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宋卖火锅[种田]》作者:孟冬十五   文案:   司南穿越到大宋开封府,一米八的身高没有了,攻气十足的大帅脸也没有了,成了个年仅十六、白白嫩嫩的小弱受!   小弱受也就算了,还没了爹妈,丢了祖产,只有个管东管西的拖油瓶小弟。   司南:……   大总攻不带怕的!   置铺子,卖火锅,和未来官家做朋友,   立志把连锁店开遍全大宋,然后……睡了那个背着重弓、长着大长腿的俊俏将军。   反正,亲都亲过了……   一场骚气十足的“爱国壮举”让司南的火锅店彻底火了,顾客都是仁宗朝响当当的大人物——   官家喜欢酸菜锅,欧阳大人偏爱腊肉锅,   苏学士常点川椒锅,未来的官家、现在的赵团练天天吃滋补锅,   刚正不阿、一脸严肃的包青天居然喜欢甜甜的红枣猪蹄锅……   司南坚持认为: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唐玄掂了掂从关外寻来的“辣椒”种子:是谁说,若有人找到这物,就嫁了?   司南咽了咽口水:我、我在上面?   唐玄罕见地笑了:你可以试试。   【扮猪吃老虎·一心想做攻的暴力受】VS【外冷内骚·百发百中郡王攻】   【排个雷哦~】   1.架空宋朝,攻受都是虚构哒!   2.作者菌努力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美食,有爱情,有极品,有温暖的人和事;并非只有美食/爱情/极品~~酱紫!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小人物也能有大作为。   ————————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南,唐玄┃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背诵默写天团都来我店里吃火锅!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小人物亦有大作为。   vip强推奖章:司南穿越到大宋开封府,没了爹妈,丢了祖产,只有个管东管西的拖油瓶小弟。司南并不气馁,置铺子,卖火锅,和未来官家做朋友,立志把连锁店开遍全大宋,然后娶了那位背着生弓长着大长腿的郡王……完全想不到,自己其实是“嫁”的那个。本文行文流畅,用语平实,字里行间透着温情与趣味。主角无论对亲人、邻里,还是无助的乞儿都能真心相待,给予善意。对敌人则是机智应对,绝不手软。即使面对一国之君亦能坚守本心、侃侃而谈。和爱人的互动则是甜蜜与笑料交织,让人每每感叹:“爱情啊,它可真上头!”文中讲述的是故事,也是生活,有成长,也有抉择,缓缓读来,总能会心一笑。 第1章 归位   司家大郎摔坏了脑袋!   书不读了!   勾栏瓦肆也不去了!   前日在灶台前熬粥!   昨日在菜园里拔草!   今日又跟于家娘子吵架!   天爷爷,八成摔傻了!   茶汤巷最北头,挂着“司宅”灯笼的门洞前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一个三十上下的高瘦妇人叉着腰,吊着眼,发黄的手指几乎戳到对面少年的鼻尖上。   “街坊邻里都瞧见了,我家七宝被你家二郎打得满脸是血,险些破了相!司家大郎,你说,这事怎么算?”   旁边一个稍矮的妇人,好声好气地劝:“于家娘子消消气,此事不能单赖二郎,若非七宝招惹妞妞,二郎也不会失手推倒他……”   “失手?那叫失手?那小奴才就差杀了我儿!我家七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他姓司的赔命!”于娘子声音尖得把柳梢上的灰雀都吓飞了。   司南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似笑非笑地问:“死了吗?”   于娘子一噎,险些气个倒仰,“你——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听不懂吗?是‘人’话所以才听不懂吧!”司南懒懒地靠在门垛上,眼中带着一丝讥笑。   “你——”于娘子气得发颤。   感觉被骂了,可是没证据!   司南话音一转:“既然于娘子还能来我门前撒泼,看样子还有口气——看大夫了吗?医药费多少?说个数,我赔。”   于娘子闻言,终于倒上一口气。   只是,不等她狮子大开口,司南又道:“看的哪个大夫,抓的什么药,单据拿来,我会一一核实,若差上一个子儿,衙门见。”   于娘子又是一噎。   核实个屁!   七宝就是流了个鼻血,大夫都没看,哪来的什么单据双据!   她就是来找茬儿的,顺便勒索财物。   司南早就看穿了,笑眯眯道:“现在的开封府尹是谁?包青天吗?听说他断案如神,从不徇私枉法,而且呀,对坏人可凶可凶了,咔嚓一下,脑袋就被狗头铡切断了。”   于娘子颈间一凉,险些吓尿,“竖子!休、休要胡说,就算要铡,也是铡了伤到我儿的兔崽子!”   “成,那走吧。”司南整了整衣袖,往前迈出一步。   于娘子吓得连退三步,“去哪儿?”   “开封府呀,看看包大人是铡我们这两个尚在孝期的孤苦兄弟,还是铡你这个满口胡言的贪婪妇人。”司南眨眨眼,“咔嚓——脑袋就掉了。”   于娘子腿一软,险些跌到地上。   围观群众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高傲自负、不学无术的司大郎吗?怎的突然变得厉害起来?   摔脑袋摔的吗?   司南满意地收割了一波“崇拜”的目光。   “对了,七宝是重要‘证据’,不能落下。等着,我去雇辆驴车,省得路上磕着碰着,赖到我家二郎身上。”   于娘子:……   真的,她后悔了,今日就不该来。   想原地爆炸。   司南作势要走。   邻居刘氏连忙拦住,“不过是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哪里就要闹到衙门去?”   其实,方才的事大伙都瞧见了,分明是于家七宝欺负刘氏的女儿妞妞,司南的弟弟二郎打抱不平,把于七宝推了个屁股墩儿。   一丝油皮都没擦破,就是流了鼻血,还是七宝自己不留神儿,磕到了井沿上。   于家娘子再不敢待下去,生怕司南再说出什么噎死人的话。只是,走之前还要撑着面子撂狠话:“这事不算完,等当家的回来,有你好看!”   司南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说:“于家嫂嫂,你想让我们兄弟如何好看?”   一声“嫂嫂”,让于娘子顿住脚步,也让左右邻里心思活泛起来。   司、于两家原本是有交情的,还不浅。   于娘子的丈夫于三儿原本是司家的一个小仆从,签了死契的那种,早年间跟着司南的父亲司旭外出跑商时遇到歹徒,挨了一刀,腿上落了毛病,再不能走远路。   司旭仁厚,不仅给了他自由身,还赠送了一笔丰厚的银钱。   于三儿这才开了间小小的酒馆,酒直接从司家酒坊提,向来是最低价。   司旭在时,于家上下哪回见了司家人不是点头哈腰,一脸讨好?   别说司二郎只是推了于七宝一下,就算真打死他,于家都不带说什么的。   自从司家出了事,于家人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些司南记忆里都有,不然不会这么不留情面。“于娘子别忘了给于掌柜带句话,是刀是枪咱们明着来,若有人敢在背地里对二郎动手动脚,我必十倍奉还。”   说这话时,司南不仅不带半分怒意,反而勾着嘴角,含着浅笑,玩笑一般。   “咔嚓——”司南轻笑。   于娘子狠狠一颤。   要死了!   这司家大郎往鬼门关转了一圈,怎么变得奇奇怪怪?   怪、怪可怕的!   左邻右舍打眼瞧着,只觉惊悚。   惊悚就对了。   司南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就算司家倒了,祖父母没了,他们兄弟两个也不会任人欺凌。   众人各自散去,只剩下妞妞的母亲,刘氏。   刘氏一脸歉意,“南哥儿,这事说到底是我家妞妞惹出来的,婶子代她赔个不是……二郎也是好心,你可千万别怪他。”   司南勾起笑意,“婶子言重了,妞妞性子软,又是女娃,二郎护着她是应该的。”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眼前的司大郎有哪里不一样了。   刘氏走后,司南转身回了院子。   院子非常小,将将种下两陇菜,西墙下搭着个草棚子,棚内垒着灶台,灶台上拿泥糊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可以说是司家目前最值钱的家当。   谁能想到,一年前司家还是潘楼南街最富裕的人家,住的是两进的大院子,开着临街的大酒楼,还经营着官办酒坊。   司南的父亲司旭因生得俊美,又是秀才出身,被人称为“玉面掌柜”。   他为人精明,又不失道义,二十岁弃文从商,短短十余年便将司家酒楼开得风生水起,是当之无愧的白手起家,黑、白两道提到他,无不竖起大拇指。   只是,朝廷的酒税一日重过一日,粮价更是见风涨,酒坊接连亏损,到后来甚至要用酒楼的营利贴补。   但凡司旭自私些,将酒坊停掉,便能及时止损。然而,想到店里的伙计、下面的脚店都指着这点银钱养家糊口,司旭怎么都狠不下心。   为了谋求出路,他铤而走险,远去西域寻求葡萄酒的酿制方子,没承想竟有去无回。   多方打听才知道,商队在边境遇上了风沙,连人带马被活埋。   司南的母亲不信邪,将两个儿子托给公婆照料,毅然远去西域,寻找夫君。这也是位奇女子。   她姓月,司旭平日里喊她“八娘”,亲昵时叫“玲珑”。   月玲珑并非小门小户养出来的乖乖女,而是司旭当年四处行商时结识的江湖女侠。   在原身的记忆中,不止一次看到母亲像《水浒传》里的武松那样甩着长棍晾衣服,也不止一次看到她把父亲揪起来扔到树杈上挂着。   只是,每当提起娘家,月玲珑总是讳莫如深。   月玲珑走后,祖父母日夜担心,相继病倒。半年间,两位老人寻医问药、过世安葬,生生掏空了司家家底,只剩下这个小院子。   司南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推门进屋。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正抱着手臂,一脸戒备地坐在迎门的主位上,明明紧张得睫毛乱颤,愣是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便来”的气势。   司南挑了挑眉,把他拎起来放到旁边,自己占了一家之主的位子。   二郎不服气,嗖地一下跳到地上。   小爪子将将碰到司南,就被他轻轻松松一个格挡,转而揪着后领提了起来。   像抓小狼崽似的。   二郎缩着脖子,目瞪口呆。   臭兄长明明三天前还是个软脚虾,怎么摔了一下就变厉害了?   司南挑眉,“老实了?”   二郎梗着脖子不认怂。   司南反倒挺满意。   以后可以闲着没事打弟弟了,太老实的反倒不好下手。   “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没错!是于七宝先揪妞妞的辫子,还要抢她做媳妇!我没用力,是他太弱了!”二郎大声说。   司南掏掏耳朵,“既然没错,你这么心虚做什么?”   “我没心虚!”   “不心虚抠什么桌子?”   “我没抠!”二郎连忙把手撤回去。   司南笑笑,话音一转:“于小宝抢妞妞做媳妇,关你什么事?”   “就、就是不行!妞妞才不会嫁给那个蠢蛋!”   司南挑眉,“你聪明?”   “反正比那个姓于的鼻涕虫聪明……”   “你要是真聪明就不会眼瞅着他娘来了还不知道跑——要不是刘婶子护着,你还要让于娘子打一顿不成?”   “打就打,谁怕她?”   “白白挨打,这就是你以为的聪明?”   “她打我,我就打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听过没?再碰到这种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有账回头算,套麻袋、敲闷棍,花样多着呢,傻子才会上赶着挨揍。”司南慢悠悠喝了口茶。   二郎见鬼似的看着他。   这还是那个比瓦子里的女人还臭美、比学塾里的酸秀才还要面子的兄长吗?   居然教他使阴招!   司南不用问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捣蛋鬼的心理他可太懂了,他是专门学这个的。   三天前,司南还是一个大四学生,学的体育教育,正在实验小学实习,带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小豆丁。   篮球架倒下的那一刻,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把小朋友们护到身下,然后,就穿越了。   确切说,是鬼差把他勾过来的。   鬼差说,当初投胎时地府把他和这个世界的“司南”搞混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换回来。   也就是说,这个身体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司南心里MMP,脸上笑嘻嘻,再三确定不能“将错就错”后,不仅没有任何怨言,还要感谢鬼差大哥辛苦一趟。   就是这么圆滑!   兴许是他笑得太灿烂,鬼差一恍神儿,忘了抹掉他的记忆。   就这样,司南带着现代的记忆“回”到了古代的身体上,并且继承了原身的记忆。   三天的时间,足够司南接受“穿越”的事实了。   这里是平行世界,社会发展进度比他所在的21世纪慢了九百多年。好在,历史轨迹和中学课本上学过的大体相似,大件事和重要的历史人物也基本相同。   幸运的是,如今是北宋嘉祐三年,皇帝是宋仁宗赵祯,著名的“背诵默写天团”在朝执政,包拯包青天权知开封府,政治清明,边关安定,寻常百姓基本能安稳生活。   不幸的是,司南一睁眼就成了破落户,不仅家徒四壁,还带着个小拖油瓶。   更不爽的是,如今的身体目测顶多一米七,脸蛋奶白奶白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不笑的时候呆呆萌萌,笑起来春光灿烂,整个一极品小受。   可他是1啊,是1!   虽然从来没实践过。   “咕噜噜……”   二郎黑乎乎的小手捂在肚子上,小脸涨红。   “饿啦?”司南揪了揪他的小发包,“来,甜甜地叫声哥,哥给你买猪耳丝。”   二郎并没有很开心,反倒怀疑地看着他,“你真不揍我?”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   “你后悔帮妞妞了吗?”   “没有!”   “那我为什么揍你?”   “可是……”   可是他都习惯了。   从前每次打架闯祸,不是被爹揍就是被娘揍,有时候是爹和娘一起揍。   突然躲过一劫,还有点别扭。   司南敲敲他的小脑袋,“分清是非,落子无悔,这就是爷们。”   二郎懵懂地看着他。   臭兄长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了……   紧接着就挨了个脑瓜崩。   “把爪子洗洗,等哥回来。”司南眨了下眼,“小手黑黑会被小娘子讨厌哦,小心讨不到可爱的妞妞做媳妇。”   司二郎:果然还是很讨厌!   酉初一刻,潘楼南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酒家店铺迎门揽客,挑担货郎沿街叫卖,白白软软的炊饼散着热气,香喷喷的炙猪肉刚好出锅。   夕阳的余晖映着青墙灰瓦,给这座古老的城池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转身回望,宫城内的亭台殿阁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觉得不真实。   司南笑着摇摇头,走近一处熟食摊,“劳烦小哥来份猪耳,切成细丝,拌酸萝卜。”   “郎君稍后,马上好。”   摊主一边麻利地切丝放料,一边暗自纳罕,百年难遇啊,司家大郎对他们这些“下等人”还能有个笑模样。   猪耳丝包好了,司南接到手里,一转身,刚好瞧见一匹乌黑骏马疾驰而来。   嗬,好帅的小哥哥!   红色劲装往身上一裹,笔直的长腿往两边一夹,胸前还斜着把三尺多长的牛筋玄铁弓,啧!   鲜衣怒马少年郎,见着活的了。   正想多看两眼,黑马便来至近前。   司南被美色所迷,忘了躲,冷不丁被马侧的箭筒扫到,人没事,就是刚买的猪耳丝掉了。   街边的黄狗扑过来,连油纸一道啃了。   “吁——”   唐玄勒紧缰绳,冷俊的眸子淡淡地看向司南,“公家事急,对不住了。”   司南双眸含笑,吊儿郎当地调戏:“这不成啊,你得赔。”   唐玄挑了挑眉,扔给摊主一串钱,“再称些。”   说完,不等司南拒绝便抽响马鞭。   当然,司南也不会拒绝。   簇新的铜钱总共二十枚,买了一份猪耳,还多出五枚。   司南扬着嗓门调笑:“小哥哥留个联系方式呗,回头还你啊!”   唐玄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猎猎红衣没入火红的霞光。   帅呆了。 第2章 典当行   旧曹门内,潘楼南街以北有条茶汤巷,沿街多开茶楼酒肆,被人称为“茶坊一条街”。   街巷两侧是旧时的新月坊,住的多是祖祖辈辈定居东京的老开封人,虽临近大内,却不甚华美,多是低矮的砖瓦房。   家家户户门垛上挂着灯笼和木牌,灯笼上写明家主姓氏,木牌上标注新月坊第几户。   司南家在巷子最北头,正屋坐北朝南,大门洞朝西开,对门住的便是刘家。   天色渐晚,家家户户屋顶冒起了炊烟,饭菜的香味弥漫了整条巷子。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迈过高高的门槛,踮着脚敲了敲对面的门环,左三下,右三下,极有规律。   敲完也不急,稳稳当当地坐在石阶上等着。   不多时,便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娘子从门洞里探出头,看到他眼睛一亮。   “娘没骗我,二郎哥哥没挨打!”小娘子生得文文静静,声音也软软糯糯。   小郎君拍拍胸脯,“我是谁,怎会挨打?”   “臭兄长不仅没打我,还买了猪耳丝讨好我——妞妞,来,还有半个胡饼,我吃不完,你帮我吃吧!”   说着,便殷勤地把胡饼递了出去,狗啃似的半张饼,鼓鼓馕馕地夹着许多肉,想来他自己只啃饼皮了,单把肉留了下来。   妞妞没接,只掩着嘴笑笑,“南哥哥真好。”   二郎不乐意了,“怎的夸起他来,他给你留肉了?”   “二郎哥哥最好!”妞妞脆生生地补充。   二郎小脸一红,把饼塞到她手里,“快吃!”   “谢谢二郎哥哥……咱们一起吃。”妞妞两只小手捧着饼送到他嘴边,“二郎哥哥,你先来。”   “女人就是麻烦。”二郎粗声粗气地说着,红着脸小小地咬了一口。   妞妞笑得眼睛弯弯。   司南站在南墙下,忍俊不禁。   这小子有前途,五岁就会追姑娘。   看来不仅要赚钱养弟弟,还得给他攒钱娶媳妇。   自从祖父母生病,把酒楼和田产尽数变卖之后,一家老小就在吃老本,到现在钱罐里只剩了一贯钱。   司南不想像原身一样浑浑噩噩地凑合下去。   他在现代时就有个小梦想:继承他爸的火锅店,一天只供一顿饭,其他时间就坐着躺椅,抱着老猫,在葡萄架下打盹儿。   这事司南跟他爸说过一次,结果被追着打了八道街,后来再不敢提。   司爸爸的意思很明确,他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想再让司南走他的老路,希望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得人尊敬。   司南是个孝顺孩子,尽管自己不情愿,还是顺着老爸的意思上了师范大学,打算将来做个老师。   这么一穿越,四年白学了。   司南望了眼擦黑的天幕,咧着嘴道:“爸呀,对不住啦,这下儿子真要继承您的衣钵了。”   第二天一大早,司南做好早饭,把二郎送进学塾,便揣上一方砚台去了马行街。   马行街上有家典当行,叫“回头见”,这半年原身没少过来,以至于司南瞧见门前的小槐树,都觉得无比熟悉。   掌柜瞧见司南,不冷不热地招呼:“又来了?”   不怪对方态度不好,实在是原身脾气太臭,明明落魄了还死要面子端富二代的架子。别人不见得瞧不起他,是他自己太过敏感,浑身带刺,走哪儿刺哪儿。   司南扬起笑脸,语气熟稔又大方,“劳烦您,看看这方砚台。”   家里别的不多,像这样的砚台足足有一大箱子,且价钱都不便宜,是原身的爹还在时四处搜罗的。   和现代的老爸一样,司旭就想让儿子好好念书,做个体面人,在这方面向来舍得花钱。   掌柜瞧见司南的笑,不由一怔,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好一会儿,才把砚台拿到眼前,就着晨光仔细查看。   “还是死当?”   “活当,半年期。”司南答。   掌柜又是一怔,“活当钱少,你可知晓?”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从前不是就想多要钱吗?   “小子知道。”司南笑笑,“劳烦掌柜收好了,半年后我来赎。不止这方砚台,连同前面当的那些,您大可留着,我定然比别人出的价高。”   掌柜挑挑眉,“司家大郎这是出息了,要去赚大钱了?”   司南只当听不出话里的讽刺意味,依旧笑着,“快了。”   掌柜嗤笑一声,扔给他一袋铜钱,沉甸甸的,整整二十贯。   司南没接,不紧不慢地说:“兑成银锭。”   掌柜瞪眼,“若是银子,可没这些。”   “无妨。”司南淡定道。   掌柜诧异地看着他,这司家大郎怎的像换了个人?   只是,鉴于他以往的表现,掌柜还是不大情愿,推脱道:“近来店内银两紧俏,百贯以下都是用铜钱支付,若郎君要得急,不如去别家看看。”   倒不是说拿不出二十两银子,只是不想开这个头。近年来时不时就要闹钱荒,铜钱不如铜器贵,与白银更不能比。   掌柜怕司南尝到甜头,日日来,他既不能恶意压价坏了行规,又不想真金白银往外掏,干脆不做司南的生意。   司南并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说:“掌柜可听过一句话?”   “徐某活了半辈子,听的话多了去了,你指的是哪句?”   “莫欺少年穷。”   说这话时,司南眼神笃定,语气平静,丝毫不像从前那个纨绔自负的少年人,反倒有几分他父亲的影子。   掌柜猛地意识到,司旭当年也是白手起家,黑、白两道皆吃得开,别说这家小小的典当铺,整条马行街的大小掌柜都得敬着。   如今看着司南的模样,徐掌柜不知怎的,莫名生出几分敬意。   “半年内真能来赎?”   司南自信一笑,“且等着,我会把司家当在这里的物件一样样赎回去。届时还用银锭子,不叫您吃半点儿亏。”   这句话一阵风似的吹遍了整条马行街,就连学塾里的二郎都听说了。   “你为何要吹牛?”二郎气哼哼地瞪着司南,因为这个,他都被于七宝嘲笑了!   司南一笑,“你哥我不光能吹,还能让它落地。”   二郎抱着小胳膊,丢给他一个“信你才有鬼”的眼神。   司南把他一拎,“走,哥带你吃好的去。”   二郎翻白眼,“又稀又糊的破汤饼,我才不稀罕。”   “这回不吃汤饼。龙津桥夜市,随便挑随便选,哥有钱。”   二郎瞪大眼,“刚从当铺换的钱你就瞎花?!你、你忘了在祖父灵前发的誓吗?”   五岁的小郎君,简直操碎了心。   “记着呢,不耽误吃。”司南熟练地把他一拎,抬脚往外走。   “放开我!我才不要和你同、同什么污!”   “同流合污。”司南笑眯眯地跨过门槛,“胡饼夹耳丝。”   “不吃!”   “炙猪肉。”   “不吃!”   “羊肉锅盔。”   “说了不吃!”   “叫妞妞一起。”   “不——诶?”   “真不想吃吗?那就不去了。”司南作势往回走。   二郎一把将门合上,踮起脚,飞快地上了锁,“哥你等等,我去叫妞妞!”   司南掂着钱袋,挑眉轻笑。   阳春三月,邻家杏花开得正好,粉粉嫩嫩一小枝,斜斜地爬过墙头伸出来。   真是好看。   司南抬手揪下一朵,吊儿郎当地别在耳畔。   红衣将军打马经过,刚好瞧见杏花掩映下少年精致的侧脸,还有那丝淡然又自信的笑,衬得乌突突的窄巷都明艳几分。   唐玄俊眉微挑,刚刚扬起的马鞭又缓缓放下。   官家说得没错,三月春光正当时,不如缓步慢行,看少年。   ***   从朱雀门往南一直到龙津桥,是开封著名的小吃一条街,不到掌灯时分,这里便支起了各色摊点,南北美食应有尽有。   爹娘还在时,二郎是这里的常客,想吃啥吃啥,从来不会缩手缩脚。   原身却不大瞧得上。   他仗着自家有钱,交往的皆是富商子弟,出入的都是贵店名楼,别说街边的小吃摊,就连稍稍逊色些的小脚店,都不带看上一眼的。   此时,他突然出现在闹市中,一众摊贩只觉新鲜。   在开封地界卖吃食,没人不认识司家酒楼的两位郎君。尤其是朱雀门两边,临近瓦子的小商小贩们,几乎日日瞅着司家大郎出入歌伎馆。   从前原身都是骑着骏马扬长而去,何曾低下眼眉瞧过他们?   “哟,司大郎君下来体察民情啦?小心小心,别让这汤汤水水的脏了您的鞋!”有人扬着嗓门说俏皮话。   司南不仅不恼,还笑着接下话茬:“我若说话管用,先撬了你这缺斤短两的摊子!”   大伙哈哈一阵笑。   有人暗自纳罕,这司家大郎不是向来眼高于顶、傲慢自负吗,怎的这样都没恼?   也有那婶子大娘的,瞧着他俊,没由来生出好感,招呼着他往自家摊子上看。   司南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和谁都能唠上两句。   到底心疼银钱,大多时候只是看,并不买。因为脸上一直带着笑,摊主们倒也不嫌弃。   不过,但凡二郎和妞妞想吃的,司南都会痛快掏钱,绝不含糊。   其实,他今日出来,并不像二郎以为的那样贪嘴乱花钱,而是来实地考察的。   什么位置客人多,什么吃食卖得好,娘子孩童喜欢什么口味,果蔬肉食定价几何,司南一路走来暗暗观察,心里有了大致的规划。   接下来,就要开启他的摆摊事业了!   很多年后,当司南已经成了人人敬仰的人物,有人问起当年事:“您在典当行中,为何那般自信?”   司南反问:“不自信些,能换来二十两银子么?能舍下脸来当街叫卖吗?能让客人相信咱的火锅天下第一美味吗?”   倘若自己都唯唯诺诺不信自己,还能指着谁信你、帮你、成全你?   所以说嘛,牛还是要吹的,万一实现了呢?   倘若实现不了,那就再吹一个。 第3章 打个脸   司南带着二郎和妞妞吃了个肚儿圆,直到天色擦黑了才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俩小孩手里也没空着,一人举着两根大肉串,说是拿给刘氏吃。   焦香的气味从巷口蹿到巷尾,伴着孩子们炫耀的小嫩脸。   这下,整条巷子都知道了,司南带着二郎和妞妞去龙津桥吃美食了!   于七宝馋得直流口水,腆着脸跟着二郎走了半条巷子,二郎不仅没请他吃,还拿腔拿调地气他。   于七宝气哭了,回到家往院子里一躺就开始撒泼打滚,“我也要去龙津桥!我也要吃烤肉串!”   他娘就是先前到司家门口吵架的于家娘子。   于娘子并不姓于,而是姓胡,当年逃难来到开封府,险些饿死,还是司南的母亲月玲珑出手帮了一把才活下来,之后又由司氏夫妻做媒嫁给了于三儿。   成亲后,胡氏接连生了六个女儿,养活了三个,直到第七胎才生下于七宝,向来当成心肝肉疼。   此时瞧见于七宝哭闹,胡氏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刚刚不是好好的,怎的又耍了起来?三丫儿惹着你了?”   于七宝不说话,只蹬着腿钻在他娘怀里干嚎。   胡氏问也不问,转头就拿三个女儿出气。   大娘、二娘早就习惯了,只躲在屋里默默做活儿。   三娘是个爆脾气,推开窗子不服气地辩解:“我们安安生生在屋里做绣活,他从外面跑回来哭,关我们何事?”   胡氏眉毛一竖,尖声骂道:“说你两句怎的了?你弟在这哭得不行,不说跟着哄,还犟上嘴了!盛不下你了是不?个赔钱货,早点儿嫁出去早清!”   她骂完还不算,于七宝又跑过去,劈手夺下于三娘头上的绢花,扔在脚下狠狠踩。   三娘尖叫:“你干什么?那是爹刚给我买的!”   三个女儿在家里向来没地位,尽管日日做绣活贴补家用,吃的用的加起来都比不上半个于七宝。   前两日于三儿不知道捣腾什么,赚了点儿小钱,破天荒给女儿们一人买了朵绢花。   大娘、二娘舍不得戴,悄悄收到嫁妆箱子里。三娘虽戴了,却十分珍惜,一整日脑袋都舍不得低一下,生怕掉了。   没承想,竟被于七宝三脚两脚踩烂了!   于七宝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反而扬着下巴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亲姐姐。   三娘气疯了,想也没想,伸手就把于七宝推了个屁股墩。   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七宝扯着嗓子干嚎,胡氏尖声叫骂,大娘、二娘出来劝慰,反倒被于七宝张牙舞爪地挠了几把。   三娘自然没能幸免,被胡氏扯着胳膊狠狠地拧了几下。好在她性子活络,不会傻傻挨打,逮着机会就跑了出去。   出门撞上刘氏和妞妞,于三娘噙着泪低低地唤了声“婶子”便扎着脑袋跑了。   快得刘氏都没来得及安慰。   刘氏叹了口气。   于三娘聪明又好强,就连司南他娘都夸过她能干,偏偏生在这样的人家……唉!   妞妞紧紧揪着刘氏的衣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胡氏还在叫骂,这次对象换成了司南。   “败家玩意儿!前脚从当铺出来,后脚就大吃大喝,也不怕你爹你爷从坟头里跳出来打死你!”   “你败就完了,偏生引得我儿这般哭嚎?天杀的臭小子……”   总之没什么好话。   刘氏原本都要走了,冷不丁听了一耳朵,气得脸色铁青。若非她性子软,非要找胡氏骂一架不可。   胡氏骂完还不算,转头就去左邻右舍转了一遭,添油加醋地把司南的“败家”举动好一通编排。   邻居们不明就里,真以为司南不干好事,无不摇头叹气。   其实司南就在自家院子里,正摊着笔墨画图纸。他家跟于家就隔着一排矮房子,自然听到了胡氏的话。   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刘氏就牵着妞妞进来了,臂弯还挎着一篮子红枣。   “这是妞妞她爹托人从河间捎回来的,个头不大,煮个粥、熬个汤的倒也便宜……”   刘氏是个心善的,从前司家发达时两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自打司家出了事,她反倒时不时就串个门、送些吃食。   司南大大方方地接了,想着之后开起小吃摊,少不了给妞妞送上一份,算是还了人情。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妞妞和二郎也凑到一处说小话。   “二郎哥哥可别像于叔那样,取个胡婶子那般凶悍的娘子。”   二郎点头应下。   “我……我长大了也不会像她那般。”小娘子羞涩地说。   二郎想了想,说:“没关系,你可以凶些,凶些才不会让人欺负。”   “二郎哥哥真好。”   “妞妞也好。”   “二郎哥哥最好了,妞妞长大后要嫁给二郎哥哥!”   “那我要做大将军,给你赚个大房子。”   司南:……   刘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妞妞,回家了。”   “好。”妞妞蹦蹦跳跳地跑回刘氏身边。   临出门,刘氏又回过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司叔司婶走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逢年过节、一日三餐都是花销,还是……省着些为好。”   顿了一下又补充:“若真有急难,也不必怕,左右有你飞叔。”   她口中的“飞叔”指的是她男人,蒋飞。   蒋飞曾在狄青麾下服兵役,在西边立了功,提拔成军官,如今驻守河间府。   因着这份差事,他家在巷子里算是最殷实的。   司南领了这份情,笑着做了个揖:“婶子说的是,小子记下了。”   这态度倒叫刘氏一愣。   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嫌弃的准备,没承想司南会是这样的反应……从前,他是那样一个不好相与的人。   这样的司南,倒叫刘氏高看一眼。   司南送她出门,正瞧见胡氏从隔壁出来。   胡氏看到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拧身进了自家院子。   于三儿已经回家了,抬头瞧见胡氏,不满地质问:“整日胡跑乱颠,饭也不做,是要饿死老子吗?”   “还不是你那好东家!”   胡氏毫不示弱,吊着嗓门把司南讽刺了一通,连着于三儿一起骂进去了。   司南还在门口站着呢,她嗓门都没压低,可见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司南挑了挑眉,啧,这大姐还挺虎。   算了,就当做个好人好事,敲打敲打她,不然哪天撞上武松,三拳就被打死了。   司南背着手,晃晃悠悠来到于家门前,一脚踹开。   “背后说人呢?”   “我怎么听着像在说我?”   “不,不是像,就是在说我。”   于氏夫妻:……   上来就这么直白吗?   都不需要委婉提醒拐弯试探吗?   这不符合我大宋朝的社交礼仪!司南笑眯眯地问:“你们听过一句话不?”   “莫、莫欺少年穷吗?”于三儿尴尬道。   司南险些没绷住,这话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不是这句,是另一句——背后念人闲话烂嘴角。”   “放屁!哪个说的,我怎么没听过?”胡氏吊起眼梢儿,用尖利的声音掩饰心慌。   “闭嘴!”于三儿狠狠地瞪她。   他在司家做了二十多年下人,骨子里的奴性让他见了司南下意识抬不起头。   “南哥儿别恼,你嫂子这脾气你是知道的,向来刀子嘴豆腐心……那什么,今日这事对不住了,回头我说她。”   司南抄着手,往门垛上懒洋洋一靠,“别回头啊,就现在吧,让我瞧个热闹。”   于三儿一噎。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胡氏恼羞成怒,“少给他脸,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胡话就来诓人。我就说了,怎么着?有本事真让我烂个嘴角试试?”   她有多恼怒,司南就有多平静,甚至露出一丝笑意,“相国寺的大师说的,是胡话?”   胡氏不由一颤。   这年头百姓都是迷信的,但凡这个大师、哪个道长说上一句,几乎当成圣旨来听。   不,比圣旨还神圣。   直到司南走了,胡氏还在胆战心惊。   真是大师说的吗?   背后念叨闲话真会烂嘴角?   她从前不是没念叨过人,也没见烂……   不,确实有一次,嘴角磕破过!   胡氏越想越心虚,一不留神儿滚热的菜汤就灌进了嘴里。   “噗——”   “死蹄子,就不知道放凉了再端上来?烫死老娘了!”   大娘、二娘吓呆了。   只有三娘反应过来,连忙抓了把鸡粪往胡氏嘴上抹。   ——司南走之前说了,若是真烂了嘴角,别的药不顶用,只能抹鸡粪。   那味儿啊,胡氏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   她最疼爱的七宝拍着手大笑:“阿娘真烂嘴角了!阿娘真烂嘴角了!”   胡氏:……   别问,问就是想死。   于家的热闹司南没瞧见,此时他正在逛夜市。   华灯初上,汴京城又热闹成了另一番模样。   从南薰门一直到大相国寺,处处挂着灯笼、支着摊点,处处都是人马车流、旌旗酒家,卖吃食的、卖花草的、卖衣裳的、卖香料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卖孔雀、卖黑熊的!   一时间,司南竟有些恍惚。   这真是物质贫乏、生活困苦的古代吗?从某个角度来看,比现代还要繁华、还要富足。   大宋仁宗朝,竟这般朝气蓬勃、繁荣昌盛。   司南吹了声口哨,还挺幸运,至少没穿越到乱世。   他生得眉目精致,肤色莹白,配着那张笑容可掬的少年面孔,引得小娘子们连连偷看。   司南翘着嘴角,还以为人家是被他威武霸道的大总攻气质帅到了。殊不知,小娘子们是在和他比美呢!   司南是出来买调料的。   这年头米肉蔬菜都不算贵,偏偏调料贵得要命,看一眼都觉得肉疼。   正挑选,拐角突然冲出来一波人,一个个穿着皂靴,跨着宝刀,边跑边厉声呵斥。   “皇城司公干,闲人退散!”   人群闻言,惊慌四散。   有躲闪不及的,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司南也没能幸免。   陌生的手冷不丁推搡在肩膀,司南下意识抓住,一扯,一拧。   亲事官一声惨叫,被他压在街边的摊子上。   “小白脸,不要命了!”对方恼羞成怒,运足了力气想把司南甩开,却失败了。   这一幕让周遭看客狠狠吃了一惊。这个小郎君看着白兮兮、软绵绵,竟然敢跟皇城司的正面刚?   司南这才反就过来,连忙扬起笑脸,“对不住、对不住,方才走神了,不知是军爷办差,得罪了。”   他练了十几年CQB(室内近距离格斗),专业级的,出手就是杀招,早就养成了本能反应。   亲事官丢了脸,自然不会这样轻易过去。只是,看到司南身后的人,忽的变了脸色。   他慌忙行了一礼,匆匆离开,大概是为了找回场子,临走前还狠狠推了司南一把。   司南猝不及防向后一跌,撞上一堵硬实的人墙。   卧槽!   得寸进尺这还行?   南哥恼了,要发飙。   一回头,看清了被他撞到的那个人……   卧槽?   孙砸,推得好,爷爷谢谢你哈! 第4章 小火锅   斑斓灯火中,一切仿佛都成了背景。   任长街车水马龙,只有眼前的男人是鲜亮的颜色。   司南躁动的小心脏怦怦直跳。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瞧见哪儿哪儿都长在他审美点上的男人。   大总攻之魂熊熊燃烧。   司南根本不知道,此时的他顶着一张精致可人的脸,一头扎进男人怀里,怎么都不像调戏,更像是……勾引。   两位亲从官见鬼似的看着自家老大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确切说,是那个漂亮的少年扒着老大不放。   老大没一脚踢飞他?   这话说出去,恐怕整个皇城司、不,连同殿前司、侍卫亲军营加在一起都没人信。   司南根本想不到,他撞上的是个怎样的人物。   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调戏良家妇男的恶霸,他十分君子地退后了半步。   “真巧,又见面了。”   唐玄眉毛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见过?   司南笑容一僵,这就尴尬了……   南哥毕竟是南哥,神色丝毫不乱,淡定地掏出五枚铜钱,“想起来没?”   唐玄垂着眼,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馈。   司南五指收拢,做出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得了,看来不用还了。”   少年仰着脸,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偷了油的小老鼠,有点儿坏,也有点儿可爱。明明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却要做出这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还……挺有趣。   唐玄嘴角勾起一丝微小的弧度,“嗯,不必还。”   亲从官们再次惊呆。   木清:“老大刚刚是不是做了一个嘴角上扬的动作?”   林振:“那叫笑。”   木清:“不是我的错觉?”   林振:“嗯。”   这话说出去谁信?   要知道,当初官家说把郡主许给他都没见他露出个笑模样。   两位亲从官稀奇地看向司南。   司南沉浸在大总攻人设中无法自拔。   他把铜钱递到唐玄跟前,晃了晃,又收回手,只捡了一枚塞给他,完了还笑眯眯地说:“相逢就是缘,这回先还一个,下次见了再还一个,直到把五个还完,可好?”   唐玄微垂着眼,浅笑,“大可不必。”   “有必有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怎会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司南笑嘻嘻的,正义感十足地把剩余的四枚铜钱收回袖中。   唐玄扶了扶弓弦,压下唇边的笑意,“公事在身,恕不奉陪。”   司南潇洒地摆摆手,“回见哈!”   唐玄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两位亲从官迈着小碎步,愣是走出了一步三回头的架势。   真是……开了眼了。   江湖人称“一箭封喉燕郡王”的老大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天。   唐玄淡淡道:“他是月前辈的长子。”   顿了下,又道:“他的父亲,可能牵扯到私盐案。”   亲从官们再次惊呆。   居然还知道人家是谁?   居然还在解释!   反常,真的很反常。   木清频频回头,盯着司南猛瞧。   要牢牢记住这位小郎君的脸,回头跟官家说道说道,官家八成能乐得多吃半碗饭。   司南丝毫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在一国之君跟前挂上号了,此时他只是一个为了生活努力奔波的小老百姓。   他小心揣着从典当行“吹”来的二十两银子,把整条御街从头逛到尾,终于买齐了要用的调料,银子也花去了大半。   遗憾的是,这时候中原地界还没开始种辣椒,麻辣口味只能用川椒、筠姜或茱萸代替。   但是!   作为资深九宫格爱好者,司南坚信,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所以他要促进辣椒引进,做大宋九宫格第一人!   “郎君、郎君醒醒神儿,您方才说要打个啥?”木匠伸手在司南眼前晃了晃。   “咳、打个小吃车,要这样的。”司南喝了口苦茶,润了润说干的嘴,老老实实把图纸摊到木匠面前。   “打这玩意儿做啥?”   “……摆摊。”   木匠:……   敢情就是个小摊贩啊!   所以方才说的那些啥啥之路、啥啥卜萝都是哄人的?   害!现在的年轻人啊,别的不会,就会吹牛。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司南摇头失笑。   海上丝绸之路离他太远,马可·波罗更不沾边,还是走好眼前这步再说吧!   转过御街,瞧见两行烟月牌,两边皆是勾栏瓦肆,有歌舞伎馆,也有做皮肉生意的。   原身是这里的常客。   歌伎们倚在勾栏上,娇笑着朝他招手:“司大郎君,姐姐这里摆了好酒,琵琶管弦也齐活了,就等你呢!”   换成原身,被姐儿们当街调笑,多半得恼。司南却不然,当即回了个帅气的笑,“姐姐们且备着,回头得了闲,一定来。”   歌伎笑着啐了一口,“跟哪个男人学的臭毛病,也会糊弄人了?”   司南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若说不去,你八成得恼,我说来吧,还是挨骂。这位姐姐,再这么难伺候,小心嫁不出去。”   “呸!臭小子,骂谁呢?”歌伎调戏人不成,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莺莺燕燕们一通娇笑。   满庭芳二楼,圆月形的木窗半开着,虞美人懒懒地倚在窗棂上,把下面的热闹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失笑,“真是稀奇,司大郎君也有这般好相与的时候?”   丫鬟小娥叹了口气:“自打司家出事后,司大郎君再没来过,咱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唱得响的曲子了……行首,您得想想法子呀,昨儿我可瞧见耆卿先生的徒弟清风先生被对门请去了。”   虞美人嫣然一笑,并不在意,“不打紧,那蝶恋花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不行,她要想越过我,也得看徐妈妈答不答应。”   “行首……”   虞美人摆摆手,指着窗外道:“从前你们都说司大郎君长得俊,我却觉得气度上差了一截,如今瞅着反倒开阔潇洒了许多。”   小娥撇撇嘴,哪里好了?痞里痞气倒是真的。   司南拎着东西往家走,暗自思量着原身的过往。   在旁人眼中,原身是个高傲自负、不学无术的纨绔,就连原身的爹娘都为他的前程伤透了脑筋。   司南却不这么认为。   高傲自负是真的,却并非纯粹的不学无术。实际上原身很有才,写出的词作每每能触及人心灵最柔软之处,一经传唱无不大火。   他去勾栏瓦肆并非为了狎妓,而是化名“无梦先生”为虞美人题词写曲,他的理想就是成为柳三变那样的“作词人”。   只是,这个时代唯有科考方是正途,情爱之词被打上“淫词艳曲”的标签,难登大雅之堂。   原身一腔才华得不到发挥,压仰着,被人误会着,被爹娘逼迫着,渐渐地把自己憋屈成了一个不容于世俗的讨厌鬼。   说起来,他去了现代,反而能发挥所长。凭着他的才华,就算成不了唱作俱佳的大明星,也得是个有才有貌的小网红。   怪不得鬼差说,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投错了胎。   暮春的晚风并不冷,时不时挟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两旁的院墙低矮古朴,踮踮脚就能看见邻居家绿油油的菜畦。   毛球似的鸡崽从栅栏里挤出来,壮着胆子扎进菜地里偷吃,南窗下映着娘子们缝缝补补的剪影……   司南深吸一口气。   这样,也挺好。   ***   小吃车做好了,一应材料也准备齐全。司南选好了地点,交了摊位费,开启了事业的第一步。   州桥,你南哥来啦!   司南一出现,立马成了整条街上最靓的仔。别人要么挑着担子,要么赶着牛车,偏偏他骑着个怪模怪样的“长条车”。   咦?居然有三个轮子!   还有个小小的坐椅?   为什么两条腿要来回捣腾?   这车子是司南画了图,请木匠做的。造型和现代的三轮车很像,前面是车把,后面两个轮子支撑着一个长方形的车斗,只是没有脚踏板和链条,而是靠着两只脚拨动着往前走。   灵感来源于两三岁的小朋友骑的那种滑步车。   为了省鞋,司南做了一双像高跷似的木底鞋,踩在地上往后一蹬,车子就向前跑。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一个小穷娃,在这个时代根本做不成一辆真正的自行车。   不说别的,单是链条就不好做,木头打的不结实,铁制的买不起,想了三天才想出这么一个杂耍似的玩意儿。   虽然搞笑,却好用,至少比牛车驴车快多了。   所到之处,引得万人瞩目。   他在前面骑,后面跟着一圈人。叔伯婶子大哥大姐们看耍猴似的瞧着他。   司南不仅不害臊,还挥着手跟大伙打招呼,权当免费打广告了。   到了州桥,司南淡定地把车子固定好,车斗上的挡板掀开,露出一排五个小灶台。   是真的小,每个直径还不到一尺,上面放着厚实的小砂锅。   右手边有个原木档板,上面摆着两排小竹箩,一排放的是鱼肉、羊肉、鸡胸、鸭胸、猪耳朵,一排放的是豆腐、豆干、木耳、萝卜和几样新鲜时蔬,都是洗好、切好的。   最让人惊奇的是,从食材到物件处处干净,一丝泥点油渍都没有,瞧着就放心。   不光百姓,就连旁边的摊贩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司南很有耐心,笑呵呵地作答。   “这个小抽屉装的啥?”   “调料格子,油盐酱醋放在里面,随用随取。”   “这个大竹筒呢?”   “烟囱,咱们这小火锅是现选现做,烧的木柴,断不了冒烟。”   “为何烟囱还戴个帽子?”   “有了这个‘帽子’,烟就会向四周缓缓散去,不会熏着大伙。”   “……”   司南手也没闲着,三两下就把锅底煮上了。   五个锅,五种口味,各自独立的小灶,往哪个底下丢柴禾就能煮哪个,若客人要得多,还能同时煮。   至于锅里煮的啥,识字的都能看见,砂锅上刻着呢——麻辣袪湿锅、羊肉滋补锅、酸汤锅、鲜鱼锅、红枣养生锅。   锅底是司南在家煮好的,这时候只需舀上一勺,添半瓢水,煮沸加菜就好,又快又干净。   水也是司南用车子拉过来的,用刷了油的木桶装的清甜井水,煮沸后再用,健康又卫生。   浓香的高汤往锅里一倒,鲜香的气味顿时飘散开来,众人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有人问:“你做的这个叫啥?”   司南没答,红彤彤的牌子往车头一竖:司氏小火锅,二十文随便选。 第5章 真香   大伙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文?这么贵!”   “够全家吃上一大锅汤饼了。”   方才还想尝尝新鲜的人,立马打消念头。   司南指了指旁边一个深底大海碗,笑着说:“二十文钱,六荤八素,填满这个碗,也够全家吃上一顿了。”   大伙还是摇头。   这个时代,十五文钱能买好大一份肉菜,一两银子能置办一小桌酒席,二十文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人群中不乏赖皮闲汉,流里流气地嚷起来——   “小子,不能光睁着眼要大价,你得让哥哥们尝尝值不值呀!”   “可不是么,这条街上哪家做买卖的不得先拜码头?”   “小哥别小气,哥哥们帮你尝尝味,吃得满意了才能帮你吆喝不是?”   “……”   起哄的多是地痞流氓,三教九流都能沾上些关系,大的本事没有,小便宜不少占。这条街上的摊贩多是城郊来的农户,不敢惹,少不得吃些亏。   司南却不想惯他们这毛病。   他笑意未减,随意捡了几片肉菜丢进锅里,灶底添了几段一乍长的木柴。   不多时,锅中的汤水便煮沸了,鲜香的气味飘散开来,围观之人狠狠地吞了吞口水。   尤其是那些起哄的,眼中带着得意,只等着司南恭恭敬敬地递到手边。   司南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们一眼,对方立马露出几分凶色。   司南挑了挑眉,拿着把长柄漏勺掏了满满一勺,肉片鲜而薄,菜丝香而脆,散着热腾腾的香气。   已经有人忍不住围过来,等着接了。   没承想,司南手一抖,满满一勺菜竟生生掉在了地上。   街边的黄狗汪汪叫着扑过来,三口两口吞下肚。   混混们神色一变,眼中透出恶意。   寻常百姓则是神色紧张,或同情或担忧地看着司南。   司南丝毫不慌,慢条斯理地说:“瞧,唯有畜生才会吃白食,我怎么能这般侮辱各位?”   混混们:……   这话让人怎么接?   白吃你的,就是畜生;掏钱买,又咽不下这口气。   带头的地痞叫赖老大,仗着一身腱子肉收服了整条街的混混。他见司南生得白白净净,以为是个好欺负的,捏起拳头就要闹事。   司南当即抽出一把菜刀,熟练地挽了个刀花,咣的一声砍在菜板上。   一乍厚的枣木墩子生生裂成两半。   赖老大脚步一顿,脸上阴晴不定。   小弟们嚷嚷:“赖子哥,这小白脸给脸不要脸,让他尝尝您的拳头!”   赖老大经不住撺掇,抡起拳头就要砸摊子。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红色劲装的郎君大步走来,经过赖老大身边时,不轻不重地拿弓拨了他一下。   明明瞧着没用力,赖老大愣是摔了个狗啃泥,差点压到黄狗身上。   黄狗吠了一声,嫌弃地跑开了。   赖老大怒极,破口大骂:“谁推的你爷——爷、爷,您安好?”   噗——   司南没忍住,笑了。   唐玄抱着手臂,淡淡道:“别乱叫,我没你这么不肖的孙子。”   赖老大一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不服气?   那也得憋着。   就算没见过唐玄这个人,也听说过他身上那张弓,别说是他,满京城的贼匪大盗见了都胆颤!   赖老大不敢多待,仓皇行了一礼,连滚带爬地跑了。   某小弟不服气地嚷嚷:“赖子哥,咱们这许多人,干嘛怕那个小白脸?”   赖老大一巴掌呼在他脸上,“蠢货,你行你上别逼逼!”   小弟委屈,“赖子哥,你、你打兄弟,就因为他长得俊?”   小弟二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快闭嘴吧!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能背着两石重的玄铁弓在汴京大街来回溜的,咱们惹得起?”   小弟一瞪大眼,玄铁弓?两石重?!   “天爷爷!”   “快跑呀!”   一群混混看都不敢往后看一眼,撒丫子往前冲,生怕慢上一点就会被唐玄射个透心凉。   不光混混们跑了,其余百姓也纷纷避开。没别的,唐玄长得太高,一张脸英俊得不像话,还冷冷地板着,怪吓人的。   司南却不怕,笑盈盈地望着他,“军爷,来份小火锅?”   “不来,就看看。”   司南笑,“成,那我给您耍一个,您看好了。”   说着,就唰唰唰抓满一碗肉和菜扣进小锅,动作快得仿佛只能看到残影。   唐玄的注意力原本放在那辆怪模怪样的三轮车上,见此情形,饶有兴致地挑起眉。   司南十分敬业地又表演了一遍。   唐玄淡声道:“羊肉六片,鸡胸六块,菌子六朵,六样时蔬各二两。”   十分肯定的语气。   司南打了个响指,“好眼力。”   十分朴实的夸奖,和官场上的各色追捧相比堪称简陋,唐玄却十分受用。   这个小郎君一看就浑身心眼,只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又让你觉得无比真诚。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特别的人。   肉菜下锅,片刻就熟。   司南麻利地盛出来,用大海碗装好,“您趁热吃,得空了再来还碗。”   唐玄顿了片刻,还是接了。   见他掏钱,司南笑呵呵道:“不必了,权当谢礼。”   唐玄没应,抬手丢进车头的细颈瓶里,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枚。   司南笑笑,“您真客气。”   唐玄挑眉,“我只是不想当‘畜生’。”   司南:……   直到唐玄走远了,他才想起来这次的“一文钱”没还。   得了,下回见了再说吧。   这样一来还能多见一次,想想还有点小开心。   司南哼着歌,继续煮小火锅。   经过这么一出,围观的人都散了,好半晌都没卖出第二份。   说不挫败是假的,司南允许自己小小地失落了三秒钟,又重新精神起来,自己煮了个麻辣锅,抱着大碗呼呼吃。   边吃边拿着生火的大蒲扇朝着大街扇风。   旁边的货郎小哥悄悄咽了咽口水,若不是家里还有三个娃娃要养,真就忍不住掏钱买了。   光扇风还不算,还要表演。   “好辣好辣……”   “啧啧,过瘾!”   “这天气就该吃碗麻辣锅,一身汗,松快!”   其实并不辣,筠姜和茱萸调出来的辣味和正宗的辣椒到底不同,要想唬人,全靠演技。   很快,就有路人被吸引过来,要了一碗。   司南瞧见对方是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家,十分大方地说:“老人小孩打九折,承惠十八文。”   虽然只少了两文钱,老人家却很高兴,乐呵呵地追加了一份。   两份小火锅,除去锅底、木柴、食材的成本,净赚十文钱。   一份赚五文,真不多,就是辛苦钱。   其实,如果司南黑心些,肉买隔夜的,蔬菜菌子的品质再差些,一份至少能赚十文。   他却不想那么做。   在现代的时候,他爸就是从麻辣烫摊一步步做大的。   当初,麻辣烫刚在他生活的那个北方小城火起来,一条街上至少有六七家,不管别人价钱多低,单单他们家摊位最火。   司爸爸唯一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保证食材新鲜,肉当天卖不完第二天绝对不用,蔬菜根和蔫掉的部分一定会切掉,绝对不会为了节省那一星半点而让客人有不好的体验。   因此,他们家回头客越来越多,慢慢从小吃摊开成拥有几十名员工的火锅城。   即便做大了,司爸爸依旧亲自在后厨坐镇,食材上的坚持始终没变。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咱们卖的就是一个良心。”   司南把这份“良心”带来了大宋。   之后,又陆陆续续卖出几份,新新旧旧的铜钱铺满了一瓶底。   刘氏特意带着妞妞过来,要了一份鲜香的鱼肉锅、一份甜甜的红枣锅。说起来,熬锅底用的枣还是她送来的。   司南知道她是过来照顾生意的,没说不要钱,只是多多地放了些肉,还单独煮了一份妞妞喜欢的肉丸子。   刘氏看着他麻利的动作,暗自惊奇。   前几日听说司南要开吃食摊,不仅是她,整个茶汤巷的人都不相信,这么白白净净的一个人,哪里像是会做吃食的?不把灶台烧掉就是好的。   更有像胡氏那样的人,背地里等着看笑话。   没承想,司南操起刀来这般娴熟,满满一大碗肉菜,还没吃口水就流了下来。   刘氏惊诧,“南哥儿,你何时学的这等本事?”   “从前在我家酒楼后厨偷的师。您也知道,我爹一直不想让我做这个,就没敢在人前显摆。”这是司南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刘氏毫不怀疑,反倒欣慰地点点头,“你这本事定是随了司大官人。”   当初,司旭就是从矾楼的切菜小工做起,后来自己开了个大酒楼。   司南给她打包好,用竹签扎上肉丸子递给妞妞,“漂亮的小娘子只收十八文。”   妞妞接过丸子串,害羞地躲到刘氏身后,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甜甜地弯起来。   小孩子最敏感了,你对她好一点儿,她就会用单纯的心回报你。   刘氏叮叮咚咚扔了一把钱。   司南不用数,光听声就知道是多少——这是从前跟司爸爸摆摊时练出来的,那时候还流行用硬币——整整五十枚,把丸子钱也算上了。   司南笑笑,“您太客气了。”   刘氏语重心长道:“好好干,总有翻身的一天。”   司南执手,“借婶子吉言。”   “快忙吧,不耽误你了。”刘氏拉着妞妞,笑盈盈地走了。   平日里最是低调的她,这会儿反常地同巡城的兵士打起了招呼,还特意提到在司南这里买了份吃食。   这些巡城兵从前大多是她夫君的部下,听说她跟司南熟识,多多少少都会照顾一些。   这份人情,司南记下了。   矾楼雅间,木清和林振一左一右看着唐玄,表情一言难尽。   唐玄丝毫没被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影响,不紧不慢地夹起一片羊肉,吃得有滋有味。   木清:“二木,你说,老大是为了照顾月前辈的后人,对不对?”   林振:“嗯。”   木清:“绝对不是被那小子的坏笑迷惑了,对不对?”   林振:“嗯。”   木清:“他还是会请咱们吃大餐的,对不对?”   林振:“……”   这个不确定。   唐玄把碗往前推了推,“尝尝。”   木清把脸一撇。   抠门老大,休想拿区区一碗街边小食打发我!   林振纠结了一下,夹起一个肉丸塞到木清嘴里。   木清原本想吐出来,却被唐玄的眼神吓到,不小心嚼了一下,然后……   天爷爷,真香!   不吃十碗不算完! 第6章 做宣传   忙忙活活一整天,回家一算账,不仅没赚,还赔了。   一天的食材花去五百文,只收回来三百文,还有一大锅高汤、两篮子肉菜没卖完。   司南默默叹了口气,开局不利啊!   二郎扒着门板,紧张地问:“赚了多少?”   “这么多。”司南立即扬起笑脸,冲他晃晃细颈瓶。   铜钱连半个瓶子都没填满,稍稍一晃,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二郎表示怀疑。   司南把他往怀里一捞,半瓶铜钱哗啦啦倒在桌子上,铺了好大一片,“瞧瞧,多不多?”   二郎没被钱震惊到,反倒被他的举动震住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被兄长抱过,第一次发现这个又懒又弱的兄长原来这么有力气……   小家伙红着脸挣脱出去,把铜钱一枚枚塞回细颈瓶,抱着就往西屋跑,“钱我收着,省得你大手大脚花掉。”   “嘿,臭小子……”司南失笑,“好歹把瓶子留下。”   二郎咣当一声关上门。   司南这才敛起笑意。   就算再赔,也不能让小孩子跟着操心。   是爷们就该振作起来,今天赔了,明天赚回来就完了。   他把碗筷数了数——古代就是这点不方便,没有一次性外卖盒,卖出一份小火锅还得搭个碗——好在并没少,最后大家都还了回来。   毕竟,在州桥买吃食的多是附近居住的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人会贪一个碗。   民风这么淳朴,司南又觉得古代不错了。   有了回头客就好了,他们会自己带碗;摊子再做大点儿也行,至少能放几张桌椅;有了店面就完美了,理想就实现了一半。   司南傻笑了一会儿,兴冲冲地做了份新规划。   第二天,照例是寅正一刻起床。   天还没亮,司南顶着启明星打了套军体拳,又到早市上买了新鲜的肉和菜,回到家开始熬高汤。   羊肉锅底相对简单,只需用几根大棒骨打底,包上丁香、八角、花椒、桂皮去腥,其余盐、醋、香油等调料出锅时再放。   鱼汤锅也不难,放上几条新鲜的小鲫鱼,加大葱段、姜片、八角、盐,其余调料不用放,要的就是鱼肉本身的鲜香。   需得掌握好火势,火大了容易烧干,火太小出来的颜色和味道不正。   从前司爸爸熬汤底也是用的柴火锅,司南从小负责添柴,早练出来了。到了这边天天用柴火锅做饭,还挺适应。   还有一样酸汤锅。   这个步骤复杂些,需得把腌菜用熟猪肉翻炒爆香,再放大葱段、大块姜、蒜头、八角,然后放滚水,加盐、面酱、冰糖。   吃的时候再撒上把花椒,涮些木耳、豆皮、黄豆芽,鸡脚、鸭掌、毛肚……这种搭配是司南的最爱,每次能吃一大锅。   最后是红枣养生锅。   加银耳、百合、冰糖,文火煮,方法简单,就是食材贵。这是司南特意加的,专给女子和小孩吃,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如果能入了她们的眼,不愁赚不到钱。   “什么?有钱人都有私家厨房,不会在外面买吃食?”司南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说。   “有钱人还喜欢跟风呢,别的吃食或许不会买,汴京第一小火锅必须买!”司南弯起眼睛,笑眯眯地反驳。   “州桥上那么多吃食,凭什么单买你的?”再次粗起声音。   “山人自有妙计。”再次露出坏笑。   “你就吹吧!”   “不信?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哼。”   “哼哼!”   司南一人分饰两角,玩得不亦乐乎。   二郎站在院子里,圆圆的小脸皱成一团。   刘家婶婶说兄长变好了,他还不相信,这样一看,他真明智。   哥哥还是那个傻哥哥,养家的重任还是要由他担起来。   哎,不说了,念书去了。   二郎握了握小拳头,有模有样地把早饭包好,背着小书箱、迈着小方步、迎着六七点的太阳出了门。   司南拿着根大葱追出去,“早饭记得吃完,不用留到中午,中午给你送新的。”   二郎酷酷地摆摆手。   司南瞧着他短短的小腿、大大的书箱,突然生出老父亲的责任感。   回头给他做个书包吧!   要做大将军的小男人,可不能被书箱压矮了。   这年头,左邻左舍间别想有秘密,司南去州桥摆摊的事早就传遍了整条巷子。   一大早,茶汤巷就充满了火锅的香味,邻居们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殷实些的少不得上街称上二两肉,穷苦些的菜汤里也多撒了两滴油。   于家饭桌上,三个闺女喝的是蔬菜粥,只有于七宝面前放着一碗拌着荤油的面片汤。   饶是如此,于七宝还不知足,大声嚷道:“大郎哥在州桥卖火锅,二郎昨天晚上吃了满满一锅,妞妞也吃到了,我也要吃!”   胡氏把眼一瞪,“你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吗,就敢吃?要真那么好,怎么不见别人卖?”   “是什么?”   “毒药!专毒小孩,谁吃了谁变傻!”   于七宝吓得吸了吸鼻子,“二郎可是大郎哥的亲弟弟……”   “就是亲弟弟才下手呢,没了二郎这个拖油瓶,大郎不就能独吞司家的房子了?”   于三儿停下筷子,白了胡氏一眼,“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什么。”   “就是当着他的面才说呢,不然得被那俩兄弟欺负死!还有你——”胡氏戳了戳于七宝脑门,“别整天大郎哥、大郎哥地叫,他不是你亲哥。”   “……哦。”于七宝扎下脑袋,悻悻地吃了口面片。   半晌,又忍不住问:“真有毒?”   “有毒,不光吃了会中毒,整日惦记也会。”   于七宝细长的眼睛倏地瞪大,鼻涕泡泡都吓出来了。   于三娘嗤笑,“要我说不如让他吃一吃,兴许能以毒攻毒。”   于七宝冲她呸了一口,“我才不要中毒!”   吐沫星子喷到三娘碗里,三娘脸上一黑,把碗一摔就走了。   除了大娘,其余人拦都没拦一下。   胡氏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死蹄子,这是骂你弟弟傻呢!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司南骑着小吃车从于家门前经过,听到里面一阵鬼哭狼嚎。   响亮的口哨吹起来,时髦的小三轮踩起来,摆摊去喽!   今天,司南有备而来。   没名气?   没关系,咱有的是法子宣传!   卖不出去?   别担心,只要舍得出这张脸!   车子稳上,招牌插上,木柴点上,小火锅煮上,大蒲扇扇一扇,最后掏出秘密武器……   “咚咚咚咚——锵!”   “咚咚咚咚——锵!”   小鼓一打,小锣一敲,小嗓门一亮。咱司大老板不仅卖火锅,还能卖艺!   “咚咚咚咚——锵锵锵!”“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司氏小火锅,二十文一碗喽!”   “二十文一碗,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到就是赚到喽!”   现代烂大街的吆喝,在大宋东京城当真新鲜,不多时便围了一圈人。   司南一边敲着鼓,还能合着节拍编词。   “没吃过不要紧,二十文就能来一碗。”   “鱼锅羊锅酸汤锅,麻辣甜味任你选!”   “咚咚咚咚——锵!”   “咚咚咚咚——锵!”   “六荤八素加汤底,二十文吃个肚儿圆。”   “咚咚咚咚——锵锵锵!”   不仅能编,还能跟观众互动。   “对对,您没听错。”   “慈爱的老人家,可爱的小朋友,一律九折喽!”   “咚咚咚咚——锵!”   “什么?回头客?”   “回头客咱就送肉丸,不是送一个,也不是送两个,一送送三个喽!”   “咚咚咚咚——锵锵锵!”   别说,这招还挺灵。   大伙看高兴了,习惯性地往外掏钱,掏到一半反应过来,不对呀,人家不是卖艺的,是卖火锅的。   得了,买来尝尝吧!   司南把鼓槌一放,热火朝天地煮起来。   大伙又是一阵欢呼。   昨天买的人少,没显出司南的本事,这时候一口气卖出去十几份,那只抓菜的手快到飞起,一排五个小锅全都煮上,加汤、添水、放柴禾,一份完了接着下一份,半点不见错乱。   以为这就完了吗?   并不是!   十个客人同时下单,谁先开的口、谁后给的钱、谁要的哪种锅,司南瞅一眼、听一耳朵就记住了,不仅过目不忘,还能听声识人、听音辨数。   片刻下来,大伙目瞪口呆。   仿佛又看了一场表演。   有人接过碗筷,当即吃了起来,吃的时候留了个心眼,特意数着,果然像司南说的那样,六荤八素,荤菜六样各六片,素菜……是不是二两就不知道了,反正一大海碗盛得都冒尖了,一点都不觉得二十文掏得冤。   关键是好吃啊!   是真好吃,这味不知道是怎么煨出来的,就是香到让人忍不住把汤底都喝干净。   凤仪楼。   三楼雅间有扇窗户对着州桥,唐玄在窗前站了许久,姿势都没换一下。   他站了多久,两个亲从官就看了他多久。   木清:“没记错的话,咱们是来查案的吧?”   林振:“嗯。”   木清:“没看错的话,老大是在盯着卖火锅的司家郎君看吧?”   林振:“嗯。”   木清:“就算司郎君是故人之子,也不用这么……嗯,黏黏糊糊吧?”   林振:……   不想死,就闭嘴。   木清用下齿咬住上嘴唇。   林振:……   一串钱砸在木清脑门上,“去买。”   “是!”   “马上回来!”   “一定让您吃上热乎的!”   木清挺直腰板,飞快下楼。   跑到一半,突然顿住。   天爷爷!   三个大活人,只给二十文?!   堂堂皇城司指挥使,每月沉甸甸的俸银,留着娶媳妇吗? 第7章 外卖   临近晌午,刘氏又带着妞妞过来了。瞧见司南忙,刘氏不声不响地帮他装碗收钱。   稍稍清闲些了,司南才顾上和她说话:“劳烦婶子了,不仅没招呼您,还让您跟着受累。”   刘氏满脸带笑,“说的哪里话?瞧着你卖得好,我这心里就踏实了。昨儿个妞妞爹还让人捎信,嘱咐你好好干,若有什么短缺的,就跟我说。”   “还有红枣!”妞妞脆生生提醒。   “对,还有红枣,她爹让人从山里买的,又红又大,等收了摊让二郎去家里取。”   司南没客气,转身给娘俩煮了两碗小火锅。   刘氏和妞妞就着摊子吃了,之后又打包了一份,给二郎送去学塾。   二郎许给了妞妞,午饭只吃她送的。   二郎上的学塾叫“一心书塾”,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举人开的,据说年轻时还做过九品小官。因此束脩比别处贵上许多,管得也严,但凡富裕些的都把孩子往那边送。   司家出事后,二郎停了小半年的课,司南穿越过来之后才让他复了学,并且坚持不换便宜的。   至于于七宝,能进一心学塾完全是沾了司家的光。   一心书塾和茶汤巷只隔着一个丁字路口,左右都是老邻居,青天白日的,不用担心出什么事。   刘氏把妞妞送到巷子口就回去做绣活了,妞妞蹦蹦跳跳地跑到学塾门口,踮着脚敲了敲门环。   开门的是位花白头发的妇人,妞妞害羞地叫了声“婆婆”。妇人温和地笑笑,牵着她的小手去了学童们的小饭堂。   二郎正在门口等着,看到妞妞过来,连忙接过她臂上的小食盒,生怕她累着。   盒盖一打开,香味顿时散得满屋都是。   学童们纷纷围过来,一迭声地问:“二郎今日吃的啥?这么香!”   “小火锅,我哥煮的,就……一般吧。”   ——如果眼睛不那么亮、嘴角不扬那么高的话,兴许还可信些。   学童们伸长脖子,瞧着热腾腾的小火锅,就连碗里的白米饭都不觉得香了。   二郎喝一口汤,小家伙们咽一下口水;二郎吃一块肉,小家伙们惊叹一声。   二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真拿你们没办法……好吧,把碗拿过来,见者有份。”   “嗷!”   “二郎最好啦!”   “兄弟,这份恩情哥哥记下了!”   小郎君们笑嘻嘻地把二郎围在中间。   “等等!”二郎大叫一声。   小郎君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顿住。   二郎抓起筷子,飞快地叉了一个肉丸,塞进妞妞嘴里。塞完肉丸还不够,紧接着又挑了两块好肉一并喂给她。   妞妞嫩生生的小脸撑成一个小肉包。   “嗷!”小郎君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二郎抓着小木勺,一人分一勺,有的分到了肉,有的分到了菜,菜和肉分完了就多浇两勺汤,小伙伴们都很开心,反过来又你一勺我一勺地把自己的饭菜分给二郎。   最后,大大小小的食盒都被学童们抱走了,就剩下一个不怎么干净的大瓷碗。一只黑乎乎的小胖手抓着碗沿,一点点推到二郎跟前。   二郎顺着那只油兮兮的手看上去,对上于七宝的脸。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们,生怕他们又又又打起来……确切说,是二郎单方面揍于七宝。   妞妞肉都忘了嚼,紧张地揪住二郎的衣角。   二郎瞪了于七宝一眼。   于七宝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二郎:……   “便宜你了。”说着,就把碗里仅剩的一块羊肉扔给了他。   于七宝生怕他反悔似的,筷子都没用,直接把脸往碗口一埋,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完才想起来说:“谢、谢谢二郎哥。”   二郎板着脸,故意露出嫌弃的模样,只是手却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了勺汤……   饭堂的气氛陡然一松,小伙伴们又笑嘻嘻地讨论起来。   “二郎,小火锅真好吃,和你们家酒楼的菜一样好吃!”   二郎摇摇手,“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咦?第一第二是什么?”   “呃……”二郎眨眨眼,臭兄长没说呀。   “是大火锅和大大火锅!”妞妞勇敢地替二郎解围。   小郎君们恍然大悟。   先生站在窗外,笑眯眯地抚了抚花白胡子,“司家二郎小小年纪便带了几分侠义之气,倒不像商贾之家教出来的。”   妇人笑着点点头。   先生顿了顿,又道:“放学时各家来接,不妨提提方才之事。”   妇人一愣,“官人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你们妇人间的闲话罢了。”   妇人微微一笑,“妾晓得了。”   州桥边。   司南将将歇了一个时辰,就又忙活起来。   今日小鼓敲得好,引来不少食客,有人把碗端到沿街的瓦肆吃,香味飘了满棚子。贵人们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差丫鬟小厮出来买。   也有人歌舞看得正起劲,舍不得出来,远远地冲司南喊话——   “火锅小哥,东边瓦子来一碗!”   “西边来两碗!”   “宋三瓦子也捎两碗呗!”   生意来了是好事,可惜司南抽不开身。   刚好,方才歇晌时瞧见桥洞下窝着几个小乞儿,大的约摸十三四岁,小的不过六七岁,一个个赤着脚,衣裳又破又脏。   中午别人都在吃饭,他们却趴在河边灌凉水,司南有心帮一把,却不好做得太出挑。   刚好,眼下是个机会。   他朝乞儿们招了招手,“嘿,小兄弟,过来俩人,帮个忙呗!”   乞儿们彼此看看,没人吭声。   好一会儿,桥洞里才走出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虽然身上同样补丁叠补丁,却比其余几个干净许多。   少年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盯着司南看了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双手一撑,翻到岸上。   余下的乞儿露出惊讶、甚至惊恐之色,仿佛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   “槐树哥!”有人叫了少年一声。   “没事儿。”少年冲他点点头,走到司南跟前,“郎君叫我们何事?”   “帮忙送份外卖,可好?”   宋朝已经有了餐食外送业务,“外卖”这个词虽新鲜,少年却懂了。   “你就不怕我吃了?”   司南拿勺子敲了敲锅沿,“你偷吃一份,占的只是这一份的便宜,若能老实送去,岂不多了份长长久久的营生?”   少年惊讶道:“你的意思是……雇我跑腿?给钱?”   司南挑眉,敢情这小子以为是白干吗?那还来?   一时间,司南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就觉得吧,自己的好意没错付。   说话的工夫,五份小火锅都熟了。   司南一一打包好,耐心交待:“蓝布包着的是羊肉锅,是东边瓦子要的,红布包的这四份是麻辣锅,西边瓦子、宋三瓦子各两份。”   少年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我刚才听他们叫你槐树?放心,不会让你白忙活,每送两份给你一个铜钱,可好?”   从州桥到两边的瓦子来回一趟连三分钟都用不了,半个铜钱一份,同时送五份就是两个半铜钱……算下来的话,比现代的外卖小哥赚多了。   槐树张了张嘴,闷闷道:“送完再说。”   “路上慢些,菜洒了没关系,别烫着人。”   “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少年垂眸道。   “我说的是你。这食篮不稳当,若万一洒了,该扔就扔,别烫着自个儿。”司南失笑,年轻人还挺敏感。   槐树讶异地抬起眼,眸底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槐树很听话,去的时候没敢快走,一直稳稳当当地扶着食篮。   回来时却跑得很快,到了跟前,扶着膝盖喘粗气,“一百文,你数、数数。”   司南失笑:“就这么几步路,急什么?”   “我怕……”他怕司南多想。   司南递给他一碗自榨的桃汁,“我既然找了你,就信你。你也信我,不是吗?”   槐树咬了咬唇,喃喃道:“我见过司大官人,他……是个好人。”   司南挑眉,“所以你觉得我也是好人?”   槐树点点头。   从前原身每次从州桥经过,都会往桥下撒一把钱,虽然大部分都得交给“上头”,至少能剩下三瓜俩枣,让他们吃顿饱饭。   别人都说司家郎君高傲自负,只有他们知道,他和司大官人一样,都是好人。   司南缓缓道:“我记得,父亲在时每逢双日都会把当日剩下的饭菜用陶瓷大盆装了,放在酒楼后面的窄巷中,任由……取食……”   那些乞儿中,也有他吗?   槐树点点头,“十岁之前,我就是靠着那个大陶盆活下来的。”   这话轻描淡写,说的却是数年无依无靠、艰难求生的日子。   司南喉头发哽,重重地压了压少年的肩,“来,你的跑腿费,四舍五入就是三文,收好了。”   槐树没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本不该收的,但是……能不能换成包子?一个就好。”   小崽刚生了场病,身子虚,他答应了给他讨个肉包吃。   “那也得是三个。”司南笑笑,“今日只是开头,以后还得继续请你帮忙。不仅是你,如果你有合适的小伙伴也可以介绍过来——在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   他知道,这些乞儿背后是有“组织”的,他们有严格的规矩,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心让他们受罚。   “只要不是钱……”槐树含混道。   司南懂了,他们的规矩大概是讨来的钱必须上交,吃食可以自己支配。   “成。”他把钱在手里掂了掂,转身去旁边的摊子买了五个包子,“多出来的两个是预付款,你记得再送四份就成。”   “是五份。”槐树坚持道。   司南笑了。   所谓真心换真心,就是这样吧! 第8章 小饭桌   今日客人多,直到学塾散了学司南还在忙活。   二郎带着妞妞找过来,挽起袖子就帮着收钱。妞妞想帮忙,二郎十分爷们地拒绝了。   小娘子只得坐在小杌子上,鼓着肉肉的小脸吃肉丸。   别说,白白净净可可爱爱的小女娃这么乖乖地坐着,像个萌萌的吉祥物,一些带着孩子的娘子瞧见了,忍不住也给自家孩子买了两串。   司南笑眯眯道:“托了妞妞的福,咱们多了一项业务。”   妞妞听出大概是好事,红着小脸笑了。二郎还挺骄傲,仿佛自己得了夸奖似的。   司南笑得不行,趁着不忙,在红枣甜汤锅里又煮了两串。   这肉是他特意挑的柴鸡腿,自己一片片切下来,拿刀背砸筋道了,才切碎了团成丸。   多余的材料不放,只有油、盐、酱油和司南自制的五香粉,香香弹弹一小只,正适合孩子吃。   二郎一口一个吃得欢。   妞妞只吃了一颗就递给司南,“大郎哥哥也吃,哥哥还没吃饭。”   司南的心都化了。   要不说女儿就是小棉袄呢,可比旁边那个带刺的皮袄强多了!   一大两小正其乐融融地吃着肉丸子,就听到州桥那边传来响亮的声音——   “二郎,我们来找你啦!”   “我们来买你家的小火锅啦!”   “哈哈,刘小江也来啦?还以为只有我自己呢!”   “都来了,都来了,咱们学塾的齐了!”   “于七宝没来!”   “他不算。”   “也是……”   还没过桥,小郎君们便欢欢腾腾地叫嚷起来。   二郎看到小伙伴,一下子冲过去,和他们打闹到一起。   司南大方地煮了一锅小肉丸,让二郎招待小伙伴。   二郎端到旁边的石墩上,一人发了一根筷子,小家伙们围成一圈,你一颗我一颗地戳着吃。   家长们见此情形,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散学时,见自家娃娃闹着要吃小火锅,他们其实是抵触的,想着是不是司二郎仗着拳头硬威胁自家娃了。   ——二郎在学塾里长得最高最壮实,时不时就把于七宝揍一顿,家长们都有点儿怵他。   后来又听先生的夫人特意提起,家长们更加怀疑,是不是司家兄弟耍了什么手段。这时候约着一道过来,多少存了找茬的心思。   只是,瞧见二郎和娃娃们玩得好,又见司南笑眯眯地煮了好大一碗肉丸给他们吃,心中的怀疑已然散了大半。   孩童们没有这些复杂的心思,叽叽喳喳地说着明日还要求着娘亲过来买火锅,后日也来。   司南听到耳朵里,脑子一转,脸上便带了笑,“我有个主意,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家长们对视一眼,谁都没吭声。   一位微胖的郎君上前,带头道:“愿闻其祥。”   司南瞧见他,不由一怔,拱了拱手,说:“既然小郎君们瞧得上这小火锅,可否将他们的午食交由我来做?到了饭点我让人直接送到学塾。这样一来,诸位家中不必特意开火,还能让小郎君们吃上一口热乎的。”   这个时代一般家庭每日只吃两餐,午间多是用些早上剩的粥品、小菜,不会特意开火。只是,考虑到自家娃娃读书辛苦,多半家长舍不得让他们吃冷食。   虽说能在一心学塾读书的家中条件都不错,却又并非奴仆无数的大富之家,专门匀出一个人做饭、送饭确实不大方便。   司南的话,可谓说到了他们心里。   司南暗自观察着他们的神色,又道:“这一年我为了养好二郎颇花了些精力,幸好总结出一些实用的法子,这才把他养得这么壮实。”   “什么法子?”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营养搭配。”司南拽了个现代词,故作高深地说,“天分阴阳,人食五谷,气运调和,方能四体通泰、五识清明……”   巴拉巴拉一通编,直把家长们说晕了,才话音一转:“虽说我卖的是火锅,却不能日日给小郎君们吃这个。除了适量的肉和菜,还得搭配不同的主食,小面鱼儿、白米饭、杂面窝窝换着来,保证一旬不重样。”   别说小孩子们,家长们听他这么一说都馋得不行,不知不觉被他说动了。只是,看到招牌上的价钱,还是有些犹豫。   司南看到他们往招牌上瞅,顺势道:“忘了说,娃娃们食量小,做这么一大锅估计吃不完,只能减一半,当然,价钱也会打个对折。”   “打了对折,就是十文?”   “对。”司南笑着执了执手,姿态放得略低,“这样一来,小郎君们能吃饱,又不至于浪费,若有食量大的,多添勺饭、多个窝窝,都是可以的……我知道诸位家里不缺这点钱,都是为了孩子好,还请勿怪。”   “小哥说的哪里话?”能省一半钱,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天十文,每旬只上八天学,一个月算下来就是二百四十文,这比在家里吃多不了多少,还能省下许多麻烦。   司南也在算账。   一个孩子二百四十文,十个孩子就是两千四百文,将近两贯半钱,刚好能添补每月的调料开支。   这个主意来源于现代的“小饭桌”。   这种类似补习班的机构大多开在中小学附近,主要负责孩子们的午饭和晚饭,有的还兼辅导作业,只要诚心诚意对孩子们好,不愁没生源。   司南没想到,自己穿越一把还能扩展古代版“小饭桌”业务,也算师范大学没白上。   家长们其实已经被说动了,只是没人带头,一时下不了决心。   这时,那位微胖的郎君率先掏出两大串钱,递给司南,“刘某给犬子定一个月的,往后劳烦南哥儿了。”   司南笑笑,顺着他的称呼改了口:“世叔客气了,我先试着做一旬,若小郎君们吃得高兴,再说钱可好?”   这话一出,家长们仅剩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不说别的,单是这份大气和底气就让他们信了。   这件事就此敲定。   家长们各自要了份小火锅,乐呵呵地拎上自家娃往家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他们明明是过去找茬的,怎么竟掏了腰包?   司家大郎啊,不愧是司大官人的种!   同样有此感叹的还有那位微胖的郎君,刘衡。   刘衡和司旭年纪相仿,两个人之间的纠葛司南多少知道一些。   怎么说呢,能帮助他卖小火锅的世叔就是好世叔!   司南冲刘衡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刘衡怔了怔,有日子没见,这小子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   今日学塾的孩子们都来了,唯独少了于七宝。   其实,并非于七宝不想吃火锅,也并非于家没人过来,只是没让司南看见。   于七宝回到家就吵着要吃小火锅,胡氏再用有毒的借口骗他,他已经不信了,往地上一躺就打着滚哭闹。   胡氏没办法,只能让于三儿去买。   于三儿到了州桥,一眼就瞧见了司南的小吃车。司南忙忙碌碌地做着火锅,二郎一本正经地在旁边帮忙。   于三儿当时就酸了。   同样是儿子,自家那个怎么就跟别人家的差这么多?从前他家条件比不上司家也就算了,怎么这时候司家遭了难,两位郎君还能过得这般风生水起?   于三儿站了好一会儿都没好意思过去,最后找人帮他捎了一份,这才酸不溜丢地回了家。   晚饭照例有所区别。   于七宝一人占着一大碗小火锅,三个闺女喝稀粥。   若是从前,于七宝定然会吃得一口不剩,把汤都舔干净,哪怕撑得要吐。   今日吃到一半,冷不丁想起学塾中二郎分肉的情形,于七宝睁开那双小肉眼,看了看爹娘,又瞅了瞅三个姐姐,猛吃了几口,然后把小火锅往前一推,“我吃饱了,剩下的给你们!”   于家姐妹见鬼似的看着他。   于三儿却高兴极了,一个劲儿摸着七宝的脑袋,“宝儿大了,懂事了!”   胡氏也挺高兴,把碗推给七宝,“我们不吃,都是你的。”   好不容易得到表扬,七宝正在兴头上,大方地说:“你们吃吧,我明日还能吃到!”   胡氏一愣,“这话啥意思?”   于七宝吸了吸鼻子,磕磕绊绊地把二郎分肉的事说了,重重描述了一下那肉多好吃,所有人都说要去他家摊上买。   胡氏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于七宝却看不懂,滔滔不绝地夸二郎。   三个闺女也没注意胡氏的情绪变化,眼神全被那碗小火锅吸引了。   二娘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说:“菜不多了,不如我去下些面片,泡着汤吃,我闻着这汤香得紧。”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以为你是宫里的官家娘娘吗,哪里有那么多面让你糟蹋!”胡氏把气撒到她身上。   原本正高兴,冷不丁遭了一通骂,二娘眼里一下子噙上泪花。   “发的哪门子邪火?”于三儿瞪了胡氏一眼,对二娘道,“去吧,多做些。”   “做了我也不吃!”胡氏硬梆梆道。   “她不吃咱们吃,二丫,去做。”于三儿难得硬气一回。   二娘却不敢动。   最后,还是三娘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去了厨房。大娘不敢独自在胡氏跟前待着,也跟了过去。   其实,于家这三个闺女个个都是好的。   大娘心细,最擅针线,做出来的绣品连那些有头有脸的绣娘都夸。   二娘性子怯懦,却颇有些做饭的天赋,当年司南的娘亲月玲珑带着姐仨去酒楼吃了顿银鱼面,到了家二娘就做了出来。   三娘最聪明,从小就能说会道,后来认了月玲珑做干娘,跟着她读书识字,又学会了算账,和同龄的郎君们比丝毫不差。   然而,胡氏夫妻不惜福,看不到闺女身上的优点,更不会悉心培养,总觉得她们是赔钱货,一颗心全偏到于七宝身上。   二娘抻的面片筋道匀称,配着香浓的火锅汤,父女几个吃得险些吞掉舌头。   三位娘子边吃边夸,直说司南的手艺好,将来定然能像司旭一样开个大酒楼。   这话切切实实戳中了于三儿的小心眼,顿时觉得碗里的面不香了。   等孩子们睡着了,胡氏终于憋不住,拉着于三儿质问:“你今日可瞧见了,那小子的吃食摊咋样?可有人买?”   “唉,多的是人。单是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见他卖出去十多份,一份就是二十文啊!”   “啥?”胡氏拔高声音,“就那小子?怎么可能!别胡说八道。”   “我犯得上胡说么?”于三儿皱着眉头,把看到的情形细细说了。   胡氏嫉妒得眼都红了。   多了不说,哪怕一天只卖出五十份,就是一千文,照这个势头下去,司家早晚得翻身。   “不行,得想个法子,给他搅黄了。”   于三儿一怔,“你胡说什么,如今司家都败了,那俩孩子也不容易,就算赚了些辛苦钱,就、就赚呗。”   胡氏冷哼:“姓于的,你可别忘了,司家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若让他们翻了身,查出从前的事,我看你还能不能有命充好人!” 第9章 郡王   给学童们送的午饭虽说每份只收十文钱,司南却丝毫没有懈怠。   嘴上说菜量减半,其实只是把肥肉和调味料的量减了,鸡胸肉、小菠菜这些对孩子身体好的一样不缺。   第一天准备的羊肉锅和蝴蝶面。   杂粮面加鸡蛋、白糖、少量牛乳,耐心地和上几回,直到面团表面光滑筋道,用手指戳出一个浅坑,能缓缓弹回来。   然后擀条、切片、拧成一个个小蝴蝶,用香浓的羊肉锅煮了,小郎君们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第二天做的是鱼肉锅加鲜肉馄饨。   馄饨皮用温水和面,面皮又白又软,馅是用新鲜五花肉和蕨菜丁拌的,照例少加调料,只保留食材本身的味道。   一颗颗小馄饨丢进奶白色的鱼锅,肉馅的油汁渗到皮里,水晶似的肥嘟嘟一只,比鱼肉还鲜。   第三天是红枣银耳锅和粟米面蒸的咸味发糕。   第四天是加了足量鱼片的酸汤锅和用猪油烙的韭菜盒子。   第五天下了雨,天气又凉又湿。   司南用清汤煮了姜片,少少地加了一些麻辣汁,涮了足量的肉和菜,小郎君们就着白米饭,一个个吃得肚子鼓起来。   这些天,小郎君们在学塾里最、最、最盼望的就是中午那顿饭,回到家还要叽叽喳喳地向家里人炫耀。   家长们彻底放下心,没等一旬结束就把钱交上了。司南的小金库又多了一笔小钱钱。   学塾这边如火如荼,州桥上的生意却冷清了许多。过了最初的新鲜劲,买火锅的人明显少了。   司南闲着没事还是会敲敲小鼓,能引来客人更好,没人来自己就图个乐呵。   槐树比他还急,“南哥,想想法子吧,一中午就卖出去十份,这样下去……”   司南拿鼓槌敲了他一下,“臭小子,别咒你哥。不是还给学塾送了十份么,少不了你的包子。”   槐树嘟囔:“我是在说我自己么?”   司南笑笑,知道他有良心,是担心他的生意。   其实,这种情况他早就想到了。   州桥这片地才多大?能时不时吃上一顿火锅的才有几家?   大伙最初图个新鲜,扎堆买,尝过之后定然会有一段“冷静期”。   他这摊子不像火车站旁边的“黑店”,凭着巨大的客流量做一槌子买卖,多贵、多难吃都不愁卖。   他是要靠口碑和回头客的,不可能日日都卖几百份。只要每天净赚二三百文,一年下来就能置个铺子。   司南心态很好。   不过,看着槐树愁眉苦脸的模样,他还是想了个主意,“来,端着碗,去瓦子里溜达溜达,瞧见那些穿戴好、舍得花钱的客人,就掀开一条缝让他们闻闻味儿。”   槐树一听就懂了,“南哥,你可真聪明!”   “别拍马屁,快去罢,回来给你买大包子。”   “谢谢南哥!”   瞧着少年欢脱的背影,司南摇摇头,“老喽!还是年轻好呀!”   有闯劲。   不像他,就想努力两年,就去过晒太阳撸猫的养老生活。   要不是还有弟弟要养,他连两年都不想努力。   “老了?”一团高大的阴影罩在头顶,“你才多大?”   司南抬头,瞧见那张英俊的脸,不由笑了,“二——十六了,到了十月初十就满十六了。”   十月初十是哥的生日哦!   司南眨眨眼,疯狂明示。   唐玄微微颔首,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精神。   司南往灶里添了根柴,“来一碗?羊肉锅还是麻辣锅?”   唐玄摆摆手,“不必了,公务在身。”   司南手上一顿,眉毛一挑,似笑非笑,“不爱吃就直说,不用太过委婉,我读书少,听不出真假。”   唐玄一怔,“生气了?”   “言重了。”   非亲非故,他哪里有资格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就这么点儿手艺,真心想让他尝尝,又不收钱,唐玄若真不爱吃,他也不会上赶着。   若换成别人,司南未必这么在意,就觉得吧,唐玄好歹是他穿越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且长得还这么合他胃口,指不定还能发展点什么(这才是重点),相处起来总是虚头巴脑的可还行?   唐玄再直男也瞧出小郎君这是闹脾气了。生平第一次哄人,业务不太熟练:“真有公务,就是顺路过来……问两句话。”   “哪两句?”   唐玄:……   正常人不是该问“什么话”吗?   这一秒钟,司南才不要做正常人,就想做小刺猬,“你说的,就两句,多了我就不答了。”   唐玄笑笑,“好。”   司南抄着手,“问吧。”   唐玄:问什么好?   不能问太显而易见的,小郎君太聪明,会生气。语气也不能太严厉,会吓到他。   唐玄几乎拿出当年考武举的劲头,努力想问题。   司南都给气笑了,“你这是要现编吗?”   “不用。”唐玄答得很认真。   司南:……   最后,还是抽屉里的调料给了唐玄灵感,“这盐是如何买的?”   司南答:“官差发的。”   “多少钱一斤?”   “三十八文。”   “口感可还行?”   “超了。”   唐玄:“嗯?”   “多于两个问题,拒绝回答。”司南得意地竖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唐玄失笑,“那你忙,告辞。”   司南敲着小鼓欢送他。   唐玄刚走,卖包子的小哥就凑了过来,惊讶地问:“你怎么认识燕郡王?”   “谁?”   “燕郡王啊!就刚刚那人,虽然今日他没带弓,我却不会认错,当年他武举夺魁打马游街,我是亲眼瞧见的!”   “每年上元灯会,都是他陪着官家到御街赏灯。他眼神好,箭法准,隔着二里地就能射中贼人,官家最器重他。”   “对了,他还是官家的养子,从小在宫里长大,官家把他当成亲儿子疼,刚满十五就赐了皇城司的差事,比那些只会瞎玩瞎闹的宗亲们不知强上多少!”   “今年……得有二十了吧,年前封了郡王,官家还赏了个好大的宅子,可漂亮了!”   司南眨眨眼,这么牛逼?   包子小哥情绪激动,“方才他往这一站,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你居然还敢跟他开玩笑,真是条汉子。”   司南挑眉,我不仅敢跟他开玩笑,我还想追他呢!   好不容易瞧上个顺眼的,没想到竟然是牛逼哄哄的郡王,当今皇帝的养子,该说他眼光好呢?还是勇气可嘉?   正感叹,就见槐树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南哥,给!”足足两大串钱,少说得有一千文。   “这是……”   槐树兴冲冲道:“我按你说的,端着碗去了西家瓦子,没往人多的地方扎,直接上的二楼,瞧见那些穿金戴银的就举着碗往雅间里扇风……这些都是贵人们交的定金。”   “好小子!”司南拍拍他手臂,“他们倒信任你,也不怕你拿着钱跑了。”   “不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咱们这汴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要想找个人并不难,尤其是……我这样的。”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司南没问,多少能猜到些。   像槐树这种从小因为各种原因入了无忧洞的,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思想、行为、未来,甚至命都攥在头头手里。   小头头上面又有大头头,大头头上还有头领,他们的眼线分布在汴京城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码头,每一间瓦肆,甚至每一条下水道。   倘若槐树想拿着钱跑,不出半条街就会被揪回来。   除了槐树,还有更多更可怜的小孩子。   比如每日傍晚都会趴在州桥上乞讨的那个断了手的小娃娃,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瘦得皮包骨,断臂处除了丑陋的疤痕还有发炎的脓包。   司南曾亲眼看到他风吹雨淋、发着高烧讨来的钱被一个凶巴巴的小头目收走,同伴磕头下跪求对方留下些给他买副药,对方不仅没应,还笑呵呵地抬起脚把他们踹到了河里。   就像对待街边的一块石头。   那天,是槐树下水捞起小孩子,司南出钱看的大夫。   然而,就算再难受、再气愤、再同情,他也只能做到这些。   至少,暂时是这样。 第10章 保护费   司南打包好小火锅,交到槐树手里,“去送吧,早点回来叫崽子们来吃饭。”   “嗯。”槐树心里也不好受,闷着脑袋往前走。   司南笑呵呵道:“今天不吃包子,哥给你们煮小火锅。”   “真的?”槐树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不成不成,火锅忒贵了,给我们吃就浪费了。”   “哥愿意。”司南勾着嘴角,笑得有点痞,“赶紧着,客人该等急了。”   槐树忙点了点头,往桥下招呼了一声。   孩子们听说要吃饭,第一反应不是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而是四处捡柴禾。等到上了岸,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小捆,粗粗细细、干干湿湿,什么样的都有。   孩子们来了也不闹腾,而是默默地把柴堆到小吃车旁边,然后悄无声息地站到角落里。   乖巧得让人心疼。   卖包子的小哥挺羡慕,“每日过来都见你这摊子上堆着好些柴禾,娃娃们凶得狠,我想抽一根都不成。”   司南挺骄傲,“崽子们给我的,你想用,得看我答不答应。”   包子小哥笑着摇摇头。   司南这样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羡慕不来!   趁着没客人,司南给孩子们煮起了小火锅。   临近清明,接连阴天,桥洞里湿冷,日日窝在那里恐怕会生病。他特意拍了两块姜,细细地切成丝煮到汤里,又添了一大把羊肉片,袪湿暖身防感冒。   汤一沸,浓香的气味冒出来。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努力把口水咽回去。   槐树回来,瞧见司南真在煮火锅,一下子急了。   他不敢冲司南发火,只得呵斥乞儿们:“包子不够你们吃吗?怎的这么不懂事?赶紧走,今天没饭吃了!”   孩子们吓坏了,一个个缩起脖子。   这些年,如果不是槐树拼命护着他们,他们恐怕早就像绝大多数无忧洞的孩子一样病死、饿死或者被打死了。   因此,槐树一发火,乞儿们怕极了。   “我们不吃了,槐树哥别生气。”   “我们……我们这就去捡柴禾,捡很多很多。”   “我去讨钱,把钱赔给司郎君……”   他们没有哭,只是努力求着,大概很早就知道哭没有用。   那个断了手的小男娃又矮又瘦,走路都不稳,却努力踮起脚,用残缺的小手揪住槐树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槐树早就心软了,却梗着脖子不松口。   他也怕,怕司南烦了他们,更怕他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们。   司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臭小子,耍的哪门子威风?肉是我煮的,有火冲我发。”   槐树顿时矮了半截,“不是说要攒钱置铺子么,多卖一份是一份……”   司南啧了一声,“管得还挺宽。”   他是想置铺子没错,那也是为了活得更有价值。倘若为了这个目标就变成葛朗台或者周扒皮,即便成了首富又有什么意义?   小火锅煮好了,司南端到石墩上。   孩子们明明馋得直吞口水,却局促地站着,不敢过来。   司南瞪向槐树,“我都盛上了,你若不让他们吃,就倒掉。”   槐树无奈道:“下次可别这样了。”   “人不大,管得挺宽。”司南上前,把小崽——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抱了起来。   小崽惊恐地瞪大眼,小小的身体僵硬着,像根小木头。   司南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轻?   他抱过二郎,整个一小肉墩,小崽不过比二郎小一岁,却细细弱弱,像个小纸片。   司南朝槐树扬扬下巴,“别磨磨蹭蹭,赶紧吃,吃完好长肉。长了肉帮哥干活,不就都有了?”   “……好。”   槐树扭头,“听见了?”   “嗯!多干活!”孩子们重重点头。   “吃吧。”槐树终于下令。   孩子们这才围到石墩旁,兴奋地吃起来,心里有一万句赞美,可是嘴太忙了,只能用眼神传达——   “太好吃了吧!”   “简直是州桥最好吃的东西!”   “也是整个无忧洞最好吃的东西!”   “一定比那个坏榔头吃的好吃!”   “也比首领吃的好吃!”   在他们小小的世界里,以为州桥就是全世界、无忧洞的“首领”比官家还大。他们认为小火锅的美味超过了首领的饭食,就是至高无上的赞美。   小崽并没有仗着年纪小就博取同情,而是努力用两只胳膊夹着木勺往嘴里送,而且非常小心,一滴汤都舍不得洒了。   大孩子们吃了好几片肉,他才吃完一只丸子,却没有觉得委屈,反而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只要能吃到就已经很好了。   小家伙头发长了,乱蓬蓬地披散在脸上,一不小心就会吃进嘴里。   司南看了一会儿,起身从对面摊子上买了个梳子,又扯了截头绳,不甚熟练地给他梳了起来。   突然被这么温柔地对待,小崽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肉都忘了吃。   司南捏捏他的小脸,用生平最温和的声音说:“乖,你继续吃,哥哥给你扎头发。”   小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傻傻地看着司南,即使头发梳好了都没舍得动一下,生怕不小心晃散了。   司南也看着他。   是个漂亮的小孩子,眼睛黑黑亮亮,鼻梁高高挺挺,腿又直又长,如果不是手被砍了,十指应该也是修长纤细的吧?   尽管没了指头,小崽还是努力夹住扇柄,帮司南扇火。   其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借了把柴刀,在砍柴。他们特意站得远远的,怕自己又脏又破的衣裳影响司南做生意。   这就是为什么司南愿意帮他们。   并非他滥好人,而是这些孩子值得。   他亲眼见过别的乞儿为了讨钱连偷带抢,甚至拽住人家的衣裳不松手,钱给少了还不干。   槐树带的这群孩子却不是这样。   他们会趁傍晚人多的时候在桥头表演打拳、翻跟头,就连小崽都会用两只小胳膊夹着木槌敲锣,尽管那面锣已经破得只剩半边了。   他希望,有生之年,他们也可以有书读,有事做,不必再受人控制,不必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临近傍晚,汴河两岸渐渐热闹起来。   明日就是清明节,官员休沐,学塾放假,司南也打算歇一天,要去给祖父祖母扫墓。   他提前给了卖包子的小哥一串钱,算作孩子们的伙食费。   小哥没接,笑呵呵道:“明日我请好了,好人不能让你一个人做了。”   “不是我做好人,这是他们的工钱。”司南硬是把钱塞给他。   他知道,包子小哥家里没地,全凭这几笼包子养活一家老小。   正说着话,就见东边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为首的剃着个光头,只在下巴上留了一圈胡子,乍一看跟电视剧里的鲁智深似的,却不像鲁智深那般浓眉深目,反倒一脸奸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包子小哥顿时苦了脸,“又来了……”   这三人是来收“保护费”的,所过之处,摊贩们无不把钱双手奉上,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顺两个桃子、抓一把枣。   到了包子小哥这边,收了钱还不算,又一人抓了俩大包子。   “榔头哥,这包子不错。”   “好吃?那就多拿俩。”说着,又要伸手抓。   包子小哥快哭了,七八个肉馅大包子,比“保护费”都贵。   司南伸手一挡,笑呵呵道:“三位大哥,轮到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榔头收回手,瞅了眼他的摊子,“新来的?卖得不错呀!”   “一般吧!”司南数出一串钱,“来,榔头哥,下旬的十文,一早就准备好了。”   “你倒是上道。”榔头掂了掂,伸手去拎小火锅。   司南又一挡,“锅烫。”   榔头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司南依旧笑着,不卑不亢。   榔头觉察出他和普通商贩不同,不想和他起冲突,但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丢了面子,“烫没事,晾晾再吃。”   司南抓住他手腕,依旧笑着,“这是客人要的,您要想‘买’得排队。”   特意强调了“买”字。   榔头脸色一变,“哟,这是给脸不要脸?”   司南笑笑,“咱这脸胖瘦正合适,确实不用再往上贴,不然就成二皮脸了。”   小弟大叫:“榔头哥,他骂你二皮脸!”   “妈的,老子没聋!”榔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榔头恼了,小弟也把账算在司南身上,三人叫嚣着要砸了他的摊子。   凤仪楼雅间。   木清咂咂嘴,“榔头这孙子,也有今天!”   林振略担忧,“老大,用不用下去帮忙?”   “不用。”唐玄视线落在司南身上,“他能应付。”   木清挑眉,“这么自信?”   林振纠正:“怎么能叫‘自信’?明明是‘他信’。”   木清笑道:“相信自己瞧上的人,不叫自信叫什么?”   林振:……   竟无法反驳。   唐玄确实信司南。   方才他就看出来了,司南手上是有功夫的,而且还不弱。他前后挡了榔头三次,每次都刚刚好卡在寸处,如果榔头继续耍横,那只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果然,即使三个混混耍起横来,司南依旧应付自如。明明看着弱兮兮的样子,偏就轻轻松松地躲过了混混们的拳头,还能妥善地护住小吃车。   包子小哥却吓坏了,有一瞬间甚至家小都不顾了要去帮司南。   槐树也跑过来,拦住榔头,“花爷让你收摊位费,没让你对摊主上拳头!”   榔头一把将槐树推了个踉跄,“滚开!有你什么事?今日不砸了他的摊子,老子的姓倒着写!”   司南一个打仨,还能闲适地问:“他姓什么?”   “王。”   司南:……   一看就没砸摊的诚意。   榔头气炸了,撸起袖子真要砸。   槐树冷声道:“榔头,你忘了白爷的话吗?”   榔头脸一黑,“你小子要告状?”   “用得着我告吗?”槐树压低声音,“榔头,过几日有大事,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就算花爷也保不住你。”   榔头咬了咬牙,“成,看在白爷的份上,今日放过这小白脸。只要过了这两天……哼!”   他瞪着司南,恶意一笑。   司南啧了一声,反派落败后的经典台词,真是没有新意。   槐树操碎了心,“南哥,你当真在意那么一碗东西吗?”   司南道:“我确实不在意一碗东西,哥在意的是心里舒不舒坦。”   前有赖老大,后有榔头,再往后还会有阿三阿四阿猫阿狗,要想安安生生做买卖,就不能惯着这种人,你越供着他,他越变本加厉,就得一次把他打服了,他们的横劲从来不会用在比他们强的人身上。   小崽坐在桥头敲破锣。   榔头心里憋着火,抬脚就要踹过去。   只是人还没碰着,就听嗡的一声,榔头脸朝下扑到了地上,踹人的那条腿高高地抬着,被钉在了桥栏上。   白羽黑箭微微颤动,深深地扎进木柱。   榔头后知后觉地发出惨叫。   小弟们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上去扶。   那支箭,是令无数贼人闻风丧胆的玄铁箭。无忧洞里多少亡命之徒,天皇老子都不怕,就怕它。   司南大步上前,抱起小崽。   一抬头,正瞧见凤仪楼上那道冷俊的身影。   漂亮的桃花眼美滋滋地弯起来。   身后有人的感觉,真爽! 第11章 靠山   “啊!!!”   “疼死老子了!”   “快、快去给老子找大夫!”   杀猪般的惨叫响遍州桥,惊得树上的麻雀都扑啦啦飞走了。   “榔、榔头哥,你腿没事……”小弟语气复杂。   “你个杂种!老子中了玄铁箭,你说没事?”   小弟苦着脸,“真没事,不信你动动。”   “动个屁动!敢情疼的不是你。”   榔头猛地坐起来,正要开骂,只听嘶啦一声,裤子破了,露出粗壮的大腿,一根毛都没掉。   显然,那支箭根本没射到他的腿,只是把裤角钉在了桥栏上。   “噗——”司南没憋住,笑出声来。   榔头不仅没骂街,反而狂喜,“不是燕郡王!不是他!”   司南眉毛一挑,“你怎么这么肯定?”   “倘若是他,绝不会射偏。”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万一万一呢?”   “爷跟你姓!”   “好嘞!”司南吹了声口哨,笑嘻嘻瞧着他身后。   榔头丝毫没察觉到异样,鄙夷道:“‘玄铁箭,神鬼愁,见血封喉燕郡王,汴京第一神箭手’说的就是他!他自十岁起就没射偏过一箭,说射雁尾就绝不会射成翅膀!”   “本王是否还要说声‘承蒙夸奖’?”唐玄背着手,冷冷道。   榔头双眼倏地瞠大,惊恐地扭过头。   原本热闹的桥头突然没了声音,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就连桥头的黄狗都夹着尾巴,躲到司南身后。   司南笑嘻嘻地扬了扬下巴,“来啦?”   “嗯。”唐玄微微颔首。   一个问得轻松,一个答得自然,闲话家常般,桥上桥下僵立的人都成了背景板。   榔头腿一软,跪在地上。   司南勾唇,“大孙砸,快起来,不年不节的,不必行这么大礼。”   榔头:“小白脸,你找死!”   司南抬脚踩在他肩上,笑眯眯道:“再说一遍。”   “你找死!”   “前面那句。”   “小白——嗷!”肩膀断了!   榔头简直怀疑人生,论块头他一个人顶司南俩,真不明白这个白斩鸡的小子哪来这么大劲儿!   司南勾着嘴角,撑着膝盖,居高临下道:“你爷爷我就是标准版‘188、88、18、8’的大总攻,懂?”   “懂……”   “大声点儿。”   “懂懂懂!”   “懂个屁,滚吧。”司南嫌弃地撤回脚。   榔头眼中闪过阴狠之色,然而瞧见司南身后的唐玄,到底没敢再开口,沉着脸下了州桥。   汴河大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包子小哥假装在数包子,实际脑袋都要歪到唐玄身上了。卖桃的大哥用竹箩挡着脸,透过破洞直往唐玄身上瞅。   还有那个卖梳子的大姐,您是没见过帅哥怎么的?别笑得那么花痴好不好?   作为体贴的大总攻,司南义无反顾地护着唐玄,往自己摊上走。   唐玄没动,视线缓缓下移,放到司南手上。   那只手正揪着他的衣袖。   应天府的云锦,御用绣娘刺的团花,被抓得皱成一团。   木清和林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视,双双同情地看向司南。   完了完了,这小哥完了。   老大最讨厌被人揪袖子了,上次被揪还是五年前,那人的下场……啧啧。   木清兴致勃勃数着数,三声之内,小郎君会被老大一脚踹进汴河呢?还是一脚踹进汴河呢?   一……   二……   三!   欸???   是他眼花了吗?   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唐玄只是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抽回去,在司南没注意的时候用帕子擦了擦,然后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乖乖地!   跟着走了!   汴河水倒流了?   唐大郡王“一碰衣袖就发飙”的病好了?   木清看向林振,发现这位面瘫脸的二木头同样吃了个鲸。   木清不信邪,爪子暗搓搓凑近唐玄……   然后,就被一脚踹到汴河里了。   果然,老大还是那个老大。   病没好,不能碰。   三月的河水凉飕飕的,木清一泡,脑子顿时清醒了。   唐玄瞧见他在河里扑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并没有后悔的意思,“一盏茶,游回去。”   木清:……   这亲从官没法当了!   为了感谢唐玄出手相助,司南又一次请他吃小火锅,并体贴地换了一种口味——鲜味鱼肉锅。   唐玄看着汤锅中嫩生生的鱼片,隐晦地咽了下口水,然后果断地拒绝了。   他吃不了鱼肉,一吃就会……“变身”。   和上次相比,司南的心态已经好多了。   高岭之花嘛,总会有点小脾气的。作为身高188cm、体重88kg、粗长18cm、腹肌8大块(穿越前)的优质大总攻,要心胸宽广、温柔体贴!   司南一边煮小火锅一边快乐地哼起了歌:“妹妹你坐船头——不对,弟弟你坐船头呀,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刚刚凑过来的包子小哥:……   司南朝他放了个电,“来一碗?”   “不不不,”包子小哥捂着心脏,“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他过来是为了向司南道谢,同时表达关心,“这条街都是王榔头管着,你得罪了他,以后恐怕没好果子吃,不然我陪你一道换个地?大相国寺那边就不错,我有同乡在,咱俩一道过去,让他帮着说说……”   司南笑着道了谢,不过,他并不打算挪地方。   包子小哥忧心忡忡,“咱们正经人家出来的,没必要跟那些亡命之徒打擂台,你年纪小,不知道其中利害,那些人的阴损手段多着呢!”   司南笑笑,“有句话你听过没?”   “啥?”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贼?”   司南胳膊一扬,指向御街上来回走动的巡防兵,“你以为他们是做什么的?”又指了指脚下的汴河大街,“你以为这里是谁的地界?”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堂堂大宋,仁君当道,天子脚下,还能让一群见不得光的贼人翻了天?”   二十多年受的教育,让司南对“邪不压正”深信不疑。   他动手的时候就想好了,万一刚不过就跑呗,跑去开封府,请包拯包大人做主,就算端不了无忧洞,至少能保下这条街的商贩和槐树那几个小子。   毕竟,这里是政治清明的仁宗朝,有耿介之臣为民请命,有仁厚官家爱民如子,良家百姓,不偷不抢、不坑不骗,为何不敢挺直腰板做生意?   “对、对对,你说的对。”包子小哥直着眼,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走回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挺起了腰。   不仅是他,附近的商贩、不远处的巡防兵、尚未走远的唐玄无一不被这番话感染,心里暗暗埋下一颗种子,只等着一个契机生根发芽。   槐树几人目光灼灼,满脸崇拜。   南哥真厉害!   说话的样子很厉害,打架的样子更厉害,就像闪闪发光的天兵天将,是从天上下来拯救他们的。   “南哥,我……我能拜你为师吗?”槐树小心翼翼道。   “噗——你说啥?”   “学武,我想跟南哥学武。”槐树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不管南哥收不收我,这头小子先磕了。”   “等等!”司南侧身躲过,“学就学,磕啥头?你哥我是社会主义好青年,不搞封建社会那一套。”   “多谢师父!”槐树只捡着懂的听。   “别叫师父,叫哥。”   “师父哥。”   司南:……   槐树太高兴了,疯了似的跑到桥上,又跑下来,来回跑了十几圈兴奋劲儿还没消下去。   这个小小年纪就经历过人间疾苦的半大孩子,平日里太稳重、太沉默了,只有这时候才显出几分少年的模样。   其余孩子看着他,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司南大手一挥,“以后槐树每天卯时到我家打拳,你们要是想学,也跟着来。”   小家伙们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不敢相信,甚至有些惶恐,生怕自己听错了。   这些孩子表达喜悦的方式非常含蓄,不像司南教过的现代小孩那样,欢呼,叫喊,跳到他背上,大大地亲他一口……他们最激动的表现,不过是睁圆了眼睛,眼中的麻木怯懦被渺小的希望取代。   “谢谢……谢谢师父。”孩子们学着槐树的样子,小声说。   “说了,叫哥。”   “师父哥。”   司南叹气,一人塞了一口羊肉片,“提前说好,我很严厉,发火很可怕。”   孩子们捂着小嘴嚼着肉,乖乖点头。实际在心里悄悄说:师父哥才不可怕,师父哥是州桥、是无忧洞、是比无忧洞更大的地方、是所有地方加在一起……最好最好的人!   凤仪楼上。   唐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少年身上。   满大街人来人往,只有他最鲜活,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快乐,每次不经意瞥见,都见他弯着眼睛,坏兮兮地笑着。   怎么就那么开心呢?   司南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远远地看过来。瞧见他,又是一笑。   灿烂的,带点小坏。   林振讶异,“司郎君警惕性极高,身手也极好,像是经受过严苛的训练……会不会是无忧洞那边……”   唐玄眉头微蹙,“他是月师叔的后人,不会入无忧洞。”顿了一下,又道,“叫人盯着,以防万一。”   “是。”林振抱拳。   州桥边。   司南原本都要收摊了,不经意瞧见唐玄在偷看,当即笑了。   不是不想吃吗?   躲在楼上偷看是几个意思?   好看的男人啊,总是这么口是心非。作为宽容体贴的大总攻呢,当然要宠着。   司南哼着歌,重新开火,又煮了一份,“槐树,送去凤仪楼。这份量大,小心些。”   “好嘞!”槐树殷勤地跑过来,“天晚了,不然您先回去,钱我明日给您。”   “这回不收钱。”司南勾了勾唇,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那是我债主。” 第12章 官家   司南和榔头的冲突被于三儿看到了眼里。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怎么能把司南的摊子搅黄了,然而脑子不好使,一直没想出来。   这时候,终于来了主意。   榔头是无忧洞的头领之一——花鬼的手下,算是州桥一带的混混头子。   他管着西大街、汴河大街上所有的混混和小贼,附近的勾栏瓦肆、小商小贩老老实实交保护费就不会被偷被抢,有了小摩擦还能找榔头解决。   倘若得罪了他……   还没人敢得罪他,小商小贩中,司南是第一个。   于三儿不敢招惹榔头,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赖老大,“那小子当着满大街人下你面子,你就不想出口气吗?”   “想啊!”赖老大没骨头似的瘫在墙根下。   “机会来了。”于三儿凑近他,暗搓搓道,“他得罪了无忧洞的三把手,在州桥待不了几天了,你要能把他赶走,不就在榔头跟前立了一功?”   “他算什么三把手。”赖老大撇撇嘴,“你也说了,姓司的八成干不下去了,我为啥还要白费力气?”   于三儿:……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瞒你说,我也是受了上边的吩咐,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   赖老大掀开眼皮,“你一个卖酒的,还有上头呢?”   于三儿讪笑:“赖哥,重点不是这个……”   “别瞎叫,老子才二十,没你这么老的小弟。”赖老大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于三儿眼冒金星,还要赔笑:“是是、那叫赖兄弟,可好?”   “老子也没你么丑的兄弟。”又是一巴掌,“叫爷爷!”   于三儿忍着疼,一个劲儿陪笑,“赖……赖老大,你看这样成不成,我出钱,咱们去孙羊脚店吃胡饼,他家胡饼芝麻多,胡辣汤味也正,您今儿个敞开了吃,明日就辛苦辛苦,如何?”   赖老大挑眉,“不去,一个小小的脚店,配得上老子?”   “那您说……”   “怎么着也得是矾楼、凤仪楼那样的。”   于三儿差点被口水噎死,矾楼、凤仪楼,把他卖了都吃不起!   俩人一番拉扯,最后选定了御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烧饼店。赖老大不仅自己去,还要叫着几个小弟。   四五个汉子,饿死鬼似的一通吃,生生把于家酒馆一年的盈利吃没了。   于三儿脸上赔着笑,心尖刀剐似的疼,都不知道回家怎么跟胡氏交待!   赖老大吃高兴了,又给了他一巴掌。   于三儿一头扎到土墙上,吃了一嘴泥。泥里掺着股骚味,不知道是人尿还是狗尿,把他恶心得,差点把晚饭吐出来。   奶奶的!   不把火锅摊子搅黄了,就亏大了!   赶巧了,第二天清明,司南没出摊。   他天不亮就起来,做了几样祖父祖母喜欢的吃食。只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封了灶,就不算坏规矩。   第一个清明,总不能让两位老人家吃冷食。   其实,司家二老不是司旭的亲生父母,当年司老爹去大名府做皮料生意,收养了差点被一群恶奴打死的司旭。   司旭把两位老人当成亲爹亲娘孝敬,二老养大了他,又拉扯大了两个孙辈。   在原身的记忆中,祖父总是笑呵呵的,家里的事听婆娘的,外面的事听儿子的,是个和善又有福气的老人家。   祖母略严厉,却很爱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却掏出百分百的真心对他们。   司南继承了原身的记忆,那份情感也烙在了他身上。他用上许多心思,做了祖父爱吃的灰灰菜白面饼,还有祖母喜欢的虾仁藕盒子。   另有一碟炸小黄花鱼,是司旭最爱的。月玲珑喜欢驴肉火烧,还得是正宗的漕河驴肉。   司南专门去了趟旧曹门,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大火烧。   出门前,他把小吃车上的灶台和挡板卸了,改装成一个可以坐人、拉货的空斗。他在前面骑,二郎坐在车斗里,旁边放着给祖父母带的祭品。   二郎闷闷不乐,“你买火烧做什么,娘又没……”那个字,他不想说出来。   “放心吧,爹也好好的。炸黄花鱼、买驴肉火烧是孝敬祖父祖母的。”   二郎腾地站起来,“你说真的?可是……可是小丁哥说爹爹被黄沙埋了。”   “不可能。”   “为啥?”   “你乖乖坐好我就告诉你。”   “我坐好了!”二郎迫不及待地坐回去。   司南笑笑,问:“你觉得小丁聪明还是咱爹聪明?”“当然是咱爹!”   “那不就得了,小丁都能活着回来,咱爹能有事?”   二郎眨眨眼,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司南说这个并不是为了安慰他,他确实觉得司旭八成没有死。月玲珑不是寻常女子,她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撂下两个孩子远走西域,去找他。   “二崽……”   “我叫司嘉!嘉祐的嘉!我出生第二年官家就改了年号,爹说我是有福气的孩子,将来一定能当大将军!”   司南憋着笑,点点头,“嗯,司嘉大将军,能不能请你把那盆茉莉花抱起来,我要加速了。”   二郎不满,“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抱着盆娇滴滴的花?”   “你要不抱,娇滴滴的花就会磕坏。你一个‘大男人’,一花不护,何以护天下?”   二郎:……   十分悲壮地把花抱起来。   “坐稳了?”   “嗯。”   “走喽!”   官道上的黄土平整板实,司南套着自制的“高跷鞋”,飞快地蹬着地,三轮车像条脱缰的小野马,嗖嗖往前冲。   今日清明,出城的人很多,司南灵活地穿梭在行人之中,带起一阵风,眨眼的工夫就超过了前面的牛车、驴车、骡子车。   司家兄弟成了官道上最靓的仔。   过往行人瞧稀罕似的看着他们。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怪俊的!”   “骑的那物也稀奇,我竟从未见过。”   “瞧那个抱着花的娃娃,小脸红彤彤的,和那花倒般配……”   二郎臊得不行,脑袋几乎扎到花盆里。司南恰恰相反,不仅不害臊,还笑呵呵地跟人家打招呼。   二郎猛戳他后腰,“快走!”   司南故意逗他:“花抱着没?”   “抱着呢,赶紧走。”   “二崽,前面……”   “司嘉!”   司南笑,“司嘉大将军,前面有辆马车,想不想超过去?”   “超!”小郎君立即来了兴致。   “瞧好吧!”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司南扶着车把,弓起身子,修长的腿飞快地捣腾着,骚气的小三轮嗖地一下从马车旁蹿了过去。   “兄弟,先走一步喽!”   司南扬着手,嘚瑟地冲人家摆了摆,根本没看清车边坐的是谁。   暮春的暖风撩起他额角的发丝,少年脸上的笑比春日的暖阳还灿烂。   唐玄想起一年前,他在狄青大将军的灵前见过“他”,那时的他还没有这般耀眼。   车里伸出一只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只是,还没拍到,唐玄就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官家遗憾一笑,唉,又没拍到。   今日他瞒着百官微服出城,只乘了一辆青帐马车,唐玄在前面架着马,特意换了身黑色劲装,戴着斗笠,不然司南也不会认不出来。   赵祯探出头,慈爱地笑着,“玄儿啊,方才我瞧着那个车子倒是特别。”   “官家若喜欢,臣替您要一辆。”   “欸?怎么能随随便便朝百姓开口呢,就算想要,也得是买。还不能硬买,要人家愿意才好。”   唐玄:“是。”   赵祯碎碎念:“玄儿啊,你性子冷,又时常板着脸,到时候一定要跟人家好好说,可别把那孩子吓着——我瞧着年纪好像不大,有十五了没?”   “十六了。”唐玄说。   赵祯故作惊奇,“难不成玄儿认识?”   唐玄嘴角一抽,我每天做了什么、认识了谁您老不是最清楚吗?   “好好好,玄儿都有朋友了。”赵祯笑呵呵地抬起手……   唐玄闪身躲过。   唉,又没拍到。   今日份的拍肩挑战到此为止,赵祯遗憾地坐回去。   唐玄把帘子放下来,“您坐好。若被风吹着,又要病了。”   赵祯笑呵呵:“有了朋友就是好呀,都会关心人了。”   唐玄:……   我不是,我没有。   “小飞车别忘了啊!”   “是。”   过了片刻。   “我眯会儿,有事没事都别叫我。”   “是。”   又过了片刻。   “我瞧着那孩子倒挺有意思,有空叫他到宫里喝茶。”   “是。”   又又又过了片刻。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您要再不休息,臣就赶着马车回去了。”   赵祯笑呵呵:“休息休息,不说了。”   唐玄半个身子探进马车,在他背后塞上软枕,膝头盖上毯子,一切妥当了这才出去。   赵祯眯着眼,嘴角微微扬起,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之一,大概就是收养了这个义子。   这么好的小玄儿,是把清源郡君许给他呢,还是南城郡主?听说十三家的建安县主一直惦记着他,不然让皇后做个媒? 第13章 躲雨   越往南走行人越少。   村路弯弯曲曲,远处有灰色的小房子,两边是绿油油的田地,一块块深深浅浅的绿色,就像童话里一般。   繁华的汴京城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色,司南不由放慢了速度,二郎也好奇地左看右看。   “臭兄长,先生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怎么今日不见下雨?”   “叫声亲哥,哥告诉你。”   “臭兄长。”   “就犟吧,待会儿就下瓢泼大雨,把你淋成落汤鸡。”   二郎做了个鬼脸。   司南故意拐进一个小浅坑,三轮一颠簸,二郎吓得哇哇大叫,连声叫哥。   “哥,前面有条大河!”二郎揪着司南的衣裳站起来,兴奋地往那边看。   司南耳边仿佛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看到河,就快到了。”   是司旭说的。   司旭在时,每年清明都要带着一家老小回来扫墓,每次看到崔家河,都会笑呵呵地说上一句。   崔家河上游有个村子,叫崔家寨,这里是祖父的老家。   祖父常说,崔家寨在前朝只是一个山匪寨子,本朝立国,官家施行仁政,收拢流民归籍、招安山匪,这才让寨子里的人有了田地,成了正正经经的农户。   只是崔家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河,土地少,出行不便,村民的生活十分贫苦。   司旭发迹后,修桥铺路,时常接济,村民们对他十分感激。   虽然村里已经没了司家人,他却从未忘本,每年都会回来。   从前回来,他们是一家六口,坐着宽敞的马车,带着一盒盒礼物。这次只有一辆小三轮,外加兄弟两个。   村口站着七八个汉子,皆是粗布褐衣,一脸风霜。为首的叫崔实,三十余岁,三年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了村长之位。   司南一眼就认出来了。   半年前,原身扶着祖父母的灵柩回来安葬,多亏了这位村长里外忙活,前后打点。   明知司家落魄了,也不见他的态度有丝毫改变,反而对兄弟两个更加热络,村民们亦是如此。   “想着你们今日得过来,还怕你们找不到地方,正商量着要去迎一迎,路上可还顺利?”   崔实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接缰绳,冷不丁瞧见司南骑的根本不是驴车马车,而是个怪模怪样的木头车,顿时瞪大眼,“这是啥神仙物件,咋还能自己跑?”   “不是自己跑,是我骑的。”司南往前蹬了两下,让他看清楚。   崔实猛地后退一步,吓到似的。   其余汉子也惊奇地瞧着,议论纷纷。   “这叫‘三轮滑步车’,用脚一蹬就能往前走,比手推车省劲儿。哥,你试试。”司南脱了高跷鞋,递给崔实。   “别别别,这么好的东西,别让我给弄坏了。”崔实连连摆手,眼睛却盯在三轮车上,满眼热切。   司南笑笑,道:“那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做,让咱们村的木头哥新做一辆。”   旁边的汉子笑呵呵地搭话:“南哥儿还知道木头呢?那小子整日窝在家里,孵蛋似的,你可没见过他两回。”   “知道,实哥每年去汴京,总会给我们兄弟俩带着小木马、小木剑,都是木头哥做的。”   “我也知道!木头哥做的剑又好看又结实,比梁家武行里买的都好!”二郎兴冲冲道。   汉子们不由笑了。   两位小郎君能瞧上他们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他们高兴。   这些年多亏了司旭,村里的少年郎们能去汴京找活干,老人孩童有衣穿,逢年过节还有他送来的米和肉,日子过得比附近的村子殷实许多。   如今司家出了事,大伙恨不得用十倍八倍的心力去回报。   一行人说着话,就到了司家祖坟。   司家人丁单薄,若不是祖父母收养了司旭,到这一代香火就断了。   司南带着二郎给祖父母烧了纸,磕了头,把祖母喜欢的茉莉花种在坟前。   磕头的时候,司南没矫情,也没敷衍,祖父母对原身的疼爱他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如今替原身磕几个头是应该的。   崔实几个也跟着跪下,当作自己长辈一样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这就是村里人的情谊。   从前司旭带着家人回来,婶子大娘们都会凑到一起准备一大桌酒席,如今虽然只剩了兄弟两个,席面却并没有丝毫逊色。   反倒是司南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连斤果子蜜饯都没带,回去的时候反倒拉了小半车瓜果蔬菜,都是村民们往车上塞的。   好在,他把三轮车的图纸留下了,想着多少给村民们提供些方便。   回程的时候,走到半路天就阴了。   司南怕下雨,骑得很快。   这时候刚过午时,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身子,挑着竹担缓缓走着。   突然刮起一阵风,黑沉的云从西边笼过来,眼瞅着就要下雨。若真下起雨来,地上泥泞一片,小三轮就没法骑了。   司南拿出当年体测时的冲劲,拼命蹬着,眨眼的工夫就超过了那位挑担的老人家。   司南特意瞅了一眼,老人担子里装的是食用的葫芦,想来是自家种的,要挑到城里去卖。   他停下来,劝道:“婆婆,要下雨了,回家吧!”   老人摇摇头,“娃饿得嗷嗷叫,卖了葫芦才能换米。”   “怎么这时候才出来?”   “晨起得下地,这时候娃娃睡下,刚好来卖。”   “娃他爹娘呢?”   “他爹去打仗,死了,婆娘跑了,就剩了这么个娃娃。”   司南叹了口气:“婆婆,您把葫芦卖给我吧,早些回家。”   婆婆瞅了眼他车上,道:“后生,老婆子知道你是好心,却不能卖你。瞧着你瘦瘦仃仃一小只,哪能吃得完这么多菜?”   老人家生活如此困苦,还能耿直不移,说实话有点感动,还有点佩服。只是……瘦瘦仃仃是怎么回事?   司南笑笑,耐心地解释,说自己是做吃食买卖的,菜再多都不愁,老人家这才同意。   搬葫芦的时候,司南偷偷在她担子里塞了一袋粟米——是村民们放到他车上的——老人家看到了,非要还给他。   司南骑上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这么一耽误,还没进城,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好在离外城门不远了,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   司南把斗笠扣到二郎头上,又把外衫脱下来给他裹住,“扶稳了,哥让你体验一把雨中冲刺。”   “不行!”二郎突然拽住他,小脸紧绷着,“不能淋雨。”   司南以为他是怕冷,笑着安慰:“放心,清明的雨下不大,哥给你挡着,淋不到。”   “你也不能淋。”二郎坚持,“找个地方,躲雨。”   “没事……”   “不行!躲雨!”二郎叫起来,小脸都白了。   司南觉得不对劲儿,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二郎泪花在眼里打转,“祖父、祖父淋了雨就病了……祖母也是……”   司南心头一酸,“好了好了,咱不淋了,那头有个小庙,进去躲一躲。”   二郎点点小脑袋,小心地把斗笠扣在他头上,自己则腾出一个空筐,扣住小小的身子。   看着那小小一团,司南无声地笑了,这小子是在关心他呢!   那个庙叫娘娘庙,有人说供的是送子娘娘,有人说供的是天仙娘娘,还有人说是镇水的河伯。   从前每次经过,司旭就会笑呵呵地给兄弟两个讲娘娘庙的趣事,庙里供的其实是今上的生母,当年的宸妃,如今的章懿皇后李氏。   这个村的老村长为了讨好官家,把村名改成了凤凰村。   去凤凰村的路和官道一样,宽敞又平坦,一直通到娘娘庙。门前有块大石头,像座屏风,存住了庙内的瑞气。   司南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军士——虽然穿的是便衣,步伐气势一看就是受过多年训练的。   军士上前,道:“此地不可久留,速速离去。”   就算他不说,司南也打算走了。   不用想,此时庙里一定待着某位大人物,他不想惹麻烦。   正要走,就听见庙里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不可无礼,若有乡民躲雨,便请进来。”   两个亲从官应了声,退向两侧。   司南抱了抱拳,扬声道:“不必了,小子这就离开。”   庙中,唐玄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怔。   赵祯眼尖地瞧见了,立即来了兴致,“玄儿认识?”   唐玄点点头,“是路上遇到的那位小郎君。”   “既然是玄儿的朋友,就更该请进来了。”一句话就能听出是谁,一看就不是普通朋友。   司南在外面喊:“小子莽撞,不便打扰贵人,告辞了。”   话音刚落,天边就响起隆隆的雷声,雨丝突然密集起来。   二郎惊叫:“哥,下大了,不能淋雨!”   司南:……   这样真的好吗?   “进来罢。”门内传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唐玄身着黑色劲装,抬脚跨出庙门。   腿还是那么长,脸还是那么俊,就连身上的那张玄铁弓都显得无比可爱。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雨点噼哩啪啦,下得急了。   司南眼睛亮晶晶。   他可以! 第14章 心怦怦跳   雷声滚滚,骤雨渐急。   隔着雨帘,司南笑吟吟看向阶上的郎君,“我原是不想进的,若你求我,我便考虑考虑。”   唐玄微抿着唇,露出一丝无奈。   他撑开龙骨伞,步下石阶,将伞移到司南头上,缓声道:“进去罢。”   司南是经不住劝的,晕晕乎乎的就跟着人家走了,差点丢了弟弟。   幸亏二郎坚强,自己从车斗里跳出来。   亲从官们抬着三轮,放到庙门口。车里放着米面瓜果,官家见不得糟蹋东西,他们是知道的。   庙内布置简单,迎门的便是一尊泥像,用三彩颜料涂着,面貌温婉,栩栩如生,不似民间手艺。   泥像后面挂着一排经幡,将这间小庙隔成了前后两间。   经幡被风吹起,隐隐露出后面的人影。   是位微胖的中年人,头发略显花白,面色倒是红润,带着温和的笑。   司南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只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朝着泥像行了个大礼,“雨天行路,多有叨扰,望娘娘见谅。”   赵祯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几分喜气。   生母被敬重,这让他不由对司南多出几分好感。   “玄儿,还不将人请进来。”   “是。”唐玄冲司南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幡两侧站着十余名高大的亲从官,身上穿着便服,腰间跨着宝刀,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朝司南看过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不能丢了面不是?   司南扬起脸,冲众人露出一个坦荡的笑。   亲从官们打了个愣,不约而同地想着:不愧能和指挥使大人做朋友……是个人物。   既然赵祯没有表明身份,司南也就装作不知道,恭恭敬敬行了礼,便立在一旁不再多说。   二郎也长脸得很,虽小小年纪,在陌生场合却毫不露怯,也不闹腾,唯一出格些的就是总忍不住朝亲从官们腰间瞅。   他喜欢他们的刀。   赵祯瞧见了,笑呵呵道:“老二,带娃娃出去玩会儿,我跟后生说说话。”   “是。”林振应了声,不甚熟练地抓着二郎的手,把他带去外间。   二郎丝毫没被他的面瘫脸吓到,反而伸出小手,悄悄摸了摸他的刀柄。   赵祯乐呵呵地笑出声。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这样活泼讨喜的小娃娃。   他看了眼门口停放的三轮车,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拉着司南唠起了家常,诸如生意可还好做,米面价格有无虚涨,食盐可还够吃。   虽是家常,却处处彰显了一位君王对天下百姓的关心。   司南不仅说了自己的摊子,还把整条街的情况挑着好玩的说了说。他嘴甜,长得又讨喜,时不时逗个闷子,惹得赵祯连连开怀大笑。   不仅亲从官,就连唐玄都暗自惊奇。   他没想到司南面对一国之君能这般谈笑风声。要知道,就连某些进京奏对的官员都不像他这般轻松自如。   要说司南没猜出官家的身份,唐玄是不信的,毕竟,这位小郎君是那般聪明通透。   赵祯瞧着司南言语幽默、思维敏捷,且不时说出独道的见解,不由起了爱才之心,“我见后生年纪不大,也是读过书的,可有想过科考入仕?”   啧,这问题有点尖锐,总不能说他瞧不上体制内的工作,只想撸猫卖火锅找个汉子闲鱼躺吧?   司南正了正神色,诚恳道:“家父当年曾在书院求学,中过秀才,后来家中遇到变故,弃文从商。”   “小子曾问他是否觉得可惜,家父言道,希文先生有诗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家父将此诗化用,训诫小子,无论在朝为官,还是做一介商贾,只要真正存着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之宏愿,就一定能实现自身的价值。”   ——这话不是司旭说的,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从十岁到二十岁,他一直在为了家人的期待、为了世俗的眼光压抑自己,读不喜欢的专业,找看似体面的工作,不敢谈恋爱,担心暴露性向。   如今穿越到这个平行世界,司南权当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让他随心所欲地活,只为自己活。   “自身的价值……”赵祯细细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说法,不觉动容,“一价商贾都有此见识,不知强过多少尸位素餐之官员。”   司南一笑,“先生言重了。”   唐玄轻咳一声,视线瞄向三轮车。   司南聪明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小子真是幸运,若非有这辆小三轮,今日就要浇在路上了。”   赵祯笑眯眯地看着俩人,“玄儿对这位小友倒是用心。”   司南眨眨眼,“真的吗?小子原本以为他日日顶着这张冰块脸是不喜欢小子呢!”   赵祯哈哈一笑,“他呀,从小就是冰块脸。从前十三和滔滔在宫、在家里时,最爱逗他。”   司南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口误,只跟着傻笑。   唐玄绷着脸,淡淡道:“说三轮车。”   “原来叫‘三轮’吗?我觉得‘小飞车’更适宜。”赵祯笑眯眯道。   司南执手,“谢先生赐名,从此它就改名叫‘小飞车’了,回去小子就把这名字刻在车上。”   赵祯拿手点点他,“你倒是会顺竿爬。”   司南继续傻笑。   什么人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不能耍贫嘴,他从小就知道。   不用赵祯问,他就主动要来纸张,把小三轮的构造详细地画了出来。   他读的那所师范院校书法、绘图、简笔画是必修专业,司南当初为了拿国奖,学得可认真了。   他一边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小子着人做的时候,曾想过能不能加个链条,用前轮带着后轮走,只是尝试了许久都没成功。”   “若真能做出来,这车子用途就大了,可以载人,也能拉货。还能做成两轮的,只需一人驾驭就能代替马匹……”   赵祯神色不由变得凝重。   自从失了十六州,大宋便少了水草丰貌的长河谷地,马匹养不好,只能向关外买,不仅年年花去大量银钱,还时时受制于人。   若此物真能做出来,就算代替不了战马行军,至少可以运送粮草、传递信件,方便百姓。   唐玄瞅着图纸,道:“你说的链条,是否选材不合适?”   “对,我试过竹板和木条,都不行,容易断,浸了水还会变形。得是结实的,经得住磨擦,还不能变形,需要和齿轮严丝合缝地扣住。”   “用铁。”唐玄道。   司南苦脸,“且不说能不能买得起,单说这么精巧的东西,全汴京有几个匠人能做?”   唐玄看向赵祯,用得起铁,又请得起能工巧匠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赵祯问:“这车子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小子儿时在大相国寺玩耍,听一位云游僧人说的。”这是司南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可否将此图纸让于我?”   “当然可以。”司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先生若看得上就拿去。”   赵祯讶异,“这东西要是做出来能卖不少钱,怎么也比你在街上摆摊强,真舍得给我?”   司南笑笑,“小子志不在此,先生不必试探。这东西在小子手里就是废纸一张,给了先生才能造福万民。”   赵祯缓缓道:“你想要的不是一己私利,而是造福万民?”   司南一怔。   如果回答“是”,会不会脸皮太厚?说实话,刚才他没多想,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赵祯看着他,眼中漫上深意。   这样一个小少年,当真出自商贾之家?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心性?   被这么盯着,司南有点胆颤,悄悄戳了戳唐玄。   唐玄替他说了句好话:“司郎君的母亲是狄将军的同门师妹,月前辈。”   “哦,怪不得。”赵祯恍然。   他还记得那位驰马仗剑的奇女子,一晃许多年过去,原来已经嫁人生子了。   “你母亲可还好?”赵祯关切道。   司南道:“父亲去年西去行商,失了踪迹,母亲出关去寻了。”   难怪,这么机敏的小郎君会沦落到在州桥摆摊。   赵祯拍拍他的肩,“若有难处,便告诉玄儿。”   “小子遵命。”司南恭敬地拱拱手,转头朝唐玄眨眨眼。   唐玄无奈轻叹,眼底不经意漫上浅笑。   赵祯瞧着两个人小动作,暗觉有趣。   雨停了。   赵祯偷偷出宫的事到底暴露了,几位大人亲自请出銮驾来接。   司南远远地看到几位穿绯着紫的身影,特意找了找有没有皮肤特别黑的。   唔……没瞧见。   倒是有位清瘦的文官,站得笔直,一身正气,瞧着穿得像是府尹的服制。   司南正盯着人家看,赵祯突然转过头,笑呵呵地逗他:“真不想做官?”   司南连忙躬了躬身。   就算他想,也考不中啊,古代考进士可比现代高考难多了。   刚好,那位清瘦的官员走过来,硬梆梆道:“官家,该起驾了,再不走城门就关了。”   “这不还有小半日吗,包卿何必心急?”   “不仅臣急,满朝文武都急,宫里的娘娘们想来也急坏了。官家一声不吭就出城,身边只带着几个毛头小子,一旦有个万一,叫臣如何……”   “好了好了,别念了,我这不就回去了嘛!”赵祯拍拍他的头,嫌弃道,“玄儿总嫌我话多,我觉得吧,你比我更话多。”   包拯:……   烦也得说!   司南目光灼灼。   这就是包青天吗?一点儿都不黑呀!   也不胖,反而清瘦矍铄,一身文气,根本不像一言不合就开狗头铡砍头的样子。   包拯都转身走了,司南还盯着人家猛瞧。   唐玄偏头看着他,淡淡道:“你经常这样看人吗?”   “啊?啥样?”司南眨眨眼。   唐玄移开视线,就是现在这样,眼睛很亮的,仿佛装着星星。   他没说出来,恢复了高冷的模样。   司南也不纠结,笑着问:“‘先生’走了,你不用贴身保护?”   “嗯,我这就去。”唐玄作势要走。   司南忙把他拉住,“我都听到了,官家让你留下来保护我,还要把我平平安安地送到家。”   唐玄挑眉,“你知道那是官家?”   司南也挑眉,“你不知道我知道?”   俩人对视着,都笑了。   唐玄没拨开他的手,就这么一路被他拉上了马车。赵祯特意把这辆青帐小车留下来,许司家兄弟乘坐。   二郎已经歪在车里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林振送的小短剑,拽都拽不出来。   小三轮拴在了马车后面,瓜果蔬菜用麻绳系得稳稳当当,不用担心掉出来。   唐玄亲自赶车,两位亲从官在旁互送,司南这面子,足了。   半路又飘起了雨丝,不大,像雾气一样软软地扑在脸上。   司南从车厢里钻出来,和唐玄并肩坐着。   “不怕冷?”唐玄问。   司南笑笑,“坐一块说说话,不然多无聊。”   “……嗯。”唐玄把斗笠扣在他头上。   两位亲从官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家指挥使大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无聊”,只会嫌旁人太吵,用箭叫你闭嘴。   然而,此刻,唐玄却淡定地忍受着小郎君的聒噪。   “你这弓好帅,值不少钱吧?”   “武器而已,不论贵贱。”   “借我玩玩呗,从小我爹就不让我碰这些。”   “杀人的利器,不能随意玩耍。”   “那你教我射箭吧!”   “……”   “挑你不忙的时候,成不成?”   “……嗯。”   “我——”   “闭嘴,睡一会儿。”   “我不困,不然给你唱首歌吧?”   “……”   司南闲适地靠在车壁上,随手拨着弓弦,牛筋掺着金丝绷成的弦,敲在木板上,发出“铮铮咚咚”的轻响,如吉他一般。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   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   去给稻草人唱歌,   ……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   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   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   这是高晓松先生作词,谭维维老师演唱的《如果有来生》,司南最喜欢的歌。   少年的声线清亮悦耳,浅吟低唱间,如同在讲述一个单纯美好的故事。   故事讲完,许久没人说话。   司南挑着眉眼,看着身侧的男人,“不评价一下?”   “我会回信。”半晌,唐玄应了一句。   “嗯?”司南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玄偏过头,专注地看着他,“你若写信,我会回。”   司南的小心脏“怦怦怦”地跳起来。   难道他是老天的亲儿子吗?   看上的人,刚好也是弯的? 第15章 男朋友?   司南心头微热,“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玄重复:“你若来信,我定会回。”   司南:“只有这个意思吗?”   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思吗?   唐玄轻笑:“你希望有什么意思?”   司南翘着腿,让自己看起来“攻气十足”,“比如,表白心意什么的……我可不会随随便便给谁写信,我要写信的人,是要和我一辈子的。”   唐玄微微颔首,“那我要考虑一下。”   司南挑眉,“你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吗?”   “做你一辈子的朋友。”   “男朋友。”司南强调。   “嗯。”唐玄控着缰绳,转了个弯。   “你答应了?”司南方了,“不是,哥,亲哥,你别逗我。”   唐玄勾唇:“叫玄哥就好,或者玄哥哥。”   司南:???   他这是……被撩了?   别看他整天叫嚣自己是大总攻,其实连汉子的手都没拉过。每次看到好看的小哥哥,就想跟人家做朋友,当人家想进一步的时候,他就怂了。   对唐玄也是这样。   更何况,他觉得唐玄可能比弓弦还直。   司南清了清嗓子,委婉试探:“你有女朋友吗?或者……男朋友?”   “同师曰朋,同志曰友,你指的若是这个,有。”   咳……   司南心一横,“我是问,你有没有相好的。”   唐玄目光一顿,“淘气。”   司南:“就是没有喽!”   唐玄没吭声。   司南来劲了,“你都二十了,怎么也该有个喜欢的人吧?”   “无媒苟合是为淫,我虽父母俱亡,还有官家和娘娘替我作主,断不会与人私定终身。”难得说了个长句子。   司南:……   敢情他根本没领会“男朋友”是什么意思!都说了是相好!   除非,他在装傻。   司南心思一动,笑眯眯道:“那你方才说做我一辈子的‘男朋友’,还作数吧?”   唐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司南坏笑:“我要把这件事记下来,当作把柄,等你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威胁你。”   唐玄摇摇头,眼底漫上纵容的笑意。   司南满意了,霸道地说:“你赶车吧,我睡会儿。”“嗯。”   “不能太快,我怕颠。”   “好。”   “到了叫我。”   “嗯。”   “我……”   “快睡。”唐玄把斗笠扣在他脸上。   司南老实了,懒懒地歪在车壁上。   斗笠上有个小孔,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唐玄的脸。司南悄悄地抠大了一丢丢,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   唐玄在专心驾车,似乎没发现。   司南又抠了抠。   还是没发现。   还要再抠,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就算不睡,也不必糟蹋东西。”   “已经睡着了,不要跟我说话,不然就把我吵醒了。”司南一本正经耍无赖。   斗笠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白皙精致得不像男孩子。   唐玄指尖一顿,移开目光。   雨下得密了。   马车慢得像乌龟爬,旁边两条腿走路的人都能轻松超过他们。   木清扯了扯身上的蓑衣,暗搓搓抱怨:“这冷呵呵的,还不如窝在凤仪楼盯梢。”   林振给他使了个眼色,“别胡说。”   司南忙道:“辛苦二位,回城后小子请二位去凤仪楼吃酒。”   木清笑呵呵地摆摆手,“职责所在,郎君客气了。再者说,以凤仪楼的菜价你也请不起。”   司南:……   赤果果地被鄙视了。   唐玄淡淡道:“下来跑跑就不冷了。”   木清惊恐:“老大,你说真的?”   唐玄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   木清一个激灵,飞快地翻下马,啪叽一下踩到泥坑里。   唐玄嫌弃地收回视线。   木清:……   林振扫了他一眼,都不带同情的。   没眼力的傻子,活该!   雨下得更紧了。   司南靠在车壁上,肩膀湿了一小片。   唐玄把头顶的龙骨伞往他那边移了移,问:“冷不冷?”   司南连忙摇摇头,“不冷,一点儿都不冷。”   唐玄:“说实话。”   司南:“我不想跑步。”   唐玄:“……”   “其实……有点冷。”司南掀开斗笠,小声说。   唐玄从车里扯出一张淡青色的羊绒小毯,裹到他身上。   木清:……   都是人,这样差别待遇真的好吗?   “真好。”   司南捏着温暖牌的小毯子,蹭蹭这里,蹭蹭那里,可开心了,玩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御用的吧?”   “不是。”   “是你的?”   “嗯。”   司南笑嘻嘻:“郡王的东西,我一个平民百姓也不方便用吧?”   唐玄挑眉,“不然还我?”   “嘶,真冷!”需要小毛毯续命。   唐玄扬起马鞭,在空中抽了个响儿。   骏马踢踢踏踏地跑起来,并不颠。   城门口人有些多,牛车马车挤在一起,一时难以通行。许多百姓们没穿蓑衣,抖着身子跺着脚,盼着早点进城。   城防兵看到唐玄,颠颠地跑过来,请他先进——郡王本身就有特权,更何况他还在皇城司担任要职。只是,这样一来就要惊动前面的百姓。   唐玄看着人群中的老老少少,问司南:“着急吗?”   司南连忙摇摇头,“不急在这一时,等会儿吧!”   唐玄勾起笑意,“好。”   郡王好说话,也省了百姓们抱怨,城防兵临走前感激地朝司南抱了抱拳。   司南夸唐玄:“你真是个好郡王。”   唐玄回夸他:“你也是个好少年。”   两个好人互相看着,没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笑什么,就觉得畅快吧。   他们都失去过至亲,经历过孤独的童年,生活在特殊的环境中,很少有这般舒心顺畅的时候,更没有这样幼稚地一起傻笑的朋友。   唐玄难得主动搭话:“为何不想做官?”   司南说:“我就是个普通人,脑子一般,也没那个心气。”   当年为了不让老爸失望,他白天黑夜地学习,撑死才考了个免学费的师范院校。大四那年参加国考,过了初试,面试被刷了,智商和运气真是普通到不能再不普通了。   可是,他并不自卑,自谦都不会。   因为他有自己擅长的东西,有想做的事。他确信能在喜欢的领域发挥所长,就算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享受到了快乐,将来回想起来不至于后悔。   “我已经选好了铺面,在城东,旧宋门内,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前院临着街,正好当铺面,后院有口井,还有棵花椒树,花椒钱都省了。”   “院子挺大,还能种花种菜,再养几只小鸭小鹅,一早一晚让它们去汴河里游泳,你说爽不爽?”   “嗯,挺好。”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想来,是真喜欢。   唐玄默默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你说得对,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我幼时也不好读书,策论做得不好,总被滔滔姐取笑。后来大了些,加了骑射一门,就连十三哥都比不上我。”   这是在安慰他吗?   平时那么高冷的一个人,居然在绞尽脑汁安慰他?   不对……   司南头顶的小雷达闪了闪,“滔滔姐是谁?”   叫得这么亲密!   “皇后娘娘的养女,十三哥的发妻。”   十三?   十三团练?   宋英宗啊!!!   宋英宗赵曙和皇后高滔滔是历史上第一对一夫一妻的帝后,英宗的四儿四女全是高滔滔所出。他们的大儿子就是后来一力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   当年班里的女生没少安利这对皇家夫妻的爱情故事。   ——这就是穿越真实朝代的乐趣所在,可以看到活的历史人物,还能5D磕cp!   司南明目张胆走后门,“等他们回了京,你请他们过来吃火锅好不好?”   唐玄皱眉,“不好。”   “为啥?”   “很烦。”   “很讨厌。”   唐玄连说两句。   司南简直惊奇,这位被全京城的人当成天兵天将的燕郡王,居然也有吐槽人的时候?   突然想见见未来的官家和皇后了……   司南有点兴奋,还想说什么,却被唐玄武力镇压,只得老老实实靠在车壁上装睡。   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   唐玄怕他摔下去,把他往身边带了带。   司南脑袋一歪,枕在了他肩上。   唐玄身子一僵,差点把他扔出去。然而,看到少年疲惫的脸,犹豫了。   他缓缓收回手,就这么僵着身子,没动弹。   同一时间,茶汤巷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胡氏左手抄着鸡毛掸子,右手举着大菜刀,哭着喊着要把于三儿砍了。   于三儿吓得抱头鼠蹿,还硬要挺起腰板大声骂,左右邻居都惊动了。   说起来,这事还跟司南有关。   于三儿雇赖大砸司南的摊子,为此花光了酒馆一年的红利,结果,赖大去州桥转了一圈,没瞧见司南。   于三儿想让赖大明日再去,赖大却不肯了。于三儿一急,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反倒被赖大摁着揍了一顿。   于三儿钱没要回来,还挨了一顿揍,险些怄死。回家跟胡氏一说,胡氏不仅不心疼他,反倒骂他无能。   于三儿两头受气,也急了,脑门一热就把胡氏给打了。   胡氏威风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举着菜刀就要跟于三儿拼命。   一时间,于家小院鸡飞狗跳,三个小娘子吓得直掉眼泪。   左邻右舍纷纷过来,男的拉于三儿,女的劝胡氏。   有人问起缘由,俩人自然不敢说实话,便随意编了个借口。然而,说着说着夫妻俩就对骂起来,你一嘴我一嘴地把真相交待了。   邻居们既惊奇又好笑。   惊的是平日里瞧着爱说爱笑的人,私底下竟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笑的是恶人有恶报,人没害成,到头来自作自受。   正闹腾,司南便回来了。   大伙打眼瞅着,只见兄弟两个从一辆青帐马车上下来,车子虽低调,那马却膘肥体壮,目光炯炯,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得起的。   旁边还有两位带刀的军爷,殷勤地把小三轮解下来,车里还装着满满一斗东西。   司南一手扶着车,一手扛着二郎往家走,瞧见巷子里的人,笑呵呵地打招呼:“都吃了?”   大伙愣愣点头。   于三儿顶着一张猪头脸,直往后躲。   司南自然不会放过他,“哟,三儿哥,你这是跟人摔跤去了?”   于三儿愤愤地咬了咬牙,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你怎么从军爷车上下来,莫不是在城外得罪了人,被抓回来的?”   司南挑挑眉,笑得更开,“我好歹叫你声哥,你就这么盼着我倒霉?”   于三儿:……   请不要说出来好吗,要脸。   司南可一点儿都不想给他脸,“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方才那三位是我朋友,担心雨天难走,非要送我回来,你说说。”   于三儿:……   真的,要不是太怂,非得一刀剁了他。 第16章 请你吃饭(修)   司南可太开心了!   原本,清明之后的这几天他过得不大顺,今天看到唐玄,顿时笑开了。   确切说,是看到唐玄带来的三轮车。   短短几天,新式三轮车就做出来了。   把手和车斗依旧是木质的,却打磨得十分光滑,还涂着亮眼的小绿漆;车架、链条、轴承、齿轮都是铁打的,纯手工制作,却严丝合缝,挑不出一丝毛病。   司南毫不吝啬地赞美了官家一百句,什么“爱民如子”、“言出必行”、“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唐玄听不下去了,淡淡道:“你说再多,我也不会转达。”   司南嘿嘿一笑,“不用不用,我对官家的敬仰之情都在心里,就算他老人家不知道我也不会变心!”   唐玄失笑,“你真是……”   为何总是这般有趣?   司南骑着崭新的小三轮,在院子里溜了好几圈。   官家可太上道了!   要了他的图纸,还不忘给他送辆车!   唐玄怎么说的来着?   工匠们夜以继日地摸索、试验,终于做出真正的三轮车,第一辆献给了官家,第二辆就给他送来了。   这就是大宋版的劳斯莱斯啊!   小小的院子配不上,还要跑到巷子里骑。   刘氏惊讶道:“南哥儿,这车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怎么瞧着更气派了?”   司南吱的一声,来了个“脚刹”,“婶儿,您仔细看看,到底哪里不一样?”   刘氏俯着身子,惊奇地喃喃道:“多了两个脚蹬子,不用踩着地了……欸?若是不踩地,怎么能自个儿往前跑呢?莫非因着这个长溜溜的铁圈圈?”   司南竖起大拇指,“婶儿,您可太能了,一眼就瞧出了关键。这个铁圈圈是链条,扣在齿轮上,脚踏板往前踩的时候,就能带着三个车轮往前走。”   刘氏被逗得笑容满面,邻里们纷纷感叹:“老天爷,这是什么神仙物件,咱们算是开了眼了!”   大伙没问这车子是从哪儿得来的,只当是司南新做的,羡慕的同时又对司南有了更高的评价。   先前见他怼于三儿夫妇,顶多觉得他嘴皮子利索,之后又看着他把小火锅卖得红红火火,大伙这才打心眼里佩服起来。   此时,邻居们瞧着司南的目光更热切了。   无论哪个时代,无论什么领域,只有实实在在的本事,才能真正赢得别人的尊重。   “妞妞,上来,哥带着你遛遛。”司南朝小娘子招手。   妞妞当着一众小伙伴的面,非常骄傲地爬上车斗,小手软软地揪住司南的衣裳。   “南哥儿,让我家大河也坐坐呗!”说话的邻居住在巷子口,一向跟胡氏要好,前几天还受了胡氏的挑拨,跟他家孩子说不要和二郎玩。   司南笑笑,“上来吧,都来。”   孩子们欢呼一声,争先恐怕地跑过去。   不用司南安排,妞妞就负起了责任。小娘子主人作派十足,一一指点着小伙伴们怎么做,手放在哪里,跑起来的时候怎么保护自己。   新三轮太好骑了,跑起来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孩子们在后面喊叫,司南就在前面欢呼,还故意玩花样,引得小家伙们连连惊叹。   司南比孩子们笑得更大声。   他在巷子里撒着欢,唐玄就在门口看着,没有凑近,也没阻止。只是一双眼睛时刻放在他身上,一旦有个意外,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去。   直到司南尽兴了,才吱的一声,停在他身边,“欸?你还没走?”   唐玄:……   “抱歉抱歉,太兴奋了,把你给忘了。”司南连忙拉着他进了院子,“正好今天不出摊,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唐玄:“不……”   司南飞快地说:“咱自己做,味道一定不比外面的差。”   明明应该回宫复命,可是看到少年眼中星星点点的期待,唐玄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随性地在朋友家做客,没有拜帖,没有仆妇,没有觥筹交错,只有一个笑吟吟的小郎君在灶前忙忙碌碌。   司南家的灶台垒在院子里,上面盖着个草棚。原本陈设很简单,只有两个灶台、两口锅,这些时日司南一点点添补,小小的草棚渐渐丰盈起来。   靠墙多了一排置物架,放着米面粮油、蔬菜调料。旁边有个碗柜,下面放碗筷砂锅,上面是个宽大的案板,最适合做大份量的面食。   司南秉承着现代的习惯,红案、白案分开,切肉的枣木桩用前用后都会拿开水烫一遍。   做吃食的,这是最起码的良心。   唐玄抱着手臂靠着枣树干上,视线在院子里打量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司南身上。   忙忙碌碌的小郎君就像个小陀螺,而且是个有条有理的小陀螺。   他能同时烧起两口锅,一口烫菜,一口熬花椒油,还能利用空余时间把肉馅拌一拌,灵活的小身影转来转去,总能把每一步都安排好。   唐玄从来没进过厨房,只是偶尔瞧见过凤仪楼的厨子,无一不是不修边幅、一身油渍,包括那些小脚店,若是去后厨看上一眼,估计饭都不想吃了。   如今瞧着司南,竟不知道做饭还能如此……   赏心悦目。   馄饨出锅了,司南回身一笑,“大哥,别傻站着了,洗手吃饭吧!”   唐玄的心没由来地一颤。   他从小在宫里生活,即便官家待他如亲子,他却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十三哥说,是因为不像家。   他问,家是什么样的。他四岁就没了家,父母亲的样子早忘了。   十三哥说,会有一个人睡在你身侧,当你做了噩梦,跟他说说就不会怕了;他会做好了饭叫你吃,一边给你夹菜,一边嫌弃你把油水滴在桌上……   那时候,唐玄觉得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他不怕做噩梦,也不会把油滴在桌子上。   这一刻,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小郎君叫他洗手吃饭的样子,他很喜欢。   今天天气很好,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徐徐的暖风吹得人心头微痒,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   “咱们在院子里吃吧!”司南欢快地提议。   唐玄颔首,“好。”   之后的许多年,无论司南说什么,唐玄就爱回一个“好”字,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养成的习惯吧!   就连把菜端上桌这个小小的举动,由司南做出来,唐玄都觉得十分有趣。   他会一路小跑着把盘子端过来,叮的一声丢在石桌上,然后原地跳起来,一边吸气一边捏耳朵,“烫烫烫!”   原是要帮他的,可是为了多看几遍,唐玄愣是忍住了。   饭菜齐了。   腊肉炒鲜笋、糖醋小丸子、粉煎骨头、素蒸鸭,还有一样蒜蓉拌葫芦。   唐玄是肉食爱好者,司南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肉食做得多,就连碗洒着葱花的小馄饨,也是木耳加了鸡蛋,拌着小虾仁做的。   “快吃吧!”司南把筷子塞到唐玄手里,小碗也推过去。   他家的餐具很简单,都是白瓷的,不像宫里或者郡王府中,皆用金银贵器。唐玄却觉得,这桌菜品比他吃过的多少宴席都让他期待。   他拿着白瓷小勺舀了一颗肥嘟嘟的小馄饨,吃上一口,鲜嫩的汁水侵入唇舌,满口生香。   对面的少年目光灼灼,“怎么样?好吃吗?快说快说,等着你评价呢!”   唐玄失笑,“好吃。”   顿了一下,又强调:“很好吃。”   司南顿时扬起眉眼,滔滔不绝:“你觉得好吃就行,我还怕现在的虾比不上秋天的鲜美肥嫩,不好入口呢!原本没想买,刚巧早上碰见个卖虾的婆婆,似乎着急出手,卖得也便宜,我就一兜全买了……”   “咕咚”喝了口汤,继续说:“今日剥了几只,剩下的先养在水里,过两天给孩子做三鲜虾仁小水饺,他们一准儿爱吃。”   “做了么?”唐玄问。   “啥?”   “水饺。”   司南忍不住笑,“你想吃啊?”   唐玄坦诚地点点头。   司南瞅了眼天色,“今日是不行了,改天吧,做好了给你带到州桥。”   “嗯。”唐玄继续吃馄饨。   司南用公筷给他布菜,左一颗糖醋小丸子,右一块粉煎脆骨头,可热情了。   他夹什么,唐玄吃什么,包括向来不大喜欢的腊肉。   除了吃,唐玄也会时不时拿起公筷,挑一些软嫩的脆骨肉或葫芦丝夹到司南碗里。   司南总会乐呵呵地一口吃掉。   两个人一个慢条斯里,一个狼吞虎咽,一个冷俊贵气,一个笑意温暖,这样相对坐着同桌共食,竟显得意外和谐。   吃了一会儿,司南才回过味,“不对呀,你来我家吃饭,吃一顿还不行,还得顺我一顿,这是什么道理?”   唐玄勾唇,深邃的星眸笑意尽显。   咕咚——   司南吞下一颗小馄饨。   行吧,顺一顿就顺一顿好了,谁叫你长得好看呢!   他不知道,在旁人眼中,鼓着脸颊、眼底仿佛住着星星家族的他,有多讨喜。   离开前,唐玄给了他一个漆木匣子。   司南打开一看,眼睛里的星星家族顿时多了新成员。   银子啊!   好~多~银子!   司南伸着白嫩嫩的手指头一个个戳过去,每一个都是硬梆梆、滑溜溜的,真可爱!   “不多,只有一百两,是官家私库出的。”   “挺多了挺多了。”司南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白捡的银子,谁还嫌少呢!   瞧着他开心,唐玄也带了笑意,“可以去租下你瞧上的那个铺面了。”   司南笑容一顿,“那个……再说吧!”   最近州桥那边出了岔子,他不敢乱花钱了。   那天他把榔头打了,紧接着榔头的报复就来了。   州桥两边的勾栏瓦肆都是榔头管着的——不是经营,而是管着混混小贼们不进去闹事。   榔头放出话,凡是瓦子里的,不管看客还是伎人,都不许买司南的小火锅,不然有他们好看。   大伙为了自保,只能听从。因此,接连几日司南都没卖出去几份。   赶巧了,他想给二郎转个可以教导骑射的大书院,学费、住宿费、书本费都是钱,先前攒下的那些,连同这一百两银子就不能轻易动了。   就算有难处,司南也没挂在脸上,反而笑嘻嘻地打着哈哈:“铺子的事不急,原本计划的也是年底租,那时候京外的租客都回老家过年,租金还能便宜些。”   唐玄瞧出异样,却没多说,只默默记下了。   正大摇大摆在无忧洞耍威风的榔头,还不知道自己的倒霉日子就在眼前了。 第17章 撑腰   唐玄在皇城司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查清了。   这几日他一直在宫里陪着官家造三轮,是以并不知道司南竟受了委屈。   唐玄唇角微抿,一天不看着,就被人欺负到了头上。   木清啧了声:“榔头那个狗腿子,不想活了?”   林振点头。   可不就是不想活了吗,得罪了老大,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榔头历险记。   如今无忧洞领头的有两个人,一个叫花鬼,一个叫白夜,两个人都是老洞主的义子,老洞主死前没指定继承人,而是把手中的权力一分为二,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彼此牵制。   两个人都想吞掉对方,然而这些年下来谁都没成功。   白夜据说很讲道义,手上的东西大多是见得了光的,许多人都很服他。   槐树这几个小子也是他护着的,不然也不会安安生生地在司南这里吃包子。   花鬼人狠心黑没下限,最爱劫掠妇人和幼童,女的逼着做暗门生意,男娃娃分成三等,机灵的去偷,听话的去讨,不机灵也不听话的就砍断手脚扔到大街上卖惨。   榔头就是花鬼的手下。   小崽的手就是他砍的,当时小家伙还不到两岁,不知道被他们从哪里拐来,丧尽天良地糟蹋。   对付这种人,唐玄丝毫不会手软。   贼有贼的法子,兵也有兵的路数。   榔头威胁沿街的勾栏瓦肆,让他们不敢买司南的小火锅,唐玄自有办法让他把说出来的话一口一口吞回去。   不用太麻烦,只需把皇城司的属下们派出去,到花鬼开的暗娼门子查一查,保管让他做不成生意。   唐玄接手皇城司三年多,向来低调,这还是第一次兴师动众。   一干属下都挺激动,出门之前再三保证一定查得彻彻底底,一根老鼠毛都不放过。   唐玄喝了口茶,淡淡道:“很好。”   下属们惊了,跟了他三年多,头一回听他在“好”前面加个“很”字,这得多重视?   大伙精神一振,斗志昂扬地出了门。   木清摸了摸鼻子,“老大,咱这算以权谋私吧?”   唐玄道:“不是‘咱’。”   木清:“啊?”   林振好心充当翻译:“老大的‘私’,跟你有什么关系?”   木清:……行叭。   他和老大不是一个“私”,老大和司小郎君才是一个“私”。   唐玄没理他,拿出长弓,不紧不慢地打着蜡。   一遍没打完,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领头的亲从官咕咚咕咚灌了口凉茶,气吼吼地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花鬼这孙子当真不干好事,单单西门楼子那一处就关了十余个小闺女,全是从好人家拐来的,他奶奶的!”   “人怎么样?”唐玄问。   “送到开封府了,包大人挺重视,会差人将她们送回原籍,还说要严查这条黑链——老大,您发个话,哥几个闲着没事天天去查他,叫他没生意做,看他还干不干这伤天害理的营生!”   “辛苦了。”唐玄亲手给他倒了盏茶。   亲从官手一抖,差点端不住。   老大亲手给他倒茶了?   这、这也太吓人了……   这还不算完。   唐玄又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拿去,请兄弟们吃饭。”   亲从官惶恐,“不用不用,怎么能让您破费……”   “州桥边有个司家小火锅,很有名气,可以去尝尝。”唐玄语气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听上去一点私心都没有。   亲从官稀里糊涂点了头。   司家小火锅有名吗?   咋都没听过?   州桥边。   接连五六天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槐树急得嘴上长了一圈燎泡。   司南还好,虽然也急,却没整日里愁眉苦脸,而是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积极想办法。   别说,还真让他想出来一个。   他床底下有个铁皮箱子,里面放的全是原身写废的词曲,厚厚一大撂,少说得有几百张。   原身觉得写废了,司南却瞧着挺好,水平虽说比不上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大学士,放到伎馆里传唱足够了。   他随便挑出来一张,用香喷喷的花笺纸抄了,找了个粉粉嫩嫩的信封装起来,还从邻居家墙头揪了把桃花瓣放进去。   趁着摊上不忙,司南用了十足的心思,煮了份红枣养生锅。   肥腻的羊肉、鸭肉都不放,只挑了些绿油油的菠菜叶、嫩生生的笋尖、圆嘟嘟的糯米丸、香香软软的小芋头,再加上美容养颜的冰糖炖银耳,用细滑的绢布包好了,和那封香喷喷的信一起,让二豆送到满庭芳。   二豆是小乞儿中的一个,比槐树小两岁,个子不高,人挺憨厚,槐树不在的时候就由他跑腿。   “去了先叫姐姐,嘴甜些。送完就回来,别惹事。也别怕事,万一路上有人找麻烦,别吃眼前亏,只管把人记下,回来同我说。”司南细细叮嘱。   二豆不像槐树那么机灵,爱犟嘴,司南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应下,直到说完了,他才小心地提上食篮,一路小跑着往北去了。   包子小哥笑呵呵道:“你呀,就是瞎操心,别看这些崽子个头不大,指不定比你我更熟悉这汴京城的门门道道。”   司南笑道:“自家孩子,总会担心些。”   包子小哥眼神奇怪,“难不成你还真把他们……”   司南笑笑,轻轻扯了扯小崽脑袋上的圆揪揪。那是他刚刚梳的,没留神梳歪了。即使歪了,小家伙也舍不得拆了重梳。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叫我一声‘师父哥’,可不就是把我当家人了,白捡了几个怪好的小子,半夜都要笑醒了。”   包子小哥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   都说好人有好报,像司家小哥这样心善的,老天爷都得厚待。   可不是老天厚待吗?   正愁没客人,就瞧见几个穿着劲装皂靴的官差在街上左右踅摸,看样子是在找吃食。   州桥边上很少看到这种人,因为他们出入的往往是酒楼正店,从不会在街边多留,倘若偶尔来一趟,八成是有人犯了事。   整条长街,从混混到商贩皆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生怕连累到自己头上。   司南小声问:“这是什么人?没穿军服,也不像开封府的。”   包子小哥凑过来,几乎用气音回答:“皇城司的!瞧瞧他们那身带暗纹的黑锻锦衣,比寻常官服都体面。”   司南恍然,怪不得呢!   大宋皇城司相当于明朝锦衣卫,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说白了就是护卫龙驾、监察百官,直接听命于皇帝。一旦皇城司出动,往往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最有趣的是,皇城司的亲从官对身高相貌还有要求,得是俊朗的,宽肩窄胯大长腿是最基本的,身高还得限定在五尺九寸二分左右,折合现代的标准就是185-190cm,这在人均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古代,几乎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如今,二十几个气宇轩昂的亲从官齐刷刷出现在州桥,整条街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机灵的阿黄都夹着尾巴团成一个球。   若是别的,司南兴许还会忌惮些,换成皇城司,顿时不怕了。   皇城司的二把手是谁?   是他“男朋友”!   “咚咚咚——”司南敲了三下小鼓,扬起笑脸热情招呼,“几位官爷吃了没?司氏小火锅,二十文随便选啊!”   为首的亲从官打眼一瞅,顿时松了口气,仿佛完成啥天大的差事似的,大步走来,“你这摊子也忒隐蔽了,我想着怎么也得是个两层小楼。”   司南笑道:“你说说,老天爷是不是抠门了些,怎么就不能给我个两层小楼?三层也不嫌高呀!”   亲从官一笑,“你小子倒是有趣。”   “有趣您就多吃点儿。”司南笑呵呵地架上小砂锅,“五种口味,来哪个?”   “咱们这么多兄弟,都煮上呗!”   “好嘞!几位稍后,马上成。”   司南唰唰唰倒了五份浓香的锅底,又唰唰唰抓出来二十几份配菜,六荤八素,肥瘦兼有,又添了把圆滚滚的小肉丸,外加一小堆手工擀制的杂粮面,直到把碗添得冒尖了才停下。   “瞧您生得高大,给您多添了些,吃好吃饱啊!”   亲从官们原本还觉得这地方寒酸,不大满意,如今看着司南性子大方,说话也中听,纷纷笑了,“兄弟们饭量大,肉啊菜啊就可着劲儿添,该多少钱是多少钱,少不了你的。”   “中!”一激动,河南话都出来了。   大伙又是一通笑。   说话的工夫,水就沸了,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各色肉菜一下锅,浓香的气味仿佛长着小翅膀,直往鼻子里钻。   亲从官们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多少年没像这样为了一口吃的伸长脖子了!   不由想起孩童时,每年收了新麦,老祖母支着大锅烩面片,兄弟姊妹围着灶台,恨不得把脖子伸进去。   因着这份情怀,再吃起小火锅,仿佛有不一般的滋味。   哥几个早就忘了体面不体面,像群孩子似的边吃边讨论——   “嘿,我这有颗鹌鹑蛋。”   “不单你有,我也有。”   “杂面倒是劲道。”   “确实。”   “咦?为啥我这锅是甜的?”   “还能为啥?谁让你长得白白叽叽娘们似的。”   “滚蛋!我再白能白过火锅小哥?”   司南:……   斗嘴就斗嘴,别伤及无辜好不啦?   “甜的是红枣养生锅,用去皮去壳的大枣掺着枸杞、银耳煨的,官爷若是吃不惯,倒是可以给家里中女眷捎上几份。”——反正不能让你们白说,得赚你们的钱!   “成成成,捎两份,回家给我娘尝尝。”   “那这份不算您钱,再给您煮锅麻辣的?”   “爽快!”   “我这也加份。”   “还有我!”   “你就可着劲煮吧,忒香了,一份可不够。”   司南乐了,那就煮起来!   小家伙们也很高兴,七手八脚地劈柴、添火,努力帮忙。   小崽夹着蒲扇,呼呼地扇着风,小小的脸上扬着大大的笑。   亲从官们打眼瞅着,暗自纳罕。   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其中原委。   怪不得老大让他们来这里吃饭,想来是瞧着司家小哥心善,想帮一把吧!   吃饱喝足,领头的亲从官用帕子擦了擦手,扔下一块碎银子。   不用称,肯定比他们吃的多。   司南一笑,“稍等,给您找零。”   “不必了。”对方的视线在孩子们身上转了一圈,爽朗道,“下回再说,哥几个少不了过来。届时,望你已经有了二层小楼。”   司南拱手,“借您吉言。”   众人抱了抱拳,大步离开。   仿佛嗡的一声,开关打开,州桥恢复了平日的闹腾。   包子小哥崇拜地朝司南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行!那些人在这一站吓得我话都不敢说,真真是……比那‘榔头’‘锤子’的还威风。”   司南摸摸小崽的头,把那块碎银子放进细颈瓶,“正经官差,只有护着百姓的,怎么能跟那些个丧尽天良的相提并论?”   包子小哥一怔,连忙点点头,“确实、确实……说起来,我听说皇城司内部做事风格也不一样,想来今天这波人应该是燕郡王管着的。”   司南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包子小哥压低声音:“我听老乡说的,皇城司有两个指挥使,一个是老赵家的,争功冒进,底下的兵也嚣张跋扈。另一个就是燕郡王,做事低调,规矩大,他们这波人出来办事从不会轻易侵扰百姓。”   司南眉毛一挑,不愧是他“男朋友”。   他骄傲! 第18章 请命   无忧洞就像大宋的一个毒瘤,朝廷一直想拔除,一直除不掉。   它在大宋立国时就已存在,汴京城的每一条下水道、每一个桥洞、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有它的势力。   朝廷几次发兵清剿,却屡屡扑空,根本找不到核心成员的窝点。有时抓到杀人越货、拐卖妇人孩童的,处置几个,却动摇不到根基。   若查得狠了,这些亡命之徒还会穷凶极恶地报复。   曾有一次,开封府救下几个被拐的妇人,将其送回家乡,不知怎么的事情就被宣扬了出去。   妇人们承受不住,投井的投井,跳河的跳河,最后只剩下三两个,在家里活不下去,又做起了暗门生意。   还有一次,城防兵救下几个被无忧洞钳制的乞儿,把人安置在城西善堂。谁知,没过两天就被夜间潜入的贼人抹了脖子。   那一晚,干涸的血迹从屋里漫到阶下,斑驳的青石板上遍布鲜红的小手印,负责打扫的老妇人当场就疯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报复办案的差役。就算对差役本人下不了手,也会想方设法迫害他们的家人。   几代君王都曾下大力整治,然而连他们的窝点都摸不到,首领是谁也不清楚。   直到上一任洞主接管无忧洞,立下规矩,不可冒犯官府,不可做得太过,这才消停了几十年。   老洞主死后,花鬼接管了一半势力,又开始为非作歹,肆无忌惮。   那日,唐玄派人查了一处花鬼经营的暗娼门子,救下十余个良家子送到了开封府。包大人遣人将她们送归原籍,没承想,半路差点让花鬼的人劫了。   这件事激怒了包拯,也激怒了唐玄。   如果说最初唐玄整治花鬼是为了给司南撑腰,现在他是真正站在一个军人、一位郡王的立场上,决心铲除无忧洞。   大内,文德殿。   听了唐玄的奏请,赵祯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行,不可,无忧洞之患需得徐徐图之……更何况,这也不是皇城司该管的。”   包拯躬身道:“官家,臣却觉得将此事交给郡王极好。郡王之箭法整个大宋都无人能出其右,若能引得贼首出洞,白羽箭一出,定能取他性命。”   赵祯瞪眼,“谁引?包卿去引吗?”   包拯淡定道:“官家,您急了。”   赵祯压低声音,冷哼:“换成你儿子你也急。”   “您知道的,臣没儿子。”   赵祯:……   当皇帝干嘛?专门受气的吗?   唐玄上前,缓声道:“官家不必忧心,臣已然定下周全的计划,不会贪功冒进。”   接着,他把来之前的所思所想以及查到的无忧洞底细一一说了出来。   花鬼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只有几个心腹见过他的真实面容,平日里无忧洞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一个名叫“小元”的少年传达。   即使他装成普通百姓混迹在人群中,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无忧洞之主。   所以,首先要做的是引蛇出洞。只要能把花鬼找出来,唐玄就有信心拿住他。一旦花鬼死了,无忧洞势力就会重新洗牌,朝廷就能趁着他们内耗,坐收渔利。   榔头是个突破口,他是为数不多见过花鬼的人,唐玄打算从他入手。   至于洞底的流民和妇人、乞儿,则交由开封府安排,愿意归籍的送回原籍,不愿意的也可以继续待着,只要不为非作歹,就不必为难他们。   说这些的时候,唐玄不由想到了司南。   倘若能让那几个乞儿重获自由,小郎君一定会高兴吧?会那样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吗?   ……   随着唐玄一一陈述,赵祯愈加惊讶。   他早知道唐玄是个聪明孩子,只是惯于隐忍,看起来不像赵宗实、赵兴几个那样出挑。他却没想到,这个孩子比他以为得还要机敏、缜密。   赵祯盯着唐玄看了好一会儿,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说这么多话?”   唐玄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赵祯更好奇了,“玄儿啊,你最近不太对劲啊,不仅交上了新朋友,话还变多了。还有,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皇城司的差事吗,为何如今竟主动请命?”   唐玄微垂着眸,郑重道:“食君禄,忠君事,为民请命,护祐百姓,原是为臣的本份。从前是臣不知进退,枉顾君恩。从今往后臣定会担负起皇城司的职责,为官家效全力,为百姓谋福祉。”   赵祯感慨:“玄儿,你长大了。”   包拯嘴角一抽,小声嘟囔:“都快二十了,早大了。”   赵祯瞪他,“还没行冠礼呢,大什么大?”   包拯看天看地,你是官家,你说了算。   “玄儿,你所求之事,朕允了。”赵祯平日里同臣下说话,极少用朕,若用便是极郑重的事。   “为君,朕要你知进退,护百姓,务必减少伤亡,不可贪功,不可大意。为父……我愿你珍重自身,徐徐图之。”   “臣遵旨。”唐玄执手,又道,“孩儿晓得。”   赵祯缓缓地靠回椅背,心中只觉欣慰。   包拯上前请命:“论暗访,皇城司或许更胜一筹,论明查,想来本府更方便行事。臣奏请,与郡王一同清匪。”   包拯顿了下,又道:“臣虽然没儿子,还有这把老骨头。”   赵祯:……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臣惶恐。”   “我看你是一点儿都不惶恐。”   “官家息怒。”   “我没怒,我脾气好着呢,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白白净净一整个站在这里吗?”   “官家说的是。”   “……”   君臣二人如往常一样斗着嘴,唐玄自顾自站到窗边,向外看。   唔……   什么时候有了这习惯?   就觉得吧,文德殿的视野比不上凤仪楼,窗外的景象也不如州桥好看。   正要走,就听官家道:“有一阵没跟玄儿一道用膳了,今日留下来,我让御厨做几样你爱吃的。”   “……是。”   吃不上小火锅了。 第19章 买铺面   再说司南这边。   他给满庭芳的虞美人送了份小火锅,顺带着还有一首词作,一封长长的信。   信中简单表达了一下歉意,表示近来事忙,没去满庭芳,刚好做了首新词,若看得上眼,便赠与她。   重点在后面——   为什么忙呢?因为在州桥边开了个吃食摊子,刚好有美容养颜之效,请姐姐尝尝。   语气之亲切,情感之真挚,真如对待亲姐姐一般。尤其是说完请她尝小火锅之后,就完了,根本没提让她以后多买,或者请她帮忙宣传之类的。   虞美人不由乐了,“倘若不是认得他的字,我还真以为这是别人借了他的名义胡写的。”   丫鬟小娥由衷地点点头,“还真是,司大郎君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虞美人掩着嘴笑笑,问二豆:“他还有别的话交待没有?”   二豆点点头,憨憨地说:“师父哥说红枣养生锅要趁热吃,若放凉了恐怕会带累姐姐的身子。”   “知道了,好孩子,辛苦你这一趟。”   不用虞美人说,小娥便从钱匣里拿出一串钱,递给二豆。   二豆背过手,不肯接,“师父哥说了,这小火锅是他送给姐姐的,不收钱。”   虞美人温柔道:“收着吧,不是饭钱,是给你的跑腿费。”   二豆摇摇头,坚持不肯收。   小娥凑到虞美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虞美人诧异道:“你是白爷的人?”   二豆绞着小手,点点头。   虞美人瞧了眼他身上的补丁衣裳,轻声叹道:“拿着吧,我不会说出去。”   二豆还是坚持不肯收,小娥再给,他干脆跑了。   虞美人不解,“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瞧他虽穿着粗衣,却十分干净,怎么都不像……既然是那里出来的,怎的跟着司大郎君做起事来?”   勾栏瓦肆消息最灵通,司南的事小娥早就听说了,虞美人一问,她便从司南如何骑着小三轮在州桥摆摊、如何打退赖老大、如何敲着小鼓出风头、如何笼络槐树等人,又是如何落了榔头的面子原原本本地说了。   虞美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司郎君吗?”   “千真万确,这事咱们楼里都传遍了,听说燕郡王都给他撑腰呢!”   “哪个燕郡王?”   “还能有哪个?一箭封喉燕郡王呗!”   虞美人一怔,拿起汤勺舀了颗小芋圆送到嘴里。原本没抱什么期待,没想到竟十分香糯可口。   小娥巴巴地看着,“行首,好吃吗?”   “好吃。”虞美人又舀了一颗。   小娥隐晦地提醒:“行首,您最近不是在服轻体丸吗?”   “嗯。”芋圆吃完还有糯米球。   唔,这丸子是如何做的,怎的这般香糯可口?   小娥:……   不是说了要减肥吗?   怎么还停不下来了?   虞美人边吃边道:“先前总笑话蝶恋花是个贪吃鬼,今日才知道了,我不是不贪吃,是没遇到好吃的东西。”   在小火锅面前,谁还不是个贪吃鬼呢!   小娥撇撇嘴,平日里燕窝阿胶没少炖,也不见你稀罕成这样。   别说,还真香。   那只不甚精致的白瓷碗里就像有个小钩子,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直到把一碗小火锅吃得干干净净,虞美人才停下来。   小娥鼓着脸,闷闷不乐。   虞美人轻笑,“馋了?”   “嗯。”   “来,给你家行首装扮上,咱们去州桥,再买一、不,两份,至少要来两份。”   小娥一听,惊讶比喜欢还多,“行首,你若想吃,叫我去就成了,怎么还要亲自去呢?”   虞美人点了点案上粉嘟嘟的信纸,“不仅要亲自去,还得隆重地去。不然,你以为人家为何花了心思给我送信?”   小娥嘟嘴,“想借你名声的多了,难不成你还要一个个上赶着满足他们不成?”   虞美人微微一笑,“如今人家用得着咱们,咱们还能上赶着。等将来,就算咱们想上赶着,都不一定有机会了。”   “司郎君真能翻身吗?”   “会的。”虞美人瞧着被二豆拒绝的那串铜钱,笃定道。   ***   司家小火锅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   前脚,满庭芳最受人追捧的行首虞美人亲自来到州桥,当着一众看客的面笑盈盈地夸司南的小火锅不仅味道好,还有美颜暖体之功效,二十文真真是良心价。   后脚,满庭芳另一位大美人蝶恋花就来了。一口气点了十余锅,又招招摇摇地坐着八人抬的轿子回去了。   满庭芳是什么地方?   汴京城最大的歌舞伎馆,里面的行首们皆是清倌,靠着吹拉弹唱的本事安身立命,且只在馆中表演,从不随人外出,多少钱都不去。   因着这个,满庭芳中的伎人们更受追捧。   满庭芳中,生得最好、歌喉最动听、最有名气的便是虞美人和蝶恋花。   虞美人身材高挑,面容清丽,喜欢穿素色衣裳,戴朝霞斗笠,最美的是那双剪水秋瞳,顾盼生情,柔情温婉,唱起曲词如水磨玉石,婉转悠扬。   蝶恋花生得艳丽丰满,肤白如雪,又惯爱穿红着粉,更衬得她娇艳动人。   她喜欢披彩云披帛,点桃花妆,插双凤金步摇,如大唐贵妃一般,国色天香。   蝶恋花原本是看不上街边的小吃摊的,只因虞美人买了,她也要买。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能比姓虞的差——这是她的原话。   她生得丰满,天天嚷嚷着减肥,来之前故意把自己的肚子用束带捆上,用来提醒自己只买一碗,买了就扔掉,不许吃。   结果,往小吃车前一站,就走不动路了。   司南热情地招呼:“徐行首也来份养生锅吗?虞姐姐方才要的养生锅。”   蝶恋花遮着帷帽,高傲地点点头,“那就来养生锅。”   顿了一下,又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叫她姐姐,也要叫我姐姐。”   司南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有丝毫不满,反而笑得更亲切,“好。”   蝶恋花歪歪头,这个高傲鬼怎么没瞪她也没骂她?不大对劲的样子……   来了其他客人,点了份麻辣锅。   为了让客人喝汤更方便,司南改良了配方,不再用整个的花椒和茱萸,而是磨成粉,用油泼了,每天现做现用。虽然麻烦些,好在不用再一边喝汤一边呸呸吐花椒了。   别说,这样一来,汤水滚开之后,香味更浓郁了。   “咕咚——”蝶恋花狠狠地吞了口口水。   司南笑眯眯地说:“这个麻辣锅其实也挺养生,袪湿又不上火,尤其一早一晚天气微凉的时候,吃上一碗,出一身汗,别提多舒爽。”   蝶恋花的高冷人设早就崩了,按捺不住激动的小手手,悄悄去扯旁边的侍女,“明姑明姑,现在是不是就算‘一早一晚’中的‘晚’?”   明姑拍拍她的手,温声道:“行首若喜欢,明日奴再过来买。”   “现在买吧、现在买吧,现在买了也可以明天吃,明天就不用再跑一趟了——高傲鬼、不对,司郎君,再来一份这个、这个……”   “麻辣袪湿锅。”   “对,就是这个!”   司南笑笑,麻利地给她煮上。   明姑瞅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俩冤家,到了哪儿都不忘互相伤害。   就这样,蝶恋花要了麻辣锅又要羊肉锅,要了羊肉锅又要鲜鱼锅,最后把五种锅底都要了一遍。   只要一份还不够,每种要了两份。   虞美人和蝶恋花在小吃车前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州桥两侧便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仰慕者特意骑着马、乘着车赶过来,就为了看她们一眼。   其中竟然还有女子,狂热程度并不比男子低!   直到两位美人走了,痴汉们还舍不得离开。   司南敲着小鼓吆喝——   “行首们吃过的小火锅,二十文一份,美容养颜又好吃喽!”   “二十文,只要二十文,你就能吃到偶像同款;二十文,只要二十文,你就能享受到和偶像一样的美味。”   “二十文,你吃的是追星的诚意;二十文你吃的是对偶像的敬意……”   围观群众一愣一愣的。   乍一听奇奇怪怪,再一听,我去,挺有道理!   “锵!”   司南借小崽的小破锣敲了一下,笑眯眯道,“还剩二十份,只有二十份了,先到先……”   还没说完,就被围了。   唐玄今日没来州桥。   晚饭被官家捉着在福宁殿用,吃完又被包大人拉着说了半晌清匪之事。   包大人可真能说啊,口水都要喷到脸上了,唐玄淡定地离他远了些,又远了些,一直远到殿门口……   包大人说到激动处,一转身,人呢?   这、这个燕郡王!   官家都没在他说话的时候偷溜过!更没嫌弃过他的口水!   顶、顶多拿袖子挡一挡……   唐玄从东华门出宫,往南,到潘楼街,特意拐了个小弯,绕到司家住的茶汤巷,隔着路口瞧了眼。   他还记得,巷口那家种着棵杏花,不久前小郎君站在树下,揪了一朵别在耳畔。   如今杏花落了,米粒大的青杏隐约可见。他和小郎君也从陌路成为了友人。   男朋友……   就是特别的友人吧!   想起小郎君翘着嘴角说这话的模样,唐玄不由心头微热,当即拨转马头,哒哒地继续南行。   再往南,便是大相国寺所在的街区,遍布着瓦子、土市和茶楼酒肆,是汴河以北最热闹的所在。   唐玄在汴京生活了十几年,却极少过来,他不喜欢热闹。今日因着司南的关系,才找了过来。   不仅来了,还特意放缓速度,左右瞧着。   挑担的货郎沿街叫卖,赤脚的娃娃追着花狗,两个妇人一边做活一边聊天,街角的炊饼店有新饼出笼,热腾腾的雾气散了大片。   不知不觉,就到了司南看上的那家店面。   前屋后院,两层小楼,临街的铺面宽敞明亮,几株花椒枝攀在墙头,墙上长着参差不齐的小草,墙角堆着几块青石砖,砖缝间还长着几丛小蘑菇……   这就是司南说过的地方,唐玄一眼就认了出来。   天色渐晚,牙行已经关了门。   唐玄难得任性了一回,敲开了门扉。   牙人没好气地打开门,一眼瞧见他背上的大弓,正要出口的呵斥顿时哽在喉间。   “燕、燕郡王?”   唐玄颔首,“玉堂巷第六户,可租出去了?”   牙人连连摇头,“没没没!”   就算租出去了,倘若这位杀神想要,他也得收回来!   “东家可愿售卖?”   “愿意、愿意!”   “现在?”   “郡王稍后,小老儿马上去办。”   