脑子清醒下来,仔细把事情从头到尾顺下来,一字一句地分析。才想起来,当时陆炳辰刚出事,蒋见遥出现了,把他带到酒店里。 那时候为了安慰他,蒋见遥说了句:“辰哥不会有事的。” 但陆炳辰当时还躺在手术室里,按说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想安慰他,也不会用这么保证确定的口气。 除非这一切都是陆炳辰事先设计好的。 阮奕怒得心如刀绞,扬手狠狠扇了陆炳辰一巴掌:“你他妈混账!” 陆炳辰哑声道:“阮奕,你说过,上辈子你跟我在一起是赌了一把。现在你不想赌了,没关系,我来赌,我愿意用命去赌我们俩之间还有机会。” 他泪如雨下,像个受尽苦楚的孩子,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追问:“我赌赢了吗?” 阮奕的拳头死死地捏紧。他隔着泪意,盯着陆炳辰血红一片的双眸,终于松开手,狠狠把陆炳辰的脑袋压了下来。在陆炳辰靠上来的一瞬间,他的肩膀就湿透了。 那一滴滴的泪水好像砸进了他心里。 阮奕轻轻拍着他的背,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他轻声说:“你啊……” 第79章 过了一会儿, 阮奕放开手,想伸手拿两张纸巾。 但是陆炳辰还紧紧地箍着他,用着仿佛要把自己跟他揉在一起的力道, 一丝不松。甚至察觉到他想放手, 还本能地加了劲。 阮奕只好托起他的下巴,拽了两张纸给他擦眼泪:“好了,别哭了。” 陆炳辰含着泪,忽然俯下.身,疯狂地吻住他。 阮奕怔了怔,慢慢张开嘴。 陆炳辰顿了一下,然后, 就像所有的理智都在那一瞬间焚烧殆尽, 他一手拍灭顶灯,另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 在骤然的黑暗里忽然把阮奕半抱起来, 紧紧压进怀里。 他抱得那么紧, 几乎像是要束进他的灵魂。 急促的呼吸,滚烫的眼泪, 颤抖的嘴唇, 甚至皮肤下狂乱跳动的血管,所有这一切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像奔涌的岩浆, 吞没了阮奕每一寸的感官。 被陆炳辰压倒在床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拳,抵在陆炳辰的肩头。 但是,一滴又一滴泪水从陆炳辰的睫毛滚落在他的脸上。那种无法形容的悲伤,彷徨, 失魂落魄和剜心刻骨,好像都顺着这一滴滴的液体渗进了他的体内。那瞬间,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在他心里掀起翻天覆地的风浪,冰山厚土都碾碎成渣,那些被他层层掩埋的感情忽然像山洪一样奔流而出。 他望着陆炳辰,恍然就想起了,他曾经多么深地爱过这个人。 从重生到现在,这段漫长得过分的纠缠里,他从没有允许自己思考过一个问题,就是对他来说,陆炳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以前告诉自己,他不思考,是因为这个问题没必要思考。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关心为什么的人,既然注定了跟陆炳辰不会有一点可能,那何必要花精力去条分缕析自己的感情? 现在却明白,他不去想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下意识地逃避着那个答案。 他现在还会被陆炳辰吸引,他一生都会被陆炳辰吸引,为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失神,被他打动,为他驻足。这颗心,可能直到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才会停止为了陆炳辰而怦然牵动。他不可能再像爱陆炳辰一样爱上任何人了。这不是因为他耗尽了自己爱人的心力,而是因为陆炳辰就是那个人,就是他灵魂深处唯一在人间选择的挚爱。 陆炳辰竭力吻着他,像要通过唇齿,把所有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望统统倾泻。 阮奕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手。 陆炳辰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马上就要冲破牢笼的野兽,轻轻地分开他的手指,五指交叉,把它按在了阮奕的头顶。现在,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放手。 …… 第二天,快到中午,阮奕才醒了过来。 他动了动,没忍住嘶了一声。 陆炳辰早就醒了,手伸过来有技巧地替他揉按着腰。也不说话,就那么依赖地靠在阮奕身上,一会儿用鼻尖蹭蹭他的脸颊,一会儿碰碰他的后颈,一会儿亲一下他的额头。 阮奕本来想再眯一会儿,但是这样也睡不着了。 他转过身,问:“什么时候醒的?” 陆炳辰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阮奕睡着之后,他就借着从窗外渗进来的那点微弱的路灯,静静地望着身边的人。他在无望里煎熬太久了,就像抱着一根浮木在海上漂了几个月,终于回到陆地的人,脚踏上地面的第一刻,再真实都害怕是假的。害怕闭上眼再睁开,一切又都回去了。 他只沉默了几秒钟,但阮奕已经懂了。 他叹了口气,撑着坐起身,在陆炳辰唇角轻轻地吻了一下:“费了这么大的劲,绕这么大一圈,让我自己回到这儿,自己决定重新跟你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绝不会轻易再反悔吗?”他扶着陆炳辰的后颈,慢慢地吻住他,“别怕。” 陆炳辰闭上眼,猛地压下来,用力啃咬着他的唇齿。 …… 等他们俩从卧室出来,已经快到晚上了。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阮奕有点饿。他问陆炳辰:“叫个外卖吧,还是我们出去吃?” “不用,我来给你做。” “嗯?”阮奕笑了,“你除了会熬粥还会做什么呀?就算喝粥也要佐菜。而且熬一次起码两三个小时,现在这个点也来不及了。” “有菜。”陆炳辰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几个用保鲜膜封好的半成品配菜。 这三道半成品菜,分别是酿茄子,酿青椒和酿苦瓜。虽然用料不同,但是核心思想都是一样的,就是把东西的瓤给掏了,然后把肉馅塞进去。很好做,上锅一蒸就行。 阮奕顺口说:“这我做过。” 陆炳辰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就笑了。 这三道菜,阮奕的确曾经做过。那是在上辈子,他们俩在一起之后。 阮奕把保鲜膜从盒子外面撕下来,用筷子把它们夹进盘子里,一个个堆起来,准备放上蒸笼。他脑子里一直在无意识地琢磨,然后突然一闪念,回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做这个,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一天六中高三模考,高一高二都要腾教室。为了布置考场,全校都放了半天的假。他和陆炳辰去附近的一家大超市里,打算买点东西。 他们去的时候,就看见超市的半成品净菜区挤了不少人,好像因为正在搞促销活动。 他看了一眼,大部分半成品菜都是配好原料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三鲜玉米粒这种家常菜。 看起来是挺诱人的,但他凭着对自己厨艺水平的了解,知道再好的配菜到他手里,最后折腾出来的成品估计也到不了及格线。 他有点遗憾,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有几道菜好像不用动手炒。酿茄子,酿青椒和酿苦瓜,只用上锅一蒸就行。 他一样拿了一份,对陆炳辰微微一笑:“一会儿回去,我给你露一手。” 陆炳辰推着手推车,挑了挑眉:“你会做饭?” 阮奕既不想违心地说“是”,也不想耿直地承认“我只会把饭做熟”,他含糊道:“不像吗?” “我记得你冰箱里只有三样东西,速冻饺子,速冻汤圆和速冻小馒头。” “……”阮奕咳了一声:“我做的东西,起码有一样能保证,人不会吃死。” 陆炳辰无情地说:“但会吃吐。” 阮奕:“……” 陆炳辰笑了两声,一只手牵住他:“想吃什么我可以直接让他们送过来,没必要费劲弄这些。” 阮奕一想也是。虽然自己做跟吃现成的肯定不一样,但他精湛的厨艺摆在那里,何必要为难自己的锅碗瓢盆和陆炳辰的胃呢?想到这儿,他又把刚拿的三样半成品菜放了回去。 这下换陆炳辰愣住了:“你不做了?” “我做的不好吃。” “可是这几样不是上锅一蒸就行吗?” “我怕蒸不熟,真把你吃吐了。而且估计做出来也没多好吃,比你叫的菜肯定差远了。” 陆炳辰不走了,把着手推车站在原地:“怎么回事,你说了你要做的。” “我做的不好吃。你不是也说了吗?” “我说你做的不好吃你就不做了?” 阮奕:“……” 阮奕从货架上重新把那三样拿下来,放进手推车里:“我做。但是先说好,不好吃别怪我啊。” 陆炳辰望着他,忽然轻笑一声:“那可不行。” 他的手搭在阮奕的背上,指尖慢悠悠点着,一路往下划:“做不好,是不是要罚点什么啊……” 阮奕对上他的视线,猛地一怔,之前那个黑暗旖旎的夜晚重新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他一下子往后退开,跟陆炳辰隔了三步远:“不行!” 