一个不问价,一个不说价,更不必说什么保人画押、邻里同意之类的。若左邻右舍知道这店面是燕郡王买的,指定得跳着脚欢喜。   燕郡王名下的屋舍,贼人见了都得远远地避开!   “郡王,那院子荒废许久,恐怕不好下脚。明日、不,今日小老儿便找人收拾出来……比如那棵花椒树,疯长了许多年,合该砍掉。”   “不必。”唐玄道,“花椒树留着。”   “盖个鸭舍。”   “再盖个鹅舍。”   “铺子里添些桌椅,再买些碗筷。”   顿了片刻,说出了最想说的:“若是司家郎君来找,只管租给他。若是别人,不必理会。”   牙人:……啥? 第20章 舍不得   进入初夏,白日渐长。   日头将将落下,天还没黑透。   大相国寺敲响暮鼓,一声接一声,警醒着世人。打更的差役沿街游走,提醒着各家各户小心火烛。   酒楼店铺燃起门前的灯楼,一串接一串,一排连一排,将整条长街映出斑驳的光影。   饱食过的人们涌上街道,散步聊天。孩童们穿着单薄的夏衣,追逐打闹。   唐玄骑在马上,缓缓而行。   他极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之前的十几年,他除了读书就是练骑射,后来领了差事,便是从早到晚带兵、查案、随王伴驾。   并非谁要求他,而是他不做这些,也没其他事可做。   下属敬重他,宗室忌惮他,贼人畏惧他,根本没人能坦坦荡荡地跟他做朋友。   除了那个爱笑的小郎君。   正想着,就瞧见了。   司南骑着他的小三轮从汴河大街拐过来,一个风骚的走位,蹿上御街。   “小飞车来了!”   “小飞车来了!”   玩耍的孩童瞧见了,兴奋地追在后面。   司南猫下腰,假装努力骑,实际放慢了速度。   孩子们笑着,叫着,争先恐后地爬上车斗,直到挤得满满的,盛不下了,干脆蹬在后面的横杠上,扒着车。   司南不紧不慢地骑着,把他们从御街这头带到那头。   “再来一圈!再来一圈!”   “说好了,就一圈。”司南假装无奈。   “好!”孩子们笑闹着。   显然,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玩了。   唐玄远远地看着。   小郎君背挺得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可真开心。   即使被混混打压,生意难做也没沮丧。即使银钱不够,租不到心心念念的铺面也不失落。   总是这样纯粹地、耀眼地笑着。   长长的御街,人来车往。   司南骑着三轮车乐呵呵地走在前头,唐玄驭着骏马,踢踢踏踏跟在后面。   不同气质,同样俊美的两位郎君,亦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唐玄没叫他,只想这般默默地护着他走一程。   司南要想回家,得从御街往北拐到潘楼南街。不料,到了那个路口他却没拐,而是径直往北朝着宣德门骑去。   到了宣德门,还是没停,又绕着大内城墙骑了小半圈,直到东华门外方才停下。   东华门往里是左承天门,左承天门内就是皇城司的所在。   司南把三轮车停在街边的榆钱树下,颠颠地跑到东华门门口,蹲下,不动了。   城防兵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动,也不上前,就没理会。   这副身体虽长得不高,比例却好,加之司南穿越过来后每天坚持锻炼,看上去也是个修长挺拔的人。   如今这么一蹲,胳膊腿团成个球,瞧着只有小小一只,竟有些可爱。   唐玄扯着缰绳,走到他跟前。   司南听到马蹄声,回头一看。   “为何在此?”/“你来啦?”   两个人同时开口。   唐玄心虚地抿了下唇,生硬地转移话题:“今日收摊早?”   “嗯,特意来找人。”司南眨眨眼。   “找谁?”   “我男朋友啊!”   唐玄一怔,不由笑了。   司南骄傲地诉说着自己的缜密逻辑:“我想找你,却不知道去哪儿找,冷不丁一想,你不是在皇城司当差嘛,皇城司离东华门最近,亲从官、亲事官们八成从这里进出。我来这儿守着,想着碰到一个穿劲装皂靴的,就能请他们给你捎个信。”   司南笑嘻嘻地撞了撞唐玄的肩,“那什么,你人缘没有太差吧?不会没人愿意给你传话吧?”   “不会。”唐玄笃定道。   他们不敢。   顿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青铜牌,长三寸、宽两寸,边上镌着一圈古朴的缠枝莲,中间一个“燕”字。   “拿着这个,可以随时去郡王府找我。”唐玄很自然地递到司南面前。   倘若木清在这里,八成会翻着白眼吐槽:郡王府青铜令,可不止是随意出入王府那么简单,还能去燕郡王名下的任何一处铺面吃吃喝喝、随便取钱。   别人家这令牌都是交给王妃的!   换成唐玄和司南,一个敢给,一个敢收。收完还要甜甜一笑,“我也有东西给你。”   说着,就跑到三轮车那边,左刨刨右刨刨,终于从装菜的篮子里刨出一张帖子。   和给虞美人的相比,这张帖子就简朴多了,没用粉嘟嘟的彩纸,没用带着香味的墨汁书写,更没撒桃花瓣菊花瓣,就是一张普通信纸折了三下,用火漆盖了个戳。   唐玄匀着力气,小心打开,意外地发现,是一张请帖。   “二郎要转学了,明天想在家里摆两桌席面,请请他学塾的先生和小伙伴,我这边也要叫几个朋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是我来——病好之后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应该有时间吧?”   “有。”听到“最重要”三个字的时候,唐玄就果断地决定推掉明天三王爷家的喜宴了。   “够意思!”司南抬手想要圈住他脖子,然而身高差距有点大,这个动作有点困难。   司南拍拍他,“低点儿。”   唐玄稍稍矮下身,不明所以。   司南大大咧咧地圈上去。   唐玄一僵。   小郎君身上满是火锅味,即便带着一万层滤镜也不能说好闻。只是,那张凑得极近的脸又那般精致,黑亮的眼睛满是灵气,这么近看过去,瞳仁中映着小小的他。   只有他。   唐玄不由放松下来,破天荒地没把他一脚踹飞。   就这样,司南还不满意呢!   没事长这么高干嘛?搂起来都费劲!   等着,回头就买只羊。   喝羊奶,长个儿!   帖子送到了,司南要走了。   唐玄要送他,被司南无情地拒绝了:“又不是小娘子,用不着送。哥骑上心爱的小三轮,嗖的一下就到家了。”   唐玄勾唇,“当心些。”   “嗯嗯,放心吧,如果有人半路劫财劫色,我就用威武的外表,吓退他!”   唐玄:……   感觉还是要送一下。   司南摆摆手,“走了啊,回家做饭去,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   唐玄点点头,看着他坐到三轮上,开口道:“令弟要去哪家书院?”   “若水书院,徐大儒开的。”司南正要走呢,又忍不住停下来,跟他讲,“二郎一直想学武,我爹一直不同意,现在轮到我做主,当然要满足他。小孩子嘛,学学武挺好的。”   唐玄点头,“理应如此。”   司南看了眼天色,“不行,我真得走了,二郎该饿了。”   “骑慢些。”唐玄道。   “嗯嗯,走啦!”司南摆摆手,往前骑。   “说起来,若水书院可还好?需要再看看别家吗?”唐玄状似无意地说。   司南再次停下来,兴冲冲道:“我去看了,可好了!旁边就是宜春苑,还有好大一个演武场。上午学经义,下午练骑射,听说教头是从禁军里请的,可厉害。书院里还有温顺的小母马给孩子们骑,不用自家带,能省一大笔钱……”   唐玄满意地勾了勾唇,“何时入学?”   “四月十一吧,初九、初十旬休,十一过去正合适。”   “好。”   就这样,司南几次要走,几次被唐玄不着痕迹地拦下,两个人就在东华门前,一直说啊说。   直到天黑透了,东华门落了钥,来来往往的亲从官诧异地看着自家老大,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站在一起,画面有点诡异,却又……有点好看。   最后,唐玄还是把司南送回去了。因为还有许多话,只能边走边说。   茶汤巷口。   二郎抱着扁扁的小肚皮,望眼欲穿。   臭兄长不是说今天会早些回来,做吊炉火烧夹烤肠吗?   这大黑天的,该不会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吧? 第21章 一对   司南选择在家置席面,是存了小心机的。   大酒楼没钱去,又想让客人们吃得好一些,于是买了许多好肉好菜,自己在家置办。   他还效仿官宦人家写了帖子,送去的时候显着郑重,接帖的也觉得体面。   邻居们听说司家办席面,早早地过来帮忙。   小娘子们凑到一堆择菜洗菜,婶子嫂嫂们则剁肉、和面,大伙一边干活一边嘻嘻哈哈地聊着天,过节似的。   于二娘和于三娘也来了。两个小娘子难免尴尬,缩手缩脚的不知道做什么。   司南瞧出来了,熟稔道:“三娘,你识字,刚好拿着这个单子,去李掌柜家称些熟食。”   于三娘脆生生应下,“成,我这就去。”   “不急,先坐会儿,喝口水。”   “不用,在家里坐半晌了。”   司南笑笑,“我跟李掌柜说好了,你们只管拿东西,明日我再去付钱。”   三娘点点头,“我瞧着东西不少,让二姐姐跟我一道去吧!”   “成,你来安排。”   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最初的尴尬,二娘、三娘不由露出笑模样。   左邻右舍拿眼瞅着,暗自点头。   “我也去!我和二郎都去!”于七宝提着嗓门嚷嚷。   二郎一点面子都不给,“要去你去,我不去。”他还要留在家里迎客呢!   于七宝好脾气地笑笑,“那我也不去了。”   于三娘白了他一眼,个窝里横的东西!   姐妹两个前脚出门,于大娘后脚就来了。她秋天成亲,按习俗这几个月不方便串门走亲,所以没和二娘、三娘一道过来。   如今到了门前也没进,只让七宝把司南叫出去,递给他一个花布包。靓青色的细麻布,边角处绣着一丛翠竹,还有二郎的名字。   “裁得大了些,可以擦手擦脸,也能当包袱使。做得急,不甚精细,让二郎瞎用罢。”大娘不好意思地笑笑。   司南暗叹,这么好的布料,还染着色,定然是瞒着胡氏熬夜做的。   他由衷地说:“大姐儿做得真好,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   大娘见他喜欢,这才松了口气,“我想着你忙,或许想不到这些。”   说着,又从篮子里拿出两双鞋,“听说二郎去了新学堂要每日练骑射,这底子厚,兴许穿着舒适些。”   千层底,青布帮,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拿手一比,刚好是二郎的大小,于七宝和于三儿都不能穿。   司南心下动容,这么好的女儿都不知道珍惜,于三儿两口子早晚会有报应。   客气的话没有多说,只在心里暗暗记下,等她出嫁的时候,少不得借母亲的名义多备两样添妆。   二郎抓了两个炸撒子,硬塞到于大娘手里。   大娘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又温柔地几句好好读书的话,这才走了。   迈进于家小院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一抬头,大娘顿时变了脸色。   胡氏正抱着胳膊,一脸阴沉地瞪着她。   大娘战战兢兢道:“娘,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身子不适吗?”   “你还真信了?我就是不想去看他们那得意的嘴脸!你们倒好,一个个上赶着,呵!”   “大郎哥哥好着呢!”于七宝扒着门板,“娘,你还头疼不?不疼的话就过去给婶子们搭把手,不然我们都没脸留下吃饭。”   “疼!疼死了!搭不了手!”胡氏烦躁地挥挥手,拧身进了屋子。   于大娘子僵着的身子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渡过一劫似的。   于七宝朝她眨眨眼,小声道:“大郎哥哥让我来救你。”   于大娘怔了怔,又温婉地笑了。   南哥儿能把日子过好,是他应得的,爹娘再嫉妒,到头来不过是自找气生。   崔家寨的兄弟们也来了。   崔实骑着辆崭新的三轮车,拉来两个大圆桌。   这辆三轮车是照着司南留下的图纸做的,比司南的车斗大,车身重,拉得东西也多,骑上去要费劲些。   汉子们却半点儿都不觉得辛苦,一路上抢着骑。   瞧见门洞后放的御赐三轮,崔实不由笑了,“原想着,新做的这车比你原先那个大,还结实,想得你一句夸,没承想你又有新的了。”   还是铁的!   司南笑笑,“夸还是要夸的,没想到木头哥能做得这么好。”   不是客套话,这辆三轮厚实又稳当,比他在汴京城找的那个木匠手艺还好。   还有那对大圆桌,也是极好的。   司南把图纸请人捎回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大大的圆桌往地上一放,厚厚实实,稳稳当当,还能折叠。   司南朝唐玄招招手,“快过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大伙都震惊了,司南跟燕郡王用这种口气说话吗?燕郡王不会生气?   众人眼睁睁看着,唐玄不仅不生气,还理了理衣袖,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燕郡王脾气真好,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害他们白紧张了!   唐玄比所有人来得都早。   他特意选了身体面的衣裳,许久不戴的金冠也佩上了。从前没有饰玉的习惯,这次为显郑重,腰间一左一右系了两个玉铛。   司南从早市回来,老远就瞧见一个俊美无俦的红衣郎君站在自家门前,那耀眼的风姿,真如天神下凡。   司南瞧得挪不开眼,“这么早过来,是想着吃我两顿吗?”   “三顿。”唐玄坦诚道,“虾仁饺,还欠着。”   “还记着呐?”   “把虾仁剥好,稍稍炒香,掺上木耳和鸡蛋,三鲜馅。”唐玄缓缓道。   司南咧开嘴,“这事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黄鼠狼。”   上次俩人一起吃饭,司南说第二天做了虾仁馅水饺给他送去,结果第二天那些虾都被黄鼠狼叼走了,就没做成。   黄鼠狼不仅偷虾,还吃鸡蛋,小尖爪往圆溜溜的蛋上一磕,三两下就把蛋液吸走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空蛋壳。   “你是不知道,那小东西可贼了,逮了好几个晚上,一根毛都没揪着。”   唐玄说:“我来。”   司南被明晃晃地帅到了,乖乖去做小水饺。   倘若每天都能看到这张大帅脸,一天三顿都不嫌累!   唐玄顺利地吃到了早饭,又吃到了午饭,正坐在石桌下等晚饭。   司南嫌唐玄走得慢,跑过去拉他。   唐玄低头看了眼被扯皱的衣料,再看看郎君的小白手,十分淡定。   “我跟你说,这个桌子可神奇了,一定能让你大吃一惊。”司南边说边扶住桌沿,用力一转,光滑的桌面就像花瓣一般,缓缓裂开,绽放。   继续转,花瓣重新拼在一起,桌面变得光滑平整。唯一不同的是,直径比原来足足大了一圈。   唐玄微笑,“你做的?”   “我画的图,木头哥做的。”成品比他想象得还有好。   邻居们更是震惊,“这难道是神器不成?怎的还能自己变大小?”   司南忙道:“跟神神鬼鬼的没关系,利用的是机括原理。”   为了让大伙看清,他又来回转了两回,桌面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引得众人连连惊呼。   大伙也顾不上干活了,拉着司南问东问西。   司南耐心地一一解答,并且重点说明,这桌子是崔家寨做的。   讲真,汴京城的原住民多少有些看不起乡下的“泥腿子”,崔实等人刚刚进门的时候大伙的态度并不热络。如今听司南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顿时变了。   崔实等人虽略显局促,却努力撑着面子,不肯给司南丢脸。   唐玄猜出司南的心思,配合地问:“我瞧这桌子甚好,可愿售卖?”   “卖!”司南朝他挤了下眼,“在我这订货就成,等到做成了,实哥会找人送到家里。”   “我订一个。”唐玄说着,就要掏钱。   司南忙压下他的手,眼睛狂眨,戏不用做得这么全吧?   唐玄轻笑,“是真想订。”   “南哥儿,我也订一个。”说话的是巷口第二家的大婶,“多少钱?”   崔实既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东西耗时间,有点贵,需得二……”   “二贯钱。”司南截了他的话。   崔家寨的汉子们惊了。   二百文他们都已经觉得很贵了,怎么还两贯呢?能有人买?   司南清清嗓子,请出三寸不烂之舌,“这桌子胜在精巧,下面嵌着机括,需要几块木头严丝合缝地拼到一起,一刨一刨做出来,极费工夫。”   二百文只是手工钱,没算木料和运送费。汉子们实在,只想着赚个辛苦钱,却没考虑长远。倘若以后长期有人订,后山的树不够砍了,运送量大了,这钱怎么算?   两贯钱,正合适。   邻居大婶有些迟疑。   两贯钱不是没有,就是略贵了。   于三娘脑子一转,道:“清婶是想给二姐姐添妆吧?这么个精细物件搬到婆家,当真体面。”   清婶被戳中心事,笑着说:“是啊,二丫下月出阁,想给她攒个体面的物件。”   二娘故作羡慕,“那还挺合适,我瞧着这桌子是枣木的,厚实,稳当,十年二十年用着了,一准儿坏不了。”   清婶迟疑道:“就是不知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崔实忙道。   大不了让木头赶赶工,大伙都帮忙,能多卖一个是一个。   两贯钱啊!   村里人土里刨食十来年,都不一定赚得这么多。   司南也道:“来得及,二姐姐那边是大事,先紧着她,郡王那个可以押后。”   清婶微讶,“这……”   这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从堂堂郡王手里饶出来的东西,往闺女婆家一摆,看谁敢给她气受!   别说区区两贯,就是四贯都觉得值了。清婶当即订下一张,约好了半月之后送来。   司南笑着说:“都是自家人,回头跟木头哥说说,在桌沿刻上一排喜字,再刷上红漆,就别加钱了。”   崔实连连应下,高兴得合不拢嘴。   清婶也很高兴,暗自想着司南可真不错。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唐玄。   只是,他高兴和不高兴的样子没什么差别,都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司南却瞧出来了。   他不高兴的时候睫毛会稍稍往下垂半厘米。   司南悄悄戳戳他,“真想要?”   “嗯。”眼依旧垂着。   “不用买。这不有两个嘛,原本是一对的,你要想要就搬走一个,我留一个就成。”   唐玄抬眸,“一对?”   “啊。”   这下,不仅睫毛翘起来了,俊朗的眉眼也勾出好看的弧度。   一对的。 第22章 自己人   宴席备好了,新做的大桌子刚好用上。   答应给唐玄的那个司南没动,妥善地放到三轮车里,想着明日亲自送到他府上,还能参观一下气派的郡王府。   申时左右,小郎君们都来了,一个个穿着新衣裳,打扮得精精神神,过年似的。   家长们为表重视,亲自来送,不经意瞧见那崭新的大桌子,还有桌上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不由暗自点头。   未及弱冠的小郎君独自掌着家,还能把事情办得这么大气、体面,当真叫人高看一眼。   家长走了,小郎君们没了约束,更加活泼。都是五六岁的娃娃,小大人似的坐成一圈,瞧着满桌子漂漂亮亮的菜,眼睛直放光。   啊,看起来好好吃!   圆溜溜的小丸子!   胖嘟嘟的虾饺!   脆生生的青笋!   哇,还有一个大大的肘子!   一点儿腥味都没有,用筷子轻轻一碰就掉下来了,往嘴里塞一块……香香的,一点儿都不腻!   司南和孩子们坐在一桌,自己顾不上吃,忙碌地照顾着小家伙们。   唐玄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给他夹一口。   司南也不讲究,觉得哪样好吃,就直接把脑袋伸过去,求投喂。   唐玄貌似嫌弃地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会喂给他——用自己的筷子。   看着少年满身洋溢的开心劲,就连被一群麻雀似的小豆丁围着,唐玄都不介意了。   大伙起初还挺紧张,只是瞧着唐玄神色平静,并没有任何瞧不起人的样子,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尤其是,看到他和司南相互夹菜,众人不由惊叹:燕郡王真好相处!   ——如果木清听到他们的心声,白眼一准儿翻到天上去。   与此同时,一位小郎君的母亲也在别处做客。   宴席上,其他夫人都带着孩子,单她没有,旁人问起,这位家人便笑盈盈道:“说起来也是有趣,小小一个人儿,竟收到了同窗的帖子,一早换了衣裳,像模像样地赴宴去了。”   夫人们一通笑,“还真是稀罕……去的哪家?”   “茶汤巷司家,他家小子说是要转学,请同窗和师长吃顿酒,作个别。”   众夫人微笑点头,“倒是仁义。”   “确实仁义,也实在。”想到孩子们每日的饭食,家长忍不住夸了起来,“那司家大郎开着个小吃摊,我家六郎的午食便是他做的,十文钱一份,怪好的。”   “十文,能吃这么好?”   “起初我也不放心,直到有一次六郎告了假,没去学塾,人家专门跑了一趟,给送家里来了。我打眼一瞅,有菜有肉有汤有干粮,大人吃都够了。而且呀,味道比那矾楼、凤仪楼的丝毫不差,这十文钱真是值了。”   家长喝了口茶,欣慰道:“最可心的还是六郎喜欢,每日回来都要夸上一回。”   夫人们轻声慢语地说了起来——   “可是州桥那家小火锅?”   “近来在京中颇有名气。”   “满庭芳的行首们都争着买。”   “我家那位给我买过一回,怪好吃的。”   “……”   其中有位姓李的夫人,是若水书院的山长徐大儒的发妻,听到这话,不由留了心。   回家后,李夫人同徐大儒说起此事,“前日你不是还说书院缺个厨子吗,不如让这司家小哥试试。”   徐大儒向来尊重发妻,听到这话郑重地点点头,“改日我去见他一见,若果真人品正直、手艺又好,便如夫人所言,雇了他。”   李夫人笑笑,“倘若他能待下,夫君就再也不用为书院的饭食发愁了。”   徐大儒摇头失笑,读书几十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搞不定学子们的胃口。   茶汤巷。   宴席结束,小郎君们兴奋得不想回家,央着司南要坐三轮车。   司南假装为难,等着孩子们抱着大腿甜甜地叫哥哥,他才哈哈一笑,心甘情愿当起了司机。   小郎君们悄悄说:“真羡慕你有个好哥哥。”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二郎撑着面子,实际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送客的时候,大伙一致默认应该第一个“恭送”燕郡王。   司南摆摆手,“不用,他不急,最后一个走就行。”完全没拿唐玄当外人。   唐玄勾着唇,睫毛明显地向上翘了一丢丢。   客人们都走了,天也黑透了。   司南点了一盏防风灯,挂在草棚上,昏黄的烛火微微颤动,映着少年忙碌的身影。   司南哼着歌,揉了块面团,拉成细丝,清汤煮熟,淋上鸡丝,舀上香菇酱,再点两滴香油,撒一小撮葱花,香喷喷的鸡丝香菇面就出锅了。   “知道你没吃饱,单独给你煮了碗爱心面,感不感动?”   唐玄微微一笑,动了动身子,“敢动。”   司南:……   不行不行,他污了。   一本正经搞笑的郡王大人,好……好可爱!   司南一边刷碗一边笑,差点一头扎进洗碗盆里。   好大一盆碗,叠起来比他腿都高。司南却不嫌累,一边唱着“洗刷刷”一边欢快地刷。   唐玄原本想帮忙,被司南无情地拒绝了,只得坐在石桌旁,伴着月色,就着小酒,吃着爱心面,看着可爱的少年,比什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之类的惬意多了。   人间烟火,方才醉人。   司南突然大叫:“偷虾贼来了!”   话音刚落,唐玄便抓起竹筐,将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扣住了,动作快得只瞧见一道残影。   “好厉害呀!”司南眼睛眨啊眨,满眼都是小崇拜。   唐玄轻撮着指肚,第一次觉得十几年的功夫没白练。   司南提着风灯,兴冲冲凑近竹筐,“果然是黄鼠狼。知道我家做好吃的,坐着晚班车来的?”   小家伙不理会他的调侃,慌乱地转着圈,还拿尖尖的爪子抓挠着竹筐,想要冲出去。   别说,还挺好看。   黑色的背毛,油亮亮的,从下巴到尾巴是一水的白色,眼睛黑溜溜的,扁扁的脑袋一歪,挺像《驯龙高手》里的没牙仔。   司南逗它:“不是会放臭屁吗?怎么不放?”   “这不是黄鼠狼。”唐玄指向墙角,“想来是白鼬。”   司南一看,“哟,还带着女朋友来了。”   墙角躲着的那只小了一圈,从头到脚毛色雪白,只有尾巴尖是黑色的。   “白色的就是白鼬吗?”   唐玄摇头,“会换毛,这只……想来是先天不足。”   正常情况下,白鼬到了冬天才会换成白毛,夏天背毛是金色或褐色,黑和白都不正常。   不过,这一身雪白的样子倒是挺可爱,毛绒绒一小只,还不如司南的两个巴掌大。   小白鼬明明很害怕,却不肯离开,扬着小脑袋冲着筐里的小黑鼬叫。小黑鼬一边回应一边焦躁地挠笼子,还愤怒地朝司南呲牙,显然把他当成了大坏蛋。   司南翘着脚,吊儿郎当地对小白鼬说:“你老公吃了我那么多虾,还有鸡蛋,不把这事掰扯清楚我肯定不能放它走。你要不放心,不然这样,你过来跟他团聚,成不成?”   小白鼬不知听没听懂,只瞧见他把竹筐开了一条缝,就迫不及待地蹿了进去。   司南:……   你南哥口才又精进了?还能空手套白鼬呢!   小黑鼬此刻估计也很绝望,牙不呲了,爪子也不挠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任由小白鼬扑上来,亲亲咬咬。   “怀崽了。”   唐玄指了指白鼬鼓起的小肚皮,“白鼬正常以鼠类为食,母鼬怀崽后捕猎能力下降,进食量却增加,兴许是这样,这只公鼬才会偷食青虾。”   司南叹息:“养家的男人不容易啊!”   唐玄微微一笑:“那就被养。”   司南坏笑,“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唐玄:“我有吗?”   “你有。”   “那就有。”总之就是很宠溺。   司南笑得有点小得意。   他心情不错,十分大方地往筐里丢了颗鸡蛋。   小黑鼬小心地闻了闻,这才用尖尖的爪子磕开两个小口,推到小白鼬面前。   小白鼬不肯吃,又给它推回去。   小黑鼬大概叹了口气,小小地吃了一口,又推给它。   小白鼬这才蹭了蹭它,欢欢喜喜地吃起来。   司南眼神变得柔软,“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黄鼠狼,刚养的时候比这只白鼬还小。发现它并不偷鸡,反而喜欢抓老鼠,每天都能抓一两只。”   所以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黄鼠狼才不会给鸡拜年。   “那时候我住在奶、奶奶家,有小院,有口井,还有一颗花椒树。”   司南没有纠正自己的口误,“你知道吗?花椒树刚结青果的时候很好闻,满院子都是香味,很多人都闻不了,就我总扯着花椒枝使劲闻。”   仅仅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又咧着嘴笑起来,“还有一棵香椿树,春天长了新芽,奶奶就会蘸着面给我炸香椿鱼儿,又脆又香……你吃过吗?”   唐玄缓缓道:“来年春日,你做给我,可好?”   “好。”司南笑起来,眼睛里的星星家族又冒出来。   从茶汤巷出来,夜已深了。   唐玄饮了酒,小凉风一吹,上头了。   大半夜敲响牙行的门,吩咐:“在院里种棵香椿树,要嫩的,有芽的。”   牙人蒙了,祖宗!这时候上哪儿找刚发芽的香椿?   唐玄微微一笑,“他说了,要炸香椿鱼儿给我吃,又脆又香。”   牙人:……   这是马上要有郡王妃了吧?   一定是吧? 第23章 小玄玄   唐玄走后,司南睡不着,干脆跑到二郎屋里数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天赚得真不少。   榔头被花鬼吊起来打了一顿,腿都折了,被丢到臭水沟跟老鼠作伴去了,先前的威胁自然起不到作用。   沿街瓦肆又开始订餐,每日能送过去上百份。   学塾的收益很稳定,每日十份,外加给先生送一份,司南坚持不收钱,先生并不想占便宜,时不时就裁两刀纸塞给二郎。   大头来自满庭芳。   虞美人和蝶恋花带起了一股吃火锅的风尚,除了她们俩,其余行首、行首们的倾慕者都跟着吃了起来。   起初,众人只是本着好奇的心思买来尝一尝,吃过之后就真香了,继而介绍给亲朋好友。   一连几天,司南从早忙到晚,槐树和二豆几个小子每天跑断腿,送得及时还有赏钱。   装钱的细颈瓶满了一次又一次,每天被二郎抱回自己屋,攒到床头的大木箱里,如今已经有满满一箱底了。   司南十文十文地撂成一堆,每够一百文就用绳穿起来,穿到最后手都酸了,还没数完。   真·数钱数到手抽筋。   二郎被吵醒,揉了揉眼,小脸顿时变严肃,“臭兄长,你偷钱!”   司南弹了他个脑瓜崩,“臭小子,用脚丫想想,咱俩谁是吞金兽?”   二郎垂下眼,短短的手指抠着被角,“我知道,你辛苦赚钱是为了让我去书院,不然早就拿这些钱去租铺面了……”   司南挑眉,人不大,想得不少。   他可不想让小家伙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负担,笑笑,说:“让你去书院可不是为了你。”   二郎抬起迷蒙的小眼睛,“那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啊,”司南坏笑,“你哥我就指望你好好念书,当了大官养我。”   二郎信以为真,小小的脸上表情复杂。   司南继续逗他,“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双肩小背包、四轮拉杆箱,大宋独一份,绝对有排面。”   “你看这箱子,四四方方一小只,白榉木的,雕着小花,刻着你的名字,是木头哥专门为你做的。上边是抽拉杆,下面有四个万向轮,能推能拉还能骑,备用轮准备了十个,哪个坏了随时换。”   “这双肩包是你哥我亲手缝的,啧啧,这造型,这手艺,不敢说天下第一,第三、第四得有吧?”   二郎瞅了一眼,“丑死了,针脚那么大。”   “臭小子……”司南挠他咯吱窝,“你哥这双手可是做绝顶美食的,为了你拿起了针线,你还敢嫌弃?”   二郎滚到床角,缩着小身子,闷闷不乐。   司南坐到他身边,放软了语气:“宝,跟哥说说,为啥不开心?”   二郎捏着小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我不想花太多钱……”   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司南一笑,“知道什么叫投入和产出不?你读十年书,撑死花掉几百两。等你当了大将军,一年的俸禄就有好多钱。”   “多少?”   “三百两得有吧……”司南瞎编的。   二郎掰着小指头算了算,没算明白,就当是很多好了,“可是爹不想让我练武,也不想让我做官,只想让我继承家业。”   “为啥?”   没记错的话,他爹一直督促原身念书,将来科举入仕吧?   二郎吸了吸鼻子,耿直地说:“爹说你读书都读傻了,以后司家的家业只能靠我。”   司南:……   “家业都没了,继承个屁,过了初十就送你去书院。”   二郎小声道:“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司南撇嘴,“生也得等他回来再生。”   “爹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司南肯定道,“我已经托卖香料的商人去西域打听了,早晚会有爹娘的消息。”   “万一……一直没有呢?”   “咱们就去找。”司南平静地说,“等两年,两年之后再没有消息,哥就带你去西域,请商队帮忙,求助西北军,甚至去西夏,去吐蕃,去西州回鹘,去黑汗白水城,直到找到他们。”   “兄长……”   二郎看着他笃定的神情,突然想起了司旭,这些天他都不敢想,可是今天忍不住了。   今天的兄弟太像爹爹了,二郎扁起小嘴,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司南拍拍他颤抖的小身子,“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二郎:……   我怀疑你在玩我,可是没证据。   想不明白的小郎君,哭得可伤心了。   这是祖父母去世后,他第一次放声大哭,也是第一次依赖司南、第一次正正经经叫他兄长。   司南望着屋梁,眼睛也有点湿。   唉,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做人何必撑得那么狼狈……   这天晚上,司南没回自己屋,兄弟两个盖一张被子。   第一次和小朋友一起睡,司南觉得挺新鲜。小家伙身体小小的,软软的,像个大玩偶。   二郎哑着小嗓子,没话找话:“哥,今天抓住偷虾贼没?”   “抓住了。”司南打了个哈欠。   他早就困了,为了照顾弟弟脆弱的小心灵才撑着没睡。   唉,养家的男人果然很难啊!   “是黄鼠狼吗?”   “是白鼬,一对。”   二郎精神了,要往床下跑,“我要去瞅瞅,还没见过白鼬。”   司南按住他,“黑灯瞎火的,明天再看。”   “哦……”刚刚哭过的小男子汉,难得有点乖。   过了一会儿……   “哥,白鼬好吃吗?你会把它杀掉吃肉吗?”   “吃什么肉,人家有老婆孩子,明天给它上完思想教育课就放掉。”   “……哦。”   又过了一会儿,司南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听见二郎小声说:“哥,如果你娶不到嫂嫂,我就养你好了。”   黑暗中,司南扬起嘴角。   嫂嫂是没有了,哥夫倒是可以找一个。   不对,不能叫哥夫。   你哥我才是娶的那一个……叫什么好呢?   不等想明白,就睡着了。   第二天。   司南天不亮就去赶早市,回来的时候槐树几个已经到了,扫了院子,砍了柴,打了水,就连两只小白鼬都喂了。   ——第一天司南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来了直接练拳,不要做杂活,小家伙们每次都乖乖应下,第二天假装失忆。   在他们的带动下,二郎也习惯了早早起来,此时正摇头晃脑地念《诗经》,小家伙们在打军体拳。   昨夜下了场雨,地上湿漉漉的。   孩子们一个个绷着小脸,反复出拳,收拳,一板一眼,认真练习,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   司南既欣慰又心疼,“今天再教两招新的,马步横打、内拨下勾,看清了……”边说边示范。孩子们瞪大眼睛,努力看着,生怕错过一点儿。   小崽也跟着学,虽然没办法握拳,动作却是记得最快最准的,有时候司南不在,槐树还要请教他。   二郎放下书册,假装路过,一步步蹭到队伍后面——在此之前,他曾放言绝对不学。   司南绷着笑,没拆穿他。   二郎松了口气,暗搓搓地偷学起来。   别说,虽然第一天跟,却练得有模有样,小拳头左手打打,右边打打,挺像那么回事。   一刻钟下来,就出了一身汗。   正好,大锅里的水烧开了,司南兑上凉水,简单地冲洗了一下。   孩子们跟他久了,也养成了讲卫生的好习惯,每天都会冲一冲。   他们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补丁装,司南想过给他们做新的,却被槐树拒绝了,一来不想让他花钱,二来,做了新的也留不住。   如今,司南只盼着唐玄能尽快解决花鬼,还孩子们自由。   他都想好了,到时候小一些的孩子送到城西善堂,大的几个留在家里,跟着槐树跑腿送餐,闲暇时候还能教他们认认字。   吃过早饭,孩子们没走,争着抢着帮司南干活。司南试过了,赶也赶不走,只能给他们分配些择菜、添柴之类的轻活。   司南切完肉,往扣着白鼬的筐里扔了两块,小黑鼬冲过去闻了闻,大概确定没有问题,巴巴地推到小白鼬爪边。   小白鼬吃了一块,又把另一块推给它。   小黑鼬起初不肯吃,直到小白鼬急急地叫了两声,它才一口吞掉,吞完还讨好地蹭了蹭小白鼬的脖子。   孩子们笑起来,“原来怕媳妇!”   司南笑道:“这可不叫怕,明明是宠。等你们有了喜欢的小娘子,也得学会尊重。”   小家伙们为难地皱起脸,肉那么好吃,为什么要给小娘子?   只有二郎郑重地点点头,不仅要给肉,包子饺子小馄饨都要给。   ——这就是单身狗和小暖男的区别。   司南教育小黑鼬:“不许再偷了,懂不懂?饿了就去抓老鼠,给老婆孩子做个好榜样……”   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直到把两只小鼬说得毛都焉了,他才终于满意了,掀起竹筐放它们走。   两个白鼬挺有心机,离开的时候还搞了个小策略——小白鼬先跑,小黑鼬掩护,直到小白鼬跑到墙角,估摸着司南逮不到了,小黑鼬这才撒开爪子跑起来。   跑到半路又回过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司南,这才走了。   司南抱着手臂笑眯眯。   日行一善,还挺爽。   今日准备的配菜不多,中午只摆了一个多时辰就卖完了。   司南回家洗了个澡,又特意挑了身体面的衣裳换上,这才骑着小三轮,拉上大圆桌,去了郡王府。   他没提前跟唐玄说,就想试试青铜令好不好用。   郡王府建在外城,位于西水门和新郑门之间,足足跨了大半个街区。   光是门前的台阶就有六尺高,两个灰色的大石狮子一边一个,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吓得人不敢靠近。   司南冲着石狮子做了个鬼脸,惹得门童扑噗一笑:“小子,别处玩去。”   司南把青铜令一亮,“小子,你叫谁呢?”   门童的眼睛顿时瞪得比石狮子还大,“你你你、你哪来的?”   司南笑眯眯道:“茶汤巷来的。”   “我是问你青铜令哪来的!”   “自然是你家郡王给的。”   门童上下打量着他,皱眉道:“胡说,主子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司南扬起小下巴,“唐玄喜欢我呗!”   “大胆!你竟敢直呼王爷大名!”   司南一本正经点点头,“嗯,我不叫他大名了,叫他小名,行了吧?麻烦小哥,跟小玄玄说声,就说他南哥给他送桌子来了。”   “你你你……”门童指着他,手指抖啊抖,“你等着血溅当场吧!”   话音刚落,中门大开,穿着红衣的高大身影跨过门槛。   门童同情地看向司南。   主子出来了。   你说的话主子都听见了。   你会死得很惨啊,小子!   司南歪着头,笑嘻嘻:“你来接我啦,小玄玄?”   唐玄勾唇,“调皮。”   门童:……   房子塌了!!! 第24章 一起睡[入V]   郡王府里炸开了锅。   小郡王的青铜令终于送出去了!   大伙惊喜又兴奋, 奔走相告。   紧接着,又得知了一个消息——   小郡王把象征王妃身份的青铜令给了一个小郎君……   所有人都不好了。   花匠撅断了树杈,厨子捅破了铁锅, 护院一个走神儿差点捏断门童的手腕,老管家捂着心脏, 差点昏过去。   大伙架着颤颤巍巍的老管家,暗搓搓摸到湖边。   唐玄正带着司南参观郡王府。   司南的心情略复杂。   郡王府好大呀!   光是三层小楼就有六个,还建着钟楼、鼓楼、演武场、兵器库,马厩里红的白的黑的河套马、伊犁马、汗血宝马足足排了两列, 这要放在现代,就是两个车库的兰博、马莎、劳斯莱斯!   郡王府又……怎么说呢,好“直”。   放眼望去, 连朵花、连棵草都没有,区区几棵树, 还是直溜溜的小白杨,偌大一个湖,没有九曲桥,没有八角亭, 芦苇、荷花、水葫芦……一样都没有。   从管家到门童,再到后院做饭的、洗衣裳的一水的全是人高马大的汉子, 指不定连湖底的青蛙都是公的。   拥有这样一个郡王府的人,不是直男,胜似直男。   司南站在湖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伤心了,失意了,恋爱无望了。   “不喜欢?”唐玄偏头。   “不,挺好的。”司南客气地说。   唐玄挑挑眉, 没说什么。   两个人绕着湖走了小半圈。   司南没话找话,问他最近在忙什么,完全忘了俩人昨天才见过。   唐玄很认真地回答:“抓住了花鬼的心腹。”   司南问:“是那个叫小元的吗?”   唐玄点头。   “招了吗?”   “已经移交开封府,包府尹正在审问。”   司南顿时放下心,“事情交给包大人,妥妥的没问题。”   唐玄脚步一顿,“你很信任包府尹?”   “你不觉得他很靠谱吗?古往今来这么多当官的,能吏不少,但是真正做到既为百姓办事,又不贪腐的有几个?”   在古代想当一个清官太难了,贪钱贪利的代价又太小,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因素促使人移了性情。包拯是少有的不贪钱财、不慕名利,在任上又能大刀阔斧,把政务办得漂亮的人。   司南道:“我听说包大人二十九岁就考中了进士,本来能进大理寺,为了年迈的双亲没有做官,直到三十九岁才出任知县。”   唐玄颔首:“包府尹为官二十载,至今在京中都无田产屋舍,只是携家眷住在开封府后衙。”   “真是太让人佩服了!”司南摇头晃脑地感叹。   唐玄勾了勾唇,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回来:“我蒙祖荫,得了这处宅院,只是时常住在宫中,疏于打理,你觉得是否空荡了些?”   “岂止是‘空荡了些’,简直太空了!”司南还沉浸在包大人高尚的品德中,没留神说了实话。   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诈我?”   唐玄扬起眉眼,笑了。   “你你你……简直太坏了。”司南拿手戳他。   原来你是这样的燕郡王!   别以为你笑得好看我就会原谅你!   唐玄扶住他,免得他摔进湖里。   司南跳着脚同他打闹。   一时间,静谧的湖边变得十分热闹,单是司南一个人的声音就盖过了整个王府。   大树后,老管家差点又昏过去。   这次是高兴的。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小主子笑,若非亲眼看到他愉快地眯眼,挑眉,勾嘴角,他定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自从将军和公主走后,小主子仿佛就丧失了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让他们这帮老家伙操碎了心。   唐玄放软了语气,像是在哄人:“过了端午十三哥和滔滔姐就会回宫,我打算把院子整一整,回来住,你可有何建议?”   “没有吧,现在就……挺好的。”司南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要干涉人家比较好。   唐玄勾唇,“那就说说吧。”   司南:???   我说的是没有!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唐玄偏头,微笑地看他。   司南瞬间被美色所迷,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他还是冷静地说:“我的想法不重要,我又不住。”   “你若愿意,可以随时来住。”   司南:!!!   少年,撩人要负责的知不知道?   “比如这湖,是否可以种些青莲?”唐玄道。   “确实应该种些,这么大一片,空空荡荡,乍一看还以为是假的。”司南不知不觉被绕了进去。   “就算不种荷花,也能种点菱角啊,荸荠啊,熟了之后往锅里一丢,煮着吃、炸着吃,和青笋炒着吃,和排骨炖着吃,想怎么吃怎么吃……”   唐玄笑:“还有吗?”   “还有院子,连棵花啊草啊都没有,将来有了女主人,你怎么跟人家看雪看花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女主人?   唐玄眼前不由闪现出高滔滔的脸,连忙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   还是不要了。   厨子和园丁正在激情讨论。   “我说不让你把那丛芦苇揪掉,莲藕也别拔,看吧看吧,客人嫌弃了。”   “这事可不能赖我,老三说的,芦苇荡、莲叶丛里最能藏人,拔掉安全。”   厨子瞪眼:“这是汴京,不是西北。”   园丁毫不示弱:“你不同意早说啊,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才逼逼。”   厨子理直气壮:“这不是人家小郎君提醒我了吗!”   园丁翻了个白眼:“敢情你自己也没啥品味,还有脸说我。”   “安静。”护院冷声道。   厨子和园丁立马噤声。   老三发飙,闭嘴保命。   护院瞥了俩人一眼,“你我因何过来?”   “查探王爷和小郎君的关系。”厨子和园丁乖乖回答。   护院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湖边的二人。   厨子和园丁无声地扔了几个眼刀子,谁也不服谁。   这时候,司南刚好在说:“作为朋友,其实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还是应该让那个将来有可能住进来的人决定比较好。”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酸。   大树后面的人却兴奋了。   听到没?   小郎君说“作为朋友”,所以,他和王爷只是朋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老管家欣慰点头:这样就放心了。   只是区区一个可以随随便便把王妃令牌送出去的朋友啊,有什么重要的呢?   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小郎君什么来头?   为什么能被王爷选中做朋友?   几条黑影蹿出王府,分分钟就查到了司南的全部资料。   众人愕然:商人之子?州桥边上卖火锅的?   这身份……是不是略低了些?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司南。   司南正盘着腿坐在湖堤上,旁边有棵白杨树,掉了几片叶子在地上。只见他左挑挑右捡捡,最后选出来两片最大的,和唐玄一人一片,进行决战……   “你的断了!你输了!给钱给钱!”司南大笑。   太过明媚的笑脸,不仅惹得唐玄心甘情愿递出一枚铜钱,也让暗中观察的几人放下心。   “其实……商人之子,也没什么吧?”   “想想咱们那会儿,就是没钱没地的大头兵,将军可嫌弃过你我?”   “当年公主在边关,与军中妇人同进同出,丝毫没有架子。”   “这叫平什么近什么来着?”   “平易近人。”   “对对,王爷一定是随了将军和公主。”   老管家眼泪汪汪。   小主子孩童时都没玩过叶柄,只会抱着箭一遍接一遍射靶子,冷冰冰地说着要给父母报仇。   现在反倒比从前活泼了。   有朋友真好!   傍晚,唐玄留司南在王府吃饭,用的正是司南刚拉来的新餐桌。   ——如果依着唐玄,定然会不动声色地珍藏起来,舍不得用。只是没等他叫人搬走,护院便拎过来支上了。   看着一只只大桶摆上桌,好看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然而,几个大老爷们注意力全在司南身上,谁都没在意他。   老管家笑眯眯地向司南介绍众人,司南嘴甜地伯伯叔叔一通叫。   汉子们铁打的心都软了。   厨子搓着手,指了指桌上的大木桶,“放开了吃哈,不够再去做。”   老大个的桶,一共有四个。   一个桶里放的是满满的白米饭,一个桶里叠了一撂烤白馍,另外两个桶里装的是酱香大骨和炖羊肉。   典型的西北军做派。   “主子说今日可能来客人,一大早就让我们准备上,猪和羊都是现杀的,大火小火交替着熬了两个时辰,这时候应该入味了……小郎君,你尝尝?”   要是换成平常人,八成得吓到。   司南却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唐玄,“你知道我要来?”   唐玄别开脸,嗯了一声。   昨天司南说要给他送桌子,他便想着,万一是今天呢?所以一大早就匆匆赶回来等着。   司南咧着嘴笑,“我要是不来呢?”   “那就明天。”明天再不来还有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会来。   若是一直不来,他就去“提醒”他。   司南心里有点软,也有点甜,刚刚还觉得俩人没戏了,这时候又燃起一簇小火苗。   大概,也许,有那么一丢丢可能呢?   开饭了。   唐玄瞅着桌上粗犷的大桶、大骨头、大块肉,再想想司南给他做的精致的小丸子、小馄饨、小虾饺,第一次怀疑,家里的饮食习惯是不是应该改改了。   略……丢人。   没想到,司南非常豪迈地拿起一块大骨头,呲着小牙啃啊啃,可欢快了。   管家笑出一脸褶子,“王爷说小郎君从小在汴京长大,没去过西北,怕您吃不惯这干巴巴的馍,就蒸了桶米饭……”   “不不不,我可喜欢羊肉泡馍了。”   司南当即从桶里抓了一个,撕巴撕巴放进粗陶碗,又用长勺舀了一勺热汤烧在上面,眯着眼睛一闻,顿时笑起来,“香!”   这模样可不像作假。   管家笑得更真诚了。   唐玄抿着笑,给他挑了两块好肉放到碗里。   司南吃得嘴巴油乎乎红润润。   精致的小脸蛋配着狂野的吃相,其实不太搭,然而看在王府众人的眼里,只觉得真乖巧、真可爱,一看就是自家人。   有什么比客人喜欢自家的饭食更让人欣喜的呢?   管家笑眯眯地感慨:“怪不得能和王爷做朋友,是个顶好的小郎君呢!”   众人纷纷点头。   老哥几个难得高兴,拎着酒坛,端着大酱骨,横七竖八地坐在点将台上边吃边唠嗑。   唠着唠着就唠到了将来的王妃。   是像公主那样温柔贤淑呢,还是像高家小娘子那般泼辣爽利?   如果能像司小郎君这样讨人喜欢,那就太好了!   湖边。   司南边吃边说:“你家的这些人真不错。”   “他们……是长辈。”   唐玄顿了顿,告诉了司南自己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赵家宗室女,太祖那一支,因为和亲封了公主。没想到,刚一出境夏人便突然毁约,要拿公主威胁大宋。   唐玄的父亲当时是边城守将,以一己之力救下公主,扭转局势。后来,两个人互生情愫,求得官家允婚。   公主没有回京,甘愿陪唐将军驻扎边城。虽然生活清苦,两个人却着实过了几年恩爱日子。   宝元二年,宋夏战争爆发。   唐将军战死。   公主受了细作的蒙骗,被掳去夏营。   两军对垒,敌军无耻地用公主的性命威胁宋军。   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公主只轻轻说了句“望官家顾念我儿”,便慷慨赴死。   那一战,宋军杀红了眼。   那一年,唐玄还不到两岁。   战事结束后,失去双亲的孤儿被唐家家将送回汴京祖宅,官家将其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府里的厨子、园丁、护院,还有隐在暗处没有出现的那些人都是当年唐将军麾下的家将,原本有机会凭借战功青云直上,为了唐玄,他们放弃了。   老管家在这座宅子里待了几十年,服侍了三代唐家人,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   司南平日里口才那么好,这时候却哑了声。   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给唐玄夹了一块肉,动作十分小心,语气很是温柔,“你……多吃点。”   唐玄笑笑,“好。”   一切的悲伤都消失了。   只余湖边的清风和桶里的肉香。   吃完饭,天还亮着。   司南惦记着二郎,原本想回家,不知怎么的被唐玄哄到了书房,又不知怎么的被书房里的刀刀剑剑迷住了。   唐玄的书房也很“直”,没有薰香、挂画、雕花屏风、青花瓷,就连书都不多,有的只是一件件或古朴或锐利的兵器。   每一件兵器旁都放着一册“说明书”,上面详细地写着这件兵器的来历、材质、特点,以及使用心得。字迹刚正遒劲,用词简洁晓畅,像是唐玄亲自写的。   司南突然觉得,这位看似冷冰冰的郡王大人,其实心里住着个暖汉子。他只对自己在意的事专注,只对在乎的人温柔。   突然有点羡慕。   能被他喜欢的人,真是有福气。   司南回头,瞧见唐玄打了个哈欠。   别说,还挺稀罕。   唐玄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不食五谷的天兵天将,从来不会像凡人那样打哈欠放屁。   “困了?”司南问。   “没有。”唐玄飞快地否认。   司南忍不住笑了,怎么像个心虚的孩子。   刚好管家进来送茶,责备般瞅了唐玄一眼,“能不困么?昨日出去赴宴,夜里又去清匪,今日为了等小郎君一下都没合眼……唉!”   司南吓了一跳,整整两天一夜了!   熬夜猝死的例子还少吗?   司南瞬间男友力爆棚,一把将唐玄摁在矮榻上,“赶紧睡觉,现在就睡,我看着你。”   唐玄微讶:“你不走?”   司南瞪眼,“你想赶我走?”   唐玄轻笑,“是不是赶你你也不走?”   “回答正确,加一百分。”   司南戳戳他眼皮,“快,闭眼。”   唐玄听话地闭上。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书房内只剩下唐玄和司南。   唐玄歪过头,再三确认:“真不走?”   司南胳膊刚好撑在榻边,坏笑道:“舍不得我?”   少年撑着下巴,皮肤莹白,脸颊微鼓,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   唐玄诚实地点点头,确实舍不得。   司南反倒不好意思了,“闭眼。”   唐玄勾着唇,阖上眼。   司南拍拍泛红的脸,明目张胆地看着他。   真帅啊!   剑眉星目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鼻形也这么完美,仿佛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失去味道。   性感的喉结不能少。   还有极浅的一层胡茬……这样完美男人,就连青葱葱的胡茬都比别人性感。   司南正看得专注,那双如繁星朗月般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司南心虚,“怎、怎么还不睡?”   唐玄微垂着眉眼,无奈又宠溺。   再不睁眼就要出大事了。   少年离他那么近,绵绵软软的呼吸像根小羽毛,轻轻扫在敏感处,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礼。   唐玄抬手,压在他头顶,“你也睡会儿。”   司南的注意力放在那只手上。   修长的手指,温热而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脑袋罩住了。是让他着迷的,属于男人的气息。   司南的脸有些烧。   “吃什么长大的,手这么长?”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他大大咧咧地把那只手扒拉下来,掰着手指一根根看。   非常“男人”的一只手,肤色微深,带着细微的疤痕和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挽弓射箭磨出来的。   司南瞅了眼自己的小嫩指头,顿时输了。   唐玄也看到了,不由自主寻到他白皙细嫩的指尖,捏了捏。   司南瞪眼,“干嘛?敢占你南哥的便宜!”   “这就叫占便宜?”唐玄轻笑着,又捏了捏。   这种时候怎么能输!   司南毫不示弱地捏回去。   两个人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幼稚地较着劲。   确切说,较劲的只有司南。   唐玄就像一头慵懒的花豹,在宠溺地逗弄着他的小毛团。   不知玩了多久,司南才反应过来,撑着面子命令:“别玩了,快睡吧。”   唐玄闭上眼,眉梢嘴角皆是笑意。   司南也笑了。   偶尔幼稚一回,还挺有趣。   司南收回手。   唐玄指尖不自在地动了动。   触碰过温暖,再回到孤单的样子,已然不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唐玄的呼吸变得均匀。   司南用气音问:“睡着了吗?”   “睡着了。”   司南:……   司南不再理他,随手拿了本地方志消磨时间。竖版繁体文言文,即使有原身的记忆还是不太习惯。   看第一页的时候眼睛就有点花,勉强翻到第二页,纤长的睫毛已经耷拉下去,将将翻过第三页,就彻底睡着了。   唐玄睁开眼,偏头看着他。   他从来没把别的什么人放进过眼里,所以无从比较。如今看着少年的眉眼,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可爱,就连他轻浅的呼吸声都是动听的。   看着他眉眼低垂,安然入睡,仿佛自己的疲惫也消失了。   原来,枕边有人,如此安心。   ——————   司南根本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茶汤巷的。   他睁开眼就已经是第二天了,二郎正抱着手臂瞪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喝醉了吗,还是脑袋坏掉了?为什么被人抱下马车都不醒?”   没有,都没有。   他只是睡得太沉,又对唐玄太信任了。   根本不知道唐玄是怎么把他抱上马车,又怎么抱下来的……   太丢人了!   南哥的面子都没了。   好在这两天大家都忙,唐玄要查无忧洞,司南也在忙着给二郎转学,尴尬的事没机会提。   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就失忆吧!   ……   四月十一,暖阳高照。   御街两旁的荷花粉粉嫩嫩地开了一整渠,小娘子们站在渠边,轻轻盈盈地笑着,讨论着哪朵荷花最好看。   郎君们站在廊上,远远地瞅着,亦在心里揣摩哪位娘子最可人。   莲叶田田,彩衣袂袂。   美好的事物总能让人心情明媚。   司南骑着小三轮,从御街上飞驰而过。   如今这条街上已经没人不认识他了,就像提到玄铁弓就想到唐玄一样,看到三轮小飞车,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是州桥边的司郎君。   今天,车斗里多了一位虎头虎脑的小郎君。   有熟客远远地打招呼:“今日不出摊吗?”   “不出了,送弟弟去书院。”司南笑着回。   “哪家书院?”   “若水。”   “是个好地方!”   “是呗,盼着他将来有出息。”   司南笑着骑远了。   知道司家底细的,无一不夸赞有加。   当初司家接连出事,谁都以为这俩兄弟日子早晚过不下去。没承想,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竟把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若水书院在汴京城东南边,出了新宋门再往南走上二里地就到了。   因为在城外,地价便宜,所以建得很大,南北两边各有一个大门,青砖红瓦的牌楼,五柱两进,十分气派。   据说,南门两边的对联是范仲淹先生题的,北边是晏殊先生写的。   南门对着宜春苑,北门离新宋门不远,东边还有一个专门的车马门,进出十分方便。   书院内有校舍、宿舍、藏书阁,还有一个偌大的跑马场。   因着环境好,先生也有学问,过来读书的不仅有寻常人家的孩子,还有不少官家子弟,大多盼着十年八年读下来,谋个进士出身。像司家兄弟这样奔着学武来的,真不多。   “里面可漂亮了,建的就跟江南园林似的,尤其是那个跑马场,你一准儿喜欢。”司南骑着小三轮,直奔东门,“马厩里养着二十多匹小滇马,是专门用来教导你们这些小豆丁的。”   二郎听到“跑马场”的时候就兴奋得不行了,根本不在意他叫自己小豆丁。   守门人生得粗粗壮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司南和和气气地问了声好,递上二郎的入学铭牌。   他生得好看,又带着笑,守门人不由热情了些,喊了个机灵的小厮给他们带路。   小厮在前面走,司南骑着三轮车拉着二郎和行李跟在后面。   小厮没忍住,悄悄地往后看。   司南笑道:“小哥不妨坐上来,我载着你。”   “不用不用。”小厮连连摆手。   书院中规矩大,学子和小厮之间壁垒分明,他可不敢坏了规矩。   司南干脆停下车,扶着把手和他一起走。这样一来,小厮便稍稍靠后了些,刚好能看清小三轮,还不至于失礼。   二郎也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司南身边。   这小厮是个聪明的,知道兄弟两个是照顾他,不由大为感动,“小的名叫陶然,这旬刚好调到蒙学侍奉,小郎君若有需要大可使唤小的。”   二郎像模像样地执了执手,“学生司嘉,以后就麻烦陶然哥了。”   陶然忙躬了躬身,“不敢不敢。”   陶然一路介绍着书院的情况,诸如早课要注意什么,三餐如何搭配,还有集体生活需要规避的忌讳,都是新人容易踩的坑,非常实用。   二郎小小年纪便有一副缜密的心思,话不多,却通透,每每搭上一两句总能叫人高看一眼。   陶然不由肃然起敬,隐隐觉得这小郎君虽出身一般,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到了宿舍,二郎更是如鱼得水。   一屋子的小豆丁,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有四岁,二郎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却生得壮壮实实,一身江湖气,三言两语就把那群白白嫩嫩的小读书郎唬住了。   光耍嘴皮子还不够,第二招,美食攻略。   来之前,司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给他做了一大包小零食,小米锅巴、芝麻馓子、牛肉干、酸杏脯……比什么鼠什么味的种类都全。   二郎一股脑倒出来,任由同学们挑。   小郎君们起初还有些羞怯,不好意思接。二郎抓起一把锅巴嘎嘣嘎嘣嚼得香。   小家伙们咽了咽口水,不知谁第一个伸出小手,紧接着全都开心地吃了起来。   最后,还有一个终极大招——自家的小三轮。   官家出于军事上的考虑,还没公开三轮车的图纸,民间就算能仿制也不敢,所以这东西除了官家和司南,谁都没有。   二郎用一声甜甜的兄长贿赂司南,请他拉着舍友们在空地上转了一圈。   小郎君们顿时敞开心扉,就差抱着二郎的腿认大哥了。   司南瞧着自家崽的这波操作,突然有种淡淡的忧伤,这小子平日里用在他身上的心眼,还是太少了!   和二郎说好过两天来看他,司南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其实,十岁以下的小郎君们大多不住宿,只是中午在宿舍休息一下,晚上会由家长接走。司南原本也想这样,却被二郎拒绝了。   一来,他想晨起练武,把路上的时间省出来。二来,上学的时间司南刚好要去早市买菜,放学的时间又赶上小吃车最忙,他不想让司南太辛苦。   小家伙考虑得这么成熟,司南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   司南站在门口瞅了瞅,总觉得空荡荡的。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怎么安静得有点过分?   他坐在门槛上,突然有些茫然。   往常时候,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州桥摆摊,就是在家里和二郎斗嘴。   兄弟两个斗嘴的话题非常宽泛,鸭肠好吃还是鹅肠好吃、衣服洗破了要不要补、怎么少了两个铜板、筷子拿反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拿出来说说。   冷不丁剩下自己,司南还真不适应。   不知愣愣地坐了多久,直到左邻右舍的屋顶上冒起炊烟,司南才跺了跺坐麻的脚,慢吞吞挪到草棚。   煮个东西吃吧,总得习惯一个人吃饭。   既然臭小子不在,干脆做点儿好吃的,明日见了告诉他,馋着他。   不对……   明日见不着了,说好了后日再去看他。   司南啧了一声,拍拍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中午剩下半碗面条,已经凉了,干脆扒了几片菜叶子,洗洗揪揪丢进锅里,打算把面条炒一炒。   炒到一半,才发现小罐里的盐用完了。   司南下意识叫:“二崽,给哥舀罐盐!”   喊了一遍没人应,这才反应过来,二郎去书院了。   槽!   闲着没事送他去书院干嘛?   书院的饭能吃饱吗?   教头会不会为难他?   万一有官家子弟欺负他怎么办?   司南把锅铲一扔,面条也不管了,蹲在灶边生闷气。   也不知道这气从哪里来的。就觉得空落落的,恨不得下一刻就骑上小三轮,把二郎接回来。   门环“叮、叮、叮”响了三下。   司南飞快地支楞起脑袋。   是他是他又是他!   穿着红色劲装,背着大长弓,像天神下凡一样的他!   司南张着手臂扑过去,在距离唐玄一尺来远的时候堪堪停下,假抱了一下下。   “小玄玄,你上辈子一定欠了我很多钱。”   唐玄:???   司南弯着眼睛笑得灿烂,“不然为什么我一召唤你就来?”   唐玄眼尾微扬,声音透着愉悦,“你召唤我了?”   司南:“就是个比喻。”   唐玄睫毛下垂半厘米,嗓音也变低,“你没召唤我。”   司南:……   “召了召了,我现在特别需要你。”   唐玄勾唇,“有多需要?”   司南坏笑,“需要你帮我搞定这锅没有加盐的糊面条。”   “……好。”   虽然炒糊了,虽然没加盐,两个人却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挺香。   “我跟你说,这绝对是我职业生涯最大的败笔,以后再也没机会了。”司南把太糊的部分捡出来丢掉。   唐玄慢条斯理地嚼着,“我觉得挺好。”   为了显得真诚,他又补充:“有笋丝的清香,还有青菜的绵软……汤饼很筋道。”   司南呲着小白牙,笑了,“小玄玄,你绝对戴着滤镜。承认吧,是不是喜欢我才特意夸我?绞尽脑汁想出这些话一定很辛苦吧?想到我开心的样子又觉得一切都值了,对不对?”   唐玄睫毛扬起来,在眼角的位置又微微陷下去,这代表他笑意很深。   司南继续他的表演,“看吧看吧,被我戳中心事害羞了是不是?来吧,表白吧,你南哥已经做好准备了,少年,请大声诉说你的爱意吧!”   唐玄轻笑一声,抬眸看他。   他看着司南,司南也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肆意的,是张牙舞爪的;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专注的,是眼含深情的。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   “吱吱——”   清脆的叫声打破了空气中莫名的暧昧。   司南扭头,瞧见一颗黑色的小脑袋。   嗬,还是个小熟鼬!   小黑鼬顺走了他丢下的那块糊面条,吱吱地冲他叫了两声,大概是在……说谢谢?   司南惊奇:“白鼬吃熟食?”   唐玄迟疑道:“或许这只比较特殊。”   “叫声怎么像松鼠?”   “这只比较特殊。”   特殊的小黑鼬又出来了,送给司南一份“大礼”——一只死老鼠。   司南:……   小黑鼬丝毫没有觉察到他嫌弃的样子,反而非常骄傲地把“礼物”往他脚边推了推,仿佛在说:“吃呀吃呀,是你说让人家抓老鼠。”   司南被自己的脑补雷到了。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小黑鼬把老鼠交给他之后,熟门熟路地跳上置物架,掀开竹篮盖子,毛绒绒的身子探进去,抱出一颗圆溜溜的蛋。   敢情根本不是礼物,是一鼠换一蛋?   小黑鼬离开之前,还帮他把盖子盖上了。   和原来一模一样!   就像从来没动过!   所以这小贼到底偷过他多少鸡蛋?!   司南摸到一根烧火棍,想着要不要把偷蛋贼打一顿。   小白鼬从柴堆里探出头,歪着小脑袋看着他,眼睛黑溜溜的,耳朵圆圆的,雪白色的绒毛细软顺滑,可可爱爱。   司南:……   “卖萌没用,知道你老公犯了偷窃罪吗?”   “吱——”   “知道还跟他在一起,这种渣鼬不分还留着过年吗?”   “吱吱吱——”   白鼬顺利接到小黑鼬,小两口一起冲着司南叫了两声就毛蹭毛钻回了柴禾堆。进去之后还伸出一只小黑爪,拨了拨洞口的柴禾,把缺口补上了。   司南:???   敢情这些天人家根本没走?   光明正大在这安家了!   唐玄笑着劝:“吃饭,面凉了。”   司南愤愤地塞了一大口。   唐玄倒了盏茶,送到他手边。   司南两只手抱着,边喝边不怀好意地盯着柴禾堆。   唐玄失笑,这脸颊鼓鼓的模样,真像那只会撒娇的小白鼬。   司南怀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唐玄转移话题:“不如养着罢,作个伴。”   司南撇嘴,“让它们作伴,我还不如搬到郡王府。”   唐玄挑眉,“何时搬?”   司南:“我开玩笑的。”   唐玄:“今晚怎么样?我叫人过来收拾。”   “别闹,南哥有家有弟弟,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你养?”   “不随随便便就行了?”   司南:……   竟然输了!   唐玄笑笑,不再逗他。   两个人相对坐着,继续吃面。   你给我倒盏茶,我给你剥个鸡蛋,动作自然熟稔,谁都没觉得不对劲。   吃了一会儿,司南才想起来问:“你今日过来是不是有事?”   唐玄点点头,“跟你说声,这些时日会比较忙。”   “意思是没时间见面了?”   唐玄摇头,“你若想,多忙都能见。”   司南一怔,笑道:“这话还是说给小娘子听吧,她们一定会喜欢。”   唐玄挑眉,小娘子?滔滔姐那样的管家婆吗?   还是算了。   司南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莫非是要收网了?”   唐玄点头,“这些日子会有大动作,你在州桥当心些。”   司南笑笑,吊儿郎当地说:“我一定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不给郡王大人添麻烦。”   “不用老实,不必忍着,不要让任何人欺负。”唐玄一本正经地说着撩人的话。   司南捂着小心脏,生怕它一不小心跳出来。   “那几个……孩童,不必再回无忧洞。”为了照顾司南的心情,唐玄没用“乞儿”这个更加准确的叫法,“可以暂时安置在你家,或者送去郡王府。”   “不用,在我家就好。”   司南顿了一下,轻声说:“你要平安。”   “好。”唐玄郑重应下。   离开时,司南把他送到门口。两个人隔着一道门槛,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司南挥挥手,笑嘻嘻地活跃气氛,“回见啊,一根毛都不能少。”   唐玄看着他的手,说:“先前那个动作,再做一遍。”   “哪个?”   “我刚来时。”   司南张开手臂,“来,抱一个,上辈子欠了我钱的小天使。”   唐玄稍稍矮下身,把自己放在他张开的手臂间,“我上辈子一定是修桥铺路的大善人,今生才能做你‘男朋友’。”   司南……卒。 第25章 抱一下   司南从前和兄弟们一块训练, 少不了肢体碰撞,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小鸟依人。   唐玄太高了,气场太强了, 跟他抱在一起,司南觉得自己像个身娇体软的小白鼬, 从头到脚都被罩住了。   这个拥抱并不久,唐玄说完那句话就起身了。直到他走得没影了,司南耳朵尖还是红的。   输了。   真输了。   这男人真的……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太直太纯,司南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故意在撩他。   司南翻来覆去睡不着, 干脆爬起来,屋里屋外地折腾。   没别的,上火了, 发泄精力!   皇城司要对无忧洞下手,槐树几个恐怕不安全。如果不是事情严重到了一定程度, 唐玄不会特意提醒他。所以,明天不能再让他们回无忧洞了。   三更半夜,司南爬上爬下改造屋子,希望用全新的面貌迎接几个小崽子。   第二天, 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来到茶汤巷,一进院就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多了一个小竹屋。”   “床也变大了。”   “师父哥的东西搬到二郎屋里去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发现, 声音并不大,显得怯怯的。   司南笑着指了指那间小竹屋,“以后这里就是专门的浴室,不用再拉着布帘洗澡了;东屋的床用木板加长了,先凑合着住两天,回头请个泥瓦匠,垒个大通铺。”   槐树隐约猜到他话里的意思, 却又不敢相信,“师父……您为何同我们说这些?”   司南笑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槐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有惊讶,有欣喜,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司南拍拍他的肩,道:“最近无忧洞不安全,你们就别回去了,在家里住几天。”   孩子们听懂了,一个个呆愣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仿佛在问——   没有做梦吧?   耳朵也没坏掉吧?   师父哥说让他们留下?   小家伙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相信。   司南心内酸涩。   从一开始他就想过把几个孩子接来家里,却一直没开这个口。一来,他怕自己只是一时冲动,不能长长久久地负起责任;二来,无忧洞不肯放人。   如今既然唐玄发了话,司南就没什么顾忌了。   不过,也只能是暂时的。   司南坦诚道:“哥光棍一条,不能一直让你们跟我瞎混,回头事情解决了,哥给你们找个好去处。”   孩子们连连摇头,又使劲点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   师父哥肯养他们,肯让他们住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天,都会开心地死掉……   这些孩子从记事起就没睡过真正的床,没有干干净净的被子,没有属于自己的枕头。   这些,司南都为他们准备好了。   “画着树叶的是槐树的,你的被子长;两颗豆子那个是二豆的,对,还有枕头;小崽和冬枣个子小,先合着盖一条好不好?你哥也穷啊!”   “小木头、小茄子、小馒头,你们仨找找自己的。嗯,还有小狗子,瞧瞧你的枕头,画的是什么?”   孩子们怔怔地看着床上齐齐整整的蓝布小棉被、四四方方的青花瓷枕,谁都不敢过去,不敢碰一碰。   他们已经习惯了住在下水道,睡在垃圾旁,任由路过的大混混们啐上一口,踢上两脚,从来不敢想还能拥有画着自己名字的东西,这是梦里都不会有的场景。   孩子们瞪大眼睛,不敢上前去碰,担心一碰,就化了。   除了被子,还有衣裳。   时间仓促,来不及新做,司南就找来二郎和自己的,挑着没有穿过的拿给他们。   孩子们的视线从被子移到衣服上,依旧愣着。   司南拍拍槐树的肩,“来,试试合不合适,不行就请对门婶子帮着改改。”   槐树被他拍得一个踉跄——其实根本没用力,是他自己太震惊了。   “不行,不能穿……”槐树语无伦次,“先洗澡,洗干净再穿……去,都去。”   孩子们慌慌张张地跟着他往外走。   司南心都酸了。   要对他们好一些,更好一些。   每一个小宝贝,都是值得的。   浴室是司南连夜搭的。   他挑了东墙下阳光最好的地方,用两米多高的宽竹板一片片拼在一起,围出一个小隔间。   隔间底下用黄土垫高,铺上鹅卵石,四面刷上防虫防水的桐油,侧面挖出一道排水的暗渠。   最先进的是出水口,司南锯了一截粗竹筒,钻上细孔,做成了一个简易花洒。   水箱放在墙头,用一根细长的竹子通下来,竹节和花洒连接处安着一个三通式的小开关,顺时针一拧水就流出来,逆时针一拧就关上了。   所谓的“水箱”其实是个装水的大木盆,里面灌上水,盆口蒙一层黑布,在太阳底下晒上小半天,整盆水都温嘟嘟的。   木盆极大,一家人洗都够了。   小时候,司南第一年被送回乡下,不肯在大盆里洗澡,哭着喊着要太阳能热水器,爷爷就用这种法子给他搭了一个。   当时,他嫌弃得嚎啕大哭,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会用同样的法子照顾一群令人心疼的小孩子。   眼前这群小家伙比他那会儿懂事多了,一双双晶亮的眼睛近乎崇拜地看着浴室里的一切。   司南示范了好几次,他们都不敢去碰开关。   不是没学会,而是不敢,似乎生怕把这么好的东西碰坏了。   最后,还是司南强行打开花洒,任由水流着,孩子们才急急忙忙脱掉衣裳,站到水流下。   温热的水触到瘦削的肩膀,溅起一粒粒水珠,孩子们连忙伸出小手去接,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舍不得浪费一点。   司南鼻子一阵阵发酸,轻轻地关上小竹门,把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他们。   槐树在外面等着。   他总是把自己当成大人,事事让着弟弟们。   孩子们在浴室里低声说着话,小心翼翼地兴奋着,槐树却是一脸严肃。   “我们不能留下。”他捏着拳头,艰难地开口。   司南挑眉,“琢磨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一句?”   “师父,我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收留我们,可是……不成,不能连累您。”槐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花鬼不是善茬,他比白爷狠得多。”   司南听了这话,心内只觉熨帖。   他知道,槐树一定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是为他着想。   留下或者回到无忧洞,对这些孩子来说几乎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槐树最后选择了“地狱”。   他连“住两天”都不想。   连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都没抱。   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他。   “您教我们习武,给我们跑腿的机会,让我们做活换吃的,已经够了,足够了。”   “我们本就是被上天抛弃的人,您已经违背天条下凡来帮我们了,我们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槐树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与其说在劝慰司南,不如说在说服自己。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南哭笑不得,“没有人是活该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注定吃一辈子苦。你以为我那天为什么叫你去跑腿?街上那么多乞儿闲汉,我怎么不叫别人?”   槐树一怔。   这话司南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以为,他那天就是随便叫的……   “当然不是。你哥我不是人傻钱多的二世祖,没那个闲心帮一个扶不起来的赖皮,更不会同情早就长歪的小贼。”   槐树懂了。   他知道了,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是这几个乞儿的“干净”,让他们入了司南的眼。   司南正了正神色,说:“槐树,我之所以帮你们,是因为你们值得,值得被尊重,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值得成为一个有想法、有盼头、有前途的人,一个将来可以怀着这份心去帮助别人的人。”   槐树表情怔怔的,只有那道灼灼的目光透露出复杂的情绪。   司南话音一转:“还是说,你想浑浑噩噩过完这十几二十年,不知道哪天就会冻死、病死在桥洞,或者成为混混头子,打架抢地盘而死,被官兵抓到牢城营,充军流放死在半路?”   “不,我不想,我不想那样……”槐树连连摇头。   “不想怎样?”司南追问。   “不想浑浑噩噩,不想变成恶人,不想到了地下没脸见我爹!”槐树大声说道。   说着说着,就哭了。   孩子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战战兢兢地挤在浴室门口,也哭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充满了小小的院落。   这是司南第一次见他们肆意地哭。   即使被混混欺负的时候,即使遭人白眼的时候,即使饿着肚子生着病蜷缩在桥洞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这样哭过。   司南眼圈泛红,“那就不要回无忧洞,留下来,等我安排。”   “可是,花鬼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司南嗤笑,“一箭就被小玄玄射死了。”   槐树有点蒙。小玄玄……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就算不信我,你也该信燕郡王。”司南瞅了眼屋顶,微微一笑,“他会保护我们,会干掉花鬼,无忧洞上百年的经营会在他手上终结。”   槐树震惊。   真的是他想的那个人!   师父叫燕郡王……小玄玄?   顿时觉得,花鬼什么的,都不叫事了。   槐树被说服了,迷迷糊糊进了浴室。   同时,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知哪天,这点不一样就会让他完成蜕变,一鸣惊人。   这天早上,孩子们干活特别积极,比以往更认真、更努力。同时又非常小心,生怕把干干净净的新衣裳蹭脏。   如果不是司南一个个按着换上,他们都舍不得穿。   小家伙们扫院子、劈柴、练拳,司南在灶台上忙碌,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摊了,需得把锅底熬好,还得把蔬菜、肉块切出来。   趁着熬汤的工夫,司南开了一坛好酒,切了两斤酱肉,趁孩子们不注意扔上屋顶。   看似没人的屋脊,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把酒肉接住。接完之后顿了一下,似乎刚刚反应过来。   啥时候暴露的?   这要让兄弟们知道了,脸往哪儿放?   司南爽朗一笑,“阁下辛苦了,柜子里有酒有肉,随时取用。”   那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憋屈地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   司南这下看清了,对方穿的不是皇城司的服制,更像某种仿制的军服,只有禁军的袖口才那般剪裁。   是郡王府的人。   是西北军旧部。   是小玄玄派过来保护他的。   司南嘴角扬得高高的。   他就是知道。   “师父哥,你在和黄鼠狼说话吗?”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司南一回头,看到一个梳着丸子头、歪着小脑袋的小豆丁,是被他养胖后的小崽。   小家伙生得真好,养了半个月脸蛋就鼓起来了,圆圆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满是灵气。如今换上新衣服,往大街上一放,谁能想到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   司南甚至怀疑,小家伙指不定是从哪个读书人家拐出来的。   “有两个黄鼠狼。”小崽指了指墙角的小木箱。   那是两只小鼬的新家。   四四方方的小箱子,箱底铺着干木屑,旁边堆着柴禾,侧面有个椭圆形的洞。   是司南昨天晚上搭床的时候“顺便”做的——他坚持认为是“顺便”,打死也不肯承认愿意收留那只“偷蛋贼”。美其名曰,看在它老婆的面子上让它借助两天,生完崽就赶走。   没承想,一大早起来就看到门口放了三只“住宿费”,看到司南出来,小黑鼬还吱吱叫着提醒他。   司南非常有涵养地保持微笑,转头就把死老鼠铲到茅坑里了。   别说,自从有了这对小东西,草棚里一只老鼠都没有了,司南再也不用为食品安全问题发愁。   “不是黄鼠狼,是白鼬。”他拉着小崽的手,和他一起蹲在箱子旁,“你看,一黑一白,毛绒绒的,喜欢吗?”   小崽点点小脑袋,软软地问:“可以吃吗?”   司南:……   “要吃黄鼠狼肉吗?我去杀。”槐树从屋里探出头。   司南:……   孩子们,真的,咱们现在不缺肉吃。   特殊又忙碌的一个早晨很快就过去了,临近晌午,司南骑着三轮去出摊。   今天,两辆小三轮都骑出来了。   司南骑的是官家御赐的小新车,有链条,有踏板,完全就是现代版人力三轮车的模样,车斗里放着出摊的家什。   槐树穿着高跷鞋,骑着原来那辆“滑步车”,双腿往后一蹬,车子嗖嗖地往前蹿。   车斗里坐着一排小豆丁,个个梳着利落的丸子头,穿着新衣裳,眼神怯怯的,却又带着光。   一行人出现在州桥边,摆摊的、唠嗑的、过路的纷纷往这边瞅。   包子小哥一惊一乍,“天爷爷!乍一看都没认出来,怎么娃娃们一个个竟变了个人似的?”   司南笑呵呵道:“说说看,哪儿不一样了?”   “洗澡了,小脸蛋干净了,头发梳上去了……还有这衣裳,都是新的吧?啧啧,一看就是好料子。”   司南笑着点点头。   其实,孩子们最大的变化不是头发或衣服,而是心态。对未来有盼头了,人就有生机了,精气神就从举手投足间透出来了。   对面的摊子是位卖梳子的妇人,话不多,经常耷拉着眼睛,从不与人对视。司南给小崽的梳子和头绳就是从她摊上买的。   今天,她难得主动搭话:“司小哥是个好心人。”   司南一边做活一边笑着回道:“好人有好报,不是吗?”   妇人摇摇头,“我看不尽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街上来来往往这些人,你看那活得风生水起的,哪一个是良善之辈?”   司南手上一顿,不由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笑,说:“我一个摆小摊的,要什么风生水起?于己,无愧于心,于人,力所能及,就够了。”   妇人低着头,慢吞吞地摆起了梳子,不再多言。   包子小哥凑过来,朝司南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吧,你说得特别有道理,虽然……听不太懂。”   司南微微一笑。   卖梳子的妇人却听懂了。   今天生意不算忙。   满庭芳和东西两个瓦子都没点餐,槐树骑着小三轮把一心书塾的十份送完,就留在摊子上帮着劈柴刷碗。   孩子们没回到桥洞,也没四处跑着捡柴禾,司南嘱咐他们这几天不要走远,他们就乖乖地守在他身边,一下都不乱走。   大黄狗甩着尾巴跑过来,孩子们举着小棍逗它,小脸难得带上笑模样。   不知谁急急地嘘了一声,长街上静了一瞬。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戴着文士方巾的人缓缓走来,面容清俊可亲,气质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   却又不是。   槐树见到他的一瞬间,脸都白了。几个小的也立即停止玩耍,战战兢兢地缩在槐树身后。   司南挑了挑眉,什么来头?   瞧这架势,怎么比他家小玄玄还吓人?   白夜款款走来,未语先笑,“想来,这位便是卖火锅的司郎君吧?”   司南勾了勾唇,气势丝毫不弱,“兄台莫非就是我家槐树常常挂在嘴边的白先生?”   白夜微诧,显然没料到司南会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很快又露出笑意,“不知槐树都说了什么,可会给司兄留下不好的印象?”   “夸你。”司南微笑。   白夜的视线在槐树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温和:“那就好。”   槐树汗都下来了。   他觉得白夜不错,那也是和花鬼对比。实际上,掌握着无忧洞一半势力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他不怕花鬼,是因为花鬼管不到他头上,白夜却是他的顶头老大。无忧洞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彻底脱离白夜的掌控。   “有段日子没见了。”白夜拿扇柄轻轻拍着他的肩。   槐树僵硬地执起手,恭恭敬敬道:“白爷近来没有命令,小子不敢前去打扰。”   白夜微微一笑,“别紧张,不过是随口一说。”   槐树头垂得更低。   司南皱眉。   自己护了这么久的孩子,被人吓成这样,他可不乐意。   他扯了个凳子,往白夜跟前一放,笑呵呵道:“白先生,这人来人往的,还是坐着说吧!”   “多谢。”白夜目光一转,笑得亲切。   “客气了。”司南继续忙碌着,并没有特意招待白夜。   白夜也没说什么,就像寻常客人一样点了份小火锅,偶尔开口问一两句话,举止得体又亲切。   小火锅做好,他像孩子们一样,把碗放在石墩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然后拿帕子擦了擦手,付完钱,转身离开。   临走,有意无意地瞧了眼对面的梳子摊,白夜脚下一顿,信步走了过去。   “大嫂,这梳子怎么卖?”   妇人顿了片刻,才道:“你问的是哪把?”   白夜诧异,“价钱不一样吗?”   妇人声音微沉,“用料不同,做工不同,价钱怎么可能一样?”   “原来如此。”白夜微微一笑,“有没有桃木的?”   妇人扔给他一把,“这个就是。”   “就要桃木的。”白夜轻声道,“辟邪。”   看似寻常的对话,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司南却觉得不太对劲,不着痕迹地看向妇人。   白夜走后,妇人似乎显得心神不宁,只是掩饰得很好,要不是他有意去看,还真发现不了。   司南留了个心眼,想着回头给唐玄提个醒。   ***   这两天,州桥边的气氛很不对劲。   沿街三个瓦子全都冷冷清清,原先窝在桥洞下的混混乞儿也没了踪影。摊贩少了几个,包括小吃车对面那个卖梳子的妇人。   包子小哥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要出大事了!”   司南表现出好奇的模样,“说说,出什么大事?”   包子小哥声音压低:“开封府的包大人发怒了,扬言要铲除恶匪。我想八成是真的。你看,中旬都快过完了,也没见人来那啥……”   包子小哥撮了撮手指。   “不光咱们这边,听我老乡说,御街、东京码头、大相国寺都没人管了,听说全都被头头叫回去,准备对付官府。”   包子小哥摇摇头,“这回,就盼着包大人厉害些,把那贼窝连根拔起。”   包子小哥盼着官府清匪,司南却在担心唐玄。   他说再忙都会见司南,真就每天抽空来见。   昨天过来了一下,小火锅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走了。虽然特意换过衣裳,司南却没错过他鞋底的血迹。   无忧洞中成百上千的亡命之徒,靠着他们那几个人手,就算再有本事,恐怕也会有所不及。   人人皆知唐玄擅用箭,适合远攻。若贼人利用这一点,把他拖到洞底或窄巷怎么办?   司南越想越担心。   客人要了一份鱼锅,司南没留神,竟做成了羊肉锅。反应过来,连忙道歉:“您稍后,我再给您煮一份,这份就算送您的。”   对方见他态度这么好,摆摆手,没说什么。   司南心神不宁,滚汤的砂锅,手套都没戴就要伸手抓。   腕上握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不怕烫?”   司南猛地抬头,“你……”   有没有受伤?   眼圈怎么这么黑?   是不是很辛苦?   要问的话有很多,最后只合成一句:“可还好?”   唐玄垂着眼,浓黑的眼底似乎压抑着悲伤,“不太好。”   司南心头一酸。   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握了握唐玄的手。   司南舀出小火锅,交给客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摊子收拾好,和唐玄一起回家了。   两个人一个骑着三轮一个跨着马,一路上谁都没开口。直到进了司家小院,司南才转过身,拉着唐玄上下检查。   很好,没有血迹,也看不到明显的伤口。   顿时松了口气。   唐玄看上去很疲惫。   比疲惫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眼底的情绪。   从第一次见面,这个人就是淡然的,笃定的,虽然冷冷冰冰、不言不语,那份自信和从容却是十几二十年的优越生活浸出来的。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司南没有多问,只是把他推到浴室里,让他洗了个温水澡。他这次过来衣裳都没换,袖口一大片血迹,把那身好看的红衣服都弄脏了。   唐玄很听话,让洗澡就洗澡,让换衣裳就换衣裳。恰好,他上次过来“不小心”落了两件衣服在司南屋里,从里到外都有。   司南洗好了收起来,这次刚好用上。   趁着他洗澡的工夫,司南做了一碗面。   拉得极细的面条,配着高汤,撒上一把小青菜,卧着一个荷包蛋,点上两滴香油、一勺米醋,暖腾腾的雾气模糊了脸上的表情,也软化了心底的情绪。   唐玄不声不响吃着面。   若是以往,司南早就巴拉巴拉讲东讲西了,今天他却异常沉默,只安安静静陪着他。   孩子们待在屋子里,没有打扰他们。   直到一碗面吃完,唐玄才垂着眼,缓缓开口:“我今天杀了人,很多个。救下一个同僚,他的手被贼人砍断了,血溅到我身上,是热的。他刚刚成亲,比我还小两岁。”   听着同僚痛苦的嘶吼,唐玄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拉开弓,连取三十条性命,包括那个把他们骗到窄巷的孩子。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看起来弱小又无辜,却突然变了面孔,砍掉了同僚的手。   那只手,刚刚还给他买了个热腾腾的大烧饼。   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唐玄是闭着眼的。   人人都说燕郡王百步穿杨、箭法无双,其实,他从来没杀过人。今天,是第一次。   真正的一箭封喉,血溅当场。   这种感觉并不好。   唐玄说得很慢,断断续续。   司南认真地听着,不催促,不插嘴。   在一个人经历蜕变的时候,一切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张开手臂,轻轻说:“要抱一下吗?”   唐玄像个孩子那样点点头,“要抱一下。”   然后,司南就抱住了他。 第26章 陪伴   唐玄被司南抱过之后, 很快就恢复了沉稳淡定的模样。   然而还是有些不一样。   平时,他的弓几乎不离身, 只在吃饭的时候会摘下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此时,那把弓明显离他远了一些,没有看一下。   司南暗叹一声,温声问:“你后悔吗?”   后悔杀人了吗?   后悔杀了那个少年吗?   唐玄摇头,“不后悔。”   他不是滥杀无辜,也不是寻私仇, 他在皇城司担任公职,理应铲除贼人,护佑百姓。   所以,不后悔,即使是那个十岁的少年。   “我的同僚, 他叫钟疆, 说话很多, 热心肠,看到街边的乞儿总会施舍一二。那个少年,他说饿了, 钟疆就买了新出炉的烧饼递给他。”   可是,转头就被少年砍了手。   正是递出烧饼的那只。   动作非常娴熟, 没有半点犹豫。   不知这样害过多少人。   唐玄目光微沉, 却坚定。   他只后悔,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不该闭眼。   他是边城守将唐家的后人,唐家的男人个个战死沙场,公主母亲为国而死,他不该杀几个贼人还有所犹豫。   唐玄握住玄铁弓, 缓缓擦拭。   司南露出笑脸,“咱们今晚吃火锅,不是煮好的小火锅,是真正的铜锅涮肉。”   唐玄颔首,“好。”   两个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他刚刚吃完一大碗面。   司南充满期待地准备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多吃肉!   牛肉羊肉巴沙鱼,鹅肠鸭掌小毛肚,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吗?   唐玄坐在石桌旁,还在擦弓。   司南把一捆韭菜丢给他,“择干净。”   唐玄抿着唇,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君子远庖厨。”   司南叉腰,“我不是君子吗?”   “你是厨子。”   “你是厨子的‘男朋友’!”   唐玄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看向那捆绿油油的小韭菜,“怎么择?”   “黄叶揪了,根洗一洗,不好的部分掐掉。”司南言简意赅,理所当然觉得他一听就会懂。   就像驾校教练以为人生下来就应该分得清油门和离合器。   唐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就用他那双“远庖厨”的手开始择菜。   屋顶上的护卫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爷在择菜?   小郎君一说他就去做了?   王爷在官家面前都没这么听话过!   护卫从屋脊后探出头,想看看司南是不是一个会仙法的神仙小郎君。   司南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护卫惊奇,果然不是误打误撞!   小郎君早就发现他了!   那坛酒和肉是特意扔上来给他的吧?   真是个善良的小郎君呀!   护卫咧开嘴,也冲着司南笑了一下。   唐玄没有错过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手指一顿,一棵韭菜突然断掉。   护卫吓得一个激灵,暗搓搓趴了回去。   唐玄不动声色地把夭折的韭菜丢掉,不敢让司南发现。   司南确实没有发现。   他在切菜、剁肉、炸丸子,一圈忙活下来,才分出眼神去看唐玄……手上的韭菜。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郡王大人,你择的是什么?”   “韭菜。”唐玄假装淡定。   “我给你的韭菜长这样?”   “黄叶揪了,根洗一洗,不好的部分掐掉。”唐玄一字不落地复述他的话。   “然后,你就择成了这个鬼样子?”   给他的时候是完完整整一捆菜,现在呢?有手指那么长吗?其他部分呢?被鬼吃掉了吗?   “根脏,不想洗。”干脆剪掉了。   燕郡王大人毫无悔过之心。   司南无情地伸出手,“赔钱!”   这么小小一捆韭菜,足足花了他二十文!   唐玄掏出一串钱,不多不少,刚好二十文。   “别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司南毫不犹豫地把钱收起来,还得继续唠叨,“你以为现在的韭菜很好买吗?为了找一捆嫩的给你烙小馅饼,我跑遍了整个早市!”   唐玄扬了扬眉,眼中带上笑意。   他把钱袋解下来,整整一把碎银子,悉数倒入司南手里。   司南挑眉,“什么意思?”   唐玄微笑道:“二十文钱买韭菜,这个,为了你的真心。”   司南:……   老天爷!   能不能让他收敛点儿!   一场危机顺利化解,唐玄不用择菜了,还有司大郎君亲手泡的茶喝。房顶的护卫默默感叹。   倘若司家郎君是个小娘子,八成就嫁了。   然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凡王爷拿出一半心思分给小娘子,官家也就不用发愁了。   窗台上趴着一排小豆丁,圆乎乎的脑袋一个挨一个,黑亮亮的眼睛齐刷刷看着唐玄。   见得多了,孩子们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了,尤其看到他择韭菜之后,就更不怕了。   司南笑眯眯地吹捧:“你箭法这么好,能不能让孩子们开开眼?他们没机会学骑射,就跟着我练了两天拳。”   孩子们纷纷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唐玄。   一双星星眼唐玄已经顶不住了,更别说一排星星眼。   他撑开双臂,挽弓搭箭,绛红劲装贴合着腰身,勾勒出充满力与美的线条。   “咕咚——”   司南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唐玄扬眉,看了眼空中掠过的飞鸟,目光一顿,转而射向枝头的一枚青杏。   玄铁箭飞旋而至,极大的冲击力将杏肉击碎,只余一枚细小的杏核被箭尖捕捉,钉入墙中。   “哇!”   孩子们齐声惊叹。   司南啪啪鼓掌。   唐玄收箭,勾唇,眼中笑意尽显。   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内心更加笃定。他从小苦练箭术,不就是为了像父辈那样守护万千黎民、保护想保护的人吗?   无愧于心。   “老鼠上墙了,好大一只!”有个孩子突然叫了一声。   众人抬头,正瞧见墙头蹲着一只大老鼠,身子肥胖,皮毛油光水亮,不知偷吃了多少粮食。   司南扯了扯唐玄的衣袖,笑嘻嘻道:“来吧,郡王大人,请用你的箭为民除害。”   唐玄哼道:“区区鼠辈,何需用箭?”   一语双关。   司南挑眉,“莫非要用你的魅力杀死它?”   唐玄轻笑,“看好了。”   他随手掐了一截枣树枝,又抬脚勾了枚石子收入掌心,石子往树枝上一搭,一弹。   “吱——”   大肥鼠惨叫着摔下墙头。   紧接着,墙外传来一声咒骂:“哪个龟孙儿?敢往你爷爷脑袋上扔死老鼠!”   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妈呀!是活的!”   然后惨叫着跑远了,都没容得司南出门看笑话。   听声音,是于三儿。   大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   司南扭头看向唐玄,唐玄刚好也在看他,两个人相视一笑。   关心和放心都在里面了。   吃饭的时候,司南坐在了唐玄对面。   唐玄睫毛垂下去,不高兴了。   从前用小桌吃饭,坐在对面就坐在对面了,反正挨得近。今日用的是大桌,不仅坐在对面,左右两边还隔了好几个小豆丁……   司南伤了郡王大人的心,还不知悔改,反而指了指左边那排小豆丁,“你照顾这几个。”又指了指右边那排,“我照顾这几个。”   唐玄垂着眼,无声地拒绝。   不仅拒绝,还把司南夹给小崽的蛋饺吃掉了。   司南挑眉,“唐宝宝,几岁了?”   “坐过来。”唐玄命令道。   司南啧了一声,“在我这扮演‘霸道王爷小娇妻’呢?”   “你想做小娇妻?”唐玄摇了摇头,“应该是‘小娇郎’。”   娇个头!   司南白了他一眼,“火锅烫,不能让他们自己夹。”   唐玄点点头,“坐过来。”   嘿,怎么说不通呢?   司南气到了,抬手打他。   唐玄抓住那只手,顺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之前坐在他旁边的槐树早就识趣地站起来坐到唐玄原来的位置去了。   不等司南发飙,唐玄就像他刚才那样指了指左边那排小豆丁,“你照顾这几个。”又指了指右排,“我照顾这几个。”   司南:……   表面气哼哼,实际悄悄地松了口气。   连崽子们的醋都吃,说明是真没事了。   铜锅很大,是仿着现代的那种紫铜木炭锅做的,中间可以放碳,也能把底座摘下来架在炉子上。   近来京中铜器比铜钱还贵,司南耍了个小心眼,请人熔了一些铜钱做的,补了提纯冶炼的钱,算下来还真没花多少。   汤底沸腾了,锅里码着一堆堆丸子、蛋饺、小肉饼、白豆腐,嫩白金黄的颜色,在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单是看着,就馋了。   司南忙忙碌碌地照顾着孩子们,蛋饺一人分一只,丸子一人分一只,嫩乎乎的豆腐一人两块,脆生生的青笋,绿油油的蔬菜,连同嫩香的菌子一道夹起来,手上一直没停。   和他相比,唐玄就显得从容得多,没见他怎么动,一排小碗就被填满了,还能留出心思给司南盛上一份。   自己也没少吃,顺便还能时不时拿着帕子给旁边的小崽擦擦小油嘴。   司南挑挑眉,不服不行。   屋顶的护卫疯狂脑补——   这幅画面,怎么看怎么像当后爹的在讨好小媳妇带的拖油瓶! 第27章 情话(一更)   司南向来是个勤快的人, 吃完饭第一时间就会把锅碗刷洗干净。   当然啦,如果有客人在肯定是优先陪客人, 不过,在他眼里唐玄早就不是客人了。   他把唐玄丢在一边,心安理得地收拾起来。   孩子们蹲在草棚边,排成一排,一人面前一个小水盆,接力式洗碗。   第一个盆里放着皂角水,除油去污;第二盆是清水, 用来涮一遍;第三个盆涮第二遍……直到最后一个孩子。   与其说是在洗碗,不如说是在玩。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和师父哥一起干活,干完活还能洗一个暖暖的“花洒澡”, 然后爬到床上, 盖被子、睡枕头。   每个孩子都有事做, 就连小崽都没闲着。小家伙不方便洗碗,就非常懂事地拿了两颗鸡蛋去喂小白鼬。   小母鼬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过不了几天就能生一窝小小鼬了。   司南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除了每天小黑鼬用“劳动”换的鸡蛋外,还会额外给它们两个。   两小只抱着圆溜溜的蛋, 头挨头吃得欢喜。   小崽用两只小手夹着木瓢给它们添上清水, 倒掉食物残渣,还整了整窝底的木屑。   做完这些也没离开,而是耐心地和它们聊着天。   两只小鼬时不时就会配合地吱一声。   整间院子,唯一的闲人反而成了那位个子最高、力气最大、看起来最厉害的郡王大人。   唐玄从小被人伺候惯了,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可是, 看着那一排还没他腿高的小豆丁,实在坐不住了。   他主动走过去,左右看看,“还有盆吗?”   司南连忙摇摇头,“没有!”   有也不给你用!   唐玄俊眉微挑,抬抬手就把二豆拎开了。   二豆连怒都不敢,像个小乌龟似的缩着小脖子慢吞吞地蹭到小崽身边。   小崽非常善良地分给他一颗鸡蛋。   唐玄不动声色地看着旁边的小家伙洗了一次,大概看懂,准备下手。只是,指尖还没碰到碗,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拦住了。   司南装作非常客气的样子,“你是客人,这种活怎么能让你干?”   唐玄道:“我还是男朋友,自然不能干看着。”   “不,你还是干看着比较好。”   唐玄挑眉,“你是担心我把碗摔了?”   司南笑眯眯,“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说出来。”   唐玄解下腰间的玉佩,押到桌子上,“若摔了,赔你便好。”   司南哼了声,“你以为我会屈服于你的金钱之下吗?”   唐玄微笑,“你会的。”   “你说对了!”司南嗖地一下把玉佩收到怀里,还非常满意地拍了拍。   唐玄失笑,“这么不相信我?”   司南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情感上呢,我是相信你的;理智上呢,我觉得够呛。”   唐玄:“我喜欢情感上的你。”   司南:“我只喜欢你的玉佩。”   唐玄挽起衣袖,用行动证明。   司南翘着二郎腿,监工。   二豆原本负责的环节除了过一遍清水,还包括把碗撂到碗架上。   唐玄没动,手腕一翻,一只碗就飞了过去。   孩子们“哇”的一声惊叹。   司南眼睛也亮了,“练过?”   唐玄笑,“巧劲罢了。”   司南撺掇,“再来一个。”   唐玄又扔了一个。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第二只碗也飞旋着飘了过去,刚好叠在第一只上面。   孩子们又是一声惊叹。   司南拍拍手,像幼儿园老师那样亲切地说:“小玄玄真棒!”   唐玄挑挑眉,继续扔。   就这么叮叮叮地扔了十来个,架上的碗叠了高高一撂。   还剩最后一个碗,孩子们齐刷刷地看着唐玄。   司南笑道:“悠着点,别全砸了。”   唐玄也笑:“玉佩已经押你那了。”   司南抬抬手,“您请便。”   唐玄手一甩。   按照正常的轨迹,那只碗会稳稳当当地落在碗架上,孩子们会张着小嘴惊叹,司南眼底也会亮起星星家族。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小黑鼬突然跳了起来,扑向小瓷碗。然而没抓到,只是改变了碗的轨迹。   “哗啦啦——”   小飞碗像保龄球似的击中碗堆,一撂碗全摔了。   空气突然安静。   孩子们的惊叹只发出来半声。   司南腾地蹿起来,朝唐玄扑去,“赔我碗!!!”   唐玄一边躲一边笑:“好好好,我赔。”   司南追着他,张牙舞爪,“一个玉佩不够弥补我心灵的创伤。”   “嗯,两个可好?”唐玄把人困在怀里,笑容宠溺。   司南扬起下巴,“我考虑考虑。”   唐玄眸底含笑。   他知道,司南这一切的举动是在哄他。   他又何尝不是在哄司南?   他希望他走出悲伤,他希望他不要担心。   很好,他们都做到了。   唐玄该走了。   要去看望受伤的同僚,还要回皇城司制定下一步计划。   就在他将将迈出屋门的时候,槐树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位钟大人,是被砍断了手筋吗?”   唐玄抿了下唇,微微颔首。   “用的可是流星刀?”   “你知道?”   槐树点头。   流星刀,只有拇指长,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快如流星。此刀一出,顷刻间便能砍断人的筋脉。   “那个人应该是花鬼的心腹,流星,只有他才会使此刀。”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却用这把刀废了不知多少江湖侠客的功夫。   司南的重点在于——   “钟疆的手不是整个断了,而是……断了筋?”   唐玄抿唇,“对于亲从官来说,断了筋就是断了手。”   大宋亲兵的选拔十分严格,不仅有身高相貌家世人品的要求,最重要的是得拉得开一石六的重弓。   钟疆生于普通农户,能进皇城司全凭使得一张好弓,如今手废了,连普通的竹弓都很难拉开,更别说玄铁弓。   就算唐玄肯保他,他也没办法在皇城司待下去了。   司南却拍拍胸口,笑了,“手还在,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算以后不做亲从官也能做些别的。天地这么大,没有绝人之路。”   不幸中的万幸……   唐玄重复着这句话,郑重点头,“我会转达给钟疆。”   司南笑道:“跟他说,人生呢,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起,咬咬牙,兴许就起来了呢?”   唐玄不由勾了勾唇。   看着司南脸上的笑,就觉得这事真不叫事了。   槐树握着拳,几次欲言又止。   司南道:“吃饭的时候就觉得你小子不对劲了,想说什么,一口气说清了,别自己瞎琢磨。”   “我想出些力。”槐树下定决心,说,“我也许能找到花鬼。”   他知道,无忧洞的案子之所以一直没收网,是因为“斩首”计划还没成功。花鬼这个贼头找不到,抓再多混混都没用。   知道花鬼真实容貌的人,除了已死的流星,就剩了榔头和小元。榔头至今没有下落,据抓到的人说,是被花鬼折磨死了。   ——起初,唐玄为了给司南撑腰,端了花鬼好几个暗娼门,花鬼损人又伤财,把火气发在了榔头身上。   另一个小元被唐玄抓了,关在开封府没两天就被灭了口,死之前什么有用的都没审出来。   如今,唯一有可能认出花鬼的人就剩下了白夜。槐树在白夜身边待过两年,他知道最想除掉花鬼的人其实是白夜。   “可以利用这一点,从白爷、白夜那里套出花鬼。”槐树顿了下,说,“他不会告诉官府的人,却能告诉我。”   绝不与官府勾结,这是无忧洞的规矩,无论是谁,倘若坏了这个规矩,就会受到所有无忧洞之人的追杀,往往是全家灭口,不死不休。   唐玄问:“你不怕被追杀?”   “我从未承认自己是无忧洞之人。”槐树握着拳,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军户之后,我爹进过龙卫军,跟着唐大将军打过仗,为百姓流过血,我……不会成为一个贼。”   司南微愣,槐树的身世从来没跟他说过,他以为他和小崽、二豆他们一样,是一个没有父母亲人的孤儿。   唐玄问:“你姓什么?”   “姓程。我爹在宝元二年和贼夏打仗时受了伤,当年从边境归京,还是郡王的车驾好心捎了他一程。”   唐玄凝眉,“你父是程良?”   这下轮到槐树惊讶了。   除了惊讶,还有激动,“您、您记得他?”   唐玄缓缓点头,他记得。   他记得每一个在那场战役中捐了躯、受了伤的唐家军。   槐树有些激动,“是了,是了,我爹病着时,每年都会收到朝廷发放的银钱……我爹说,那不是朝廷给的,而是燕郡王府出的。”   “我爹没了一条腿,病了好些年,怨恨过,咒骂过,我以为他恨死了打仗,甚至恨唐将军。但是临死前,他喊的却是‘来生还做西唐兵’。”   唐玄眸光一闪。   西唐,就是西北唐家军。   司南鼻子发酸,重重地压了压槐树的肩,“你本名叫什么?”   槐树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仿佛适应了片刻,才说出那个埋在心底的名字:“程飞羽,我叫程飞羽,这是我爹给我起的。”   他娘改嫁前,他一直用这个名字。   他被继父毒打逃出家门后,也用回了这个名字。   只是,后来入了无忧洞,他再不敢叫。   他怕他爹在那边听了,不得安宁。   槐树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意逼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看向唐玄,“郡王,小子愿协助皇城司,擒拿花鬼。”   “不可。”唐玄断然拒绝。   这件事凶险万分,他绝不会牵扯上这个无辜的少年。   更何况,他还是唐家军后人。   槐树求助般看向司南。   “我也觉得不可以。”司南比唐玄还坚定。   槐树急了,“师父,你信我……”   “我自然信你,你一直很能干。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更信燕郡王。”   “他是皇城司指挥使,大宋的燕郡王,唐将军和许国公主的后人,擒拿花鬼,铲除无忧洞是他的职责,不是为了争功,也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明白吗?”   司南郑重道:“如果你想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想为你这些年在无忧洞做过的事‘洗白’,可以,先入禁军,或者科举入仕,正正当当地为国效力。”   槐树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唐玄开口:“等到此事了了,我给你做保,入京西厢军,服役三年,有才能者可选入禁军,当年你父亲也是如此。”   槐树浑身一震,屈膝行了个大礼,“小子……程飞羽,谢过郡王大人!”   唐玄点点头,抬手将他扶起。   槐树窝到枣树底下激动去了,孩子们围在他身边。   司南把唐玄往外送。   经过草棚时,唐玄把铜火锅拎到了手上。   司南瞪眼,“砸了我的碗还不够,还要顺我一口锅?”   唐玄勾唇,“你会感激我的。”   司南:“我是不是有毛病?”   唐玄轻笑,“乖,不要这样说自己。”   司南:……   你、你滚!   唐玄把人逗炸毛了,又耐着心思顺毛,“先前被老鼠砸到的那个人是于三儿吧?你以为他为何会躲在你家墙外?”   既然都这样问了,司南不妨大胆设想:“该不会想偷我的铜火锅吧?”   唐玄敲敲他脑门,“你是真没读过《宋刑统》吗?私熔铜钱一两以上,杖二十,罚钱三百贯,情节严重者,可至徒刑。”   司南瞬间瞪圆眼,“敢情这不是锅,是祸啊!”   他熔锅时丝毫没避着人,于三儿那小子,八成要去举报他!   司南嗖地一下把锅塞回唐玄手里,“给你给你,我不要了,这锅原本做出来就是要送你的。快快快,郡王大人,请拿走吧!”   唐玄挑眉,“真的?”   司南毫不心虚,疯狂点头,“真的真的,比真金还真。”   唐玄轻笑,“拿什么证明?”   司南眨眨眼,“不然,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唐玄状似沉思了一下,点点头,“挖吧。”   司南:……   “小玄玄,我觉得你变了。”   “嗯,你也变了。”   “我才没变。”   “没变吗?”唐玄点点他脑门,又捏捏小脸蛋,“像是变好看了。”   司南:!!!   土、土味情话这还行? 第28章 花鬼(二更)   唐玄的土味情话让司南笑喷了, “如果也是穿越的你就眨眨眼。”   唐玄眨了眨眼。   司南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清婶刚好在对门跟刘氏说话, 听到笑声,不由感慨:“南哥儿是个会经营的,家里越来越热闹,每日听着他家小院传出的笑声,自个儿也不由觉得,这日子有奔头。”   刘氏拈着针在头发上蹭了蹭,柔声道, “有他们在旁边住着,显得我这院里都多了人气。”   “可不是么!”   吱呀一声,不知谁家开了院门,却没人出来。   司南瞥了一眼,正瞧见于三儿躲在门洞后探头探脑。   他心思一动, 朝唐玄挤了挤眼, 故意拔高嗓门:“王爷, 铜锅的事就拜托您了,铺面过两天就能租下来,要得急, 劳您费心催一催。”   唐玄抿着笑,配合道:“好。”   司南凑近了, 悄悄说:“多说两句, 钓他丫的。”   唐玄眉眼微垂,眼底映着少年坏兮兮的笑,也跟着笑了。   他顿了顿,稍稍沉下语气:“朝廷向来禁止私熔铜钱,我只搭线, 出了事可保不住你。”   “您就放心吧,我都打听好了,最近包大人忙着呢,没心情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司南眉飞色舞,演技精湛。   唐玄“威严”地点点头:“告辞。”   “等等。”司南突然想起来,“衣服没拿,故意的吧?怎么,是不是看上我家小浴室了,还想蹭澡呀?”   唐玄轻笑,“嗯,放着吧。”   “还嗯?没有嗯,拿走,我家可不能随随便便放别的男人的衣裳。”   唐玄点点头,“这个习惯甚好。”   不要放“别的男人”的衣服。   至于自己的……   “记得洗好。”   司南怒了,“洗你……”   “给钱的。”唐玄微笑。   司南斜着眼,把他上上下下瞧了一遍,“钱袋给我了,玉佩还欠着一个,你拿什么付钱?把你自己押在这吗?”   唐玄掏钱的手一顿,“还能如此?”   司南:……   又输了!   笑闹一阵,唐玄方才骑上马,跑出窄巷。   司南遛遛达达地送了一截。   于三儿见他过来,连忙往门洞里躲。   司南抬手撑在门上,“三儿哥,歇着呢?”   于三儿轻咳一声,压下心虚,“那什么,要租铺面了?”   “嗯呢,都看好了,就在大相国寺东边,玉堂巷。”司南抬着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面孔。   可把于三儿酸得够呛,“那里租金可不便宜。”   “是的呗,不仅贵,还得一口气交够一年的。”司南大声显摆,“幸好近来小火锅卖得好,不缺钱。”   于三儿更酸了,本就不大好看的脸整个绿了。   司南憋着笑,加了把柴,“我想着,租金贵点就贵点,那地段,多贵都值。等到铺面下来,我就把铜火锅也安排上,这不,刚拜托燕郡王帮我介绍个铸锅的手艺人呢!”   于三儿精神一振,“你要铸啥锅?”   “当然是——”司南一顿,改口道,“就……寻常铁锅呗,还能是啥锅?”   于三儿试探道:“要做多少个?”   “怎么也得做个十个八个吧?”   “那可不便宜。”   “没事,三两天就赚回来了。”   假模假样地拉扯两句,各自回家。   于三儿阖上门,讥笑道:“等着倒霉吧,蠢货!”   司南眉毛一挑,摇头晃脑地哼起了歌:“一个傻叉呀,住呀嘛住前院,随便骗两句呀,上呀嘛上了当……”   他没有害人之心,这样做只是出于自保。   倘若于三儿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见了面还能笑一笑;若他当真跑去衙门生事,司南也不会再那么大方地轻轻揭过。   之后的几天,于三儿倒是挺安生,不知道是打消了念头,还是想憋个大的。   无忧洞的形势越发严峻。   唐玄带人突袭了两次,两次抓到的都不是花鬼。好在,并非全无收获,多少问出一些有用的。   据说,花鬼之所以搞得这么神秘,并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而是上一任洞主安排的。   花鬼跟了老洞主许多年,专门做那些拐带妇人孩童、伤天害理的脏事。   老洞主死后,所有人都以为花鬼会是下一任洞主,没想到老洞主突然把白夜提拔上来,致使无忧洞的势力一分为二。   有人说,老洞主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信任花鬼;也有人说,花鬼可能身有残缺,无法主持大局;更有人猜测,传说中心狠手辣、无恶不做的花鬼,可能是个女人……   司南不由想到了那个卖梳子的妇人。   自从那天白夜来了一趟,那个妇人再也没出现过。   好在,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唐玄,唐玄已经派人去查了。   司南非常谨慎,每天都带着孩子们一起出摊,绝不让他们单独行动。   本来他不想让槐树再去送外卖,只是槐树很肯定,说花鬼不敢伤害自己,白夜会保他。   见他坚持,司南没有硬拦着,只是拜托唐玄的人暗中照应。   这天,槐树照常去一心书塾送餐,回来的时候表情明显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花鬼的人了?”司南敏锐地问。   槐树皱着眉,迟疑道:“不,不是花鬼的人……有一个我见过,是白爷的人……可是,他们伪装成了花鬼的人。”   “堵你来着?”司南急了。   槐树忙道:“没事,他们连我衣角都没碰到,王爷的人就杀了出来,把人全抓了。”   司南沉下脸,谨慎道:“你不能去送外卖了,这摊子也不能出了,干脆歇几天。”   这下换成槐树急了,“不是说要租铺面吗?二郎那边也要用钱。总不能说花鬼一天不解决,咱就一天不赚钱。”   “怎么可能?”司南啧了一声,“你以为他是如来佛祖吗?哪来的那么大脸?顶多一个阴险狡诈的白骨精,小玄玄连金箍棒都不用使,三两下就能打死他。”   槐树:……   有听没有懂。   满庭芳派人来订小火锅,要的量大,指明了要让槐树送。   司南不同意,槐树趁他不注意,骑上小三轮就跑了。   司南扬声骂道:“回去等着挨罚吧!”   槐树边骑边回:“这回罚啥?一百遍军体拳,还是一百根柴禾?没事师父,咱来双份的!”   司南都给气笑了,“臭小子,有本事别回来。”   槐树一溜烟跑远了。   底下几个小的老老实实围在司南身边,咧着小嘴笑。   司南挨个摸了摸小脑袋,也笑了。   这人呀,为什么要努力拼搏、辛苦劳作呢?因为有想好好对待的人,有希望得到的生活。   槐树到了满庭芳,和往常不大一样。   他已经十四了,不大适合进姐姐们的屋子,往常时候都是各屋的丫鬟出来,把餐食拿进去。这次,虞美人屋里的小娥却推说怕烫,请他送进去。   槐树察觉到不对劲,却没直接拒绝,只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提着小心进了屋。   虞美人在桌边坐着,不等槐树开口,就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   槐树脸色一变,“你……”   “噓——”虞美人摇了摇头,指向墙边的柜子。   柜门开着,里面没有衣裳,没有摆件,只放着一把椅子。   “坐过去。”虞美人低声说。   槐树一脸戒备,“把话说清楚。”   虞美人低声笑道:“年纪不大,还挺谨慎,怪不得白爷选中你。”   槐树皱眉,“你是白爷的人?”   虞美人点了点头,又指指柜中的坐椅,“快去吧,白爷有大事交给你。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   槐树看了眼桌上的令牌,最后还是执了执手,转身往外走。   师父还在州桥等着,不能让他担心。   “欸,你小子,怎么这么犟呢?”虞美人也顾不上仙气不仙气了,连忙拦住他,“你现在走了可以,待会儿你师父出了事,可别后悔。”   槐树目光一凌,“你们想做什么?”   “我哪里有本事做什么?”虞美人没好气地把他推到柜子里,干脆利落地锁紧柜门,“自己听吧,别出声。”   槐树正要砸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了?”   槐树一怔,是……白夜!   他凝神一看,这才发现,这柜子竟是个阴阳柜。   所谓“阴阳柜”,指的就是这种两面各通向一个空间的柜子。   虞美人屋里这个一边是柜门,另一边有个人脸大小的镂空花格。两屋设计,相互叠错,外面看不出异样,里面却能把外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正坐在圆桌旁同人说话。   槐树视线移过去,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由一愣,怎么会是这个人?   对方怒气冲冲地道:“姓白的,今日那些人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白夜吹吹茶沫,从容应道:“果然瞒不过花前辈。”   花鬼冷笑,“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前辈,那我就替师父教教你无忧洞的规矩!”   “花前辈怎么就恼了?我还以为你会感激我。”   “少来这一套,最看不惯你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你耍这等手段不就是为了引我过来吗?”   被骂了,白夜却不恼,反倒心平气和地说:“晚辈知道您想尽快离开汴京,只是苦于皇城司盘查甚严,这才未能出城。”   花鬼哼道:“我若想自己走,随时可以,只是……”   “只是还想带着你的人和钱,是不是?”白夜微微一笑,“今日请前辈来,就是想跟您做个交易,你有人,我有船,只要前辈信任,我愿送您出城。”   花鬼看着他,冷笑道:“白夜啊白夜,你早盼着我走了是不是?我走了,你就能一家独大。”   白夜坦诚道:“你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不是吗?”   花鬼咬了咬牙,“说说你的条件。”   白夜微微一笑,“我要一个人。”   “谁?”   白夜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花鬼疑惑,“你要他做什么?”   白夜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你知道我的口味。”   花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疑虑却消了。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今晚便有船出京,下一次是十天后。前辈想哪天?”白夜问。   花鬼皱了皱眉,“相隔十天?”   “你知道的,近来皇城司查得紧,不敢大意。”   花鬼咬牙,“那就今晚。”   “晚辈要的人……”   “等着吧!”花鬼丢下一句,转身出了门。   柜中,槐树出了一身冷汗。   虞美人刚一打开柜门他就飞快地冲了出去。   从满庭芳到州桥,正常需得走上一刻钟,槐树却用上所有的力气,使劲往前蹬。   他知道,花鬼会从下水道过去,足足比他少上一半路程!所以,他不能有丝毫耽搁,要快,要更快。   他怕晚上一点,司南就会有危险。   白夜对花鬼说的名字,是司南。   槐树自然不会相信白夜真看上司南了,他知道,这是他给花鬼设的一个局,他、司南、唐玄都被算计进去了。   最危险的就是司南。   赶上大相国寺集市,御街人多,三轮走得慢,槐树干脆把车扔下,不要命地往前冲。即使大腿酸胀,胸腔发堵都不在意。   还有一个路口就到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然而,就在这时,槐树远远地看到,花鬼把摊子摆到了司南对面,还拿起一把梳子要送给他。   槐树心头一紧,那把梳子上定然涂着迷药,这是花鬼惯用的手段,多少妇人孩童都是因为这个遭了她的毒手。   如今,他竟用在了师父身上!   司南毫无防备,笑吟吟地接了。   一瞬间,槐树头皮都炸了,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吼道:“师父小心!她是花鬼!”   汴河大街静了一瞬。   花鬼比司南反应更快,瞬间掏出匕首,勾住了司南的脖子。既然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就只能先借他保住自己的性命。   花鬼知道,司南和唐玄要好,拿住了他,唐玄就不会轻举妄动。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老实点儿!跟我走,保你性命无虞。”前一刻还温和憨厚的妇人,气势陡然一变,满脸凶煞。   司南丝毫不惧,反而笑嘻嘻道:“行啊,我保证不跑,大姐你也别手抖,咱都悠着点儿,好吧?”   花鬼,也就是那个卖梳子的妇人,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弄得一愣,“谁是你大姐?别想耍花招!”   “不是大姐,大娘总行了吧?”   “臭小子闭嘴!”   “行行行,我闭我闭,你手别抖啊!”   “我没抖。”   “明明抖了,你看,我脖子都破皮了。”   花鬼面容扭曲。   司南倒是放松,“真的,不信你瞧瞧。”   他歪着脖子,往花鬼眼前凑。   花鬼被他搅了心神,真就歪头去他。   司南笑意加深,一抓,一甩。   一阵天旋地转,花鬼整个人被司南拽着在空中悠了一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闷哼着蜷起身子,一时间分不清是流血的脑袋更疼,还是被司南捏断的手腕更疼。   即便疼,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袖间甩出一把流星刀,直朝司南喉间袭去。   与此同时,空中飞来一支白羽箭,铮的一声,击碎流星刀,稍稍拐了个弯,深深地没入花鬼眉心。   长街瞬间安静。   骏马长嘶,红衣郎君飞驰而至。   马未停,弓未收,人便翻身而下。   司南刚扬起一个笑,就被他捧住了脸。   数百名亲从官从各处现身,抽刀大喊:“花鬼已死,无忧洞贼人还不速速伏诛!”   轰然沸腾。   贼人夺路而逃,官兵全力追击,无辜路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混乱中,只有两个人最为从容。   画面到他们这里仿佛成了慢镜头。   唐玄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去司南脸上的血迹。那不是他的血,是花鬼的。   司南笑问:“这次杀人,可犹豫了?”   “没有。”毫不犹豫。   “可闭眼了?”   “无需闭眼。”   司南勾着笑,还要说什么,只听嘶啦一声,外衫被撕掉了。   就……从中间,硬生生分成了两半。   唐玄脱下自己的红色劲装,将他从头到脚整个裹住。   司南愕然,“你……”   疯了?   唐玄皱眉,“脏。”   自己的男朋友,被人碰一下衣服都不成。 第29章 小肚皮(一更)   司南和唐玄秀恩爱——哦, 不,秀大宋主义兄弟情, 槐树蹲在州桥边,哭得像个四岁的宝宝。   就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师父就受伤了!   槐树只恨自己无能,没有花鬼那样的权力,可以从下水道穿过来。   更恨自己没脑子,大喊大叫打草惊蛇。   万般庆幸,郡王及时赶到。   大惊大喜之下, 槐树压抑许久的情绪被激发,嚎啕大哭。   孩子们也在哭。   花鬼翻脸的那一刻,司南第一时间把他们推到了包子摊前。包子小哥想也没想,就把他们护在了身后。   这一刻,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就连旁边横着的花鬼的尸体都不怕了。   木清轻咳一声, 好心提醒:“那个, 要不要先看看孩子?”   啊, 对,还有孩子。   司南扒拉开唐玄的手,“我没事, 你快去忙公务吧,我带孩子们回家。”   唐玄颔首, “在家等我。”   司南叮嘱:“注意安全。”   木清:……   这种老夫老妻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花鬼的尸体被扯走了, 像一块破布那样。   包子小哥壮着胆子看了一眼,不由感慨:“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司南啧了声,“她叫什么人物?不过是靠着一层人皮苟活的鼠辈,在阴暗处还能蹦哒两下, 一见光必死无疑。”   他抬眸,看向不远处指挥若定的唐玄,“只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伟大的落幕礼。”   比如唐大将军,比如许国公主,比如在那一战中为国捐躯的万千将士。   热血、悲壮、波澜迭起,还有留给无数后人的遗憾和激励,都应该属于他们,只有这些人才值得青史留名、万古传唱。   至于花鬼,一个丧尽天良的贼人,连三百字的剧情都配不上。   司南说的一点都没错。   后来,这件事被人编成话本,在各大瓦肆传唱,主角是唐玄,名字就叫《燕郡王清剿无忧洞》,花鬼确实连三百字都没占。   说书人只语带不屑地吐槽了一下她的生平。   花鬼,真实姓名不知,原籍不知,十岁左右被拐进无忧洞,做过暗娼,嫁过人,后被丈夫抛弃。   二十岁那年,她用亲手所制的迷药杀了前夫全家,二入无忧洞,因为心狠手辣无人能及而被老洞主看中,收为徒弟。   从那以后,她便伪装成卖梳子的摊贩,物色合适的妇人孩童,利用迷药将其掳掠,被害者不下百人。   只因她自己受过伤害,就想让天下所有的女人、孩童,包括他们的亲人也尝尝这种痛苦的滋味。   花鬼之恶,罪不可恕。   虽然被唐玄一箭射死,民众的恨意却无法轻易平息。官家降下御旨,将其尸身腰斩,曝尸十日,任何人不得为其收尸。   至于无忧洞其他人——   很奇怪,白夜干净得查不出任何作恶的痕迹,而且,他有一个合法的身份:白楼和满庭芳的东家,还是汴京“百味社”的副社长。   所谓“百味社”,就是汴京城各大酒楼、脚店结成的联盟。   据槐树所说,白夜早就有了“洗白”的打算。这次之所以对花鬼下手,并不是想接管花鬼的势力,而是打算彻底脱离无忧洞。   他主动配合,提供证据,最后只罚了一些钱,没收了部分产业,便成功脱身。   所有人都觉得白夜了不起,话本中提到他多是褒奖之词。   只有唐玄觉得不对劲。   花鬼之所以能这么快现身,全赖他的安排。   首先,白夜命人假装成花鬼的手下围堵槐树,偏偏又故意露出破绽,引花鬼上门。   同时,将槐树引到满庭芳,让他发现花鬼的身份,并听到他们的“计划”。   最后,将花鬼引到州桥,趁她对司南下手时,安排槐树戳穿她的身份。   之所以选中槐树,是因为算准了司南会信他。   手段之高明,思维之缜密,令人咋舌。   唐玄不知道的是,原计划中,白夜玩得更大。   他想让花鬼把司南掳走,自己再适时出现,救司南一命,这样一来,司南就会欠他一个人情。   他在意的不是司南,而是司南背后的司旭和月玲珑,以及月玲珑那不可说的身世。   只是还没走到这一步,唐玄就来了。   唐玄的出现并非意外。   自从司南提醒他卖梳子的妇人有问题后,他便调拨人手,一边寻找妇人,一边盯着白夜。   这日,属下回报,妇人和白夜同时出现在满庭芳,他便不顾一切追了过来。   幸好来了。   司南没事,只是脏了衣裳。   不然,州桥边就不止留下花鬼一具尸体了。   这些都是后话。   说回当下。   司南带着孩子们回了茶汤巷,到家就扎进茅厕,吐了个昏天暗地。   幸亏他家茅厕不是土坑,而是一个干净的木桶,里面放的是清水,不然……都想去死一死了。   老天爷!   他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死人!   还是死在他面前,腥红的血喷到他脸上!   在州桥时,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司南生生忍住了,回到家再也憋不下去。   他吐啊吐,吐到胃里只剩下酸水,还没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   孩子们在无忧洞中见惯了鲜血和死亡,反而不那么害怕。   相反,还有种隐秘的畅快。   花鬼死了,无忧洞没了,他们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槐树哭过之后,只剩开心。   孩子们也很高兴,兴奋的小手小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直到听见茅厕里压抑的呕吐声,孩子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槐树很聪明,很快猜到了怎么回事。   他让二豆去找唐玄,自己留下来照顾司南。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已经非常信任唐玄了,并且自然而然地把唐玄和司南捆绑到一起。   ——师父出了事,找燕郡王就对了。   唐玄来了之后,司南还不肯承认,打算嘻嘻哈哈地敷衍过去,还说要给他们做大餐。   结果,看到砧板上的肉,又吐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装不下去了。”   “我承认我没见过死人,尤其是这种恶贯满盈的死人,快吐死了。”   司南捂着肚子,虚弱地瘫在躺椅上。   唐玄锁着眉心,随手拿了块木板,用箭尖唰唰刻上几个字,交给槐树,“带着我的帖子,去御医署把王医官请来。”   司南都要笑死了,“省省吧,拿着块木头当名帖,非把老医官气死不可。”   唐玄摸摸他的头,“怎么这样还能笑出来?”   “坏人死翘翘,当然要笑了。”司南转了转眼珠,“不用请医官,请顿大餐吧。吃了我那么多顿,今天给你个机会回请一顿。”   看着他乐观的模样,唐玄也不由笑起来,“好。想吃什么?”   司南顿时精神了,“要吃凤仪楼的特色菜,一样来一份,得够咱们全家吃才行!”   唐玄点点头。   他喜欢“全家”这个称呼。   “还有冰块,把你府里的冰块搬一盆过来,再买些新鲜瓜果,咱们做水果冰沙!”   唐玄继续点头。   他也喜欢“咱们”这种说法。   司南摸着肚皮,喜滋滋,“天太热,我要歇两天,不去摆摊了。”   决不承认是那片地方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唐玄垂眸,看着他撩起衣裳,白生生嫩乎乎的小肚皮将露未露,喉咙发紧。   温热的掌心不由贴了上去。   司南肚皮一颤,“干嘛?”   “帮你揉揉。”唐玄一脸正直。   司南打开他的手,“我是反胃,又不是肚子疼,不用揉。”   “那就揉胃。”唐玄把手往上挪了挪。   “说了不要。”司南想跑。   “你要。”唐玄将人压住。   司南炸毛,“不要!”   唐玄软下嗓音,“乖些。”   不常表露温柔的男人,突然这样说话,就像带着魔力,把人定住了。   司南挠了挠耳朵。   耳朵不听话,自己红了。   孩子们默默地窝到大枣树下。   就……等着吃大餐好了。   ***   难得歇上两天,司南也没闲着,做了一大堆吃食,风风火火地去看二郎。   孩子们跟他一起。   司南骑着大三轮,拉着小火锅。   槐树骑着小三轮,带着一串小崽崽。   两辆小飞车拉风地跑过御街,不出意外地引起围观。这次,人们讨论的话题不再是三轮车,而是车里的孩子们。   昨晚,汴京城闹腾了整整一夜,皇城司、殿前司、马兵营、步兵营全体出动,跨着大刀、握着火把,全城搜捕无忧洞贼人。   开封府连夜开衙,一个个审,一个个判,墨条用了一块又一块,罪状撂成厚厚一叠,直到天亮都没审完。   这些人办下的坏事,罄竹难书。   除了贼人,无忧洞中更多的是可怜人。有被贼人拐卖的暗娼、乞儿,还有更多遭了灾、没了家、不能回原籍的流民。   这批人的处置才是最让官府头疼的。   如今,看着车斗里的几个小豆丁,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猜测司南会不会养他们。“会吧,这些天不也养下来了?司家小哥和他老子一样,心善!”   “还是太年轻啊,不知道养家的苦,过两年娶了媳妇生了娃,哪里养得起这么多人?”   “害!带着这么一群拖油瓶,哪里有小娘子愿意嫁他?”   “……”   好话坏话掺合着,一并飘进司南耳朵里。   司南啧了一声,要不是怕吓着孩子们,一准儿告诉他们,哥不用娶小娘子,有个汉子就够了!   孩子们的小脸纠结地皱起来。   师父哥愿意养他们吗?   如果少吃饭、多干活是不是机会大一些?   如果师父哥养他们的话,会不会像这些人说的一样,娶不上媳妇?   瞧着车斗里焉头焉脑的小豆丁们,司南笑笑,朗声道:“孩儿们,挺胸、抬头!”   “是!”孩子们条件反射地大声应道。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预备,唱!”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家乡……我家住哪儿,你呀嘛管不着,反正也不吃你家粮……”   孩子们最初到茶汤巷学武,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司南就教他们唱了这首歌。   如今,孩子们一个个抬头挺胸,奶声奶气地唱着,可认真了。   那些嚼舌根的,脸都绿了。 第30章 想嫁(二更)   若水书院管理严格, 不允许家长随意进出,尤其像司南这种每隔两天就会来一次的, 早就被拉进了黑名单。   守门人远远地看到他,哐当一声关死了大门。   槐树一脸尴尬,“师父,咋办?”   事不大,就是……怪丢人的。   司南潇洒地甩了甩脑袋,“区区一点小挫折,可难不倒你南哥。”   他早就把二郎的课表背过了, 一想,现在正上骑射课。   司南骑着小三轮,带着崽崽们直奔东墙。   东墙里侧就是跑马场,有一截围墙被暴水冲塌了,一直没修, 只用木栅栏围了起来, 刚好被司南钻了空子。   他把三轮停下, 扒着栅栏往里看。孩子们有样学样,一个个踮着小脚,扶着木条。   偌大的跑马场上, 学子们一堆一堆地站在一起,有慢悠悠骑马的, 有笨手笨脚练箭的, 还有跟着教头站在马厩前识马相马的。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小郎君,个头不大,挽弓搭箭的姿势却干净利落,一箭射出去,直入靶心。   教头喊了声好。   旁边几个小郎君欢呼着围了上去。   可见, 这个小郎君不仅箭法好,人缘也很不错。   小家伙们一个个戴着方巾,穿着蓝白相间的学子服,从背后看分不清谁是谁。   司南啧啧感叹:“谁家要是养出这么一个小孩子,偷着笑去吧!”   射箭的小郎君刚好回过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槐树惊喜道:“是二郎!”   司南顿时乐了,“你说说,想低调点儿都不成。”   书院的大钟敲了三下,到了休息时间。   学子们没有四散跑开,而是迅速集合到一起,站好队形。   教头击了三掌,学子们纷纷弯腰行礼,结束之后才各自去玩。   二郎被一群小郎君簇拥着,没看到司南。   司南给小家伙们使了个眼色,“一二——”   “司——嘉——”小家伙们齐声喊。   洪亮的小嗓门,传遍了整个练武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二郎狐疑地回过头,看到熟悉的家人,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哥看我来了!”   “还有师兄弟们!”   尽管很兴奋,小家伙还是礼貌地向教头告了个假,这才颠颠地跑过来。   小郎君们看着他欢脱的背影,羡慕极了。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司家是最没钱没地位的,如果不是一心学塾的先生作保,二郎根本进不了若水书院。   可是,书院里二百多个学子,只有二郎的家人会时常过来看他,每次来都有吃不完的零嘴,不管他学得好学不好,都会被夸奖。   不知道多少学子偷偷在想,宁愿有一个司南这样的哥哥,也不想要那种每天忙得见不到面,一见面就要考教功课,背不过书还要打屁股的父兄。   二郎倒腾着小腿跑过来,原本跑得挺快,到了近前却故意放慢了脚步,一张小脸绷起来,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   “不是应该明日来吗?怎么今日就过来了?这个时辰不应该在摆摊吗?是不是又偷懒?”   司南捏捏他的小圆脸,“臭小子,跟你哥演戏呢?要是真不想让我来,你这小嘴倒是别翘那么高呀!”   “我都大了,不许捏脸……同、同窗都看着呢!”二郎到底没绷住,咧着小嘴笑起来,“槐树哥,小木头,小茄子,小馒头,小狗子,冬枣,小崽,你们也来了?”   小家伙们点点头,怯怯地回:“今日不出摊,师父哥带我们过来,看二郎。”   “好兄弟,够义气。”二郎隔着栅栏,小大人似的拍拍小崽的肩。   司南差点笑出来。   这小子,上了回学,都学了点啥玩意儿?   孩子们却一脸崇拜。   他们第一次见到穿着学子服的二郎,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就觉得很厉害。   槐树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当年,他亲生父亲还在时,说过等他长大一些就送他来若水书院念书。   他知道,他母亲和继父生的孩子读的就是这个书院,也许此刻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如此不堪的自己。   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司南一一看在眼里。   他一边给二郎煮小火锅,一边状似无意地说:“无忧洞的事你知道了吧?以后槐树几个就是咱家孩子了,今日带他们过来看看,明日哥就去跟山长说,让他们跟你一道念书。”   二郎眼睛一亮,“真的?”   司南笑,“假的,骗你的。”   “不,一定是真的!”二郎开心地抓住槐住的衣袖,“槐树哥,臭兄长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槐树傻了。   孩子们都傻了。   就在刚刚,来时的路上,他们还在担心师父哥会不会养他们,现在……师父哥说他们是“咱家孩子”,还说,要送他们过来念书……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真的没有听错吗?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司南有一点冲动,同时又非常坚定。   从前不是没想过,等到无忧洞的事情解决了就把孩子们送到善堂。这些天,他一直在拜托唐玄打听哪家善堂靠谱。   可是,就在刚才,看到孩子们明明很向往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的眼神,他瞬间做出了决定。   就养着吧!   送到别人那里他不会放心,也舍不得。善堂里可不会让孩子们上若水书院,更不会教导他们骑射。   都是这么好这么好的小崽子,他不希望他们因为得不到好的教育而成为一个小伙计、做个小皂隶。   不是说伙计不好,做皂隶就没有价值,而是说,不能让他们因为没有选择的权利和资格,不得已碌碌一生。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种做法过于理想,他不一定能担负起这份责任。司南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   他会穿越,会来到这个位于平行世界的大宋,就已经是理想化中的理想化了,再理想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供二郎一个人读书需要卖二百份小火锅,那以后他就辛苦些,卖四百份,五百份,八百份……   就干呗!   他相信,老天爷不会亏待真诚努力的人。   司南冲着崽子们眨眨眼,“哥已经决定了,不许拒绝。”   槐树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气音。   舍不得,一点都舍不得拒绝。   明明知道这样会拖累司南,可是,这一次,“自私”的心情战胜了理智。   平日里憨憨的二豆,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大声说:“我不念书,我送小火锅,送好多好多份,让槐树哥学武,让弟弟们念书!”   “我、我也是。”   “不念书,赚钱。”   “小崽、小崽会烧火……”   孩子们慌乱又激动,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努力点着头,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成,一起赚钱,赚大钱。”司南没驳了他们的好意,一人奖励了一碗小火锅。   二郎扎着马步蹲在栅栏里,孩子们盘着腿坐在栅栏外,像在家里那样围成了一个圆满的圈。   大家都很激动,就连最爱的小火锅都吃不出味道了。   香味引来了几个小郎君,矜持又渴望地往这边看。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红着脸问:“司嘉,你家火锅卖不?”   二郎没有立即回答,转而问道:“哥,食材够不?我想请他们吃。”   二郎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爱充面子的孩子,之所以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司南养成了他自己判断、自己选择、自己做决定的习惯。   那几个小郎君是他最好的朋友,平日里彼此间没少互相帮助,他不想收他们的钱。   司南掀开车斗,“哥把锅都带来了,你说够不够?”   二郎眼睛一亮,放下小碗,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辛苦兄长了。”   司南切了一声:“少来这些虚的,赶紧着,把人叫过来,开吃。”   “好嘞!”   二郎招招手,小郎君们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一个个甜甜地冲司南叫“哥哥”,一点客气的样子都没有。   看着一张张自信又张扬的小脸,司南不禁心疼起自家孩子。   必须好好养着!   就奔着这白白胖胖厚脸皮的模样养!   小火锅很快就煮好了,司南用防烫的小木碗盛了,隔着栅栏递进去。   这些小郎君大多家境优渥,这还是头一回端着碗幕天席地地吃饭。因为人多,就觉得挺新鲜。   一时间,什么规矩都抛掉了,小家伙们一边吃一边小大人似的吐槽——   “南哥你是不知道,中午的饭都煮糊了,菜里连个油水都没有,打饭的勺子还要抖三抖。”   “方才教头说一捆马料多少钱来着?三十文是吧?咱们一顿饭比这还贵,吃得还不如马好!”   “每旬交那么多饭费,为何还是吃不好?南哥,你这小火锅这么香,是不是一碗得卖一大块银子?”   司南笑笑,没说话。   孩子们年纪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却清楚。要么是书院的管事和厨子勾结,贪墨餐费,要么就是那厨子有后台,即使做得难吃也不能辞退。   只是,这话就不必跟孩子们说了,免得污染了这些大宋的小花朵。   他给小家伙们一人添了一勺,玩笑道:“可不是么,你们现在吃的全是钱,一口丸子一块金子,一口肉片一块银子。”   “那这绿乎乎的菜呢?”   “一口一串铜钱。”   “我要吃金子!”   “我要吃银子!”   “我、我还是吃铜钱吧,别把南哥吃穷了,下回不来了……”   小家伙们哈哈大笑。   他们不知道,此时若水书院的山长和两位管事就在墙那边站着,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三人脸色都不大好。   尤其是山长徐大儒。   徐大儒先前听自家夫人提过司南,想看看他的人品,若无差错便请到书院来掌勺,只是近来一直没抽出时间。   没想到,今日竟在这种场合下遇到了。   钟声响过三下,孩子们飞快地扒掉最后一口小肉片,一个个鼓着小脸跑回校场。   直到他们跑远了,徐大儒才迈着方步走过来。   司南认得他,当初二郎能顺利入学,全靠这位正直又有心胸的大儒拍板。   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徐大儒摆摆手,道:“小哥可愿到若水书院做工?”   司南:……   这么开门见山的吗?   徐大儒并非冲动的性子,方才认真观察过了,司南真心待孩子们好,说话也进退有度,又见学子们真心喜欢他做的吃食,这才做出决定。   司南笑笑,拱手道:“多谢山长抬举,小子散漫惯了,怕是担不起贵院的重任。”   话音一转,又为自己争取了一把,“若只是为学子们提供吃食,倒也不必过来做工,小子可以每日做了,按时送过来,一心书塾便是如此。”   徐大儒还没说话,旁边一个管事便冷哼一声,讥讽道:“一心书塾才几个人?若水书院有多大?小子,你做得过来吗?”   司南挑挑眉,笑眯眯道:“这位想必是灶上的管事吧?”   对方一愣,“是又如何?就算你认得我,也别想套近乎,我不吃这一套!”   “不,我不认识你,瞎猜的。”   “哦?”徐大儒好奇,“如何猜的?”   管事二摸了摸鼻子,生无可恋。又来了又来了,山长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   司南瞄了眼管事一,毫不客气地说:“他脾气急躁,用语粗鄙,想来不是贵院的先生。既然不是先生,又能伴在山长身边,那便是管事。”   “书院管事不知凡几,为何认定是灶上的?”   司南微微一笑,“因为他急了。只有灶上的管事,听到我说可以送餐之后,才会如此焦急。”   这不就相当于断他财路嘛!   徐大儒恍然,不着痕迹地瞄了那人一眼。   “你——”管事一面红耳赤,愤愤道,“你不愿来灶上做工,是嫌银钱少吧?说白了,还是图钱!”   司南不急不躁,“管事可听过一句话——心中有佛,看到的便是佛,心中有屎,看到的也是屎——你自己唯利是图,才以为别人图的也是利。”   至于南哥,钱和道义咱都要。   司南执手,“小子听闻,徐公当年师从晏相公,推崇范大人,考中进士却不做官,只为惠及平民之子,这才建了若水书院。”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这句话被范仲淹先生亲手题在门楣上。   “为官之人可以为民请命,读书之人可以为百姓谋福,为商之人为何不能回馈于民?”   “我虽不是有钱有势的大商巨贾,却也希望凭借一己之力让汴京城的百姓吃上一口热乎的。”   ——煽情了,南哥煽情了。   “我卖火锅,不止为了钱,还希望能让吃到这口食物的人有哪怕片刻的愉悦。”   ——夸张了,夸张了,这话是南哥从古早种田文里学来的,大概还受了热血日漫的影响。   司南厚着脸皮,继续说:“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是,谁说在逐利的同时,不能惠及百姓?”   ——这句是真心的。   一席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心平气和。   管事一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管事二惊讶地看向司南,目光热切。   孩子们一脸崇拜,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南哥,就是这么厉害!   比书院的先生都厉害!   徐大儒震惊过后,连道三声“好”,“当真是好!一介少年尚且有如此大志,何况你我?”   管事二回过神,连忙劝:“山长,您别冲动。”   徐大儒摆摆手,“今日听此一言,实乃我等大幸,冲动一回又何妨?”   “您忘了吗,您向言先生做过保,万一又不好吃,这若水书院的山长便不做了。”   徐大儒虎下脸,“你别咒我。”   司南一听有戏,连忙道:“可以先试订一旬,若学子们不满意,分文不收。”   ——那是不可能的!   ——南哥出手,怎么可能不满意?   “好!”徐大儒当即掏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之多,“我等教书育人,怎能占小哥的便宜?这是订金,一旬过后,多退少补。”   谦虚啊,推脱啊,半点没有,司南飞快地把银子塞进怀里,干脆道:“多谢山长。”   徐大儒:……   突然有点后悔是怎么回事?   司南开心坏了。   今天一定是他的幸运日。   满满的幸运值不能自己独享,要找男朋友说一说。   唐玄在开封府协理公事,司南在衙门口等着他。来往的亲从官瞧见了,连忙报给唐玄。   包大人正拉着唐玄商量案情,唐玄毫不犹豫地丢下他,大步离开。   包大人瞪眼,“外面来的哪家小娘子?比公事还香吗?”   差役回:“不是小娘子,是州桥上卖火锅的司郎君。”   小火锅?   包拯吃过。   确实……挺香的。   唐玄出了门,直奔司南而去。   司南远远地瞧见了,大大的笑就挂在了脸上。   唐玄眸光不由变软。   看了一天卷宗,审了半晌恶徒,亟需灿烂可人的笑脸洗眼睛。   “灿烂可人”冲过来,喋喋不休:“你没看见,今儿可把你南哥厉害坏了!若水书院的徐大儒你知道吧?被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一通说,当即掏出十两银子,订了三百份小火锅!”   三百份啊!   每日三百份,不仅养孩子够了,还能租个顶好的店面。   司南掏出小银锭,高高地举到他眼前。   唐玄勾唇,“十两就这么开心?我给你一百两。”   “那能一样吗?这是我自个儿挣的,不是谁白给的。”司南撇撇嘴,爱惜地把银锭往唐玄的衣袖上蹭了蹭。   上好的云锦当即蹭出两道灰印子。   唐玄捏了捏手指,全当没看见。   “可要去租铺子?”   司南有些犹豫,“钱是够了,就怕不保险,万一这事成不了,下个月就得吃土。”   唐玄道:“有了店面,客人会多,铜火锅安排上,也会多赚一些,算下来不会亏。”   “有道理。”司南嘿嘿一笑,心动了,“那就……去租?”   “走。”   “现在不成,牙行都关门了。”   “有人开。”   “怎么可能?你是没见过,那些牙人一个个可牛气了,抬着下巴瞧人。”   唐玄挑眉,有吗?挺殷勤的呀?   紧接着,司南就见识到了牙人的殷勤。   牙人的心情就没那么美了。   又来了,又来了,郡王大人又来了。   这次是要养鹅,还是种香椿?   “租铺子。”唐玄背着手,言简意赅。   牙人瞧了眼司南,仿佛学会了读心术一般,颠颠地把房契送上,“是司小哥要租吧?年租、月租,还是免费租?”   司南笑了,“免费租?还有这好事呢?”   别人没有,您是有的。   牙人默默吐槽。   司南瞧了眼房契,目光一顿,“唐玄?这名字这么大众吗?怎么租个铺子就能撞见同名同姓的?”   牙人瞧了眼唐玄,头扎得老低,只当自己不存在。   唐玄轻咳一声,眼神发飘,“是我。”   司南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是你?”   修长的手指点点房契,“这名字,就是我。”   司南:……   “敢情这铺子是你的?怎么不早说?”   “早些时候不是我的,我怕别人会租,便买了下来,给你留着。”   司南:……   别问,问就是想嫁。 第31章 亲一口   此时此刻, 如果站在唐玄面前的是一朵娇滴滴的小白莲,一定会感动得泫然欲泣, 微微垂着巴掌大的小脸,含情的眸子向上抬着,温温柔柔地说:“王爷的抬爱,人家怎么受得起?”   然后,为了证明自己不贪图钱财,只喜欢唐玄这个人,明明忍着肉痛, 硬要故作高洁地拒绝。   换成司南……   要不是牙人在,非得抱着唐玄亲一口不可。   小玄玄简直太有心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直的,都以为这是嫁妆了!   要不说今天是他的幸运日呢,不仅来了一笔大单,就连铺面都有了!   “我跟你说, 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然你求我我都不租!”司南勾着唐玄的脖子, 像个调戏良家“富男”的恶霸。   ——啧,就是这富男太高了,还得踮着脚。   唐玄稍稍矮下身, 方便他勾,“你说。”   司南伸出一根手指, 笑嘻嘻道:“第一, 租给你南哥,必须最低价;又第一,你南哥租房期间,不能随意涨房租;再第一,万一哪天南哥交不出房租, 不许赶我走;最后一个第一,一切解释权归你南哥所有。”   牙人:……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一个要求”,活久见!   唐玄却笑着,微微颔首。   在牙行办完手续,司南拉着唐玄,兴冲冲去看铺子,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浑身上下的开心劲儿几乎要变成泡泡冒出来。   唐玄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早知道一间铺面就能让他这么高兴,就该一口气买他十间八间一百间的。   他在脑子里默默计算着唐家这些年积攒的银钱,大半条街都走完了,还没算完。   大概,比官家的私库还要多一些吧!   司南傻掉了,站在铺子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是穿越大神赐给他的礼物吗?为什么跟他脑子里想的一模一样!   香椿白鹅黄鸭。   花椒古井我家。   夕阳西下,开心人不是别的,就是他。   人在非常非常开心的时候反而是平静的,不会欢呼雀跃,大喊大叫。   平静的司南平静地推开铺面,整个人又是一怔。   铺子里的布局、摆设,每一张桌子,每一把坐椅,甚至楼梯、柜台、雅间的名字,都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司南怔怔地扭过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他知道了,没有穿越大神,就算有,大神八成也不会搭理他。   只有这个人,每天听他唠唠叨叨,闲言碎语,讲东讲西,虽然十句里只会回复一两句,但他却把自己说过的全都记在了心里。   不仅记下了,还做出来了。   他要的火锅店就是这样。   红泥小火炉,中空大圆桌,带着木把手的紫铜锅,多到烧不完的无烟炭……   回字形摆设的大堂,自助小料的高台,挂着竹帘的雅间,圆形的罩着淡青色窗纱的小轩窗。   还有专供女士行走的低间距楼梯,摆着玩具和儿童坐椅的母婴室……   放着高低床的员工休息间,铺着长长大理石料理台的后厨,固定在墙上,打出一个个高高低低格子的置物架。   就连最难搞定的排风扇、烟囱都布置好了。   还有……   还有……   司南看不清了,眼睛突然变模糊。   他吸了吸鼻子,看着唐玄,问:“你还有兄弟吗?”   唐玄:?   “如果有的话,告诉我一声。”   我娶他。   唐玄笑,“你想让我有个什么样的兄弟?”   “就长你这样的,脾气也一样,钱也一样多,一样重情义,愿意跟我来段大宋主义兄弟情的。”   唐玄:“一个我就够了。”   司南:“如果知道我想做什么,你会后悔的。”   唐玄:“那也得做了再说。”   司南:“那我做了。”   唐玄点头,“来。”   司南心一横,眼一闭,抱着人就亲了一口。   亲完又有点怂,惴惴地瞧了眼郡王大人的玄铁弓,“那什么,别误会,就、就是谢礼。”   “嗯。”唐玄嗓音发紧。   “走,走了。既然都收拾好了,后天,不,明天就开张。”司南伸手去拉唐玄,原本是要扯袖子的,不小心抓住了手。   仿佛烫到似的,第一反应是放开。   又觉得这样更怂,一点都不爷们,于是咬咬牙,干脆牵住了。   唐玄指尖微颤,没甩开。   他的手很大,也很硬,司南的手抓在上面,就像白白软软的小猫爪勾在龙爪上,对比鲜明。   别看司南绷着脸,走路带风,爷们得一批,实际都要紧张死了,脑子里不断设想郡王大人下一刻会不会拧断他手腕,或者下下刻。   结果,越想越紧张,越紧张手劲越大。   唐玄一声未吭,动也没动一下。   尽管手都快被捏断了。   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甚至,有点喜欢。   少年尚未发育完全,手白白嫩嫩,小小软软,这样用力抓着他,一点威胁都没有,就像因为害怕而寻找庇护的小白鼬。   直到出了店门,司南才貌似自然地放开。话都没有多说一句,骑上小三轮,一溜烟地跑走了。   还给自己找了一个特别正当的理由——要赶紧回去准备,不然明天开张没的吃。   唐玄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微暗。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被他抓过的手,想象了一下如果抓他的是木清,或者林振,再或者皇城司的其他同僚……   玄铁弓蠢蠢欲动。   司南一路“飞”回茶汤巷,风风火火冲进门,差点把槐树撞飞。   “师父,你咋了?脸怎么这么红?”   “不不,脖子也是红的,胳膊也是红的……师父,你该不会掉进谁家染缸里了吧?”   司南跳下车,“掉了掉了,回头还得赔人家。”   槐树担心,“哪家呀?”   “燕郡王家!”   司南哐当一声关上小竹门,冲冷水澡去了。   槐树反而松了口气。   燕郡王的话,那就没关系了。   反正他那么宠师父……   司南忙了一夜,洗菜切菜熬锅底,整个人亢奋得仿佛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   第二天,天不亮就去了玉堂巷。   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   晨光熹微,飘着蒙蒙的白雾,熟悉的红色劲装被雾笼罩,莫名显出温柔的色调。   黑色骏马立在身侧,玄铁重弓扣在背上,高大的身影如青松般立在那里,让人无比心安。   司南深吸一口气,使劲蹬了两下。   眼睛一弯,笑脸一扬,就要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打个招呼。   破天荒的,唐玄先开了口:“睡得可好?”   司南一呆。   上来就这么高能吗?   “挺、挺好的。”决不承认南哥一夜没睡!   “我没睡好。”唐玄声音微沉,仔细听的话似乎有那么一丢丢……委屈?   司南眨眨眼,这是在暗示自己吗?   是吧是吧,他没会错意吧?   一瞬间,南哥大总攻附体,勇气值爆棚,打算来场雾中的表白。   唐玄把手伸到他面前,“手疼。”   昨晚拉了好多次弓,射“死”了好多假想中拉他手的人。   司南:……   知道胀满气的气球突然被戳破是什么感觉吗?   就是司南这样。   刚刚鼓了多大的劲,这时候就有多泄气。   呵呵、呵呵呵……   司南干笑两声,拍拍唐玄的手,“下次练箭裹个布条,裹上就不疼了。”   唐玄勾唇,“好。”   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搓了搓被他拍过的位置。   这一次,玄铁弓没有蠢蠢欲动。   唐玄来之前特意去了趟礼部,在守门人诡异的目光中扯了捆爆竹。   司南自己规定了一个吉时,噼哩啪啦一通放,把整条玉堂巷都吵醒了。   热热闹闹的爆竹一响,司南心头的那点小纠结小旖旎也被烧没了。   恋爱什么,不着急。   南哥专注搞事业!   一切都是现成的,就那些新锅新碗新筷子都用热水泡着草药烫过一遍,刷得锃亮。   这事定得仓促,崔家寨那边还没收到信,左邻右舍也没过来。   司南正觉得冷清,就见一队身高腿长骑马跨刀的亲从官笑呵呵地进了店。   不光来了,还个个提着贺礼。   不光有贺礼,还有奖励。   这次清剿无忧洞,司南既提供了线索,又擒住花鬼,还收养了好几个无家可归的乞儿,唐玄“不经意”地跟包拯提了两回。   包大人一拍桌子,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折子,请官家嘉奖这等有勇有谋又有善心的义士,大有把司南当成“开封形象代言人”的架势。   “代言人”什么的官家还没想好,倒是想起了司南献上的小飞车构造图。两相一琢磨,便降下了赏赐。   纹银二百两,私库出的。   “大宋第一火锅店”的牌匾,官家亲笔题的。   司南觉得,昨天不是自己的幸运日,今天才是。   大宋第一火锅店!   官家亲口御批!   还亲笔题字!   盖着御印的!   天爷爷!   足够留给子子孙孙当传家宝了。   · 第32章 十指相扣   开张第一天, 皇城司的亲从官们过来捧场!   官家御赐的匾额!   天下第一火锅店!   你说这排场!   左邻右舍好奇地过来围观,就跟做梦似的。   可不是做梦吗, 一觉醒来,家门口多了一间奇奇怪怪的店,用着奇奇怪怪的锅,吃着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吃食,进出的全是高大威武的郎君……   这是神仙开的店么?   司南把自制的大条幅一挂,敲着小鼓,喜滋滋地做宣传——   “司氏火锅店, 明日开门迎客!”   “家庭聚餐、朋友聚会、个人改善生活,就来司氏火锅店!”   “小火锅、铜火锅、自涮锅应有尽有!”   “五月开业大酬宾,进店消费皆有礼品相赠!消费满二百文,另送八折优惠券!办会员卡充值,进店皆享九折……”   一通介绍, 可把玉堂巷的百姓们听蒙了。   神仙店铺不愧是神仙店铺, 咋的这么多花样?   不说别的, 光看今日店里这些客人,司氏火锅店也来了个开门红。   ——燕郡王坐镇,亲从官们捧场, 这店铺不管开好开赖,谁敢闹事?   别说闹事, 做贼的都得远远避开。   除非你不怕燕郡王的玄铁弓。   经过瓦肆说书人的大力传唱, 唐玄的威名就连西北的夏人都知道了。再一打听,竟然是唐大将军的后人!   夏国人立马按捺住了不老实的马蹄子。   第一天开张,不纳外客,只邀亲朋好友尝鲜。   崔家寨的乡亲和茶汤巷的邻居都没来得及通知,店里只有数位亲从官, 满满当当坐了两桌。   司南里里外外地忙活,配菜、调蘸料、加汤底,顺便还要抽出功夫教他们怎么吃,白白嫩嫩的脸蛋染上一层细汗。   对面亲从官的小料见了底,司南连忙起身,要去帮他盛。   唐玄按住他的手,“好生坐着,安心吃,他有手。”   说完,淡淡地往对面扫了一眼。   所有人都下意识挺胸抬头,腰板挺得笔直。   直到唐玄收回视线,兄弟们才悄悄地去看他压着司南的那只手。   是不是摸得久了点?   确实摸得久了。   唐玄舍不得放开。   从前两个人也拽过袖子、捏过手指,却不像昨天那样,十指相扣,从店里走到店外。   自从有了昨天那一出,唐玄仿佛开了荤,逮着司南的手就想牵。   司南却心大,根本体会不到唐玄复杂的内心世界,反而嗖地一下抽回手,笑呵呵地指向小料台。   “麻油醋蒜都在那边,吃口重可以多加些盐和茱萸粉。”   “好的好的,我自己盛就行,不劳烦司小哥。”亲从官笑笑,连忙去了。   再磨蹭一会儿就要被唐玄的眼神杀死了。   桌上有一个人,从进门起就有些沉默。   司南刚才悄悄问了,这人就是那个被无忧洞的小贼砍断手筋的钟疆。   钟疆生得浓眉大眼,鼻梁很高,脸型微长,一看就是正派的长相,却又不至于太过威严,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司南不着痕迹地把青笋、五花肉往他跟前推了推,羊肉、鱼虾放到另一边。   他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不适合吃这种发物。   他做得隐蔽,钟疆却细心地发现了,亲切一笑,“多谢司小哥。”   司南笑着摆了摆手。   其实,从见面起大伙都有意回避着这件事。   钟疆伤了手,用不了刀,拉不开弓,皇城司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大伙刻意不提,说到底是怕他心里难受。   然而,这样刻意的表现,反倒让钟疆有些尴尬。   如今既然有人开了头,话题也就自然地引了过去:“想好了吗,要去御马监还是牢城营?”   钟疆笑笑,道:“御马监吧,牢城营在北边,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我娘不放心。”   同僚挤眉弄眼,“是大娘不放心,还是嫂夫人不放心?”   “兄弟们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钟疆摆摆手,自饮了一杯酒,又斟满,朝向唐玄,“借司小哥的酒,跟老大道个谢,若不是你在官家跟前争取,我……不会有这等前程。”   唐玄抿了抿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钟疆笑着,也喝了。   亲从官们心里却不大好受。   从人人艳羡的天子亲随,到老太监们磨日子的御马监,谁会觉得这是“前程”?   然而,大伙心里都明白,以钟疆的情况,御马监的差事已经是品阶最高、俸禄最好的了,足够他养活一家老小。   大伙默默地喝了口闷酒。有人拍拍钟疆的肩,带着些醉意说:“去了那边别再像从前那么傻,什么脏活累活费力不讨好的活都往身上揽。”   钟疆笑着点点头,“严兄放心,老大说了,我去了就是主事官,那些喂马、铡草、搬草料的活轮不到我。”   对方白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嘴上说得硬,到时候看到监中老的老、小的小,你能忍着不撸起袖子干?”   钟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还真忍不住。   司南看着他的笑,心里有些不好受。   唐玄说过钟疆的身世。   出身京郊农户之家,父亲早亡,家中有一兄一弟,母亲兄弟们起早贪黑地劳作,供着他读书、习武,好不容易通过武举,得以选官。   大宋亲从官,多从官家子弟中选拔,平民若想跻身其中,需得比官家子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不仅要足够优秀,还要足够幸运。   恐怕比鲤鱼跃龙门还要难一些。   钟疆,是全村人的骄傲。   十八岁的年纪,刚刚娶亲,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因为同情一个居心叵测的小贼,前程尽毁。   司南看了下他的眼睛,有失落,有疲惫,却没愤恨,没阴霾。   真难得。   见席间沉默,钟疆反倒主动活跃气氛,“我娘说了,大不了回家种地,生个娃,将来让娃像我一样上书院、考武举、进皇城司,届时还得赖各位叔叔伯伯多多照应。”   大伙一通笑,“别像你这么憨就行!”   钟疆咧了咧嘴,“我要不憨,老大能抬举我进皇城司?”   那年武举,他不认识唐玄,只瞧着那些官家子弟站得远远的,看都不看他一眼,还以为唐玄被孤立了,热心又正义地上去攀谈。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是官家养子,武举魁首。   谁敢孤立他呀?   那是吓的!   司南戳戳唐玄,“御马监俸禄高吗?”   “每月十贯,另有茶汤钱、差旅费和四季衣裳。”和亲从官相比,整整差出十多倍。   十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不算少,可是在衙门为官,年节往来、婚嫁送礼、上下打点,这点铜钱,听不到响就没了。   最重要的,还是憋屈。   人在那种养老衙门里待久了,什么意气啊,斗志啊,全都得磨没了。   要不然,钟疆的娘亲也不会说,让他回家种地。   司南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份“招聘启事”,“外卖送餐员,了解一下?”   钟疆一愣,“这是何意?”   “送外卖呀!有人订了小火锅,外卖员去送。当然啦,你若肯来,怎么也得是个队长。”司南玩笑般说道。   汴京百姓生活规律,三餐时间固定,大相国寺的钟声一响,百姓家也跟着开饭。   外卖送餐大多都是集中在这个时间,这样一来钟疆不会耽误御马监的工作,还能多一项收入。   司南的本意是想帮他。   只是,他考虑得还是不够全面。   他自己觉得外卖员和公务员没什么区别,别人却不一定这样认为,尤其是等级观念极重的古代。   在朝为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御马监监丞,在他们眼里也比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高上好几等,更别说只是一个不知道是啥玩意的“外卖员”。   一时间,亲从官们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但凡换一个人说出这话,兄弟们八成要抄家伙揍人了——这不是侮辱人么?   司南看到众人的反应,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哈哈一笑,诚恳道:“是我考虑不周,得罪了。那啥,钟哥别介意,小弟自罚一杯。”   钟疆挡了一下,抽走那张“招聘启事”,顺道改了称呼:“多谢南哥儿,我回家商量一下。”   “可以可以,不急哈!”尽管知道这是客气话,司南还是挺感激。   真是个大度又温和的人。   唉!   钟疆微笑着,把招聘启事折起来,妥善地收到袖中。   司南笑笑,举起那杯赔罪酒,一饮而尽。   钟疆把茶换成酒,也喝了。   大伙陪饮一杯。   酒足饭饱,已经过了晌午。   喝了最后一道“送客汤”,亲从官们起身告辞。   唐玄淡声道:“就这么走了?”   众人一愣,不、不然呢?   唐玄瞄了眼桌上的杯盘碗碟。   钟疆第一个反应过来,忙道:“那什么,南哥儿这火锅太香,吃撑了,来来,把碗筷收了,活动活动。”   “哦哦!是,吃撑了,活动活动。”   亲从官们七手八脚地收拾起来,不仅收拾了,还拿到后厨洗了。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进厨房!   司南急了,哪有让客人洗碗的?   唐玄却是淡定得很,拉着他走到后院,“有东西给你。”   司南吊着眼梢抱着手臂,一点感激的样子都没有,“今日你要不给我摘个星星月亮下来,我记你一辈子!”   唐玄掏东西的手一顿,笑道:“那你还是记我一辈子吧。”   司南拿脚踢他,“我说的是‘记恨’的记,不是‘惦记’的记!”   唐玄顺势捉住他的手,在掌心放了一张纸。   司南微怔,“房契?”   继而是莫大的震惊,“我的?!”   唐玄竟然不声不响地把这间铺面转给了他!   司南扬着下巴看他,“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钱?”   “不要钱,送你的贺礼。”唐玄微勾着唇,“你不是说请我免费吃一辈子火锅吗?”   “你就算天天吃,也没这么贵。”   这里可是汴京城啊,大相国寺旁的黄金地段!没有几代人的经营哪里买得起铺面?   你看那些外地来的官员,十余年京官当下来,都不一定能挣出一套房钱。   “不成不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司南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房契折好,装进了贴身的荷包里,还满意地拍了拍。   唐玄眼底浮起笑意。   他认出,那个荷包是司南随身带的,里面除了刚刚放进去的房契,还有从他这赢走的玉佩,并三枚铜钱,也是他给的。   不,上次拿叶柄比赛,司南又赢走一枚,现在是四枚了。   司南咧着嘴,笑容灿烂,“你看到了,我不打算收,是你硬要给我。”   “嗯,我硬给的,还给你装到了荷包里,不许拿出来,敢拿的话,就……”   “就怎么样?”   原本是想说,就打一顿。   然而,即便是一句玩笑话,还是舍不得。   于是改口:“就罚你牵我的手。”   十指相扣。 第33章 拉风(修)   唐玄是喜欢男人的。   他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年他过完生辰, 官家给他安排了两个“教养姑姑”,只是, 对方的手还没碰到他,唐玄就吐了。   官家以为他小,还没开窍,唐玄却清楚,他只是不喜欢那样的身体。   后来做了个梦,梦到的都是在营中训练的情形,模糊的人影, 没有脸,只有和他一样的肌肉线条,还有细密的汗珠。   醒来之后,唐玄又吐了。   从此之后就排斥别人的触碰,拍拍肩、搭个手这样的动作都无法接受。   司南是第一个让他想要亲近的人。   不过, 也仅限于这无伤大雅的小亲密。   他接受不了自己的“特殊”, 怎么可能去害司南?   他知道, “司南”从前常常出入满庭芳,与虞美人走得极近。从前是他念着虞美人,如今司家没落了, 虞美人又反过来关照他的生意。   此等情谊,让人泛酸。   不光虞美人, 还多了个蝶恋花。   唐玄亲眼看到蝶恋花向司南撒娇, 司南亲昵地叫她“姐姐”。   所以,唐玄坚信司南喜欢女子,将来也会娶一位女子为妻。   他并不打算阻拦。   更不会强迫他。   他见过那些情意甚笃的人,少年时海誓山盟,最终还是抵不过世俗的眼光, 各自婚娶,老死不相往来。   也有不分开的,感情却没那么认真,朝秦暮楚,三五成群,比养宠狎妓高级些罢了。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隔着这层窗纸,宠着他,护着他,做他最亲近、最信任的“男朋友”。   这就是唐玄,永远清醒而理智。   并且,对自己够狠。   司南也在走神。   他在琢磨怎么还礼。   这么贵重的房契,不可能真的白要,“我也送你一份大礼,恭喜你升官。”   说着,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在唐玄眼前晃了晃。   唐玄勾唇,“我得看看够不够‘大’。”   司南:……   是不是有辆小火车污突污突地跑过去了?   “木耳培植?”唐玄挑眉,“木耳不是生在野外吗?”   “也可以人工培植,只要给出恰当的条件,优选菌种,会比野外自然生长得更好。”   其实宋代已经有人种植木耳了,只是大多集中在西南山区,地处偏僻,山民们以此为生,不愿外传,这才一直没普及。   司南大二那年,因为玩游戏没抢上本专业的选修课,被随机分配到了农学专业,跟着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下了三个月大棚。   老教授当时就说:“我教给你们的东西,不是看两页书、背几道题就能学会的,这是能拿来吃饭的手艺,万一哪天穿越了呢?”   老教授还特意瞅了他一眼,“比如这个小伙子,五官端正,双目有神,我看着就挺有穿越的潜质。”   此时此刻,司南恨不得给老教授打了电话——您跟穿越大神是亲戚吧?不然怎么一说一个准儿?   唐玄在看方子,表情略显凝重。   司南趁机夸道:“种木耳的好处在于不用良田平地,找个荒山就行,方法得当,一年能收好几茬,比种粮食、种果树划算得多。”   这个时代,野生木耳难得,行情一直不错,他原本想自己种来着。   司旭在崔家寨买了几百亩荒山,因为价贱,当初家里出事时便没往外卖,到现在一直荒着。   司南想着锯些椴木搬到山上,埋上菌种,请人看顾着,一年收上几茬,若卖得好,几年就能挣出一间铺子。   唐玄想的是另一件事。   无忧洞被剿,除了作恶多端的贼人外还查出数万名无家可归的流民,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服役,也不能入伍,这些人如何安置,实在让官家头疼。   若能找个地方种上几百亩木耳,只需每日浇水、采摘、晾晒,老人和孩童都能做。   唐玄第一反应是把这个方子献给官家。然而,看到上面软叭叭的字迹,又舍不得了。   这是少年亲手写的,是给他的贺礼,理应自己留着。   于是,爱惜地折起来,收到了怀里。   司南仰着脸,笑眯眯,“王爷大人,能不能打个商量?”   唐玄挑眉,每次这样乱叫,就是有事相求。   “说吧。”   “等你种出来木耳,能不能优先卖给我?”   唐玄说:“那得看你表现。”   “我一定好好表现!我现在就好好表现!”司南笑嘻嘻地扑过去,捏肩,捶背,可殷勤了。   唐玄恍了下神儿,刚才那张小脸突然凑近,他以为又要……亲上了。   后厨,亲从官们苦哈哈地洗着碗。   “疆子,你咋反应那么快?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老大是要让咱们洗碗。”   钟疆笑笑,“见多了,就反应快了。方才老大那模样,跟我哥一模一样。”   “咱哥也这么厉害?”   “不能跟老大比。就是那段时间我嫂子有了身孕,他心疼,就对我们严厉些。”   钟疆感叹:“你们是没见过,那口气,和老大护着南哥儿时一模一样。”   所有人:……   ***   和若水书院约定的日子到了!   要开始送餐了!   若水书院整整三百名学子,不仅有四五岁的孩童,也有二十余岁的青年,倘若一份份分好送过去,不仅不好打包,还没办法确定饭量。   司南想了个主意,像郡王府那样,把菜和饭用木桶装着,直接运过去,到了那边再分。   书院里有现成的碗筷,学子们吃完后有专门的杂役收拾清洗,这样大大减少了司南的工作量。   他一早就给崔家寨送了信,崔木头加班加点地做出来十余个大木桶,并整整十辆“外卖车”。   司南设计的外卖车和现代的自行车差不多,依旧没有链条,只在前轮安了一对脚蹬子,由前轮带着后轮走,虽然费劲些,怎么也比跑着方便。   更何况,村里的年轻小伙有的是力气,拉风的脚踏车一骑,一个个美得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一路上,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少年一阵风似的往前蹿,崔实骑着老旧的三轮车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嘴上气恼,心下却暗自欣慰。   从前司家寨是汴京以南最穷的村子,再加上祖上是山匪出身,名声一直不大好,稍微标致些的小娘子都不愿意往他们村嫁。   这些天,司家寨又是三轮车,又是脚踏车,当真出了好大的风头。   如今,又有这么多年轻人到汴京城“送外卖”,旁边几个村子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村民们不知道“送外卖”是干啥的,反正就觉得高大上。短短几天,已经有三个媒婆到崔家寨来说媒了。   崔实知道,这一切都是司南带给他们的。自知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多出力气、尽全力帮他。   到了玉堂巷,司南都准备好了。   三桶煎饺,不是随意堆放的,而是一层层用竹篾隔开,每层放上百余只,总共下来正好是一千只,九百只给学子们吃,另外一百只送给书院的先生。   除了煎饺,还有金黄的韭菜盒子,掺着鸡蛋和木耳,还有咸香的小虾皮。   最近唐玄极爱这一口,司南下意识就做了。给书院送去六百张,剩下一碟温到锅里,唐玄下了衙就能吃上。   配菜自然是火锅。   这个要麻烦些,不能放那些容易变软、变味的绿叶菜,司南便做了些豆腐、豆皮、面筋、腐竹之类,外加竽头、笋块、腊肉、羊肉、鱼丸、虾丸,既入味又营养。   底料五种都有,连同配菜足足装了十桶,到时候让学子们自己选。   除此之外,还有软糯的蔬菜粥、鱼肉粥、豆绿汤,又装了几桶。   桶不算大,一来不会太重,二来方便分发。   因着是第一天,司南特意多做了些,想看看哪个吃得最多,以后就能着重做哪样。   一心学塾那边也改成了这样的法子。   尽管有了若水书院这样的“大户”,司南也丝毫没怠慢那群小郎君,虽然只有十份,却和从前一样用心。   脚踏车后轮上面有个挡泥板,两侧各挂着一个竹笼子,用木楔固定好,跟焊上去的一样结实。   装饭的木桶和竹笼是配套做的,放进去刚刚好,不晃不颠,即使装些汤汤水水也不会洒出来。   十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每人拉两桶,往巷子里一排,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崔实却老大不放心,“去书院的路可记牢了?教你们的话还想着没?脾气都收一收,别毛手毛脚的,那些都是金贵人,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可不能冲撞了!”   小伙子们不住点头,实际心早就飞远了。   司南笑道:“实哥,没必要这么紧张,到底是第一天,就算出些岔子,山长那边也会谅解。”   “那可不成!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买卖,不能毁在他们手里。”   司南笑笑,“没那么严重。”   崔实叹道:“要是有个熟人带带就好了。”   不单是带路,还有汴京城的人情往来、言语忌讳,他们这些村子里出来的,露怯是小,万一得罪了哪个贵人,那不是给司南惹麻烦吗?   正发愁,就见巷子那头过来一个人,远远地就下了马,朝着司南挥挥手。   司南一笑,“钟哥来了?”   钟疆笑着点点头,“不是说今日开始送外卖吗?我想着过来试试,老大就准了假。”   司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日就是随口一说,可别带累了你的名声。”   钟疆摆摆手,“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南哥儿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农户出身,村子离着崔家寨不远,若不是撞了大运遇见老大,怎么也不可能进皇城司。”   即便进了,也不适应。   天子近卫多是官家子弟,要么祖上有从龙之功,要么三族六亲在朝为官,更有唐玄、赵兴这样的宗室子,他一个农户家的穷小子,若不是唐玄护着,根本没法混。   不说别的,单是同僚们出去吃了饭喝个酒的开销他就应付不来。   偏偏钟疆做人实在,不是那种光占便宜不吃亏的脾气,因此这几年下来,虽说赚得不少,却也没为家里置办过什么。   如今他刚刚成亲,嫂子又有了身孕,弟弟眼瞅着也要娶媳妇,他早就想攒些钱,把家里的旧房子翻盖翻盖,也算尽些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   相比之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官职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话钟疆没遮掩,笑呵呵地同司南说了。   不仅司南对他印象更好,崔实在旁边听着亦是连连点头。   十几个小伙子,看着他俊朗又大气的模样,更是心生敬意。   有他带着,大伙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钟疆跨着马在前面带路,小伙子们骑着脚踏车整齐有序地排成一列,一个个意气风发。   路人纷纷侧目,只觉新奇。   司南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宣传机会?   每辆脚踏车上都插着一面红彤彤的小旗子,用极大的字体写着:“司氏火锅店,玉堂巷第六户,开业大酬宾!!!”   ——三个感叹号加粗加大。   为了照顾那些不识字的,小伙子们骑上一段就要喊上两嗓子。   钟疆见他们喊,也跟着喊了起来。   小伙子们顿时心气更大,嗓门更亮。   这下,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玉堂巷第六户开了家火锅店,可有排面了!   更有那知情的,神秘兮兮地说:“可不止排面这么简单,你知道人家门楣上的匾额是谁写的吗?”   “谁?”   “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你就吹吧!”任谁听了,都不敢相信。   “不信自个儿瞅瞅去,匾上盖着印呢!”   就这样,司氏火锅店正式迎客的第一天,门槛就差点被踩烂。   司南想到了客人不会少,却也没料到有这么多。   淡定,不慌。   南哥早有准备。   槐树分分钟叫来一帮小伙伴,都是从前在无忧洞结识的,如今被官府暂时安置在善堂。这些少年大多超过了十二岁,不能一直在善堂待着,过不了几天就会被赶出来找活干。   司南一早就惦记着这件事,让槐树跟他们打好了招呼,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活计,就来火锅店帮忙。   原本出于善意,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孩子们给他救场。   这真是……   太爽了!   看着一桌桌满满当当的客人,司南眼睛里全是小钱钱。   古代的食肆有一个好处,不讲究隐私啊,私人空间什么的,都是大长桌子大条凳,别管认识不认识,挨着一坐,都能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这就方便了司南,只要有位置就能加凳子,不用让客人等。   其中有个特殊的客人,白夜。   他不仅来了,还带着贺礼。   司南面上热情地招呼着,心里却暗自警惕起来。   白夜瞧出来了,笑意温和,“司小哥不必如此紧张,白某到底在五味社担着副社长的名头,有新食肆开张,理应过来看看。再者……”   他顿了一下,看着司南的目光带上明显的亲近之意,“不知月前辈是否跟你提起过,白某少年时曾受过她的恩惠。”   司南眨眨眼,真的假的?   他娘怎么还跟无忧洞的人扯上关系了?   “是真的。”看着他机灵的模样,白夜笑意加深,“当年若非月前辈出手相救,白某可能已经被发狂的疯马踢死了。”   “这样啊……”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白夜借着这事跟他套近乎,这就说明,他至少不会明着为难他。   司南的笑真诚了几分,亲自引着白夜上楼。   唐玄一进门,就看见他的小少年在对着别的男人笑。   睫毛顿时垂下来,大步走过去,不着痕迹地一撞,白夜一下子磕到楼梯上。   “你来啦?怎么今天晚了一刻钟?锅里温着韭菜盒子,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凉了。”   司南丝毫没去关心白夜摔得怎么样,大大的笑脸全都给了唐玄。   郡王大人顿时气顺了,睫毛抬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愉悦:“去吃。”   “嗯嗯,我跟你一起,我也没吃呢,也不知道盐味重不重,虾皮放得够不够……”   司南像个小尾巴似的,开开心心地跟在他身边,完全忘了白夜的存在。   白夜那个脸色啊,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二更了,宝宝们不要等了)   说一下为什么不叫郡王“殿下”——在宋代,殿下专指太子,其余皇子称“大王”,比如二大王、八大王;至于其他一字王、郡王,作者菌没查到相应的资料,猜想大概就是叫王爷,或X王。   作者菌偶尔会用的“郡王大人”“王爷大人”这样的说法,是在开玩笑,显得俏皮一些~~ 第34章 一心人(修)   司南拉着唐玄过二人世界去了, 留下白夜捂着撞疼的额头孤零零站在楼梯上,上也不是, 下也不是。   槐树眼尖地跑过来,带着小心说:“白爷,我领您上去?还是……去医馆瞧瞧。”   “上去。”白夜不仅没恼,还带上了微笑,温温和和地同槐树说话,“在司家待得可还适应?”   “挺好的。”槐树微垂着头,态度恭敬, 旁的一个字不肯多说。   白夜依旧笑着,“听说司小哥打算送你们去若水书院。”   槐树一惊,白夜派人监视他们?!   若水书院的事他们没跟任何人提过,除非是有人亲耳听到司南说,不然不可能知道!   槐树压下内心的惊慌, 镇定回道:“小子们户籍还没落下, 书院那边必定不收。倒是燕郡王提了一句, 愿意疏通。”   白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司小哥同燕郡王交好,这是好事, 也是你们几个的运气。”   槐树点头称是。   他特意提到唐玄,就是为了让白夜有所忌惮, 不要打司南的主意。   说话的工夫, 就进了雅间。   白夜摆摆手,“你去吧,替我叫份麻辣锅。不必进来了。”   槐树松了口气,躬身离开。   临出门,又听白夜说:“你放心, 我不会动他。”   槐树一怔,又听到白夜含笑的声音:“我还指着他……进五味社。”   槐树转过身,眉头皱得死紧。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白夜想说的,必定不仅仅是五味社。   槐树出了雅间,突然加快脚步,飞也似的冲进厨房,“师——”   只说了一个字,便怔住了。   他师父正在喂郡王吃韭菜盒子!   指头都快被燕郡王啃了!   槐树从小在无忧洞混,什么事没见过?顿时看向唐玄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从前有多信任,这时候就有多警惕。   他大着胆子拉住司南远离唐玄。   司南还挺不乐意,“你小子热昏头了?”   槐树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   傻师父欸,可长点心吧,非要被骗进郡王府当男宠才知道后悔吗?   唐玄抿着唇,把司南拉回去,“没吃饱。”   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像打开了司南身上的开关,立马引得他忙碌起来。烙小饼,涮羊肉,撒把小青菜,都是唐玄爱吃的。   槐树:……   就……很无力。   唐玄看他,“有事?”   槐树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正事,把白夜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唐玄目光微冷,“我知道了。”   槐树看向司南,师父你倒是说句话呀!   司南一副无比信任的样子,“这件事就交给小玄玄吧,咱们就不用操心了。对了,他不是要吃麻辣锅吗?南哥就让他尝尝真正‘麻’‘辣’锅!”   唐玄问:“有多辣?”   司南抛了个媚眼,玩笑道:“你可不能吃,我舍不得。”   槐树:……   敢情是两厢情愿吗?   槐树头重脚轻地出了后厨。   司南一边煮火锅一边跟唐玄说白夜认识月玲珑的事。   “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月——我是说我娘居然救过他!”   “是真的。”唐玄颔首。   他查过白夜,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当初白夜只是个普通乞儿,月玲珑还没嫁给司旭,司家的马惊了,差点踩到白夜。是月玲珑出手救了他,也因此结识了司旭。   后来月玲珑和司旭成亲,白夜还送了份礼。   具体送的什么,皇城司没查出来。   想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毕竟那时候白夜还没在无忧洞崭露头角,三餐都不一定有着落。   “没想到啊,他还真没骗我!他既然记着我娘的恩情,估计是个讲情义的人。对了,刚才他也给我送了份礼,欸?放哪了?”司南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找着。   