陆炳辰顿了顿,忍俊不禁:“你在想什么?” 阮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 陆炳辰望了他两秒,长腿一迈,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扑哧一声笑开了:“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不能算惩罚吧?” …… 同样的一段时光,几乎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心底。 陆炳辰深深地注视着阮奕。 这几年,他有空就会回来住,把阮奕不要了那些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找回来,住在阮奕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做他曾经做给他的菜。他拼了命想从旧时光里抓回什么,只有这样,只有把跟阮奕的那些回忆在心里过一遍又一遍,从那中间汲取一点点温暖,才能支撑他在彻骨的荒凉里熬下去。 那时候他真害怕,也真的在某个瞬间以为,他要靠这些回忆撑过一生。 陆炳辰从背后拥住阮奕,万分虔绻地吻上了他的侧脸。 他们在阳城待了两天,就回到燕山。 陆炳辰推开会议室的门,就看见陆熠坐在那儿,指间夹着一根烟,也没抽。看他进来了,陆熠把烟头按灭,冷哼一声,直接照着门扔了过去。 陆炳辰就像没看见,走了过去:“哥。” 陆熠斜着他:“人带回来了?” 陆炳辰翘起嘴唇,笑容很深很深。 这六年多,这还是陆熠第一次在他弟弟脸上看到这么真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一肚子的火气忽然都散了,但是想想阮奕之前对他弟那不待见的样子,又想想他弟弟这么死乞白赖上赶着非要跟人家好,他忍不住磨了磨牙,讥讽道:“看看你这样子,我是不是还要给你买两挂鞭放放?” 陆炳辰神态自若:“好啊,买点好玩的,我放给他玩玩。” 陆熠:…… 他觉得自己刚才把烟头扔早了。 片刻,他没好气地说:“既然人都找回来了,以后就安生一点。还有……你在特国搞的那些,可以收了。” 阮奕在博颂市的遇险是因为遭遇了特国反政府武装的袭击。那之后,陆炳辰就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并且调集了多方势力,打击反政府组织。 “你给的还不止是钱。我听说那个政府军最近突然招募到了一批雇佣兵,全是国际顶尖佣兵组织的成员。还有……”陆熠轻咳一声,“我知道你的性子,但差不多就行了。” 陆炳辰扯了扯嘴角。 他轻声说:“哥。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刚好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阮奕了。” 他抬了抬眼,眼底闪过凌厉嗜血的杀机。 陆熠说不出话了。 在亲眼看见他弟弟因为阮奕像行尸走肉一样过了六年,他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威胁到阮奕,伤害到阮奕的东西,都会被陆炳辰视为死仇。他会毫不留情地报复,惩罚,摧毁,粉碎。 陆熠头一次感觉,有阮奕在陆炳辰的身边,或许不是坏事。 他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找个时间,把阮奕带回家吃顿饭吧。” 这是要承认阮奕的身份。 陆炳辰却想了想:“回去我问问阮奕。他不一定喜欢跟家族里的人打交道。” 陆熠感觉自己被嫌弃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要是不想来,那你准备怎么办,啊?你还想从家族里脱出去?” 陆炳辰淡淡一笑:“有什么不行呢?” “财富,权势,地位,这些东西,没什么是我舍不下的。除了阮奕。我爸那边的人现在老实了,但有些跟着我们的人……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心思。”他漫不经心地说,“如果真有一天,这些东西让阮奕烦了,那我抛弃掉也没什么。其实本身,我对这些也谈不上多有兴趣。” 陆熠默了片刻。 陆炳辰既然跟他提了,估计就是有人最近又做了什么小动作。确实,对这些一直跟随着他们的人来说,陆炳辰的婚姻应该更有价值。现在他可以理解了,那些人却不一定能。 “行,我知道了。”陆熠沉声说,“刚才你跟我说的这段话,我会让人把它传出去。” 陆炳辰转过眼,微微笑了。 第80章 陆熠望着陆炳辰, 只感到百味杂陈。 在陆炳辰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看出了他的天赋。也因此,陆炳辰从小受的教育, 或者说叫折磨, 是陆家其他子孙都没有经历过的。 陆熠一度觉得,他爷爷在陆炳辰身上用的很多手段,无论是在陆炳辰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把他扔到战火纷飞的特兰亚待了两个多月,还是在其他小孩都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把陆炳辰拘起来,几乎类似于禁闭似的关着他苦读,以及在他终于达到严苛的要求出关之后,又安排专人每天训导他待人接物之道, 这些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真的太过了。 就算是陆家的孩子, 上这样的手段,也过了。 他妈妈以前给他讲过很多个童话故事, 到现在他只记得一个, 就是莴苣公主。 因为那时候, 他每天看着陆炳辰坐在塔楼顶上默默完成爷爷布置的任务,小小年纪, 脸蛋还稚气未脱, 黑漆漆的大眼睛,又密又翘的长睫毛,神情居然已经能看出来悲喜不辨的平静。 后来但凡有人见到陆炳辰, 都会感叹一句这孩子今后必成大器。 陆熠那时候也没多大,听了这话,扭头冲着墙角翻白眼。 可不是必成大器吗,才这么小,就把别人这辈子能吃的苦挨个尝了一遍。这他妈还能不成器? 但是那些苦, 陆炳辰看起来并不在乎。 他孤独地坐在塔顶,遥隔人世,经年累月的孤独仿佛浸入了他的骨子里,又仿佛那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后来即使他出了塔,开始像他们一样正常跟人打交道,那种疏离感也从他的每一举手一投足间流露出来,像一把不动声色的刀,在他和周遭的世界之间划开一道裂口。 陆熠最开始察觉到时,并没有多当回事。 他是陆炳辰的哥哥,以前陆炳辰被关在塔里苦读,他是少数几个能进去看他,陪他待会儿的人。陆炳辰对他跟对别人还是不一样的。 但爷爷却把这个问题看得很严重。 他说,陆炳辰性子狠绝,又不屑人情,再这样下去,今后不是害了别人,就是害了自己。 那之后,他就有意放手让陆炳辰离开燕山,随便去哪儿。似乎是希望陆炳辰世情百态见识多了,身上的烟火气能染得重一些。 陆熠后来老想,如果陆炳辰一直呆在燕山,没去阳城,见不到阮奕,是不是就没那么多事了。 直到有一天陆炳辰告诉他,当初他要去阳城念高中,就是因为知道阮奕在那儿。 陆熠听到这个,非常的难受。一方面是伤心得难受,一方面是又憋屈又只能强忍着。 其实他看着陆炳辰那一脸灰飞烟灭的死寂,真是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起阮奕,但只有在说到阮奕的时候,陆炳辰身上才有点人气。就像一堆快烧到底的木柴,用力戳开,才飞出几粒鲜红的星火。 陆炳辰刚才说,如果阮奕不喜欢,他会抛下手边的一切跟着他离开。 这句话,陆熠一听到就相信了。 别人不懂,他却知道,在陆家的这些年,对陆炳辰来说,基本能算是了无意趣。无论是在他年幼时束于高阁,还是后来顶着陆家继承人的名头跟各个世家交结,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过。 如果阮奕没有出现,他或许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能让陆炳辰倾尽一切的人。 灿烂的阳光照在对面摩天大楼的玻璃上,金光淌漾下来,像一条倒悬的波光粼粼的长河。 陆熠长长出了口气,弯起唇角:“这事儿交给我吧。不会再让人打扰到你们俩了。” “哥。谢谢你。” 陆熠撇了撇嘴:“得了吧,你少让我操点心,我也谢谢你了。” 他摆摆手,把陆炳辰轰出了会议室。 炮竹声中一岁除。 这么久了,这是阮奕跟陆炳辰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阮奕本来以为陆炳辰肯定要回陆家过年,但是刚过完小年,陆炳辰就跟他说:“你今年能带我回你家吗?”然后不等他说话,就开始不依不饶地撒娇,“带我回家吧,我们这种关系就是应该去家长那儿过明路的,这样才算正式。带我回去好不好,我想见见二姑。” 阮奕把他的爪子从身上扒拉下来:“你跟我回去?你家那么大的规矩,能让你过年跟着我跑?” “能。”陆炳辰轻轻地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缠绵地啄吻,“他们规矩大,但也没我的脾气大。我多任性啊……带我回去嘛。你都把我给睡了,还睡了那么多次,虽然我是自愿的,但也不能就让我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啊……” 阮奕脑壳直嗡嗡:“你这一套一套都是在哪儿学的?” “从方潮那儿看了个婆媳剧的本子。”