该不会刚才见到唐玄太激动,随手扔了吧?   唐玄不着痕迹地摸到那个锦盒,随手一丢,扔到料理台下面去了。   司南没找到,也不在意,一边给客人煮火锅一边继续说白夜。   唐玄沉着嗓子,打断他的话,“我也认识月前辈。”   说完又补充道:“很早就认识了。”   “啊?”司南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头鲸。   “真的假的?我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吗?你堂堂郡王怎么认识她?”   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再从他嘴里听到白夜的名字,唐玄很满意,“月前辈是江湖女子没错,却并不普通。她是狄大将军的师妹,和定国夫人要好。”   定国夫人就是狄青的发妻,魏氏。   当年唐玄在将军府习武,月玲珑常常带着司南去将军府拜访,那时候司南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豆丁。   后来狄青进了枢密院,引起文臣忌惮。无数双眼睛盯着,千方百计挑他的错处。   司家是商贾,与朝臣往来本就敏感,那些人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将军府,却能轻而易举拿司家开刀。为了不连累司家,狄青才与月玲珑断了往来。   司南骂了句脏话:“什么玩意儿!”   他就想知道,背诵默写天团有没有参与这件事!谁参与了,谁就别想来他店里吃火锅!   唐玄安慰:“已经过去了。”   狄大将军抑郁而终,狄家四子远走边关,定国夫人关门谢客。   至于那些往狄将军身上泼脏水的人,官家心里都有数,定会一个一个清算。   本来他家可以和大英雄做朋友的!   司南一刀砍断鱼头。   如果让二郎知道他崇拜的狄大将军这么惨,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不愿学武。   又一刀砍断鱼尾巴。   “待会儿我要做一份超大的小火锅,让人送到将军府,看还有没有人说三道四!”   “好。”唐玄拿眼瞧着,只觉得可爱。   为了让他高兴起来,他提了一件往事,“其实,你不是第一次亲我了。”   司南惊:“啥?”   唐玄笑意加深,“你三岁时,我抱你,你就亲过我。”   那一次,是亲在了左脸。   啥啥啥?!   司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三岁!   那个人不是他!!!   他的小玄玄被另一个司南捷足先“亲”了!   “不行,我要亲回来!”   “你还要抱我!”   比三岁时抱得更久!   司南把刀一扔,扯着唐玄开玩笑。   唐玄向后一仰,挡住他,“现在大了,不能亲了。”   唐玄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可是,他自己的心却是真的。   所以,不行。   既然决定了不和他发展“男朋友”以外的关系,那么除了宠他之外,不允许自己做任何出格的事。   司南其实并不是真要亲,然而看到唐玄这副“嫌弃”的样子,瞬间不满:“我前天也是这么大,还亲你来着!”   唐玄眸光一闪,“你不是说,那是谢礼吗?”   司南:……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头一天纳客,原本准备了中午和晚上两顿的食材,没想到客人这么多,一顿就卖完了。   司南把“今日售罄,欢迎预订”的牌子挂出去,关起门来给大伙开了个会。   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边吃边说。   司南、唐玄、崔实和钟疆坐在小桌上,一帮小伙子分成两堆,围着大桌坐了,三四个人分一个铜火锅,敞开了吃。   看着那一盘盘撂到冒尖的肉片,崔实瞪大眼,“不是说没肉了吗?”   “这是一早留出来的,咱们自己吃。”   崔实一阵肉疼,“这要是拿出来卖,得多收多少钱?”   司南笑道:“多少钱算多?以后咱们店里每日食材定量,卖完就闭店。想吃?明日请早。”   崔实蒙了,“这不是把到手的银钱往外扔吗?”   司南摇摇头,“扔一分,进来十分,实哥你说这买卖划算不划算?”   崔实不解,“这话啥意思?”   “饥饿营销。”感谢那些年盯着屏幕抢某米的日日夜夜,让他对消费者的心理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其实,这一招用在古人身上更合适。   爱跟风,爱面子,能吹能显摆,这一点古人可比现代人更突出。   尤其是大宋,汴京百姓不缺钱,缺的是花样。   你跟他们说“哪个酒楼菜好吃”,他们可能不会在意;换成“哪个酒楼出了道什么稀罕菜”,他们八成会去瞧一瞧,只是,具体哪天去就不一定了。   若再换成“哪个酒楼位子可难定了,客人从东京排到了西京,官家去了都不一定能插队,谁要在他家吃一顿,值得吹上一整年”……   司南笑眯眯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你们说,换成是你,你想过来吃一吃不?”   钟缰点头,“肯定想。不仅想,还要尽快,赶在别人前面,这才有面儿。不光是我,还有皇城司的同僚,到时候兄弟们一合计,八成得拉帮结伙一起来。”   “我也想,就是吃不起。”崔实咧着嘴笑。   大伙都笑了。   唐玄想得更深远,“一时的噱头,能长久吗?”   司南丢给他一个赞赏的小眼神,“这个问题好,这才是咱们的立店之本——要想长长久久地红火下去,还是要从食物本身下工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坚持每日食材定量,卖就卖最新鲜的,做就做最好吃的。今日客人多,咱们多买十斤肉,明日客人少了,多出来的这十斤后日怎么办?用,则不新鲜,扔,势必心疼。”   “留着自己吃呢?”   “一次两次自己吃,十次八次呢?”司南看着他们,真诚地说,“这是咱们大伙的营生,可能要做大半辈子的事业,不能像个没有章程、没有路数的小作坊。”   咱们的营生……   大半辈子的事业……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南,心内泛起涟漪。   司南继续道:“若食材跟着客流走,还有一个问题:会忙不过来。忙得太过,难免敷衍,味道不过关,客人吃了一次不满意,第二次就不来了。咱们开店做吃食,要的是口碑,靠的是回头客。”   众人皆信服地点头。   崔实拍桌子,“南哥儿,你说吧,你出个章程,咱们只管照着做。”   司南露出笑意,“基本的几点我大致拟好了,后面几日咱们辛苦些,搞个小培训。眼下开这个会,就是想听听兄弟们的想法,你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体会一定比我细致,都来说说,哪里需要改进?”   众人相互看看,谁都没开口。   要么不知道说什么,要么不好意思说,说出来就好像挑司南的毛病似的。   这事他们可不能做。   司南眨眨眼,“都没有吗?”   明显有些失望。   唐玄给钟疆使了个眼色。   钟疆轻咳一声,说:“我倒是有一个……”   司南眼睛立马亮起来,“嗯嗯,你说。”   同时拿出事先备好的纸笔,准备记下来。   钟疆说:“城外的路比城内颠簸许多,盛汤的木桶多少洒了一些,不仅浪费,桶边也略显脏污。书院的学子大多家境良好,见此,稍有微辞。”   司南一边记,一边思索,“这样的话,还是要在桶下加个减震层,并且不能装太满,我回头跟木头哥商量一下……还有,路上别急,骑慢些。”   外卖小分队连忙点点头。   司南鼓励道:“槐树,堂食这块有什么问题?”   槐树忙道:“大的问题没有,就是有客人说热。”五月天吃火锅,热是最大的问题。   “回头搞一些冷串,还有冰饮……”司南看向唐玄,“王爷大人,能不能借你家的冰用用?”   唐玄点头,“不用借,送你。”   司南笑嘻嘻,“请你吃火锅,终身VIP。”   “至于降温……让木头哥做几台风扇吧,手摇的,或脚踏的,兴许冲着咱们的风扇,还能招揽些客源。”   崔实:“风扇是啥?大蒲扇吗?”   司南笑起来,“不是,比蒲扇给力多了,扇起风来整个屋子都是凉快的。”   “还有这神仙物件?”   “有,回头我画张图,你给木头哥捎回去……”司南说到一半,想起什么,话音一转,“不然这样,干脆傍晚我去一趟,亲自跟木头哥说。”   崔实挺高兴,“成,我让你嫂子做好饭,吃完再回来。”   “那就劳烦嫂子了。”司南看向唐玄,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你跟我一起去呗?”   唐玄明知他在打坏主意,还是点头应下。   司南立即开心起来。   有了钟疆和槐树开头,大伙敞开了心思,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每说一项,司南就认认真真记下来,大多能很快提出解决方案,而且并不专断,会亲切地同大伙商量。   一时间,众人既敬佩又欣慰,对他所说的“事业”更加向往。   司南在别人面前向来是一副靠谱的模样,等到只剩下自家人,立马变身。   他把大门一插,窗户也全都关上,跳着脚拖出一个大木箱子,兴奋地嚷道:“崽子们,数钱啦!”   “哗啦——”   无数铜钱蹦蹦跳跳地冲出细颈瓶,一瓶又一瓶,满满地堆了一桌,有的还掉到了地上。   孩子们连忙趴下去,珍惜地捡起来。他们拉着小手,学着司南的样子跳着脚,开心得不知道怎么表达。   司南从兜里取出一枚铜钱,神秘兮兮地说:“来,一人许一个愿,如果正面朝上,说明很快就会实现——槐树先来。”   槐树突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入禁军,去西北,像我爹一样!”   “天灵灵,地灵灵,神仙神仙快——显——灵!”司南把铜钱往上一抛。   孩子们的目光紧张地跟了上去。   叮当一声,铜钱落地……   “正面!”   “是正面!”   小家伙们兴奋地叫着。   司南飞快地捡起铜钱,拍拍槐树的肩,“努力吧,少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槐树激动地握着手,重重点头。   “到你了,二豆。”   二豆挠了挠头,憨憨地说:“我想像师父一样,做好吃的火锅,有许多许多人来吃!”   司南挑了挑眉,这愿望不错,既然小家伙喜欢,回头可以培养一下。   铜钱抛上去,掉下来。   “正面!”   孩子们开心地围住二豆。   第三个,是小崽。   小家伙把小胳膊藏到身后,虽然模样怯怯的,但还是坚定地说:“我想去若水书院读书,像师父一样学会写字……读好多书,写好多字。”   孩子们都沉默了。   他没有手,怎么写字?   司南握了握拳头,在心里把榔头花鬼无忧洞的贼人骂了一百遍,脸上却是笑着的,“那就看看神仙给我家小宝崽的答案吧!”   “天灵灵,地灵灵,神仙神仙快——显——灵!”   孩子们更加紧张。   结果,是正面。   孩子们尖叫起来。   似乎是头一次,这么大胆的情绪外放。   小崽整张小脸都亮了,然后,又忍不住哭了。   司南把小家伙抱到怀里,说:“不哭,哥一定会让小崽的愿望实现。”   不就是若水书院吗?   包在他身上!   不就是没有手吗?   现代多少励志达人,用脚写字,用嘴写字,他相信自家小崽也能做到。   剩下的几个小家伙都没有太大的愿望,有的想天天吃火锅,有的想天天睡干净的床,也有的想永远跟着师父。   结果毫无疑问,都是正面。   每次铜钱掉下去,司南都会第一时间捡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唐玄笑而不语。   司南朝他挑了挑眉,“小玄玄有什么愿望?”   唐玄看着他,缓缓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卓文君的《白头吟》讲的是男有二心,女子作诗以表决绝之意。单是这两句,说出了多少人的期盼。   司南咽了咽口水,不是他脸大,他就是觉得……唐玄说这句话的样子,像是在表白。   司南知道,唐玄对他很特别,超出了兄弟的那种。   但是,他不确定唐玄对他的喜欢,是“一时欢好”的喜欢,还是“白头不相离”的喜欢。   这里是大宋朝,他是堂堂郡王,真的可以放弃娶世家女,甚至娶公主的体面人生,和一个男人“白头不相离”吗?   他在21世纪见过那么多同性恋人,都没有看到多少人愿意抛开世俗偏见,毅然出柜。   绝大多数gay,最后还是会选择和女孩子结婚。   虽然令人不齿,但这就是事实。   司南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   他上初中时有个一起练体育的好哥们,两个人关系好到可以随时到对方家里吃吃喝喝。   那时候司南还没发育好,像现在一样个子不高,白白嫩嫩。   那哥们比他大四岁,上高三,对他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总会塞给他。   他还帮司南打过架,二对六,他死死护在司南前面,司南一点儿事没有,他的脸被打成猪头。   他总爱撩司南,天天“宝贝、宝贝”地叫,逮着机会就捏捏脸,拽拽耳朵。   哥几个挤在垫子上午休,那人一定会用自己的身体圈出一道墙,把司南和那些“臭男人”隔开。   初二那年,司南发现自己是gay,很惶恐,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他以为对方是“同类”,冲动之下就跟他说了。   ——并不是表白,也不是喜欢,就是希望能有一个人理解自己,和自己站在一起。   没想到,对方听完他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的话之后,表情变得很奇怪,嘴上敷衍了两句,后来就跟司南疏远了。   再后来,那个人去了外地上大学,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从那以后,司南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会撩男人的男人都是弯的。   即使是,他也不一定愿意出柜。   更何况,这里是大宋,唐玄是郡王。   他身后是官家,是郡王府,是四十万唐家军。   司南真的没有那个自信,认为他可以不娶妻生子,后半辈子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们将将认识两个月,对于彼此的了解、对于未来的设想都太浅。   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论身份,论财力,两个人并不对等。   他是皇家血脉,官家养子,异姓郡王;他是商人之子,家道中落,父母下落不明。   他是皇城司指挥使,家大业大,资产无数;他……就连刚刚开的这个铺子都是他的。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司南是个现实的人,不得不考虑。   当然,他也相信,现在的“现实”不会一成不变。   他喜欢唐玄,从一开始馋他的身子,到后来被他整个人吸引。   他想过,等到以后条件成熟,他成长为一个无论在身份上,还是在财力上都与唐玄对等的人,就向他表白。   然而,不是现在。   以后的日子还长,急不来。   所以,司南忍住了,没把话往深处说。   他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卓文君为什么想要‘一心人’吗?因为司马相如差点出轨。”   “凤求凰”时有多甜蜜,被抛弃时就有多愤慨。或许还有无法言说的悲伤、凄凉,和无法自抑的、懦弱的怀念。   唐玄:“所以?”   司南:“所以你能不能换一个愿望?”   这首诗不吉利!   唐玄挑了挑眉,“那就娶他进门。”   他此生的求而不得,唯有一个他。   司南:……   少年,许愿要负责任的好不好?   轮到他自己,司南悄悄对铜钱说:“我希望,小玄玄的愿望不要实现。”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才是“娶”的那一个! 第35章 新理想   收拾好铜钱, 也收拾好心情,司南带着孩子们去了崔家寨。   这还是孩子们第一次走出汴京城,从前最远只走到若水书院。   京郊田野, 有成片的麦田,有低矮的农房,还有跑来跑去的光着小屁股的小娃娃, 和繁华又规矩的汴京城仿佛两个世界。   孩子们扒着小车斗四处看着,嘴张得仿佛能吞下一头鲸。司南特意放慢了速度, 让他们看仔细。   唐玄骑着马,不紧不慢地陪着。   司南打眼瞅着, 笑眯眯。   腰杆怎么那么直,腿怎么那么长,脸怎么那么帅,就光是骑马的这个侧影,要是放在现代,分分钟全民舔屏。   唉!   果然还是很喜欢啊!   被他喜欢着的男人冷不丁偏过头, 无奈道:“看路。”   啊?   咣当——   三轮车撞树上了。   孩子们瞪大眼, 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关心。   司南自己先笑起来, 孩子们这才放开心思,咧着小嘴笑开了。   唐玄同样带着笑意。   就这么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崔家寨。   还没进村, 司南就被那阵仗吓到了。   这是全村人都出动了吧?   包括崔三叔家还没满月的小孙子,还有崔实家的那条小黑狗。   “实哥,不用这么隆重吧?”   崔实搓着手, 拘谨地看向唐玄, “这不是郡王要来么,大伙理应出来见个礼。”   司南眨眨眼,见礼就见礼, 换什么新衣裳?   不仅换了衣裳,貌似还集体洗了个澡,头发还湿着呢!   司南压低声音,玩笑道:“实哥,你该不会想把咱们村的小娘子嫁到郡王府吧?”   崔实眼睛倏地睁大,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胡说!我、我怎的会有那种心思?”   司南把唐玄拉到身后,嘿嘿一笑,“郡王大人早有主了,有也没用。”   “你呀,恁的调皮!”崔实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没好气地戳戳他脑门。   这么一闹,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婶子大娘们没了最初的紧张,大着胆子朝唐玄身上瞄。   生得怪俊的!   大红衣裳一穿,真是个神仙人物!   唐玄的注意力只放在司南身上,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掸了掸被崔实拍到的地方。司南抓下他的手,悄悄给他使眼色。   唐玄大概看懂了,不拍衣服了,反倒拿出一张帕子,轻轻擦在脑门上。   就是要擦掉别人的痕迹。   婶子大娘们小声议论:“南哥儿跟郡王关系真好,有郡王护着,南哥儿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们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很小,其实全村人都听见了。   司南耳朵都红了。   早晚有一天,南哥要成为一个可以护着郡王的男人!   今天,司南过来主要是跟崔木头商量一下风扇的做法。他把带来的布匹和肉交给崔实后,就带着孩子们去了崔木头家。   崔木头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个人在荒山脚下搭了个木头房子。规规整整一个大通间,用木板隔成了里外两间,里间住人,外间做木活。   房子外面放着大大小小的木头,有刚砍下来的,还有晒干了切割好的。   屋里同样到处是木头,有粗糙的木头块,也有精致的木制摆件。   非常意外,屋里摆了这么多东西,却一点都不乱,而是按照大小种类规规矩矩地放在木架上,一排连一排,就像图书馆。   其中有个架子,单独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像是新打的,上面摆放着木制的小动物,还有镂空雕刻的花瓶、如意、小盆栽——别人用玉雕、用瓷烧的,他都用木头做了出来。   崔木头局促地搓了搓手,“原本想做个好的送到火锅店,一直不满意,就……积了这许多。”   少说有上百件。   说不感动是假的,司南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做着这些。   关键是,还是个小帅哥!   司南目光灼灼地看着崔木头。   真的,与这间整齐到足以治愈强迫症的屋子相比,更让他惊讶的是崔木头这个人。   村里来人,崔木头向来躲在木头房里不出去,直到今天,司南还是第一次见他,原以为会是个胡子拉茬的宅男大叔,没想到,竟然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哥哥!   那清秀的五官,再加上羞涩的笑,换上白衬衫牛仔裤,妥妥的国民校草!   司南正看得出神,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好看吗?”唐玄垂着眼,挡在他面前。   司南下意识地点点头。   唐玄挑眉,眼神变得很危险,“哪里好看?”   司南一个激灵,连忙拿起架上的一只小老虎,“我觉得这只最好看,又威武又霸气!那个……你不是属虎吗,咱们把这只木头虎拿回去,摆在店里好不好?”   唐玄表情依旧淡淡的,“摆在哪?”   “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后这就咱们的镇店之虎!”司南把木老虎举到脸边,真诚的小眼神眨啊眨。   唐玄终于勾出一丝笑,“听你的。”   司南头顶的血条这才一点点往回升。   孩子们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冷冰冰的郡王,真可怕!   只有崔木头从始至终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悄悄看着孩子们,手上抓着几个小玩具,犹豫了好半晌都没有送出去。   最后,还是槐树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主动开口:“木头哥,这些是要送给弟弟们的吗?”   “对对对,不止他们,你也有。”崔木头像是得救了似的,连忙说。   他听崔实说司南收养了几个小娃娃,既羡慕又喜欢,兴冲冲做了这些。   他不会做大家具,就爱琢磨这些小玩意,这在同行眼里是很没有出息的,崔木头却真心喜欢。   “这是孔明锁,这是九连环,这是狮子球……”谈到他做的这些物件,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孩子们也很喜欢,一个个乖巧地仰着小脑袋,听他一一介绍。   司南对槐树交待了两句,便拉着唐玄出了屋。   他没说去哪儿,唐玄也没问,两个人一直往后山走,直到爬上最高的那个山头。   山上有个平台,周围没有树木遮挡,刚好可以把这片山看清楚。说是山,其实就是一片大土丘,不高不低,连成一串,把崔家寨围了起来。   司南财大气粗地划拉了一个圈,“你看这片山头,都是你南哥的,现在是你的了。”   “这山上种不了田,长不了果树,连像样的木材都没有,却刚好能养木耳,你说,是不是缘分?”司南朝唐玄眨眨眼。   唐玄知道,司南是在和他“交换”,交换那份房契。   他早就知道,这是个聪明又自立的少年,不会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给予,一定会想方设法还他等价的东西。   木耳方子是第一样,荒山想来是第二样。   唐玄没有戳穿他的小心思,只是点了点头,“好。”   司南松了口气,又说:“再给你火锅店三成的红利,以后你就是司氏火锅店的‘保安队长’,谁要是敢在咱们店里闹事,你就第一个冲上去,打倒他。”   他边说边比划,整个人透着鲜亮的色彩。   唐玄忍俊不禁,又道了一声好。   他巴不得和他的牵扯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即使他成亲生子,都离不开他。   司南自己开心了一会儿,又觉得亏了,脑子一转,笑嘻嘻地说:“既然这店是咱俩一起开的,种出来的木耳能不能免费给店里用?”   “嗯。”唐玄一点犹豫都没有。   司南飞快地掏出小本本,毛手毛脚地把炭条塞进他手里,“签字,画押,一百年不许变!”   唐玄笑笑,宠溺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司南满意地把这张空白的、只签着一个名字的纸撕下来,收进贴身的小荷包。   可喜可贺,荷包家族又添新成员。   瞅见包底那四枚闪亮亮的小铜钱,司南非常大方地拿出一个,“今天比较开心,还你一文好了。”   一副“欠债的才是大爷”的小嘴脸。   唐玄偏偏喜欢。   铜钱收起来,同样贴身放好。   原本是五枚铜钱,后来拽叶柄比赛加了一枚,总共六枚,现在两个人各有三枚。   就像他们的关系,彼此都非常珍惜、非常小心地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状态。   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隐隐掺着肉香。   汉子们在枣树下架起大锅,炖上一锅五花肉,掺着豆角、腐竹、小芋头,圆滚滚的鸡蛋丢进去,再切上几棵大白菜,香软的杂面饼子在锅沿一贴,香出十里地。   孩子们围着大灶台开心地转圈圈,小黑狗甩着尾巴跟在后面。妇人们支起大圆桌,摆上一碟碟拿手小菜。   崔实扯着嗓门喊:“南哥儿,郡王,吃饭喽!”   司南咧开嘴,扬着声音回应:“知道啦!马上来!”   下山时跑得急,不留神摔了一跤。   唐玄搀着腰把他扶起来。   司南一蹦三尺远,“保持距离!又亲又抱又不娶你,别人会骂我婊。”   唐玄皱眉,“关别人何事?”   “因为关心嘛!”司南弯着眼睛笑笑,“南哥这么有魅力,当然很多人关心啦!反正咱们要好好的,咱们好好的,才能给别人带去快乐。”   唐玄点点头,想来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走了一截,司南嘶了一声,“不行,你还是扶着我吧,我脚疼。”   “不保持距离了?”   “不了不了。”   这不是大总攻的作派!   被骂就被骂吧,反正无论怎样都会有人不喜欢。   唐玄扶住他,眉心微蹙,“崴脚了?”   “没,就是抻了下筋。”司南转了转脚踝,证明自己真没事。   唐玄还是不放心,蹲下身,仔细检查。   司南看着他头顶的玉冠,忍不住问:“你们这些做王爷的——我不是说你啊,是说别人——有没有娶平民为正妃的?”   唐玄心头一动,缓缓道:“只有太子才会特意选高门贵女,其余皇子,尤其是异姓王,反而会有意避开家世显贵者。”   司南眼睛一亮,“那公主或者郡主也有嫁给平民的吗?”   唐玄嗯了一声。   司南眼前的路瞬间变得一片光明。   他决定换一个梦想,不再只开一家小店、养一只老猫了,他要把火锅店开遍全大宋,功成名就,富甲一方,做配得上他的人,然后……   踩着七彩祥云娶郡王!   想想就牛批!   唐玄眼瞅着身边的少年变得开心起来。   虽然他每时每刻好像都是开心的,不过,有时非常开心,有时一般开心,用心些,还是能看出区别的。   现在的样子,就是非常开心。   他的心情也不错。   下山的路上,两个人如居家过日子般唠着家常——   “明天要上早朝吗?”   “嗯。”   “下了朝来店里吃吧,我想称点糯米包粽子。”   “好。”   “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   “那就给你包三个咸的!”   “不要。”   “……” 第36章 红火   距离去崔家寨那日过去了一旬, 火锅店渐渐步入正轨。   司南的“饥饿营销”策略果然很见效,“大宋第一火锅店”一座难求的名声传出去,无论平民百姓, 还是达官显贵,都想方设法地前来打卡。   甚至有人把关系托到钟疆这里,钟疆玩笑道:“在皇城司待了这些年, 我人缘从来没这么好过!”   说起来,他也算因祸得福, 如今御马监那边的俸禄拿着,只需一早一晚前去点个卯, 丝毫不影响外卖小分队的工作。   御马监本身就是“养老衙门”,吏部和御史台对他们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是火锅店每旬一次的“半工日”,每到这一天,菜量减半,客流量也减半。一来,是让员工们有个休息日, 二来, 二郎每旬休息一次, 司南要去若水书院接他。   卯初二刻,司南打开店门, 崔实已经到了,外卖小分队正兼职清洁工,擦桌子、拖地、掸灰尘, 把本就干净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卯正一刻, 厨房里传出洗菜切菜的声音,司南在主灶上熬高汤,旁边三个帮厨, 守着红白两案切配菜。   其中有个小豆丁,个头只比汤锅高一点,却踩着凳子,绷着小脸,拿了一只大大的长柄勺子,专注地搅着。   这个小家伙就是二豆。   上次铜钱许愿,二豆说想学做火锅,司南便上了心,第二天就把他叫到后厨,切菜、配菜、熬高汤,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兴许是真心热爱,小家伙竟学得有模有样——要知道,在此之前,让他练个大字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将将过了十天,二豆已经可以独自做最简单的甜味锅底了。   司南站在旁边,时不时指点一二。   二豆每次都是郑重地点点小脑袋,认真地照做。   帮厨们三脸羡慕,只盼着自己哪一天入了司南的眼,成为他的正牌徒弟。   高汤做好,配菜洗净,一心书塾和若水书院的订餐上了锅,可以休息一个时辰。   老少爷们围着桌子坐了,喝喝茶,吹吹牛,吐槽吐槽前一天遇到的奇葩客人。   年长的时不时说些“吃亏是福”的道理,司南借机灌输一些专业技能,嬉笑间,既增进了感情,又解决了问题。   巳时正,大相国寺的钟声一响,司氏火锅店的挡板拆掉,后门开启,外卖小分队准备就绪。   每当这个时候,玉堂巷的百姓们都会走出家门,笑眯眯地围观。   钟疆一身黑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十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骑着脚踏车,载着外卖桶,精神奕奕地跟上。   看到可爱的小孩子,小伙子们便按响车前的铁铃,“叮铃铃”一阵脆响,惹得孩童们开心地拍巴掌。   这是他们跟司南学的。   每当有老人或小孩子到店门前歇脚,只要司南看到了,就会塞上一把小果脯,或者送上一串肉丸子。   司南说,这叫人气。   小伙子们日日看着,不知不觉学会了他对老人孩童的善意。   钟声落,正门打开,圆圆的格扇窗也支起来。   开门纳客。   槐树穿着淡青色镌着云霞边的制服,如一棵小青松,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有客人进便弯着腰鞠上一躬:“欢迎光临!”   不多时,司氏火锅店便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虞美人提前两天订了雅间,说是亲自过来,算是帮司南做宣传。   下车前,虞美人期待地同丫鬟念叨:“真想想看看司郎君把这店收拾成了什么样子。”   丫鬟小娥撇撇嘴,“能有多好?矾楼、凤仪楼那些的地方行首都已去厌了,怎的还比不过这间小小的食肆?”   虞美人笑着白了她一眼,“你呀,白教了你这些年,到现在都看不到司郎君的本事。”   小娥鼓起脸,“每每提到司郎君,行首都会数落我,我倒要看看,这司氏火锅店到底有多好!”   进店前,她是抱着挑刺的想法,进了店一瞅,脚都迈不下去了。   偌大的厅堂,毫无杂乱之感,而是用镂空的小屏风隔成了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各有六张大桌、六张小桌,小桌在里圈,大桌在外圈,最中间是小料台。   台上放着三个大桶,分别写着绿豆汤、冰豆浆、温开水,免费畅饮。   将将午时,店内已经坐满了人。   外面日头晒得发晕,进了店反倒凉爽起来,似有阵阵凉风吹来。   小娥好奇地看了一圈,发现店中四脚各放着两个一人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有个圆乎乎的“大脑袋”,脑袋后面兜着一盆冰块。   有人坐在后面,用脚一踩,木架上的大脑袋便嗡嗡地转了起来,随即刮起阵阵凉风。   小娥惊得脸都白了,除些夺路而逃。   不仅她,虞美人同样惊奇,“这是何物?”   “回姐姐,这是风扇,用来扇风的。”小崽穿着红色的小制服走过来,仰着小脸冲虞美人笑。   “这就是风扇啊,果然神奇!”虞美人嫣然一笑,不知惊艳了多少人的眼。   小崽挡在她前面,做出一副保护的样子,“姐姐,小子带您去雅间吧!”   “劳烦你了。”虞美人摸摸他头上的小揪揪,主动牵住了他的小手。   小崽轻轻地颤了一下,随即扬起小脸,露出甜甜的笑,“姐姐人美心善,小崽喜欢姐姐。”   虞美人不由失笑,“你们这群小鬼头,全被司郎君带坏了!”   小崽歪歪头,乖萌乖萌的。   虞美人心情大好,只觉得不虚此行。   至于小娥,眼睛早就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店里这边忙着,大街小巷依旧没少了司氏火锅店的影子。   司南把店里的业务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主营铜火锅和各种饮品,在店内吃;另一部分是小火锅和各种冷串,主要是外卖。   铜火锅限量,小火锅却不会。   小火锅面向几十万汴京百姓,看似不起眼,实际薄利多销,长期算下来收入颇丰。   外卖小分队从若水书院回来,不直接回店里,而是各自散开,骑着脚踏车穿行于汴京大街小巷。   起初还需吆喝几声,时日久了,吆喝都不用,街坊四邻只要听到“叮铃铃”的脆响,便知道小火锅来了。   这时候,如果有人想订火锅或串串,就会在巷子里喊上一声,说明地点和份数,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   司南没要求付订金,百姓们大多自觉。   起初有泼皮无赖为了好玩瞎点,送来了却不掏钱,根本不用唐玄动手,只需他背着弓过来转一圈,就把那帮人吓得三天三夜做噩梦。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拿司氏火锅店开涮。   “保安队长”,尽职尽责。   过了午时,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司南从后厨跑出来,端着一大盆冰沙。   冰沙里掺着各色水果,凉嗖嗖、甜滋滋,吃上一口,浑身的热意顿时消了。   如今店里工作的这些人,除了崔家寨的,还有牙行介绍来的,起初不熟,看到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都不好意思吃。   如今了解了司南的脾气,一帮小伙子不仅抢着吃,还会嬉皮笑脸地说着:“多谢东家。”   司南笑道:“别谢我,谢谢咱们二老板,这些冰块都是从他府里拉来的。”   大伙敢跟司南开玩笑,对上唐玄,顿时怂了,一个个扎着脑袋不出声。   司南纳闷,小玄玄挺好的呀,脾气都没发过一次,干嘛这么怕他?   槐树暗搓搓吐槽:那是对你!   司南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过了这个月,你们几个就不能在店里了,在家好好练字,写得差不多了,我就去跟徐山长说,让你们进书院。”   此话一出,除了槐树和小崽,所有人都苦了脸。   尤其是二豆。   他天生脑袋木木不爱学习,去什么书院!   煮火锅它不香吗?   然而这话只敢偷偷在心里想,师父想让他们去,那就去吧,哪怕脑袋木木不爱学习……   之后便是大家最爱的环节了——发工钱!   店里的员工有两种,一种是小时工,一种是正式工,工钱都是一旬一结。   司南曾经“隐姓埋名”在自家火锅城打工,和员工们同吃同住,特别了解他们的辛苦和诉求,所以,除了食材之外,他第二个不会吝啬的就是员工的薪水。   哪怕自己少赚一些,让大家开心了,才能有个好的工作面貌,店里也会越来越红火,其实是良性循环。   领工资的时候,大伙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崔实,他根本没想挣钱,纯粹是过来帮忙的,推拒了好半晌,最后还是唐玄发了话,他才老大不好意思地收了。   “这叫什么事啊!”崔实苦着脸,连连摇头,那样子根本不像拿到钱,反倒像丢了钱似的。   司南只管笑。   几个小崽子也有钱拿。   司南一点都没敷衍,像其他员工一样用红色的小包包装上一串串铜钱,一一放到他们手里。   这个过程极有仪式感,小家伙们激动得一直捧着,舍不得放下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赚钱,却是头一回可以踏踏实实放到自己兜里。   在店里吃了饭,需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若水书院接二郎。   午后的日头正晒,司南骑着小三轮,左拐右拐,直往树荫下钻。   有的路段没有阴凉,他就飞快地骑上两下,一溜烟冲过去,生怕把自个儿晒化了似的。   唐玄骑着马,原本走的是里侧的马行道,见他如此,笑着换到了外面。   一人一马皆身形高大,投下来的阴影一下子把司南罩住了。   司南乐了,把车把一撒,歪着身子往唐玄身边靠。   唐玄点点他脑门,“好好看路。”   司南笑嘻嘻:“路是什么?才不要看它。我要‘靠着郡王好乘凉’。”   唐玄轻叹一声,只得用缰绳卷上车把,帮他扶着。   还能怎么着?   只能宠着。 第37章 礼物   每次闭了店, 沿着街道往家走,都是司南最放松的时候。   更开心的是,今天还有唐玄守在身边, 用自己的身体给他遮阳。   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孩子们坐在车斗里也唧唧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俨然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走到潘楼南街, 司南朝唐玄摆摆手,“你去上班吧, 傍晚见呀!”   唐玄已经习惯了他奇奇怪怪的用词,笑着点点头, 拨转马头,朝东华门而去。   瞧着他帅气的背影,司南又忍不住喊:“傍晚一起去接二郎吗?”   唐玄晃了晃手臂,表示同意。   司南恋恋不舍,“那咱们在南街口见呀!”   “好。”唐玄转身,“回家罢。”   “嗯呐!”司南弯着眼睛, 留给他一个大大的笑。   唐玄的目光变得柔软, 轻夹马腹, 达达而去。   槐树给崽子们使了个眼色。   小崽第一个反应过来,软软地说:“师父, 我们也要去……去州桥玩一会儿。”   司南以为他们要去喂那条小黄狗,笑着点点头,“可以把小呆带回家, 今天做大餐, 把肉骨头留给它。”   “好!”孩子们表现得很兴奋,又有点神神秘秘,跳下车斗手拉手跑走了, 只剩下槐树。   司南问:“你不去?”   槐树一本正经,“我大了。”   其实是要留下来拖住他。   州桥边,崽子们小心翼翼地进了一家成衣铺,名叫“花红柳绿”。   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在这里做的,司南说,这家针线活做得好,鞋子也舒服。   他一口气给崽子们买了许多套新衣服,然而,自己的鞋子磨出毛边了却一直没换新的。   崽子们早就商量好了,拿到工钱后先买一双鞋子送给他。   花红柳绿的掌柜看到孩子们进店,不由感慨,他在州桥待了这些年,天天看着这群娃娃卖艺讨钱,可怜见的。   如今被司南收养,娃娃们不仅有了家,还一个个穿着体面的小衣裳,吃得白白嫩嫩,眼里也有了神采,旁人看着都觉欣慰。   掌柜笑容可掬,“娃娃,替你家师父拿衣裳来了?上回订的那批刚好赶出来。”   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小崽。   小崽人最小,却是最聪明、最会说话的,面对掌柜半点不怯,“今日不拿,等我师父来了再跟您结钱拿货,我们身上没带这么多银钱。”   “不急不急,”掌柜摆摆手,从柜台后拖出一个大包袱,“衣裳你们先拿走,回头司郎君有了空闲再过来结钱不迟。”   司南的人品整条街的人都信得过,根本不用担心他拿了东西不给钱。   如今火锅店三五不时就要订一批员工服,掌柜这般热情,也是希望留下这个大主顾。   “多谢大叔。”小崽礼貌地躬了躬身。   几个孩子条件反射地排成一排,齐刷刷鞠躬——司南进行员工培训的时候,小家伙们在旁边看着,悄悄学会了。   掌柜一看,不由笑了起来,正正经经地执起手,还了一礼。   不用哪个开口,冬枣就主动上前,提起了那个大大的包袱。除了槐树,他力气最大,性子却沉默,半晌说不了一句话,活倒是抢着干。   小崽主动提起正事,“我们想买双新鞋,我师父穿的,有现成的吗?”   掌柜颔首,“有,不知你家师父多大脚?要夹棉不要?”   “就要现在穿的。”小崽说,“师父的脚是一乍半。”   掌柜笑笑,给他拿了双灰布方口鞋,“这是城东的徐绣娘纳的千层底,针脚密,穿着也舒坦,娃娃,你看成不成?”   小崽抬着小胳膊,把鞋子接过来,似模似样地看了看……也看不出好不好。   “豆子哥你瞅瞅,大小合适吗?”小崽递给二豆。   二豆伸出拇指和中指,摊开了在鞋底比了比,摇摇头,“大了,槐树哥说是一乍半,这个有两乍半了。”   小崽想了下司南平日穿的鞋子,又看看这双,疑惑道:“确定吗?若再小上一乍,恐怕会小。”   “我再比比。”二豆并不确定,谨慎地拿小手比了又比,还让其余孩子比了比。   结果,大家比的都不太一样。   二豆蒙了,“槐树哥嘱咐了好几遍,就是一乍半,崽,你也比比。”   “我没有手呀!”小崽把小胳膊举起来,晃了晃。   “对哦,我傻了,忘记你没有手了。”二豆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小崽也咧开小嘴,跟着笑。   这些天,司南总会有意无意地给他们讲一些身残志坚的名人事迹,所以,他们并不觉得小崽的手有什么特殊的,反而认定小崽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时间不早了,来不及回去重新量,最后小崽做主,就照着二豆说的买了。   小家伙们拿到鞋子,一枚枚数好铜钱交给掌柜,齐声说再见。   掌柜喜欢得不行,抓了一大把果脯塞给他们。   孩子们说什么都不肯要。   师父说过,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乞儿了,他们有家,有师父,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跟师父说就好。   出门的时候,黄狗小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孩子们叫着它,蹦蹦跳跳地往家跑。   到了家,司南已经洗了澡,换好衣裳,正给他们刨冰沙。   刚才店里人多,小家伙们没好意思多吃,司南看在眼里,想着回家给他们单独做。   香瓜、荔枝、桃子、李子、黄杏……凡是这个季节有的,唐玄都会买来,并且非常财大气粗,不是一斤一斤地买,而是一筐一筐地买。   司南没必要省着,切了满满一盘子掺到冰沙里。   香甜的水果汁和绵细的冰沙混到一起,凉丝丝,甜蜜蜜,是小家伙们的最爱。   只是,今天他们的心思都没放在冰沙上,而是一个个期待而又忐忑地看着司南。   司南纳闷:“做坏事啦?”   小家伙们连连摇头,集体看向槐树。   槐树清了清嗓子,把鞋子递给司南,“这是我们给师父买的,您试试?”   簇新的布鞋,用粗纸包着,一路上被孩子们小心地护在怀里,纸上滴着汗渍,鞋子却一点没脏,连皱一下都没有。   司南喉头微哽。   前段日子,他给孩子们联系了一心书塾,想让先生给他们讲讲《诗经》,打好基础才能转去若水书院。   槐树带头说,想在火锅店做十日工,十日后再去念书。   原来,这些天他们努力干活,好不容易拿到工钱,是为了给他买鞋吗?   “师父,我给您换上。”槐树半跪着,想把司南脚上的旧鞋脱下来。   司南忙往后缩了一下,把他拉起来,“我自己来,你好好坐着,咱们家不兴这个。”   他把那双新鞋接到手里,没直接穿,而是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欣慰。   谁说儿子就是吞金兽来着?   他分明养了一帮小甜心!   司南吸了吸鼻子,把那两滴独属于老父亲的泪花逼回去,拿着鞋子,往脚上一套——   孩子们睁大眼睛,一脸期待。   司南的表情裂了。 第38章 小凉鞋   孩子们辛苦了这么多天, 心心念念给他买了双鞋,司南是很感动的。   即使鞋号有点小,即使脚塞不进去, 依旧不能抵消司南的好心情。   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上,可是……实在小太多,挤到面目狰狞, 脚跟还是没塞进去。   孩子们怔怔地看着,小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消失, 变成了自责。   二豆快哭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槐树, “不是一乍半吗?我听了好几遍,是一乍半啊……”   槐树绷着脸,“你用自己的手量的?”   二豆扁着小嘴,点点头。   孩子们不想让他一个人背锅,壮着胆子说:“我们都量了,有的是一乍半, 有的不是。”   槐树:……   司南快笑疯了, 趿着那只新鞋, 笑得直跺脚。   槐树红着脸,闷声道:“这事赖我, 没说清楚,我这就去换。”   “不用,”司南把鞋往怀里一抱, “这是崽子们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意义非同一般,换了就不是它了。”   槐树懊恼,“穿都穿不进去, 总不能干放着。”   司南看到小家伙们一个个扁着小嘴,故意开玩笑,“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削足试靴’的故事吗?你哥我今天就效仿一下古人,把脚跟削一削。”   说着,就要找剪刀。   小家伙们吓坏了,连忙抱住他的腿。   “不可以!”   “会流血。”   “很疼的……”   司南一个挨一个地拍拍小脑袋,“笑一个,笑得好看哥就不削了。”   小家伙们连忙咧开嘴,然而眼睛里还噙着泪,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司南被逗笑了,抱着小家伙们一人亲了一大口,惹得一张张小脸变成了红苹果。   崽崽们送的第一件礼物,说什么他都不舍得换,干脆找了个剪刀把鞋跟和鞋头剪出两个大洞,脚刚好放进去。   “看,这不就能穿了。”司南把脚趾从洞里伸出来,动了动。   孩子们一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   还能这样?   “瞧着啊,哥给你们变个戏法。”   司南拿着剪手,剪剪左边,剪剪右边,眨眼的工夫就剪出一双小凉鞋。   孩子们张着小嘴,每剪一下就惊叹一声,到最后都忘记难过了,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看着那双到处都是洞洞的奇怪鞋子。   司南脱掉袜子,把脚进去,俏皮地动了动,“看,是不是很凉快?”   孩子们连连点头:真的很凉快!   布变少了,一点都不捂脚的样子!   司南笑眯眯,“就说嘛,我家崽子最有眼光,知道你哥缺一双凉鞋,所以故意选了一个号小的对不对?要是再大一点,剪成凉鞋就不合适了。”   孩子们眨眨眼:是、是这样吗?   司南给槐树使了个眼色,“去,把你们的旧鞋拿过来,哥给你们做双小凉鞋。”   槐树愣愣的,显然还没从他的一波操作中回过神。   小崽举起小胳膊,“崽崽去拿!”   “我们也去!”孩子们纷纷举手。   司南笑眯眯,“去吧去吧,想要改装哪一双,仔细选一选哦!”   “好!”孩子们齐声应下,兴冲冲跑出门。   从沮丧到快乐,中间只差一双小凉鞋。   孩子们轮流去洗澡,司南坐在枣树下,盘着腿剪凉鞋。   轮到哪个孩子,他就扬着声音喊一句:“到你啦!”那个孩子就立即围着小毛巾冲出来,兴冲冲地看着他剪。   司南给小家伙们剪的时候,可比给自己剪时用心多了,要么剪个小梅花,要么剪个小兔子,俨然是把鞋面当成了窗花剪。   看着自己的鞋子剪完了,小家伙就会跑回浴室继续洗,一边洗一边跟小伙伴们说师父哥给他剪了个多么多么好看的花样。   司南又叫一声,又跑出来一个。   无论轮到谁,小家伙们都会集体欢呼。   即使是短暂的洗澡的时间,小院里也充满了欢声笑语。   笑声传到左邻右舍,有人跟着笑起来,有人恨得直咬牙。   酒馆最近卖不出货,于三儿整日在家窝着,胡氏从早骂到晚,四个孩子战战兢兢。   此时,听到司家传出的笑声,胡氏更是气不顺,“让你去衙门告他,你偏不去,这下好了,眼瞅着人家就要红火起来了,到时候入了‘五味社’翻出旧账,看你还有命没有!”   于三儿缩着脖子,闷声道:“是我不想告吗?你不也听到了,那火锅店有燕郡王三成的红利,就算告到官家面前,能有咱们的好?”   “谁让你告火锅店了,就去告那姓司的小崽子!私铸铜锅,这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廷正查这事,刚缺个出头的椽子。”   于三儿精神一振,“可不是么,开封府包大人说了,不管王侯将相,还是皇亲国戚,谁要犯了禁,严惩不、不那啥……”   胡氏:“不那啥?”   “就、就是重罚的意思,重重地罚!”   “会用狗头铡不?”   “会用吧,谁知道呢,反正铸得越多罚得越重。”   “那你就使劲告他,重重地告,就说他铸了一百个,不一千个!非得让包大人把狗头铡祭出来不可。   当初司南就用狗头铡吓唬她,胡氏可忘不了。   于三儿皱了皱眉,“包大人官再大,也大不过燕郡王,如今那小子跟燕郡王一道开火锅店,你说,燕郡王会保他不?”   胡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换成你是燕郡王,你会不会保他?”   “我不知道啊!”   “当然不保!”胡氏自以为是道,“要我说,燕郡王这时候巴不得司南被砍了脑袋,他才好独吞火锅店。”   “可不是么!”于三儿一拍大腿,“照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燕郡王保不齐也等着抓他的错处呢!”   “那你赶紧去,由你出头,燕郡王一高兴,没准儿还会给你些好处。”   “我这就去,我直接去开封府衙,里面有我相熟的差役,当初东家、我是说司旭那事,他脱不开干系,一准儿得帮咱们。”于三儿说着,趿上鞋就往外走。   胡氏难得有了几分殷勤模样,连忙给他披衣裳,拿斗笠。   夫妻两个皆是兴冲冲的,仿佛此时已经斗倒了司南。   一开房门,冷不丁对上于三娘冷冰冰的脸。   于三儿心虚道:“你咋在这?”   于三娘愤愤道:“我要不在这,能听到你们算计人吗?我就纳闷了,司伯伯和干娘哪里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如此锲而不舍地算计大郎哥?”   ——司、于两家称呼有些乱。   司南偶尔故意叫于三儿“三哥”,是为了讥讽他当初是司家签了死契的奴才。   后来于三儿得了自由身,两家便以平辈论交,于三娘从小得月玲珑教导,私下里一直喊她“干娘”。   于三儿被三娘一通训,恼羞成怒,扬起巴掌,险些扇过去。三娘挺着腰杆,躲也不躲。   胡氏拉住于三儿,“你赶紧去吧,就别管她了,再晚些包大人该下衙了。”   三娘含着泪花,喊道:“爹,你要真去,我现在就去告诉大郎哥。”   不等于三儿说话,胡氏就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扭着她的胳膊就关进了猪圈。   幸好胡氏懒,一直没养猪,否则不等三娘逃出来,就被恶心死了。   三娘从小到大被关惯了,三两下就爬了出来,匆匆跑到房里写了个纸条,又飞快地跑出门,隔着墙头扔到司南家。   槐树刚好把三轮车推出门,一把揪住她,“干嘛鬼鬼祟祟?方才扔得什么?”   三娘红肿着半张脸,没好气道:“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万一有毒呢?”槐树谨慎到。   “有病!”三娘气得眼睛都红了,狠狠挠了他一把。   槐树嘶了一声,吃痛地放开。   三娘趁机跑回家,哐当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看着小娘子翻飞的裙角,槐树撇撇嘴,“怪凶的。”   这边,司南收拾好了,带着崽子们出门。   刚出巷口,便瞧见那个如青松般挺拔的身影,当即弯起眼睛,小眼神一闪一闪。   “不是说好了在南街口汇合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玄被他的笑容感染,皇城司的糟心事不由抛到脑后,“下衙早,便来了。”   司南扬着下巴,嘴角翘到天上去,“就说实话呗,想我就是想我了,有什么不可承认的?”   “嗯,想你了。”唐玄扬起唇角,冷冰冰的脸仿佛一下子融化了,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映着夕阳,帅到没朋友。   司南咽了咽口水,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明明是他主动撩的,到头来却被人家撩了一把。   就这么走了一截。   司南摇头晃脑地蹬着车子,蹬两下,扭头看看帅哥,再蹬两下,再扭头看看。   “又要撞树吗?”郡王大人一脸无奈。   “反正有你帮我扶着。”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你呀,长不大。”唐玄失笑。   “我可大了!”司南坏笑着,污突突。   唐玄握着小皮鞭,轻轻点了点他脑门,继而手腕一翻,套在车把上。   司南放肆地撒了把,悠哉悠哉地蹬着。   脚上穿的是新鲜出炉的小凉鞋,没穿袜子,布带下露出白嫩嫩的脚丫。   唐玄不经意看见,喉头一紧,“这是……”   “我的小凉鞋,崽子们给我买的!有没有很嫉妒?”司南翘起脚,一脸显摆。   唐玄微垂着眼,目光有如实质般,轻轻地扫过那双小白脚。细嫩的皮肤,恐怕比日日保养的小娘子还要白上三分。   “羡慕成这样啦?都舍不得挪开眼啦?”司南冒着得意的小泡泡,“想要吗?我给你做一双啊!”   唐玄目光一顿,“你做?”   “你出鞋,我加工。”司南坏笑,“不过,加工费很贵的,郡王大人出得起吗?”   唐玄勾唇,“说说看。”   司南把脸凑过去,点了点。   明目张胆骗亲亲。 第39章 冤大头   司南把脸伸过去, 骗亲亲。   他知道唐玄不会亲,就是在闹着玩。   这种玩闹的心态,唐玄是不会顺着的, 没有亲,只是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司南一扭头,在他腕上印了个小牙印。   这是在大街上呀!   不是自家炕头!   槐树扎着脑袋, 骑得慢了些,更慢了些, 识相地跟他们拉开好大一段距离。   车斗里,小崽捂住二豆的眼, 二豆又捂住冬枣的,冬枣捂住小木头,继而是小馒头,小茄子,小狗子,一捂捂一串。   槐树哥说了, 师父哥和郡王大人在一起的时候, 就把眼睛闭起来, 当自己是瞎的。   槐树操心地叹了口气,手往胸口一摸, 冷不丁摸到了那块小石头。   于三娘把纸条裹在石头上,扔进了司家小院,刚好被槐树逮了个正着。   原本想出了门再跟司南说, 谁知在巷子口遇到唐玄, 差点忘了。   槐树顾不上装瞎了,使劲蹬了两下,追上司南, “师父,于家小娘子扔到咱们院里的。”   他把纸条给了司南,至于那个小石头……本该扔掉,又一瞧,光光滑滑挺好看,鬼使神差地收回了怀里。   司南问:“写的什么?”   槐树脸红,“我就认识俩字……”   司南失笑,“别等下月了,歇完旬假就去书塾。”   槐树急了,“店里怎么办?一时半会儿也招不到人啊!”   司南啧了声,“你哥我还真能等到羊都跑了再补羊圈吗?放心,早找好了。”   无忧洞被剿,救出来许多被拐的孩子,有些找到了家人,有些走失时年纪太小,早就不知道家在哪儿了。   开封府只能把告示张贴到附近各县,慢慢等着家人来寻。年纪小些的还好,可以住在善堂,大于十二岁,善堂是不收的。   司南出于好心,从开封府领了人,培训了十来日,不久后便能上岗。   “……哦。”   槐树应了声,竟然还有点小失落。   司南笑笑,这孩子就是责任心太强。   他低头去看纸条,啧了声:“你说这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就千方百计找死呢!”   唐玄淡淡道:“那就让他死。   “不至于、不至于。”司南把纸条收起来,“给他讲个故事就好。”   槐树:“什么故事?”   司南一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槐树:……   这是故事?   还是不放心,“那小妮说的,有准儿不?”   “有准儿。”司南肯定道,“三娘的笔迹我很熟。”更何况,这孩子是月玲珑教出来的,品性差不了。   槐树这才踏实了,拍拍胸口的小石头,慢悠悠蹬车子。   从茶汤巷到若水书院,路程并不短。   好在,一家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   他们从新宋门出城,远远地就瞧见若水书院门口围着许多人,一水的驴车骡车大马车,男男女女的家长,一个比一个穿得体面,其中不乏穿着官服的,三三两两凑成一堆。   若水书院向来清高,别管官大官小、钱多钱少,过来接孩子全得规规矩矩地在外面等着。   司家人的到来,仿佛刮起了一阵奇异的小旋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身上。   官家御赐的小飞车!   汴京城独一份!   再看司南。   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短短两月,便家喻户晓。   收拢流民,协助皇城司剿匪,开大宋第一火锅店,组外卖小分队,得官家嘉奖……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竟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没瞧见吗?   就连向来凛然不可亲近的燕郡王都主动跟他做朋友!   原本嘈杂的场地,因为他们的到来陡然一静。   司南没在意,伸着脖子找自家崽。   到底是亲兄弟,一众蓝白相间的小豆丁中,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   几日不见,小家伙似乎又高了些,小胳膊小腿显长了,倒露出几分清瘦。   也稳重了,站在一群萌萌软软的同窗中间,就他绷着小脸,像个小大人。   对先生行礼的时候,却是规规矩矩,丝毫不见高傲或敷衍。   司南既欣慰又心疼,一心想着回去就做大餐,给他好好补补。   自己没机会生小孩,倒是体会了一把既当爹又当妈的心情。   倒也不错。   有人拍拍二郎的肩,提醒他家人到了。   二郎嗖地扭过小脑袋,稳重啊,高冷啊,哪里还有半点?一秒变成调皮鬼,背着双肩包,骑着行李箱,唰唰唰,飞到了司南跟前。   “臭兄长,你来啦!”   司南勾着笑,弹了他个脑瓜崩,“叫人。”   “请郡王的安。”小家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仔细看的话,古灵精怪的小眼神早就飘到车斗里了。   看着那双和司南如出一辙的眼睛,唐玄目光变软,“免了。”   “谢郡王。”二郎飞快地起身,一个大跳,扑到孩子们中间。   孩子们跟他很亲,这个捏捏脸蛋,那个揪揪耳朵,又笑又闹。   不远处走来一群小郎君,规规矩矩向司南问了好,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司哥哥,你做的饭真好吃,我每次都吃两大碗!”   “听说你家开火锅店了,可好吃了!母亲还原本说歇了旬假就带我去,结果都没订到位子。”   “司哥哥,二郎的书包好好呀,行李箱也好好,你是在哪里买到的,我也想让我娘给我买一个!”   “真羡慕二郎,不仅可以随时吃好吃的锅锅、坐厉害的飞飞车,还有好玩的箱箱骑!”   “……”   司南耐心地一一作答,还保证,二郎过生辰的时候,请他们到店里吃饭,还有无限畅饮的水果冰沙。   小郎君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不远处,家长们欣慰地笑着,看样子并不反对自家孩子和二郎亲近。   司南笑了。   这下不用问了,二郎八成在书院混得不错,同窗们没有因为自家是开小店的就歧视他,反而组团羡慕他。   司南挺自豪,撞撞唐玄的肩,“你说,我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挺称职?”   “非常,特别,相当称职。”唐玄说。   司南切了一声,“交学费了吗,就学我说话?”   唐玄勾着唇,视线轻轻抚过他的脸。   司南顿时想起自己歪着脸骗亲亲的样子。   咳、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丢丢……可耻。   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什么,二郎好不容易歇旬假,你要不要主动一回,请我们去凤仪楼吃大餐?”   “好。”唐玄颔首。   “那你重新说一遍。”   唐玄勾唇,“二郎旬休,店里也歇了,我请你们去凤仪楼赴宴,可好?”   司南晃晃脑袋,“我考虑一下吧!”   “孩儿们,请系好安全带。”   声音愉悦,像是要飞起来。   “‘系’好啦!”   孩子们齐声应下,小手牵小手,乖乖地坐成一圈。   “出发——”   “加油——”   清脆而欢快的声音,仿佛插上翅膀,飞向每个角落。先生们、家长们、学子们不约而地受到感染,也变得开心而活跃。   书院门前,“上善若水”的匾额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   凤仪楼是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靠着口碑传承百年,客源不断。   凤仪楼中没有堂食,从一楼起就是雅间,每个雅间都有两扇门,一扇连着走廊,一扇通到外面的院落。   每个小院都是独立的,搭着八角亭,栽着应季的花木,长长的格扇窗推开,外面就是临河的水榭,四时景致各有不同。   司南一路走来,就像进入了一个仿古游园,买票才能看的那种。   寻常人有钱都订不到的雅间,唐玄一来,不用开口,便有人颠颠地迎上来,引着他们往三楼走。   三楼是个八角形的大通间,布置简洁,视野开阔,东西南北各开着一面巨大的格扇窗,汴京、州桥、御街,尽收眼底。   司南进了门,像只没见过世面又异常活泼的小麻雀,一会儿扑楞到这边,一会儿扑楞到那边。   “你之前就常常待在这里吧?”   “我能从下面看到你!”   “你看到过我吗?”   “我就在州桥那边,包子摊旁边那个位置!”   “看到过。”   每天都在看。   唐玄拉着他坐下,“先点菜。”   “好。”司南翻开菜单,冲孩子们使了个眼色,“今天的主题是——只点最贵的,不点最对的,甩开膀子吃大户!”   孩子们从进门起就蒙蒙的。   放在两个月前,要是有人告诉他们此生有机会进凤仪楼,他们一定会认为对方在胡说。   今天,他们进来了。   不仅进来了,还在最好的雅间,吃最贵的菜。   就……像在做梦。   司南把菜牌放到桌子上,让他们自己点。   孩子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下手。   二郎带头,“我要这个,四喜丸子!”   槐树也点了一个,字比较简单,他刚好认识,“猪皮豆嘴儿。”   其余崽子们这才小心地翻起了菜牌,起初还怯怯的,后来大着胆子讨论起来,最后非常开心地选择了自己看中的菜品。   ——虽然根本不认识。   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举动,就让他们生出大大的满足感,还有一点点萌发的自信心。   店小二出去了,司南拉着唐玄说小话:“咱们刚才从一楼上来,你注意到没有,他家居然用冰降温!”   唐玄微微颔首。   凤仪楼有独立的地窖,每年郡王府采冰的时候,也就顺道给他们采了。   说起来,郡王府的冰恐怕比皇宫还要多些。那些叔叔伯伯们大冬天的闲着没事,三五不时就跑到北边去采冰,到了夏天用不完,还得往宫里送。   不过,今年好了,火锅店消耗大,估计能用完。   司南凑到他耳边,暗搓搓算计:“你说,我要不要跟他们东家谈笔买卖?”   唐玄挑眉,“要谈什么?”   “风扇呀!咱们店里的风扇有多好用,你亲眼看到了对吧?我又让木头哥做了一批,到时候咱家放两个,往你府里放两个,再给官家送几个,剩下的就拿去卖钱……”   司南眨了眨眼,小声说:“一个风扇的成本只有几十文,木头哥的手工费贵一些,算上五百文,就算咱们卖上一贯钱,还能赚四百文。凤仪楼上下三层,怎么也得买个十台二十台吧?”   他坏笑一声,“这东家一看就是冤大头,有价无市的大冰块,居然拿来降温。不如咱们把价开高些,要他个两三千贯,你说可好?”   唐玄勾唇,“我觉得可以。”   “那就这么办!”司南打了个响指。   外面的小二立即躬身进来,先是朝着唐玄躬了躬身,这才问:“郎君有何吩咐?”   司南礼貌地说:“麻烦小二哥,方便的话,请你家掌柜来一趟。”   小二哥面上恭敬,心里默默吐槽:这尊大神坐镇,掌柜的就算不方便也得飞过来。   果然,没一会儿掌柜就“飞”过来了。是位和和气气的中年人,穿着体面,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司南请他坐下,倒了盏茶。   掌柜没坐,茶倒是双手接了,没喝。   司南并不勉强,笑着说:“劳您过来一趟,想跟您谈笔买卖,掌柜能做主不?”   掌柜看了唐玄一眼,道:“大多时候都是在下做主,偶尔做不了主。”   司南笑了,“现在呢?”   “不能。”   “何时方便,能否叫个做主的过来?”   “现在就方便。”   司南挑眉,“那就去叫。”   掌柜躬了躬身,“已经在这里了。”   司南:???   卜楞着脑袋看了一圈。   鬼魂吗?   唐玄抿着笑,手指压在他头顶,让他面前自己。   司南:!!!   敢情刚刚他算计了半天,全被“冤大头”听去了?! 第40章 吃醋   想坑个冤大头, 结果冤大头本头就在对面,把他的小心机小算计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这就尴尬了。   当着掌柜的面,司南极力挽尊, “那什么,我是觉得你们家这……”   飞快地往桌上扫了一眼,“这鱼挺好, 哪进的货,能谈谈合作不?”   掌柜恭敬道:“这是鳜鱼, 从湖州运来,并非日日都有, 每逢月中月末有船运到东京码头。”   “这样啊,”司南装作很懂的样子,“我说呢,怎么没在别处瞧见过。”   掌柜依旧笑眯眯,好心地装作看不到他在暗暗咬着牙掐唐玄的胳膊。   唐玄摆摆手,掌柜识相地出去了。   司南本性暴露, 秒变小河豚, “自己交待。”   唐玄轻笑, “凤仪楼是我的。”   “还有呢?”   “地窖的冰还有很多。”   司南的目光变得很危险。   唐玄及时改口:“总归不如风扇好用,稍后我会跟掌柜说, 去崔家寨采买一百台风扇,每台三贯钱,可好?”   司南眼睛亮了亮, 努力装作为他考虑的模样, “确定要买那么多吗?”   唐玄一本正经,“每个屋里放四台,走廊再放几台, 园中也要放一些,一百台的话,恐怕还不够。”   “没关系没关系,真要不够还能追订。”司南一秒变热情,“我跟你说,除了这种比较笨重的脚踏式风扇,还能做手摇式、壁挂式、便携式……尤其是便携式,可以随时拿在手上,热了捏一捏,小风扇呼呼轮,可比扇子凉快多了。”   唐玄宠溺点头,“嗯,都买。”   司南得寸进尺,“那鳜鱼呢?不付钱的那种。”   唐玄笑笑,“明日寅时东京码头卸货,你去挑。不必付钱。”   “这么早?”司南眨眨眼,“你去吗?”   明日有早朝,去不成。   然而,对上他期待的小眼神,唐玄还是点了点头,“去。”   “好嘞!”司南瞬间开心,“那明天我在家等你吧,吃了早饭再去。”   “好。”   “你早饭想吃什么?”   “虾仁馄饨。”   “家里没有新鲜虾仁了,得去买。”   “那就去买。”   司南露出属于大总攻的无奈神色,“真拿你没办法。”   至于“冤大头”什么的,早就抛到脑袋后边了。   总之就是非常好哄。   唐玄给他夹了一块清蒸鳜鱼。   剔好刺的。   司南啊呜一口吃下去,转头给他夹了一个四喜丸子。   四喜丸子里嵌着鸡蛋,唐玄只吃蛋黄,不喜欢吃蛋清,虽然掩饰得很好,还是被司南发现了。   再给他夹时,就先把鸡蛋抠下来,蛋清吃掉,再把蛋黄塞回去。   仿佛被小狗啃过的丸子,唐玄从容地吃下去。   二郎嘴里的蒜香小鸡爪都惊掉了——   自家傻兄长什么时候和郡王这么熟了?   都没人站出来阻止一下吗?   孩子们扎着脑袋,用眼神回答他——   多看看就习惯了。   就……装瞎就好。   为了把“吃大户”的理念贯彻到底,司南非常豪爽地点了凤仪楼最贵的酒——四月霜。   送酒的小二哥介绍:“不是四月的霜雪,四月没有霜雪……是用四月成熟的甜杏熬成糖霜,加了杏花曲,酿上一整年,来年四月刚好喝。”   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   司南坏心眼地想把唐玄灌醉,没想到,这个身体太渣了,没喝几杯,自己先醉了。   醉酒的司南很乖,话不多了,也不咧着嘴笑了,反而变得很软,很听话。   唐玄问他:“还能骑三轮吗?”   乖乖牌司南鼓着小嫩脸,“不可以。”   唐玄心头微颤,“那我骑马带你?”   司南像个孩子那样点点脑袋,“好。”   不等唐玄搀扶,司南就撅着小屁股自己爬到了马上,然后转过身,拉住唐玄的手。   “你也来。”   “你在后面。”   “我骑马,载你。”   含着醉意的声音软软的,仿佛在撒娇。   唐玄眸光微暗,翻身上马。   为防止自己失态,特意留出了稍许距离。   司南回头,弯着眼睛看他,“躲那么远干嘛?放心,南哥可正直了,不会趁人之危。”   声音不觉高了些,引起旁人注意。   凤仪楼外挂着串串澄黄的灯笼,点点光晕温柔地打在少年脸上。   少年勾唇浅笑,醉意朦胧,颊边泛着淡淡红晕,眸底星光璀璨,这美好的颜色不知入了多少人的眼。   行人皆驻足侧目,只觉得那马上的少年比楼中的四月霜酒还要醉人。   唐玄抿着唇,把少年圈在了两臂之间,隔绝了周遭的视线。   少年的身子不像想象中那般柔软娇嫩,反而很有力量,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唐玄早就知道,他的少年,从来不像外表显露的那般稚嫩柔软。他不是靠着美色献媚的男宠,更不是可以随便对待的存在。   他喜欢的少年,就像一件精美的青铜器,值得被珍视,被尊重,甚至……被敬佩。   马蹄声达达响起,黑色骏马不紧不慢地跑起来。   不能跑得太快,怕颠到身前的少年;也不能跑得太慢,因为不舍得给别人看上一眼。   他们身后,槐树和冬枣一人骑着一辆三轮车,带着弟弟们还有一个超级大的食盒。   ——为了吃大户,司南把凤仪楼的特色菜挨个点了一遍,吃不完也舍不得浪费,干脆打包了。   在此之前,凤仪楼从未有过“打包”的先例。店小二看向唐玄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唐玄一脸淡定,全心宠溺地满足着司南的所有要求。   三轮车上。   二郎锁着小眉头,“你们说,郡王打算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对臭兄长这么好?”   小崽公正地说:“师父哥对郡王也很好,郡王想吃什么,师父哥都会做给他……二郎哥,我觉得你不能总叫师父哥‘臭兄长’了,不然师父哥生气了,不要你这个弟弟了,跑去跟郡王好了怎么办?”   二郎惊了:“他还能怎么跟郡王好?”   小崽歪歪头,“就跟郡王做兄弟啊!去郡王府住,不在咱们家待着了,清婶家的二姐姐不就是这样吗?”   槐树:……   那是因为她嫁人了,和师父一样吗?   二郎却信以为真,小脸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绝对不可以!   哥哥只能是我的哥哥!   不,也可以是小崽他们的哥哥……   反正不可以去郡王家里住!   为了挽回司南的心,二郎突然变得很积极。   司南下马的时候,他第一个冲过去,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司南扶下来。   司南要洗澡,他殷勤地守在外面,扶着毛巾,托着衣服,第一时间给司南送上。   全程都没让唐玄碰一下。   唐玄坐在大枣树下,看着小郎君跑来跑去的小身影,笑而不语。   司南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会不会因为爹娘偏疼弟弟闹脾气?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觉得从前对“司南”的记忆很模糊,只隐约觉得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长得好不好看、性子活不活泼,竟无半点印象。   他对司南的记忆是从街边的那次偶遇开始的,少年穿着青色儒衫,捧着猪耳丝,笑得那般灿烂,仿佛得了天底下最难得的美食。   少年的笑,仿佛自带光芒,想忽视都很难。   他自小养在宫中,日日交往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批人,却没人像司南这样,不仅自己乐观豁达,还能给周围的人带去快乐。   司南洗完澡,不肯回屋睡觉,坚持坐在桌边和唐玄一起喝茶。   二郎疯狂暗示:“哥,天都黑了,郡王也累了,就让他回自己府里吧!”   司南酒劲上来,声音发软:“没有晚,月亮还没出来。”   二郎:“今天没有月亮。”   司南摸摸他的头,“乖崽,别皮,哥困了,睡一觉再跟你玩。”   说完,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二郎:……   他想把司南抱起来,却被唐玄抢了先。   二郎当然不同意,要和他抢。   唐玄道:“你抱得动吗?”   二郎:“我可以试试!”   唐玄挑眉,“长高些再试吧!”   一边说一边抱着司南往屋里走。   正房一共有三间屋子,中间是堂屋,用来待客,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卧房。   司南原本住在东边那间,后来槐树几个住进来,他在屋里搭了一个简易床,跟孩子们一起挤着睡在上面。   后来趁着天气好,又请来泥瓦匠改成了大土炕。   土坑高度刚好过膝,占了半间屋子,孩子们睡在上面十分宽敞,随便打滚都不会担心掉下来。   外面还垒着个小灶,天冷的时候烧上几把柴禾,比现代的空调还暖和。   当时二郎不在,出于对小家伙的尊重,司南没动他的房间,只把东西搬了过去,自己跟孩子们挤一间。谁知,二郎回来后,想也没想就搬着自己的小衣箱放到了大通铺上。   于是,现在就变成了司南独自住在西屋,二郎和槐树几个住在东屋。   唐玄熟门熟路地把司南抱上床。   二郎颠颠地跟在后面,还在为方才的话耿耿于怀,“我会长高的,比你还高!”   这样就不用你再抱哥哥了!   唐玄淡淡地嗯了一声。   二郎握着小拳头,“我还会好好练武,比你还厉害!”   你要敢抢哥哥,我就打你!   唐玄又嗯了一声。   他把司南放到床上,二郎连忙扑过去帮司南解衣裳,动作不小心大了些,惹得司南皱了皱眉。   唐玄的眉头也皱起来,“轻些。”   二郎连忙点点头。   看到他在帮司南脱鞋,连忙说:“你也轻些。”   唐玄也点了点头。   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把动作放轻。   司南吧唧吧唧嘴,正做着吃火锅的美梦,丝毫不知自己如何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用心对待。 第41章 小弱受   寅初一刻, 天还没亮。   唐玄从皇城司出来,经过东华门,守门的官兵一个个腰板挺直, 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他走得老远, 众人才悄悄松了口气。   “是不是又有大案要查?”   “听说皇城司的烛火一夜未熄。”   “瞧瞧燕郡王那脸色, 可吓死我了。”   唐玄心情确实不大好。   私盐的案子他们查了整整两个月,运输和贩卖的渠道大致摸清了,之所以一直不收网, 就是为了查出幕后主使者。然而, 每次有了进展, 不等行动,线索就突然断了。   如今兄弟们都在怀疑,他们中间有内鬼。   昨晚官家紧急召他入宫,说的也是这件事。   经手的几个亲从官都是从他刚进皇城司时就跟着他的,要是真有内鬼……   唐玄握着缰绳, 面沉如水。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显得异常清晰。   唐玄根本没开口,黑曜就自发地跑到了茶汤巷, 完了还讨赏般长嘶一声。   这条路它可太熟了!   哪次主人出了东华门不是往这边走?   如果不是,那一次是去火锅店, 不会有第三个选项!   夸我夸我夸我!   黑曜踩着欢快的小节拍。   唐玄绷着脸, 非常无情地把它拴在了驻马桩上。   大黑马·曜:……   好吧。   主人现在心情很不好, 非常不好,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露出笑脸。   一定没有!   槐树已经起了,听到马蹄声,连忙过来开门。   “起了没?”唐玄问。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槐树指了指西屋的窗户, 小声道:“昨晚睡得早,半夜醒了,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什么,蜡烛烧了大半夜,不久前才没了动静……”   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唐玄,司南大概率还没起,就请郡王大人等一等,或者干脆回家。   唐玄听懂了,然后直接推门进屋。不仅进去了,还反手把他关在了门外。   槐树:……   真的,如果不是因为打不过,真要把他隔着墙头扔出去了。   这一刻,唐玄不是令人生畏的燕郡王,只是一个觊觎师父美色的老流氓。   流氓·玄看到屋内的情形,差点真的耍起了流氓。   司南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趴在桌子上。   桌上燃着一根细瘦的蜡烛,烛泪一滴滴垂下,在烛台摊成一小堆。旁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布条,还有一双似乎刚刚缝好的“凉鞋”。   雪白的千层底,上面缝着厚实的布带,看上去就像现代的运动凉鞋,就是针脚太大,布带窄不一,有些古怪。   看清了鞋子的大小后,唐玄只觉得美极了。   两乍长的鞋底,只有他能穿。   这是司南给他做的。   连夜做的。   他显然累坏了,手上的针线都没放下,就那样枕着手臂睡着了。   粗糙的布料在他脸上压出嫣红的印子,昏黄的烛火把侧脸的轮廓映出柔和的模样,这样嘟着脸不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稚气。   唐玄呼吸一滞。   想起白日里他歪着头要亲亲的样子,心头微热。   嗓子有些干,不由躬下身,接近那张脸。   司南动了动,嘴巴嘟着,像是在索吻。   唐玄身下一紧,险些拉断胸前的弓弦。   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白皙的脸。   刚好是司南白天点过的位置。   是他歪着脸要亲亲的位置。   毫无征兆的,那双黑亮的眼睛突然睁开,警惕地盯着他,看清是唐玄之后,又立即放松,露出大大的笑。   “你来啦?”   一副全心依赖的模样。   唐玄的心情陡然放松,什么私盐,什么内鬼,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他眼里只有这个可爱的少年。   司南卜楞着脑袋四处看看,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你昨晚没走吗?怎么这么早?”   唐玄声音微沉,压下心底的欲望,“是谁说要做虾仁小馄饨,还要去东京码头买鳜鱼?”   “对哦!”司南拍拍脑袋,“什么时辰了?还来得及吗?”   “寅初二刻。”   “有点晚了……不做小馄饨了好不好?咱们到码头去吃吧!听说那边有围炉锅盔,裹着芝麻酱和羊肉沫的,你吃过没有?”   “没有。”在认识他之前,唐玄对吃从来不感兴趣。   确切说,他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才发现生活多姿多彩。   “那咱们去吃。”司南已经跳起来开始刷牙洗脸了,“先买鳜鱼,然后吃又酥又香的锅盔,再看看有没有小馄饨卖,好不好?”   欢快的声音,把美好的晨光都召唤来了。   郡王大人自然是微笑着说好。   司南洗完脸,换好衣服,给崽子们说了一声就要出门。   唐玄没动,问:“东西带全了吗?”   司南没反应过来,“不用带什么呀,拿着钱就可以了。”   唐玄扫了眼桌面,“确定?”   这个提示太直白,司南想装作没看懂都不可能。   他看了眼桌上的大丑鞋,难得不好意思,“做得有点丑,本来不想给你的……既然你都看到了,就勉强收下吧!”   “不勉强。”唐玄把靴子脱下来,直接换上了。   司南愣住了。   这双凉鞋针脚极大,布带歪歪扭扭,他这个亲爹都嫌弃得没眼看,唐玄竟穿上了?!   不仅穿上了,还非常满意地在屋里踩了踩,抬脚就要往外走。   这……大概是真爱了。   司南眨眨眼,“你要这么穿着出门?”   唐玄挑眉,“不然呢?”   司南连忙拉住他,“没必要,真没必要,你拿着瞅瞅就好,可不能上脚。”   他丢不起这个人!   唐玄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巴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司南给他做了小凉鞋。   他已经想好了,吃完饭就去皇城司转一圈,再去找官家喝喝茶,包大人那里也可以去一下,让他们知道,有人给他做鞋了。   “绝对不可以!”司南抱住他大腿,“你要真喜欢,就在家里穿行不行?”   唐玄原本是不想答应的,他和他的大腿都很享受司南的抱抱,想让他多抱一会儿。   可是他的第三条腿不答应,再这么抱下去就该出事了。   唐玄只得点了点头,“行吧。”   一听就很不情愿的样子。   司南忍不住笑,“这么喜欢?”   唐玄抿着唇,点了点头。   这是记事后第一次有人给他做鞋。   司南弯起眼睛,笑着晃了晃手指,“你喜欢就好,不枉我差点把手扎成筛子。”   ——孩子们的小凉鞋都是用旧鞋直接剪的,只有唐玄这双是他亲手裁了鞋带,一针针缝好,又缀到鞋底上的。   唐玄眼神微暗,“扎的哪儿?”   司南把手举到他面前,夸张地卖惨,“你看,五根指头都扎了,好多红点,可疼了。”   唐玄从怀里掏出一管金创膏,挖起薄薄一层,一个挨一个地抹上他指腹。   司南的心一荡漾,嘴上就没了把门的,“我睡着的时候你干嘛凑那么近?是不是要亲我?”   唐玄垂着眼,没吭声。   就算不承认他也知道!   司南嘴角翘得老高,“你知道你这样的叫什么吗?”   唐玄抬眸,看着他坏兮兮的笑,配合地问:“叫什么?”   司南笑嘻嘻,“叫‘小弱受’!”   明明想亲又害羞,不是小弱受是什么? 第42章 宠爱   就算唐玄不知道“受”是什么, 至少能听出弱字。   真正的攻从来话都不多,直接干。   他把司南往肩上一扛,笑问:“弱不弱?”   司南挑衅, “弱, 弱死了。”   唐玄俊眉一挑, 大长腿一迈,大步往外走。   司南皱着小嫩脸,挥着小白手, 戏精上身, “孩儿们, 别哭,牺牲哥哥一个人,幸福汴京千万家,哥哥的死比泰山还重……”   孩子们:……   这一刻,不太想认这个哥哥。   “别胡说。”唐玄一巴掌拍在他小屁股上。   司南笑嘻嘻地揉了揉小翘臀, “承认吧,你就是觊觎哥的美色。想亲又害羞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是不是?”   唐玄任由他耍嘴皮子,脚下不停, 一路把人扛出了茶汤巷。   黑曜睁着一双大圆眼,眼睁睁看着主人从自己面前路过, 完全没有要骑它的意思。   这、这是失业了吗?   墙上蹿出来一只小黑鼬, 飞檐走壁灵活得很, 眨眼的工夫就咬死一只大老鼠。   黑曜目瞪口呆。   小黑鼬:别羡慕哥,哥也是生活所迫。   媳妇快要生崽崽了,需要抓更多老鼠和两脚兽换鸡蛋。养家的男人,就是这么勤劳能干!   挺着小肚皮的小白鼬探出一颗小脑袋,证明了它的话。   黑曜:……   马生很失败。   巷口。   司南被扛在肩上, 撑着面子不肯认输。   唐玄也不在意,继续扛着走。   上了潘楼街,行人渐渐多了,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司南戳戳唐玄,“郡王大人,你要再不把我放下来,明天说书先生就有新谈资了。”   唐玄勾着唇,淡声道:“不怕。”   司南:……   大总攻绝不认输!   反正不能向唐玄妥协,但是也不能丢脸。想了想,干脆把唐玄的袍子往上一撩,捂住了脑袋。   唐玄笑出声。   司南气得打他,“不许笑。”   唐玄挑眉,“认输了?”   司南:“想得美!”   那就继续扛着!   司南郁闷了。   按理说南哥也是练过的,一口气对付十个混混不在话下,然而到了郡王这里怎么就不好使了?   他明招暗招都用上了,就是没有办法把他撂倒!   正是上早朝的时辰,迎面走来不少官家马车,大多数人看到唐玄只是远远地见个礼,也有自认为跟他熟一些的,会笑呵呵地开个玩笑。   比如,包拯包大人,“郡王这是扛了个活人还是死人?”   唐玄一本正经,“不是人。”   是头小倔驴。   包拯恍然,“看来是个小娘子了。”   唐玄笑而不语。   哟,笑了。   竟然笑了。   包拯挺高兴,下了朝就去跟官家说,燕郡王自己就找小娘子了,根本不用他老人家操心,有时间还是考虑考虑太子人选吧!   神TM不是人!   神TM小娘子!   司南炸毛了,包拯一走,嗖地一下从唐玄肩上翻下来,抓住唐玄的手腕就要来个过肩摔。   唐玄可太了解他了,就算事件算好了似的,一抓,一拧,轻轻松松地把人扣到怀里。   “还皮?”深黑的眸子,笑意清浅。   司南闭眼,美色攻击没有用!   哥是一个成熟的大总攻,公私分明!   努力挣开,再战。   再被抱。   再挣开,继续战。   再再被抱。   这一次,脑门磕到了唐玄双唇间,就像主动索了一个早安吻。   两个人皆是一怔。   司南嗖地跳开,嘻嘻哈哈地说:“我脑门可硬,你牙还好吗?”   唐玄抿着唇,淡定道:“还好。”   “嗯嗯,好就成,万一磕坏了我可赔不起。”司南脸上笑嘻嘻,其实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唐玄偏过头,看向被他“亲”到的地方。   司南拿手蹭了蹭,只一下,就蹭出一道红印子。   唐玄还在看。   司南有些不自在,又蹭了蹭。   这下,手被抓住了,“别虐待它。”   司南挑了下眉,“心疼啦?”   唐玄别开脸,耳朵尖有那么一丢丢红。   司南眼睛嗖的亮了——   还不承认是小弱受?耳朵都红了!   看他堂堂大总攻,脸皮都不带红一下的!   南哥腰杆终于挺直了,把自家“小弱受”的袖子一牵,大摇大摆地走向东京码头。   想知道汴京有多繁华?   看的不是御街的车水马龙,不是瓦肆的灯红酒绿,也不是大相国的市井风情,要看就看晨光中的东京码头。   漕运大船停泊卸货,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往下运;南地团茶运入京中,一两茶堪比一两金;新鲜瓜果一筐筐卸下,皆是京中不多见的,刚一下船便被抢购一空;还有大鱼、河鲜、海产……这些东西并非送到富贵人家,而是卖给汴京城的普通民众。   船工们一担担挑下来,百姓一拥而上,笑呵呵地挑选。   有些一看就是买惯了的,熟识的船工自会给他们留出好货;也有人像司南这样头一次来,便会谨慎些,多看看,多选选。   只有足够富足安稳的时代,百姓们才会追求食材的新奇,而不仅仅是填饱肚子。   “这就是火锅店的发展方向。”司南看向唐玄,目光灼灼,“很快汴京城就会开起其他火锅店,咱们要想做到独一无二,就要在食材上下工夫,永远走在那些山寨店前面。”   “你知道吗?真正的麻辣锅不是用筠姜和茱萸做的,是用一种神奇的辣味植物,叫辣椒。”   “能在火锅里涮的,除了咱们现有的肉片和时令蔬菜,还有干贡菜、新鲜鸭血、芝士虾滑,鹅肠、鸡胗、无骨鸭掌,菌类不止有木耳,银耳也能人工培植,还有鸡腿菇、茶树菇、小香菇,以及我最爱的竹荪……”   司南眼中带着光,“这些,我一定会一样一样都加上。”   唐玄没有问他,这些新奇的菜名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平静地说:“哪里有种,我去找。”   司南晃着脑袋笑笑,“别的还好,就是那个辣椒……够呛。”   距离辣椒传入中国还有五百多年,就算他有钱造远洋船,从美洲大陆绕一圈回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年呢!   唐玄坚持道:“你画出来,我让人去找。”   司南好笑地看着他,“我跟你说,你要真能找到,南哥一定娶你。”   唐玄挑眉,“娶?”   “嫁也行。”反正肯定找不到!   唐玄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记住你说的话。”   司南啧了一声,记住就记住,谁怕谁?   东西南北往来的商人他都打听了个遍,根本没人见过辣椒。八成还得等哥伦布这个天选之子远渡重洋,丰富国人餐桌。   两个人买了鳜鱼,吃了围炉锅盔,还给家里嗷嗷待哺的崽子们打包了一大撂。   卖盔的老汉见他们要得多,一高兴塞给他俩一人一个红鸡蛋。   “刚添了小孙子,多少沾着些喜气,郎君若不嫌弃便拿着,祝二位早生贵子。”   司南:……   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唐玄微笑着执了执手,“多谢老伯。”   “欸欸、贵人客气了。”老汉忙躬了躬身,笑出一脸褶子。   唐玄小心地揣上那对红鸡蛋。   司南斜着眼看他,总觉得这家伙图谋不轨。   唐玄挑眉,“好看吗?”   司南点、点了一半,连忙端正神色,“一般吧,跟南哥比还差点。”   唐玄笑,“是差点。”   司南得意了,“那你说说,差在哪儿?”   唐玄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圈,“没有你可——当心!”   街角突然冲出一辆平板车,眼瞅着就要撞上司南。唐玄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却有些晚了。   司南被车帮剐蹭到,一个踉跄,手下意识拄到了车上。   车上放着几个大筐,前面坐着一个人,看到他们——确切说是后面的唐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匆匆说了句“对不住”,便狠狠抽了下鞭子。   拉车的骡子嘶叫一声,三拐两拐钻进了小巷。   全程半点停顿都没有。   若不是唐玄顾及着司南,定然要追上去。   司南看出不对劲,“他好像很怕你?”   唐玄抿了抿唇,“怕我的,不是恶徒就是私盐贩子。”   司南道:“盲猜是后者。”   拉车那人穿着一般,拉的货也用破破烂烂的大筐装着,乍一看像是卖沙石或挑粪的。但是,却能驾着那样一匹健壮的大骡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想验证吗?”唐玄看向他的手。   “怎么验证?”司南没反应过来。   唐玄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舔……   司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   这个男人!   这个小弱受!   他一定是在勾引本攻!   “是咸的。”唐玄很自然地放开他,很自然地说,“你猜对了。”   咩咩咩?   敢情只是验证一下有没有沾到盐粒吗?   居然还有点小失望是怎么回事?   司南轻咳一声,表现得比他还要自然,“看来我的查案能力还是可以的,你说,如果我去开封府应聘,包大人会不会收我?”   唐玄看着他乱抠的小手手,配合地说:“开封府我不知,皇城司会收。”   司南皱脸,“皇城司不是有身高要求吗?几尺几厘什么的。”   唐玄笑,“那是亲从官,查案的话不需要。毕竟还有内侍。”   “这样啊……”司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点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哥是大总攻,不和内侍比!”   感觉男人的尊严受到了蔑视!   唐玄笑着,有意逗他。   司南不满地打他。   唐玄躲两下,就让他打到一下,免得把人气狠了。   司南打了好多下,终于满意了,这才问:“既然是贩私盐的,你不去追吗?”   “有人去了。”唐玄摊开手,露出掌心的竹哨。   刚才司南听到他吹了一下,还以为是勾引小野鸟的,原来是在叫人。   “那你也去吧,不是最近一直在查这个案子吗?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别大意。”这一刻,司南要做支持小受搞事业的开明攻。   “不急,先把你送回家。”   “不用,我自己回去。”司南亮了亮肱二头肌,“我是爷们,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娇花。你该信任我才对,你忘了,花鬼是谁跟你一起解决的?”   唐玄笑笑,“是你。”   他信他。   他的少年一直很厉害,也很骄傲。   唐玄没多说,只把哨子塞到他手里,“万一有危险,便吹响。”   司南眨了眨眼,“你会随时过来?”   唐玄郑重点头,“是。”   司南吹了一下。   唐玄无奈地摸摸他的头,“不可乱用。”   “知道啦,我可会不做那个‘狼来了’的傻孩子。”司南把哨子放进小荷包,“快去吧,你也别做被恋爱耽误了的大侦探。”   唐玄失笑,这个少年呀,总能有办法让他舍不下。   今日之事,许是天意。   唐玄没再犹豫,说出了两日前查到的事:“你知不知道,司大官人离开前,司家酒楼进过一批私盐?”   按《宋刑统》,无论贩卖还是购买私盐,处罚手段都极其严厉,司家酒楼购入的私盐数量不少,一旦查实,全家获罪。   如果不是唐玄压着,司南恐怕已经被抓起来审问了。   司南表情严肃,“不可能,我爹绝对不会买私盐。”   因为司旭的亲生父亲就是贩卖私盐被官府砍了头,母亲临死前告诫他,这辈子都不可沾私盐。他幼时在大名府被恶吏殴打,就是因为不肯替那些人夹带私盐,恰好被路过的祖父所救,收为养子。   这件事他们全家都知道!   唐玄安抚道:“此事尚在调查之中,提前跟你说就是让你有个防范。”   “你的意思是……有内鬼?”司南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他不仅坑了我爹,还要坑我?”   唐玄点点头,“你有怀疑的人吗?”   司南把脑子里的记忆搜罗了一遍,觉得酒楼那些人哪个都不太可能坑他爹,因为作为家仆是要连坐的!   除了一个人——于三儿。   司南突然想起来,那段时间于三儿经常来家里,不知道和司旭商量什么。   司旭早就看出了他的为人,是以并不上心,只是碍于救命之恩才周旋一二。   莫非,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坑了一把?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司家倒霉,于三儿也落不着好,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司南皱着眉,怎么都想不通。   唐玄拍拍他的肩,温声道:“别怕,有我。”   司南顿时笑了,“可不是么,有郡王做大靠山,我怕什么?不是说他还要害我吗?来吧,南哥让他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   唐玄眼中漫上笑意。   是啊,这才是他的小少年。   永远豁达自信,永远无所畏惧。   “我会保护你的。”   “就算包大人要拿狗头铡砍你脑袋,我也会穿着那件你最喜欢的红衣裳,背着玄铁弓,去劫法场。”   唐玄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第43章 抓捕(捉虫)   司南捂着小心脏, 往后退了三大步,“我需要确认一下,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没有一不小心表白吧?   没有因为昨天喝了酒, 两个人的关系就发生了质变吧?   唐玄勾唇, “‘男朋友’的关系。”   司南咽了咽口水,“你说的男朋友,是指……特别的友人?”   唐玄挑眉,“不然呢?”   呼——   这我就放心了。   司南摆摆手,“快去抓贼吧,不耽误你了。”   唐玄点头,“乖乖回家。”   “知道啦!”司南甜甜一笑, 证明自己可乖了。   唐玄笑着摸摸他的头,转身进了巷子。   司南呲了呲牙,学着他的样子摸摸自己的脑袋。   不行, 必须买只羊。   天天喝羊奶, 长个子。   堂堂一只攻,总被小弱受摸脑袋算怎么回事!   提前和船工说好, 鳜鱼直接送店里。   司南只拎着一摞有些冷掉的围炉锅盔, 哼着歌回了家。   一进门, 冷不丁瞧见大枣树下坐了一排小豆丁,个个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头发,洗干净小脸, 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司南咽了咽口水, 那个心虚啊……就像为了恋爱扔掉娃的渣爸爸。   “给你们买了大锅盔,又脆又香,快, 洗洗小爪子过来吃。”司南极力弥补,“那什么,再做碗面汤,放上虾皮和小青菜,加多多的肉丸,好不好?”   孩子们非常善良,乖乖地仰着小脸,配合地说:“好。”   司南更愧疚了,连忙撸起袖子做面汤。   小黑鼬从窝里钻出来,把“食宿费”叼到他面前晃了一圈,然后主动扔到了茅厕——之前每次都见司南这样做,小家伙学会了,干脆服务到底。   扔完之后,小黑鼬心安理得地跳到架子上,掀开小篮子,抱出两个圆溜溜的鸡蛋——一次抱两个哦,已经练出来了——再把篮子盖好,哧溜一下钻回窝。   然后,两小只便凑到一起,头对头,毛挨毛,相亲相爱地吃蛋蛋。   孩子们讨论着小白鼬什么时候生崽崽,说要给它们做一个更大的窝。   二郎问到店里的情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给他传授经验。他们记得的都是有趣的事,至于那些顾客刁难、工作辛苦之类的早就忘了。   锅热了,司南撒了把小青菜,炝了个锅,柴火香味顿时弥散开来,翻炒的声音和孩子们的私语交织在一起。   就觉得呀,这日子真有奔头!   今日店里来了新员工,正是司南先前在开封府领的那些无忧洞的乞儿。   这些孩子超过了十二岁,善堂不收,年龄又实在不大,力气也小,没办法去码头、粮行这种地方做苦力,司南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救星。   也有一批年龄大的,被选入了军中。还有更多流民,依着唐玄的安排,被统一送到崔家寨种木耳。   在此之前,朝廷对于这批人的安置十分头疼,人太多,内城和外城加起来都吃不下,打散了安插到周边的村子吧,村民们又不愿意。   这些人是无忧洞出来的,就算手上没有沾过血,也绝不是良善之辈,唐玄和包拯都不忍心为了政绩破坏村中的安宁。   后来,崔实听说了这件事,主动要求把这些人带到崔家寨。一来,荒山上要种木耳,单凭村里这些人肯定忙不过来;二来,解了唐玄的燃眉之急,也算变相替司南还了人情。   在崔实看来,唐玄对司南非常好,作为“家里人”,他当然要替司南考虑。   起初,唐玄并不同意,他没理由让崔家寨担这样的风险。   后来,还是司南告诉他,崔家寨祖上是山匪出身,直到现在村中无论男女老少,依旧个个彪悍,附近的村子都不敢惹。别的村子可能会怕无忧洞这些人,崔家寨却不怕。   司南出了个主意:不直接让流民住进村里,而是先安排在荒山上,让他们自己建造房屋、种植木耳,用劳动换取“积分”。   并且定下相应的规则以及分值,打架闹事扣分,欺男霸女扣分,劳作加分,做了好事加分,分数积累够了才能入籍,正式成为崔家寨人。   ——人们对于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还会因为别人拿到了两块、自己拿到了一块而滋生事端。但是,如果这样东西是他付出了许多努力才争取到的,想必每个人都不舍得轻易破坏。   事实证明,司南的方法很有效,流民进入荒山不足十日,就风风火火地造了百余间小木屋,砍出上千根锻木,只等发下菌种,木耳就能种起来了。   官家知道了这件事,龙心大悦,奖励了崔家寨许多银钱。县令亲自过去,说了好些勉励的话。   从前,崔家寨因为出身问题饱受歧视,如今一跃成为十里八乡最令人羡慕的村子,小娘子们争着抢着要嫁过去。   崔实接连几日走路都带风,原本只是为了帮司南,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南哥儿就是崔家寨的小福星!   ——村民们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然后死死捂着不肯告诉别人,生怕被其他村子抢了去。   说回火锅店。   司南请的这批孩子都是槐树认识的,做事勤快,手脚干净。   司南跟他们签的是“工作合同”,不是卖身契,工钱不算高,管吃管住,且只上半天班,不上班的时候就让他们去善堂和小孩子们一起读书识字。   起初少年们不愿意,更希望上全天班,挣双份钱。   司南给他们画了一张饼——   他打了个比方,服务生的工钱每旬一百文,账房每旬五百文。如今他们作为服务生只上半天班,每旬挣五十文,学会认字算账,五年后升为账房,每旬能拿五百文。   倘若现在只看到每旬一百文的工钱,不愿提升自己,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还是只能拿一百文。   少年们仿佛醍醐灌顶,从那之后再也不嚷嚷着认字没用了。   就连脑袋木木不爱学心、一心只想做火锅的二豆也醒悟了——如果不识字,连师父写的菜谱都看不懂!   这些事,小崽一样一样说给二郎听。   两个小家伙穿着红色的制服,趴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咬着耳朵,唧咕唧咕说了大半晌。   说着说着,又说回他们自己,“槐树哥要入厢军,冬枣哥哥肯定跟着他。豆子哥做了师父哥真正的徒弟,以后就在后厨学做菜了;木头哥和小狗哥想去跟着木头叔叔学木工,师父哥已经同意了。现在就剩下小馒头、小茄子还有我……”   小崽的声音软软糯糯,让人听着心都软了。   二郎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若水书院,和二郎哥一样读书写字,考状元!”小崽说得很坚定。   二郎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想考状元。”   主要是吧,也考不上。   武状元还能想想。   他摸了摸小崽布满长长伤疤的小圆手,心疼地说:“你要怎么写字呢?”   小崽很乐观地说:“师父哥已经帮我想了办法,在手上套一个木头夹子,用木头夹子夹上笔,就可以写字啦!”   二郎眨眨眼,“这么厉害?”   “嗯呢!师父哥总能想出很厉害的东西,到时候让木头叔叔做出来就好了,木头哥和小狗哥说,等他们学好了木工也会帮我做。”说到家人,小崽语气里满是骄傲。   “行,那我就负责保护你!到时候去了书院,谁要敢欺负我家小崽,我就一拳头打翻他。”二郎攥起小拳头,一拳打飞了柜台上那只木老虎。   小崽完全没有感动的样子,反而惊得小嘴都张大了。   其他孩子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几双小手搭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举起那只木老虎。   二郎纳闷,“一块破木头,又不是金子,干嘛这么紧张?”   “比金子还重要!”小崽严肃地说,“这是师父哥最心爱的木老虎,而且……”   他凑到二郎耳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师父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小玄’哦!”   二郎:……   司南从后厨出来,一眼看到孩子们聚在一起,众星拱月般托着他的“小小玄”。   “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二郎嗖的一下抓过木老虎,安安稳稳地放在柜台上,还小心地掸了掸灰。   小崽机智地帮他圆,“那个……我们正想问问小郭哥哥,觉得咱们店里好不好。”   明明知道小家伙们心里有鬼,司南还是顺着他们的话看向小郭。   小郭是新员工里最勤快最机灵的一个,才来了半天就和所有人混熟了,独自接待了好几桌客人,刚才崔实还专门跑到后厨夸了他一番。   “那就请小郭说说吧,觉得咱们店里怎么样?”这个时间正好客人不多,雅间里暂时不用招呼,司南摆摆手,让大家都坐下。   小郭长得高高瘦瘦,生着一双笑眼,还没说话就先露出一脸的笑,“这里真好,大家都很好,火锅也好,进进出出的客人也和气,这样的地方能进来瞅瞅都是小子的福气,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做活……”   司南失笑,“好听的就不用说了,你说说看,对咱们店有什么建议?”   小郭挠挠头,“没有没有,都挺好的。”   司南挑眉,“说说呗,你要能说出一个,今日哥就请你们吃荔枝冰沙,正宗的岭南荔枝,大唐贵妃都爱吃。”   这下,就算小郭不好意思说,孩子们都要催着他说了。   小郭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开口:“小子没觉得哪儿不好,就是吧,方才有位女客进来,虽说走的是东家安排的‘女宾通道’,领路的却是小子。其中有位年轻的娘子,紧紧拉着帷帽,似是颇有顾忌。小子便低下头没敢多说,生怕冒犯了贵人。”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小子想着,若领路的同为女子,兴许就能同贵客们谈笑一二,顺带着介绍介绍咱们店中的新品。”   司南挺惊讶,没想到他能想到这点。   这也是他最近在考虑的,已经跟刘氏提了,看看她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   刘氏为人和善,只带着妞妞一个女儿,到店里工作再方便不过。   刘氏没立即应承下来,只说要给夫君写信商量商量。   司南笑着朝小郭竖起大拇指,“好小子,今日的冰沙一定多给你放荔枝!”   “多谢东家。”小郭激动得脸都红了。   新来的员工们簇拥着他,同样为他开心。   有今日这一出,他们算是在火锅店真正站住脚了。   玉堂巷口。   于三儿正跟一个官差打扮的人说话。   他连恳求带威胁:“当初那事您也参与了,若真让姓司的小子翻了身,不仅我,您也得跟着倒霉。”   那官差冷着一张脸,讥讽道:“你不必拿这话敲打我,你以为我怕他?我今日是得了大人的令,跟你没一毛钱关系。”   于三儿不仅不恼,还笑呵呵道:“甚好,如此甚好,他私铸铜器,证据确凿,就是燕郡王都保不了他。”   更何况,他觉得,燕郡王根本不会保司南。   这官差名叫赵德,并非宗亲,只是厚着脸皮同官家的一个远方堂兄连了宗,混了个开封府的差事。   他仗着自己靠山更稳,根本没把唐玄看在眼里。   于三儿道:“这回就看您的了,必定不能再让他有翻身的机会。”   “还用你说?”赵德把腰间的刀正了正,摆摆手,立即有一波差役跑过来。   他低声吩咐几句,领着众人大摇大摆地朝司氏火锅店走去。   店内,雅间的女客要结账,司南打算亲自去,争取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   正要上楼,就见一帮差役气势汹汹进了店。   赵德高声问:“司南何在?”   司南还没吭声,便有人指着他说:“就是此人,属下在州桥见过他。”   赵德手一摆,“拿下!”   司南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孩子们。   他使了个眼色,小家伙们机灵地躲到柜台后面,不给他添乱。   槐树和二郎冲出来,拦到司南身前。   差役们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棍子一横,就要打人。   司南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打,正要反抗,就听赵德那厮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身上有功夫,本官今日带的人可不止这些,你护得了一个两个,能护得住所有人吗?”   司南冷静道:“你是谁?奉了哪位大人的令?可有文书?单凭一句话就想把我带走,换成谁都不服。”   “我管你服不服?”赵德眼中划过浓浓的讽刺,“全都上,敢有反抗着,就地杖杀!”   司南心下一沉。   对方不像奉命抓人,倒像跟他有私仇。   差役们举着廷杖冲杀过来,司南瞬间调整好最佳的防守姿势,同时吹响袖中竹哨。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何人在此造次?”   赵德抬头,刚要呵斥,看清那人后不由一怔,“下官见过定国夫人。”   定国夫人?   狄青大将军的发妻!   司南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位穿着素色衣裳的妇人被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娘子搀着,一步步走下楼。   她身后还有位身材高挑的姑姑,虽是下人打扮,却腰杆笔挺,姿容飒爽,像个能做主的。   方才喊话的就是她。   魏氏绷着脸,故作威严地说:“司家小哥犯了什么事,值得开封府如此兴师动众?”   狄青大将军,从刺字的小兵一路建功立业,做到向来由文臣担任的枢密使,是大宋朝所有武官的榜样,就算他不在了,也没人敢为难他的遗孀,不然全大宋的武将都不答应。赵德再自大,对魏氏也要恭恭敬敬,“有人告发司南私铸铜器,下官奉了开封府包大人的令前来带他去衙中问话。”   “包拯让你来的?”魏氏看看他,又看看司南,表情有些天真,“既然是包大人下的令,可有文书?”   “有。”赵德老老实实奉上。   魏氏身边的姑姑接到手里,仔细查看一番,点点头,“是真的。”   魏氏挑了挑眉,看向司南。   司南知道,她是月玲珑的朋友,因此不想让她误会,解释道:“小子没有私铸铜器,这些铜火锅是从正规铺子里买的。”   赵德讥讽:“既然这样,为何不敢跟我走?”   司南不甘示弱:“你一不表明身份,二不说明事由,我如何知道你是官差还是狂徒?”   赵德怒道:“我这身官服你认不出来吗?”   司南啧了声:“衣裳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还能给桥头的大黄狗披上呢!”   赵德眼底闪过一丝狠意,“果然,跟司大官人一样,巧舌如簧。”   司南挑眉,敢情这人不是跟他有仇,是跟他的便宜爹有仇?   赵德执手,“今日下官奉命抓人,还请夫人不要阻拦。”   “我没阻拦啊,就是在思考。”魏氏不紧不慢地说。   赵德:……   表情有一瞬间裂掉。   “包大人向来公正,不会冤枉无辜之人。”魏氏仿佛真在思考,“不过,你这小子又太过强硬,万一伤了小南哥儿就不好了,这可怎么办呢?”   管事姑姑轻咳一声:“夫人,还是早做决断比较好,影响南哥儿做生意就不好了。”   方才店里来了好几波客人,看到这架势纷纷吓了出去。   魏氏摊手,“可是,我没有决断啊!”   管事姑姑表情一裂。   司南却笑了。   传说中的定国夫人,有点好玩。   赵德看到他脸上的笑,语带讥讽:“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司小官人好大的心胸。”   司南笑眯眯,“不像你,公报私仇。”   眼瞅着又要打起来,帷帽女子朝魏氏施了一礼,温声道:“姨母,不若让草果姑姑陪着司小郎君走一趟,同包大人解释清楚。”   魏氏一想,也对。   于是,对司南说:“好孩子,你可愿意?不用担心,让草果跟着你,她身上有功夫,若中途有人对你不利,她会救你。”   铜火锅的事司南早有准备,他点了点头,叮嘱了槐树几句,打算跟赵德走一趟。   赵德拿出枷锁,似笑非笑道:“既然奉命拿人,还是按规矩来,请司小官人体谅。”   体谅你个淡!   司南快要忍不住了,想翻脸。   魏氏不满,“罪名还没定下来,怎的就要上枷锁?”   赵德道:“这是规矩。”   魏氏皱着眉,非常认真地说:“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我可跟着将军上过战场,一刀一颗人头也是砍过的。”   赵德:……   吃果果地威胁。   司南感激地朝魏氏拱了拱手。   不枉他一天三顿小火锅,接连送了十来天。   确定了,这是他娘的亲闺蜜。   帷帽女子又发话了:“小女不懂律法,斗胆说一句,尚未定罪枷锁确实过分了些,不如就用绳子捆了,多少是那么个意思。”   司南:……   这谁?他家亲戚吗?   凭什么替他做主?   赵德却笑了,“也行,那就捆了。”   “捆谁?”唐玄一脚跨进门。   司南就像濒死的鱼突然见了水,甩着小尾巴蹿到他身边,“捆我,这孙子不仅要捆我,还要拿枷锁锁我!”   唐玄鞭子一甩,枷锁顷刻间四分五裂。   “锁我的人,我同意了吗?” 第44章 小白莲   唐玄把竹哨给了司南,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不是没想过司南闹着玩,但是,他还是来了。   幸好来了。   司南殷勤地给他搬了个小板凳, 还拿鸡毛掸子掸了掸。   唐玄勾了勾唇, 从容地坐下,不怎么在意地看着赵德,“私铸铜锅吗?何人举报,可有证据?”   赵德冷着一张脸,硬梆梆道:“此为开封府公务,郡王不便插手。”   唐玄挑眉,“你不是要抓我吗?”   赵德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官奉了包大人的命,要抓宋氏火锅店的东家,司南。”   唐玄道:“公文何在?”   赵德不肯给他。   草果姑姑适时站出来, 说:“奴婢方才看了公文, 包大人只说抓捕私铸铜锅者,没指名道姓。”   “那就对了。”唐玄道, “这火锅店是我跟南哥儿合开的, 铜锅也是我找人铸的, 包大人要抓的人是我。”   赵德:……   预感成真了。   就算他不把唐玄放在眼里,也不可能明晃晃把他捆到开封府。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本事,光凭官家的护短程度,一旦把人捆了, 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不光是他,包大人都得光荣下岗。   司南沉浸在唐玄那声动听的“南哥儿”中,心里美得冒泡泡。   小玄玄当着外人的面叫他“南哥儿”, 真会撒娇!   沉浸在大总攻幻想里的司南变得很大度,“既然是包大人说的,就别让他老人家为难了。咱们铸铜锅的时候不是有那个‘同意书’吗,干脆拿给包大人看,能证明不是私铸就好了。”   “好。”唐玄点头。   可南想了想,也不能太大度,“至于诬告我的人,还有不分青红皂白耽误我做生意的恶吏,我要反过来告他们,你要帮我跟包大人说,请他老人家替我做主。”   ——明目张胆“走后门”。   唐玄一味纵着,“如何做主?”   “用枷锁锁他们,还要让他们赔我钱!”   “好。”   唐玄抬抬手,便进来几个皇城司的亲从官,拿着契书,赶着差役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赵德还好,至少能装。   差役们的脸色就精彩了,原本是来拿人的,怎的倒反过来成了被拿的?偏偏还不敢不从。   上一个跟皇城司叫板的,坟头的草都没人割!   火锅店里。   找茬的差役走了,司南恭恭敬敬地把魏氏请回雅间。   孩子们和员工都吓坏了,战战兢兢地愣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司南拍了拍手,“槐树,去门口迎客,下一波用餐高峰快到了。二豆,今日天气热,多做些冰沙,冷串也备上。小郭,大厅这边你留神盯着,客人来了主推冷串。实哥,劳烦你看着他们把那俩桌子清了,风扇吹起来,空气清新剂也喷上……”   看着他含笑的脸,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大伙慌乱的心不由自主安稳下来。   二郎急于表现,“我呢?我做什么?”   司南笑眯眯,“有没有长得可爱或者帅气的小郎君?要坐在柜台后面充当吉祥物哦!”   “我可爱!”小崽第一个跑过去。   “我帅气!”小狗子也没谦虚。   “我厉害!”二郎毫不犹豫。   “我……力气大。”冬枣想了想,也过去了。   剩下小茄子、小馒头和小木头,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点。   最后,还是小木头站出来,说:“我们是一家人……师父哥说过,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   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所有孩子都站到了一起。   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员工们按照司南的安排各自忙碌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原本乱糟糟的大厅就变得井然有序。   风扇一吹,自制的“空气清新剂”一喷,小小的火锅店立即变得高大上。   魏氏拿眼瞅着,颇觉欣慰,“不愧是玲珑的孩子。”   草果掩着嘴笑,“是谁说的,再也不许我们提月娘子,谁提跟谁急。”   魏氏白了她一眼,“谁说的你问谁去,反正我没说。”   这无赖的模样,不止草果,向来矜持的范萱儿也笑了。   范萱儿便是那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她母亲和魏氏是堂姐妹,当初嫁给了江南的富商,后来家道中落,富商又得病死了,她们母女这才来到汴京投奔魏氏。   两年前,范萱儿的母亲也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孤女。   范萱儿长得像江南水乡的小白莲,娇娇嫩嫩,颇有才情。   魏氏待她极好,甚至想过让她做儿媳妇,只是当初范萱儿的母亲眼界高,想让她嫁个状元榜眼,将来做高官夫人,这才没成。   为显矜贵,她在外男面前向来戴着帷帽,只是,眼下瞧见司南领着唐玄进来,反倒把帷帽摘了。   草果瞧见了,只笑笑,没吭声。   魏氏却大大咧咧地说:“怎么摘了?不是说还没议亲,不方便见外男吗?”   范萱儿嘴角一抽,含羞带怯地垂下头,“姨母不是说了,南哥儿不是外人。”   声音柔得呀,仿佛能掐出水来。   魏氏信以为真,直爽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你看别人家的小娘子,该打马球打马球,该逛园子逛园子,合该潇洒些!”   “谨遵姨母教导。”范萱儿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魏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丫头虽说平日里颇多讲究,却也没这么……这么作,今日这是撞邪了?   魏氏有点担心,摸了摸范萱儿的脑门,结果,邪祟没摸着,倒摸了一手白粉。   欸呀,怎么抹了这许多?   魏氏正要说话,被草果拦住了。   再说下去,这表姑娘指不定回去就要上吊了。   “夫人,您不是说想小郎君了吗?如今小郎君就在跟前,您要不要好好瞧瞧?”   “是要好好瞧瞧!”魏氏伸长脖子,盯着司南猛瞧。   司南从进屋起脸上的笑就没收起来,真心的,毫不敷衍,“小子给干娘见礼。”   魏氏一拍桌子,“你可别叫我干娘,要让你娘听到,又得打你屁股。”   当年她和月玲珑绝交,月玲珑一气之下把两家的关系彻底断了。小司南叫了她一声干娘,扭头就被月玲珑打了。   想想就糟心!   司南早就没印象了,只是凭着对月玲珑的了解,猜测道:“我娘的脾气干娘是知道的,不过是说气话,转头就忘了。”   魏氏撇撇嘴,“她要真忘了,何苦这些年都不登门?还有你小子,别以为现在笑得好看我就不舍得骂你——当初司叔病着,我叫人送钱,你为何给我退回去?”   司南摸摸鼻子。   他能说吗?那个根本不是他!   原身太骄傲,也太死脑筋,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肯受人帮助。   原身的锅,只能由他背,“当初家中并非走投无路,田产屋舍卖一卖,钱也不少。更何况,那时干爹病着,将军府用钱的地方更多。”   魏氏看着他,颇为惊奇,“几年不见,南哥儿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司南并不掩饰,反倒坦荡地说:“经此一事,总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任性妄为。”   魏氏摇摇头,笑道:“你从前也是好的,就是不大爱笑,也不像如今会说,还能干。等你娘回来,看到你这样,保管大吃一惊。”   她想起什么,愤愤道:“你娘那死妮子,恁的狠心!要不是你三天两头往将军府送小火锅,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登司家门!”   司南赔笑,“我娘说得没错,干娘就是嘴上厉害,实际心又软又善良。我知道,当初我扶祖父母的灵柩回崔家寨安葬,是草果姐姐一路护我。”   他方才看到草果的时候就觉得十分眼熟,刚才冷不丁想起来,当初原身见过她。   魏氏绷着脸,不肯承认,“那是她自作主张,跟我可没关系。”   草果笑着冲司南眨眨眼,“小郎君就当夫人说得是真的吧!”   这么一笑,司南更觉得眼熟了。   似乎有那么一段时间,原身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都是这位姑姑带着他爬树掏鸟窝。   ——虽然原身超级不喜欢,每次都吓哭。   这么一看,就忍不住看得久了些,就像作为旁观者,在看原身经历过的小故事。   看在唐玄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果然还是喜欢女子吧?   郡王大人裂开了。   理智的那一半告诉他,不应该阻止司南谈婚论嫁、成亲生子;被第三条腿支配的那一半没说话,只是直接指挥他采取行动——   唐玄捏着司南的下巴,把他的脸掰了过来。   司南眨眨眼,小玄玄又撒娇了?   这还当着长辈的面呢!   唐玄瞅着他的坏笑就知道他没想好事。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的眼睛放在自己身上便好。   魏氏扑哧一笑,“玄儿还是这么霸道,就爱欺负南哥儿。”   草果笑盈盈道:“哪里是欺负?分明是疼爱。那时候郡王谁都不爱搭理,也就小郎君还能让他抱一下。”   这下轮到司南裂开了。   这竹马竹马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那个不是他!   这边欢欢喜喜唠着家常,差役那头气氛不算融洽。   木清是唐玄最信任的副官之一,他亲自跟着赵德去开封府。实际不是为了铜器的事,而是为了私盐案。   今日一早,唐玄抓住了那个运输私盐的小贩,并顺藤摸瓜,端了他们一个窝点。审问之下,司家酒楼一案有了进展,和赵德有关。   赵德身为开封府尉官,不仅牵扯进私盐案,还很有可能担任重要的一环。   木清奉命,秘密逮捕赵德。   若让他回了开封府,以包拯的耿直势必会追根究底,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于是,木清找了个借口,把赵德引到一处偏僻的石桥上。这时候日头正足,街上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正好动手。   不远处埋伏着皇城司的人手,只要木清发个信号,他们就会冲过来抓人。   没想到,两个人刚上了桥,赵德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下,刚好下面有一艘小船接住了他。   船工显然早有准备,飞快地划走了。   皇城司众人尽管第一时间追捕,还是扑了个空。   所有人都寒着脸。   皇城司有内鬼,无疑了。   另一边,魏氏从火锅店出来,心情大好,上了马车便拉着草果说个不停。   “我的小南哥儿呀,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小小年纪就那么有主张,把个火锅店经营得风生水起。”   草果道:“想来是随了司大官人。”   魏氏点点头,“我瞧着也是。不地,这长相倒是随了玲珑,唇红齿白的,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这么俊俏的。”   草果点头,“可不是呢!”   尤其跟燕郡王坐在一起,竟像对谪仙。   魏氏掀开车帘,看了眼后面的轿子。   范萱儿身子娇弱,坐不了马车,每次出门魏氏都会特意给她准备一顶小软轿,由府中护院抬着,轻便又舒适。   魏氏往前凑了凑,小声八卦:“你说萱丫头是不是对南哥儿有意思,不然怎么偏偏他进来了就把帷帽摘了?”   草果嘴角一抽,实在不忍心说,人家哪里是对司小郎君有意思,明明是看上了更高的那座山!   魏氏越想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当初我想把咏儿说给她,我那妹子却说,萱丫头胆子小,配不得武夫,就想找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可不就是南哥儿这样的么!”   草果翻了个白眼,人家只是心气更高,瞧不上咱们将军府的门弟罢了。   魏氏扯了扯草果的袖子,“你还记得不,那会儿玲珑第一次见萱丫头,还夸她长得素雅可人呢!”   草果又翻了个白眼,那是因为长得不够好看,没得夸了,才勉强说了句:“这丫头倒是……素净。”   魏氏眼里闪着媒婆之光,“正好俩人年纪相仿,你说,我从中撮合撮合怎么样?”   草果:……   醒醒啊夫人!   就那朵小白莲,连将军府的二公子都瞧不上,怎么可能瞧上一个卖火锅的?   虽然,司小郎君在她眼里是第二好的。   自家二公子占第一。 第45章 反击   魏氏是个天然呆, 偏偏性格还风风火火,前脚刚说了要撮合范萱儿和司南,后脚就去跟范萱儿说了。   草果委婉地拦了一下, 魏氏愣是没听出来。   再往深处说却不行了,毕竟她只是一个下人,既不方便挑拨主家的关系, 也不想连累范萱儿的名声。   就算再白莲, 也是朵小娇花不是?   魏氏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直白地问:“萱丫头,你觉得今日见的那人如何?”   范萱儿自从知道唐玄是大名鼎鼎的燕郡王, 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魏氏一问,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说的是唐玄,根本没往司南身上想。   明明心里惊喜得不行,面上却故作羞怯,“姨母说笑了,萱儿岂是那等轻薄之人, 怎会在背后妄议外男?”   魏氏刚要点头, 转念一想,不对啊!   “你不是轻薄之人, 我就是了?”   范萱儿一怔, 忙道:“姨母误会了, 萱儿不是这个意思。姨母……姨母是长辈, 偶尔提起小辈,那也是关心, 怎能说轻薄?”   “你可真能说。”魏氏展颜一笑,很容易就被她哄好了。   范萱儿松了口气,试探道:“姨母可是有事同萱儿说?”   魏氏这才想起正事, 干脆地说:“说说你的婚事……今日也算缘分,那孩子你也瞧见了,虽说父母不在,自个儿却能顶立起门户,是个厉害的,你觉得如何?”   先入为主非常可怕,其实魏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范萱儿却偏偏能安到唐玄身上。   父母不在——燕郡王不就是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吗?   顶立门户——可不是么,他一个管理着偌大的郡王府。   是个厉害的——试问整个汴京城,还有谁比燕郡王更让贼人闻风丧胆?   其实她根本不了解唐玄的为人,甚至没看清他的脸,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单是他郡王的身份对她来说就够了。   范萱儿害羞地垂下脸,娇声道:“萱儿哪有主意?全凭姨母做主。”   魏氏傻白甜地摇摇头,“不成,你娘走前让我发了誓,你的婚事必须你自己点头才成。”   当初魏氏本着照顾她们母女的心,想把范萱儿嫁给最俊朗、最有出息的二儿子狄咏,却被范萱儿的母亲回绝了。   后来魏氏又给她说了几个武官家的公子,单从门弟上来说,其实范家高攀了。对方看在狄大将军的面子上同意见见范萱儿,没想到,小魏氏又不同意。   她自己嫁给了商人,觉得商人没地位,不如官家,便一心想让女儿攀高枝。临死之前,她生怕魏氏把范萱儿草草嫁了,就逼着她发了这个誓。   如今说出来,就像在打范萱儿的脸,偏偏魏氏还不是故意的。   范萱儿面皮直抽,厚厚的妆粉扑簌簌往下掉。   白莲花人设装不下去了,只得厚着脸皮说:“萱儿……愿意。”   魏氏得意地看向草果。   我说什么来着?   萱儿果然喜欢南哥那样白白嫩嫩的俏郎君!   草果狠狠地吃了一惊。   莫非是她误会了?   范小娘子不是爱慕虚荣的白莲花,就是个颜狗?   魏氏一拍大腿,“萱儿且等着,回头我就请冰人去火锅店说。”   范萱儿纳闷,为什么是去火锅店说?莫非郡王经常在火锅店?   如果她这时候不假装矜持,如果肯开口问上一句,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无法回头的事了。   开封府。   林振带着唐玄的手书去见了包拯,包拯这才知道赵德要抓的人是司南。   包大人把惊堂木一拍,“这个赵德,别有用心,必须抓来好好审问!”   林振松了口气,来之前还怕他老人家阻拦来着,毕竟包大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别说区区一个郡王,就连官家他都敢拿唾沫星子喷一脸。   林振执手,“既如此,下官便奉命拿人了。”   包拯:“拿,必须拿——证据给我看一下。”   林振:……   关键是,暂时没证据。   包拯黑脸,“没证据不能抓。”   林振请求:“抓了人就能问出证据。”   原本有人证,刚招出赵德的名字就被灭口了。   包拯坚持,“有了证据才能抓人。”   林振:……   终于懂了,老大为什么特意叮嘱不要让他们在开封府行动。   林振这会儿还不知道,赵德已经跑了。   赵德被小船接走之后,木清立即禀报给唐玄,唐玄带着皇城司的人去忙了。   司南也没闲着。   他已经知道了,是于三儿跑到开封府告发他,也是他找来的赵德,这一次,司南不想再轻轻揭过。   反正客人都被吓跑了,司南干脆闭了店,把后厨准备好的肉和菜归拢到竹筐里,骑着三轮拉回了家。   一路上,几个小家伙垂头丧气。   司南挨个刮了刮小鼻子,“怎么一个个跟天塌了似的?你们瞧瞧,那几片云彩还乐呵呵地飘着呢!快,给哥笑一个。”   二郎鼓着脸嘟囔:“都这种时候了,谁还笑得出来?”   “你哥我就笑得出来。”司南指了指自己的大白牙,“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时候?”   二郎一脸担忧,“客人都被吓跑了,万一以后不敢再来,日子又要难过了。”   司南敲敲他脑门,“日子再难,还能比祖父母病着的时候更难吗?还能比小崽几个在无忧洞时更难吗?那会儿哥还能带着你们好吃好玩笑口常开,现在怎么就不能笑了?”   孩子们不由愣住。   是呀,现在有了店铺,有了外卖小分队,有了许多客人,每天都能赚一大罐钱,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还有师父哥。   师父哥说让他们天天都能吃上肉包子,第二天就做到了;师父哥说郡王大人会端掉无忧洞,让他们有床睡,有屋住,一个月就做到了;师父哥说要开店,每天赚好多钱,供他们读书,也做到了。   就算天真的塌下来,只要有师父哥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司南,满脸信任。   司南挑眉,“想通了?”   孩子们重重点头。   二郎也鼓着小脸点了点,虽然有点没面子吧!   司南再次说:“给哥笑一个。”   这一次,孩子们纷纷咧开嘴,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叮铃铃——”   司南拨响车铃,“回家撸串去!”   “好!”   孩子们仰着小脸欢呼,虽然根本不知道撸串是什么东西。   是……新的军体拳招式吗?   不!   是吃的!   非常非常厉害的吃的!   肥肉相间的小五花、油滋滋的小羊排、酥酥脆脆的小骨头、香香弹弹的小丸子、软软嫩嫩的蘑菇串,甚至烤菜叶、烤馒头、烤豆角都是香的!   一切皆可烤,一切都很香!   小小的院落充满了烟火气。   食材足足剩了五大筐,司南没吃独食,把左邻右舍都请过来了。   刘氏把司家兄弟当成自家孩子,忙前忙后地帮他们招呼着。   清婶——就是第一个买了大圆桌的那位——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有说有笑地热着场子。   正赶上那位新出嫁的二姐儿回娘家,司南把那位新女婿也请来了。   这位姜四郎瞧着年纪不大,却性子沉稳,说话办事有条有理。   司南特意问了句,这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包拯手下的曹官,他自己也在衙中任着差役,只等着熬几年资历顶个实缺。   怪不得清婶愿意花那么多钱给二姐儿添个大圆桌,单看姜四郎这个人就是个可靠的。   二郎独自霸占着一堆炭火,烤出来的东西只给妞妞吃。妞妞可乖了,自己吃一串就喂二郎吃一串,两个娃娃相亲相爱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   于七宝一点眼力都没有,腆着脸凑过去,“二郎,你知道不,刘小江也要转去若水书院了!”   二郎十分淡定,“早知道了。”   于七宝吸了吸鼻子,“你咋知道的?”   二郎烤了个香菇串,捏着竹签子晃了晃,不那么烫了才塞给妞妞。   “前两天刘叔带着他去书院,我瞧见了。”   于七宝羡慕地吸了吸鼻子,“我也想去若水书院。”   “跟你娘说呗,她那么偏向你,一定让你去。”   于七宝不知道想到什么,小脸一皱,“还是算了,我娘最近脾气可臭了,连我都打。”   大概出于同情,二郎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给了他……一粒肉丸。   于七宝却当宝贝似的,在嘴里含了好半晌才嚼着吃了。   于二娘和于三娘也来了,两个小娘子还不知道爹娘做的缺德事,难得放松地和小姐妹们聊着天。   司南问:“芹姐怎么没来?”   于大娘的闺名叫于芹,月玲珑起的。   三娘脆生生道:“我叫她了,她不来,非在家憋着挨骂,死脑筋!”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乍一听像针对司南。   二娘扯了扯她的袖子,慌忙解释:“长姐入了秋出阁,这几个月不方便出来。”   司南笑笑,其实他早就知道,就是故意问的。   他烤了好大一盘蔬菜和肉串,借着这个由头,给于大娘和于三儿夫妻送过去。清婶提高声音,道:“你们瞧瞧南哥儿这心胸,换做是我……呵!”   后面的话不用说,大伙都知道。   当着三个孩子的面,没人把话挑明,只一味夸司南。如今,司家俨然成了茶汤巷最受敬重的人家。   这边,司南端着烧烤敲响了于家大门。   于三儿和胡氏早被他家的热闹气得鼻子冒烟了,这时候正扒着门缝往外看。   瞧见司南端着烤串过来,明明馋得直吞口水,却愣是端着架子不肯开门。   司南听到门内的呼吸声,勾了勾唇,假装和路人闲聊:“今日把大伙叫过去,主要是想给邻居们提个醒,包大人说了,既然有人举报我家私铸铜器,那便趁着今晚把整条街都查一查。我想着,若是家里真有,恐怕说不清,不如事先藏一藏……既然家里没人,我就先回去,回头知会二娘三娘一声,也是一样的。”   说着,还真就回去了。   走之前,特意举着烤串在门缝里晃了晃,于三儿馋得不行,刚要去抓,司南便把手收回去,哼着小曲走了。   于三儿差点把舌头吞下去,“你说他、来都来了,怎么不知道把东西放下!”   胡氏没好气地拧了他一把,“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没听他说吗,今晚开封府要来搜街,咱们家那些东西,万一让他们搜着可还行?”   于三儿皱了皱眉,“听那小子胡说!包大人真要搜街,能提前告诉他?就算告诉他,他能那么好心知会咱们?”   “谁说他是从包大人那里知道的?指不定就是那个燕郡王说的。”   胡氏翻了个白眼,“要不说他缺根筋呢,连那些没爹没妈的死孩子都往家里揽,什么事干不出来?呵,跟他爹娘一个德性!”   说着,又狠狠拧了于三儿一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紧着,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弄到酒窖,过了风头再说。”   于三儿疼得直咧嘴。   得了,烤肉吃不成,还得大半夜干活。   这俩月怎么倒霉事一件接一件的?   入了夜,司家小院依旧热闹。   司南从唐玄那里讨的四月霜,大方地拍掉封泥,请大伙喝。   人高兴,小黄狗也跟着享福。   孩子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小羊排的骨头都嚼碎,而是特意留下完整的,喂给它。   小呆吃得直甩尾巴。   司南守着灶台给大伙熬去腻的汤水,同时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于三儿推着送酒的手推车,拉着满满一车斗铜镜子、铜烛台、铜首饰,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出门就出门,还非得跑到司家门前,狠狠啐了一口。   司南听到了,嘴角一勾,笑呵呵地喊了声小呆。   小呆连忙跑过去,小毛尾巴摇到飞起。   司南拿着串烤肉在它鼻子前晃了晃,嗖的一下隔着墙头扔了出去。   小呆聪明急了,汪汪叫着跑出门,去追它的大肉串。   结果,刚出去叫声突然变了,“汪汪!汪汪汪!”   夹杂着恶狠狠的人声。   司南表情一变,“有贼!”   说着就抽出灶中的柴禾,当作火把一样握在手里,冲了出去。   大伙根本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外冲。   然后,大家看到了极其无语的一幕——   于三儿正跟一只狗抢肉串……   关键是,还没抢赢!   小呆一只爪子按着他的脸,一只抓子按着大肉串,凶猛地叫着。   司南像是吓到了,慌慌张张冲过去,一不小心打翻了小推车,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大大小小的铜器翻了出来。   火把燃得极亮,把那堆铜器照得闪闪发光。   司南一脸惊讶,“三儿哥,你不是开酒馆的吗,怎么改行卖铜器了?什么时候办的‘许可证’,没听说啊!”   清婶的新女婿姜四郎刚好在六曹之一的法曹做事,一眼就看出其中有猫腻,“为何大晚上偷偷摸摸运铜器?”   这时候,倘若于三儿好好解释,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然而他偏偏做贼心虚,撅着屁股就要跑。   姜四郎拔腿就追。   槐树也追了上去,帮着他一起把于三儿捆了。   其余汉子不好直接上手,只是有意无意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胡氏原本想出来理论,一见这架势连忙缩了回去。   于大娘倒是出来了,想替于三儿求情,却被于三娘捂住了嘴。于二娘扯着于七宝,眼圈红红的,表情有些复杂。   司南暗自叹了口气。   就是苦了孩子。   于三儿这时候总算反应过来,扯着脖子大骂:“小兔崽子,你诈我?”邻居们诧异地看向司南。   司南一秒变影帝,“三儿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还想问你呢,铜火锅的事我只跟你说过,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你去衙门告发,说我私铸铜锅?”   说着说着,不由红了眼圈,“明明从前咱们两家那么好,如今我爹娘不在了,怎的三儿哥和嫂嫂像是换了一副面孔?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说出来,我改。”   不等于三儿说话,刘氏便带着哭腔说:“哪里是你做的不好?分明是他们心里脏!从前司大官人在时,他们沾了多少光?这时候只剩下两个孩子们,就里里外外地算计起来,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她向来好脾气,在茶汤巷生活了十余年,从未与人红过脸,如今突然骂起于三儿,那威力比司南自己骂强上十倍。   邻居们的心本就偏向司南,这时候更是对于三儿不满。更何况,刚刚还在司家吃肉喝酒呢!   清婶气得脸都青了,冲自家女婿道:“把他送到开封府,让包大人定夺!”   司南好心提醒:“铜器带上吧,让包大人查查,兴许不是私铸呢。”   清婶叹气:“你呀,就是太心软、太善良,才让这些屈心丧良心的欺负!”   邻居们纷纷摇头,自发地把那车东西收拾起来,跟着姜四郎一起去开封书,权当做个见证。   拐角处。   唐玄微勾着唇,从阴影里往外看,只瞧见那簇耀眼的火把,还有火把下少年精致的脸。   木清暗搓搓吐槽:“这下放心了?可以回去忙正事了吧?”   唐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若不是有人放跑了赵德,用得着忙?”   木清一僵,讪讪道:“那是他自己跑了,不是我放的。”   唐玄挑眉,“你在紧张。”   木清哈哈一笑,指了指司南,“老大,我觉得吧,现在该紧张的不是我,你再不走,司小郎君就该过来了。”   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巷子里,司南正靠着门垛,微笑着看过来。   尽管他站在阴影里,他还是一眼看到了他。   唐玄勾着唇,聪慧,敏锐,机智,善良,这就是他的少年。   即便如此,还是需要他守护。   “把于三儿押到皇城司。”   “严加审问。”   木清心头一颤。   传说中的……以权谋私? 第46章 酱酱酿酿   唐玄叫人把于三儿带到皇城司, 是因为查到他牵扯到了私盐案。   司南的猜测没错,司家酒楼的那批私盐果然和于三儿有关。   按理,皇城司只有查访权,没有审讯权, 没关系, 唐玄有的是法子让他招。   他抱着弓箭往于三儿跟前一站, 刑具都不用,于三儿就吓尿了, 一边求饶一边把事情都招了。   原来,当初是赵德找到于三儿, 跟他说有贵人想买下司家酒楼,司旭不识趣,不肯卖,于是赵德就想出了这个主意——用私盐诬陷司旭。   于三儿先前在司家酒楼干了好几年,跟厨子伙计们都混熟了,偷偷摸摸带几包盐进去,根本没人怀疑。   私盐和官盐成色不同, 产地也不同, 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依着赵德的计划, 过上几日他会带人去酒楼搜查, 一旦抓到司旭的把柄, 就能要挟他把酒楼让出来。   真不知道司旭算幸运还是不幸, 没等赵德上门抓人他就去了西北, 这么一走就没回来。   木清气得脸色铁青, 恨不得拿鞭子抽于三儿,“司大官人待你不薄,你这么坑他, 良心是不是黑的?”   于三儿慌忙道:“只、只是几包盐,也不算坑他……其实我是在帮他,他拿着那个破酒楼当宝贝,宁可得罪贵人都不肯出手,早晚得酿出祸事。”   木清嗤笑,“照你这么说,司大官人还得谢谢你呗!”   于三咧了咧嘴,“倒也不必。”   “不必你个球!”木清到底没忍受,一鞭子抽在他旁边的柱子上。   于三儿嗷的一声,吓瘫在地。   木清低喝:“说!姓赵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于三儿一个劲往后躲,“没、真没有……”   “啪——”又是一鞭子,木屑飞溅到于三儿身上。   于三儿抱着脑袋,哇哇大叫。   木清一百个瞧不上他,“再不说,下一鞭子抽的就是你。”   “别别别,我说我说!”于三儿连连告饶,“赵爷说,那事若成了,给我司家酒楼一成的红利……”   又是“啪”的一声,唐玄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从外间进来,冷冷地看向于三儿,“一成红利,就让你背叛旧主?”   若说面对木清,于三儿还有辩白的勇气,看到唐玄,他连嘴都张不开了,整个人像只老鼠似的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唐玄一个不高兴,拿箭戳死他。   唐玄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不是现在。   “我问你,赵德给你的私盐是如何来的?你们二人交涉期间可见过别人?赵德说的‘贵人’是谁?他们为何想要司家酒楼?”   唐玄问一句,于三儿的身子便往下缩上一寸,实在答不上来,几乎哭了,“小的、小的不知,从未见过别人,只有赵、赵爷……”   话没说完,就真吓尿了。   浓重的腥臊味逸得满屋子都是。   木清差点吐了,扭头对唐玄说:“怂成这样,看来是真不知道。”   唐玄沉着脸,狠狠地朝于三儿抽了一鞭子,“这一鞭,是替司南抽的。”   于三儿白眼一翻,吓死过去。   唐玄并没打算放过他,让人把他泼醒,继续问。   木清纳闷道:“老大,你觉得赵德说的那个‘贵人’会不会是赵兴?”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那小子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横成那样,若想要司家酒楼,八成会明抢,不该这么委婉才对。”   唐玄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是摇了摇头,道:“他们想要的不是酒楼。”   他查过,司家出事后,司家酒楼被一个叫刘衡的人买下了。   刘衡是司旭旧友,两个人因为酒坊的事生出嫌隙,好多年没联系。这人虽说有些资财,却只是一介商人,不可能是赵德的“贵人”。   所以,赵德拐弯抹角地设计司旭,八成不是为了酒楼。   “那是为了什么?”木清想不通。   “你觉得呢?”唐玄反问。   木清大大咧咧地说:“要么就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要么就是为了女人……”   说到这里就管不住嘴了,“不是吧,赵德的那个‘贵人’该不会看上月前辈了吧?要不,就是司小哥?”   唐玄目光一冷。   木清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截,“我错了、我瞎说的,老大千万压住火,我给月前辈道歉,给司小哥道歉——磕头道歉,成不成?”   唐玄:“磕。”   木清苦下脸,“真磕啊?”   唐玄静静地看着他。   木清简直要哭了。   他从十岁起就跟在唐玄身边,比谁都清楚,当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被看的人就离倒霉不远了。   木清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得恭恭敬敬地朝东边深深地揖了一礼,“月前辈、司小哥,清无状,二位多担待!”   说完侧过脸,讨好地看向唐玄。   唐玄依旧静静地看着他。   木清苦下脸,腰依旧深深地弯着,“对不住了,您二位别跟清一般见识。那什么,月前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司小哥……”   “不必。”唐玄打断他。   完了还沉着声音强调:“他用不着你照顾。”   木清:……   你是老大你有理!   唐玄丢下他,走向另一个院子。   那边关的是跟赵德一起去火锅店闹事的那批差役。   赵德跑了,他们却跑不了。   不过,也问不出什么就对了。   这些人说到底都被赵德坑了。   唐玄转了一圈,收获了一波惊恐的眼神就出来了。   其实,唐玄有一个猜想。   倘若赵德真是私盐贩的“上峰”之一,那他当初陷害司旭八成不是为了侵吞司家酒楼,而是为了借此拿下这个“客户”,长久售卖私盐。   上次皇城司端了一个贩盐的窝点,顺带查出,内城圈少说有三成的酒楼食肆都在暗中用私盐。   有些人是为了省钱,更多人却是被逼无奈,私盐贩子有各种各样的手段逼他们就范。   从这一点来看,赵德这次找司南的麻烦,多半也是为了让他买盐。   暂时只是猜测。   司家酒楼的事,唐玄暂时不打算告诉司南,一来不想气到他,二来……   如果找不到司旭被陷害的证据,刑部势必会以“司家酒楼勾结私盐贩子”结案。司旭不在,官府八成会抓司南顶罪。   这样的事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屡见不鲜。   狄青大将军当初就是代兄受过,才被逮入京,成了御马直的一个小骑兵。   因此,唐玄想亲自查出真相,护住司南。   他从皇城司出来,破天荒地没去火锅店,而是入了宫。   文德殿。   包拯又在催赵祯立太子。   赵祯气得不行,又不忍心骂他,干脆卷起袖子堵上耳朵,嗡嗡地说:“不听不听,老包念经……不听不听,老包念经……不听不听,老包念经……”   包拯早就习惯了,腆着脸凑到他耳边吼:“官家不愿听,是不是因为臣说得不动听?不然这样,臣把它编成小曲,唱给您听成不成?”   赵祯拿袖子甩他,“滚滚滚,听你唱一曲,管保折寿三年。”   包拯躬身,“臣惶恐。既然官家能听见了,臣就继续说了。”   赵祯拍桌子,“你就那么盼着我立太子吗?”   “不止臣,朝廷上下都盼着。”   “那你说,让我立谁?”   “臣不敢说。”   赵祯哼笑,“你都不敢说,凭什么逼我说?”   “这能一样吗?”包拯叹气,“臣不敢说是不想有邀宠之嫌。”   赵祯叹气,眼中一片寂寥,“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生不出儿子了……就算我认命,皇后也不肯认命。”   包拯垂着眼,恭敬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臣比您还要长上十余岁,有过儿子,又没了。如今虚岁六十,就算能生,也不敢了……臣怕呀,怕来不及抚养他长大、来不及等他自立门户便早早地走了,留下个烂摊子压在他肩上。”   赵祯初听还挺伤感,听到后面,气得抓起奏折摔到他脸上,“你骂谁呢?朕的江山一片大好,怎么就是烂摊子了?”   包拯一脸无辜,“臣是在说臣自己呀,官家为何误会?您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啊,您还有十三团练,有代州防御史大人,有燕郡王,臣可没这么好的三个养子!”   “别羡慕我,没结果。”赵祯嫌弃地摆摆手,“行了,念也念过了,装也装过了,该走走吧!”   “臣还没装、不,臣还没说完呢!”   赵祯伸着脖子,扬声道:“外面是不是有人要见我?”   包拯无语:“官家,您又来这招……”   外面突然响起内侍惊喜的声音:“禀官家,燕郡王求见!”   赵祯面上一喜,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一尺多长的帽翅颠啊颠,“玄儿就是我的幸运星!”   包拯长长地叹了口气。   燕郡王就是他的倒霉星!   唐玄进殿一看,包拯也在,非常细微地皱了皱眉。   赵祯眼尖地瞧见了,顿时心疼了,“玄儿呀,是不是遇到难事了?来,同爹说说。”   ——每次心情不错的时候,他都会对唐玄自称爹。只是,唐玄从来没回应过。这次也一样。   不仅没回应,还非常直白地说:“包大人是不是该走了?”   包拯正郁闷,原本是要走的,一听这话,又不想走了,“下官突然想起来,还有话要跟官家说。”   唐玄:“包大人先说。”   包拯:“不急不急,郡王说完我再说。”   唐玄:……   包拯:“若郡王不方便让下官听到,不然,下官先出去?”   唐玄:“那你出去吧。”   包拯:……   最后当然没出去。   唐玄知道,今天这事难办了。   果然,当他说到皇城司与刑部共审私盐案时,赵祯还没说话,包拯就瞪圆了眼,“不可,大大地不可!皇城司地位特殊,自太祖立国便只行监察护卫之责,从未有过审讯之权,官家岂能因宠爱郡王就破例?”   赵祯被他气笑了,“合着我若是答应了,就是因为宠爱玄儿,不顾先祖法度呗?”   包拯拱手,“臣没说。”   赵祯:“你嘴上没说,心里是这么想的。”   包拯:“臣不敢。”   赵祯:“我看你敢得很!”   包拯:“臣真不敢。”   又来了,又来了,官家与包大人的每日一吵又来了。要是没人打断的话,这样的车轱辘话能说一天。   唐玄轻咳一声,“官家,您答应了?”   “没有!”   赵祯和包拯同时开口。   唐玄嘴角一抽,淡淡地看向赵祯。   赵祯揪着长长的帽翅,略心虚,“玄儿呀,其实吧,你来之前宗保已经来过了,来了好些礼物。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赵德那小子,这事交给刑部吧,皇城司就别管了。”   唐玄抿着唇,淡淡道:“是因为赵兴的礼物?”   赵祯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怎么会是那么浅薄的人。是因为皇后……和礼物。”   唐玄不说话了。   礼物他可以准备更多,皇后……向来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忌惮。   赵祯拍拍他的肩,正要安慰,就听内侍来报,赵兴又来了。   赵兴,也就是赵宗保,特意贿赂了文德殿的小内侍,知道唐玄来了,颠颠地从皇后的居所赶过来。   来了就给唐玄扣帽子,“玄弟,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你真想置子闲于死地?”   唐玄淡淡道:“赵德该死,是因为他犯下的事,跟我没关系,至于你,也拦不住。”   从前赵兴挑衅,唐玄向来不爱搭理,这次为了查清司家酒楼的事,他丝毫不打算退让。   “几日不见,口才见长呀!怎么,就因为子闲跟我关系好,不爱搭理你,你就这么容不下他?”赵兴丝毫没有危机感,反而还有心思调侃唐玄。   不过,很快他就见识到了唐玄的威力——   “你真以为赵德跟你关系好吗?你还记得赵德是什么时候开始跟你‘关系好’的吗?倘若你没被从宗亲中擢选中出来,成为官家养子,他会和你走这么近?”   唐玄学着司南怼人时的样子,抱起手臂,一脸嘲讽,“我猜,你来之前就见过赵德了吧?他是不是一身狼狈,满脸憔悴,向你哭诉被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再猜,是他怂恿你来找官家的吧?不,他一定会给你出主意,不让你直接找官家,而是先去找皇后娘娘。”   赵兴表情僵住,“你、你怎么猜到的?”   唐玄:“这还用猜吗?从小不都是这样吗?明明是他闯的祸,三言两语就能哄你顶包。不,甚至不用哄,装个可怜,你就哭着喊着替他去受罚了。”   赵兴:“我才没哭着喊着!”   明明是雄纠纠气昂昂!   唐玄讥讽一笑。   赵祯手里的瓜都掉了。   小玄儿何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还会笑了?   还是讥讽地笑!   居然有点骄傲是怎么回事?   包拯动了动干涩的喉咙,目瞪口呆。   燕郡王平时对他还是太善良了。   真的。   赵兴被唐玄最后那个笑刺激到了,一口老血哽在心口,受了严重内伤。   唐玄给了他致命一击,“宗保哥,你知道你对赵德来说是什么吗?”   赵兴张了张嘴,“好……兄弟?”   一刻钟前还是感叹句,这时候不由自主变成了疑问句。   唐玄淡淡道:“只是一杆枪,他指哪儿,你扎哪儿。”   这话是司南说过的,用在赵兴身上再合适不过。   赵兴不满了,“你这意思是他利用我呗?就不能是我利用他吗?”   唐玄挑眉,“你没那智商。”   ——“智商”这个词也是从司南那里学来的。   赵兴瞬间觉得,他保不齐真是个傻子,不然怎么连唐玄的话都听不懂了?   官家手里的小香瓜换成了小甜瓜,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养子互怼。   从小到大,赵兴就是三个养子里最活泼、最机灵的一个,所以皇后一直支持立他为太子。原本赵祯也是这样觉得,这一刻却改变主意了。   玄儿才是真·深藏不露啊!   最后,唐玄成功为皇城司争取到“协同审判权”,十分淡定地走了。   赵兴被强灌了一节“明辨忠奸课”,离开的时候头昏脑胀,脚步虚浮,怀疑人生。   赵祯亲自切了片小香瓜递给包拯——他自己吃的还是小甜瓜,因为他发现唐玄送来的甜瓜比赵兴送来的香瓜好吃。   “包卿啊,你瞧瞧,这样的玄儿让我怎么不偏疼?”   包拯嘴角一抽,“您终于承认自己偏向燕郡王了?”   “这是重点吗?”赵祯把瓜抢回去,不给他吃了,“宗保有皇后护着,皇后迫不及待给他改了名——赵兴,赵兴,这涵义……呵。”   赵祯目光微黯,“宗实有滔滔的娘家护着,他亲爹又权知宗正寺。你说,我的玄儿有什么?我不护着他,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   想到唐玄的身世,包拯不由心酸,安慰道:“官家早早给他封了王,已是恩宠至极。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几十万唐家军,有十三团练和高娘子,官家合该放宽心。”   赵祯慈爱一笑,“是啊,宗实快该回来了,还有滔滔。滔滔从小就护着玄儿,将来呀,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包拯目光一闪。   这下他终于知道了,对于太子之位,官家其实已经做出了决断。   ***   魏氏又来了火锅店。   这次来,店里生意明显冷清了许多,接待她的不再是小郭这样的少年,而是换成了一位笑容温和的妇人。   司南请刘氏来店里做工,刘氏其实挺愿意,但是没直接答应,担心夫君不同意。   前几日,她托人给在河间驻守的夫君蒋飞去了信,昨日收到回信,蒋飞不仅答应了,还非常支持。   他根本没考虑刘氏在火锅店干活会不会抛头露面引人闲话,只是一心想着,刘氏终于有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在家里闷着了,妞妞也喜欢司家两个小子,母女两个跟司家相互扶持着,蒋飞再放心不过。   刘氏这才放下心,第二天就来店里上工了。   虽说是相识的,司南并不大意,认认真真地同她把店里的规矩说了,顺便简单地培训了一下。   刘氏更没有仗着有私交就敷衍,从穿上制服的那一刻就极其认真、勤快,并且十分谦虚,遇到不懂的会非常礼貌地请教崔实或小郭。   有些人天生就有亲和力,有她在柜台后面微笑地站着,无论客人还是员工都觉得踏实。   刘氏接待的第一位女客就是魏氏。   听说她是狄大将军的夫人,官家亲封的诰命,刘氏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   没想到,魏氏居然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听说她是司南的邻居,顿时拉着她说了起来,“你认识玲珑吧?从前我跟她关系最好,她同我说,要让我瞧着给南哥儿相个好媳妇,过了十五就成亲!如今南哥儿都十六了,刚好碰到一个合适的——长得俊俏,性子温柔,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你觉得,说给南哥儿合适不?”   提到司南的婚事,刘氏也顾不得紧张了,立马问:“不知您说的是哪位官家贵女?”   “是我外甥女,出自江南范氏。范家本是盐商,只是我那外甥女命苦,亲爹前几年走了,又没兄弟帮衬,如今生意由家里的忠仆照应着。”   也是商人之家?   刘氏松了口气,和司家配起来算是门当户对。   作长辈的,总会下意识向着自家孩子,“盐商之家着实了不起,好在,咱们南哥儿的人品见识也算配得上,想必月娘子也是满意的。”   魏氏使劲点头,“玲珑那性子我了解,只要南哥儿愿意,她必定不会阻拦。”   刘氏笑笑,“这敢情好。”   魏氏见她说好,兴致更高,“我今日来就是想跟南哥儿说说,让他们见上一面,你觉得怎么样?”   刘氏瞧着她脾气直爽,也便坦诚道:“既然夫人问起,我便多句嘴——南哥儿面皮薄,又在孝期,若此时提起,说不得会婉拒。若因此而错过好姻缘,反倒不美。”   魏氏一想,“可不是嘛,司叔司婶刚走不久,南哥儿还没出孝呢,是我糊涂了。那你觉得,几时说合适?”   刘氏笑笑,委婉道:“国朝民风开放,尤其民间女子,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挑选夫君。若非担心带累了范小娘子的名声,其实可以让他们多接触接触……”   魏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说的对,两个孩子都是有主意的,得让他们自己瞧对眼了才行。不然这样,回头我带着萱儿多来几次,让他们说说话,成了更好,成不了就当亲戚处着。”   刘氏微笑点头,“夫人想得周到。”   魏氏笑得爽朗,“你还是第一个夸我周到的。”   刘氏掩着嘴笑起来。   难怪月娘子能同定国夫人做朋友,都是长得美又有趣的人呢!   巧了,司南过来见礼,刚好把这些话听了去。   此时的心情——囧囧有神。   肯定要拒绝,不能耽误人家小娘子。   但是,偏偏魏氏又没当着他的面提,直接冲上去说他不愿意,不是傻叉就是不尊重人。   这就难办了……   司南欢欢喜喜上去,一脸苦恼地下来,缩在柜台后面敲木老虎,“小小玄呀,你说,你爹要是知道我有桃花了,会不会打翻醋坛子,撒着娇扑到床上,让我酱酱酿酿?”   想想还挺美!   唐玄进门,问:“要做酱吗?黄豆酱还是甜面酱?”   司南:……   “你来啦?走走走,去雅间,今天请你尝尝咱们店里新添的鹅肠和无骨鸭掌。”   司南连忙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最偏僻的一个雅间,免得他撞见魏氏,听到一些不该听的。   万一真撒起娇来,既不适合酿黄豆酱,又不适合酿甜面酱。   唐玄一眼就瞧出了他心虚的小样子。   等他去后厨端火锅,招招手把小郭叫来,状似无意地问:“你们东家遇到了什么好事?”   小郭笑吟吟道:“还真有一件。方才小子去喜雨阁送火锅,定国夫人正同刘婶说,把什么大盐商家的小娘子说给东家。”   大盐商呀,多有钱!   唐玄睫毛顿时垂了下来。   等到司南回来,他幽幽开口:“店里若缺盐,跟我说。”   不用娶什么盐商的女儿。 第47章 夸它   司南笑开了, “我不缺盐。知道这店是你开的,发盐的差役从不敢克扣咱们的盐量,就连我给的好处费都不收。”   唐玄强调:“咱们一起开的。”   “对,一起开的, 就咱俩, 没别人。”司南太知道怎么讨好他的“小弱受”了, “来,唐东家, 张嘴,尝尝咱们店里新上的无骨鸭掌。”   鸭子的脚, 每天在泥地里跑,兴许还会踩到虫子和……唐玄实在张不开嘴。   只是,少年笑得太好看,弯着一双星星眼。唐玄的嘴根本不听话,自己就张开了。   司南往自己嘴里丢了一个,边嚼边说:“外面卖的多是整鸭,很少有人把脚剪下来单独卖, 就算有, 我也怕不干净。这些是我专门挑了‘大脚鸭’自己剔的骨, 外皮煮了又剥, 就想让客人吃个放心。”   唐玄点点头, 不仅干净, 还好吃。   很有嚼劲, 带着筋骨的香味, 不腻,反而微甜,且爽口。   “我用梨汁腌的, 如果有柠檬就更好了。”司南又涮了一个,就用自己的筷子夹着放到唐玄碗里。   两个人早就习惯了,不仅不会换公筷,有时候还会直接伸到对方碗里抢肉——仅限于司南——孩子们也见惯了,没啥想法,但凡换个外人,是没办法跟他们同桌吃饭的。   腻都腻死了。   司南又涮了一个丢到自己嘴里,三两下就咽下去了。   涮完鸭掌还有鹅肠,也是司南自己买了整鹅剥好洗净,整整花了一上午的工夫,才收拾出一小盆。   虽然辛苦,吃到嘴里的那一刻就觉得值了。   鹅肠呀,不愧是麻辣锅的好伴侣,趁着热乎劲往嘴里一丢——   “呣……”   司南顿时眯起眼,四十五度仰头,一脸享受地晃着脑袋,活脱脱某某方便面、某某小龙虾、某某开封菜的广告片。   司南吃鹅肠,唐玄吃了一口“小可爱”。   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样的大宝贝,就该藏在家里,不让别人看到。   司南嗖地一下扭过头,“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没有。”唐玄笑着,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小油嘴。   司南瞬间被哄好。   再吃鹅肠的时候,故意把油汁弄到嘴上,然后腆着小脸盯着人家的帕子求擦擦。   唐玄认命地宠着。   一顿饭就这么黏黏乎乎地吃完了。   魏氏要走了,司南和唐玄去送。   唐玄从前跟着狄大将军学箭术,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因此他在魏氏面前从不会端架子。   魏氏看看他,又看看司南,笑得神神秘秘,“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那眼神,那语气,就像丈母娘看女婿。   唐玄往前挪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把司南挡在身后,“师母,我送您?”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坐马车回去。”临出门,又转过头对司南说,“老二快回来了,南哥儿还记得他不?你小时候最爱找他玩了。”   司南……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拜电视剧所赐,他多少知道一些,狄青大将军的二儿子狄咏,不仅屡立战功,长得还超级帅,以至于后来宋哲宗为公主选驸马都要以他为标准。   司南忘了,唐玄却记得清楚。   当年他去将军府,为数不多的几次抱着小司南,都是被狄咏抢过去。   那时候不在意,还觉得少了个麻烦。   换成现在……   燕郡王已经开始琢磨一百种把姓狄的赶回西北的方法了。   偏偏魏氏还火上烧油,“等老二回来,我带着他来店里,你们兄弟两个好好叙叙旧。”   ——主要目的是把范萱给带上,给两个人创造机会!   司南只能笑着说好。   燕郡王的睫毛又垂下来了。   “你要盐引吗?”他问司南。   司南莫名其妙,“又不贩盐,我要那个干啥?”   自己有了盐引,就不用娶盐商的女儿了。   唐玄坚持道:“如果想要,跟我说。”   “是我火锅做淡了?怎么跟盐较上劲了?”司南笑着白了他一眼,俯身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新凉鞋,厚底,宽布带,针脚细密,裹边平整,还绣着暗纹,风格结合了古典和现代的双重元素,倘若有机会往T台上走一圈,分分钟成为当季新时尚。   司南笑嘻嘻,“上次给你的那个太丑了,我让花红柳绿的掌柜新做了一个,我亲自设计的……就算嫌弃,你也得当着我的面夸好看。”   “好看。”唐玄毫不犹豫。   司南眨眨眼,“你还真嫌弃啊?”   “不,很好看。”   不仅嘴上夸,还换上了。   凉鞋上有绑带,刚好把裤脚束住。   巧的是,唐玄今日穿的是藏青色绸袜,和凉鞋的配色极搭,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他穿的是镂空的凉鞋。   “这就巧了不是?”司南拿脚踢了踢他的鞋尖,“莫非你早知道我要送你鞋,所以特意换上了一双深色袜?”   按照电视剧里演的,古代人穿的袜子都是白色的,还是又肥又长的那种。   司南今日穿的也是凉鞋,没穿袜子,脚面被黑色的布带遮住,露出一截一截的小白肉。   唐玄眸底微暗,嗓音隐隐发沉,“嗯,心有灵犀。”   司南……又卒。   再说下去,司大总攻的心脏就受不了了,耳朵也要怀崽子了。   于是一点儿都不攻地把“小弱受”推出门,自己钻到后厨吃冰沙降温去了。   槐树站在门口,看天看地,假装自己是棵树。   唐玄回了皇城司,第一件事就是显摆自己的小凉鞋。方式略隐晦,只是面向众人坐着,稍稍把脚伸出去半尺。   汉子们打他进门就条件反射地昂首挺胸正襟危坐,眼睛根本没往下瞅。   唐玄又把脚往外伸了半尺。   终于,木清注意到了,惊讶道:“老大,你穿的这是啥?怪怪的。”   注意,木清是嫌弃的语气。   唐玄愣是理解成了羡慕,“小凉鞋,轻便凉爽不捂脚。南哥儿专门给我做的,买不到。”   木清:“这……啥意思?”   唐玄:“夸它。”   所有人:……   ***   近来几日,火锅店的生意不大好。   赵德上次带人来店里抓司南,许多人都看到了,纷纷猜测火锅店是不是以次充好,被官差知道了。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流言越传越离谱,到最后甚至演变成“司氏火锅店吃死了人”。几日过去,除了一些关系好的熟客,再没有新客上门。   大家都很担忧,比司南还焦虑。   很明显,每日开门迎客,外卖小分队不像往日那般精神了,面对路人的指指点点,头都抬不起来。   店员们一个个急得不行,就差跑出去拉客了。就算有客人进来,也不像从前那样热情从容,反倒死死盯着人家,生怕人家跑了。   尤其是槐树几个,原本说好了过了旬休就把他们送去一心书塾,这时候,孩子们说什么也不肯去了,非要留在店里帮忙。   到底年纪小,不懂得掩饰情绪,一个个苦着小脸,带得店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低迷。   司南看出来了,接连两天都没吭声。   直到临近下一个旬休,他提前把“已售罄”的牌子挂出去,正正经经地开了个会。   以往谈事,司南向来追求轻松、热闹的气氛,都是边吃边说。这一次,他一改往日的风格,像培训时一样严厉。   “今天咱们做个小游戏,角色扮演。”说着,就把手里的缎面衣裳递给小郭,“你把制服脱了,换上这身,装成客人从门外走进来。”   然后看向其他人,“其余人和平时一样,该怎么招呼怎么招呼。”   当初培训时做过类似的模拟,大伙都不陌生,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的岗位,紧张地看向小郭。   小郭换上锦衣,做足了心理建设,暗示自己是有钱的客人。可是,一进门冷不丁对上一双双迫切的眼睛,刚刚提起的劲头一下子就散了。   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所有人表现得都很殷勤。只是,一张张脸上看不到笑意,只有紧张和担忧。   这让小郭很不舒服,完全享受不到“有钱人”的乐趣。   脱下那身衣服的时候,小郭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像解脱了似的。   司南又让崔实换上衣服,扮演客人。   之后是钟疆、槐树、小崽几个,还有其他员工。所有人的反应都和小郭差不多。   最后,大家站成一排,面对司南。   司南问:“做客人的感觉怎么样?”   钟疆咧咧嘴,“不大舒坦。”   司南又问:“培训时也是这样吗?”   崔实摇摇头,“培训时更有意思,大伙笑声不断,今日太沉闷了。”   司南:“如果你们是客人,面对这种状况,还会再来吗?”   “不来了吧……我还以为做客人多享福呢,没想到比做小二还紧张。”小郭说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司南郑重地说:“诸位好好想想,咱们店里从前也是这样吗?还是最近才变了?”   众人一听,纷纷沉思。   不,以前店里很热闹,客人来的时候是笑着的,走的时候笑容更大,还会拍着滚圆的肚皮说,过几天再来。   他们也是高兴的,东家宅心仁厚,时不时就会给他们弄点儿好吃的,只觉得在这店里做工比别处好上太多。   司南的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这下,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我们太紧张了,客人也跟着紧张。”小郭抢先说。   司南满意地点点头,“说得没错。从前咱们带着愉悦的心情,不管客多客少,都能和和气气地招待,客人从咱们这里感受到的就是轻松、热情和享受。”   “反之,倘若每日为了客源担忧,半天见不到一个笑模样,客人进来就像肥羊似乎盯着人家,换成你,你还敢再来吗?”   大伙忍不住笑了,谁想当肥羊啊!   这下,员工们终于明白了,问题不止出在流言上,更重要的是他们自身的态度。   钟疆顿时露出笑模样,对司南拱拱手,道:“听南哥儿一言,愚兄受益良多。南哥儿放心,外卖队这块从明日起、不,从此刻起定会恢复往日的面貌。”   小伙子们重重点头,“对,东家放心,兄弟们只要出了这个门,定然精神抖擞,不让人小瞧!”   “好!”司南鼓了个掌,“咱们崔家寨的汉子,个个都是好样的。”   小伙子们反倒不好意思了,一个个憨笑着挠挠头。   其余人也纷纷表态。   司南就像个大家长似的,该夸的夸,该提点的点头。他相信,经此一事,火锅店的凝聚力会比从前更好。   “好呀,说得真好!没想到司小官人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收揽人心的手段,余某自愧不如。”   随着这道酸溜溜的声音,外面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身形不高,留着八字胡,眼睛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精明,仿佛眨眨眼就在算计。   这是对面五水楼的东家,余发财。   自从司南在玉堂巷开了火锅店,他家酒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这些天关于火锅店的流言,和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司南不由笑了。   不等去抓老鼠,老鼠就自己送上了门。 第48章 哥哥   余发财上来就找茬, 司南还没说什么,孩子们就怒了。   “没看见外面的牌子吗?闭店了!”   “出去出去,再不出去就打人了!”   “告诉你,我们可是练过军体拳的, 你这样的瘦猴一拳打三个!”   余发财脸皮够厚, 不痛不痒地说:“大中午的, 店门敞开,谁能想到是闭店了?怎么, 终于开不下去了?”   司南抱着手臂笑眯眯,“你眼睛小, 我不怪你,眼瞎就不好了。”   余发财:……   斗嘴就斗嘴,怎的还搞人身攻击? 第一回 合,司南小小地胜了一局。   余发财重整旗鼓,专戳司南痛处,“司小官人真是好大的心,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还能端着架子充大劲。”   “传的什么?我还真没听说。”   “司小官人就不必装傻了, 如今汴京城谁不知道, 你家店里吃死了人!”   余发财冷笑一声, 瞧着大厅里精巧的布置, 既嫉妒又暗爽, “可惜呀可惜, 白花心思搞这些花样, 没人敢来喽!”   司南半点不慌,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圈,似笑非笑地说:“我觉得吧, 这店还能苟一苟,八成能撑到余掌柜被押到开封府监牢。”   钟疆笑着搭话,“我觉得是十成。”   司南笑意加深:“说起刑狱之事,疆哥比我懂。”   余发财慌了,“这话什么意思?”   司南凑近他,低声道:“不如去问问每旬第二日清早,悄悄从侧门进入贵店的那个盐贩吧!”   余发财脸色大变,“姓司的,你、你血口喷人!”   司南一脸无辜,“就喷你了,怎么着?不服去衙门告我呀!”   余发财一口老血哽在心口。 第二回 合,司南完胜。   余发财极力掩饰,“你这是污蔑!你以为我真不敢告你吗?”   司南微笑道:“你不敢。我既然敢说,就有证据。不仅有五水楼偷用私盐的证据,还有你雇人诋毁火锅店的证据。”   余发财一噎,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他怕司南真有证据。   其实,司南说有证据是假的。   自从知道唐玄在查私盐案,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注意附近的茶楼酒肆,看到过两次那个盐贩。   起初并不确定那人就是盐贩,就是诈诈余发财,就像当初诈于三儿一样——像他们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就算不偷用私盐、不私铸铜器也会有别的阴私——没想到,还真让他诈出来了。   “余小眼,不妨告诉你,南哥现在还没有太生气,心情介于整你和不整你之间,你要想挨整,就加把火,哥满足你。”   司南翘着二郎腿,像个小恶霸,“要是不想,当初怎么找人污蔑火锅店,如今就怎么把事给我圆回去。”   余小眼、不,余发财少说得有四十岁,听着司南一口一个哥,偏偏不敢反驳。最后一个屁都没敢放,无比憋屈地出了火锅店。   看到外面那个大大的“食材已售罄,欢迎下次再来”的牌子,恨不得跺掉自己的脚。   闲的!   纯粹是闲的!   优越感没找到,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白夜站在巷口,看着余发财一脸懊恼地扎进五水楼,暗自骂了句“蠢货”。   他整了整衣裳,摇起折扇,挂上温和的笑,迈着小方步进了火锅店。   司南挑眉,得,又来一个。   有了余发财的前车之鉴,白夜上来就点明了今日来的目的,“坊间的传言我听说了,今日过来就是想邀南哥儿加入‘五味社’。五味社囊括了汴京城八成以上的酒楼食肆,掌柜之间相互担保。只要南哥儿加入,今日之危局定能安然度过。”   司南的答复也很直白,“听白先生这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加入,五味社就不帮我呗?”   白夜嘴角一抽。   事是这么个事,何必说得这么直白?   他维持着温和的笑,避重就轻,“早就听月前辈说南哥儿聪慧,果真如此。”   司南毫不谦虚,“我也觉得自己很聪明,聪明人不说暗话,所以我就明明白白地说了——我不想加入五味社,至少暂时不想。”   单就加入五味社本身,司南是愿意的。   就像白夜说的那样,汴京城八成以上的酒楼食肆都是社员,平日里各家掌柜时常聚在一起交流经验,尤其对于食材好坏、各地物价十分了解,从他们那里取取经,对于司南这个外来者好处多多。   可是,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加入。   若白夜真心帮忙,司南自然感激,可是,白夜明显是来“施恩”的,司南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白夜从前在无忧洞做的是二把手,就算外表多么和善,司南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   所以,他果断地拒绝了。   白夜颇为遗憾,“白某懂了。”   司南起身,非常礼貌地说:“慢走不送。”   白夜:……   可真礼貌!   就算被赶了,还要保持微笑,“南哥儿若改了主意,随时找我。”   司南摆摆手,“白先生慢走。”   白夜看着他,如对待老友般熟稔又宠溺,“就算不论月前辈的恩情,我也是真心想同南哥儿交好,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先生’,怪生疏的。”   确实没那么熟……   司南回了个假笑,“你的意思是,让我和槐树一样叫你‘白爷’?”   “你呀,和月前辈真像。”白夜叹气,“叫夜哥哥。”   司南心里怪怪的,面上依旧笑着,“可别,在我这儿‘哥哥’这称呼可不能随便叫。”   白夜挑眉,“莫非还有特殊含义?”   当然,没听过那句话吗?   叫哥,那是大小关系,叫哥哥,那是上下关系。   司南坚持不叫。   一个字都不肯叫。   白夜摇摇头,笑着走了。   上了马车,脸便拉了下来。   旁边的丫鬟恶狠狠咒骂:“姓司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和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爹一个样,给脸不要脸!”   白夜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却没阻止。   丫鬟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主子,您吩咐一声,奴婢有的是法子治他,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傲。”   白夜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缓缓道:“先前不是有几家想卖小火锅吗?不用压着了,让他们卖。”   “是!”丫鬟连忙应下。   ***   这日旬休,司南去接二郎,顺便把下一旬的餐费收了。   原本还想说一下几个小家伙入学的事,徐大儒不在,只有一个性子高傲的讲经博士,不等司南把话说完就被赶了出来。   看着书院气派的大门,司南摇头失笑。   所谓“士农工商”,打不破的阶级观念,这才是绝大多数读书人对商人的态度,像一心书塾的先生和若水书院的徐大儒这样开明、一视同仁的,毕竟是少数。   司南啧了一声。   等着瞧吧,哥要靠卖火锅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郡王大人,馋死你们这些龟孙儿!   不对,毕竟是二郎的师长,骂得太难听不合适。   那就……馋死你们这些酸儒!   二郎骑着行李箱跑出来了。   后面跟着一串骑箱子的小郎君。   自从上次二郎骑着行李箱出了回风头,许多家长找到司南,问他箱子是从哪里买的。   一个两个还好,买的人太多,司南顾不上,干脆联系了一家名为“南来北往”的杂货铺代为售卖。   每卖出一件,杂货铺掌柜可以拿到五个铜板,几乎是白得的钱,掌柜十分乐意。   就这样,家长们去铺子里订货,掌柜收了订金记录好数量和要求,崔实转交给崔木头,崔木头做好了,崔实再骑着三轮运到杂货铺。   短短一旬下来,就卖出去百余件。幸好有小木头和小狗子帮忙,崔木头效率越来越高。   更多的人想买风扇,司南没答应——唐玄订的两百台还没做完呢!   风扇比行李箱复杂许多,紧赶慢赶做出来两台,司南骑着小三轮,乐颠颠地送去郡王府。   原本想给唐玄一个惊喜,没想到,半路就被宫里的内侍官截了。   不仅截了他的风扇,还坑了他一辆脚踏车。   司南……并没有很伤心。   官家转手就给了他一匣子小银锭,一个个滑溜溜、亮闪闪的,美极了。   唐玄不高兴了,冷着脸去了福宁殿。   彼时赵祯正吹着风扇吃冰沙,一眼瞧见他,差点从小竹榻上摔下来,“哪个放他进来的?不是让你们说我不在吗?”   内侍们一个个扎着脑袋扮可怜。   得罪了官家挤两滴眼泪就能被原谅,得罪了燕郡王……简直不敢想。   最后,唐玄强行捞回了一台风扇。   赵祯含着一口冰沙,眼睁睁看着硕果仅存的一台,犹豫再犹豫,还是狠狠心没给皇后送过去。   并且理由都想好了——唐玄抢走的那台正好是皇后的,剩下的这个是他的!   “张茂则!”   “臣在。”   “快,给朕写上名,写在最显眼的地方!”   “……是。”   内侍都知张茂则自然不敢真的写下官家的大名,犹豫再三,写了个“天子专用”。   皇后曹氏瞧见了,气得多吃了两碗冰沙。   ……   司南骑着小三轮,把近来发生的趣事说给二郎听。   小家伙听得一愣一愣的,简直不敢相信。   臭兄长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想出来的玩意连宫里的官家和娘娘都稀罕!   车子拐进茶汤巷,司南原本想玩个帅气的漂移。没想到,自家门洞前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差点撞上。   司南连忙来了个“脚刹”,看清那人的脸,顿时笑了。   “你来啦,唐哥哥。”   唐玄不知道“哥哥”指的是上下关系,只是瞧着少年灿烂的笑,心也跟着暖起来。   “嗯,哥哥来了。” 第49章 甜!   今天有点儿不一样。   唐玄手里提着酒。   司南接过酒, 唐玄自然而然地扶住三轮车。   司南问:“孩子们就在家,怎么不进去?”   唐玄回:“等你一起。”   司南目光软了,“恭喜你, 等到了。”   唐玄勾着嘴角, 和他肩并肩进了院子。   二郎已经先一步跳下车,蹿到屋里去了。   再磕下去就该长蛀牙了!   正是晚饭时间,孩子们已经在店里吃了,唐玄刚下衙, 还没吃。司南换了身衣裳要给他做饭, 唐玄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食盒。   “今日吃现成的,不必忙活。”   司南顿时笑了,“你是心疼我吧?觉得我在店里像个小陀螺似的忙活了大半天,又吭吭哧哧骑着车子接二郎, 所以不想让我做饭了对不对?”   唐玄失笑, 他的少年, 总有办法让他高兴。   司南兴冲冲地扒拉开食盒,“凤仪楼的狮子头、鳜鱼烩、小酥肉, 还有我喜欢的四月霜!美了美了,幸好我留着肚子,还能吃。”   唐玄勾唇,“那就一起用吧, 小陀螺。”   “好的, 小贤惠。”司南弯着眼睛笑。   窗户上挤着一排小脑袋, 默默地看着他们。   小黑鼬和小白鼬也从窝里钻出来,不紧不慢地在院子里溜达。   小白鼬的肚子很大了,估计过几天就要生。   到底是母亲呀,小家伙走路的时候会特意把背挺起来, 似乎是不想把肚子贴在地上。   黄狗小呆了成了司家小院的一员,正在崔家寨学手艺的小木头和小狗子合伙给它做了个小房子。   尖尖的顶,圆圆的洞,还有两个小窗户,摆在小白鼬的新房子旁边,小呆喜欢极了,一整天都窝在里面舍不得出来。   夏日傍晚,清风徐徐。   司南把饭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和唐玄相对而坐。   还没吃饭,司南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四月霜。   寻常酒要温着和,唯有凤仪楼的四月霜适合喝冰的,冰冰凉凉喝下去,嗯……每根头发丝都透着爽。   唐玄夹起一个狮子头,用筷子轻轻夹开,分成四等份,每一份中都有四分之一颗鸡蛋。他把蛋清挑出来夹给司南,蛋黄留给自己。   不是他不喜欢吃蛋清,而是发现司南太喜欢,这才表现出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为的是把蛋清留给他。   并非吃不起,只是他想让给他。   喜欢看着他开心地眯起眼而已。   白莹莹的蛋清放到青瓷碟中,司南一下子夹起来,满足地丢进嘴里,吃得脸颊鼓起来,还要抽空笑话唐玄。   “挑食鬼,蛋清都不喜欢。”   唐玄背着这口锅,继续给他挑蛋清。   司南边吃边评价——   “凤仪楼请的这个做狮头的师父真有法子,我见别家都用蒜泥,只有他用蒜汁,这样既保留了味道,又不会让不喜欢蒜味的顾客嫌弃。”   “小酥肉也好,是加了蛋清吗?用的芋头粉对不对?纯瘦肉能做得这么嫩,真是难得。回头我也试试。”   “唔,这个鳜鱼烩真鲜!比我上次做得好太多了。咦?是先焯过热水再拔的刺吗?对哦,这样一来就连小刺都能去掉……”   说到食物的时候,司南总是极有神采。   他是真心喜欢。   唐玄放下酒杯,温声道:“五味社,你若想入便入,不必顾忌。”   “嗯?你知道啦?”司南喝了口鱼汤,嘴巴水润润的,“你还在派人保护我吗?这么快就知道白夜去找我了?”   唐玄颔首,“近来形势紧张,你别……”   “放心放心,我不会怪你的。”司南举着小油爪子拍拍他的肩,“我才不会像小白莲女主那样瞪着眼睛喊‘你居然派人监视我,一点都不尊重我,分手’!”   唐玄:……   其实,他想说“别再招不知根知底的员工”,他怕赵德背后的人会把对付司旭的手段用在他身上。   唐玄摇头笑笑。   算了,傻些就傻些吧,总归有他护着。   ——完全忘了,上次还夸他的少年聪慧机智来着。   话题说回五味社。   唐玄提到,五味社不止是民间结社,还有机会承办一些官府举办的活动。比如官家生辰、宗室结亲、公主出降,酒宴席面宫中忙不过来,就得请五味社的酒楼加入。   凡是有机会参加官方活动的,不光能提升名气和口碑,还有一些实际的好处。   比如,之前就有一家做吊炉烧饼的脚店,因为在官家的万寿节上出了力,直接被官府擢为正店,并写在邸报中,各路府县都知道了,开了不少分店。   司南一听就心动了。   虽然他的火锅店有官家亲笔题写的匾额,但是出了汴京城还真没多少人知道。他要想开火锅连锁,首先得有这个敲门砖,然后拿到官府盖章的“正店”资格。   “我加入。”司南果断地决定。   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郡王大人,就从征服五味社开始吧!   司南豪放地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呛到了。   呛酒的少年眼睛湿湿红红,哭了似的。   唐玄拿着帕子的手一顿,转而放下帕子,改用手,轻柔地触碰着那双灵动的眼。   司南趁机把脸凑过去,心安理得占便宜。   同时,自己的“便宜”被占得更多。   一顿饭从夕阳西下一直吃到天色擦黑。   司南收掉空盘子,只余一壶好酒,两只青盏。   他知道,唐玄有话跟他说。   吃饭的时候没问,是因为想让他踏踏实实吃饱肚子。   唐玄没有沉默太久,轻声道:“于三儿的处置出来了,徒三年,发配沧州牢城营。”   司南倒吸一凉气,“私铸铜器罪名这么重吗?”   唐玄看着他,深黑的眸底情绪复杂,“因为勾结私盐贩,栽赃他人。”   司南被他的样子弄得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要栽赃的人,不会是我吧?”   唐玄摇头,“是司大官人。”   他没再迟疑,把于三儿招认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南,包括赵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这个白眼狼,三年都轻了!枉我爹对他那么好,给他除奴籍,帮他娶媳妇。刚生了三娘,胡氏嫌弃是个女儿,要送人,是我娘不忍心,给她养到六七岁!”司南气得直拍桌子。   唐玄抓住他的手,“这事不算完,一旦找到新的证据,会奏请官家,重审此案。”   他顿了一下,沉声道:“赵德被皇后娘娘保下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启齿。   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司南原本气得要死,看到他的样子,一秒变脸,“不用不用,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反正我爹锦鲤加身,啥事没有。官家最英明了,你可别跟他呛声。”   这段时间司南从魏氏那里听了不少八卦,算是明白了,唐玄的身份有多微妙。   官家信他、疼他,他就是大宋最尊贵、最令人生畏的郡王;若官家像皇后一样忌惮他身后的四十万唐家军,唐玄的命运……司南不敢想。   钟疆也说过,唐玄这些年在皇城司十分佛系,不争不抢,不贪功冒进,除了官家的安危和他背后的弓箭,不在乎任何东西。   ——这样做,恐怕就是为了让官家放心。   改变是从认识司南之后开始的,他主动向官家申请清剿无忧洞,尽心尽力查私盐案,屡屡得到朝中官员的一致夸赞。   正因如此,才招来皇后忌惮。   曹皇后未必有私心,说到底是为了赵室江山稳固。   ——宝元二年,宋夏开战,唐氏一门悉数战死,公主阵前自刎。官家为安抚军心,承诺待唐玄成家立业,留下子嗣,西北兵权必会归还唐氏。   如今,官家年过五十而无亲子,大宋容不下一个有兵权又有威望的异姓王滋生野心。   这次亲自出面保赵德,就是曹皇后给唐玄的警告。   司南顾不上生气了,反倒安慰起唐玄:“你不是说那个赵德跟赵兴连了宗吗?四舍五入也算个宗室子弟,别说偷偷卖点盐,只要不谋反,都得轻轻揭过,到头来还是累得你白忙活一场——有这工夫,还不如来火锅店吹吹电扇、吃吃冰沙呢!”   “三叔没同意。”   “啥?三叔……是谁?”   “宗实哥的生父,汝南郡王,大宗正寺事。”   汝南郡王赵允让!   宋英宗的亲爹,生了二十二个儿子的那位!   当年差一点当上太子,后来没成,结果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   不不,跑题了。   司南连忙拉回来,“反正,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不是也说了,他只是一个小喽喽,比于三儿强不到哪去,回头抓到他主子再一起收拾……总之,现在不能跟官家犟,更别得罪皇后娘娘。”   唐玄点点头,闷了一口酒。   再喝第二杯时,手被司南按住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来了来了,司南又要出金句了。   “酒是有记忆的,你高兴的时候喝它,以后想起来也是高兴的;不爽的时候喝它,留下的就是这么不爽的印象。”   司南扫了眼窗户那边,小家伙们正托着小脸排排坐,不由笑了。   “第一次去凤仪楼,第一次喝四月霜,有你,有我,有孩子们,我至今记得和你同骑一匹马的样子……不要破坏它。”   唐玄同样记得那天,醉酒的少年乖乖软软。   是他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不过,他还是拿起了酒杯,缓缓倒了一盏。   司南瞪眼,“怎么不听劝呢?”   唐玄轻笑,“现在可以喝了。”   不是喝闷酒,也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和凤仪楼那天一样,是安心的四月霜。   “有你在,这酒便是高兴的。” 第50章 唐球球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这样, 一顿饭可以从不开心吃到很开心。   吃完饭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看着孩子们练了半晌军体拳,又喂了喂小白鼬, 直到天快黑透了, 唐玄才起身告辞。   司南把他送出门,唐玄没上马,只是牵着缰绳,缓缓走。   因为, 每次他牵着马的时候, 司南都会跟在他身边,一直把他送到巷子口。   茶汤巷口,灯火斑驳。   冰过的四月霜太醉人,喝得微醺, 放任自己任性一回。   唐玄捧着司南的脸, 垂眸浅笑, “那声哥哥,再叫一遍。”   司南的心狠狠一跳。   躲过了他“高兴的酒”, 躲不过的“唐哥哥”。   他维持着大总攻形象,严肃地扒开撒娇小受的手,“大庭广众,注意影响。”   唐玄左右看看, 有人偷眼往这么瞅, 扶了扶弓, “我让他们走,你便叫。”   真是醉了。   司南悄悄捏捏他指尖,笑着哄:“先欠着,好不好?”   唐玄垂眸, 嗓音低得醉人,“欠一还二。”   “嗯嗯,你说了算。”司南哄着他上马,“快回罢,好好睡一觉,明日来店里吃火锅,可好?”   唐玄笑笑,翻身上马。   晚风撩动袍角,露出那双要求群夸的小凉鞋。   司南笑着挥挥手,“慢走呀!”   我的撒娇小受。   听着他温软的嗓音,唐玄突然变卦了,“欠一还二不可以,要还三。”   司南大总攻的耐心告罄,一巴掌抽在马屁股上,“赶紧走,不然二都没有了!”   黑曜长嘶一声,正要扬蹄狂奔,就被人勒住了缰绳。   郡王大人俯身,突然凑近司南的脸。   司南摒住呼吸,以为要被亲。   下一刻,小巧的鼻尖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走了,小陀螺。”   郡王大人眉眼含笑,融入斑斓灯火。   司南找回了呼吸,面子还在外面浪着,没回来。   又被撩了!   从明天起,要宠他!   总裁酷帅狂霸拽地宠!   找回大总攻的威严!   司南绷着面皮抄着裤兜,非常总裁地往家走。   经过于三儿家门的时候,看到三娘正在门外蹲着,几天没见,竟瘦了一圈。   看到司南,她突然起身,许是头晕,差点摔倒。   司南连忙扶住,“这是病了?”   于三娘摇摇头,急切地说:“大郎哥哥,你知道我爹现下怎么样了吗?包大人何时放他回来?”   司南沉默片刻,如实说:“明日他会被送去沧州牢城营。你若想看他,或者给他带些吃穿等物,我便送你去东华门。”   三娘生生怔住,“沧州……牢城营?我爹他……会被砍头吗?”   “不会,只是关三年,三年中若不再犯事,便会发回原籍。”   “是我害了他……我娘没说错,是我害了他,若我没写那张字条……”   不,如果不写那张字条,出事的就是司南,她更无法原谅自己。   三娘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滚。   司南压住她的肩,沉声说:“三娘,不怪你,也不怪我。单是私铸铜器罚不了这么重,你爹获刑,不是因为私铸铜器。”   对于三儿,司南半点愧疚都没有。只是,看着于三娘的样子,到底不忍心。若不把这件事说清楚,这孩子将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与盐贩暗中勾结,用私盐害人,这是主因。”   为了解开于三娘的心结,司南有意劝道:“在我看来,他这次被发配沧州反而是好事,至少保住了一条命,若再与贼人勾连不清,就不是徒三年这么简单了,极有可能你们全家都要获罪。”   “放你娘的屁!”   胡氏突然从门后冲出来,指着司南的鼻子大骂:“小兔崽子,休要血口喷人!当家的明明就是被你害的,扯狗屁的私盐!”   虽然嘴上骂得厉害,胡氏心里却是慌的。   于三儿和私盐贩有来往,她比谁都清楚,可是这时候死都不能承认,不是为了替于三儿开脱,而是不想受连累。   所以,她这时候要极力否认,证明自己对私盐案毫不知情。   胡氏声音极大,把左邻右舍都喊出来了。   “姓司的,当我不知道吗?就是你设计害我当家!那晚的事街坊们都瞧见了,若不是你把那死狗招出来,车斗能翻,铜镜能露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胡氏一通胡编:“明明是当家的帮别人放的货,愣是被你们屈打成招,说到底是眼红我家酒馆,想占为己有,就使出这等毒计!”   司南忍不住笑了。   大宋朝要是举办一个颠倒黑白大赛,胡氏当第二,绝对没人敢拿第一。   不用他说话,于三娘就哭了起来:“娘,到底是谁陷害谁,你不知道吗?那日若不是郡王作证,明日被押到牢城营的就是大郎哥!”   她声音不大,字字含着哭腔。   并非她天生白眼狼,不向着自家爹娘,实在是不想让邻居们误会司南。   大伙这才知道了真相。   刘氏气哭了,恨不得上去揪胡氏的头发,“老天爷都看着呢!就算你不怕遭雷劈,也要为三个孩子积德!”   胡氏被当众戳穿,恼羞成怒,扯着三娘就打了起来。   司南上前要拦,有人比他更早。   槐树一脚把胡氏踢翻在地,那动作,比他练军体拳时还利落。   胡氏四脚朝天,摔得极其难看,   司南扶额,这小子注孤生没跑了。   转头就瞧见他把于三娘护到了身后,顺带着还把那朵绢花捡起来,塞进她手里。   司南:……   收回刚才的话。   胡氏哭呼天喊地地撒泼,根本没人理会。   最后还是于七宝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把她劝回了家。   进了院子,胡氏还在尖声叫骂:“死妮子,有本事你就长到他家去,永远别再认我这个娘!敢进于家门一步,看不我撕烂你的嘴!”   于三娘缩着肩膀,呜呜地哭。   不是害怕胡氏的威胁,而是伤心自己的命运,为何就赶上了这样一个娘亲。   她的亲娘呀!   躲不掉、打不断、离不散的亲娘!   就算她一气之下把她卖了,她都没的反抗。   大娘搂着三娘的肩,同她一道哭。   于二娘跟着进了院子,去哄胡氏。   刘氏正在气头上,这么温软的一个人,愣是没管于家姐妹,拉着司南就走了。   孩子们颠颠地跟在后面。   最后,还是清婶心善,把于三娘带回了自己家。看胡氏那架势,至少今天晚上是不放心她回去了。   这天晚上,整条巷子都没睡安生。   有人想起了往事,当初司旭尚未发迹,也没多少钱,看到街上在发卖罪奴,瞧着于三儿小小一个,被主家打得遍体鳞伤,回到家拿了所有积蓄,把他买了下来。   也有人在琢磨胡氏的人品,从前街坊邻里地住着,只觉得她精明爱算计,没承想,竟这般歹毒。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司南身上,大伙的意见很一致,皆是敬佩。   从前只觉得他年纪小,性子傲,不爱同人说话,大伙也便没把他放在心上。   近来这俩月,眼瞅着他置摊子,养孩子,开铺子,时不时请大伙吃个肉串、喝口小酒,逢人便是三分笑,变了个人似的。   “以后真不能把他当个孩子看了。”   “可不是么,我瞧着,竟比许多街面上的还会来事。”   “欸,你说,年底咱家老三办事,请南哥儿做傧相可好?”   “自然是好的,这孩子往人群中一立,说话办事皆是体面。”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各家炕头,一说就是大半宿。反倒是司南睡得最安稳。   第二天,阴,有雾。   一大早起来,司南没像往常那样看着孩子们打拳,而是抬脚出了门洞。   果然,湿凉的台阶上,一个瘦弱的身影立在那里。   司南什么都没问,只是笑笑,温声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三娘点点头,低声道:“大郎哥,昨晚……还有之前的事,我替我爹娘道个歉……今日,你若不想去,也没关系。”   司南摇摇头,说:“他们做下的事,用不着你道歉,我也不会因为一句道歉就会原谅他们。”   就算要道歉,也不该是对着他。   这样的结果,三娘并非没想到。   她含着汪,对司南深施一礼,“我知道了。”   司南失笑,“你知道什么了?知道我决定骑新飞车带你去,让槐树骑着旧飞车去买菜吗?”   三娘猛地抬起头,湿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郎哥,你……”   司南微笑着,像个温和的兄长,“还有谁去,一并叫上,我去推车。”   眼中的泪珠唰的一下掉下来,脸上却是笑着的,“我、就我自己,我娘不让她们去。”   司南点点头,“好,待会儿见。”   他前脚进门,二郎后脚就出来了。   小家伙稳重地叫了声“三姐姐”,扭身进了于家门洞。   东头屋,于七宝摊着小肚皮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二郎揪着耳朵弄醒了。   七宝迷迷登登,眼还没睁开就张着嘴骂:“哪个龟孙儿,敢揪你爷爷!”   二郎沉着脸,狠狠一拧,“再骂一句?”   于七宝嗷的一声,精神了,“二、二郎?你咋来了?”   二郎懒得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说:“你爹今是就去沧州了,三年见不着,我哥要带三姐姐去给他送行,你也去。”   ——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   于七宝皱了皱小脸,怂叽叽地说:“我娘说了,我爹犯了事,砍头的大事!让我们谁都别去,不然都得被砍头。”   “要砍早砍了,还能由你在家晾肚皮?”二郎绷着小脸,“再怎么样那也是你亲爹,就算他这人坏透了,也没歪待过你,若是你今日不是,万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二郎尝过失去亲人的滋味,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余下的话他没说,转身出了门。   于七宝手忙脚乱爬下床,裤子都没穿就往外跑,“二郎你别生气,我去,我这就去!”   二郎无语地看着他,“你是为了我吗?”   于七宝连忙改口:“不不不,我是为了做一个孝顺孩子,像二郎一样。”   二郎:……   行叭。   东华门外,守的是殿前司的人。   唐玄昨日便打好了招呼,若是司南来,不许为难。   殿前司和马军营、步军营一并受皇城司监督,从前这三个司的人就算想讨好唐玄都找不到切口,如今唐玄主动发话,自然要卖他这个面子。   不仅卖面,还得客客气气的。   如今,朝堂上下谁不知道,火锅店的小老板不仅跟燕郡王称兄道弟,还博得官家连连夸赞。   官家曾当着欧阳大人的面说,若司家小哥愿入朝为官,或许不是我官家之幸,却为百姓之福。   这是怎样高的评价!   司南也会来事,准备了一串串铜钱塞给人家。   军士们笑着摆摆手,没收。   司南没再坚持,转手掏出一叠优惠券——竹板刻的,皆为半块,另外半块在店里,到时候两边一对就能辨别真假。   实际上,没人敢造假,上面仿着官家的笔迹印着“大宋第一火锅店”的标识,除非不想要脑袋了。   只有司南敢,这是他用“终身荣誉会员”头衔从官家那里换来的。   有唐玄从旁忽悠,即使官家根本不知道这个啥啥会员是干嘛的,还是痛快地批了。   如今面对诸位军士,司南热情却不谄媚,“拿着这个,到店消费一律九折,还有免费冷饮相赠。若各位军爷肯赏光,小子再送你们十盘肉菜!”   众军士当即笑了,“别的不要,小哥家的优惠券哥几个还真拒绝不了。”   火锅店没出事那会儿,这个印着“大宋第一火锅店”标识的小牌牌就算有钱都不一定能拿到。   即使如今店里被流言影响,司南也没自降身价毁了名声。   寻常百姓看不清形势,这些人却是知道的,有燕郡王和官家的青睐,司氏火锅店倒不了!   军士们乐呵呵地把优惠券揣进怀里,亲自送于三娘姐弟进去。   司南没进,在外面等着。   冷不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司南竖起耳朵,悄悄地往那边跑了一截,躲在大树后偷听。   果然是他惦记的那个人。   对面还有一个小帅哥,脸不错,身高也凑合,就是气势跟自家小玄玄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唐玄背对着司南,冷冷说道:“官家放过了他,我却不会。若不信,就等着看。”   赵兴气极败坏。   今日大朝会,赵氏宗亲都要参加,没准还会讨论立储。他极有动力地起了个大早,却被唐玄堵在这里。   “唐球球,你疯了吧?官家和娘娘的话你都不听了,就为了那个火锅店小东家?”   唐玄淡淡道:“你连为臣的本份都不顾了,还不是为了赵德?”   赵兴讥讽道:“这能一样吗?赵德什么身份,姓司的什么身份?赵德拿我当弟兄,他拿你当什么?一条金大腿而已。”   唐玄勾了勾唇,“我很荣幸,做他的金大腿。”   赵兴:……   真是疯了! 第51章 护短   正常情况下, 唐玄是不太爱搭理赵兴的。   只是赵德那小子太怂,躲在赵兴府里不敢出来,唐玄逮不到他, 这才来堵赵兴。   目的只有一个:给司南出气。   司南的那些大道理他都听见去了, 他不会公然忤逆皇后娘娘,却不会放弃整赵德。   赵兴太了解他了,如果自己不率先妥协,唐玄能揪着他一辈子:“你说吧, 怎么着这事才能过去?”   “让赵德请客。”   “请皇城司所有人吃火锅。”   这是唐玄用了一晚上想出来的主意。   其实他想了好多, 比较来比较去,似乎只有这个最合司南口味。   没错!   司南躲在大树后面,隔空给他点了个赞。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赚他的钱!   把他赚穷!   赵兴跳脚,“你知道皇城司有多少人吗?真有脸提出这样的要求?”   唐玄绷着脸, “你是皇城司副指挥使, 应该知道为了私盐案兄弟们付出了多少, 我不管赵德是怎么跟你说的,他贩卖私盐板上钉钉, 从中牟了多少私利你无法想象。”   赵兴皱皱脸,“指挥使就指挥使,还非得加个‘副’字,显摆你升官了呀?”   这、这家伙敢情是个傻白甜啊!   司南捂着嘴, 强迫自己不要笑出声。   简直佩服小玄玄, 这么好笑的事居然还能绷着脸。   唐玄听到吭哧吭哧的小猪笑, 嘴角勾了起来,“你若觉得请皇城司的兄弟们心疼,那便请汴京城所有买不起盐的百姓罢。”   赵兴:……   那还是请皇城司吧!   他敢替赵德答应下来,不是因为赵德多大方, 而是赵德如今也急了,想快点解决这件事。   再说了,就算赵德没钱,还有他呢!   ——看吧,司南没看错,这就是个傻白甜。   早朝已经开始了,八成在谈立储的事,赵兴提着朝服往城门口跑。   跑了一截,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对唐玄道:“你知道我为何护着子闲吗?”   唐玄:“因为你傻。”   赵兴:……   真的,唐玄变了,变得更讨厌了!   他深吸一口气,就像下了大多决心似的,说:“那时候你刚来汴京,没有丫鬟仆从,没有亲族照应,在宫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是我,把你当成亲弟弟护着,你可还记得?”   唐玄轻轻点头,“我记得。”   “亏你还记得!”赵兴沉着脸,“那你记不记得你是如何对我的?高家那丫头也就算了,她是女的,我不跟她计较。赵十三算怎么回事?他来之前你冲着我一口一个‘宗保哥’,自从有了他,你眼里可还有我?”   司南咽了咽口水。   怎么有种豪门狗血三角恋的既视感?   赵兴继续道:“你不仅不再和我好,还联合赵十三和高滔滔一起跟我作对。是子闲,是他始终向着我。你说,我不护他,难道要护你这个白眼狼吗?”   唐玄垂下眼,没有解释。   司南忍了忍,没忍住,嗖地一下跳出来,“你才是白眼狼,你全家都是白眼狼!”   赵兴瞪大眼,“你是何人?竟敢骂我全家?想被诛九族吗?!”   司南呆了呆,就……骂顺嘴了。   连忙把话往回拾:“少拿官家压我,你以为官家像你这样暴虐吗?国朝历代官家皆是仁爱之君,别说我只是骂了一个小小的傻缺宗室,就算当着他的面指责,官家也不会诛我九族!”   骂点太多,赵兴都不知道回哪句了,“我、我怎么就暴虐了?你、你才傻白甜,你全家都傻白甜!”   ——不过,傻白甜啥意思?   司南拍拍手,笑了,“你也骂我了,就当扯平了,不必闹到官家那里了,听话啊。”   听你个头!   当着死对头的面被戏弄,赵兴气疯了,随手抢了守城兵的剑鞘,就要打司南。   司南嗖的一下跳到唐玄身后。   动手动脚什么的,就让小玄玄来好了。   大总攻只负责攻心。   唐玄卸下背后的箭,道:“要动手?”   赵兴又惊又怒,那表情就像被渣男背叛的原配,“你要跟我动手,为了这个小白脸?”   唐玄皱眉,“放尊重些。”   尊重你个球!   赵兴大吼:“唐球球!你把我当什么了?从前向着赵十三,这会又向着一个小白脸,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让你这么讨厌我?”   “没有。”唐玄飞快地说,“我不讨厌你。”   儿时的事他记得不多,只记得有段时间赵兴对他很好,后来突然变坏了。再加上高滔滔总是逗他,他每天的精力除了读书练箭,就是躲高滔滔。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不想搭理我了就这么冷冷淡淡地回一句,想快些打发我走,是吧?”赵兴表现得很伤心。   唐玄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回。   无论怎么回,赵兴都会更生气,从前已经验证过许多遍了。   这时候,就需要护短的大总攻出场了。   司南站到石头上,首先从气势上压住赵兴,“你觉得你很委屈对不对?觉得是小玄玄背叛你了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赵兴眼圈都红了,看来真的很在乎。   司南突然有点喜欢他了,前提是他不和自己抢小玄玄。   “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他才几岁?早早没了家人,身上背着那么大一个责任,有几个人真心对他好,又有多少人忌惮他?瘦瘦小小一个人,在宫里活得战战兢兢,吃一口饭都要数着米粒,生怕让人嫌弃,你觉得他会好过吗?”   赵兴眨眨眼,有、有那么可怜吗?   他不敢肯定,因为那时候唐玄确实有点瘦……   画面感太强,司南把他自己都说心疼了,不由抓住唐玄的手,软软地安慰。   唐玄反手握住他的,捏了捏。   司南顿时动力满满,继续怼人:“你觉得他跟十三团练走得近,就生他的气,没猜错的话,那段时间赵德那小子没少怂恿你欺负他吧?”   赵兴:……没、没猜错。   后来想想,也挺后悔的。   “如果我是你,不会听别人挑拨,会自己去问,问他为什么跟我不亲了,能不能和好——你连沟通都没有,一心觉得小玄玄背叛了你,是不是傻?”   赵兴啧了声:“腆着脸求他和好?那多没面子。”   司南嗤笑:“面子重要还是兄弟重要?你为了面子连兄弟都不要了,有什么资格责怪小玄玄?”   赵兴蒙了,“合着反倒是我不对呗?”   “当然是你不对,又蠢又自大,小玄玄不和你做朋友是对的。”司南抓着唐玄的手晃了晃,“以后还是离他远点,有我就够了。”   ——后面这句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唐玄笑笑,“好。”   司南开心了,像大总攻那样保证:“我不会误会你,更不会轻易放弃你,发生问题咱们摊开说,才不会像傻子一样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咧咧。”   赵兴:……   作为官家养子,未来储君之一,从来没人敢当着他的面骂他傻,还一连骂了这么多次!   赵兴盯着司南,脸色非常不好,仿佛在憋着气,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火锅店的小东家!”   司南:……   噗——   以为他要憋大招,都准备好推小玄玄上前应战了!   段位太低,司南懒得理他,回过头来继续调戏他的小玄玄,“我跟你说,有我做朋友你真是赚到了,如果有人抢你,我才不会因爱生恨和你作对,我会想方设法把你抢回来,因为呀……”   司南眨眨眼,“你值得我这样做。”   唐玄垂眸看他,眼底皆是暖意,“我亦如此。”   司南笑得灿烂,“还有哦,再有人骂你,你告诉我,我保管骂得他坟头骂烟。”   唐玄笑意加深,“我给你买秋梨膏。”   保养嗓子。   赵兴:……   真的,看不下去了。   眼睛要瞎了。   这对狗男男!   他也没心情管什么立储不立储了,提着朝服就要走。   守城兵小心翼翼道:“副、副指挥使大人,剑鞘……”   “非要加个副字吗?”   “不懂官场文化吗?”   “怪不得老大不小了还是区区一个守城兵!”   赵兴把剑鞘摔到他脸上,气鼓鼓地跑了。   守城兵摸摸被打疼的脸:俺才十四啊,就……老大不小了?   司南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兄弟,别气馁,听过那句话吗?每个人都是汴京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回头努努力,指不定就从东华门搬到大庆殿了。”   能守卫大庆殿的,都是唐玄这样的精英。   守城兵看着司南和蔼可亲的脸,仿佛看到一条阳光大道,顿时心里充满力量。   很多年后,他真的成了官家跟前的亲从官,想要报答司南,却没找到机会。   因为呀,那时候,这位比他只大两岁的小东家已经成了大宋朝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   ***   刑部大牢。   于家姐弟拿着燕郡王府的牌子,顺利地见到了于三儿。   于三儿身上没伤,就是憔悴了许多。   三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这才稍稍放下心。   虽然心里又气又恨,却又舍不下这份亲情。从前胡氏重男轻女,百般嫌弃她,都是这个爹爹护着。   于七宝早被这巍巍府衙镇住了,没放声大哭都是因为想着不能让二郎嫌弃。   于三儿看到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宝儿,妮儿,你们咋来了?”   于三娘闷着声,没搭腔。   她怕说了于三儿再觉得司南不安好心,到时候又是一通骂。   胡氏就是这样,当初月玲珑给她买衣裳、买首饰,胡氏当面笑脸相迎,关上门却是句句讽刺,总觉得月玲珑是在嫌弃她不会养闺女。   于七宝却憋不住,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跟二郎关系好,“是大郎哥送我们来的,坐着小飞车!我娘不让我来,二郎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的!”   于三儿怔了怔,表情复杂。   三娘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只是隔着铁栏摸了摸于七宝的头,笑着说:“宝儿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于七宝顿时咧开小嘴,乐得冒出鼻涕泡泡。   看吧,听二郎的话准没错!   父子三人隔着铁栏,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于三娘没忍住,红着眼圈劝:“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娘都敢不来,大郎哥却不怕连累,托了郡王的关系送我们进来……你以后别再害司家了,成不成?大郎哥说了,只要你在牢城营好好待着,三年后咱们一家人就能团聚。”   于三儿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应道:“好、好。”   他瞧见了于三娘鬓边的绢花,是他送给三个闺女唯一的礼物,三娘这朵被七宝扔在地上踩坏了,如今只剩了半边。   于三儿伸出粗砺的手,摸了摸女儿乌黑的发丝,“等爹回来,给你买朵好的,那时候我家三妮儿也该嫁人了。”   于三娘别开脸,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哭,“一朵怎么够,怎么也得买两朵!”   “好,买两朵。”于三儿笑呵呵的。   于七宝终于想起来,这混蛋事是自己干的,难得有点小愧疚,“三姐姐,你放心,这花我赔你。”   于三娘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赔?求娘给钱,还是直接偷?”   “我怎么能干那种事?二郎会打死我的!”于七宝当着自家亲爹的面,理所当然地说,“我都想好了,下了学就去火锅店做工,擦桌子,涮碗,踩风扇,不仅能拿工钱,还有甜滋滋的冰沙吃!”   于三娘心头一动,没有作声。   于三儿扯开一个笑,逗弄小儿子,“你是为了吃冰沙吧?”   “不不不,是为了给三姐买花!”于七宝连忙坚定立场。   父女两个都笑了。   终于,压抑的牢中有了些许轻松。   时间有限,官差催了。   于三娘连忙把装着衣裳和吃食的包袱隔着铁栏塞进去。   于三儿一眼就看出来,这包袱不是自家的。不用想就知道,胡氏不肯让三娘拿,不知三娘费了多少心思,从别处得的。   于三儿哽咽着,背过身狠狠抹了把泪。   于七宝哭了两嗓子,被三娘喝止了,她自己的泪却没忍住,流得极凶。   官差将于三儿押到刑车上,顺带把姐弟二人送了出去。   门外,司南把唐玄赶去官衙,买了包炒黄豆,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等着他们。   看到姐弟两个出来,他立即笑着招了招手,“上车,哥带你们吃火锅去。”   于三娘看了眼头顶的青天,只觉得呀,老天爷不会给人铺绝路,当你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再往前走走,这雾兴许就散了。   如果没有,那就是走得还不够。   小娘子背过身,抹去脸上的泪,再转回来,只余坚毅,“大郎哥,我不白吃,洗碗抵饭钱,成不成?”   司南笑:“怎么不成?店里正缺个机灵的丫头。”   于七宝忙道:“我也洗碗!”   “成。”   “有……冰沙吃吗?”   “有。”   于七宝开心地笑起来。   于三娘背过脸,却哭了。   司南听到啜泣声,没有回头,也没安慰,只选了个偏僻的小路,慢慢骑着。   浓雾散去,太阳就出来了。 第52章 天生一对(修)   第二天, 于三娘和于七宝就来火锅店干活了。   司南知道,姐弟两个是瞒着胡氏来的。   若换成别人,想到胡氏的脾气,定然不敢收下他们, 指不定胡氏什么时候就会闹一场。   司南却不怕, 不仅收下了, 还给于七宝调了碗心心念念的甜桃冰沙。   拿到冰沙之后, 小家伙细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勺子都没用,啊呜一口啃在冰沙上,小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还傻乎乎的, 自己啃完之后巴巴地举着让二郎啃。   二郎嫌弃得要死,转身进了后厨,自己端出一碗。   于七宝这才作罢。   其实他根本舍不得把冰沙让出去, 因为是二郎所以才忍痛大方了一回。   二郎真善良啊,故意不吃他的。   一定是想让他多吃点儿吧!   于七宝幸福地吃着冰沙, 幸福地自我陶醉着。   好在,他没有忘记工作, 端着碗就往风扇那边跑,一边跑还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冰沙。   不小心把一块桃肉掉下去, 七宝突然爆发出极高的速度, 一下子用勺子接住了。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果然, 热爱才是最有效的动力。   司南设计的风扇很简单, 和自行车差不多, 利用的是齿轮和绞链的原理,没有电,就靠人力做源动力。   每一台风扇后面都有一对踏板, 人坐在凳子上,像骑自行车一样来回踩,风扇就嗡嗡地转了起来。   不需要太费力,小孩子也能做。   还有一种手摇式的,比落地扇小一些,乍一看有点像生火的那种吹风机,可以放在桌子上,握住把手轻轻一摇,风就呼呼地吹了出来。   手摇式的风扇扇叶小,风相对柔和,噪音也小,适合放在卧房或书房。   司南做出来之后专门给官家送了一台,最高兴的不是官家,而是御书房的小宫女。   ——再也不用打扇子打得手酸了!   火锅店有落地式,也有手摇式。   于七宝瞧着落地式的大,看起来气派,毫不犹豫地选了一台。   从前他只听说过,还没真正见过,小脚丫使劲一踩,风扇呼的一下转起来,把他吓了一大跳,抱着脑袋直往后蹿。   “妖怪来了!”   “妖风刮起来了!”   大伙哈哈大笑。   其实,他们第一次见到风扇的时候,比于七宝好不到哪儿去。   在小崽的鼓励下,于七宝才终于接受了风扇不是妖怪这个事实。然而,踩的时候依旧小心翼翼,并且歪着小身子,把冰沙端得远远的,生怕被“妖风”刮走。   因为七宝的存在,整个上午,火锅店的气氛异常欢乐。   于三娘觉得丢脸,从头到尾躲着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蠢弟弟。   小娘子十分感激司南收下他们,专门抢着脏活累活做。   起初大伙没注意,被她拖出去两大桶泔水。再拖第三桶的时候,槐树强硬地把她拦下。   “这活你能干吗?瞧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再给累折了。”钢铁直男槐树同学,明明是关心,说出来的话却极不中听。   于三娘的好强劲上来了,愣是当着他的面把泔水桶抱起来,哗的一下倒进下水道。倒完把“小细胳膊”伸到他眼前,“你瞧瞧,折了没?”   槐树咽了咽口水。   不仅凶,还怪厉害的。   不过,于三娘还是没拗过他,被他塞了身服务生的制服,去前面招呼女客。   “这是二豆的,还没穿过,你俩身量差不多,你把头发梳起来,就当郎君打扮……方便些。”   于三娘看着那套红蓝相间的制服,明明很喜欢,却没接,“夺了他的新衣裳,二豆能愿意?”   二豆从后厨伸出脑袋,憨憨一笑,“本来是不愿意的,槐树哥许给我一个新弹弓,我就愿意了。”   于三娘惊讶地看向槐树,这家伙有这么好心?   然后又忍不住反思,方才对他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差?   槐树也别开了脸,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厨中,司南拍了拍二豆的小脑门,“干得漂亮!”   二豆憨笑着,可忠厚了。   快乐的一天就这么快乐地过去了。   尽管店里客人不多,大伙都没再沮丧,而是像从前一样尽心尽力地招待着。   至于客源的问题,司南没指望着五水楼的余掌柜真会老老实实替他澄清。   他想了个主意,如今正在做准备。如果成功的话,不仅这一次危机能顺利度过,火锅店还能更上一层楼。   菜和肉没卖完,司南给员工们分了分,自己也拿了一份带回家。   他在灶台前研究新菜式,唐玄坐在石桌旁看公文。两个人隔着玩耍的孩子们,时不时抬起头,对视一眼。   每日黄昏,司家小院都是这般温馨。   其余孩子在玩,只有小崽在认真写大字。   前几日,司南足足备了八份束脩,把孩子们送到一心书塾。   先生收下了孩子们,却不肯要束脩。   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司南收养的,觉得司南一介商贾都能有如此善心,自己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做过朝廷小吏,更该有济世之心。   司南没再坚持,只是在每天给学塾送去的小火锅中多加了几两肉。   小崽写完大字,又翻出《诗经》摇头晃脑地读。   得益于司南先前的指导,小家伙已经养成了课前预习的习惯,每天洗完澡趁着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都会把第二天要学的课程温习一遍。   读到不懂的地方,就会捧着书过来问司南。   今日司南有些忙,被那几尾小泥鳅愁得抓耳挠腮。小崽犹豫了一下,没有打扰他,而是鼓起勇气走到唐玄身边。   “郡王大人,崽崽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小崽用软软的小萌音非常礼貌地问。   唐玄……竟然有些紧张。   这还是第一次,有孩子主动跟他说话。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温和可亲,“嗯,你问。”   ——其实,还是有点可怕。   小崽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壮着胆子把书举到他面前,用圆圆的小手指着一句诗:“这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什么要说蟋蟀呢?不能是小白鼬吗?”   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孩子们是不敢问先生的,司南却鼓励他们问,问什么都可以,他也总能给出机智又有趣的答案。   相比之下,唐玄就显得中规中矩,解释得精准又官方:“《七月》讲的是一年四季的收获景象和劳作状况,这四句,用蟋蟀从野外到床下的迁移说明了季节的变化,白鼬没有这样的习性。”   “哦,对哦!”小崽点点小脑袋,连忙记下来。   他手上套着一个竹筒和木片做的“笔夹”,设计图是司南画的,灵感来源于现代的手机支架和握笔矫正器。   小崽并不是完全没有手,只是失去了指头,小手被伤疤覆盖,像机器人一样是个小圆球。   司南请崔木头做了一个圆筒状的“义肢”,套在小圆手上充当手指。义肢上带着一个小夹子,可以调节大小,夹住不用型号的毛笔。   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毛笔夹上去之后,和手臂的角度刚好是最标准的握笔姿势。   第一次套上的时候,小崽愣愣地举着小胳膊,好一会儿都没敢动。直到司南提醒,他才小心地在纸上轻轻一触。   柔柔的笔尖划过粗糙的草纸,留下一道浓黑的墨渍。小家伙狠狠一颤,仿佛受了惊。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大眼睛,努力写下第二笔。   然后是第三笔、第四笔,直到写完两个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方块字——司鸿。   这是司南给他起的名字,祝愿他像鸿鹄一样拥有远大的志向,也像鸿鹄一样拥有强大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注意,是祝愿,不是要求。   小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想当厨子、木匠或者武将,他想读书,读经史,做鸿儒。   孩子们给小崽的义肢起了个可爱的名字——崽崽手。   自从有了崽崽手,小崽就迷上了写大字,每次从火锅店回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拿出笔和纸练习写字。   如今,小家伙已经写得很熟练了。不仅可以用大号笔写大字,也能用牛毛小楷记笔记。   ——记笔记这个习惯也是司南培养的。   为了方便他记下,唐玄特意放慢速度重新说了一遍。   他说一句,小崽记一句。   小家伙会时不时仰起小脑袋,问他哪个字怎么写。唐玄就用手指蘸着清水,一笔一画地写在桌面上。   低沉醇厚的嗓音,配合着崽崽软软糯糯的小萌音,就像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对比鲜明,却又异常和谐。   司南时不时抬头看一下,满满的幸福感。   小崽学写字不久,间架有些散,但很工整。只是,每次笔画向右拉的时候,小家伙都会不自觉顿一下,虽然努力掩饰着,还是被唐玄看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握住小崽的手。   小崽吓了一跳,连忙往回缩。   只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比唐玄力气大,最后“崽崽手”还是被摘了下来。   看到他的小圆手,唐玄沉默了。   小崽垂着小脑袋,眼睛里蓄满泪花。   孩子们安静下来,一个个不知所措。   司南抬头一看,顿时愣住——   他心爱的小崽崽,那么细细嫩嫩的小手,竟被义肢磨出一层层水泡,有的地方还磨破了,化了脓!   司南缓缓蹲下,轻轻捧住小崽的手。   小崽慌忙抽回小手藏到身后,哽咽着说:“师父哥,别生气,我以后听话……不、不再写太多了。”   司南第一次给他戴义肢的时候,就特意叮嘱,要适当休息,不能累到。   小崽没听话,他太喜欢写字了,写了一个还想写另一个,一下都不想停下来。   有时候司南看到了,会提醒一下,小崽假装答应了,等到司南去忙了,他又会偷偷戴上,继续写。   小家伙很聪明,不仅瞒过了司南,还瞒过了其他小伙伴,就连司南帮他洗澡的时候都没发现。   唐玄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当年他在宫中读书,总比不上赵兴和赵宗实,每次都被高滔滔调侃。   后来学了骑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东西,于是每天练、每天练,别人吃饭睡觉的时候他都在练。   手指起了水泡又破掉,破掉后的脓包慢慢化成茧子……那样的疼痛,没有人比他更懂。   司南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只是抱着默默哭泣的小崽,转过头,悄悄抹了几滴泪。   一大一小都在自责,一个责怪自己不够细心,一个责怪自己不懂事。   这天,司南一夜没睡,一口气做了十几个棉垫,每个棉垫都用最柔软的绸缎做成,里面塞着珍贵的丝棉。   在古代,丝棉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并不便宜,若哪家闺女出嫁,嫁妆里放着两身丝棉衣裳,婆家必得高看一眼。   司南挑着好的买,花了许多钱,只给小崽用。   其余孩子一点都不嫉妒,反而争先恐后地帮小崽改装起了“崽崽手”。   ——写字的“崽崽手”垫一个,刷牙的“崽崽手”垫一个,吃饭的……哦,吃饭的和刷牙的是同一个,那就留下几个换洗用。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再次发生,司南给孩子们定了一个严格的“学习计划表”:晨起打拳,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傍晚洗完澡玩一会儿,睡前再写两张大字,不能更多了。   ——别的家长为了督促孩子好好学习头发都愁没了,他的烦恼反而是防着孩子多学。   也是好笑!   之后,小崽不再“报复式”练字了,而是按照司南做出的学习计划表执行。   表面看着孩子们做的都是一样的,实际上,在店里的几个时辰,小崽都是一边充当吉祥物,一边默默地温习早上背过的《诗经》。   小家伙对唐玄的崇拜直线上升,有了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他。小小的院落,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一大一小坐在石桌边,中间放着一本翻开的《论语》,一个讲一个听。   讲的那个声音淳厚,娓娓道来;听的那个认认真真,偶尔用萌萌的小奶音应一声“是”。   每当这时候,司南都会托着腮帮子坐在灶台前,一脸梦幻地想着——   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个吧!   幸福的大总攻之路正在朝自己狂奔!   ***   这天,赵兴终于履行承诺,带着赵德来店里请客。   皇城司的亲从官、亲事官们都来了,壁垒分明地分坐成两个阵营。   一个阵营明显听唐玄的指挥,进了门对司南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小东家。   另一个阵营俨然是赵兴的人,表情略矛盾,明明对火锅店很好奇,却又努力压抑着,非要表现出一副拽拽的样子。   赵兴在司南这里吃过亏,这次打定了主意,无论火锅什么味道,他都会一口咬定难吃,狠狠地报复司南。   因此,刚一进门,赵兴就像头小斗牛似的,瞪大眼睛盯着司南。   司南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赵兴更气了。   相比之下,赵德反而表现得很平静,只安安静静跟在赵兴身后,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似的。   司南挑了挑眉,段位还挺高。   有本事结账的时候也让赵兴来。   来的都是客,如果他们就这样老老实实吃完,老老实实付钱走人,司南保证全程客客气气。   愣是有人要作妖。   钟疆送完餐,特意快马赶回来,跟大伙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竟引来赵德一通讽刺。   “怎么,手废了,人也废了?正经差事不做搁这儿当狗腿子了?切,亏你还有脸露面,换成我早找个枯井跳进去了。”   此话一出,热闹的火锅店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钟疆,心里其实有些赞同赵德的话。当然,不是赞同他骂钟疆,而是觉得钟疆在火锅店跑腿确实有失体面。   钟疆脸色很难看,只是顾忌着店里的生意,愣是压下了火气。   司南却不想压,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德,“咱们汴京城五水贯都,恐怕最缺的就是枯井。就算有,想必赵衙头也没机会跳。”   唐玄配合地问:“为何?”   “因为赵衙头不会断手啊!百姓们都知道,赵衙头最会办差,有功劳自己上,捉贼打架属下来,怎么可能像钟哥这样冲到剿匪第一线,让贼人有机会砍断他的手?”   众人纷纷一怔,这才想起钟疆的手是怎么断的。   “你们觉得钟哥受伤很丢人吗?难道他这伤是因为赌钱嫖娼吗?是打家劫舍吗?还是贩卖私盐?”   司南看向赵德,讥讽一笑:“就连街边稚儿都知道,皇城司的钟疆是为了清剿无忧洞受的伤,是为了办皇差、护百姓受的伤,他是汴京城的大英雄!”   一席话,说得众人不由动容,同时暗自愧疚,方才不该认同赵德的胡言乱语。   司南毫不客气地给赵德扣了个大帽子,“就连官家都特许钟哥进御马监,由得你在这里侮辱诋毁?你侮辱他就是侮辱英雄、侮辱官家!”   “我没这么说!”赵德反应也快,立马高声反驳,“你休要胡扯,我明明说的是他堂堂皇城司出来的人,却因为区区一个小伤一蹶不振,不肯为官家效力不说,还蜷缩在这间小小的食肆做跑腿,成何体统!”   司南挑挑眉,“哦,原来是我理解错了,你这意思其实是说,因为钟哥受了‘区区一个小伤’,就被官家赶出皇城司,连为君效力的机会都不给?”   赵德腾地站起来,“我——”   “你心虚了。”司南截住他的话,一字一顿道,“你就是看不起受伤的兵士,巴不得他们没有出头之日!”   “不止是钟哥,还有其他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那些没了胳膊的,断了腿的,每逢阴天下雨都要忍受噬骨之痛,难道他们就不配找一份工钱丰厚的工作,堂堂正正地养家吗?”   “我没这么说!你休要血口喷人!”赵德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会重复这两句。   皇城司众人心下清楚,赵德并非真像司南说的那样,看不起所有伤兵,只是想借机嘲笑钟疆,顺便给唐玄添堵。   但是,他们确实被司南说服了,赵德嘲笑钟疆就是不对,钟疆在火锅店做工无可厚非,相反还让人佩服。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家人拉下面子,一蹶不振的大有人在。   司南语气一变,开始走抒情路线,“咱们心里都清楚,钟哥在火锅店,一个月的工钱恐怕连你的零头都比不上,但是,他赚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有什么丢人的?”   “我就问,这有什么丢人的!”   短短一句话,铿锵有力。   赵德铁青着脸,想说什么,被赵兴拉住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司南的话,如重锤般一下下敲进了他们心口。   他们披星戴月,不论寒暑,苦练十余年,战胜了千万同龄人进入皇城司,做的是官家的心腹之人,办的是最私密、最危险的差事。   谁能保证自己不受伤?   倘若受伤,也要遭受旁人的侮辱吗?   倘若幸运,自己平安无事,在乎的兄弟呢?那些护佑百姓的将士呢?   别的不说,只说唐家军。   当年,若不是唐大将军宁死不屈、公主仗义自刎,大宋能有如今的安宁吗?他们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吃火锅吗?   他们都是武将,最了解武将的悲苦。   有人红了眼圈,站起身,冲着钟疆举起酒杯,“第一杯,敬兄弟。”   钟疆极力压制住眼底的湿意,摆摆手,“东家规矩大,上工时间不许饮酒。”   司南笑笑,说:“今日是特例,只喝一杯没事。”   “大疆,来一杯吧。”   “你看,司小东家都同意了。”   大伙起身,朝钟疆敬酒。   其中就有赵兴。   赵德不肯敬,被赵兴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好,既然东家发了话,那就来一杯。”   “敬兄弟!”   钟疆高举青盏,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叫好,陪饮一杯。   他们不知道,此时赵祯就在店外,把司南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槐树瞧了他好一会儿,觉得是客人,然而对方又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进店。   槐树犹豫了一下,礼貌地迎了上去,“官人是来吃火锅的?楼上雅间还有位子,小子给您安排上?”   赵祯抹了抹眼角的小泪花,和气地摆摆手,“不了,今日就算了,改天吧,改天一定来。”   “好,回头您想吃了,便让家人知会一声,小子给您留个好位子。”槐树躬了躬身,并没有因为他不进店而有丝毫怠慢。   “好,真好。”赵祯慈爱地笑笑,转身上了马车。   进到车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欣慰,一会儿纠结,表情极其丰富,明显就是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张茂则抿着笑,配合地问:“官家可是有何心事?”   赵祯如愿打开了话匣子:“你说,这么好的一个小郎君,怎么就无心做官?你也查过了,他从前念书不错,想来是奔着科考去的,怎么就突然放弃了?”   张茂则拱了拱手,“臣觉得,可能是人各有志。您看,如今司小郎君虽然只开着一间小小的火锅店,报国之心却丝毫不减。”   赵祯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还是希望他能做官。不是我吹牛,他要入朝为官,指不定希文就有接班人了。”   张茂则笑笑,没发表意见,其实心里也是认同的,甚至,他觉得司南兴许能做得更好。   范仲淹先生一心为民,却过于刚硬,被宗室及部分权臣忌惮,许多先进的政令因此无法实施。这位司小郎君却生得一副玲珑心肠,想必定有主意平衡各方关系。   当然,不是说刚硬就不好,只是时局不同,方法也该有所调整罢了。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安静片刻。   赵祯冷不丁开口:“你上次查他,说他还会写词?”   张茂则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首。知道官家今日要来火锅店,想着有可能会问起,所以特意带了。   赵祯满怀期待地接过,拉足了架势等着拜读大作,没想到,刚看了一行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张茂则垂着头,嘴边藏着笑意。   赵祯轻咳一声,“怎么竟是花啊柳啊、情啊爱啊的,就没首家国天下的吗?”   张茂则恭敬道:“这已经是最不‘花啊柳啊’的了。”   赵祯嘴角一抽,半晌才说:“都说‘诗品见人品’,看来也不尽然。”   “是呢!”张茂则笑笑,说,“当年燕郡王不是也只能写出‘一张大弓弯又弯’这样的句子吗?”   赵祯啧了一声,“这么一看,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张茂则一顿,“天生一对”是这么用的吗? 第53章 坑他!   赵祯眯着眼, 呼吸平缓。   张茂则以为他睡了,吩咐车夫放慢动作。   马车快到宣德门了,赵祯突然开口:“我是信玄儿的,皇后不信。我跟皇后打了个赌, 让玄儿和宗保共同查办私盐案。”   张茂则一时间揣摸不到赵祯的心思, 只垂着头, 没搭话。   赵祯话音一转:“宗保护着的那小子, 叫什么来着?”   张茂则执手道:“回官家, 那人名为赵德,如今在开封府办差。”   “瞧瞧,老包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赵祯虽笑着, 眼底却透着无奈,“回头你跟老包说,找个由头撤了他的职, 不再录用,顺便提醒宗保, 离他远点儿——这话不能让皇后知道。”   张茂则这下懂了,官家是在帮唐玄。   赵德本身家境并不好, 这些年靠官俸和贩卖私盐才过上了大鱼大肉的日子。官家撤了他的官,让他无路可走, 慌了神, 兴许就能扯出身后的大鱼。   看来, 官家这是打算拿他开刀了。   赵德此时在张茂则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该罚的罚了, 该奖的也得奖。”赵祯想到司南和钟疆, “茂则啊,你帮我想想,怎么给他们个惊喜?”   “是。”   火锅店内, 赵德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拐入一条悲惨的小路,司南和钟疆也想不到将要迎来怎样的惊喜,大伙都吃开了。   为了狠狠地宰赵德,司南专门挑着贵菜上。   “新出的小泥鳅,炸得酥脆金黄,可单吃,也能在锅里涮,要不要?”   “要,尽管上!”亲从官们笑着回应。   “嫩滑小羊肉呢?用香料腌过的,去了膻味,微微辣,要不要?”   “要要要!”   “十盘够吗?”   “十盘哪儿够,怎么也得来个二十盘。”   “好嘞!那就二十盘打底了。”   “放心,不会给您剩下!”   司南跟亲从官们一唱一和,分分终吞掉赵德十贯钱。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知道,嘉祐年间一贯钱可以供二十来个大汉饱饱地吃上一顿酒肉。   配合司南应声的主要是唐玄这边的人,跟赵兴一道来的那些虽然没吭声,手上却没闲着,几十盘肉上了桌,眨眼的工夫就没了。   赵德一口没吃,气都气饱了。   小郭到后厨端菜,憋不住笑:“我瞧着那位的脸色,挖下一块来能跟城墙上的青砖比比了!”   司南更是一脸坏笑,“这才到哪儿?大招在后面——今日辛苦些,哥给你们留了肉,等着闭了店,敞开了吃。”   小郭嘿嘿一笑,“谢过东家!小子就麻利地上菜去了。”   “等等。”司南叫住他,转身盛了碗银耳羹,“把这个给郡王,叫他少喝酒,多吃菜。”   “好嘞!”小郭把小碗往托盘上一放,一路小跑着去了雅间,“郡王,这是东家专门给您盛的。”   唐玄嘴角勾起一丝微小的弧度,淡声道:“他还说什么了?”   小郭笑呵呵道:“郡王还真猜着了,东家让我给您带个话‘少喝酒,多吃菜’。”   一桌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某个亲从官一语道破:“怎么听着像我家婆娘嘱咐我的?”   大伙扑哧扑哧地笑开了,“可不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郡王妃带的话呢!”   木清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怕挨揍就继续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调侃的是谁!   于是连忙闭上嘴,提着小心看向唐玄。   没承想,唐玄不仅没发飙,还笑了一下。   “咕咚——”   亲从官们狠狠咽了口酒。   没醉到眼花吧?   老大的嘴角是往上勾了一丢丢吧?   不是嘲讽也不是要开弓吧?   是……因为司小东家?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怪怪的。   所有人都盯着唐玄看。   唐玄压下上扬的嘴角,冷冷道:“吃饱了?”   众人连连摇头。   “吃。”   眼神冷冷的,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这才是真的老大。   小郭把雅间的趣事说给司南听。   司南顿时得意了,小玄玄一定爱惨了我!   得意的司南开始放大招:“兄弟们,朋友们,司某做了样新饮品,用的是西域采来的葡萄,南诏运来的砂糖,再加上郡王府里珍藏了整整两个季节的天然泉水凝成的冰块,还有我司家传承千年的独家秘方……”   越说越离谱。   大伙笑道:“不用说了,尽管往桌上摆!”   司南咧开嘴,笑眯眯地看向赵德,“独特的东西嘛,也会有个独特的价钱,不知道掏钱的这位乐不乐意请。”   赵德:……   没清没完了是吧?   得寸进尺是吧?   一咬牙,一跺脚,“请。”   一坛破酒,能多贵?   “好!”亲从官们叫了声好,转头催促司南,“小东家,你可听到了,这位赵兄弟愿意请,快把你这千年难遇的好酒拿上来!”   司南瞧了眼赵德,“好心”提醒:“是真的贵,一坛十贯钱,本来是想给郡王送礼的,若不是瞧着今日诸位捧场,我还真舍不得。”   赵德听到“一坛十贯”的时候,差点跳起来,吃命呢这是?一坛十贯,这些人能喝他一百坛!   赵兴压下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道:“别急,这时候急了得不偿失,不如干脆大方一些。”   其实赵德在心里早就骂死他了,他把今天的事都怪在了赵兴头上,丝毫不去想当初他被唐玄追捕,是如何求赵兴帮忙的。   心里骂,嘴上却虚伪地说:“保哥,你是知道的,我并非心疼银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若是只请咱们兄弟也就算了,凭什么让他们白白占去便宜?”   赵兴难得通透了一回,低声劝:“客都请了,不差这一哆嗦,就当是……慰劳他们查办私盐案的辛苦。”   赵德心头一颤,猛地看向赵兴。   他开始怀疑自己贩私盐了?   这话是在点他?   赵兴别开脸,故意不去看他的表情。   他怕看到不想看的。   司南摇了摇小铜铃,“二位可商议好了?大宋独一无二的冰葡萄酒,上也不上?”   赵德压下眼底的担忧,咬牙道:“上!”   “痛快!”司南乐颠颠地跑去后厨端酒了。   坑死他丫的!   赵德当然知道司南是在坑他,可是,他只能老老实实挨宰。   就像赵兴说的,客都请了,若中途闹得难看,前面花去的那些就白费了,还会落个小气的烂名。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留个好印象,回头调到皇城司也好说话。   ——他走了不少关系,花去大量银钱,终于得到准信,没有意外的话入了秋就能迁入皇城司。   赵德一心以为,绝对不会有意外。   赵兴虽然开始动摇了,到底顾及着多年的情谊,依旧站在他这边。他暗搓搓想着,等到那酒上来,就以难喝为借口让司南赔钱。   就在这时,葡萄酒上来了。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瓷碗,少少地倒着半碗酒,淡淡的紫色,衬着晶莹的冰块,还没喝,单是这个颜值就把一群大老爷们征服了。   赵兴晃晃脑袋,拼命提醒自己,不能被区区小把戏迷惑,一定不好喝,绝对不好喝。   抱着这样的心思,嫌弃地喝了一口。   赵兴:……   赵兴:……   赵兴:……   赵兴拍桌子,“再来三坛!”   太太太好喝了!   这冰冰爽爽甜甜辣辣的东西,难道是仙露吗?宫里都没有!   司南满意地笑了。   好喝就对了。这可是他一颗葡萄一颗葡萄捏的,又加了好不容易提纯的白砂糖。糖分引起发酵,有了酒的香醇,多了葡萄的清甜,少了粮食酒的苦涩,再加上冰块,比真正的西域葡萄酒半点不差。   度数不高,大伙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在总共不过十来坛,不然赵德真要吐血了。   付钱的时候,赵德为了羞辱司南,故意把上百两银子换成一筐筐铜钱,让他猫着腰一枚枚地数。   十万枚铜钱,不知要数到什么时候!   赵德终于找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就等着从司南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   然而,并没有。   随着装钱的竹筐一筐接一筐地搬进店里,司南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钱啊,可爱的小钱钱。   梦想之一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孩子们也十分兴奋,熟门熟路地蹲到竹筐前,一枚接一枚开心地数起来。   从州桥小吃车到玉堂巷的火锅店,每次收摊闭店,司南都会把孩子们叫到一起,一边温温馨馨地聊家常一边开开心心地数钱。   潜移默化地,数钱这个动作已经作为一种轻松快乐的印记留在了孩子们的记忆中。   就像四月霜之于司南。   就像下雨天之于唐玄。   没有如愿看到司南愤怒,赵德反倒怒了,“蠢货,你真要一枚一枚数吗?”   司南毫不客气地告状:“他骂我。”   唐玄早已拉开弓弦,玄铁箭尖对准赵德眉心,“你找死。”   赵德腿一软,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贼人都怕唐玄的箭。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赵兴也吓坏了,没人比他更清楚,唐玄的箭术有多逆天,那是他超了十几年都没超越的存在!   “赔礼、快赔礼!”赵兴扯着赵德,低吼道。   求生的意识让赵德放弃了尊严和骄傲,深深地弯下腰,“下官错了,请郡王大人高抬贵手。”   唐玄眼神冰冷,箭尖没有移动分毫。   赵兴一巴掌打在赵德脑袋上,把他头上那个装叉用的金冠都打歪了,“你骂的是唐球球吗?干嘛冲他说,去求姓司的!”   赵德自然不肯。   唐玄握着弓,拉得更满。   牛皮和金丝拧成的弦,发出威严的铮铮之声。   赵德腿一软,咚的一声跪下去。   跪都跪了,干脆转向司南,“是我嘴贱,请、不,求司小官人原谅。”   表情屈辱又硬气。   唉,太惨了。   司南差点都要同情他了。   虽然他贩卖私盐是个大坏蛋,却不能死在唐玄手上,至少不是这一刻。   于是,司南大大方方地摆摆手,“算了,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   赵兴连忙拦到唐玄前面,好声好气地说:“你看,姓司的都说原谅了,快把弓收起来。”   一边说一边给赵德使眼色。   赵德就那样跪着,一点点蹭到门口,借着门板的遮挡飞快地站起来,不要命地往外跑。   “铮”的一声,白羽箭离弦。   “嘭”的一声,穿透厚实的门板。   “叮”的一声,金冠落地,大街上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赵德吓得惨叫一声,脸朝下扑倒在地。   白羽箭穿透金冠,深深地没入青石板。   整条巷子,一片静寂。 第54章 感动?(捉虫)   赵德来了个现实版的“扑街”, 鼻血喷了一地,还引得众人围观,实惨。   司南还在后面喊:“这钱我会一枚枚数的,若不够, 得找你补啊!”   赵德恨不得掐死他。   又不敢。   司南摇头晃脑。   就喜欢这种“你看不上我又干不掉我”的感觉, 爽!   扭头看到唐玄, 小白爪爬到人家肩膀上, 殷勤地捏啊捏, 一边捏一边吹彩虹屁,“从前别人都说你箭法厉害,我还不大信, 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这么厚的门板,嗖的一下就射透了, 那么硬的金冠,叮的一声就打掉了。我宣布:我家小玄玄就是全天下最会射箭的人!”   亲从官们:……   怪不得自家老大愿意亲近司小东家, 就这小嘴,这脸皮, 换谁谁招架得住?   众人带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执手告辞。   这一天的所见所感,也够刺激的。   司南收回殷勤的小手手。   唐玄淡淡道:“继续。”   司南:???   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玄指了指自己的肩。   司南:“意思意思就得了, 还赖上我了?”   唐玄扬着眉眼, 温声笑道:“嗯, 赖上了。”   司南:……   不许撒娇!   再撒娇走上人生巅峰之前我也不会娶你。   司南端出大总攻的硬气, 不肯给他捏。   唐玄什么都没说, 只是小小地把睫毛往下垂了一丢丢。   司南一秒心软,“捏捏捏,你说捏几下咱就捏几下, 好吧?”   “好。”唐玄勾起嘴角。   少年的手指虽细瘦,却有力,不轻不重的捏在肩上,引起阵阵酥麻。偶尔触到敏感处,酥麻的滋味蔓延开来,涌向不可言说的位置。   唐玄深知,自己可能快要忍不住了。   “好了没?”司南手酸了。   “没。”   “还要再捏?”   “嗯。”   行行行,继续捏。   大总攻实力宠“妻”不解释。   又捏了一会儿,胳膊都跟着酸了。   司南撑着面子,表现出一副十分体贴的样子,“我手劲大,肯定把你捏疼了吧?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唐玄虽不舍,到底心疼他,点了点头。司南的手都抽筋了,为了大总攻的尊严死死撑着不肯说。   唐玄拉过那双小白手,轻轻捏。   司南想到好玩的事,笑得眼睛弯起来,“小玄玄呀,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唐玄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迟疑。   司南笑眯眯,“赵兴为什么叫你‘唐球球’?”   唐玄表情一僵,半晌才吐出一句:“他蠢。”   啧啧啧,这还是第二次,司南听到他人身攻击——第一次是说高滔滔——向来清冷的郡王大人,似乎对这些旧相识很有情绪呢!   司南酸了,“滔滔姐知道吧?十三哥也知道吧?就不能告诉我吗?”   唐玄别开脸,不吭声。   司南捏捏他的脸,“说说呗,你刚才都答应我了。”   唐玄捉住他的手,“别闹。”   “你说话不算数,我要生气了。”司南绷着脸,凶巴巴。   换成平时,唐玄早妥协了,今日破天荒地硬起心肠,就是不肯说。   司南弯着手指头,学着九阴白骨爪的样子攻击他。唐玄躲闪两下,就让他挠一下,同时还要注意着旁边的桌椅,不要磕到他。   员工们来来往往收拾桌子,孩子们蹲在竹筐前数铜板,俩人站在大厅中央,旁若无人地打闹。   槐树囧了又囧。   这俩人真是……干脆凑一块过得了!   ***   钟疆的赏赐很快就下来了。   官家给他调了个闲职,涨了俸禄,特许他可以在火锅店做工。并且赏了他一个小院子,让他把家人接来一起住,还许他小侄子进官学。   虽然这院子不是送给他的,只是暂时让他住着,钟疆已经足够开心了。   能把爹娘接到城里,能给小侄子寻一家好的书院念书,是钟疆最大的心愿。   原本以为还要奋斗十年,没想到一夜之间都实现了。   不止钟疆,其他因公受伤的军士皆有赏赐。   官家特意在大朝会上提起,要出一项抚恤伤兵的政令,这是一个长远的计划,也是一项极有意义的政举,足以载入史册。   很少有人知道起因源于一家小小的火锅店,知道的那些内心无一不心存感激,时不时就要过来吃一顿,算是照顾司南的生意。   司南并不知道,官家也给他准备了一份“惊喜”,时机不到,还没给。   火锅店最近有点惨。   司南料到了会有别人卖小火锅,却没想到有那么多,卖得还极便宜。   光是州桥就接连出现了三家,什么“王氏小火锅”“孙氏小火锅”“天下第一小火锅”,除了没有小吃车,其余的全都模仿他,而且卖得极便宜,只有十文钱。   十文钱,对于司南来说成本都不够。这些人要想赚钱,只能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百姓们不在乎啊,大多数人只瞧着哪个便宜买哪个,都是一样的吃法。   如此一来,原本每天能卖几百份的小火锅,一下子缩减成不足十份。   也就虞美人、蝶恋花、定国夫人魏氏这样的旧相识,本着支持司南的意思,时不时买上几份。   司南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白夜在背后搞鬼。   虽然生意惨淡,大家的状态和上回完全不同了,所有人都坚信东家一定会想出办法。   司南确实已经有了主意,就是还没想好,万一不成不仅丢脸,还会让火锅店的名声惨上加惨。   这些天司南天天在家里试菜,想着先练好了手再行动。   唐玄嘴上没说,却时不时请人过来吃火锅,左右不过皇城司那些人,司南都认识。   原本司南还挺高兴,直到木清不经意说漏了嘴,司南才知道请客的钱都是唐玄掏的。   爱护小钱钱的大总攻发飙了,把唐玄堵在墙角一通训:“你的钱就不是钱吗?这个店是咱俩一块开的,哪有你自己搭钱往里填的?你要是有钱没地方花,不如交给我,我帮你管着!”   唐玄勾着唇,眼底漫上笑意,“你真想帮我管钱?”   那得嫁到郡王府。   “当然是假的。”司南白了他一眼。   唐玄垂下眼,颇为遗憾。   “别撒娇,撒娇没用,我不会心软的。”司南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远离他的颜值攻击,“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再乱花钱请往店里填,我就撤掉你的红利。”   唐玄并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司南添了把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点红利,但是,你想想,如果没有了,这家店就不是咱们两个开的了,我会找别的合伙人。”   唐玄皱眉,“不可以。”   “那就不许再请客!”   “好。”   司南吼完又觉得有点凶,万一再给小玄玄留下不体贴的印象就不好了,于是软下语气解释:“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放宽心,我也想告诉你,我没那么脆弱,其实已经在想办法了,相信我,好不好?”   唐玄摇摇头,“没有不信你。”   更不会觉得他脆弱。   他只是不希望他为了试菜绞尽脑汁、觉都睡不够。他不在意店里的生意,只在意他。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别生气。”唐玄嗓音略低,司南愣是听出了一丝委屈。   大总攻之魂立马燃起来,“其实也没多气,就是吧,有点感动。”   感动过头,火气就上来了。   ——对,就是这个逻辑。   唐玄笑笑,话音一转:“你也不可以再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司南挑眉,“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你自己。”唐玄碰了碰他眼底的乌青。   “知道了,小贤惠。”司南放松了心情,又开始调戏人家,“不放心你就搬过来呀,亲自看着我。”   唐玄眸光一暗,嗓音变得有些沉,“你想跟我一起睡?”   司南突然有点怯,“就开个玩笑,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那什么,我得去后厨瞅瞅,你随意哈!”   唐玄轻叹一声。   其实……有点庆幸。幸亏司南没答应,不然他真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守住自己的身体。   反正,心早就守不住了。   两个人在墙角打情骂俏、哦,不,正常交谈的时候,钟疆刚好路过,不经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过,他很快就走开了,所以只听到了前面几句。   老大请客照顾店里的生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天中午,店里来了新客,一对老夫妻,两个高壮的农家汉子,还有一对小媳妇,稍长的那位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   这个组合十分奇特,一看就是从城郊的村子里来的,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新做的,用料却不甚精细。   店里开张这些天,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   不过,没有一个员工露出异样的目光,像寻常客人一般招待。   小郭笑呵呵地问:“几位客官有预定吗?”   他以为答话的会是那位老汉或者高壮的汉子,没想到竟是最年轻的那个小媳妇。   小媳妇温声问:“抱歉,没事先预定,可还有位子?”   “有的有的。”于三娘机灵地迎上来,冲小郭点点头,小郭笑笑,自然地退到一旁。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男客由小郭几个招呼,女客交给刘氏和于三娘。   于三娘体贴地说:“娘子是要雅间,还是在大厅?雅间有最低消费,满一百文即可,带着孩童的可以赠送一件小玩具。”   小姜氏点点头,恭敬地看向旁边的老妇人,“娘,您说呢?”   老妇人又看向老汉,“老头子,你说吧。”   老汉顿了一下,道:“你带着猪娃和媳妇们去那个什么间,我跟大郎、三郎在下面。”   老妇人顺从地点点头,看向于三娘,“丫头,这样可好?”   于三娘笑盈盈地道:“好的,阿婆、两位娘子,请随我来。楼上有专为女子准备的雅间,若有男子陪同还不能进呢!像您这样年纪的婆婆,我们东家最是敬重,会额外赠两样菜给您尝尝鲜。”   妇人不住点头,“是的,我知道,你们东家最心善……”说到一半,连忙顿住。   小姜氏接过话头,说起了别的事。   于三娘没多问,只留了个心眼,想着回头提醒司南一声。万一是认识的,该打折打折,该赠菜赠菜,就算不会免单,也得让熟人吃个高兴。   司南听了于三娘的话,特意过来看了一眼,确定不认识,就是觉得那个小娃娃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不过,他还是端了几碗银耳羹过来,又带着小娃娃多挑了两样玩具。   外卖小分队回来了,司南被叫去了后厨。   员工们都在谈论这一家人。   “瞧着穿得朴素,却专挑贵的点,小郭哥委婉地提了下菜价,那位阿公却像早就知道似的。”   “你说,咱们司氏火锅店的名声连村里的农户们都知道了,一家几口勤勤恳恳攒上一年钱,就为了过来吃一顿?”   “拉倒吧,你以为是你啊,舍得把辛苦钱拿来大吃大喝。除非像钟哥这样,得了官家的赏赐,吃一顿也不心疼。”   钟疆原本还在角落装蘑菇,突然被点名,讪讪一笑,“就算是赏赐,也不会这么花。”   除非有其他目的。   司南看了众人一圈,说:“我知道,你们最近不肯在店里吃,就是为了省下肉和菜——大可不必,咱们店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该吃吃、该喝喝,别瞎省着。”   众人嘿嘿一笑,嘴上应着,心里却叹气。   当然得省着了,换了别的地方,可碰不到这么好的东家。   想到唐玄请客的事,司南当成笑话一般跟众人说了。当然,为了顾及郡王大人的面子,他特意换成了“我的一个朋友”。   众人哈哈大笑,“大傻帽呀这是,有这钱还不如直接给了东家!”   刚刚进门的唐玄:……   正在装蘑菇的钟疆:…… 第55章 赌一把!   被说成“大傻帽”,唐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   他淡淡地扫了眼说话的小帮厨,吓得对方狠狠一哆嗦,手里的碗都惊掉了。   钟疆抄手接住,圈住小帮厨的脖子,“走,找个地儿谈谈。”   小帮厨不过十四岁,瘦瘦伶伶一小只,长得还没他肩膀高,被他夹在胳膊底下,小鸡崽似的。   司南挺纳闷,唐玄丢眼刀子也就算了,怎么钟疆这么激动?   为前老大打抱不平?   他去雅间结账,刚好碰到钟疆“谈”完回来。   这家伙前一秒还扬着下巴抄着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瞧见他,一秒变脸,怎么看怎么心虚。   司南眯了眯眼,“中饱私囊了,还是勾结小贼了?”   钟疆呵呵一笑,“瞧你说的,这事你钟哥能做吗?”   司南挑眉,“那就是做了别的呗!”   “不能够。”钟疆赔着笑脸,“南哥儿就放宽心,啥事没有,兄弟清白着呢。”   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来一个小豆丁,两只小胳膊举得高高的,直奔钟疆,“二叔,抱!”   钟疆:……   小姜氏紧跟出来,一脸愧疚,“他听到你的声音非要出来找你,我没硬拦,怕伤到他。”   司南笑眯眯地执了执手,“原来是嫂夫人,有礼了。”   姜盈大大方方地回:“叔叔有礼。”   司南仗着自个儿是弯的,好奇地打量着姜盈,看起来恬静又秀气,一点儿都不像毅然决然跟娘家断绝关系的人。   ——这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姜盈的娘家是官宦之家,姜盈是几个姐妹中生得最好、最知书达礼的,培养出来是做当家主母的。   姜盈的父亲瞧上了钟疆皇城司的差事,这才把女儿嫁给他。   然而,自打钟疆伤了手,姜家三天两头找茬,有一次闹大了,扬言要把女儿带回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后竟然是姜盈主动站出来,声称宁可跟家里断绝关系,也不会同钟疆和离。   如今司南瞧着她,暗自敬佩。   这个时代,没有几个女子敢于做出这样的决断。毕竟,就算和离了也能嫁个好人家。当今皇后跟官家也是二婚呢!   钟疆撞了撞他,“臭小子,看傻了?”   司南瞥了他一眼,“就是在纳闷,这么好的小嫂子为何嫁了个大傻帽。”   钟疆:……   当着媳妇的面,能给点面子不?   姜盈掩着嘴,边笑边看向钟疆,眼波流转,满满的皆是情意。   钟疆同样如此。   原本,他请家人过来吃火锅,抱的是帮店里渡过难关的心思。   他都想好了,叫家人隔三岔五就来吃一顿,房子先不盖,等着火锅店好起来再说。   为此,钟疆特意把家人叫到一起商量,包括姜盈和大嫂,全家都没意见。   没承想,到头来不仅没掏钱,一大家子还白吃了一顿。   司南说免单,钟老爹死活不同意,操着乡音、大着嗓门让钟疆务必付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闹事。   最后,司南说从钟疆工钱里扣,钟家人这才心安理得地走了。   司南不由感慨。   就算他们天天来店里吃火锅,又能帮上多少?更何况,那还是盖房子的钱。   在现代人看来,这样的做法一定很傻,傻透了,要是放在微博或知乎上,底下必定一片骂声。   ——吃几顿饭就能让一个店起死回生了?   ——人家店主都不急,你们急个屁?   ——那可是盖房子的钱!就用来吃火锅?吃火锅?吃火锅?!   ——你说全家人同意就全家人同意吗?跟他哥哥嫂子商量了吗?就算他哥哥同意,他嫂子能同意?   ……   比这个更难听的想必还有。   然而,这只是现代人的价值观,而且是一部分现代人。   在大宋朝,有许许多多人,禀承着如钟疆、钟家人这种朴素、仗义的处事原则,这种纯粹到几乎很“傻”的道德标准对他们而言甚至比法律更有威摄力。   如果一个人名声毁了,几乎等同于“社会性死亡”,祖孙三代都别想翻身。   司南慢慢理解,渐渐融入,越来越喜欢这个重情重义、守礼守信的大宋朝。尽管它贫穷落后,许多地方都不完美。   他越来越相信,他的灵魂的确属于这个时代。   脑门被轻轻敲了一下,“想什么呢?”   “想你。”司南脱口而出。   唐玄勾唇,“我来了,当着我的面想吧,别悄悄的。”   司南挑眉,“段位高了呀,郡王大人?”   唐玄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高差,意思不言而喻。   司南:……   再见,我要去喝羊奶了。   然后,就真走了。   自然不是去喝羊奶,只是骑着小三轮去了西市。西市有条街,专卖肉食,火锅店用的肉都是在这里买的。   摊贩们跟他熟了,笑着招呼:“司小东家,怎的这时候出来了?莫非生意太好,一晌午就卖完了?”   司南还没说话,旁边就传来一声嗤笑:“支个箩都能网雀儿了,生意可真好!”   司南一瞅,巧了这不是,正琢磨着拿这家伙开刀呢,这人就主动把脖子伸过来了。   不插一刀都对不起他。   司南似笑非笑,“这不是听说五水楼近来生意不错嘛,就想买点肉,学着做做您家的‘五水席’。”   余掌柜脸色一变,“好大的口气!全汴京谁人不知,五水楼的手艺传承百年,独家秘制,你以为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司南依旧笑眯眯,“不试试怎么知道?”   余掌柜轻蔑道:“你想怎么试?偷方子吗?”   “瞧你说的,‘五水席’本就是汴京地方菜,谁家红白喜事不做上一桌?又不是独你一家有。余掌柜,做人不能脸太大哦,容易被打。”司南慢条斯理地嘲讽回去。   余掌柜的脸立即变成了猪肝色。   司南继续给他挖坑,“要我说,你家一百年了都没改进,兴许还比不上寻常百姓家做的好吃呢!”   “你——”余掌柜被触到逆鳞,差点跳起来挠他,“司小东家既然敢说大话,那敢不敢跟余某比试一番?”   “是跟你比试,还是跟你家的厨子?”司南把浑身上下的拽劲都使了出来,“要是跟你比那就算了,我稳赢。”   余掌柜脑袋里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击碎,跳着脚叫嚣:“若是你赢,我余五碗再不掌勺!”   “别别别,不至于,断人生计的事我可不干,损阴德。”司南意有所指。   余掌柜面色一僵,他怎会听不出,司南这是骂他呢,骂他散播火锅店的流言!   余掌柜气极败坏,“你就说敢不敢吧!”   “敢是敢,我有一个条件。”司南道。   “你说!”余掌柜是真急了,不然不会在菜市场就跟他吵起来。   五水楼的东家姓“伍”,手艺向来只传给伍家人,余掌柜一个外姓人能得到东家的青睐,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手艺,如今被司南当街挑衅,怎么可能忍得住?   “别说一个条件,就算是一百个,我余五碗都不带眨眨眼的!”   “行,那我提两个好了。”司南竖起两根手指。   余掌柜:……   “第一,如果我赢了,你必须当众澄清火锅店的传闻;第二,如果我赢了,你给我一百贯钱,算是弥补这些天我店里的损失。”   余掌柜咬咬牙:“如果我赢了,你就关门滚蛋!”   司南啧了一声:“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吗?你输了不过是输钱丢面子,凭什么我输了就得关店?我要让你关店,你关得起吗?”   不等余掌柜说话,便有人应和起来——   “对啊,这不公平。”   “要么都赔钱,要么都关店!”   “司小哥是做火锅的,比试五水席本就势弱,怎的还能定下这等赌约?”   余掌柜怒了,“你们到底站哪头?还想不想给五水楼供肉了?”   众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大声吵吵。   只会小声逼逼。   余掌柜险些吐血,一气之下答应了司南的条件,如果他输了,司南同样赔钱。   司南骑着小三轮,载着新买的肉,美滋滋地回了店。   唐玄还没走,正坐在柜台边教小崽背《诗经》。   大厅中人来人往,一大一小两个人仿佛与周围的嘈杂割裂开来,安安静静,认真专注。   厅中之人经过柜台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放轻脚步,生怕打扰到他们。   司南进门的时候,唐玄刚好抬起头,仿佛预感到他的出现。   “有喜事?”他看着司南上扬的嘴角,不由笑起来。   “吊了个大傻帽。”司南脱口而出。   唐玄笑容一僵。   司南连忙解释:“不是你,是另一个。不,那货不能跟你比,是个真傻子。”   唐玄:……   并没有被安慰到。   司南自知理亏,毛手毛脚地给他倒了杯茶,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其实,就算今天没在西市碰到余掌柜,司南也会寻个由头去找他。这场比试他早在数日前就开始策划了,所以这段时间才会没日没夜地试菜。   本来还能用私盐的事威胁他,然而对方处理得太干净,皇城司的人过去搜查的时候一无所获。   五水楼到底是百年老店,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就算唐玄亲自出马,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把余掌柜怎么样。   司南想来想去,只能从他最在意的东西入手——厨艺。   余掌柜贪财好利、阴险狡诈、嫉贤妒能,就司南打听到的消息,已经不止一个五水楼的大厨被他恶意辞退了,真实原因就是嫉妒人家手艺好。   偏偏这一代伍氏族人没一个做“五水席”胜过他,东家都得仰仗他,不然也不会把他捧得这么肆无忌惮。   余掌柜的手艺司南特意尝过,别说,比凤仪楼半点不差,在汴京城算是顶尖的了。   这样一个烂人,居然练就了这样的好手艺,又转过来用他获得的权力和名气排挤他人。看来,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德不配位的人。   至于比试的内容,司南把五水楼的菜色试了一遍,最后决定冒个险,就定“五水席”。   ——用对手最拿手的东西打败他,这才是真本事。   要是赢了,不仅能逼余掌柜澄清谣言,还能彻底打响火锅店的名气,可谓是一石二鸟。   在余掌柜的大力宣传下,全东京都知道了俩人要比试。   所有人都觉得司南疯了,和五水楼的掌柜比五水席,怎么可能赢?   就连店里的员工们都在担心。   这个说:“东家,您就换一样呗,就算不是火锅,狮子头也行啊!”   那个道:“对对,狮子头可以,师父哥炸过狮子头,可香了!”   钟疆相对理智,“需要我夜黑风高套他麻袋吗?比如敲断他颠勺的手?”   司南懒得搭理他们。   既然这么不信他,那就等着张大嘴吃鲸吧!   唐玄没有劝,只是一口气买来十桌五水席,堆到司南前面。   司南:???   干嘛给敌方送钱?   唐玄淡定道:“知己知彼。”   司南还是心疼,五水席可不便宜,“一份就够了,干嘛买这么多?”   唐玄道:“知道得越清楚,赢面越大。”   司南问:“你信我吗?”   “信。”唐玄毫不犹豫。   “是男朋友的‘信’,还是信任的‘信’。”   “是男朋友,才会信任。”唐玄顿了顿,补充道,“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司南顿时笑了,“还是小玄玄了解我啊。”   唐玄无奈,“换个称呼。”   司南歪歪头,“唐球球?”   然后,脑门就被弹了一下。   不是“撒娇”的那种,是警告。   看来,唐玄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司南很懂得分寸,再不提球球扁扁的,只说正事。   “其实我做过五水席,做得还不错。”   这套菜在民间还有个俗名,叫“扣碗”。多在流水席上做,一次蒸一锅,一出就是一整套。   从前司南的爷爷就是乡间的厨子,哪家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做扣碗。爷爷会做八样,“五水席”不过才五样。   后来爷爷病了,临走前的那些日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吃一回“八大样”。   可是,除了爷爷,家里没人会做。司南的父亲没有学,因为不想像爷爷一样一辈子窝在乡间。   那些日子,司南白天在医院陪床,晚上翻着爷爷珍藏的食谱和笔记学着做。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下过厨房,因为他爸爸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当个“没出息的”厨子。   司南从剁肉开始学,一碗碗做,一次次试,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终于做出爷爷记忆中的味道。   最后,爷爷是笑着离开的。   很多关系好的朋友都知道,司南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厨房。只是,和爷爷有关的扣碗,他从未跟别人说起过,也不会再说起。   只有唐玄。   唐玄没有安慰,只轻声道:“就做吧。”   司南点点头,就做吧!   他并没有必赢的把握,只是不怕输而已。 第56章 偷吃   “咣、咣、咣、咣咣!”   “铜锣敲起来, 大锅架起来,比试开场喽!”   敲锣的汉子往身后一指,指向后面的两个高台。高台上各有一个草棚, 棚中垒着灶台、摆着桌案, 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这是五味社的场地,专门用来给同行打擂台。   司南和余掌柜一东一西,各占一台。   两个高台之间设有一八角凉亭, 凉中放着石桌石椅, 挂着竹席卷帘, 布置得相当雅致。如今坐着八位裁判, 其中就有白夜。   落座前,他特意朝司南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放心。”   司南……根本没注意。   两个高台前面搭着数个花棚,有的摆着桌椅案几, 有的如瓦肆般搭着一梯梯台阶。   唐玄就在中间最大的那个花棚中,旁边是五水楼的现任东家, 伍子兴。   司南朝唐玄挥了挥手。   唐玄回以一笑。   白夜:……   依然要保持微笑。   其余棚中挤着许多人,或坐或站,有同行,有亲友,更多的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大家都在激烈地讨论着, 观点前所未有的一致——此战司南必输。   起初五味社还寻思着跟一家名为“小钱钱飞来”的赌场合作, 设个赌局。   小钱钱飞来干脆地答应了, 后来一打听, 麻利地撤了——赌什么赌?胜负这不明摆着吗!   司南又朝着自家亲友团挥了挥手。   亲友团集体做了个“格斗准备”的动作——这是他们激情讨论了许多天,最终定下的应援动作。   司南笑得可灿烂了。   围观群众突然心软了,这么年轻的小郎君, 就算输给五水楼也不丢人啊!   再看看余掌柜,尖嘴猴腮小细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娘子们集体一面倒,暗自祈祷着好看的小哥哥不要输得太惨。   “咣——”   锣声又响,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汉子介绍:“今日打擂的是五水楼的余掌柜余五碗——”   余掌柜朝凉亭拱了拱手,又朝司南冷冷一笑。   “另一方是司氏火锅店的小东家,司南——”   司南眼睛弯起来,手臂举起来,相当风骚地绕场一周。   “啊!!!”   “小东家加油!”   注意,不是亲友团。   亲友团还没来得及喊口号,是看热闹的小娘子们!   司南笑得更灿烂了,朝着那边挥挥手。   小娘子们一秒害羞。   唐玄嘴角抿起。   余掌柜的脸快要拉成驴了,低声讽刺:“小白脸能当饭吃吗?”   司南笑眯眯,“说这话的大多长得丑。”   余掌柜险些噎死。   要不是两个人之间隔着裁判亭,他指不定就要跳下去挠司南了。   ——然后被司南反杀。   五味社副社长,也就是白夜轻咳一声,笑着提醒:“请两位查验棚中的食材器物,若无纰漏就开始了。”   余掌柜狠狠瞪了司南一眼,对着白夜却十分殷勤。   汴京城中三大楼,矾楼、白楼、凤仪楼,其次才能轮得上五水楼。   矾楼背后有皇家势力,凤仪楼为唐玄的资产,白楼则由白夜管理,至于背后真正的东家,从来没在人前露过面。   余掌柜有个小心思,趁着这次大展身手,一举成名,没准还能入了白夜的眼,跳槽到白楼。   司南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专注检查着案上的食材。确认无误,便将红色的小旗子插在了棚子上。   余掌柜一见,连忙行动起来,匆匆检查了一遍。他做掌柜太久了,这些事向来交给底下的小工做,如今乍一看到没有处理过的肉和菜,竟有些手生。   很快,他也插上了小红旗。   两个人祭了灶公,拜了裁判,又冲诸位观众行了一礼,这才回到各自案前。   “咣——”   “开擂喽!”   一声锣响,数位身手利落的小厮跳上草棚,将四面卷帘放下,隔绝了众人的视线。一来为了防止秘方外泄,二来保证掌勺者不被打扰。   每个草棚中只剩下一个主厨一个助手。主厨负责做五水席中的五道主菜,助手做八凉八热十六道配菜。   余掌柜那边是他新收的一个小徒弟,看着还没司南年纪大。其实五水楼中有好几个手艺不错的师傅,余掌柜一个没带。   一来,觉得是配菜,做不好也不要紧;二来,这是他的擂台,不想让那些人跟着沾好处。   司南这边的助手更小,是二豆。   他倒不是忌惮其他厨子,主要是……没人可带。   唐玄原想把凤仪楼的厨子借给他,司南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能够掌勺的大厨做菜都自己的路数,就算做得再好,和他的风格不搭也不成。   爷爷说过,一桌席面一套菜,一道菜有一道菜的滋味,整个席面又能做到五味相和、荤素相衬、一脉相承,方能回味无穷。   二豆是他带出来的,从刀工到配料都和司南一般无二,司南信他。   二豆上台时,紧张得同手同脚,惹得底下一通笑。   赖皮懒汉们扯着嗓子喊:“下去吧!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别添乱啦!”   小娘子扯着帕子担忧,“司小东家怎么这么心大?好歹找个压得住场子的,怎么带了个孩子来!”   听着这些声音,二豆更紧张了,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一只手扶住了他。   是他的师父,司南。   二豆恍惚想起,当初在州桥,司南就是这样扶住差点饿晕的他,往他手里塞了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此时,司南像那次一样笑着,说:“别紧张,就像在家里时一样——不是已经练熟了吗?”   前段时间,司南白天黑夜地试菜,二豆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都不肯回去睡觉。   后来比试的时间定了,小家伙更加勤奋,汤底都不学了,专门做那几道配菜——火锅店的小伙伴们都快吃吐了。   此时,那些扬言“再也不吃二豆菜”的小伙伴们举着条幅为他鼓劲——   “二豆二豆,加油加油!”   “二豆二豆,掌勺最牛!”   “二豆二豆,干掉五水楼!”   噗——哈哈哈哈哈哈!   全场爆笑。   其中笑得最欢的是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年纪郎君——没错,就是粉衣裳,桃花粉的那种,长着一双小笑眼,圆脸蛋,脑袋上还挺着一朵花。   要不是这小子和当初的“司南”一样出名,大伙指不定就会把他当成五水楼东家伍子兴的小男宠。   实际上,人家是伍子兴的弟弟,嫡亲的。   就……后悔当初没掐死的那种。   伍子兴高大沉默,像个威严的大家长。   眼神冷冷地扫过去,伍子虚立即缩起脖子,拿扇子挡着冲二豆挤眉弄眼。   二豆小脸涨红。   他以为对手在嘲笑他。   司南倒是没瞧出恶意,冲伍子虚大大方方一笑。   伍子虚挑了挑眉,转头在自家大哥耳边嘀嘀咕咕:“哥,这人真好玩,咱们把他招进五水楼吧!”   伍子兴冷脸,“五水楼是给你玩的吗?看看被你造成了什么样子!”   早知道当初他就不该去西京赴任,把五水楼留给这个蠢弟弟打理。   这个小插曲耽误了一些时间,余掌柜那边已经传来了咚咚的切菜声,声音还很大,仿佛在挑衅。   二豆更紧张了。   司南摸摸他的头,指了指草棚中一大一小两个灶台,“你看,像不像咱家小厨房?”   二豆憨憨地说:“不如咱家好。”   说完这句还不够,认真强调:“差多了。”   五味社管事:???   司家小院的厨房是司南特意改造过的,仿着现代化整体厨房的设计,确实比这里好太多。   司南憋着笑,“能做菜就行,凑合着用吧。”   二豆点点头,“那好吧。”   语气非常勉强。   五味社管事:!!!   减分!减一百分!   站在灶台前,二豆的神情渐渐变了,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只有这方小小的天地。   他要把这些软叭叭的肉和嫩生生的菜做成美味的食物,装到盘子里,让吃到的人不再像他从前那样饿肚子。   就是这种最简单、最朴素的心愿。   司南看到他进入状态,满意地点点头,很快把心思收回去,专注于五道主菜。   “五水席”是五水楼起的雅名,因为主菜是五道扣碗,而扣碗多是先炸后蒸,每个碗里都有汤汁,且多用于红白喜事中的流水大席,所以“水席”的说法倒也合适。   第一道:腐乳肉。   这一道看似简单,其实最考验功力,肉入锅的火候,豆腐炸的程度,对口感至关重要。   上锅蒸时陶碗的大小、肉块码放的角度,葱段、姜片的长短厚薄,都是学问。   这些,都是司南当初踩过的坑。   第二道:芥菜肉。   类似于现代的梅菜扣肉,底下垫一团劲道的芥菜干,上面的肉片薄而不断,如鱼鳞般铺叠而成。   调好味蒸就好,这一道不难。   第三道:鱼丸子。   得益于现代经验,司南做鱼丸的手法和大宋民间不大一样。   唐玄买的那十套五水席大伙都尝了,再去吃司南的,都觉得司南的好。   只要裁判不瞎,这道菜算是稳了。   第四道:素丸子。   越是素菜越难做,这道菜在五水席中是最被嫌弃的一个。   现代的素丸子可以加胡萝卜丁、加土豆泥,代替传统的面粉和水萝卜。然而大宋还没有土豆。   司南尝试了好几种方法,最后选出来一种最优的,结果怎么样,就看裁判是坚持传统还是鼓励创新了。   最后一道:小酥肉。   这个是司南的最爱,也是爷爷当初最拿手的。司南准备好材料,连切带腌,接着炸、上锅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蒸出来的小酥肉个个一般大,酥脆的外皮浸入咸香的汤汁,中和了油腻,吸收了味道,内里的肉丝不腻不柴。   司南没忍住,偷偷吃了一个。   扭头瞧见二豆正巴巴地看着他,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个。   刚好,铜锣声响,时间到了。   竹帘卷起,呈现在众人面前的除了一道道诱人的美食,还有一对脸颊鼓鼓的师徒。   现场静寂了三秒钟,集体尖叫。   ——全是小娘子。   花棚中,唐玄眸底一暗。   他太高看自己了。   怎么可能那么大方,允许他娶别人? 第57章 秋葵鱼杂   没有流水远山, 没有繁花翠竹,只有一个粗糙的草棚,他的少年站在灶台前, 系着小围裙, 鼓着小脸蛋,在偷吃。   这才是他的人间烟火。   比花前月下更撩人。   小娘子们在尖叫。   司南背过身,快速咀嚼着。   唐玄大步上前, 抬脚跨上高台。   裁判们互看一眼, 谁都没敢拦。   食案上, 八凉八热五个扣碗已经摆放好了, 唐玄瞅了一眼。   司南转着眼珠,略丢脸。   装酥肉的那个碗,明显缺了一块……   唐玄勾唇,“好吃吗?”   “当然, 不看看是谁做的。”司南撑着面子,“那个……我没偷吃啊, 我在试菜,我一套做了两份,这个是备用的。”   唐玄笑笑,又夹了一块放到他嘴边,“那就再试一块。”   司南脑子还没想清楚, 嘴就张开了, 啊呜一口吞下去, 差点咬到筷子。   吞完之后才傻眼。   “啊!!!”   小娘子们叫得更欢。   这次不止是因为司南, 还因为唐玄。   要不是男人们太要面子,也想叫了——   这是什么神奇的画面?   一箭封喉燕郡王也有拿筷子喂人的一天?   围观群众兴奋了,单单是这一幕, 比整场比试都精彩!   司南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倒笑嘻嘻地勾住唐玄的脖子,像个冠军似的冲众人挥手。   就是这般大大方方的模样,才让人误会不起来,怎么看司南都不像“小男宠”的样子,反倒更强势些。   ——前提是忽略他为了勾脖子而踮起的脚。   唐玄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众人的视线,尤其是那些朝司南丢香帕的小娘子。   司南咧着嘴,悄悄戳他的背,“吃醋啦?”   唐玄抿着唇,没作声。   司南飞扬着眉眼,不说他也知道!   白夜的视线往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了然一笑。   原来如此。   原以为是个小愣头青,看来是有恃无恐。   他偏头看向身后的丫鬟,轻声说:“你说,若此事宣扬出去,这燕郡王还会护着他吗?”   丫鬟不明所以,“主子指的是何事?”   “一件有意思的事。”白夜打开折扇,挡住嘴角的算计。   两桌五水席都备齐了。众人各自落座,唐玄被请到了主位。   司南又检查了一遍,对旁边的小厮说:“有劳。”   小厮们躬了躬身,连同食案一起抬到凉亭。   余掌柜那边同样如此。   裁判们先看了看,又闻了闻,皆是点头。正要尝,便见两匹马由远而近,直奔擂台而来。   见来人身着官府,马额上竖着开封府的标识,众人皆是面色一变,纷纷起身。   除了唐玄。   来的是赵德和姜四郎。   二人翻身下马,先向唐玄行了一礼,这才道:“包大人听说五味社在此处设擂台比试厨艺,特命我二人前来做个见证。”   赵德说完,特意瞧了司南一眼,明显来者不善。   二豆吓坏了,紧张地扯住司南的衣角,“坏人来了,会不会判我们输?”   “不会。”司南摸摸他的小脑袋,“那不还有小姜姐夫么,要是赵德那小子搞鬼,他会拦着。”   二豆看看姜四郎,这才想起来,他是二丫姐姐的夫君,不久前还把做坏事的七宝爹抓走……   可是,他看上去不大厉害的样子。   司南又摸了摸二豆的小脑袋,“再说了,这不还有郡王大人吗,有他在,没人敢捣鬼。”   对哦!   郡王大人最厉害了!   瞬间安心。   隔着人潮,司南看向唐玄。   唐玄虽未开口,目光中却写着:勿怪。   司南笑了。   他才不怕,大总攻无所畏惧!   小小的比试能得到包大人的重视,这对五味社来说是极大的荣耀。   众人连忙起身,请赵德和姜四郎上座。   司南注意到,白夜的态度有些奇怪,尽管表面看来礼数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然而看起来并不像真正的臣服,反倒带着某种隐隐的轻蔑。   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他面前的所有人,或者说一切的规则和制度。   白夜掩饰得很好,旁人很难瞧出异样。   司南之所以会注意,是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是一类人。   作为穿越者,司南意识中没有阶级观念,面对皇权和官僚缺乏真正的古代人那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白夜给他的感觉和这个很像。   可是,为什么呢?   他难道有什么依仗?   司南心底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我当是哪个傻子呢,敢跟五水楼比五水席。”赵德瞧着司南,冷笑,“难怪。”   司南啧了声,你说说,上赶着送人头,不收是不是显着他太懒?   “我也不想比呀,就是吧,太好赌,一时没把持住就应下来了。”   “还打赌了?赌的什么?”   不用司南回答,余掌柜便谄媚道:“输者给赢者一百贯钱。”   “有意思。”赵德挑衅一笑,“若我再跟一百贯,司小东家可还敢赌?”   司南连连摆手,“那不成,前些天赵大人刚在我家店里花了那些钱,我怎么还好意思赢你?”   提到旧事,赵德窝火,“不敢加就直说,何必找借口。”   司南微微一笑,“不是不敢,只是有那么一丢丢小担心——到时候万一赵大人舍不得掏钱怎么办?”   “区区一百贯,我会赖你吗?”   司南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区区一百贯?赵大人好有钱!既然这样,干脆立个字据呗?”   赵德急于报火锅店之仇,“立就立!”   司南飞快地从怀里掏出纸和笔,麻利地摆在赵德跟前。   赵德怔了怔,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他下意识看向白夜,“白……社长,您觉得我该跟他赌吗?”   白夜执了执手,“擂台边上开赌局倒也常见,五味社不禁赌,也不干涉,只要双方事先讲明、事后无悔便好。”   赵德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在纸上写下赌约,同时也要求司南写上一份。   司南大大方方地写了。   写完冲唐玄眨眨眼,搞定!   唐玄微笑。   就等着赵德出局了。   很快,裁判们已经把十六道配菜品尝完了,正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   员工们围在司南身边,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尤其是二豆,原本就长得脑袋大身子小,这时候再一憋气,整个一红脸小蘑菇。   司南蹲下身,捏捏他的脸,“还记得来之前我说的话吗?”   二豆点点小脑袋,讷讷道:“师父说,做的时候抱着必赢的心思,做完之后就忘掉输赢。”   “那你还紧张什么?”   “不想给师父丢人……”   司南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又指了指自己,“就算你会输,你师父我也不会输,等着看吧!”   刚才他已经看过余掌柜的席面了,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也不会傻不拉叽地跟赵德订下赌约。   果然,八位裁判商讨过后,在火锅店这边插上两支小旗子。   余掌柜一时不敢相信,“诸位,是不是瞧花眼了?咱家的记分牌在西边,东边那个是司氏火锅店的。”   白夜抿了抿唇,没说话。   旁边一位白胖的中年人,笑眯眯道:“没错,十六道配菜的评定结果,胜者为司氏火锅店。”   “嗷!!!”   “我们赢了!”   “二豆赢了!”   小伙伴们炸开了锅。   钟疆兴奋地把二豆扛了起来,绕场一周。   二豆蒙蒙的,完全不敢相信。   围观群众也一脸蒙。   五水楼输给了火锅店?   赢的是那个圆脑袋的小豆丁?   有十岁了吗?   “虚岁十二了,从小缺了营养,显得小。”司南微笑着解释。   所有人:……   重点是这个吗?   五水楼的东家伍子兴朝裁判拱了拱手,要一个说法。   这次是白夜开口:“先说八个凉盘,五水楼不算差,却也没有太好,比如这道醉猪脚,就不如你们店里的樊掌柜做得好。”   余掌柜面色一僵。   他当然知道姓樊的猪脚冷盘做得最好,不光猪脚,连五水席都很好。他怕他出风头,才故意没带。   白夜摇着折扇,缓缓道:“司氏火锅店胜在菜式新颖、食材珍贵。比如这道果肉冰沙,荔汁肉打底,磨上细细的冰沙,这个时节可不是谁都吃得起的。”   司南挑了挑眉,这意思就是自家二豆赢在了食材上,而不是手艺?   唐玄抿着唇,看向裁判席的一位中年人。   那人姓文,正是凤仪楼的掌柜,上次司南去凤仪楼“吃大户”,遇见的就是他。此次比试,他也是裁判之一。   收到唐玄的指示,文掌柜清了清嗓子,接过话茬:“不止如此,司氏能胜,胜在味道。还拿这道冰沙举例,五水楼也做了,甜咸两味皆有,却不如司氏只取甜味来得清爽。”   司南笑笑,这不明摆着吗?   冰淇淋上洒胡椒粉,这谁受得了?   “至于八道热菜……”文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是由白社长来说吧!”   “副社长。”白夜谦虚地强调了一句,说明了二豆能赢的原因。   虽然语气温温和和,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捡漏。   二豆能赢,是因为余掌柜不遵守规则,把助手带来了,却又瞧不上他的手艺,八盘热菜里至少有四盘是他自己炒的。   白夜瞧了眼二豆,微笑着感叹:“真是幸运呢!”   二豆憨憨一笑,“对哦,今天好幸运。”   一定是昨天晚上对着月亮许愿实现了。   幸运个大头鬼!   司南冷笑,明明自家孩子是凭本事赢的,却被他一张嘴给抹杀了!   司南拱了拱手,恭敬又不失好奇,“方才商讨了许久,敢问,可是我家这小子还有哪里不足?”   文掌柜摆摆手,道:“并非不足,而是很好。这道秋葵鱼杂烩食材简单,香而不腥,是取胜的关键——二豆,可以说说为何要选它吗?”   二豆怔住了,怎么都没想到,这道菜会成了关键。   这些大人物们……竟然喜欢?   二豆紧张得喉咙发紧,巴巴地看向司南。   司南拍拍他的肩,温声鼓励:“别怕,在家怎么跟我说的,如今便怎么说。”   二豆点了点小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八道热菜……有、有七道是师父教的,还有一道,师、师父让我自己想……我、我就会做这个……”   想起从前的事,二豆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小伙伴们。   在那孔阴暗的桥洞下,他认识了槐树和冬枣,当时他被几个大混混打,如果不是槐树用两个馒头换下他,他那时候应该就死了吧?   后来他跟着槐树和冬枣一起,抢狗食,捡吃的,和大混混们打架。   槐树和冬枣力气大,总是冲在前面。他生怕被嫌弃,就拼命地找野果、扯野草,想办法弄吃的。   这个秋葵鱼杂烩就是那时候学会的。   秋葵在河边成片成片地长着,鱼杂都是被鱼贩们扔掉的,他捡回来,装到破碗里,一小碗一小碗地煮。其实很腥很苦,但是三个人都吃得很香。   后来又有了小木头、小狗子、小茄子、小馒头、小崽。人多了,吃的反而不好找了,好久才能吃上一次,每人只能吃两口。   槐树总是,说不吃嫌弃腥,其实二豆知道,他是让着弟弟们。那时候,二豆就有一个愿望,可以每天吃到鱼杂烩,让槐树哥吃到饱。   现在,他们就站在他身后,冲他比着“加油”的手势。   那是师父教给他们的。   “秋葵很好找,河沿上就长着很多,鱼杂在西市鱼摊旁边能捡到,最好早一些去,赶在鱼贩杀鱼的时候,不然就被野猫抢走了——那些家伙可凶了,就爱照着脸挠。”   二豆说着说着,就不结巴了,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最后说到司南,二豆满脸崇拜,“师父说,这道菜很有意义,可以让那些没有粮食的人活下来……我就做了。   他说得很慢,却没人催。   在座的裁判,包括看热闹的百姓,别看现在衣着光鲜,早年前做学徒的时候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二豆的话让很多人红了眼圈。   二豆却没有,只是在说很平常的事。   说完紧张地看向司南,生怕自己说得不好。   司南勾着唇,朝他竖起大拇指。   二豆顿时松了口气。   其余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白夜率先赞了声好:“你的苦心没有白费,裁判看到了。”   余掌柜冷哼一声:“说到底,是因为同情吗?倘若如此这比试还有何公平可言?”   司南微微一笑,“话是刚说的,分是先打的,余掌柜失忆了吗?”   白夜摇着扇子,没作声。   司南也不指望他,拱手道:“我想,这道秋葵鱼杂烩之所以被诸位青睐,想必是其中的除腥之法吧?”   白夜笑笑,“南哥儿果然聪慧。”   我呸!   你果然脸皮厚。   司南在心里翻了个小白眼。   唐玄淡淡道:“非亲非故,注意称呼。” 第58章 发财日   白夜笑容一僵, 没呛声。   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跟唐玄对着干,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他打开折扇, 笑得更温和了,“我等确实好奇, 二豆是如何给鱼杂去腥的, 用了不少香料吧?”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 既然司南说这道菜能惠及穷苦之人, 然而, 穷人连盐都吃不起,更别说昂贵的香料。   二豆面对他还是有些怕, 怯生生地说:“没有用其他调料, 只有一点点盐巴……是、是用绿色的花椒去腥。”   槐树捂脸,“傻豆子, 这种事能说出来吗?”   裁判们的神情颇为精彩,一来没想到白夜会直接问, 更没想到的是二豆会毫不藏私地说。   折扇下, 白夜勾了勾唇。   无忧洞出来的, 怎么会不听他的话呢?   二豆惊慌地看向司南,他不知道不可以说……   司南根本不在乎,冲二豆笑笑, “没关系,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伯伯们吧!”   对上他鼓励的眼神,二豆的勇气又回来了, 一五一十地把试验的过程说了出来。   当初他在桥洞下用破碗做杂鱼烩的时候,河沿上刚好长着一棵野生花椒树,树上的花椒根本等不到成熟就会被人摘走。   二豆只能在开花的时候摘花, 长成绿色的种子之后就用绿色的种子。到了冬天,成熟的花椒被人摘走了,他就捡树下掉落的。   尝试了许多次,发现用带着枝叶的绿色花椒和鱼杂炖在一起,是最不腥的。   至于除去鱼杂中的苦味,是司南教他的——揪去鱼胆,充分洗净,要不厌其烦地淘洗十几遍,直到水不再浑浊,没有任何血污。   在座的都是行家,一听就懂了。   出于对食材的珍视之心,他们从未在花椒还没熟的时候就从树上摘下来,因此并不知道新鲜的花椒还有这样的妙用。   至此,再也没人怀疑二豆赢得不明不白。   虽然这个小家伙只有十二岁,却是真真正正经过事的,本事也是勤学苦练得来的。   司南为自家小孩找场子,“余掌柜,这下服了吗?”   余掌柜羞怒交加,抬脚踹向身后的学徒,“没用的东西!连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都赢不过!”   小学徒一个不防被他踢下高台,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缩成一团。   围观百姓不由惊呼。   那个小学徒比二豆大不了多少,换成自家孩子,不得心疼死?   司南皱起眉头。   不用他鸣不平,伍子虚就怒了,“输不起怎么的?还打上人了!别忘了,那八道热菜有半数是你掌的勺,还不是没赢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面对弱小凶神恶煞的余掌柜,像个龟孙儿似的缩着脖子,一句话不敢说。   二豆盯着胳膊上的小汗毛,憨憨地说:“我长毛了。”   司南没忍住,笑出了声。   伍子虚愤愤地白了他一眼,叫人把小学徒扶起来。   小学徒受宠若惊,连声道:“没事、小的没事,是青草地,不疼。”   其实,这还是轻的,放在平时,余掌柜一个不高兴,不是拿擀面仗抽就是拿开水烫,后厨的学徒们哪个没被他打过?   伍子虚吐槽:“怎么这么倒霉,认了他当师父?”   小学徒扎着脑袋,“不是师父……”   余掌柜为了不让手艺外传,不肯收任何徒弟,这些人跟了他三四年,只能打打下手。   “这就好办了。”   如果是师徒关系,即便他是东家也不好干涉。   伍子虚桃花眼一挑,“以后你就不用跟着余掌柜了,回头开个灶,专门做蒜蓉茄条,小爷我吃过那么多茄子,数你做得好。”   当初他以为是余掌柜做的,夸过一次,后来再吃就变味了。如今瞧见席面上的那盘蒜蓉茄条,伍子虚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学徒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不敢相信——小东家的意思是……他可以掌勺了?   余掌柜脸色难看,“东家,万万不可!这厮才来楼里一年,最爱偷奸耍滑。我原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没承想……”   “没承想,他比你做得还好。”伍子虚翻了个白眼,“自家的事回去再说,就别在这儿让人瞧热闹了。”   没看见姓司的嘴都咧到耳朵根了吗?   伍子虚拿眼瞪司南。   司南冲他笑笑。   伍子虚立马扭开脸,下巴扬得高高的,每根头发丝都叫嚣着傲娇。   司南瞧着他的后脑勺,玉冠旁的茉莉花颤颤悠悠,怪可爱的。   唐玄垂着眼,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几个属下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怕被冻死。   司南恰好抬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郡王大人的冰山脸瞬间融化。   亲从官们:……   这忽冷忽热的,谁受得了?   既然五水楼的东家都认了,这一局便敲定了。   白夜宣布:“学徒二豆为司氏小火锅赢得两旗。”   小伙伴们欢呼起来。   司南把二豆扛在肩上,绕场一周。   惹得众人一通笑。   二豆红着小脸,兴奋又害羞。   五水楼的小学徒偷眼看着他,一脸羡慕。若是他也能有个这样的师父,做梦都要笑醒了。   接下来,就到主菜的比拼了。   余掌柜轻蔑地看向司南,就算赢了配菜又怎样?十六道配菜才值两面小旗,五道主菜各有一面。   司南必输。   裁判们起身,先看,后闻,再尝。   前面耗去了不少时间,此时五道扣碗已经有些凉了。   令人惊讶的是,五水楼的扣碗汤汁中凝着薄薄一层白色油脂,司南做的却没有,即使凉了,味道和口感却没有降低多少。   尤其是腐乳肉和小酥肉,五水楼的已经腥得无法入口了,司南这边却被人吃去大半碗——裁判们没忍住,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这下,即使白夜都没办法公然偏向余掌柜了。   裁判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给司氏火锅店插了三面小旗,剩下的两面给了五水楼。   ——就这两面,还是看在它传承百年的份上。   余掌柜涨红着脸,惊得说不出话。   有内幕!   一定有内幕!   他怎么可能输?   伍子兴看看唐玄,没吭声。   少年时,他爹花钱给他在城防营捐了个小官,挎着刀在大街上乱晃、一混就是一辈子的那种。   是唐玄看出他有天赋,把他调到开封府学习案宗,逐渐独挡一面,才有机会调去洛阳,成了正正经经的七品官。   说唐玄对他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只是这段往事很少有人知道。因此,这次比试,他根本不在意输赢。   伍子虚却沉不住气。   他一直认为余掌柜做的五水席天下第一好,不然也不会坚持把他留在五水楼。   “是因为燕郡王对不对?你们知道司氏火锅店是燕郡王开的,故意向着他!”伍子虚指着裁判,气得直跳脚。   伍子兴沉声道:“坐下!”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坐什么坐?”伍子虚气冲冲地走到裁判亭,抓起一碗小酥肉,“我要亲口尝尝,姓司的做得有多难吃!”   捞起小酥肉,发狠似的吃了一大口——   不对啊,是不是拿错了?   连忙拿起旁边那碗,往嘴里塞。   “呸呸呸,难吃死了!”伍子虚指着第二碗,不善地冲司南道,“这碗是你做的吧?”   司南勾着笑,故意逗他,“你觉得哪个好吃?”   “当然是这个!”伍子虚指着第一碗,“皮酥肉嫩,汤汁清亮,且没了往日的腥臊之感——老余,你的手艺又精进了。”   余掌柜:……   想去死一死。   伍子虚夸完,意犹未尽地尝起另外四碗。   “啧啧,腐乳肉好像也有点不一样了,这次的豆腐甚是鲜嫩!”   “咦?鱼丸怪怪的,加了碎肉粒吗?团得倒是挺圆,不像从前那样一下锅就散了。”   “欸,这个素丸子改方子了?比从前好吃太多!”   “嗯,芥菜肉也好吃,从前我只喜欢上面的扣肉,这回竟觉得芥菜味道也不错……”   他说一句,余掌柜就矮上一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伍子兴捂着脸,尴尬得无以复加。   果然还是应该生下来就掐死吧?   省得养这么大,舍不得。   长随悄悄扯了扯伍子虚的衣袖。   “正吃着呢,别拉我。”伍子虚抱着司南的碗大口大口地吃着,脸蛋鼓成小仓鼠。   长随只得出声提醒:“这是……”   “我知道,这是余掌柜做的,别说,比从前更好吃了。”伍子虚理所当然地说。   伍子兴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拎起他,“这是司氏的席面。”   嘎嘎嘎?   伍子虚惊得发出鸭子叫。   “哥,我傻,你别骗我!”   司南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伍子虚瞪眼:“你在笑我?”   司南笑眯眯地点头,“嗯,眼神真好。”   伍子虚:……   想打架!   司南拍拍他,“没事没事,慢慢吃,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做。”   伍子虚:“我一口都不会吃了!”   因为已经吃完了!   唐玄把司南的手拉回去。   拉住了就藏到袖子里,没有放。   司南挣了挣,却被攥得更紧,干脆放弃。   反正有桌子挡着,没人看到。   司南大大方方地说:“汤汁之所以冷而不凝,因为用的是素油。”   所谓素油,就是植物油。   古代做菜多用荤油,会影响食材本身的口感。二豆做的那几道凉拼之所以能获胜,也是因为炝锅的油不一样,吃起来格外清爽可口。   “小酥肉鲜嫩不柴,没有腥味,用的是自小骟过的猪肉。”   大宋猪肉价低,原因之一就是猪不骟,肉不好吃。“骟猪”就是给猪绝育,绝育后的公猪更容易上膘,肉肥而嫩,只取瘦肉腌制,做出来的小酥肉外酥里嫩,没有腥臊之感。   这块肉是司南特意拜托钟疆找的。此时钟疆一听,着实高兴。   “至于鱼丸和素丸子……”   司南还要说,众人连忙把他拦住——这可是独家秘方,多少人恨不得死死捂着,哪里有大大咧咧说出来的!   大伙都被他的举动惊到了。   这司小东家是傻呢?还是傻呢?   司南不傻,只是不在意。   就算知道配方又能怎么样?不同人做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同的。   他非常大方地把五道主菜全都说了一遍,顺便打了个广告:“法子便是这样,诸位前辈若是感兴趣,大可拿去一试。不仅扣碗,火锅的方子我也打算公布——”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五水席也就算了,大宋独一份的火锅方子都要公布,这、这不是砸自家饭碗吗?   自然不是。   司南是想玩把大的。   “想必大伙都知道,如今坊间多出一些卖小火锅的摊子,有些食铺也添了这道菜。虽瞧着像,味道和食材却差上很多。”   “为了让汴京百姓吃到真正的司氏火锅,我愿意出售火锅店的方子,或买断,或加盟,可自主选择。”   打击盗版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让支持正版的人拥有话语权,给越来越多的人心里烙下印子——正宗的,才是最好的。   开连锁店、开加盟店,让这些人利益共享,才能真正联合起来把司氏火锅的名气做大、做好,让司氏火锅成为汴京城的“名片”,让真正用心做食物的人能有一席之地,让整个餐饮行业形成良性竞争。这才是司南的目的。   不管旁人如何惊讶,唐玄始终是淡定的。   心存大爱,却不会纵容兴风作浪的小人。   这就是司南。   众人起身,郑重地朝司南拱手:“司小东家高义。”   伍子兴道:“五水席的方子,即使司小东家不计较,伍某也不会白白占便宜,稍后我会让管事按行情买下,还望司小东家不要推辞。”   意外之财,来得惊喜。   司南灿然一笑,“那我就不推辞了,回头再赠你两道菜。”   “多谢。”伍子兴拱拱手,同样干脆。   伍子虚瞪着眼,气成小蛤蟆。   一边生气还一边吃二豆做的冰沙,虽然化了大半,依旧吃得欢快,脑袋上的小花一颤一颤。   伍子兴摇头叹气。   明明年纪相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伍家兄弟都是坦荡之人,愿赌服输。   余掌柜愤而离席,被司南拦住。   “之前打的赌,忘了?”   余掌柜语气不善,“钱就押在那里,自己不会拿吗,还想让我给你送家里去?”   司南道:“除了这个,还有一样,余掌柜不会想赖账吧?”   余掌柜面色一僵。   当初他认定自己不会输才敢打这个赌,谁承想竟输了,如今能不能留在五水楼都不一定,散播谣言的事更不能认了。   他只管装傻。   司南扬声道:“这里有没有西市来的兄弟,还请做个见证。”   人群中有人回应:“有!哥几个就是在西市卖肉的,那日听得清清楚楚,余掌柜应了司小东家,说是要澄清什么谣言。”   “关于火锅店‘吃死人’的谣言。”司南看向余掌柜,“余掌柜,要是你当着大伙的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之后的事我便不再追究,若是不肯……”   不等他说完,余掌柜便矢口否认:“火锅店的谣言跟余某有何关系?怎么,司小东家仗着人多势众,还要上刑逼供不成?”   司南遗憾地叹了口气,冲姜四郎拱拱手,“麻烦姜大人。”   ——他一早就防着余掌柜耍赖,去开封府报了案,人证物证都是唐玄找的,半点不差。不然今日包拯也不会特意派人过来。   姜四郎拿出一纸罪状,当着众人的面,把余掌柜如何买通混混、如何散播火锅店“吃死人”的谣言一一说明。   “如今那些混子就被关在开封府,这罪状是包大人亲自盖的章,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到堂前听审。”   余掌柜腿一软,跪倒在地,“我、我认了,我认!司小东家,求你把状子撤了,余某替你澄清、这就澄清,可好?”   他不想坐牢!   不想挨板子!   姜四郎把人一揪,“早干嘛去了?你犯的事可不止这一样,就算司小东家不追究,包大人也不会放过你,走吧!”   赵德皱着眉,拦下他,“你何时接了这趟差,为何大人没同我说?”   “当时您在忙,没听到吧?”姜四郎笑笑,三两下把余掌柜捆住,丢到马上。   赵德要去追,又被司南拦住。   司南朝他捻了捻手指,“愿赌服输。”   赵德没时间跟他胡缠,伸手就要推他。   司南一闪身,轻轻巧巧地躲过。   赵德要走,他又蹿了过来。   赵德怒了,“找死!”   司南拨了拨唐玄身前的弓弦,笑眯眯,“谁找死谁知道。”   赵德:……   他心里忐忑,总觉得包大人那边不正常,想尽快赶回去,只得掏出四锭银子,甩给司南。   司南捧着可爱的小钱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今天一定是他的发财日。   不费吹灰之力,两百贯收入囊中!   赵德走之前,特意看了白夜一眼。   白夜借着扇子的遮挡给他打了个手势。   别人没注意,唐玄却看到了,转头吩咐手下去查。   他怀疑,白夜很可能就是赵德口中的“贵人”。   只是,这很奇怪。   赵兴是太子的人选之一,赵德对他都没有太过恭敬,为什么会把白夜当成“贵人”?   五味社的人将司南团团围住。   “司氏火锅店在御街以东,理应归入东社。”   “别忘了,司小郎君是在州桥发迹的,合该归入西社。”   “司家酒楼从前就在东社!”   “还有脸说,就是你们东社把司家除的名!”   平日里德高望重的一群人,此时体面都不顾了,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   司南谦虚地笑着,两边都不得罪。   白夜站在一旁,虽笑着,却很假。   他处心积虑搞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让司南求他,眼前的情形,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司南看都没看他一眼。   司南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隔着层层人墙,他扭着脖子往后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明明是一个再耀眼不过的人,却甘愿这样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无论什么时候找,都能一眼看到他。   此生相识,何其有幸。 第59章 喜事   今天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回家之后, 唐玄告诉了司南一个消息——   官家下旨,让司氏火锅店协办今年的中秋宴,若办得好, 便会擢为正店。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中秋宴是什么级别?妥妥的国宴!   不仅有大臣,有宗亲, 还有各国来使!   一旦在中秋宴上露脸, 司氏火锅就彻底出名了!   司南兴奋地抱住唐玄——   卧槽!   太重, 差点把腰闪了。   干脆放弃, 转而抱起小崽, 举高高,转圈圈。   小崽开心得哈哈大笑。   唐玄就没那么开心了。   既然司南抱不动他, 就换他来抱好了。   于是, 司南刚把小崽放下,还在头晕目眩, 腰就被掐住了。   唐玄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一双手臂看起来修长好看, 力气却半点不比肌肉男差。   司南好歹有一百多斤, 就这么被他夹着腰, 直愣愣地举了起来,还能轻轻松松地转圈圈。   枣树正是结果的时候,残余的枣花扑簌簌往下掉, 非常浪漫地飘飘洒洒。   如果不是唐玄脸上的表情太严肃, 简直就是大型狗血求婚现场。   ——旁边还有几个目瞪口呆的“小花童”。   司南笑得一抽一抽,“快、快把我放下来, 你想笑死我继承我的崽崽吗?”   “不要胡说。”唐玄放开他。   古人最忌生死。   司南吐吐舌头,笑嘻嘻道:“放心,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高富帅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唐玄皱眉。   司南忙改口:“不是si, 说shi好吧?”   唉,做攻真难。   作为一百分大总攻,司南不仅要照顾小弱受傲娇的小心思,还要照顾他的胃。瞧着唐玄最近肝火旺,想给他做一顿清淡下火的。   唐玄心疼他,想去凤仪楼吃。   司南坚持要自己做,美其名曰:为了庆祝赢了比赛。   司南在灶台前忙碌。   唐玄帮着洗菜。   洗着洗着,突然冒出一句:“你想娶谁?”   “娶你啊!”司南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唐玄看着他,神情郑重,“当真?”   司南吞了吞口水,十分心虚,“就开个玩笑,别、别放在心上……”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唐玄的脸色反而黯下来。   司南一看就心软了。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司南笑笑,“你先说。”   唐玄点点头,破天荒地没有让着他,“南哥儿,你若愿意,我——”   “小白鼬生崽崽了!”孩子们突然喊起来。   司南腾地站起来,“咱们去看小鼬崽吧!”   唐玄默然。   他如何看不出,司南在逃避。   那就……再等等。   终归舍不得逼他。   白鼬窝旁围着一圈小萝卜头,还有司南这个大萝卜头。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刚出生的小鼬崽。   白鼬妈妈被盯毛了,小心翼翼地把崽子往肚子底下塞了塞,生怕被偷走。   于七宝正兴奋地讲述着发现小鼬崽的经过,“平常不都是小崽喂吗?今日我瞧见小崽在念书,便想着替他喂一下,刚把鸡蛋放进去,就被挠了爪子……”   说着,还把小黑手伸出来给孩子们瞧,并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反而很骄傲。   司南仔细看了看,只有两道红印子,皮都没破,这才放心。   七宝继续说:“幸亏我耳朵尖,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把脑袋伸进去一看,发现小白鼬肚子底下多了个小肉团!”   鼬崽崽只有一个,生得圆滚滚的,还会仰着脑袋唧唧叫,孩子们睁着晶亮的眼睛,不住惊叹。   其实刚生下来的小白鼬并不好看,粉粉嫩嫩一团,毛都没有。只因是自家养的,孩子们才戴了一百层滤镜。   司南趁机教育:“白鼬护崽,这段时间谁都别把手往里伸,喂食的话放在外面就好。万一被挠破了,会生病。”   “好!”乖乖应下。   司南看看小家伙们,再看看小动物们,一颗弯男心都化了。   小黑鼬傻了,像所有蠢爸爸那样手足无措地转圈圈,兴奋得毛毛直颤。   直到把小白鼬转烦了,一爪拍在它脑袋上,小家伙才终于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围成一圈,把老婆孩子牢牢护住。   司南不知道怎么照顾坐月子的小白鼬,干脆用人类的方法,熬了一碗小米粥,趁热磕上两个鸡蛋,调成蛋花粥,一点点搅凉了放到窝里。   别说,小白鼬还挺爱吃。   就是吧,第一次喝粥,业务不熟练,沾得满脸饭粒。紧接着就被小黑鼬抱住,吧哒吧哒一通舔,瞬间干净了。   这秀恩爱的方式……   司南啧啧摇头,下意识找唐玄。   一扭头,就在身后。   司南指了指小鼬崽,“可爱不?”   唐玄看着他,“可爱。”   司南笑了,“你也可爱。”   唐玄宠溺地嗯了一声。   这个反应,又把司南逗笑了。   仿佛刚刚过去的尴尬从未发生,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那么黏黏乎乎。   小鼬崽最初是于七宝发现的,小家伙就像做了什么伟大的事一般,到处宣扬,惹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好奇起来,三五成群地过来探望。   有意思的是,大伙来的时候都没空着手,这个兜了把小米,那个带着颗鸡蛋,再不济也扯了几片菜叶子。   司南都要笑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生了孩子。   只有胡氏没过来。   自从于三儿出事后,她就没出过门。   于家酒馆开不下去,已经盘给了别人,如今一家五口全靠娘仨做绣活撑着。   于三娘一跃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她在火锅店拿到的工钱,比胡氏和大娘、二娘加起来都多。   就连七宝下学后去“兼职”,每天都能拿到十文钱。   十文钱,够一家吃饭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胡氏根本不会默许。   于三娘挣的钱没拿回家,请司南帮她收着。她想给于大娘攒嫁妆。   于大娘入了秋就要出嫁,到现在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三娘跟崔木头商量好了,到时候先在他这里赊几样,再用工钱慢慢还。   ——话是崔实递的,崔木头答应了。   于三娘转头就从于大娘箱子里翻出一双新鞋,请崔实送给崔木头。   就是谢礼,不算私相授受,又有崔实这个中间人作证,崔木头便大大方方地接了。   大娘知道后,气得差点打她,那是她给未来夫君做的!   这件事司南一开始都不知道,后来才听崔实说,不由感叹,这小娘子可真有本事。   开封府也传出一个消息——赵德被包大人解了职,并向御前呈上折子,永不录用。   官家允了。   火锅店中一派欢腾。   赵德在大伙心里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巴不得他倒霉。   说起来,这件事还跟司南有关。   包大人就是听说了赵德和司南打赌的事,问起赵德。原本没想重罚,没想到赵德不仅不承认,还试图诬陷司南讹诈钱财,包大人查出真相,当即解了赵德的职。   ——这是坊间流传的版本。   没人知道,这一切其实是官家和包大人联手设的一个局。司南只是顺手推了一把。   赵德家境并不富裕,这些年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若想维持之前的水准,只有贩卖私盐一条路可走。   顺着他,就能摸到他身后的大鱼。   皇城司已经擦好了弓,拔出了剑,就等着收网了。   还有余掌柜。   被姜四郎带走后,百姓们再也没见过他的踪影,都以为他被关在了开封府。   实际上,余掌柜当天夜里就被皇城司秘密带走了,如今作为重要人证,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司南赢了他,又澄清了坊间的流言,一时间,新客老客络绎不绝。   就像他预料的那样,火锅店经过这次磨难,更红火了。   除了火锅美味,同样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司南的高义。   他不藏私,大方地把经验说给同行;对徒弟好,收徒不过两个月便把浑身本事都教了出去;火锅店待遇还好,有旬休,包两餐,还有免费饮料喝。   这对那些签了卖身契、连工钱都没有的小厮们来说,简直是神仙洞府。   不用司南张罗,就有牙人主动上门给他推荐跑堂和学徒。   司南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正直,二是乐观。   正直是最基本的,一个正直的人,无论面对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工作抉择、同事关系,再怎么样都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至于乐观……   司南没觉得悲观就不好,只是吧,做服务行业,不乐观些真不成,无论是客人还是周围的同事,谁都不想整天面对一个唉声叹气、事事唱衰的人是不是?   至于身世,司南尽量从善堂、慈幼局里挑,尤其是那年纪满了善堂不收的,即使没那么机灵,只要有勇气来,他都一律收下。   还有女子,无论年纪,只要勤快、心术正,来一个要一个。   崔实和刘氏成了管事,一个管采买,一个管人事。   刘氏比崔实大了十几岁,崔实把她当长辈尊敬,遇到事两个人有商有量,从来没红过脸。   前厅由小郭和于三娘分管,两个都是机灵的,嘴又甜,揽了不少回头客。   后厨,二豆成了大师兄,如今正带着比他还要高上一大截的“小”师弟们调锅底。   司南反倒闲了,坐在柜台后长吁短叹。   “你说,包大人怎么就这么清廉呢?想请他吃顿火锅都不成。”   唐玄捻着书页,语气酸酸的,“就这么想让他来?”   “当然了。你想想,包大人都爱吃的火锅——到时候把大条幅往门上一挂,就是活招牌!”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早说。   唐玄把书一合,“等着。”   啊?   司南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出了门。   唐玄先是去了趟谏院。   前不久包拯升了官,如今是右谏议大夫、权任御史中丞,正正经经的台谏官,更方便到官家面前唠唠叨叨了。   唐玄觉得,官家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一脚跨进官衙大门,原本闹哄哄的谏院陡然一静,大小官员全都惊恐地看着他。   哪个不要命的犯事了?   竟让燕郡王亲自拿人!   看着唐玄朝包拯走去,众人由惊恐变为惋惜。   啧啧啧,这才刚调来两天,就出事了!   紧接着听到两人的对话——   唐玄:“恭喜。”   包拯:“没什么可喜的,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卖命。”   唐玄:“请你吃火锅,补补。”   包拯:“是替司小哥来做说客的吧?我说了,不吃百姓一粥一饭。”   唐玄:“当真?”   包拯黑脸,“包某说出的话,还能有假?”   唐玄:“你若食言了如何?”   包拯:“算我输!”   唐玄点点头,干脆地走了。   留下一屋子人,慌慌张张地捡下巴。   过了两天,包拯忙晕了,把这事忘了。   唐玄把他堵在文德殿。   等到官家和包拯说完了正事,唐玄便道:“臣想请官家吃顿便饭。”   赵祯高兴坏了,“是不是凤仪楼又出新菜式了?玄儿就是孝顺,第一个想到我。走走走,去吃!”   包拯执手,“那臣……”   “包大人一起吧。”唐玄道。   “对对对,一起,多个人还能多个意见。”官家把他一勾,拉上了马车。   君臣二人边走边谈政事,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来的根本不是凤仪楼,而是火锅店。   赵祯开怀大笑。   包拯拔腿就跑。   赵祯拉住他,“我请客,不让你掏钱。”   包拯:“谁请都不进!”   打过赌的!   赵祯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笑呵呵地把他往屋里拖。   包拯死活不进,就差蹲地上耍赖了。   赵祯拍拍他的头,“别害羞。”   神TM害羞!   老包只是不能输!   最后,“不吃百姓一粥一饭”的包大人还是被拖进去了,因为郡王大人坏兮兮地在后面推了一把。   司南笑得比官家还开心。   活招牌啊!   一来就两个!   条幅做起来!   文案写起来!   小钱钱赚起来!   至于唐玄……   他的少年高兴就够了。   不用管别人气成河豚。 第60章 超级菜单(修)   赵祯和包拯一进门, 就看到两排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穿着红蓝相间的制服,齐刷刷鞠了个躬。   “欢迎光临!”   赵祯笑呵呵地抬起手, “赏——”   “赏心悦目!”包拯连忙接下话茬,暗搓搓提醒, “官家, 您此次是微服出宫。”   赵祯反应过来, 依旧笑呵呵, “果真是赏心悦目。”   司南憋着笑, 恭恭敬敬地带路。   赵祯并不急,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观察着店内的布置。   “这就是风扇吧?怎么瞧着不如我宫、我屋里的好?”   司南趁机谄媚道:“您那个是小子特别订制的, 木料选的香樟木, 轻便又结实,放冰的篓子也精致。店里这些只追求风大, 让客人凉快,难免粗笨了些。”   赵祯满意地点点头, “有心了。”   司南秒变小狗腿, “应该的、应该的。”   ——俩人都选择性地忘记了, 其实那两台风扇本来是司南给唐玄做的,中途被赵祯抢了。   看完风扇,又看起了店内摆件。   前段时间店里不忙, 司南一点点收拾着, 如今比刚开店那会儿更雅致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迎门的摆件,司南做了个仿真的山水盆景。   怪石堆的青山, 山上长着翠色的文竹,山涧流出一泓清泉,遇到陡峭处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瀑布旁安着一架小水车, 水车嗡嗡地转着,将水一筒筒洒到泉边的一尊木老虎上,木虎爪边有一小潭,潭中铺着鹅卵石,游着几尾小鱼。   整个布景不过一尺见方,却栩栩如生,让人眼前一亮。   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石山、文竹、水车、清泉、小潭,所有的布景都是为了涵养潭边的木老虎。   赵祯好奇,“这是何木料?很贵吗?”   司南看了眼唐玄,笑眯眯道:“虽然不贵,却是镇店之宝。”   赵祯也看了看唐玄,“莫非有何寓意?”   司南上前一步,悄悄道:“小老虎的名字叫‘小小玄’。”   赵祯嘴角一勾,同样用很低的声音问:“玄儿知道吗?”   司南眨眨眼:“您可以帮我保密吗?”   赵祯笑眯眯,“好,咱们不告诉他。”   司南咧开嘴,笑得可甜了。   哄老人家开心,他是专业的。唐玄抱着手臂跟在后面,目光温柔地看着前面的一老一少。   装耳聋,他也是专业的。   赵祯一路走到雅间,不住点头,“甚是别致。”   更别致的还在后面。   司南招招手,便有店小二推来一辆小推车。   模样就像现代火锅店里那种放菜的架子,只是更大一些,用木头做成,木头上刻着古朴的花纹,四角安着瑞兽,就连扶手都是牡丹花的模样。   小推车共有三层,每层都放着一排大碗,碗里有火锅,有配菜,还有各种锅底,颜色鲜亮,雕工纯熟,就像真的一般。   包拯抽了抽鼻子,“这些吃食怎的没半点儿香气?”   赵祯哈哈大笑,“老包啊,你这眼神还不如我呢,没看出这是假的嘛!”   “假的?”包拯凑近一瞅,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原来是用木头刻的,还涂着颜色,竟如真的一般!”   赵祯又笑起来。   司南悄悄地弯起嘴角。   谁说包大人刚正不阿来着?这不挺会哄官家开心嘛!   他把小车推近了些,“这是小店新出的‘菜单’,特意让人做得真了些,客人看到这个更方便点菜。”   赵祯道:“现在瞧见的什么样,做出来就是什么样?不会有丝毫偏差?”   “摆盘会有些许差别,份量绝不会短缺。”司南肯定地说。   这些模型都是照着成品做的,真实的菜色只会更好,绝不会偷工减料。   别说,这套“菜单”一出来,店里客人更多了,许多新客一进店指明了要看菜单,说是朋友介绍的,专门过来瞧个新鲜。   司南原本只做了一套,后来实在捣腾不过来,干脆又订了十几套,每个雅间放一套。大厅里也没落下,总共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各一套。   心思到底没白花。   如此鲜亮的菜单,确实比单调的文字有用多了。客人们拿眼瞅着,这个也想点,那个也想点,不知不觉就点了满满一桌。   从前一桌客人顶多消费两百文,如今直往五百文、一千文飙升。   赵祯的反应和其他食客差不多,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   包拯在旁边碎碎念,这个也不让他要,那个也不让他要。因为呀,君臣两个提前说好了,这顿他请客。赵祯斜着眼鄙视他,“你要不想请,就换我请,我才不会像你那么抠。”   包拯继续碎碎念:“若是官家请,就更不该点太多。您是天下共主,万民表率,更应奉行节俭,杜绝铺张浪费。”   赵祯气闷,“早知道就不带你来。”   包拯瞅了眼唐玄,愤愤道:“那可太好了。”   他就不会输了!   司南憋着笑,恭敬道:“不如小子介绍一番,两位贵人瞧瞧哪样合口味,可好?”   “甚好。”赵祯拍板。   司南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起来:“第一层是成品菜,咱们店里卖的不多,主要作为赠品送给会员,也可以单点,三文一盘。眼下有红糖糍粑、小酥肉、凉拌三丝、腌萝卜条。这边是冰饮,每人一文钱,想喝多少喝多少。”   赵祯听得一愣一愣的,“何为‘会员’?”   “‘会员’相当于本店的贵客,进店享受九折优惠,生辰之时可免费请十人以内的亲友吃一顿,不包含酒水。一次消费满五百文,或在本店充值一贯钱,就可升级为会员。”   赵祯瞬间心动,戳了戳唐玄,“玄儿,给爹充个会员。”   司南被那声“爹”惊到了,一瞬间思想变得很遥远——   如果他娶了小玄玄,岂不成了官家的儿婿?   妥妥的皇亲国戚啊!   唐玄倒是很淡定:“您已经是超级会员了。”   “超级会员?比会员更厉害?”   “嗯,终身免费,饮品无限畅饮,何时想吃了点个单,直接送到福宁殿。”   “甚好、甚好。”赵祯眉开眼笑,转头向包拯显摆,“你没有吧!”   包拯一脸耿直,“臣为官清廉,不白吃百姓一粥一饭。”   “行行行,你就端着吧!”   赵祯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司南,要多慈爱有多慈爱,“司小娃,你接着说,底下这两层是何物?”   司南被他的称呼雷了一下,面上依旧恭恭敬敬,“下面两层就是小店的主打菜了,第二层是煮好的小火锅,五种口味,一份一大碗,端上来就能吃。”   把五种口味一一介绍完,又指向第三层,“这种是自涮的铜火锅,有单锅底,也有双拼、三拼锅。优点是可以自己涮,想吃哪样涮哪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您看,选哪种?”   “选自己涮的。”赵祯毫不犹豫做出决定。他活到五十岁,还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过。   “自涮锅需要挑选配菜,您稍等。”司南躬了躬身,打算把配菜摆出来,方便他挑选。   配菜模型有点多,唐玄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和他一起一样样往外摆。   生鲜类摆在左边,丸子和腊肉摆在右边,时令蔬菜摆在中间。两个人四只手,一人一边,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不难看出,唐玄非常照顾司南,每次都会不着痕迹地拿重的,他手大,一次可以拿四盘,司南只能拿两盘。   明明省了力气,司南不仅不感激,还暗搓搓地跟他较上了劲,非要比他拿得更多。   这时候,唐玄就会主动认输,装作不敌的样子,一盘一盘地拿。   司南眉眼弯弯,笑得可得意了。   赵祯瞅瞅司南,再瞧瞧唐玄,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倘若司家郎君变成小娘子,配给自家玄儿也不错! 第61章 当官?   司南长得讨喜, 声音清亮有活力,简简单单的菜色,从他嘴里说出来, 愣是多了几分滋味。   赵祯感叹:“倘若朝堂上能多几个这般讨喜的少年人,而不是一帮整天唠唠叨叨的老头子, 多好。”   包拯黑脸, “官家, 臣觉得您这话别有深意。”   赵祯笑眯眯, “包卿, 别那么敏感嘛!”   包拯别开脸,默默考虑怎样拒绝请一个嫌他老、嫌他唠叨的官家吃火锅。   赵祯同样在琢磨, 怎样才能把讨喜的少年郎拐去做官。   “司小娃, 中秋宴的事玄儿跟你说了吧?”   司南忙道:“说了,正要叩谢官家给小子这个机会, 您放心,小子一定好好干, 不辜负您的期望。”   赵祯摆摆手, “先别忙着谢, 还有一样,他没说吧?”   司南的笑顿僵在脸上,该不会要变卦吧?   赵祯笑呵呵:“别紧张, 是好事。”   司南小心翼翼, “敢问官家,是何事?”   “来当官吧, 殿中省的七品官,在御膳所当差,可好?”   司南顿时苦了脸,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他是真不想当官。   旁人只看到了为官做宰的光鲜,却不去想他们遭受的磨难、承担的责任。   不说别的,就说这御膳所,做个饭都不得自由。所需食材要提前一个月做预算、写报告,层层审批,钱发下来有人贪个污,有人抽点成,万一出了事,脑袋全搬家。   司南喜欢做火锅,只是喜欢这种开店升级、服务顾客的乐趣。赚钱,养娃,娶郡王,这才是他的目标,当个小官熬资历不是他的追求。   看着司南的小苦瓜脸,唐玄心疼了,“他不喜欢,别吓他。”   “怎么能叫吓呢?明明是邀请。”赵祯遗憾地摇摇头,“少年人,怎么能没点追求呢?”   司南赔着笑脸。   我有追求,我可有追求了,说出来怕您打我!   “算了算了,不当就不当吧!”赵祯摆摆手,“官不当可以,中秋宴得办好了,膳食这块就交给你,小脑袋瓜里有多少主意,尽管拿出来。”   司南一呆,“敢问官家,这是何意?”   包拯对他印象不错,好心提点:“官家这是提携你呢,届时要跟礼部一起筹办中秋宴。”   司南第一反应是兴奋。   唐玄早跟他说了,中秋宴不仅会请各路属官,还有他国来使,到时候为了了解他们的口味,少不得亲自去跑。   别人觉得辛苦,对司南来说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火锅店最需要什么?   配菜!   各种花样的配菜!   越多越好吃!   大宋食材本就匮乏,汴京常见的就那么几样,倘若能跟不同地方的人接触,他就有信心找到更多食材!   这些人和普通商人还不同,他们都是读过书、见多识广的,对司南更有用。   明明心里已经兴奋得放起了小烟花,然而,为了在长辈面前树立一个谦虚谨慎好少年的形象,司南还是弯了弯腰,假模假样地推辞:“小子年纪轻,没见过大世面,怕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辜负官家的厚恩……”   巴拉巴拉一大串,说得可漂亮了。   赵祯笑呵呵:“你就说愿意不愿意吧?我想听实话。”   “……愿意。”   “这不就得了,好好干。”   “谢官家!”司南笑嘻嘻应下。   果然谦虚什么的,不适合他。   赵祯看了眼唐玄,“本来还想让玄儿负责使臣接待,到时候你们俩少不了一起做事。他不乐意,就算……”   唐玄突然道:“臣领旨。”   赵祯:???   “你不是嫌那些外国人麻里麻烦破事多吗?又乐意了?”   “那是从前,如今臣大了,理应为官家分忧。”   赵祯有点蒙。   从前?不是前天才说的吗?   大了?两天就大了?   唐玄轻咳一声:“去点菜吧,吃完早些送官家回宫。”   “好嘞!那暂时就上这些了,若是不够,随时可添。”司南笑嘻嘻地应下。   说完却不走,鬼兮兮地看向官家,“小子能提一个要求吗?”   赵祯笑呵呵:“说说看。”   “吃完这顿您若觉得好,可否应允小子‘小小地’宣传一下?就说……咱家火锅连官家和包大人都爱吃。”   赵祯笑笑,“那得等吃过了,若真好吃再说。”   “成,这就给您上。”司南颠颠地跑去后厨端火锅了。   若不是官家盯着,唐玄就跟着去了。   很快,司南就回来了,端来一个三拼锅。   这种锅是前不久才定做的,更像现代川味火锅的模样,圆圆的一个盆,盆中用竖板隔成了三部分,三样底料分别放在不同的格子里。   盆下再放一个低矮的小炭炉,一炉炭足以支撑一顿饭。若吃得久,可随时唤小二进来加炭。   为了方便食客用餐,桌子特意做成了可调节高低的那种,可跪坐在席子上吃,也可坐在椅子上吃。   司南一一介绍着。   赵祯不住点头,直叹想得周到,样样令人满意。   几句话的工夫,汤底便熟了。   司南又问:“是自煮,还是叫人来煮?”   赵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煮。   话是这么说,司南不可能真让他自己煮,于是亲自站在旁边,时不时帮他添个肉丸,夹片菜叶。   赵祯始终笑呵呵的,只把他当个晚辈,硬是拉着他坐下。   包拯闷闷地说了句“成何体统”。   司南冲着他憨憨一笑。   包拯:……   爱咋咋滴吧,吃火锅。   麻辣底……   麻兮兮的,难吃。   酸汤底……   酸叽叽的,难吃。   就剩最后一个了,要是再不好吃,绝不允许司小子拿他做宣传。   捞了块肉……   这是啥?   红乎乎的,有点怪。   放进嘴里……   嗯?居然是甜的。   再夹一块。   还是甜的!   继续夹。   夹了一块又一块。   赵祯不满了,“老包,没听司小娃说吗,这是红枣猪蹄锅,里面有猪蹄没错,却不是现在吃的,要把肉和菜涮完,多熬一会儿,软烂了再吃。”   包拯震惊,“这是猪蹄?”   那种脏兮兮,在口口里踩来踩去的猪蹄?   “臣读过好多书的,官家别骗我。”   赵祯戳戳司南,“你跟他说。”   司南憋着笑,解释道:“这是红枣猪蹄锅,猪蹄剜去大骨,切成小块,用糖浆炒了,上色又入味。再把大枣去了核,加上银耳、白糖慢慢地熬上两个时辰,直到银耳融到汤里,枣子熬得软烂,再把枣皮捞出来,方能做成这锅汤底。”   包拯咋舌:“怎的比断案还繁琐?”   赵祯瞧着他,顿时心疼了。   他的包爱卿清廉了一辈子,一日三餐不是在官署吃大锅饭,就是在家里饮粗茶,哪里在吃食上下过这般工夫?“爱吃就多吃点,回头让这两个小子天天给你送。”赵祯突然充满爱心,这一刻,就不嫌他唠叨了。   包拯吃着官家亲手夹的甜味猪蹄,一脸满足。   官家难得高兴,这一刻,就不催他立太子了。   左边是一国之君,右边是童年偶像,司南给这个夹片羊肉,给那个捞块甜猪蹄,感觉人生到达了高潮。   唐玄坐在他对面,涮好鸭掌鹅肠小毛肚,放到碟子里,不动声色地推到他面前。   司南一口一个小鸭掌,吃得两颊鼓鼓,一脸满足。   赵祯瞧着,只觉得遗憾。   怎么就不是个小娘子呢?   一顿饭吃了大半晌,出雅间的时候,厅中已经没了其他食客,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青石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   两排少年郎,训练有素地分列在两侧,看到赵祯过来,齐刷刷鞠躬:“您慢走!”   钟疆作为门面担当,被推举出来送伴手礼,“这是小店给贵人准备的礼物,小小吃食,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赵祯掀开盖子看了看,是一碗山楂冰沙,细碎的山楂干,带着淡淡酒香,用冰沙镇了,既解暑又消食。   他一份,包拯一份。   十分用心。   出门时,又在外面看到两个小门童,同样笑得甜甜的,用清脆的童声说:“欢迎下次光临。”   赵祯的心都化了。   他向来是喜欢孩子的。   临上马车,忍不住问:“他们知道我是谁?”   司南微笑道:“不,他们对待每一位顾客都是如此。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上有多少烦恼,至少在店里的这一时半刻,希望他们是轻松的、满足的,这就是小店的追求。”   这个答案让赵祯十分满意。   这比司南特殊地对待他更让他欣慰。   “中秋宴交给你,我很放心。”   司南执手,“定不辱命。”   “好,都是好孩子。”赵祯看看他,又看看唐玄,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对小夫妻。   司南险些以为,下一刻就要赐婚了。   然而,并没有。   不仅没赐婚,就连刚才答应好的事都没提。   眼瞅着马车就要走了,司南巴巴地扯住车门,疯狂明示:“官家,您觉得火锅味道如何?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赵祯笑眯眯,“挺好的,都挺好。”   司南眨眨眼,“那……”   包拯看了眼天色,“不早了,该回文德殿议政了。”   司南扁嘴。   您知道我把您当成童年偶像不?   可以照顾一下孩子幼小的心灵不?   包拯不照顾,自然有人照顾。   唐玄直截了当地说:“官家既然觉得好吃,就该允了南哥儿所求。”   赵祯就像刚想起来似的,笑呵呵地点点头,“不可太过。”   司南瞬间惊喜:“谢官家!官家放心,小子一定实事求是,绝不夸大,就小小地、低调地宣传一下。”   赵祯笑眯眯,“只谢我吗?”   “谢燕郡王。”司南玩笑般拱了拱手。   唐玄摸摸他的头,眉眼含笑。   赵祯只觉得惊奇。   就这么一会儿,这小子笑的次数比前面好几年加起来都多了。   友情啊,真是神奇。 第62章 小男宠   司南是如何小小地、低调地宣传的呢?   他请崔木头做了两个一人多高的大立牌, 左边写着“官家吃了都说好”,右边写着“包大人最爱红枣猪蹄锅”。   旁边还有画着特效的爆炸字体:“暮夏特惠,充会员赠饮品!先到先得, 充到就是赚到!”   ——根本没人信。   司南去西市买菜,就连那些相熟的菜贩都变着法地调侃他。   司南回去就搞了个更有力的证据:两幅画。   一幅画着官家进店时看盆景的情景, 旁边还模仿条漫画了个自带语音的小气泡:“甚好。”   包大人跟在后面, 背着手, 绷着脸, 在点头。   另一幅画的是雅间内的情形, 官家吃的是麻辣锅,边吃边冒气泡“好吃”、“就是略辣”、“配着冰饮极好”……单是看着, 就能想到他的言谈举止。   包拯没说话, 只是碟子里堆了一个小小的骨头山,司南“好心地”给他配了一句:“包某最爱甜味猪蹄锅。”   两幅画一出来, 立即引起极大的轰动,比当初超级菜单出来时还热闹, 许多人慕名而来, 原本为了瞧画, 顺带着就把火锅点了。   ——还是没人信。   这下不用司南解释,食客们就纷纷跳出来帮他作证。   官家和包大人来的那天,店里也有其他客人, 看了画一下子回想起来, 惊得什么似的。   那个就是官家?   自己居然和官家一起吃了顿火锅!   必须帮司小东家作证!   证明自己也是和官家一起吃过火锅的人!   不知怎么的,坊间流传出司南的一句话:“且看吧, 开封府没派人来抓我,就证明这事是真的!”   这话根本不是司南说的。   传得多了,人们就信了。   文德殿。   包拯脸都黑了, “臣能去抓他吗?”   现在,全汴京的人都知道他爱吃猪蹄了!   天天有人买了猪蹄放到他家门口!   关键是!   他只喜欢吃甜甜的红枣猪蹄,不是黑的白的咸的辣的!   赵祯笑眯眯,“老包啊,你是不是忘了,现在你已经不在开封府了,如今的开封府少尹是永叔。”   包拯看向旁边的欧阳修,“那就请欧阳大人去抓。”   欧阳修嘴角一抽,有我什么事?   不过呢,毕竟是前辈,还是应该客气点儿的。   正要开口,唐玄就站出来维护了,“南哥儿向来崇敬欧阳大人。”   欧阳修立即来了兴致,“他崇敬我什么了?”   “赞您的文学主张,尤其是‘文以明道’、‘文道合一’。”   欧阳修大为惊喜,“他还懂为文之道?”   唐玄面不改色,“南哥儿比我擅读书。”   欧阳修立即被收买。   唐玄又看向包拯,“包大人是南哥儿的‘童年偶像’。”   包拯皱眉,“何为‘童年偶像’?”   该不会是呕吐的对象吧?   “就是最尊敬的人、成长的榜样。”   这下,就连赵祯都好奇了,“为何是包卿?”   “南哥儿说,包大人一朝中举,却为了赡养双亲辞官不做,这是至孝;为官数十载,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这是至忠;至忠至孝之人,不仅是他的榜样,也应该是所有少年人的榜样。”   一席话,让在座君臣惊呆了。   尤其是包拯,他在百姓中的形象居然这么高大吗?   自己都不知道。   赵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司小娃还说什么了?”   唐玄:“没了。”   赵祯酸溜溜,“永叔啊,你还是去把他抓起来吧!”   抓来问问,怎么不夸我。   包拯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宣传就宣传吧,毕竟是官家答应的,反悔了不好。”   赵祯:呵呵。   酸溜溜的官家继续泛酸,“玄儿啊,我怎么觉得,每次牵扯到司家小郎,你这话就突然多了起来。”   唐玄轻咳一声,道:“官家,您想看画吗,带语音的那种?”   赵祯:……   “拿来瞅瞅吧!”   “是,傍晚给您送到福宁殿。”   “为何是傍晚?”   “不会影响生意。”   赵祯:……   “还能给您带份小火锅,趁热。”   瞬间舒坦。   当天傍晚,唐玄果然把画带到了福宁殿。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赵祯还是险些笑岔气。   皇后不知怎么得了信,借着问安的名义过来瞧,还带了个小尾巴赵兴。   “成何体统。”皇后嘴角直抽。   “对,太不像话了。”赵兴在旁边说坏话,“娘娘啊,臣跟您说,这个姓司的一肚子鬼主意,可坏了,又生得一副伶牙俐齿,特别讨厌。”   皇后瞧了他一眼,“你也去吃火锅了?”   赵兴点头,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一点都不好吃,酒也难喝。”   皇后挑眉,“吃了多少?”   “也就十几盘肉、二十几盘菜吧!”   皇后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赵祯开怀大笑。   他的这两个养子啊,总能带给他不同的乐趣!   心情舒畅的官家大手一挥,唰唰唰,往落款处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唐玄也笑了。   少年一定很开心。   ***   司南选了个好日子,司氏火锅店正式加入五味社。   今日不纳客,只请亲朋好友吃酒。   一大早店里就忙碌起来,挂条幅,系彩绸,放爆竹。不知道的还以为司南娶媳妇呢!   他还请了一个舞狮队,敲锣打鼓地闹腾起来。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小郭和于三娘领着服务生们给大伙分发小吃食,过往的小商贩进店歇脚,还能讨碗免费的冰饮。   商贩们沿街叫卖,顺嘴就把消息传了出去,城南城北的郎君娘子们皆慕名而来,瞧着不错,就把会员卡给充了。   虞美人和蝶恋花也来了,除了贺礼,还带着乐器。   司南忍不住笑,“二位姐姐这是想着吃到兴起,当场演奏一曲么?”   蝶恋花白了他一眼,“你请我们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弹曲助兴么?我可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出万两黄金我都不来!”   满庭芳的两位行首从不随客人外出,公子王孙请都不好使,这是她们的底线。今日,却为司南破了戒。   司南调侃:“竟是这般为难么?”   蝶恋花娇哼:“你说说呗,这个人情你欠大了。”   虞美人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只当给旧友助兴,就算事后说起来也无妨。”   司南心下感动,面上更加尊重,“姐姐也说了是旧友,我自然应该以友人之礼相待,今日就不劳二位姐姐了。”   两位行首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于三娘笑盈盈道:“东家一早嘱咐小的,若二位行首来了,需以上宾之礼相待。小的不敢怠慢,特意在雅间里放了香炉,燃了香片,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入贵客的眼。”   两人闻言,不由讶异。   直到进了雅间,心绪依旧起伏不定。   这世上多少人追捧她们,皆是因着她们的皮相和技艺,和她们举杯畅饮,听她们弹琴唱曲,与其说是欣赏她们,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没人真把她们当朋友。   没有人。   当初,虞美人之所以肯帮司南,除了瞧上了他作词谱曲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因为原身对她的尊重。   如今的司南除了尊重,竟然还把她们当好友?   给她们发帖子,不是为了显摆,不是为了助兴,只是把她们当好友?   虞美人垂着眼,指尖轻颤。   蝶恋花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你说,他对咱们这么好,咱们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他?”   想起坊间的传言,虞美人不由失笑,“你若想说,便说吧。”   蝶恋花一见她笑,立即警惕起来,“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想让我打头阵,你好到徐妈妈跟前邀功对不对?”   虞美人无力扶额,“待会儿火锅就该上了,不如留着些力气多吃点吧!”   蝶恋花立即转移注意力,“我要吃自涮锅,三拼的,你不许跟我抢。”   “嗯,都是你的。”   “少在这假好心,不吃你这套。”   “……”   两个丫鬟站在角落,对视一眼,双双失笑。   原本是死对头的两个人,如何一步步走近的?   全靠火锅。   魏氏也来了,带着范萱儿。   这段时间她没少来,回回都带着范萱儿,偏偏又不明着提起亲事,司南就算想拒绝都没机会。   拒绝不了,就只能跑。   这次,他想故技重施,还没跑就被魏氏抓住了。魏氏当年可是上过战场砍过敌人脑袋的,力气一点不比他小。   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直直愣愣,军汉似的。要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带着十里红妆嫁给只是个小兵的狄青大将军。   今日魏氏表现得尤其热情,直拉着他跟范萱儿见礼,就差明着说要让俩人相亲了。   范萱儿戴着帷帽,冷冷淡淡,似乎还瞪了他一眼。   司南有点儿高兴,看来这位小娘子也是不乐意的,这样他就放心了。   就是吧,往日范萱儿表现得柔顺有礼,今天似乎对他颇有敌意。   刚好,五味社的管事们来了,司南跟魏氏打了个招呼,便去了。   直到他走了,范萱儿才摘下帷帽。   魏氏笑着调侃:“不是喜欢他么,总是这么害羞怎么行?”   范萱儿浑身一震,“姨母何出此言?”   “不是你说的吗,瞧上南哥儿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整日带你来店里?”   范萱儿险些气哭,“我怎么会瞧上他?明明是……”   “你没瞧上?那你瞧上谁了?”魏氏比她还震惊,拿眼扫了一圈,恰好看到槐树从门前经过。   魏氏突然想起来,当初她们第一次来店里,就是槐树接待的,范萱儿摘帷帽时,槐树也在雅间!   就在刚才,槐树打门口路过,范萱儿刚好把脸转向那边,眼圈都红了!   魏氏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不由拍起桌子,“不行,绝对不行!”   “姨母也觉得不行吗?是因为身份不匹配吧?”范萱儿抽抽噎噎,一副可怜相。   ——她家不是寻常商户,是盐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算送去宫里当娘娘都够格,更何况区区一个郡王妃?   范萱儿想着自己哭一哭,魏氏一准儿能答应。   魏氏只是摇头,“门不当户不对,自然不匹配,我若由着你的性子答应了,对不起你娘!”   ——虽然她不会瞧不起槐树,但是,配范萱儿不成。倘若她应了这门亲事,将来去了地下,自家妹子八成会撕了她。   范萱儿扯着帕子,嘤嘤哭。   魏氏长这么大都没哭过几回,一听女人哭就头疼,“好了好了,南哥儿这茬我再也不提了,你也收收心,回头姨母给你相个好人家……   范萱儿哭得更大声了。   另一边,司南带着五味社的管事们进了雅间。   不等司南介绍,大伙就熟门熟路地点起了菜。   这个说“我要麻辣锅,多放筠姜少放花椒”,那个说“我要鱼肉锅,用绿椒去腥,熟油打底”……业务比火锅店的员工们还熟练。   司南笑着调侃:“没少吃啊!”   众人讪讪一笑,也没必要装着了,坦率地说:“都是做吃食生意的,你这火锅店一开就火,咱们当然要买来尝尝,取取经。”   不好意思进店,那就叫外卖呗!   结果叫了一次又一次,叫了两次还有第三次,一家老小全都吃上瘾了。   司南顺势说到正事:“当初我说要卖方子,并非玩笑话,如今具体章程已经出来了,诸位可有兴趣一听?”   当然有!   大大的有!   众人心里抓挠挠似的,嘴上却客气道:“司小东家可想好了,真要把看家的东西拿出来?”   司南自信一笑,“我看家的东西太多了,拿出一样也无妨。”   众人皆笑。   火锅上桌,边吃边聊。   司南结合着现代的经验和大宋的实际情况,制定出两种合作方式。   第一,联名。   他把方子卖给对方,算是授权,买家可在店铺外挂上“司氏火锅,特别授权”的标识,期限十年,十年后若还想继续,就补交,若不想续便撤掉授权牌,且全国通告。   缺点是,方子的价钱不便宜,那些小食肆肯定是买不起。   没关系,还有第二种方式,加盟。   和现代的加盟店差不多,总店负责装修、培训员工,店铺可以打出“司氏火锅”的名号,方子不要钱,但是要抽红利,也是十年。   十年后可自主经营,同样需撤去“司氏火锅”的牌子。若想继续,那就接着交红利就好。   无论选哪种,方子都不可转让,更不能泄漏,这是要写在契书中的。   在座的皆是五味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次的店铺也比司南这间大。一听这些条件,原本蠢蠢欲动的心顿时冷静下来。   他们不可能舍弃现在的经营,专门开一家火锅店,就算开,八成卖不过司南。因此,只能把火锅当作一道菜放在现有的店铺中,卖多卖少还不一定,若花大价钱买一个方子,着实不合适。   司南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   实际上,他定的这两种法子,真正想实践的只有第二种。   他希望把那些无力自主经营的小食肆联合起来,给他们一个机会,同时还能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   古人虽淳朴,却也极有戒心,这件事要是由他独自发起,很难取信于人;倘若借助五味社的名义,至少东西二京的食铺都会响应。   这就是“社团”的信誉和能力。   各家管事都没吭声。   毕竟是商人,倘若自家不能从中得利,没人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正好,唐玄来了。   司南借故出去,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听到唐玄的名字,众人表情怪怪的,尤其看到司南蹦蹦跳跳的小样子,不由起了八卦之心。   有人“不经意”走到窗边,其实就是为了看司南和唐玄。结果,没看到他俩,却看到了后院里那群舞狮子的伎人。   崔实正领着几个人,端着一碗碗豆饭和冰饮递给他们,还笑呵呵地说:“晌午还有一场,哥几个辛苦些,东家说了,耍完别着急走,管饭。”   汉子们皆抱拳称谢,即使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心却是舒爽的。   众人在楼上看着,不由叹道:“司小东家是个心善的。”   “是呢,当年司大官人也是这般,咱们这汴京城三教九流,没人不说他好的。”   听到司旭的名字,白夜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凌厉。   身后的丫鬟不满地哼道:“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伍子兴沉声道:“这样的‘手段’若能一直用,伍某照样敬佩他。”   众人皆点头称是。   白夜冷着脸,“回去自己领罚。”   丫鬟浑身一颤,面上皆是惧意。   就在这时,小郭兴冲冲地跑上楼,“圣旨到了,东家在厅中摆了香案,劳烦诸位停下碗筷,随小子下去接个旨。”   一番话轻轻松松,仿佛在说“下去喝个茶”。   众管事险些疯了。   那是圣旨啊!   古往今来,有几个平头百姓能接到?   是要青史留名的!   有人颤声问:“莫、莫不是那画惹了祸,官家要治司小哥的罪?”   “自然不是,官家不仅没治罪,还在画上盖了私印,请燕郡王带回来了。”小郭喜道,“是好事,诸位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已经开始敲锣了,众人不敢耽搁,急匆匆往下走。   厅中已经跪倒一大片,司南在最前面,唐玄面向众人站着,手中捧着一卷素笺。   直到听完唐玄宣读,看着他把司南拉起来,两个人亲亲密密地把圣旨供到香案上,众人依旧不敢相信。   官家把司氏火锅列入了中秋宴?   还给司南封了个临时官?   司氏火锅要火,大火。   火遍全大宋!   一旦在中秋宴上露脸,各地邸报必定会大说特说,司氏火锅擢为正店指日可待,以司南的头脑,分分钟在各地开起分店,到时候,五味社的势力格局指不定就要变一变了。   更何况,还有燕郡王在背后撑腰。   还有那个不知真假的流言,倘若司南和唐玄真是那种关系……   众人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刚刚还觉得买方子不值的,这时候恨不得立即跟司南签下契约。   司南正和唐玄挂画,一个踩着凳子挂,一个在下面看着,这画面怎么看怎么……   嗯……   范萱儿又哭了,帷帽也顾不上系了,愤愤地瞪向司南。   唐玄瞧见了,挑眉道:“你拒了她?”   “没有啊,根本没——”说到一半,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唐玄轻咳一声,看天看地。   私下打听、暗自吃醋什么的,他会说吗?   司南顿时笑了,拿手扒拉他,“别装,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怪不得那天……”   范萱儿突然走过来,正义凛然地说:“司郎君,你真是郡王的男宠吗?”   司南惊了,“你怎么知道?”   所有人:!!! 第63章 表白   司南的话, 几乎等同于承认了他是唐玄的男宠。   范萱儿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真是恬不知耻!   看到司南如此“自轻自贱”,她反倒没那么愤怒了,自以为站在道德至高点俯视司南。   尽管鄙夷至极, 说出来的话仿佛处处为司南着想:“司郎君,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 怎能学那些个烟花柳巷的作派?”   说着, 还瞥了虞美人和蝶恋花一眼, 每根头发丝都冒着优越感, “你出身不高, 不知道大户人家是怎样过日子的,王孙子弟年少风流, 逍遥几年, 最终还是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从来没有哪个没名没分的男宠能入主内宅。”   魏氏险些晕过去, “萱儿,你在胡说什么?怎能把南哥儿比作男宠?”   范萱儿笑盈盈道:“姨母误会了, 萱儿只是在关心司小郎君。姨母不是说了吗, 您与月娘子情同姐妹, 按理,司小郎君该唤我一声表姐,表姐教导弟弟两句, 是应当应分的。司小郎君, 你说是也不是?”   司南一时间没说话,只管笑着。   并非无话可说, 而是在思考,该怎么“温和”地怼回去,才不会让这丫头羞愤得回去就上吊。   范萱儿自以为赢了一局, 得意道:“我在江宁时,曾随母亲出入各盐商之家,见惯了后宅的风风雨雨,一早就知道,一位才貌双全的主母对整个家族的好处。当然,如果再有丰厚的嫁妆就更好了。在江宁,我范家的女儿从不愁嫁。”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猜出她的身份,“这位小娘子莫不就是江宁盐商范进的独女,狄青大将军的表亲?”   范萱儿害羞一笑,“正是小女。”   食客们纷纷议论,原来是江宁范氏……   范萱儿自以为高明地炫了一把富,高高在上地看向司南,“郡王是有大前程、大志向的人,司小郎君还是收收心,踏踏实实开你的店吧!”   魏氏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羞愧得想给司南跪下。   带出这样的亲戚是她的错,但凡范萱儿是她亲生的,这时候已经一巴掌扇过去了。   司南正要开口,唐玄就将他护在了身后,目光淡淡地看向范萱儿,就像在看一只烦人的绿头大苍蝇。   “干你何事?”   “他是我的男宠,或者我是他的男宠,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咸不淡一句话,让范萱儿身形一晃,眼底立即泛上水花,“郡王,萱儿……”   唐玄理都没理她,转头对魏氏道:“师母,将她带回去罢,病好之前就不要放出来了。”   魏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连连称是。   她被气得手脚直哆嗦,只得吩咐草果拉着范萱儿。   范萱儿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一脸委屈,同时又带着某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坚定。   ——燕郡王只是暂时被姓司的迷惑了,等到醒悟过来,定然会知道她的好!   火锅店的气氛迷之尴尬。   员工们,食客们,五味社的管事,每个人都垂着眼,表示自己绝不是八卦之人,然而余光却悄悄地往司南和唐玄身上转啊转。   燕郡王方才怎么说的?   ——不管司小东家是他的男宠,还是他是司小东家的男宠……   燕郡王是司小东家的男宠?   这画面太美,实在无法想象。   司南清了清嗓子:“那什么,火锅还正煮着,咱们接着吃?”   “吃吃吃!”   “走走走,上楼。”   “那个……小二哥,清风间再来两盘嫩羊肉。”   “对对,明月间也来两盘!”   众人仿佛被按了开始键,争先恐后地行动起来。   司南和唐玄的目光撞到一起,又同时弹开。完了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空气中噼哩啪啦冒着小火花。   司南扑哧一笑,小声道:“你先找个雅间休息一会儿,方才的事,咱回家再说成不成?”   唐玄微微颔首,“我等你。”   司南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仿佛偷到蜜似的,小酒窝里都装着坏笑。   楼上雅间。   司南还没来,有人小声问:“这契约还订吗?”   伍子兴挑眉,“为何不订?”   “伍东家没听见吗,司小东家和燕郡王是那种关系,都承认了!如今郡王宠着他,司氏火锅自然是顺风顺水,等着将来色衰爱弛……”   “胡说八道!”文掌柜一拍桌子,“你哪只耳朵听到郡王承认了?”   那人愣了一下,这才想到文掌柜是唐玄的人。   白夜听到脚步声,故意提高了声音,好让外面的人听到:“李掌柜误会了,在白某看来,无论郡王还是司小东家,那样说只是在委婉地反驳范家娘子,并非承认。”   李掌柜一呆:是、是这样吗?   “确实是此。”司南笑吟吟地进来,冲大伙抱了抱拳,“都是误会,毕竟一个小丫头,她可以口无遮拦,咱们做男人的总不能说话太伤人。”   所有人:……   燕郡王那话可真不伤人啊,绝对没说人家得了疯病的意思。   司南大大方方解释了一番,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   之后又说起契约之事。   令人没想到的是,伍子兴居然第一个表示要加盟——不是买方子,而是开加盟店。   那天比试结束,伍子虚气哼哼地点了十几份司氏小火锅,打定了主意挑毛病,结果……真香了。   开加盟店就是他提出来的,为的是以后可以天天免费吃火锅。   伍子兴对这个弟弟向来是嘴上骂得厉害,实际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最终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同意了。   今日原本应该是伍子虚过来,结果火锅吃得太多,积了食,正躺在家里喝苦药呢!   有人打头阵,其余人也纷纷表态。   不说别的,单凭司氏火锅这势头就值得他们赌上一把。   有人心急,当下就要签契约。   司南笑笑,说:“不能草草订,回头搞一个大型签约仪式,再请勾栏瓦肆传一传,西京、南京的社员也可以请一请,越热闹越好。”   众人当即懂了,司南野心大着呢,想把司氏火锅宣扬得举国皆知。   没人反对,这么一折腾,加盟店势必会未开先火,有钱也是大家赚。   伍子兴暗自感叹,别人想的是怎么从对家手里抢钱,司南想的是怎么赚全天下的钱。   司氏火锅,火得理所当然。   五水楼,输得心服口服。   回去的路上,白夜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看上去心情不错。   丫鬟战战兢兢,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惩罚。在火锅店里,她出声讽刺司南,其实是想帮自家主子,竟弄巧成拙。   没想到,白夜不仅没提罚她的事,还温声安慰了两句。   丫鬟受宠若惊,“主子,您不怪奴婢了?”   白夜微微一笑,“流言之事你做得很好,就当将功补过了。”   尽管司南解释了,谁会信?   最后的结局要么是司南不堪受辱和唐玄断绝来往,要么是唐玄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名声,抛弃司南。   到时候,他的机会就来了。   走投无路的司小东家,除了死死抓住他这棵救命稻草,还能依靠谁?   丫鬟心头窃喜,话便多了起来:“主子,您说,宫里那位若是知道了姓唐的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会是何等反应?”   白夜微微一笑,“我也很好奇。”   “用不用……推一把?”   “推吧。”   现成的棋子在,不用白不用。   正说话,就见虞美人和蝶恋花的马车过来了。   满庭芳是白夜开的,两个人的卖身契都握在他手里,蝶恋花对他是惧,虞美人是敬。   除了敬,还有些别的东西。   两个人下车,对白夜见礼。   白夜向来以温和的面貌示人,今日也是如此。不仅夸赞她们手段高,可以受到司南的礼遇,还赏了她们一人一副新头面。   ——要知道,虞美人和蝶恋花名气再大、挣得再多,也得交给白夜,白夜心情好就多给她们一些,心情不好,她们便一分都捞不着。   回到车上,蝶恋花后怕地拍拍胸脯。   虞美人红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蝶恋花白了她一眼,“你说你心仪谁不好,非瞧上他?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虞美人无奈,“你呀,整日口无遮拦,是谁方才吓得跟个小鹌鹑似的?”   蝶恋花挖了一大口冰沙,含混道:“我那是权宜之计,怂点保平安。”   虞美人失笑,“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他?”   蝶恋花继续吃,“要说早说了,还会等到现在?”   虞美人戳戳她的小肚子,“天天吃这些,还想不想跳舞了?”   “还不是要怪姓司的,没事开什么火锅店、做什么冰沙,又甜又美味,谁拒绝得了?”   “你呀!”被她这么一搅和,虞美人心内的那点小旖旎顿时散了。   司南和唐玄到了家。   槐树把孩子们赶进屋,门和窗都关上,留唐玄和司南在外面说话。   唐玄想说什么,被司南拦住。   司南脚下垫着一个小杌子,把唐玄堵在墙角,一只手撑在他脸侧,姿势经典又滥俗。   场景搭好了,后面开始酝酿台词:“你知道吧,我可大男子主义了,表白这种事,必须由我来。”   唐玄眼底含着笑意,“嗯,你说。”   司南晃晃脑袋,尽量把心里话用不那么严肃的方式说出来,“我现在没有自信给你承诺,没办法对你说一生一世都对你好,宠着你,不抛弃你,永远不生你的气,别人欺负你可以牛叉叉地帮你打回去——你再等等我好吗?等我变成一个可以和你并肩而立的人。”   唐玄张了张嘴,被司南捂住。   “别说不需要,别说只要相爱就够了。说实话,我们现在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相爱’,顶多就是互相有好感吧?”   唐玄目光一暗。   司南连忙哄:“先别生气,都是爷们,你得让我说实话吧?总好过用甜言蜜语把你骗到手,不喜欢了再抛弃,是不是?”   唐玄抿唇,“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司南无奈,“那就反过来,你抛弃我,行不行?”   “更不可能。”   “绝对可能。”手有点酸,换一只,“你不得不承认,咱们经历的事还是太少了,没吵过架,没被父辈阻挠过,没经受过流言蜚语,没有正视过彼此身份和财力上的不对等。”   当外界的压力接踵而至,误会、争吵、冷战再所难免,这是每一对情侣都要经历的磨合过程。   时间很残酷,会消磨掉初见时的美好,让他们看到对方的狭隘、小气和面目狰狞。   同时,也有可能成为助力,在经历过彼此的磨合与外界的阻挠之后,更加契合、更为珍惜。   司南近乎恳求地说:“再等等,好不好?”   眼下这段时间,彼此喜欢、明白心意就好,不要对外宣布,也不要做超越大宋主义兄弟情的亲密动作。   唐玄看着他,轻声说:“好。”   他并不担心。   所以,不会心急。   他们要在一起一生一世,不是一朝一夕,一两年的等待不算什么。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确认:“你不喜欢小娘子?”   司南笑,“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还装什么装?”   就算从前不确定,今天也该知道了。   在他忐忑之时,司南捏了捏他的手,就是给他的回应。他说,回家再说,而不是永远不再见,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也不会娶小娘子?”   “不会。你呢?”   “也不会。”   司南捏捏他的脸,“就算你想娶,我也不答应。”   唐玄笑,“如何不答应?”   司南:“我会带着崽崽们去抢亲。”   唐玄:“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两个人都笑了。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   这次,是唐玄主动问:“要不要抱一下?”   司南张开手臂,抱住他的撒娇小美“受”。   唐玄回抱他,紧紧的。   对司南来说,两个人确定关系是在他功成名就、一切水到渠成之后。   于唐玄而言,是今日。 第64章 腻腻歪歪   白夜动作很快, 人还在马车上,消息就递出去了。   赵德接到字条,看完就烧了, 转头去找赵兴。他最近过得不好,没少往赵兴府里跑, 门房看到他, 根本不用通报直接放行了。   赵德把司南和唐玄的事添油加醋一通说, 赵兴立即来了兴致, 在他的撺掇下当时就换了衣裳, 骑着马进了宣德门。   进了门就得下马步行,得亏路长, 让赵兴有时间思考, 冷不丁想起唐玄敲打他的那些话。   赵德亲近他,当真另有所图?   他是不是每次都拿他当枪使?   看着这巍巍宫墙, 那些几乎遗忘的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   脚下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领路的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提醒:“大人, 可是有何不妥?”   赵兴停下脚步, 果断道:“我突然想起来,衙中有个急事,就不去文德殿见官家了, 劳您白走遭, 抱歉了。”   “大人言重了。”小黄门连忙躬了躬身,受宠若惊。   要知道, 眼前这位仗着有机会获封太子,向来眼高于顶,就连张茂则张副都知都不放在眼里, 今日竟对他一个小小的内侍这般客气,真是奇了怪了!   赵兴半路回过味来,不想做赵德的传声筒了。   就算司南和唐玄关系不一般,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巴不得唐玄喜欢男人呢,以后见了面,自己才有机会嘲笑他!   白夜做了两手准备。   赵兴这边没使上劲儿,还有另一处。   皇后从小宫女嘴里听说,唐玄在宫外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甚觉丢脸,气冲冲找到福宁殿,饭都不让赵祯吃,礼义廉耻的大道理一通砸。   她其实根本不关心唐玄是不是喜欢男人,真正在意的只有皇家体面。既然唐玄名义上是官家养子,就不充许他丢皇家的脸。   赵祯当着皇后的面对唐玄百般维护,好说歹说,才把皇后劝走了。   直到皇后离开了,赵祯的脸才沉下来,“你说,坊间流言可信吗?”   偌大的福宁殿,只有张茂则在身旁伺候。   这位向来谨慎的内侍沉默了片刻,说:“司家小郎君的为人,官家是亲眼见过的,依臣看来,他虽说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不像是那般为了钱财不择手段之人。”   赵祯叹息一声:“我自然知道。他连官位都不稀罕,怎么会甘心做玄儿的……那什么。”   那个词实在不好听,他都不好意思说,“只是啊,人言可畏,我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毁了玄儿。”   所有人都以为他巴不得唐玄无子,好收回唐家军心。十几年前,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亲手将唐玄养大,如亲子般对待,只盼着他娶妻生子,安稳一生,至于旁的,并不重要。   “传我的口谕,这次中秋,宗实回京时叫他把永安一起带回来。”赵祯的声音略显疲惫。   张茂则躬身称是。   赵祯欣慰道:“永安从小就喜欢跟在玄儿身后,玄儿待她也与旁人不同。”   张茂则嘴角一抽,您确定?   当年俩人打破头,还是您亲自拦的。   赵祯自我麻醉,“借着中秋大宴,让两个孩子好好处处,若无意外,就给他们订了。”   张茂则:……   只盼着到时候俩小祖宗别把皇宫拆了,他一时半会儿不想搬家。   ***   司家小院,窗边排着一溜小脑袋。   司南壁咚唐玄的时候,小木头也把小狗子按在墙上,嘴里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紧接着就被槐树揪起来,打了顿屁股。   孩子们倒在炕上,笑嘻嘻地看热闹。   他们并不知道司南和唐玄是怎么回事,只以为和他们一样是比亲人还值得信任的关系。   槐树却懂。   他已经十四岁了,性子又早熟,当初在无忧洞时就见过男人和男人,那时候只觉得恶心,此时换成司南和唐玄,只有担心。   如今看来,就连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以为是唐玄在欺负司南,万万没想到,自家师父居然是强势的那一方!   槐树的心情有点复杂,再看唐玄时,莫名多了些小男子汉面对“师母”的心情,不仅不再担心师父被拐走,反而有那么一丢丢愧疚。   愧疚的槐树主动承担起做饭的任务,让师父和“师母”歇着。   孩子们纷纷跑过去帮他。   司南窝在躺椅上,抬手揪了个葡萄丢进嘴里,“崽大了,咱俩也能享享清福了……草,真酸。”   唐玄笑笑,挑了颗紫的递给他。   司南咧开嘴,就着他的手吃了,“唔,为啥你摘的就是甜的?”   刚刚被表白,此时的唐玄满心甜蜜,满眼宠溺,声音都比平时温柔三分:“葡萄树知道是给你摘的,不敢不甜。”   司南捂住小心脏,演技浮夸,“别说话,吻我!”   唐玄挑挑眉,头一点点向下压。   司南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   眼瞅着两双唇就要贴到一起了,唐玄停住,“不阻止我吗?”   司南坏笑着,“我单等着你再靠近一丢丢,就一巴掌把你扇飞。”   唐玄笑,“这不是‘大总攻’的作风。”   听司南念叨了那么多次,他大致猜到了其中的涵义。   司南眨眨眼,对哦!   居然一不小心就受了!   不行不行。   大总攻一下子蹭起来,把唐玄压到躺椅上,自己坐到他原来的位置,抬手揪了颗葡萄塞进他嘴里,“乖,尝尝老公给你摘的葡萄甜不甜。”   唐玄勾着唇,笑道:“还没洗。”   司南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然后就“温柔体贴”地去洗了。   回头又摘了一颗,洗干净喂给唐玄。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   看着他跑来跑去的小身影,唐玄的嘴角始终上扬着,如果葡萄不那么酸的话就更完美了。   司南这手气也是绝了,接连摘了十来颗,居然一颗甜的都没有。   幸好,他“温柔体贴”的大总攻人设没有维持太久,不然唐玄的牙恐怕没办法支撑到吃晚饭了。   司南把他赶走,重新瘫回椅子上。   唐玄坐在圆凳上,和他面对面。   司南拍拍他的手,“你说,咱俩的流言是谁传的?瞧这样像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汴京城,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本事?”   ——即使谈正事,也不忘顺带夸一下自家男人。   唐玄笑笑,吐出一个名字:“白夜。”   刚才在店里等着的时候,唐玄已经派人去查了,消息最初是从满庭芳传出来的,就像白夜不是始作俑者,也绝对和他有关系。   司南小眉头一皱,“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他八成和私盐案有关吗?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唐玄摇摇头,“只查到赵德找过他一次,后来再没有接触。他很警惕,皇城司的人插不进去。”   司南把手压在他手上,“快点找证据,如果坑我爹的人真是他,我就亲手搞垮他的白楼。”   “好。”唐玄拍拍他的手,“别急。”   旁边,别的孩子都在灶台前忙活,只有小崽和冬枣没事干。   小崽如今是重点保护对象,一双小手除了读书写字,其他的事都不允许做——不是司南要求的,而是孩子们自发决定的。   至于冬枣,小小年纪,却天生怪力,从前身子不好看不出来,如今吃得饱穿得暖,一下子就爆发了。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   他推一下门,就能把门板推翻。   让他靠近灶台,就是灾难。   小崽学着司南的样子窝在躺椅上,冬枣像唐玄一样坐在他对面。   那边,司南把手压在唐玄手上。   这边,小崽也把圆圆的小手压下冬枣上面,就连脸上的坏笑都和司南如出一辙。   司南不经意瞧见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忘了,家里还有几个学龄儿童呢!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新手爸爸,严肃地给孩子们上了一节生理卫生课。   “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做出超越界限的事。”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谁都不许碰。”   “如果有人做出让你们不舒服的事,回家一定要告诉我。”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相信你们,保护你们。”   孩子们懵懵懂懂地点着小脑袋。   看着小崽和冬枣惶恐的表情,司南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连忙软下态度,抱住两个孩子。   “我知道你们是在闹着玩,没怪你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说一下。”   小崽怯怯地问:“以后还能牵师父哥吗?”   “当然。”   “槐树哥呢?”   “可以。”   “冬枣呢?”   “可以,其他人也可以,只要分得清是兄弟情还是其他就好。”   小崽眨眨眼,“其他……是什么?”   司南老脸一红,心虚地看向唐玄。   唐玄淡淡道:“好好读书,以后就知道了。”   “……哦。”小崽乖乖地点点小脑袋,让冬枣帮他去套崽崽手了。   爱学习的小崽崽要开始练字了。   冬枣拿崽崽手的时候非常小心,生怕捏碎了。小崽举着小手,满心信任,完全不担心他弄疼自己。   显然,兄弟两个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司南的那番话受到影响。   司南松了口气,把唐玄拉到屋里嘀嘀咕咕:“以后当着孩子们的面,必须注意影响?”   唐玄微笑,“如何注意?”   “不许牵手,不许抱抱,不许眉来眼去。总之,就像之前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我的时候一样。”   唐玄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你确定?”   那个时候,他每时每刻都想把这个诱人的少年剥了衣裳,收拾得服服帖帖。   尤其是想到他会和某个小娘子同床共枕的时候。   司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明白就行。就算为了孩子,咱们也注意点,成不?”   唐玄点点头,答应了。   司南叹了口气,考虑完小的又想到老的,“如果真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八成会传到官家耳朵里。如果他老人家问起来,你千万别承认,知道吗?”   唐玄皱了下眉,故作为难,“我不会骗他。”   “这怎么能叫骗呢?你想想,他那么大岁数了,干嘛要让他生气?就当出于孝心,先瞒着,好不好?”   唐玄垂下眼,老大不乐意。   司南好声好气地哄他。   唐玄指了指自己的脸。   司南当即笑了,“小样儿,还敢跟我学?这是大总攻的专利,懂不懂?”   唐玄凑得更近,“不懂,你教我。”   司南轻轻地往他脸上一拧,“没亲亲,只有捏捏。”   唐玄低着头,侧着脸,把被捏的地方在他嘴上贴了贴。   司南当场去世。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   如果不是他是个负责任的好攻,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第65章 捉奸   范萱儿有极大的自信可以成为郡王妃, 可是,接连几天都被魏氏拘在府中,不能出门, 连唐玄的面都见不到。   范萱儿求了两回,魏氏被她吓怕了, 一听说她来了, 立即躺到床上装病。没有长辈领着, 她就没办法独自出门与人结交。   范萱儿把自己比作话本里的女主角, 命途多舛, 需要男主角搭救。   还学着女主角的样子一只胳膊搭在窗棂上,看着外面的花花草草, 默默垂泪。   丫鬟见了, 忍不住劝:“娘子这是何必呢,既然郡王对您没意思, 不如歇了这个心思,嫁给二郎君吧!”   范萱儿叹了口气, 柔柔弱弱道:“二表哥固然好, 终归配不上我。我自小养在钟鸣鼎食之家, 跟随宫里的嬷嬷学规矩,为的便是管理后宅,协助夫君, 做个人上人。不然, 你以为我为何要苦练那些琴棋书画、点茶插花的本事?”   “都说‘十年习得琵琶技’,我用了五年便出师了, 全江宁没一个不夸的。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论才学,论相貌, 没一个比得上我。”   说着,便娇娇柔柔地抬起手,拔弄了一下旁边的琵琶,尖利的声音,吓了丫鬟一大跳。   丫鬟干笑道:“娘子的才学和相貌自然是不错的……”   如果不抹厚厚一层粉的话,或许可以称得上清秀。   范萱儿自恋地轻抚着脸颊,“母亲说了,我生来便是要嫁入王侯之家的,凤冠霞帔,光耀门楣,若是自甘堕落,草草嫁个军汉,如何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丫鬟嘴角一抽,“二郎君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封了护国将军,怎能说是区区军汉?”   范萱儿微微一笑,“和高贵清俊的燕郡王比,他就是区区军汉。”   丫鬟无奈,“可是,燕郡王也没瞧上您啊!”   “他只是一时没想通罢了。我身后是江宁范氏,爹爹留给我万贯家财,娶我进门,我定会助他结交权贵,实现抱负。别说小小一个郡王之位,就算是一字亲王,将来也能助他摘得。”   丫鬟吓了一跳,忙道:“娘子,可不兴乱讲,国朝最忌讳这个。”   范萱儿瞧着她,姿态高高在上,“看吧,想都不敢想,你就只能一辈子当个奴才。”   丫鬟鼓了鼓脸,小声嘟囔:“您倒是心大,还是不是被主母拘在家里,出都出不去?”   范萱儿目光一黯,“姨母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她又没亲生女儿,我嫁得好,于将军府又有何坏处?”   顿了片刻,有了主意,“柳儿,你去小厨房炖盅燕窝给姨母送去,就说是我孝敬她的。找个机会,跟她说我近来日日忧思,对窗垂泪,眼瞅着就要病了。”   “……是。”   丫鬟屈膝应下,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显然已经习惯了。   当年,小魏氏借住在将军府,一有不顺心就用这招骗魏氏,如今又轮到了范萱儿。   偏偏魏氏心眼实,拿她们当亲人,就算知道丫鬟的话里有夸张成分,还是忍不住担心。   魏氏搅着碗里的燕窝,不出意外地心软了,“这么好的东西,她不自己留着补身子,竟给我炖了。”   草果直翻白眼,“这么好的东西,本来就是主母您买给她的。若不是她想哄您出门,能这么好心炖给您吃?”   魏氏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可是,魏家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让我如何硬下心?”   “要我说,就该尽快给她安排一门亲事,嫁个如意郎君,表姑娘也就收心了。”   就算不收心,那也是去夫家折腾,跟将军府再无关系。   这话确实提醒了魏氏。   她喝了口燕窝,说:“给咏儿写信,也别中秋了,下月就回来。”   草果倏地拔高嗓门:“您还没死心呢?又要让那个小白莲嫁给二郎君?”   “说得什么胡话。”魏氏白了她一眼,“咏儿向来主意多,把他叫回来我也有个商量的人。”   草果拍拍胸口,差点吓死。   魏氏骂了他两句,催着她去给狄咏写信。她自己不识字,府里的家书向来是草果代笔。   魏氏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幼子早夭,如今剩下四个。最大的二十五,最小的十六岁,都在边关。   当年老二狄咏生下来将将一周岁就生了老三,魏氏顾不过来,是草果一把屎一把尿把老二狄咏带大的。   狄咏在几个兄弟中最聪明、最得狄青喜欢,向来是草果的骄傲。她宁可狄咏娶个知礼又孝顺的小家碧玉,也不要娶矫情又自大的范萱儿。幸亏当年议亲时小魏氏没瞧上狄咏,草果躲在被子里偷笑了好几天。   每次给狄咏写信,草果就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似的,洋洋洒洒写上一大张。   这回要写得更多,除了吐槽范萱儿,还说起了司南和火锅店。   整整写了四五页,这才在最后加了一句:“家里没什么事,千万别急着回来。”   半月之后,洛水河畔。   一青衫郎君驾着骏马,手臂高扬,挥舞着手中的套索,追逐一群健壮的野马。   骏马在马群中冲撞,越过了一匹又一匹,郎君神情专注,目光牢牢地盯着为首的马王。   那是一匹年轻的小马,看样子刚刚当上头领不久,还不太懂得怎样领导马群,不然也不会没头没脑地闯入西北军驻地。   郎君并不急,耐心地等着机会。   脚下是潮湿的滩涂,再往前,河水略显急促,马王有一瞬间的迟疑。   就是现在!   郎君手臂一挥,绳索飞甩出去,好巧不巧套在了马王颈上。   马王双蹄高扬,怒而长嘶。   郎君不急不慌,紧紧握着绳索,飞快靠近。   两马并驾之时,只见他双臂一撑,飞身跃起,落到马王背上。   马王盛怒,一边四处冲撞,一边尥着蹄子,试图把他甩下去。   郎君伏下身,修长的腿紧紧夹着马腹,上身尽量压低,一只手紧紧抓着鬃毛,另一只手耐心地拍抚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年轻的马王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同时确定,没办法把背上那个讨厌的两脚兽甩下去了,渐渐安静下来。   郎君扯着绳索,拨转马头,踢踢踏踏地跑回驻地。   人群响起一片欢呼。   小马王也扬着颈子长嘶一声。   在骂街。   郎君拍拍马脖子,眉眼飞扬,“大哥,你瞧这马怎么样,配不配得上小四的生辰礼?”   狄家大郎沉稳地点了点头,交给他一封家书,“草果姑姑写给你的,盖了红戳,想来有急事。”   “能有何急事?左右不过又被母亲气到了,找我诉苦。”虽嘴上这样说着,狄咏还是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将小马王交给亲随兵。   小兵目光热切地接过绳索,正要拍马屁,就被小马王扯了一把,瞬间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一通笑。小马王得意了,一路小跑冲到狄咏身边,想要故技重施。没想到,被他灵活地躲过了。   狄咏看完了信,转头拍拍它的大长脸,“得了,跟我一道回汴京吧,给你找了个新主子。”   刚刚被许诺生辰礼的狄小四:……   说好的兄弟爱呢?   狄咏看着最后那行“千万别急着回来”,勾起一抹飞扬的笑。   阔别一年,该回去瞅瞅他的小南哥儿了。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司南却忙得热火朝天。   一大早起来,他要收拾好几个孩子,送他们去学塾读书。   上午,要跟礼部官员接洽,商量中秋宴相关事宜。   下午又要匆匆赶回火锅店,听取一天的情况,还要接待有意加盟的掌柜。   加盟的铺子不下上百家,事先说好的签约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司南还没确定选出哪十家。   ——他低估了自己的号召力,一早放出话去,今年只签十家。   唐玄也在忙,一边忙着查私盐案,一边严查京城治安,有时候还要亲自去城门巡逻。   两个人只有傍晚的时候才能在司家小院见一面,吃顿晚饭,喝喝茶。   司南无论白天多累多烦,往灶台前一站,心里都是踏实的。   唐玄不管多忙事情多紧急,都会按时回家吃饭,见司南。   这顿晚饭已经成了两个人无言的默契。   槐树如愿进了厢军,上午在营中训练,下午去学塾读书。   司南时不时就让他带些小火锅送给营中的兄弟们,因着这个,新兵常常遭受的欺负槐树没受过,还落了个好人缘。   为了加盟店,司南又招了一批人,统一交给刘氏和崔实培训。   外卖小分队也壮大起来,从最初的十人小队变成了上百人的大队,原来的十个队员都成了队长,每人带着一队人。   钟疆依旧是总队长。   他用军人的标准训练这些小伙子,从一开始就言明纲纪,赏罚分明。   大相国寺的晨钟一响,十个队伍齐刷刷出发,个个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所过之处,引得众人围观。   外卖小分队俨然成了司氏火锅的招牌。   如今,店里只剩下小郭和于三娘两个半大孩子,又要招呼客人又要管理其余员工,除了基本工资,司南还给他们涨了提成。   后厨亦是热热闹闹。   二豆作为司南的“首席大弟子”,会在司南忙碌的时候负责教导其他学徒。   小家伙在灶台前一站,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一旦离开灶台,又会恢复成那副憨憨的模样。   学徒们十分尊敬他,一口一个“大师兄”。   每当这时,二豆都会害羞地挠挠头,憨憨地说:“都把我叫老了。”   这些人,论年龄都能当他爹了!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众人心里却是欢喜的。   就觉得,前路一片大好。   第二天是休沐日。   吃完晚饭,唐玄洗了串葡萄递到司南手边。   司南瘫在躺椅上,吃着葡萄,晾着小肚皮,别提多惬意。   唐玄默默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口:“今日漫天红霞,明日想来是个好天气,可想去城外转转?”   “去哪儿?”司南吃了颗葡萄,又拿起一个喂给他。   唐玄就着他的手吃了,咽下去之后才说:“交趾国进贡了一对奇兽,官家命人养在玉津园,可想去看看?”   