陆炳辰笑着揽住他,慢慢压到在沙发上,“那要不这样,睡多少次才能认可我的地位啊,你说个准数?我也好有个努力的目标。” 阮奕一下就僵了,想躲开他的手:“你下午刚……不行。” 可是陆炳辰哪儿是能躲得掉的。他游刃有余地制住了阮奕,手上的动作就开始了,一边可怜兮兮地皱着眉,一副隐忍的样子:“你不想把我带到人前,肯定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阮奕喘不过气,不知道他过了多久才消停,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陆炳辰睡在他身边。 阮奕坐起来,想去趟卫生间。但他刚撑着身体,陆炳辰的手忽然抓了两下。这几乎像是他无意识的动作,因为他的眼还闭着,但是抓空了的手开始往别的方向胡乱抓动,呼吸也急促起来,眉拧着,像是马上就要从熟睡中醒过来:“阮……” 阮奕怔了怔,轻轻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陆炳辰抓到了他,拧起的眉毛缓缓放平,呼吸也舒缓了下来。 阮奕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身,在陆炳辰的眉心吻了一下,哄他:“别怕。我不走。” 陆炳辰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但是下意识地拱进他怀里,手臂紧紧拢住他的腰,喃喃轻呓了一声。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阮奕说:“我已经跟二姑说了,过年你跟我一起回去。” 陆炳辰的眼一下子亮晶晶的,就像闪着光的碎钻。 他们俩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回到了阳城。 快到六中的时候,陆炳辰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拉着阮奕走进了校门。 六中还跟以前一样,快到过年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挂满了火红发光的灯笼。 大年二十九,属于高三的至善楼里,依稀还可见自习室通明的灯光。 从香樟大道一路走过去,阮奕看见操场两侧的篮球架刷了新漆,喷泉池里落了零星的几片叶子,宣传栏还跟以前一样,张贴着统考后的排名,还有年级前十放大的单人照片。 前生,今世,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了无数次。 人间灯火从高处漫过,像一波一波明亮的潮水,向层层叠叠无尽的树影推逐着。那道虚空中划分他两段人生的割线,在这片恢弘如梦的光影里,第一次缓缓地融化了,再也不复存在。 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陆炳辰。 也是这里,他曾经从顶峰跌落,陷入泥淖,从此一蹶不振,又在机缘巧合下重新回来,命运至此翻转,爱恨再难厘清。 人这辈子,总是会变的,却也总有什么东西,铭心刻骨,到死不改不灭。 依稀间,他仿佛看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并肩走过,细碎的阳光洒在他们肩头,天高云淡,少年一次心动,就注定一生。 阮奕微微笑:“陆炳辰,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终于完结了。谢谢大家一路的陪伴,真的很感激。完结前有很多话想说,完结之后突然就好像又没啥说的了。等过两天吧,我缓一缓,然后多多少少写个总结出来,记录一下所得所失。还有一些小段子,可能也会发在微博上,@千千金复来,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关注一下~ 还看到评论问我记不记得原劲。记得啊。可以先提前聊一下,其实我准备开的第三本是刑侦。这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题材,但是肯定不能贸然上手写。原劲和林鹤来在这一本里应该都会有出场,但是不是主角。小林是作为队里的法医,戏份可能稍微重一些(当然,这些都还只是暂定的~)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包容,支持和鼓励。在这篇文写作的过程中我收获到了非常多的温暖,这是在写作带给我的快乐之外的另一种全新的感受。 鞠躬~ 我们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