司南果然来了兴致,“什么奇兽?”   “灵犀。”   呃……   瞬间变成被戳破的小皮球。   就是犀牛呗,在现代见多了,没意思。   司南眨眨眼,把拒绝的话说得极风趣:“终于能清闲一天,你的‘小陀螺’决定停止转动,好好地歇一歇,我的‘小贤惠’是可以理解的吧?”   唐玄抿着唇,点了点头。   其实,他是盼着司南去的,这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第一次外出,意义到底不同。   司南并不知道,为了这次约会,唐玄熬了个大夜,把三天的工作压缩成两天完成,就是为了空出一天好好陪他。   他却拒绝了。   唐玄神色如常,没让司南看出异样。   司南累,他知道,想好好歇一天那便好好歇一天吧!   离开的时候,唐玄趁孩子们不注意,飞快地抱了司南一下。   权当约会不成的补偿。   司南笑得可得意了。   自家小受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结果,第二天司南并没有好好歇着,一大早就被于二娘叫去了火锅店。   正听于三娘汇报近来的情况,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小娘子”进了店。   对方穿着百褶裙,载着七彩帷帽,露出的乌发上叮叮当当地插着金簪步摇双头钗,浓浓的壕气扑面而来。   看到司南在店里,“小娘子”似乎有些紧张,直往丫鬟身后躲。   司南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吓人吗?   “小娘子”瞧见他的动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刚好风扇吹到这边,掀起那方七彩的面纱,司南看清了他的长相,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个家伙……   对方连忙抓住帷帽,严严实实遮住脸。   旁边的丫鬟凶巴巴地说:“快些带我家娘子去雅间。”   于三娘连忙上前,“娘子是第一次来吗?有预约吗?”   “小娘子”低头,在丫鬟耳边说了句什么。   丫鬟挺起腰板,脆生生道:“我家郎——娘子是会员,高级会员。”   于三娘笑着屈了屈膝,“失礼了,高级会员的话免预约。娘子若不介意便随我到‘巾帼阁’,是专门为女子准备的,从未有郎君进去过。”   “小娘子”脚下一顿,道:“不必了,普通雅间就好。”   于三娘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面上依旧端着热情的笑,恭恭敬敬地将“她”引上二楼。   司南在后面瞅着,瞧瞧他的肩,再瞅瞅他的腰,最后看了看那双时隐时现的大脚板……   上楼时,还大大咧咧地踩到裙摆,差点摔倒。   司南没忍住,笑出声。   ——这小子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   对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得了,就算刚才还没确定,这时候也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男扮女装混进店,亏他想得出来!   司南恶劣因子爆发,推着超级菜单,亲自去招呼。   “小娘子”正要摘帷帽,一见他,立即警惕起来,“你来干嘛?刚才那个小丫头呢?”   “您今天是店里的第一百位幸运顾客,由店长亲自招呼。”司南笑眯眯地把模型一样样摆在桌上,“双拼锅还是三拼锅?”   “小娘子”紧紧捂着帷帽,尖叫嗓子说:“我要四拼。”   “四多不吉利,来个三拼吧?骨汤、番茄、微微辣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偏要菌汤、红枣、变态辣。”   “依你。”司南笑笑,像个宠孩子的大哥哥,“配菜点哪些,有忌口吗?”   “没有忌口,我什么都吃。”语气还挺骄傲,“就第三层这些配菜,一样来一份,第一层的赠菜也都点上,如果不能全赠我就花钱买。”   司南憋着笑,“这么多,能吃完?咱们店可不兴浪费。”   “瞧不起谁呢?吃不完我打包带走!”一着急就不知道压着声了,俨然是个中气十足的少年郎。   丫鬟拼命使眼色。   对方反应过来,连忙软下嗓音,娇滴滴道:“你真讨厌,管人家吃多吃少,又不是不付钱。”   完了还娇娇俏俏地挽了个兰花指。   司南快要笑死了,推着小车,转身往外走。   对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司南冷不丁回过头,“真没忌口?”   对方吓了一跳,嫌弃得直摆手,“没有没有,赶紧走,待会儿也不用来了,让刚才那个小丫头上菜。”   “好的,您稍等。”司南笑笑,干脆地答应下来。   对方莫名生出一股危机,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   果然,下一刻,司南就像鬼影一般飘到他跟前,伸手掀掉帷帽,还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你、你个登徒子!把帷帽还给我!”对方假装羞愤地捂住脸。   司南大笑,“虽装了,早露馅了。是谁说,死也不到我店里吃火锅?”   对方还没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是谁说,今日要好好在家歇一天?”   拒绝了他的约会,竟在这里调戏小娘子!   唐玄面沉如水。   司南一脸惊慌。   被、被捉奸啦? 第66章 哄他!   司南竟有种被捉奸的慌乱。   他一慌, 唐玄的眼神更冷了。   司南急中生智,把那位“小娘子”一扯,“他是男的!”   唐玄并没有被哄好, “我也是男子。”   司南把人往唐玄跟前一伸,“你看, 他是伍子虚!就算我要偷人, 也不会偷他!”   一边说一边往伍子虚脸上抹和, 分分钟把个美艳可人的“小娘子”抹成了小花猫。   唐玄挑了挑眉, 脸色真就缓和了些。   伍子虚怒了, “你们夫夫两个吵架就吵架,别伤及无辜成不成?”   夫夫两个?   这称呼他喜欢。   唐玄看着那张花猫脸顿时顺眼了些。   蠢蠢欲动的玄铁弓也安静了些。   司南趁机解释:“我原本没想来的, 三娘说店里有事, 我不得己才来了。”   唐玄挑眉,“有多不得己?”   司南指了指旁边那人, “比他还不得己。”   唐玄笑,“我看他挺得己的。”   伍子虚正噼哩啪啦拔金钗, 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你们俩, 懂不懂得尊重人?”   司南笑道:“你为了吃顿火锅女装都穿了,懂不懂得尊重你自己?”   伍子虚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吃火锅是很小的事吗?说出来不怕你骂我狂, 在我眼里, 能吃上一顿心心念念的美味,比当皇帝都来得重要。”   还真狂。   不过, 司南喜欢。   他算看出来了,对于吃,伍子虚是认真的。   他捏了捏唐玄的手, 用大总攻的语气哄:“宝贝,等我一会儿好不好?事情处理完就去玉津园看灵犀,就咱俩,谁都不带。”   唐玄没有回应他爱的捏捏,冷冷淡淡吐出两个字:“求我。”   司南一点负担都没有,抓着他的大手摇啊摇,“求你啦,小玄玄,小贤惠。”   “呕——”伍子虚捂着胃,“麻烦你俩出去。”   司南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坏笑道:“你把你自己借给我两天,我立马走。”   伍子虚惊恐地抱住自己,“我我我、我跟你说,我只喜欢娇滴滴的小娘子,对臭男人不感兴趣!”   司南笑眯眯地拍拍他,“放心吧,我已经有小玄玄了,对别的臭男人也不感兴趣。”   “那你说要、要借我……”   “想歪了吧?”司南丢给他一个“你可真猥琐”的眼神,“这不是要选十个加盟店嘛,我和小玄玄对汴京城的这些老字号不如你熟,耽误你两天工夫,帮着挑挑。”   伍子虚顿时放松下来,腰杆一挺,脚底板一翘,胸膛拍得梆梆响,“这你就找对人了,要说咱们东京城这些大大小小的馆子,谁家有真功夫,谁家水分大,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虚哥还没断奶的时候就吃遍京城无敌手了。”   司南憋着笑,一本正经点点头,“那就拜托了,小虚虚。等这事成了,南哥给你办张VVVVIP,想吃火锅随时来,不用再穿女装了。”   伍子虚嫩脸一红,“什么虚虚,哥壮着呢!”   “嗯,吃好喝好呀,这顿南哥请。”司南笑眯眯地摆摆手,“走啦,小虚虚~”   草!   炸毛虚愤愤地往嘴里塞了片菜叶子,“回去就让我哥给我改名!户册族谱全改了。”   改成伍壮!   伍大壮!   ***   玉津园在南薰门外,还要沿着蔡河走上两里地。虽是皇家园林,每到春秋两季会向百姓开放。   因着交趾园进贡了一对灵犀,园中守备严了些,只许官宦人家入园游赏。   玉津园围湖而建,园中树木丛生,满目皆是奇花怪石,建筑极少,专门用来豢养奇珍异兽。   司南为了哄自家小美受,自掏腰包租了一条船,沿着蔡河上水门往南,可以一直通到玉津湖。   船工在前面撑着船,司南拿着包小零嘴,巴巴地送到唐玄跟前。   “没想到吧,这个季节还能吃到山楂球。那老丈忒有心了,说是前一年初冬摘了山楂,洗净蒸好封到罐子里,这时候拿出来滚上糖霜,能多卖几个钱。”   “就是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还没尝,第一个给你吃,好不好?”   唐玄瞧见那红彤彤的小球球,就忍不住头疼,就算是司南买的,也下不了手。   司南扯扯他的袖子,“还生气呐?这次是我不对,真的,一点儿洗的余地都没有。请你原谅我这一次,成不成?”   原本他没在意,还是瞧见钟疆之后才知道,唐玄费了多大心。   今天早上,钟疆看到司南出现在火锅店,第一句话就是:“你没跟老大去玉津园吗?那是谁?老大三天前就向官家告了假,还专门做了套新衣裳……不是东家的话,莫非是哪个小娘子?”   当时司南一颗心啊,油煎似的。   恨不得退回一天前,立即答应。   其实,就算唐玄不来找他,他也会去东华门等唐玄。   “小玄玄,别生气了,好不好?”司南上演扯袖子大招。   船工都听不进去了,笑呵呵地说:“郎君啊,瞧把你弟弟吓的,快原谅他吧,兄弟哪有隔夜仇!”   司南咧嘴一笑,递给他一小包山楂球,“多谢老丈,请您吃个小零嘴。”   船工连连道谢,没舍得吃,小心地收到怀里,“这可是好物,我家小妮儿最爱吃这糖球球。”   唐玄嘴角一抽,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脑袋更疼了。   偏偏司南还逗他:“唐球球,吃不吃糖球球?我喂你呀!”   “别闹。”唐玄捉住他的手,攥在掌心。   “那你说,还生不生气?”   “原本就没生气。”   怎么可能生他的气。   司南撇嘴,“口是心非了吧,不生气刚才不理我。”   唐玄揉了揉酸疼的额角。   他只是看到山楂球,想到了那些年被支配的恐惧。   司南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说好的,第一颗给你吃。”   如果不是他喂的,唐玄八成得吐出来。   司南嘎嘣嘎嘣吃得开心,“嗯,味道真不错,有点像山楂罐头,裹上糖霜后反倒没那么软了,甜甜脆脆的……我也会做,回头荒山上的野山楂下来,咱们蘸糖葫芦吃。”   “不要。”唐玄飞快地说。   司南惊奇地看着他。   不是普通地看,而是瞪大眼睛贴着鼻子尖看,“不会吧,小玄玄,难不成你怕酸?”   唐玄别开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宁可让司南误会,也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司南戳戳他的左脸,又戳戳他的右脸,笑得眼睛弯弯,“别怕,南哥这就帮你消灭他。”   说着,就摆了个大义凛然的姿势,啊唔一口的,把剩下的山楂球一股脑丢进嘴里。   嚼啊嚼,嚼啊嚼,差点把牙齿酸倒,终于把酸味大魔王粉碎了。   看着他拼命哄自己的模样,唐玄的心变得很软很软。   仿佛那些被他视为黑暗的日子、那些以为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都不重要了。   只有眼前的少年才是值得他放在心坎,时时惦记的,而不是那些辛酸的、黑暗的过往。   突然想抱抱他。   就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想到就做了。   小细腰突然被勾住,鼻尖撞上硬实的胸膛,司南原本是拒绝的。   正要反抗,就听唐玄说:“大总攻这么害羞吗?连抱一下都不敢?”   “当然不是!”   大总攻无所畏惧!   不仅敢被抱,还敢抱人。   管他光天化日还是光天化月!   司南挺直腰板,胳膊一勾,反抱住唐玄。   唐玄勾着唇,享受着少年略显单薄却异常温暖的身体。   船工瞧着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模样,笑呵呵。   他说什么来着?   兄弟哪有隔夜仇,还不是船头打架船尾和!   范萱儿软磨硬泡,终于求得魏氏同意,允许她来玉津园游玩。   说起来也是神奇,范萱儿来京城这些年,连个关系好的手帕交都没有。就跟相亲一样,说到底是高不成低不就。   小门小户她瞧不上眼,高门贵女人家又不屑搭理她。好不容易有个出身差不多的对她感兴趣,交往了没两天,就被范萱儿身上那股迷之自负吓跑了。   这个小娘子满身槽点,反倒让人无从吐起。   明知她的思维非常奇葩,偏偏人家又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就……很滑稽。   没朋友就没朋友,范萱儿根本不在乎。   她坚信自己会成为高门贵妇,将来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要什么朋友?   就是吧,游园的时候不大方便,走到哪里都是孤零零的,难免引得旁人议论。   看着园中红花绿柳,范萱儿不由想起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多情小姐大多是在这种时候与王侯将相初遇。   “唉!”   范萱儿轻叹一声,学着女主角的语气柔柔弱弱地说:“倘若在此碰见燕郡王,就说明我与他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最终都会走到一起。”   “唉!”丫鬟柳儿用力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我说,娘子,您就死了这条心吧,若是燕郡王真能——啊!那、那个人……”   柳儿指着玉津湖,手指直哆嗦。   范萱儿一脸惊喜,“这是天意,天意啊!我注意是要做郡王妃的人——柳儿,拿我的琵琶!”   “好,我、我这就去!”柳儿慌慌张张,又忍不住替范萱儿高兴。   范萱儿找了棵好看的树,摆了个好看的姿势,把头发和衣裳弄成好看的样子,学着话本女主角的模样弹起了琵琶。   别说,她确实有些天赋,虽然不常练,却颇有灵气,叮叮咚咚一阵拨弄,唐玄的心没抓住,倒让司南注意到了。   “谁在弹琵琶?”司南好奇。   “无聊之人罢了。”唐玄并没有放在心上。   “去看看呗!”司南提议。   “嗯。”唐玄明显没什么兴致,不过,既然少年想去,那使去吧。   船工把船划到岸边。   唐玄先跳下来,转身去接司南。   湖边湿滑,司南原本想跳过去,结果鞋子还没沾地,就被唐玄抱起来,放在石子路上。   他自己的靴子沾了泥。   司南笑笑,“谢啦,回头赔你双新的。”   唐玄也笑,“你亲手做?”   司南苦笑,晃晃自己的十根手指,“莫非,你还想让它们扎成马蜂窝?”   唐玄笑容一顿,抬脚往草丛里蹭了蹭,“不用赔了。”   司南咧着嘴笑。   瞧瞧,这是心疼他呢!   自家“小贤惠”可真贤惠!   范萱儿还在弹琵琶,直到弹得手腕发酸才见唐玄和司南手拉手过来。   没错,就是手拉拉。   唐玄一早看到她,原本想走,愣是被司南抓着手拖过来了。   范萱儿自我安慰:燕郡王一定不知道是她,如果知道绝不会走。   司南笑嘻嘻地冲她摆了摆手,“小玄玄跟我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好巧。”   范萱儿:……   不,她不信! 第67章 悸动   郡王性格沉稳持重, 想来喜爱谦虚谨慎的女子……   这样想着,范萱儿便盈盈一拜,柔声道:“妾弹得不好,郡王见谅。”   唐玄扫了她一眼, 淡淡道:“无妨, 我没听。”   噗……   司南没忍住, 笑出声。   范萱儿快哭了。   周围站着不少人,都是被范萱儿的琵琶声吸引来的, 听到这话, 皆是闷笑。   司南生怕自家小玄玄被当成不解风情的冷血直男,连忙维护道:“小玄玄的意思是……范小娘子的琴声如同仙乐, 让人听之忘俗, 就仿佛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灵魂感受到的。”   所有人:……   真的假的?   司南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 一脸真诚。   虽然是在维护唐玄, 顺带着也帮范萱儿解了围。   她不仅不感激, 还嫌弃道:“这是琵琶,不是琴。”   连这个都不懂,做郡王的男宠都不配。   呵呵。   司南敷衍地拍了拍手, 皮笑肉不笑,“娘子请继续弹您的‘琵琶’吧, 不打扰了。”   范萱儿抬起头,刚好看到司南“谄媚”的笑,顿时一惊。直到唐玄拉着司南走远了, 她还在皱着眉头沉思。   柳儿拽了拽她的袖子,“姑娘,郡王已经走了, 咱们也走吧,蚊子怪多的。”   范萱儿像是刚刚想明白似的,急声道:“柳儿,你说司小郎君是不是心仪于我?姨母三番两次撮合我们,会不会是他求的?”   柳儿怔了怔,看看司南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家姑娘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真的。   范萱儿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一定是这样!姨母不会平白无故把我许给一个小小的商户,定然是他百般求允,姨母抹不开面子这才应了。”   继而一脸惊慌,“不成,我得让他知道,喜欢我没结果,我们本就是云泥之别。”   说着,就提起裙摆,急匆匆追了过去。   柳儿完全跟不上自家姑娘的思路,“不是,娘子,奴婢想不通,您是如何得知司小郎君心仪于你?”   “低声些,叫旁人听到了像什么样子。”范萱儿故作矜持地训斥一句,悄声道,“方才你没瞧见吗,他把我的琴技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望着我痴痴地笑,定然对我情根深种。”   柳儿:……   真没觉得。   司南和唐玄正在看犀牛。   司南坚持认为个大的是公的,个小的是母的,并且强迫唐玄和他赌,输了的请吃饭。   瞧着他挥着手臂跳着脚、毛毛躁躁的样子,范萱儿一脸嫌恶,更坚定了把话说清楚的决心。   她自认为礼貌地屈了屈膝,柔声道:“司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啊?”司南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在和我说话?”   范萱儿点点头,尽力展现出好的一面,毕竟就算自己不喜欢司南,还是想在他心里留下美好的印象。   司南一脸狐疑地跟她走到一旁,“要说什么?”   范萱儿生怕唐玄误会,特意站得离他老远,又让柳儿守在一旁,这才说道:“郎君的心意我已知晓,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郎君就不要强求了。”   啥?   司南有点儿蒙。   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我看上你了?”   范萱儿看着他“伤心欲绝”的表情,无奈叹息:“你我本无缘,郎君合该踏下心来,娶一位小门小户的女子,勤恳些,想来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切勿再求到姨母跟前,让她老人家为难。”   司南憋着笑,忍到内伤,“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去求定国夫人,也绝对绝对不会对你有半点意思。”   他挤了挤眼,“我也觉得,你我本无缘……”   全靠你自恋。   司南颤抖着肩膀,扑到唐玄怀里。   范萱儿瞧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是哭了吧?   难为他了,喜欢上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人。   司南笑疯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人?   自恋就算了,还有臆想症!   自己喜欢她?   求魏氏帮他说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玄揽着他的肩,一下下帮他顺着气,省得笑抽了。顺便抬起眼,冷冷地扫了眼范萱儿。   范萱儿立即拢了拢衣裳,整了整发髻,勾起一抹自认为迷人的微笑,争取以最完美的姿态面对唐玄。   只是,嘴角刚刚勾到一半,唐玄就把视线收了回去,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司南笑得肚子疼。   要不是背后议论小娘子太掉价,他真想把范萱儿的话说给唐玄听,不知道这张冰山脸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算了算了,还是看犀牛吧!   犀牛都被他笑跑了,司南拉着唐玄追过去。   玉津园地方很大,管事专门圈出一片地方养犀牛,粗大的木柱围了一圈,犀牛想出来都不成。   司南扯了根青草逗犀牛。   犀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   司南啧了一声,拉着唐玄坐在土坡上,瞧着犀牛吃干草。   旁边种着棵枣树,大青枣一嘟噜一嘟噜地长着,司南折了一串,原本想自己吃,结果前一刻还对他爱搭不理的大犀牛立即凑了过来,抢他的枣。   司南笑嘻嘻地藏到身后,“想吃吗?张嘴!”   犀牛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竟然真的张开了嘴。   司南往唐玄手里塞了一颗,“咱俩比赛,看谁扔得准。”   放在平时,唐玄绝对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为了陪司南,毫不迟疑地接了。   俩人你一颗,我一颗,朝着犀牛嘴里扔。   唐玄颗颗命中,犀牛嘎嘣嘎嘣吃得心满意足。   司南就惨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明明每一颗都是朝着犀牛嘴扔的,偏偏就丢到了鼻子上。   干脆朝着鼻子扔吧,又落到了角上。   犀牛以为他在挑衅自己,迈着四根粗壮的腿,小山似的冲过来。   司南吓得哇哇大叫,把唐玄往前一推,自己逃命去了。   唐玄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逃蹿的小身影。   不用犀牛,他就先把人给收拾了。   范萱儿站在树下,痴痴地望着唐玄,“这下,郡王总算看清司小郎君的为人了吧?危难之时,怎能把郡王推在前面?”   柳儿眨眨眼,道:“只是在玩闹吧,依奴婢看,司郎君定然知道不会真有危险。”   “你又无知了吧?以小见大懂不懂?虽是玩闹,却足见人品。”范萱儿努力压抑着心底的幸灾乐祸。   ——自己是有教养的女子,不该有这种小家子气的念头。   冷不丁的,旁边传来一个矜贵的声音:“那是你心仪之人吗?”   范萱儿回头一看,不由怔住。   那人又问:“你也是求而不得吗?”   来人是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说话时并没看范萱儿,目光幽幽地瞧着不远处,像是在看谁,又像谁都没放在眼里。   女子身后的内侍威严道:“兖国公主在此,还不见礼!”   “不必了。”兖国公主摆了摆手,盈盈眼波扫向范萱儿,“你也是个可怜人。”   兖国公主,官家长女,帝后心头挚爱。   范萱儿还是深深地拜了下去,余光瞧着对方身上凛然高贵的皇家气度,心驰神往。   兖国公主似乎对她也挺感兴趣,幽幽道:“别瞧了,燕郡王向来是个冷情冷性的,若想得到他……难呀。”   范萱儿面上一红,“公主,妾……”   “不必瞒我,这种事瞒不住的。”兖国公主摆摆手,“随我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是!”范萱儿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拿出生平所学,拼命想给兖国公主留个好印象。   没人跟她做朋友又能怎么样?   她有公主照拂!   ——我范萱儿,生来便不落凡俗。   “我错了、我错了!”   “玄哥,玄玄哥,亲哥……”   “原谅我这一回成不?”   “我再也不把你丢给大犀牛了。”   “顶多丢给二犀牛!”   “哈哈哈哈哈哈……”   司南利用诡计脱离唐玄的魔爪,结果乐极生悲,一脚踩进大泥坑。   唐玄伸手拉他,反倒被他拉了进去。   两个光鲜俊美的郎君,分分钟变成一对泥人。   司南抹了把小脸,噗噗往外吐口水:“这是啥?怎么这么臭?”   唐玄倒是淡定,“粪坑。”   啊啊啊!   司南疯了,手脚并用地爬出去。   出去之后才发现,哪儿是什么粪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水洼。   唐玄抱着手臂,勾着嘴角,浅浅一笑。   司南拿眼瞧着,直冒酸泡泡。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明明是一起掉水坑,他就从头脏到脚,泥人似的。人家依旧漂漂亮亮一整个,衣裳湿了大半截,却丝毫不影响颜值,反倒凭添几分性感。   唐玄也在看他。   刚入秋,衣裳单薄,司南浑身湿透,轻透的棉衫贴着身子,勾勒出诱人的轮廓。   唐玄抿着唇,喉咙发干。   司南邪恶一笑,“小玄玄,你很得意是不是?那就——”   “陪着南哥一起湿吧!”哗啦一声跳下水,把唐玄兜头抱住。   微凉的湿衣,火热的身子,肆无忌惮地贴过来,直直地勾起心底的燥热。   唐玄闭了闭眼,将人扒拉开来,“老实些,小蠢蛋。”   “哟嚯,长能耐了。”司南扯扯他的耳朵,“再骂一句?”   撩人而不自知,不是蠢蛋是什么?   唐玄抵着他的肩,把他往外推。   司南用足了力气,偏偏和他对着干。   青涩的身体像头小毛兽似的动来动去,唐玄浑身的悸动如潮水般涌向某处,偏偏还……不能做什么。   唐玄眸底一片暗沉,“乖些。”   司南大大咧咧,“叫哥,叫哥就放开你。”   唐玄勾了勾唇,笑意危险,“你若再不起来,就别想起来了。”   说着,缓缓地支起腿……   司南:!!! 第68章 共浴(捉虫)   唐玄的第三条腿蠢蠢欲动。   司南一怂, 撅着小屁股跑走了。   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内里的美景清晰可见。   刚好,拐角处走来一个管事,眼瞅着就要瞧见他们。   唐玄目光一沉, “回来。”   司南又颠颠地回去了。   唐玄手臂一撑跳出水洼, 顺手解下半湿的外衫, 将司南从头兜到脚。   刚刚裹好,来人便拨开柳条, 走至近前。   乍一瞧见两人的模样, 顿时愣住,“二位这是……玩水呢?”   司南伸出一颗毛脑袋, 咧嘴笑笑:“大哥真幽默, 没瞧见前面一个大水坑么,不留神掉进去了。”   “这么宽的路, 怎的就专门往坑里掉?”   还一掉掉两个。   管事瞧着司南生得讨喜, 不由多看了两眼。   唐玄沉着脸, 将自家少年挡到身后,“带我们去日月池,叫人烧些热水, 快快备上。”   说着就丢了块银锭子出去。   管事一见是官银,就算没认出唐玄也不敢怠慢, 忙招了招手,叫来两个小子挑热水去了。   贵人们来玉津园,少不得喝个茶泡个汤, 热水是时时备着的。   不用管事领路,唐玄便牵着司南专抄人少的小道走。   司南瞧着他熟门熟路的模样,随口道:“一看你就常来。”   唐玄脚下一顿, 没吭声。   倒是那位那管事,听到这话特意往唐玄身上瞧了一眼,笑呵呵道:“小的日日在这里守着,还真没见过这位郎君。若是寻常之辈也就算了,如郎君这模样、这气度,若见过哪怕一次,必能记得。”   司南随时随地显摆自家男人,“你真不认识他吗?就是那个一箭封喉——”   “燕、燕郡王?”   司南骄傲点头。   管事腿一软,差点跪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唐玄猛瞧。   唐玄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吓得管事连忙低下头。   “是了是了,怪不得昨日老于头说,燕郡王来了园子,说是认认路,今日好带人来玩。小的方才还纳闷,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见着郡王……”   没承想,不仅来了,还掉进水坑里了!   管事简直吓死,生怕唐玄怪罪下来,银子也不敢收了,颤着手还给唐玄,“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郡、郡王勿怪……”   讲真,公主来了他都不带这么心惊胆战的!   唐玄没接。   管事恳求般看向司南,“这位小哥,您看……”   司南笑呵呵地推回去,“给你你就拿着,劈柴烧水的也不容易。说起来,还得麻烦你件事。”   管事忙道:“您说。”   “我们坐船来的,没预备换洗的衣裳,劳你去趟茶汤巷,把我和郡王的衣裳各取一套过来,家里有人,敲门就好。”   管事连声应下,瞧着低眉顺眼,心理活动却极其丰富。   家住茶汤巷……   家里备着郡王的衣裳……   莫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司小东家?   到底没忍住,悄悄往司南身上看。   长得周周正正,讨喜得很,怎么也不像涂脂抹粉、一身女气的小男宠啊!   司南凑到唐玄那边,借着衣袖的遮挡悄悄勾住他的手。   “你提前过来踩点了?”   “为了带我来吗?”   唐玄垂着眼,嗯了一声。   司南顿时弯起眼睛,笑得可甜,“我领情了,今天玩得很开心,多谢你。”   指尖往他掌心挠了挠。   唐玄深吸一口气,刚刚降下去的热度又有攀升的趋势。   说着话,日月池就到了。   所谓日月池,其实就是小巧的浴室。地上挖着一圆一弯两个池子,四面墙壁用粗大的木柱拼接而成,顶上遮着竹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沐浴,外间放衣物。   两个池子都不大,几桶水下去就填满了。圆的那个灌的是热水,弯的是冷水。   司南纳闷:“既然要泡澡,谁会泡凉水?”   管事暧昧一笑,“郎君还小,将来就知道了。”   司南挑眉,哥大着呢!   唐玄摆摆手,让管事出去了。   管事非常懂事地关好门,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   屋中只剩下司南和唐玄。   司南一点儿都没有生而为gay的自觉,当着唐玄的面就把衣裳扒了。   少年的身体白皙修长,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举手投足间显出诱人的轮廓。   唐玄猛地背过身去,不能再看。   司南邪恶了,故意撩他——   “我要脱裤子了。”   “里衣也脱了。”   “唉呀,哥这腿可真长,你就不想看看吗?”“闭嘴。”唐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司南咕叽咕叽笑:“我又不会吃了你,躲那么远干嘛?来呀,一起泡呗。”   唐玄闭着眼,十指紧攥成拳,掌心的刺痛提醒他要理智些,再理智些。   眼睛闭上了,其余感观反而无限放大。   小小的浴室升腾着澡豆的香气,掺着一丝丝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气息。   有脚掌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那双脚有多小多白,脚踝如何纤细可爱。   一步,两步,一路小跑着靠近池岸。细微的声音,像是蜷起的脚趾在轻轻撩动水面。继而是“哗啦啦”的入水声,符合少年活泼的个性。   水花四溅,有那么一两滴落到他身上。唐玄像是烫到般,狠狠地颤了一下。   想到这滴水如何滑过少年的肌肤,沾染上他的味道,便……情难自禁。   突然,肩头攀上一只修长的小白手,少年清亮的声音响在耳边:“快别磨蹭了,穿着湿衣服站了这么久,该生病了。”   唐玄忍了又忍,不想再忍,猛地回身,将人狠狠一抱,哗啦一声落入池中。   池水氤氲着浓浓雾气,模糊了少年脸上的惊愕。   “别怕……”   唐玄开口,嗓音异常低哑。   司南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拍拍他胸口,“那什么,你要想把我勒成两半,胳膊可以再紧点儿。”   这人可是能挽两石大弓的,臂力足以拔起一棵小柳树,这么紧紧抱着他,腰快断了。   更重要的是!   贴得太紧了,可描述的不可描述的全挨在一起了!   唐玄缓缓地松开手臂。   也仅仅是一小点儿而已。   差不多有三寸的样子吧,再多了就舍不得了。   他这才发现,司南刚才是在开玩笑,他根本没脱衣服,小背心小短裤还乖乖地穿在身上。   这套衣裳是司南自己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就这么穿着在葡萄树下乘凉。   唐玄第一次见时脸都黑了,愣是扯了条毯子把他头从裹到脚。   司南探着小脑袋跟他吵架,唐玄一句话不说,就是不放开。   那次俩人真的差点吵起来,到最后司南嘟囔了一句“小弱受就是爱吃醋”,然后就妥协了,没再当着别人的面穿过。   其实大宋朝的民风并不像后世以为的那样保守,贫苦人家买不起罗衫,要么穿短褐,要么打赤膊,甚至有女相扑手赤着上身参加比试。   唐玄就是太在意了,舍不得他的少年被人看到哪怕一寸小白肉。   司南大方地纵容着他。就觉得吧,隔着上千年的时间,有点代沟也正常,慢慢来吧。   眼下,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司南这个身体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有反应。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怎么回事,从前也有过,都是在梦里。   此时此刻,是头一回面对喜欢的人摇旗呐喊。   唐玄就更不用说了,快要爆炸了。   即使隔着衣服,司南也能感受到他的热度。   天时地利,良辰美景。   头一回激动地起立。   司南脑门一热,一咬牙,一闭眼,豁出去了。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小玄玄,你别怕,我一定……唔。”   被亲了。   唐玄克制地亲在他额头。   “不能是现在,还没成亲。”   “我可以等,等到那一晚。”   他沙哑着嗓音,说出这样的承诺。   司南眨了眨眼,一滴水珠挂在睫毛上,颤啊颤。   “小玄玄,你的意思是……会和我成亲?堂堂正正办一场婚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的那种?”   唐玄垂眼,“你不想和我成亲?”   “不不,我想,我当然想。”司南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只是……”   “只是不信任我。”唐玄眸底微暗。   “也不是不信吧……”   其实有一点点不信。   不仅唐玄,他连自己都不信。   感情他们可以自己做主,可是,昭告天下、大方成亲的话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了。还有官家,还有原身的父母,还有他视为家人的二郎和孩子们。   司南心虚地转着眼珠,“你毕竟是古、是郡王,我上边也有爹娘长辈,到时候咱们就一家人安安生生吃个饭,贴对喜字,就够了。”   “不够。”唐玄说,“不够。”   “你嫁给我就是堂堂正正的郡王妃,要写入唐氏族谱,要列入外戚宗牒,不能悄无声息,就要禁军开道,礼官相迎,大张旗鼓。”唐玄的眼睛亮亮的,极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   司南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脑袋抵在他肩窝,闷闷地笑了。   够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即使在现代,又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堂堂正正办一场婚礼?   就不计较小玄玄把他说成“嫁”的那一个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了推浴间的门。   司南有些紧张,这副样子要是被人看到,根本解释不清。他推了推唐玄,“不想节操碎一地,就放手。”   唐玄舍不得,“看见了,就挖眼。”   “太血腥了,不好。”司南只得放出大招,捧着他的脸,亲了亲。   果然,唐玄满意了,起身去了另一个池子。   司南独自坐在热水池里,默念清心咒。   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在日池旁边挖一个专门放冷水的月池了。   日不了。   那就去月池降温吧!   唐玄那边半晌都没动静,想来也不好受。   司南挑起话头,转移他的注意力:“天气再凉些,咱家那个淋浴间就不能用了。我想着,到时候带孩子们去香水行洗澡,人多,天天去的话还能打个折。”   “不可。”唐玄果断阻拦。   不想让别人看他。   司南拿眼斜他,“小玄玄,你这个思想很危险,是要闹矛盾的节奏。”   唐玄软下语气,说:“在家里挖个池子,或买个木桶,用烧炕的水洗澡,一举两得,不必去香水行。”   司南啧了一声,没跟他争。   反正事情还没发生,没必要提前吵架。   于是,挑着好听的说:“你今日穿的衣裳是特意做的?怪好看的。”   “嗯,去花红柳绿做的。”就是为了今天约会特意做的,“你若喜欢,叫他们量了尺寸再做一件。”   司南笑眯眯,“我倒没觉得衣裳多好看,就是吧,穿在你身上才显得格外好看。”   唐玄笑着摇摇头。   这个鬼灵精,合该让他收了,怎么能放出去祸害别人?   说了会儿话,终于恢复正常。   去茶汤巷取衣裳的管事刚好回来了。   司南和唐玄背对着背,把湿透的里衣脱下来,换上干净的新衣。两个人动作都很快,不是担心对方看到,而是怕自己忍不住回头。   出门时,司南不小心崴了下脚,唐玄伸手扶住他。   管事在门外垂手而立,一眼瞧见司南湿着头发红着眼圈,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露出了然之色。   传言是真的!   他亲眼瞧见了!   这下可以出去吹牛了。   司南冷不丁一抬头,吓了一大跳。   “二郎,你怎么来了?”   来了就来了,怎么还一副捉奸在床的模样?   大树后面露出一颗小脑袋,又露出一颗,再露出一颗……孩子们都来了!   槐树讪讪道:“听说师父在这里,就请管事带我们进来了,原想给师父一个惊喜……”   没承想,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二郎抱着手臂,黑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你要嫁去郡王府,不要弟弟了吗?” 第69章 出柜   面对二郎的质问, 司南这心里像敲小鼓似的。   然而不能怂,“胡说啥呢,就算要嫁,那也是郡王嫁你哥。”   “他们都说, 你是郡王的男宠!”二郎扁着小嘴, 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儿, 不知道是在气司南,还是在气那些说闲话的人。   司南紧走两步, 把小家伙抱起来, 笑着哄:“上回他们还说刘小二家的猪生了一百零八只小猪,是真的吗?”   二郎吸了吸鼻子, “假的, 只生了八只。”   “那不就得了。”司南抹去他眼解的小泪花,“我家二郎眼睛这么大, 可以自己看, 你瞧着你哥哪里像给人当男宠的?”   二郎摇摇头, 虎里虎气的小嗓门,还是带着股委屈劲,“我在鹞儿巷见过小男宠, 涂着红脸蛋,穿着粉衣裳, 和臭兄长不一样。”   司南脸一黑,“谁带你去鹞儿巷?”   那是汴京城有名的妓馆一条街!   二郎义气地梗着脖子,不肯说。   司南看向孩子们。   好几根嫩乎乎的手指头齐刷刷指向槐树。   槐树连忙交待:“师父, 我就是想带他们看看真正的男宠是啥样儿……”   司南冷笑,“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槐树嗖地往后蹿了一大截。   司南把二郎一扔, 扯了根柳条就去追他了。   “师父,我错了!”   “我再也不带他们去看小男——嗷!”   明明一下都没打到,槐树愣是抱着脑袋鬼哭狼嚎。   孩子们哈哈大笑。   二郎也笑了,边笑边拿眼瞥唐玄,“我是不会让我哥去郡王府的。”   唐玄淡定道:“我可以搬到玉堂巷。”   二郎还是摇摇头,“我们家太小了,住不下你。”   唐玄道:“可以拆了重盖,或者买个新房子。”   二郎皱着小眉头考虑起了这种可能性。   悄悄站在旁边听八卦的管事风中凌乱。   不是吧?不是吧?   燕郡王亲口承认自己要嫁去玉堂巷?   这牛吹出去有人信?!   孩子们第一次来玉津园,唐玄耐心地当起了向导。   园子里除了犀牛,还有熊猫、孔雀、弯角羊,孩子们从前在大相国寺见过,然而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稍微靠近些就会被赶走。   摊主怕他们偷东西,客人嫌他们身上脏。   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些奇珍异兽,而且比大相国寺卖的那些还多、还精神。   孩子们起初怯怯的,生怕惹得管事不高兴。   唐玄瞧见了,直接让管事打开栅栏门,把孩子们领进青草区。这片区域都是性格温和的食草动物,即使靠近了也不会攻击人。   有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羊羔,是中原地区很少见的卷毛羊,小小的,白白的,跑起来的时候四只蹄子一起往上跳。   小家伙似乎对这些比他高不了的孩子很好奇,以为他们也是被圈养的小动物,一跳一跳地凑过来,拿毛绒绒的脑袋顶小崽。   小崽又惊又喜,直往唐玄身后躲。   唐玄把他抱起来,教他用青草喂小羊。   其余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探着身子,把草远远地送出去。   有长着尖角的盘羊凑过来,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小崽捂着眼睛缩进唐玄怀里。   唐玄浅笑着,将他们护到身后。   一圈小人儿,一圈小羊,中间隔着一个挺拔如峰的男人。   司南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槐树跟在他身边,低声道:“他们很喜欢郡王,二郎也是,如果师父考虑好了,可以告诉他们。至少在家里的时候,师父和郡王不必费心隐瞒。”   司南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笑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槐树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师父和郡王在一起的时候不大一样,当时就察觉到了。直到后来,看到郡王……亲师父。”   司南老脸一红,“看错了吧?大概是我们靠得近了。”   槐树:“不止一次。”   司南弹了下他脑门,“忘掉,立马忘掉,不然不帮你去于家提亲。”   这下轮到槐树脸红了,“师父说啥呢,我听不懂。”   “那就等你懂了再说。”   槐树:……   司南得意。   臭小子,跟师父叫板,你还嫩呢!   静下心来,他真的考虑起了槐树的话。   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隐瞒,面对孩子们的时候,总不能一直逃避,或者撒谎欺骗,不如告诉他们。   放在从前,多半只是想想而已,司南不会允许自己冲动。然而,就在不久前,唐玄说会堂堂正正地跟他成亲,会把他的名字写在族谱里。   于司南而言,这是极重极重的承诺,在此之前他都没敢想过。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主动往前迈一步呢?   至少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两个人可以自在地、放松地亲密。   回去的时候,唐玄没有跟司南商量,直接吩咐管事,准备了一条大船。因为孩子们从来没坐过这么大的船,他想让他们坐一次。   从前,这种事都是司南张罗。   现在,唐玄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扮演起了“父亲”的角色,真心实意地为孩子们考虑。   这个小小的细节让司南最终下定决心。   他一步步凑到唐玄跟前,清了清嗓子:“咱们对孩子们公开吧。”   唐玄点点头,“好。”   司南啧了声:“我以为你会笑话说。”   唐玄勾唇,“笑话你一日变三回吗?”   司南拿眼瞪他,“夸张了啊,哪有变三回,就变了这一回,还不是因为你表现好,把南哥给感动了。”   唐玄笑意加深,“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更感动,愿意昭告天下。”   司南坏笑,“就这么迫不及待啊?”   唐玄伸手,贴在他后腰,嗓音发沉:“迫不及待的只有我吗?”   想到方才的火热情形,司南耳朵都红了,“光天化日,注意影响。”   唐玄碰了碰他红红软软的小耳垂,“那就等到光天化月的时候,可好?”   啊!!!   司南炸毛了。   感觉自己的大总攻地位受到了威胁!   “我跟你说,唐球球,如果不是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一准儿办了你。”一边说一边往后缩。   唐玄背着手,颇为愉悦地看着粉红色的炸毛少年。   原本是不太喜欢的绰号,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司南想在孩子们面前宣布,是非常郑重的,不是随随便便一说就完了。   他亲自下厨,做了孩子们最爱的“空中小烧烤”。   所谓“空中小烧烤”,就是用鸡的翅膀、鸭子的脚、鹅的蛋,还有大雁腿、整只鸽子,放到吊炉里烤。   烤的时候需要不停翻转,还要刷一次蛋清、两次蜂蜜,非常麻烦,司南只做过一次,还是为了庆祝槐树顺利选入厢军,不是普通小兵,而是带着十个兵的小队长。   那味道实在太棒了!   外焦里嫩,香脆可口,想想就流口水。   孩子们听说要吃空中小烧烤,一整天都很激动。   司南一大早就去买鸡买鸭买鹅蛋。   鸽子和大雁不好买,是唐玄跑了好几里地,亲自猎的。   他和司南同样重视。   这顿饭,司南格外宽容,不仅允许孩子们直接用手抓着吃,还能只吃肉,一直吃到饱,不吃菜和汤也没关系。   直到孩子们吃得心满意足满嘴流油,一个个晾着小肚皮没力气思考的时候,司南终于露出真面目。   “崽儿啊,哥跟你们说件事。”   小家伙们齐齐点头,大多数都很乖。   除了二郎。   “就知道你平白无故费这么大劲儿,准没好事。”   司南弹了他个脑瓜崩,“既然知道你哥我费了大劲儿,就请保持最起码的礼貌,只点头,不反对,好不啦?”   “不啦好。”二郎无情拒绝,“你先说什么事。”   “咳咳!”   司南起了个范儿,“那什么,正式介绍一下,这位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你们可以叫……嫂嫂。”   “噗——”   槐树实在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司南拿脚踹他,“喷啥喷?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槐树憋着笑,“我就猜到了开头,没猜到……嫂嫂。”   他拿眼瞅着唐玄,郡王能同意?   唐玄倒是淡定,“我和南哥儿会一起过日子,如寻常夫妻一般,我会跟南哥儿一样好好对你们。”   二郎皱眉,“寻常夫妻都是一男一女,你俩谁是女的?”   “谁都不是。”司南认真地说,“你见过的夫妻都是一男一女,这并不代表不可以是两个男的,或者两个女的。”   孩子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对哦,师父哥说得很有道理。   二郎努力保持理智,“两个男的怎么过日子?不会打架吗?”   教头说了,不能把两个小公马关在一个马厩里,会打架。   “夫妻间都会有争吵,和男女无关。就算一男一女的夫妻也不一定是圆满的,他们的小孩不一定是幸福的。”   孩子们点点小脑袋。   于家就是啊,于三儿和胡氏很讨厌,三个姐姐和七宝很可怜。   司南握住唐玄的手,说:“我和郡王将来也许会有争吵,甚至有可能分开,这和男女无关。至少我们现在彼此心仪,决定在一起,会把对你们的一份爱变成两份——你们愿意祝福我们吗?”   二郎绷着小脸,没吭声。   其余孩子一脸懵懂,好像在犹豫,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南略忐忑,“崽儿啊,说句话好不好?”   小崽皱着小脸,软着小嗓门,说出了孩子们的心声:“郡王不像嫂嫂呀,明明像爹爹。”   司南崩了,“他是爹爹,我是啥?”   “是娘亲,会做饭、很温柔的娘亲。”   孩子们集体点头。   司南:……   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局。 第70章 臣有了   第二天, 司南就买了一只羊。   一只带崽的母羊。   他决定每天喝一碗羊奶,为此脸都不要了,跟一头出生刚刚三天的小羊羔抢奶喝。   他还在枣树上划了一道线,发誓下个月身高要长到这里。   是的, 他被孩子们关于上下的定位刺激到了, 决定尽快长成188、88、18、8的大总攻。   出柜后的生活明显不一样了。   以往, 唐玄早上过来都不会进院,一般是在巷子口等着司南, 或者悄悄地说两句话, 或者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像地下工作者, 搞得神神秘秘。   自从和孩子们坦白后, 唐玄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敲响司家小院的门,给孩子们带来热腾腾的早餐, 顺便叫醒赖床的司南。   入了秋, 清晨多雾。   槐树早早地开了院门, 瞧见唐玄已经站在门口了。依旧是那身红色劲装,肩头染着湿意。   槐树一愣,“郡王来多久了?怎的没敲门?”   唐玄抬脚进院, 低声道:“他觉轻,让他多睡会儿。”   槐树忙接过他手上的早食, 是香脆的芝麻烧饼和热腾腾的饸饹面。   不用多问,温到锅里就好,等着司南起了一块吃。   孩子们陆陆续续起了, 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然后排成整齐的队形,无声地练军体拳。   正常情况下, 司南这时候早就起了,只是最近忙着筹备签约仪式,天天晚上写写画画忙到大半夜。孩子们体贴地不吵醒他,还把他的窗户缝用破布条堵住,生怕相国寺的晨钟把他吵醒。   司南睡得很熟,半蜷着身子侧躺着,嫩生生的脸颊压在枕头上,有点软,有点乖,丝毫不像白日里眉眼飞扬的模样。   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   唐玄神色变得柔软,轻轻地抚了抚他散开的头发。许是每日都洗的缘故,司南的发质很好,如丝绸般顺滑乌黑,勾勾缠缠,绕着他的修长的手指,撒娇似的。   真是没有一处不喜欢。   感觉被打扰到,司南醒了,眉头皱起一点点,有些不开心。   唐玄略心疼,正想着怎么哄,就见他睫毛一颤一颤,睁开了眼。   看到是他,司南眉心的褶皱一下子舒展开来,嘴角也翘了起来,“我是在做梦吧?不然怎么一睁眼就能看到大美男?”   唐玄的心瞬间安定。   这个人啊,无论多累多烦,只要眼睛一睁开,带给旁人的都是满脸笑意。   唐玄碰了碰他压红的脸,声音低沉又温柔:“还不晚,再睡会儿。”   司南像个蚕宝宝似的一拱一拱,拱到床里侧,“要美男陪睡。”   唐玄挑眉,“不怕美男吃了你?”   司南坏笑,“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唐玄笑笑,脱掉靴子,合衣躺在他身边。   司南高兴了,嘴角翘得老高,又拱啊拱,拱到他身边,一把抱住,“被哥睡过了,就是哥的人了。”   唐玄浅笑着,拍拍他,“睡吧。”   “不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程序。”司南托起他的脖子,硬生生把自己的胳膊插了进去,“这就妥了。”   同床共枕的话,小受受当然就枕着大总攻的手臂才行啊!   “睡吧睡吧。”大总攻拍拍他的小美受,“南哥给你唱个歌。”   “洗耳恭听。”唐玄笑笑,脑袋几乎是悬空着,免得压到他。   司南侧身看着他,轻轻地哼着歌,哼着哼着把自己哄着了。   台阶上坐着一排小豆丁,一个个啃着烧饼吃着面,用气音说小话。   “睡在一起了,会生小娃娃吧?”   “是师父哥生,还是郡王生?”   “生个小妮儿吧,像妞妞那样的。”   “对对,咱们家小子太多了。”   旁边挤过来一团毛绒绒,还不到巴掌大,粉嫩嫩的小爪子扒到小崽膝盖上,吱吱叫着,想吃他手里的大烧饼。   小崽用圆圆的小手摸摸他,糯糯地说:“不可以哦,条条崽还没长牙,只能喝奶。”   “吱吱!”   “不行的。”   “吱吱~”   “好吧,给你吃一点焖子好了,只有一点哦,不许贪心。”   小崽叹了口气,扒开火烧皮,从里面挑了一个很软很软的驴肉焖子,用圆圆的小手托着喂给条条崽。   条条崽两只小前爪扒着他的手,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吃得好开心。   其余孩子一脸羡慕。   条条崽真可爱,他们也想撸条条崽,可是条条崽只许小崽和司南碰,别人一靠近就机灵地跑开,谁都抓不到。   “条条崽”这个名字也是小崽起的,大概是小家伙继承了鼬爸鼬妈的变异基因,毛色和寻常白鼬也不一样,从脑袋到尾巴长着一道黑毛,其余地方都是白色。   小家伙胖嘟嘟的,团着身子吃食的时候,像个小绒球。   条条崽记性很好,还很黏人。   有一次司南把它抱到床上玩了一会儿,小家伙就记住了,第二天竟然自己跑到床上,蜷着小身子趴在司南肚皮上,非要和他一起睡。   司南对毛绒绒和对孩子一样没有抵抗力,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   一人一兽同床共枕了好几天,直到有一次唐玄撞到条条崽用爪子扒拉司南的裤腰带。   郡王大人黑着脸,毫不留情地揪起小毛团,丢回窝里。   大概觉察到他身上的可怕气息,从那之后,每次听到唐玄的脚步声,条条崽都会机灵地钻回窝里,假装自己没有上过司南的床。   直到晨雾散去,太阳露出头,司南才起床。   洗脸水已经打好了,烧饼饸饹面温在灶上,喜欢的人和疼爱的崽崽们就在身边。   最好的生活,不过如此。   ***   今日不用去火锅店,司南在州桥租了个瓦子,预备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签约仪式。   名义上是公布第一批入选的十家加盟店,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给司氏火锅做宣传。   司南到的时候,场地已经布置好了,伍子虚跑前跑后,处处张罗。   说起来,这件事多亏了他,那十家店也是他选出来的。这小子别的事不靠谱,谈到吃却极其认真,不管多少人托关系、走后门,伍子虚都不妥协,坚持按照口碑挑选。   这家瓦子的格局和现代的体育馆差不多,中间是表演台,周围摆着木架拼成的坐位。   再往外还建着一圈小楼,楼上隔着一间间雅舍,楼与楼之间有廊桥相通,桥上系着一串串彩旗,白日用来遮阳,晚上便挂起灯笼,将整个瓦子照得亮如白昼。   司南在所有显眼的地方都挂上了“司氏火锅”的条幅,还特意设计了一个品牌logo——   司南亲笔题写的篆体“司”字,字上斜斜地画着一支Q版的玄铁白羽箭,是唐玄画上去的。   唐玄买了一块玉料,请玉雕匠人切成两半,一个雕成小老虎,一个雕成小骏马,底下刻上logo,当作火锅店的公章。   司南属马,小马印章便由唐玄保管;唐玄属虎,小虎印章给了司南。   店是两个人合开的,logo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信物一人一个,就像司南说的,这是“夫夫共同财产”。   得益于司南的大力宣传,今日来的人很多,有东西二京五味社的社员,有期待加盟的掌柜,还有很多看热闹的百姓。   瓦子里坐不下,百姓们便站在台边、挤在过道,一个个抄着手,期待地等着加盟店的“揭牌仪式”。   其中,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   比如皇后和兖国公主。   司南和唐玄在玉津园的“风流韵事”传得满京城都是,皇后想瞧瞧,究竟是什么人,敢做唐玄的“男宠”。   原本唐玄只邀请了官家一人,皇后听说了,也要跟着来。当时兖国公主刚好在皇后宫里,就一起来了。   范萱儿这些天一直叫人留意着兖国公主的行踪,听说她来了州桥瓦子,急急忙忙赶过来,来了一场“偶遇”。   兖国公主并没有因为她出身商户就看轻她,反而因着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对她十分优待,进雅间的时候特意把她带了进来。   旁边坐着堂堂公主,前面是大宋朝最尊贵的夫妻,范萱儿的背挺得直直的。   她越来越自信,总有一天,她会成为郡王妃,如公主般雍容华贵,如皇后般高高在上,到那时,出入宫廷、参加盛宴将是极其平常的事。   锣铜一响,司南上台了。   众人一瞅,竟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郎,登时嘘声一片。   “咋是个弱兮兮的小白脸?”   “哥几个要看标致的小舞娘!”   “下去吧!”   “换人!换人!”   司南站在台子中央,拿着个自制的大喇叭,笑呵呵地说:“想看舞娘可以,咱得把流程走完了不是?”   众人并不买账,拉拉杂杂地喝倒彩。   司南半点不慌,朝后台招了招手。   一众小童穿着火锅店的制服鱼贯而入,一人举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各色小点心,用草纸包成拳头大小的一包。   司南拍拍手,小童们便四散开来,举着托盘,朝人群一扬。   一个个零食包砸到观众怀里,大伙扯开一看,咦,有酥脆的炒黄豆、香喷喷的炸馓子、甜滋滋的绿豆糕……虽不值钱,却也不是时时都能吃上的。   有人问:“要钱不要?”   司南笑道:“送给老少爷们香香嘴,感谢各位前来捧场。先吃着,待会儿还有。”   说着,又有一队小童进来,继续扔。   零食包扔到哪里,哪里响起一片欢呼,场子一下热了起来。   司南再说话的时候,再没人坏心眼地发出嘘声。   楼上雅间,有人轻叹:“难怪司小东家年纪轻轻就能白手起家,这等手段,我等自叹弗如。”   众人皆是点头。   几包小小的零食,加起来还不如一桌火锅贵,既热了场子,又收了人心,的确是手段高明。   尤其是西、南二京五味社的成员,原来根本没抱什么期待,这会儿一见,不由重视起来。   司南在说开场白:“今天是个好日子,能来就是缘分。”   “特别感谢汴京五味社,没有前辈们百般帮衬,今日不会有这般欢聚一堂的大好场面。还要谢谢西京五味社、南京五示社的同好们不辞辛苦前来捧场。”   “需要隆重介绍的是五水楼的小东家,今日加盟的十家分店都是他选的,这处瓦子也是他布置的……伍兄,伍子虚——对,就是楼上那位俊俏的小郎君,跟大家挥挥手,好吗?”   伍子虚脸色爆红,嘴里嘟囔着“整啥夭蛾子”,身子早已站了起来,绷着小脸,故作矜持地冲着大伙招了招手。   司南带头鼓掌。   大伙都跟着拍起了手。   别说,今日瓦子的布置真不错。   还有那些被选中的食肆,纷纷起身,远远地朝伍子虚行礼。   伍子虚浪荡惯了,哪里得过这样的优待?   就连伍子兴都难得露出笑脸,赞了句:“做得不错。”   他们身后坐着十来个人,都是伍家的旁支,巴不得伍子虚不学无术,五水楼好由他们继承。   结果,伍子虚冷不丁出了这么大风头,这些人心里不知道啥滋味。   司南看向唐玄所在的雅间,里面的客人随便站出一个都能引起轰动,更别说一口气来了仨。   虽然不能点明身份,司南还是恭敬地提了一句:“多谢贵客莅临,小子一定不负众望。”   赵祯笑呵呵地点点头。   司南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遗憾再遗憾,唉,怎么就不能入朝为官呢?   又一声锣响,上来四个高壮的汉子。   四人搬着四个巨大的立牌,东南西北各放了一面,这样一来,无论哪个位置的观众都能看清楚。   “在正式签约之前,咱们先介绍一下这十家店的位置、特点,还有会员卡的办理方式……”   司南指着立牌,侃侃而谈。   让人惊讶的是,立牌上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图画,画着加盟店周围的环境、店内的摆设,还有一份份令人垂涎的菜单。   在司南极具诱惑力的解说下,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要办会员卡了。   尤其听到司南说“贵宾会员限量一百位”的时候,一位大哥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喊:“小东家,快别说了,先把那啥啥的卡办了吧!”   众人纷纷附和。   司南心满意地退居二线,让小郭几个上来,负责办卡。   唐玄坐在雅间,视线始终不离他的少年。   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化解尴尬、热情洋溢地介绍来宾、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机智聪慧地进行营销……无论哪一面,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在看司南的时候,范萱儿在看他。   兖国公主注意到了,特意提起:“爹爹,这是我新近结识的好友。”   赵祯对这个女儿向来谈到骨子里,听她一说,特意看向范萱儿,“是哪家的小娘子?”   范萱儿被官家问话,既得意又惶恐,连忙起身,正要回答,却被兖国公主压住了手。   兖国公主笑盈盈道:“是狄大将军的内亲。”   皇后瞅了范萱儿一眼,唇边露出一丝讥笑,“是定国夫人的外甥女吧?江宁范氏?”   “正是。”   因着狄青大将军的关系,赵祯对范萱儿颇为友好,便也多问了句:“福康何时同定国夫人有了来往?”   兖国公主的视线在唐玄和范萱儿身上扫了个来回,暧昧一笑:“我识得范小娘子,并非因着定国夫人,而是玄表哥。那日玄表哥去玉津园游赏,我瞧见他在和范小娘子说话,便上去说了两句,就这般结识了。”   一听跟唐玄有关,赵祯更感兴趣,“玄儿约她同游?”   “没有。”唐玄冷淡道。   皇后笑笑,说:“这是害羞了?你也有二十了吧,官家一直操心你的亲事,若有心仪的女子,无论出身,我同官家都会为你作主。”   兖国公主笑道:“比如,这位范小娘子。”   唐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是谁?姓范吗?没见过。”   所有人:……   范萱儿红了眼圈,“郡王难道忘了?那日我曾为你抚琴……”   唐玄皱了皱眉,“就是那个难听的琵琶声吗?我还以为是哪个学艺不精的在林中受罚,原来是你。若非南哥儿想看,我早就远远走开了。”   完了还诚恳地看向赵祯,“着实难听。”   赵祯嘴角一抽。   完了,娶不上媳妇了。   范萱儿眼泪直打转,求助般看向兖国公主。   兖国公主疑惑地看着唐玄,这番模样,完全不像范萱儿说的,两情相悦,却因为身份阻隔不能在一起啊!   皇后大概比范萱儿自己还想促成这门婚事。毕竟,让唐玄娶一个脑袋有毛病的商家女总比娶个有身份有教养的宗室女让人放心。   只是,不等她说话,赵祯便捂着胸口诶诶叫:“难受难受,又开始难受了。”   唐玄俯身,将他扶起,“太吵,臣扶您下楼罢。”   “好好好,走,咱们下去清净清净。”赵祯反手拉住他,走得飞快。   皇后和兖国公主,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皇后甩甩袖子走了。   雅间内只剩下兖国公主和范萱儿。   范萱儿流着泪,期期艾艾地说:“公主刚才为何拦着妾?”   要是她告诉官家她的家世,而不是简简单单说一句狄家的亲戚,官家是不是会给她赐婚?   兖国公主皱了皱眉,语气依旧平和:“若真让你说了,那笑话才是闹大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上赶着到官家跟前应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别有居心呢!”   范萱儿的脸腾的红了。   不是害羞,是丢人。   楼下,赵祯拍了拍唐玄,“玄儿放心,皇后和福康再求,我也不会应允。便是狄卿的亲生女儿,还不一定能配得上我的玄儿,更何况一个不知进退的商户之女?”   唐玄抿了抿唇,说:“从前官家问臣,有没有想做的事,有没有惦记的人,臣有了。” 第71章 敲打   赵祯一听, 还挺高兴,像所有关心儿子的老父亲那样操心地问:“是哪家小娘子?父兄可在朝为官?该不会是永安那丫头吧?”   唐玄摇摇头,指向司南的方向,“是他, 司家小郎——我想为他斩尽荆棘, 想护他一世安稳, 想与他朝朝暮暮,做他最信赖的‘男朋友’——这便是官家曾对我说的‘即使与满朝文武为敌, 也要去做的事’。”   赵祯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他当时……喝多了, 没忍住,对年纪尚幼的唐玄说起了自己和温成皇后的过往, 没想到唐玄小小年纪竟然记住了。   赵祯清了清嗓子, “那个,玄儿啊, 刚才风太大, 我没听清, 你说的是谁?”   “是司家郎君,司南。”   赵祯虎下脸,“臭小子, 都二十的人了,还跟爹爹开玩笑。那司小娃和你一样同为男子, 哪里用得着你护着?你也说了你只是他‘男朋友’,朝朝暮暮这种话该对小娘子说才是。”   唐玄自始至终都很淡定,也很坚定, “我不喜欢小娘子。”   “你才认识几个小娘子?哪里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赵祯笑了一下,说,“当年你爹也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小娘子, 给他赐婚都不要,后来还不是巴巴地跪在宫外,求娶你母亲?”   提到父母,唐玄抿着唇,没再说话,只是脸上的神色写满了坚持。   赵祯操碎了心,语重心长地劝:“你跟那司小娃的流言都传到宫里去了,说到底是因为你们自己不注意,让人家误会了。”   “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纵使千夫所指也不在意,却该为司小娃想想。他小小年纪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你想让人戳他脊梁骨吗?”   唐玄摇摇头,自然不想。   “这不就得了?方才的话再不许提,在人前也得注意些,不可太过亲密,免得惹人非议。”   “不要。”唐玄皱眉,“我不会疏远他。”   “你呀,就犟吧!”赵祯戳戳他脑门,气哼哼地上了马车。   唐玄站在原地,目送他。   车帘晃晃悠悠,隐隐现出他的身影。   赵祯眯眼看着,这倔强的模样和当年刚进宫时那个小小的人儿渐渐重合。   “玄儿这性子呀,十几年都没变。”   张茂则笑着说:“官家不就是喜欢郡王这股正直劲嘛!”   “太直了也不行。”赵祯叹气,“他今日必是恼了皇后,不然不会说出那么离谱的话。”   张茂则一顿,“官家是说,燕郡王在赌气?”   “多半是赌气,嫌皇后给他配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商户女。”   顿了一下,又道:“跟司小娃要好也是真的,就是太憨,分不清何为好友,何为发妻。”   赵祯长叹一声,疲惫道:“这事怪我,当初给他安排通房,他不喜欢,便由着他的性子,这些年都没再往他屋里塞人……”   张茂则心内暗叹,真是这么回事吗?   赵祯一下下拍打着扶手,“再催催宗实,让他快些进京,务必带着永安。身边有了娘子相伴,玄儿自然会知道其中好处。”   张茂则连忙应下。   两日后,蔡州驿馆。   赵宗实看完诏令,神情严肃,“这已经是第三道了,官家必有要事,咱们得走快些,不能让他急等。”   高滔滔瞅了一眼,果断道:“我随你先走,快马加鞭两天就能到,让仲针几个跟着灵犀,纵使晚上几日也无妨。”   赵宗实忙道:“赶路辛苦,我一个人就成,夫人和灵犀一道吧!”   高滔滔白了他一眼,“若东京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这么憨,我怎么放心?”   赵宗实握住她的手,感动道:“夫人跟在身边,我确实踏实许多。”   高滔滔面色一红,“行了,赶紧收拾一下,我去跟那仨小子交待两句,咱们即刻出发。”   赵宗实笑呵呵地执了执手,“辛苦夫人。”   “得了吧!”高滔滔娇俏一笑,转身上楼。   两刻钟后。   永安县主赵灵犀看着远去的马车,兴奋地跳起来,“十三哥终于走了,咱们可以尽情地游山玩水享自由啦!”   丫鬟九儿掩着嘴笑:“若是十三郎君看到你这番模样,指不定得怀疑这还是不是他妹妹。”   赵灵犀往嘴里丢了颗酸葡萄,脆生生道:“十三哥那么古板,我在他跟前要不装着点儿,还不得被念死?”   九儿轻叹一声:“他是您兄长,您再装能装到什么时候?”   “装一天算一天呗!”赵灵犀吸溜吸溜吃葡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主子我的处境,既不是嫡母所生,又不是十三哥的同母妹妹,要不是嫂嫂看我顺眼,当年带着我在宫里住了两年,官家能想起我?”   九儿皱了皱脸,说:“县主啊,您该不会真要嫁给那个‘一箭封喉燕郡王’吧?这也太可怕了,我可不敢跟您一道嫁过去。”   赵灵犀捏了捏她的脸,笑嘻嘻道:“放心吧,我见过玄表哥,没外边传的那么夸张。”   以她这样的身份,能嫁给唐玄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赵灵犀很知足。最重要的是,唐玄小时候长得可俊了,如今只要没长残,她就赚到了!   是的,永安县主赵灵犀,不仅是个戏精,还是个妥妥的颜控。   说回当下。   官家在教训唐玄的时候,司南也没闲着。   办会员卡的人太多,远远超出了之前预计的一百位。高级会员名额用完了,后面的人只能办普通会员。   这事就怕比较,后面的人显然不乐意了,差点跟工作人员吵起来。   小郭满头大汗地找到司南,“东家,实在抗不住了,不然咱们就多办几张,反正也没人数着。”   司南果断拒绝:“不成,说了一百张就是一百张,如果随意放水,之后再推出相关的活动,谁还会相信?”   小郭怔了怔,连连称是。   司南拍拍他,“辛苦你们了,这件事我来处理。”   说着,就站到了台上,依旧是拿着那个自制的大喇叭,笑着说:“今日办不了高级会员没关系,可以先办一张普通会员,普通会员消费满一千文就能升级成高级会员,还不用一次性预存一千文,多划算!”   有人精明地问:“普通会员进店消费也是打八五折吗?”   “普通会员预存一百文,打九五折。”   众人一听,自然不乐意,又要闹。   司南不慌不忙,“这样,既然诸位这般信任我司氏火锅,我作主,今日办卡的各位只要进店消费,无论吃多吃少,都赠一荤一素两样配菜,可好?”   于三娘机灵地说:“咱家的配菜都是精品,算下来跟八五折差不多。”   众人这才满意,争先恐后地办了起来,生怕再晚一些,连普通会员都办不成了。   司南挤出人群,看见伍子虚正站在门边,抬着下巴瞧着他。   “你可真大方,这个送俩,那个送俩,就不怕把新开的店送关门了?”   司南挑了挑眉,“这就不懂了吧?哥跟你说,做买卖呢,先学会‘让利’,才能赚大钱。”   伍子虚切了声:“哪来的歪理?”   司南笑,“跟一位姓马的高人学的。小虚虚呀……”   伍子虚炸毛,“闭嘴,别再叫我那个破名字!我哥说了,只要把新铺子经营好了,就允许我改名。”   “改成什么?”   “伍谦,谦虚的虚、不对,谦虚的谦,我哥起的!”伍子虚下巴一扬,可骄傲了。   司南失笑,原来“虚”字是这么来的!   伍子兴在门外叫了一声,伍子虚立马欢欢喜喜地应了声。   “我哥叫我了,我要回家吃好吃的了!”说着,便急吼吼地塞给司南一个方匣子。   司南手上一沉,“啥玩意?金砖吗?”   “瞧你那俗样,我会是送那种俗物的人吗?”   司南笑笑,“麻烦你还是送我俗物吧!”   伍子虚白了他一眼,“你那迎门的木老虎太寒酸,小爷给你换个玉的,不用太感动。”   加盟店的事,司南不仅信任他,还让他在亲族面前长了一回脸,这礼物是伍子兴准备的,用来感谢司南。   司南笑道:“既然你这么诚心送,我就不客气了,回头一起喝酒。”   伍子虚摆摆手,“好说好说。”   瞧见他这嘚瑟的小样子,司南就忍不住逗他,“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小谦谦。”   才不和你做朋友呢!   伍子虚丢给他一对大白眼,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司南咧着嘴,笑开了。   身后靠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嗓音微沉:“交了新朋友?也是男朋友吗?”   “酸啦?”司南的小尾音几乎拐到天上去,“只是普通朋友。男朋友的话,有我家小玄玄一个就够了。”   郡王大人瞬间被安抚好。   司南举起礼物匣,“普通朋友送的,要检查一下吗?”   “用来取代迎门的木老虎?”   “我看谁敢。”司南举起拳头,演技浮夸,“哪个敢动我家小小玄一根虎毛,分分钟让他变秃头!”   唐玄嘴角上扬,语气放软,“回家吧。”   “好,回家做好吃的。小崽早上说想吃煎鱼了,咱们去西市买条鱼吧?”   “嗯。”   唐玄伸手去解缰绳,被司南先一步牵走。   司南笑得可坏,“今天我骑马,你骑小飞车吧,给你机会感受一下。”   ——绝不承认是想看他手忙脚乱的糗样子!   唐玄将衣摆稍稍一撩,抬脚上了三轮车。   自从换成这种脚踏的,唐玄还没骑过,头一回接触很难掌握平衡,特别容易陷入左突右冲的窘境。当初司南第一次骑三轮,就光荣地骑成了“碰碰车”。   他等着唐玄出糗,然后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求他帮忙。   等了一会儿,唐玄顺利地蹬了两圈。   又等了一会儿,三轮车往前走了一大截。   等啊行,不仅没看到期待中的“碰碰车”,还亲眼见证了唐玄灵活地躲过一条飞蹿出来的小花狗,然后越骑越溜!   为什么!   别人家的小受受都是弱弱的、笨笨的,需要大总攻时不时教一教、疼一疼,宠溺地点点小鼻头、夸句小笨蛋。   为什么他家这个这么能?   让他发挥男友力的机会都没有!   司南酸了,甩甩马鞭追上去。   结果不小心把马抽疼了,黑曜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司南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眼瞅着就要脑袋着地,摔个七荤八素,唐玄猛地冲过他,将他接到怀里。   深黑的眸子满是担忧,修长的手指刮刮小鼻头,磁性的嗓音轻叹一声:“小笨蛋,这么一会儿不瞅着,就摔了。”   司南眨眨眼,是不是哪里不对的样子?   就……很丢脸。   他也没心思骑马了,坐上他的小三轮,扎着脑袋往前骑。   唐玄刚刚把黑曜教训了一顿,赶回府里去了,用两条腿走着陪在司南身边。瞧着少年沮丧的模样,默默地酝酿着安慰的话。   不等唐玄想周全,就见两个穿着内侍服的人迎面走来,很眼熟,是福宁殿伺候的。   赵祯请司南进宫,说说中秋宴的准备情况。   唐玄有种不好的预感,“中秋宴由礼部主办,官家为何不召邱大人问话?”   “是我毛遂自荐,想亲自跟官家说。”司南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卷,“你看,我连计划表都写好了。”   “约的是今日?”   “本来是明天,我也纳闷,官家怎么这时候急着见我?”司南笑笑,“莫非今天的签约仪式太成功,让官家对我刮目相看?”   唐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对赵祯说的话告诉他。这种话能对别人说,却不好意思在司南面前吐露。   只是道:“我随你一道去。”   司南高兴地点点头,“这样更好,有你在我心里才踏实。”   唐玄看向内侍,“官家可说了,不让我跟着?”   内侍道:“没有。官家倒是说,若碰见郡王可一并叫去。”   唐玄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真是为了中秋宴的事,不是想为难司南。   一行人匆匆往宫里赶。   刚进宣德门,便见木清迎面走来,凑到唐玄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唐玄顿了下,道:“你跟林振先盯着,我稍后过去。”   木清急了,“老大,我俩不成啊,不然也不会急慌慌地过来截你。”   唐玄坚持道:“我现在去不了。”   木清求助般看向司南。   司南扯了扯唐玄的袖子,说:“有事的话就去忙,我这边没关系,官家那么和气,没准还会留我吃顿御膳。”   木清顺势把唐玄一拽,“是啊老大,整个汴京城哪里比皇宫更安全?你就别瞎操心了!”   事情确实很急,唐玄只得叮嘱:“在东华门等我,一起回家。”   司南笑着摆摆手,“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直到唐玄走远了,两名内侍才喘了口大气。   为首那个瞧着司南,暧昧一笑,“坊间说得没错,司郎君和燕郡王当真要好。”   司南瞅了他一眼,道:“坊间不是这么说的吧?”   内侍道:“想来有些夸大,不可尽信。”   司南笑笑,“可不是么,谁信谁傻子。”   内侍笑容一僵。   要不是畏惧燕郡王,非得一巴掌忽过去不可!   司南没再理他,好奇地左看右看。   有生之年还能来皇宫转一圈,也算值了。   大宋宫城被民宅环绕,出奇的小,当初宋太宗几次想要扩建,考虑到周围的民宅搬迁问题,又几次作罢。   近年来数次裁撤宫人,除了君主提倡节俭外,恐怕也有住处拥挤的缘故。   宋代宫妃从来不会称“本宫”,原因之一就是她们根本没有独居一宫的资格,只能住“阁”。   现有的建筑虽略显陈旧,却很有韵味。   朱红的宫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斑驳的颜色,明黄的瓦片间生出茸茸青草,屋檐下还有燕子做窝,墙角阴凉处生出几簇小蘑菇。   很真实,很温暖。   就像赵祯给他的印象,是位谦和风趣的仁君,而非高高在上、一言不合就砍人脑袋的铁血帝王。   果然,到了福宁殿,赵祯丝毫没有端着皇帝的架子,反而像一位慈祥的长辈,让人摆上点心水果,亲自招呼司南品尝。   司南礼貌性地夸了几句。   赵祯笑呵呵地说:“喜欢就好,走的时候带着。听玄儿说,你家里还有几个小娃娃,拿回去给他们吃。”   司南只得恭敬地揖了一礼,收下了。   寒暄过后,才说起了中秋宴的安排。   司南原本只是负责宴会上的七道主菜,赵祯今日看了他办的签约仪式,又有了新的想法。   “我看了礼部准备的宴乐,太过乏味。你们年轻人脑子灵,赶紧想想有没有新鲜花样。”   司南谨慎道:“小子见识短,没见过此等宫宴,更没听过宫廷雅乐,若胡乱出主意,怕唐突了贵人。”   赵祯摆摆手,“随便说说,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若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回头跟玄儿说,再让他告诉我。”   司南躬身称是。   赵祯话音一转:“玄儿长这么大,难得交到一位好友,我这心里高兴,悠之与悦然泉下有知,想来也能安心了。”   这两个名字是唐玄的父母。   司南只垂首听着,没有多问。   赵祯自顾自说道:“不对,还是安心不了,玄儿都二十了,亲事还没定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忌惮他。”   司南怔了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么敏感的话题,官家为何对他一个外人提起?   赵祯暗自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眯眯道:“你跟他走得近,帮我劝劝他,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唐家的香火,也该上心些,西北几十万唐家军,就指着他呢!”   “好在,过几日永安那丫头就回京了,我也算有个盼头——玄儿跟你说过不?永安是汝南郡王家的女儿,机灵活泼,生得也俊俏,儿时同玄儿玩得极好,算是青梅竹马。”   司南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他算是听出来了,官家找他来,哪里是说什么中秋宴,分明是在敲打他。要么是听到了流言,要么是瞧出了什么,这是在警告他。   他该感激吗?   堂堂帝王,对待他这个升斗小民没一棍子打死,还愿意花时间和心思旁敲侧击。   司南闭了闭眼,再抬头时,挂了满脸的笑,“官家这不是为难小子吗?燕郡王的脾气您比小子清楚,让小子劝他,还不如去劝根木头。”   他笑得太真诚,说得太坦荡,赵祯眯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出破绽。   “你们呀,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赵祯摆摆手,“罢了罢了,拿上你的点心走罢。回头得了空,再进宫听老人家唠叨。”   司南左右看看,一脸不解,“官家这宫里还有老人家呢?小子来了大半晌,怎么没瞧见?”   赵祯扑哧一声,笑了,“鬼灵精!”   司南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笑容满面地出了宫。   越往外走,笑容越淡。   越往深处想,一颗心越乱。   直到走出老远,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唐玄说了,让他在东华门等。两条腿麻木地往前迈着,不知道怎么到的东华门。   门外长着棵大槐树,树下有个大石墩,是唐玄专门给他放的。   从前司南过来等他,每次都是翘着二郎腿,吃着炒黄豆,美滋滋地坐在石墩上。   瞧见唐玄出来,他就像个小鸡崽似的,一摇一晃地跑过去,把剩余的黄豆一股脑塞进唐玄嘴里。   高冷又威严的郡王大人,对着这个调皮鬼一点脾气都没有。   守城兵都认得司南了,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司南扯了扯嘴角,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笑得多难看。   他在石墩上坐了大半晌,唐玄还没出来。   突然觉得自己挺蠢。   官家刚敲打过他,俩人就“夫夫双双把家还”,这不是明晃晃地挑衅吗?   换成不相干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怼回去,让对方再也不敢多管闲事。   可是,这个人是官家,是唐玄的养父,是真正关心唐玄、盼着他好的人,司南没办法冲他竖起浑身的硬刺。   亲情和真心,永远是他的软肋。   司南决定不等了,拍拍屁股走人。   守城兵热情地问:“这就走了?用给郡王捎个信不?”   司南摆摆手,“不用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心里不爽,管他唐玄还是唐玄宗!   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下了学。   很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小院最热闹,孩子们要么练拳,要么收拾院子,白鼬黄狗满地跑,小羊羔也跟着凑热闹。   今天却异常安静,几个小崽子全都缩在屋子里,司南叫了好几声都没见有人出来。   不仅不出来,门窗还紧紧关着。   司南怕出事,强行推开了。   孩子们一个个像是见了猫的小耗子,连忙扯开被子蒙住头。   司南已经看到了。   不算槐树,总共七个小崽子,个个脸上挂着彩,最惨的是冬枣,半边脸都肿了。   为了不让他看出来,小家伙们特意在脸上抹了一层白惨惨的粉,结果不仅没遮住,反而更明显了。   司南第一反应是心疼,然而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心虚的小样子,又觉得有内情。   “怎么回事?”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小崽被推出来,用蚊子音说:“不小心……摔到了。”   司南一拍桌子,“还学会说谎了?”   孩子们吓得一哆嗦。   小崽直接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他怀里扑,“不、不该说谎,是、是打架了……”   很好,还知道依靠他,没把他当成对立面。   虽然场合不对,司南还是忍不住欣慰。   他软下语气,问:“为什么打架?还打输了?”   “没输!”冬枣粗声粗气地说,“他们更惨,被我踹进河里了。”   “他们是谁?”   “赖老大,还有他的几个小弟。”二豆怯怯地看着司南,说,“他们骂我们,还骂师父。”   如果只是骂他们就算了,就是不能骂师父!   赖老大?   老熟人了。   司南问:“他骂什么了?”   “他骂师父是卖屁股的男妖精,还说我们是贵人养着的小妖精。”   “师父,啥是卖屁股?”   司南脑子里的弦,瞬间崩了。 第72章 他哭了   司南出奇的冷静。   他给孩子们洗了脸, 拿出常备的伤药,一张小脸挨一张小脸地涂上。   他涂得很慢,把每一个孩子脸上身上的每一道伤、每一片红肿牢牢地印在脑子里。   记清楚了,才好去讨回来。   孩子们乖乖的, 没再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家伙们小心翼翼地认错, 说再也不会打架。   司南把他们挨个抱到床上, 盖好被子,说:“不, 再有下回, 该打打,该骂骂, 只有一点, 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   孩子们把被子拉到脸上, 只露出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南。   说这句话时, 师父哥的表情有些可怕,却让他们很安心,很安心。   孩子们顶着一张张红肿的小脸, 渐渐睡去。   司南拿起他们的小书包,拎到自己屋里, 点着油灯,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地缝。   心里很乱, 几次扎到手,却没停下。   崽子们明天还要去学塾,必须缝好。   油灯很暗, 烛光一跳一跳。   司南的影子映在墙上,倾着身子,垂着头,单薄而灰暗。   没由来的,想到了现代的父亲。   那年夏天,司南初中毕业,马上要上高中了。   司爸爸难得抽出一天时间,帮他置办好升学用的新书包、新文具。   其实这些司南都能自己买,只是看着爸爸兴冲冲的模样,便由他去了。   即使他给自己买的是幼稚的恐龙包。   邻居家的小孩过来玩,趁大人说话的时候溜进他的房间,把书包翻出来,看到一本耽美漫画。   那孩子已经十岁了,什么都懂,看到男男接吻的画面,哈哈大笑着拿给大人们看。   邻居们不仅来回传看,还扬着嗓门说:“这不是同性恋吗?正常人谁看这个?小南呀,你这该不会有问题吧?不行就找个医生瞧瞧。”   司南到死都忘不了爸爸当时的表情。   爸爸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本漫画和新买的恐龙书包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晚上,他在阳台抽了三包烟,一支接一支。   司南就坐在客厅的春秋椅上,看着他的影子,灰暗的,单薄的,映在墙上。   他宁可爸爸开口问一句:“你是不是?”   或者干脆打他一顿。   都没有。   反倒让司南终生难忘。   不用想也知道,“司家小孩有毛病”、“说到底是因为没妈教”的流言传遍了整个小区。   邻居们看到父子两个,表面依旧客气,只是那眼中或调侃、或戒备、或同情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   那是第一次,司南憎恶自己的特殊。   如果这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一点都不怕,却耻于让父亲跟着遭受白眼和非议。   后来,司南把那个到处说他和他爸都是同性恋的小孩打了一顿。再后来,他和爸爸搬离了那个小区,住到了城市的另一头。   直到司南穿越,司爸爸都没有正面问过他,是不是gay。   现在想来,是不敢问吧?   害怕问了,司南说是。   如今,他和唐玄的关系,想来官家已经猜到一二。官家旁敲侧击、委婉提醒,无非是怕他误了唐玄的前程。   司南突然觉得很委屈。   唐玄有一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养父,他却没有。即便原身的父母还在,也不是他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占了这个身体,恐怕不仅不会护着他,还会想方设法打跑他。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外来者。   司南眼眶发酸,手中的针钱变得模糊。   他仰起脸,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直到最后一针缝完,司南才起身,扭了扭久未活动的脖颈,一步步踏入月色中。   长街尽头,走来一个人。   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猎猎长衣迎风而动。   似是有些急,月色下的影子动得极快。   是很高大、很凝实的影子。   很熟悉,很……可靠。   司南垂下眼,只盯着那团阴影看。   影子动得很快,几步走到近前。   边走边解下肩上的披风,长臂一展,将他单薄的、灰暗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兜住。   然后,紧紧地搂进怀里。   司南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花花,没出息地挤出两滴。   司南把脸压在他肩上,连忙蹭掉了。   却没逃过唐玄的眼。   心非常非常疼。   比练箭磨出满手水泡时还疼。   比水泡挑了,用盐水冲洗时还疼。   他把人抱得很紧,低沉的嗓音含着无尽疼惜:“别怕。”   不管泼皮无赖,还是高高在上的官家,都别怕。   司南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在东华门外坐了好久。”   “我知道。”   “没等到你。”   “我的错。”   “三更半夜来干嘛?”   “来看你。”   今日皇城司抓到了赵德的把柄,偏偏赵德提前收到消息,躲去了赵兴府里,木清几个进不了团练府,只能唐玄亲自跑一趟。   这么一耽误,就晚了。   出了皇城司,才知道宫里的事,也知道了孩子们遇到的事。   不管是三更半夜还是天涯海角,他都会来。   “要去打架吗?”唐玄问。   “不是打架,是单方面虐人。”司南说。   唐玄陪他去了。   就像冬枣说的,赖大几个也没落着好,虽然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却被孩子们踹到河里,变成了落汤鸡。   赖大太穷了,跟着他的几个混混更穷,身上就这么一套衣裳,从春穿到夏,冬天捡点茅草往衣服里一塞就是冬衣。   倒是有个家,三间小矮房,原本是土坯垒的,底子不错,却疏于打理,破破烂烂,墙头被老鼠挖出大大小小的洞,屋顶的茅草东缺一把,西缺一把,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屋里连张床都没有,更没有其他家具。   司南和唐玄到的时候,几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茅草堆上打呼噜。   一瓢凉水浇下去,赖大猛地打了个挺。   “谁?谁浇你爷爷!”   司南又浇了一瓢。   赖大彻底清醒了,第一眼看到司南,吓了一小跳,第二眼看到唐玄,腿都软了。   第一反应是逃跑,却被司南一脚踹趴下。   就像他说的,接下来就是单方面揍人。   司南没动手,只动口。   唐玄连口都没动,站在那里,背着弓就够了。   几个混混分成两堆,面对面跪着。   司南盘腿坐在茅草上,拿着个烧火棍,拍拍赖大的脸,“再想想,打的哪儿,说错一次加一拳,说错两次加四拳。”   赖大瞪眼,“不应该加两拳吗?”   司南挑眉,“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赖大秒怂,嘟嘟囔囔:“冬枣打的脸,二豆打的屁股,小崽那小娃娃太弱了,兄弟们瞧着他可怜,没动手。”司南冷笑,“我还得谢谢你?”   赖大咧了咧嘴,“倒也不用……”   烧火棍啪的一声抽在他手上,赖大吓得一哆嗦,一巴掌甩在对面混混脸上。   混混被扇蒙了,“老大,你打我?”   赖大一脸心虚,“兄弟,你忍忍,我要不打你,燕郡王就拿箭射你了。”   混混小弟缩了缩脖子,“还、还是你打吧。”   司南扬扬下巴,“屁股呢?”   混混惊恐,“屁股那几下不是我打的!”   司南笑,“谁打的就打谁。”   混混咽了咽口水,“老大,对不住了……”   紧接着,赖老大屁股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司南的“监工”下,混混们你扇我一下,我踹你一脚,你来我往,把孩子们受的伤都添上了。   司南记得牢牢的,没漏掉一处。   打轻了还不行,轻一下罚三下。   混混们打着打着,不由打出了火气。你把我打重了,那我就更重地还回去,边打边骂,闹成一团。   脸肿了,鼻子破了,破烂的屋子充满血腥气。   司南报了仇,拉着唐玄出了那间破房,怕多待一会儿,这几个人就把房子折腾塌了。   出门时懒得推,一脚踹在门板上,只听“咣”的一声,腐朽的门板整个拍在地上,又是“哗啦”一声,门垛也倒了,紧接着“轰隆”一声,两边的围墙都塌了。   司南嘴角直抽。   就……很好笑。   什么玩意儿啊!   居然让这种人把自家崽给欺负了。   回去的时候,走的小路。   长长的巷子,空无一人。   两个人肩并肩慢慢走着,唐玄比司南高了整整一个头。他的披风还挂在司南身上,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灰扑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两只手不经意碰到一起,司南顿了一下,主动握住。   修长的手指扣住唐玄的,抓起来,晃了晃,“珍惜现在的大好时光吧,这是最后一次在大街上拖小手,过了今天,咱们就要保持距离了。”   唐玄皱眉。   “先别急着生气。”司南轻叹一声,说:“我不是没有勇气喜欢你,更不会不承认咱们之间的关系。”   相反,他巴不得昭告天下。   可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他没有料想到,因为他的不管不顾,会给孩子们带来伤害。   整个晚上司南的心情都很糟糕,但他知道,发脾气或者埋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尽量轻松、坦诚地和唐玄沟通。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纵使千军万马拦在前面,只要你不后悔,我就绝不退缩。可是,还有孩子们,你知道那些人怎么说吗?”   那句话,他说不出口。   司南恨不得揉碎了,撕烂了,让那些嚼舌根的一个字一个字吞下去。   他的孩子们,不该遭受那样的侮辱。   “不会是最后一次。”唐玄说。   他反握住司南的手,攥得很紧,“我想什么时候牵什么时候牵,想在哪儿牵在哪儿牵。谁敢再伤害孩子们,我要他的命。”   司南:……   这一刻,两个人身份和性格的分歧明晃晃地摆在了面前。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司南养成了外圆内方的性格,对待坏人他半点不怂,面对亲人总会心软。   为了在乎的人,他可以压抑个性、做出妥协,就像当初听从司爸爸的话去读不喜欢的专业。   唐玄却不同。   虽然他从小无父无母,却有官家护着,有府里的叔叔伯伯们宠着,有赵兴、赵宗实、高滔滔这些童年玩伴疼着。   优越的成长环境让他养成了坚毅、果敢却纯粹的性格,在他的观念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容不下圆滑。   面对感情,他不想隐瞒,也不想妥协。   如果司南现在对他说想和他成亲,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求官家赐婚,不管官家同不同意,他都会娶司南,或者嫁。   和冲动的毛头小子不同的是,唐玄足够强大,足够缜密,有足够的实力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司南却不想这样。   与轰轰烈烈相比,他更喜欢平稳踏实,水到渠成。   司南顺毛哄:“就当是为了我,成不成?不能再让人误会我是你的男宠。”   唐玄道:“那就告诉他们,我是你的男宠。”   司南失笑,“就算你敢说,人家也得信啊!跟你扯上关系,吃亏的一定是我。”   唐玄沉声道:“谁不信,告诉我,我让他信。”   “就算你的箭再厉害,也封不住所有人的嘴。”司南软下语气,“这件事就听我的,成不成?至少在外人面前咱们就当普通朋友,不能动手动脚,不能太过亲密。谁要是犯规了,回家就受罚。”   唐玄垂着眼,不吭声。   司南戳戳他,“请说‘是’。”   半晌,唐玄才轻叹一声:“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就是吧。”   司南:……   这一脸失落的小样子,怎么显得他像个渣男?   “只是在外面这样,回到小院,你想干嘛就干嘛,好不好?”   唐玄眸底微沉,“我想干你,给干吗?”   司南:!!!   “你跟谁学的?”   唐玄盯着他,唇角微扬:“司小南,你是不是从来没认识过真正的我?以为我是什么?纯情的小白兔吗?”   司南喉咙发干,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才是被大灰狼盯上的小白兔。   唐玄把司南送回家,出了巷子,周身的气势陡然一变。   他曲起食指,吹了声口哨。   浓黑的夜色中,黑色的骏马扬蹄而来。   唐玄翻身上马,挽起重弓,连发三道震天箭。   箭矢划破夜空,宛如一道流星,轰然炸响。   汴京城内,所有的唐家军旧部,打更的,卖菜的,汴河边上喝酒吹牛的,瞬间变了一副样子,齐齐出动。   十八年了。   唐家少主第一次射出震天箭。   唐玄下令:全城搜捕,凡是恶意散播流言者,一个不放。   至于是什么流言,根本不用说,坊间已经传遍了。   一时间,全城轰动。   以满庭芳为中心点,从白夜的丫鬟开始,一个又一个人被揪了出来。   司南和唐玄的流言并非自然而然流传出来的,而是白夜故意为之。丫鬟死也不肯招出白夜,没关系,直接抓。   彼时,白夜正在白楼设宴请客,冷不丁冲进去数位大汉,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夺窗而逃。   汉子们也不含糊,拔腿就追。   白夜看着像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跑路的功夫居然半点不差,若不是木清和林振刚好将他堵住,就让他跑了。   白夜和丫鬟被绑去了皇城司,其余受了他们指使恶意传闲话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揪到了相国寺大门口。   相国寺的夜市正热闹,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只见一个个男男女女被绑着跪在地上,面前放着好大一张草纸。   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不少字,这些人一瞅,无一不面色大变。   林振立在旁边,扬声道:“燕郡王有令,既然某些人惯爱嚼舌根,那就嚼个够!纸上这些事都是你们自己做下的,念吧,不念到口舌生烟不许停!”   识字的照着念,不识字的有人教。   其中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被大刀比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念:“某年某月某日,偷了邻居张三家的鸡,炖了一锅汤,请同窗吃酒;某年某月某日,途经李寡妇门前,偷看她洗浴……”   赶巧了,邻居张三和李寡妇就在人群中,听到这话,猛地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上去就骂——   “好嘛,我说哪个没屁眼的偷了我家鸡,原来是你!那是留给我老娘养身子的,你也有脸偷?”   “呸!还读书人呢,不要脸!再敢偷看老娘,老娘嫁到你家去!”   其余人也被逼着念出了过往做下的坏事。和这书生一样,周围有人认出他们,皆一一证实。   那些被坑骗过的人自然不干,冲上去便撕打起来。军汉们不仅不拦,反而让出地方,由着他们打。   被绑之人又惊又惧。   这些芝麻大的小事,燕郡王是如何查出来的?   左邻右舍奔走相告。许多百姓原本要睡了,听说有热闹可看,又兴冲冲从被窝里爬出来。   短短片刻工夫,大相国寺门口便围得水泄不通。   唐玄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热闹。   木清摸了摸鼻子,“老大,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就是传了两句闲话吗?   至于搭上自己的前程?   “他哭了。”唐玄说。   他的少年从来都是笑着的,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   这些人也别想好过。   百姓应该庆幸,唐玄不是官家的亲儿子。   大宋历代君主多是性情温和之人,百姓丢了猪都敢敲响登闻鼓,文臣武将在官家面前更是直言不讳,即使指着官家的鼻子骂都不用担心被砍脑袋。   这样的社会风气下,鲜少出现杀人全家、极端报复的事件,唐玄今日这样做,明天就会被谏官的口水淹了。   他不在乎。   他就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敢惹他的少年掉眼泪,他就让他们哭到死。木清撇嘴,“我还觉得惹司小郎君不高兴的是官家呢,你怎么不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   唐玄看了他一眼,转身下楼。   木清呆住了。   不是吧?真去了?   福宁殿。   赵祯被大臣们唠叨了一整天,终于躺到床上,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   意识刚刚变模糊,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仿佛婴儿啼哭。   赵祯猛地坐起来,“谁在哭?”   内侍连忙劝慰:“没人哭,猫儿嚎春呢。”   赵祯摆摆手,“赶走赶走,扰人清梦。”   内侍躬身称是,匆匆去了。   宫人们动作很快,赵祯凝神听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动静,这才重新拉好被子,继续睡。   这次悠悠地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正在梦里抱小公主,突然,怀里的公主哇哇大哭起来,再一转眼,抱的哪是公主,分明是只大野猫!   赵祯再次惊醒。   内侍们又去赶猫。   这次,赵祯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彻底安静下来,方才入睡。   又被惊醒。   又去赶猫。   饶是赵祯向来好脾气,都怒了,“满皇宫的猫都跑到福宁殿了吗?怎的赶不完了?”   宫人们快要急哭了。   谁知道呢,怎么就赶不完呢!   高高的屋脊上,唐玄支着大长腿,坐得笔直。   旁边放着一个大竹笼,笼中足足关着十几只大肥猫。   一会儿放一只,一会儿放一只。   足够放上一整夜。 第73章 姐姐来了   唐玄吹了一夜小凉风, 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   他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跳下屋顶,大摇大摆进了福宁殿。   赵祯刚起床,顶着俩巨大的黑眼圈。   乍一瞧见他, 还挺高兴, “玄儿这么早?陪爹用早膳来了?”   “不, 就是借用一下洗脸水。”   唐玄堂而皇之地洗了脸,擦干净, 又去内室换了身衣裳, 梳好头发,戴上玉冠, 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些年, 福宁殿常年备着他换洗的衣裳,赵祯有个头疼脑热, 都是唐玄日夜守着。   赵祯看着他这波操作, 目瞪口呆, “穿得这么精神,相媳妇去呀?”   唐玄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相媳妇, 是见媳妇。   赵祯支着脑袋扮可怜,“玄儿啊, 陪爹上朝去吧,今日爹爹精神不好,实在听不得那些老伙计们唠叨。你就站在爹爹身边, 谁要说个没完没了,你就瞪他。”   唐玄毫不留情地拒绝:“官家还是补个觉吧,不要去上朝了, 免得生气。”   赵祯:???   直到他走了,赵祯还在纳闷,“玄儿怎么知道我没睡好?你们告诉他的?”   内侍们挨个摇头。   张茂则匆匆进来,手里提着个竹笼子,“找到原因了,有人在屋顶放猫。”   赵祯神色一凛,“皇宫重地,谁能悄无声息爬上福宁殿屋顶?”   内侍不由惊呼:“该不会是——”   张茂则连忙使眼色。   然而晚了。   赵祯看着唐玄离开的方向,气笑了。   “这个臭小子!”   “真是……该打!”   嘴上这样说,实际一点真心处罚的意思也没有。   虽然没睡好,还要兢兢业业去上朝。   原指着速战速决回去补睡,冷不丁对上包拯铜铃大的眼。   赵祯头皮一麻,正要装晕。   包拯先一步开口:“臣要弹劾燕郡王!”   “无故使用震天箭!”   “私自召集唐氏旧部!”   “闹事抓人!”   “大大地扰民!”   “还光天化日强拆民宅!”   “身为宗室,滥用职权,必须严惩!”   赵祯听得一愣一愣的。   终于知道,唐玄为何不让他上朝了……   唐玄毫无心理负担地翘了早朝,台谏官的口水喷不到他身上,全朝着官家去了。   唐玄穿着新衣裳,戴着小玉冠,不紧不慢地来到司家小院。   照例是槐树开的门,看着他两手空空,还挺不习惯。   “早食挂在马鞍上了?我去拿。”   “不用,今日没买。”唐玄看向司南的屋子,嘴角噙着一丝笑,“你师父会做。”   槐树:……   成人的世界,他不太懂。   唐玄今日来得早,条条崽还没来得及逃回屋,鼓鼓的一团蜷在司南肚皮上。   唐玄挑了挑眉,把被子掀开小角。   小家伙晃了晃脑袋,伸了伸爪子,毛绒绒的尾巴轻轻扫着司南白生生的小肚皮。   许是觉得痒,司南侧了下身。   小鼬崽极其熟练地伸出小爪子扒住裤腰,牢牢地挂在他身上。   柔软的面料滑到胯间,露出一截小白腰。   唐玄腹下一紧,不知道该感谢这个小毛崽,还是该拔光毛。   伸手抓小毛团的时候,触到那截紧实的腰线,不由停得久了些。   “吱?”   不、不丢了吗?   人家都摆好姿势了呢!   条条崽歪着小脑袋,眨着乌溜溜的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就……先不拔毛了。   唐玄隔着窗户,把他扔回窝。   条条崽张开小爪子,竖起毛尾巴,平稳落地。   “吱吱!”   “吱吱吱!”   鼬爸鼬妈热情地围过来。   条条崽翻着小肚皮,喝着妈妈的奶,开心得飞起来。   屋内。   司南睫毛轻颤,眼皮也可怜地动了动。   唐玄勾着唇,衣摆一撩,干脆利落地躺在他身边。   司南嗖地睁开眼,“小玄玄,你不矜持了。”   主动爬床可还行?   唐玄睫毛一垂,嘴角一耷,嗓音沙哑:“一夜没睡,脑袋疼。”   司南一秒变心疼,“又熬夜了?皇城司就这么忙吗?不行就别干了,再把身子熬坏了。”   唐玄勾唇,“干不长了。”   司南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挑了挑眉,没多问,毛手毛脚地给他盖上被子,“快睡会儿。”   唐玄一副柔弱的样子,“还没吃饭。”   司南宠溺一笑,“想吃什么?我去做。”   “小馄饨,第一回 来家里做的那种。”   “韭菜盒子,大个的。”   司南笑意加深,“好,都给你做。可以乖乖闭眼了吗,我的小糖球?”   唐玄勾了勾唇,“乖乖”闭上眼。   因为在安心的地方,原本并不觉得困,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司南轻手轻脚爬下床,心甘情愿地去做小馄饨和韭菜盒子了。   槐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简直惊奇。   郡王大人能掐会算吗?   师父果然出来做饭了!   孩子们非常开心,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师父哥做的早饭了!在他们心里,再贵的早饭都不如师父哥做的好吃。   小家伙们早就忘了疼,顶着一张张红肿的小脸,呼噜呼噜吃得香。   相比之下,唐玄就安静多了,依旧坐得笔直,进食的速度不紧不慢,那股从容和守礼是印在骨子里的。   小崽悄悄跟他学,坐着的样子,拿筷子的样子,甚至包括先吃哪样,后吃哪样。   唐玄发现了,没声张,特意吃得慢了些,示范给他看。   司南看看努力进步的小崽,再看看其余几个没心没肺的,忍不住笑。   各有各的可爱。   温温馨馨吃完一顿饭,司南才说起昨天的事。   “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些说闲话骂人的。再遇到这种事,不必白白受欺负,只要你们觉得自己是对的,就去做,这个家就是你们的后盾。”   司南拉住唐玄的手,说:“我会给你们撑腰,郡王也会。”   孩子们重重点头。   没有因为打架被师父哥骂,师父哥还很温柔很温柔地给他们涂药,还告诉他们做的是对的。   就很安心。   司南顿了一下,又说:“我要跟你们道歉,是我和郡王的事连累了你们,这可能不是最后一次,要麻烦你们帮忙承受了。”   孩子们连忙看向小崽,请他说些什么。   小崽急急地说:“没有被连累!师父哥和郡王是娘亲和爹爹,不许任何人骂!”   其余孩子重重点头,“是一家人,谁骂就打谁!”   司南笑着叹了口气,手臂一伸,把大的小的一起抱进怀里。   他的小天使呀!   感动过后,司南还是强调了一下,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能说“爹爹娘亲”之类的话,要假装他和唐玄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   孩子们乖乖点头,用心记下。   唐宝宝不高兴了,“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   “男朋友,是男朋友!”司南连忙哄,“你知道男朋友的意思吗?是可以亲亲抱抱一起睡的那种。”   唐玄挑眉,“没记错的话,你很早就说过,是我男朋友。”   司南咧了咧嘴,“刚知道吗?我很早就惦记上你了。”   “惦记、上、我?”唐玄的重音有些奇怪。   司南好笑地杵了他一肘子,“当着孩子的面,请披好你的兔子皮。”   唐玄勾着唇,做了一个“披皮”的动作,“披好了。”   司南心都甜了,他的唐球球,厉害高冷长得俊就算了,怎么还能这么可爱!   被甜到的大总攻努力保持清醒,约法三章:“出了这个门必须保持距离,不许拖小手,不许捏耳朵,不许刮鼻子,更不许偷亲——谁要犯规就得受罚。”   “罚什么?”   司南想了想,“罚做俯卧撑。”   唐玄挑了挑眉,这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司南加码:“我坐在你腰上。”   唐玄乐了,“那我还是犯一犯吧。”   司南:……   “我要犯了就做俯卧撑,你要犯了就给条条崽洗澡。”   唐玄:“我坐在你腰上?”   司南:“你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搞定条条崽……不对,关键是不能犯!”   临出门,司南深吸一口气,戳戳唐玄,“来,先演练演练,郡王大人。”   唐玄:“司小东家。”   司南笑,“妥了,出发!”   “出发!”崽子们背着缝好的小书包,声音清亮。   静谧的茶汤巷醒了过来。   邻居们听到三轮车叮铃铃的铃声,纷纷起来做事。   一家人在马行街口分开。   司南叮嘱:“今天可能有雨,如果下得大,不要急着回家,在学塾等着人接。”   孩子们点点小脑袋,齐声应下。   嘱咐完小的又嘱咐大的:“你也是,下了衙直接来家了,别绕个大远去火锅店,怪累的。”   唐玄也点了点头,会不会照做就不一定了。   入了秋,一天凉似一天。   尤其像这种阴天下雨的日子,一碗热腾腾的小火锅总能消去浑身的疲惫。   不光是玉堂巷这家正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其余十家加盟店,包括买了方子的那些授权店,每日都有不少进项。相比之下,加盟店更令人信服。   这得力于司南的大力宣传。   就了打击山寨小火锅,他想了个小妙招。   ——新客进店,会送一个木刻的小挂牌,正面刻成十二生肖的模样,背面是司氏火锅店的logo,可以像毛衣链一样挂在脖子上,也能如玉佩般打上络子挂在腰间。   可别觉得low,这种品牌周边怎么说也算是大宋第一家,每样都是纯手工,做得十分精致,戴出去一点都不掉价。   为了提高逼格,司南搞了一个“积分升级制度”,初次进店送十二生肖,消费满一百文换成花鸟图案,满一千换成吉祥字符,满一万私人定制。   起初只有小孩戴,当个玩意似的。   后来伍子虚大摇大摆地把“私人订制”挂在身上,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   又有一次,虞美人和蝶恋花表演时,将打着络子的“火锅牌”挂在琴上,一下子火了。   这还不算完。   司南熬了一整夜,画出来一张《飞龙在天图》,让人雕了一块玉的送给官家,点名了是给VVVVIP的待遇。   官家乐呵呵地戴着去上朝,那些说酸话的立即闭上了嘴。   官家都戴着?谁还敢说low!   如今,谁身上要是没个“火锅牌”,都不好意思出门走动!   山寨小火锅依旧有人卖,却不像最初那样受追捧了,价钱一降再降,还是没多少人买。   偶尔有人想尝尝,旁边就会冒出来一个戴“火锅牌”的,语气中不无得意:“馋火锅了?哪能吃这个,不如去司氏火锅店。一碗小火锅才二十文,贵不了多少,却能吃个正宗。”   短短数日,山寨小火锅遭受了灭顶的打击,艰难撑着的几家,都是白夜安排的。   这些人撑不下去,也想撤了,然而白夜和心腹丫鬟都被关到了皇城司,连请示的人都没有!   福宁殿。   赵祯和唐玄一坐一站,双双承受着皇后的数落。   赵祯很憋屈,本来把养子叫来是想修理一顿的,结果还没动嘴,皇后就来了。皇后一来,就轮不到他动嘴了,不仅轮不到他动嘴,还得陪着养子一起被骂。   当然,他可以选择和皇后站在一起,骂唐玄,就是舍不得。自己骂行,别人一骂,就忍不住护着。   皇后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数落到唐玄小时候打架尿床,最后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   “我大宋自立国起,从未有过如此目无法纪、恶意扰民的宗亲!皇城司的秘库是让你拿来查东家长西家短的吗?若不想做这个指挥使,不如交给兴儿!”   唐玄淡淡道:“好。”   皇后威严道:“早朝的情形想必你也知道了,包拯恨不得吃了你,你不在,他就吃官家……“   赵兴扯了扯皇后的衣袖,小声说:“他说好。”   皇后完全没有听,“他不乐意也没用,祸是他自己惹下的,就连官家都别想再护着他。”   赵兴提高嗓门:“他同意了,他说好。”   皇后:???   “何时同意的?我怎么没听见?”   “就刚刚,娘娘说‘不如交给兴儿’的时候他就同意了。”   皇后:……   “你怎么不早说?”   “臣说了,娘娘没听着。”   “那就是你声太小。堂堂正正一爷们,别整日里扭扭捏捏跟个小娘子似的。”   赵兴……已经习惯了。   只能腆着脸笑嘻嘻。   唐玄请了个安,出了福宁殿。   林振在承宣门等着,跟他说了白夜和丫鬟的事,“嘴严得很,什么都不招。”   唐玄并不意外,“本就没指望他招。重点是私盐,从丫鬟入手,看能不能问出有用的。”   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从明日起赋闲在家,不再担任指挥使一职,私盐案有什么进展,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振一怔,“您要私下查?”   唐玄摇头,“这是官家的秘旨,私盐案调成甲级任务了。”   甲级任务,直接对官家负责,除了官家指定的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木清……”   “保密。”唐玄道,“你知道规矩。”   林振心内微震,连木清都要瞒,问题严重了。   司南料得没错,午后果然下起了雨。   火锅店刚好送走一波客人,司南正招呼员工们吃饭,抬眼瞧见对面停着一辆青帐小马车,车轮卡到了沟渠中,车夫连推带拉,就是出不来。   车上下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模样宽厚,没什么架子,卷起衣摆就和车夫一块推车。   许是车上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推不出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两个人身上眼瞅着就湿透了。   车帘掀开,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继而是娘子清润的嗓音:“别忙活了,先这么待着吧,雨停了再说。官人,你先找个地方换身衣裳,正事要紧。”   雨太大,那位武官说了什么司南没听到。   他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块出去帮忙。人多力量大,没几下马车就被推出来了。   武官笑得直爽:“多谢诸位,今日有急事,改天赵某必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了。”司南笑着说,“大人是外地来的吧?若不介意,不如到小店喝口热茶,换件衣裳,再走不迟。”   赵宗实略犹豫,并非不信任司南,只是不好意思打扰。   高滔滔果断道:“官人,就算你不想歇,我也想歇歇了。这大雨天,泥泥泞泞地赶路,别又陷住了。”   “哦哦,那好。”赵宗实连忙点点头,冲司南笑笑,“那就麻烦小哥了。”   司南笑着摆摆手,引着他来到店门前。   并非他瞎好心,只是看着这人肯跟车夫一起冒雨推车,并且没有半句斥责,可见是个宽厚的。   不仅宽厚,还是个老婆奴。   高滔滔从车上下来,鞋底一滴水渍都没沾到,直接被赵宗实抱进了店。   当着这些人的面,高滔滔又羞又气,暗暗地拧了他一把。   赵宗实抽着气,只管笑。   司南拿眼瞅着,只觉温暖。   穿越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疼妻子的男人。   这位气质雍容的娘子同样心疼丈夫,不然不会屈尊来他家小店。   确实是屈尊,高滔滔的穿着打扮,没有一样不精美,再加上容貌气质,怎么看都不像会在这么小的一家店落脚的。   当初司南一穷二白,目标就定得低了些,现在看来这处店面确实不太够用了。   刚好,这回卖方子赚了不少钱,司南想着办完中秋宴就去看房子,把店面扩大一些,才有正店的气派。   赵宗实去雅间换了衣裳,冒着雨进宫了。   原本不放心把高滔滔一个人留下,还是高滔滔果断拍板,“这位小东家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店中又有小娘子招呼,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宗实只得好好地拜托了司南一番。   高滔滔大大方方地找了个椅子坐了。   这么一位明艳高贵的娘子出现在店里,使得阴暗的雨天都显得明快了许多。   小伙子们禁不住红了脸,一个个抱着碗躲到厨房去吃了。   于三娘笑盈盈地出来,端给高滔滔一碗甜暖的红枣银耳羹。   高滔滔调侃:“你就不怕我付不起钱?”   于三娘笑笑,“雨天湿冷,送您一碗暖暖身子,不要钱。”   高滔滔讶异,“你瞧着也不像东家娘子呀,能做得了主?”   于三娘伶俐道:“我们东家最仁义了,只要是做好事,他从来不拦着。”   高滔滔拿眼看向司南,笑了,“果然仁义。方才我瞧着迎门的牌子上写着,能办会员卡,我也凑个热闹。”   司南知道,她这是还人情呢,笑道:“现在没有活动,只能办普通会员,您看是不是再等等?中秋节咱们会开放一波。”   高滔滔一下子抓住重点,“高级会员更贵吗?”   司南点头,“每张一千文,不过这钱并不会白白浪费,每一文都会存在卡里,消费多少划掉多少。”   高滔滔笑笑,“倒是新鲜。”   说着,便从随身的衣袋中掏出一个小银锭,“就充这个高级的。”   司南无奈,“现在不能充高级的。”   “那就把钱存在你这里,何时能充了何时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司南也不好推辞,只得说:“店里没现银,给您多匀几个铜钱可以吗?”   “谁说我要找零了?十两银子,充十张。”   司南:……   这浓浓的大姐大风范啊!   不仅司南,店里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高滔滔喝了口银耳羹,明艳的凤眸一挑,“手艺不错。”   司南赔笑,“多谢夸奖。”   高滔滔拿帕子压了压嘴,笑容里多了几许暖意,“回头带我弟弟来,让他跟你学学这乖巧讨喜的模样。我那个弟弟呀,十年里笑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你这一会儿多。”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眼睛里却满是骄傲。   不难看出,她极疼那位弟弟。   司南跟着笑,“我有个朋友,在外人面前不爱笑,当着家人的面却十分柔软。想来,娘子的兄弟也是如此。”   “你还真懂。”高滔滔爽朗一笑,“那小子最会装了,明明喜欢吃糖球,愣是绷着小脸说不吃,塞到他嘴里,比谁都开心。”   “我那个朋友也是。骗我说不喜欢吃鱼,吃了会变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怕刺。”   高滔滔一阵笑。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聊起了“弟弟”和“朋友”的趣事,越说越投缘。   高滔滔道:“合该把那俩人叫到一起,让他们认识一下。”   司南点头,“娘子成了本店的高级会员,总有机会见着。”   高滔滔点头,“也是,我办的那十张卡里,有一张就是给那小子的。也不知道他爱不爱吃你家的菜。”   司南道:“就算起初不爱吃,我们也会尽力帮他调试口味,直到他满意为止。”   高滔滔掩着嘴笑,“小东家真会做生意。”   正说得投机,唐玄推门进来。   瞧见高滔滔,不由一愣。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   司南惊奇:“你们认识?”   高滔滔挺开心,起身拉过唐玄,“这就是我弟弟。”   司南拉住他另一条胳膊,“这也是我朋友。”   围观群众:!!! 第74章 俯卧撑   外面雨很大, 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高滔滔笑得得体,又带着三分疏离,“真是巧了, 原来司小东家和球球是朋友。”   ——明显对司南有了一丝挑剔, 大概是出于护崽的心理。   司南倒是很热情,“这就是缘分, 没想到您就是郡王时常提起的姐姐。”   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了盏茶。   茶盏还没落到桌子上,就被唐玄截了,“我没提过她。”   高滔滔凤眸一挑, 笑容里含着十分愉悦, “球球就爱口是心非。”   但凡换成别的女孩子, 司南八成就要吃醋了, 然而面前是高滔滔,他一点都酸不起来。   这位可是女王大人啊, 真正的天之骄女!   出身将门, 自小养在皇后身边, 后嫁给官家养子十三团练赵宗实。过不了几年就会成为皇后,还会成为太后、太皇太后, 临朝称制,青史留名!   所以说,冒雨推车的那个老婆奴其实是未来的官家, 如今的十三团练赵宗实?!   如、如果能有机会见到他们的长子, 未来提拔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四舍五入就相当于认识了三代帝王!   司南莫名有点小兴奋, 想在火锅店门口挂个大牌子——   来吃火锅吧!   一口气见到三位官家的那种!   司南看着高滔滔的时候, 眼睛里冒着亮光。   未来皇后长得真好看,是高挑丰满、明媚艳丽,甚至带点攻击性的那种, 妥妥的御姐款。   宋代审美偏柔弱素雅,如蝶恋花、高滔滔这样的美人并不常常出现在文人诗篇中,司南却觉得,这样明丽又坦率的女子同样值得称颂。   他看得有点久,唐玄不满了,连人带椅子一道搬起来,从左边移到了右边。   这样,司南抬起头看到的就是他。   司南小声谴责:“你干嘛?”   “好好吃饭,不要看不相干的人。”唐玄夹起一颗虾滑放到他碗里。   没有用公筷。   司南自然而然地吃了,边吃边冲高滔滔笑,“郡君,您也吃。”   ——高滔滔出嫁前,被封为京兆郡君。   高滔滔看着两个人之间的互动,眼中的挑剔渐渐变成了欣慰。   她可从来没见过自家冰山弟弟在别人面前活跃有生气。就这一会儿,挑了三次眉,扬了五次嘴角,还使了个小性子。   她相信了,唐玄和司南确是真心相待的朋友,没有谁攀高枝,也没有谁被蛊惑。   于是,对司南的态度更为亲切,“叫姐姐吧,球球也是这样叫的。”   “不必了,跟你没那么熟。”唐玄替司南拒绝。   高滔滔背地里疼他,面对面的时候可一点都不让着他,“我让南哥儿叫姐姐,又不是让你叫,怎么,这么在意我,连‘姐姐’都不许别人叫一声吗?”   唐玄腻歪得够呛,“你脸这么大,十三哥知道吗?”   高滔滔反唇道:“我俩同床共枕这些年,你说他知不知道?”   唐玄:……   这个女人赢了。   司南憋着笑,头顶的小人儿蹦蹦跳跳为皇后娘娘打call。   能让唐玄吃瘪的,他头一回见。   唐玄在高滔滔面前像是退化了十岁,不仅变得爱斗嘴,还明里暗里地显摆。   先是显摆火锅店有他的一份,又不着痕迹地说起品牌logo,貌似不在意地让高滔滔瞧了一眼,顺便透露出那支胖胖的白羽箭是他画的。   高滔滔故意挑刺,“我说呢,谁这么没品味,在迎门的地方摆个木老虎,是玉料太贵呢,还是金子不好找?”   唐玄挑着眉眼,“那是小小玄,南哥儿用潭水和瀑布养着,越养越吉祥。”   完了还撩了下衣摆,露出私人订制的火锅牌,“玄铁弓,白羽箭,南哥儿亲手画的,单是我有。”   高滔滔盈盈一笑,调侃道:“南哥儿南哥儿,三句话不离南哥儿,但凡他是个小娘子,不用别人说,我先作主替你去他家提亲。”   唐玄目光一闪,缓缓道:“你若敢去,我便叫你姐姐。”   高滔滔凤眸一转,笑道:“就算我敢,也得南哥儿答应啊!”   司南咧着嘴,大大方方地说:“我答应了。”   高滔滔笑得花枝乱颤,“成成成,我作个见证,以后南哥儿就是我家的小媳妇了。”   “记住你说的话。”唐玄扬着眉眼,破天荒给她斟了杯酒。   高滔滔只当是玩笑。   丝毫不知道,自己应下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雨停了。   高滔滔急着回府拜见公婆,不等赵宗实来接便要走。   司南叫人包了好几样店内的特色小吃给她送到车上。   高滔滔没推辞,笑盈盈收下了。   司南又把那十两银子还给她,她没接。   “收着吧,不多点钱,权当给球球捧场了。”   每次她叫这个名字,唐玄都会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越是这样,高滔滔叫得越欢。   司南忍不住笑,“这名字是郡君起的吗?”   “还真不是。”高滔滔笑盈盈地对司南说了这名字的由来。   唐玄刚回汴京的时候,还不满四岁,一路从西北行来,吃不好睡不好,又没有爹娘照顾,单剩了一个瘦瘦伶伶的小身子,上面顶着颗圆溜溜的脑袋,小萝卜头似的。   他听不懂汴京话,鲜少开口,不像寻常孩子一般爱玩爱闹,受了委屈哭的时候也不当着别人的面,会悄悄躲起来。   就是一个十打十的小可怜。   那时候,官家常用滚了糖霜的山楂球哄他,每回都十分耐心地说:“玄儿,吃球球啦!”   这是唐玄学会的第一句汴京话,说“球球”两个字的时候,比他的名字叫得都准。   不知谁开的头,宫里的人都开始叫他“球球”。   起初唐玄并不排斥这个名字,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他才变得厌恶。   有一个小宫女,不知受了谁的蛊惑,以为除掉唐玄就是除了官家的心头之患,抱着立功的心思,用抹了老鼠药的山楂球喂给唐玄。   幸好唐玄命大,吐出大半,不然当时人就没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此之后再也吃不了山楂。   直到现在,唐玄每次听到有人叫他球球,就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午后,宫人满是诱惑的声音,还有那不怀好意的眼神。   那时候高滔滔年纪也不大,并不知道内情,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还“球球”、“球球”地叫。   司南听着高滔滔的描述,想象着瘦瘦的小唐玄,扬着小手抓着山楂球的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可爱。   两个人走在巷子里,四下无人,他亲昵地叫:“唐球球?”   唐玄心头微颤,“再叫一声。”   司南捏着嗓子,变成了一个奶奶的小童音:“唐球球,要吃小球球吗?哥哥给你买球球吃呀!”   唐玄目光微闪,捏住他的下巴,“继续。”   司南翘起嘴角,“你让我叫我就叫吗?你以为你是谁呀,可可爱爱大大脑袋的唐球球吗?”   唐玄垂下眼,缓声说:“不想叫,那便不叫了。”   这招以退为进非常成功,司南果然上当了,“你让我不叫我就不叫呀?我非叫不可。”   “唐球球、唐球球、唐球球、唐球球……”   少年的声音清清亮亮,尤为悦耳,一点点吞噬心底那道阴影。唐玄轻轻地舒了口气,沉郁多年的心结一下子解开了。   因为一个阴谋,讨厌上了一个名字。   又因为一个人,重新喜欢上。   司南玩上瘾了,扶着他的肩膀在左耳边叫两声,又歪到右耳边再叫两声,来来回回,像个小不倒翁。   唐玄勾着唇,指了指巷子,又指了指他扶在肩上的手,“你犯规了,回去做俯卧撑。”   让我压在你腰上的那种。   司南:……   不就是有个皇后姐姐吗?   还狂上了。   等我娶了你,你姐姐也是我姐姐!   司南非常硬气地回到司家小院,非常硬气地去挤羊奶。喝饱了才有力气耍帅。   挤羊奶的时候,不出意外地上演了一场人羊大战。   司南买母羊的时候其实不带这只小羊羔,卖羊人已经先一步卖给另一个位顾客,那人想用来做“羊羔烩”,司南不忍心,添了许多钱才让对方转卖给自己。   看到司南过来,软绵绵的小羊羔秒变战斗形态,毛绒绒的脑袋顶出去,绝不允许他抢奶。   堂堂大总攻,会和一只小奶羊计较吗?   会。   司南用肚子挡住小奶羊的进攻,整个人挂在栅栏上,两只胳膊伸出去,偷偷挤奶,不一会儿就挤了一大碗。   小羊羔气得咩咩叫,一跳一跳地去找黄狗小呆诉苦了。   小呆舔舔它头顶的小绒毛,两小只凑到一起,汪汪汪、咩咩咩地叫着,大概在说司南的坏话。   司南大方地没有计较。   羊奶煮开,吹凉,一口气喝下去。   然后硬气地做起了俯卧撑。   压腰的那种。   枣树下铺了张席子,孩子们盘着腿坐成一圈,司南漂亮地卧倒,哐哧哐哧做了五十个。   孩子们热情鼓掌——   “师父哥真厉害!”   “是小崽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也是二豆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是不是比郡王还厉害?”司南挑衅般看向唐玄。   孩子们窃窃地笑着,不好意思说实话。   唐玄支着一条腿,半蹲在司南旁边,灼热的目光在他微湿的脊背上转了一圈,落在腰窝。   温热的掌心轻轻一贴。   司南一颤,浑身的力道卸了个干净。   唐玄挑眉,“我还没压,就不行了?”   司南红着耳尖,“你摸的叫地方吗?我摸你试试。”   唐玄眉眼含笑,“想摸哪儿,你说。”   “孩子们看着呢,你能不能矜持点?”司南翻了个身,拿脚踹他。   唐玄拿眼扫了一圈,“有在看吗?”   “没有!”   “什么都看不到!”   “小崽闭上眼睛啦!”   “我们都闭上眼睛啦!”   司南:“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只是疼你。”   司南的腰,更软了。   浑身都软了。   这个男人啊,活该让他爱!   ***   司南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唐玄为了他,射响震天箭,动用唐家军,惹得群臣议论,掀起满城风雨。   全汴京的人都知道了,偏偏没有一个字传到司南耳朵里。   人们都被唐玄吓怕了,再不敢乱传。   实际上,若真是普通百姓茶余饭后说上两句,唐玄并不在意,他那天抓的都是挑拨赖大跟孩子们起冲突的罪魁祸首。   大多是白夜安排的。   那几个人被军汉们用大刀架着,把这些年自己做过的大大小小的坏事念了一遍又一遍,不能停,不能喝水,生生念到口舌生烟,嗓音嘶哑,直至失声。   这招杀鸡儆猴效果太好了,以至于过了好几天,司南依旧毫不知情。   直到虞美人找到他,他才知道白夜被抓了。   几天不见,虞美人仿佛瘦了一圈,神色疲惫,双眸含泪,“白爷不在,满庭芳几乎乱了套,徐妈妈平日里瞧着是个可靠的,没承想事到临头竟要裹着细软跑路,幸而青姑眼睛尖,将她拿下……”   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妾不想让司郎君为难,只求您看在白爷与月前辈经年相识的份上,问一问燕郡王,白爷现下如何了,还能不能出来?”   司南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只得点点头,“我可以去问,但是,你也知道皇城司的规矩,我一个升斗小民,只能打听打听他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替他求情。”   如果不是虞美人几次帮他,他连问都不会问。司南不想做任何让唐玄为难的事。   虞美人再三谢过,抹着眼泪离开了。   见着唐玄,司南把话原原本本地说了,重点描述了一下满庭芳有多惨——管事们想卷钱跑路,客人借机占便宜,其余花楼暗搓搓挖墙角,行首们都没心思点小火锅了。   唐玄问:“你信了?”   “信了一半吧!”   “哪一半?”   “满庭芳惨是真惨,这惨样却像有人故意为之。”   唐玄捏捏他的脸,“还不算太傻。”   司南机智地抓住他的手,“你犯规了!”   做俯卧撑!   压腰的那种! 第75章 奖状   唐玄的俯卧撑没做, 先欠着。   当天下午司南去了趟满庭芳。   白夜这人确实有点儿本事,人在皇城司关着,还能把满庭芳玩得团团转。   他名下有两处产业, 一处是满庭芳, 一处是白楼。不过,这两样营生并非完全属于他, 而是从无忧洞的灰色产业“洗白”的,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管事。   满庭芳这次动荡,其实是白夜一手策划的, 就是为了试试楼中各管事的忠心。   其实, 不止满庭芳, 白楼的几位管事也在被迫站队。白夜虽然生死难料, 站在他这头的人还真不少。   这些事,是唐玄告诉司南的。   自从把白夜关进皇城司, 他就派了人监视着满庭芳和白楼的动向, 尤其是对白夜忠心的几个人。   别说, 还真让他发现了问题。   东京码头有两条商船,明面上记在京西船行名下, 船老大却暗地里与赵德来往密切。   赵德家里有个做饭的老厨娘,看着一点都不起眼,扔到人堆里根本没人在意。   就是这样一个人, 每隔十日就会去一趟东京码头, 看似买鱼买虾, 实则同船老大接头。   之所以能发现这个重大的线索, 说起来还跟司南有点关系。   这个时节鳜鱼正肥,司南喜欢吃,唐玄时不时就会去码头走一圈, 给他挑两条。   那天他是出完晨功去的,穿着劲装,背着重弓,手腕脚踝系着带铆钉的束口,乍一看威风凛凛,着实唬人。   别人顶多好奇地看上两眼,恭敬地见个礼,唯有那位老厨娘,远远地看着他,转身就跑。那轻快的步子,可不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家。   当时,码头上人很多,那人穿梭在人群中根本不起眼,若不是唐玄特意在找鳜鱼,还真发现不了。   他没声张,暗地里派人跟着,这才摸到赵德这根藤。   所以,白夜还得继续关着,让外面的局势再乱一些,等到时机成熟,才能摘下藏在层层瓜叶下的大东瓜。   赵德身后的“贵人”到底是不是他,到时候就知道了。   因着官家的密令,唐玄没跟司南细说,只告诉他白夜有吃有喝死不了,需要他发挥作用的时候,才能放。   司南得了准话,骑着小三轮去了满庭芳。   进门之前还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踏进门之后秒变苦瓜脸。   “唉呀,不行啊,这事有点儿难办啊!”摇头晃脑,连连叹气。   蝶恋花急了,“你就说需要什么吧?是出钱,还是求人,你说一样,能办的我们都会尽力去办。”   她虽然觉得白夜这人不咋样,不过瞧着虞美人为了他茶不思饭不想,她也跟着着急。   司南看看淡定的虞美人,又看看急成猴样的蝶恋花,暗笑一句,傻丫头。   戏还是要演下去,“我问了,郡王说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官家要办中秋宴,需要从民间召集一批歌舞伎人,若满庭芳的行首们肯拿出本事,博得官家赞赏,自然能将功补过。”   蝶恋花确实有些犹豫。   宋代的“伎”和“妓”是有区别的,普通人家训练家里的小娘子歌舞器乐技巧,希望可以借此谋得不错的收入或婚姻,这就是“伎”。   厨娘、绣娘等手艺人也属于“伎”的范畴。   而“妓”则是登记在册的贱籍,凡是在官府有记录的都属于官妓。   满庭芳的女子就是后者。   她们之所以为人称道,是因为素来以清高孤傲著称,从不出楼,也不接客,一直留着清白身。然而,说到底还是贱籍,名声听上去好一些罢了。   若这次破了例,将来再有达官显贵来请,恐怕不好推脱。一来二去,这清白之身还能不能留着都未可知。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虞美人沉吟片刻,说:“司郎君言重了,能为宫宴献艺是妾的荣幸。只是,此事是妾所求,妾带着底下的丫头们去就好,不必劳烦其余行首。”   “不成。”蝶恋花下定决心,“说好了同进同退,你别事到临走把我往外推。”   虞美人拍拍她,“别任性,你答应过你娘,绝不出楼。”   蝶恋花倔强道:“这也不叫出楼,那可是为官家表演,倘若我娘在下边知道了,说不定还会为我高兴呢!”   虞美人红了眼圈,“你无需如此……”   蝶恋花撇了撇嘴,“虽然白爷不咋样,到底是咱们的东家,若他出了事,指不定卖身契转到谁手里,我这也是为自己打算。”   话虽说得漂亮,实际小脸都白了。   司南瞧着她们说得差不多了,问:“可想好了?若愿意,明日就开始排练。”   虞美人盈盈一拜,“那便麻烦司郎君了。”   司南点点头,交给她一个带着香味的信封,“我走了再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蝶恋花觉得不对劲,抢过信封拆开了,大大的一张信纸,只写着三个字——   “扯平了。”   虞美人倏然变了脸色。   原来,司南都知道。   在满庭芳,她是白夜最信任的人——这话是白夜亲口说的——楼中近来的动乱,她知道是白夜所为,这次也是白夜让她去找司南的。   说到底,是利用了他们往日的情谊。   她没有对司南说实话,而是故作可怜状,试图博取他的同情。   原来,他早已识破。   中秋宴上,司南确实需要找几位伎人表演滑稽戏,然而,并非虞美人不可。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表明态度。   他是拿虞美人当朋友的。当初在他一穷二白的时候,这个朋友有意无意地拉了他一把,对他来说就是人情。   因为这份人情,他愿意帮她打听白夜的消息。但是,她为了救白夜算计他,司南也不会圣母地吞下这口苦水。   作为“回礼”,他给她挖了一个坑,跳不跳由她自己选。挖完之后留了一封信,是因为依旧抱有一丝期待。   他怜惜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希望尽可能地对她们好一些,却不会傻傻地送人头。   司南埋头往前骑,心里有点堵。   经此一事,这段友情估计也到头了。   刚要拐弯,听到后面一声呼唤,温柔如水的嗓音,带着几分焦急。   是虞美人。   司南捏了下闸,停在原地。   虞美人衣裳都没换,帷帽也没戴,就这样素面朝天地追了出来。   原本跑得很急,清瘦的身子仿佛一抹微云,司南拿眼瞧着,生怕风一吹就散了。   跑到近前反倒有些怯了,眼中含着盈盈泪光,复杂地望着司南。   司南看着她,不由笑了,“行首如此不着边幅地出门,还是头一回吧!”   他的笑,让虞美人不禁红了眼圈。   她屈膝垂首,深施一礼。   久久没有起身。   话不必多说,司南便懂了。   围观百姓却不懂了。   司小东家这是欠了情债?   不光吓死人的燕郡王,就连向来清冷高傲的虞美人都为他动了凡心?   天爷爷,好大的能耐!   作为爷们,司南怎么也不忍心看她一个小娘子在大街人被人评头论足,“不必如此,说扯平了就是扯平了。”   虞美人垂着眼,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往后……再也不会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司南往她头上扣了个斗笠,“嗯,我信你。快回去吧,都看着你呢!”   虞美人扶着帽沿,克制地拭去泪痕,挺直腰背,又是那位名冠京华的虞行首了。   她看着司南,迟疑道:“有件事,我想司郎君也许还不知道……”   虞美人告诉了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跟他说了,唐玄卸去了皇城司指挥使一职,现在只是一个挂着团练使名头的闲散宗亲。   听完她的话,司南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看似淡定地告别虞美人,其实心底的涟漪一波接一波。   不是他脸大,司南就是认定唐玄之所以那般不计后果,就是为了他。   如果是唐玄自己被人说闲话,他根本不在乎,正是因为孩子们被欺负了,因为他哭了,唐玄才会发飙。   司南突然发现,他不是没有靠山。   唐玄就是他的靠山。   记忆之门轰然打开,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齐齐涌向脑海。   唐玄就像一只召唤兽,每次他遇到困难都会及时出现。   他和榔头打架的时候是,他被花鬼挟持的时候是,他想租铺子的时候是,他被欺负了,也是。   他一直在背后宠着他,护着他,即使两个人没有心意相通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默默地付出了。   司南突然觉得,自己前些天的小愤懑有点傻。   为什么要和唐玄比较呢?   为什么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呢?   他就是自己的靠山。   同样,自己也是他的。   虽然不像唐玄那么有钱,司南一点都不自卑,他非常清楚唐玄需要什么,而这些,他都能给他。   伴侣的爱,家庭的温暖,灿烂的笑容,乐观的情绪,甚至是简单而美味的一日三餐。   人生中能经历的生死大事才有几件?反而是这些看似微小的日常,才是构成生活的大部分。   两个人本就是彼此支撑的,何必分高下、论短长?不管谁更好,对这个家来说都是水涨船高。   司南的心仿佛做了一个深度清洁,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脚底仿佛踩上了风火轮,三两下就骑回了家。   明天休沐,孩子们今日只上半天课,这时候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槐树从兵营回来了,顺道把二郎也接了回来。   司南一进家门,看到的就是一排可爱的小脑袋。   二郎叉着腰,嗓门洪亮:“去哪儿鬼混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司南心情好,忽略掉小家伙管家公似的语气,把人往怀里一捞,像个小麻袋似的从身前绕到身后,又放回地上。   “幼稚死了。”二郎故作深沉地绷着脸,眼睛却亮亮的。   “小崽也要!”小家伙张开一双小胳膊,扬得高高的。   司南照例抱起来,变戏法似的耍了一圈。小崽可比二郎真诚多了,兴奋地哇哇大叫。   其实孩子也想被抱,就是没好意思说。他们太大了,怕累着司南。   不用说,司南就一个挨一个地扛了一遍,包括最高最壮的冬枣。   本来还要抱槐树,这小子死活不让,差点躲到树上。司南还觉得挺遗憾。   孩子们兴奋得红了脸。   在被司南收养之前,他们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   二郎在旁边看着,其实是有一点小吃醋的,不过他不说。他知道,哥哥们和小崽弟弟比他更需要臭兄长。   “晚上吃什么?我都饿啦!”小家伙另辟蹊径表达醋意。   司南挤了挤眼,“今天做一样‘合家欢点心’。”   “啥玩意儿?”二郎略警惕,每次臭兄长露出这种表情,八成是在冒坏水。   果然,司南露出一个坏笑,“所谓‘合家欢’呢,就是‘全家动手,一起来做’。”   二郎:……   他就知道!   今天天气好,心情也好。   司南想搞个新花样。   先分配任务,冬枣搬砖,槐树拉土,二郎和泥,其余孩子跟着司南熬米汤、撸毛皮,做古代版“黏合剂”。   司南想做一个面包窑,熊猫头的那种,小时候爷爷给他做过一个。每次他想吃面包了,奶奶就用面包窑给他烤。   村里的老人家很少去超市买高筋面粉,就用普通小麦磨了面,用水泡出面筋,加蛋清、糖,增加蛋白质含量,充分发酵,做出来的面包口感微酸,有种别样的风味。   司南突然想吃了。   也想让唐玄尝尝。   崽子们快乐地和泥的时候,司南就把面团发上了。   宋代还没有提纯过的碱,只在冬天的时候,盐湖里会析出少量碱结晶。司南让唐玄帮忙找了一些,稍稍加工一下做成食用碱,想吃碱面馒头的时候就会用。   这个时代也没有发酵粉,好在可以用老面团和糖做引子,早上把面和出来,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晚上就能用。   若是着急,就烧锅温水,大概到六七十度,把面盆温在里面,两三个小时就能发好。   到时候面包窑刚好晾干,唐玄也就回来了。   孩子们还在快乐地和泥巴,司南去街上买了几串花枝,想给唐玄一个惊喜。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人喊狗叫,好不热闹。   邻居们坐在巷口,一边聊天一边做着针线活,瞧见他过来,纷纷打招呼。   “南哥儿买花了?”   “二郎回来了?”   “又要做好吃的吧?”   司南笑得和气,“是呢,打算做样新吃食,若味道还成,就让二郎给婶子们送去。”   妇人们也不推辞。   谁不知道,司南做出来的东西,就连官家都说好。到时候给二郎拿些别的,不让他空着手回去就成。   这就是邻里间的情分。   司南寒暄两句,回了院子。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感慨。   “你说这么好的孩子,谁家小娘子才能配得上?”   “我原想着给他说说我三姑的二妯娌的娘家的一个小外甥女,小娘子生得清秀,针线好,还上过两年女学,原想着跟南哥儿般配,如今瞧着,似是有些够不上了。”   “可不是么,瞧瞧南哥儿如今来往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汴京城里顶顶体面的?要我说,便是官家的女儿都配得。”   胡氏也在,听到这话,冷冷一笑:“别说官家成年的女儿只有一个,就算有十个八个,也不可能配个小商户。”   原本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冷。   自从于三儿出事后,胡氏便鲜少出门,近来因着于大娘的婚事,不得不出来走动。从前她也算个能说会道的,在邻里间也有几个交好的,因着这一次次的事,再没人愿意同她交心。   如今她一说话,没人接下茬,好不尴尬。   胡氏自觉丢脸,恨恨地咬了咬牙,觉得都是司南害的。   想到家里那个养不熟的三丫头,胡氏暗暗打起了主意。   司南一进院,差点退出去。   怪不得外面听着那么热闹,这都翻天了!   小羊羔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毛绒绒,白软软,顶着一头小呆毛,跑起来一跳一跳。   现在呢?   还是一跳一跳,只不过跳到哪儿哪儿多出一摊泥巴印。小白羊已经变成了小泥羊,亲妈都不认了!   小黄狗也没好到哪儿去,比小羊羔还能折腾,司南刚晒好的芋头干,整整一箩筐都被它掀翻了。   条条崽像是吃了跳跳糖,啪唧啪唧在泥巴里踩,小崽去抓它,不仅没抓着,还和它一起滚进了泥坑里。   其余孩子看着好玩,抓起泥巴相互扔。就属二郎扔得最准。   槐树气坏了,拿着烧火棍一个个追着打。   结果,晾衣架倒了,衣服脏了,被小黑鼬叼了一团回去垫窝。槐树上去抢,小黑鼬拿爪子一勾,嘶啦——   只能垫窝了。   司南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   挺好的,真挺好的。   一刻钟后。   崽子一个个光着小屁股,挤到淋浴间洗澡去了,外加一只小泥羊,一只小泥狗,一只小泥鼬。   槐树帮着司南垒面包窑,一脸惴惴,生怕他不高兴。   司南原本没有不高兴,瞧见他这样,真就不高兴了,“槐树,你觉得我有没有拿着你们当外人?”   “没有,师父待我们比亲爹还好。”槐树毫不犹豫。   司南一脸伤心,“可是,我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像是把我当成外人了。”   槐树一怔,猛地回过味儿来,“师父,我……”   司增摆摆手,“你就说,下回还会不会这样?”   “不,绝对不会了。”槐树一脸正色,就差立正行礼了。   司南笑笑,“成吧,信你一回。”   槐树还是一脸歉意,“师父,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   “就是把这些崽子们当成了你的责任。”   怕他们给他惹麻烦,怕他不喜欢他们,怕他们失去这个家。   司南温声道:“槐树,现在他们不是你的责任了,而是我的,包括你在内。”   槐树蓦地红了眼圈,然后使劲点了点头。   司南瞧了眼院子里的狼藉,笑眯眯道:“你看现在多好,崽子们会大声笑,会跟人打架,会调皮地玩泥巴,你还想让他们回到从前拘谨胆怯的样子吗?”   槐树连连摇头。   不想,一点都不想。   司南拍拍他的肩,“赶紧垒吧,待会儿还得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   “是!”槐树瞬间充满干劲。   唐玄进院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不同。   南墙根下,原本堆着柴禾的地方被清理干净,多出来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土窑?   土窑下面是个灶,燃着木柴,冒着青烟,香甜的气息从窑里飘出来。   司南猫着腰,在往外掏东西,孩子们捧着大托盘,红着小脸蛋,满眼期待。   “好了好了。”   “变胖了没有?”   “胖了,也黄了,比上一炉还成功!”   孩子开心地跳起来,像一朵朵小花瓣似的,把托盘递过去。   司南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叉子,把土窑前面的盖子掀开,从里面夹出一个极大极薄的铁板。   铁板上趴着几个焦黄的、胖嘟嘟的、拳头大小的……馒头?   像牛角一样的“馒头”,唐玄还是第一次见。   和普通馒头不一样,表面是焦黄的颜色,十分酥脆,香味浓郁,还夹杂着一股蜜糖似的甜。   司南换了一个干净的夹子,一个个夹到孩子们的托盘里。每夹起一个,孩子们就会欢呼一声,仿佛挖到了宝藏。   “第一只给郡王大人留着,郡王大人吃得多!”   “第二只是师父哥的,师父哥做‘合家欢点心’很辛苦。”   “第三只是二郎的……”   “给槐树哥。”二郎说,“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第三只应该给他。”   “那第四只就是二豆的!”   “还有小呆和条条崽哦,它们也想吃‘合家欢点心’!”小崽软软地提醒。   司南擦了把额头的细汗,听着孩子们欢快的声音,再累都觉得没关系了。   大家太开心了,以至于唐玄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发现他。   反而是条条崽,第一个注意到他,抬起小前爪,吱吱地叫起来。   厉害的两脚兽来啦!   普通的两脚兽们准备接驾呀!   司南一瞅,笑得灿烂,“你来啦?”   “嗯。”郡王大人有点小脾气。   司南朝孩子们眨了眨眼,孩子们立即放下手里的托盘,一溜烟跑进屋子。   司南捂住唐玄的眼,“今天,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我说好之前,不许睁眼。”   清亮的声音含着浓浓笑意,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唐玄如同受到蛊惑,顺从点头。   司南把手拿开,“不许睁。”   “嗯。”同样的应答语,这回明显变得愉悦。   司南招了招手,孩子们又一溜烟地跑了回来,这次手上多了东西。并且按照提前演练的,排好队形,小崽绷着小脸,紧张地背诵着台词。   司南用口型问:“准备好了吗?”   孩子们重重点头。   司南清清嗓子,“可以睁眼了。”   唐玄动了动眼皮,刚一睁开,便见槐树冲到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大宣纸,纸上写着两个大字——   奖状。   小崽亮着嗓门背台词:“为了保护我们,郡王大人做了非常非常厉害的事,却丢了官,还被老头子大臣骂……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不等唐玄反应,脖子上又被套了一个花环。   小崽继续背:“虽然朝堂上的官丢了,家里的官还在,从今天起,郡王大人就是咱们家的指挥使,指挥我们所有人!”   司南瞅了眼那个花环,差点笑喷。   他买了好几种花,有红的,有粉的,有白的,孩子们编花环的时候,偏偏选择了黄色的小菊花。   小菊花!   大总攻邪恶了。   槐树小声提醒:“还有一句。”   小崽眨眨眼,大声道:“你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   噗——   司南真笑喷了。   唐玄眼底氤氲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沉声道:“槐树,带他们回屋。”   不用槐树说,小家伙们已经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司南边笑边问:“干嘛让他们——唔……”   唐玄把人一勾,深深地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担心有的宝宝想看【强剧情】,在这里说一下,这篇文就是以火锅店的经营为线索,串联起一些或奇葩或有趣的人物,哭哭笑笑、玩玩闹闹、谈谈恋爱,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就这样顺着写下去,不会有非常激昂的情节,也不会有很坏很坏的反派。   比如私盐案,不会展开得太深,归根到底是为了火锅店的“升级”服务;夺嫡情节更没有,至于皇后,并不是坏人,只是固执了些,出发点也是为了赵室江山稳固而已——如果是想看快节奏、大剧情的话,可能要让宝宝们失望啦!鞠个小躬~ 第76章 亲!   被、被亲了……   完全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四肢娇软、无法呼吸、溺在他的温柔里、幸福得快要昏过去”……   司南只想笑。   ——唐玄根本不会接吻!   司南简直怀疑, 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块酱猪蹄,嘬一嘬,吸一吸, 咬一咬, 又舔了两下……   吭哧吭哧……   司南到底没忍住,发出小猪笑。   唐玄黑了脸, 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   “我错了我错了!”司南连连告饶,“我赔你好不好?”   “怎么赔?”   司南挤了挤眼,坏笑道:“哥教你。”   唐玄垂着眸, 静静地看着他。   “学着点儿哈!”   司南卷了卷袖子, 清了清嗓子, 抬起小爪子, 一手勾腰,一手拢住后脑勺……呃, 没拢住, 唐玄太高了, 不好够。   司南僵住了。   换成唐玄笑。   好在司南脸皮厚,小白爪子往下挪了挪, 拍拍他的肩,“低点儿。”   唐玄勾着唇,撩起衣摆, 坐到石凳上。   司南卷袖子, 清嗓子, 一手勾腰一手托后脑, 学着漫画大总攻的样子,一口亲下去——   嘬一嘬,吮一吮, 啃一啃,伸舌头……   舌尖相触的那一刻,唐玄一怔。   司南还没来得及笑话他,后腰就被勾住,腿一软,跌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唐玄学得很快,反客为主。   司南坐在他腿上,腰被勾着,胸被压着,小屁股翘翘的,稍稍动一下就……   身娇体软是真的!   一声轻吟是有的!   脸红心跳暧昧喘息的那个是他!   这、这不符合大总攻人设!   司南奋起反攻,却……磕到了唇。   半刻钟后。   司南肿着嘴,扎着脑袋,窝在角落里啃面包。   一块面包一盏苦茶,流着宽面条泪怀疑人生。   崽子们排排坐,两只小手捧着宣宣软软的“合家欢点心”,吃一口,看一眼师父哥。   还用眼神激情交流——   “郡王大人好厉害!”   “师父哥好乖~”   “嘴巴肿了哦!”   “会生小娃娃吧?”   “要妞妞那样哒!”   “一起祈祷吧~”   唐玄无法自控地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在他眼里,张牙舞爪的少年仿佛打上了一层柔光,红扑扑的脸蛋,软绵绵的身子,轻缓的喘息,诱人的腰线……   心跳得很快,表情却淡定得一批。   “茶凉了,喝这盏。”   “不用,凉得好。”   两只手碰到一起,仿佛烫到似的,倏地弹开。   然后,都笑了。   司南啧了一声,真是……丢脸。   怎么搞得像个小处男似的,这才到哪儿!   唐玄也在想,这才到哪儿,只是亲了一下而已,就是这般滋味,若是……   迫不及待想成亲了。   “你……”   “我……”   又笑了。   “吃面包、吃面包。”司南晃晃脑袋,挺直腰杆,拿出大总攻的气度。   他决定了,下次,不久之后的下次,一定坚定立场,绝不掉链子!   唐玄赶走脑海中关于“成亲”的臆想,看着手里的牛角包,故作淡定,“不是叫‘合家欢点心’吗?”   “那是别名,真名叫面包。”司南捏了捏,“你看,宣宣软软,是不是比馒头还好吃?”   “嗯,倒是独特。”   他能喜欢,司南就很开心,“今天做得仓促,本来应该熬些果酱,或者煮点红豆沙、打点枣泥,当作馅料夹进去……如果有蜂蜜就更好了。”   “要多少?我让人去寻。”   司南咧嘴,“不用太多,装四月霜的那种坛子,一小坛小好。”   唐玄点点头,想着明日亲自去找。   反正现在不用去皇城司了,时间大把大把的有。   槐树和二郎提着大食篮,给邻居们送面包去了,回来的时候篮子里比出去的时候还满当。   有炙羊肉,有烤芋头,有菜窝窝,有自家做的大烧饼,还有一大碗黄豆酱。   司南乐了,“没有果酱,黄豆酱也成。”   面包夹黄豆酱,也算生平第一回 了。   孩子们却很开心,乐颠颠地学着司南的样子,把豆酱夹到面包里。   司南戏精附体,惊呼道:“我吃到一个豆沙馅的!”   小崽第一个反应过来,配合道:“我吃到一个枣泥馅的!”   槐树也笑呵呵道:“我吃到一个羊肉馅的。”   二豆道:“我吃到一个鱼丸馅的。”   每个孩子都说了自己最喜欢的馅料。   轮到二郎,邪恶地说:“我吃到一个条条崽馅的。”   小崽连忙说:“条条崽不能做馅!”   条条崽听到最喜欢的小两脚兽叫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探出小脑袋。   小崽拼命给它使眼色。   最后剩下冬枣,愣愣地掰开牛角包,看看里面刚夹进去的黄豆酱,再合上,再掰开,无比失望,“我的为啥没有馅?”   众人哈哈大笑。   小院里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欢乐。   唐玄也笑着。   就像司南说的,这种家的气氛,这种单纯的和睦和温馨,才是他最想要的。   司南突然翻旧账:“你今天犯规了,要做俯卧撑!”   唐玄勾唇,“不是给条条崽洗澡吗?”   司南眨眨眼,记、记错了……   然而绝不承认,“条条崽刚洗过澡了,改成做俯卧撑。”   压腰压腰压腰。   发誓要报上次的一压之仇。   “这有何难?”唐玄洗了手,脱去外裳,只余一身利落的劲装。   孩子们早就铺好席子,盘着小腿,围成一圈。   司南摩拳擦掌,准备使坏。   唐玄拍拍手,直挺挺趴下。   “哇!”崽子们秒变星星眼。   司南啧了声,酸溜溜地夸:“还成吧,八十分。”   唐玄笑笑,歪头看他,“做多少?”   司南扬着小下巴挑衅:“上次我在三十个数之内做了五十个,你头一回做,能做三十就算合格。”   唐玄挑眉,“不压腰?”   司南坏笑,“你先做。”   唐玄蹭蹭蹭做起来。   三十个一眨眼就做完了。   司南:……   “你不是练过?”   “一定偷偷对不对?”   唐玄依旧撑着胳膊,脸不红气不喘,还能轻松从容地笑,“如果我说是能让你好受些,那就是吧。”   司南深吸一口气,“小宝崽,上!”   小崽笑嘻嘻地站起来,哐哧,趴在唐玄背上。   动作极其熟练,姿势非常标准。   自从上次司南被唐玄摸了摸腰就软趴下后,一直在偷偷练习,不仅自己练,还让孩子们趴在他身上,就是为了今天一雪前耻。   结果……   唐玄扛着小崽,就像扛着一团小棉花,动作丝毫没受到影响。速度倒是慢了些,并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担心摔到小崽。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二豆,你来。”   “好。”二豆挠挠头,“郡王大人,得罪了。”   然后才趴上去。   唐玄照做不误。   而且中途一直维持着手臂撑地的姿势,并没有趁机停下来休息。   孩子们都在偷偷赞叹,只是为了照顾司南的心情,没有说出声。   司南只得使出终极武器:“冬枣,你来。”   冬枣虽然只有十二岁,身高却和司南差不多,身子粗粗壮壮,小山似的。   冬枣非常激动,郡王大人就是他的偶像,碰到他的衣角都能开心地冒泡泡。   结果,还没趴到唐玄身上,自己就幸福地摔了个马大趴。   孩子们哈哈大笑。   司南也忍不住笑。   冬枣自觉丢脸,扎着脑袋躲到槐树后面,再不肯出来。   司南坏笑两声,亲自出马。   唐玄冷不丁开口:“不是说压腰吗?娃们做的不到位,你要不要纠正一下?”   司南挑眉,“你确定?”   唐玄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   他做俯卧撑,盼的不就是这一下吗?   呵呵呵呵呵呵……   那就不客气了!   司南衣摆一掖,长腿一跨,小屁股一沉,信心满满地坐到他腰上。   很意外,看着高大挺拔的人,腰围竟然只有这么点,不是弱气的细,而是有力的劲瘦。   小屁股挪了挪,找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   唐玄手臂一抖,险些破功。   司南挑衅:“是不是不行了?”   唐玄嗓音微沉:“你要再乱动,就不是这个姿势了。”   司南:“你大可试试。”   唐玄:“你可想好了。”   眼瞅着聊天就要朝着“赤橙哔——绿蓝靛紫”的方向发展,槐树轻咳一声:“那什么,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去睡了。”   孩子们早就做好准备,槐树一个眼神,小家伙们就像一个个小圆萝卡似的缩着小肩膀捂着偷笑的小嘴跑回了屋。   司南笑趴在唐玄身上。   唐玄反手扣住他的腰,飞快地翻了个身,让他落到怀里。   司南惊奇,“怎么做到的?”   唐玄自下而上看着他,摸了摸脸,又捏了捏耳朵,“想再试试。”   “来来来!”司南毛手毛脚地把他翻过去,自己重新趴下,贴得紧紧的。   唐玄……久久没有动作。   年轻而躁动的身体,面对心爱的少年,轻易就能点燃。更何况,这个家伙还不知收敛,动来动去。   毛乎乎的脑袋凑到他肩窝,揪揪耳朵,“怎么不试了?”   唐玄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含着不可言说的欲望,“明日,咱们就成亲可好?”   司南咽了咽口水,一下子懂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退下来,躺到席子上,讪讪道:“就算明天成亲,也解决不了今天的问题……不然,我帮你?”   “闭嘴。”唐玄咬牙道。   听着他的声音,第三条腿更不听话了。   司南体贴地闭上。   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唐玄猛地翻过身,堵住他的小嘴。   唔……   嗯……   呼……   司南险些以为,今晚就要成亲了。   好在,最后一刻,司南把唐玄推开了。   孩子们就在屋里。   满院子的小动物探头探脑。   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幕天席地地把人给办了。   ——对,这就是司南给自己找的理由。   绝不承认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掌不了舵,一直在被唐玄牵着走。   感觉大总攻地位受到了威胁。   司南很忧伤。   甚至忘了整理散开的衣衫。   唐玄的衣裳也有些乱,破天荒的没有心思顾及,闭着眼躺在席子上,努力平复着身体的躁动。   幸好,幸好司南把他推开了,不然今晚……他不想委屈了司南。   饶是如此,还是觉得亵渎。   唐玄郑重道:“派去西边的人有回复了,有人在延州见过月前辈,等找到他们,我就请媒人提亲。”   唐玄一直在帮他找人,司南知道。   听到这话,司南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   唐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司南,“今日刚得的消息,刚来就想告诉你,后来……”   后来又是发奖状又是戴花环,又是俯卧撑又是擦枪走火,就没机会说。   司南猛地坐起来,迫不及待接过信封,几乎是抖着手打开信纸——   是一幅画像,五官精致的女子,侧身坐在马上,笑得神采飞扬。   是月玲珑!   是原身的母亲。   也是……他的。   这一刻,他才深切地体会到,对于现在的身份,对于原身的亲人,他做不到冷静地、客气地,你一个外人那样对待。   鬼差不是说了吗?   这个身体才是他的。   原身的记忆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他的经历已经变成了他的,他体会过的亲情司南也跟着体验了一遍。   根本没办法置身事外。   唐玄缓缓道:“有人见到月前辈在延州邸店落脚,像是在找人,后又了西北军,似乎跟狄咏有接触。我已得了消息,狄咏正在回京的路上,想必中秋之后就能到。”   司南点头,再点头,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多谢。”   唐玄笑笑,抚了抚他微肿的唇,“我已经收了谢礼。”   司南失笑。   这个人呀,说他纯情吧,又很会撩;说他欲吧,接吻都不会。   就像一处尘封的宝藏,谁碰上了是谁的幸运。   司南很庆幸,这个幸运儿是自己。   两个人没有再提成亲的话题,只是怀着美好的憧憬,肩并肩躺在竹帘上。   秋日的夜空总是很迷人,漫天繁星散落在穹顶,一闪一闪的,仿佛在跟地上的人打招呼。   司南说起了中秋宴的安排。   他想问问唐玄的意见。   唐玄道:“每年中秋宴都有定制,礼部诸官会按照流程来,向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司南说:“我想好好办,比往年更好。”   放在从前,他也会像礼部官员那样,平稳地、圆滑地交差了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上承载的不是一个人的荣誉,身后还在东京五味社,还有十家加盟店,还有这么多人的期待。   最重要的是,他想给官家留个好印象。   不用说原因,只要他想,唐玄就会全力支持。   只不过……   “我对这种事向来不大在意,暂时给不了好意见。明日我去皇城司调卷宗,皇室宗亲、六部官员的喜好,外邦使团的口味,你想知道什么,我叫人一并抄录。”   司南失笑,“不过一顿中秋宴,哪里用得着调卷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搞什么大事。”   若是从前,司南自然不怕麻烦他。现在不同了,唐玄已经因为他卸了职,现在轮到他护着他了。   “有没有人和你一样时常参加宫宴,又对里面的弯弯绕绕比较了解的?”   唐玄想了想,还真有那么一个人。   可是,他不想说。   司南突然也想到了——高滔滔!   对啊!   还有什么人能比宗亲命妇在上面下心思呢?   司南腆着脸,“小玄玄~”   唐玄不吭声。   拽袖子,“唐球球~”   唐玄睫毛颤了颤。   司南威胁:“你要不答应,我就亲你了。”   唐玄:……   幸好嘴张得慢了些。   司南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答不答应?”   必然不能答应。   又是吧唧一口,“答不答应?”   唐玄勾着唇,不吭声。   司南眯了眯眼,“你再不答应,我去亲条条崽了。”   唐玄脸一黑,“是不是傻?”   司南扭啊扭,脸都不要了,“是啊是啊,答应你傻fufu的小陀螺,把美丽又高贵的滔滔姐请出来好不好?”   唐玄:“重新说。”   司南立马正色道:“请司家小院指挥使,英俊又厉害的燕郡王大人,出面邀请一下那位虽然美丽又高贵,却一点儿都比不上我家小玄玄可亲又可爱的京兆郡君,好不好?   唐玄轻笑,“妥。”   “爱你呦~”司南弯着眼睛,比了个心。   唐玄凑过去。   司南猛地后退,“干嘛?”   唐玄伸手,从他屁股底下扯出一张宣纸,“你压到我的奖状了。”   司南一噎。   唐玄笑,“怎么,你以为我要亲你吗?”   司南:……   唐玄摇摇头,做无奈状,“如果你非常非常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我可真是太想了!”司南抱住他的脑袋,重重地在他嘴上啃了一口。   一不小心给他把嘴啃肿了。   也算情侣款了。   唐玄把奖状一点点抚平,没舍得折,而是小心地卷起来,放到箭筒里。   司南的心都化了。   每天都会忍不住多喜欢他一点。   夜深了,唐玄不敢留宿。   走之前,司南装了一大盒面包,让他带给官家。是他特意准备出来的,挑得形状最标准、上色最均匀的,一直在面包窑里温着。   唐玄有点小任性,“不要,不给他吃。”   司南戳戳他的脸,“行了,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我这是在为咱们俩人将来做铺垫,快去吧,别凉了。”   把老丈人哄好了,还愁娶不到他儿子?   司南想得很开。婆媳关系是亘古难题,不分时代,不分阶级。如果把自己当成受气的小媳妇,那就只能日日哀怨、背后说闲话,或者挑着老公做夹心饼干,除此之外没啥卵用。   相反,如果放开心胸,不管是刁钻的婆婆,还是难缠的老丈人,把他们当成攻略对象,让自己成为那个掌握游戏手柄的人,心态和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司南选择的就是后者。   避是避不开的,与其生气抱怨,不如主动出击。温水煮青蛙,煮着煮着就熟了。   唐玄还是把面包带走了。   从福宁殿的屋顶跳下去,刚好看到坐在庭院里乘凉的官家。   赵祯脸一黑,“又要放猫?”   唐玄淡定地把食盒放在他面前,“没有猫,只有面包。”   “什么东西?”   “吃的。”唐玄夸,“很好吃。”   赵祯狐疑地打开,看到一个个焦黄宣软的小胖子,顿时笑了,“乖儿子,你怎么知道爹爹饿着?”   “不是臣,是司家郎君。”唐玄趁机替自家少年刷好感。   赵祯呵呵一笑,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正要拿起来吃,突然顿住,“没下毒吧?”   唐玄淡定道:“您的所为,还至于让臣弑君。”   放猫就够了。   “我也觉得也是。”赵祯舒了口气,“也没放泻叶?”   “没有。”   “巴豆?”   “臣还是拿回去吧。”   赵祯飞快地咬了一口,呵呵笑:“确实好吃。”   唐玄绷着脸,嘴角微微扬起。   内侍们满头黑线。   这样的话题再多来几个回合,他们的心脏就崩了!   幸好,官家被松软的牛角包堵住了嘴,没再开口。   唐玄从箭筒里掏出奖状,不紧不慢地打开,就着风灯认真端详。   还可疑地往官家那边挪了挪。   果然成功勾起官家的好奇心,“这又是啥?”   花花绿绿的,写着俩大字,还画了一排肥嘟嘟的小胖人,手牵手的不知道在干嘛。   “这是奖状,司小南给我的。”唐玄一点都不想炫耀,“他还给我派了个官,司家小院指挥使。”   赵祯沉下脸,故意吓他,“区区百姓,敢轻言‘派官’,这是谋——”   唐玄打断他,“官家,想猫了吗?城南的抓完了,城北的还有。”   “臭小子,翻天了!”赵祯抓起面包就想往他脸上砸。手伸到一半,又舍不得。   不知道是舍不得面包,还是舍不得儿子。   唐玄翻身上了宫墙,潇洒一笑。   赵祯都给气笑了,“你就狂吧,等着永安进宫了,我看你还是不是这副猴样!”   若不是南边下了场大雨,河水漫堤,封了路,这时候已经到了。   赵祯是存着极大期待的,毕竟小时候俩人一处玩过,感情不错,若能和赵宗实与高滔滔一样,青梅竹马变恩爱夫妻,又是一段佳话。   唐玄想了想,“永安是谁?”   赵祯一噎,“你小子故意气我是吧?”   唐玄认真想了想,真记不得了。   那时候他除了读书就是练箭,眼睛里能装下的只有官家,就连高滔滔都是因为三天两头逗弄他才被他记住了。   赵祯隔空点了点他,“你呀,心里还能有谁?”   唐玄没有吭声,只是站在墙头,打开奖状,垂眸瞧着。   美滋滋。   还能有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第77章 棒打鸳鸯?   第二天, 唐玄就把高滔滔请来了。   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不知道,反正高滔滔很得意,唐玄绷着脸, 吃了大亏的样子。   赵宗实一起来了, 这个未来官家站在媳妇和兄弟之间就像个夹心饼干,一会儿哄哄这个, 一会儿讨好那个,结果遭到双重嫌弃。   然而人家并不在意,从始至终笑呵呵。   司南原本还有点儿紧张, 看到他这个模样, 忍不住笑了。   他对这位未来官家的印象非常好。   是可以做朋友的那种。   有娘子在, 不适合吃自涮锅, 司南细心地叫了三份小火锅,又让后厨炸了一碟不带麻椒的小酥肉并几份花样好看的小点心。   高滔滔瞧出他的好意, 冲唐玄道:“先前我还觉得是司小东家上赶着跟你做朋友, 现在看来, 能结识这位好友倒是你的福分。”   “刚看出来吗?”唐玄难得没怼她,很是骄傲地把自己碗里的虾滑夹给司南。   司南悄悄给他使眼色。   说好了在外人面前保持距离!   哥哥姐姐不是外人……   唐玄不仅没收敛, 转头又夹了一颗,送到他嘴边。   “那什么,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还给我夹菜……”司南干笑两声, 客气地拿碟子接了, “谢郡王赏。”   唐玄掀起嘴角, 笑他虚伪。   司南暗搓搓瞪他:说好的约法三章!   赵宗实看着俩人你来我往挤眉弄眼,不由皱眉——就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好友”。   高滔滔扫了他一眼, “你这肉夹了快一年了,我碗都端好了,你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   “哦哦,给你、给你。”赵宗实好脾气地笑笑,没把那块肉给她,而是重新从碗里挑了块热乎的。   如果皇后娘娘在这里,八成会把他们骂一顿。   穷得连肉都吃不上了吗?   用得着夹来夹去?   成何体统!   这种夫妻间的小情趣,是她一辈子都没体会过的。   高滔滔和赵宗实就是这样,过着皇族宗亲的尊贵日子,遵的是寻常夫妻的相处之道。   唐玄庆幸遇上了司南,而不是从小被规矩礼仪“喂”大的宗室女。他便如十三哥一般,有了自己的“滔滔姐”。   一餐饭就这么恩恩爱爱地吃完了。   碗碟撤去,换上清茶,方才说起正事。   高滔滔果然很在行,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司南最需要的信息。   “除夕、中秋、官家诞辰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三场宫宴,从歌舞到菜式皆有规矩,总共几道菜,每道菜配哪盏酒,两盏酒之间隔多长时间,中间安排何等歌舞,都是定死了的。”   “宗亲们向来嘴刁,无论你如何细致,下面的人难免打折扣,很难让每个人都满意。若真要下工夫,只需注意其中几个就好。”   接着,便点了几个人名,说了他们的性格喜好。   但凡换个人,这话高滔滔都不会说,她把唐玄当亲弟弟,才肯给司南这个面子。   司南自是感激不尽,认真地拿小本本记下来。   瞧着他这般重视,高滔滔更加满意,不由多说了两句:“说来说去,最要讨好的还是官家。让官家高兴了,臣僚们嘴上挑不出错,这宫宴就算没白办。”   顿了下,又道:“若心气再大些,能解决官家的急难,让咱们大宋在番邦各族跟前长了脸,便算得上大成功。”   林林总总说了许多,司南受益匪浅。   他费了这么大劲,自然不是为了磨洋工,就是想要“大成功”。   司南原本想留他们把晚饭一并吃了,高滔滔笑笑,说:“不了,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总不在家吃也不像样。”   说着,看向唐玄,“昨日阿姑还说,许久不见你,怪惦记的,你有空去家里瞧瞧她。”   鉴于她今日帮了司南,唐玄难得态度不错,“明日就去。”   高滔滔抬手揪揪他耳朵,“真是变了,这么乖。”   唐玄顿时绷起脸,像小时候那样戳了戳她的头发。   高滔滔笑得开怀。   唐玄不再理她,退回司南身边,和他挨得很近。   司南秉持着“约法三章”的原则,假装客气地往旁边挪了挪,唐玄又挨了过去。   当着外人的面,司南不好表现得太过,只得干笑。   赵宗实轻咳一声,对唐玄道:“灵犀快到了,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忙,若是你能去城外迎迎她,她八成比见到我高兴许多。”   说着,还笑呵呵地看了司南一眼。   如果没有这一眼,司南八成不会多想,就是这一眼,让他不由生出三分疑惑。   把人送走,司南貌似不经意地问:“灵犀是谁?听着像个小娘子。”   “没有谁。不重要。”唐玄答得飞快。   得,原本的三分疑惑变成了十分。   绝对有问题!   司南留个了心眼,悄悄打听。   马车上。   赵宗实几次欲言又止。   高滔滔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你不憋得慌,我都快替你憋死了。”   赵宗实笑呵呵地捉住她的手,占了个小便宜,“那什么,就是想到前两日听到的流言,说玄儿跟司家小郎的……”   “胡说八道的,你也信?”高滔滔横了他一眼,“我说你怎么冷不丁说起灵犀。”   赵宗实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想着他们能成吗,娘娘原本就不想让玄儿娶宗室女,若借着这个由头跟官家杠起来……唉!”   “就你老好人。他们杠起来,你操什么心?”高滔滔戳戳他脑门,“我跟你说,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为着灵犀的名声,你也别到处嚷嚷。”   赵宗实咧着嘴笑笑,“遵夫人的命。”   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万一玄儿真跟那司小郎君不清不楚……”   “又能如何?”高滔滔高傲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他喜欢,凭什么不能得到?又不是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我瞧着那司小子也是乐意的。”   赵宗实急了,“这怎么行?若唐家绝了后,唐家军怎么办?”   大宋为抑制武将手里的兵权,各大将领向来几年一换防,只有唐家军,世代由唐氏一族挂帅,是大宋西北最强的劲旅。   高滔滔道:“你别告诉我,你绕这么大一个弯,是为了拉拢唐家军。”   赵宗实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夫人歪看我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吗?我连——连那个位子都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肖想兵权?”   他一急,高滔滔就笑了,连忙软下态度哄:“我就那么一说,瞧你,还瞪起眼了?我知道,你就是心疼玄儿,不希望他被耽误……”   赵宗实哼了声,梗着脖子不理她。   高滔滔又哄了几句,还是不好使,只得祭出终极大招,“诶呀,十三哥哥,人家胸口又疼了,你快帮人家看看。”   “少拿这招哄我,多老旧的把戏了,十几年了也不厌。”虽然嘴上这样说,手却没忍住,轻轻地贴上那抹酥胸。   不管多老旧,有用就行。   高滔滔偷笑着,身子一歪,倚在他肩上,“乏了,借我靠靠。”   赵宗实连忙矮下肩膀,佝偻着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   高滔滔眯着眼,像是睡了。   赵宗实轻轻地叩了叩车门。   车夫立马会意,扯着缰绳,缓步慢行。   多少年了,已经习惯了。   司南开着火锅店,南来北往、各个阶层的客人也算认识了不少,很快就打听出了“灵犀”的身份。   ——原来是赵宗实的妹妹,唐玄的小青梅,永安县主。   他还打听出,官家有意把永安县主配给唐玄,若不是唐玄出了那档子事,赐婚的旨意八成已经下来了。   行啊,小玄子,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他。   司南在后厨搅着面团子,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笑。   唐玄乍一见,怔了下,“不开心?”   “没有啊,非常非常开心呢!”司南扬起脸,夸张地咧了咧嘴,“对了,方才湘雅间有桌客人说起十三团练家的一个小妹妹,封号为‘永安’的,你认识不?”   唐玄嘴角一僵,“认得一些。”   心虚了心虚了!   他心虚了!   司南呵呵一笑,“听说那小县主长得可俊俏了,性子也活泼,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回头跟滔滔姐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机会认识一下。”   唐玄皱眉,“你喜欢?”   司南点头,“嗯呢,我就喜欢这种好不清纯好不做作的。”   客人说了,永安县主之所以会被罚去岳州,是因为和另一位贵女瞧上了同一个儿郎,两位小娘子为了那人大打出手,扯掉了簪环,撕破了衣裳,闹了好大的笑话。   唐玄黑脸,“你别想见着她。”   司南啧了声:“你说了不算,我去跟滔滔姐说,听说那位好不清纯好不做作的小县主很快就要回京城了,兴许中秋宴——唔……”   堵嘴!   又堵嘴!   自从唐玄开了一次小荤,就上瘾了,不管高不了、不高兴了,就知道扒着他亲!   司南急了,这是后厨!   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   他也顾不上和面了,急吼吼把唐玄推开,“你犯规了,回去给条条崽洗澡!”   “嗯。”唐玄不带怕的,继续亲。   司南拿手撑在他肩上,“再亲就加一百个俯卧撑!”   唐玄眸光一沉,“压腰的那种?”   司南猛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擦枪走火”,心头微漾,“美的你!”   小弱受真是一点都不矜持。   唐玄轻笑,“那就继续,直到……”   可以压腰。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只手掀起竹帘。   司南就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把他推开。   唐玄一脸受伤,就像被渣男抛弃的小弱受。   崔实一怔,“这是……吵架了?”   还动手了?   不然郡王脸上怎么都是白手印呢!   “没!”   “嗯。”   一个心虚,一个装可怜。   崔实责备司南:“你呀,郡王就够让着你了,你在人前也该给他些面子,别动不动就拧胳膊掐大腿,人家堂堂一个郡王,你让他面子往哪儿搁?朋友可没这么做的。”   完了又冲唐玄笑笑:“南哥儿自小娇养惯了,我那叔叔婶子自小疼他,养得没大没小的,郡王多担待。”   ——亲疏立见。   崔实摇头叹气地出了门。   司南冲唐玄扬了扬下巴,“瞅瞅,这就是娘家人!”   唐玄抿着笑,点点头。   司南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哼着小曲继续和面。   唐玄全程笑着,作为“夫家”纵容着小媳妇的娇脾气。   同时,也没忘了事情的起因——   喜欢赵灵犀?   有机会认识一下?   想都别想!   就这样,司南以一“嘴”之力把潜在情敌变成了自家男人的假想敌。   ***   关于中秋宴,司南非常谨慎,又请唐玄去驿馆打听了一下,各国使臣同样对每年的制式乏味了,希望今年有所改变。   结合各方意见,司南制定了一个完善的计划,如果能成功,一定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卖卖货。   比如,中原特有的矮脚鸡、鱼类、淡水蟹可以卖给辽、夏两国;海鱼、海带、大青虾可以销往大理、回鹘、土蕃诸部;新鲜蔬菜和酱菜方子可以卖给高丽、日本……   能实实在在创收,官家一定很高兴。   距离中秋节还有十余日,司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压缩再压缩,和五味社的前辈们反复商讨,尝试了好几种方案,终于做出一项趋近完美的计划。   他兴致勃勃地找到另外两位负责人,希望说服他们,一起去请示官家。   没想到,他们熬了好几个日夜做出来的东西,人家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礼部员外郎耷拉着眼梢,吹着茶沫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礼部承办中秋宴这些年,从未出过纰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司南客气地道:“想来是诸位大人劳心劳力,务求尽善尽美。”   对方从鼻孔里哼了声,阴阳怪气道:“是因为我等读了这些年书,有自知之明。”   司南笑容一僵。   另外一位负责人是四司六局的主事,看着和和气气,实际话里藏刀:“司小东家年纪轻,做事只凭一腔热血,却不知道,给皇家办事学问大着呢!有礼部和六局就好,你就不用操心了。放心,该是你的好处,少不了。”   司南瞧出来了,这俩就是鼻孔朝天的主,好好谈是不可能了,只能另想办法。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不算啥,不管能不能继续共事,将来见了面也能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   没想到的是,他刚一出门,就听到那俩人在屋里说起了话。   礼部员外郎道:“区区一介商贾,阴差阳错得了势,还妄想越过你我,去官家跟前邀功?”   六局主事笑了笑,以一种油腻又暧昧的语气说:“若是正经商贾,咱们也不是不尊重,就是吧,这人小小年纪能接下这么个大差事,指不定靠着谁呢!”   前者嗤笑:“还能靠谁?燕郡王呗!俩人的事全汴京都知道了,还真有脸出来显摆!”   ——说这话时,两人根本没刻意压着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司南听到。   他们不知道,唐玄就在外面,听到这话,抬脚就要往里冲,身上的玄铁弓蠢蠢欲动。   司南拉住他,笑着说:“他们还真没说错,我就是靠着你。”   唐玄皱眉,“不是,你能得到这个差事,是因为火锅店办得好,得了官家的赏识,与我无关。”   相反,若官家一早就知道他和司南有一腿,不仅不会提拔司南,还会想方设法打压他。   司南挤了挤眼,“若没有你,官家哪里会知道我?他们就是嫉妒我有一个牛叉叉的男朋友。”   唐玄失笑,他的小少年啊,都让人指着鼻子骂了,还这么乐观。   司南可不是软柿子,他之所以现在不计较,只是不想让唐玄再被人诟病,不等于不会在事后报复。   他心里门清,那俩人之所以把他排斥在外,八成是从中吃了不少好处。报复这种人的法子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中秋宴的革新,他志在必得。   唐玄也没想就这么算了。   司南去忙了,他一个人到了后院。   打了个响指,墙头上就跳下来一个人,“主子,有何吩咐?”   “去趟四司六局主事邢达家里,仿着他的笔迹写个折子,弹劾礼部员外郎郭飞贪墨,再把这事透给郭飞。”   让他们狗咬狗?   这个好玩!   下属乐颠颠地去办了。   第二天,官家召三人进宫奏对。   司南说起了新计划,不出意外遭到礼部员外郎郭飞和四司六局主事邢达的一致反对。   司南也不急,只安安静静低着头,听着他们一口一个“礼数”,一口一个“规矩”,就连“奢靡浪费”、“欺上媚主”这样的大帽子都扣了下来。   司南不争也不辩,直到那俩人反反复复说了三五遍,没啥新鲜话了,他才笑眯眯地问:“两位大人可听过我的计划?怎就知道不合规矩?怎就料定了奢靡浪费?”   邢达给郭飞使了个眼色。   郭飞蹿出来当枪头,“你才几岁?再会耍小聪明,能比得过礼部这些年的积淀?”   司南不卑不讥,“积淀没有,脑子倒是不缺。若说奢靡浪费,没有你们的‘规矩’更浪费的。”   他执了执手,对赵祯道:“中秋宴七盏酒、七道菜,头三道皆是寻常的水果点心,后三道又是面食汤羹,只中间一道硬菜花些工夫。小子看了预报给户部的账册,七道菜合下来足足花去十两纹银;若参与宫宴的有一百人,就是一千两!”   包拯坐在官家下首,一听这话,登时拍起了桌子,“一顿饭一千两银子,喂猪吗?”   赵祯脸一黑,“你说谁是猪呢?”   包拯忙道:“官家恕罪,臣没说您是猪……您只是稍微、稍微丰腴了些,顶多算是富态,一点儿都不像猪!”   赵祯脸更黑了。   我求你闭嘴!   司南憋着笑,一本正经道:“官家,依着臣的计划,每桌只需花费五百文,不仅能吃得饱、吃得好,还能让人念念不忘。”   ——不光那俩人会拿官家的节俭说事,他更会。   礼部员外郎郭飞是个暴脾气,当着官家的面就指责道:“司南,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在说我等贪墨?”   “没有。”司南无辜地笑笑,“我只是怀疑,不敢直说。”   郭飞:“你——”   司南眨眨眼,把他们骂自己的话怼回去:“毕竟,我只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年轻人,还是区区一个商贾,不知道靠着给谁当男宠才谋得这个差事,怎么敢得罪两位大人?”   邢达面上一慌。   打死他也想不到,司南居然不按套路出牌,这种话能在官家跟前说吗?!   若是换成别的皇帝,司南自然不会这么鲁莽,赵祯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位慈爱又通透的老人家,最爱保护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年轻人了。   果然,赵祯生气了,“这个差事是朕交给司小娃的,依着两位卿家的意思,莫非他是朕的男宠?”   郭飞和邢达腿一软,连连揖身。   郭飞依旧不服软,“官家,臣只是气司小东家……”   唐玄打断他:“郭大人为何如此气愤?莫不是心虚?官家,昨日是不是有人上了道折子,您为何不问问郭大人?”   赵祯瞪他。   唐玄不痛不痒。   郭飞却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邢达,“你果真参我了?采买一事向来是你我共同负责,参我一本,于你有何好处?”   邢达蒙了,“你在说什么?”   郭飞一脸受伤,“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你还装!”   给他递话的是他极信任的一位友人,若非对方刚好在中书省供职,还真看不到那封折子。   那人不仅给他递了话,还给他支了招。   对方说了,若能依计行事,最多降级外调,至少官位能保住。否则……恐怕官家会借此机会,杀鸡儆猴。   郭飞一咬牙,扑通跪在赵祯面前,“官家,臣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铸成这等大错实在情非得已,求官家开恩!”   说着,愤愤地指向邢达,“若非邢大人百般蛊惑,臣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贪宫宴的银钱啊!”   邢达急了,“郭飞,你少血口喷人!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郭飞冷笑,“听不懂没关系,我家里有账册,都一笔笔记着,把那几个采办找来,一对便知。”   邢达面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住那副伪善的模样,当即同他攀咬起来。   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赵祯简直无语。   最后,邢达、郭飞俩人是被亲从官架出去的,直接扔到了邢部大牢。   司南同样蒙蒙的。   他原本只想利用官家“爱节俭”这一美好品德做做文章,让那俩骂他的人损失一笔钱,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   赵祯看看他,又看看唐玄,一看就懂了。   他气呼呼地点了点唐玄,“我一直以为在几个孩子里,你最没心眼,这下算是明白了,你不是没心眼,只是没到耍心眼的时候!”   唐玄平静道:“臣不过是顺水推舟,是他们有错在先。”   赵祯气道:“年年宫宴,哪个不贪点抠点?上上下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一闹,多难看!”   包拯不乐意了,“虽是常例,却不一定是对的,依臣看,郡王此事做得极妙,刚好可以趁此机会肃一肃风气。”   赵祯瞪他,“你知道什么?他哪里是为了肃风气,分明是——”   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   赵祯默念三遍,终于忍住了,没秃噜出来。   包拯慢悠悠补充:“分明是为了替司小子撑腰。”   赵祯:……   司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根本不用再专门找机会出柜了吧?   全大宋都知道了吧?   唐玄还挺骄傲,“邢达和郭飞反正是不能用了,中秋宴可以交给南哥儿了吗?”   “既然你这么想,我就满足你。”赵祯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就凭你们俩毛头小子能不能把这事做好!”   唐玄实力护短:“用不着我,南哥儿自己就能办得漂漂亮亮。”   赵祯哼道:“若有一丝纰漏,我不罚他,只把你扔到西北去!”   司南:!!!   棒、棒打鸳鸯? 第78章 分别   司南从宫里出来, 蔫头耷拉脑的。   唐玄捏了捏他的小嫩脸,“被人骂都不带怂的,怎么现在蔫了?”   司南叹气:“那能一样吗?邢大人、郭大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意。他们骂我一句, 我还回去就好——现在是官家啊!”   唐玄揽住他的肩,“别怕, 有我。”   司南把他的手打下去, “就是因为你,我才不好下手。”   他顾及官家, 不是因为他官大,而是因为他是唐玄的养父,那些用在外人身上的损招,怎么也不能用在官家身上。   “你下不了手, 由我来。”   说放猫就放猫, 说在菜里加盐就加盐, 不带含糊的。   唐玄笑笑, 执着地搂住他的肩。   司南嘴角翘起来, 霸道地掐他,“约法三章不管用了是吧?要不要换一个惩罚方式?”   “比如?”   “比如, 三天不许见面。”   唐玄挑眉, “你不想我?”   司南硬气地说:“想也要装作不想。”   唐玄笑了, 搂得更紧。   司南拗不过, 只得由他去了, “你说, 官家是不是看出来了?”   唐玄点头。   他从未想过隐瞒, 尤其是对官家。   司南苦脸,官家会不会借题发挥,故意说中秋宴办得不好, 把唐玄调去西北?   异地恋,没结果!   更何况这还是“车马邮件都慢”的古代!   文德殿。   赵祯同样唉声叹气:“你说,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凑到一起了?”   包拯不甚在意,“年少慕艾,长大些就好了。”   赵祯继续叹气:“说的也是,那俩小子对彼此生出心思,多半是因为长得太好,瞧不上别人。这烦恼,我当年也体会过啊!”   包拯惊了,“您指的是太好看,还是瞧上男人?”   赵祯一个折子扔过去,“当然是太好看!”   包拯闪身躲过,总觉得,后者更可信些。   他难得替司南和唐玄说了个情:“在臣看来,燕郡王如此坦荡,倒不像真有什么心思,兴许只是性情相投,比旁人亲厚一些罢了。”   赵祯道:“我知道,不然早把他扔西北去了。”   包拯顿了一下,道:“臣很欣慰,您没对付司家小郎。”   赵祯哼了声:“我倒是想!你瞧瞧玄儿那护短的劲头,但凡我动司小娃一根毛,他一准儿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包拯耿直地点了点头,“臣觉得也是。”   赵祯:……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宽慰宽慰我?”   “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若臣整日只会哄着官家高兴,那才是官家的不幸。臣以为——”   “打住。”赵祯拿面包堵住他的嘴。   官家赐,不可辞。   包拯忠心地啃了一口,咦?甜的!   啃啃啃。   赵祯一脸嫌弃。   一边嫌弃一边伤感,“老包啊,你这次为何不阻止我把玄儿调去西北?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忌惮他,不想让他拿到兵权?”   “自然不是。”包拯用袖子遮着嘴,飞快地把面包吃完,“臣只是觉得,您舍不得。”   赵祯一拍桌子,“朕这次,必须舍得!”   ***   司南猛地坐起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官家真把唐玄扔到西北去了,还给他和永安县主赐了婚,他眼睁睁看着那对狗男女穿着大红喜服,对他露出讥讽的笑。   司南气炸了,举着四十米大刀追啊追,一不小心跑太快,掉下了悬崖……   肚皮上的条条崽被他弹起来,骨碌碌滚到床下。   小家伙顶着一头小乱毛,整只崽蒙蒙的。   天、天还黑着,厉害的两脚兽就来扔崽崽了?   司南把它捡起来,一脸沉思地顺着毛。   不行,不能认输!   中秋宴必须办得漂亮,让官家一丝毛病都挑不出来!   司南觉也不睡了,爬起来干活。   他想亲自把流程走一遍,将任何有可能的失误、疏漏都考虑到,确保大宴上万无一失。   司南的计划胜在一个“奇”字。   他准备的席面不仅有香有味,还得有色有美,正好同宴会上富丽的歌舞和大型宫灯阵相配合,达到一种美轮美奂的效果。   司南点着两盏小风灯,凑在灶台前,滤汁水、和面团、雕花拼盘、调咸淡,不知不觉沉浸其中,都没听到鸡鸣声。   孩子们陆陆续续起了,懂事地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在冬枣的带领下打军体拳。   ——槐树不在的时候,冬枣就是孩子们公认的“教头”。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绵绵密密,裹挟着秋日的湿冷。   唐玄冒雨而来,敲响司家木门。   小崽颠颠地跑去开门,伞都忘了拿。   唐玄掀起披风,将小家伙抱到胸前。   司南瞪了他一眼,“不是去成亲了吗,还来做什么?”   唐玄绷着脸,异常沉默。   小崽瞧出不对,从他身上溜下来,缩着小脖子跑回屋里,把空间留给他们。   雨声淅淅沥沥,更显得草棚静谧。   司南眨眨眼,“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西北了……”   唐玄摇摇头,“广济河溢,原武县河水绝堤,报灾的折子连夜入京,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司南一听,也沉默了。   在大灾大难面前,他们的小情小爱真不算什么。   他问:“你想怎么做?”   唐玄道:“我要去赈灾。”   昨晚官家一夜未睡,数位肱骨之臣深夜入宫,一直商讨到天明。   作为大宋唯一一个异姓郡王,唐玄自小受着官家恩宠,领着国之食邑,这种时候怎么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若是从前,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如今,有了放不下的人。   唐玄垂眸看着司南,但凡他说一句不可以,他可能就会卸了骨气。   司南却说:“你去吧,家里不用担心,中秋宴我会搞定,你就好好去做一个郡王该做的事。”   唐玄目光微闪,珍而重之地把他搂进怀里。   “抱歉……”他嗓音微哑。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真当我是柔柔弱弱的小男宠啊?”司南心里也不好受,却表现得很大气。   “我不求别的,就希望你好好保护自己,别生病,别受伤,有空就给家里捎个信,别让我担心,不然……”   司南喉头微哽:“不然回来罚你做一千个俯卧撑。”   唐玄认真点头,“一万个也行。”   司南勉强扯开一丝笑意,“不怕把你做废了?”   “差得远。”唐玄抚着他细嫩的脸颊,告别的话怎么都舍不得说出口。   司南勾住他的脖子,“亲一下?”   唐玄没回答,直接亲了。   很温柔的吻,不像之前那样急切霸道,司南难得乖乖的,没有和他争抢主动权,就那样偎在他怀里,嘴巴软软的,身体也软软的。   亲了好一会儿,唐玄才克制地放开他。   只看着,不说话。   司南意识到什么,轻声问:“要走了?”   唐玄点头。   “那你等会儿,我换件衣裳。”不等他回答,司南就跑回屋,飞快地换好衣裳,又跑出来。   他也舍不得。   要去送他。   司南里面穿的是唐玄上次送他的骑马服,好看又利落,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裳衣,带兜帽的那种。   “我不打算骑三轮车了,你骑马带我吧,路上可以说说话。”   唐玄轻笑,“不用保持距离了?”   司南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我躲在你后面,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谁知道是我?”   唐玄笑笑,拆了单人马鞍,勾着腰把他抱上马。   司南不满,“我会上马,不用你抱。”   唐玄淡淡道:“你会是你的本事,我抱是我的疼惜。”   司南:……   哪里来的霸言霸语?   “让我坐前面,你怎么上来?”   没有马鞍,上马变得并不容易。   唐玄勾唇,“不要小看你男人。”   只见他轻撑着马背,不知哪里使了一股巧劲,翻身而上,结实的手臂绕过司南,抓住缰绳。   司南并不矮,跟他一比却显得小小一只,整个陷进他怀里。他不适地扭了扭,“这姿势太别扭了,大总攻要求坐后面。”   “乖些。”这样把他护在怀里,唐玄才觉得安心。   司南正要造反,颊边便落下一吻。   这、这还在大街上!   唐玄笑笑,轻夹马腹。   黑曜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秋雨还在落着。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并不觉得冷。   距离唐玄离开汴京足足五天了。   ——“足足”这个副词是司南的主观感受。   五天来,唐玄每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随着呈给官家的折子一起送进京城。   司南就在城门口等着,看到马头上挺着小旗子的传信兵就会递上热乎乎的肉馅大烧饼,跟人家换唐玄的信,同时把自己前一天写好的回信递过去。   传信兵每次看到他,都会露出惊奇又无奈的表情。   除了燕郡王,还有谁敢在奏折中夹带私信?就算官家不怪罪,台谏官的吐沫星子就能喷死他。   这俩人还真是一个敢写,一个敢收。不仅敢收,还敢拿烧饼贿赂他。   娘诶,酱肉烧饼真好吃!   传信兵一脸复杂地咬了一口,顺带着把司南的回信塞进怀里。   除了等信时的这一会儿,其余时间司南都泡在五味社。   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涝,把计划都打乱了。虽然宫中没传出口谕,司南却觉得,中秋宴不能再大操大办。   百姓流离失所,官家必定忧心,若中秋宴上依旧歌舞升平、大摆酒席,不说谏官会不会把食案砸在他脸上,司南第一个想扇自己。   更何况,他的男人还在洪水里泡着。   想想就心疼。   所以,原来的安排都要推翻。   距离中秋宴还剩二十天,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自从唐玄把邢达、郭飞两个官员送进了刑部大牢,中秋宴的重担就全压在了司南肩上。   他不仅要负责席间的膳食,场景布置、人员调配、席间表演都得考虑。   司南越想越觉得,官家之所以敢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八成是盼着他搞砸了,好顺理成章把唐玄丢到西北。   司南偏不!   誓死捍卫小玄玄!   不止司南辛苦,社里的前辈也陪他熬着。   跟大伙混熟了,司南越发肯定,像白夜那样阴险狡诈的人其实是少数,五味社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对厨艺真正热爱和尊重的。   大伙讨论中秋宴方案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怎么把味道调好、怎样让贵人们吃得尽兴,根本没人争抢功劳或者因嫉妒而出阴招。   众人对他都抱着感激之心。因为司南,五味社才能得到这样天大的机会,不仅汴京五味社,南京、西京都派了人来,一起帮他出主意。   想法很多,却总是差点什么。   原本的主题是“美哉,大宋”,歌舞、灯阵、餐食皆富丽又豪华,尽显大国气度。   这一方案已经在官家心里扎了根,要想再找出一个能压过它的,非常难。   司南又熬了三天,掉了无数头发,在信里吐槽了一页又一页。   为了哄他开心,唐玄给他寄来一包新奇的小吃,名为“画糕”,是郑州城中一个很有名的糕饼铺的“镇店之宝”。   所谓画糕,就是在蒸熟的糕饼上作画,人物、草木、花鸟皆惟妙惟肖。   做这个十分考验功夫,需得趁热,让可食的颜料融入饼中,还得手稳,但凡错上一点,整块饼就毁了。   司南在汴京也见过,却没郑州这家做得好。唐玄为了给他送上完整的一块,花足了心思。   一尺见方的糕饼,绿豆糕打底,甜糯米夹心,顶上有金黄的粟米和艳红的小豆,就算不看旁边的花鸟,单是这样红红绿绿地拼在一起,已经像是一幅画了。   司南一怔。   绿豆、小豆拼在一起?   像是一幅画?   一幅画!   司南脑子里灵光一闪。   有了!   新的主题有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扯了块木板,捡了块炭条,一脸兴奋地写写画画。   等着分糕的孩子们窃窃私语。   “是好事吧?”   “看样子是好事。”   “要吃糕吗?”   “等等师父哥吧!”   于是,孩子们托着小脸,围坐在司南身边,乖巧地等着他。   司南专注起来眼睛就看不到别的了,从木板上画完了,又蹿到屋里去画,早就忘了孩子们在等着他分画糕。   孩子们眼睁睁看着他把他们当成小石头似的,抬脚就迈了过去,齐齐叹气。   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了。   就盼着郡王大人早点回来。   郡王大人回来了,就有人管着师父哥了。   孩子们操心地把糕分了,就着热汤吃一块,再用纸包上一块带去学塾,剩下很大一块用竹箩扣好,留给司南。   司南写好“策划案”,衣服都没换,就骑着三轮跑去了宣德门。   他身上带着唐玄给的青铜令——就是本应交给王妃的那块——唐玄走之前告诉他,如果有急事,可以拿着令牌直接进宫。   赵祯乍一看到他还挺惊奇,几天不见,怎么从精致俊俏的小可爱,变成了不修边幅的小邋遢?   殊不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脸瘦了,头发白了,人也不大精神。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片刻,都有点心疼对方。   司南把新方案呈上去,措辞谨慎再谨慎,生怕惹得他伤心。   赵祯看了他的方案,虽然面上不显,心内却暗自惊奇。   他这几天日夜忧心水情,把中秋宴的事都忘了,没想到司南小小年纪,竟考虑得这般周全。   且不说新方案好还是不好,单是这份心,他就不好意思说出否定的话。   赵祯把折子放在一边,温声道:“你先回去,我看过之后再传你进宫。”   司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画糕,呈到御前。   “这是郡王让小子带给官家的。郡王还叮嘱小子一定要跟官家说,请您饱食三餐,不许瘦,也不许长白头发,他回来要检查的。”   这憨里憨气的模样成功把赵祯逗笑了。他摆摆手,和气道:“我晓得了,回去罢。”   司南稍稍松了口气,躬身离开。   将将走到门口,又听赵祯道:“这新法子若果真不错,我便下旨,让你家里那些娃娃们一同进宫赴宴。”   司南一愣,紧接着便是狂喜。   官家抬举他家的崽子们,这比赏赐他一百两金子还让他高兴!   “谢官家赏。”司南一路小跑着回到御前,心甘情愿叩了个头。   “小滑头,先别急着谢,得让我满意了才行。”赵祯笑呵呵地摆摆手,让小太监把他送出去。   张茂则从侧殿出来,手里提着个一尺见方的食盒,食盒打开,露出和司南一模一样的画糕。   赵祯摇头失笑:“这个小机灵鬼,难怪玄儿喜欢。”   张茂则调侃:“官家是吃燕郡王让驿兵送来的这块,还是吃司小郎君‘捎’来的那块?”   赵祯笑笑,“我都吃了。玄儿不是说了吗,让我‘饱食三餐,不许瘦’。”   张茂则赔着笑,把那块变了形的画糕托起来,叫小宫人拿下去热了。   赵祯翻着司南的策划案,感慨道:“你说,我让那些小娃娃进宫,老包会不会又拿吐沫星子喷我?”   张茂则躬身道:“臣以为不会,官家此举正应了那句‘爱民如子’,包大人眼明心亮,只有夸的。”   赵祯啧了声:“他八成得笑我举棋不定——前几日还琢磨着把俩孩子分开,如今玄儿真走了,我倒变卦了。”   张茂则温声宽慰:“司家郎君孝顺又讨喜,别说官家,就是臣也忍不住想要照顾一二。”   赵祯叹气:“我就是想着,玄儿不在,总得把他惦记的人护好了,总不能他辛辛苦苦在外赈灾,我舒舒服服坐在这里算计他们。”   要脸啊!   张茂则不由笑了。   听这意思,倒像是家里的长辈在帮外出的儿子照顾妻小。   作者有话要说:原武县发洪水是在嘉祐三年农历七月二十三。上章改了个bug,原本写的“距离中秋宴不过十余日”,现在改成了“不足一个月”……抱歉啦! 第79章 惊艳(加更)   司南把新方案递上去, 满怀期待地等着。   如今,他的期待点已经不在方案能不能过了,而是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去宫宴。   他没跟小家伙们说, 怕他们失望,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期盼着。   哦, 对了,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个人,他还写信告诉了唐玄, 让唐玄跟他一起许愿。   赵祯原本想晾他两天,怕他尾巴翘得太高。没承想,唐玄连续两天递的折子,愣是把最后那句“今日身子可好”换成了“新方案通过了吗”。   真的, 如果不是他在外面辛辛苦苦泡洪水, 官家就要上家法了。   最后, 到底没扛住, 将司南叫到福宁殿, 把唐玄骂了一顿。   ——没错,就是当着司南的面骂唐玄。   司南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不替唐玄求情, 还帮着赵祯一起骂。   赵祯更气了。   原本要赏的东西全都扣下, 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宫。   司南开心得飞起。   官家!   同意!   崽崽们!   去宫宴了!   从此之后, 他的崽们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娃了!看谁还敢拿他们是孤儿说事!   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 官家暗搓搓在唐玄的折子上写了好长一串“批语”——   “护吧, 就护吧, 人家可半点都没把你放在心上,还帮着朕骂你呢!呵呵,大白眼狼养小白眼狼, 朕都要笑死了!”   张茂则瞧见了,也要笑死了。   官家呀,您知道这折子得往三省走一遭吧?   是谁前几日还说,家丑不可外扬来着?   司南要乐疯了。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一心书塾。   急头急脑地等着下了学,把崽子们往车上一装,飞也似的去了花红柳绿。   ——若不是接孩子的家长大多认得他,差点就要以为他是偷小孩的了。   “花红柳绿”是司南常去的那家成衣铺,掌柜一见他,顿时笑开了花。   “司小东家又来订制服?还是常用的东湖料?”   “这次不用东湖,用云绸,颜色鲜亮些,给孩子们穿。”司南笑眯眯,“去赴宴。”   掌柜立即懂了,笑呵呵地把上好的云绸衣料给他拿出来,“这几匹都是最好的,平日里不敢往外摆,怕脏了潮了,都是几个熟客订……司小东家,您挑挑,哪个颜色合适?”   司南挨个在孩子们身上比了比,价钱也没问,直接选了几匹,刚好是最贵的那几样。   掌柜暗自感慨。   自己连绸衣都舍不得穿,给孩子们买料子从来都是挑最好的。   当真是大善人呐!   如果司南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反驳,他才不是什么善人,只是疼自家孩子罢了。   因为是自家孩子,所以才会好好对待。   就是这样。   司南特意提了个要求:“我想尽量做成一套,款式不一定一模一样,只希望在颜色搭配、饰品选择上能让人一眼看出来,这是一家出来的孩子。”   掌柜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和气地说:“回头先让绣娘画出样子,您觉得可以了再下剪子裁料子。”   司南执了执手,“劳烦掌柜。”   “您客气了。”对方更深地揖了一礼。   临出门,孩子们像往常一样,齐刷刷鞠躬,“掌柜伯伯再见。”   掌柜也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给他们塞了一把甜果脯。   放在从前,孩子们说什么也不会收,今日有司南在身边,见他点了头,孩子们便欢欢喜喜地收了。   傍晚,司南带着小家伙们去了趟若水书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郎。   二郎兴奋得眼睛都亮了,然而愣是绷着小脸,矜持地说:“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   司南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臭小子,上学上成小老头了?”   又对孩子们说:“等你们来了若水书院,可别学他,都不可爱了。”   孩子们咧着小嘴笑。   校场上有许多学子,看到二郎被兄长捏鼻子,哈哈地笑起来。   二郎红着脸,从司南手里抢过零食包,气鼓鼓地跑走了。刚跑两步,就有一群小郎君围上来“老大、老大”地叫,其中不乏比他高、比他大的。   没一会儿,一大包零食就分完了。   二郎拼命护着,才抢救下来两小把,恭恭敬敬地送给教头。   教头拍拍他的小肩膀,只象征性地拿了两块肉脯,其余的没要。   司南远远地瞧着,一脸欣慰。   二郎这小子,已经不用他操心了。   回去的路上,小崽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腰,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期盼,“师父哥,小崽也想上若水书院。”   司南背过手,抓住他圆圆的小手,笑着说:“已经跟山长说好了,过了秋就能参加十月的‘冬考’,考过了就能分到相应的班级。”   小崽的眼睛亮起来,“我一定好好温书!”   其余孩子的眼睛也亮起来,“通不过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转学了?”   一心学塾多好呀!   不用住校,只上半天课也没关系,随时都能跑回家,先生脾气可好了,从来不打小孩!   司南呵呵一笑,“除了二豆、小木头和小狗子三个学手艺的,其他人免谈。”   “其他人”肉眼可见地蔫了。   小崽举着圆圆的小手,拍拍这个,拍拍那个,一本正经地安慰:“二郎哥说了,若水书院可好了,先生们读过很多书,每天都会讲很多东西,还会时不时考试,随时检查学习进度,成绩好的学子会奖励书册,特别好的还能跳级……”   他每说一句,孩子们就蔫上一分。   ——学霸和学渣的对比,简直不要更鲜明。   接下来的几天,司南忙成了小陀螺。   一方面要和礼部接洽,再三商讨宫宴流程,一方面要联系虞美人和钟疆,排练表演项目,忙得觉都睡不够。   有一次实在太困了,给唐玄写着写着信就一头磕在了砚台上,第二天脑门上顶着一个大包去了火锅店。   于三娘忍不住说他:“若是让郡王知道了,指不定多心疼!”   司南失笑,“小丫头,知道得挺多啊!”   于三娘哼了声:“就你们俩那黏乎劲儿,能瞒住谁?”   到底心疼他,于三娘主动请缨,满庭芳那边就由她负责了。   别说,小娘子还真有两下子,不仅迅速博得了虞美人的信任,还因为伶俐的口齿拿到了一个角色。   于三娘长在那般压抑的家庭中,太久太久没有得到过认可了。虞美人每每温柔地夸奖一句,小娘子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恨不能拿出十足的劲头。   她也确实有些天分,若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虞美人都想收她为徒了。   这些天,于三娘日日都充满干劲,火锅店这边下了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满庭芳,在满庭芳练习几遍,回家还对着两个姐妹吚吚呀呀地念台词。   她机灵的小样子每每把大娘二娘逗得笑个不停。临睡前的这一小会儿,是姐妹三个难得开心、放松的时光。   这天,于三娘又讲起了段子,姐妹三个笑得正开怀,胡氏猛地掀起帘子,冲着三娘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贱蹄子!我当你怎么天天早出晚归,原来是钻到那淫窝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于三娘反驳:“我是去学本事了,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自己行得正坐得端,管他们说什么!”   胡氏一巴掌扇过去,“说你两句还敢犟嘴?学本事?那些个掀起裙子叉开腿的贱货能有什么本事?你要真那么想伺候男人,我干脆把你卖进去,省得你坏了全家的名声!”   于三娘从小到大挨过数不清的打,按说已经习惯了,可是,这次突然就觉得莫名委屈。   大郎哥从来没打过槐树他们。   虞姐姐和蝶儿姐姐也是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   店里的崔实大哥、刘婶子,哪个不是和和气气?   为何只有她娘动不动就打、时不时就骂?   若是从未见过好的也就算了,如今不仅见过了,还近得让她觉得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此刻,胡氏一个巴掌把她扇回了现实。   于三娘很少哭,尤其不会当着胡氏的面哭。这次却绷不住了,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小娘子咬牙道:“不用你卖,等着中秋宴过去,我自己卖!”   胡氏冷冷一笑,眼中闪过算计。   ***   时间匆匆流淌,中秋宴很快就到了。天公作美,早上醒来便是个大晴天。   大宴定在了集英殿,从傍晚一直吃到明月高悬。按照往年的惯例,吃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君臣客套、外邦互怼。   宾客们都觉得,今年也大抵如此。没想到,刚一落座就发现了不同。   十三团练和京兆郡君身后那群娃娃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家的孩子们因着发大水被阻在了蔡州吗?怎么不仅没少,还多出几个?   孩子们身上的衣服做工考究,样式也新奇,这个红衫银袍,那个便是银衫红袍,胸前皆绣着喜庆的锦纹,有的漫到左肩,有的漫到右肩,各有各的精细,又一脉相承。   一看就是一家出来的。   满大殿这么多宗室子弟,就这几个孩子引人注目。   高滔滔端着高贵从容的笑,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赵宗实就更不在意了,温和又细致地照顾着小家伙们。   ——这是唐玄特意写信拜托的。   原本赵宗实暗暗做好了准备,就算这些小家伙畏缩些,或者闹出笑话,也要帮他们圆过去,权当是为了唐玄。   让他意外的是,娃娃们只是初来时被殿中的堂皇气势镇了下,很快调整过来,该见礼见礼,该乖巧乖巧,即使面对官家也毫不露怯。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参加宫宴时都没有这般得体!   赵宗实怎么都想不到,来之前司南下了怎样的功夫。   ——先是把集英殿的格局画出来,告诉孩子们每个位置坐的是谁,怎样称呼、如何表现,又把司家小院布置成宴上的模样,像做游戏似的带着孩子们一遍遍演练。   并非他担心孩子们给他丢脸,而是希望他们自己能有一个好的体验,而不是被人嘲笑,惹人白眼,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   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孩子们做得很好,也如他所愿很开心。   就算有人想丢白眼,在官家特意把孩子们叫去御前问话之后,情况一下子变了。   孩子们的表现震惊了所有人,尤其是二郎和小崽,面对官家依旧能侃侃而谈,又不失孩童的天真,惹得官家笑了三次。   三次啊!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呢!   再没人敢说什么。   大宴开始。   起初是一段祝酒的雅乐,编钟与箜篌之声一庄重一空灵,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让众人浮躁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然后,便是第一道菜。   也是整个席间唯一一道。   上菜的时候便引起一片惊呼,即便这些自恃身份的宗室重臣都没忍住。   宫人一身素色,鱼贯而入。   手上端的不是轻薄的漆盘,而是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大盆。   盆底是圆形的,缕空雕琢,内里的烛光隐约可见。上层是长条状,两边稍稍翘起,像一个打开的卷轴。   “卷轴”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看起来却丝毫不像吃食,而是绘着一幅壮丽的山水画。   仔细看方才发现,这哪里是画?分明是用一颗颗谷料、一片片果蔬、一个个面团拼接而成,甚至还有汤汁,有酱料!   每个人面前的“画”都不一样,像是把一整幅山水裁剪下来,分成了许多份,江河、群山、渔村、草舍、水榭、长桥……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惊艳。   有人惊呼:“这是菜?”   司南微笑道:“确实,可以吃。”   不仅可以吃,还很好吃。   他不会为了追求奇绝,舍弃食物的味道。   “两边的卷轴是主食,中间的靛青葱白之色多是蔬菜,红日山峦是肉食,河流是汤汁,红叶是蘸料,份量不大,一顿可以吃完。”   “不必担心会凉,底下燃烛火,中间隔着保温层,既不会把食物烤糊,又能确保温热。”   司南笑吟吟道:“诸位不妨尝尝。”   这谁舍得吃!   赵祯也没见过成品,此时和旁人一样惊讶。   欧阳修突然问:“这画可有名字?”   司南执了执手,“名字在官家那里。”   图卷头一份,自然得给他。   赵祯看着自己面前的“画轴”,缓缓念道——   “千里江山图。” 第80章 怕你想我   任是这些自恃甚高的皇亲贵胄, 也想不到还能用吃食“作画”。还不是普通的画,而是《千里江山图》!   用食物拼出来的画,说不上多精细, 贵在这份巧思。   司南拍了拍手,宫人们依照事先排列好的队形, 半蹲着, 将食盆举至头顶,一份份“卷轴”拼接起来, 组成整幅画卷。   离远些看,俨然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景!   众人皆是惊叹。   赵祯撑着龙椅,显然很满意。   司南特意解释:“这幅画并非小子所作,是听一位云游的僧人说的, 具体画作没有见过, 只知作画之人名为王希孟。”   其实, 《千里江山图》作于宋徽宗时期, 这时候还没出现。司南犹豫过, 要不要用别的,后来实在没舍得。   他太喜欢这幅画了, 喜欢它的配色, 也喜欢其中饱含的情怀。初三暑假, 他在自家火锅店打工, 赚来的第一笔钱就买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的拼图。   那幅拼图陪伴了他的整个高中时期, 压力大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拿出来拼一拼, 总共拼了不下上百回, 每一寸画面都记在了脑子里。   对于在场之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巧思让官家、让在场的所有宋人长了脸。   诸位朝廷肱骨瞧着司南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这气度,可不是区区一个“小男宠”能有的!   夏国来使阴阳怪气:“小小年纪, 口气不小,这图真有一千里?牛皮都要吹破了!”   司南挑挑眉,看向赵祯。   赵祯隐晦地点了点头。   司南的口才他早就听说过,相当放心。   司南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回:“想来贵使没有听过‘神韵’之说,也不懂‘夸张’修辞,没关系,小子不会跟您计较,毕竟夏国文字刚刚推行二十年——哦,抱歉,确切说是十九年——不像中原文化这般博大精深。”   夏国使臣面红耳赤。   西夏自元昊称帝方才创夏字、建蕃学。蕃学中所教授的,依旧是用西夏文字翻译的《孝经》、《尔雅》等儒学经典。   所谓先撩者贱,还撩不过人家,就是又贱又蠢。   别国使臣皆是暗笑。   司南侃侃而谈:“之所以称‘千里江山图’,并非这幅画有一千里,而是作画之人心中存着国朝的壮美山河、千里风光。实际上,别说一千里画卷,纵然是一万里、十万里,也不及国朝江山的万分之一。”   “说得好!小小少年便有这等才思、这般情怀,实乃国朝大幸!”欧阳修一拍桌子,开怀大笑。   其余诸官纷纷点头。   再次肯定,男宠之说,多为无稽之谈。   说了半晌话,菜还温着。   众人不舍地看了好半晌,才狠狠心下了筷子。   吃的时候依旧带着十足的小心,实在不忍心破坏这等美景。   最从容的反而是司家的几个崽子。   这些时日,司南天天在这里试验,成功的、失败的,最后都进了孩子们的肚子里。   所以,他们一点都不惊奇,还有心思窃窃私语——   “我这份是‘亭子’,我上次就吃到‘亭子’了。”   “我的是‘大河菌子汤’!好鲜好鲜!”   “师父哥有饭吃吗?”   “应该没有吧,待会儿还要安排表演。”   “我这份还没动,给师父哥留着吧!”   “那我的分你一半。”   “我也分给你一半。”   孩子们懂事地分起了菜。   高滔滔不由笑道:“你们安心吃,不用担心南哥儿,他人就在御厨,想吃什么没有?”   对哦……   孩子们眨眨眼,冲着高滔滔憨憨地笑起来。   高滔滔心下一软,把专门为宗亲命妇准备的甜果子端给他们。   小崽作为代表,奶声奶气地道谢。   高滔滔温声道:“好孩子。”   心下不由想着,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若能给自家大郎做伴读,想来是不错的。   以往宫宴,君臣续话的时间远远多于吃饭,这次却不然。   众人吃完“山川”,又想吃“河流”,边吃边猜测是用什么做的,还兴致勃勃地跟旁边的人讨论。   这边,赵祯刚吃完“千”字,发现是芋头,又去吃“里”,居然不再是芋头了,而是香软的白萝卜,开心得像个寻宝的孩子。   还委婉地向皇后显摆:“我瞧着你那份都是绿油油的‘山头’,要不要我夹几片‘屋顶’给你?”   “官家的好意妾心领了,妾不吃肉。”皇后没好气地说。   赵祯笑呵呵:“司小娃当真细致,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是啊,一个外边来的小厨子都知道她不吃肉,同床共枕的官家却不知。   皇后很憋屈,想找茬。   赵祯机智地转移话题:“时间快到了吧?该表演了。”   司南接到他的暗示,冲殿外打了个手势。   一声锣响,震惊四座。   皇后满肚子的牢骚顿时哽在喉咙。   就……很憋屈。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从食案上拔出来,看向殿中央。   开宴前已有数名宫人布置好了场地,围着帘幔,隔着屏风,瞧着倒是挺神秘。   众人其实并没有多期待,左右不过莺歌燕舞,区别只是今年舞娘的腰或许比去年更细——   欸?   这是啥?   帷幔撤去,殿中没有舞娘,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围栏、木桩和人工搭建的斜坡。   正疑惑,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殿外冲进来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郎。   少年骑着一辆涂着彩漆的自行车,转弯、跳跃、过障碍、翻跟头……各种高难度动作轮着来,就像那车子长在他身上似的。   第一位少年的表演还没结束,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动作难度更大,也更加精彩。   众人几次想要叫好,又生生忍住。   赵祯没忍,笑眯眯地叫了声好。   骑车的少年吱的一声停在原地,双手离把,前轮凌空,就这样连人带车一并朝官家见了礼。   众臣实在没忍住,连声叫好。   大辽使臣激动地站起身,“敢问官家,这是何物?怎的像匹铁马?”   赵祯朗声一笑:“贵使说得贴切,这物就叫‘铁马’。不用喂食,不用放牧,也不会生病,还能像马一样驮人带货,只要人不累,这‘铁马’便不知疲倦。”   使臣豪爽一笑,“这敢情好!这物是如何生出来的?单是宋地能生,还是我大辽也能?”   这话说得巧妙,玩笑中又藏着机锋。   赵祯没答,故意绕了个弯子,“先看表演,看完了,贵使大可自己判断这‘马’能不能在贵国扎根。”   辽使抱了抱拳,欣然坐下。   司南依着场上的形势掌控着节奏。   又是一声锣响,表演进入趣味环节。   再进来的便不是单人单车了,要么双人,要么三人。还有一个人骑车,后面挤着数位“叠罗汉”的少年,或坐或站,摆出好玩的造型。   有人故意从车上摔下来,摊开手,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众人笑声不断。   殿内的气氛达到高潮。   再往后才是重头戏,也是官家一直捂着没有公开的“秘密武器”——   先出来的是一排与现代自行车高度相似的单车,主框架和链条皆是铁制,有的载着人,有的拉着货。   再往后是带斗的三轮车,车斗有大有小,或装着粮食,或放着箱笼,有单人骑的,也有双人骑的,为了表明载重量,最后一辆车里足足撂了十大筐铜钱!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车子的车轮不是常见的木制,而是用铁环和辐条组装而成,车胎外面用兽皮包裹,里面塞满了皮毛、布料和茅草。   就算磨坏了也不怕,换起来方便,且不贵。   骑车的人没有玩花样,只是像正常行路一般或快或慢地骑着,拐弯、上坡、过洼地,皆不成问题。   在场之人不由严肃起来。   能参加宫宴的,没一个不带脑子的,他们敏锐地觉察出这些“铁马”的用途。   尤其是别国使臣,本就心痒难耐,偏偏司南还在旁边极力推销——   “方才官家已经说了,这‘铁马’不用喂,不会生病,不怕累,一用就是一辈子。”   “好用,还不贵,除了个别位置,其余部件皆能用竹、木代替,即使普通百姓也能买上一辆。”   “运粮食、送信件,赶集上店,拖家带口,想干什么干什么。”   “哦,对了,后座绑个犁还能代替老牛耕地。还是那句话,牛要吃喝、会生病,车子不会!”   司南激情收尾:“还犹豫什么?买它!”   夏使第一个站起来,“大夏要十、不,二十辆!”   二十辆,足够他们拆开,琢磨出怎么做了。   赵祯笑着摆摆手,“这车子我大宋尚且供不应求,实在没有余力再卖与他国。”   司南拍拍自己的脸,连连告饶:“官家恕罪,小子卖火锅卖习惯了,一时顺嘴,没收住。”   ——这就是为什么官家不安排官员解说,而是让司南上场。   他脸皮厚呀!   他会给人挖坑啊!   这不,立马就有人上来踩坑了。   夏使抓住他的“口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大宋贵为礼仪之邦,怎能说了不算?今日是宫宴,如此严肃的场合,无论是谁,无论说了什么,都需以邦交论处。”   司南苦下脸,“我只是一个卖火锅的……”   夏使咄咄逼人:“你现在代表的是宋国,是你们的官家。你出尔反尔,就是宋出尔反尔,就是宋帝出尔反尔!”   司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弱兮兮地看向赵祯。   赵祯叹了口气,试图打圆场:“贵使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家伙……当真想买这‘铁马”?”   夏使执了执手,一副非买不可的架势。   司南小声嘟囔:“这‘铁马’可难做了,二十辆还不够辛苦费的,若是必须卖,至少得一百辆起步。”   夏使被他的逻辑整得无语,权当他是个傻子,反倒更为放心,“一百辆就一百辆,只要你敢卖,我大夏就敢买!”   司南吃了一惊,“一百辆可不便宜!”   夏使被他的表情愉悦到,傲慢道:“尽管说来,我堂堂大夏,难不成连几个铁架子都买不起?”   司南戏精附体,暗搓搓给他挖坑,“不然还是别说了吧,小子以为,在座的除了大理,其余诸国都不适合买。”   大理使臣诧异地挑了挑眉,不明白司南为何这么说。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他劝了夏使两句?   果然好人有好报呀!   当然了,“好人”也想买“铁马”。   为表厚道,就……二百辆吧!   大理有矿有药材,确实买得起。   夏使怒了,“好大的口气,难不成这几辆破玩意还能值一座金山?”   司南道:“金山算不上,顶多铁山。”   夏使冷哼:“到底多少钱,别磨磨蹭蹭,赶紧说!我若不买,是我没藏氏无能;你若不卖,便是宋人小气!”   这个使臣是小皇帝李谅祚的母族没藏家族的嫡系,因着外戚势力才得以出使大宋,回去就能加官进爵,本人冲动自大没脑子,最受不得挑拨。   司南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定下这个计策。   原本,把歌舞表演换成“花样自行车表演”只是为了好玩,跟唐玄商量之后才有了如今的计策。   唐玄告诉他,官家之所以捂着自行车的设计图,一直没在民间推广,其实是在秘密造车,想着多多造一些,同邻国交换铁矿、马匹和药材。   自行车的技术并不复杂,多拆几辆就能仿制出来,说到底是一锤子买卖,能多讹、哦,不,多赚一些是一些。   司南三言两语就给没藏吾恼挖了个大坑。   接下来,别管他要什么价,没藏吾恼都得乖乖掏钱。   司南清了清嗓子:“不要金,不要银,只要马。成年河套马,一辆车换三匹,一公两母,骟过的不要。”   “啥?三匹成年马?你不如去抢!”没藏吾恼瞪大眼。   司南皱了皱脸,学着他方才的口气说:“你若不买,便是没藏氏无能……”   没藏吾恼拍桌子,“你这价钱不合理!”   欧阳修哈哈一笑,重复他的话:“堂堂夏国,难不成连几个铁架子都买不起?”   包拯也跟着凑热闹,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你现在代表的是夏国,是你们的君主。你出尔反尔,就是西夏出尔反尔,就是夏君出尔反尔。”   没藏吾恼真恼了,想杀人,想放火,想把这些人的嘴都堵上!   赵祯十分快乐。   往常都是听这些大臣们合起伙来唠叨自己,烦得要死,如今看着他们怼别人,真爽!   宰相富弼稳重地打了个圆场:“诸位贵使,官家特在此中秋佳节招待尔等,便是把邻国当成了友邦。诸位都听到了,这‘铁马’我们本就不想卖,是没藏大人抓住那少年的口误,愣是要买……”   信了你的邪!   众使臣回过味儿来,心里骂得风生水起,面上皆点头称是,反正挨坑的不是他们。   富弼大度道:“若是没藏大人执意不买,我大宋绝不强迫,毕竟是‘礼仪之邦’。”   ——这话,是没藏吾恼刚刚说的。   众人暗笑。   夏国副使顶着一脑门汗,绞尽脑汁找台阶,“没藏大人饮了酒,说了几句醉话。此等要事,还需陛下和太后娘娘圣裁……”   司南脆生生道:“今日是宫宴,如此严肃的场合,无论是谁,无论说了什么,都需以邦交论处。”   ——又是没藏吾恼方才说过的,一个字都不差。   夏使……卒。   大理使臣惦记着方才司南说过的只有大理买才合适的话,原本想给夏国留点面子,私下再问。   刚好,没藏吾恼也想起这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温文尔雅的大理使臣:……   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敢问官家,大理若想买,也是用河套马吗?”   “贵使说笑了。大理若有意,用药材换即可。”赵祯笑着摆摆手。   今年四处水患,中原药材几乎用尽,若能用自行车同大理换一批,无疑是雪中得炭。   赵祯看了眼司南,眼中满是慈爱,俨然把他当成了福娃娃。   司南眼底含笑。   这下,官家一定满意了吧?   不会把唐玄扔到西北了吧?   大理使臣又问:“用药材的话,如何说?”   “换市价折算即可。”赵祯轻叹一声,煽了个情,“去岁国朝大疫,大理千里送药,这等情谊朕铭记于心,权当赔上些人工吧!”   大理使臣极其配合,站起身,深深一揖,“官家仁爱,今日之事,我等必会转告国君。”   大宋诸臣皆起身,代赵祯还礼。   两国之间其乐融融,和夏国对比鲜明。   其余诸国算是看出来了,傻子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就连辽国的态度都好得不得了,最后同官家说好,用铁矿石换自行车,具体怎么换,私下再说。   最后只剩夏国。   就算赔得裤衩都没了,没藏吾恼也不能再抵赖。然而,还是不甘心。   官家雅量,主动给他降到两匹马。   在一片赞颂声中,没藏吾恼憋屈地答应了。   他甚至做好了回国后被打死的心理准备,或者把同行的使臣都杀光,不让这件事被太后姑姑知道。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宋人太爱写文章了,屁大的事都能洋洋洒洒写上一万字,没几天就会传到夏国去。   唉!   简直想死。   闲的没事干嘛招惹那个卖火锅的?   司南立了大功。   这和煮火锅请官家品尝、说好话哄官家开心还不一样,他今日安排的一切,都是给大宋争光、为百姓谋福的大事,足以载入史册。   富弼偏头同欧阳修商量,打算联名举荐他入朝为官。   包拯听见了,摆摆手,“没用,荐了也白荐,那小娃不想当官,就想卖火锅。”   富弼一听,更加赞赏。   果真是个超凡脱俗的小郎君啊!   高滔滔轻笑道:“我越来越觉得,玄儿同他交好,是咱们家赚了。”   赵宗实由衷点头。   就刚刚那形势,换成他,真不一定能如此聪慧、如此从容地应对。   是他目光短浅,看轻了司南。   赵宗实心内暗愧,默默倒了盏赔罪酒,隔空冲司南举了举。   司南笑眯眯地朝他执了执手。   这一幕,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孩子们特别特别开心。   这一刻,师父哥在他们眼里就像正午的日头,咻咻地闪着光,又光明又温暖的那种!   宴席还没结束,宾客们继续吃“千里江山图”。   待宫人们将殿中的道具搬走,最后一个节目出场了——是司南为了调节气氛自编自导的滑稽戏。   宋代的滑稽戏多讽刺时政、反映现实生活,在笑声中体现民众的心声,从不会担心惹怒统治者被杀头。   其中有一个角色叫“装孤”,专门用来扮演长官或君王,常常是反派。   赵祯看到虞美人和于三娘等人打扮成男人的样子出场,一阵头疼,生怕司南整出什么夭蛾子。   ——“策划案”上只说这里有话本表演,没说是讽喻时事的滑稽戏。   直到瞧见虞美人身上的“官袍”,赵祯又放心了,演的不是他。   包拯却不高兴了,他亲耳听到,虞美人用柔美的嗓音说:“吾乃包青天,坐镇开封府……”   这这这……   他可没说过自己是“青天”!   这头衔太吓人了,包拯想跑。   赵祯幸灾乐祸,“包卿,急什么,心虚了?”   包拯重重一哼,还真就不走了。   老包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骂!   作为忠实迷弟,司南当然不会骂他。   表演刚好到热闹处。   小娥扮演的苦主跪在地上,用涂着胡椒粉的衣袖擦了擦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法子是司南教的。   “求大人为草民作主!草民同人饮酒,恐醉酒无状,便将十两黄金交于张三保管,谁知他竟不认了!”   “大人明察!分明是李四血口喷人,草民根本没见过什么金子!”于三娘演的便是张三,一抬眉,一挤眼,活脱脱一个奸诈的小人!   宾客们纷纷笑了,指着于三娘说:“一定是她说谎。”   虞美人扮演的包拯自然也看出来了,细细地盘问一番,扭头对旁边的“差役”说了句什么。   “差役”绕着殿中走了一圈,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钱袋子,钱袋打开,露出一块……石头。   金色的颜料不能随便用,司南干脆用墨水在石头上写了俩大字——金子。   众人哈哈大笑。   演员们丝毫没被笑声影响,该惶恐的惶恐,该惊喜的惊喜。最后,于三娘不得不招了。   就在众人惊奇之时,由虞美人开口,说出破案经过。   包拯觉察出张三有问题,便命差役到他家中,对他妻子说:“你丈夫吞了李四的金子,已经招了,快快将金子交出来,否则你也要跟着受罚!”   妻子一听,吓得连连告饶,忙把金子交了。   ——这是有史料可查的、包拯真正审理过的“醉酒失金案”,并非后世话本或影视剧的加工附会。   四个演员表演得非常精彩,台词、节奏步步到位,无疑下了苦功。   尤其是于三娘,虽然演的是狡猾的反派,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反而数次引人发笑。   虞美人演的包拯也沉稳敏锐,处事不惊,令人敬服。她甚至连包拯的小动作、口头禅都学了个十成十,凡是认识包拯的,无不大呼传神。   旁边的包拯红着老脸,拼命往嘴里塞酒菜。   官家开怀大笑,多多地赐下赏钱,私心里却又酸溜溜的。   为啥司小子只知道编故事夸包拯,不夸夸他?   正想着,第二场戏就来了。   这次,由蝶恋花扮演官家。   她生得肤白,略丰满,戏服穿上身,和和气气一笑,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赵祯一见,顿时笑开了,“这妮子长得细皮嫩肉,可比我俊多了!”   蝶恋花向来没心没肺,听到这话,以为真在夸她,笑盈盈行了一礼,“官家谬赞,奴生受了。”   赵祯没料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伎人会在他面前如此从容机敏,顿觉有趣。   戏还没演,就先赏了钱。   皇后坐在旁边,脸色十分难看,凌厉的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嗖嗖往蝶恋花那样漂亮的脸蛋上划拉。   蝶恋花根本没觉出来,听到铜锣声,连忙坐到“餐桌”前,开始表演。   她演的是“官家拒食蛤蜊”的典故。这件往事是唐玄告诉他的,司南觉得很有意义就编成了故事,放在中秋宴上演正好应景,虽不像断案戏那样精彩有趣,却别有一番意义。   正值秋日,官员献上蛤蜊。   “赵祯”吃着美味,便问:“这吃食打哪儿来的?”   “官员”道:“远道而来。”   “赵祯”又问:“花了多少钱?”   “官员”回:“每枚一千钱。”   蝶恋花放下筷子,没有发怒,也没有责备官员,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拿下去吧,不吃了,以后也不许再进献。”   “官员”大惊,忙问:“是味道不好吗?”   蝶恋花娇喝:“是因为太贵!区区二十八枚蛤蜊,足足花费二万八千钱,我吃不下,怕撑死!”   ——这一段,演的是赵祯的检点。   宗室及老臣们皆感慨万千。   这些年,他们都拿眼看着,官家可谓是古往今来自制第一君、仁德第一君。能在国朝为官,是他们此生的幸运。   宰相富弼带头,众臣皆起身,执手,朝官家深深作揖。   赵祯摆了摆手,略害羞,“‘怕撑死’那句不是朕说的,史官不要乱记啊!”   众人皆笑。   戏还没演完,蝶恋花挑着眼梢看向司南。   司南执起手,遥遥一拜。   蝶恋花得意了,很清晰、很洪亮地说出最后一句台词:“有这些钱,不知道能吃多少顿火锅!”   偌大的殿宇陡然一静。   全场爆笑。   司南一边笑,一边朝着蝶恋花作了个揖。   蝶恋花得意了,友情赠送了一句广告:“听说玉堂巷的司氏火锅最正宗,明日便出宫去吃吧!”   众人又是一阵笑。   外邦使臣好奇地打听:“司氏火锅是什么?”   赵祯一边笑一边极力澄清:“朕没说过!不是朕说的!”   没有用。   司氏火锅店眼瞅着就要火到外国去了。   ***   今天是司南的高光时刻,也是他的进财日!   宴会结束了,其他人都走了,官家单独把他留下来,要赏他,重赏!   司南其实想说,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您别把唐玄扔到西北就成,想了想又没舍得说。   整整两匣子亮闪闪的银子啊!   还是……要银子吧。   司南怀着一丢丢小愧疚,去郡王府接孩子们——赵宗实和高滔滔走得早,把孩子们一并接回去了。   槐树没跟他们一起,而是骑着三轮车,在宣德门外等着于三娘。   于三娘原本跟满庭芳的伎人们一道走着,看到他,掩着嘴笑笑,脚步轻盈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小娘子脸上的妆还没卸,宫灯映衬下,显出几分超越年龄的娇美。   槐树别开脸,不甚自然地说:“师父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叫我送你回去。”   伎人们听到了,纷纷打趣:“是司郎君不放心,还是这位小军爷不放心?”   槐树轻咳一声,耳尖微烫。   于三娘红着脸,裙子一提,大大方方坐到车斗里。   倒把槐树弄得一愣。   于三娘白了他一眼,“不是来接我吗?走吧,回家。”   “诶!”槐树顿时咧开嘴,灵活地蹿上车,蹭蹭蹭往前骑着,力气爆棚。   ——还是太嫩。   换成唐玄,不仅不会飞快地骑,还会故意放慢速度,并且趁人不注意绕个远路,最好是那种偏僻少行人,可以偷偷摸摸干点啥的……啧!   车斗里有个小木匣,刚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盖上刻着“懒梳妆”的字样。   这是于三娘最喜欢的一家首饰铺子,这种样式的匣子里装的是绢花。她原本也有一朵,被于七宝弄坏了,只剩了一半。   于三娘小心地打开盖子,是一朵牡丹绢花,淡粉的颜色,花芯处用碎珠装饰,比她那朵更精致,更好看。   小娘子抬眼,瞧见槐树沁着薄汗的后颈,心尖微颤,“在车斗里捡到一朵花,不知是哪位小娘子丢的?”   槐树清了清嗓子,道:“你捡到了就是你的。”   “这么好呀?那我可得多坐两回车,兴许还能多捡几朵。”   槐树认真道:“只要你坐,就能捡着。”   于三娘脸红耳热,浓浓的笑意从心底漫上来,上扬的嘴角想压都压不下去。   快乐和甜蜜总是很短暂。   刚进巷子,便看到胡氏在门口等着。   瞧见槐树载着于三娘回来,胡氏上来就要扭她的胳膊。   槐树腿一伸,手一挡,将她拦住。   胡氏往左边走,他就往左边挡,胡氏往右边过,他就挪到右边。   于三娘趁机跳下车,一溜烟跑进了于家小院。   若放在以往,胡氏早就吊着眼梢骂了,今日难得“大度”,只狠狠瞪了槐树一眼,转身去追于三娘。   于三娘今日进了宫,见了大世面,满心兴奋,急于和姐妹们分享。还有官家赏赐的东西,她不打算让胡氏知道,想着悄悄藏起来,留给长姐做嫁妆。   然而,屋里屋外转了两圈,一个人都没瞧见。   胡氏抱着手臂,冷冰冰道:“不必找了,他们仨上御街吃胡饼去了。”   于三娘不由生疑,“你有这么好心?肯给他们钱出去买胡饼?”   大娘二娘虽然每日起早贪黑做绣活,却一分私房钱都没有,但凡把绣品卖出去,钱都会被胡氏要去。   若不是于三娘留了个心眼,只把一部分工钱交出来,偷偷让司南帮忙收着一些,就会跟两个姐姐一样,处处被胡氏掣肘。   胡氏脸一黑,骂道:“许你去宫里吃香的喝辣的,就不兴他们吃俩破饼子?”   被骂了,于三娘反而安下心。   大好的日子,她不打算跟胡氏吵,干脆转身回屋,洗漱睡觉。   她有个习惯,每天睡前都会喝一碗水,不然半夜会干得流鼻血。偏偏自己总是忘,于大娘便日日细心地为她倒好。   于三娘躺下之前,刚好看到炕头放着一碗,以为是于大娘出门前准备的,便放心地喝了。   窗外,胡氏亲眼看到她把水喝下去,嘴角缓缓勾起。   ……   司南接完孩子,已经很晚了。   静谧的街道上,一家人有说有笑。   前段时间卖方子赚了不少钱,火锅店的进项也有许多,今日官家又赏了一些,司南算了算,差不多可以把司家之前那个大宅子买回来了。   ——刚穿越那会儿,司南就立下了三个目标,一是送二郎回去上学;二是赎回原身典当的东西,还有他后来当的那方砚台;三是买回司家大宅。   原身就是从那个宅子里长大的,偶尔某个瞬间,他的眼前会闪过某个画面,就像那些记忆本就是他的。   甚至有一次,他还“看”到了少年时的唐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矮墩墩的小豆丁,乖乖地站在树下,仰着小脑袋,等着唐玄给他摘果子。   唐玄只说在他刚满月的时候抱过他,没说几年之后俩人又见过面,还给他摘过果子!   主要吧,这也不像唐玄能干出来的事。   司南没敢问,怕露馅。   孩子们兴奋地讨论着,要租一个更大的地方,开一家分店,让二豆做大厨,他们去做小门童,或者服务生也可以。   悄悄说:这样师父哥就不会把他们送去若水书院啦!   一切都是美好的憧憬。   秋夜的凉风扑在面上,不觉得冷,反而吹散了周身的疲惫。   司南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孩儿们,请系好安全带,要加速啦!”   “好!”   稚嫩的童声中,夹杂着一个含笑的声音:“可否算我一个?”   司南猛地回头,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   映着灯火,眉目如画。   “你……回来了?”司南声音轻轻的,生怕是幻觉。   “嗯,我回来了。”唐玄轻抚着他的侧脸。   司南瞬间活了,“怎么大半夜回来了?”   “怕你想我……”   余下的话,淹没在唇齿间。 第81章 娶了她   唐玄衣角上染着灰尘, 发间坠着夜露。   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   因为,司南在信中无意中说了一句,第一个中秋节想和他一起过。尽管唐玄不知道“第一个”的意义, 还是回来了。   司南一点都不嫌弃他吃了一路灰,在他亲过来的时候很配合地迎了上去。   孩子们机灵地用小手捂住眼睛, 像一个个小刺猬似的团在车斗里。   就是吧, 手指隔开的缝略大了些……   这些时日,两个人天天写信, 司南每次都是写上满满一张,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跟唐玄说一说。   比如,条条崽今天吃完一整颗鸡蛋。再比如,他又和小羊羔抢奶了……   唐玄的信就像他的话一样, 不多, 却字字精炼, 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一天的生活说完。最后再加一句:“一切都好, 唯有思君。”   每次读到这句话, 司南就能满血复活,继续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奋斗。   两个人每天都在分享各自的生活, 虽然快一个月没见, 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就像昨天才见过似的。   亲了好一会儿, 司南脚踮得都酸了, 忍不住拍拍唐玄, “那个……收一收?”   唐玄不舍地啃了两口, 这才稍稍退开。   终于有心思好好看看彼此。   “你瘦了。”/“你瘦了。”   同时开口。   又同时笑了。   司南装可怜,“你是不知道,弄一个宴会有多累, 宫里的人有多难搞,幸好你男朋友我本事大,换成别人指定不成!”   唐玄捏捏他变尖的下巴,含笑道:“给你半个月时间,养回来。”   司南戳戳他青色的胡茬,“那你呢?什么时候把那个英俊又完美的男朋友还给我?”   “等你投喂。”唐玄拿胡茬蹭了蹭他的小嫩脸,明明是低沉稳重的声音,却像在撒娇。   大总攻立即心疼了,抓着他的手,“走,回家!男朋友给你做爱心大餐!”   唐玄把他扯到怀里,紧紧抱住,“不回去了,要赶在落钥前出城。”   司南一愣,“这么急吗?住一宿都不可以?”   唐玄把头抵在他肩窝,晃了晃,“明日还要去巡河,我回来……他们不知道。”   敢情是偷跑回来的!   大总攻更心疼了,乐观地安慰:“没事,反正咱们全家都在,在哪儿过都是一样的。”   唐玄颔首,有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对了,给你留了好吃了!”   司南把车斗里的小豆丁们一个个扒开,找到那个层层包裹的食盒,一脸显摆,“‘千里江山图’,就说帅不帅?”   “帅炸了。”唐玄学着他的语气说。   宴上的情形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男朋友为官家长了脸,为大宋争了光。   就像他在官家面前担保的那般,他的少年即使没有他的庇护,也能把事情办得漂亮。   司南满意了,舀了一大勺“屋顶”,喂到他嘴边。   唐玄就着他的手吃了,真心夸赞:“很好。”   司南坏坏一笑,“我特意给你留了块‘房子’多的,屋顶啊,墙头啊,都是肉——赵兴那个我全给他弄的绿油油的‘山头’,我看着他脸都绿了,又不敢不吃,哈哈!”   少年雀跃的声音,总能安抚他的心。   唐玄抚了抚他含笑的眉眼,小心地藏进心坎里。   中秋佳节,圆月当空。   静谧的街角,两个人相对而立。   唐玄端着食盒,司南拿着银勺,他喂一口,他吃一口,方圆十里皆暖意融融。   孩子们像小刺猬似的,你挨我我挨你地挤在车斗里,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看着他们。   也算是一起过中秋了。   更鼓敲响,城门要关了。   司南帮唐玄理好披风,潇洒地说:“路上当心,到了写信。”   “好。”唐玄抱了抱他,方才翻身上马。   达达的马蹄声,在暗夜中更为响亮。   司南忍不住追了两步,扬声叮嘱:“也不用太着急,忙完正事再写。”   唐玄闭了闭眼,拨转马头,回身补上一个吻。   “你也好好的。”   “不许调皮。”   “不许被欺负。”   “嗯嗯!”司南勾住他的脖子,亲回去。   唐玄碰了碰他的脸,克制地收回手,绝尘而去。   不敢慢慢走。   怕不想走。   直到看着男朋友变成长街尽头一个黑黑的小点,司南才蔫蔫地收回视线,骑上小三轮。   穿过两条街,就是茶汤巷。   孩子们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   司南加快速度,没一会儿就骑回了家。   大门锁着,槐树在门环上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接他们。他不知道司南去了趟汝南郡王府,想来是走岔了。   司南并不急,从前也有过这种时候,槐树到了宣德门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孩子们强忍着困劲,像小沙丁鱼似的挤到淋浴间。如今淋浴间已经全面升级了。   唐玄生怕司南去香水行泡大池子,刚一入秋就找人过来改建。   地上铺着青石板,中间垒着个大灶,灶上有口巨大的陶缸。缸里灌满水,底下塞上几根木柴,没一会儿水就热了,整个屋子都是暖的。   司南第一次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这不就是玄幻小说里的练丹炉吗?   大缸煮小孩,一煮煮一窝。   孩子们一边洗一边打哈欠,司南被他们传染,困劲和累劲一起上来了。为了筹备中秋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司南回了自己屋,懒得点蜡烛,摸着黑脱去外衫,扯了件干净袍子,打算和孩子们一起洗。   正要出门,突然被一块凸起的青砖绊了个踉跄。   司南皱眉,这个地方是他用来藏钱的……   莫非,被人动过了?   正要点灯细看,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便见一众人举着火把冲进院子。   打头的是胡氏,后面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   不等司南反应,胡氏便尖声叫道:“姓司的,你把我家三娘拐到哪儿去了?”   司南觉出不对劲,不动声色地护到浴室门前,冷冷道:“你也知道三娘是你家的,为何来问我?”   胡氏诈他不成,继续撒泼:“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拐带良家子!我倒要看看,你把我女儿如何了!”   说着,就往屋里冲。   司南自然不许,抬手拦她。   孩子们从浴间冲出来,一个个光着膀子,围着毛巾,凶着小脸,狼崽子似的护在司南前面。   黄狗小呆十分勇敢,凶狠地吠叫着。小羊羔、小白鼬都警惕起来,俨然一副“有架一起打”的义气模样。   司南怕孩子们着凉,让他们进屋穿衣裳。孩子们很聪明,不用交流就迅速达成默契。   冬枣仗着个头大,飞快地冲进屋里,抱着一堆衣裳出来。几个孩子也不管是谁的,随便扯出一件就披在身上,一边穿一边凶巴巴地看着胡氏,生怕她欺负司南。   “这时候表忠心有屁用?”胡氏厌恶地瞪着他们,选了个看起来最弱的小崽,伸手要打。   不用司南动手,黄狗小呆就吠叫着冲了上去。   胡氏惨叫一声,手上顿时多了两个血窟窿——正是要打小崽的那只。   这是小呆第一次咬人,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主人,它不会动嘴。咬完人之后非常紧张,小小的身子不住打着颤。   司南没有凶它,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背,将它安抚下来,抬眼看向胡氏,冷冷道:“若再不滚,下一口咬的就不是手了。”   胡氏扭曲着脸,冲赖大尖声骂道:“还愣着做什么?银钱不想要了?”   赖大这才举着火把,懒洋洋上前,道:“又见面了,司小东家。”   司南冷哼:“又来找打?”   赖大坏笑一声,“这次是好事,你不仅不会打我,指不定还要谢我。”   司南挑眉,“行,你等着。”   看我不谢死你。   他瞧出赖大是在拖延时间,没上他的当,扭身抽了根烧火棍,往身前一横,打算速战速决。   就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喧哗,刘氏、清婶,还有其余几家邻居,男男女女一大波,全都来了。   噼啪作响的火把,把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映照下,是一张张或担心或疑惑的脸。   胡氏抹了把手上的血渍,冲司南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姓司的,你瞧着这情形眼熟吗?是不是跟你坑害七宝他爹那晚一模一样?”   司南挑眉,坑害?   到现在她还觉得悲剧的源头是别人吗?   刘氏冲到司南身边,忧心道:“南哥儿,外边说的可是真的?你真欺负了三娘?”   司南眉心一皱,什么玩意?   刘氏匆匆解释了一番。   就在刚才,不知道谁挨个敲响了整条巷子的房门,不管不顾地嚷嚷,说是司南强占了于三娘的身子,胡氏带人来讨公道。   说话的工夫,胡氏一头扎进屋里,紧接着大声哭了起来——   “我那苦命的闺女啊!可怜你爹被人暗害,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如今你又失了身子,叫当娘的可怎么活哟!”   大伙纷纷冲进屋子,小小的屋宇被火把照亮,床上的情形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于三娘躺在司南床上,锁着眉,闭着眼,一脸苍白,一副受了蹂躏的模样。   她似是没穿衣裳,只有胸前挂着一件桃粉的肚兜,从腰身往下堆着一团司南的外衫,露出苍白的脚踝。   邻居里不乏男人,见此情形,纷纷避了出去。   赖大几个倒是没出去,只是啧了声,转过身,心里暗骂:摊上胡氏这个亲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就连赖大这样的混混都知道的伦理纲常,胡氏却毫无顾忌。   她也不说给于三娘穿衣裳,反倒在床上三摸四摸,摸出一条雪帕,原本洁白的帕子上沾染了一大滩血渍。   当然,并非于三娘的血,而是她提前布置好的。   胡氏佯装愤怒,抖着帕子给众人瞧,“你们看看、看看!司南你还有什么话说?”   司南沉着脸,什么都没说。   只是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胡氏演技浮夸,“我一早就知道你瞧上了我家三丫头。司家出事前就求娶过,我觉着三丫头还小,没答应,想着过两年再说……”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司南对于三娘早有想法。   “没承想,你竟然、竟然这般不知礼数,无媒无聘就要了她的身子!”胡氏想挤出两滴泪,却失败了,只能干嚎。   于三娘被胡氏喂了迷药,即使这么大动静也没醒过来。那副苍白柔弱的模样,倒真像是初承雨露。   至于为什么睁不开眼……   胡氏不是说了吗?   司南强要了她,指不定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众人看看于三娘,又看看衣衫半解的司南,不由信了大半。   奸污倒不至于,更像是你情我愿。   毕竟俩人平日里就走得极近……   胡氏把这场自导自演的大戏推上高潮,“姓司的,今日你要不给个说法,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   “那就撞吧。”司南面无表情地说,“一下撞不死,就多来几下。要是自己舍不得撞,我不介意帮帮你。”   胡氏:……   这戏还怎么演?   司南只觉得愤怒。   他高估了胡氏的底线,怎么都没想到,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算计。   他又低估了胡氏的无耻,竟然想用这种法子逼他娶三娘。   是的,这就是胡氏的打算。   把事情闹大,利用于三娘的清白和他的善心,让于三娘嫁进司家。   不用想就知道,事后她八成会以丈母娘的身份对司家指手划脚,或者图个更大的——司氏火锅店。   就算吞不下店面,时不时坑些银子,就够她后半生花了。   司南冷冷一笑,若他真是个看重名声的古人,或者毫无原则的“圣父”,今日兴许就着了胡氏的道。   不巧,他不是。   槐树刚好在这时候回来了,和于大娘、于二娘、于七宝一起。   他去宣德门接司南,半晌没等着人,问了守城兵才知道,司南早就出了宫。槐树转头往回骑,半路遇到于家姐弟,便顺道把他们拉了回来。   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眼睁睁看着于三娘歪胡氏身上,嫩白的臂膀露在外面,槐树生生怔住。   司南心底的怒意不断翻涌,恨不能一刀劈了胡氏,再不济把她丢出去,免得脏了自己的屋子。   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行。   左邻右舍都在这里,如果他不把事情说清楚,明日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他沉下心,冷静道:“槐树,去,把三娘叫醒。”   之所以不叫别人,是因为他们搞不定胡氏。   槐树仿佛灵魂归位,猛地上前,一把将胡氏推开。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胡氏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床柱上。   这下,胡氏不止手疼,脑袋也撞出一个大包。   方才还哭喊着要一头撞死的人,这时候却心疼地抱住自己,哀哀直叫,一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   左邻右舍讥讽一笑,就差往她身上吐唾沫了。   槐树看都没看胡氏一眼,连撕带扯地扒下自己的外衫,将于三娘严严实实遮住。直到确保不再让人看到一丝半点,这才掐住她的人中。   手指微颤,几乎使不上力气。   好在,于三娘还是醒了。   睁开眼便看到槐树抱着她,想也没想就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   槐树生生受了,却没放开,反倒抱得更紧。   于三娘打完之后,方才彻底清醒,看到屋中的一切,又蒙了。   胡氏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顾不上头上的大肿包,起身就要去拉她。人还没到,就被槐树踹了个窝心脚。   胡氏气疯了,朝赖大吼:“雇你们是看热闹的吗?还不上来帮老娘!”   赖大抱着手臂,不咋上心,“哥几个拿钱办事,只答应了你踹门捉奸,没说替你打架。”   早知道胡氏使了这么个阴招,赖大根本不稀罕来。要是他有这么个机灵又能赚钱的小闺女,不知道有多疼,哪里会如此羞辱她?   胡氏咬咬牙,只得把视线放到三个孩子身上。   于大娘和于二娘早就吓傻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丢了魂似的。   倒是于七宝,对上二郎的目光,仿佛一下子通透了,抱住胡氏的腿放声大哭:“娘!你这是做什么呀?爹爹就是因为害大郎哥才蹲了大牢,你也想去蹲吗?”   “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娘害他了?分明是他占了你三姐姐的便宜,却不肯认!”   胡氏借题发挥,“事已至此,我也不求别的了——司南,只要你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发誓一辈子对三娘好,明日我便给她准备嫁妆,堂堂正正嫁进你家。”   “不可能!”槐树第一个出声反对,“我师父没有碰三娘,三娘对我师父也无意,师父不会娶,她也不会嫁!”   胡氏厉声骂道:“臭小子,有你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告诉你,死了这条心!”   此时,就算于三娘再蒙,也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恨不得当场死掉。   死之前,还是要撑着一口气,替司南澄清:“大郎哥没碰我!他根本不可能碰我!我是在家里睡着的,定然是有人把我抬到了司家,陷害大郎哥!”   胡氏险些昏过去。   怎么一个两个都跟她作对?   她是为了自己吗?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给闺女谋个好亲事不成吗?   为何个个都不领情?!   胡氏打不着于三娘,只能气得捶地,“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脑袋被驴踢了吗?让你嫁进司家是害你吗?”   于三娘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摸着心口想想,当真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司家的钱?”   胡氏恼羞成怒,“死蹄子,早知我怀胎十月生下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当初就该摁盆里淹死!”   “我宁愿你当初把我淹死,今日也不必受如此羞辱!”   于三娘心下悲凉,“娘——我今日最后叫你一声——我从前一直不知道,为何你三番五次害司家、害大郎哥,今日算是明白了,就是因为他们对咱家太好了,养大了你的胃口,让你变成了一头贪得无厌的白眼狼!”   胡氏被她说中,一时大怒,“废话少说,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已经被他看了身子,名声毁了,必须嫁他。倘若他不肯娶,我就去告官!就算告到官家面前,我也占理!”   于三娘深吸一口气,挣脱槐树的怀抱,抬脚下了床。苍白的脚踩在冷冰冰的青砖上,仿佛毫无所觉。   再冷,也比不上她此刻的心冷。   “看了我的身子就要娶我吗?”   她冲胡氏冷冷一笑,猛地扒开身上的衣衫,露出粉色的肚兜、麻布底裤,就那样笔直地站着。   “这些人都看了,你要一个个去告吗?”   胡氏脑门爆起青筋。   她设下这个计策,说到底是为了逼司南娶三娘,反正三娘天天出入满庭芳,流言早就满天飞了,很难再嫁到好人家,不如搏一把,逼司南娶了她。   这样一来,不仅三娘将来吃喝不愁,于家几口人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胡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于三娘会这般决绝。   同样没想到的还有司南。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于三娘就把胡氏堵死了。   接下来的事反而难办了。   这一次,他不可能放过胡氏,却不得不顾忌于三娘。   倘若于三娘和胡氏抱着同样的心思那还好办,偏偏是个好姑娘,为了力证他的清白,小丫头不惜自毁名声——在这个时代,甚至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事情闹到这里,已然陷入僵局。   是胡氏脱下自己的衣裳,裹在于三娘身上,连拉带扯地把她带回了家。   当然,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邻居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每传一个人都不忘叮嘱一句:“事关小娘子的名声,千万别往外说。”   听话之人连连点头,郑重道:“放心,咱也不是那种人。”   前者一脸欣慰:“当然了,不然我也不会单单告诉你。”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然后……   相同的流言就以这种出奇一致的对话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了出去。   不出一日,好几条街都知道了。   于家三娘子失了清白!   听说是司小东家干的……   不不不,我听到的版本是她亲娘陷害!   不管怎么说,清白是没了,想嫁个好人家,难喽!   这种事,总是对女孩子的伤害更大。   司南这边顶多收到几个暧昧的眼神,丝毫没有指责声,更多的反而是羡慕。   他并没有因此松口气。   反而生理不适。   更让他不适的还在后面。   刘氏和崔实竟然双双劝他,让他娶了于三娘!   刘氏语重心长:“昨个儿我跟你清婶子找了趟胡氏,听了听她的真心话——她其实没别的心思,就想让三娘嫁进司家,做妻也好,做妾也罢,至少不缺吃穿……虽说胡氏这人忒坏了,三娘这孩子着实不错。”   崔实认同地点点头,“三娘是个好孩子,伶俐又能干,如今看来,人也正直,算是极好的。你娶了她,也算拉她一把。”   司南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们有问过三娘吗?有谁在意过她的想法吗?就算我想娶,她愿不愿意嫁?”   刘氏叹气:“如今哪里由得她愿不愿意?你也知道,前些天三娘日日往满庭芳跑,惹出许多流言,再加上前日夜里那一出……唉!”   崔实也劝:“依着胡氏说的,若南哥儿不愿娶她为正妻,便纳了作妾,左右是那么个意思,既解了三娘之困,也不至于将来被人翻出来,影响二郎的仕途。”   司南深呼吸,再深呼吸,拼命提醒自己这俩人不能打,这才没一巴掌扇过去。   他知道,刘氏是好心,崔实更是处处为他着想。可是,他们却忽略了,他也是个人,三娘同样是,他们不像牲口可以任人安排。   就算被人“看”了又能如何?   就算名声“毁”了又能怎样?   只要自己不在乎,管他牛头马面长舌妇!   但是,这话他能说吗?   就算说出来,刘氏和崔实也不会认同,反而觉得他想法古怪。   司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价值观和这个时代的差距。   他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问:“婶子可否帮我把三娘约出来,我要跟她商量一下。”   刘氏忙道:“我昨日问了,没找着人。胡氏把她送到城外去了,就连大娘二娘都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   司南点点头,那就由他去找。   临出门,他又转过头,对二人道:“你们相信我和三娘没什么吧?”   二人连连点头,“相信,当然信,你和三娘的人品我们都看在眼里,若不是胡氏作妖,哪里有这一出?”   司南微微一笑,说:“不,我和她清清白白,不是因为我的人品,而是性向——我心里只有燕郡王,也只会对他有冲动,碰不了女人。”   刘氏僵了。   崔实裂了。   司南潇洒一笑,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一道晴天霹雳,把整间火锅店都劈开了。   槐树在外面等着。   看到他,欲言又止。   司南经过他身边,淡淡道:“有话就说。”   槐树绷着脸,艰难开口:“师父,您真要娶三娘吗?”   司南瞧着他,“你说呢?”   槐树鼓起勇气,道:“不然别了吧,郡王也不能同意……要是怕三娘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好了。”   司南挑眉,“你不在意她被人看了身子?”   槐树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在军营天天光着膀子被人瞧,也没人说我丢了清白。凭什么男人能被看,娘子就不行?天下不该有这样的短长!”   司南脚步一顿,就……很欣慰。   这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他没有扭转时代的本事,至少在自己生活的小圈子里,可以坚持自己想坚持的。   《孟子》不是说了吗?   虽千万人,吾往矣。   总有人要率先做出不一样的事。 第82章 胡氏,凉凉   司南当众出柜, 把刘氏和崔实雷了个外焦里嫩,劝他娶三娘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司南清静了,腾出手来收拾胡氏。   胡氏说把于三娘藏到了城外, 这话骗得了刘氏,却骗不了司南。   槐树主动请缨, 去救三娘。   司南放心地交给了他。   槐树在无忧洞待了那些年, 不是白混的,汴京城的三教九流没有他不认识的, 大事兴许办不了,找个藏在犄角旮旯的小娘子,比官府还好使。   这不,消息传出去没多久, 就有几个半大小子颠颠地找他报信。   “槐树哥, 您要找的是火锅店的三娘子吧?我和铁头昨儿个瞧见了, 她被关在城东浣衣坊, 有个姓徐的婆子看着。”   槐树没怀疑, 只稳重地点了点头,“上车, 带路。”   几个小子嘻嘻一笑, 争先恐后地坐上三轮车。手摸摸这里, 碰碰那里, 新奇得不行。   槐树并不阻止, 只沉着脸往前骑。   到了地方, 不用他说, 小子们便猫着腰从狗洞钻进去,往徐婆子碗里下子一大包泻药,等她捂着肚子去了茅房, 槐树才翻墙进去。   挟屋的窗扇已经被小子们撬开了,槐树一眼瞧见于三娘正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床上,眼上绑着黑布,嘴里塞着麻布,头发衣裳乱糟糟,憔悴了不少。   虽样子憔悴,精神头却好得很,即使被堵着嘴依旧不屈不挠地呜呜叫。   槐树连忙扯了麻布,把人抱起来。   于三娘偏头,一口咬在他手上。   槐树疼得直吸凉气,还要温声安抚:“别怕,是我……”   于三娘怔了下,把头抵在他肩上。   槐树僵住了,一瞬间脑补出小娘子很柔弱很无助地掉眼泪,他像个爷们似的安慰,于三娘一感动,就答应嫁给他……   刚刚脑补到洞房花烛夜,就见于三娘借着他的肩蹭掉了蒙眼的布巾。   只是……蹭布巾?   槐树裂开了。   于三娘挺着腰,跟他碰了碰脑门,“傻了?就这么眼睁睁看我被绑着?”   “哦哦,这就解开。”槐树揉揉脑袋,慌手慌脚解绳子,心里那个失望啊!   ——说好的很柔弱很无助呢?   于三娘已经一天一夜不吃饭了,很虚弱,为了不让槐树担心才勉强打起精神。   胡氏之所以要把她藏起来,一是怕她寻死觅活,二是忌惮司南。   当年她家乡遭了灾,一家人都饿死了,她凭着一股狠劲活了下来,跟着流民进了京,就是在这家浣衣坊工作。   徐婆子跟她一样是个胆肥的,什么钱都敢挣,胡氏这才找上她。   “得罪了。”槐树扶住她的腰,想把她抱起来。   于三娘垂头脸,低声道:“我自己走。”   槐树一本正经:“你被绑了这些天,走得慢,别还没出门那婆子就回来了。”   于三娘咬着唇,只得默许了。   只是表情不大自然,到底受了流言的影响。   槐树却满心欢喜,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郡王大人一样淡定又拉风。然而,太紧张了,出门的时候差点绊倒。   于三娘扑哧一笑。   槐树涨红了脸。   那股难言的尴尬顿时散了。   小子们挤眉弄眼,“见过小嫂嫂。”   这下,换成于三娘脸红了。   槐树一乐,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袋,扔给他们。   几个小子下意识接了,发现是钱,不仅没高兴,脸色还不大好,“这不是打哥几个的脸嘛!”   槐树道:“拿着吧,眼见着天就冷了,买几件冬衣。”   “用不着。”对方执意还了回去,“槐树哥若当真是为了给那几个小的买冬衣,直给买来就好,用得着拐这么大弯?”   另一人也道:“咱们几个从前就没少受槐树哥照拂,你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也没忘了兄弟们。兄弟们不过顺道打听了些小事,用不着拿钱。槐树哥,你这是瞧不起人。”   槐树抱了抱拳,“我的错,再也不会了。”   顿了一下,又道:“我师父打算组个‘外卖公司’,专门跑腿送餐,你们若有意,这些天常去火锅店溜溜,能不能选上,各凭本事。”   小子们眼睛一亮,“若选上了,可有小飞车骑?”   槐树点头,“自然是有的。”   小子们顿时充满干劲,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准备,不给槐树丢脸。   直到俩人走远了,还听他们在后面喊:“槐树哥慢走!小嫂嫂慢走!”   于三娘羞得不行,凶巴巴地打槐树,“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槐树笑呵呵,“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可啥都没说。”   于三娘气恼:“你没说,他们能乱叫?”   槐树继续笑,“小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瞧着咱俩合适呗!”   “你——”于三娘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油嘴滑舌?”   槐树笑,“我不是对谁都油嘴滑舌。”   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话才会变多,脸皮才会变厚。就像郡王大人。   于三娘听懂了。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和大郎哥……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槐树毫不犹豫,“师父心里已经有人了,不可能瞧上你。”   于三娘:……   并没有被安慰到!   槐·直男·树丝毫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转头说起那天的事:“你扯衣裳的时候我没拦着,也没给你披回去,你没生气吧?”   于三娘一哂,“就算气,也不是气你。”   而是气老天不公,为何让她摊上那样一个亲娘!   槐树耿直地解释:“我没拦你不是不在意,就是觉得吧,你做得对,我不想拦。”   于三娘一怔,“你真觉得我做得对?”   胡氏可是气疯了,邻居们也没少说闲话。就连最疼她的大姐姐都唉声叹气,生怕她名声毁了,嫁不了好人家。   槐树却朗声道:“极对!极痛快!换成我可想不到那一招。我跟你说,三妮,但凡你是个男的,不是大官就是将军。”   于三娘眸光一闪,有晶莹的东西从眼底冒出来。她吸了吸鼻子,不许自己哭,只轻轻说了句:“多谢你。”   槐树咧着嘴笑笑,灵活地绕过一个小水洼,没颠到后面的小娘子,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于三娘破涕为笑,又在心里说了句“多谢”。   多谢此生,遇见你。   ***   槐树把于三娘救出来,没回家,直接去了凤仪楼。唐玄在这里给司南留了个雅间,比火锅店还安全。   于三娘披着斗篷,没让人瞧出来。   司南给她点了一桌温软好消化的吃食,耐心地等着她吃饱了,这才说起了正事。   “就是这么个计划,你要不愿意,我也有别的法子,不用勉强。”   于三娘摇摇头,一脸坚毅,“大郎哥,我不蠢,我知道,你之所以如此筹谋其实是为了我的名声。就像你说的,这件事必须彻底闹开,只有闹开了,才能搬上台面,还你我一个清白。”   司南轻叹一声,只觉欣慰。   他说计划的时候,有意规避了某些东西,就是为了不想让小娘子有负担,没想到,她还是看出来了。   又觉得惋惜。   如此聪明通透、有胆识又有见识的一个人,本该有大作为,怎么就生在了这样的时代,怎么就摊上了那样的父母?   槐树略担忧:“你真想好了?一旦如此,你就会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恐怕一辈子都洗不去。”   于三娘反问:“当年那件事,你后悔了吗?”   槐树表情一变,毫不犹豫,“绝不后悔,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够狠。”   于三娘微微一笑,“我也不会后悔。”   若再由胡氏胡作非为,恐怕害的就不止是她自己了,还有大姐、二姐和七宝。   司南眉毛一挑,心里酸溜溜。   当年的事?   槐树可从来没跟他提过。   这俩孩子交换了什么小秘密?   槐树还是心疼,“还有被打板子的风险……”   “我不怕,我信大郎哥。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帮’大郎哥,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姐弟的将来……拜托大郎哥了。”   于三娘屈膝,正正经经见了个礼。   司南起身,郑重还礼。   干起来吧!   让胡氏凉凉!   这天,汴京城的百姓们看了一场大热闹。   于三娘一步一跪,求到开封府衙,状告生母胡氏贪图司南家业,不惜给她下药,诬陷两人有染。   新任开封府少尹欧阳修把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子告母,先得挨上一顿板子,再押入大牢,你可知道?”   于三娘决绝道:“只要大人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就算打死我又何妨?若今日我不站出来,下一个被算计的就会是我大姐姐,再下一个是二姐姐……家里算计完了,还会去算计别人!”   于三娘两眼含泪,“苍天有眼,法网恢恢,身为于氏女,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毁了于家!”   “好一个苍天有眼,法网恢恢!”欧阳修朗声道,“念你为姐妹考虑,本官便记下这顿板子,待案情审理完再决定打或不打。”   于三娘连声道谢,心下松了口气。   果然如司南所说,欧阳大人思想开放、性情不羁、最重情义,照着他教的说,欧阳大人果真免了她的打。   就算不免,司南还有后招。   司南破天荒地没骑三轮车,而是穿着旧衣裳,拉着一串小豆丁,一边哭一边赶往开封府。   沿途经过大大小小的街巷,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一家人到达开封府的时候,后面跟了无数看热闹的。   司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子丢了钱,定然是胡氏偷的,那天晚上只有她进过小子的屋子!三娘子可以作证,胡氏就是在戌时撬了小子家房门……”   ——刚好和于三娘状告生母案合上了。   “藏钱的地方是我娘常用的,除了小子只有胡氏知道。从前我们两家交好,胡氏偶尔手头紧,来小子家借钱,见过我娘从青砖下取。”   ——侧面指责胡氏白眼狼,进一步证实了三娘的话。   “之所以断定是戌时,是因为只有那个时辰小子家大黄狗和小羊羔会跑出去,找对面的小女娃玩耍,这一点只有熟识的人才知道!”   ——你看多体贴,连家里有狗,为什么进了人没动静都解释了!   “大人若想找证据,大可以到胡氏家中翻检,那几把银豆子是中秋宴上官家赏给小子的,跟别处的工艺并不相同,胡氏不懂,大人定能看出来!”   ——南哥开始扯大旗了!非常委婉、非常侧面地提醒欧阳修,自己可是为国朝争过光的!   扯完大旗还不忘示弱:“那是给崽子们备下的读书钱啊!徐大儒那边已经说好了,进了孟冬就参加旬试,几个崽子日夜苦读,千盼万盼,上学的钱竟被偷了!”   ——妥妥的博同情!欧阳修自己便是读书人,数年苦读,经历了一番波折才考中进士,最能感同身受。   小崽几个配合地哭起来。   司南该强硬强硬,该装可怜装可怜,表情十分到位,台词极具感染力。   衙外诸人感同身受,攥着拳头请欧阳大人将胡氏绳之以法。   欧阳修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司南。   突然就理解包拯了。   倘若这位司小东家把他的画像挂在火锅店做招牌,他八成也会像老包那样干跳脚,没法子。   明明长着个人样,怎么就精得跟猴似的?   接下来的事,毫无悬念。差役们冲进于家的时候,胡氏正在藏钱。   ——其实,如果她狠狠心,把那几把银豆子扔了,来个死无对证,兴许还能保住命。偏偏贪得无厌,被抓了个正着。   起初胡氏还不肯认,愣说司南让人把钱藏到她屋里,用来陷害她,即使打了板子用了刑,都咬着牙没改口。   胡氏一边挨板子一边大声叫骂:“姓司的!你玷污我女儿,如今又来陷害我,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吗?”   可谓是目眦尽裂、声声泣血,那惨绝的模样,倒像真是司南冤枉了她。   百姓们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有人小声议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连欧阳修都皱起了眉头。   于三娘失声痛哭:“生而为人,不得尊严,愿以死明志,只求大人还我清白!”   说着,便一头碰在梁柱上。   幸亏槐树眼疾手快,扯了她一把。没撞死,只是头磕破了,鲜血直流。   槐树也顾不上这是什么场合了,一把抱住,几乎要哭了,“你要死了,我怎么办!”   ——围观之人眼明心亮,一眼便看出来,于三娘跟这个小后生才是一对,根本没司小东家什么事!   偏偏胡氏还借此为自己开脱:“我可怜的女儿啊,不知为何被姓司的迷了心,连亲娘都诬陷!”   谁都没想到,挺身而出的会是脾气和软的于大娘,“娘,够了!您就招了吧!不要再害三妹了,也别再挨打了!”   二娘、七宝瑟缩成一团,依旧鼓起勇气,跟于大娘一起作证,那银豆子就是胡氏从司家偷的。   至此,终于真相大白。   围观百姓看了场大戏,皆是唏嘘。   没想到,胡氏竟这般歹毒,为了钱财不惜以亲生女儿为饵,板子都打到身上了还是不认罪。   案件经过借着众人的口传遍京城,再也没人说于三娘不检点,反倒开始同情她。   在此之前,于家的三个孩子并不知道,偷盗罪在大宋有多严重,以为顶多和于三儿一样,关两年就会放出来。   《宋刑统·贼盗律》规定:“窃盗脏满五贯文足陌,处死。”也就是说,偷钱超过五贯的,就要杀头。   当堂宣判,秋后问斩。   司南并没有愧疚之心,一切祸根都是胡氏自己埋下的,他没有添一滴油、加一点醋。   唯一担心的是,唐玄回来之后怎么办?   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没跟唐玄说!   那个家伙,会闹脾气吧? 第83章 冷战???   胡氏会被判死刑, 除了律法规定外,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她是有预谋地盗窃。   茶汤巷位于汴京最里圈,抬眼就能望见皇宫大内, 治安一向好,自赵室定都后就没发生过抢劫盗窃之事。   百姓们出去串个门、买个菜, 大门都不锁, 像司南这种挂个大锁的还算是谨慎的。   胡氏寻了个江湖惯犯,买了把“万能钥匙”, 把于三娘背进屋里之后,又用一对专门用来起青砖的细竹板把那个藏钱的洞抠开。   司南没说谎,这些钱确实是给孩子们上学准备的,其余大头存进了钱庄。   有那么一瞬间, 司南犹豫过, 要不要把钱说少点, 比如四贯。只要少于五贯, 胡氏就不会死。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 给她个教训得了。   转念一想,胡氏拿钱的时候, 想着只拿四贯了吗?差役敲着锣铜满大街嚷嚷“盗钱五贯以上处死”, 她不知道吗?   当初她撺掇于三儿举报他私铸铜器, 可想过放他一马?如果她知道接受教训, 就不会一次又一次作妖。   钱是胡氏拿的, 没人逼她, 司南只不过是依照律法, 自保而已。   在此之前,胡氏不是没有机会挽回错误。   那天晚上她藏钱的时候被于七宝看到了,于七宝哭着求她还回去, 她不仅把于七宝打了一顿,关了起来,还威胁他,如果他敢告诉二郎,就把于三娘卖了。   现在的于七宝已经不是从前的于七宝了,在火锅店做工的这些日子,他和于三娘的关系变得特别好。如果胡氏说卖他,他一点都不怕,换成卖于三娘,七宝怕了。   胡氏疯魔了。   她并非不怕死,就是忍不住。   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看到司家人比她过得好,她就嫉妒得红了眼!   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她原本是官家之女。   那年北地大旱,她爹贪墨银钱,事发之后怕被砍头,才乔装成流民带着一家人逃了。   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死在了路上,只有胡氏自己活下来。说起来,还是月玲珑拉了她一把。   当时,月玲珑也混在流民之中,胡氏一眼就看出,她的言谈举止不像普通农妇,于是主动和她结交,后来,还真靠她捡了一条命。   两个人一起来到京城,明明都是流民、都有不俗的出身,凭什么月玲珑能被狄青大将军认作师妹,而她就只能在小小的浣衣坊中做一个低贱的洗衣婢?   再后来,各自婚嫁,两个人的差距越拉越大,胡氏心里的阴暗就像污浊的下水道,肮脏、刺鼻。   其实,月玲珑嫁给司旭的时候,司旭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商贩,没有开酒楼,更没有万贯家财。   胡氏嫁给于三儿的时候,于三儿已经脱了奴籍,能说会道,长得也好,用司家给的钱盘了一间小小的酒坊,日日都有不错的进项。   对于胡氏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她却不想这些,只知道嫉妒月玲珑。   她就像潜伏在阴暗处的一条毒蛇,只等着咬月玲珑一口。司家人过得不好,她心情就好了,这已经成了一种扭曲的执念,根植在她心里。   如果这次她不死,以后还会更疯狂地对付司家人。于三儿、于三娘都搭进去了,都没让她有丝毫悔意,于大娘、于二娘,还有于七宝都不能幸免。   “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她说如果大郎哥不肯娶,就卖掉我,拿着钱离开汴京!我亲耳听到她跟徐婆子说,连出京的船都雇好了!”   “如果不是大郎哥力保,咱们姐妹三个会被充为军妓、七宝贬为奴籍,她偷钱的时候,可想过这些?”   于三娘声声控诉,嘴上说着狠话,实际不断发抖。她是自责的,尽管胡氏那般害她,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自责。   于大娘抱住三娘,放声大哭:“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是我站出去作证的……老天爷,要下地狱就让我一个人下吧!”   二娘、七宝也哭成了泪人。   是他们亲口作证,将生母送上了断送台。   一生的阴影,要如何治愈?   于家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终结。   于大娘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嫁妆前几天刚送过去,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男方又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   对方并非刻薄人家,虽然没把胡氏的过错怪罪到于大娘身上,然而,结亲是两个家族、乃至两个姓氏的结合。   于三儿坐牢,对方看在于大娘的面子上,忍了;没承想,没过多久胡氏又要被砍头,男方那边说什么也不愿迎于大娘进门。   于七宝气坏了,像个小男子汉似的站出来,拦着对方,不让他们把嫁妆抬进门。   这桩婚事是于大娘千盼万盼的!   未来姐夫和自家从小相识,最是忠厚老实!   于二娘哭着求。   于三娘也难得软下态度,打起精神,好声好气地解释。   然而,没有用。   就算未来姐夫再喜欢于大娘,他的爹娘叔伯也不会同意。   ——犯了大罪,是要株连亲族的。   于大娘反倒很平静,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惩罚。老天爷罚了她,反倒让她心安一些,她应该受的。   邻居们没有看于家的热闹,而是主动帮他们和男方那边交涉,嫁妆聘礼一样样清点完毕,很平静、很体面地解决了这件事。   临走前,那个年轻的汉子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于大娘。这样的场合,他本不该来的,是他执意要来,想再看看她。   于大娘垂着头,施了一礼。   十余年的情谊,便在此刻了结了。   外面的动静,司家小院都能听见。   司南没出去,孩子们也没出去。   只有槐树和冬枣两个大些的帮着搬了搬嫁妆,全程没跟于家人交流。   于家姐弟并不怪他们,他们也知道这事不是自家的错,就是有种不知道是不是要解释、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明明很坦荡觉得你应该不至于怪我但是又不敢肯定的感觉。   就……很尴尬。   一直到了饭点,司南不声不响地多做了一些,二郎不声不响地端着,送去于家。   是于七宝开的门。   这个前天还打着滚要吃胡饼的小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扛起了整个家。   彼此对视一眼,于七宝很快低下头,耷拉着小脑袋往回走,门却没关。   二郎提着食盒进去,一样样摆在石桌上。   说起来,于家这个院子还是当初从司家手里买的,要价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为了感谢于三儿的救命之恩。   胡氏嫁过来后,在院子里种上树,挖了井,摆上石桌,布置得和司家一模一样。   二郎摆饭的时候,七宝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半晌,才用很小的声音说:“以后,我还能去你家吃饭吗?”   二郎没有刻意对他态度很好,而是像往常那样拽拽地说:“想去就去。”   七宝小心翼翼,“大郎哥还想看到我吗?”   二郎手上一顿,拿眼瞅着他,“你怪我哥吗?”   七宝连连摇头,“三姐姐说了,大郎哥是苦主,他不怪我家就是好的!”   “你娘秋后就要问斩,因为我哥告她偷钱。”二郎狠了狠心,把最血淋淋的事实揭开。   七宝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懂……我就听三姐姐的话,三姐姐说,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大郎哥的错,不让我们做坏人……”   二郎悄悄地松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七宝重重点头,吸了吸小鼻涕,又是那个依赖二郎的于七宝了。   于家三姐妹在屋里,默默流泪。   如果不是她们亲自作证,或者胡氏没那么坏,她们也许会把胡氏的死归结到司南身上。然而,此时此刻,她们更多的是自责。   公堂上的情形姐妹三人亲眼看着,如果不是司南冒着得罪欧阳大人的风险一力担保,他们姐弟,包括关在沧州牢城营的爹爹,都会获罪。   她们不仅不会恨司南,还很感激他。反倒担心司南迁怒于家,不愿再跟他们来往。   二郎把饭摆好就回去了。   七宝把姐姐们一个个拉出去,帮她们盛好粥。在此之前,都是姐姐们给他盛,碰上他闹脾气的时候,还得哄着他吃,于七宝从来没碰过碗。   于大娘和于二娘没有心思吃,只干巴巴地坐着。   于三娘起初也怔怔的,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起了面前的饭碗。   “吃,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爹还在沧州,过两年就能回来,咱们把日子过好了,别让他担心。”   其余三人这才含着泪,默默地扒饭。   是很贵的白米饭,从前胡氏从来不舍得让他们吃,只会留给于七宝,还有她自己。   大娘、二娘吃得很慢,每一粒都要咀嚼好久。   嚼着嚼着,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于三娘塞完一碗饭,起身去了司家。   司家也在吃饭,不像从前那般热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于三娘开门见山:“大郎哥,我还能去火锅店做工吗?”   司南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而且是这么快就来问。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能想到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   于三娘说:“无论怎样,我都不怕。”   只要司南还肯雇她。   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她还要活着,还要养家。火锅店是她唯一的希望,除了司南,没人愿意雇用罪犯的女儿。   七宝还要读书,大姐、二姐还要嫁人,她只有拼命工作,多多赚钱,才不会让整个家垮掉。所以,就算明明心里愧疚,还是自私地过来问了。   于三娘很紧张,司南接下来的话,几乎是对她命运的宣判。   司南没有再问,从她坚定的眼神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缓缓道:“员工守则第三条,还会背吗?”   于三娘条件反射道:“凡是嫖妓、赌博、家暴、侮辱妇女者,立即开除,永不复用。”   “你犯了哪一条?”   于三娘一怔,“没……”   “那你为什么觉得,不能再回火锅店?”   于三娘鼻子一酸,深施一礼,“多谢大郎哥。”   司南道:“中秋宴上你那么争气,给咱们长了脸,等选好地方开了分店,你便接替刘婶。”   于三娘的泪终究没忍住,扑簌簌往下掉。   她一定会好好干的,比从前更好!   ***   原武县的水情控制住了,唐玄就要回来了。   司南从早上开始就里走外转,心神不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跟自家小弱受交待。   于三娘进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和他传了绯闻!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在信里一个字都没提!   如果唐玄从别人嘴里知道了……   司南毫不怀疑,他们将面临彼此的爱情进化史上第一个重大危机。   因为心虚,司南表现得特别好,生意都不顾了,骑着小三轮跑到十里亭,巴巴地等着唐玄回京。   唐玄也急,甩开同僚,马不停蹄往回赶。刚到汴京地界,便看到铺满落叶的亭子里那块小小的“望夫石”。   ——是块好看的、温暖的小石头。   反倒不急了,轻夹马腹,踢踢踏踏走过来,从容一笑,“这位小哥,是在等人?”   司南配合地表演:“是啊,你打南边来,看到我男朋友了吗?”   唐玄扯着缰绳,眉眼含笑,“你男朋友是何人?”   “是天底下最帅最厉害的人,穿着我最爱的红衣裳,背着一张大铁弓,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除了太好看就没有别的缺点了。”   唐玄翻身下马,踩着金黄的落叶,一步步踩上青石阶,渐渐靠近他的少年。   在距离他还有一步的时候,突然停下,含笑问道:“你看,我像吗?”   他没走的那步,换司南来走。   司南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笑着点头,“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   相视一笑,紧紧地抱到一起。   终于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叶子哗啦啦鼓起了掌,片片黄叶捧场地掉到两人肩上,衬着斑驳的石阶和古亭,配着或英挺或精致的郎君,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亲从官们打马而来,冷不丁看到这一幕,险些瞎了眼。口哨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笑嘻嘻地调侃:“司小东家,哥几个要挨个下马,跟你抱一抱吗?”   然后,收到唐玄冷嗖嗖的眼刀子,立马变鹌鹑。   司南把唐玄推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郡王大人一路辛苦了,作为好友兼合伙人,小店为您备下火锅与薄酒,可愿一吃?”   唐玄微微颔首,“吃。”   亲从官们打趣着,一同前去。   临走前,司南从唐玄肩上捡了两片银杏叶。是两片挺好看的叶子,单个看像两把小扇子,对在一起像一只小蝴蝶,黄得恰到好处。   他给了唐玄一片,自己拿着一片。   唐玄:“又要扯叶梗?”   司南:“黄黄的叶子多可爱,你忍心扯了它?当然要收起来好好保存了。这可是咱们第一次分开,这个叶子可以当个证明,时时告诫咱们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团聚日子。”   唐玄失笑,宠溺地把银杏叶收进荷包。   司南转了转眼珠,继续作铺垫,“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想你了,每天晚上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就对自己说,就算以后闹了小矛盾,也不能生你的气,要理解你,明白你的难处,第一时间原谅你——你也要这样,知道吗?”   唐玄勾着唇,点点头。   司南把叶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就算生气,也不能生太久,看到叶子就要消气,成不?”   唐玄继续点头。   司南又从荷包里翻出一只竹哨,是上次追查私盐犯时唐玄给他的,“你之前说的还算数吧,只要我一吹哨子,你就来?”   唐玄抬手,帮他抚去头顶的落叶,“算数。”   司南跑出长亭,离他远了些,吹哨子。   这种竹哨声音很特别,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会很快识别,唐玄耳骨微动,牵着马,笑着走过去。   司南又跑了一截,再次吹响。   唐玄又走过去。   司南再跑,再吹。   不管他跑多远、吹多少次,唐玄都不厌其烦地走到他身边。   司南虚虚的小心脏终于踏实点了。   甜甜的葡萄酒喝了,热腾腾的小火锅也吃了,司南终于做足了铺垫,一五一十地跟唐玄说了前几天发生的事。   “不是故意瞒着你,是觉得信里说不清楚,怕你着急,万一你违抗圣命跑回来怎么办?毕竟你那么爱我,不舍得我受一点委屈。”   ——绝了。   ——最后这个马屁拍绝了。   就算唐玄真怪他,这时候除了更爱他之外,根本没办法惩罚他。   更别说,唐玄根本不怪他。胡氏的事他回来的路上就知道了,并不生气,只是担心。   不过,既然司南这么热情主动,他也就不客气了。装作一副担心又生气的样子,把人扯进怀里,亲肿了那双能说会道的嘴。   爱情危机成功解除!   司南大大地松了口气。   顶着一张红肿的嘴出门,迎头撞上刘氏和崔实——自从知道司南的性向后,这俩人经常凑到一起开小会。   崔实甚至召集全村人开了个大会,主要目的是告知所有和崔家、司家有交情的人,他决定护着司南,一旦唐玄对不起司南,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也要替司南讨回公道。   其余村民同样如此。   反正,他们祖上就是做山匪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不就是跟爷们睡觉吗,总比睡一头猪好!   大伙很轻易就接受了。   刘氏起初没办法接受,主要是觉得司南不娶媳妇不靠谱,后来还是被崔实说服了。   崔实给她讲了讲崔司两家祖上火烧贼营、和前朝皇帝对着干、割了敌人耳朵串“花环”的壮举,刘氏突然觉得不娶妻不生子真不是什么大事了。——司家祖上原来是造反的!   与前代人相比,司南不杀人不割耳朵,只是喜欢男人,简直太乖巧了!   瞧着司南拐进后厨,崔实和刘氏才进了雅间。   目的很明确,就是告诉唐玄,司南不是孤零零一个,身后可是整个崔家寨,不能仗着自己是郡王就欺负他。   唐玄郑重地答应了。   他们关心司南,对他来说就是值得尊敬、值得重视的人。   司南在外面听见了,挺感动,拿他们当真正的亲人一样,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话。   “我天生就喜欢男人,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贪图郡王的身家。就算没有遇到郡王,我也会找个别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因为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所以会更努力、更周全地为将来做打算。所以,请放心,我不会自甘堕落,更不会辱没司家先祖。”   “至于我爹娘那边,还请婶子和实哥保密。我想,等他们回来,亲眼看到我跟郡王如何相处,一定会放心。毕竟,他们希望我过得好,而不是为了面子和子嗣娶一个女子,郁郁寡欢。”   “……”   一席话,说得崔实连连点头。   尤其是最后那句,让刘氏红了眼圈。   她也是当娘的,比任何人更能理解司南的这席话。父母对子女的要求和管束,说到底是希望他们过得好。   倘若为了面子、为了香火,逼着他和喜欢的人分开,去过不喜欢的日子,岂不是本末倒置?   胡氏这样把子女当成工具的母亲,到底不多。   火锅店里干活的小子们许多都是崔家寨的,司南和唐玄的事,他们已经从崔实那儿知道了。   如今看到唐玄和司南亲亲密密的样子,悄悄凑到一起,激情讨论——   “咱们是不是应该离南哥远点儿?万一被他看上了,还不得被郡王一箭射死?”   “省省吧,撒泡尿照照你那张脸,除非南哥眼瞎了,才会放弃郡王瞧上你。”   “嘿嘿,也是,那我就不担心了。”   “千万别担心,你不配。”   草!   还有点庆幸是怎么回事?   钟疆刚好路过,特意叮嘱:“以后不要在店里讨论私人感情,尤其是关于小东家和郡王的,开玩笑也不行,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倒霉的只能是司南。   小伙子们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官家已经知道了。   那天唐玄回京,不仅司南去接了,他也去了。亲眼看到两个人大庭广众搂搂抱抱,还飘着小黄叶!   赵祯意识到,不能再把两个孩子当成纯洁的男男关系来看待了,必须把爱情的小苗苗扼杀在萌芽状态!   回到宫里,他气得饭都没吃,拉着张茂则发脾气。   先是把唐玄从小到大调皮捣蛋的事一件件摆列出来,骂了一圈。就连三岁尿床、四岁爬树这样的事都没放过。   骂完唐玄又开始骂司南,从前觉得司南“鬼灵精怪又爱笑,是个可心的”。   如今变成了:“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专门且来迷惑人的,那张灵巧的嘴,不知道哄了多少人,鬼小子,就连我这般英明神武的官家都让他骗了!”   背着人的时候,骂得要多欢有多欢,唐玄一来,立即换上一副笑模样。   “玄儿饿不饿呀?”   “玄儿渴不渴呀?”   “玄儿有没有很无聊,爹爹给你讲个笑话呀?”   张茂则笑眯眯。   真的,已经习惯了。   比演技,官家绝对C位出道。   唐玄恭恭敬敬见了礼,沉稳地汇报了治水的情况,直到说完正事,这才像寻常父子那样相对而坐,关心起官家的身体。   赵祯笑呵呵:“没事,好着呢,原武县令已经上了折了,把人里里外外夸了一大通,富弼几个也说了,理应好好赏你——玄儿,赏你个媳妇好不好?”   唐玄淡定道:“您要把司南给我吗?”   “臭小子,就会开玩笑!”赵祯比他更淡定,不仅淡定,还装作一副八卦的样子,挑拨离间,“你还不知道吧,司小娃跟店里一个小妮子好上了。那妮儿我也见过,在中秋宴表演,大大方方的,确实喜人,怪不得司小娃会喜欢。”   唐玄睫毛垂下来,“您要做什么?”   赵祯笑眯眯,“司小娃立了那么大功,正愁不知道赏些什么好,不然,也给他赏个媳妇呗!”   “咔嚓”一声,上好的厚胎茶盏被唐玄生生捏碎。碎渣落了一地,连带着浓香的七宝茶。   唐玄硬梆梆地说:“司南半点都不喜欢她,不许给他们赐婚,我也不会娶赵灵犀。”   “玄儿,你就这样跟爹爹说话吗?”赵祯依旧笑着,语气却略显严厉。   唐玄抿着嘴,垂着眼,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就像小时候,每次生了气,就是这副仿佛要把全世界抛弃的模样。   只有面对最亲的人,他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赵祯心软了,亲自拿帕子给他擦擦手,“得了,不过是爷俩说句闲话,你还拉上脸了?”   “没有。”唐玄否认得很快。   他抢过赵祯的茶,一口气喝光,让赵祯无茶可喝。然后就像取得了极大胜利似的,挺着腰杆出了大殿。   赵祯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知道第多少次说:“让永安进京,尽快。”   张茂则躬身应下。   只希望那俩祖宗闹腾的时候,离皇宫远点吧!   为了向官家证明司南根本不喜欢于三娘,唐玄决定把他们分开,最好永远不见面。   放在从前,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根本不需要顾及任何人。现在,他会下意识考虑司南的心情,所以没有直接让于三娘“消失”,而是决定把她调去凤仪楼。   凤仪楼位列东京三大名楼之一,无论工钱还是环境都比火锅店好,怎么都不会委屈了于三娘。   没想到,于三娘竟然不愿意。   现在的她极其没有安全感,只想扒住火锅店这根救命稻草,不想有丝毫意外。   于三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在拒绝唐玄的时候,说“不想辜负大郎哥的期待”、“答应了大郎哥会好好干下去”、“不能对大郎哥出尔反尔”……总之,口口声声都是司南。   唐玄不禁怀疑,这丫头是不是真对司南有意思。   酸溜溜的醋意把郡王大人的理智腐蚀没了,剩下的就是幼稚的小任性:“辞退她。”   司南:???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好声好气地跟唐玄灌输“要对女孩好一些”的思想。   “这件事不是三娘的错,不应该由她承担后果。三娘之所以不愿意去凤仪楼,也许跟我的想法一样——我不觉得她应该逃避,明明是受害者,凭什么要退让?”   “她跟你的想法一样。”   “我和你的不一样。”   “你们两个更亲近,是吗?”   唐玄声音很沉,说得很慢。   司南蒙了,这话从何说起?   唐玄更加坚定:“不许把她留在火锅店。”   司南也有点生气了,“我不会辞退她,除非她自己愿意离开。”   唐玄道:“我会让她愿意的。”   司南眯起眼,“你想做什么?我跟你说,不许吓她,她已经够惨了……”   唐玄看着他,目光失落,“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吗?”   司南有点心疼,连忙说:“不——”   “我就是这样的。”   “我就要吓她。”   “管她是不是倒霉。”   丢下这句话,郡王大人就强撑着骄傲离开了。   司南有点生气,又觉得好笑——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他从荷包里翻出小竹哨,吹了吹。   没一会儿,唐玄就回来了。来了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   司南觉得自己是攻,应该大度,于是主动开口:“不吵架,好不好?说好的不许生气,生气就看看银杏叶。”   唐玄从怀里拿出那片小黄叶,看了看,执着地说:“辞退于三娘。”   司南摆了摆手,“你还是走吧。”   唐玄真就走了。   司南追出去,朝着他背影挥拳头,“打个赌,我要先跟你说话算我输,你要先跟我说话算你输,谁赢了听谁的!”   唐玄头也不回地比了个“OK”的手势,还是跟司南学的。   第一次冷战,就这样幼稚又搞笑地开始了。   两个人都很有冷战的节操。   司南每天起床都要对自己说三遍:“即使是大总攻,也不能无限度地包容小弱受的坏脾气。”然后,才能压下主动找唐玄和解的冲动。   唐玄也很“敬业”,不再每天到司家小院送早餐,而是改成了绑在马鞍上,让黑曜送。   他还是会一大早去码头给司南买鳜鱼——因为他经常买,汴京人跟风,原本十天一运的鳜鱼已经改成两天一运了。   卖鳜鱼的船头特别感激唐玄,每次都不打算收钱,唐玄还是会面无表情地扔下。   唐玄买完不再去火锅店和司南一起吃,而是等在凤仪楼,让钟疆从后厨偷一碗给他送过去。   钟疆哭笑不得,“老大,一碗鳜鱼羹十个铜板,我天天偷,您觉得啥时候能偷够五贯?”   唐玄冷冰冰道:“欠抽就直说。”   “不,我只是在委婉地提醒您,作为爷们,您应该大度点,去哄哄南哥儿。”   “我是受,任性些是应该的。”唐玄学着司南的口气说。   钟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嘴上这样说,其实根本没那么硬气。每次都会踩着点等在窗口,看着司南骑着小三轮从御街走过。   孩子们也很奇怪,“师父哥,为啥不走牛行街啦?那条路近好多呀!”   司南咧着嘴笑笑,“为了怀旧!”   孩子们单纯地记下这个新词。   唐玄再去码头的时候,瞧见了司南。   司南在床上提醒了自己三遍,然而作用已经不太大了,腿自己不听话,非要过来。   远远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又觉得略丢脸,尤其是唐玄还勾着嘴角冲他挑挑眉,仿佛他已经输了。   大总攻怒了,三拐两拐消失在唐玄视线中,还煞有介事地跳上一条大船,假装自己是过来买鱼的。   ——绝不承认是想某个人了,过来求偶遇!   上船之后才发现不对劲,这条船过分安静了,虽然甲板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竹筐,根本没人光顾。   除了竹筐,还有几个高壮的汉子,司南一上船,几个人皆神色不善地盯着他。   司南笑呵呵摆了摆手,露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大早上没睡醒,走岔了。哥几个对不住,我这就下去。”   几个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封住他的退路。   司南飞快地判断出逃生的法子,正要动手,就见船舱里出来一个人,“挺巧啊,司小东家是来堵我的吧?既然堵着了,怎么还急着走?”   赵德?!   赵德恨极了他,咬牙切齿:“老子都被你们逼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行啊,你不是有靠山吗?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姓唐的箭快——把他给我绑起来!”   汉子们咬牙称是。   就在他们冲过来的瞬间,司南突然一个飞旋腿,踢中了赵德的脖子。   赵德猝然倒地,侧颈一阵剧痛,险些晕过去。   司南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迅速撂倒两个打手,抬脚就跑。   船工显然经验丰富,在他上船的瞬间就扬起船帆,离开了码头。   草!!!   看到四面八方都是水,司南暴躁了。   南哥啥都会,就是不会游泳!   情急之下,只能绕着船舱转圈跑,边跑边吹竹哨,“小玄玄快来救我!我上了赵德的贼船!”   唐玄已经离开码头了,手里提着两条鳜鱼,打算让钟疆送到火锅店。想象着司南站到灶台前,一边鼓着小脸说他坏话一边认真做鱼的小样子,心情就不错。   乍一听到哨声,以为司南在闹着玩。尽管如此,还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万一呢?   万一他真遇到危险……   唐玄承受不起。   走到半路,遇见赶来传信的暗哨,“找到赵德了,连带着两条私盐船,还有一个人……”   “谁?”   “司小东家,被赵德劫持了。”暗哨说,“那小子机灵,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您看咱们是不是先扣船?”   “先救人。”   唐玄翻身上马,语气冷静得可怕:“他是我选中的王妃,不许让他伤到一根头发!” 第84章 提亲(修)   时隔不久, 震天箭“重出江湖”,上百名唐家军旧部飞速集结,皇城司亲从官全体出动, 数名精锐马不停蹄赶往东京码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营救燕郡王认定的王妃。   众人接到密令的时候,都蒙了。   船上有郡王妃?   是个男的!   燕郡王亲口说, 不能伤他一根头发……   扣住司南的船已经离了岸,正要冲破闸门, 顺着水流向东逃去。   唐玄骑着骏马,面对滔滔长河一跃而起, 嘭的一声, 跳上一艘商船。黑曜丝毫没有停顿, 紧接着一个助跑,跳上另一艘。   就这样一艘接一艘, 离着司南越来越近。   司南还在绕着甲板跑酷, 十余名高壮的汉子被他耍得团团转。   唐玄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圈,很好, 没受伤,就是小脸红扑扑,可怜见的。   私盐船开出去有些远,亲从官忙劝:“太远了, 跳不过来, 郡王放心, 王妃就交给我们吧!”   唐玄眉眼微挑, “交给你们?不必了。”   语毕,黑曜便凌空而起,稳稳地落到船上。   “我的王妃, 我来护。”   唐玄拨转马头,冲到司南身边,俯身,伸手。司南握住他的手,一拉,一跳,灵活地攀到马上。两个人默契十足,根本不用多说一句。   唐玄的手臂顺着他的腰线环到前面,摸了摸他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吓到了?”   司南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你先说话,你输了。”   唐玄不认:“是谁先喊的‘小玄玄’,让我来救你?”   司南强词夺理:“你又不在,我那是自言自语,就跟你自己脑子里想七想八一个样,不能算是对话。”   那眉眼飞扬的模样,勾人得很。   已经六天零两个时辰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了……非常想念。   唐玄捏住他骄傲的小下巴,旁若无人地吻住。   蓝天白云大黑马,河水商船私盐贩,一切都成了背景,燕郡王和他刚刚公开的王妃,就这样众目睽睽亲在了一起。   亲从官们闪瞎了眼。   这、这就亲上了?   ——不知道“老大当众亲媳妇”和“未来王妃是男的”哪一个更令人震惊。   俩人腻腻歪歪,亲从官们苦哈哈抓盐贩。上百名官兵对付十余个贼人,手到擒来。   眨眼的工夫,私盐贩便被顺利抓获,连带着两条大船。船上表面卖的是海货,实际甲板里藏着上百筐私盐。   所有人,包括赵德,都得落个死罪。   唐玄下令,将赵德押到皇城司,其余人皆绑到刑部大牢。接下来只需严加审问,摸清他们的运盐路线及盐井所在。   唐玄立了大功,一切的好运还要归功于司南。司南就像赵德的克星,每次都能歪打正着撞破这人的坏事。   赵德被押走的时候,脖子还是歪的,大概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惮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司南,什么“不男不女的怪物”、“不要脸的贱货”、“卖屁股的”……   唐玄挽弓搭箭,一箭射中他的腿。   赵德一声惨叫,大腿根顿时多了个血窟窿,腥红的血染红陈旧的甲板。   赵德跌跪在甲板上,恶声奸笑:“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来呀,杀了我,有种就杀了我!”   “那就成全你。”唐玄再次搭箭,瞄准他的心口。   司南压住他的手,“非亲非故,干嘛成全他?”   说着,便扶住玄铁弓,就着唐玄的力道,一箭射中赵德的屁股。   赵德又是一声惨叫。   与刚才那一箭相比,这一箭不仅让他疼,还让他无地自容——不知道司南是不是故意的,白羽箭好巧不巧爆了他的……   司南拍拍手,“就算你想卖屁股,都卖不成了。”   众亲从官菊花一紧——狠,还是王妃狠。   就这一箭,实实在在地奠定了司南在一众下属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唐玄牵着他迈上码头的时候,所有亲从官、唐家军旧部排成两列,夹道目送。   军汉们齐刷刷抱拳:“见过郡王妃!”   司南……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这下全汴京都知道了,燕郡王和司小东家是一对!   不是主子和男宠的关系,是郡王和王妃的关系!   燕郡王亲口说的,不能让他伤到一根头发!   全京城的小娘子心花怒放。   燕郡王好宠好英武!   突然不觉得一箭封喉是什么可怕的存在了……   被人羡慕的王妃正抓着郡王大人敲打:“不是说好了不公开吗?干嘛大庭广众亲我?”   唐玄勾唇,“你没亲我?”   司南:“我那是被你勾引的!”   唐玄:“是你先勾引我的。”   司南:……   不得了,小弱受变成傲娇受了。   必须严厉惩罚:“你犯规了,回去给条条崽洗澡。”   傲娇受不以为然,“以后不会有这一条了,过了今日,全汴京都会知道,你是我选中的王妃。”   “哈?”司南气笑了,“求婚都没有,就想骗我当王妃,唐球球,你会不会想得太美了?”   唐玄二话不说,从他怀里翻出那枚古朴的令牌,说:“这是郡王府的青铜令,也是掌管我名下产业的唯一信物,今日正式交给你,司家小南,做我的王妃,可好?”   司南是有些感动的。   唐玄的声音太迷人,目光太专注,让他有种被珍视、被宠爱的满足感。   还有青铜令。   尤其是青铜令!   唐玄多有钱,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青铜令可以代表他所有产业的话,司南的回答有且只有一个——   “我愿意!”   真的,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好在,最后一刻还是努力维持住了理智。   “不行,咱们说好的,得让官家同意,还有我父母,无媒无聘,那就是私奔!”   “你想要三媒六礼?”唐玄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跟你说小傲娇,明天进宫好好跟官家解释,必须把这事圆过去,不许惹他老人家生气,知道不?”   唐玄背着手,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司南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唠叨:“还有你同僚那边,把‘王妃’的梗说清楚,不能让他们觉得你是个另类——干脆就说你为了救我特意夸大了咱俩的关系——你听听赵德说的那些话,我可舍不得别人那么骂你!”   “放心,我去安排。”唐玄揽住他的肩,拍拍头,仿佛成竹在胸。   司南一点都不放心。   唐球球平时不搞事,一搞就是大的。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见到唐玄,只有黑曜一只马把早餐送到门外,就连鳜鱼都让钟疆去买。   每次司南问,钟疆就说唐玄在忙。   皇城司确实忙疯了,就连钟疆这个“前员工”都被临时调过去,出了趟远门。   ——私盐犯中有人没熬住,供出了盐井的位置,刑部与皇城司联手抓人,把整条贩盐线一口气给端了。   从晒盐工到运盐船,涉案多达上百人,两条大船。城西船行也被挖出来,抄家重判。   短短十日,案子就结了。   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   看似普普通通的盐贩子,查抄起来吓一跳,每个人家里都埋着一大箱白花花的银子,加起来比开封府一年的税银还多!   这是今年继剿灭无忧洞之后,朝廷查办的最大的案子,也是最干净透彻、伤亡最小的案子。   不用官家开口,大理寺、刑部、皇城司便联名上书,请唐玄官复原职。官家顺理成章地允了。   唯一遗憾的是,赵德死了,这条线索断了。   赵德临死前,为了替家人开脱,几乎就要供出幕后黑手,没承想,审问的亲从官一鞭子下去,生生把他打死了。   林振向唐玄汇报时,情绪十分低落,“小五不是故意的,我相信他不是内鬼。他当时情绪很不对,像是被人下了药,赵德稍稍刺激了他一句,他就举着鞭子抽了过去。”   唐玄神色不大好,小五和林振、木清一样,从十来岁就跟着他,那小子不如林振武艺好,不如木清脑袋聪明,却天生有股韧劲,对唐玄绝对忠心。   唐玄脸色不大好,“把他关到密牢,钥匙你拿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林振面上一喜,知道这是唐玄要保小五。继而一愣,“老大的意思是,有人要灭口?”   唐玄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让仵作验尸,看看赵德究竟是不是被鞭子抽死的。”   “是!”   唐玄顿了下,沉声道:“验尸之前,不要让旁人接近赵德……包括木清。”   林振一怔,面色微变。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恭恭敬敬退下。   唐玄垂着眼,脸色也不大好。   他也希望,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私盐船被扣,朝堂上下喜气洋洋,民间却反应不一。   司南出去买菜,处处都在议论这件事。让他惊讶的是,百姓们都在替盐贩感到惋惜。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官府卖的盐价钱高,质量还不好,反而是悄悄买来的私盐又好又便宜。   百姓们只知道居家过日子,根本不晓得,那些盐贩为了保住盐路,多半跟江湖匪类勾结,动辙杀人灭口,只为自己谋财。那些便宜的盐价,都是踩着尸山血海得来的。   ——当然,个别农户为了生计偷偷卖上一两担的不算。这种情况,官府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司南心里不大好受,想着回头跟唐玄念叨念叨,看官府能不能把盐务好好搞一搞,盐价降下来,质量升上去,哪里还用担心百姓冒着风险买私盐?   就是吧,这人呢,越是想见越见不着。整整十来日,司南都没瞧见唐玄。   中途他去郡王府找过一次,却碰了个钉子。   原本对他态度极好的管家、园丁和护院大叔,这次再见他,竟然一个个冷冰冰的,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也没给他好脸色。   司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听说了“王妃”的事,正生气呢!   拐了人家的小主子,他确实不占理。尽管对方态度不好,司南还是好声好气。   男人嘛,哪个不是在老丈人跟前装孙子?   南哥不委屈。   直到九月初一,司南刚开店门,就听到巷口敲锣打鼓,数位年轻汉子挂着红绸,扛着三牲五谷,喜庆得很。   司南乐呵呵地瞧热闹,“这是哪家在下聘,三牲礼都用上了?这是娶了个仙女吗,这般重视!”   众人的表情十分奇怪。   不是仙女,大概是个小仙男……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怼到他脸上。   司南眨眨眼,“看我干啥?不是我安排的。”   “确实不是你,是我。”唐玄穿着红衣,戴着金冠,脚下生风,大步走来。   一胖一瘦两个媒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端着一脸笑。人还没到,嗓门就先亮了起来:“恭喜司小东家,贺喜司小东家!咱们受了燕郡王的托付,给您送登门礼来了!”   司南变色了,从红到黑,五味杂陈。   他就知道!   这个小妖精三天不见必搞事!   “这就是你说的‘会安排’?”   唐玄捏捏他的小黑脸,“黄道吉日提个亲,南哥儿可还满意?”   司南呵呵呵:“我可真是太满意了。”   想家暴。   唐玄笑笑,给媒婆使了个眼色。   媒婆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尽量自然地说:“燕郡王说了,这只是第一礼,权当问问司小东家的意思。若司小东家矜持些,拒了,也没关系,过几日咱们再来。”   司南都给气笑了,“合着就算我拒了,也不代表我不乐意,而是脸皮薄?”   媒婆讪讪一笑。   今时今日,恐怕是她们说媒生涯中最大的转折点,倘若成了,牛皮能吹上几十年;若办砸了,燕郡王的箭可不会留情面!   司南并不为难她们,只盯着唐玄冷笑。   唐玄缓缓道:“你先前说,将来的事不确定,我们会有争吵,会有纠结,会有彼此吃醋、面目狰狞的时候,只有把这些都磨合过了,依然珍惜彼此,那就在一起……”   ——这是那天,司南踩着小杌子表白时说过的话。唐玄全都记在了心里。   “现在,可以了吗?”   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尽管司南觉得很荒谬。   锣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长长的巷子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巴巴地等着他的答案。   包括唐玄。   他就那样站在石阶下,微扬着脸,澄净的瞳仁中装着小小的他。   司南丝毫不怀疑,就算他今天拒绝了,唐玄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来,直到他同意。   摊上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美受,还能怎么办?   大总攻无奈叹气:“你知道,我是愿意的。但是,你能不能等我去提亲?”   毕竟,他才是大总攻。   毕竟,他觉得自己还挺大男子主义的。   反正,人设不能崩。   唐玄点头,“今日你先答应,下次再换你来。”   司南戳戳他的大帅脸,“变狡猾了,不乖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躲在暗处的管家、园丁、护院大叔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同意了。   要是司家小娃不同意,指不定就得他们这帮老家伙出马了。   厨子大叔摸摸圆滚滚的将军肚,笑呵呵揶揄:“是谁说破老天爷都不同意来着?这时候紧张个球?”   可不就是紧张个球嘛!   紧张他们的小球球。   其实,码头救人的那天他们就知道了。毕竟,动用的是唐家军旧部,不可能瞒住他们。   唐玄也没想瞒,决定提亲的时候,第一时间跟他们说了。   老哥几个自然不同意。他们一心盼着小主子娶妻生子继承唐家军,怎么可能同意他娶个男王妃?   唐玄却说什么都不肯回头,甚至主动提出,启动“甲字军令”。   甲字军令,是小时候几个人为了教导他定下的。长辈们设置关卡,唐玄独自闯关。闯关过了,就会顺着他,过不了,就听长辈们的。   每次唐玄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凡是和几个大人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就会启动甲字军令。   随着他武艺渐高,闯关的难度不断变大,唐玄从来没有失败过。并非他每次都能顺利闯过,而是他从不会放弃。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不管难度多大,不管花多长时间,只要他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妥协。   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这次为了让他妥协,老哥几个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甚至不惜打伤他。   唐玄依旧没有放弃,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坚定。   从前的他是清冷的、坚定的,那种像机器一般、极为理智的执着。这次,他眼中有了火光,整个人就像被点燃了,他的坚持有了情感。   毫不意外,他闯关成功了,用行动说服了几位长辈。   虽然长辈们还是希望他能留下子嗣,却不反对他娶司南做正妃了。反正在军中时,男人和男人那档子事也没少见,不稀奇。   看到司南点头,长辈们才放下心。   厨子大叔边走边念叨:“挺好的,真挺好的,会做菜的小家伙日子不会过得差!”   管家大叔颤颤巍巍,“还是要生个小崽子呀,唐家有了后,咱们几个老家伙才好意思下去见将军。”   “慢慢来吧!”   “会有的。”   几个人相互安慰着,慢悠悠地走远了。   雅间内,唐玄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南。   司南碰了碰他的手心,那里有被利器划伤的痕迹,不是抓贼的时候、也不是练箭的时候受的伤,而是闯关的时候留下的。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伤到过了,如今为了“娶”他,添了新伤。   尽管快要结痂了,司南还是执着涂了药,包扎好,一本正经地要求:“假装你闯关的时候我在身边,帮你打架、帮你包扎。”   “好。”唐玄勾着唇,宠溺地笑。   司南凑过去,亲了亲。   从今天起,也是被提过亲的人了。   雅间外,小子们叠罗汉似的挤在门口,瞪大眼睛往里瞧。   “亲了亲了!”   “是南哥先亲的!”   顿时觉得很骄傲,不久之后,他们这家店就会多一个新名号——郡王和他的男王妃的店!   拗口?   管他呢!   别人想叫还叫不成呢!   眼睁睁看着一担担“登门礼”抬进了火锅店,围观百姓望了望头顶的大太阳。   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呀?   怎么就大白天撞上了男人向男人提亲?   还答应了!   官家气坏了,抓着奏折扔唐玄。   这还是第一次,他当着外人的面对唐玄发脾气。   “成心气我是不是?嫌我不给你赐婚了,自己倒是把登门礼抬到人家里去了!”   唐玄不闪不躲,任由奏折拍到脸上,“现在说了,请官家为臣赐婚。”   “赐你个大头鬼!”赵祯瞬间包拯附体,吐沫星子喷了唐玄一脸,“就算要赐,也不是赐司家小娃!”   唐玄很耿直,“那就别赐了。”   “你——”赵祯从御案后面绕出来,直戳他脑门,“你就不怕我把你扔去西北?”   唐玄骄傲道:“南哥儿办好了中秋宴,官家已经输了,不能出尔反尔。”   赵祯气极,“那我就赶他走,把他赶出京城,赶得远远的,让你们一辈子都见不着!”   “不可能的。”唐玄说,“南哥儿去哪儿,臣去哪儿。”   “你!”   “你再这样,我就打你了!”   赵祯手扬得高高的,比划了几次,都没舍得打下来。   唐玄改坐为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臣此生非司南不娶,求官家成全。”   赵祯大手一挥,“我跟你说,不可能。明日永安就要进京了,只要那丫头能瞧上你,我立马给你们赐婚,看到时候司家小娃还会不会要你。”   唐玄眉头一皱。   赵祯哼笑:“没想到吧?我可太了解那孩子了,别看人家只是个小小商贾,芯子里骄傲着呢,势必不会给你做小。”   唐玄无奈,“官家,您别这样。”   赵祯:“我就这样,谁让你变着法气我!”   唐玄说:“我不气您了。”   赵祯挖坑,“那就娶永安。”   唐玄不跳,“不行。”   赵祯摊手。   包拯轻咳一声,好心提醒:“官家,臣还在呢,咱能先谈正事不?”   赵祯立即把矛头指向他,“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没见我儿子都要娶男人了吗?就是被你们这群唠叨鬼天天念叨的!”   包拯:……   好大一口锅。   唐玄执了执手,把话题引向私盐案。   仵作已经验完了,赵德的死并非鞭打所致,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单是那种毒药不可能致命,只有饮了蛇胆酒才能把药性勾出来。   尤其对重伤在身的人,毒性更大。   赵德死之前,赵兴过来看过他,说了一些诀别的话,大抵就是“看错了你”、“原来你一直在利用我”、“幸亏我留了个心眼,不然那天我也会被你骗到船上”之类的,虽然嘴上说得狠,还是给他留下一坛蛇胆酒。   因为赵德无意中跟他提过,他素来爱喝蛇胆酒,只是近两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喝了都会胸口绞痛,这才不敢喝了。   这次反正都要死了,赵兴干脆给他带了一整坛。   听了这话,赵祯神色不大好。   赵兴和唐玄一样,也是他的养子,虽然那小子素来跟皇后亲近,却也没办过啥错事,他怎么都不希望他跟私盐案扯上关系。   包拯心直口快:“背后之人会不会是赵团练?”   “不会。”唐玄干脆道。   赵祯莫名感动,他的玄儿,总是如此顾及兄弟情谊!   “他没那个脑子。”唐玄补充。   赵祯:……   赐婚!   必须赐婚!   赶紧娶个王妃管管他吧!   君臣三人商讨许久,最后决定引蛇出洞。   据林振所说,赵德死前想要供出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跟他有过接触的白夜,但是,第一次只说了个口型,小五一鞭子甩过去,让他说第二次,赵德就死了。   白夜和他那个丫鬟在皇城司关了许久,什么都没问出来。那丫鬟倒是硬气,进去没几天就一头撞死了。   白夜非常淡定,就像一切胸有成竹。   赵祯道:“找个借口把他放了,倘若他真是幕后主使,必会想办法收拾赵德留下的烂摊子,到时候不愁抓不到把柄……别打草惊蛇。”   唐玄躬身应下。   借口是现成的,虞美人早晚会求到司南那边,到时候再放不迟。   与此同时,京郊十里亭。   亭边有个茶摊,模样简陋,茶也是陈茶,多是贩夫走卒在此歇脚,偏偏今日多了两个俊逸不凡的年轻郎君。   青衣那位个子不高,脸蛋略圆,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说话也清清脆脆和和气气,让人瞧着就稀罕。   高个那个像是军汉,宽肩窄胯,英武挺拔,随身带着把长剑,让人轻易不敢接近。   两个互看一眼,又同时扭开头。   狄咏低头,灌了半碗茶。   这年头,以为穿上男装就能扮男人了,这些俊俏白嫩的小娘子们,哪里来的自信?   赵灵犀人前笑眯眯,背后吐舌头。   一看就是个武夫,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不是她的菜。   啊!老天保佑!   她的准夫君,燕郡王,玄表哥,可千万千万别长歪了! 第85章 三角关系   赵灵犀故意穿着男装在这处简陋的茶棚歇脚, 其实是为了打探消息。   她扔给摊主两文钱,粗着嗓子问:“近日京城可有何热闹?”   摊主笑呵呵道:“咱这汴京城天天有热闹,不知小郎君想打听哪门哪类?”   赵灵犀一脚踩着长凳, 吊儿郎当,“娇俏娘子俊郎君,风流韵事来一波。”   众人皆笑。   摊主边笑边回:“还真有一样, 是那燕郡王与司小东家的。”   狄咏刚要起身,听到这话又把剑放下了。   赵灵犀也来了兴致, “哪个燕郡王?”   摊主压低声音:“小郎君一看就是远处来的,怎的连燕郡王都不晓得?除了那位一箭封喉的皇城司指挥使、官家养子、唐家军的少将军, 还能有谁?”   赵灵犀眼睛一弯, 笑出一对小酒窝:“我是穷山沟里来的, 确实不识得。劳烦店家说说,这燕郡王同那什么小东家是怎么回事?”   一位货郎抢过话头:“哪里还用店家说?满京城都传遍了, 那位司氏火锅店的小东家, 跟燕郡王是这个……”   一边说一边半握着拳头,做了个“拇指亲亲”的动作。   在场之人皆露出暧昧的笑。   除了狄咏和赵灵犀。   赵灵犀刨根问底, 终于知道了司南从“男宠”到“王妃”的上位史。   赵灵犀被雷得外焦里嫩……   他的准夫君居然养男宠?   怪不得官家三道急诏叫她回来,原来是拿她当遮羞布!   赵灵犀……真开心呀!   细皮嫩肉的小男宠,不光郡王大人喜欢,她也喜欢呀!将来是不是可以跟唐玄做对表面夫妻, 关起门来各养各的?   简直不能更愉快!   狄咏的心情就不大美了, 很巧, 传闻中的俩主角他都认识, 一个是暗中较劲十几年的死对头,一个是惦记了好些天的小可爱。   这俩人怎么搅到一起去了?   小时候他就千防万防!   “好好的东西,别糟蹋。”赵灵犀把那包炒黄豆从他手里扣出去, 抓了一把丢进嘴里。   ——狄咏刚刚差点把袋子捏烂。   赵灵犀嘎嘣嘎嘣嚼着,香得很,“呐,这趣事是我花钱打听的,让你白白听了一场,吃你包豆子不为过吧?”   狄咏勾了勾唇,“随便吃。”   赵灵犀一噎,为啥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   狄咏抓起剑,牵上马,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包新的,没吃,而是递到了马嘴边……   昔日年轻的马王,如今的小白花连纸包带豆子一并叼进嘴里,嚼巴嚼巴吃得香。   一看就是吃惯了的。   赵灵犀:!!!   狄咏朝她眨了眨眼,翻身上马,潇洒而去。   赵灵犀气得直拍桌子,“坏坯子!咱们京城见!”   狄咏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见不散啊,小山沟。”   赵灵犀稍变小河豚。   在腹黑这条路上,她从来没输过!   白夜从皇城司被放了出来。   一个中年汉子驾着马车在东华门外等着他,两年人对了一个眼神,什么都没说,白夜踩着车夫的背上了车。   守城兵拿眼瞧着,无不唏嘘。   白夜和那中年汉子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习以为常。   直到马车走远了,白夜才开口,淡淡地说了句丫鬟死了,让汉子给他找个新的。   神色口气丝毫没有惋惜或怀念的意思,仿佛“没”的不是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人,而是一个茶盏、一尊摆件。   汉子恭敬应下,双膝跪在马车上,奉上茶盏。   白夜一口气喝了小半盏,眯着眼睛,长长舒了口气,道:“在里面关了这些天,最想的就是二哥这口白露茶。”   中年汉子讨好道:“主上折煞属下了,只要您爱喝,属下随时给您煮。”   白夜笑笑,将茶盏放回一直举着的手里,眯着眼靠回软枕上,不甚在意地问:“外边怎么样了?是不是出了点小岔子?那姓唐的又盯上谁了,老三还是老五?”   中年汉子斟酌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道:“是赵德……燕郡王扣下了他的船,船上的兄弟连同登州的盐井……都没了。”   白夜倏地睁开眼,“都没了?这是何意?”   汉子头皮一紧,脑袋扎得更低,“就、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赵德死在了牢里。”   白夜几欲发怒,看到街上的车水马龙,又生生忍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阴沉道:“他没传信,一个字都没有。”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问,汉子就知道。   他躬了躬身,道:“近来局势紧,燕郡王已经有所怀疑,那位想来是唯恐打草惊蛇,连累了主上,这才不得不谨慎行事。”   白夜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面上却勾起温和的笑意,“谨慎些倒也好你们每一位对我都至关重要,关键时刻还是要保全自己。”   汉子大为感动,以头顿地,“主上仁厚,吾等甘愿赴汤蹈火!”   仁厚?   白夜露出一丝讥笑。   想到丢掉的那条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盐路,还有那两艘大船,不由肉疼。   这得捞多少钱,才能补上这个窟窿?!   接下来一段时间,必须想方设法赚钱了。还要搭个新盐商,让剩余的那块盐田继续往京城兜售。   还有五味社……   要想打开私盐销路,必须拿到绝对话语权,原本今年白夜有信心从副社长升为社长,没承想,竟半路杀出个司南!   又是司南!   上次赵德暴露是因为他,这次赵德之死、盐路被废又是因为他!   白夜揉了揉酸疼的额角,笑得有些复杂,“不愧是她的儿子,就会给我找麻烦。”   中年汉子顿了顿,把于家的事说了,“主上若想把司氏火锅店拉下水,这个于三娘或许是个口子——她爹因司南被关入牢城营,她娘又因司南即将问斩,属下以为,她必恨司南入骨。”   白夜揉着额角笑,露出几丝兴味,“就按你说的办,让……”   “中秋宫宴,虞美人为了救主上出来,自请入宫表演滑稽戏,跟那于三娘有些交情。”   “那就让她去。”白夜顿了下,道,“这次我能出来,确实多亏了她。你跟她说,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她。”   汉子俯首称是。   于三娘在家待了小半月,好好陪了陪于大娘,终于调整好心情,回到火锅店。   起初有些尴尬。   大伙都知道了胡氏做下的事,不知道该同情于三娘,还是远着她。   司南没说什么,像从前一样,对于三娘交待一天的工作,没有特意照顾她,更没有故意躲着她。   不仅让于三娘放松了许多,也对其余员工表明的态度。   既然他都不在意,员工们再为他“打抱不平”就显得有些滑稽了。更何况,于三娘向来勤快,人缘不错,没一会儿众人便像往常一样,同她有说有笑。   倒是店里的客人,有人认出她,明里暗里指指点点。   这些情形于三娘早有心理准备,虽不是滋味,面上依旧端着专业的微笑。她暗暗告诫自己,要比从前更勤快、更努力,不要因为任何挫折半途而废,让人小瞧。   大多数客人还好,顶多私下议论两句,不会当面让于三娘难堪,大半天下来,倒是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也不像于三娘设想的那般,客人嫌弃她、拒绝她的服务。   恰恰相反,常来的那几桌女客,比如定国夫人魏氏,就心疼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好一会儿,若不是旁边的姑姑拉着,差点收她做干女儿。   于三娘从雅间出来,眼底含着泪,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正要下楼,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是位年经郎君,穿着不俗,一身酒气。   于三娘连忙道歉。   对方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冷不丁瞧见她的脸,啧啧道:“你就是那个半夜爬床的于三娘?”   于三娘表情一顿,忍了。   对方却不打算放过她,扯着她的衣裳,怪笑道:“你说你,爬谁的床不好,去爬司小东家的,你不知道他——嗷——谁、谁踹老子?”   槐树把于三娘护在身后,冷冷道:“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叫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不要命了!”这人嗓门极大,十分嚣张。   雅间里走出许多人,一见地上那人,纷纷变了脸色。   尤其是沐雅阁的那桌读书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转头冲槐树和于三娘道:“你们惹了大祸,快赔个不是,张小衙内向来大度,定不会与你们计较。”   于三娘是知道他的,一脸紧张,正要道歉,却被槐树拦住,“平时的厉害劲去哪儿了?是你的错吗,你就赔不是?”   放在以往,于三娘自然不会,然而现在,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连累槐树。尤其这个人的叔祖父还是三司使,当朝大员!   看着她脸上的惶恐之色,张小衙内更为得意。   他抖了抖衣裳,指着槐树的鼻子骂:“下贱东西,也敢威胁老子?去问问司小东家,我张三郎在火锅店花了多少钱、介绍了多少熟客?就连燕郡王都不敢跟我叫板!”说着,就狠狠地瞪了于三娘一眼,“老子跟你说句话,是你这贱人的福气,还敢嫌弃老子?等着,我这就去跟司小东家说——你,还有你,永远别再让老子瞧见!”   “那就请张三郎君以后不要再来本店了。”司南穿过走廊,平静地说,“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他们了。”   张三难以置信,“司小东家这话是何意?我没听错吧?”   “你只是脑子坏了,嘴巴臭了,耳朵还好。”司南笑眯眯道,“从今天起,张三郎君不配再来我家火锅店——三娘,去,给他把会员卡退了。”   于三娘怔了怔,满脸愧疚,“大郎哥,不必如此,我道歉……”   “三娘歇着,我去退。”小郭朝槐树眨了眨眼,颠颠地蹿到楼下。   张三叫嚣:“姓司的,你疯了?!别以为有燕郡王撑腰你就——”   “小玄玄,你来啦?”司南举起手,朝他身后挥了挥。   唐玄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淡淡地扫了张三一眼,“有本王撑腰,不够吗?”   张三咬着牙,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整个人僵住了,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哒。   司南依旧不肯放过他,“走之前,别忘了给我家员工道歉。”   “道你妈——嗷!”张三被司南一脚踢中膝盖,当即跪了。   槐树把于三娘推到前面,受了他这个“大礼”。   “行!今日之事,老子记下了!”张三咬着牙,放下狠话,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郭举着一串钱,巴巴地追上去,“给您退的会员费。”   “滚!”张三胳膊一轮,把钱扔到他身上。   小郭九十度鞠躬,“谢客人赏!”   张三:……   MD!   总有一天,烧了你家店!   这也算开店以来最轰动的“大场面”了,员工们心情惴惴,客人们也议论纷纷。   其中不乏对司南的指责,觉得他为了两个小工逼走,甚至打伤客人,实在令人不解。   司南听到了,并不后悔,刚才那样做就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   倘若是菜不好,客人不满意,不用于三娘,他必会亲自道歉。可是,方才不是食物纠纷,而是他的员工遭到了性骚扰,就算没有唐玄撑腰,司南也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不让这样的事在自己店里发生。   他看向众人,朗声道:“那天的事,欧阳大人已经审理清楚,和于三娘无关,皆是胡氏一人所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借着此事侮辱她。”   “诸位以为,难道遇到此事就该投井而死,以证清白吗?死太容易了,难的是顶着流言蜚语,辛苦赚钱,养家糊口!各位自诩读书人,能有小娘子的一半坚强吗?”   “我护着她,没有任何私人原因,只是因为她是我店里的员工,是我们所有人的伙伴、家人。我敢说,我对每一位员工皆一视同仁。”   “我对员工如此,对高级会员、普通会员、来店里的每一位客人同样诚心诚意,绝不辜负——前提是彼此守礼,相互尊重。”   语毕,长长的走廊一阵沉默。   不知谁叫了声好,客人们纷纷点头,皆是心悦诚服。   可不是么,司氏火锅店连区区一个员工都能用心庇护,更何况是来“送钱”的客人?   至于张三,活该。   真给张大人丢脸!   众人再一次被司南的口才镇住。   员工们眼泪汪汪地去干活了,客人们心悦诚服地回到包间。   司南拉着他的小玄玄,出了火锅店,钻进后院那条没人的小巷子。   紧张兮兮,“听说张大人就是专门管盐啊铁啊酒楼店铺的,权力可大了,你能搞定吗?”   唐玄失笑,“方才不是还挺硬气吗?”   司南谄媚,“这不是有我家小玄玄嘛!”   唐玄把脸伸过去。   司南笑嘻嘻地拧了一把。   唐玄顺势捉住他的手,一带,一勾,把人困在怀里。   司南正要拆招,便听巷口一声娇喝:“呔!大胆贼人,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男!”   唐玄:……   司南:……   赵灵犀还是那身男装,迫不及待冲过来,一脸心疼地把司南从唐玄怀里扯出来。   她原本是来吃火锅,顺道看看唐玄那个小男宠的,原想着好看的话就调戏一下,不好看就吓唬吓唬。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随随便便一扭头,就看到了一个小极品!   白白嫩嫩圆眼睛,睫毛弯弯小梨涡,是她最爱的脸蛋没错了!   “小郎君无碍吧?他有没有欺负你?别怕别怕,十三团练给你作主啊!”   司南唐玄双双一愣,“你说你是谁?”   赵灵犀清了清嗓子,理了理男装,尽力低沉而稳重地说:“我乃汝南郡王十三子,岳州团练赵宗实,路遇不平,必拔刀相助,所以小郎君别害怕啊,不管这家伙是谁,我必不会让他抢走你。”   司南冏冏有神,“你既然是十三团练,应该认识京兆郡君吧?”   “当然,那是我嫂——我夫人。”   司南又问:“那你知道京兆郡君最心爱的弟弟是谁吗?”   “考我,是吧?”赵灵犀捏了捏他下巴,调戏似的,“自然不是姓高的那两位,而是官家养子,燕郡王。”   司南指了指唐玄,“你仔细瞅瞅。”   赵灵犀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唐玄身上——刚才见他人高马大,一瞅就不是自己的菜,所以根本没看脸。   如今一看,差点逃走,“球球哥?!”   唐玄早就认出她了,冷淡地别开头,完全不想搭理她。   司南看看这个,看看那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你是永安县主?!”   赵灵犀眨眨眼,“小美人认识我?”   想到方才的情形,嘴巴突然张大。   ——他就是……玄表哥的小男宠?! 第86章 酸溜溜(修)   赵灵犀枯了。   这么好的小白菜, 怎么被五大三粗的玄表哥拱了?   ——是的,高大挺拔、身材匀称的唐玄在赵灵犀的审美中属于“五大三粗型”。这位小县主就喜欢司南这种白白嫩嫩的少年郎,最好是爱读书、会写两首酸诗的。   赵灵犀不甘心, 无视掉唐玄的嫌弃, 非要进店吃火锅, 还指明了让司南做。   高滔滔办的那十张会员卡,有一张给了她。就算看在高滔滔的面子上, 司南也得满足她的要求。   三个人前后脚往店里走,画面有点好笑。   赵灵犀贼兮兮往司南身边凑, 被唐玄无情挡住。   唐玄不仅要挡赵灵犀,还要挡司南, 他还记得当初司南亲口说过“对永安县主很有好感”,所以要两头防。   司南眼睁睁看着唐玄和赵灵犀你挤我我挤你, 边斗嘴边扔眼刀子。   这就是官家给小玄玄安排的相亲对象, 大大的眼, 圆圆的脸, 白白的皮肤, 一笑还有俩小酒窝。   啧!   司南直冒酸泡泡。   二豆声音有些抖, “师父, 醋是不是放多了?”   草……   一不留神, 一大勺都倒进去了。   不用尝,单是闻着就能把鼻子酸倒。   司南正要倒掉, 转念一想,不用, 就这么上。凭什么给那俩“相亲男女”吃好的?   他又不是圣父!   司南亲自端着火锅进了雅间,唐玄和赵灵犀一人坐在桌子一头,呈对峙姿态, 那剑拔弩张的模样,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大战。   司南终于舒坦了,露出三分笑意:“县主,您要的酸汤锅。”   赵灵犀弯起眼睛,脆生生问:“可是你亲手做的?”   司南点头,“砂锅上有标识,不同的主厨用不同的锅,为的就是方便熟客点餐。”   赵灵犀皱了皱小脸蛋,“如果某个厨子总是没人点,岂不是很没面子?”   司南失笑,是个善良的小娘子啊!   “领班会为他安排新客,只要手艺好,客人第二次来了自然会点。”   “若是不行呢?”   “每人有五次机会,五次都不行,便降回二厨。”   “包括你吗?”   司南点头。   赵灵犀期待满满,“端过来吧,让我尝尝小美人的手艺。”   司南挑眉,“县主想要小美人吗?我去喊一个来。”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赵灵犀立即改口,“那叫你小南南可好?”   从前她叫那些小男宠的时候,他们可喜欢了!   “叫南哥,或司东家。”司南霸气道。   “南哥儿。”赵灵犀可爱地眨了眨眼。   司南笑笑,这才把小火锅放到她面前。   “啊欠!”还没吃,就被呛了个喷嚏,赵灵犀皱了皱脸,“怎的这么大一股醋味?”   司南面不改色,“县主点的酸汤锅,就是要多放些醋。”   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   赵灵犀冲他甜甜一笑,舀起大大一勺送进嘴里。   唔……   如果不是自小的教养,八成得吐出来!   这哪里是多放“些”醋,明明是多放“些些些些~~~”醋!   赵灵犀用了好大力气,才扯出一个类似赞美的表情,“好、好吃……”   ……得想吐。   司南微笑,“好吃您就多吃点,您是高级会员,免费续碗。”   “不不不,不用了。”赵灵犀疯狂摆手,整张脸都是皱的。   唐玄抱着手臂,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司南端起另一碗,“郡王也请。”   唐玄:……   赵灵犀拉他下水,“快吃,小美人辛辛苦苦做的,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反正不能让她一个人酸!   司南煽风点火,“是啊,难不成郡王连县主都不如吗?”   这就不能忍了。   唐玄拿起筷子,吃!   真的……太酸了。   赵灵犀一边吃一边拼命吸气。   唐玄不动声色灌茶水。   司南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偶尔有人从雅间门口经过,总会不约而同地问:“哪来的这么大醋味?”   三个人讪讪一笑,各自心虚——   唐玄:绝不能让南哥儿觉得他小心眼。   赵灵犀:不能让小美人知道她在嫉妒球球哥。   司南:男朋友和男朋友的相亲对象排排坐,他不醋谁醋?   下回还放!   赵灵犀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委婉地说:“下次再来,还是换个厨子吧,我可舍不得让小美人受累。”   司南……还有点小遗憾。   最后,兄妹两个是扶着墙出去的。   不是撑的,是酸的。   官家传令,召唐玄回宫。   赵灵犀捂着肚子回了汝南王府,刚从恭房出来,就被嬷嬷一通捯饬,跟着父亲嫡母去了福宁殿。   官家和皇后都在,唐玄坐在下首处。   赵祯分分钟媒婆上身,“真是巧了,玄儿前脚进宫,永安后脚就来了,你说是不是缘分?”   汝南郡王赵允让年纪比赵祯大一些,性子沉稳,不苟言笑,是个正直有担当的人。瞧着赵祯卖力表演,嘴角一抽,到底没好意思配合。   倒是夫人韩氏笑笑,接过话茬:“本来刚一回京就该进宫给官家和娘娘请安,耽误到今日,已经是罪过了。”   “一家人,说不着这个。”皇后对韩氏倒是亲切,就是瞧着赵灵犀不大顺眼。   确切说,她是看任何有可能成为唐玄正妃的贵女都不顺眼,巴不得他娶个没权没势没娘家的破落户,比如那个盐商之女,范萱儿。   皇后对范萱儿印象“极好”,如果有可能,真想撮合撮合她跟唐玄。   赵祯明示暗示,皇后就是不接话茬,韩氏性子温吞,轻易不主动开口。最后,演变成赵祯和赵允让两个爷们讨论儿女婚事。   到底有些不好开口,于是从三皇五帝说到秦晋之好,从朝堂形势说到百姓生活,一直扯到户部侍郎的堂兄的表弟的二儿子娶媳妇,终于和儿女婚事沾点边了。   赵祯借机问:“永安及笄了吧?可许了人家?”   赵允让配合道:“这丫头性子不定,整日闯祸,不敢许给别家,想着还是在亲戚里寻个知根知底的。”   赵祯呵呵一笑,“你看我家玄儿怎么样?俩人一处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皇后打断他:“官家,当着孩子的面怎的说起了这个?不合规矩。”   唐玄接口:“娘娘说的是。”   皇后:……   这些年都没听这小子说句顺耳的话!   为了心爱的养子,赵祯早豁出去了,什么合不合规矩,有唐玄的终身大事重要吗?   “一家人说闲话,无需讲究。况且永安在宫里住过几年,同玄儿也是相熟的,不必避讳。”   到底顾及着小娘子的面子,赵祯没再继续说,而是找了个借口把他们打发出去,其实就是想让唐玄和赵灵犀单独相处。   赵灵犀当着长辈们的面,装得像个乖巧的小鹌鹑,垂着脑袋,声音像蚊子嗡嗡,那伶伶仃仃的模样,让人连大声话都不舍地跟她说。   一出福宁殿,秒变小腹黑。   “球球哥,我觉得这个法子特别好,娶了我,既能全了你对官家的孝道,又不用放弃小美、不对,小南哥儿。”赵灵犀十分尊重地改了口。   “你也瞧见了,官家是不可能允许你接南哥儿进府的,更别说娶为正妃。与其找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娘子,还不如选我。”   赵灵犀努力保证:“放心,我绝不会像别的小娘子一样哭哭涕涕不允许你养外室,你不仅可以养,还能把他接进府。”   “想都不要想。”唐玄冷冷地拒绝。   赵灵犀撇嘴,“你以为我愿意啊?”要不是打不过你,本县主直接把他抢了!   赵灵犀鬼兮兮冒坏水——就算现在说“一起养”也只是暂时的,她要悄悄对司南好,让司南永远白白嫩嫩、可可爱爱,等到唐玄人老珠黄,就抛弃他!   嘻~   唐玄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如果不是知道赵灵犀这丫头脑子向来缺根筋,他早就一箭射过去了。   ——她对司南的喜欢就像文人喜欢书画、女子喜欢珠钗、猫奴喜欢小猫咪,是需要用心对待、好好珍藏的那种,无关情欲。   最重要的是!   赵灵犀这丫头有收集癖,见一个喜欢一个,喜欢一个占有一个,不分男女!   丫鬟絮儿扯扯赵灵犀的袖子,“县主,快把口水擦擦,兖国公主来了。”   赵灵犀一听,立即充满斗志。   兖国公主是她的死对头!   当初就是她害自己暴露本性,被嫡母送到岳州的!   早知道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官是公主先看上的,求她她都不碰!   兖国公主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看了赵灵犀一眼,并没有放在眼里,只垂着眼皮,慢悠悠转向唐玄。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股仙气,“你当真跟那司小东家两情相悦?”   唐玄抿着唇,没理她。   他可没忘,就是兖国公主把范萱儿带到官家面前,试图撮合他们。   兖国公主不仅没生气,反倒笑了笑,“看来是真的了。没想到,玄弟这般性子也能有倾心相付之人。”   赵灵犀小声逼逼:“合着只能高高在上的公主配享有爱情,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活该盲婚哑嫁,一辈子不幸福?”   兖国公主瞅了她一眼,没理会,又看向唐玄,“范萱儿之事,是我受了她的蒙骗,对不住了。”   语毕,也不管唐玄的反应,继续乘着步辇,一摇一晃地走了。   赵灵犀冲着她的后背做鬼脸。   反正都是姓赵的,权当堂姐妹之间的玩笑,不仅没人拿着当真,宫人们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赵灵犀旧事重提:“你真不考虑一下?我保证,成亲后你就能把小南哥儿接进府,我绝对、绝对不会欺负他,还会帮你在官家面前打掩护。”   唐玄缓缓吐出两个字:“闭嘴。”   赵灵犀坏兮兮一笑,“原来球球哥讨厌我提南哥儿呀?行,那我就继续说啦,说到你同意为止哦!”   然后,就真的巴拉巴拉说了起来。   唐玄闭了闭眼,取出一支白羽箭。   赵灵犀登时甩开长鞭。   唐玄以箭为剑,和她斗在一起。   宫人们眼睁睁看着,根本没拦——已经习惯了。   赵灵犀很快就输了。   于是祭出第二招——抱大腿。   唐玄脸都黑了,“放开。”   “不放!”小时候每次打输了都用这招,百用百灵。   现在不是小时候!   他已经有南哥儿了!   唐玄感觉受到了玷污,对不起他的司小南。   正要爆发,张茂则冲了出来。   为了防止俩人拆皇宫,张茂则冒着被官家责罚的风险透露了一个消息:“九月中旬礼部要主办一场‘百味赛’,东京城及其余三京的大小食肆皆可参加,入选者可擢为正店,优胜食谱还能晋为‘宫廷菜’。”   比如,司南在中秋宴上做的“千里江山图”,如今就是宫廷菜之首,官家御笔记在了皇家食谱上。   “官家说了,既然是‘宫廷菜’选择,裁判中需得有一宫廷中人,如今礼部正在……”   话音未落,赵灵犀就冲了出去。   如果能做裁判,不就可以潜规则小南哥儿啦!   唐玄也顾不上风度不风度了,步子迈得极大。   和司南有关的一切,都不允许旁人争先! 第87章 干锅辣鸭头   两个人竞争一个裁判名额, 最后赵灵犀赢了。   赶巧了,礼部那个负责选人的小官就是当初赵灵犀和兖国公主一起“追求”的那个,生得文质彬彬, 会写两首酸诗。   如今有了司南, 赵灵犀立即不打把他放在眼里了, “你若让我入选,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再理你, 还能帮你挡住兖国公主。”   小官大呼一声“谢天谢地”,不惜冒着得罪唐玄的风险在折子上添上她的名字。   唐玄要抢, 赵灵犀把腰一挺,拦在前面。   那小官也机灵, 一溜烟跑去了中书省。大印一盖,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赵灵犀像个得胜的小孔雀, 趾高气昂地往外走。   丫鬟絮儿从头到脚写满了担忧, “县主啊, 您真打算跟郡王争男人吗?奴以为, 这事不大靠谱。”   “有什么不靠谱的?是小南哥儿不够美, 还是本县主不够可爱?”   絮儿嘴角一抽, 诚实道:“若是别人也就算了, 反正您今儿喜欢这个, 明儿喜欢那个,就像十三郎君收集花瓶似的, 没见得多真心,实在犯不着冒着得罪燕郡王的风险招惹司小东家。”   赵灵犀把眼一瞪, “谁说我不真心了?我这回是真·真了心,只要小南哥儿跟了我,我保证不再看其他男人一眼。”   絮儿呵呵呵:“上回跟兖国公主争李大人的时候, 您也是这么说的。”   赵灵犀摇头晃脑装失忆。   絮儿苦口婆心:“姑奶奶,真的,您不能再任性了,上回被兖国公主坑了一把,主君和主母都知道您这毛病了,若是再惹到燕郡王……”   那位可是一言不合就搭箭的主!   絮儿打了个哆嗦。   赵灵犀横了她一眼,“凭什么球球哥可以,我不可以?你们是不是都觉得,男人爱美人就是风雅,女子追求喜欢的小郎君就是行为放荡、就是居心不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您是县主啊!”   “就因为生在这样一个家,我才要潇潇洒洒过一回。自古端庄克己的公主有多少?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个?”   赵灵犀一脸嘲讽,“不说别人,只说咱们那个‘为天下贵女之表率’的大长公主,一辈子在公婆丈夫跟前谨小慎微,小妾生的儿子都要靠她谋前程,到头来呢,可落着半点好?”   絮儿叹气:“可不是么,这还是正牌公主呢,普通人家的女儿都不见得过得那般窝囊……自由女子不易,最轻松自在的也就是出嫁前的这几年。”   赵灵犀拍拍她的肩,“所以说,趁着你家县主我现在还能自在两年,我得好好蹦跶蹦跶,一口气活个够,省得圈到别人家里徒留遗憾。”   絮儿点点头。   点到一半,又觉得不对,“燕郡王还是不能惹啊,您能不能换一个?”   赵灵犀狡猾一笑,“瞧着吧,指不定她还得感激我。”   并没有。   唐玄只想拿箭射她。   直到进了司家小院,脸还是黑的。   司南抬眼一瞧,顿时乐了,“赌钱输啦?”   唐玄抿着嘴,不说话,只伸手把他搂到怀里,脑袋搁到他肩上,破天荒地骂了句:“那个臭丫头。”   啧啧!   司南又酸了。   继续赵兴、赵宗实、高滔滔之后,唐玄真情实感吐槽一个人。   又是青梅竹马。   司南叹气,终于理解了那些言情小说里主角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般忧伤的感叹——   为什么他的青春里没有我?   好遗憾错失了他的二十年。   司南酸溜溜地戳了戳他的脸,留下两个白手印,“做了灌汤包和锅底,明天去野餐。”   在司南这里,唐玄的洁癖仿佛不存在。他擦也不擦,只在司南脸上蹭了蹭,“野什么餐?”   司南笑着躲开,“明天重阳节,不是休沐吗?咱们全家出门玩一天。”   唐玄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嗯,想去哪儿?”   “能去金明池不?想带崽子们去划船。”   “好。”唐玄暗自比较,是用东京水军的水龙船,还是用清河水军的龟形舟。   百味赛的事,唐玄告诉了司南。   司南原本正在筹备开分店,第一反应是不参加,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官家那边不能只让唐玄一个人面对,他也要争取一切机会,向官家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唐玄合格的伴侣。   要快点变厉害呀,不能傻乎乎看着他身边一个又一个优秀的人出现,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晚饭做的海带汤、干白菜炖五花肉和开封名吃灌汤包。   海带是司南从东京码头买的,试吃了许多种,发现这家叶片厚实,新鲜,没苦味,打算以后长期合作。   小白菜是自家种的。   小院里有两个菜畦,原本种的豆角和韭菜,不知怎么的,一夏天都没长。后来干脆挖了,撒上些白菜籽。   前些天间苗,拔下来一些,用绳穿了晾在南墙下,如今刚好能吃。   这些活都是孩子们做的,小家伙们做起事来既勤快又认真,比司南还会过日子。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吃灌汤包。   以往,司南总想着做些特别的,竟把眼皮子底下的美食给忘了。   灌汤包、羊肉炕馍、桶子鸡、炒凉粉、炸八块、鲤鱼焙面,这几样是司南最爱的开封美食。   尤其是灌汤包,小时候他不爱吃肉,奶奶怕他营养不良,就把肉馅掺着荠菜包到小小的汤包里,每次都会逗他说:“南子,吃会流汤汤的小包子啦!”   司南因此喜欢上了这种“会流汤汤的小包子”。   孩子们也很喜欢,就像寻宝似的,各自摸索着正确的吃法。   冬枣心急,一口咬下水,汤全洒了,孩子们哈哈大笑。   冬枣挠挠头,又夹起一个,整个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努力吸溜。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地说:“香!”   二郎比较稳重,事先拿了个小碗,把汤包放进去,先吃馅,再用面皮沾着汤汁吃,一点儿都不会浪费。   孩子们瞧见了,纷纷跟他学。   最聪明的还是小崽。   小家伙没有贸然吃,而是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往左右两只小圆手各套了一个“崽崽手”,左手拿勺子,右手拿筷子。勺子里舀上薄薄地层蘸料,再用筷子夹一只灌汤包放进去。   然后把面皮咬开一个小口,吸掉汤汁,最后连蘸料带小包子一块放进嘴里。   孩子们目瞪口呆,纷纷跑到碗柜拿勺子去了。就连条条崽都用爪子捞了捞,没捞上来,只得乖乖地等着小崽投喂。   小崽吃一个,小喂条条崽吃一个。条条崽吃一个,黄狗小呆也要吃一个。   中途小羊羔好奇地凑过来,闻了闻,不知道是不是闻出同类的味道,伤心地跑开了。   孩子们又是哈哈大笑。   第二锅蒸熟了,二郎拿了两笼,给于家送过去,没有问司南。   根本不用问,这些日子,无论司南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有于家一份,孩子们已经习惯了。   于家姐弟并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司家的馈赠,如今孩子们脚上穿的鞋、衣服上破的洞,都是于大娘负责。   于七宝下了学就会跑到火锅店,风扇不用踩了,就抢着擦桌子、洗碗、做小门童,坚持不要工钱。   小家伙懂得这些是好事,司南没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每旬算账的时候,给于三娘多加了些。   司南往唐玄嘴里塞了一个灌汤包,有点烫,就是想看他出丑。   没想到,唐玄就像没感觉似的,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十余下,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司南纳闷,不应该呀!   又拎了一个放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浓香的汤汁流出来,唔……   烫烫烫烫烫!   司南直跳脚,偏偏舍不得吐出来,只能仰着脑袋往嘴里扇凉风。那动作,那神情,和旁边的条条崽一样一样的!   孩子们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关心他,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拿凉水,一边抖着小肩膀忍不住笑。   唐玄捏住司南的下巴,嘴贴嘴给他吹凉气。   司南……整个人都烫了。   ***   狄咏回来也有两三天了,本来应该去找司南,不料魏氏染了风寒,狄咏亲自请大夫、抓药,日夜照顾,实在没抽开身。   直到这天,魏氏终于能下床了,狄咏终于有时间松松筋骨,在后苑打了套拳。   范萱儿住在春晖阁,是将军府视野最好的阁楼,本是魏氏自己住的,小魏氏死后,魏氏心疼范萱儿,就让给了她。   狄咏在打拳的时候,范萱儿正倚着窗户看话本,边看边掉眼泪,生生把自己想象成了命途多舛,被奸人坑害,被恶人阻挠的女主角。   ——坑害她的奸人是司南,阻挠她的恶人是官家。   兖国公主原本有意帮她,自打看了场司南主办的签约仪式,就再也没信了。她往公主府递了无数张拜帖,皆石沉大海。   “定是那姓司的进了谗言,不然为何公主突然冷了我?”   柳儿瞧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怪心疼的,半跪着蹲到她跟前,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娘子,什么人什么命,您就别再想着那燕郡王了。您看二郎君也回来了,又孝顺又俊朗,嫁给他,表哥变官人,姨母变婆母,咱们也不用离开这将军府,多好。”   “你也这么想吗?”范萱儿幽幽地往窗外瞧了一眼,狄咏正撩着衣角擦汗。   范萱儿嫌弃地收回视线,道:“军汉就是军汉,整日扎在男人堆里,也太不讲究了。”   柳儿无奈叹气,燕郡王不也是禁军出身么,只不过比二郎君尊贵些、有钱些罢了!   范萱儿又看了一眼,柔柔弱弱道:“随我去看看姨母吧,听说她身子好些了。”   “合该如此。”柳儿挺欣慰,觉得范萱儿至少还知道孝敬主母,并非一心攀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见范萱儿坐到了铜镜前,“柳儿,给我梳妆。”   柳儿一脸蒙,“不是去看望主母吗?”   范萱儿面不改色,“妆扮得好看些,姨母见了也高兴。”   柳儿:……   也对哦。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明明是去探望生病的主母,范萱儿却把自己打扮得如同相亲一般,出了阁楼不往主院去,反面左拐右拐,到了后苑。   直到跟狄咏迎头撞上,柳儿终于明白了。   狄咏打了个愣,“你这脸怎么回事?掉面缸里了?”   范萱儿半垂着头,尽力表现得温柔如水,声音也是娇滴滴的:“表哥何出此言?”   狄咏耿直道:“白得能抹墙了,我还以为你刚从面缸里钻出来。”   范萱儿:……   哭着跑走了。   狄咏笑了,乐颠颠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草果正在屋里等着他,“表姑娘去找你了?”   狄咏竖起大拇指,“姑姑果真能掐会算,官家就该把您放到西北军,肯定比现在那个半吊子军师好使。”   “你呀,嘴上没个把门的。”草果扑哧一笑,“可气跑她了?”   “必须的。”   “说的什么?”   “她最不喜欢听的。”   草果笑笑,把吃食一样样摆出来,“哎,倒不是我刻薄,就是吧,越看越觉得这表姑娘心术不正,实非良配。”   “我知道姑姑心疼二小子。放心,我精着呢,不会着了她的道。”狄咏大马金刀地坐下,用手抓了个小笼包丢进嘴里。   草果一筷子打在他手上,丢了块湿布巾给他,“手洗了么,就浑吃?哪里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样儿?”   狄咏擦了擦手,讥讽一笑:“本就不是,何需装?”   倘若狄府真是世家,父亲当初也不会受满朝文官的排挤。   草果叹了口气,慈爱地把小笼包推到他跟前,“尝尝,跟南哥儿学的。”   狄咏俊眉一挑,“两年不见,小南哥儿长本事了?不光跟那个棺材脸搅在一起,还会做吃食了?”   “可会了,火锅店开得那叫一个红火,你见了就知道了。”说起司南,草果稀罕得不行。   狄咏往嘴里丢了个小笼包,有点小,又丢了一个,两个一起嚼,吃着才有滋有味。   “明日就见着了。”   ***   第二天,刚好是重阳节。   司南拖家带口地去了金明池。   金明池的秋天,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满池碧波荡漾,映着岸边金黄嫩粉的菊花,勾勾卷卷的花瓣,娇娇艳艳地开着,映得秋景都热闹了几分。   今日重阳节,金明池全面开放,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寻常百姓,皆可入园游赏。   园中搭着花棚,像是一个个半开放的亭子,扎着花,挂着竹帘和帷幔,可喝茶饮酒,可观水看戏,比乱走乱逛惬意许多。   这此是专给贵人们准备的,出些钱,就能租上一整天。   唐玄有特权,只要提前打个招呼就能分到一个最好的花棚。司南却不想这样做,提前让槐树前来占位置。   槐树这小子着实有几分本事,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开园的一瞬间,愣是第一个冲进来,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宝津楼前边就这两个花棚,挨着仙桥,直通水心殿,与东边的临水殿两相对望。不像这两个,地势高,又敞亮,金明池盛景尽收眼底。   其余花棚皆在东、西两侧,面前不是坡地就是水,一个挨一个,十分狭小。   司南一瞧,顿时乐了,“干得不错,待会儿奖励你俩鸭头。”   槐树油滑道:“不用不用,应该的。”   司南笑,“那就别吃了。”   故意端着锅底往他跟前晃了晃。   槐树一秒改口:“不不不,还是吃吧。”   孩子们笑哈哈,乐颠颠地帮着司南摆东西。   唐玄同样如此。   在司家生活惯了,每个人都能习惯性找到适合自己做的事。   司南搬锅,唐玄就拎出小炉灶;司南检查调料,唐玄就把食篮拎到他跟前;司南取水煮茶,唐玄就拨弄炭火……   两个人就像居家过日子一般,默契而自然。   看在别人眼里,要多震惊有多震惊。   范萱儿一脸悲伤,“郡王大人宁可陪司南做这些本是女人该做的活计,都不愿让我给他洗手做汤羹吗?”   柳儿耿直道:“娘子,您也不会做汤呀!”   范萱儿表情一僵,“我就是打个比方。”   柳儿好心道:“下回还是比个合适的吧。”   范萱儿瞪她,“当初母亲带我来京城,那么多伶俐丫头我没选,怎么专门挑了你这个没眼色的?”   柳儿默默道:因为我傻呗,那些伶俐的早就去巴结二房三房了。   另一头——   赵灵犀跃跃欲试,“絮儿,你说,如果我像球球哥一样帮小南哥儿做饭,比球球哥还温柔、还体贴、还对他好,他会不会抛弃球球哥,跟了我?”   絮儿想了想,说:“您不用太努力,就能比燕郡王温柔体贴。”   赵灵犀惊奇,“你这么看得起我?”   “不,奴只是觉得,燕郡王实在跟温柔体贴不沾边。”吓得人了都要。   赵灵犀呵呵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丫头。”   絮儿笑嘻嘻伸出手,“谢县主夸奖,不用赏太好的,两个铜板就好。”   赵灵犀朝着她摊开的手心打了一下,“赏你一顿打。”   絮儿一下子直起身,吐舌头,“县主小气鬼。”   “呵,反了天了。”赵灵犀捏住她鼓鼓的脸蛋,作势要拧。   絮儿登时溜了。   主仆二人绕着池边打闹起来。   旁边有不少百姓在赏花,不小心撞到了,连忙赔罪。赵灵犀每每都是笑着摆摆手,反倒向人家说声对不住,根本没有以势压人的样子。   花棚中,司南煮好的茶,摆好了点心,终于可以悠闲地赏花了。   孩子们玩了一圈回来,都说饿了。   司南一眼就瞧出他们的小心思。   原本,今天野餐准备的是面包、春卷和芋泥,带着方便,即开即食。没想到,孩子们不声不响地把他为了晚餐准备的锅底和鸭头搬到了车上。   自从吃过一次干锅辣鸭头之后,孩子们就惦记上了那个味道,好不容易人聚齐了,司南说再做一次,孩子们完全没办法等到晚上了。   司南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的是崽子们终于像别家孩子那样,懂得要吃要喝会耍一丢丢小心眼了;无奈的是,谁家野餐会煮干锅辣鸭头?   “师父哥……”崽子们星星眼。   “吱吱吱……”条条崽也星星眼。   ——对,小崽趁他不注意,把这小家伙揣到怀里带出来了。   煮煮煮!   司南在星星眼攻势下,认命地点火开灶。   鸭头已经做得半熟,只需铺上香葱、豆干等配菜,码到锅里,浇上配料,煮开就好。   锅用的是生铁锅,直径只有一尺,口大锅浅,配的是竹木盖,盖里蒙一片荷叶,小火慢煮,最能出味。   没有辣椒,依旧是用筠姜和茱萸代替,秋日里吃,不上火,也适合孩子们。   煮到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美妙声音,就能撤火了,只留余炭温着锅。   唐玄拿开锅盖,扇开热气,免得灼伤司南。   孩子们套好羊肠指套,端着小木碗,排排坐,乖乖等。   司南拿着竹夹,一个小碗里夹两只鸭头,两把配菜,荤素搭配,美得很。   尽管馋得直吞口水,孩子们还是懂事地等着司南分好了,最后给唐玄和他自己夹上,崽子们才迫不及待吃起来。   幸好戴着羊肠指套,不怕脏也不怕烫,直接拿手抓着吃。   锅底也没浪费,司南把事先抻好的龙须面放进去,不用加水,也不用加火,盖上锅盖,等上片刻,一锅香辣焖面就做好了。   唐玄不爱吃细细软软的龙须面,司南特意给他烙了几个白吉馍,等到捞出龙须面,添水,加羊肉片,再把馍撕一撕泡进去,一份不怎么正宗的羊肉泡馍就做成了。   所谓“一锅三吃”,需得锅底没有碎肉、没有杂味,不包锅,且有能保持锅底和汤汁的鲜香,也就干锅辣鸭头能做到了。   锅盖掀开的那一刻,香味就飘遍了整个金明池。   明明早上吃得饱饱的出来,怎么就突然饿了?旁边还有小娘子呢,千万不能咕咕叫!   有人骂:“哪个孙子偷偷摸摸煮火锅呢?”   有人循着味道找过来。   相熟的打声招呼,讨个鸭头吃,不熟的看到唐玄远远地躲开。碰上伍子虚这种非常熟又足够不要脸的,就得多添副碗筷。   ——幸好司南早有准备,别的不敢保,锅底和龙须面管够。   不仅要给他盛菜煮面,还要像对待孩子似的,教他用羊肠指套。   “对,像小崽一样套到手指上,每个指头套一个。用前拿手捂捂,吹一吹,比较好套进去。”   这些指套是司南请于大娘帮忙缝的,并非用的羊肠,而是外面那层薄而坚韧的肠衣,像现代吃烤鸭或者小龙虾的指套那样,套在手上,可以放心地吃干锅、烤鸭、羊排、大骨头。   羊肠清理起来非常麻烦,不能用一次就扔,只能缝得结实些,每次用完之后用开水煮一煮。   司南想着,倘若将来店里投入使用,会给每个会员送一副,可存在店里,专人专用。   至于那些比较讲究的读书人,不愿意用手拿着吃,也行,司南给他们准备了小木叉,木叉配竹筷,也算另类的优雅。   孩子们就放开得多了,吃完鸭头还会吮吮手指头。条条崽学着他们的样子吸爪子,啃了一嘴毛,气得吱吱叫。   小崽好脾气地拍拍小家伙,“不气不气,我也没有手啊!”   不过,司南也给他做了一副手套,套在“崽崽手”上的,又大又结实。小崽大方地分给条条崽一个。   条条崽一口咬出一个洞。   小崽心虚地瞅了瞅司南,发现他没注意这边,连忙收起来,藏到身后。   司南翘起嘴角,满眼笑意。   伍子虚瞧见了,撞撞他的肩,笑嘻嘻道:“这顿不白吃你的,回头请你到五水楼吃饭,把娃子们都带上。”   司南明白他的心意,感激的话没说,只是调侃:“你家做的五水席还没我做的好吃,我为何要去?”   伍子虚:……   友尽!   比伍子虚脸皮更厚的是赵灵犀,打都打不走。   这丫头只要不跟长辈在一起,就会脱下那层戏精皮,比爷们还豪放。   司南好心给她递了双筷子,她用了没多久就装不下去了,干脆扔掉,上手抓。   司南……突然觉得这丫头还挺不错的。   范萱儿自诩矜持,没有过来,只在旁边的花棚弹琴吹笛子——自从上次被唐玄讽刺过后,她就把琵琶摔了,再不肯弹。   弹就弹吧,还挑衅赵灵犀:“听兖国公主说,永安县主颇通间律,不知精的是吹拉,还是弹唱?”   ——官家有意将赵灵犀赐给唐玄的事,兖国公主先前告诉她了,所以,范萱儿把赵灵犀归入了和司南一样的“坏人”一类。   殊不知,她提起兖国公主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后台、认识的人身份高贵,怎么都没想到,赵灵犀和兖国公主有宿怨。   她要不提,赵灵犀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在她身上,这么一提,反倒不能忍了。   赵灵犀抓了半块鸭头,边嗦边说:“吹拉弹唱我都不精,从小没学过。”   范萱儿故作讶异,一脸抱歉的样子,仿佛觉得不该提起她的短处,偏偏又吞吞吐吐地道:“妾还以为,宗亲贵女自小便要苦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你以为的不对。”赵灵犀坏兮兮一笑,“只有那些想要抬高身价嫁入高门的小户之女才会把心思用在这些花花物件上——当然,真心喜欢的不算——我们赵家的女儿,就算像你一样是个傻子,也不愁找不到好夫家,哪里需要花这些心思?”   范萱儿:……   可以扯头花吗?   范萱儿是哭着离开的。   这姑娘自诩矜持高贵,受过良好好的教育,将来成了燕郡王妃,一定能处理好和命妇们的关系,成为夫君的助力。   没想到,还没成王妃呢,就在赵灵犀这里遭遇了十六年来最严重的打击。   明明赵灵犀一个脏字都没带,却说得她无地自容!   玩是玩不下去了,范萱儿坐着软轿往家走,一路哭哭涕涕。   柳儿虽然不大认同她的做法,到底心疼她,低声安抚:“燕郡王是这样,永安县主又是这样,还有那位兖国公主,说不搭理娘子就不搭理了,您说,皇家之人是不是总是如此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范萱儿呜呜哭,只恨自己空有才华,却出身不好。   柳儿劝:“不然就算了,娘子再别想那燕郡王,就踏踏实实嫁给二郎君吧!”   范萱儿自然不甘心,可是也没有办法,私心里觉得柳儿说得有道理,倘若唐玄这边果真不行,便考虑一下狄咏。   唉!   武夫就武夫吧,至少有姨母护着,将来催他出去建功立业,倒也不是不能封侯封王。   正想着,轿子突然一颠,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外面有人声,有马嘶,像是在交涉。   范萱儿以为遇到歹人,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往后缩,却推搡着柳儿,“你出去瞅瞅,若是歹人,便跑回家报信。”   柳儿战战兢兢,“娘子,我怕……”   范萱儿颤声道:“这有什么可怕的?该是你给主子卖命的时候了,快,若能顺利回去,我必把那个你喜欢的银镯子赏你。”   这种时候,一个银镯子是打动不了柳儿的,让她下定决心的反而是范萱儿那张苍白的脸。   她咬了咬牙,掀帘子出去。   范萱儿尖声叫嚣:“别掀那么大,别让人瞧见我,悄悄的!”   不仅叫,还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柳儿一个不慎,跌了出去。   一瞬间,柳儿心都凉了。   好在,迎接她的不像凶神恶煞的劫匪,而是一个温和的郎君。   “里面的可是范小娘子?”白夜摇着扇子,笑眯眯问。   柳儿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大秋天摇扇子,也不像好人,“你、你别乱来,我们是狄大将军府上的,你若动了我家娘子,必不会有好果子吃。”   白夜继续摇扇子,“娘子误会了,我是白楼的掌柜,姓白名夜,方才赶路急,不慎撞坏了娘子的轿子。若不介意,可否请娘子去楼中稍待片刻,我叫人去修轿子。”   范萱儿这才掀开帘子,偏头瞅了瞅,旁边确实是白楼。再看白夜,生得温文尔雅,笑意融融,不像酒楼的掌柜,倒像个读书人。   许是白夜长得太对她胃口,范萱儿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点了头。   ——她怎么都没想到,白夜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的,撞轿子的马车是提前安排的,就连撞坏的位置就是事先推算好的。   上了楼,白夜体贴地把她带到雅间。   白楼和凤仪楼一样,说是酒楼,其实是个宽敞的大庭院,院中仿着江南园林的风格,搭着亭台水榭,种着奇花异草,可谓一步一景。   范萱儿拿眼瞧着,既觉得亲切,又伤感。   白夜特意领着她走的这条路,故作体贴地说:“抱歉,惹娘子伤心了,白某这厢赔罪了。”   范萱儿柔柔弱弱地擦了擦泪,道:“白先生言重了,只是念及家乡,一时伤感罢了。”   “娘子的家是在江宁府吧?”   “你如何得知?”   “不瞒娘子,当年范公在时,曾与白某有生意往来,白某向来敬重他的为人,没想到……”白夜重重地叹了口气,看上去十分伤感。   这样一番作态,顿时拢住了范萱儿的心。   到了雅间,范萱儿更为惊讶,“这是我爹爹的字画!”   白夜故作欣喜,“萱儿好眼力,一眼就能认出范公的墨宝。”   范萱儿一愣。   白夜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忙执手赔礼,“白某一时口误,还望娘子勿怪!”   范萱儿红着脸,问:“你怎知我闺名?”   白夜答得天衣无缝,“当初范公在时,时常提起娘子,白某便记住了。”   果然,范萱儿明显同他亲近了几分,“原来,你跟我爹爹这么熟,他肯同你说起我。”   “是,从范公的话里,白某便觉得娘子可爱得紧,早已神已久……白某又唐突了。”白夜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稍稍失了沉稳。   这副样子,反倒让范萱儿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不由卸下心防。   白夜假意称:“娘子若觉得不便,白某这就去找个婆子前来招呼。”   范萱儿羞涩道:“既是爹爹旧识,便不需拘这等虚礼。”   白夜遗憾地摇摇头,“可惜,白楼不像司氏火锅那般周全,招了些娘子在店里迎客。”   范萱儿本就对司南不满,白夜如此一说,更是勾起了她心底的厌恶,“能做什么好事?”   说完又觉得不妥,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白夜。   白夜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嘴上却道:“娘子的心事,白某知道,若有需要,大可同白某说——娘子不必多虑,当初范公对我照顾颇多,今日你我在此相遇,想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范萱儿心头一动,“你真能帮我?”   白夜打开折扇,做出一副坦荡的模样,“不瞒你说,若事情涉及到燕郡王和司东家,那就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这样说,反倒让范萱儿更加放心,“你也同他们有私怨?”   “私怨谈不上,只是,那司南仗着燕郡王撑腰,半点规矩都不讲,不止白楼,汴京城大半食肆都被他坑害不浅,能打压他,也算善事一桩。”   范萱儿道:“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夜微微一笑,凑近她,把计划一五一十说了。   范萱儿皱了皱眉,“原来你惦记的是范家的盐引!”   ——旁人都以为盐引在她手里,这也是她最大的底牌。没想到,白夜竟然知道真相!   白夜从容道:“不,只是拿回本就属于你我的东西。范公在时,一直同我合作。他如今走了,盐引便被攥了在二房手里,不止娘子不甘心,白某亦不甘心。”   ——他仗着范萱儿不通盐务,只管信口胡说。   果然,范萱儿信了大半,“你真有办法从我二叔手里夺出来?”   “三日后,娘子只管看结果。”白夜笃定道。   “三天就可以?”范萱儿既惊讶,又抑制不住兴奋,“需要我做什么?”   白夜笑得温和,“需要一封手书,是为了盐引;还有一件事,为了解决司南。”   “何事?”   “百味赛裁判,定国夫人魏氏占了一个名额,娘子若有心,可想办法从她手里要过来。”   “你想让我判司南输?”   白夜微微一笑,“不,判他赢。”   ……   与此同时,司氏火锅店。   重阳节,许多熟客订桌,从前堂到后厨皆忙得脚不沾地。偏偏司南带着相好和孩子出去逍遥自在了,剩下于三娘和小郭楼上楼下地跑。   好不容易歇口气,又来了新客。   风铃声响,飘进来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不用抬头便知道是位女客,于三娘忙站起来。   一抬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   不由惊喜,“虞姐姐怎么来了?”   虞美人帮她把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亲切道:“早该过来瞧瞧你,只是近日楼中事忙,一直没抽出身。”   于三娘屈了屈膝,俏皮道:“我都听说了,恭喜姐姐,荣升管事。”   虞美人失笑,“有什么可喜的?左右那么俩仨人……不过,确实比从前管的事多了,这回来,除了看看你,也想给你介绍样好东西。”   于三娘嘟起嘴,“原来姐姐不是单单来看我的,有事才找我。”   “你呀,”虞美人见她谈笑如常,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这样东西若真能用在火锅店,你也能升为管事。”   “这么好?来来来,快给我瞧瞧。”   ……   此时,司南丝毫不知,自己被人算计上了。他正在金明池上划船。   不,确切说是在“准备划船”。   船都租好了,竞渡的船只也找好了,却在上船的时候出了岔子。司南和孩子们加在一起,刚好差一个。   原本应该是唐玄的,赵灵犀却死活要争。要不是司南拦着,唐玄就把她扔到水里去了。   这边,赵灵犀叉着腰跟唐玄吵架,另一头,司南悄悄朝孩子们招了招手。   孩子们一个个猫着腰,坏笑着跟在司南屁股后面,悄悄地登上另一只船。   直到锣声响起,赵灵犀才发现,司南已经跑了。   唐玄倒是知道,却不急,直到司南划得差不多了,他才踩着一只轻舟,顺着水流追了过去。   和司南竞争的队伍有两支,一只是伍子虚带领的“谦虚队”,一支是亲从官们组成的“虎虎生虎队”——据说是因为三只虎比两只威风。   司南这边有一只小白鼬,于是叫“条条和崽崽队”——之所以叫五个字,是为了压过三只虎。   说是三支队伍,谦虚队基本就是陪跑的,开局第一声锣,伍子虚就差点翻船。   小娘子们站在岸上,娇笑连连:“谦虚队可真谦虚呀!”开局就认输!   最后剩下两队。   司南就算再厉害,一个人也没办法赢过好几位亲从官。眼瞅着就要输了,司南急得不行。   刚好,唐玄划着船赶了过来,船头往他的船尾一撞,司南的船猛地往前面一蹿,直接把令旗扯掉了。   孩子们兴奋地跳起来,“我们赢啦!你们请喝酒!”   亲从官们原本打的主意是赢了司南,坑老大一顿火锅,谁能想到唐玄脸都不要了,竟然帮着小情人作弊?   木清带头喊:“这回不算!重来!”   “愿赌服输哦,哥哥们。”大红旗子兜在司南脸上,司南不顾满头大汗,笑嘻嘻。   唐玄挑眉,“哥哥?”   前日还说,哥是大小关系,哥哥是上下关系,这下倒叫上“哥哥们”了?   司南忙哄:“加‘们’不算,顶多是礼貌——么么哒,最爱你啦!”   “再说一遍,最爱谁?”唐玄想让所有人都听到。   反正周围没别人,司南正在兴头上,脸都不要了,大声说:“当然是最爱我的——”   “小南哥儿。”狄咏骑着白马,从林中缓缓走出,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想哥没?”   一瞬间,司南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都是和这个人一起的。   不由脱口而出:“二郎哥?”   唐玄瞬间黑了脸。   二郎从槐树身后探出头,眨眨眼,“你在叫我吗?” 第88章 狄二哥   司南对狄咏的感觉很奇妙。   狄咏的出现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 那些儿时朝夕相处的情形一下子回到了脑海,那种真实的感觉,就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 面对狄咏时, 司南没有感觉陌生, 反倒觉得很亲近。   狄咏翻身下马,迈着大长腿走过来, 唇边带着熟悉的笑,“几年不见, 小南哥儿都长这么高了?”   司南眨了眨眼,这一副对待孩子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狄咏抬手, 打算像小时候那样弹他一个脑瓜崩。只是,指头刚刚敲过去, 就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唐玄一手贴着司南额头, 一手勾着腰, 占有意味十足。虽然一句话都没说, 气势半点不输。   两个男人, 一个清冷俊美, 一个雅痞风流, 彼此对视, 空气中仿佛噼哩啪啦地闪着小火花。   孩子们有点怕,但还是勇敢地站在了唐玄身后。在郡王大人和陌生男人之间, 他们自然要选择“准爹爹”!   司南夹在之间,不由笑了。   他抓住唐玄的手, 十指相扣,抬起来,冲狄咏晃了晃, “二哥,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唐玄原本冷着脸,听到这话,很快由一颗冰成冰茬的小糖球变成了蒙着糖霜的唐球球。   修长的手指拢了拢,把司南的手整个裹住,明晃晃地宣示主权。   狄咏瞅了眼俩人相握的手,“这事回头说。”   “不不不,还是现在说比较好。”司南挤了下眼,“免得你欺负他。”   唐玄:“他也得有那个本事。”   语气明显是上扬的。   现在是得意洋洋的唐球球。   狄咏摇头失笑,“小南哥儿,你哥我大老远来看你,就这么气我?”   司南开玩笑,“也没太远吧,从将军府到金明池,骑着马,一刻钟用得了吗?”   狄咏隔空点了点他,“还和小时候一样。”   司南啧了声,才不一样呢,芯子都换了。   因为司南的态度,唐玄暂时容忍了狄咏的存在。当然,选座位的时候还是霸占住司南,寸步不让。   男朋友这么黏自己,司南还挺美,十分宠溺地纵容着。   唐球球更甜了。   狄咏牙都酸了。   孩子们留在船上玩,花棚四周皆是空旷的低地,不怕有人偷听,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狄咏开门见山,“急着见你,是为了替姑姑传句话。”——他口中的“姑姑”指的是原身的母亲,月玲珑。   司南一愣,“二哥果真见到我娘了?”   狄咏的视线往唐玄脸上扫了一圈,笑道:“消息还挺灵通,给大哥的那封信也是这小子替你传的吧?”   司南坚决维护自家男人,“他好歹是郡王,你说话礼貌点。”   狄咏啧了声:“我比他大四岁,他小时候也叫我哥。”   司南惊奇地看向唐玄,“真的?”   唐玄勾着他的腰,淡淡道:“没有,假的。”   那就是真的了!   敢情绕来绕去都是一家人,这是什么神奇的设定?   “我娘还好吗?二哥可能联系上她?”司南说回正事。   狄咏调侃:“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你知道姑姑为何专门去了趟西北大营,叫我给你带口信吗?她写了那么多信,你一次都没回过,这回她让我来是为了亲眼盯着你回一封。”   司南怔住,狄咏说的信,他一封都没收到。   他能肯定,原身也没收到。   就算原身性子再倔,也不会因为赌气不回那么重要的家书!   司南把这话告诉狄咏,狄咏也愣了,“姑姑为了确保信件及时送到汴京,特意寄的官驿,按理不该遗失。”   更不可能每封都遗失!   唐玄道:“我怀疑,有人针对司东家和月前辈。”   唐玄派出去的人查到一些蛛丝马迹,越来越觉得,司旭很有可能不是在沙漠里失踪的,反倒像是受人暗害。   之前不确定,所以没跟司南说,怕他担心。如今听狄咏提到信件,唐玄几乎可以认定,他的猜测很有可能不止是猜测。   司南急切道:“二哥你能联系上我母亲吗?我现在就给她回信。”   狄咏颔首,“姑姑离开前给了我一个地址,你写好信,我叫人送过去。”   “我来送,皇城司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唐玄道,“不会被有心人拦截。”   司南忍不住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团宠文里那个“宠”。一点都不值得骄傲,反倒怪尴尬的,一个处理不好就成了婊。   为了掰正剧情,司南坚决扛起1V1大旗,哪怕这样有可能“辜负”长得帅还对(小时候的他)很好的狄咏。   “让小玄玄送吧,不麻烦二哥了。”   狄咏挑了挑眉,伤心倒是不伤心,就是觉得吧,自家可可爱爱的小白菜让个不解风情的棺材脸拱了。   司南当即写了信,把家里的事情简单说了说,又问了问月玲珑的情况,告诉她自己认识了很厉害的人,如果有危险,千万别瞒着。   唐玄把信卷起来,装进一个特质的青铜细筒中,起身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信已经寄了出去。   司南挺高兴,邀请狄咏去火锅店吃饭。   狄咏推了,只说回头得了空,好好吃回来。   临走前,把那匹小白马送给了司南,“西北套的小马王,一路骑回来,就当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司南突然想起来,这些年俩人虽然没见过面,每年狄咏都会从西北送来生辰礼。只是原身比较傲娇,自从两家绝裂后就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友情。   “那就多谢二哥了。”司南大大方方收下了。   既然对方这么主动地修复这段关系,他若再拒绝,就不美了。   唐玄又变成了冰茬糖。   狄咏倒是挺高兴,欣赏了一会儿唐玄的冰山脸,这才潇洒地离开。   司南感慨:“我突然想起来好多事,八岁之前都是狄二哥带我玩,那时候很多世家子弟在狄大将军家习,我个子小,有一个人老想欺负我,都是狄二哥护着我。”   唐玄脸一僵。   司南说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他……   那叫欺负吗?   他明明是想跟司南玩,就是……可能……方法不太对。   ***   司南听说魏氏病了,提着礼物上门看她。   魏氏高兴得很,当即吩咐厨下备好酒菜,留他吃饭。   魏氏是真喜欢他,瞧着他比瞧见亲儿子都高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司南爬到树上下不来,哭着喊哥哥;狄咏闯了祸,让司南背锅,结果事情败露,被狄大将军打了两顿;司小时候换牙,那颗小狗牙晃晃悠悠总是掉不下来,狄咏想了个损招,拿糖瓜给他往下粘,牙没粘下来,流了满嘴血……   儿时的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司南眼前。   吃完饭,狄咏拉着他,像小时候那般爬到墙头。不同的是,手里有了酒。   将军府的酒很烈,司南喝了几口便有些醉了。   他看着眼前的青墙黛瓦,不由感慨:“小时候觉得将军府很大,处处都能拿来探险,这时候再看,却觉得屋舍有些矮了,院落也有些旧了。”   狄咏笑笑,“咱们长大了。”   司南喝了口酒,说:“是啊,长大了,大到足够决定自己的人生。”   狄咏挑眉,“猜到我要问你什么了?”   司南隔空比了比他的脸,“清清楚楚写着呢!”   狄咏笑,“那就从实招来吧!”   “喏!”司南不伦不类地抱了抱拳,顿了片刻,才说,“是真喜欢呀,第一眼见到就喜欢。”   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支着下巴,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回忆着第一次见唐玄时的情景。   “他穿着红衣裳,骑着大黑马,从长街上哒哒哒跑过去,怎么就那么好看呢?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司南不由自主弯起嘴角,眼角眉梢皆是春意,“如果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这个人将来会是我的,给我一百贯我都不信。你要问我瞧上他什么了,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连他闹小脾气的样子都喜欢。”   狄咏瞧着他这样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决定好了?是耍两年,还是一块过。”   “一块过呗!”   “万一过不下去呢?”   “那就分。”   司南潇洒一笑,“至少现在不留遗憾,不是吗?”   狄咏拍拍他的肩,“成吧。要是有一天他负了你,哥帮你揍他。”   司南咧了咧嘴,“可别,我心疼。”   狄咏啧了声:“我就说那小子不安好心,六七岁就盯上你了,每次趁我不在就把你拐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司南一听,来了兴致,“我小时候跟他玩过?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后来回了宫,你发了场烧,就忘了。”狄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司南觉得有趣,想着回头问问唐玄,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没提过?   夜风微凉,俩人不约而同举起酒盏,碰了碰。   烈酒入喉,只觉舒爽。   司南酒气上头,忍不住八卦:“哥,你都二十四了,也不见喜欢哪家小娘子,怎么,想跟我一样找个男人过?”   “拉倒吧,就你跟玄子这样的,满京城也挑不出几个来,你俩能碰到一起,不知道是你俩谁修了八辈子的福。”   司南咧着嘴笑:“那肯定是我,小玄玄那么好,怎么就让我捡着了?”   狄咏也跟着笑。   唉,喜欢就成,只要不是傻乎乎让人骗了,怎么着都行。   “哥,你就没个喜欢的人吗?”   “早有了。”   司南惊奇,“你是忍者神龟吗?就不怕她嫁给别人?”   “那丫头啊,除了我,没人敢娶。”   司南:“未来嫂子知道你这么说她吗?”   狄咏笑笑:“她早把我给忘了。好在,你哥回来了,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许给别人不是?等着啊,年前你就有嫂子叫了。”   司南好奇,“哪家小娘子这么不幸,让你瞧上了?”   “那可真是不太幸了。”狄咏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清酒,唇角的弧度有些温柔。   一阵小凉风吹过,枝头的麻雀扑楞楞飞走了。   唐玄抱着手臂站在墙外,冷嗖嗖道:“天黑了,是不是该把别人的人还回来了?”   司南语气都鲜活了几分:“小玄玄,你来接我了?等着,我去跟夫人打个招呼,咱就回家哈!”   唐玄勾起唇角,点点头,“别急,我等你。”   司南嘻嘻一笑,扔掉酒瓶,灵活地翻下墙。   狄咏支着一条腿,懒洋洋看着唐玄,“想不想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什么?”   “不重要。”唐玄冷淡道。   “我跟南哥儿说,若是你对他不好,就让他跟了我,我会随时等他——”话音未落,白羽箭就飞了过来,铮的一声,没入墙中。   狄咏啧了声:“有了男人的球球就是不一样,真是嚣张啊!”   唐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单纯不想听他唠叨。   司南很快就出来了,一路小跑着奔向他家小玄玄的怀抱。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也有马了,连忙拉过来,给唐玄瞧。   “二哥说这是西北马王,性子可烈了,谁的话都不听,偏偏我一骑它就乖乖的。我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白花花。”   唐玄还好,早就习惯了。   狄咏差点从墙下摔下去,“如果小白能听懂人话,非得一蹶子把你撂倒不可。”   司南一点都没被威胁到,跟着自家男人跑走了。   他喝了酒,话变得更多了,一会儿说到小时候的事,一会问唐玄是不是记得自己。   唐玄不着痕迹地问:“狄老二说了什么?”   司南立即来了兴致,“正想跟你说呢,二哥居然有喜欢的小娘子了,看样子还是从小就喜欢,你知道是谁不?”   唐玄挑眉,不知道,可以查。   司南感叹:“能顺顺利利在一起就好了,吃饭时夫人还在念叨,给他说一个一个不成,差点以为他跟咱们一样。”   “很快就能成了。”唐玄说。   就算不成,也得让他成。   司南打了个喷嚏,方才在墙头边吹凉风边喝酒,酒气发散出来,便有些冷了。   唐玄扯着缰绳凑过去,腰一勾,直接把人拎到了自己马上。他出门时便换了双人鞍,可见早有预谋。   司南没有点破,反倒大大方方扯过他的披风,把自己裹进去。   郡王大人非常满意。   雪白的小马王长得十分漂亮,黑曜对人家一见钟情,踢踏着小碎步往人家身边凑。   它一凑,白花花就躲,宽敞的大街上,两人两马愣是秀出了完美的蛇形走位。   司南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起来:“我觉得二哥挺好的,我在这里交个朋友也不容易,你以后对他热情点好不好?”   “他哪里好了?”   “亲自套的小马王都送给我了,还不好?”   唐玄挑眉,“送你马就算好了?”   “当然了,马了多贵呀,除非是真兄弟,等闲人,我可舍不得送。”   唐玄把他往怀里压了压,“坐好了。”   语毕,便扬起马鞭,在静夜中飞驰起来。   司南不想喝冷风,只得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看着黑曜越跑越远,越跑越荒凉,直到出了万胜门,来到郊外。   远远地听到马嘶声,有人正扬着鞭子,把几匹小马驹往马厩里赶。   小马驹正玩得欢,自然不乐意,一个个甩着脑袋“律律”叫,小驴子似的。   远远看去,像是一个跑马场。有一片小小的谷地,有茂盛的青草,还有一条小河沟,像是从汴河引过来的。   入口处搭着两个瞭望台,不是观察敌情的,而是看马的。   台子之间搭着个木牌楼,楼上有木廊,能过人,木廊下挂着个大牌子——   “司氏跑马场”。   司南惊了,“你啥时候整的?”   唐玄毫不遮掩,“得知狄老二给你套了匹小马王的那天。”   司南:……   “情敌”送我一匹马,你就送个跑马场? 第89章 唐·腹黑·球   皇城司在监察百官的同时, 也被百官监视着。   跑马场前一天挂牌,第二天一大早,弹劾唐玄的折子就递到了龙案上。   写折子的谏官文采极好, 将昨日的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   什么“燕郡王与男宠醉酒夜游、同乘一骑”,什么“同披一裳, 耳鬓厮磨”……   对了,司南还牵了一匹小马驹,第二天由司家二郎骑去了若水书院, 引得众学子围观,“简直有辱读书人清誉”!   赵祯前后读了三五遍也没找到“二郎骑小马上学”和“有辱读书人清誉”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不过,不影响他生闷气。   倘若跑马场是唐玄自己的,赵祯一点脾气都没有, 偏偏是给司南的, 这在老父亲看来,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大概类似于“你跟我儿子在一起就是图我儿子钱”的总裁妈心理。   也是赶巧了,他派人去找唐玄的时候,唐玄没在郡王府,而是宿在了司家小院!   赵祯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当即就要下旨, 给唐玄和赵灵犀赐婚。   翰林学士唰唰唰写完, 他又后悔了, 万一唐玄抗旨不遵,岂不又引得台谏讨伐?   到底心疼儿子,赵祯临时改了口:“传口谕吧,只要永安那丫头没意见,年底便送下茶礼。”   张茂则重重地叹了口气, 苦哈哈地传旨去了。   接到官家口谕,赵灵犀壮着胆子说:“臣女没意见,全凭官家安排。”   张茂则疯狂暗示:“县主,您再想想?”   赵灵犀悄悄问:“球球哥怎么说?”   说到这个张茂则就牙疼,唐玄居然没气得冲到皇宫掀房顶,只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张茂则委婉道:“郡王毕竟是男子,就算不乐意,也该由县主说出来。”   赵灵犀坚持道:“劳烦都知向官家回,就说我愿意。”   张茂则叹着气出了汝南王府。   ——这俩孩子不对劲,一瞅就在憋坏水!   回了官家之后,赵灵犀三天没敢出门。   她能憋住,絮儿憋不住了,“县主,外边可热闹了,三日后就是百味赛,满京城的食肆都在搞免费试吃,您真不打算去尝尝?”   赵灵犀躺在竹榻上,脸上蒙着话本,从头到脚蔫答答,“我倒是想,就怕碰见球球哥,再把我打死。”   絮儿皱了皱小脸,迟疑道:“奴觉得,也许不会……方才听二门外的小子们说,燕郡王已经同意跟您成亲了。”   赵灵犀猛地坐起身,话本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真的假的?球球哥为何突然同意了?”   絮儿点点头,“好像是因为司小东家移情别恋了。”   赵灵犀满血复活,“消息可靠吗?”   絮儿摇头,“都这么说,奴也不知道真假。”   赵灵犀拍拍手,“不行,我得去问问。”   唐玄正在凤仪楼等着她,旁边站着个打扮精干的劲装护卫。   “消息传出去了?”唐玄问。   护卫点头,“汝南王府二门外有咱们的人,想必这时候永安县主已经知道了。”   “信呢?”   “送到狄少将军手里了。”   唐玄瞅了他一眼,“你倒是敬重他。”   护卫挠挠头,憨笑道:“属下那会儿跟着老大一起在将军府习武,怎么说也有那么一丢丢同门之谊。”   唐玄垂下眼,貌似不经意地问:“南哥儿八岁那年发烧的事你可记得?”   护卫轻咳一声,“属下记得,您跟狄少将军‘切磋’,司小东家一着急,就……掉进湖里了。”   切磋什么的,简直不能更委婉了,真实情况是打得不可开交。   就是从那之后,狄大将军进入朝堂中心,受文官集团忌惮,遂闭门谢客,与亲朋旧友断了往来。   后来唐玄找过司南一回,只是那个小少年已经不认识他了。再后来,他入了宫学,两个人就没再见过。   直到今年春日,街头相遇……   “老大,县主来了,您快把脸上的笑收一收……怪吓人的。”护卫好心提醒。   唐玄一脚踢过去,“滚。”   “好嘞!”护卫麻利地滚了。滚之前还顺走了桌上仅有的一盘酱牛肉。   赵灵犀上了楼,没敢凑到唐玄跟前,而是隔着老远,躲在柱子后面打探:“球球哥,小南哥儿真不要你啦?”   唐玄“忧郁”地盯着窗外,没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知道南哥儿同狄咏自小相识吗?”   “狄咏是谁?”赵灵犀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念一想——狄、狄二郎?她的童年噩梦!“你别告诉我,南哥儿移情别恋的人是他?!”赵灵犀的声音都不对了。   唐玄没吭声,只默默喝了口酒,让她自行体会。   赵灵犀拍桌子,“那个家伙从小就不是好人,南哥儿怎么能喜欢他?”   唐玄闷了口酒,大有一种借酒消愁的姿态。   赵灵犀正义感爆棚,“不行!球球哥,你不能就这么认输,咱们得把南哥儿抢回来!”   唐玄垂着眼,压下唇边的笑意,然后起身,拉着赵灵犀往楼下走。   赵灵犀像只小鸡崽似的被她揪住后领,一路走一路吱哇乱叫,引得众人围观。   有人混在人群中,压低声音说了句:“快瞅瞅,这位俊俏的小娘子就是永安县主,官家赐给燕郡王的小王妃!”   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小声反驳:“郡王不是同司小东家那啥吗?怎的又多出一个王妃?”   “害!司小东家再好看、再能干,那也是男的,怎么能当正牌王妃?”   “兄弟说得对,正因如此,官家才要给燕郡王选一位正牌王妃。”   “司小东家咋办?”   “还能咋办?当然是娶媳妇生娃了,难不成还真跟郡王过一辈子吗?”   “……”   护卫没想到话题会发展到“男人和男人就是玩玩,早晚得分”的地步,生怕唐玄发飙,一口气溜回了郡王府。   好在,一圈下来,“燕郡王和永安县主订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百姓们还给他们编了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仿佛明天就要敲锣打鼓、洞房花烛。   唐玄的目的达到了。   赵灵犀还以为他要拎着自己去抢司南,没想到半路就被扔掉了。   被扔的赵灵犀一点都不怪他,拎着裙子就跑,刚跑到街角,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赵灵犀刚要道歉,就听对方开了口:“又见面了,小山沟。”   赵灵犀:……   那天在茶摊碰到的“坏坯子”!   狄咏勾着唇,弹了下她鬓边的金步摇,“你再想想。”   这个动作猛地勾起赵灵犀的回忆,从小到大,敢这么弹她的只有一个人——   “狄、老、二!”   她仰着脸,仔细盯着狄咏看,那五官,那神态,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是臭蛋老二是谁?!   狄咏掏掏耳朵,“妮儿,省着点嗓子,你哥我还没聋。”   哥你个头!   臭蛋老二!   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八年不见,赵灵犀竟然半点都不觉得生疏,分分钟开启怼人模式,“西北盛不下你了,非得回汴京祸害人?”   这态度反倒取悦了狄咏,“我这人口味刁,就喜欢在这汴京城找媳妇。”   赵灵犀以为他指的是司南,幸灾乐祸,“我就看看,你能在球球哥的箭下活几天。”   狄咏抱着手臂,指尖慢悠悠地把玩着一个细竹筒,竹筒里放着唐玄半个时辰前给他的字条,只有六个字——   “合作,各得其所。”   狄咏毫不意外,唐玄能查到他心里装着赵灵犀。当然,他也没想瞒。   每月一封“笔友信”,每年送回来的生辰礼,不遗余力宠坏她,不就为了今天吗?   狄咏眉梢一挑,故弄玄虚:“我以为你会高兴。”   赵灵犀警惕,“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不是也喜欢南哥儿吗?既然敢跟燕郡王抢,就不敢跟我抢了?”狄咏勾着唇,挑衅道,“还是说,在你心里,觉得我比燕郡王难对付?”   赵灵犀头顶的小灯笼一亮——   她怎么没想到!   跟臭蛋咏抢比跟可怕球抢容易多了!   狄咏问:“所以,要跟我成亲吗?”   赵灵犀:!!!   狄咏瞅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唇边漫上笑意,“你之前怎么对燕郡王说的,还记得吗?不会干涉他接‘小男宠’进府,也不会哭哭涕涕找麻烦。同样的,若嫁给了我,你不干涉我,我也不会约束你,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前提是,别让我吃醋。   ——这句是在心里加的。   赵灵犀保持警惕:“你就吹吧,南哥儿那么聪明,才不会心甘情愿做你的小男宠。”   “那是自然。”狄咏顺着她的话说,“谁会舍得拿他当男宠?自然是真心相待的……”   兄弟。   赵灵犀还是不肯信,总觉得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不安好心。   她决定默默观察一下,看看司南是不是真变心了。于是很有心机地派出三个丫鬟,分别跟踪狄咏、司南和唐玄。   跟踪狄咏的丫鬟说,狄少将军天天进出火锅店,十分体贴地接送司小东家上下工,还邀请司小东家去将军府,大半晌才出来。   跟踪司南的丫鬟说,司小东家日日和狄少将军在一起,相谈甚欢,十分亲密。   至于唐玄那边,根本不用跟踪,他天天来汝南王府找她,抽风似的把她揪出去,要么满大街乱逛,要么“借酒消愁”。   赵灵犀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南哥儿好像真要抛弃球球哥,转投狄臭蛋的怀抱了。   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自己就是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还有可能同时喜欢两三个,跟她比,司南已经算专一的了。   赵灵犀挺开心,打算解除她和唐玄的“婚约”。   其实俩人根本没正式订亲,无所谓“解除”一说,只是吧,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   官家前日还乐呵呵地跟汝南郡王讨论,什么时候下聘。   眼瞅着亲事就要定下来,赵灵犀觉得不能再拖了,干脆往床上一躺,决定“装病”。 第90章 官家允了   为了不嫁给唐玄, 赵灵犀谎称自己生了病,还煞有介事地找了个江湖郎中。   虽然是江湖郎中,也是有骨气的, 听了絮儿的话,连连推脱:“不中不中, 这不是砸老夫的招牌吗?”   絮儿从袖中掏出一串大钱,悄咪咪塞给他,“就是一句话的事, 劳烦大夫了。”   郎中硬气地挺直腰杆,“咦~咱是正经人,怎会收人好处做违心之事?”   絮儿没法子,只得拿帕子捂着脸,嘤嘤哭:“我家县主为了所爱之人, 茶不思, 饭不想,瘦得都脱相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了。都说医者仁心,大夫您真忍心眼睁睁看她死吗?”   一言不合就飙演技, 这谁受得了?   郎中被她哭得软了心, 叹气道:“老夫答应还不成吗?妮儿, 快止了泪, 大冷天的,别喝了凉风。”   絮儿继续嘤嘤嘤:“待会儿进去,就照我教您的说,中不中?”   “中!”郎中只得答应。   絮儿一秒变脸,欢欢喜喜地领着他往正厅走。   大户人家, 规矩总是多些,即使郎中年纪大了也得避讳些,不能直接去内院。   赵灵犀虽“病”着,还是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胡椅上。   嫡母韩氏坐在主位,高滔滔陪在一旁,另外还有十余个嫂嫂、四五个尚未出嫁的姐妹,听说赵灵犀病了,能来的全来了。   ——汝南郡王赵允让总共有二十二个儿子,十八个女儿,像赵灵犀这种庶出,生母又早早去了的,实在不起眼。   若不是官家有意把她配给唐玄,哪里会有这等排面?   赵灵犀心里发虚,这要是被拆穿了,她还能在家里混下去不?   刚好郎中到了,往赵灵犀肉嘟嘟的小脸上一瞅,假牙差点掉出来。   这就是丫鬟说的那个“茶不思,饭不想,瘦得脱了相”的小县主?   比他小孙子还肉嘟!   絮儿悄悄拜托。   郎中叹了口气,只得胡乱切了切脉,闭着眼睛一通说:“县主乃忧思过重,郁结于心之症,这犯的是相思病啊!”   所有人:……   赵灵犀牙一咬,心一横,抱着嫡母韩氏的腿大哭:“求母亲做主,女儿不想嫁给燕郡王啊!女儿心里早就有了人,因着他出身不高、没有功名,这才一直不敢开口……不过,他人可好了,有一身好厨艺,也读过书,半点不比官家子弟差!”   ——这就是赵灵犀的打算!   她才不想跟狄咏合作,她要独占小南哥儿!   韩氏被她一番大胆的话吓到了,一时没有主意,只能慌慌张张去找汝南郡王。   倒是高滔滔,走之前似笑非笑地戳了戳赵灵犀的脑门:“就折腾吧,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赵灵犀双手合十,“求求嫂嫂,帮灵犀在父亲跟前美言几句。”   高滔滔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轻轻拧了把她嫩乎乎的小脸蛋,摇着头走了。   还没到主院,就被拦住了。   二门外的小厮传话,唐玄来了。   唐玄是专门来找高滔滔的。   高滔滔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笑盈盈调侃:“终于轮到我了?在你的小棋盘里,我算黑子还是白子?”   “至关重要的一子。”唐玄坦诚道。   高滔滔啧了声,“还真是,连句谎都懒得撒。”   唐玄道:“在阿姐跟前,不必扯谎。”   明明是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惹得高滔滔心情大好,“成,就冲着你这句话,说吧,让我做什么。”   “在舅舅跟前说句话。”   “再给那丫头透个消息。”   唐玄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   高滔滔越听眉毛挑得越高,“整日里拿你们当小孩子,没承想,这肚子里的坏水一串串的!”   唐玄起身,长揖:“玄,谢阿姐成全。”   “我还没成全呢,你小子少拿话堵我。”高滔滔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就知道我乐意让你跟姓司的小家伙搅到一起?”   唐玄顿了片刻,缓缓道:“这世上真心盼‘唐玄’好的人,除了义父,唯有阿姐。”   ——他说的是“唐玄”,不是燕郡王,也不是唐家军后人。   高滔滔瞬间红了眼眶。   多余的话不必说,都在心里了。   唐玄离开了汝南王府,高滔滔去了主院。   汝南郡王赵允让随王伴驾这些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不用瞅就知道赵灵犀在作妖。正要罚她,高滔滔便到了。   说起来,赵宗实和高滔滔夫妻两个在汝南王府的地位有些特殊。   赵宗实到底担着官家养子的名头,虽然当年官家有了皇子后将他送回了王府,却没除去他养子的名分。后来那位小皇子不幸夭折,倘若过上几年,官家还是生不出亲生子,保不齐他就能更进一步。   至于高滔滔,就算将来赵宗实做不成皇帝,也没人敢小瞧她——名将之后,皇后养女,自身又杀伐果断,手腕颇高,就连韩氏都要敬她几分。   因此,她的话赵允让十分重视,更何况,高滔滔说得确实在理。   “就算勉强让她嫁给玄儿,以那俩孩子的脾气,也不一定能过得顺遂,倘若再出一对兖国公主与李驸马,岂不是给官家添堵?”   “想必官家也是有所顾虑,这才没把话说死。倒不如趁现在为时不晚,早一步向官家言明。”   “至于灵犀的婚事,阿舅不必操心,那丫头是个有福气的。”高滔滔笑笑,没把话点透。   赵宗实坚决站在媳妇这边,恭敬道:“父亲,儿子愿入宫替小妹向官家赔罪。”   话说到这份上,赵允让早就想明白了。他摆了摆手,“不必,我亲自去。”   消息传到赵灵犀耳朵里的时候,小丫头怔怔地说不出话。   全家人一起讨论她的终身大事。   父亲亲自入宫替她赔礼。   ——这大概是赵灵犀长这么大,最受重视的一次。   高滔滔道:“你可知我为何帮你说话?”   赵灵犀扯着她的手臂撒娇,“嫂嫂疼我呗!”   “不是。”高滔滔无情地否认,“有人特意拜托我,还许了我极大的好处。”   赵灵犀眨眨眼,“该不会是球球哥吧?”   高滔滔摇摇头,指了指她床头的软枕,又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三彩陶羊,然后指向床上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   那里放着一封封书信,整整八年,每月一封,每封都是厚厚的好几页,可见情义之深重。   赵灵犀怔了怔,继而迸出极大的喜意,“是我命中的小仙女吗?嫂嫂见过‘她’了?”   这些年她的生命中一直有这样一个人,会在她生辰中送礼物,样样合她的心思;会每月给她寄一封信,天南海北地聊,不用赵灵犀回信,也不说自己是谁。   他仿佛知道她的一切,每次都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送上最让人舒心的安慰。在赵灵犀心里,那个人就像她幻想中的生母,她的知心姐姐,她的守护神。   “是位极美丽、极博学的夫人吗?”赵灵犀吐吐舌头,“其实,我曾经悄悄以为是嫂嫂来着……”   高滔滔嘴角一抽,“你为何会认为是位娘子?”   “‘她’那么耐心,那么温柔,教给我那么多在大宅子里生活的道理,怎么可能是硬梆梆的臭男人?”   高滔滔:……   狄家小子,自求多福吧!   与此同时,狄大将军府。   唐玄和赵灵犀“订亲”的消息,范萱儿也知道了。她哭了大半夜,彻底死了心,决定跟白夜合作。   白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凭一封她的亲笔信,就把盐引从范家二叔手里夺了回来。范萱儿得意了大半晌,原来她的亲笔信有这么大威力!   吃到了甜头,范萱儿更加信任白夜。   这不,趁着魏氏身子大好,特意跑过来献殷勤,一来,想哄着魏氏把百味赛裁判的名额让给她;二来,她打上了狄咏的主意。   既然嫁不成燕郡王,那便选择二表哥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范萱儿还挺委屈,怎么都觉得自己一身才情,嫁给狄咏浪费了。   范萱儿这种人,现实中其实并不少,典型的没有眼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偏偏还自视甚高,妄想着攀上高枝,一步登天,并且坚信自己就是那个天选之子。   当然,为此她也会做出一定的牺牲,付出极大的努力,比如现在——   “姨母,小心台阶。”   “地上凉,萱儿给您拿个垫子。”   “这碗莲子羹是萱儿依着您的口味特意调制的,慢火熬了两个时辰,银耳融到汤里,莲子个个软烂,姨母您尝尝……”   魏氏在娘家时被父兄呵护,出嫁了又有狄大将军疼着,就连四个儿子都拿她当个小女子,忍着让着关切着,养成了她再单纯、再直爽不过的性子,哪里想到世上还有范萱儿这种头发丝上都长满心眼的绿茶心机婊?   范萱儿小小地献个殷勤,就把她哄得团团转。   草果姑姑白眼翻了一箩筐,然而毫无办法。   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这个做下人的能说什么?   只能暗搓搓护着二郎君,免得让这碗绿茶给泡了!   正想着,狄咏就来了。   草果面上一喜,刚要迎上去,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短短几步路,范萱儿走得扭腰摆胯,蛇精似的。距离狄咏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突然像是没了骨头似的,软软地歪了过去。   但凡狄咏伸出手,就能把她扶住。   范萱儿都算计好了,以怎样的姿势、怎样的表情钻进他怀里,让他馋她的身子、对她情根深重。   正做着美梦,就听咚的一声,把自己摔醒了——没有健壮的手臂,更没有温柔的怀抱,狄咏就像瞧见一堆垃圾似的,抬脚绕过了她。   范萱儿重重地栽在石子路上,脸朝下,摔得可惨,偏偏还不死心,捏着嗓子痛叫:“二哥哥,萱儿好痛……”   “脑子摔出毛病了吧?”狄咏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朝柳儿扬了扬下巴,“去,带你家娘子瞧瞧大夫。”   “我去吧!”草果姑姑挺身而出,把范萱儿往肩上一扛,三拐两拐就跑没影了。   范萱儿试图呼救,被她一捏脖子,顿时失了声。   魏氏目瞪口呆,还是当年那个在大营中扛着半扇猪健步如飞的小草果呀!   不对!   如今她扛的不是猪,是她外甥女!   魏氏猛地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去,却被狄咏拦住,“娘,孩儿有事同您商议。”   魏氏急了,“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就那么懒,眼睁睁看她摔在地上也不知道扶一下?什么事能比你表妹更重要?”   “终身大事。”   魏氏一愣,又是一喜:“你不断袖了?肯娶小娘子了?”   ——当初狄咏为了逃避婚事,骗她说自己是断袖,差点被狄大将军打死,最后还是魏氏舍不得,拦住了。   狄咏双膝着地,郑重地叩了个头,“让娘操心了,孩儿本就不是断袖,只因当初心上人年纪尚小,加之身份悬殊,不便提亲,这才撒了个小谎。”   魏氏又喜又气,“我是那种在意身份的人吗?别说地位低些,就算是街上的乞丐,只要人品端正,真心待你,我绝不会有异议。”   狄咏暗搓搓挖坑,“小娘子人太好,不止我一人惦记着。”   “放心,只要没正经下聘,娘就帮你抢过来。你说,是哪家的闺女,叫什么,我这就准备顶顶丰盛的下茶礼!”   “汝南郡王之女,永安县主,赵灵犀。”   魏氏:!!!   “不行!”   狄咏:“您说了不在意身份。”   魏氏:“我说的是不在意比咱家低的!”   狄咏一笑,“也没高多少,从前咱家攀不上,如今正好。”   “正好个屁!前几日官家刚把她许给了燕郡王,你不知道啊?”   狄咏拿话堵她:“这不还没正经下聘吗,劳烦娘走一遭,帮儿子抢过来。”   魏氏……好想把他塞回肚子。   狄咏不再嬉皮笑脸,而是正正经经地对魏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些年他多喜欢赵灵犀,如何惦记她,如何小心呵护,真心实感,一一诉说。   最后,狄咏道:“您知道的,燕郡王和南哥儿才是一对,灵犀嫁给他就是添乱。”   “那你也不能横插一脚!”   魏氏虽然心疼儿子,然而在大事上向来拎得清,“咱们家的处境你比老大还看得透,无论如何都不能娶个宗室女!”   狄咏沉默片刻,缓缓道:“娘,你还记得,儿子去西北之前,您承诺过什么吗?”   魏氏一怔。   那一年,狄咏本能在武举夺魁,从此随王伴驾,平步青云,不必像父辈一样在边疆拼死拼活,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更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凭着战功一步步做到枢密使,本该极其荣耀、极其励志,却因为出身低被耻笑、被排挤,抑郁而终。   可是,就在最后一科,魏氏逼他弃考了。   为了避免狄家树大招风,狄咏生生截断了大好的前程,远走边关,一待就是八年。   走之前,狄咏要了魏氏一个承诺,将来有一天无论他想要什么,魏氏都要答应。   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他想要的,只是那个在他被世家子弟耻笑时挺身而出,并给了他一包炒黄豆的小娘子。   “今日,是母亲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魏氏沉默了许久,问:“你想好了?”   狄咏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笃定地同她对视。   魏氏缓缓舒了口气,略显疲惫地起身,换上那身繁复的诰命服,进宫去了。   魏氏到的时候,汝南郡王已经在了。   赵祯原本正乐呵呵地跟张茂则念叨着,唐玄和赵灵犀成亲的时候他穿哪身衣裳,是不是应该新做两套,还拉着赵允让参谋。   赵允让一脸尴尬地告诉他,赵灵犀已经心有所属,因此患了相思病,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实在没脸许给燕郡王。   赵祯还没回过味,魏氏就来了。   这位上过战场,同狄青大将军一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三个儿子依旧在边关为国效力的巾帼女子,如今身穿诰命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让他治狄咏的罪。   只因他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憋屈!   赵祯憋屈得想骂街。   然而不仅不能骂,还得客客气气地把魏氏扶起来,说:“既然是你们两家的事,那便自己去说吧。”   休想让我赐婚!   不给你们这个脸!   魏、赵二人根本没指望官家赐婚,不挨骂就谢天谢地了。于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如释重负地出了宫。   一个时辰之后,魏氏就请了媒人,扯了红绸,抬着登门礼,吹吹打打地送去了汝南王府。   ——那架势,丝毫不比唐玄向司南提亲时差。   汴京城炸了。   燕郡王被绿了!   永安县主一脚踢开他,跟将军府的狄二郎订了亲!   啧啧啧。   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在有心人——也就是唐玄的大力宣扬下,这个劲爆的消息一阵风似的吹到了汴京城的每个角落。   最后,传到了宫里。   赵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家玄儿被绿了?明明还没订下来,根本不算数!”   张茂则低声劝。   越想心里越不舒坦,赵祯干脆起身,决定出宫看看唐玄。   张茂则没拦着。   他知道,官家这是自责呢!   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马车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外面的高谈阔论,甚至还有文人专门写了打油诗,笑话唐玄被戴了绿帽子。   赵祯心疼坏了。   尤其看到唐玄那无精打采、满脸胡茬的模样,什么盘问啊,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着唐玄在火锅店,赵祯便直接过来了。   他没进去,只在外面瞧着,司南一边忙忙碌碌研究菜式,还要时不时抽出手给唐玄倒盏茶、给他夹口菜,那有商有量、温馨融洽的相处模式,是他一直期盼,却一直没有得到的。   冲动之下,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不娶贵女就不娶吧,司家小娃……也挺好。”   官家刚走不久,赵灵犀就哭着跑来了火锅店,狄咏不远不近地护着,没敢刺激她。   见着司南,赵灵犀就像见着亲人似的,扯着他的衣袖大哭:“我以为我就够坏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坏!他们联起手来给我下套,把我骗进去了!”   司南一脸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他日日窝在后厨,为即将到来的百味赛做准备,根本不知道唐玄和狄咏这么不要脸地坑人家小姑娘。   狄咏低声下气地哄:“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悔婚……别哭了,好不好?”   “你还想悔婚!”赵灵犀抓起一把黄豆扔到他脸上,“数你最坏!给我写信,送我礼物,偏偏不告诉我你是谁,我还以为是个好看的小娘子,谁知道是这么丑的大男人!”   趁着两个人吵架,司南从唐玄口中了解了情况,大半晌说不出话。   唐球球!   狄老二!   合起伙来套路人家小姑娘,起因是他!   真是……丢脸呀。   司南和赵灵犀同仇敌忾,毫不留情地把那俩大坏蛋赶出了包厢。   不过呢,司南还是被狄咏的深情感动了,忍不住替他说好话。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夫君的为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女子将来的命运,赵灵犀能碰到真正喜欢她、疼爱他的狄咏,其实是幸运的。   “你应该……也喜欢他吧?”司南有些尴尬地开口。   赵灵犀抽噎道:“我只喜欢写信和送礼物的他,不喜欢真实的他。”   “为什么?”   “太丑了。”   司南:……   不是他护短,狄咏的长相在汴京城能排上前三了,史书上都有记载!   赵灵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白白嫩嫩,温文尔雅,像画册上的小仙男。”   司南失笑,“那是因为你没见到真实的、全部的我。回到家,我也会打鼾、磨牙,臭袜子乱扔,发脾气,甚至生气打人。”   赵灵犀惊呆了。   司南挑眉,“莫非,你以为我只会仙气飘飘地喝露水,不会老,不会丑,像布娃娃一样永远年经美貌?”   赵灵犀点点头,她真是这样认为的……   司南笑笑,凑近些,让她看到自己下巴上那层淡淡的青色,“年龄一到,我也会长胡子,长个头,骨架变大,成为郡王和狄二哥那样,你还会喜欢吗?”   赵灵犀连连摇头。   她就是个颜狗啊!   颜都崩了还喜欢个啥!   司南秒变知心大哥哥,“你看,要想朝夕相处、长长久久,最重要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真心。如果不是足够相爱,激情过后,如何化解将来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枯燥、摩擦、一地鸡毛?”   赵灵犀晕晕乎乎地走了。   唐玄故作淡定地进来了。   司南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唐玄立即表明立场:“我不止喜欢你的脸,还喜欢你的真心,我不会嫌弃你打鼾、磨牙,臭袜子乱扔,会和你一起面对将来的枯燥、摩擦、一地鸡毛。”   司南抱住了他,轻声说:“傻子,你承不承认,这件事你办的不靠谱?”   唐玄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后悔了吗?”   “没有。”   做之前就考虑好了一切。   “那就想想怎么弥补吧,能被你利用的,都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唐玄抱了抱他,问:“你呢?你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司南戳戳他的胸口,“要不说你是傻子呢,到现在你不了解我。我呀,只可能是跟你一起挖坑的那个。”   唐玄怔了怔,抱住他,如释重负。   他听司南的话,去弥补了,先是给高滔滔买了她最爱的金步摇,又去了宫里,向赵祯请罪。   他老老实实给赵祯磕了个头,坦白了一切。   赵祯把折子扔到他身上,把他骂走了。   唐玄确定他没有真生气,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赵祯和张茂则,还一个十分没有存在感的起居舍人。   赵祯哼了声:“臭小子,心眼再多,还能瞒过我?”   张茂则笑呵呵问:“官家既然早就知道一切都是燕郡王下的套,怎的还应了?”   “能让他费心导这场戏,可见那司小娃在他心里有多重。就算这回不应,保不准下回就得应。你信不信,他会一直折腾到我应了为止?”   张茂则配合道:“回头想想,还真是,自打司小郎君出现后,郡王是一天比一天活泼了。”   赵祯哼了声,道:“我从前不轻易答应,是怕他自己不坚定。”   张茂则叹道:“官家的心,郡王必是知道的。”   赵祯翻白眼,“他知道个屁!要真知道,还能这么气我?”   张茂则轻咳一声,“起居舍人在呢!”   赵祯忙道:“第一句不许记,我不承认是我说的!茂则,快,拦着他!”   起居舍人熟练地溜走了,躲到柱子后面悄悄记:“帝爱燕郡王,如亲子。” 第91章 椒盐   赵祯虽然放弃了让唐玄娶一位贵女的打算, 但也没明确同意他跟司南在一起,用赵祯的话说就是“免得俩臭小子翘尾巴。”   司南一心扑在了即将到来的百味赛上。   经过十余天的试菜,他终于选好了菜品, 只要五味社这边没问题,就能定下来。   五味社就像个小衙门, 有社长,有主事,也有普通社员。评级标准一看店铺名气, 二看个人能力。   司南先前赢了五水楼的大厨,又得了官家的封赏,刚入五味社就得了个“主事”的席位。   十位主事中他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刚入社时话语权不大, 前辈们说什么他只有听着的份。   自从主办过宫里的中秋宴, 司南在社中的地位就像蹿天猴似的拔高了一大截,隐隐有了同白夜分庭抗礼的架势。   尤其是那些跟着司南协办过中秋宴的掌柜们,自发地跟他捆绑到一起,以他为首。   这不,司南刚说了句“我同‘河沿儿面馆’的姜大厨说好了, 我俩合伙, 占两道菜”, 立即有人响应:“一人占一道, 俩人占两道,没差别。”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这就要提到百味赛的规矩。   此次赛事由礼部主办,参加的除了汴京五味社之外,还有西京、南京、北京的数个社团。   礼部会安排裁判,在上千道菜品中选出十道优等菜色, 列入“宫廷菜”名录,还会综合每个社团的总分,选出一个优胜团体。   为了加大赢面,五味社规定,每家食肆只能有一道菜参赛,除非有人自愿把名额让出来。   只是,这么好的机会,众人巴不得做上十道八道,谁会舍得让?   没承想,还真有。   白夜冲众人抱了抱拳,道:“鄙楼上届参加过了,‘白炙玉凤’有幸入选,这次白某愿将白楼的名额让出来,给其余同仁一个机会。”   众人一听,纷纷执手:“白掌柜高义。”   司南挑挑眉,随大溜似的抱了抱拳。   伍子虚往他这边凑了凑,暗搓搓道:“你可别被他骗了,我不信他真有那么好心,八成是料定了这回白楼没胜算,倒不如把菜让出来收买人心。”   司南笑,“你怎么这么肯定?”   伍子虚哼哼道:“我哥说了,没事三分笑,不是痞子就是贼。”   司南笑容一僵。   伍大哥……行!   最后,白夜那个名额让给了一个实力不俗的酒楼,得到好处的掌柜明显对白夜亲近了许多。原本那个掌柜是“中立派”来着。   司南暗笑,伍子虚说白夜收买人心,还真没冤枉他。   散了会,伍子虚跳蚤似的蹦到司南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有空不?跟我去趟店里,我让你瞧样好东西。”   司南摇头,“今日不——”   “择是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伍子虚拉着他,笑嘻嘻地往车上扯。   司南无奈,只得跟着他去了。   他说的店不是五水楼,而是开在东京码头的火锅加盟店。说是加盟店,占地面积比总店还大。   每次来这里巡店,司南都要感叹一番,地头蛇就是地头蛇,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客流量,说盘下来就盘下来了,啧!   伍子虚直接拉着司南去了后厨,把一个大肚罐子塞给他,“你先瞧瞧,若觉得好,我再告诉你来路——别说我吃独食哈,这么好的东西,换了别人我都不告诉他!”   司南打开罐子口,先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继而看到熟悉的颗粒,不由一怔,“椒盐?”   “不是盐,这是西域来的一种新式调料,叫什么叽哩咕噜的怪名,我也没记住……”   伍子虚悄悄说:“我发现这玩意儿能当盐使,比盐还便宜!”   司南皱眉,比盐便宜?   不应该。   他能肯定,罐里装的就是椒盐,只是比后世的粗糙许多。椒盐是用胡椒和盐等调味料经过几道工序炒制而成,怎么也不可能比纯盐便宜。   司南把罐子往胳膊下一夹,“这东西先别用,我拿回去找人看看,没问题再说。”   伍子虚扬着下巴,一脸鄙视,“你当我傻呀?不就是想顺走吗?至于这么拐弯抹角?”   司南失笑,“嗯,我瞧上了,你给不给?”   伍子虚摇头晃脑得瑟起来,“你得说点好听的求求你伍哥,伍哥就考虑一下。”   司南拍拍他脑袋,“求求你了,小壮壮。”   伍子虚一气,“你还是给我吧!”   司南一躲,“这东西可能有问题,不骗你。先别跟别人说,我请郡王去查查。”   连唐玄都搬出来了,伍子虚只得停了手,哼哼唧唧:“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兄弟就没得做了。”   司南笑,“乖。”   伍子虚:……   好气哦!   司南抱着罐子回了总店,妥善地放到他和唐玄的“情侣间”——这是为了避免他们闪瞎人眼,员工们自觉空出来的。   于三娘敲门进来,低声说:“大郎哥,我有件事跟你说。”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司南意识到不对劲,“这里说话方便吗?”   于三娘点点头,“我算着你快回来了,旁边雅间没上客。”   司南预感更不好了,“出了什么事?”   于三娘从袖间掏出一个纸包,不用打开,司南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   司南把事情跟唐玄说了,唐玄十分重视,连夜叫亲从官们查探一番,和司南定下一个计策。   司南放下心,大胆地用了起来。   倒是小郭,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没向司南打小报告,而是直接找到了于三娘,“后厨采买除了东家,只有实哥负责,你最近为何一直进进出出?”   于三娘心下一慌,故作镇定,“断不了进去帮个忙,你不也时不时过去回个话吗?”   “自从升成领班,我便没再去过,更不会在没人的时候进去。”小郭严肃地看着她,“我就把话明说了吧,我亲眼看到你跟人在后巷碰头,还接了他手里的东西,这事东家知道吗?”   于三娘暗自懊恼,责怪自己不谨慎,只得硬着头皮说:“自然是知道的。”   小郭皱眉,“你心虚了。”   于三娘瞪眼,“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小郭反倒笑了,“对,倘若不心虚,你该是现在这副模样——三娘,像你我这样的人,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东家待咱们不薄,你不要一时糊涂,做傻事。”   “知道了,婆婆妈妈。”于三娘白了他一眼,抬脚走了。   刚好,有客人来了,小郭便没再多说。   他以为有这次警告,于三娘会断了同陌生人的交易。没想到不仅没有,还变本加厉。原本那个人隔一天才会出现一次,如今变成了每天一次。   小郭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跟踪于三娘,搞清楚她在后厨放了什么东西,又警告了她一次,并明确说,再有下一次会告诉司南。   其实,要是换成别人,早就找司南告状了。更何况,他和于三娘还是竞争关系,如果能挤走于三娘,他就是继崔实和刘氏之后的三把手。   然而,他没这样做。   说到底是想到了于三娘家里的情况,觉得她不容易。   不过,凡事都有个度。   既然于三娘死不悔改,小郭还是以火锅店的利益为先,告诉了司南。   原以为司南会非常震惊,甚至失望,没想到他却说:“是我准许的。”   这下,惊讶的换成了小郭。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说:“东家,我虽未在后厨,却常听二豆说,锅底的调配十分严格,每样食材不光做法,产地都有讲究,真能这么轻易换了?”   看着他据理力争的模样,司南暗自欣慰,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熟人介绍的,我觉得不错,先试试,不行再换。”   试试?   再换?   您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小郭显然没被说服,却也没再犟嘴,默默地做事去了。   司南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气。   不是他信不过小郭,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倘若再像之前几次那样被内鬼摸清底细,整个皇城司这么多天的布置都会打水漂。   甚至,他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本来这件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偏偏有人传闲话,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小郭背地里告于三娘的黑状,还顶撞司南……   外卖小分队那帮家伙除了槐树的铁哥们,就是司南的脑残粉,听到这话可不干了,要不是钟疆拦着,非得把小郭揍一顿不可。   不光是外卖小分队,店里的其他员工态度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小郭试图解释,却没人信。   相反,他解释得越多,旁人越看不惯他,觉得他嫉妒于三娘,背地里使阴招,没良心。   司南察觉到了,说过几次,小伙子们明面上收敛了些,背地里还是不爱搭理小郭。   小郭也是硬气,也不理他们,独自硬撑着。   到底心里郁闷,下了工独自找了个偏僻的小酒馆,喝得醉醺醺,晃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去哪儿。   以往这个时辰,要么在员工宿舍跟那帮小子吹牛唠嗑,要么跟着司南识字理账,从没有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刚从无忧洞出来,没家回,没人要,岁数超了,慈幼局也不肯收。   原想着去码头卖苦力混口饭吃,司南就找到了他,把他带到了火锅店,让他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可是,现在……   小郭扶着桥柱,捂着脸哽咽。   他明明一心为了火锅店,为何所有人都在怪他?   不远处,司南和于三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于三娘愧疚得不行,“大郎哥,我觉得小郭值得信任,不然告诉他吧,我怕万一他想不开,再走了……”   毕竟,当初司南跟他们签的只是“劳务合同”,不是死契。   司南摇摇头,“这件事关系重大,除了你、我,还有燕郡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告诉小郭,万一他被人套了话,反而是害了他。”   于三娘还是不忍心,“哪怕隐晦地提醒一下,都不成吗?”   司南严肃道:“三娘,你必须坚定一些,谁都不能信,包括大娘和二娘,兴许这个时候就有人从她们身上下手,你一旦心软,不光会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她们,知道吗?”   于三娘连忙点了点头。   司南看向不远处的小郭,叹息一声:“就当是给他的考验吧,如果经历过这些事,他依旧不改初心,我便把他调去分店做大管事。”   “太好了!他说过,如果这辈子能做上大管事,他就什么都不求了。”于三娘真心为小郭高兴。   司南笑笑,“一辈子这么长,只做一个大管事怎么成?只要有心气、肯努力,开一个自己的店都是可以的。不光小郭,还有你。”   于三娘一怔,“我……我也行?”   “自然。”司南肯定道,“你不比店里的任何男人差,为什么不行?你如今每月赚五百文,一年就是六贯,加上年底的绩效、奖金,用不了三五年就能租个铺面,开加盟店。”   于三娘怔怔的,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不远处,小郭听到动静,茫然地抬起头。   司南打了个手势,两个人悄悄地离开了。   小郭抬起头,没看到他们,却看到了从另一边拐过来的白夜。   白夜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白衣,打着折扇,像个谦谦君子。   他给小郭递了方帕子,“可是不舒服?擦擦汗,别吹了风再着凉。”   小郭摆了摆手,“不用了,只是贪杯多饮了两口,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白夜收回手,没强求,“我的马车在巷口,不如送小哥一程?”   小郭直起身子,挺胸抬头,尽量显得精神而体面,“白管事找我有何事,直说吧!”   白夜扯了扯嘴角,“白楼缺个管事,郭小哥可有兴趣?” 第92章 鲤鱼焙面   白夜给小郭挖了一个坑。   如果他真点了头, 白夜接下来就会说,暂时不方便把他调去白楼,让他继续在火锅店待到年后。而这段时间, 就是利用他偷方子、搞事情的机会。   白夜笃定小郭会同意。   因为,那些关于小郭的闲言碎语、员工们对小郭的不满情绪, 都是他刻意煽动的。他以为,一个困境中的人,不会拒绝白楼这样大的诱惑。   然而, 他想错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只会用利益得失来衡量值不值。   小郭抱了抱拳,笃定道:“多谢白管事好意,贵楼家大业大,小子恐怕不能胜任。”   白夜以为他有所顾虑, 道:“不用担心司小东家会记恨, 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他要了你。”   此话一出,小郭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像白夜这样的人,可以轻描淡写地把人当作物件一样要来要去。   司南却不会。   当初,他从开封府衙把这些乞儿“赎回”火锅店, 连卖身契都没签, 只签了一个雇用契书。   司南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用优厚的待遇、用足够的尊重留下他们。   小郭笑笑, 说:“能遇到东家,能进火锅店,是郭某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没再用谦称。   说完就潇洒地离开了。   依旧是陈旧的小巷,依旧安静冷清,这次, 小郭感觉到的不是困顿寂寥,而是满满的自豪感。   他觉得,自己可真牛逼!   不光拒绝了白夜,还用平等的身份同他说话,就像东家教过的那样,人和人的本质是平等的,可以礼貌,不必卑微。   这一刻,小郭内心无比荣耀。   员工宿舍离玉堂巷不远,是官府承建的“廉租房”,偌大一个四合院,每月只要一贯钱。   像小郭这种没媳妇没孩子的大小伙子,往大通铺上一塞,想住多少个住多少个。   当然,司南不会这么周扒皮,不仅限制了每个屋的人数,还给他们雇了个洗衣扫院子的婆婆。   说起来,这位婆婆也是不容易,早早没了老伴,唯一的儿子好不容易拉扯长大,却被私盐贩害死了,儿媳妇跟人跑了,只剩她一个孤老太婆。   火锅店自开业起,碰见老人小孩在门前歇脚,司南都会送上两把小吃食。   这位姓元的婆婆不奸滑,也不贪心,只是偶尔会过来一次,每次都饿得没力气。   司南注意到了,这才雇了她。   如今,元婆婆和店里的员工们一样,包两餐,还能拿工钱,干活别提多卖力了。整日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心也敞亮起来。   小郭回去的时候,是元婆婆给他开的门。   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元婆婆连忙给他端了碗热汤,关切道:“从前没见你喝过酒,怎的今日放纵起来?”   这些人里元婆婆最疼小郭,不仅因为他没父没母,还因为这小子仁义,给他一分好,他会还两分。   小郭喝了汤,冲元婆婆笑了一下,“原本有些心事,已经想通了。”   元婆婆拍拍他,“想通了就好。如今这太平盛世,不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年轻人啊,没事别老瞎琢磨,伸出手,迈开脚,干就完了。”   “是,婆婆您快歇着吧,我去瞧瞧那几个小子在耍什么,这大声小气的。”   “玩牌呢,输了的扇巴掌,那啪啪的,可真是……”   婆婆又唠叨了两句,小郭耐心听着,直到她说完了,才转身进了南屋。   玩牌的几个小子瞧见他,张了张嘴,大概是想打个招呼,结果什么都没说。   小郭主动开口:“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歇了,明儿百味赛,不能出岔子。”   小子们相互瞅瞅,把手里的竹片牌往炕角一拨拉,铺盖卷一扯,躺倒就睡。   小郭比他们讲究些,洗了脸,冲了脚,扫了炕,吹了灯,这才安生躺下。   月底了,月亮弯弯地挂在树梢,照得炕上一片银霜。难得有些安静,没有鼾声四起,也没人吹牛胡扯。   兴许是小郭的坦荡起了效果,有人突然说了句:“这些天,对不住了。”   ——今日司南说了他们一顿,把他们骂醒了。回头想想,确实是,小郭的为人他们平时都看在眼里,不可能突然变坏了。   “大老爷们,酸不酸?”小郭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气却是轻快的。   小伙子们跟着活跃起来——   “草!睡觉睡觉。”   “明儿个加油干,让咱东家拔个头筹。”   “切,说的好像你挺重要似的,没你东家照样能拔头筹。”   “……”   黑暗中,小郭勾了勾嘴角。   坚定了自己的心,整个人既轻松又充满力量。   第二天,他主动找到于三娘,放话:“我会盯着你,倘若你对火锅店不利,就算东家护着,我也不会放过你。”   于三娘满脸笑意,“对对对,请你一定要这样做。”   加油,挺住!   光明的前程在向你招手!   小郭……无语。   ***   百味赛的地点选在了琼林苑。   苑中既有亭台楼阁,又有开放的场地,便于支上围屏,架起锅灶。   之所以有进士登科般的待遇,是因为这次百味赛官家和后宫的娘娘、娘子们也会来。   每个参赛者都卯足了劲,争取大显身手,给自家店铺谋个前程。   这次参赛的店铺多,裁判也多,足足有二十位,其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稚童,有官员,有读书人,有普通百姓,还有码头的脚夫。   最有趣的是,这些平民裁判都是礼部临时在大街上揪的,一口气揪上几十个,直到打分的时候再抽签决定哪几个人的分数有效。   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想提前贿赂都不成。   ——这是百味赛的传统,为的就是选出来的菜品“天下皆可食”,而不是只供皇室。   司南觉得开创这一赛事的绝对是个心怀万民的人,这样的情怀正是大宋的温度,也许不会青史留名,却一定会被时人津津乐道。   学塾休沐,孩子们也来了。   这次他们不是过来玩耍,而是来工作的。   小家伙们穿着蓝白相间的帅气制服,扬着大大的笑脸,在自家棚子前摆好竹桌竹椅、杯碟碗筷,等着裁判们过来品尝。   还没开赛,司南正在棚中清点食材,便见唐玄带着一个小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不过十余岁,生得疏眉朗目,气度不凡,银白色的直裰长衫规规矩矩地穿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皂靴一尘不染。   司南不由挺直了腰杆。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直勾勾地盯着看——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同龄人,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也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唐玄介绍道:“这是十三哥和滔滔姐的长子,小名仲针。”司南膝盖一软——   未来的皇帝陛下!   赫赫有名的宋神宗!   头顶的小人儿狂跳着转圈圈,求握手,求合照,求签名……实际努力装作淡定的样子,恭恭敬敬问了声好。   赵仲针还了一个晚辈礼,“母亲说玄表叔交了一位朋友,仲针特来拜见。”   司南惊大于喜,暗搓搓给唐玄使眼色。   唐玄倒是挺满意,摸了摸赵仲针的小脑袋。   赵仲针虚岁只有十一,小大人似的,无奈地瞅了他一眼,又朝小崽几人抱了抱拳,“中秋宫宴,我被雨水所阻,未能及时回京,幸得诸位伴在双亲身侧,仲针在此谢过。”   孩子们早就被他的风姿惊住了,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幸而平日里司南经常教导,小家伙们才没失了礼数,毕恭毕敬地揖了揖身。   赵仲针眸光微闪。   母亲说得没错,这些孩子虽然曾经是乞儿,却个个有礼有度,丝毫不是那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人。   尤其是前面这个年纪小的,眸光清澈,神色镇定,比某些世家子半点不差。   他看小崽的时候,小崽也在看他。   小家伙仰着脑袋,糯糯地问:“小郎君是百味赛的裁判吗?”   赵仲针点头。   小崽甜甜一笑,悄声道:“那你会把牌子投给我们家吗?火锅店也有郡王大人的一半哦!”   赵仲针皱了皱眉,一本正经道:“我会公平判断,把牌子给到应得之人。我相信,司小东家也希望如此。”   小崽眨眨眼,略羞愧,悄悄揪住了司南的衣角。   司南失笑,不愧是未来神宗啊,真……直。   却也不是傻直傻直的,而是懂得变通。瞧着小崽似是红了脸,赵仲针委婉地哄:“听玄表叔说你想去若水书院求学?”   提到自己最期待的事,小崽立即活泼起来,眼睛里闪着小星星,“下月就能参加入学考了,徐山长说,只要考试过了就能上。”   赵仲针点点头,“甚好。”   表面矜持,内心戏却十分丰富——   这小家伙倒是好学。   怪不得母亲会夸。   等他在若水书院学上几年,若品性果真不错,便选他做伴读吧!   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敲锣声,比赛开始了。   唐玄和赵仲针回到水榭,孩子们也紧张地准备起来。   司南倒是淡定,跟姜大厨稍稍商议了一下就从容地做了起来。   他们要做的是一道开封名菜——鲤鱼焙面。   这道菜是在清朝的时候出名的,当初慈禧太后到了开封地界,尝过之后连声称赞,鲤鱼焙面从此名声大噪。   司南是跟爷爷学的,爷爷做鱼是一绝,拉面差点,以至于到现在司南也没学会拉面。好在,他碰上了最擅拉面的姜大厨,两人刚好合作。   鱼是正宗的黄河鲤鱼,长一乍半,重一斤半,刮鳞去腮,将鱼身用极薄的刀细细割开,热锅炸透,旺火热油调芡汁。   每次勾芡时,司南都会有种莫名的喜悦。   看着浓稠的芡汁咕嘟嘟冒着泡,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坐着小马扎等在厨房门口,一会儿问一遍“做好了吗”,爷爷总会笑呵呵地回:“再数一百下,数完一百下就能吃了。”   司南浅笑着,默默地数完了一百下。   姜大厨道:“司小东家,鱼成了吗?”   司南收回思绪,笑着回:“马上成。”   “那我下面了?”   “嗯,就按咱们说的,一半一半。”   “好嘞!”姜大厨手一翻,一团面放进油锅,另一团码到屉上,小火炸,大火蒸。   炸面快,稍稍变成金黄色,便立即捞出来。   司南也把鱼捞到了长碟中。   姜大厨瞅准时机,夹着龙须面小心而又快速地铺到鱼身上。   现代的鲤鱼焙面是将鱼侧放,龙须面码成长条形,整齐地盖在鱼上。   司南做了改良,炸鱼的时候有意做了个造型,鱼身是趴着的,有点像松鼠桂鱼,龙须面张扬地摆在鱼尾处,做成迎风招展的形状,再把芡汁一层深一层浅地往上一浇,这鱼仿佛一下子活了。   有人惊呼:“嚯,瞧着倒像‘鲤鱼跃龙门’!”   司南笑着回:“郎君好眼力,就是这个名。”   对方被夸了,笑呵呵地执了执手。   这个小插曲倒是让不少裁判注意到司南这边,赵灵犀特意跑过来,尝了一口,连连点头。   她原本就爱好美食,尤其最近被唐玄和狄咏联手坑了,为了安抚糟糕的情绪,立志把汴京城吃个遍。   赵灵犀对司南的心情很复杂,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然而一想到他会打鼾、磨牙、放屁、扔臭袜子,就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了。   可是,单单尝了一口鱼肉,就又动摇了。能做出这等美食的小仙男,就算打鼾磨牙也没关系吧?   范萱儿也过来了,趾高气昂,“炸鱼需得用油,你觉得寻常人家做得起吗?”   司南打了个响指,“所以,还有一种做法。”   姜大厨把笼屉搬过来,司南长勺一抡,浇上芡汁。两条鱼,一条炸,一条蒸,配在一起,一金一银,倒是好看。   司南笑眯眯道:“喜欢油荤味的便吃炸的,肠胃弱的可吃蒸的,一鱼两吃,随心所欲。”   旁边有位读书人,抚掌赞道:“好一个随心所欲!我瞧着这一金一银两条鱼,倒能配成一道菜,就叫……”   “风调雨顺。”司南笑道。   范萱儿挑刺:“‘鲤龙跃龙门’勉强说得过去,‘风调雨顺’未免太牵强。”   赵灵犀呛声道:“如何牵强?难道你不希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范萱儿一噎,闹了个没脸,娇声娇气地向狄咏求助,“二表哥,永安县主误会萱儿了……”   狄咏看都没看她,只笑眯眯瞧着赵灵犀,“误会就误会吧,谁让她是你嫂嫂。”   “胡说八道,我才不是!”赵灵犀炸毛。   狄咏坏笑,“成,都依你。”   赵灵犀:……   转头夹了一大块蒸鱼,化悲愤为饭量。   读书人反应慢了半拍,突然道:“妙啊!诸位且看,这两条鱼,一条油炸,仿若迎风而上,一条水蒸,像是逆水竞游,叫‘风调雨顺’实乃妙极!”   “朕也觉得极好。”赵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唐玄递给司南一个安心的眼神。   司南弯着眼睛眨了眨。   两个人的小动作全被有人心看进了眼里。   皇后一百个瞧不上,打算回头就跟官家说,必须管管,免得让唐玄一个人搅得整个皇家失了体面。   司南聪明地把话题拉回了菜色上:“这两条鱼,炸的香酥可口,蒸的鲜滑软嫩,显贵之家吃得,平民之家也吃得,年轻体壮者吃得,老弱脾虚者也吃得。”   刚好应了百味赛的主题——天下皆可食。   赵祯实在不想让司南太得意。   这小子要么太聪明,要么就是当真心怀万民,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总能戳进他心坎里。   唉!   怪不得能叫玄儿喜欢。   赵祯硬撑着没说夸赞的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去了下一家。   唐玄走之前悄悄捏了捏司南的手,司南还礼似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皇后冷不丁瞧见了,简直没眼看。   俩人旁若无人地你捏我一下,我拽你一把,幼稚得不行,却又甜得黏牙。   最后,还是赵仲针小少年把唐玄拉走的。   其余裁判留在司南的摊位上,细细品评,喜欢的便留下牌子,不喜欢的走开便好。   许多平民都留下了牌子,不是因为鲤鱼焙面,而是因为二豆做的一道面食——“菜莽”。   菜莽是河南民间小吃,薄而透明的面皮有点像粤菜中的肠粉,胖嘟嘟皱巴巴的形状又有点像毛毛虫面包,面皮中裹着厚厚的馅料,有韭菜、鸡蛋、木耳、小肉丁。   这时候没有胡萝卜和粉条,不然掺上一些,味道更好。   这道小吃是司南跟奶奶学的,小时候每次奶奶蒸了,他都能吃上一整条。   二豆生活中十分害羞,除了家里人,很少跟外人攀谈,然而,说起食物却像变了一副样子,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裁判中有位农妇,随口问起这道小食如何做,想回家做给小孙子吃。二豆便详详细细地说了起来,一点都没藏私。   其余参赛者既惊讶,又暗自佩服。   不愧是司小东家教出来的徒弟,敞亮!   凭着“风调雨顺”,司南毫不意外地拿到了单人第一。   菜莽虽然没有入选十大“宫廷菜”,做法却传遍了整个赛场,许多人专门过来向二豆道谢。   二豆又变成了锯嘴的小葫芦,不好意思地躲到司南身后。   两道菜都拿到了不少木牌,为五味社贡献了不少分数,最后汇总的时候,汴京五味社意外地得了团体第一。   大伙高兴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得第一!   说起来当真惭愧,作为东道主,汴京五味社却年年输给南京五味社。   毕竟,江陵之地食材丰富,食客们好吃,厨子们爱钻研,水平比其余地方高出一大截。   没想到,今年竟被汴京五味社压了一头。   大伙都觉得这是司南的功劳。   颁发个人奖的时候,是二豆上台领的。司南原本想请姜大厨去,姜大厨百般推却,最后把二豆推了上去。   十个领奖的大厨,要么德高望重,要么成名已久,只有二豆一个小豆丁夹在里面,让人既惊奇又感慨。   这样的小崽子,放在别处连正经学徒都没熬成,在火锅店却能掌勺了,不知多少人羡慕。   个人奖完了是团体奖,白夜收起扇子,整了整衣裳,刚要起身,就听旁边有人起哄:“司小东家,到你了,这回可别想再推了!”   ——唐玄已经托着银盘,等在台上了。   司南笑着,颠颠地跑了上去。   确实没办法再谦虚了,总不能把男朋友让给别人!   唐玄一本正经念贺词,司南笑嘻嘻地瞧着他,底下大声小气起着哄,还有人饶有兴致地看向赵灵犀和狄咏。   前不久才发生的“绿帽子”事件,他们可没忘。这时候四个人凑到一起,怎么没打起来?   赵灵犀确实想打架。   她算是看明白了,司南根本没移情别恋,唐玄也没同意和她成亲,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   她装病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喜欢司南,为什么爹爹去了皇宫一趟,定国夫人就送来了聘礼,如果说一切都是巧合,打死她都不信!   赵灵犀愤愤地踩了狄咏一脚。   狄咏把另一只脚送出去,“过瘾了吗?不够继续踩。”   赵灵犀……气死。   白夜也要气炸了。   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情绪,再睁开时恢复了惯常的笑意。   身边的丫鬟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每当白夜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要算计人了。   果然,下一刻,白夜便给范萱儿打了个手势。   范萱儿早就注意着他这边,生怕他改了主意,终于接到暗号,心头一阵狂喜。   就在司南接过奖品的那一刻,范萱儿突然站起来,扬声道:“启禀官家,妾要举报——司氏火锅店用的调味料中,有辽人贩卖的私盐!”   此话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辽人卖的私盐?   若属实,就是叛国罪啊! 第93章 白夜要逃!   范萱儿举报完司南, 还不忘顺带夸自己:“妾生自盐商之家,从小跟着爹爹辨盐,哪里出的盐、味道如何, 一尝便知。”   “方才吃过司小哥做的鱼,妾就觉得不对, 直到在草棚中发现了这个,才终于确定。”   狄咏难得变了脸色,“不想死就闭嘴!”   范萱儿含着泪光, “表哥,司南犯的是叛国罪,你还要跟他混在一起吗?”   狄咏拉着她,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受了何人蛊惑,我只跟你说, 你现在向官家言明实情, 还能回头,若再执迷不悟,将军府都保不了你!”   范萱儿讥讽一笑:“我知道,表哥是因为我先前不想嫁你,记恨我了, 是吗?没关系, 这件事结束后, 我就不用再将军府待着了。”   狄咏:“你——”   赵祯摆摆手, “狄小子,别添乱,让她说。”   范萱儿仿佛得到依仗般,面露得意。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调料罐,呈到赵祯面前, “妾可以肯定,这罐中之物是由辽境私盐与西域胡椒混合而成,司南必与辽人有所勾连!”   这番话足以引起上位者震怒,没承想,他们的反应十分平静。   赵祯威严地看着她。   唐玄一脸漠然。   大理寺卿面带诧异。   包拯黑着脸。   就连司南都半点不怕,反倒遗憾地摇了摇头。   范萱儿慌了,“郡王大人,皇城司不是一直在查私盐案吗?为何还不动手?您不能仗着他对你有几分情意就如此纵容!”   此话一说,白夜气得想骂街。   他只以为这个女人够蠢,好利用,没想到她竟愚蠢至极,早知道就不该跟她解释那么多!   毁了……   连日来,他所有的布置都毁了。   果然,下一刻,包拯便沉着脸,威严质问:“皇城司查办私盐是机密,你一个寻常妇人,如何得知?”   范萱儿猛地一颤,“我……”   包拯根本容不得她解释,气势全开,“口口声声说司南与辽人勾结,本官看来,与辽人有染的分明是你!你可知道,司氏火锅店此次用的椒盐是提前与皇城司报备过的,本官与大寺理卿皆可作证,官家也是知道的。”   范萱儿蒙了,惊慌道:“为何、为何如此?”   “就是为了吊出背后黑手。”包拯一拍桌子。   范萱儿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狄咏想说什么,却被赵灵犀拉住,“别在这种时候。”   狄咏捏了捏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其实,她与范萱儿根本没有半分情谊,就算提醒她也是不想让魏氏伤心。   唐玄淡淡道:“拿下。”   范萱儿尖叫:“白掌柜!白掌柜您快出来帮萱儿解释,是你告诉我司氏火锅店用的是辽人的私盐,我没有冤枉他,对不对?”   ——确实如此。范萱儿这人虽然奇葩了些,却不敢冤枉司南,她今日之所以跳出来指证,都是白夜安排的。   白夜为了让她好好听话,特意给他看了用辽盐做成的私盐,范萱儿拿到的那个小罐子,确实是从司南摊上拿的。   她想借着举报有功,得到官家封赏,让唐玄对她高看一眼,同时除去司南这个眼中钉,原是一箭三雕的好计策,怎么也不明白,怎么被她的反而是她?   “白掌柜,你说,你快说呀!”范萱儿被亲从官扭住胳膊,也顾不上体面了,大声叫着白夜。   众人皆看向白夜。   白夜心下狂怒,面上强自镇定,疑惑道:“小娘子何出此言?我与令尊确实有过私交,但自从他去世后便断了来往,你年纪轻轻一个小娘子,白某还是知道避嫌的。”   白夜一推六二五。   他原本就防着范萱儿失利,与她见面时十分谨慎,不怕皇城司查。   范萱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利用了。关键时刻,她想到了狄咏,“二表哥,求你、求你告诉姨母,萱儿是被冤枉的,萱儿是听了奸人蛊惑啊!”   狄咏低声对唐玄说了什么。   唐玄点点头,执手道:“既然范氏指认白夜,是否一并将人带回去?”   赵祯摆摆手,“大好的百味赛,别因此扫了兴。这位小娘子也别为难,把事情查清就好,兴许只是一场误会。”   唐玄垂首称是。   白夜暗自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唐玄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当然不会。   这一步,也是唐玄与赵祯布下的棋。   把白夜抓起来拷问没用,之前已经试过了。他们要的是他在城内的暗桩、私购辽盐的路径,还有双方勾结的证据。   既然皇城司有内鬼,那就好好利用一下,放出假消息,白夜一定会有所行动。   现在放走他,是为了顺藤摸瓜。   满庭芳。   “啪”的一声,白夜一巴掌抡过去,生生将虞美人扇倒在地。那张清丽的脸顿时泛起红肿的指痕。   小娥吓傻了,无措地挡在虞美人身前,呆呆地看着白夜。   她从来没见过白夜这个样子,不仅是她,在所有人面前,白夜向来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楼里不少行首都偷偷喜欢他。   此时的白夜仿佛换了一个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我想了一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你!”   虞美人捂着脸,淡然一笑,“主子不赶紧离开汴京吗?还有空闲过来质问我?”   这副模样更加刺激了白夜,“走之前,我要先清理门户。”   “不要啊!”小娥暴哭,“一定是误会!行首那么喜欢东家,怎么会害您?您再好好查查、一定是别人嫉妒她、冤枉她……”   白夜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脚踹过去。   幸好虞美人扯了一把,没让他踹在心口,不然以他的力首,就算不死,小娥也得去半条命。   小娥吓傻了,忘了哭。   虞美人温声安抚:“你先出去,不用担心我,我跟他好好解释就行。”   小娥狂摇头,“不,不行,东家已经疯了,不能留行首一个人在这里……”   虞美人生怕她惹怒白夜,不由分说地把她推了出去,小娥拍着门喊叫,被外面的人捂住嘴拖走了。   “不要伤她。”虞美人道。   白夜冷笑,“你还有心思管她?”   虞美人微微一笑,坐到梳妆镜前,从容地把细薄的脂粉扑在红肿的侧脸上,“我不仅能保她,还能保我自己。”   白夜眉心一蹙,“你做了什么?”   “只是不小心喂了一只飞错路的信鸽。”   虞美人没说信里说了什么,有可能是平常的话,也有可能是与辽人私通的证据,越不点明,白夜越是心虚。   “如果蝶儿已经拿着信到了宣德门,若到子时还收不到我的消息,就会敲响登闻鼓。”虞美人不急不慌,“别想伤害她,那信不止她一个人有。”白夜咬了咬牙,“你为何背叛我?我自认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你。”   “可你也没尊重过我,从来没有!”   若不是认识了司南,体验到被尊重、被平等看待、被当成朋友的感觉,她也不会知道,白夜对她、对楼里的所有姑娘,从来只有利用。   “你利用我们收敛钱财、打探消息,这些都没关系,可是,为何要卖掉满庭芳?如果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你和徐嬷嬷的话,是不是明日满庭芳变为妓馆,阁中姐妹被迫做起皮肉生意,我们才知道付错了真心?”   当初,因为白夜承诺,绝不会让满庭芳沾上一丝腥气,她们才甘愿入阁,为他卖命。可是,白夜竟然不声不响把满庭芳卖了!   虞美人讽刺一笑,“我还以为我是你的心腹,帮你防着徐嬷嬷、帮你对付她,没想到,她才是你用来监视我们的人!”   白夜压下眼中地狠意,软了语气:“你知道的,上次我失了两条盐船……卖掉满庭芳也是不得已。”   “满庭芳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还不能满足你吗?”虞美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样的借口,“你分明早就打算好了,要离开。”   “就算离京,我也不会自己走。这事怪我,没提前跟你说,让你误会了。虞儿,你听话,给蝶恋花传消息,叫她回来,我带你们一起走。”   白夜改变策略,温柔道:“只要躲过这一劫,便给你脱去贱籍。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意,我也心悦于你,只是从前……不方便,以后就好了,我们寻个安生地方,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虞美人笑了,边笑边摇头,“真是让人心动啊,若是五年前,我听到这样的话,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现在……不成了。”   她依旧是爱白夜的,依旧感激他曾经的帮助;但是她也爱姐妹,爱满庭芳,在得知白夜的计划之后,为了保住满庭芳,她大胆地做出了选择。   白夜没有爱。   他心里只有利益,只会利用。平日里看似温和友善,施些小恩小惠,也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用上。   比如,当初对槐树。   再比如,现在对虞美人。   其实,在刚刚得知白夜要卖掉满庭芳的时候,虞美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开诚布公地跟白夜谈,二是向司南求助。   最终,虞美人选择了司南。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在曾经对她有恩、偷偷喜欢了十余年的男人与一个连深交都没有的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司南用真诚和尊重,换来了信任。   白夜自作聪明地利用别人的真心,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白夜咬牙道:“姓司的没一个好东西,最会讨女人欢心!我很好奇,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他其实应该收拾掉虞美人,迅速离开,然而司南这个名字勾起了他心底最大的一个结。   虞美人反问:“我倒是好奇,你为何处处针对司小东家?”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司南威胁了白夜在五味社的地位。她知道,白夜一直想当上社长,以便更顺畅地贩卖私盐。   可是,只是为了贩盐的话,没必要置他于死地。毕竟,司南是燕郡王的人,白夜这样做十分冒险。   最大的可能是,他和司南,或者说司家有仇怨。   “是因为月前辈吗?”虞美人忍不住问。   这也是她的心结。   那个她永远打不败的人。   白夜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一把掐住虞美人的脖子,“你找死!”   虞美人丝毫没有挣扎,反而勾起嘴角,那丝笑意仿佛是对他的讽刺。   白夜怒极,手上猛地用力。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低声道:“蝶恋花确实在宣德门,附近埋伏着皇城司的人,兄弟们没法下手。主上,一号的意思是让您暗兵不动,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免得引起皇城司注意,他会尽快传来消息。”   这番话,救了虞美人一命。   白夜丢开她,临走前恶狠狠地道:“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最在意清白吗?我倒要看看,你被千人睡、万人枕的那天,会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虞美人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中一片悲凉。   她宁可,就这么死了。   也好过看见喜欢了许久的人,这面目全非的模样。   ***   司氏火锅店,于三娘在向众人解释,为的就是帮小郭正名。   那日,虞美人找到她,给了她一包椒盐,同时告诉了她实情——白夜要用这样东西坑害司南。   倘若虞美人不来,白夜也会找别人。   于三娘如实告诉了司南,司南第一时间找到唐玄,唐玄禀明了官家,官家又找来值得信任的大理寺卿和包拯,定下了这出“反间计”。   “小郭看到的那个人确实是白夜的人,我和他‘暗中交易’也是真的,因为当时怕坏了郡王的计划,所以什么都不能说。”   于三娘屈了屈膝,“抱歉,你明明是为了火锅店好,却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   小郭连连摆手,“别,千万别这样,方才东家跟我道歉,你这会见礼,我怎么受得住?”   司南笑道:“应该的,无论感谢,还是歉意,都是你应得的。”   小郭挠挠头,道:“想想还有点后怕,当时差点冲出去把那人赶跑,岂不是坏了大事?”   众人皆笑。   大伙都跟小郭道了歉,一顿饭下来便勾肩搭背,比往日更亲了。   吃完饭,司南带着孩子们回了茶汤巷,边走边算着家中的银钱。   他没有忘记先前的承诺,想着私盐案结束后就把分店开起来,让小郭过去当管事。   租个多大的店面?   或者大胆一些,买一个?   小伙子们回了集体宿舍,边走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范萱儿会有什么下场、定国夫人会不会出面保她。   还有白夜,官家为何不抓他,他会不会趁机跑了?   此时,皇城司中也在讨论这件事。   林振问:“如果白夜猜到咱们的计划,按兵不动怎么办?”   有人道:“不可能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保不慌,要么跑,要么跟辽人通信。咱们的人把满庭芳和白楼守成了铁桶,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   又有人道:“万一呢,万一真没动静,就死守着?”   “那就逼他动。”唐玄不动声色地看向木清。   木清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没有注意到唐玄的动作。   今晚刚好有自家商船出京,白夜在犹豫,走还是不走。   若是走,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倘若不走,唐玄会不会突然发难?   上一次,他之所以不怕是认准了唐玄不会动用私刑。这次却没那么笃定了,毕竟他想害司南,若唐玄一个发疯,弄死他……   白夜再自信,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逃过唐玄的箭。   他不能死,他的命比全大宋的人都金贵,无论如何,他都要活着!   正犹豫,就收到了“一号”送来的字条。   一号就是他安排在皇城司的内鬼。   之所以称为一号,是因为这个人是京城所有暗桩中爬得最高的一个。十年前,白夜埋下这个钉子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会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不得不说,一号帮了他大忙。   无忧洞围剿,若不是一号早早通知,他不会那么完美地全身而退。   包括后来的私盐船,好几次有惊无险,全赖一号送出的消息。   所以,白夜对一号很信任。   此时,一号在字条中说,让他跑。   白夜原本就倾向于尽快离京,回到大本营,只是一时下定不了决心。毕竟,在皇城司的重重包围下,要想突出重围,不知要废去多少暗桩。   白夜并不在意那些人的命,只是想着,将来有一天再打回来,就难了。   没想到,一号会给他指出第三条路。   白夜细细地看完,不由笑了。   若此计顺利,既不用动用暗桩,又能全身而退。他真是越来越喜欢一号了。   天黑了,汴京城反倒热闹起来。   小郭回了员工宿舍,发现元婆婆没像往常一样坐在井边洗衣裳,到她屋里一瞧,才知道原来是跌了一跤,崴了脚。   元婆婆连声说养养就好,不用看大夫。   小郭却不放心,转身出了门。   为了快一些,他钻了条偏僻巷子,不知道以为那里是条死胡同,只有常年混迹在汴京城的人才知道,那里有个地下防风洞,可以抄近路。   走到一半,突然听到前面有动静,小郭觉得不对劲,警惕地躲到旁边的洞中,摒住呼吸。   有人燃着火折子,匆匆走来。   火折子照亮了那人的脸——是从前无忧洞的一个混混!   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   赶巧了,小郭也是无忧洞出来的,不像槐树几个那么幸运,遇到了司南。他吃过许多苦,这个混混就是当年欺负他最惨的人,还打死了他唯一的朋友!   小郭终归没忍住,等着那人出了地道,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又不确定了,虽然脸是那个混混的,走路的姿势却不像,身高体型似乎也有些差别。   直到听见对方的声音,小郭猛地愣住——   是白夜!   这个人是白夜乔妆而成!   白夜要逃!   不行,不能让他逃了,他肯定还会回来害东家!   小郭满脑子都是这样想法,一边暗中跟着白夜,一边努力想着对策。   幸好他从小替大混混们办事,身上有些功夫,走路轻,擅跟踪,白夜一直没发现他。   眼瞅着白夜就要出城了,前面突然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小郭把赖大一扯,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铜钱,飞快地说:“去皇城司找燕郡王,就说我在旧曹门看到了他要的人,让他带人过来,快!”   赖大把眼一瞪,“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让我去皇城司找那个杀星,他不一箭射死我才怪,会听我说话?”   小郭一想,也是,赖大三番两次找东家的麻烦,东家肚量大不跟他计较,燕郡王却不会。   “不然这样,你去茶汤巷找东家,让他带话给燕郡王,成不成?”小郭揪着赖大的袖子,恳切道,“这是大事,真的,若办成了,我请你吃火锅,吃一辈子都成!”   赖大啧了声:“啥大事?难不成辽人要攻进来了?”   “差不多!那个便是勾结辽人的内贼!”   赖大登时变了脸色,“草他祖宗!敢给辽人当狗,看老子不废了他!”   小郭连忙拉住他,“赖哥,我知道你恨辽人,单凭你我真不成!”   “我知道了,你赶紧跟着,我这就去茶汤巷找姓司的小白脸!”赖大把铜钱还给他,趿着一双破草鞋就跑了。   小郭忧心忡忡,倘若不是知道赖大一向恨辽人,他还真不敢找他。   赖大最近在码头扛活,东家管饭,日日吃得饱,跑起来也快,没一会儿就跑到了茶汤巷。   司南却不肯信他,以为他又在整什么夭蛾子。   赖大急了,“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磕头认错都行,就求你信我这一回!老子全家都是让辽人杀的,就算我赖大再混蛋,也不会拿辽人当幌子!”   司南看着他急切的样子,不由信了三分,“小郭跟你说暗号没有?”   赖大皱皱眉,懊恼得要死,“啥暗号?还有暗号?草!那小子咋没说?这不坑人吗?”   司南这下信了,其实根本没暗号,他就是诈赖大的。   “分头行动,我去皇城司找郡王,你去支援小郭。记着,千万别冲动,保命为主。”说完就骑着自行车,去了东华门。   赖大也没迟疑,急吼吼往回跑。   这辆自行车是唐玄提亲那天,送的登门礼之一,和现代自行车很像,辐条漆成了骚包的亮紫色,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骑,唰唰地闪着光。   司南却没心思注意这些,一边骑一边吹哨子,盼着唐玄就在附近,能听到。   没遇见唐玄,却在半路碰到了木清。   司南就像看到救星似的,把人一扯,“快,跟我去趟旧曹门,白夜要逃!”   木清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 第94章 两只小兽   司南碰上木清, 纯粹是巧合。   唐玄没跟他说过木清的事,他一直以为木清是唐玄的心腹,情急之下, 自然会求助他。   司南想着先让木清带人去救小郭, 他去找唐玄。   木清迟疑了片刻, 说:“老大有任务,不在皇城司, 就算你现在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其余人也不在。”   司南没有多想, 果断道:“那就赶紧,咱俩去旧曹门,小郭说会拦住白夜, 我怕晚了他会有危险。”   木清道了声好。   于是, 两个人一个骑着马,一个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旧曹门赶。   白夜出城之前, 被小郭拦住了。   小郭倒是聪明,假装他是易容后的那个混混,扬言要报从前的杀友之仇, 拉扯着白夜不让他走。   城门口有皇城司的人守着, 白夜怕出岔子,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拉着小郭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   这边先前被水冲了, 房屋倒了大半,还没来得及修葺,左右都没住人。   白夜正要解决掉小郭,赖大刚好来了。他倒是有义气,不由分说地和白夜扭打到一起。   白夜功夫不咋样, 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不少,赖大一不留神被他药翻了,捂着眼睛哀哀直叫。   司南和木清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白夜正拿着把匕首抵在小郭脖子上,假发和易容面皮在扭打中已经掉了,露出他本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化了妆的缘故,五官和脸型显得有些奇怪。   若不是知道这人是白夜,司南八成认不出来。   他正要拿木清威胁白夜,没想到,白夜先打起了招呼:“居然把他弄来了,这就是你说的全身而退的法子?”   司南怔了怔,啥?   咱们很熟吗?   身后响起木清的声音,低沉晦暗:“带着他,只是为了让咱们顺利出城。若有追兵,可以他为质。”   白夜挑眉,“咱们?”   木清嗯了声,“我跟你一起走。”   白夜笑了,“小一,别闹,安安生生回你的皇城司,以后还有大用处。”   木清顿了下,语气不甚平静:“你以为过了今晚,我还能回去吗?”   白夜朝司南抬了抬下巴,“杀了他们,谁还知道?”   “不行。”木清果断道,“司南若死了,你就真走不了了,燕郡王就算追到大辽,也会替他报仇。”   “把他放回去,倒霉的是你。”白夜道。   “所以我没打算回去。”木清声音很轻,“顶着别人的身份过了这些年,我想回家了,我想家中的弟弟妹妹,还有老祖母。主上,咱们一起回家吧。”   白夜沉默了,脸色说不上好。   木清倒是平静,无声地和他对峙着,不肯退让。   司南炸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木清,“皇城司一直在抓的内鬼,就是你?!”   木清没吭声。   司南气得肝疼,“木清,你知道唐玄多信任你吗?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木清垂下眼,不肯与他对视。   白夜阴沉地看着木清,一时间也没阻止司南。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木清,皇城司的事跟我没关系,你有什么苦衷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你把我和小郭放了,我保证,出了这个巷子就把今天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赖大顶着一双核桃眼,粗声粗气道:“还有老子!老子好歹也是卖过命的!”   “对,再加上赖大,放我们走,你们就算跑到辽国我也管不着。”   司南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际在暗中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盘算着最佳逃跑路线。   “别拖延时间了,老大今天来不了。”木清捏住他的手腕,挖出他掌心的竹哨,手指一用力,就给捏碎了。   司南沉下脸,“木清,唐玄算是看错你了。你跟了他十年,他一直拿你当兄弟!”   木清情绪被挑动,咬牙道:“你知道什么?我——”   “小一。”白夜打断他,“该走了。至于留不留他,出去再说。”   木清点点头,扭住司南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南哥儿,你别乱来,我不会伤你,那俩人的命我也会尽量保住,你老实配合,我们只想顺利出城。”   信你才有鬼!   司南飞快地扣住他的肩膀,一抓,一拧,卸掉他一条胳膊。趁他吃痛又翻到另一侧,卸掉另一条。木清的胳膊就像面条似的,软在身侧。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司南半点都没迟疑,抽出木清腰侧的长刀,往屋檐下一扔,刀刃砍在蜂窝上,蜂窝断成两截,刚好落在白夜肩头。   窝里的马蜂被惊醒,只听嗡的一声,成群的马蜂将白夜团团围住。   小郭机灵地抓住他的手腕,拼命把匕首推开。   白夜咬着牙,冒着被蜂蛰的风险也不肯放过他。他自知打不过司南,要想逃命,只能拿小郭为质。   赖大用衣裳包住头,冲过去帮忙。   俩人合力,终于将白夜撂倒。   司南一脚踢掉白夜的匕首。拉住小郭,刚要跑,就被随后赶来的木清一脚踹倒。   单论功夫,木清比他只高不低,方才是没留神,这才着了他的道。此时拖着一双受伤的胳膊,虽然行动受限,拦住司南却不成问题。   “快,用迷药!”混乱中,他对白夜吼道。   白夜被马蜂围着,若不是体质特殊,早被蛰死了。蜂毒发作很快,他的脸已经肿成了大猪头。   疼痛夺走了他的理智,白夜没用迷药,而是猛地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地朝着司南刺去。   那把刀十分怪异,从刀柄到刀刃通体漆黑,在月光下一丝反光都没有,还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木清脸色大变,低吼道:“南哥儿,躲开!”   司南被他踹趴在地,刚刚缓过来,就地一滚,躲开了第一刀。   白夜紧接着刺下第二刀。   司南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量蜷起身体,保护好脆弱的头颈和内脏。   眼瞅着刀尖越来越近,突然,三道身影同时扑了过来。   一个不要命地抱住了白夜的手臂;一个挥舞着破旧的外衫,驱赶着蜂群;还有一个趴到了他身上。   混乱中,有赖大的咒骂,有白夜的怒吼,还有一声轻微的闷哼。   那道闷哼反而是最清晰的。   是木清。   他替司南挡住了那一刀。   司南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情复杂。   白夜怒吼:“你疯了?有毒知不知道?”   木清没疯,司南却疯了。   他猛地推开木清,夺过白夜的短刀,发狠似的扎进他腿里,“解药!给他解药!”   白夜已经疼得麻木了,抱着伤腿,放肆大笑,“你扎吧,不等扎死我,他就得毒发身亡……我从小吃着毒药长大,这点毒对我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为你卖命!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死?”   白夜扯开一丝笑,“一个叛徒,死有余辜。”   司南气疯了,又是狠狠一刀,鲜血四溅。   白夜疼得晕死过去。   司南扯着他的衣裳,想要翻找解药,木清虚弱地开口,拦住他。   “不用麻烦了……他从不随身带解药。”他想要抬起手,然而两条胳膊都被司南卸掉了,尝试了两回,都失败了。   司南喉咙里仿佛憋着个大疙瘩,难受得不行。   他知道,木清是内鬼,就算被砍头都是罪有应得,可是不能现在死掉,不能因为替他挡刀而死,他会内疚一辈子!   司南咬着牙,给他把脱臼的胳膊归位。   赖大也没闲着,拿破衣裳把白夜捆住,转过头唠叨木清:“我就纳闷了,你说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好好的亲从官不当,干嘛跟个辽狗混在一起?”   木清没理他。   他中了毒,又失了血,已经很虚弱了,勉强从怀里掏出一块核桃大的小木坠,交给司南。   “这块木牌,交给老大……求他放过城中暗桩,他们也是……可怜人。”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就晕了。   “你不能死,唐玄会难过!”   而他,也会自责一辈子。   如果不是木清护住他,中毒的会是他!   司南抱起木清就往巷子外跑。然而,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司南眼圈都红了。   小郭和赖大被司南的样子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帮着他抬木清。   唐玄就是这时候赶来的。   司南看到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是为了救我中毒的,你、你快救他!”   “嗯,别怕,他不会死。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他现在死。”唐玄半跪着蹲到地上,抱住他,低声哄。   司南仿佛发泄般,用力说:“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卸掉他的胳膊,他就可以用手挡,用脚踢,不需要用身体护着我,也不会被扎到……”   “不怪你。”唐玄轻抚着他的背,没有看木清。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位曾经的心腹。   木清是内鬼,他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当年,是他从一群少年中选择了木清。他们一起相伴长大,一起入学宫,一起打架,一起进皇城司,一起跟赵兴斗,一起经历过所有好的、不好的。   他们的关系像朋友,亦像兄弟。   他想过,若木清真是内鬼,他会亲自了结他。然而,此时此刻,看着他苍白着脸,一副濒死的模样,他却有些怕。   怕他醒不过来。   怕他一个解释都没有,就这样死掉。   亲从官们异常沉默,丝毫没有抓到白夜的喜悦。他们把木清抬上马车,送去治伤;白夜则是捆起来,扔上马背。   小郭和赖大也被客气地拦下,作为重要人证,他们需要去皇城司走一趟。   还有司南。   唐玄抱着他上了车。   司南看着一辆辆马车过来,又一辆辆离开,许多甲兵在街上跑来跑去,一个个摊贩被带走,一家家店铺被敲开,百姓们纷纷躲进家中不敢出来,原本热闹的长街,顷刻间满目肃杀。   司南问:“白夜死了吗?”   唐玄摇头,“还没有,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   司南松了口气。   他不想变成杀人凶手。   “我理解你那天的心情了……”   那天,唐玄用箭杀死那个砍断钟疆手筋的少年,大概就像他今天这样矛盾。   “这是我第一次用刀子扎真人……”   不是人偶,也不是木桩。   “刀刃没入皮肉的感觉……很恶心。”司南手指隐隐发颤。   “小时候,我跟着邻居叔叔学格斗,明明练得很好,有时连他都能打败,叔叔却说,我永远无法成为一句合格的战士,因为我太胆怯了,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死。”   唐玄把他抱得更紧,亲了亲,“你不需要杀鸡,更不需要杀人,以后都不需要。”   司南反客为主,用力亲着他,仿佛想从这个吻中汲取力量。他亲得很粗暴,连啃带咬,拉扯着唐玄的衣裳,想要更多。   唐玄很温柔,顺着,哄着,耐心地安抚着。   这种时候没有旖旎,没有欲望,只是两头受伤的野兽在互相抚慰。   是两头年轻的兽。   还没有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的兽。   一头更小些,也更急躁些,毛毛躁躁地把大的那个压下去,啃咬着他的脖子,毛乎乎的小爪子左抓抓,右挠挠。   大概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一个,理所当然占据着主动权。其实连小尖牙都没有,一看就是头虚张声势的食草系小毛团。真正的猛兽是安静的,从容的,如花豹一般眯着眼,纵容着小毛团上蹿下跳,左右翻腾。   只在关键时刻亮出利爪和尖牙,压住小毛兽的白肚皮,叼住他的小软肉,把他从上翻到下。   “嗷?”小毛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脚朝天,一脸诧异。   大猛兽从容地低下头,享受自己的福利。   小毛兽炸毛了,试图反抗。   被压。   再反抗,再被压。   打打闹闹,散落一地小软毛。   黏腻的汗冒出来,蒸发掉,心底的自责和悲伤随着汗珠消减了大半。   爪子也软了。   下车的时候,司南是被唐玄抱下去的。他披着唐玄的外裳,脑袋扎进他怀里,没脸见人。   包拯迎面走来,怔了怔,“司小哥受伤了?”   “嗯。”唐玄面不改色。   满身的咬痕,可严重了。   就这样一路进了皇城司,来到唐玄的休息间。   屋里有床有被子,没人。   司南跳下来,关上门,穿着那身破布条似的里衣,毛毛躁躁地在屋里跳了一圈,找到一身唐玄的衣裳,勉勉强强穿在身上。   唐玄温声问:“可好些了?”   司南点点头,反问:“你呢?”   唐玄道:“我也好了。”   最不解,最气愤,最悲伤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司南轻声说:“你去看看他吧,总该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把木清给的小坠子交给唐玄,转达了他昏迷前的话,还有白夜可能利用他的家人威胁他的事,希望唐玄能好受些。   唐玄懂得他的心意,抱了抱他,“你休息会儿,稍后我带人来过来问话。除了我,不要跟任何人出这间屋子,也别放人进来。”   司南点头,“放心。”   唐玄难得话多了些,“家里不用担心,已经安排人过去了,还有钟疆,孩子们看到他会安心些。”   司南目光变得柔软,亲了亲他,没有说谢字。   唐玄没有轻易放开他,趁机亲了好一会儿。   他说稍后就回来,然而整整过了一晚上,一直没回来。   皇城司中,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有犯人哭喊的声音,有亲从官呵斥的声音,似乎还有刑部官员过来领人。   唐玄的房间在皇城司最紧要的地方,说是休息间,实际是值班室。   司南躺在床上,整夜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没合眼。   他想了很多。   想到穿越前受过的训练。   想到来到这里后遇见的人,经历的事。   火锅店开得很顺利,也很成功,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在这里遇见了喜欢的人,很幸运,对方也喜欢他,而且比他更勇敢、更果断。   他还有了一群可爱的孩子,每一个都很懂事,很勤快,没有叛逆期,教育费用也可以承担。这在现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一切,就像上天的馈赠。   同时,也有一些不好的。   他和唐玄身份的悬殊,官家的不认可,世俗的偏见,不知生死的父母,还有像今天这样,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如果这是他享受馈赠的代价,那就来吧!   司南突然放轻松了。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还有唐玄,有他的孩子们,和他一起面对。   直到第二天,唐玄才出现。   他说了声抱歉,声音沙哑。   司南知道,若不是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唐玄绝对不会爽约,至少会过来看他一眼。   “还没吃饭吧?”他的语气尽量轻松,“听说皇城司有小厨房,我给你煮碗面可好?”   唐玄配合地笑笑,“那你得多煮些。”   见他笑了,司南心里也轻松了许多,“煮一大锅。”   无论生活中有多少烦恼,多少不如意,只要在灶台前一站,司南的心就会变得异常平静,只专心地沉浸在食物的魅力中。   这是他真正热爱的事。   没有增白剂的面粉,原汁原味,用古朴的木瓢舀上一盆,缓缓加入温水,慢慢调匀,翻转,揉捏,亲眼看着散乱的粉末变成光滑绵软的一团。   这种心情,对于司南来说,可能比考了一百分还要有成熟感。   当一个人的追求只是这种小小的喜悦,就很容易满足,生活中处处会有惊喜。   手擀的宽面条,最适合做炝汤面。   热锅凉油放花椒,炸酥的花椒捞出来,芋头和肉切成丁,小干白菜泡一泡,揪一揪,丢到锅里炒一炒,小半锅水倒进去,水开了,菜码就熟了个七八分。   面条滚水下锅,用长长的筷子缓缓搅开,水再开时,咸香的气味钻出来,盐、醋、酱油一洒,小香油点上几滴,香喷喷的手擀面就出锅了。   “弹!”   “滑!”   “劲道!”   “好吃!”   “神汤仙露,不过如此。”   亲从官们闻着味就过来了,一人一碗不客气,边吃边吹彩虹屁。   昨天司南动动手指头就卸掉了木清胳膊的事,已经借由赖大和小郭的口,传遍了整个皇城司。大伙对司南佩服得五体投地。   木清还没醒,那块小木坠的底细已经查出来了。来头还挺大。   八年前,一个叫冷青的年轻人伙同僧人全大道,创立了一个叫作“潜龙教”的社团,声称冷青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闹得沸沸扬扬。   木清交给司南的那个木坠就是潜龙教的信物,单看表面就是一个寻常的装饰品,没有什么特色,把中间剖开才能发现内里乾坤。   剖开的木坠是中空的,里侧刻着字,一面是“潜龙在渊,一飞冲天”,另一面是“真龙天子,必掌乾坤”,皆是大逆不道之言。   后来,包拯查明真相,将冷青和全大道赐死,潜龙教众有罪的判罚,无罪的遣散。   没承想,过去这么多年,潜龙教还在兴风作浪。   ——现在的问题是,木清和白夜与潜龙教是什么关系?   木清昏迷不醒,只能从白夜身上下手。唐玄一夜未归,就是去了刑部监审白夜。   “审出来了吗?”司南问。   唐玄摇头,“用了鞭刑,他不肯招。今日刑部会向官家请旨,用重刑。”   司南最近都得在皇城司待着,或者说关着,这些事不用瞒着他。   司南突然庆幸,木清昏迷着,唐玄不用亲眼看着他被鞭打——他不是关心木清,而是心疼唐玄。   “待会儿还要去刑部?”   “要等官家旨意,或许会去城中抓暗桩。”唐玄讥讽一笑。   木清拼着一死也要护住那些暗桩,白夜偏偏自作聪明,不肯全然信他,昨夜做了两手准备,结果不仅没顺利出城,还把多个暗桩搭了进去。   昨晚连夜审讯,白夜一字未招,那些暗桩却并非个个都能受住,供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司南叹气,木清早就猜到了吧?   不然不会恳求唐玄善待那些人。   司南这碗面不止安抚了唐玄,也安慰了皇城司众人。喝着热腾腾的面汤,就觉得呀,多大的事都能过去。   吃完饭,大伙聚在正堂等旨意。   一个刑部小吏一脸凝重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禀、禀郡王大人,白夜……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冷青、全大道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潜龙教是作者杜撰的。   后面还会用到哈!不会涉及太多~   。 第95章 允婚   白夜这人阴险狡诈, 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皇城司几次提醒,将人看紧一些, 没想到, 还是出了岔子。   “郡王交待过后, 我家大人十分重视,为了避人耳目, 特意将那白贼关进了女牢……”   报信的小吏战战兢兢,都怪他人缘不好, 不然这苦差事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只是,昨日打得太狠了,几次昏死过去, 又几次用冷水泼醒, 身上找不出一块好肉……到了夜里就起了热,大人怕他挺不过去,特意请了御医, 没想到……”   还是死了。   唐玄又去了刑部。   司南作为重要人证,结案之前都得待在皇城司。他向唐玄申请,去看了看木清。   木清没被押到刑部大牢, 而是留在了皇城司, 由一位御医诊治。倒不是唐玄以权谋私,而是官家安排的。   潜龙教的事, 官家比任何人都重视。   当年,他确实临幸过一位姓王的宫女,也亲手送出过那件“绣抱肚”,冷青闹到殿上的时候,他也曾期待过, 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这比没有任何期待更让人痛苦。   八年过去了,潜龙教卷土重来,最难过的其实是他。所以,官家不想让木清死,要千方百计治好他,问明一切。   木清的房间外面由皇帝亲兵和皇城司的人共同把守,司南不能进屋,只隔着窗户看了看。   木清呼吸很微弱,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可能是余毒未清。幸亏这个时代的毒不那么好使,不然他昨晚恐怕就已经没命了。   看完人,司南又回了唐玄的屋子。   和昨晚相反,今天的皇城司异常安静,树梢的风声、檐下灰雀扑打翅膀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啊,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司南干脆起来,把唐玄柜里的衣裳扯出来,重新分类,叠得整整齐齐。案上的卷宗也码好放平,桌子椅子全都擦了一遍。   床头有个尺余长的小木匣,缠枝花纹,镂空顶盖,牡丹图样的孔明锁,是照着司南那个订做的,司南把它叫做“百宝箱”。   唐玄的百宝箱里只放着一个荷包,青绸底,银锻包边,用低调的绛红色丝线绣着“平安喜乐”的字样。   荷包里放着司南还他的三枚铜钱,还有火锅店的房契、荒山的地契和一张手写的木耳方子。   都是和司南有关的。   都被唐玄视为宝贝。   平日里,这个荷包唐玄总是随身带着,只有去牢房、刑室这种凶煞气重的地方才会摘下来。   司南不由眼热。   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看。   看了好一会儿,唐玄还没回来。   司南又坐到书案前,开始写将来的计划——   最要紧的是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缝个双肩包,送他们参加若水书院的冬考。若能通过,还得一人准备一个拉杆箱。   天冷了,他舍不得小家伙们早出晚归,哪怕多花些钱也得让他们住宿。幸好午餐是自家送,不用担心他们吃不好。   司南想着,不然跟山长说说,早餐和晚餐也由火锅店包了,不为赚钱,只图自家孩子吃好些。   安顿好孩子们,开分店的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还有槐树,这小子在厢军待得不错,听唐玄的意思,年后禁军选人,好好准备准备应该能过……   司南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不求有什么用,就是为了找点事做。   正写着,唐玄就回来了。   “可吃饭了?”   “吃了没?”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司南一笑,“你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不用,我在凤仪楼订了餐,稍后送来。”唐玄身上带着淡淡的潮气,混着血腥味,是刑部大牢特有的味道。   他没舍得抱司南,不想把这些沾染到他身上,只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去洗洗,一道用饭。”   “那你先去,我给你拿衣裳。”司南颠颠地跑到衣柜旁,熟门熟路地找到里衣、中衣、外衫,还有相配的束袖、腰带、玉佩。   唐玄看着整洁一新的衣柜,目光一软。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司南,哑声道:“等私盐案结了,我就求官家赐婚。”   他希望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下了衙有人等,衣裳有人理,屋里有灯常亮着,枕边有人可以说说话。   司南沉默了片刻,应了声:“好。”   时机不成熟、父母不在家、身份不对等……这些理由没再提,他知道唐玄想要的是什么。经过这件事,司南也想了很多。   这个时代远比他以为的危险、无常,不知哪天就会有意外发生,他不想留下遗憾。   唐玄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下巴搁在他肩上,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司南拿胳膊杵了杵他,“先说好,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搬到郡王府,更不会整天待在家里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唐玄失笑,“如果想要的是这个,我不如雇元婆婆。”   “那你赶紧着,别让老人家等太久!”司南扑哧一笑,把衣服团吧团吧塞给他,“说好了不抱我,还不是忍不住?”   “嗯,忍不住。”唐玄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这才接过衣服,去了浴间。   皇城司的洗浴间是公用的,和现代澡堂差不多,外面是放衣裳的小隔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汤池,中间用竹帘隔着。   司南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干脆跑到浴间,隔着帘子跟唐玄说话。左右没人,也不必避讳。   “白夜真死了?”   伴着哗哗的水声,唐玄沉着声音答:“仵作验过了,昨晚就咽了气,刑部担心是诈死,请了皇命,把头割了,灌上水银封在瓮里,尸体扔到乱坟岗喂狗。”   “官家……同意了?”   “是娘娘下的懿旨,中书省和台谏官都没拦。”   司南大概可以理解,官家想要的是亲生儿子,文武百官却不是,与其让一个不知真假的乡野之人成为太子,不如在赵宗实与赵兴之间选一个。   司南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些:“能确定死的那个是白夜吗?”   水声停了,唐玄没吭声。   司南明白了。   唐玄和他想的一样。   白夜被马蜂蛰得肿成猪头,又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如果半夜有人把他换走……   并非没有可能。   半晌,唐玄才说:“查到木坠的底细后,刑部便停了鞭刑,皇城司报与官家,之后就撤出了。白夜被关在女牢,由刑部的人看管。今日是官家安排人验的尸,说是对比了体貌和鞭伤,确定是他。”   “你也这样觉得吗?”司南问。   “这件事皇城司不会再插手。”唐玄没有直接回答,“就算要查,官家也会找和太子之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去。”   唐玄不行,他是官家养子,向来和赵宗实、高滔滔走得近;赵兴也不行,他本就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颇得皇后喜爱。   刑部、大理寺、宗正寺都不行,这些衙门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不可能没有半点私心。   司南舒了口气,劝慰他:“不插手挺好的,你只管把私盐案办一办,辽国细作抓一抓,抽出时间去咱们的木耳园转转,趁着入冬卖些钱,选个好地方开分店。”   唐玄心下一松,应了声好。   他的少年啊,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生活没奔头。   司南和唐玄在浴间说着话,外面一群人探头探脑。有经验的亲从官都派出去办差了,留下来的这批是今年新来的,有好奇心,也有朝气。   “进去得有两刻钟了吧?”   “不止。”   “平常老大洗澡有这么慢?”   “可没有,嗖嗖两下就妥了。”   “你们说,他俩在里边干啥呢?”   “想知道啊?自个儿娶个媳妇!”   小伙子们咕唧咕唧一阵坏笑。   司南听到了,扬声道:“郡王说了,叫了凤仪楼的大餐,待会儿就送来,我瞧瞧,是谁不想吃?”   嗖的一下,外面的人散了个干净。   小伙子们边跑边喊——   “我去外面迎一迎,怎的还没到?”   “我去拿碗筷!”   “再来一坛好酒!”   “就在郡王院里吃么?”   “是呗,让司小东家少走两步。”   不知戳到哪个点,大伙又是一阵坏笑。   司南脸上一红,捡了块石头隔着帘子丢进去,“都被人误会成这样了,要不做点什么,岂不亏了?”   唐玄笑:“嗯,你进来。”   司南也笑,“你出来呗,外边宽敞。”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继而是沉稳的脚步声。   啪、啪、啪……踩着木屐,一步步靠近。   司南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竹帘,疯狂幻想着霸道总裁小说里描绘的美男出浴图——   晶莹的水珠从头发上滑落,一滴一滴掉到宽厚的肩膀,顺着如大卫雕像般精美的肌肉线条一路下滑,滑过宽阔的胸膛,滑过诱人八块腹肌,滑过性感的人鱼线,一直滑到……   ???   全被衣裳挡住了!   司南想把咽下去的口水吐到他身上。唐玄勾着唇,手臂支在他身侧,“你似乎很失望?”   明明被郡王大人的气势压制得手软脚软,大总攻还是努力撑着不想输。   “你说说呗。”司南扯了扯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你见过谁洗澡还穿衣服?”   唐玄任由他把领口扯开,俯下身,贴得极近,“你见过谁洗完澡光着出来?”   “我啊,晾干了再穿。”司南转着眼珠,嘴上胡扯。   唐玄目光一暗,“下回,让我见识见识。”   “再便宜了你。”司南下巴一扬,牛气轰轰。   刚好,方便郡王大人吻下去。   ***   白夜的案子明面上算是结了。   司南、小郭连同赖大被从皇城司放了出来。   一出门,迎头瞧见槐树举着大铜盆,于三娘拿着根老长的艾条,往司南身上洒水,洒完他就去洒小郭。   大概觉得稍微洒洒还不够,孩子们一人抽了一根艾条,蘸了水,哗哗地往俩人身上洒。   赖大在旁边站着,孤零零的。   小崽壮着胆子,抱着艾条朝他甩了甩。   赖大怔了怔,反应过来,朝他扯了扯嘴角。或许是从来没有像这样友善地笑过,粗犷的脸显得有些可怕。   小崽躲到唐玄身后,故意把他的箭筒往前拨了拨,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凶巴巴,“你要敢打我,我就让郡王爹爹射你哦!”   郡王爹爹……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司南。   司南:???   偏偏唐玄还摸摸小家伙的小脑壳,像是在鼓励。   小郭憋着笑,勾住赖大的脖子,“小崽别怕,赖哥就是凶了点,愣了点,好吃懒做了点,其实是个好人。”   赖大眼睛一瞪,“滚蛋!你这是夸我呢?”   “夸,当然是夸,实事求是地夸。”小郭杵了杵他,“说好了,请你吃一辈子火锅,你要现在跟我绝交,可就亏大了。”   赖大脖子一梗,硬气道:“说好就说好,谁耍赖谁孙子!”   众人哈哈大笑。   曾经的混混变成一起对敌的义士,曾经的对手变成可以开玩笑的朋友,生活呀,总是处处充满惊喜。 第96章 设局(二更)   白夜死了。   死前折腾了一回, 把他在京城的暗桩暴露了大半。   皇城司、殿前司联手拿人,刑部白天黑夜地审,终于把白夜身后整条私盐线挖了出来。   白夜不仅在江宁、庐州等地有私盐井, 还和辽人有交易, 辽盐从辽国析津府运出, 顺着黄河北流直达大宋汴京城。   满朝皆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酒楼管事, 竟能瞒天过海,做出这等大事!   官家出动龙卫军, 将白夜名下的店铺、酒楼、妓馆封的封,抄的抄,凡是同他过往从密者, 全都拎到开封府走了一遭。   幸好有欧阳修和包拯坐镇, 案情虽急,却有条不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也不会放过一个贼人。   如此折腾了三五日,终于肃清了白夜残留的爪牙。接下来,只需带着查到的铁证去辽国交涉, 禁止辽盐再流入大宋。   值得一提的是, 白夜事先把满庭芳卖给了一位姓张的官家子弟,倒让虞美人等人躲过一劫。   但也并非全然是好事。   听说那位张衙内不满阁中行首们清高的作派, 打算筹办一个“花魁大赛”,高价拍卖她们的“初夜”。   这是后话。   眼下,唐玄督办私盐案有功,朝中百官有目共睹,从前多少台谏官参他、骂他, 这时候就有多少人夸他、推崇他。   大宋的谏官就是这么现实,你败坏了朝廷名声,就集体讨伐你;你于朝廷、于百姓有功,他们也不会吝啬溢美之词。   儿子被夸了,赵祯挺骄傲,下了朝特意把唐玄叫到福宁殿,问他想要什么赏。   唐玄毫不犹豫,“请官家为臣赐婚,臣想求娶司家郎君。”   赵祯居然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说:“可以,我给你赐婚,赏他勋贵身份,如宗室子弟般食邑千户。玄儿,你可满意?”   唐玄并没有欣喜,反而微蹙着眉,“您有什么要求?”   赵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了一下,说:“我要你娶一房妾氏,诞下唐家血脉。”   “不可能。”唐玄断然拒绝。   即使在一国之君面前都没有丝毫客气或委婉。   赵祯没有生气,反倒装起了可怜,“玄儿,你可知道,我在你母亲灵前发过誓,我是一国之君,不能食言。”   唐玄拆穿他,“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您也是这样说的。”   “这次是真的!”赵祯拍桌子,“我答应过你母亲,要看着你成婚生子,亲手把唐家虎符交到你手里,四十万唐家军皆可为证。”   唐玄道:“不必,唐家军不是我唐家的,而是官家的,是大宋的。您不必如此。”   “那不行,我还想看着你生儿子。”   “臣不要儿子,除非南哥儿能生。”   赵祯:……   “去去去,让司小娃给你生去!”   “您先赐婚。”   “想都别想!”   唐玄厚着脸皮不肯走。   赵祯开始打苦情牌,“玄儿啊,你还年轻,不知道没孩子的苦,你看看,我就没儿子,老了老了,连个承欢膝下的人都没有。”   唐玄毫不动容,“这话需要我转达兖国公主吗?”   赵祯:……   然后,唐玄就被赶出了宫。   赐婚的圣旨没要到,还被威胁年前必须娶一房妾室,他若自己不找就让皇后给他找。   唐玄根本没放在心上。   小时候,他不肯吃饭时,官家也是这样张牙舞爪地威胁,却从没舍得下过狠心。   官家这次是真上了心。   他破天荒去了趟皇后宫里,好声好气地跟她商量,给唐玄选一房贵妾。不出意外遭到皇后一通冷嘲热讽。   为了儿子,赵祯忍了。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   范萱儿险些被吓得精神失常。   自从被关进来,她一个安稳觉没睡过,一顿可口的饭没吃过,甚至一口温水都没喝过。   旁边关着个风尘女子,据说是偷了恩客的银钱被关进来。进来也改不了浪荡习性,除了勾引狱卒,就是对着她唱些淫词艳曲。   除了这个人,范萱儿唯一见的活物就是满地乱蹿的大老鼠。   起初两天,她哭着喊着让人把她放出去,不肯好好吃饭,结果全进了老鼠肚子,等她饿得饥肠辘辘,想吃已经没有了。   只关了三五日,范萱儿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   尤其是昨晚,她亲眼看到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身子如同软面条,被人揪着胳膊拖过去,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她这才知道,冰凉的牢砖上,那些暗红色是怎么来的。   范萱儿终于知道怕了,也学乖了,把身上所有值钱的都褪下来,恳求牢头帮她给将军府捎信。   其实,狄咏早就打点过了,不然范萱儿不可能过得这么安生。   其实,案子已经查清楚了,范萱儿纯属被利用,关几天就能出去。   ——前提是,她不作妖。   牢头前脚把话捎给她,后脚旁边那位风尘女就找她搭话。这次没再说诨话,而是她指了一条“明路”。   范萱儿第一反应是不信,“你休想骗我!姓白的就骗了我,害我沦落至此,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风尘女道:“你犯的是大案,勾结辽人,贩卖私盐,要是不想死,只有这一个办法。”   “不,不可能,姨母说过,官家没定我的罪,过几日就会放我出去。”范萱儿惊惶不安。   对方嗤笑:“这你也信?倘若你真无罪,为何现在不放,还要过几天?魏氏不过是哄你罢了。”   “姨母为何要哄我?”   “想让你死得安心点呗,谁知道呢!”   范萱儿吓傻了,只一味摇头。   风尘女语气变得温柔,诱哄道:“你也说了,如今你只信你自己,既如此,为何不替自己搏一搏?”   范萱儿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警惕道:“你是何人?为何对我说这些?”   “我只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风尘女从颈上掏出一个核桃大的小坠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如同你我这样走投无路的女子还有很多,我们组了一个小小的教派,相互提携,彼此扶持,只希望天下的女子不要走我的老路。”   范萱儿满脸鄙夷,“你放心,我宁可死,也不会像你这般沦落风尘。”   对方嗤笑:“你可知我为何沦落风尘?”   “要么自己不知检点,自甘堕落;要么父母不争气,日子过不下去,把你卖了。”范萱儿不甚在意地说。   她觉得,这跟她没关系。   她是江宁范氏的女儿,母亲早就给她备好了厚厚的嫁妆,嫁到谁家都是便宜了对方;她自小学习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只会做官家夫人,一个风尘女,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   风尘女扶着铁栅,幽幽道:“曾经,我也是官家女,父亲的官职比刑部侍郎还高,只因犯了事,才累及全家获罪,男子充军流放,女子为奴为妓——而你,勾结辽人,贩卖私盐,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官家说你有你就有,你以为他老人家会听你解释吗?指不定降罪的折子已经放在案头了——让我猜猜,是罚你到掖庭做个洗衣婢,还是流放三千里,充为军妓?”   “啊!别说了!不许再说了!”范萱儿吓疯了,捂着耳朵尖叫。   对方看着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计划成了。   ***   刑部出事了。   有一个女囚劫持了范萱儿,试图越狱。   女囚不是重点,范萱儿更是无关紧要,让众人忌惮的是女囚身上戴着一块潜龙教的木坠。   不知是搜身的狱卒大意了,还是女囚本事了得,关押的时候竟然没发现。   刑部担心她有更大的图谋,只得请求皇城司支援。   是唐玄亲自去的。   女囚见了他,才露出“真实”目的,“我舍身入狱,就是为了替白爷报仇,唐狗,拿命来!”   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唐玄刺去。   唐玄不闪不避,不以为惧。   以这个刺客的身手,他动动手指就能解决。   滑稽的是,范萱儿突然扑了过来,挡到他身前。原本唐玄轻而易举就能挡开的匕首,愣是扎进了范萱儿肋下。   肋下三寸,不足以致命。   范萱儿却表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深情地看着唐玄,“郡王,萱儿愿意……为您去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   ——真的,唐玄差点没忍住,说出这句恶毒的话。   他的心情比吃到苍蝇还恶心。   差不多相当于吃到一对正在进行和谐运动的苍蝇夫妻。   他不瞎,一眼就看出范萱儿在演戏。   关键时刻,他把范萱儿一推,转手捏住女刺客的下巴,咔嚓一声,卸掉了。   又是嘣的一声,拔下她一颗牙。   牙下有个洞,洞里塞着一颗小毒球。   这是一名死士,完成任务就自尽的那种。很明显,她真正的任务不是刺杀唐玄,而是假装刺杀他,让范萱儿挺身而出。   然而,没人听唐玄解释。   所有人都托着下巴捂着嘴,替那个女刺客疼。还有范萱儿,被唐玄毫不留情地推到地上,血都快流干了……   狱卒们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突然觉得,燕郡王娶个男人也挺好的,哪家小娘子经得住这么折腾?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范萱儿确实是为唐玄挡刀受的伤。皇后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愣是把她接到了宫里,还请了御医为她诊治。   赵祯好巧不巧路过,撞上了。   一切就像安排好的,却又自然而然,找不出任何破绽。   范萱儿撑着虚弱的身子,哭哭涕涕:“妾倾慕燕郡王已久,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妾想通了,甘愿为奴为婢,常伴郡王左右,请官家成全!”   赵祯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让她好好养着。   待他走后,范萱儿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这就是那天女刺客给她制定的计划。   刺客本就是潜龙教培养的死士,这些年替教里做了不少事,并非心甘情愿,然而家人被胁迫,不敢不从。   死了,对她反而是种解脱。   偏偏没死成,如今正在皇城司关着。   至于范萱儿,潜龙教看上了她的潜力,打算亲手把她送到唐玄身边,若能成功,以后教中就多了一个绝佳的眼线。   如今,已经成功了一半。   赵祯临走前,不忘叮嘱皇后,妾室的事别忘了。   皇后气得向高滔滔吐槽:“妾室妾室妾室,你瞅瞅,他这着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想找妾室!”   高滔滔拍拍她的手,哄道:“娘娘又说笑了。”   皇后哼了声,面色稍霁,“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跟别人我再也不会提。”   高滔滔顺着她的口风,也改了称呼:“滔滔知道,姨母把滔滔当成亲女儿。”   皇后白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呢?倒是你,自打成亲后一心扑在宗实身上,跟我都不亲了。”   高滔滔掩着嘴笑笑,“姨母这就冤枉滔滔了,滔滔今日来就是替姨母排忧解难的——仲针,你跟娘娘说,是也不是?”   突然被点名,赵仲针不急不慌地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启禀娘娘,母亲今日带孩儿进宫,是因为听说娘娘近日心情不大好,让孩儿给娘娘读读书,解解闷。”   明明是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却故作老成,越看越有趣。   皇后顿时乐了,把他往怀里一带,“诶哟,我的小仲针,要不说娘娘疼你呢,可比你爹讨喜多了!”   赵仲针英俊的小脸蛋被皇后挤得变了形,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   瞧着皇后心情好了,高滔滔不经意道:“我倒觉得,给玄儿选妾室不用太过上心,左右是个摆设,哪个官家女愿意?”   皇后叹气:“难就难在这里,身份高的没人愿意,太低了官家又不喜,偏偏把这个难题推给我。”   高滔滔瞄了眼偏殿,“那不就有个现成的?”   皇后一怔,“你是说……”   随即反应过来。   可不是么!   范萱儿往低了说是盐商之女,往高处够够,也能说是狄青大将军的养女,又对唐玄一往情深,甘愿赴死,关键是……还够蠢。   皇后十分满意,暗自打起了小算盘。   高滔滔也挺满意,笑盈盈出了宫。   马车上。   赵仲针憋了大半路,还是忍不住问:“母亲,您真想让范氏给玄表叔做妾?”   高滔滔微笑:“你说呢?”   赵仲针耿直道:“总觉得有阴谋。”   高滔滔戳戳他脑门,“不许这么说你娘。”   赵仲针摸摸小脑门,瞧着高滔滔唇边那三分凉薄七分算计的笑,冷嗖嗖地打了个哆嗦。   果然有阴谋。   ***   赵祯对范萱儿很满意。   虽然有点蠢,反过来也说明不会算计。难得的是对唐玄一片真心,连刀子都敢挡。   这也是赵祯最看重的。   赵灵犀先前整的那一出,可把他腻歪坏了,如今就想找个对唐玄真心实意的,可以安安稳稳生个娃,将来不管唐玄病了老了,还是跟司南散了,至少有个依靠。   ——不光赵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唐玄和司南长不了。   到底顾及着唐玄的心情,赵祯没直接说,只叮嘱皇后,闲着没事撮合撮合。   高滔滔主动把这差事揽了过去。   这些天,她时不时就来宫里看看范萱儿,跟她说说家常话,念叨念叨唐玄小时候的趣事,三言两语就把范萱儿哄得找不着北。   在范萱儿眼里,高滔滔人美心善无敌好,等她走后,忍不住向宫人打听。   平日里对她爱搭不理的宫人,这时候变得十分热情,说了高滔滔一箩筐好话。   最后,不经意透露:“若官家一直无子,咱们这位‘皇后养女’,将来有一日,指不定就要把‘养女’二字去掉了。”   完了又说起那位十三团练,“当真是个极温和、极宽厚的人,对郡君百依百顺,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宫人们私下议论,谁要能沾上那位,将来指不定就是一宫主位。”   范萱儿倒吸一口凉气。   她根本不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宫人们从来不会私下议论,尤其不会对她一个外人讲。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特意要让她知道。   那些话,乍一听只有惊讶的份,听得多了,心思不由活泛起来。   仿佛不知不觉埋下一粒种子,每日浇些水,洒点肥,突然有一天,就出芽了。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高滔滔下帖子,请范萱儿去郡王府赴宴。   范萱儿原本还以养伤为由,赖在宫里不肯走,一见帖子,立马从床上蹦下来,挑出最好的衣裳,又向宫人借来胭脂水粉,好一阵涂涂抹抹,把自己整成一个白鬼。   一路上,范萱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知道却不敢承认。   见了高滔滔,瞧见她红着眼圈,像是刚哭过。   大宅子里的事,谁家没点阴私?   但凡换个大家闺秀,这时候只会装作没瞧见,若对方想说,自然就说了。   偏偏范萱儿没个自知之明,仗着近来同高滔滔“交好”,不管不顾地问:“郡君因何哭了?可是受了委屈?”   “还不是娘娘,又叫人来敲打我,说我不给夫君纳妾,让他脸上无光……”   高滔滔叹道:“你知道我的,哪里是我不容人,分明是没遇见可心的,倘若随便纳一个,万一相处不来,岂不闹得家宅不宁?”   范萱儿心头狂喜,拼命压抑着,柔声道:“郡君说得是,确实应该挑个好相与的。”   “还是你懂我。”高滔滔压下唇边的讥笑,随便敷衍了两句,转身招待别人去了。   范萱儿坐在凉亭中,身边有两个小丫鬟随侍,抬眼看到唐玄从远处走过来,心头一喜,正要迎上去,又猛地顿住。   不知怎么的,瞧着唐玄没那么顺眼了。   性子太冷了,还喜欢男人,倘若为了王妃之位还能忍受一二,若只是一个妾室……   范萱儿摇摇头,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刚好,唐玄身边就伴着一个男子。个头比唐玄矮些,生得也不如他英俊,倒也五官端正,温和可亲。   范萱儿问:“那是谁?”   丫鬟道:“那位就是十三郎君,咱们京兆郡君的官人。”   刚好,赵宗实往这边看过来,瞧见她们,礼貌地点了点头。   范萱儿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同样是做妾,若对象是这位,将来是不是有可能……入住宫城,得一宫主位?   唐玄不经意往这边瞄了一眼,脸色难看。   “这是怎么了,跟人家小娘子有仇?”赵宗实笑呵呵,“让我猜猜,该不会又是司小东家的倾慕者吧?”   唐玄一怔,“你不认得她?”   赵宗实纳闷,“我该认识吗?”   “那为何冲她笑?”   “我瞧见她身边陪着你姐的丫鬟,想来是新交的好友,打个招呼。”   唐玄抿着嘴,朋友个球!   赵宗实乐了,“球球,你在骂人。”   唐玄:……   从小一起长大什么的,真是烦人。 第97章 范萱儿,出局!   今日是汝南郡王府办的私宴。   名义上是赵宗实和高滔滔的接风宴, 实际大家都清楚,这是汝南郡王赵允让在替自家女儿赔罪。   一来让燕郡王戴了“绿帽子”,二来辜负了官家的好意, 这顿宴若是不摆, 官家会记他一辈子。   赵允让诚心诚意邀请, 赵祯和皇后都来了。   王妃韩氏在前厅陪着赵允让招待贵客,高滔滔和其余几个儿媳妇里里外外地忙活。   酒宴接近尾声, 客人们满意了,主人家累得不行。   高滔滔在廊下稍稍歇了会儿脚, 捶着腰,露出几分倦容。   赵宗实忙丢下唐玄,大步走过来, 扶住她, “你也学学那几个嫂子,偷偷懒。”   高滔滔拿眼白他,“你这是教我耍滑头呢?”   赵宗实呵呵笑, “怎么能是耍滑头?这叫恰到好处的智慧。你看,你做得这么卖力,衬得她们多平庸。”   “合着还是我的不是了?”   “谁说的?我去打他。”   高滔滔捶了他一拳, “得了, 你要真心疼我,就帮我把剩下的这件大差事给办了。”   赵宗实玩笑般揖了揖身, “夫人尽管吩咐,宗实无不遵从。”   高滔滔拿眼瞄了瞄东暖阁,“我瞧着官家和娘娘饮了不少酒,若直接回宫,酒气一发散, 路上再喝了凉风,恐怕不好。不如先把屋子暖起来,稍稍歇歇,喝些醒酒的汤水,再走不迟。”   赵宗实一听,立即收了玩笑的样子,十分重视,“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我亲自去办。”   “这可是你说的,桌案脚凳铺盖炭炉都得你‘亲自’布置,不许叫仆婢动手。”   “遵命。”赵宗实笑笑,转身去了。   见她走远,高滔滔渐渐敛了笑意,问:“那边可布置好了?”   丫鬟点了点头,“郡君放心,都按您说的,安排好了,眼下月桂应该正领着她往那边去。”   高滔滔倚着栏杆坐下,缓缓道:“那咱们就在这等着吧!”   丫鬟顿了一下,不解道:“郡君,奴不明白,为何不干脆用药?眼下这步棋未免太过温和,万一她不入套,不就白走了?”   高滔滔横了她一眼,“她要真不入套,我还真高看她一眼。我只是给她一个选择,又不是存心害她。怎么,你还真把我当成使那等下三滥手段的后宅毒妇了?”   丫鬟并没有多怕,只是笑嘻嘻道:“是奴恶毒,就看不惯她那轻狂样子,巴不得让她丢个大脸。”   “你看,你也瞧不上她,给球球暖床她都不配!”   丫鬟鼓了鼓脸,小声嘟囔:“那您就把十三郎君搭进去啊,没您这么疼弟弟的。”   高滔滔嗤笑,“不都说我善妒吗?不如让他们看看,妾室有何‘好处’。”   丫鬟眨了眨眼,突然明白过来。   敢情是一箭双雕!   高滔滔勾着唇,眼中威严尽显。   小丫鬟顿时肃然起敬。   京兆郡君,果然是京兆郡君!   不多时,东边暖阁便传来叫骂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嘤嘤哭泣。   高滔滔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一进屋便瞧见范萱儿伏在地上,衣衫半解,哭得梨花带雨。   官家、皇后和赵允让夫妇都在,脸上的表情个个精彩。   赵实宗痛心疾首,“我说了,我不纳妾,和滔滔没关系,是我自己嫌麻烦,我心思不在这上面,应付不来!若每日都来这一出,日子还怎么过?”   韩氏一句解释都不敢有,只能顺着往下说:“行行行,不纳就不纳吧,是我多此一举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允让也连连赔罪。   赵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当他瞎吗?   看不出那女子是范萱儿?   他愤愤地点了点赵宗实,拂袖走了。   赵宗实一脸惶恐,毕恭毕敬追过去。   临出门,瞧见高滔滔,破天荒地瞪了一眼。   高滔滔做出一副茫然又无辜的表情,转过头就冲着他的背影吐舌头。   唐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瞧着高滔滔,欲言又止。   高滔滔主动朝他扬了扬下巴,“别太感谢我,我是为了试探你十三哥,那女的就是顺带的。”   唐玄却知道,并非如此。   她若真想试探,不会等到现在,也不会冒着得罪长辈的风险选这样一个场合。   “过两日,我和南哥儿请阿姐吃火锅。”   “就这么说定了!”高滔滔潇洒一笑,转身安抚韩氏去了。   福宁殿。   赵祯气得心肝肺一起疼。   “我原指着她真心爱慕玄儿,不惜为他挡刀,如今看来,真心也不值钱,还不如一个姓赵的头衔!”   ——昨日勾引不成反被撞破,范萱儿咬咬牙,干脆便把当初对官家说的那一番“倾慕唐玄,想给唐玄生猴子”的话原样安到赵宗实身上,又说了一遍。   可把赵祯恶心透了。   脏了。   自家玄儿被弄脏了。   还是他搭了把手!   正气恼,便见唐玄进来,手上拿着份卷宗。   那名潜龙教的女刺客寻死不成,被唐玄押到皇城司,全招了。   ——她的上线是谁,如何进的刑部,对范萱儿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刺杀”唐玄,一字不漏地招了。   不仅范萱儿的“真心”成了渣渣,还牵扯出一批协助刺客实施计划的暗桩。   赵祯是真伤心了。   拄着御案好一会儿没缓过来。   唐玄原本准备了一百句话,争取把事情一次性解决,让赵祯再也不要给他做媒。   然而,看到赵祯疲惫的模样,唐玄打好的腹稿又咽了回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扶着赵祯坐到龙榻上,给他倒了杯茶。   赵祯就着他的手喝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玄儿,是爹爹眼光差,让你受了委屈。”   “不是……”唐玄再愧疚,也不会傻乎乎地说出真相,“是臣自己不喜欢女子,还请官家不要费心了。”   赵祯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肯娶女子为妻,真不是为了避嫌?”   唐玄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笃定道:“若臣真想统领唐家军,不管有没有子嗣,都能拿到虎符,旁人的忌惮或猜疑,臣何曾在意过?”   “是啊,你从小就有主意。”赵祯想起往事,不由勾起嘴角。   唐玄跪坐在榻前,不免动容,“官家,您疼我,难道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赵家血脉吗?”   ——他不再自称“臣”,而是说“我”,说明这是父子间的对话,而不是君臣。   “自然不是。”赵祯虎下脸,“你四岁进宫,从小小一团长到这么大,大事小情都是我亲力亲为,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比福康那丫头半点不少。”   唐玄道:“我也不会因为不是您的骨肉,就对您有半分虚情假意,我只把您当亲生父亲一样孝敬……这样看来,有没有子嗣,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赵祯沉默了。   他承认,他被唐玄说服了。   只是,根植在骨子里的观念还是让他没办法坦然地允了这桩惊世骇俗的婚事。   唐玄走后,皇后来了。   赵祯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是来看我笑话的,就请出门左转,慢走不送。”   皇后压着性子,扯出一个笑,“官家误会了,妾只是突然觉得吧,既然玄儿喜欢那个姓司的小郎君,不如干脆成全他们。”   赵祯惊奇极了,甚至忘了生气,“你昨日不是还说,‘堂堂郡王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简直败坏皇家体面’吗?怎的今日突然变了口风?”   ——当然是高滔滔劝的!   高滔滔的话让皇后茅塞顿开。   唐玄不娶妻生子简直太好了!   没有子嗣,就不用担心唐家军“世袭”,更不用再忌惮他有不轨之心!   眼瞅着赵家的基业更稳固了些,皇后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跟赵祯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两天妾身好好想了想,觉得那姓司的小郎君生得不错,人也伶俐,在中秋宴上立了大功,配给玄儿倒也合适。”   “要我说,不如早些给他们赐了婚,省得再惹出些不知所谓的狂蜂浪蝶往上扑,影响了你们父子间的亲密。”   赵祯原本还在为范萱儿的事气愤不已,听了皇后这番话,仿佛一下子被治愈了。   他觉得,皇后比他还够呛!   都是自说自话的老糊涂!   两个“老糊涂”拌了一会儿嘴,倒让官家把满心的郁闷发泄出来,心情好了许多。   唐玄去而复返,手上提着几样官家喜欢的吃食。此时听着殿内的热闹,不由驻足。   帝后年轻时感情并不好,官家另有所爱,皇后要强,不肯服软。两个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性格不合,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   这时候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倒有了几分甜蜜的模样。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茂则轻声道:“郡王不进去么?”   “不了,劳烦都知好好照顾官家……和娘娘。”唐玄把东西交给张茂则,转身走了。   步子明显轻快了许多。   张茂则瞧着食盒里各色各样的小吃食,不由感慨,从前都是官家买了吃食哄郡王,一眨眼,就轮到郡王哄官家了。   真是大了!   他们,也老了。   ***   范萱儿原本没犯什么大错,毕竟蠢不是罪。   官家看在狄大将军的面子上,原想着私盐案结了就把她放了。   偏偏她自己贪心,伙同潜龙教死士设计唐玄,这下倒好,落了个被贬为奴的下场。   若不是魏氏苦苦哀求,还得再加上流放三千里。毕竟,她勾结潜龙教贼人是事实,往大了说,定个判国罪都不为过。   官家瞧着魏氏哭得可怜,心一软,把“流放三千里”划了,改成了去西京别宫做杂役。   魏氏千恩万谢,匆匆擦干眼泪,回家收拾了三大包吃的用的,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牢里看望范萱儿。   怎么也想不到,迎接她的会是范萱儿的浓浓恨意。   短短三日,范萱儿就像变了一个人,蓬头垢面,满眼怨毒,再也不是魏氏心目中那个温顺可人的模样。   她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人心上——   “不用再假好心了!但凡你对我上些心,我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我娘恨你,我也恨你!”   “如果不是你,当初嫁给狄大将军的就是我娘,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府嫡女,别说区区一个郡王,就连皇子太子都配得!”   “瞧瞧你给我选的夫家,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舍得给她配那些武夫吗?”   “……”   一句比一句恶毒,一句比一句诛心,惊得魏氏摇摇欲坠。   草果狠了狠心,没阻止。   这样也好,让魏氏看清范萱儿的真面目,省得将来操不完的心。   范萱儿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奴仆?   偏偏她现在就成了“低贱”的奴婢,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以忍受。   她想过自我了断,留个清名。   试了好几下,终究不敢死。   就像草果说的,让她去西京别宫好好享受享受没有将军府庇护的日子吧,饥饿和欺辱会教她做人。   魏氏从刑部出来,心神恍惚。   她是真伤心了。   从前她把小魏氏当成亲姐妹,知道她喜欢布料首饰,自己都舍不得,却敞开口任她花用。草果提过几次,说小魏氏心术不正,勾引将军,她还把草果给骂了。   小魏氏死了,她便把范萱儿当成亲闺女,介绍的那些人家,哪一个不是她再三打听、亲自上门相看?   魏氏扪心自问,就是亲生儿子她都没这么上心过。到头来,竟落了一个“假好心”的评价!   不仅伤心,还晕车。   难受得从车上下来,扶着木柱缓神。   旁边过来一个俊俏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可爱的紧。   “夫人可是晕了马车?刚好,我买了些糖山楂,那小哥说了,这是他们村今年接的第一批新果,酸酸甜甜,防晕又解腻。”   赵灵犀笑盈盈地把纸包递给魏氏。   魏氏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瞧见了小仙女。直到赵灵犀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她的视线还没收回来。   “草果,你去问问,这是哪家小娘子,可有婚配,若能讨来给三郎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   草果捂着嘴暗笑,“晚了,早许了人家。”   魏氏大失所望。   草果捂着嘴暗笑。   就不告诉你,这位就是咱家二郎君的新订的永安县主!   刚订亲那会儿,范萱儿在魏氏跟前说了不少赵灵犀的坏话,魏氏信了,以至于对赵灵犀生出许多恶感,见都不愿见一面。   ——其实,小时候是见过的。   只是那时候赵灵犀黑黑瘦瘦,像个小可怜,如今女大十八变,不仔细看很难认出来。   赵灵犀也没认出魏氏。   倒是絮儿,接下茶礼的那天远远地看了一眼,记住了。   “县主,那位就是狄少将军的娘亲,您未来的阿姑。”   赵灵犀笑容一僵,“我现在把山楂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绝不能让狄大狐狸以为她在讨好魏氏!   絮儿瞧了眼走远的魏府马车,无情地说:“恐怕来不及了。”   啊!   赵灵犀好懊恼。   “县主,与其后悔,不如打起精神,赢了少将军。”   对!   她跟狄咏约了斗鸡,说好了,谁输了谁请吃火锅。   她已经请了十顿了!   这次必须让狄咏请!   “走!”   “去赢鸡!”   赵灵犀斗志满满地去约会、哦,不,去报仇了。   火锅店。   司南和唐玄正在请高滔滔夫妇吃火锅。   赵宗实全程冷脸,高滔滔放低了姿态,温柔小意地夹菜,涮菜,笑盈盈地哄着。   司南拿眼瞅着,就觉得吧,滔滔姐真是个神人,难怪会被后人誉为“女中尧舜”。   她的性格杀伐果断,目标明确,为了达到目的敢于承担风险,甚至做出牺牲。比如这次,为了让官家彻底死心,连自家夫君都舍得牺牲。   她又足够正直,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且护短,对人对事足够真诚、足够坦荡。   这样的人,无论男女,总能让人信服,让人心甘情愿追随。   难能可贵的是,她还能非常智慧地利用女子的优势,撒个娇,夹个菜,软语温言哄人。   赵宗实依旧冷着脸,摆明了不吃她这套。   趁着调小料的工夫,唐玄把他叫出去,诚心道歉。这件事毕竟是因他而起。   赵宗实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早不气了,不过不能轻易松口,她不是喜欢耍心眼吗?我也给她耍一个。”   唐玄不解,夫妻间还要耍心眼?   赵宗实丢给他一个“果然还是太年轻”的眼神,“就你姐这性子,若不压着点儿,赶明儿她还不得翻上天去?有我护着,她翻天就翻天,就怕将来有一日,我不在了……怕她受委屈。”   唐玄沉默了片刻,说:“没事,还有仲针。”   赵宗实:……   并没有被安慰到!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   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   吃完饭,唐玄和司南没有骑马,并肩走在长街上,伴着街上的烟火气,不紧不慢说着话。   司南感叹:“十三团练是有大智慧的人。”   唐玄点头,“从前在学馆时,许多人喜欢滔滔姐,十三哥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滔滔姐却选了他。”   司南道:“这说明滔滔姐有眼光。”   唐玄偏头看他,“你呢?”   司南看着他,眉眼弯弯,盈满笑意,“我比她更有眼光。”   唐玄也笑了,抬手帮他紧了紧颈间的衣带,又顺着披风向下,悄悄牵住他的手。   长街上灯光斑斓,人来人往,   他担心司南不乐意,细心地扯开披风,遮住相握的手。   下一刻,却被司南甩开了。   不是甩开他的手,而是甩开披风。   司南扣着他的手,举起来,大大咧咧地晃了晃,眼中的笑张扬而耀眼。   唐玄也笑了。   就这样牵着他的少年,堂堂正正走在人群中。 第98章 入学考试   这个初冬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件是范萱儿被贬为奴, 被官兵押着送到西京别宫。魏氏虽然和她断了关系,终究不放心,命草果一路相送, 也算仁至义尽。   这位心比天高, 才德却配不上野心的女子从此之后再也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也许悄无声息地死了,也许在辛苦劳作中捱日子, 也许认命了、嫁了个和她差不多的奴才,或麻木或怨怼地度过后半生。   另一件对朝局的影响还挺大的——官家病了。   唐玄、赵宗实等人留宿宫中, 日夜照料,皇后带着后宫娘子及诸位宗亲去大相国寺斋戒祈福,中书省发下诏令, 原本定在秋后问斩的犯人押后处理, 免得撞了血气。   其中就有胡氏。   于家姐弟紧张了好些天,这时候终于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胡氏被砍了头。   司南对此倒没什么想法, 他根本没心思顾及这些。   小崽几个要去参加若水书院的冬试了!   考试过了就能入学!   司南终于体会到当年自己高考时老爸的心情,简直吃不好、睡不好,比孩子还紧张。   终于到了这一天, 司南一大早起来, 别的没干,先煮了一锅白水蛋。   吃的时候非常讲究, 一人必须吃两个,用一根筷子插着着,预示着可以考一百分。   唐玄难得抽出时间,给孩子们送来早餐,是他们最喜欢的胡辣汤和马蹄烧饼。   小崽喝了口热乎乎的汤, 弯着眼睛笑,“喝汤的话,会不会考个‘汤分’?”   冬枣憨憨道:“吃烧饼的话会考‘烧饼分’吧?”   二豆举手,“我想考‘火锅分’!”   司南扑哧一声笑了,心情轻松了许多。   唐玄昨晚刚在福宁殿值了夜,今晨本该补个眠,稍后还要去皇城司。他牺牲了补觉的时间,坚持送孩子们去若水书院。   司南又感动又心疼,干脆骑着马,让他坐在后面。   唐玄可会顺杆爬了,手臂圈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嘴上说着累了,歇一会儿,实际明目张胆占便宜。   明目张胆就明目张胆吧,反正司南也不是要脸的人。   官家都同意了,管别人说什么!   只恨路太短,一会儿就到了。   唐玄还想把他们送进去,被司南拒绝了,“你要是在,被人误会走后门怎么办?”   唐玄笑,“就算我不在,就没人知道这是我家孩子了?”   司南被“我家孩子”这个说法取悦到了,美滋滋一笑,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我命令你,回去休息。等官家身子好些了,再好好来家里住两天,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唐玄勾着唇,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记下来。”   司南啧了声:“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呢?”   唐玄没吭声,只一页页翻着指给他看。   第一页:唐玄欠司南一顿羊杂汤。   第二页:唐玄说第一批木耳收了全给司南。   第三页:唐玄打赌输了,欠一头烤全羊。   ……   每一页都签着唐玄的大名,是司南握着他的手写的。这回,轮到唐玄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   “司南承诺,让唐玄到家里住几天,天天睡他。”   司南斜了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本店还有这服务?”   “新添的,只服务vvvvvvip,也就是我。”唐玄理直气壮。   司南切了一声,把“睡他”改成了“睡地”,然后签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   唐玄看着,笑着,宠溺地纵着。   马车上——怕风太凉,把孩子们吹病了,司南特意雇了辆马车——小崽抱着崽崽手,忧心忡忡。   他不想打扰师父哥和郡王爹爹亲亲抱抱,可是又很担心,万一报不上名怎么办?万一报名晚了,惹得先生不喜怎么办?   其余孩子和他的想法恰恰相反。   他们巴不得报不上名、考不了试,这样就不用来若水书院受苦啦!   终于,两个无良父父腻歪完了,唐玄骑着马走了,司南带着一个信心满满、六个蔫头蔫脑的孩子进了书院。   其实,司南知道那几个大的不爱读书,但是,他还是坚持把他们一并拎了过来。   他也是第一次当家长,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是想着,孩子们现在还小,做出来的选择不一定是对的,为了不让他们将来后悔,至少现在应该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最好的机会。   倘若再过几年,他们大了,还是觉得读书不适合自己,司南就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直到自己扮演了这个角色,他才终于理解了现代的老爸。   若水书院的冬试非常严谨,上午报名,下午考试,第二天放榜,无论公子王孙还是平民子弟,皆一视同仁。   当初二郎没有参加入学考试,因为他读的是针对“武举”培养的“武学馆”。   小崽想上的是可以直达太学的“崇文阁”,从这个叫法就能看出若水书院的野心。   报名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负责记录的先生看到小崽的手,委婉地说:“可否请学子出去片刻,需要跟保举人单独说两句。”   司南猜到了他的意图,礼貌地执了执手,道:“多谢先生好意,此事无需避讳,我家孩子是经过事的,能承受得住,家里的大事小情我都会同他们商量。”   先生诧异地看了看了,这才说:“既如此,我便直说了——你可知,身有残疾者不能入仕?”   司南道:“小子知道。”   先生皱眉,“那你还……”   司南笑笑,拍拍小崽的肩,“你自己跟先生说,可好?”   小崽点点小脑袋,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礼,不慌不忙地说:“师父哥说了,读书是为了明理、懂善恶、知是非,不一定是为了做官。天下读书人那么多,能考中功名、登上朝堂的又有几个?”   小家伙顿了顿,“读书习文,只是为了让我们的头脑更聪明,脑中有学问,心中有道理,无论做什么,无论都到哪里,都是自信而富足的。哪怕将来只是开一间火锅店,读过书和没读过书也是不一样的。”   一番话,说得先生眉开眼笑,“好!当真是好!山长常说,读书虽可取得功名,却又不能为了取得功名,若报着这个心思,反而得不到——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懂得这般道理!”   “是师父哥告诉我的!”小崽骄傲地说。   先生笑着逗他,“你将来是想开间火锅店吗?”   “不,”小崽脆生生道,“学生想像您一样做一位无私的园丁,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想了想,又补充道:“很多有才能先生都去太学、去富贵人家的私学教书,希望培养出有才能的弟子。若水书院的山长和先生们办书院,广招平民子弟,就是孔夫子说的‘有教无类’。”   先生一怔,不由动容。   他原本就是在太学教书的,却因性子太傲,不喜人情往来,遭同僚排挤,这才来了若水书院。   虽然来了,终究有些郁郁不得志,然而,此时此刻,听了小崽的这番话,豁然开朗。   先生有些激动,问:“孩子,你叫什么?”   “司嘉。‘司’是学生的姓,‘嘉’取得《诗》中‘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一句,意为美好。”小崽挺着小胸膛,脆生生道。   “好名字。”   先生慈爱地笑笑,大笔一挥,用力写下这个名字。并且暗搓搓使了个心眼,把小崽归到甲字一类,若能顺利通过考试,将来就是他的学生了。   再看小崽时,眼中已经多了些看待自家崽的骄傲之色,连带着对其余几个孩子也和蔼了几分。   孩子们一个个扎着脑袋,心中默念:别看我们、别看我们,我们只是小草包,和小崽不一样的……   为了让孩子们抓紧时间温会书,司南厚着脸皮借用了一下二郎的宿舍。   二郎素来人缘好,司南又带了一大包酱香小肉脯“行贿”,小郎君们不仅没反对,还齐心协力帮他们瞒过管事。   司南原本想让小郎君们给孩子们划划重点,却忘了,这个宿舍里全是“武学馆”的,起初还是小郎君们七嘴八舌地给孩子们讲,后来被小崽听出不对,变成了他给他们讲。   小郎君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一脸羡慕地看向二郎,“你弟弟一定能变成很有学问的人,像山长一样。”   二郎把小崽的脖子一勾,嘴角翘到天上去,“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小郎君们好想打他。   然而打不过。   小崽翻着在唐玄的指导下精心整理的笔记,默默叹气:武学馆的学子不太行啊,如果以后他当了先生,非得督促他们好好学习不可。   小郎君们吃着小肉脯夸着小崽,怎么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他们的下一代会在小崽手上叫苦连天。   下午要考两科,一科是《论语》背诵,抽到哪则背哪则,一科《诗经》释义,给出一句,要求填出上下文,还要简单写一下自己的理解。   其实,只要第一科能背过就算过了,毕竟只是考察孩子们的基础,入了学之后都要重新学。   至于第二科是为了选拔“优等者\',编入甲字班,重点培养,三两年后,优秀者可选入太学。   小崽很幸运,考到的释义刚好《七月》中“蟋蟀入我床下”的部分。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唐玄请教问题,唐玄给他讲的就是这一段。唐玄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家伙欢欢喜喜地写下来,想了想,又加上自己的理解,比如司南偶尔会说起的农人劳作辛苦,要珍惜粮食之类的。   巡场的先生经过他身边,先是注意到了他的“崽崽手”,又看到他写下的答案,既惋惜又动容。   惋惜的是这么好的苗子居然不能做官,动容的是即便遭此厄运,小家伙依旧乐观、自信、从容且优秀,吾辈之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两场考试总共一个时辰,司南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小时。   直到瞧见自家几个小萝卜头手牵手出来,提着的心才放下。   司南没问他们考得怎么办,只是瞧着每一个小家伙都挺开心的,就放心了。   第二天放榜。   槐树特意告了一天假,骑着三轮带孩子们去看成绩。   司南和唐玄等在家里,和面剁馅做炕馍,想着如果考得好就当作奖励,没考好就是安慰。   孩子们回来得很快。   模样有些不对劲。   除了小崽,其余几个眼睛红红的,捂着小屁股,看样子像是被槐树揍了。小崽也抱着小圆手,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司南不禁怀疑,该不会都没考上了吧?   槐树一脸愧疚:“小崽进了甲字班,冬枣进了武学馆,其余几个……都不成。”   孩子们耷拉着脑袋道歉,生怕司南不高兴。   司南连忙安慰:“没事,今年考不过还有明年,那什么,为了庆祝崽子们顺利考完,今天郡王亲自下厨,做一道非常非常美味的羊肉炕馍!”   孩子们怯怯地点了点小脑袋,还是蔫蔫的。   司南拍拍手,“让咱们一起恭喜小崽和冬枣,好不好?”   孩子们这才精神了些,啪啪鼓掌。   最让人惊喜的就是冬枣。   原本他是几个人里念书最差的,却在出考场的时候撑住了一根断掉的柱子,幸运得被武学馆的总教头选中,和二郎成了同窗。   ——这个班的学生不分年龄,统一教授骑射拳脚,每年都有优秀者被选入禁军,最低也是从八品,可谓是平步青云。   小家伙到现在都蒙蒙的,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司南担心其余孩子不开心,提前给他们准备了礼物,让他们去屋里拿。   孩子们小声道了谢,一个个垂着小脑袋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屋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司南还以为小家伙们哭了,连忙跑到窗边往里看——   哪里是哭!   孩子们正扯着他刚刚送的大花风筝,打着滚偷偷笑。   “没考上可真开心呀!”   “不用去若水书院,不用每月都考试,考不过还得被打手心!”   “是啊,咱们就是咸鱼啊!”   二豆举手,“我是想做厨子的咸鱼!”   小木头和小狗子举手,“我们是想做木匠的咸鱼!”   小馒头和小茄子举手,“我们是暂时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咸鱼!”   小咸鱼们脑袋笨笨什么都学不好,就想一辈子赖在师父哥身边!   司南:……   呵呵、呵呵呵。   分分钟整理出“小咸鱼的一百种吃法”。   槐树讪讪地替弟弟们讲情:“师父别气,回来的路上我已经狠狠揍了一顿。”   司南瞄了他一眼,“咱家不兴家暴。”   只会用更残忍的方法!   司南回到灶台前,愤愤道:“多放肉,用油煎,争取香出八道街。”   然后馋着那群小咸鱼,一口都不许吃!   唐玄笑笑,应了声好。   为了崽子们,他第一次亲自上手做吃食。   就像许多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和面的时候,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原本只有半盆面,愣是被他和成了满满一盆。   司南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去剁馅吧!”   唐玄看着他的小白手在面上揉来揉去,舍不得走,“你不怕我把案板剁裂了?”   “那你还是和面吧,我去剁。”司南连忙把手从面团里拔出来。   唐玄又给他按回去,“我不会,你教我。”   司南陷在他怀里,拿后脑勺撞了撞他下巴,“脸呢?”   唐玄笑,“不要了。”   面盆中,两双手勾勾缠缠,把面团揉捏得服服帖帖,愣是和出一股爱情的酸臭味。   司南说到做到。   晚饭,他和唐玄吃的是用羊油、羊腿肉、小香葱烙出来的羊肉炕馍,层层叠叠,外焦里香,羊肉和孜然的香气肆无忌惮地勾引着味蕾。   还有鲜亮的羊杂汤,足足用羊头和大棒骨熬了三个时辰,除了盐和葱多余的调料一律不放,只要羊肉本身的鲜味。   锅一开,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就像司南说的,香出八道街去。   孩子们馋得直吞口水,然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啃着干馒头吃清粥。   小崽、冬枣和槐树作为“帮凶”,和其余孩子同甘共苦。   直到夜深人静,司南去睡了,孩子们才窸窸窣窣摸到厨房,生起面包炉,将剩下的炕馍烤得酥酥脆脆,吃了个肚圆。   条条崽看看孩子们,又看看司南的屋子,纠结得要死。   要去告状吗?   厉害的两脚兽也在欸!   官家终于好些了,唐玄以司南立的字据相要挟,厚着脸皮要“睡他”。   大总攻不带怕的,躺平任睡。   完了还主动摊开手臂,把唐玄的脑袋放上去。   他就是料定了,这屋子隔音差,有孩子们在,唐玄不会做什么。当然,他也不会做什么——这句必须补上。   两个年轻的身体,这样亲密地挨在一起,难免心猿意马。   为了转移注意力,司南主动挑起话题:“官家身子彻底好了吗?”   唐玄嗯了声:“医官诊过脉,大好了。今晨吃了两大碗粥,你叫人送去的山楂糕也用了半块,说是极喜欢。”   司南闷笑,“我还怕他知道是我送的,气得吃不下。”   唐玄沉默了片刻,摸摸他的头,“官家并非针对你,还请你不要记恨他。”   司南啧了声,捏了捏他的脸,“燕郡王这么懂礼貌吗?枕着我的胳膊对我说‘请’?”   唐玄不由笑了,亲昵地蹭蹭他额头,叹道:“这半年官家老得特别快,从前纵使有几根白发,梳头娘子遮一遮,不会叫人瞧见。如今,已经多得遮不住了。”   ——所以,即使怪他,也不能再半夜抓猫来吵他了。   司南拢住他的肩,轻声说:“不要自责,我不会怪他。不是因为我多大度,而是因为他是你的养父,是你在乎的人。”黑暗中,唐玄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寻到他的唇,亲了亲,嗓音微哑:“多谢。”   司南咬了他一口,不满道:“再客气,就从我床上滚下去。”   “不要。”唐玄笑着,不仅没滚下去,还滚到了他身上。   司南支着腿,想把他掀下去,却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位置,双双一僵。   唐玄呼吸有些重。   司南也好不到哪儿去。   “快,说些什么。”   分分心……   唐玄哑声道:“想要了?”   “说别的!”司南挺着腰,往里挪了挪。   唐玄却不肯放跑他,一边撩拨一边沉着嗓子道:“吃山楂糕的时候,官家说,南哥儿有心了,让我给你带句话。”   司南扒拉开他的大手,声音发飘,“什么话?”   “就是那句,‘南哥儿有心了’。”唐玄挨得更近,唇在他颈间轻轻啄吻。   司南呼吸加重。   大总攻地位摇摇欲坠。 第99章 生辰礼   小崽和冬枣要去若水书院了, 和二郎一样,每旬回家一次。   到了冬天,天气冷, 蔬菜匮乏, 厨子做饭也不甚尽心, 司南担心自家孩子吃不好,和徐大儒说好,把早晚两餐也包了。   原本火锅店只送午餐,因为大多数孩子年纪小,住宿的人少, 家里的仆从早晨送, 晚上接,早饭和晚饭不在书院吃。   到了冬天, 住宿的学子多了, 吃饭又成了问题。就算司南不提, 徐大儒也想找他了。   几百名学子, 早晚两顿饭, 即使每份餐的利润只有两文钱, 一个月下来也是不菲的收入。   司南在五味社搞了个“招标”, 谁家饭菜实惠, 适合孩子们吃, 就让谁家上。   最后,中标的一共有四家。   一家包子铺、一家胡饼铺包了早餐。   晚餐也有两家, 一家是饸饹面馆, 还有一家是跟司南在百味赛上合作过的那个擅做拉面的面馆,店里除了拉面,还有烩面、面片汤, 正适合冷嗖嗖的冬天吃。   司南把这四家报价的底单调出来,字迹、手印一一对比,传给众人看,以示公开透明。   这还是五味社开社以来的头一回,大伙皆服气。   司南又拿出几个吃食方子。   “学子们正在长身体,光吃包子、饼、面条恐怕不成,我这里有个皮蛋瘦肉粥的方子,皮蛋的做法也写上了。还有个炒面方子,有的孩子不喜欢吃带汤的面,放上配菜,用油炒一炒味道会香很多。”   最后一个是开封有名的“四味菜”。   河南当地叫“烩菜”,和卤味差不多,分别是焖羊肉、煨面筋、烧丸子和黄花菜。用反复熬煮的高汤打底,配面条、粥品、包子正好。   司南添了一样卤鸡蛋,变成“五味菜”,算是在蔬菜匮乏的冬日给孩子们添些营养。   没有中标的掌柜们懊恼至极,早知道还能有这等好处,哪怕不赚钱,也得报个低价呀!   一个新鲜方子,不知道比一年两年的蝇头小利珍贵多少!   司南笑笑,说:“这些方子我会让人誊抄一份,就贴在咱们五味社的展板上,哪家若想做大可试一试,不拘中标的这四家。”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起身,朝司南深深一揖,“社长高义!”   ——白夜出事后,司南便顶替了他副社长的位置。老社长退下去许多年,还没有正式的新社长,如今,司南就是实际上的一把手。   有人感激,也有人犹疑。   司南这样做会不会别有用心?   当初白夜做社长时,没少用这招坑人。   他时不时就会找来一些卖米面粮油的商贩,夸耀这些东西有多好,白楼带头买,其余掌柜抹不开面,多多少少都会买一些。   白夜从中吃了不少回扣。   如今,司南先是抛出几个不甚重要的吃食方子,是不是想勾着他们拿出祖传的手艺?   正想着,便听司南道:“这些方子不是我自己想的,而是从书上看来,或者听旁人说的。大伙不必记我的人情,只多多尝试,让咱们汴京吃食更加丰富便好。”   他顿了一下,玩笑般说:“我能这么‘大方’,不过是因为拾人牙慧,至于火锅店的方子,我得死死捂着,不掏钱休想学到手。”   众人一通笑。   他们知道,司南是在用这种轻松幽默的方式告诉大伙,不会强迫其他人公开自家的吃食方子。   离开的时候,大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心里难免暗自比较。   从前白夜做副社长时就像个和事佬,从不得罪人,大伙都觉得他人不错。回头想想,白夜除了和稀泥、吃回扣,还真没为五味社做过什么。   如今司南成了副社长,起初有人觉得他年轻,不大服气,几次接触下来,说他坏话的越来越少了。   司南这人从不虚头巴脑,只实实在在为社中谋福利。就拿这次来说,火锅加盟店总共有十家,就算总店人手不够,大可以分给底下做。   然而他没有,而是把机会让给了大伙。   有了对比,众人心里才更加明白。   司南这人敞亮。   跟着他干准没错!   各家掌柜已经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头社长选拔,一定投司南一票。   司南做事谨慎。   铺子选出来之后,特意让他们做了两顿,给若水书院的学子们试吃,直到学子们满意了才正式签下契约。   不光徐大儒满意,那四家吃食铺子也感激他,担心直接送礼他不收,干脆四个人凑了些钱,给火锅店送了个亮闪闪的铜老虎。   转天就被唐玄扔到库房里了。   总有刁民想取代他的小小玄!   唐玄冷着脸,往迎门的小盆景里倒了些清水。   圆溜溜的小水车咔哒咔哒转起来,潺潺的小水流经过山涧,倾泻而下,落到木老虎身上。   清凉的水给木老虎洗了个美美的澡,又顺着老虎爪子汇入水潭。小水车就支在水潭边,水位一上涨,转得更快了。   这是司南设计的,整个山水景都是为了滋养中心位的木老虎。   用他的话说就是,这头木质的小老虎是唐玄的化身,是火锅店的镇店之宝,铜的、银的、金的都比不上!   唐玄拿手戳了戳小小玄,可骄傲了。   ***   小崽和冬枣十月中旬就要去若水书院读书,小书包、学子服、拉杆箱都是新做的。   小崽的是长衫,有夹棉和全棉两套;冬枣的两身都是夹棉的,一身骑马服和一身利落的劲装。   司南看着小崽用“崽崽手”努力系好最后一个绑带,心里酸酸涩涩,像个舍不得撒手的老父亲。   “崽啊,不然再在一心书塾读两年,等你大些了再去住宿,成不成?”   小崽抱住他的脖子,软软地说:“山长都说啦,让我跟二郎哥一个舍间,方便相互照应。师父哥放心,崽崽会好好照顾二郎哥的。”   司南扑哧一笑。   是谁给了自家小孩迷之自信?   是他。   就像现代的老爸那样,不管家里条件是好是差,都会尽可能给孩子最好的,这才养成了司南乐观、自信、充满朝气的性格。   如今轮到他自己养小孩,不知不觉就用了老爸的法子。   其余孩子看着小崽和冬枣的新衣服、新书包、小行李箱,还有满满一大包零食,说不羡慕是假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们躺在被窝里,露出一个个小脑袋,挨在一起悄悄说小话。   “如果我们也能考上若水书院,也会有学子服穿吧?”   “还有行李箱哦,只是去一心书塾读书的话,不用带行李箱。”   “师父哥还说,把狄将军送的小马王让冬枣牵到书院,这样他和二郎就都有马了。”   小崽原本正在默默背诵今天新学的《论语》,听到这话,软软地说:“大家都会有新衣服穿的,师父哥不是说了吗,先把我和冬枣哥的缝出来,因为上学要穿,师父哥自己也没有呢!”   冬枣也说:“师父哥没把白花花给我,只是先让我骑几年,考中武举后再买新马。”   小茄子连忙说:“没有生气的意思啦,就是觉得很羡慕小崽和冬枣哥,可以有‘愿望’。”   小馒头紧跟着点点小脑袋,“我也想有愿望,只是暂时还没有,想先跟二豆哥在灶上学切菜,可以吗?”   二豆憨憨道:“可以的,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师父一定不会反对。”   小狗子笑嘻嘻道:“小馒头是不是就要叫二豆‘师父’啦?”   “师父!”小馒头欢喜地叫了一声。   二豆脸都红了,“不要这样叫。”   小馒头却黏着他,师父师父叫个不停。   孩子们咕唧咕唧笑起来。   因为担心打扰司南睡觉,所以声音非常非常小,快乐却很大很大。   第二天,天气有些冷。   司南刚从码头回头,正把手伸到唐玄衣裳里取暖,就见小狗子和小木头一点点挪了过来。   这俩孩子平时话不多,很少调皮捣蛋,唯一主动要求的事就是跟着崔木头学木工。   司南摸摸小狗子圆溜溜的小脑袋,温声问:“有话说?”   小狗子点点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扯扯小木头的衣角。   小木头长得高高瘦瘦,细眉细眼,平日里是最安静、最踏实的一个,尤其做木工的时候,在刨床前一坐两三个时辰都不会挪地方。   他还很细心,总是照顾着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的小狗子,不然小狗子也不会天天黏着他。   此时,小家伙绞着手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说:“师父哥,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还有我,我和木头一起。”小狗子举起小手,手上沾着几根黄白相间的狗毛,一看就是又跟小呆打架了。   司南蹲下身,视线与他们平齐,尽量让小家伙安下心,“你们说,哥听着。”   小木头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一口气说道:“我和狗子想搬到崔家寨,上午去村塾识字,下午和晚上跟着木头叔学木工,这样可以省去一来一回的时间,就、就能多学很多东西。”   小狗子憨声憨气地补充:“我们还想拜木头叔为师,成为他真正的徒弟,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学手艺。”   司南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不错,都会用四字词了。”   “我们不知道怎么说,是小崽教我们的。”小狗子吐吐舌头,分分钟把小伙伴卖了。   小崽懊恼地拍拍小脑门,暗搓搓躲到唐玄身后,防止被打。   司南憋着笑,扬声道:“还有谁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吧!”   枣树后面冒出一群小萝卜头。   小馒头第一个说:“我想拜二豆为师,跟他学做火锅。”   小茄子也举起手,“我和馒头一样。”   二豆连忙纠正:“不是拜师,只是学做火锅。”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就是拜师。”   司南失笑,“看来还没说好呢,赶紧去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告诉我结果。”   于是,小茄子和小馒头一人揪住二豆的一条胳膊,到狗窝那边谈判去了。   司南看向小狗子和小木头。   两个小孩子也怯怯地看着他,努力解释:“师父哥,我们和小崽、冬枣一样,每旬都回来……”   不是想离开这个家,更不是不想做您的孩子——孩子们不会说这些动情的话,心里却是这个意思。   司南一手抱住一个,说:“我很高兴,你们有了想做的事,并且愿意为此努力,为此争取,哥为你们骄傲。”   明明是鼓励的话,两个小家伙却突然红了眼圈,瘦瘦的小胳膊抱住司南,呜呜地哭了起来。   其余孩子受到感染,跟着一起哭。   二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师父就师父吧,你们好好学,如果有了其他想做的事,就跟我说,我也会为你们骄傲的……呜呜……”   小茄子和小馒头一边哭一边点头。   虽然不厚道,但是……司南还是很想笑。   这是什么诡异的家庭啊!   明明是很好的事,怎么都哭了?   因为有了目标,孩子们的精神头都不一样了,接连几天喜气洋洋,走路带风。火锅店的老顾客们都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小崽乖乖地说:“大喜事!”   客人们知道他考上了若水书院,付钱的时候总会多拿出一两串,算是添个喜气。   当然,司南不会让人家吃亏,赠些小菜或酒水,权当还了人情。   通过这件事,司南也进步了。   从前,因为家里孩子多,又不是亲生的,他生怕哪个照顾不到,让孩子心里不舒服,因此事事注意,务必一碗水端平。   这次是头一回“不公平”——他率先给小崽和冬枣做了衣服,准备好上学的东西,其余人没有。   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时间太紧,于大娘那边赶不出来。为了让她赚些钱,司南没交给别人做。   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让孩子们有了上进心。   他的孩子们都是好孩子,只想着如何做得更好,向先飞出巢穴的小燕学习,而不是嫉妒他们的优秀,或者怨恨司南给他们喂更多“虫子”。   旁人都说,这些孩子遇到他是幸运;对司南来说,能有这群孩子相伴,又何尝不是幸运呢?   ***   孟冬十月,严寒悄然降临。   火锅店遇到了开业以来的第二个坎。   除了白菜萝卜,市面上已经见不到新鲜蔬菜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些,不光贵,质量还不好,已经不止一位顾客有怨言了。   这个问题是小郭主动向司南反映的,司南顺势把难题抛给他,让他找出解决方法。   当时于三娘也在,也默默地想起了法子。   自从上次司南对她说,女子也可和男人一样开店铺、做管事之后,于三娘做事更有冲劲了,她现在的目标就是等司南开第三家分店的时候,可以选她做管事。   其实,解决方法司南早就想好了,之所以没直接说,就是为了锻炼一下小郭和于三娘。   结果没令他失望,这俩人还真想出来不少主意。   “这是‘蛇脑花’,用南星头做的,口感爽滑,可以添在菜单上。”小郭献宝似的拿给司南。   于三娘不甘落后,干脆端出一个锅,“这是白肉酸菜火锅,从北边传过来的,有酸白菜打底,即使只涮猪肉也不会觉得腻,冬天吃正合适!”   司南赞赏地点点头,“小郭的法子是增加新菜品,三娘推出了新锅底,都不错。”   不仅不错,还让他十分惊喜。   尤其是小郭做的那份“蛇脑花”,不就是魔芋粉凝成的吗?   如果能拉成丝,就是魔芋丝!   魔芋从先秦就有记载,只是不叫魔芋,有南星头、山豆腐等多个名字。生吃有毒,充分加热后就是美味。   “延伸一下,还能做米线、米粉、面皮、米皮,再加上面筋、冻豆腐,拌着火锅蘸料,怎么吃怎么香。”   “三娘这个也很好,可以借此推出一道‘全猪锅’,不仅能涮白肉,还能涮猪肚、猪肠、猪耳丝;不喜欢内脏也没关系,还有五花肉、猪头肉、柴骨肉……”   “冬日里大猪出栏,猪肉价贱,把价钱订得低一些,普通人家也能点上满满一桌子,也算薄利多销。”   于三娘和小郭眨着星星眼,一边听一边努力记笔记,对司南无比崇拜。   他们只是拿出了一两样菜,东家却直接拉了个菜单!   就这样,司氏火锅店敲锣打鼓,搞了个“冬日特供菜单”。   首先是淀粉类:魔芋丝、米线、凉皮、面筋。   其次是腌菜类:酸笋、酱萝卜、雪里红、萝卜缨,再加上永不褪色的经典——腌酸菜。   还有干菜类:萝卜干、芋头干、干白菜、干豆角……放到火锅里,吸饱了汤汁,味道比鲜菜半点不差。   豆制品必须有姓名:冻豆腐、卤豆干、干豆皮、油豆皮、豆腐丸子,以及进店必点的腐竹。   还有一道,一经推出立即受到了广泛好评——灌血肠。   新鲜猪血灌到肠衣中,扎紧口,大火煮,出锅切成薄片,往汤底里一涮……   食客们除了吃,只会喊一句:“再来一份!”   活动时间从十月初五到初十,期间凡是新菜单上的菜品一律五折,还有小礼品相赠。   原本因为蔬菜质量下降流失的顾客又回来了,尝过新菜单后,再也不觉得司氏火锅店失了初心、以次充好了。   赵祯微服出宫,来店里吃火锅。   来之前没跟任何人说,身边只带着张茂则,还是于三娘认出他,悄悄告诉了司南。   司南连忙让人去皇城司找唐玄,又颠颠地跑上楼,主动招待。   赵祯还算淡定,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笑呵呵地让他介绍新菜。   司南悄悄看着,心里不大好受。   这场病到底夺去了他的精气神儿,原本面色红润的老人家,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司南主动接替了张茂则的位置,站在赵祯旁边,给他涮菜、布菜。   除了原本的热情和恭敬外,还多了几分对待长辈的亲近。   赵祯看在眼里,竟有些欣慰。   是那种老父亲看儿媳妇的心情。   唐玄来了之后,两个人为了照顾官家的心情,特意保持着距离,然而无形中流露出的亲密与关切却又骗不了人。   赵祯终于释然了。   归根到底,他是盼着唐玄好的,倘若“为了他好”而极力破坏原本能让他开心的人和事,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临走前,赵祯看了看司南,又瞅了瞅唐玄,说:“等你平安归来,我便为你赐婚……为你们。”   “臣谢官家!”   唐玄压抑着喜悦,又补了一句:“谢义父。”   赵祯哼了声,傲娇地离开了。   他盼了这些年,给了他无数好东西,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盼来一句“义父”,还不是他最想听的爹爹!   走了一个大傲娇,还有一个小傲娇。   司南揪着唐玄的衣裳,问:“什么‘平安归来’?官家为何说‘平安归来’?你别告诉我,你要去西北了。”   “不是西北,是河间。”   辽人向大宋贩卖私盐,官家派使臣前去谈判,谈崩了,宋辽边境发生冲突,死了两个辽国盐贩,伤了数名大宋百姓。   这一战,不可避免。   宋军处于劣势,需要一个足够份量的人稳定军心。唐玄是最好的人选。   他是官家养子、唐家军后人,拉得开玄铁重弓,射得响震天箭,有他坐镇军中,宋军在士气上已经胜了。   司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玄碰碰他的额头,道:“放心,我会平安归来,我还要回来娶你。”   卧槽!   求别说!   司南猛地捂住他的嘴,“你不知道这是狗血剧第一大flag吗?说出来你就回不来了!”   唐玄对于他奇奇怪怪的用词见怪不怪,瞧着他急吼吼的样子,只觉可爱。   “已经说了,怎么办?”   “咽回去!”   “怎么咽?”   司南把两只手拢到一起,从虚空中抓了一团空气,喂到唐玄嘴边,“快吃,这就是你刚刚立的flag,吃下去就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唐玄没有吃空气,而是捉住他的手亲了亲,又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最后压上那双含着坏笑的黑亮眸子,轻轻啄吻,珍而重之。   司南原本一万个不愿意他去涉险,可是,他是男人,知道同为男人的唐玄,肩上担负的家国重任。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用这种亲昵的方式排解着各自的不舍。   今天是十月初十,一个特殊的日子。   唐玄骑着马,带着司南出了内城。   新郑门内有个大宅子,与琼林苑只隔着一道城墙,上次司南在琼林苑参加百味赛,结束后爬上假山,望着这宅子看了很久。   一年前,这座宅子上还挂着个鲜亮的匾额——司宅。   这是原身和二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司南一直在攒钱,想把这个宅子买回来,然而一直没攒够。   唐玄……把它买了?   唐玄接下来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他牵着司南的手,迈上台阶,推开大门。   门里的一切和当初他们搬离时一模一样,就连红梅树下歪倒的凳子都还在。   司南怔怔地看着。   他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是,真正面对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心跳还是不由加快。   门口的大枣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排字:“最讨厌冰块脸了。”   是他七岁那年刻上去的。   中庭的大鱼缸里原本养着碗莲,莲下游着锦鲤。二郎调皮,放进去两只小青蛙,把锦鲤气得翻了肚皮,还诬陷到他头上。   爹爹和娘亲自然不会信,把二郎打了一顿。   ……   深埋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切都像亲身经历的一般。   司南吸了吸鼻子,“你别告诉我,你想给我一个惊喜。”   唐玄挑眉,“区区一个宅子吗?不算。”   语毕,掏出一张房契,点了点上面的名字,“这个才是。”   房主的名字是……   燕郡王唐玄和王妃司南!   司南捏了捏这张价值六千贯的纸,重点戳了戳“王妃”二字,“假的吧?”   唐玄指着开封府的官印,淡定道:“需要去找欧阳大人求证吗?”   司南心情复杂,“你怎么做到的?”   唐玄语气平静:“我有钱。”   司南:……   你赢了。   司南还是很警惕:“平白无故送我礼物,该不会想动摇我大总攻的位置吧?”   ——前面两次他们都没做到最后,上下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唐玄笑笑,打了个响指。   一群小萝卜头从屋里冲出来,有的举着皮帽子,有的抱着新衣裳,都是送给司南的礼物。   二豆带着他新收的两个小徒弟——小茄子和小馒头,给司南做了一碗长寿面。   只有一根面条,满满当当装了一整碗,三个小家伙努力了一整天才做成。   即使热腾腾的灶火把小脸熏红了都不在意,反而笑得很开心。   孩子们站成一排,齐唰唰喊:“祝师父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司南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十月初十,他的农历生日。   忙晕了,都忘了。   没想到,唐玄却记得,孩子们也记得。   不仅记得,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司南把地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叠起来,装进荷包。   然后翘着嘴角,不怀好意,“我每年都过生辰。”   唐玄百般宠溺,“我每年都送你宅子。” 第100章 新媳妇   这是司南来到这里后过的第一个生日。   有孩子们送的礼物, 有唐玄送的大宅子,还有一碗从头到尾都没断的长寿面,一切都很圆满。   小动物们也来了。   条条崽还送了两根自己的毛给司南。   中午吃完寿宴, 晚上还有篝火和烤肉。   一家人没回司家小院, 就住在了司南出生和长大的这个宅子里。   唐玄已经叫人收拾好了, 不用拎包也能住。   西边厢房是二郎之前的屋子,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开开心心地挤在一张大床上。   唐玄和司南住在向南的主屋,和西厢隔着一个大庭院,即使发生点什么孩子们也听不到。   司南笑得有点坏, “要发生点什么吗?”   唐玄勾住他的腰, “来。”   结果,谁都没动。   司南笑倒在唐玄身上。   明明床很大, 月色很美, 又喝了小酒吃了肉, 本该度过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 没想到, 两个人出奇的平静。   酒精的作用让司南手脚发软, 就这样软软地趴在唐玄怀里, 脑袋乖乖地藏在他肩窝。   唐玄尽量放松身体, 让他趴得更舒服, 温热的手一下下顺着他的背,暗夜中愈显温柔。   头顶是月白色的床账, 绘着雨打芭蕉的水墨图, 从四边柱子垂下来,如薄雾般围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温馨, 安宁。   床帷与被面也是同一色调,略显陈旧,却温暖舒适。还很大,两个男人睡进去尚显宽敞。   这些都是原身用惯了的。   司南也喜欢。   “怎么找回来的?”司南纳闷。   搬家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被祖母送去了“回头见”当铺,就是司南当砚台的那家。   上月他去赎砚台,连带着把能赎的都赎了,唯独这些大宅子里的东西一样都不见了。   掌柜说已经有人高价买走了。祖母当初签的死当,司南也不好说什么。   没想到,竟然是唐玄买了。   “你到底出了多高的价?”司南变身小管家公。   “没多高。”唐玄说。   一听就不像真的。   司南支起身子,一下下点着他胸口,“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再乱花钱。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要开分店,还要养孩子。槐树眼瞅着就要订亲了,三媒六礼都是钱。二郎和冬枣要走武举,不得上下打点啊?”   “不用。”唐玄眼中含着笑意,声音低沉暧昧,“打点好我就行。”   “嘿!”司南打了他一下,翻身坐到旁边,“合着说了半天,你就听到了最后一句?”   唐玄捉住他的手,把人按回怀里,勾着嘴角笑,“都听到了。放心,你夫君有钱。”   司南啧了声,在他怀里拱了拱,“你心真大,也不怕我是拖家带口骗你钱的小妖精。”   “把我这个人也骗走吧。”唐玄亲亲他的发顶,又亲了亲鬓角。   司南突然坏笑起来,“三天不洗头了。”   唐·洁癖精·玄沉默了三秒,猛地起身,把人往胳膊上一夹,大步走向浴间。   从头发丝到脚趾缝洗了个干干净净。   司·黄花小郎君·南被人全看了,还摸了!   月色太美,酒气上头。   到底还是发生了点什么。   ……   唐玄去河间的事定了,具体时间还要等官家下旨。   许是为了弥补小两口,官家放了唐玄的假,这几天不用他去皇城司。   唐玄每天都守在司南身边,帮他安排好家里的事。   先是送小崽和冬枣去若水书院。   原本定的十月十一,因为司南过生辰,干脆向后推了一天。若水书院规定,十月十五前到校就好。   小崽整个晚上都没睡好,把行李箱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小书包检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确认每本书摆放的角度都没有偏差,还是不肯睡。   一大早,司南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冷不丁瞧见个小小的人儿,穿着蓝白相间的学子服,直挺挺站在门口,吓得一激灵。   小人儿一点都不觉得这样不正常,还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师父哥,小崽准备好啦,可以去书院了吗?”   司南……彻底清醒了。   司家小院也在小崽欢快的声音里热闹起来。   为了送两个崽子上学,可谓是全家出动。   司南和槐树一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车斗装得满满当当,有行李箱,有小衣篓,还有送给舍友们的礼物。   唐玄叫来一辆敞篷马车,孩子们欢欢喜喜地坐上去,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从茶汤巷走到新宋门,碰到熟人,小家伙们就会脆生生地喊上一句:“去送小崽上学呀!”   ——被忽略的冬枣一点怨言都没有。   一路走来,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司家的娃娃考上了若水书院。   关键是!   燕郡王亲自去送!   若水书院是个很讲人情的地方,同族子弟相继入学,都会安排在同一间宿舍。宿舍管理没那么严格,反正是大通铺,加卷铺盖就能睡人。   小崽和冬枣都住进了二郎的宿舍,同屋的都是武学生,大的十五岁,小的和小崽同龄。   除了二郎,总共七个小郎君,司南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一包炸得香酥的小鱼干、一个样式新潮的滑板车。   上次回家,二郎行李箱的拉杆坏了,司南给他把底座卸下来修理拉杆——为了方便存放,司南特意把行李箱底座设计成了可以拆卸的。   转眼瞧见孩子们光着脚丫踩在底座上,哧溜一下滑过来,又哧溜一下滑过去,摔倒了也不怕疼,爬起来继续滑。   于是,司南想到了这个主意——给孩子们做个滑板车。   汴京城中大多是黄土路,只在御街、大相国寺、朱雀门等几个地方铺着青石砖,依旧阻挡不住孩子们玩的热情。   为了玩滑板车,小家伙们不惜跑遍半个城。   小滑板哧溜溜一踩,不光孩子,就连巡城兵都羡慕!   司南拿滑板车做礼物,可把这群尚武的小郎君高兴坏了。原本对司家兄弟的热情有七分,这时候一下子变成了十四分。   考虑到有的小郎君们年纪小,容易摔跤,司南特意做了两种,一种是有扶手的,一种是平板形。   小郎君们聚在一起,兴奋地比较着两种滑板车的区别。   其余舍间的学子们聚在门口,巴巴地看着,不知道有多羡慕。   更羡慕的是他们能有这样的家长——   司南亲自给两个孩子铺被褥、整衣箱,顺带着把二郎的也重新打理了一遍。   唐玄没让仆役动手,亲自提着孩子们的东西,一样样放到舍间。   小郎君们都惊呆了。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燕郡王!   在帮司家的小孩提行李?   司家人还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已经习惯了!   小郎君们既惊奇又羡慕。   能进武学馆的,大多家世不错,他们的事都是仆从打理,父母顶多过问两句,从不会像司南这样亲力亲为,更不会像燕郡王这般放下身段。   小郎君们原本没觉得什么,以后他们自己成了父亲也会如此。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了。   原来,父母子女之间还有另一种相处方式……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发生了变化。   武学馆的教头们听说唐玄来了,壮着胆子找过来,请他给孩子们上一节骑射课。   说是给孩子们上,实际上他们也想偷偷师。   原本根本没抱希望,只是厚着脸皮说一说,万一万了呢?   没想到,唐玄真就答应了。   直到上了演武场,几位教头还有点蒙。   燕郡王真答应了?   一叫就来了?   这么亲民的吗?   看见旁边歪着脑袋、小管家公似的司南,还有那群眼睛亮亮的小子们,众教头才悟了。   原来是为了讨好媳妇……和娃。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燕郡王也是个普通的男人啊!   很快,这个“普通的男人”就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又帅又炸。   唐玄随意牵了匹马,随意扯了张弓,随随便便拉开弦,“铮铮铮”连发三箭,箭箭命中百步之外硕果仅存的几片杨柳叶。   百步穿杨,见着活的了。   司家小孩站成一排,啪啪鼓掌、欢呼、吹口哨,忠实地充当啦啦队。   学子们原本惊叹地看着唐玄,这时候换成了惊叹地看着他们。   ——还能这样的?   第二轮,射的是活动靶。   唐玄依旧骑着马,比刚才速度更快。   教头之一抱着一撂木盘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天上抛。有高有低,有前有后,转速也不尽相同。   唐玄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冷静地观察了一下,这才挽弓搭箭,又是“铮铮铮”数声,恰好赶在盘子落地之前射中。   孩子继续鼓掌欢呼。   其余学子受到感染,不由自主放弃了一惯的含蓄矜持,跟着拍起了手。   教头们心服口服,打着学子的名头请教。   唐玄没有大谈特谈射箭技巧,只说了一句:“选把适合自己的弓。”   不求重,不求贵,不求奇,只求合适。   他让小崽做示范,用一把最轻的竹弓去射三米开外的石头。   小崽半点不怯,一本正经地绷着小脸,用两只小圆手抱着弓,搭上箭,非常精准地射中了。   小郎君们惊奇又佩服,如果说方才还对小崽抱着同情或轻视之心,现在完全没有了。   人家不仅是崇文阁的优等生,箭还射得这么好!   比某些手脚齐全的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司南撞撞唐玄的肩,朝他竖起大拇指。   唐玄一手揽住他,一手摸摸小崽的毛脑袋,毫不避讳。   演武场响起小小的嘘声。   小郎君们再看司家孩子,更敬佩了。   人家不仅强,还有郡王做靠山!   这一天,就是司家三兄弟在若水书院称王称霸的开始。   王,是演武场之王。   霸,是崇文阁学霸。   还有一个天生神力的冬枣,这时候还低调做人呢!   送完小崽和冬枣,还有小木头和小狗子。   崔实听说唐玄会跟着一起去崔家寨,特意请了一天假,回到村里好好布置了一番。   司南和唐玄到时,看到的就是村里老少聚在村口相迎的情形,比上一次还隆重。   和司家关系最近的一位姑姑,拎着个小小的红包袱,郑重其实地交到唐玄手上。   “上次来咱们不知道,怠慢了。这回权当这是第一次,补上认门礼。”   司南一听,险些笑弯了腰。   所谓“认门礼”,指的是新媳妇第一次到婆家,婆家人给的见面礼。   依着崔家寨的规矩,得用红色的小包袱,包上一千零一枚铜钱,红布得从儿女双全的人家扯,铜钱也是“百家钱”,一家一家凑的,还得是簇新的。   新媳妇的回礼是亲手做的鞋子,只给亲近的长辈,为的是彰显自己的好手艺。   司南憋着笑,在唐玄耳边咕唧咕唧一通说,本意是让他臊个大红脸。   没承想,唐玄不仅不羞不恼,还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十分亲切地冲村民们笑了一下。   司南:???   被人当成小媳妇,怎么还一脸高兴的样子?   司南还想说什么,就见崔木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走出木匠间,上次司南过来都没见他这么积极。   崔实笑着揭他的短,“听说这俩孩子要搬过来住,这小子激动的好几宿没睡觉,愣是在木匠屋旁边起了个新屋子,比原来的还大,桌椅板凳床铺家具全打好了,就等着孩子们过来。”   崔实的娘子,安嫂子也说:“原本一大早就出来接了,谁知太紧张,竟闹了肚子,方才呀,是回去上茅厕了!”   崔木头闹了个大红脸,局促地绞着手,“这、这事就别说了……”   众人哈哈大笑。   小木头和小狗子迎上去,一人牵住他的一边衣角,一大两小站在一起,亲昵又和谐。   走路的时候,崔木头特意放慢了步子,似乎是担心两个小的累着。遇到坑坑洼洼,他便小心地夹起两个小孩,抱着他们过去。   偶尔看到路旁的树,小狗子好奇地问上一句,崔木头都会耐心地告诉他树名、树龄,以及适合做什么物件。   不难看出,两个小的对他也十分亲近,相处起来甚至比在司家小院时更放得开。   因为,在崔木头眼里只有小狗子和小木头,没有更聪明的小崽,更懂事的槐树,或者力气更大、干活更多的冬枣。   司南不由放下了心,两个小子在这里可能比跟着他过得更好。尽管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香案和供品都准备好了,小木头和小狗子对着祖师父的木像磕了头,又给崔木头敬了茶,喊了师父,就算正式拜师了。   听到那声稚嫩的“师父”,崔木头眼圈都红了。   他爹娘走得早,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被村里的老木匠收留,学起了手艺。   原想着以他孤僻的性子,会像老木匠一样孤独终老,没想到还能碰见两个小徒弟。   崔木头在心里悄悄地把两个小家伙当成了家人,想着一定要毫不藏私地把手艺教给他们。   村民们都说是缘分,大的叫崔木头,小的叫小木头,都做了木匠,还成了师徒。   至于小狗子,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要能跟小木头在一起就好啦!   为了招待司南和唐玄——主要是唐玄这个“新媳妇”——村里的婶子嫂嫂们合力做了大锅饭,平日里舍不得放的肉和油,这次一点都没省着,放了满满一大锅。   说不上多美味,贵在热闹。   唐玄学着司南的样子,一手端着装满烩菜的大碗,一手拿着馒头,坐在井沿儿上呼噜呼噜吃。   其实有桌子,只是人太多,司南没让用,就跟村民们一样找个地坐下,边吃边唠嗑。   从前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过时,就是这样的。   唐玄身上还是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却为了司南努力融入。   村民们看在眼里,终于信了崔实的话,可以放心了。   回去的时候,唐玄骑着三轮车,司南坐在车斗里,一路絮絮叨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其实,是高兴的。   在现代时他就幻想过,有一天找到了男朋友,决定一起过日子,就带着他回老家,去爷爷奶奶的坟上磕个头,告诉二老,他有伴了。   这个愿望在现代没有实现,到了这里遇着了。   司南真就带着唐玄去了趟司家老两口的坟上,烧了纸钱,放了供品,磕了头,悄悄对老两口说,让他们给那边的爷爷奶奶捎个信。   司南眼圈有点红,不想让人看到,借口说清理杂草跑到了另一边。   回头看时,瞧见唐玄小声说着什么,表情十分郑重。   司南问,他却不肯说。   司南以此为借口,回去的路上罚他骑车载着自己。   唐玄只嫌这条路不够长,可以多骑一会儿,再多骑一会儿。   到这里,其实就已经挺圆满了。   司南没想到,他选的这个男人还能给他更多惊喜。   新媳妇收了见面礼,按规矩应该亲手给长辈做双新鞋,为的是让长辈知道,自己做的一手好针线。   唐玄这个“新媳妇”着实特殊,村民们根本没指望着他做鞋。   唐玄确实不会。   不过,他有钱啊!   转天,就有数名人高马大的护院驾着平板车,拉着几个大箱子进了村。   村里总共五十八户,算上荒山上新收的流民,男女老少八百多人,一人发了两双大棉鞋。   鞋面是用耐磨的粗布做的,里子用的柔软的绸布,夹层絮着上好的丝绵,鞋帮高过脚踝,鞋底厚实,即便冬天穿出去踩雪都不怕冷。   当然,没人舍得踩雪。   确切说,穿都舍不得穿,恨不得支个香案供起来。   这可是燕郡王赏的!   不,不是赏,是送的。   作为司家寨的“新媳妇”,一送送了整个村!   崔家寨一夜成名。   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这个村子跟燕郡王攀上了亲戚!   祥符县的县令特意往村里走了一遭,“瞻仰”了一番唐玄送的鞋,还厚着脸皮上脚蹬了蹬。   崔实硬着心肠,没舍得送出去。   祥符县令回家后就写了个折子,辗转送到御前。   赵祯瞧了,心里那个酸呀!   自家小子都给全村送鞋了,怎么不见司小娃给他送个鞋毛?   正郁闷,唐玄便进了殿。   赵祯正要拿话酸他,就见唐玄拿出一个红布包,利落地放在御案上,那神情,那架势,仿佛放的不是一个寻常布袋,而是一坨大金块。   赵祯挑眉,“宝贝啊?”   唐玄颔首,“比宝贝难得。”   赵祯啧了声:“别是猫吧?”   唐玄一噎,略示弱:“那事已经过去了。”   赵祯自觉赢了一局,喜滋滋解开红包袱,里面是双高帮半筒黑皂靴,还配了双松松软软的鸭绒棉袜。   “南哥儿亲手做的,里面絮的鸭绒,专挑鸭肚上最细最软的那几撮,攒了许久才做出这一双。”   唐玄毫不吝啬地显摆着,“听说您冬日里脚容易凉,又做了这双鸭绒袜,睡觉时穿着,脚底板暖了浑身就暖了——这是南哥儿的原话。”   他脚易冷,有时一整宿都暖不过来,这事就连贴身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只有可能是唐玄自己发现的,又告诉了司南。   赵祯鼻子发酸,拿着那双鸭绒袜子,久久舍不得放手。   偏偏嘴上还要挑毛病,“这么大针脚,寻常人家可不敢娶。”   唐玄勾唇,“咱们不是寻常人家,即使娶进门也用不着他做这个。”   言外之意,能给赵祯做,就是一份心意。   赵祯夸张地叹了口气:“等着吃媳妇茶等了十几年,到头来娶了个男媳妇!”   唐玄顺杆爬,“谢官家赐婚。”   赵祯白了他一眼,“少没脸没皮!老老实实去河间,把差事办好了再说。”   唐玄笑笑,语气变软:“等我离了京,请您保重身体,闲来无事可以去火锅店坐坐,让南哥儿陪着您吃吃饭,聊聊天,全当……儿子还在您身边。”   赵祯鼻子一酸,差点掉下老泪。   连忙转过身,假装生气,“想让我帮你护着小相好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拿好话诓我。”   唐玄勾了勾唇,顺着他的话回:“也确实有这个意思。”   赵祯当即乐了。   好气又好笑。   ***   唐玄离京的这日,阴着天,冷嗖嗖的。   他前一天没回府,留在司家小院,跟司南说了大半宿话。似乎睡了没多久,就听见了鸡鸣声。   唐玄轻手轻脚地起来,摸着黑穿上衣服,想着再让司南多睡会儿,没惊动他。   临出门,到底不舍,又返回来,挨过去亲了亲,然后便迈着极大的步子离开了。   他怕若慢上一点,就舍不得走了。   司南其实早醒了,或者说根本没睡。之所以装睡,就是不想经历这种离别的场景。   听着木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闭上眼,把眼底的酸涩压下去。   他努力想睡着,结果越躺越清醒,终归没忍住,飞快地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骑着三轮车奔了出去。   唐玄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正在巷口等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司南把唐玄从马上扯下来,不许他骑黑曜。   唐玄便顺从地下了马,跨上三轮车。   司南坐在车斗里,抱着他的腰。   唐玄特意往后坐了坐,让他抱得更舒服。   两个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亲昵着,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出了旧封丘门,跨过五丈河,又出了新封丘门。   没轰轰烈烈,没百官相送,没饮酒摔碗,甚至没人知道唐玄要为了大宋的安宁、为了百姓的安危赶赴边疆。   除了坠在后面的那些护卫,只有司南陪着他走到十里长亭。   长亭外,狄咏正靠着马等着,手里拿着一包炒黄豆,自己吃一口,往马嘴边喂一口。   不远处的草丛里,赵灵犀穿着男装,头上扎了个滑稽的草环,正一脸愤愤地看着他。   她绝不承认自己是来送行的!   就是、就是不小心路过!   当着外人的面,司南恢复了大总攻的淡定,从车斗里拿出一大包干粮,系到马鞍上。   “昨天烤的馕,还有羊肉干,这天气放一个月也坏不了。吃的时候放在水罐口,稍微热一热就能变松软,别傻乎乎吃凉的……”   他说一句,唐玄就应一句。   应完之后还要亲亲额头,一点都不嫌烦。   狄咏牙都酸了,夸张地叹了口气:“唉!同人不同命啊,怎么就没人给我做馕、做肉干?就算不做,给个亲亲也行啊!”   “臭不要脸!”草丛中传出一声娇喝,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在场的三位都听见了。   司南推开唐玄,潇洒一笑,“走吧,等着你回来。”   狄咏挑眉,“你哥我呢?”   “哥。”司南大大方方叫了一声,“你帮我看着他,若是敢在外面沾花惹草,我就不要他了。”   “好嘞,交给哥!”狄咏勾着唇,朝着草丛那边扬了扬下巴,“放心,我也不会在外面沾花惹草。”   “谁管你。”只有一声气鼓鼓的回应。   狄咏笑着摇摇头,翻身上马,朝着草丛挥挥手,“走了啊!”   赵灵犀哼了声,依旧不肯露面。   司南拍拍黑曜,“走吧!”   唐玄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这才拨转马头,沿着长长的古道渐渐走远。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变成天边的两个小点,赵灵犀才从草丛里钻出来,眼泪汪汪。   司南失笑,“既然这么舍不得,怎么不出来说几句话?”   “不想让他太得意。”赵灵犀哼了声,极力强调,“南哥儿,你要信我,我还是更喜欢白白嫩嫩的小美人。”   “嗯,我信你。”司南憋着笑,一本正经点点头,“那么,喜欢白白嫩嫩小美人的县主,您家马车在哪儿,可需小子把您送过去?”   赵灵犀脸一红,“我让他们把我放在城门外就回去了……南哥儿,能不能载我一程?我请你吃围炉锅盔,还有胡辣汤!”   司南叹了口气,拍拍车帮。   赵灵犀立即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蹿到车斗里。因为牵挂的人在一起,两个人反倒有了许多话说。   赵灵犀问:“球球哥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司南答:“年前一定回,说好了,我会熬好腊八饭等着他——狄二哥怎么说的?”   赵灵犀哼了声:“他什么都没说,只会夸耀自己有多神勇,动动手指头就能将辽人捻碎。”   司南笑笑。   他确实厉害,史料上都是有记载,狄家二子继承了狄青大将军的衣钵,屡立战功。   赵灵犀叹气:“南哥儿,你真要嫁给球球哥吗?”   “不,是你球球哥嫁给我。”大总攻自豪道。   赵灵犀咽了咽口水。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牛叉叉!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聊着天,离别的伤感不由淡了许多。   赵灵犀说话算数,真请司南吃了胡辣汤和围炉锅盔,还是上次司南和唐玄吃的那家。   码头边人来人往,不少人认出他们——   一个是燕郡王的绯闻男妃……   一个是绿了郡王的永安县主……   正坐在一起……吃锅盔?!   围观群众吃了一头鲸。   汴京城中又要有谈资了。 第101章 爱国壮举   唐玄去了河间府。   孩子们读书的读书, 学艺的学艺,家里进进出出只剩下司南和二豆、小馒头、小茄子三个小子,一下子变得很冷清。   日子一冷清, 时间就过得异常缓慢。   司南每天去宣德门等着, 都没收到唐玄的消息。   这次和上回不同, 上回是治水,离得近,唐玄可以日日派人送信,还能抽空写几句情话。   这次是去边城和辽人打仗,安全起见, 就连给官家的折子都是皇城司秘密送的, 不联系司南,是为了保护他。   依着官家的意思, 和辽军开战的事需得瞒着, 免得百姓惊慌。   近来皇城司动作不小, 一直在抓辽国盐贩, 随之牵扯出一些购买辽盐的店铺, 一并查抄了, 闹得人心惶惶。   官家在位几十年, 从未这般惊扰过百姓, 司南瞧出不对劲, 召集五味社开了个紧急会议。   “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的私盐案还没彻底结束, 这些日子一直有人在查……”   司南年纪小, 又爱笑,社员们觉得他脾气好,并不怕他。   如今听他这么说, 大多没放在心上,“司东家不必多虑,咱们又没买私盐,怕什么?”   司南沉下脸,“当真没买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五味社中和白夜有过牵扯的人不少,自愿或是因着人情买过椒盐的不在少数。”   他扫了一圈,冷声道:“自己站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倘若此时不肯说,明日被皇城司查到,别怪社里不保你们!”   这是司南就任社长以来第一次发火,当初筹办中秋宴时压力那么大,他都没发过脾气。   那些心里有鬼的不由缩了脖子,再不敢多说。   然而,还是没人站出来。   他们根本不觉得司南会一心为社员着想,而是想到了他和唐玄的关系,猜疑他是不是在帮着皇城司诈他们。   原本有人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人压下。   司南瞧见了,面色微沉,“不想说?”   伍子虚举了举手,讪讪道:“那个,你知道的,姓白的忽悠我买过椒盐……”   司南道:“那个无妨,百味赛前我已经报给皇城司了,官家也是知道的。”   伍子虚抠着手指,一脸心虚道:,“我后来又买了……不是便宜嘛,味道又好,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是私盐,就、就多买了些……”   “买了多少?”   “十……”   司南挑眉。   伍子虚改口:“一、一百斤。”   司南冷笑,“行,够得上满门抄斩了。”   伍子虚假哭着抱大腿,“哥,亲哥,你得救我呀!”   司南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脑门,“你亲哥怎么没打死你?”   伍子虚哭唧唧,“他要知道了保不齐真得打死了!没见我都不敢回家了吗?”   “你先老实待着。”司南把他踢到一边,扫视一圈,“还有别人吗?”   河沿儿面馆的姜大厨站出来,局促道:“我买过两斤,白掌柜出事后再没敢用,扔到河里了。”   当时白夜召集人买,他实在不敢得罪,就象征性地买了些。   司南点点头,让他坐下,“其余人没有了?”   底下一个个扎着脑袋不吭声。   说白了,还是不信他。   司南也不恼,只平静地朝其余主事点了点头。   为首的主事拍拍手,立即有十余个精壮的护院进来,抱拳见礼。   众人一见,当即蒙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   司南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劳烦兄弟们去各家馆子查查罢。”   “是!”汉子们应了一声,多余的话不用问,干脆利落地出去了。   显然,司南早就事先交待好了。   座下众人皆慌了神,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来,各自找借口想离开。   司南微微一笑,“诸位不必急,兄弟们脚程很快,咱们在这慢慢地喝上两盏茶,他们也就回来了——小五,上茶。”   “是!”   小五并不小,已经二十岁了,正直又能干,只是际遇不好,是个奴籍,从小就在五味社打杂。   这回就是他提醒的司南,白夜惯爱向社员们兜售米面粮油,司南才想到了这一茬。   不用司南说,小五早煮好了茶,摆好了碗,唰唰倒了几十盏,一一端给众人。   却没人念他的好,反倒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   小五不痛不痒,既然认准了司南,就只听他一个人的,得罪了别人也不怕。   社员们再也不觉得司南脾气软、好忽悠了,再不敢跟他叫板。   五味社确实有督查社员的权力。   平日里,入社的食肆无论是银钱上有了困难,还是被混混欺负、被同行打压,五味社都会尽心尽力地帮忙。   相应的,五味社也担负着监察之责。倘若皇城司查到有社员购买辽盐,第一个罚的就是五味社的领头人。   也是因为这个,司南才不惜兴师动众地排查一番。   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存着侥幸心理,只求查不出自家。万万没想到,司南安排的领头人是钟疆。   钟疆出身皇城司,跟着唐玄办过大大小小的事,连某个官员府上有几窝蛐蛐都能翻出来,何况是那么大一坛辽盐?   不多时,钟疆便带着人回来了。   众人瞧见他,心彻底凉了。   有人惊呼:“社长,您也没说让钟大人查呀!”   “哦,忘说了。没事,不重要。”司南扯了扯嘴角,看着汉子们把查到的辽盐一坛坛摆在地上。   钟疆也是坏,只怕不显眼,每个坛子上都系了各家店铺的铭牌。   涉事者皆面色灰暗,心里暗暗说着:“完了、完了……”   司南脸色也不好,目光锐利地看向坐在前面的一位中年掌柜。   这人是火锅店的加盟商,叫李福,为人油滑,极会来事。十个加盟店就他经营得好,司南原本还想着,年末的时候评选给他发个大奖状。   这下倒好,奖状没发,倒先拿住了他私购辽盐的证据。   更让司南气愤的是,刚才问了好几遍,李福居然吭都没吭一声,现在闹得彼此脸上都难看!   李福店里的牌子,钟疆原本是私下给司南的,司南没瞒着,大大方方地亮了出来。   李福登时白了脸。   其余涉事者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哎呀呀,就连火锅店都买了私盐,他们还怕什么?有本事就让他们一起关店呀!   司南还真有这个本事。   他看得仔细,买私盐的这些,除了像姜大厨这种抹不开面的,其余都是跟白夜走得近的。   虽心里生气,面上反而十分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五味社的规矩,各位比我清楚。除了五水楼与河沿儿面馆,其余食肆皆退社、关店,从此之后再与五味社无关!”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罚得未免太重了!”   有人叫嚣:“司小东家,你可想好了,若是李福的店关了,你可得少一大波分红!”   主事之一凤仪楼的李掌柜沉声道:“是否罚得重了,你们心里有数。若非社长心慈,将你们扭送到官府都是有的!”   另一位主事也道:“依着五味社的规矩,原该禁止你们再在汴京城经营吃食生意,是社长一力反对,抹去这条……呵,你们不仅不知感恩,还大放厥词。”   他朝司南执了执手,“社长,若你此时改变主意,我等皆从。”   其余主事一一表态。   可把底下那些人吓白了脸,一个个惊慌地看向司南。   司南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而改变自己的道德底线,这些人并非恶人,没必要断了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   “不用改,把店关了,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风声过了愿意开再开。”   他顿了一下,看向方才叫板之人,“别说李福一家店,就算十个加盟店都牵扯其中,我也照罚不误!”   那人一阵脸热,扎着脑袋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心里最煎熬的当属李福。   他想学着伍子虚的样子去抱司南的大腿,被钟疆挡开了。   “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不知道南哥儿有主了吗?   李福怂叽叽地瞅了他一眼,干嚎道:“东家,您当初说过,司氏火锅十一家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用司南说话,伍子虚就开启嘲讽模式:“这会儿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方才南哥儿问了不下三遍,你招了没?还好意思说什么荣啊损啊的,脸呢?”   李福脸都不要了,只一味低声下气地求。   司南不为所动,冷着脸说:“当初签契约时白纸黑字写明了,如今你犯了法,违了约,不管朝廷如何惩处,你家的授权我必会收回,以后也不许你再开火锅店。”   李福真哭了,“这次是我不对,不该贪小便宜,还请司小东家网开一面。”   底下有人附和:“是啊,都是自家人,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关起门来罚一顿就完了。”   司南面上一寒,“事到如今,你们还觉得我是在跟你们玩过家家吗?白夜为何死在狱中,皇城司为何连日搜查,你们有没有想过?”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真没想过。   不是说得罪了燕郡王,严刑拷打没捱住吗?   司南干脆把话挑明:“你们买的不是普通私盐,是辽盐,是在给敌国送钱!今日我不查,明日查你们的就是皇城司!不想闭店,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李福是个明白人,立即执起手,带头说:“是在下的错,东家怎么罚都不为过,还请您给指条明路。”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连声恳求。   司南说:“事情已经出了,铺子是保不住了,我只能想办法保住你们的命——记住,没有下次。我不是滥好人,若不是为了五味社,我不会蹚这趟浑水。”   众人连连称是。   “你们若信我,就老实在家待着,明日听我的安排。”司南这样说,并非夸海口。   唐玄跟他说过,律法严苛是为了杜绝宵小乱了盐务,实际官家心慈,理解百姓生活不易。   他想从这方面下手,保住李福几人。   还有,保住火锅店。   虽然出事的是加盟店,但是若有人故意攀咬,他到底难辞其咎。   李福虽心里遗憾,嘴上还是连声道谢,若事情真像司南说的那般严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事情确实很严重。   这件事刚发生了不到一个时辰,皇城司就得了信——若不是司南动作快,他们就先一步去那几家店查了。   幸好司南查得及时,没让皇城司拿到直接证据,不然就算顾及着唐玄的面子,也不好太过偏袒。   有人给司南递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已经有言官上了折子,请官家严惩。   重点说的是火锅店。   司氏火锅店树大招风,原本就损了不少人的利益。明面上又是唐玄开的,从前他得罪过的那些人恨不得抓着这个把柄,一口气把火锅店毁了,哪怕只是给唐玄添点堵也觉得痛快。   赵兴专门来了趟店里,对着司南一通叨叨:“别以为你动作快就能逃过一劫,我跟你说,这件事已经不归皇城司管了,刑部正在找证据,一旦确认火锅店购买辽盐,不光是你,唐球球都得受连累!”   司南只管埋头点菜,赵兴说一句他就多点两样。   宰他丫的!   赵兴没注意到自己的荷包正在一点点变轻,厚着脸皮,继续叨叨:“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唐球球在前线拼杀,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给他扯后腿。”   司南瞅了他一眼,凉凉地刺回去:“你倒是懂事。好友在前线拼杀,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这口口声声威胁他家眷。”   赵兴差点噎死。   真的,脸皮厚的怕不要脸的。   司·唐球球的家眷·南赢了。   赵兴的话,司南上了心。   这次,不光是火锅店的事了,还关系到唐玄。司南绝不愿意看到真有人借着此事在朝堂上攻讦唐玄。   就像赵兴说的,他的男人在前线拼杀,他不仅帮不上忙,还扯后腿,他不允许自己成为唐玄的软肋。   司南一夜没睡,想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卯初一刻,汴京城早已热闹起来。   百官在朝堂上议事,茶楼酒肆开门迎客,城外的百姓赶着牛车、挑着扁担,陆陆续续进了城。   一只特殊的队伍从玉堂巷出发,沿着汴河大街拐上御街,又沿着御街一直走到宣德门。   司南在前面打头,小郭和小五分站两侧,一个敲着锣,一个打着鼓。   外卖小分队总共上百人,皆举着旗子,跟着司南高喊——   “抵制辽盐,从我做起!”   “护我大宋,匹夫有责!”   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过往的男女老少不由被他们吸引,紧跟在后面。   宣德门前有面登闻鼓,鼓架前有个八尺高台,司南踩上去,看到底下人头攒动。   他握着自制的大喇叭,扬声道:“各位父老,诸位乡邻,我是司氏火锅店的东家司南,今日协同火锅店全体员工来此,就是为了表一个态——司氏火锅店,誓死不用辽人私盐!”   小伙子们跨立在四周,面向百姓,围成一圈,一个个精神抖擞,面色坚定:“誓死不用辽盐!”   百姓们怔怔的,不明所以。   其中就有不少私底下偷偷买辽盐的。   他们不明白,买点辽盐怎么了?   朝廷不也是每年巴巴地往辽国送岁币吗?   宋盐就是比辽盐贵许多,老百姓过日子,还不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司南道:“你买一斤辽盐,就是为辽军的战甲添一块铁,为辽人的战马送十筐料!就是亲自为战场上的大宋儿郎系一根断头绳!”   “不要以为你偷买一斤,我偷买两斤,区区一点盐算不上什么。汴京百姓有多少,河北路宋人又有多少,这么多一斤两斤加起来,总共多少斤?”司南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百姓们都慌了,从来没想过,不声不响买两斤盐怎么就和打仗扯上边了?   司南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声音发沉:“辽人狼子野心,早就想侵吞我中原沃土。今日是暗中贩盐,明日就是占我山林,掳我妻儿!官家仁德,不愿兴军劳民,然而辽人欺人太甚,当战则战!”   “宋辽边境有我们的儿郎,有我们的夫君,有我们的亲朋故友!和辽军对垒的会是他们!流血流汗的也是他们!”   “不要觉得与己无关!战事一起,赋税、兵役、粮草每一样都与我们息息相关。”   “就算今日辽境没有我们的亲人,明日也不会有吗?后日呢?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待辽军挥兵南下,马踏中原,每一个私下买盐的宋人,皆是给辽人递刀的帮凶!”   众人哗然。   不知不觉被司南带了进去。   终于明白,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赖大第一个跳上台,举着拳头高喊:“抵制辽盐,不做帮凶!”   许多人不由自主跟着喊起来,有白发老人,有儒衫学子,还有眼圈泛红的妇人。   于三娘站到司南身边,朗声道:“我是司氏火锅店的领班,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同样懂得‘护我大宋,匹夫有责’的道理。我在此承诺,绝不私购辽盐,绝不给辽人递刀!”   在场的不乏小娘子,受到感染,皆跟着喊了起来,语气铿锵,毫无娇弱之感。   赵灵犀紧接着跳了上去,“我是赵家女,担着县主的头衔,食邑千户。今日我同汴京百姓站在一起,郑重承诺‘抵制辽盐,从我做起’,若有违背,不配为赵氏子孙!”   一时间,群情激昂。   响亮的口号从宣德门一直传到相国寺。   太学生听到消息,丢下书本,跑出校舍,执着笔,拿着纸,把满心的报国之志写成了文章。   巡逻的禁军维持着治安,小心护卫着激动的人群,难得耐着性子没有推推搡搡。   早朝还没结束,朝堂上也得了信。   赵祯带着百官大步赶至宣德门,远远便听到司南带着百姓们喊口号——   “抵制辽盐,从我做起!”   “护我大宋,匹夫有责!”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唤起了百官年少时的凌云志,震得赵祯心口发烫。   他推开宫人搀扶的手,一步步踏上高台,视线往百姓身上一一扫过。   司南放下大喇叭,百姓们也渐渐收了声。   赵祯持着手,缓缓道:“朕是你们的官家,是大宋的一国之君,为回报诸位的爱国之心,朕保证,只要从今日起不再购买私盐,从前的事既往不咎。”   百姓们大大地松了口气,皆揖手行礼,感念官家仁德。   赵祯继续道:“朕最心爱的养子已赶赴边关,随行的还有狄青大将军的二儿子,宋境有数十万大军驻守,朕向你们承诺,有朕在一日,便不会让辽军马踏中原,欺我百姓!”   说完还往司南身上扫了一眼。   司南神色一凛,上赶着拍马屁,“官家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下意识地跟着喊:“官家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祯低声骂了句,语气不甚严厉。   司南吐吐舌头,扶着他迈下高台。   赵祯没拒绝,反倒端起了长辈的款。   司南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司氏火锅店的这场危机算是顺利度过了,五味社那些人的性命也算保住了。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   为了嘉奖司南的这场爱国壮举,赵祯带着文武百官到他店里吃火锅。   宰相富弼、枢密使韩琦、三司使张方平、翰林学士兼开封府少尹欧阳修、御史中丞包拯,连带着朝中新锐王安石、司马光……都来了!   除了已逝的范仲淹,以及在家为母守丧的苏轼、苏辙两兄弟,大宋的背诵默写天团就集齐了!   宋代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千古文章一大家的欧阳修大人还朝他笑了一下!   司南简直美滋滋!   不仅是他,店里的员工们激动得走路都发飘,原本一个个口齿伶俐,这时候话都说不全了。   这么多大人物,居然这么近、这么真实地坐在了他们面前,听着他们报菜单,等着他们上菜,由他们服务。   这可真是……够吹一辈子牛了!   人生啊,处处充满了变数。   前一晚,司南还为火锅店的前程通宵未眠,眨眼间,满朝文武都来吃火锅。   完全可以想象,明日的邸报上会怎么写,不出半月,整个大宋都会知道这家官家带头、百官齐聚的火锅店。   司氏火锅店,要火。   不仅当今官家来了,还把下一任官家,下下任官家都带来了!   亲眼看到三代君主在他店里排排坐,吃火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圆满的?   司南已经想好了,明天、不,待会儿就在门上挂个牌子——   吃火锅吗?   偶遇官家的那种! 第102章 去找他!   司南为了满足自己“吸官家”的小心思, 把赵祯、赵宗实、赵仲针祖孙三代安排到了同一个雅间。   官员们嘴上说着不敢叨扰官家,实际就是不想跟他们坐在一桌——根本没办法好好抢菜!   最后,只有包拯坐了过去。   司南亲自服务这桌, 上上下下地端菜、上锅底、调小料, 还特意给赵仲针舀了一碗醉山楂, 是用度数极低的甜酒腌的,小孩子也能吃。   因着唐玄的关系,赵仲针一直把司南当成长辈,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谢。   这位未来的小官家生得俊美,一言一行规范得像是模子框出来的, 司南瞧着就稀罕。   不愧是敢于支持王安石变法的一代明君啊!   相比之下, 赵宗实就像个老好人,全程笑呵呵:“南哥儿, 别忙活了, 坐下一起吃。”   司南笑着道了谢, 还真不敢坐。   待他走后, 赵宗实禁不住夸道:“南哥儿没有读书考取功名, 当真可惜了。今日来的这一出, 足见其心性手腕。”   赵祯瞧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赵宗实清了清嗓子, 暗搓搓敲边鼓, “球球还挺有眼光的,一早就看出南哥儿是块璞玉。”   赵祯呵呵呵。   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一怒之下吃了三大口羊肉。   赵仲针年纪虽小, 却极其孝敬, 没让宫人动手,而是亲自给赵祯布菜。   赵祯瞧着他,怎么看怎么满意。   包拯啃完红枣锅里的甜猪蹄, 擦了擦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官家不是要派人去河间府么,臣瞧着,这司小娃倒是个机灵的。”   赵祯哼了声:“蓄谋多久了?”   包拯淡定道:“没多久,就半日。”   赵祯冷笑,“一个两个就知道算计我的玄儿。我跟你说,不可能。”   包拯丝毫没有被拒绝的沮丧,反倒把问题抛给赵宗实,“十三团练,您意下如何?”   赵宗实是支持这个提议的,倒不是为了包拯,而是为了司南和唐玄。   他希望司南趁这个机会立个大功,官家才能彻底放下后顾之忧,同意他和唐玄的婚事。   相应的,也会有危险,唐玄一定不会让司南涉险。   所以,赵宗实不好直接点头或是摇头。   倒是赵仲针,思考了片刻,说:“祖父何不让南叔自己决定?南叔是个有主见的,想去或者不想去,他一定有主意。”   赵宗实忙道:“若官家开了口,南哥儿却不想去,岂不为难?”   赵祯哼笑道:“你还不如针儿看人准,司小娃确实是个有主见的,他还真不会为难。”   包拯一听,这事有门儿。   不等官家反悔,便把司南叫进了雅间。   别看外表瞧着正直忠厚,其实这人可贼了,为了让司南同意,他特意夸大了唐玄在河间军的处境。   “当地百姓不乏愚昧之辈,不知辽人奸恶,为了区区盐利,不惜给辽人通风报信。燕郡王去了数日,带人围堵多次,皆让那辽贼逃了。”   “这还算是轻的,若真打起仗来,再有人通风报信,那就不止扑个空这么简单了,受伤甚至死人都有可能。”   司南明知他这话不可尽信,然而,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有机会,他自然想为唐玄做些什么。   不过,司南没直接同意,既然包拯诓他,他也不会客气,“我有个条件,倘若官家答应了,我后日便出发。”   赵祯挑眉,“说说看。”   司南道:“我要河间府暗桩的联络点,至少让我知道紧要时刻向谁求助。”   赵祯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我也有个条件——我会告诉玄儿给他安排了一个帮手,你会有机会跟他通信,但是,不能让他知道是你。”   司南立即懂了,官家这是担心让唐玄知道他把自己派了过去,会闹脾气。   赵祯再次闷头吃下三大口肉。   又得担心儿子的安危,又得防着儿子翻脸,当爹的容易吗?   当爹的确实不容易,不光是官家,还有司南。   要离开汴京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那几个小的。   小木头和小狗子还好,有村里人照顾着。   二郎、小崽和冬枣在若水书院,也算安全。   二豆、小茄子和小馒头最让他挂念,三个孩子回了家,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让他放心?   眼瞅着天就冷了,万一烧炭出点事,他不得后悔一辈子?   答应的时候有多干脆,这时候就有多自责,光想着唐玄了,怎么就没多想想孩子?   正想着,于家姐妹就找了过来。   于大娘温声道:“我听三娘说了,二豆三个还小,平日里洗洗涮涮确实不方便。若南哥儿信得过我,不如让三个小的搬到我家,二郎他们歇了旬假也有个吃饭的地方。”   于三娘也道:“我跟大姐姐商量好了,明日就把旧炕拆了,盘成你家那种能烧火的,灶台也新搭一个,到时候又能烧水又能暖炕,下了雪也不用担心。”   于二娘和于七宝也跟着点点头。   尤其是于七宝,他巴不得二郎住到他家呢!   司南没想到他们会考虑得这么周全,说不感动是假的。   对上姐弟四人期待的目光,他笑了笑,干脆道:“成,那就两家合一家,一起过完这个年吧!”   两家合一家?   于家姐弟互相看看,眼中含着无法言说的喜悦。   他们喜欢这个说法。   第二天,司南哪儿都没去,就窝在家里烤面包、烘肉干、做腊肉、灌血肠,恨不得把一冬天的吃食都准备出来,   傍晚把孩子们接回家,司南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都是肉,允许孩子们吃个肚儿圆,完全没强迫他们吃菜。   孩子们洗完澡,乖乖地钻到被窝里。   说完晚安,司南没舍得走,坐在炕沿儿摸摸这个小脑袋,捏捏那个小脸蛋,越看越舍不得。   唉!   倘若不是有危险,他肯定带着孩子们一起去。   二郎反过来安慰他:“哥,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哥夫了,没事,你就放心去吧,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   司南:……   槽点太多,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   他把小家伙的脸扳过来,非常郑重地强调:“我不是想郡王,我去河间有正事。”   二郎被他捏着脸,声音变了调:“没事,就算你说想郡王,我也不会笑话你。先生说了,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司南:“我还得谢谢你呗!”   二郎伸出小手,大方地摆了摆,“不用不用。”   司南啧了声,把手伸进被子里,挠。   二郎蜷着身子,宁痒不屈。   小崽嘟着小嘴,在冬枣耳边悄悄说:“原来师父哥最在意的不是‘哥夫’,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叫郡王‘爹爹’啦?”   司南把脸转过来,很凶地问:“我好像听到一个需要打一顿的声音,是谁呢?”   小崽一秒变乖,操着萌萌的小奶音说:“是小崽说哒,小崽跟冬枣说‘虽然二郎哥嘴上说不需要师父哥了,其实心里是很需要的’,小崽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呀,小崽会很想很想师父哥的!”   呵呵呵……   他们家真是人才辈出呢!   这小家伙要是能做官,将来跟二郎一文一武站在朝堂上,吵个架呀,上个谏的,还有别人家的事吗?   司南坏笑着扑到炕上,“捉小羊喽!”   “咩!”   孩子们配合地卷着被子,火速逃路。   小崽最会配合,假装努力跑,又主动自投罗网。二郎嘴上说着幼稚死了,玩得比谁都开心。   槐树为了逃避被抓的命运,主动担任司南的“小爪牙”,帮着他一块抓。   冬枣是个憨憨,明明是游戏却玩得无比认真,差点把窗子撞破。其余孩子认真跑,大声笑,被抓了就配合地喊“救命”。   司南左捞一个,右捞一个,腿上再夹两个,捉了一只又一只。一家人笑倒在热乎乎的炕上。   司南没回自己屋,孩子们大方地让出被子,主动充当小暖炉。司南左抱一个,右抱一个,心都暖化了。   第二天,司南找好了泥瓦匠,给于大娘留了足够的钱,拜托崔实和刘氏帮忙照顾,又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热腾腾的小馄饨。   把一切都做好,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冬枣骑着三轮车,拉着孩子们,一路送出城门。   分别的时候,小家伙们都哭了。   司南不敢回头看,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他掉眼泪的傻样子,只背着身子挥了挥手,“用不了俩月哥就回来了,想哥了给哥写信。”   孩子们哭得更大声了。   火锅店的员工们站在旁边,一个个也忍不住抹眼泪。   于三娘紧跑两步,塞给槐树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你落下的,我给你拿来了。”   “多谢了。”槐树没拆穿她,只咧着嘴笑,“回来给你买花。”   “谁稀罕。”于三娘小声嘟囔,“囫囵个儿回来就成。”   槐树脆生生应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   原本伤感的场景,被两个年轻人烘暖了。   司南还是没忍住,跳下马,挨个抱了抱自家孩子,“回去吧,等着哥回来熬腊八粥。掉一滴泪珠,少一颗葡萄干。”   孩子们又哭又笑,连忙把眼泪擦了。   钟疆的媳妇也破涕为笑。   钟疆学着司南的样子抱了抱她,惹得小娘子红透了脸。   众人又是一阵笑。   天下飘起了小雪粒,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大伙都挺高兴,总觉得这是好兆头。   司南扬起鞭子,帅气地抽了个响,“出发!”   后面四人扬起马鞭,潇洒地出发了。   这回,司南带去河间府的人选一共有四个。   第一个是钟疆,是官家指派的,主要是保护司南。   官家并不知道司南深藏不露,到时候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第二个是槐树,司南自己选的。   槐树如今在厢军,过了年若想选入禁军,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   不过,槐树不跟他们一起,到了河间府就分开。他会拿着厢军的举荐信去大营找唐玄,一旦开战,就得做好准备上战场。   虽然会担心,但这是槐树一直想要的前程,司南选择尊重,并尽力帮他铺好路。   第三个是小郭。   司南对外说要到河间开分店,店里这些小子们至少得带一个,小郭机灵,又出身无忧洞,带着他司南放心些。   不过,他没擅自决定,而是隐晦地对小郭说:“此行不光是开分店,可能会有危险。我知道,你想给元婆婆养老,若是不想去千万别勉强。”   小郭嘿嘿一笑,“东家还不知道吧?婆婆的老家就在河间府,前日她还跟我说,有机会让我替她回家瞧瞧。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司南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他没多说,只重重拍了拍小郭的肩,“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会过得很辛苦。”   “不怕。”小郭爽快道。   再辛苦,能比从前在无忧洞的日子苦?   是司南把他从泥淖中拉出来,让他读了书,有了本事,如今司南用着他了,别说只是去河间府走一遭,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带犹豫的。   第四个是赖大。   自从上次一起对付过白夜,小郭就和赖大交上了朋友。他承诺请赖大吃一辈子免费火锅。   放在从前,若有这样的好事,赖大恨不得长在火锅店。这回可以敞口吃了,他反而要脸了。   起初只是三五天来一次,来了也不白吃,抢着帮小郭搬桌子、理货、倒垃圾。   崔实瞧着他能干,干脆雇他做短工,每日结工钱。   赖大非常珍惜这份工作,比谁干得都卖力气。   司南原本还想着,过了年他若还能坚持,就正式跟他签合同。如今听说小郭要跟司南去河间,赖大说什么也要跟着。   司南起初并不信他,不知赖大走的哪门子关系,最后竟然是包拯拍了板,让司南带上他。   别说,这人还真有两下子。   说起汴京到河间的这条路,就像走了无数遍似的,哪里能歇脚,哪里有野林子,哪里有好吃又便宜的食肆,哪个村子热情仗义,他都知道。   说到兴起处,车都忘了赶,任由老马自己往前跑。   小郭在旁边做捧哏:“赖哥懂得真多!”   赖大哈哈一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全家都是河北路的厢军,从小听着阿爷阿公们讲古,都能背过了。”   钟疆诧异,“赖哥是军户?”   说到这个,赖大语气明显低落下来:“往上数三代都是,全死在了战场上,我娘为了给赖家留个根,把我过继给了我舅舅,没改姓,只销了军籍。”   几人一听,皆沉默了。   小郭拍拍赖大的肩,不知道怎么安慰。   反倒是赖大,哈哈一笑,道:“若我爹知道我如今扒上了唐家军的边,指不定得怎么吹牛呢!”   司南纳闷,“你怎么就扒上唐家军的边了?”   赖大暧昧一笑,“燕郡王不是唐家军后人吗,你不是郡王的小王妃吗,我跟着你混,不就是扒上了唐家军的边!”   司南……竟无法反驳。   旁边有个树林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响起,原本几人没在意,以为是附近的村民。   这时候,突然传出一声娇笑。   几人面面相觑,这荒郊野外的,还下着雪,怎么会有小娘子?   对方似乎也知道自己暴露了,脚步声顿时急促起来。   这样一跑,反倒让司南看清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来。”   小娘子不仅没出来,反倒跑得更快了。   司南道:“你要不出来,我就让钟哥去抓你。你说,是送回郡王府呢,还是送到大将军府呢?”   “跟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说完,赵灵犀就后悔了。   司南分明是在诈她!   司南翻身下马,把她揪了出来。   赵灵犀使出抱腿大法,蹲在地上耍赖,“我不回去,你别想把我赶回去,那个家我实在没法待了,你是不知道,自从跟球球哥的婚事毁了,嫡母每回瞧见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司南瞧着她鞋上的淤泥,心软了。   虽说下着雪,他们走得慢,赵灵犀一路跑过来,到底累得不轻。   他问:“就这么跑出来了,可跟家里说了?”   赵灵犀忙道:“跟我嫂嫂说了。”   司南:“滔滔姐没拦你?”   “没……”赵灵犀略心虚,“你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绝不再想着抢你当男宠。”   司南挑眉,“你还有过这想法?”   赵灵犀:!!!   完了,暴露了!   最后,司南还是把赵灵犀带上了。   她给了司南一封信,是高滔滔写的。信中说,赵灵犀在家里的处境确实不太好,这次去河间,一来是让她散散心,二来也有撮合她跟狄咏的意思。   于情于理,司南都没办法拒绝。   最重要的是,司南并不觉得赵灵犀会成为累赘。相反,还能帮上大忙。   几个身强体壮的大老爷们到了陌生的地方,容易引人忌惮,有个小娘子就不一样了。   赵灵犀生得娇俏,又能说会道,途经几个村落,都是她下去买水买柴,总能把村妇们哄得笑开了花,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   起初司南几人会下意识照顾她,让她坐在平板车上,给她点上炭炉子。   没承想,赵灵犀比他们还能吃苦,大冬天就穿着身男装,红着小脸喝雪水,司南特意煮开了她也不喝。   这丫头还使得一手好鞭法,树上吊着几个山柿子,她一鞭子就给抽下来了。   赵灵犀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来,可惜地摇摇头,“劲太大了,烂了俩……小郭,你跟赖哥一人一半成不?回头再碰着了,先给你俩。”   小郭愣愣地点头。   赖大缩着脖子,暗搓搓地离她的鞭子远了点。   鞭梢上还流着柿子汁呢,红惨惨的,怎么看怎么像血珠子。   司南憋着笑。   谁说女子不如男来着?   赵灵犀第一个不答应。   有了小娘子的加入,原本枯燥的行程一下子变得鲜活了。   赵灵犀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幻想,还没到就已经憧憬起了河间府的生活,铺子在哪儿租,火锅怎么卖,有人闹事怎么办。   本来司南几个是带着任务去的,心情略沉重,被她这么一说,也不由向往起来。   “河间府有桥吗?不然还跟从前一样,在桥边支个摊子,卖小火锅,比租铺子便宜。”小郭非常敬佩司南当初白手起家的经历。   赖大摇摇头,“不成不成,咱们是去打探消息的,得有个聚点才行,只是在桥边的话,客人买了就走了,啥都打探不到。”   钟疆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即便存着做任务的心思,也不能表现出来,得每天对自己说,咱们就是从汴京来的兄妹,到河间府寻亲外加开铺子。”   “对对对!”赵灵犀附和,“咱们自己在家时也得以兄妹相称,赖哥和钟哥是两位表哥,南哥儿、我、小郭是三兄妹。”   小郭问:“咱们还用现在的名字吗?”   “当然不行,我都想好了,咱们就姓月,跟着南哥儿母亲姓,南哥儿叫‘月俊俊’,我叫‘月俏俏’,你……就叫‘月圆圆’吧!”   小郭皱脸,“你们是‘俊俏’兄妹,为啥到我就‘圆’了?”   赵灵犀:“难不成你想弯?”   噗——   司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赵灵犀拍手,“你看,南哥儿都高兴成这样了。”   小郭只得耷拉着脑袋接受了。   几个人讨论着如何开店,司南在想唐玄。   他已经十天零三个时辰没见着他的唐球球了。   歇脚的时候,他给唐玄写了封信。用左手写的,落款是“月俊俊”。   司南临出京才知道,官家给他安排的接头人其实就是唐玄。   前提是他不能跟唐玄见面,也不能让唐玄知道是他。   信上只说了一句话:“我是官家新派的暗桩,接下来的两个月,就听俊美无优俦的郡王大人指挥了。”   后面还画了个小心心。   唐玄没理他,只给官家上了个折子,顺便提了一句:“这个暗桩不正经,换掉。” 第103章 俊俊面馆   唐玄嫌弃的语气都要从折子里透出来了。   官家使了个小坏, 把折子原封不动地给了司南。   司南瞧着唐玄遒劲的笔迹,哼哼两声,把最后那行字抠下来, 黏到纸上, 折一折存到荷包里。   等着吧, 秋后算账!   他又把抠过的折子给唐玄送去了。   唐玄以为是什么暗号,认真看了半晌也没研究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司南来了河间,毕竟昨天还收到司南从汴京送来的信。   司南是故意的。   他先写了信送回京城,又拜托官家派人给他送去,就是为了迷惑唐玄。   唐玄想到先前那个画着小心心的信, 又想司南了。   ——他家南哥儿比心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可爱, 信上黑糊糊的那一坨,怎么看怎么丑。   狄咏进来, 说起今晨的行动:“兵士们在西边林地巡逻, 看到几个盐商暗中潜入, 便扣下了。我方才去看了, 确实不像普通牧民, 倒像是辽国军士——真被你说中了。”   唐玄并不惊讶。   他早就料到, 经过这几场冲突, 普通牧民胆子再大也不敢再潜入宋地, 有胆量且能做到的, 只可能是受过严苛训练的官兵。   他们不仅是为了卖盐,还在试探大宋的底线。   狄咏叹道:“这一战, 恐怕不可避免。”   “那便战。”   唐玄摩挲着腕间的红绳, 这是他离京的前一晚,司南给他系上的,“十日内, 疏散边境一线的普通民众。告诫兵士不可伤民夺财,有违军令者,就地处斩。”   狄咏一怔,“动静这么大,恐怕没法瞒住辽军。”   “不必瞒,让他们知道。”   既然辽军屡次试探大宋的底线,他们为何不能“打草惊蛇”?   瞧着唐玄镇定自若的模样,狄咏不由暗自佩服。   这谋划,这气度,倒把他这个在沙场上混了十来年的人比下去了。   啧!   狄咏往嘴里扔了把炒黄豆,酸溜溜地走了。   唐玄处理完军务,又开始想司南。   ——他的少年这个时辰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不洗澡就钻进被窝?等他回去,会不会收获一只火锅味的小南哥儿?   书案旁边有个大箱子,里面放着给司南和孩子们积攒的礼物,有皮草,有书本,有小刀小剑,每次想他们了就往里放一样,这时候已经满得快盖不住了。   唐玄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司南离他只有二十里。   一行人已经进了河间地界。   槐树不进城,需得绕过城墙,从旁边的村子里穿过去,直接到大营找唐玄。   司南多多地塞给他肉干米酒,把行囊装得满满的。   槐树嘿嘿一笑:“师父放心,我一定原封不动带给郡王,绝不偷吃。”   司南笑骂一声,“别忘了,你还得全须全尾地回去,给三娘买花。”   “这哪儿能忘?”槐树咧了咧嘴。   真要走了,司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机灵点,别傻乎乎往前冲。”   槐树应了声,突然跪到地上磕了个头,“师父保重。”   快得司南都没来得及拦。   “臭小子……”嘴上骂着,眼眶却酸了。   槐树骑上马走了,司南几人进了城。   北方重镇,不像想象得那般雄伟壮阔,城墙很旧,百姓们的穿着打扮也不如汴京城中那般新潮。   街道很宽,却不甚热闹,不像御街那般人头攒动,挂满彩旗和灯笼。   如果说汴京是五彩的颜色,是喧哗的声音,河间府则是浓重的灰,是小心翼翼的沉默。   街上行人不多,店铺门前站着人,像是彼此认识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突然出现陌生的马车和高大的汉子,大伙都好奇地看过来。   若不是瞧着他们穿得普通,还有个活泼俊俏的赵灵犀,众人就要怀疑他们是官兵了。   司南给小郭使了个眼色。   ——他们提前分好了工,司南是主要联络人,能低调就低调,尽量不要引起辽人注意。小郭负责外联,钟疆暗中查探,赖大用来唬人,赵灵犀是隐藏的大招。   这时候,轮到小郭发挥作用了。   他跳下车,冲着众人拱了拱手,“打扰乡亲们,咱们是从外地过来寻亲的。敢问,元宝街第三户的元老爹家怎么走?”   众人一听,不约而同地看向牙行门口那位精瘦的小老头。   “老元头,找元老爹的,你认识不?”   元三德没哼声,只犹疑地往几人身上瞅了一圈,问:“几位小哥打哪儿来?找元老爹有何事?”   小郭闲着没事跟元婆婆学了不少河间话,这时候正好用上,“我们兄弟从汴京来的,元老爹是我们的曾外祖父。”   ——这是他们提前想好的说辞,跟元婆婆打好了招呼,元婆婆特意跟他们说了说老家的人和一些旧事。   元三德眯了眯眼,“汴京?你们和元小丫啥关系?”   小郭笑道:“您说的是小子们的祖母。”   元三德倒吸一口气。   街边的众人也笑了,“居然是一家人!”   小郭故作疑惑,“您是……”   元三德背着手走过来,笑呵呵道:“元老爹是我远房叔父,元小丫算是我堂姐,论辈份,你们该叫我一声叔公。”   小郭顿时演技爆棚,表现出十分惊喜的样子,“哥,是叔公!”   司南翻身下马,和赵灵犀一起朝元三德行了一礼。   元三德瞧着这对玉娃娃似的漂亮人儿,顿时笑开了,“堂姐年轻时就长得俊,不然也不会被汴京来的军爷瞧中,去做了官太太——诶呀呀,生出来的娃娃还是这么耐看!”   说完还特意瞧了小郭一眼,那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   小郭汗颜。   对不起,我拉低了“月家”的颜值。   元三德的出现,对司南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这里的人非常排外,如果没有元三德作保,他们恐怕一年半载都不一定能融入。   元三德个子不高,生得精瘦,乍一看爱说爱笑,其实是个心思缜密的。   他没被小郭的话哄住,而是拐弯抹角地提起一些旧人旧事,直到几人一一答出来,他才彻底信了。   不仅缜密,还十分油滑。   元三德当着街坊四邻的面热心地把他们带到家里,招待他们吃饭歇脚,却绝口不提元婆婆的房子。   离京前,元婆婆特意提到,当初她出嫁时婆家给的聘礼中有一处临街的房子,房契上写的是她夫君的名字。   后来元婆婆爹娘去世,她和夫君回来过一次,房子交给了族中打理。原想着过几年转手卖掉,没承想,夫君和儿子相继出了事。   元婆婆万念倶灰,一个人浑浑噩噩过了这些年,房子什么的早就不在意了。   这次听说小郭要来河间,元婆婆这才把缝在衣服里的房契翻出来交给他。   司南看得清楚,元三德开牙行的那个铺子就是元婆婆的。   这事元三德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吃完饭又歇了大半晌,期间小郭特意提起想寻间铺子开面馆,元三德哼都没哼一声。   赵灵犀想拆穿他,被司南拦住了。   司南做了一个选择题——得罪元三德,要回铺子;或者花钱租一间铺子,让元三德记下他们这个人情。   不用犹豫,当然是选后者。   他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赚钱的,离京时官家给了他一大箱钱,足够霍霍了。   于是,司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笑眯眯地说:“小子们初来乍到,啥都不懂,还得劳烦叔公牵个线,寻间地段好的铺子,尽快把面馆开起来。”   元三德是个人精,一眼就瞧出司南才是主事的。见他这般上道,也便笑了,“俊子且安心,你叔公我别的本事没有,寻铺子、卖房子的事干了几十年,早熟了!”   他沉吟片刻,道:“说起来,河沿儿那边就有个空铺子,从前也是做吃食的,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司南搭话:“怎么不开了?”   “有亲戚在汴京发了财,一家子人到大地方谋前程去了。”元三德笑笑,状似无意道,“都说人往高处走,你们为何放着汴京的好日子不过,偏偏回这穷地方?”   小郭扯了扯身上的旧衣裳,苦笑道:“您瞧瞧,若汴京真有我们的好日子,能回来?”   司南表现出一副要面子的模样,轻咳一声,道:“也是祖母想落叶归根,我们先来探探路,若能扎下根,便接她老人家回来。”   这种半遮半掩的态度,反倒让元三德放下了心,“成,我这就去问问廖东家,就说是我两个侄孙租的,看能不能便宜些。”   “多谢叔公。”几人表现出感激的模样。   元三德挺满意,晃晃悠悠出了门。   事情办得很顺利。   元三德这人虽精明油滑,却到底有几分良心,帮他们把价钱压得很低。   司南为了表现出一副想要长住的样子,一口气交了一整年的租金。当天就置办好桌椅铺盖,带着“全家”住了进去。   这间铺子确实不错,前门临着街,后门挨着河,河边住着一排粗粗壮壮的大柳树,如今落了叶,真有几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姿态。   铺子是用石块和木头搭的,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的那间有锅有灶,正好当作后厨,大的是个三面开窗的大通间,能放下五六张大长桌。   铺子后面有个小庭院,围着鸡圈,种着柿子树,叶子掉光了,单剩下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喜人得紧。   院子后面有三间主屋,房子老旧,好在收拾得还算干净,稍微打扫打扫就能住人。   元三德叫来几个本家的小伙子,和司南几人一起抬水扫地擦桌子,小半天的工夫就收拾好了。   司南原想着请他们吃饭,被元三德拒了。   看着元三德瘦小的背影,赵灵犀嘟着嘴说:“这人当真奇怪,你说他是个坏人吧,却又热心帮忙,不像是图啥的;你说他是个好人吧,偏偏又占了元婆婆的房子。”   司南笑笑,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他屋里屋外走了一圈,地面是黄土夯实的,屋顶架着木梁,梁上铺的是陈旧的瓦片。   墙壁是土坯垒的,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还算光滑,不至于睡到半夜往下掉土渣。   “这里不比京城,凑合住些日子,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去。”这话主要是对赵灵犀说的。   人家正正经经一个金枝玉叶,却在这里跟着他们隐姓埋名住土屋,司南到底不忍心。   赵灵犀却浑不在意,反倒觉得处处新鲜,笑盈盈把小郭和赖大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的工夫,窗纸就换了新的,墙上蒙了一层用过的宣纸,炕上也拉了个青帐子,原本土叽叽的屋子顿时焕然一新。   几个大老爷们对视一眼,皆竖起大拇指。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女孩子可比大男人厉害多了。   小郭勤快地把铺盖搬下车,“三间屋子,怎么住?”   司南道:“县主单独住一间,小郭你和赖哥一间,我和钟哥一间,成不?”   “不成。”钟疆笑笑,果断地把自己的铺盖扛进了小郭和赖大那间。   司南纳闷:“就这么嫌弃我?”   钟疆轻咳一声,“我是怕老大扒了我的皮。”   司南无奈,“说好了是表兄弟,我单独住一间,你们仨挤一间,摆明了让人生疑。小郭,不然你……”   小郭一蹿三尺高,“我也怕被扒皮。”   司南只能看向赖大。   赖大死死捂住自己的铺盖卷,“我睡觉不老实,放屁磨牙打鼾抠鼻孔,还踹人!”   司南:……   赵灵犀凑过来,笑嘻嘻:“南哥儿,不然我跟你一间?”   司南呵呵一笑,“我怕被狄二哥扒皮。”   同是天涯害怕扒皮人,只能相互体谅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   官家给司南的任务不重,主要是监测当地民情,及时跟唐玄沟通,顺带着查一查给辽军报信的线人。   原本河间有个联络人,上月突然生了场急症,死了,包拯这才提议把司南派过来临时顶顶班。   官家对他要求不高,能查出来最好,查不出来也没关系——这是他老人家的原话。   司南下定决心,非得查出来不可!   绝不让人小瞧!   与此同时,槐树也到了河间大营。   唐玄一早收到信,正在等他。   河间比汴京冷,槐树一路骑着马沿着村里的小道过来,吹得脸颊发红,好在还算精神。   唐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放下心,“可想好了去哪个营?”   槐树眼睛一亮,“还能挑啊?”   “不能。”唐玄把司南的信收起来。   槐树连忙把包袱卸下来,献上小肉干,“我师父做的,可香了,都给您。”   唐玄伸手接过,扫了眼他的布包袱。   槐树连忙拍了拍,郑重声明:“没有了,都在这里了,我一块都没偷吃。”   唐玄赞许地点点头,把装肉干的小食盒藏到案下,这才开口:“说吧。”   槐树嘿嘿一笑,“我能跟着狄将军不?听说他最擅偷袭,西夏那边都怕死他了!”   唐玄在调令上盖了个戳。   槐树双手去接。   唐玄的手伸到半空,轻咳一声:“你师父……”   槐树心领神会,随口就来:“我师父可想您了,每天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   唐玄皱眉。   槐树连忙改口:“后来收到您的信,又胃口大开,瘦下去的肉眼瞅着又长了回去。”   唐玄听出不对劲,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   槐树暗搓搓威胁:“我师父让我给他写信,您放心,我一定跟他说,小肉干您没独吞,分了我一半……”   唐玄挑了挑眉,把调令往他身上一甩,“滚。”   “好嘞!”槐树喜滋滋地跑走了。   唐玄看了眼放礼物的大箱子,默默决定,把原本给槐树的礼物全部扣下,分给小崽。   ***   司南这两天非常忙。   他没敢开火锅店,怕被唐玄猜出来。跟钟疆几个一合计,决定开家面馆,专卖刀削面。   煮刀削面、炒刀削面、焖刀削面,肉的、素的、酱香的,变着法子也能整出七八样。   早上和出一大盆硬面团,来了客人随时削一块,能用一中午。下午再和一盆,晚上就够了。   不为赚钱,只为吸引客人。   因此,在不破坏行规的前提下,司南定了个最低价,又搞了个“开业大酬宾”。   托了元三德的福,开张第一天就有不少人过来捧场。元三德还送了他们个挺大的铜摆件。   司南的面用料足,味道也好,没几天就打出了名声。   赖大揣着司南给的“公款”,恢复了混混本色,没两天就跟河间府的混混们混熟了,时不时请他们到面馆吃个饭。   司南不着痕迹地套着话,很快打听出,这条街上所有做吃食的人家,除了他们,全是用的辽盐。   钟疆暗中查探了几日,最后锁定了对面那家卖点心的铺子。这条街上的私盐都是从这间铺子里出来的。   看铺子的是位姓江的妇人,旁人叫她“江娘子”,约摸三十余岁,端眉肃目,身形略胖,说话做事十分利落。   司南探听消息,特意过去买了两斤点心。   铺子里除了江娘子,还有两位十几岁的小娘子。大的那个眉目秀雅,瞧着温柔可亲;小的年岁应该和赵灵犀差不多,黑黑瘦瘦的,略怯懦。   许是第一次瞧见司南这般好看的郎君,两个小娘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司南接了点心付了钱,正要笑眯眯地套近乎,就见江娘子冷着眼神凶道:“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较大的那位小娘子应了声,连忙牵着妹妹的手从后门出去了。   司南的笑僵在脸上,讪讪道:“那是您家闺女?”   江娘子不冷不热地瞄了他一眼,“早已许了人家,月底成亲。”   不等司南再说什么,就被赶了出来。   司南的美色和好口才第一次遭遇滑铁卢。   本来是件极小的事,没承想,短短半日的工夫便传得整条街都知道了。   元三德特意来了趟店里,叮嘱司南:“江娘子一早没了丈夫,独自拉扯着两个闺女过日子,要强得很,你别去招惹。”   司南哭笑不得,“叔公冤枉我了,我只当是街坊邻里,过去打个招呼,怎么会有那种心思?”   元三德点头,“没有就好。她家大丫早就订亲了,在军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若让人家知道了,你这铺子就别想开了。”   司南面上笑嘻嘻,心里哼叽叽,我男人还是官兵头头呢,谁怕谁!   经此一事,他知道了,河间府这个地方太小,保守且排外,和汴京城行事风格大不相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满城皆知。   不光他这个“外来户”需要谨慎,如江娘子这般的本地人更加谨慎,他们还得在这里过一辈子。   司南套近乎失败,只得换赵灵犀出手。   江家的两个女儿大的叫江小花,在旁边的裁缝铺做活,长得好看,性子也温柔。那日司南被江娘子凶了,隔天江小花便让妹妹送了一斤点心过来,算是替母亲道歉。   妹妹叫江小朵,性子略怯懦,常常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绣花,一坐就是大半晌,不带挪地方的。   姐姐叫她来送点心,她扔下就走,一句话不敢多说。后来还是赵灵犀过去,送了她们三碗面。   因着这个小插曲,两家人也算说上了话。   赵灵犀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跑去找江小朵一道坐着,嘴里的话本故事一个接一个,三两日就勾得江小朵跟她成了朋友。   为了维持这份友情,赵灵犀下了大本钱。   她出门的时候带了两副头面,是在汴京城最好的银楼打的,原本想戴着见狄咏的,这时候却用上了。   只因听江小朵想用做绣活的钱给姐姐换支镶金的簪子,当作嫁妆。赵灵犀便趁机说瞧上了她的绣活,想用头面换。   可是,她的头面太贵重了,若拿出来必会引人生疑,只得拆了,磨了磨,卷一卷,做出半新不旧的样子。   司南瞧见了,不由失笑:“今日拆了多少你都记着,回去让你球球哥赔给你。”   赵灵犀弯着眼睛,露出一对小酒窝,“我不想要簪子,能不能让球球哥赔我点别的?”   司南一眼就瞧着她的坏心思,笑眯眯道:“想养男宠,先问问狄二哥答不答应吧。”   赵灵犀顿时苦下脸,“俊俊哥,你变了。”   司南笑,“不,这才是真实的我。”   “什么真实的你?还有假的你吗?”江小朵扒着门框往里看。   司南连忙挪了下步子,挡住赵灵犀。   赵灵犀飞快地把满桌子金光闪闪的头面收起来,只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簪子。   江小朵怯怯地缩了缩脖子,以为自己不受欢迎。   赵灵犀故作任性地嘟起嘴,把她拉进屋,“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哥就要念死我了!我说想拿这支簪子换你的绣屏,他死活不让,说亏了。”   江小朵看着那支金簪,小声说:“俊俊哥说得对,这支簪子太贵重了,我的绣屏不值这个价。“   赵灵犀笑笑,说:“没事,我觉得值就成。”   江小朵还是摇头,不肯占便宜。   赵灵犀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小花姐姐半月后就要出嫁,你先拿着,大不了你多绣几个,慢慢还我。”   如果说刚开始是为了跟江小朵套近乎,这时候,赵灵犀是真心想把簪子给她。   她第一次看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为了给姐姐攒嫁妆,做绣活做得手都冻伤了,而她心心念念的嫁妆,只是一支镶金的簪子。   镶金的!   汴京城体面的丫鬟都不屑戴。   司南不声不响出了门,留两个小娘子在屋内说知心话。   江小朵最终收下了簪子,一迭声地说一定会给赵灵犀绣十个小屏风。   赵灵犀忙活了许多天,终于取得了江小朵的信任,时不时从她嘴里套几句话。   在江小朵看来只是一些家里的饮食起居,无关紧要,对别人也可以说。   司南却根据这些支言片语,加上钟疆的调查,分析出了辽人贩盐的路子。   有人把盐从辽国运过来,交给“一级批发商”,这些人有辽人,也有宋人,甚至有些人手里有官方盐引。   他们再把辽盐和宋盐掺一掺,当成官盐,卖给“二级批发商”。他们再往下卖给散户。   这样一来,几乎整个河间府的人都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维护,各自保守着这个公开的秘密。   怪不得屡禁不止。   司南还发现了一个问题——河间府的官盐价钱太高了,比河北路官府报出的均价要高出一大截,比汴京的盐价还高!   然而,河间百姓每年的收入却不足汴京的十分之一,根本舍不得吃官盐。   司南写了封信,快马加鞭送回汴京。   赶巧了,唐玄也从那几个私盐贩嘴里问出了这些,同样报给了官家。   两个人没有相互串通,说法却出奇一致。   官家十分重视,连夜叫来包拯等人商议。   事后,包拯给时任三司使的张方平大人写了封信,希望他说服官家废除河北路的官盐专卖。   河北路是军事特区,百姓吃不起官盐,只能买辽盐。倘若因为他们买辽盐而用重刑,甚至会引起民变。   再者说,倘若因为辽盐的问题跟辽国争战不休,就算官盐能卖出去,所得的利润还不够养兵的。   张方平觉得有道理,转述给了官家。   然而,这件事并非官家一个人说了算,需得跟大臣们商议。   朝堂上好生热闹了几天,始终没有统一意见。   司南这边没有收到明确指示,只能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他打算打入私盐链内部,成为“买盐大户”。   这条街上的二级批发商是江娘子,若想买私盐,只能通过她。   然而,像司南这样的外来户,是最受排挤的。如何尽快取得江娘子的信任,这是个问题。   司南一边想着法子,一边经营着“俊俊削面馆”——这名字是赵灵犀起的,反对无效。   俊俊削面馆开了没几天,吃面的人越来越多,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   没办法,司南的手艺太好了,刀削面在河间府又是样新鲜吃食,不想出名都难。   司南把价钱定得很低,量又大,无论挑担的商贩还是河边的船工,都能进来吃上一碗。   城北大营的兵士每日都会进城巡逻,换了岗,偶尔也会来他家小店吃碗面。   这日,轮到狄咏麾下一个千牛卫,觉得肉丝炒刀削面味道不错,顺手给狄咏带了两份。   狄咏特意分给唐玄一份,“说是新开的铺子,汴京来的,尝尝,有没有咱们小南哥儿手艺好。”   “我的。”唐玄强调,“不是‘咱们’。”   司南是他一个人的。   狄咏啧了声,把面撂到他案上,“知道了,弟妹。”   唐玄丝毫不觉得“弟妹”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反而美滋滋的。   只是,面没接受,又给他推了回去,“不用尝,比不上我家南哥儿。”   狄咏独自吃起来,边吃边说:“我可听说了,那做面的小哥长得眉清目秀,叫什么‘俊俊’,你不去瞅瞅?”   唐玄冷嗖嗖道:“这话我会一字不漏地告诉南哥儿。”   “别呀,我这不是试探试探你嘛,别当真。”狄咏怂了,他可答应司南了,好好看着唐玄,不能当帮凶。   “来来来,吃面。”   唐玄拒绝,“不吃。”   狄咏喂到他嘴边,“可好吃了,尝一口?”   唐玄恶心得不行,果断向后退了三步。   “你不吃绝对后悔。”   “不可能。”   狄咏切了声,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嗯,真香。   明日还买。   唐玄则是拿出司南做的小肉干,十分珍惜地吃起来。   就还剩六十块了。   就算一顿只吃两块,将将够吃十天的。   唉,又是想南哥儿的一天。 第104章 不正经   过了晌午,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司南甩了甩削面的手,小郭捶了捶酸疼的腰, 两个人相视苦笑。   “这些天忙下来, 我几乎以为咱们真是来开面馆的。”小郭笑道。   司南挑了挑眉, “咱们不就是来开面馆的吗,月圆圆?”   小郭嘿嘿一笑,“是的,俊俊哥。”   今日是个大晴天,午后的日头暖洋洋地晒在安静的街道上, 斑驳的木栅投下小片阴影, 瓦上的积雪化了,顺着屋檐滴下, 三两只老猫顺着墙根从容走过, 几位老人家抄着暖袖缩着脖颈在墙下晒太阳。   这是在汴京时很少见到的宁静与安祥。   司南突然觉得, 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也不错, 租个铺子, 卖碗小面, 养只猫儿, 正是他曾经向往的生活。   想着想着, 不由笑了。   很难想象唐玄穿着粗布衣裳, 低着头钻进小土屋的模样。   那位金尊玉贵的郡王大人即使吃窝窝头,都得体面地用筷子夹吧?   既然想他了, 就给他写封信吧!   司南先用右手写了一封, 以“司南”的口气表达了这些天的思念,说了说火锅店的情况,又念叨了念叨小崽和冬枣在书院的趣事, 假装他还在汴京。   然后换成左手又写了一封。   这是司南的绝活,当初在大学的时候跟着书法老师练的,就连唐玄都不知道他会用左手写字。   第二封信,司南以“月俊俊”的语气问候了一下唐玄,又夸耀了一下自家面馆多热闹,邀请他过来吃,结尾又画了一个小心心。   之所以树立起这样的形象,其实是为了避免和唐玄见面。   司南可太了解自家郡王大人了,这个比钢管还直的男人,最讨厌狂蜂浪蝶往上扑。   果然,唐玄原本正打算跟他见一面,谈谈私盐的事,看到这封“不正经”的信,还有末尾那个更不正经的小心心,立即打消了念头。   ——不能给这种不正经的人机会。   ——不能让南哥儿误会。   唐玄果断地把“月俊俊”的信烧掉,特意洗了洗手,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封,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读第三遍的时候,忍不住摸出两块小肉干,边吃边读,美滋滋。   司南成功躲过一次暴露危机,同样美滋滋。   这天傍晚,他正要闭店,就见江娘子从点心铺出来,手里拿着一支金簪,脸色不大好。   司南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江娘子冲着他走过来,把金簪一递,硬梆梆道:“这物件太贵重了,我家买不起,劳烦小哥收回去。”   正说着,就见小花小朵两姐妹从铺子里出来,皆是眼圈红红,显然哭过。   江小朵抽抽噎噎的,还在哭。   江小花拉着她的手,朝司南施了一礼,柔声致歉:“小妹不懂事,给月小哥添麻烦了。我娘的意思是,那件小屏风实在不值什么,若拿来换这支金簪,俏俏妹妹就吃了大亏。”   司南听出来了,看来是江小朵把簪子给江小花,被江小花瞧出是足金,而非赵灵犀说的镶金。江娘子是个要强的,不肯占便宜,还簪子来了。   不过,瞧着她强忍怒气的模样,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赵灵犀听到动静也出来了,冲江娘子道:“簪子是我跟小朵妹妹换的,我觉得值就行。”   江娘子瞧了她一眼,没理会,转过头朝司南道:“小丫头不懂事,拿着东西瞎闹,做大人的合该约束些。”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司南也不一味软着,不冷不热道:“我们家的规矩跟婶子家不大一样,既然簪子是俏俏的,她想换屏风便换屏风,想送人就送人,我不会干涉。”   “听到了吧?”赵灵犀从江娘子手里接过簪子,塞给江小朵,“咱们说好的,我用簪子跟你换绣屏,又不是白给你的。”   江小朵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手里的簪子不敢还回去,却也不敢收着,无助地看向江小花。   旁边过来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这么好的簪子,说送就送,该不会瞧上小花了吧?”   “什么瞧上小花了,分明是给小朵的,瞧也是瞧上小朵。”   “诶呀,小朵也是个有本事的,这才认识几天,就被汴京城来的小东家瞧上了?”   妇人们一通笑。   乍一听像是在夸人,仔细琢磨琢磨,却是恶意满满。   江娘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大约顾及着什么,不愿和她们争辩,只把簪子扔给赵灵犀,拉着两个闺女走了。   那些妇人却不肯放过她,大声小气地说着:“咱们说什么来着,江娘子就是会养闺女,大丫头嫁了个千牛卫,从此成了人上人;二丫头再嫁个面馆小东家,虽说是个外地人,却也吃喝不愁了。”   司南黑了脸。   怪不得江娘子避他跟避蝎子似的,原来这些人这么嘴碎,可见平日里没少说娘仨的闲话。   人都走了,妇人们还在桀桀地笑着,明面上是开玩笑,话却一句比一句难听。   司南冷笑道:“好大一股酸臭味,谁家腌菜缸打翻了?”   妇人们一愣,“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汴京话吗?抱歉,我忘了。”司南换成河间话,又说了一遍。   赵灵犀脆生生道:“什么腌菜缸,臭茅坑还差不多!自己生不出好女儿,就编排人家,瞧瞧这几个肥头大耳的,‘嫉妒让人丑陋’这话一点不假!”   她插着腰,火力全开,“小花姐姐就是嫁了个千牛卫,怎么了?这还没成亲呢,就把她们气出红眼病,到了月底十里红妆、敲锣打鼓,这些妒妇们还不得登上房顶哭丧去?”   妇人们听懂了,气炸了。   “一个外地来的野丫头,也敢在老娘跟前说嘴?娘们几个今日就替你爹娘管教管教你!”说着,把袖子一卷,要来揪她。   赵灵犀往司南身后一躲,扯着嗓子喊:“救命啊,老妖婆欺负人啦!”   “我看谁敢!谁要欺负我妹妹,老子砍了他!”赖大举着把菜刀从店里冲了出来。   小郭和钟疆也出来了,再加上司南,几个人高马大的爷们往赵灵犀身前一护,瞬间将那几个妇人吓住了。   赵灵犀躲在哥哥们身后耍横,“外地人怎样?本地人又如何?都得讲理!若不是你们编排小朵和我哥,我会说你们?”   妇人们恼羞成怒,跳着脚骂脏话。   司南和钟疆顾及体面,不好骂回去,赖大和小郭却不怕,汴京话河间话轮换着来,比她们骂得更难听。   江娘子也从点心铺出来,冷声道:“我知道你们素来不服我,我懒得理你们,今日既然牵扯到旁人,我再不能忍了——不如到强子叔跟前辩一辩,若他觉得你们更合适,我拱手相让。”   妇人们神色一慌,低声斥道:“江氏,你胡说什么,也不怕犯忌讳!”   江娘子冷冷一笑,“被你们编排了这些年,我们娘仨名声早臭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走,现在就去——”   “行了行了,不过几句玩笑话,怎么倒恼起来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连忙走过来打圆场。   闹事的几个妇人顺着台阶说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江娘子也冷着脸,扭身回了点心铺子。   众人离开时,皆有意无意地瞅了瞅司南几人,像是在避讳什么。   司南敏锐地察觉到,江娘子说的事还有那个“强子叔”八成和私盐有关。   他给赵灵犀使了个眼色。   赵灵犀机灵地绕到后街,敲了敲江家后宅的小门。江小花瞧见是她,悄悄地开了门,把她迎进屋。   江小朵还在哭,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吗?你给我簪子,是因为俊俊哥想娶我?”   赵灵犀嘴角一抽,“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是她嫌命太长,还是司南活够了?   谁敢给球球哥戴绿帽子!   江小朵第一反应是松口气。   想了想,哭得更凶了。   真不知道哪个答案让她更难过。   江小花长得清雅好看,性子也柔得像水,一边温声安慰妹妹,一边向赵灵犀道歉。   “今日同她们起了冲突,以后你们在这河间府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赵灵犀切了一声,“我会怕她们?”有朝一日表明身份,吓不死她们!   江小花郑重施了一礼,“还请俏俏妹妹别生我娘的气,这些年她是被骂怕了,但凡有个体面些的郎君小哥来我家铺子买点心,街上一准有人说闲话。尤其是后来,我娘领了那个差事……就越发招她们的眼了。”   赵灵犀扶起她,状似无意地问:“什么差事?江婶子还领着差事呢?”   “能有什么,无关紧要的营生罢了。”江小花一笑,敷衍过去,“小朵也是心疼我,怕我到了婆家受欺负,这才忙活着帮我攒嫁妆。”   “我不该心疼你吗?这还没到婆家呢,你就已经受欺负了!”江小朵愤愤地说了一句,转头拉着赵灵犀控诉起来。   江小花的未来婆婆钱氏是个势利眼,原来她家日子过得差,瞧着江家开着点心铺子,又没儿子,这才请媒人说亲,指望着将来这间铺子归了他们家。   没想到自家儿子会升成千牛卫,钱氏顿时瞧不上江家了,天天想着退了这门亲事,给儿子说个更好的。   “按理月底成亲,早该催妆了,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前几日我娘请人去打听,钱氏提出了新要求,说是我姐姐手不够巧,让她学汴绣,何时学会了何时成亲……”江小朵越说越气,不由哭了起来。   江小花也背过身,默默垂泪。   赵灵犀又气又闷,实在心疼江小花,这模样,这性情,若生在世家哪里愁嫁?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命运只能系在别人身上,可怜又可悲。   “我要是小花姐姐,就不嫁人,好好做绣活养活自己,再想个法子赚大钱。只要有钱,还愁买不到小男宠?”赵灵犀回到家,气乎乎地向司南吐槽。   司南敏锐地挑出重点,问:“你是说,江娘子有意让江小花学汴绣,却找不到师父?”   “自然找不到,这么个小地方,哪有人学那个?钱婆子就是故意的,想让小花姐姐知难而退。”赵灵犀越说越气,完全忘了她原本是去套话的。   司南乐了。   他知道怎么赢取江娘子的信任了。   “俏俏呀~”司南笑眯眯地看向赵灵犀。   赵灵犀抖了抖,“你别这么叫我,我害怕。”   “不怕不怕,”司南拍拍她,“我好像听小玄玄说过,皇家的娘子们从小就有宫里的嬷嬷教导女红,没记错的话,教的就是汴绣吧?”   赵灵犀表情一僵,“你可饶了我吧,我那时候一心想着练好了鞭子跟球球哥打架,嬷嬷教的那些早顺着白粥喝了。”   司南微笑,“你好好想想。”   赵灵犀耍赖,“我想不起来。”   “你要能想起来,我就不跟狄二哥说你来河间府了,怎么样?”   赵灵犀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要跟他说了?”   “就刚刚。”   “你在威胁我?”   司南继续微笑,“回答正确,加一百分。”   赵灵犀怒了,“你——”   司南找了个绣绷子,微笑着放到她面前,“乖,试试。”   赵灵犀……试就试!   她捏起针,愤愤地扎了一下又一下,终于扎出一团黄叽叽的东西,因为只绣了个轮廓,一会儿就绣好了。   司南瞅了瞅,“这是……小鸡?”   “是蝴蝶!”赵灵犀翻白眼,“辣眼睛了吧?怪不着我,是你让我绣的。”   司南努力保持微笑。   他想打入私盐链内部,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成为买家,切入点只有江娘子,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难不成要从汴京请个绣娘过来?   赵灵犀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手臂,努力挽尊,“南哥儿呀,你千万别觉得我不学无术,虽然我绣得不好,可我背得好呀,嬷嬷们讲的那些技巧我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如果能有现成的绣品,让我口述就好了。”   司南深吸一口气,捏起绣花针,“你说针法,我来绣。”   赵灵犀嗖地一下直起身子,“你会?”   “汴绣不会,蜀绣会一点。”当初在乡下待着无聊,跟奶奶学的,奶奶还夸他有天赋。   赵灵犀惊呆了,“真的吗?我不信。”   司南笑喷了,这熟悉的语气啊!   他憋着笑,绣了几针,起初有些生疏,三五针之后熟悉了绣绷和针线的感觉,慢慢地娴熟起来。   很奇怪,他穿越之后忘记了许多事,只有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乡下这些记忆变得异常清晰,就像……有人帮他从脑海里翻出来,重新过了一遍似的。   赵灵犀目光灼灼,“南哥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会嫁给球球哥?”   司南纳闷,“跟你球球哥有什么关系?”   赵灵犀掰着手帮他算,“会做饭,会绣花,长得好看,又聪明,难道不是从小准备着做王妃的吗?”   司南失笑,“你想多了。还有,我是娶你球球哥,不是嫁。”   “那你加油。”赵灵犀坏笑,“不行,我得给球球哥写信,把这事告诉他,就说你从小就喜欢他,为了他不惜学绣花。”   司南无语,“你写吧,他会信才怪。”   赵灵犀哼哼:“要不要打赌?”   司南敲了敲绣绷子,“没空跟你赌,正事要紧。”   赵灵犀坚持,“如果我赢了,等回到汴京,你要陪我游玉津园!”   司南无奈,“行,县主大人,麻烦你把针法背一遍好不好?”   赵灵犀嘿嘿一笑,一边口述针法一边暗搓搓给唐玄写信。   她赢定了!   陷入爱情中的人都是傻子,球球哥最傻! 第105章 球球嫂 【一更】   司南熬了一天一夜, 眼睛都快瞎了,终于绣出来一个花蝴蝶。   确切说,不止一个。   因为是拿来教人的, 他按步骤先绣了个轮廓, 又挪了个地方, 按不同的针法绣出局部。   正是因为和普通的绣品不一样,才没办法直接去铺子里买。没人肯把这么珍贵的手艺流传出来。   赵灵犀看看绣绷子,再看看司南,郑重道:“这门亲事我同意了,从今天起我不再叫你南哥儿了, 只叫你‘球球嫂’。”   司南挑眉, “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赵灵犀机智改口:“哥夫!”   司南拍拍她的头, “乖, 去做正事吧, 回头让你球球哥在折子上给你请功。”   “多谢哥夫!”赵灵犀不伦不类地抱了抱拳, 笑嘻嘻地去找江小花了。   说辞都想好了, “我从小跟着我娘学汴绣, 只是没啥天赋, 我娘生前一直想收个徒弟, 把手艺传下去, 直到死也没找到合适的。前日听说姐姐想学汴绣,我想了想, 若姐姐能跟我一起绣, 也算是圆了我娘临终的遗愿。”   赵灵犀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她生母确实会汴绣,当年也是因着这个手艺被先王妃瞧中,给赵允让纳作妾室。不过, 收徒之类的纯属胡扯。   江小花又惊喜又不好意思:“别人拜师,都是要给师父敬茶磕头,给师父使唤三五年的,如今令慈不在了,就算我想拜师,如何侍奉她老人家?”   赵灵犀嘿嘿一笑,“她不在,她女儿在呀,小花姐姐侍奉我就好了。”   “小鬼灵精。”江小花戳戳她脑门,不由亲昵许多。   虽然极其渴望,她却没答应。   说白了就是不想占便宜。   后来,还是江娘子知道了,犹豫了一整夜,终于下定决心,置办了比寻常拜师厚重三倍的礼物,让江小花对着赵灵犀生母留下来的镯子磕了头,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   江娘子对赵灵犀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日日给她送点心,在街上走个对脸都会停下来,规规矩矩问好。   不过,她对司南几个爷们还是诸多忌惮,从不主动攀谈。   赵灵犀教人的法子十分特殊,从不主动碰针线,而是把要点口述出来,拿着司南绣好的样子让江小花照着学。   江小花疑惑:“俏俏你不用绣花针吗?”   赵灵犀故作高深,“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就是汴京城的教法,师父把样子提前绣好,让你照着参悟,才能瞧出你的天分。一个屋子里十几个绣娘,哪个值得培养,哪个需得撵出去,师父一眼就能瞧出来。”   江小花连忙点了点头,郑重道:“俏俏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让师父她老人家失望。”   赵灵犀背着手,架势十足,“今天的俏俏已经不是昨天的俏俏了,小花师妹,以后见了要叫师姐。”   江小花抿着笑,温柔地叫了一声。   赵灵犀一本正经地应了,转过脸就朝着门后的江小朵挤眉弄眼,惹得小丫头娇笑连连。   原本赵灵犀想连她一块教,江娘子不同意。还是那句话,不想占便宜。   赵灵犀收下江小花,江家人已经很感激了,不会再厚着脸皮塞下一个江小朵。   要知道,这时候人们把手艺传承看得极其郑重,若赵灵犀的生母还活着,江小花是要当成亲娘侍奉的,养老送终、披麻戴孝都是有的。   如今江小花已经在心里把赵灵犀当成了亲妹妹,将来只当一门亲戚相处。   她性子沉静,颇能坐得住,单是照着样子就绣出来七八分,又听赵灵犀一指点,那神韵把司南都盖过去了。   赵灵犀心内暗自惊叹,更觉得可惜。江小花若生在郡王府,八成比她混得好!   江家旁边是个裁缝铺子,平日里常有绣娘在铺内做工。   娘子们听说赵灵犀会汴绣,总会主动同她打招呼。倒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是对手艺人的敬重。   一家人刚搬来时,左邻右舍多少有些戒备,如今相处了一些时日,发现“月大郎”是个踏实肯干的,“月三郎”热情爱笑,就连看似凶巴巴的两个“表兄”都是正直的人,大伙的戒备心这才稍稍放下。   这个地方虽闭塞,却也纯朴;虽排外,却也护短。有那种嚼舌根传闲话的妇人,就有裁缝娘子这般单纯友好的。   司南惯会做人,时不时给东家送碗削面,给西家送盘酱菜,赶上阴天下雪的,给对面的裁缝铺和点心铺送碗热汤,不声不响地博了个好人缘。   他以“月俊俊”的身份给唐玄写信时,非常得意地汇报了自己的进展。   写完信,他又以“司南”的身份做了双护脚踝的“雪地靴”,厚底,翻毛皮,鞋里缀着暖融融的兔毛,保暖又洋气。   司南秘密送回汴京,又从汴京送到河间大营。   犹记得当初给唐玄做的第一双凉鞋,那针脚歪的,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自从拿起绣花针,童年的记忆渐渐被唤醒,跟着奶奶学针线的画面一幅幅展现在眼前,司南的手艺也神奇地变好了。   他不禁怀疑,是不是穿越的缘故,让他把从小到大的记忆“翻新”了。   奇怪的是,他想起来的大多是八岁之前的事,后面那些上学的经历依旧是模糊的,就连当年的高考题都想不起来了。   唐玄收到“雪地靴”之前,先收到了赵灵犀的信。   赵灵犀编了个竹马竹马的基情故事,把司南描述成了前世受了唐玄雨露之恩,今生回来再续前缘的小仙男,要用一生的爱意回报唐玄……   最后,用极大的字体问:“球球哥,你信不?要是信,就把我最喜欢的那个庄子借我住两天。”   唐玄没有回信,只给她寄来一张城南温泉庄子的地契。   送信的人是从汴京赶来的,捎了句口信:“郡王说,若喜欢,便给你。”   赵灵犀一蹦三尺高。   球球哥信了!   南哥儿输了!   她要带着南哥儿去球球哥的温泉庄子上快活!   司南给唐玄写信:“送庄子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吗?知道什么叫夫夫共同财产吗?你夫君(也就是我)不同意,你有权把庄子送人?”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唐玄正穿着“雪地靴”和狄咏在营中走来走去——在此之前,他是不愿出来的,尤其最近在化雪,处处都是泥。   为了显摆新鞋,唐玄不仅出来了,还特意穿上一身利落的劲装,不穿直缀,不披大氅,大大咧咧地把鞋露在外面。   全营的兵士都看到了。   但凡有人壮着胆子夸上一句,唐玄就会罕见地送上一丝笑意,并用那把如古琴般温厚的嗓音说:“南哥儿做的。”   显摆完鞋,又自掏腰包买了一整头猪,架起锅,烧上水,大块大块的肉方丢下去,切上白菜、萝卜、干豆角,还有从汴京运过来的“司氏秘制滑溜溜米线”……   香味热腾腾地飘出二里地,馋得对面的辽人嗷嗷叫。   一顿饭的时间,就连对面的辽军都知道了,大宋出了个叫“南哥儿”的小鞋匠,做出来的鞋深得燕郡王的心。   大宋兵士们默默想着,保佑南哥儿长命百岁,多做几双鞋,让燕郡王天天这么高兴。   肉还没吃完,唐玄就收到了司南的“指责信”,不仅不生气,还挺美,当即给赵灵犀捎了口信,让她归还地契,原因是“南哥儿不高兴了”。   收到信的赵灵犀石化了,好半晌一动不动。   司南都不敢戳她,怕一戳就会碎成渣。   钟疆悄悄点拨赵灵犀,“县主这下想来知道了,真正要讨好的人是谁。”   赵灵犀眨眨眼,“你怎么这么懂?”   钟疆神秘一笑,“因为,我也有嫂子。”   赵灵犀拍拍他的肩,“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一字师’。”   钟疆谨慎地后退一步,“千万别。”   被狄咏那只腹黑蛇叫师父,他可受不起。   赵灵犀翻了个小白眼,颠颠地跑去讨好司南了。   司南正在门外逗猫,顺便默默观察着街上往来的生面孔。   赵灵犀从铺子里跑出来,抱着他的大腿,一会儿叫嫂子,一会儿叫哥夫,撒娇耍赖。   大白猫吃醋了,以为赵灵犀是来跟自己争宠的,连忙抱着司南另一条腿,不客气地喵喵叫。   赵灵犀也是个奇葩,真就喵喵喵地怼了回去。   眼瞅着两只就要上爪互挠,司南一手拎猫一手拎小娘子,哭笑不得。   这一幕落到街坊四邻眼中,大伙不由笑起来。   裁缝铺的东家娘子年纪和江娘子差不多,胖胖的,挺和气,冲江娘子道:“我瞧着这月小东家挺不错,踏实能干,性子又好,待兄弟姊妹也宽和。若他真对小朵有意思,我倒觉得不是坏事。”   江娘子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也学起那些个长舌妇来了?没影儿的事!”   “你是觉得没影儿,还是不想把小朵嫁给外地人?”   “小朵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配不上人家……也不想让她嫁外地人。”江娘子抿着唇,眼中划过一抹苦涩。   她和夫君就是从外地来的,在这里没亲没故,没依没靠,若非如此,那些妇人也不敢那么编排她。   之所以把江小花许给钱家大郎,也是瞧着他们家里弟兄多,没人敢惹,想着给女儿找个依靠。就算钱婆子势利些,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忍了。   至于江小朵,江娘子也希望找个本地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在街面上立得住,遇到事了不受欺负。   其实,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邻家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左右小朵年纪不大,慢慢瞧着吧,若有合适的,我替你去说。”   江娘子心头一动,道:“眼下,还真有一件事托给嫂子。”   说着,便附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邻家娘子眉毛一挑,“你咋想的,方才不是还说不愿意吗?”   江娘子包了两斤点心塞给她,“嫂子尽管去问,就照我说的。”   于是,这天闭店的时候,裁缝铺的东家娘子便笑盈盈地进了俊俊面馆。   司南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原想从她嘴里套些话,没承想,邻家娘子开口就扔下一颗炸弹。   “我来就是想问问,月小东家可订了亲?若没有,我这儿倒有个人选,想给你说和说和。”   邻家娘子笑笑,解释道:“论理,这话不该直接对你说,只是,我听说令尊令慈走得早,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是你做主,也就不避讳了。”   司南被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拒绝。   邻家娘子以为他有意,道:“小朵那孩子你也见过,是个机灵的……”   “不不不,”司南连忙打断,“小朵妹妹日日来我家玩,我只拿她跟俏俏一般看待。”   邻家娘子听出他的意思,话音一转:“小花如何?虽说订了亲,钱家却是那般态度,眼瞅着就要黄……你若有意,我便去跟江娘子说。”   司南顶不住了,只得把郡王大人搬出来,“两位小娘子都是顶好的,并非我瞧不上,而是我已经订了亲,只等着日子过好了便把‘他’迎进门。”   “已经订亲了?怎么不早说?”   “小子的错,一时没接上话。”司南执了执手。   邻家娘子不仅不失落,还挺高兴,随意跟他拉扯了两句,便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走了。   她没回裁缝铺子,而是进了江娘子家。   江娘子正等着,见她进来,忙阖上门,“怎么样?他可答应了?”   邻家娘子白了她一眼,“答应什么?人家早订亲了,心疼小娘子才没接过来,说是日子过好了再娶进门。”   江娘子反倒松了口气。   邻家娘子道:“你真想好了,要把那营生介绍给他?”   江娘子点点头,“我跟强子叔说了,他是开吃食铺子的,用盐量大,强子叔也想揽下这门生意。从前咱们不信他,经过这些时日,想来是个靠谱的。”   邻家娘子道:“既然强子叔都说了,那就没问题。不过,还是要谨慎些。”   江娘子点点头,该怎么做,她已经想好了。   隔天,江小朵就神秘兮兮地给司南送来一包盐粒子。颗粒大,杂质少,微微发黄,比宋盐的成色更好。   赵灵犀装作惊讶的样子,问:“你怎么拿来一包盐?我家后厨多的是。”   “肯定没这个好。”江小朵朝她挤了挤眼,“我娘说是姐姐的拜师礼,上次给得不够,以后慢慢添上,这是一部分,下月还有。”   司南笑着说:“这么好的盐,我想多买些,小朵可知道在哪里能买着?”   江小朵对着他的时候,总有些羞涩,怯怯道:“我娘猜到俊俊哥会这么说,她说了,不好买,若俊俊哥真想买,她得问问别人。”   “行,那就劳烦江娘子帮忙问问。”   江小朵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司南拿手轻轻捻着粗盐粒,心内暗沉。明明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样子。   已经可以肯定,江娘子、裁缝娘子,甚至江小花、江小朵都和私盐脱不开干系。   将来有一天,朝廷清算,会拿她们怎么样?   司南很快给唐玄写了一封信,顺带着寄了一小包辽盐。   唐玄决定来店里看看,没提前告诉司南。   幸好赖大在城门口遛达,远远地瞧见他骑着马进城,吓得魂儿都没了,疯了似的跑回店里。   司南也疯了。   他向官家保证过,绝不会让唐玄知道是他,不然他就得乖乖回汴京。   司南不想输!   情急之下,干脆急匆匆关了店门,并且跟左邻右舍打好招呼,若有人找就说他们全家出城去了,两三天都不一定能回来。   众人虽惊奇,还是答应了。   于是,当唐玄做好心理准备,一脸严肃地来见这个“不正经”的线人,人没见着,只瞧见紧闭的大门,外加一个花里胡哨的牌匾。   嗯,门口还蹲着一只老猫。   为了显示公家身份,他特意穿了身甲衣,后面还跟着十余个兵士。   唐玄敲了敲门。   没人应。   邻居们拿眼瞅着,暗自惊奇,这月家人跟官兵有什么关系?因为某些原因,城中百姓对官兵没有多少好感。   大伙默默复习着司南教他们的话,只等着唐玄来问。   万万没想到,唐玄根本没问,而是直接把门板拆了,气势汹汹进了店。   幸好司南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家男人的作派,一早躲进了赵灵犀屋里。   不光躲进屋,还钻进了柜子。   他和赵灵犀单独占了两个,钟疆三个大男人挤了一个。   唐玄没在前边瞧见人,信步来了后院。   正要进屋,江小花便冲了出来,虽害怕,还是勇敢地挡在他面前,“这是我妹妹的闺房,还请军爷留步。”   江小朵躲在她身后,吓哭了。   唐玄挑了挑眉,转身走了。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屋内“咣当”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地。   唐玄大步走回去,绕过江家姐妹,大力推开门。   屋内,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娇娇柔柔道:“军爷别急,奴家换好衣裳就出去。”   唐玄猛地阖上门,黑着脸走了。   官家怎么没说,这月俊俊是个女子!   唐玄觉得辣了眼睛,急需小肉干压压惊。   实际上,他今日之所以这般横冲直撞,其实是为了制造一场“事故”。   一来让月俊俊见识一下他的凶悍,不敢再不正经;二来也是为了演给左邻右舍看,让他们知道“月俊俊”不仅跟官府没关系,还有仇怨。   他确实达到了目的。   邻居们甚至在猜,月家人是不是在汴京犯了什么事,这才逃到了河间府。   不然,为何官兵会来查他?   他们为何又要躲?   转天,元三德就过来试探。   司南犹犹豫豫好半晌,咬咬牙,说出“实情”:“叔公不是外人,小子就跟您说了吧!我们兄妹几人原本在汴京开面馆,生意也算红火,只因官盐太贵,悄悄用了点私盐,就被官府盯上了,无奈之下,只得全家逃离汴京。”   “我对天发誓,除了买过私盐,我们兄妹一件坏事没干过。”司南一脸颓丧,“叔公,您说我们还能在河间待下去不?”   “只是私盐,倒也无妨。”元三德眯着眼,道,“我瞧着那位军爷官衔不小,你怎的得罪了他?”   司南叹气:“还不是前些日子送去大营的那几份刀削面!他不满意,就过来找茬。叔公放心,回头我请人说项说项,大不了给他送些银钱、赔个礼,把这事结了。”   元三德笑笑,语重心长地安慰了一番,又指点了两句,这才满意地走了。   不出半个时辰,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月家兄妹在汴京时就买过私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此,唐玄那场戏才算圆满落幕。虽未提前商议,司南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天过得就跟打仗似的。   司南摊在炕上,抱着一只木老虎,捏捏爪子,戳戳脑门,吐槽唐玄,搞这么大动作,都不知道提前说一下,幸亏他机智,不然就漏馅了。   衣柜倒下来的那一刻,他飞快地裹上赵灵犀的衣裳,还特意露出大片肩膀,才把唐玄腻歪跑了。   司南忍不住窃喜,果然这招最有效。   不愧是他的小玄玄,够直。   激动之下,他给唐玄写了封信,洋洋洒洒诉说了一番相思之苦,最后不忘在末尾附上一句——   “边疆苦寒,长夜漫漫,小玄玄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封信没送回汴京,而是伪装成从汴京出发的样子,直接送去了城北大营。   军帐中,唐玄正在看司南上一封信洗眼睛,瞧见又来了一封,迫不及待打来,读到最后一句,手里的小肉干都惊掉了。   南哥儿如何知道的?! 第106章 用网兜住 【二更】   唐玄立即给司南回了一封信。   一改往日言简意赅的作风, 义正辞严地把“月俊俊”批评了一通,尤其写“不正经”三个字的时候,力透纸背。   司南呵呵呵, 这下不用抠字了, 整张纸都可以折一折装进荷包, 秋后算账。   ——他还不知道,“秋后”很快就要来了。   司南发现一个问题,河间府的百姓对官兵不大敬畏,似乎还颇为厌恶。   赵灵犀私下问了江小朵。   江小朵皱着小脸说:“他们是坏人,抢点心不给钱, 还调戏小娘子……东桥的李阿嫂, 西街的明婶婶,凡是长得好看的, 他们都不放过。”   小娘子抽了抽鼻子, 压低声音:“有一次, 他们还想把姐姐抢走, 幸亏大郎哥哥骑着马过来, 才把姐姐救了, 后来姐姐跟大郎哥订了亲, 那些人才不敢再找我家的麻烦。”   也是因为这个, 无论钱婆子如何为难, 江小花都不想退了这门亲事。   钱大郎是她喜欢的男子,在她心里是英雄般的存在。   直到向司南转述的时候, 赵灵犀还气得直拍桌子, “河间军的军纪居然这么差!枉费了官家一片仁心,以为边疆苦寒,对将士们从不苛责, 倒养坏了他们的心!”   司南冷静道:“先别惊动官家,我给小玄玄写信,先让他暗中查查。”   赵灵犀撇撇嘴,“知道你向着球球哥,这事由来已久,他才来几天?官家不会怪到他头上。”   司南叹气,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唐玄和狄咏自请来河间,朝中没人反对,想必枢密院那帮人早就知道,河间是个烂摊子。   别管谁来,一旦处理不好,就得老老实实背这个黑锅。   这个问题还没解决,江娘子就找上了司南。   她终于答应司南,要带他去“领货”。   所谓领货,就是从大头头手里拿私盐。原本不该带司南过去,不过,经过上次的事,她彻底信了司南,想把这个营生让给他。   他们是摸黑出发的,同行的还有元三德,元三德是另一个街的小头头,有他和江娘子共同作保,司南才能参与这次行动。   江娘子边走边说:“我知道你是个大胆的,在天子脚下就敢这么干。我领着你去一次,你瞧瞧,若是还敢,以后牛头街就由你来管。”   司南瞬间戏精附体,表现出一副惊喜又疑惑的模样,“婶子管得好好的,为何让给我?”   江娘子叹了口气:“原先是日子过不下去,想挣口饭吃,如今小花快嫁人了,我也没心思再管这些了。”   最重要的是,她从中牟利招得不少人眼红,不想给未来女婿惹麻烦,干脆退出来。   不过,到底不甘心,不想便宜了那些红眼病,这才让司南这个外来户渔翁得利。   “也不一定就是你,得先让强子瞅瞅,他点头了才成。”元三德道。   俩人是把他骗出来的,走到半路才说了实话,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怕他给官府通风报信。   “婶子,我听说小花姐的未来夫君就在军营,还是个将虞侯,有这样的亲戚,你怎么还干这事?”司南表现出一副怀疑的样子,实际是为了套话。   江娘子嗤笑:“就算有官家做亲戚,也得养家糊口。”   “你就不怕河间军和辽人打起来?”   江娘子纳闷,“这和辽人有啥关系?”   司南一愣,“咱们要买的不是辽盐?”   “怎么可能,我想钱想疯了吗,敢买辽盐!”江娘子和元三德对视一眼,警惕道,“月小东家,你从哪儿听说的?”   司南瞧着她的神色,不似作假。   难不成,江娘子不知道她贩的是辽盐?   司南压下心头的讶异,淡定道:“我是听闻汴京城中有人贩辽盐,还因此砍了头,便以为这里也是。”   元三德低声道:“确实有人卖,不过咱们这个不是,你也最好别碰,一旦被牵扯上,不管多少,都是杀头的罪。”   司南心内更加疑惑。   他非常肯定,江娘子给他的那包就是辽盐,为何他们都觉得不是?   难不成,背后的人连他们都骗了?   交易地点定在了城北的林子里,不同的小头头收到的时间和地点都不一样,江娘子和元三德这次是要带着司南,所以才罕见地搭了个伴。   就在三人往林子里赶的时候,唐玄那边的人也悄悄地摸了过去。   唐玄是从上次抓到的那批盐贩嘴里套的话,继而定下的这次行动。   事情发生得急,两个人没提前沟通,司南刚见到那位裹在大毛领里的“强子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官兵包围了。   官兵们举着火把,杀声震天,惊得林中众人面色大变。   刀疤强恶狠狠看向司南,“你小子是官府走狗?”   “怎么可能?强子叔冤枉我了,我出门前还以为叔公要带我去吃大骨头!”司南小脸煞白,满眼惊慌,演技爆棚。   元三德连忙求情:“确实是这样,走到半路我才告诉他要来这边,就算他有贰心,也没时间通风报信。”   江娘子连连点头,同样为司南作保。   司南听着官兵们凌乱的脚步声,猜到他们一定没摸到准确的地点,而是把整片林子都围了,所以才故意打草惊蛇。   司南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顿时喊起来:“叔公,您说这是啥事啊?这大冷天的,还不如去吃大骨头呢!   “闭嘴!真要把官兵招来吗?”刀疤强顿时信了,就这惦记着吃大骨头的傻样,也不像官府的线人。   司南像是被吓到了,喊得更大声:“叔公,咱们快走吧,让官兵抓到就惨了。”   一边喊一边拉着江娘子和元三德往林子里扎。   唐玄的人听到动静,摸到了他们的位置,迅速围拢过来。   刀疤强恨不得砍死司南,压低声音骂:“闭嘴!臭小子你给我闭嘴!”   司南当然不会闭嘴:“强子叔别乱跑,我先把婶子和叔公送出去就回来救你哈!”   江娘子和元三德瞧出不对劲,想挣脱司南的手,却发现两个人加在一起都不如他力气大。   司南把他们推到一个坑洞里,低声说:“好生躲着,没动静了再出来。”   元三德唬下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南道:“回头解释……我不会害你们。”   他姑且相信江娘子和元三德不知道自己贩的是辽盐,所以,想保住他们。   因为,他不确定来的官兵是谁的人,万一是唐玄的政敌呢?不光这俩人,就连他自己都可能有危险。   然而,就算有危险,他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刀疤强眼瞅着就要逃掉了,司南悄无声息地扑上去,一把拽掉他头上的大毛领,将他拽倒在地。   刀疤强一惊。   他身边有好几个护卫,都没发现司南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偏偏司南还装傻充愣,“强子叔,我说话算话,过来保护你了!”   刀疤强不肯信他,怒冲冲骂道:“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给老子砍了!”   司南一下子跳开,委屈巴巴,“为什么要砍我?我这么忠心耿耿。”   “你给我闭嘴!”刀疤强被他气得脑壳疼。   眼瞅着官兵就要围上来了,他懒得跟司南扯皮,丢下两个护卫对付司南,自己继续逃命。   没想到,司南就像个滑不溜丢的小泥鳅,眨眼的工夫就摆脱了那俩护卫,黏上来了。   他又跳又叫,看似装疯卖傻,实际每每在关键时刻给官兵们引路。   很快,官兵们就追过来了。   为首的几个身手很不错,三两下的工夫就把刀疤强的护卫放倒了。刀疤强是个草包,没撑多久就被抓了。   司南抢了他的大毛领,往脑袋上一围,借着树影的遮挡,嗖嗖嗖往外蹿,免得被官兵找到。没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他还不想凑上去“认亲”。   没想到,一兴奋就容易大意。   刚刚逃出官兵的包围圈,正要拐个弯去找江娘子和元三德,冷不丁一个踉跄,被一个大网兜住了。   暗处冲过来一个小武官,看穿着应该是个将虞侯。对方看着网内的司南,一脸严肃,“你是何人?为何给官兵指路?”   “自己人,当然是自己人。”司南往怀里摸了摸,拿出官家给他的牌子,“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小虞侯接过牌子,瞅了瞅,“这是啥?”   司南:……   敢情你不认识?   “这叫‘自己人免死金牌’,上头人给的。”   小虞侯皱眉,“我从未听过如此稀奇古怪的名字。”   “你没听过不代表没有。”司南啧了声,这是他跟自家小玄玄之间“爱的情趣”,外人不配懂。   司南扭了扭,让自己趴得更舒服,“那什么,你要不认识就找个认识的人来看,千万别误伤啊!”   小虞侯大概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人带网往马上一丢,带着他回了城北大营。   司南几次想逃跑,都被他识破了。   到最后,把小虞侯惹恼了,冷冰冰道:“你一定是私盐犯,不然怎么可能一心逃跑?我这就把你交由郡王处置!”   “郡王?”司南眨眨眼,“哪个郡王?”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英明神武的燕郡王。”小虞侯一看就是唐玄的脑残粉,用足足一里地的时间把唐玄夸成了花花。   司南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知道抓他的是唐玄的人他就放心了。   然而,不能见面啊!   见了面他就输了!   司南只得使出苦肉计:“善良的虞侯大人,你应该知道你家郡王向来嫉恶如仇冷酷无情吧?要是让他知道我跟私盐犯纠缠在一起,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好人,八成会先打我五十军棍,再一箭射死我。”   “不会。”小虞侯笃定道,“五十军棍你就死了。”   司南:……   棋逢对手千杯少啊!   既然对方也是个怼怼,那他可就不客气了,“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一群娃娃要养,日子过得实在不容易,还望虞侯体谅体谅,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层宝塔……”   “七级浮屠。”小虞侯哼了声,“没文化,真可怕。”   司南努力保持微笑。   怼怼小虞侯其实很善良,把司南带回军营后,没直接绑到唐玄跟前,而是先进去求了个情。   “是个少年,只有十五六岁。”   “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一群娃娃。”   “虽贩私盐,却是不得已。”   “怪瘦的,五十军棍就打死了。”   “能不能网开一面?”   “不能。”唐玄面无表情,“把人带进来,去拿军棍。”   小虞侯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面对司南时,又恢复了不通人情的模样,“打军棍的时候绷紧了皮……没那么疼。”   司南挑了挑眉,“里面真是燕郡王?”   “别盯着他看,他不喜欢。”小虞侯把他带进去,低声叮嘱。   司南低笑一声:“我若不看他,他才会真生气。”   唐玄听到声音,蓦然抬头。   简陋的军帐中,昏黄的风灯下,司南瞧见了他日思夜想的人。   唐玄怔怔起身,大步走来。   距离两步的时候又停下了。   司南撑着网兜,歪着头,笑盈盈看着他,“不给我解开吗?还是……想玩点儿重口的?” 第107章 驭夫术   天黑了, 军帐里没有别人,只有司南和唐玄。   唐玄看着司南,不理他的调戏, 也不给他解开网兜。   在司南看来, 这抿着唇垂着眼的模样就是在闹脾气。他盘腿坐在地上, 撑着网兜,笑着哄:“真要玩角色扮演?”   唐玄这才开口:“何时来的?在何处落脚?官家可知道?”   司南笑,“这就开始了?等等,我酝酿一下情绪。”   说着,就松了松筋骨, 清了清嗓子, 调整了一下表情,“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是不会开口的, 就算把牢底坐穿, 我也决不投降!”   唐玄:……   怼怼小虞侯刚回来,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紧了紧手里的军棍, 皱眉道:“你果然是辽人走狗, 怪不得郡王执意打你军棍——属下把军棍拿来了, 是现在打, 还是审完再打?”   司南笑眯眯地看向唐玄, “你执意要打我军棍?”   “没错,还是郡王看人准, 我差点就被你骗了。”怼怼小虞侯耿直道。   唐玄轻咳一声, 不着痕迹把人护住,“你出去罢。”   这话是对小虞侯说的。   小虞侯疑惑,“郡王要亲自打吗?”   “……嗯。”   “哦。”小虞侯双手把军棍交给他, 恭敬地退了出去。   司南踢了踢军棍,“来呀,打呀。没事,我受得住,把我打跑了你再找一个呗!”   “不会。”唐玄轻咳一声,略心虚。   “是不会打我,还是不会再找?”司南翘着嘴角,一点儿都没有被捆住的弱势。   唐玄没答,只蹲下身隔着网兜抱住他,亲了亲。   小虞侯刚好在这时候折回来了,“属下想了想,打人这种小事,还是……”   说到一半,突然惊恐——郡、郡王在抱那个“小走狗”,还亲了!   “出去。”唐玄面无表情。   小虞侯脸色爆红,慌不择路,感觉人生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那人是女子?   他捆了“她”,拎了“她”,载了“她”,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走了一路……怎么对得起小花!   司南把头抵在唐玄肩窝,笑岔了气,“这小虞侯是你从京城带来的吗?怎么这么好玩?”   唐玄没答,只把他抱起来,走进内帐。   内帐有个矮榻,是他的私人领地,唐玄坐在榻上,让司南坐着他的腿,也不解开网兜,就这么把人抱得紧紧的,不舍得松开。   他想他了。   虽没说出口,司南却知道。   他碰了碰他的额头,轻声说:“我也想你,想了二十二天六个时辰零三刻钟。”   唐玄抱得更紧了。   司南扯了扯网兜,“还不给我松开吗?”   “不松。”唐玄道。   司南笑,“你不松,我怎么亲你?”   唐玄眸光一沉,当即把网兜扯开一个口子,亲上去。   司南险些笑场。   这个霸道又别扭的男人啊!   久别重逢,难免擦枪走火。   尤其中间还隔着个大网兜,就像某种无法言说的禁忌,无形中勾起了郡王大人的征服欲。   手原本还老老实实圈在腰上,不知何时伸到了网兜里。伸进去也不解开,反而坏心眼地这里扯一下,那里拉一把,隐秘而又兴奋地把人禁锢在他的领域。   司南不甘示弱。   然而还是有点弱。   他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明明是在反抗,可是反着反着,反倒把自己的衣带反开了,衣领反松了,外衫褪到了手肘上。   诱惑力十足。   榻边燃着火盆,暖烘烘的,并不冷。冷也不怕,干柴烈火凑到一起,早把帐子暖热了。   唐玄还是心疼他的少年,扯过那个灰扑扑的大毛领,想着围在他肩上。   “别,不是我的。”司南轻喘着。   唐玄眸光一暗,表情透着危险,“谁的?”   “抢的,我怕被人认出来,就随便抢了一个。”司南坏笑着啃了啃他的下巴,“大醋缸,我要骗你说是我偷人了,你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单是这样一想,就暴躁得想杀人。   唐玄把人捺在榻上,狠狠一扯,可怜的工具兜就这么碎了。   司南刚刚解脱,还没来得及活动手脚,就又被裹住了。   是个狼毛披肩,沾染着唐玄的气味,并不柔软,反而略显粗硬,就这样裹在他赤着的肩上。   暗色狼毛衬着白皙的肩膀,有苍白脆弱的美。稍稍一动,毛针滑过皮肤,微痒。   司南身上痒,唐玄心头痒。   “从前我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娶妻生子,护你一生安乐。现在不成了,我不想大方,不想做君子……”   唐玄抚着他的肩,含着他的唇,哑着声音缓缓说:“若你变了心,我就把那个人杀掉,喂狼,再把你兜到网里,带在身边,不许离开半步。”   “我也是,我不会大方。”司南翻了个身,两人换了位置。   骨节分明的手压在他宽厚的肩上,势均力敌。   这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   他像刚才唐玄亲他的样子亲吻着唐玄,手同样不老实。   炭火愈加灼热,温度陡然攀升,汗珠沿着紧实的腹肌没入……   司南不想忍了。   柴都架上了,再忍还是男人吗?   “不行。”唐玄已经难受得说不稳话了,依旧在坚持,“尚未成亲,于礼不合。”   司南恨恨地扯着他大开的前襟,“现在这样就于礼合了?”   唐玄不吭声,还是努力忍着。   司南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上手。   唐玄闷哼一声,整个僵住。   很快,反客为主。   最后……没有最后。   两个人依旧没有突破那道防线。   结束后,司南鼓着脸啃着“事后瓜”。   唐玄沉默地绞了热帕子,给他擦汗珠。   司南哼哼叽叽:“从今天起,你就有了一个新外号,‘忍者神玄’。”   说完觉得挺有趣,咕唧咕唧坏笑:“咱爹给你起名的时候八成漏了一个字,不该叫‘玄’,应该叫‘玄武’。”   唐玄手上一顿,“你说什么?”   “忍者神玄。”   “你说,咱爹。”唐玄严肃道。   司南挑眉,“不是吗?你都要嫁给我了,我给老丈人叫一声‘爹’不是应该的吗?”   唐玄抿了抿唇,沉声道:“回去就祭祖庙,把你写进唐家族谱,让爹娘知道。”   司南眉眼弯弯,“我早准备好了。”   唐玄抱住他,再次情不自禁。   身子白擦了,衣裳白穿了。   却没人在意。   除了等在冷风中的小虞侯……   ***   司南懒洋洋地趴在唐玄肩上,说起正事。   “我怀疑河间百姓并不知道他们买的是辽盐,而是有人故意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是宋盐……今天抓的那个私盐贩是个大头头,可以从他身上下手。”   “既然官家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我,我也有发言权。不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吗?我觉得河间百姓罪不至死,你能不能手段温和些,放他们一条生路?”   “还有啊,上次信里跟你说了,河间军的军纪你得好好管管,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指不定有人在背后搞鬼,要么想坑你,要么就是坑大宋。”   司南滔滔不绝,唐玄嘴角抿得越来越紧。   司南意识到不对劲,戳了戳他,“你怎么了?说句话呀!”   唐玄声音微沉:“你就是新来的暗桩?”   那个被他撞见换衣服、误认成小娘子的月俊俊?   司南失笑,敢情他刚反应过来么!   唐玄黑了脸,“官家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偷偷来的?可知道这背后水有多深、有多危险?”   司南一瞧不对劲,连忙顺毛哄:“我这不是时刻跟随我家小玄玄的脚步嘛,你这么厉害,天天立大功,我总不能只会做饭,像个一事无成的小草包吧?”   “我原本也想跟你商量来着,只是事情紧急,那时候又不方便通信,干脆就自己决定了。我是觉得,我家小玄玄这么开明、这么大度、这么爱我,一定不会阻止我。”   司南抓着他的手晃了晃,“是不是呀,小玄玄?”   唐玄:……   成功被忽悠了一半。   还有一半在苦苦挣扎,“会有危险,我会担心。”   “我知道呀,你来河间的时候我也会担心,天天担心,可担心了。不过,我还是举双手双脚支持你,因为我相信你的本事,别说只是区区几个私盐贩,就算真和辽人打起来,我家小玄玄也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   司南仰着脸,眉眼弯弯,“你也会这么信任我、支持我吧?”   唐玄:……   只得僵硬地点点头。   司南再接再厉,“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了,别人都不行。就我出京的时候官家还在说‘玄儿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怪我把你派出去’,我说,当然不会了,除非他觉得我无能,不能胜任这份差事。”   唐玄:……   保持微笑就好。   这还不算完。   甜枣给完了,就要打棒子了。   司南从荷包里扒拉出两张纸,一张是从奏折上抠下来的,用刚劲的字体写着“这个暗桩不正经,换掉”;还有一张是唐玄给他的信,用满满一页字表明“月俊俊这人不正经,我会离他远远的”。   司南晃了晃纸,“来吧,秋后算账。”   唐玄微弱反抗:“你故意迷惑我,让我以为你还在京城,我没想到是你。”   司南强词夺理:“是想不到还是不在意?都画小心心了,还有谁给你画小心心?”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找茬,唐玄还是忍不住抱住他,宠着,哄着:“我的错,任你罚,可好?”   “罚你吃我做的刀削面。”司南见好就收,“之前送过来的你都吃了吧?知道你爱吃肉沫酱,特意给你放了许多,每次都用葱肉爆香了,别人吃的都不是,只有你那份是我的‘私人订制’。”   唐玄心梗了。 第108章 被排挤   唐玄想把狄咏叫过来打死。   让他赔刀削面!   南哥儿私人订制, 加了许多肉的!   这下,轮到唐玄耍心眼了。   先是表忠心:“我不知道是你做的,以为‘月俊俊’心怀不轨, 他的面我一口也不想吃, 只想吃南哥儿做的。”   然后装可怜:“我没吃上, 都进了狄老二肚子,南哥儿,我想吃。”   司南一下子心软了,不仅不怪他,反而心疼, “没事没事, 我明天就给你做,做两碗, 一口都不让二哥吃。”   唐玄“可怜巴巴”地嗯了一声, 下巴搁在司南头顶,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浅笑。   夜深了。   司南不能留宿军营, 得赶回去。   唐玄送他。   小虞侯还在帐外站在, 被迫听了小半晚活春宫, 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连帐外猎猎的冷风都没办法把他吹凉。   看着司南和唐玄肩并肩出来, 小虞侯的眼神飘啊飘, 怎么也不敢放在司南身上。   唐玄交待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瞧见他敬爱的郡王大人把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抱到马上, 紧紧护在怀里,贴得像一个人似的。   这下,不光是脸, 浑身上下都红了。   司南临走前还朝他挥了挥手,“后会有期啊!”   不不不,咱俩没期!   小虞侯在心里拼命澄清。   嘚嘚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暗夜渐渐远去,小虞侯依旧在军帐前站着,默默降温。   唐玄很贪心,又想把司南抱在怀里,又舍不得他在前面吹风。于是用大氅严严实实地裹住,只在头顶留着一撮小呆毛。   司南的坐姿属于放到网上得打码的那种——手勾在唐玄脖子上,双腿盘着他的腰,胸膛贴着胸膛,大腿压着大腿。   真的,司南发誓,选择这样坐的时候完全是为了保暖,往前跑了一截,晃晃悠悠的马背教他做人。   “不然停一下,换个姿势?”司南苦笑。   “不用。”唐玄言简意赅。   不仅不舍得换,反而加快了速度。   两个人就这样相贴着,一晃一颠,一颠一晃,那酸爽。   司南把脸埋在唐玄劲侧,呼吸凌乱。   唐玄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司南贴着的地方,青筋爆起。   为了俩人的小命着想,司南努力转移话题:“刚才在榻上,我看到你手臂上有道疤……”   说到一半,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说什么不好,偏偏说“刚才”!   刚才他们在榻上,差点上全垒!   唐玄低笑一声,胸膛微震。   他明白司南的心思,配合道:“被树枝划的。”   “骗鬼呢?”司南来了兴致,“你怎么不说被兔子咬的。”   唐玄把大氅拉开一点,亲亲他微红的耳尖,“确实是划的。”   虽然他也觉得很荒谬。   传说中的燕郡王,杀退了辽人,抓住了私盐贩,却在撤退的时候中了自家小兵布置的陷阱,被洞底的尖刺划伤了胳膊。   司南惊奇,“那小兵连你都能骗过,也是牛逼。我猜猜,你一定把他留在身边,提拔加重用了吧?”   唐玄笑了。   京城那些人听说了这件事,第一反应就是唐玄有没有一箭把人射死。   只有司南懂他,信他,不会把他当成心胸狭隘的暴虐之人。   “我把他提成了将虞侯,若此次对辽能立下战功,便可升为都虞侯。待我走后,河间城北半个营的兵力皆可交给他。”   司南拿下巴磕磕唐玄的肩,以示赞同,“这小子得有多大本事,连你都能困住?”   唐玄笑,“不只我,今日还捉了你。”   司南一怔,“就是刚才那个小虞侯?”   唐玄嗯了声,道:“他父亲是山中猎户,日子过得清贫,他十四岁便入了军籍。因从小跟随父亲进山打猎,对林中地势熟悉,且极擅布置陷阱。”   司南越听越觉得耳熟,冷不丁问:“他姓什么?”   唐玄道:“姓钱。”   司南:“不会真是钱大郎吧?”   唐玄并不惊讶,“就是他,江娘子的女婿,大名叫‘钱朗’,升了虞侯新起的。”   司南失笑,这可真是……小说全靠巧合呀!   说着话,便进了城门。   原本说好了,唐玄把他放在城门口就离开。只是,直到进了城,拐上南街,到了俊俊面馆门前,俩人谁都没说再见。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唐玄跟着司南进了面馆,坐在后厨,看着司南点火,削面。   热腾腾的蒸汽冒出来,笼罩着少年精致的五官。他扬着嘴角,娴熟地在灶台前忙碌,安宁又悠闲。   仿佛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直到这一刻,看着他活蹦乱跳地在自己眼前,吃着他煮的爱心面,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下来。   唐玄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要的就是这个人,今生今世就要这一个人。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司南翘起嘴角,“我决定了,以后我不给别人煮面了,让小郭和赖哥煮,我要留着力气,只给我家小玄玄做。”   烟火气中,看着唐玄从容又矜贵地拿着筷子,不紧不慢、十分珍惜地把一碗面吃完,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成就。   他理想中的婚姻非常简单,就是彼此欣赏。   即使他随随便便做一碗面,唐玄都觉得是好的;唐玄的一切对他来说也是天下无双,最美不过。   吃完了一碗煮的,还有一碗吵的等着唐玄。不用他说,司南就已经炒好了。   说好了一次吃两碗,那就得是两碗。   面片削得短一些,再厚一些,先用青葱把油爆香,再炒出小半碗肉沫,撒上一把小白菜,凉水过面,入锅,左三下,右三下,颠一颠,调料洒一洒,出锅。   唐玄爱吃荷包蛋,旁边的平板锅里已经煎好了,双面的,用模子摊成心形,翻面之前撒一丢丢水,边缘不会焦。   唐玄放下筷子,重新漱了口,洗好手,稍稍扯起袖子,郑重地坐下,当作吃第一碗那样,开始吃第二碗。   司南抖着肩膀,悄悄笑,一边笑一边给他夹蒜头。   是那种深秋种下的小圆蒜,只长两个月,挖出来,不分瓣,用糖和醋掺着腌到坛子里,短短一旬就能吃。   微辣,略甜,稍稍带着醋香,一切都是刚刚好。配着炒刀削面吃,正合适。   司南殷勤地送到唐玄嘴边,“我前些日子腌的,今日刚开坛,你吃第一头。”   小小一头蒜,唐玄只吵下半颗,剩下一半推回去,“一起吃。”   真黏人!   司南咧了咧嘴,一口吞下去。   唐玄勾着唇,夹起半只荷包蛋送到他嘴边。   司南又美滋滋吃了。   然后是刀削面。   然后是小肉沫。   你一口,我一口,好像要吃到天荒地老……都不打算吃完。   后门冒着几颗脑袋,纷纷牙疼。   “他们平时也这样?”问话的是赵灵犀。   小郭还算淡定:“差不多吧,刘婶给郡王和东家安排了专门的雅间。”   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大庭广众辣眼睛。   赵灵犀服了,心服口服。   她这辈子都不想跟球球哥抢男人了!   ***   另一边,元三德和江娘子托了司南的福,没被官兵抓走,听着没了动静,这才急匆匆回了城。   心惊胆战了一整夜,第二天俩人一合计,找上了司南。   司南没瞒他们,十分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和朝廷有关,并且明确地告诉他们,刀疤强是辽人走狗,卖的是辽盐。   并且搬出了钱朗。   就算江娘子和元三德不信他,不信唐玄,总会信钱朗。   没别的,只因钱朗是本地人,而且是河间人的骄傲。   要知道,整个河间府三五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擢入禁军的儿郎,更别说还被燕郡王亲自提拔为了将虞侯。   得知真相,江娘子和元三德吓傻了,就算他们再贪钱,也不会贩辽盐。   在司南的一番游说下,他们答应同他联手,揪出背后的大头,算是将功折罪。   只是,背后总有人兴风作浪。   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整个河间府的百姓都知道了,俊俊面馆的月小东家是朝廷暗桩,是来河间府查私盐的,一旦被他查到全城的人都要砍头。   一时间,司南成了“全民公敌”。   原本和他交好的那些街坊四邻都不理他了;赵灵犀再去裁缝铺里找绣娘们玩,众人皆默契地躲着她;只有江家姐妹愿意和她待在一处,紧接着,连江家人都被排挤了。   更过分的是,小郭去街上买菜,根本没菜贩卖给他。他提着空荡荡的菜篮子回来,沮丧得不行。   赖大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买不到就买不到吧,反正也没人来吃面了。”   确实,连续三五日,面馆里都不再有人来。偶尔有一两个不明情况的行商过来,都会被守在附近的邻居劝走。   如果“月家人”真是普通百姓,八成得被活活逼走。   司南试图解释,努力修补,都没用。   他低估了盐对百姓们的重要性,尤其是那些买不起官盐的穷苦人家,倘若不是时不时偷买些私盐,只能喝动物血或者去山上捡含盐的石头。   司南体谅他们,所以没用自己的那些小心机对付他们。   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快解决这件事,让百姓有低价盐可吃。   首先,得抓住辽人向大宋贩卖私盐的有力证据,这样即使两国交兵,宋军才不会师出无名。   至少朝中官员很在乎这个,官家也是。   其次,包大人和三司使张方平在朝中努力,试图取消河北路的官盐专卖。   司南一直在想法子,怎样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让那些反对派无话可说。   说到底,还是要从百姓入手。   可是,百姓们拿他当“阶级敌人”。   在排挤他、戒备他、监视他、赶走他这件事上,全城百姓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   这不,俊俊面馆已经五天不开张了。   除了自家人的一日三餐和送到军营的两碗面,后厨再没冒过热气。   远远看见一队商人进了城,奔着“五文吃好,十文管饱”的大牌子过来,还没进门,就被几个妇人拦住了。   正是当初和赵灵犀对骂的那几个。   妇人们吐沫横飞一通诋毁。   “他家面可吃不得,没瞧见嘛,根本没人进,谁进宰谁,尤其是你们这些个远道而来的人!”   “单是宰几个钱还不算啥,他家啊,连命都要!”   “肉馅馒头听过没?听说啊,他家就是做这个的,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了。”   “哎,跟官府勾结,杀了人也不用偿命……”   一队行商停也没敢停,惊恐地跑走了。   妇人们又又又一次取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地瞧着司南。   司南懒得理她们。   就像一头狮子不会搭理一个放屁虫,没必要。   赵灵犀却气不过,冷冷道:“我劝娘子们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现世报就在眼前,可别后悔!”   “我呸!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老娘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赵灵犀冷笑,“敢在我面前称‘老娘’,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妇人仗着人多,越说越来劲:“好大的官威呀,有本事你叫官爷来抓我呀?正好让大伙瞧瞧,你家是不是朝廷的狗腿子!”   话间刚落,就见一队官兵从拐角过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厚重甲衣,个个神情肃穆,威风凛凛。   尤其是前排那俩人,一个姿容华贵,一个气势无俩。   赵灵犀瞬间红了眼圈。   狄咏心疼坏了,“是谁欺负我的小丫头?”   “是她!她们都是!”   狄咏摆摆手,轻描淡写,“绑了。”   方才还叉着腰叫嚣的妇人,这时候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似的,顿时缩着爪子团着翅膀,吓尿了。   狄咏翻身下马,拍拍小娘子的头,“可满意了?”   赵灵犀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旁边,唐玄瞄了眼赵灵犀,又看向司南。   司南嘴角一抽。   南哥……就不用扑了吧?   唐玄轻叹一声,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然后,长臂一展,抱住了司南。   ——既然你不主动扑,那就换我来抱。 第109章 夫夫联手 【补更】   唐玄是来给司南撑腰的!   不是买不到菜吗?   他带来了!   不仅有萝卜白菜雪里红, 还有成筐的米和面。   不是没人进面馆吃饭吗?   他叫来了!   一个队的亲卫,吃完乖乖付钱。   必须说一下,亲卫们吃的面不是司南做的。   前几天在军帐的榻上, 那啥的时候, 司南承诺过了, 不再给别人做面,只做给唐玄吃。   于是,小郭做起了削面工,赖大颠起了勺,大把菜、大碗肉沫加进去, 炒出的面味道还真不错。   亲卫们呼噜噜吃着, 边吃边叫好。   赖大突然就找到了人生目标——做个炒面师傅!   这边,唐玄吃着司南做的面, 慢条斯里, 从容淡定, 边吃边不着痕迹地朝狄咏显摆。   狄咏瞧着眼热, 哄着赵灵犀给他做了一份。   赵灵犀脑瓜一热, 撸起袖子就做了。   狄咏……是哭着吃完的。   太油, 太咸, 半生不熟, 没关系, 对着心上人亮晶晶的眼,无论如何都要面带微笑说好吃。   官兵们吃面的时候, 许多百姓围在外面, 不敢靠近,又不肯离开。   骂街的妇人被捆着放在门口,没人看着, 她却已经吓软了腿。   其实,狄咏就是吓吓她,赵灵犀早消气了,妇人却不敢跑,喃喃自语着自己会不会被杀头。   和她一起阻挠面馆做生意的那几个已经跑没了影,原想去别家躲躲,结果原本交好的人家却对她们避如蛇蝎,甚至有几个连自己家门都进不了。   可真是,诋毁面馆时有多黑心,这时候就有多仓皇。   面吃完了,百姓们还在,且越聚越多。有的是自发来看热闹的,有的是唐玄让兵士叫来的。   唐玄在面馆门前硬生生搭出一个三尺高台,又扛来展板,像之前司南在宣德门那样,站上去,为百姓们讲解官盐与辽盐的区别。   当然,他只负责站在那里,激情澎湃讲述的人是钱朗。   钱朗天生一股冷冰冰的凶相,这样板着脸讲解的时候,唬住了不少人。   百姓们这才知道,他们私下买的原来不是东边运来的海盐,而是辽盐!   倘若这话是唐玄或狄咏说出来,他们还会存着三分怀疑,换成钱朗一下子就信了。   钱朗是本地人,是河间府的骄傲。他的人品和他那个势利眼的母亲完全不同,再正直不过!   为了更直观地让百姓们了解到贩卖辽盐的后果,唐玄仿着司南在汴京时的做法画出一幅幅图。   只是,那图不像“官家吃火锅”“包大人啃猪蹄”那么有趣,而是血腥且直白的“罪犯行刑图”。   钱朗还怕他们看不清,把展板扯过去,一幅挨一幅地讲解——   “这是绞刑。绳套不会一下子收紧,会慢慢来,让犯人充分尝到死的滋味。”   “这是腰斩。看到这个铡刀没?锋利些还好,若是碰上个钝的,一下斩不断,还要斩两下、三下、四五下……”   “这是凌迟。就是一刀刀把肉剐下来,很多人不是割肉割死的,而是吓死的。”   百姓们白了脸,有那些胆小的要么一屁股坐在地上,要么仓皇逃蹿。   这里所有人,没有一个没买过辽盐的!   尤其那些负责贩盐的小头头,他们颤着手脚算了算,满门抄斩、凌迟处死没跑了。   然而,逃是逃不了的,唐玄已经派兵把河间府团团围住了,一个狗洞都没放过,就算跳了河也得捞上来。   底下哭声一片,还有浓浓的尿臊味。   唐玄清了清嗓子,道:“够了,说后面。”   钱朗收到指示,话音一转:“是不是有人不服气,以为不就是买了些辽国的盐吗,又能怎么样?”   他把手放在巨大的展板上,用力一按。   吱纽一声,展板翻了个面。   另一面依旧挂着数幅图,百姓们已经不敢看了。   没关系,钱朗会说给他们听:“买辽人的盐,就是替他们养兵、养马、养牲畜!他们吃饱了,马壮了,就会占我大宋山林,欺我大宋百姓!”   宣纸上画着辽人和汉人。   辽人握着鞭子,穿着华丽,汉人一个个赤身裸体,像牲畜似的被辽人赶到羊圈……   “如果你们养大他们的野心,养肥他们的兵马,河间府将是第一个被辽军铁蹄践踏之地!”   钱朗大声道:“有谁愿意做辽人的奴隶,被辽人像牲畜一样践踏?”   百姓怔怔地望着展板,吓呆了。   唐玄肃着面容,沉声质问:“有谁愿意?”   “没有!”兵士们大声回答。   唐玄的视线百姓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谁愿意?”   “没有!”司南带头喊。   “有谁愿意!”   “没、没有。”   喊的人越来越多,只是断断续续。   “有谁愿意?”   “没有!”   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   “有谁愿意?”   “没有!”   声音愈加坚定。   所有人都红了眼圈。   他们已经没有心思考虑买了辽盐是不是会腰斩、是不是会凌迟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盯着展板,看着那一幅幅真实的画面。   因为真实,才愈加惊悚。   光吓不行,还得有希望。   司南跳上台,大声说:“官家说过,不知者不罪。从前就算买过辽盐也没关系,只要交出来,家里不剩,就不会追究!”   什么叫峰回路转?   什么叫死里逃生?   这就叫!   百姓们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家,把辽盐全都拿出来。   司南勾了勾唐玄的手,“我能不能自由发挥?”   唐玄点头。   司南清了清嗓子,说:“郡王也说了,不让你们白交,一斤辽盐换半斤宋盐。”   这下,半点犹豫都没有了,赶紧回家拿盐!   为了给司南正名,唐玄特意把收盐的地方设在了俊俊面馆。   他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司南不是官府走狗,而是为他们说话、救他们一命的智者。   说到底,还是在替自家少年撑腰。   换盐的时候,司南私下透露:“这件事可大可小,郡王来河间不光是为了阻止辽人卖私盐,也是为了解决河间府盐价过高的问题……如果让官家看到你们的爱国之心,想必他老人家会有决断。”   这句话如一剂强心针,让百姓们看到了曙光。   如果能踏踏实实过日子,谁会提心吊胆买私盐?   在司南的带领下,大伙迅速团结起来,从下往上,揪出一个个小头头、大头头。   辽国花了数十年时间,搭上无数人力财力,用尽心血铺设的贩盐网络,反过来网住了他们自己。   无数辽国走狗、暗桩被挖出来,唐玄亲自带人抓捕、审讯,套出越来越多的证据。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辽人,他们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这天,河间府大集。   经历过十余天的紧张排查,人们终于稍稍放松下来,携家带口去赶集。   集市沿着河流两岸铺开,正好在俊俊面馆后面。   赵灵犀觉得新鲜,和江家姐妹一起换了花衣裳,欢欢喜喜去赶集。   集上有百姓,有巡城的兵士,还有从军营中出来放风的官兵。   因着唐玄的举动,百姓们对官兵已经没有那么忌惮了,那些热情大胆的摊贩看到官兵过来还会主动招呼一声。   赵灵犀拉着江小花的手跑到一处卖泥娃娃的摊子上,看着一尊笑容可掬的泥像,娇笑道:“你瞧,这小人儿像不像俊俊哥?”   “确实像,尤其是这双弯弯的眼。”江小花柔声道。   “那我买了。”赵灵犀笑得有点坏。   得不到南哥儿的人,还不能得个他的小泥像吗?   江小朵指着另一个泥像,笑嘻嘻:“我倒觉得俏俏姐姐应该买这尊。”   赵灵犀瞧了一眼,人高马大的,不是她的菜,“为何要买这个,我怎么没瞧出哪里好?”   江小朵跟江小花对视一眼,姐妹两个齐声说:“因为呀,像那位姓狄的小将军!”   赵灵犀腾的红了脸,“看我不打你们!”   姐妹两个娇笑着跑开。   赵灵犀往摊上丢了几枚铜钱,红着脸揣上那个“不是她的菜”,藏到小挎包里去追两姐妹了。   三个俊俏的小娘子,在街上追追打打,引得众人会心一笑。   赵灵犀腰侧的小挎包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相识的小娘子过来问,赵灵犀骄傲地说:“我哥给我缝的,买不着!”   小娘子还是不死心,“我能瞅瞅不?”   赵灵犀非常大方地摘下来,“借你背背。”   小娘子惊喜异常,根本舍不得背到肩上,而是小心地翻看着。   这个小挎包是赵灵犀强迫司南做的。   司南原本是想给小崽做个双肩包,汴京城来信,说是小崽在旬考中得了优等,司南想奖励小家伙一个新书包。   赵灵犀瞧见了,也想要。   司南只得做了斜挎包送给她。   是他仿着现代款的小包做的,有可以转动的铁扣,翻盖上用的是江小花绣的“喜鹊登梅”图,边沿处绷着细碎的皮草,做出毛绒绒的效果,精致又新潮。   成品放到赵灵犀面前的时候,赵灵犀差点激动地抱着司南亲一口。   幸亏唐玄出手快,把司南拎走了。   从此之后,禁止司南给赵灵犀做包。   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赵灵犀此生唯一一只“南哥儿牌”小包包。   小娘子们正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瞧着,旁边突然冲出一队官兵,看到俊俏的小娘子二话不说就拽到马背上。   赵灵犀第一反应不是逃走,而是护住包。包里的泥像却没护住,掉在马蹄下,断成了两半,还被马踢了一脚。   赵灵犀气疯了,一口咬在贼人手上,扯着嗓子大喊:“南哥儿救我!”   其余被掳的小娘子也跟着哭喊起来。   百姓们吓傻了,似乎想不通为什么官兵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掳人。   更奇怪的是,他们抓了人并不急着跑,而是在人群中左突右冲,肆意笑闹,就像故意让更多人看到似的。   司南和钟疆飞快地从面馆里冲出来,小郭和赖大紧随其后。   钟疆一眼就看出,这些“官兵”不对劲,“甲衣是三年前的制式,从嘉祥元年起河间军已经不穿这种了,禁军腰带也不是这样系。”   “是辽人。”司南扬声道,“城防兵,拦住他们,这些是辽人!”   巡逻的兵士反应很快,立马甩开绊马索,朝着辽人而去。   百姓们也迅速行动起来,老弱幼童避到角落,健壮的汉子和妇人冲到前面,用货架、摊位、推车把路堵死。   这时候,就看出“全民皆兵”的优势了。   河间府自开国起便是军事重镇,当地百姓往上数三代不是土匪就是军户,战事紧时,老幼妇孺皆可执兵披甲。如今日子虽安逸了,骨子里的血性却没退。   有了之前的铺垫,他们宁死不做辽人俘虏。于是,拼出性命,拦住做乱的辽人。   司南和钟疆也在拼命,他们第一要做的是救下被掳的小娘子,其中还有赵灵犀!   然而这很难,辽人有战马,有长枪,还有小娘子们作人质,司南和钟疆只能挽着弓箭,远程射击。   小郭跑出来,又跑了回去。   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特殊的弓。   “东家,震天箭,郡王落下的!”   司南心头一喜,“钟疆,你来!”   钟疆心头苦涩,“我不行,我手伤了,拉不开……”   “你行!你手早好了,赶紧着!”司南拿话激他。   钟疆还是犹豫。   小郭也道:“是啊,钟大人,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赖大也跟着劝。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又有一个巡防兵受伤了。小娘子们也在惊恐地哭泣。   钟疆一咬牙,接过弓箭,受过伤的右手握着弓,左手拉起弦,额头青筋爆起——   终于,嗡的一声,震天箭射了出去。   噼——啪!   在空中炸响。   辽人慌了神,百姓们怔住了。   老人们记得,这是唐家军的震天箭!   当年唐将军带兵来到河北路,就是像今天一样,于危难之中救了全城百姓!   震天箭一响,唐家军集结。   最先冲过来的是一支年轻的队伍,带兵的是一个熟悉的小将。   短短半月,槐树已经从一名小小的列兵升为了将虞侯,气质沉稳,虎虎生威。   “河间军,唐氏旧部,闻箭而来!”   那些年长些的,经历过旧时之战的百姓们,不约而同热泪盈眶。   司南没控制住,红了眼圈。   这是他家崽!   他家的!   作为持弓人,钟疆沉声发令:“拦住辽贼,救下小娘子,务必护住河间百姓!”   “得令!”槐树一手执缰,一手挥枪,扬声大喊,“儿郎们,杀!”   “杀!”年经的儿郎们骑着马,勇敢迎敌。   辽贼眼看不敌,跨过障碍,从另一侧逃蹿。   稳健的马蹄声滚滚而来。   有人穿着盔甲,手持缨枪,拐过街角,突然降临,以一人之力拦住数名辽贼。   司南没出息地抽了抽鼻子。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他最危急的时刻,这个人如守护神般降临在他面前。 第110章 各得其所 【二更】   唐玄用一把红缨枪, 告诉了满城百姓,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十余名辽贼慌不择路, 只能死战。   唐玄没有要他们的性命, “把人放下, 留你们一条生路。”   辽贼操着比司南还要流利的河间话,粗声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唐玄冷笑一声,把红缨枪扔到一丈开外,背上的弓箭也解了下来,此时的他手无寸铁。   辽贼面面相觑, 犹豫不决。   司南故意激道:“我劝你们早做决定, 别等着郡王耐心告罄,想走却走不成了!”   辽贼别无选择, 只得丢下劫持的小娘子。   她们的家人不顾铁蹄凌乱, 哭着跑了过去, 扶起自家女儿。小娘子们靠在父母怀里, 娇娇哭泣。   司南去迎赵灵犀, 谁知, 赵灵犀却猛地抓起唐玄的缨枪, 朝着辽人追去。   “球球哥放你们走, 我不放!”   “我来助你!”狄咏带着人马, 恰好赶来。   小夫妻两个带着数名兵士,将辽贼团团围住, 个个活捉。   方才那辽贼是怎么抓她的, 她就怎么抓回去,是如何拽她、掐她的,她也拽回去、掐回去。   小娘子们被她的彪悍震惊到, 不哭了。   不知谁带头高喊一声:“姐妹们,上去报仇!”   只听阵阵娇喝,不单单是方才被抓的女孩,在场的娘子皆一拥而上,对着贼人拳打脚踢。   司南脚步顿住,哭笑不得。   钟疆退出来,停下了挥枪的手。   手臂禁不住发颤。   方才,他是用左手拿枪的。   自从手筋被砍断,拉不开重弓之后,他一直在偷偷用左手练枪,然而,因为心中始终有障碍,一直练不好。   方才,生死之际,已经顾不上好不好,只凭着一腔热血在挥舞长枪,在拦截辽贼。   被他刺下马的辽人总共五个,救下了三位小娘子。   事实证明,他是可以用左手挥枪的,且挥得很好。   在皇城司,没人知道,在学骑射之前,他先学的弓弩。   幼时家贫,买不起弓,只拿着一杆枣木棍舞来舞去。他爹磨尖了石头安在长棍前端,他娘扯了红布条系在棍头。   如果不是遇到了唐玄,他或许会像钱朗一般,入厢军,守边疆。   这也是他少年时的志向。   手臂还在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赖大握拳,砸了砸他的肩。   方才,他就跟在钟疆身边,跟着他一起打辽贼。   小郭背着玄铁弓,崇拜地看着他们。   钟疆抹了把额头的湿汗,洒脱一笑,“走,去向狄将军讨酒喝。”   狄咏正抱着他的小县主,顺毛哄。   若再不哄,赵灵犀就把那几个辽人打死了。   还得拿他们跟辽国谈判呢!   槐树负责把人押走。   虽然很想留下来吃一碗司南做的面,却不能了,连下马给司南磕个头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愧疚难言,“师父,我……”   司南笑,“叫哥。”   槐树怔了一瞬,改口:“哥!”   司南笑着拍拍马脖子,“快去吧,小英雄。”   槐树眼中迸出极大的成就感,重重点头,带着绑成串的辽人,拉着缴获的战马意气风发地回军营了。   唐玄没走,幽怨地看着司南。   司南非常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偏不说。   “吃面吗?”   唐玄不吭声。   “炒的还是煮的?”   还是不吭声。   “煮一碗炒一碗可好?”   打定主意不吭声。   司南叹气:“看样子,大英雄不想吃面啊!不然,吃火锅可好?”   唐玄终于露出一个笑模样,“再说一遍。”   司南不仅说了,还明目张胆勾住他的手,“唐家子玄,司南的大英雄。”   唐玄勾住他的肩,“面要吃,火锅也要吃。”   “好嘞!那咱们就吃一道本地特色——驴肉锅,再抻上半斤捞面,保管你吃饱又吃好!”   少年眉眼含笑,温暖了这个慌乱的冬日。   这天,整条街的百姓一起吃的驴肉火锅。   前门驴肉火烧店里新宰的,司南买来许多肉,前一晚用酱油和糖卤好了,带着微微的甜味,原本想烘成肉干拿给唐玄吃,今日用在这里了。   用煮面的大锅熬好底料,把肉切成核桃大的小块,加驴皮、驴蹄、驴耳朵,加腐竹、豆皮、萝卜干、干豆角、酸白菜,还有一样冬日必备——冻豆腐。   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积雪一直没化,天寒地冻,把豆腐放在屋顶上,一宿就冻成了硬干干。   冻豆腐的口感和麻辣烫里的面筋差不多,又比面筋多了股酸酸的风味,在火锅中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去……   “再来一锅,多盛冻豆腐!”一个大兵头笑呵呵地把碗递给小郭。   非是他自己不愿动,而是动不了,从俊俊面馆到南街口,整条街都蹲满了人,个个抱着大碗呼噜噜地吃着,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我也来一碗!干豆角、冻豆腐都要!”   “我来碗辣的,多掏姜片和酸白菜。”   “是是是,这天气还是吃辣的过瘾!”   司南事先把姜切成片,用蒜头和茱萸,做成锅底后带着股独特的辣味,暖胃又发汗,吃一碗,身子暖和大半天。   几只碗被一双双手传递过去,小郭放下碗筷,笑呵呵地跑到灶台前捞菜。   他记性特别好,明明是差不多的碗,愣是能一眼认出哪只是谁的,哪个人又要的什么,从不会出错。   吃完菜,又就着锅底扯了上百根宽面片——司南原本还说只煮半斤,这下十斤都不够!   大伙吃得挺开心,一串串的钱往桌上扔。   司南没收,“今日这顿是燕郡王请大家的,一来,感谢大伙今日仗义出手,护得几位小娘子安然无恙;二来,也想借这个机澄清一件事——”   他朝唐玄眨了眨眼,“我要自由发挥了。”   唐玄勾着唇,纵容地点点头。   司南跳上高台,朗声道:“今日的情形大伙也看到了,辽人伪装成河间军不是一次两次了。千万别觉得他们只是想抢些米面钱粮、调戏调戏小娘子——不!他们分明是想挑拨我大宋军民之间的情分,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小郭几人跟着喊,业务十分熟练。   在场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长久以来被欺压、被迫害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一时间群情激愤。   司南耍了个心眼,把听见过、调查到的那些河间军欺压百姓的事一一安到辽人头上,桩桩件件说得有鼻子有眼。   直到百姓们气得破口大骂,他才话音一转,扬声道:“不用担心,官家派燕郡王过来,就是为了肃清军纪,护佑百姓,使得河间上下军民一心,同舟共济!”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军民一心,同舟共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不知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紧接着,所有人的百姓、在场的官兵全都跟着喊了起来。   声音顿挫有力,直冲云霄。   司南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组织了一场“陈情运动”,只要曾经受过官兵或者疑似官兵的人欺压的,都可到官衙陈情,府吏会一一记下来,由唐玄核实,惩处。   司南又找来一批画师,把这些事件画成册子,在百姓与官兵之间分发。   唐玄没有辜负他的好意,更没有白搭这个虚名,他实实在在地把河间军从上到下都捋了一遍。   吃空饷的,才不配位的,欺男霸女的,该免职免职,该军法处置军法处置。   至此,河间百姓真正相信了,“军民一心,同舟共济”并非一句虚话。   百姓受到鼓舞,陡然硬气起来。   北境之地,辽人占了一片山林,砍伐木头,种草放牧。   从前,当地百姓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却硬气起来,烧了他们的木头,赶走他们的羊群。   若再耍横,便直接抓羊宰牛,刚好过年吃肉。   因为他们有了靠山,有了后盾,有了底气扞卫自己的林地。   河间军没让他们失望。   当辽军的铁蹄踏过边境,唐玄亲自带兵冲入战场。   槐树和钱朗两位小将担任左右先锋,勇猛迎敌,毫不退缩。   钟疆第一次披上战甲,真正的、用来抵御刀兵的甲衣,而不是那种为了礼数仪仗做出来的漂亮玩意儿。   战场持续了不到一天。   战况并没有十分激烈。   因为,在宋人观念中彪悍异常的辽军很快就被改头换面的河间军击溃了。   辽军原本想给宋人一点颜色看看。   结果,唐玄送了他们一个大染缸。   兵士们凯旋而归之时,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染血的缨枪、破掉的甲衣、肩上腿上的绷带直直地冲击着百姓们的视线。   热泪盈眶。   一位高壮的大婶突然冲到槐树跟前,扯着他的衣裳说:“孩子,脱下来,婶子给你补补!”   无数大婶受到她的启发,皆冲了过去,衣服破的给补衣服,受了伤的接到家中照料。   哭哭笑笑,热热闹闹。   司南专注地看着他的大英雄。   满眼的骄傲遮掩不住。   唐玄俯身,揽住他的腰,把他勾到马上。   司南抱住他的头,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地亲上去。   围观百姓都惊了。   继而又释然了。   算什么呢?   能好好活着,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很好了。   一时间,官兵们起哄,百姓欢呼。   赵灵犀这个小丫头叫得最大声。   狄咏也不客气,把人一勾,霸道地亲了下去。   原本伤感的场景突然被大片大片的粉红色覆盖。   天公作美,华丽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就像司南的唐玄初遇的那个傍晚。   ***   百姓们知道了司南的身份。   ——他不叫“月俊俊”,而是汴京第一火锅店的东家,燕郡王选中的小王妃,还是官家派来的“巡盐大使”。   他是来为百姓请命的!   司南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第一次行使“巡盐大使”的权力,正正经经地给官家写了个折子。   ……官家没回。   倒是包拯暗搓搓地给他写了封信,拐弯抹角说了一番话。幸亏司南长着个七窍玲珑心,不然真看不懂老包这狐狸话术。   为了河间百姓,为了此行的使命,他打算拼一把。   这一次,他的对手不是辽人,不是官家,不是某个人,而是朝中所有反对废除河北路食盐专卖的官员。   司南要让他们看到,河北路的百姓是值得的!   这个冬天,河间府的官兵和百姓本色出演,实实在在地诠释了什么叫“军民一心”。   兵官在前面抓人,百姓在后方提供线索。   辽人之前构建的卖盐网络这会儿反而让他们用上了,司南一层层去说服,不管大头头还是小头头,只要主动招认就可保命,揪出背后辽人和走狗还有奖励。   唐玄亲自带兵,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不眠不休,激战半月。比真刀真枪地打仗还累。   ——河北路的禁私盐活动,效率高得让朝中官员吃惊。   官家的旨意终于来了。   是早就写好的,压到了今日。   他本就相信两个孩子可以完成,这一回,他没有任何偏私,让他们把差事办得体体面面,凭着自己的本事赢得了满朝文武的尊重。   官家下旨,废除河北路官盐专卖。   从此,当地百姓可以自由买盐,价高价低,皆凭自愿。   群情沸腾,普天同庆。   束缚了几代人的盐务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改变。   所有人都在感谢司南,感谢唐玄。   文人作诗,文人写颂,一篇篇诗文记述着两人的壮举。无数百姓冲进俊俊面馆,不由分说地扔下各种各样的吃食。   甚至有乡绅联手,送来数头活猪活羊,还有活驴!   司南没有被迎头砸来的赞颂和尊崇冲昏头脑。   他十分客观地请人写了一篇文章,把御史中丞包拯、三司使张方平,以及诸位支持废除食盐专卖的大臣们在朝中的斡旋一一说明。   更重要的是,司南特别指出了官家的仁爱之心,顾全大局,时时刻刻惦记着河间百姓。   光说还不算,唐玄又以官家的名义,给河间府六十以上的老人、家中有人参军的军属以及孤儿,按人头发放米面肉食,用来过年。   ——都是从辽人军帐中收缴的。   一桩桩一件件被人写成文章、记在折子里送往京城,不仅包拯等人满意了,官家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谁家不想有个聪明又争气的崽?   他不仅有,还买一送一!   官家当即下旨,让唐玄和司南回京,还非常直白地明示,会有好事。   狄咏和钟疆皆升了职,分别封为指挥使和副指挥使,驻守河间。   狄咏的命运从此刻起发生了改变。   在司南经历过的历史中,狄咏并没有执掌过一方驻军,史书记载他曾担任“带御器械”“合门使”等职位,明着说是官家亲卫,实际和仪仗队差不多。   如今,他成为一方驻军长官,离真正的“封疆大吏”只有一步之遥,而他还这么年轻,将来的成就超过他的父亲——狄青大将军也未可知。   钟疆是主动求来的。   这次的经历唤起了他少年时的梦想,就是像这样执枪策马,戍卫一方。   皇城司不适合他,御马监更不适合,在火锅店兼职数月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不日,他的家眷将会由官兵护送,来河间随军,与他团聚。   唐玄卸任前,把钱朗由将虞侯升成了都虞侯,军衔更高,职权更大,更利于他发挥所长。   和辽军作战时,槐树带着一帮小兵从冰层下潜过界河,给辽军伙食中下药,生擒了整支小队的官兵,立下大功。   这也成为大宋与辽谈判时最有力的筹码。   圣旨上没说如何嘉奖槐树,只狠狠夸了一番,等着回了汴京,自有他的大好前程。   至于赵灵犀……   她这次得回去,备嫁。 第111章 赐婚(捉虫) 【三更】   赵灵犀的身份也曝光了。   那几个和她对骂过的婆子吓傻了, 天天窝在家里琢磨用什么样的姿势向她磕头道歉。   赵灵犀这丫头也是有点小坏,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却故意让人放出话去, 见一次打一次。   几个婆子吓得更不敢出门了。   江家姐妹乍一知道赵灵犀的身份, 着实惶恐了两天, 赵灵犀主动找她们玩,说话做事还和从前一样,丝毫没有县主的架子。   姐妹两个也是好姑娘,并没有因此跟她疏远。   当然,更不会刻意巴结。   倒是江小花未来的婆婆, 李钱氏, 好生闹了场大笑话。   钱朗升了都虞侯,经唐玄引荐, 成了新任指挥使狄咏的左膀右臂。   钱婆子顿时飘起来了, 逢人便说, 自家儿子得了燕郡王青睐, 又在狄将军麾下做事, 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她顿时看不起江小花了, 打定了主意要退亲。   没承想, 钱朗不同意。   钱婆子为了逼迫儿子, 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使上了。   幸好钱朗头脑清醒, 她闹由她闹,她不吃就饿着。   你要说他不孝吧, 也不是。   钱婆子气得狠了打他两下, 他便生生受了,骂他两句,也乖乖听着, 从不犟嘴。   到了催妆的日子,钱婆子装傻充愣,故意躲了出去。   钱朗自顾自置办了丰厚的登门礼,换上体面的衣裳,带着底下的小子们,去了江家。   钱婆子得了信,要去拦,早有底下的弟弟妹妹等在岔路口,抱着她的腿,拖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钱婆子气得又打又骂。   弟弟妹妹们一咬牙,一闭眼,忍了。   兄长说了,只要拦住了娘亲,就带他们去俊俊面馆吃驴肉火锅!   带冻豆腐的那种!   事到临头,江娘子却犹豫了。   钱婆子那又哭又闹又打又骂的架势她瞧在眼里,怕自家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钱朗不会花言巧语,只认真保证:“我会护她,就像护我的枪。”   江娘子:……   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   江小花突然变得异常勇敢,掀帘子出来,主动接了钱朗的礼。   江小朵更是个小助攻,颠颠地带着未来姐夫到后院搬嫁妆去了。   这些年,江娘子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挣来的钱全用来给姐妹两个置办嫁妆,就是为了将来她们去了婆家腰杆能挺直。   赵灵犀身份公开后,也不用再掖着藏着了,叫人从汴京快马加鞭带来几副好头面,给江小花添了妆。   一个个嫁妆担子,系着红绸,贴着喜字从江家点心铺抬出去,足足占了整条街。   当真是河间府头一份!   即便如此,钱婆子还是不满意。   她一心想着,自家儿子是要娶相国女儿、皇家公主的——还真敢想。   当地习俗,催妆的时候要“唱妆”。   女儿家的嫁妆箱子,除了父母双亲准备的之外,祖母、外祖母、姑母、姨母、伯母、舅母等女性亲戚多多少少都要添一些。   还有那些交好的姐妹,尤其是成了亲了,就算没钱,也常常会添双绣鞋、缝个头巾。   江小花性子温柔,为人和善,在裁缝铺待了这些年同绣娘们十分交好,单是绣娘们送的衣裳鞋袜就装满了一箱子。   一箱箱嫁妆抬过堂,每过一箱,押礼官就要唱一句,某某物,某某添妆。   添妆之人就会站出来,大大方方地受未来新郎官一礼。往往是长辈在前,好友在中,平辈亲族在后。   押礼官几乎唱哑了嗓子,终于还剩两担子。   一个担子很小,只放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正是江小朵用十张小绣屏从赵灵犀手中换来的那支。   押礼官唱:“足金双头凤簪一支,并镶银木钗一个,金银同庆,好事成双——嫡亲姊妹江氏送!”   江小朵害羞地站出来,笑嘻嘻地看向江小花。   江小花悄悄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江小朵连忙站好,就见钱朗正正经经给她行了一礼。   小娘子开心又紧张,手忙脚乱回了半礼。   钱朗微微一笑,看向江小花。   江小花脸一红,垂下头。   又忍不住抬起来,悄悄看去,刚好对上郎君那双含笑的眸子。   江小花脸更红了。   钱朗笑意更深。   赵灵犀掩着嘴笑。   正要打趣两句,便听押礼官唱:“镶宝鎏金玉钏两对,南海珍珠耳铛两双,赤金飞凤累丝头面两副——结拜金兰永安县主赵氏送——”   围观百姓愣了又愣。   第一愣的是,这份添妆实成又贵重。   第二愣的是,江小花竟同皇家贵女拜了姐妹!   就连江小花都吓到了,“俏俏,你怎么……”   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连忙改了口:“县主,这是怎么回事?”   赵灵犀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爽快道:“你拜我小娘为师,我认你作姐姐,你磕了头,我接了茶,江婶婶和南哥儿都作了见证,小花姐姐不想认了吗?”   “这……”江小花绞着帕子,一脸为难。   姐妹之情她自然不想舍,只是赵灵犀是什么身份,她怎么能腆着脸高攀?   赵灵犀不管她的纠结,只朝钱朗招了招,“快来,见过你二姨姐,也就是我。”   钱朗笑着摇摇头,像方才对江小朵一般冲她揖了一礼。   赵灵犀笑嘻嘻还了半礼。   左邻右舍瞧了个大热闹,直到嫁妆抬走了,众人的谈性还没散。   钱家那边更热闹。   钱婆子横躺在门口,死活不让嫁妆箱子抬进去,还扯着嗓子哭嚎:“大郎,你今日要想抬这些劳什子进院,就从你娘身上踏过去!”   钱朗半点不慌。   他转身走到后面,亲自把赵灵犀添的那担嫁妆抬过来,红绸一解,箱盖一开,正午的暖阳亮闪闪一照,差点闪瞎钱婆子的眼。   钱婆子猛地坐起来,抢过金头面,张嘴就要试试软硬。   幸好钱朗及时拦住,没叫她磕出几个牙印子。   “你你你、你这臭小子,为了娶那妮子进门,竟然下了血本!”   钱朗淡淡道:“儿子有钱吗?还是您有?”   “那这亮闪闪的玩意哪来的?”   钱朗道:“永安县主送的。”   “啥啥主?”钱婆子连听都没听过。   “永安县主,汝南郡王的亲女,狄将军的未婚妻子……”钱朗顿了一下,故意放慢语速,“也是我未婚妻江氏小花的结拜姐妹,赵氏。”   钱婆子僵住了。   一颗心忽高忽低,放在酒里泡醉了似的。   比做梦还做梦。   旁边有人搭腔,语气酸溜溜——   “有福还是你有福,儿子升了都虞侯,娶了个媳妇又是县主姐妹,也算咱们这河间府头一份了!”   “谁说不是呢!有了皇家贵女当妹子,悠忽悠忽也算个皇亲国戚了,将来还不是想当将军当将军,想升京官升京官?”   钱婆子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头面往里跑,“来,大郎,快些,把你媳妇的嫁妆箱子抬进去……就、就放在我屋里吧,我屋子宽敞,能平着放,压不坏!”   众人一通爆笑。   钱朗同样笑着,朝兄弟们招招手,“再辛苦一趟,今日的酒敞开喝!”   “这大话都敢说?喝穷了你!”儿郎们笑呵呵地起着哄。   赵灵犀和江小朵在拐角处瞧着,终于放下心。   有钱朗护着,江小花吃不了亏。   喜酒他们终归没喝上。   宋与辽和谈成功,得了不少好处。   官家想儿子了,更想在百官面前显摆显摆,连下三道急诏,让唐玄和司南快马加鞭回京。   特意提到了司南。   于是,司南和唐玄告别众人,提前出发。   离开那日,阴了多日的天突然就放晴了,暖暖的日头照在身上,给人镀上一层金边。   小娘子们哭得好惨,尤其是得了司南做的小挎包的那些——司南终归没忍住,被一帮娇滴滴的小娘子软语求着,脑门一热,就给她们一人缝了一个。   如今,南街上的小娘子们人手一个皮草小挎包,赶集上街背出去,说亲的媒人踏破门槛。   不过,小娘子们还是最爱“俊俊哥”,尽管知道俊俊哥爱的是燕郡王。   城门口,可爱的姑娘们眼泪汪汪。   有人鼓起勇气道:“俊俊哥,过了年我爹带我去汴京看花灯,我去找你玩,可好?”   司南笑眯眯回:“欢迎来汴京,请你们吃火锅,找我就算了,我怕你嫂子生气。”   说完,指了指旁边人高马大、一脸严肃,怎么看都不像“嫂子”的唐玄。   小娘子们破涕为笑。   鹅黄淡粉的帕子挥舞着,一黑一白两匹马,踢踢踏踏跑远了。   来时心情忐忑,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走时感动又充实,归心似箭。   看到封丘门便到家了。   早有人在城门口等着,远远地看到他们,兴奋地招招手,将他们请到銮驾上,准备好热茶、温水、帕子、新衣裳。   帝王銮驾,帝王般的待遇,司南也算享受了一回。   两人没回家,在车上修整一番,直接进了宫。   依着赵祯的意思,是要单独见他们,早早地退了朝,把百官打发走了。   几位老臣却厚着脸皮,愣是跟到了文德殿,并且你一言我一语地拖着赵祯,不许他回福宁宫。   赵祯脸上笑眯眯,心里骂咧咧。   生无可恋地听富弼说完腊八宴,又听欧阳修说起明年贡举,眼瞅着张方平就要把嘉佑三年的盐铁税收背一遍,宫外终于传来宫人的唱诺——   “燕郡王协司小东家觐见——”   司南脚步一顿,“为什么是你协我,不是我协你?”   唐玄勾了勾唇,冲着宫人道:“重新报。”   宫人憋着笑,重新唱道:“司小东家协燕郡王觐见——”   殿内陡然一静。   张方平差点噎住。   富弼嘴角一抽。   包拯抖了抖胡子。   欧阳修拿袖子遮着脸,偷偷笑。   只有赵祯最淡定,整了整衣裳,清了清嗓子,努力掩饰住激动和思念,“让他们进来。”   唐玄和司南并肩进殿,一同行了个大礼。   赵祯看着唐玄笑眯眯。   老臣们则是看着司南笑眯眯。   富弼表现得和蔼可亲,“司小郎,可愿入朝为官?中书省刚好有个缺……”   欧阳修生性不羁,连宰相都敢顶,“说好了,让他进翰林院,相爷就别跟下官抢人了——张大人,您作证。”   张方平清了清嗓子,“这次是治盐有功,三司使反倒更合适。”   欧阳修被他气到了,转向耿直人包拯。   耿直人这次不想耿直了,慢悠悠道:“以小南哥儿的口才,御史台也成。”   小南哥儿!   叫得这么亲昵!   “官家,您觉得呢?”   我觉得你们会吃灰。   赵祯在心里偷偷吐槽。   司南有点蒙,打死他也想不到自己这条小咸鱼干还有被大宋名臣争抢的一天。   ——果然是穿越架空小白文吧,还真敢写!   被马背颠到(?)的腰和不可描述的部位隐隐作痛,提醒他清醒点,还是老老实实做咸鱼吧!就他那点小聪明,真到了朝堂上,分分钟被虐成渣。   于是,司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面带微笑,十分干脆地拒绝了。   几位大人还要再劝,就被赵祯赶走了。   离开的时候,几位治世名臣还不忘笑眯眯地对司南说:“冬日天寒,最适合吃锅子,改日去火锅店,还望司小郎留个雅间。”   司南更加恭敬:“小子天天备着,恭迎诸位大人。”   终于,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外加……未来儿媳妇。   赵祯看着俩人,好一会儿,方才开口:“玄儿,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唐玄跪下,叩首:“臣,恳请官家赐婚。”   赵祯一点都不惊讶呢。   “朕同意了。”他以皇帝的身份说,赐婚的圣旨也写好了,“既然答应了你,朕就不会食言。”   唐玄面上一喜,正要谢恩,便听赵祯继续道:“答应我,先别公开,等着司小娃的爹娘回来,同意了才好。”   司南一怔。   他没想到官家会考虑到他的父母。   这份尊重正是他最、最、最想要的。   赵祯目光放到他脸上,温声道:“当然,这是我作为父亲的提醒,若你们执意现在成亲,我也不拦着。”   “不,”司南摇了摇头,看向唐玄,“我们说好了等爹娘回来,是不是?”   唐玄颔首,“等岳父岳母回来,两家人一起吃顿饭,待他们同意了,官家也满意了,我和南哥儿再成亲。”   司南没有纠正他“岳父岳母”的叫法,反正他私下也称唐玄已故的父母岳父岳母。   也算公平。   值得一提的是,唐玄没说让司旭和月玲珑来拜见官家,而是说两家人一起吃顿饭,这是司南无意间提过的“习俗”,他便记下了。   赵祯也挺高兴,欣慰于唐玄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父亲,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笑笑,对司南道:“你爹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派出龙卫军,和玄儿的人一起找,人多力量大,兴许能快些。”   司南更加感动,真心实意叩了个头,“小子,谢过官家。”   赵祯笑眯眯,“叫声爹爹来听啊?”   他等唐玄的一声“爹爹”等了二十年……也没等来一声,只能逗逗未来儿媳妇过过干瘾。   就算不叫,也没关——   “爹爹。”   赵祯:???   “爹爹。”司南又叫了一声。   “欸!”赵祯乐呵呵地应了。   哄完老人家开心,司南恢复正经,“官家,您给小子的赏赐呢?”   赵祯挑眉,“赐婚还不够,还想要赏?”   “那是您赏郡王的,不是赏小子的。”   赵祯隔空点点他,做好了出血的准备,“说吧,想要什么,铺子还是银两?”   司南叩了个头,道:“小子只想让官家赏一个承诺——望您答应小子,每日舒心无忧,每顿多吃半碗饭,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让郡王和小子侍奉您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这也是郡王平生所愿。”   官家微怔,笑骂:“小滑头。”   背过身,却哽咽了。 第112章 新大厨 【一更】   司南和唐玄从宣德门出来, 远远地瞧见,宣德门外蹲着一排小豆丁。   是自家小崽子呀!   司南紧走几步,孩子们也兴高采烈地跨宣德门, 扑到司南怀里。   守门的兵士善意地笑笑, 没拦。   矜持的二郎没扑。   高冷的唐玄没人扑。   一大一小互看一眼, 彼此别开脸。   摆明了没有希望对方扑/扑对方的意思。   小甜心崽到底惦记着郡王爹爹,扑完司南,又过来扑唐玄。   甜甜的酒窝引得郡王大人勾起嘴角,长臂一挥,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小崽咯咯笑着, 十分熟练地勾住他的脖子。   其余几个孩子没让抱, 一只只小手牵住司南的衣角,你牵这边, 我牵那边, 加在一块居然把司南的衣摆拽出“蓬蓬裙”的效果。   “郡王大人, 槐树哥没回来吗?”小崽软软地问。   唐玄挑眉, “叫什么?”   “郡王爹爹。”小崽聪明地改口。   幼稚玄终于满意了, 稳重道:“槐树留下吃一位同僚的喜酒, 三日后同永安县主一道回京。”   小崽眨了眨眼, 看看他又看看司南, 然后凑到他耳边, 用很小很小的气音说:“小崽也想吃喜酒——郡王爹爹和师父哥的。”   唐玄揉揉他的小脑袋,嘴角不经意溢出柔软的笑, “快了。”   小崽眼睛一亮, 惊喜地把头埋到他肩窝。   唐玄笑意不减,抱着孩子,挨着媳妇, 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街上。   今日腊八,街上不少行人,瞧见一家几口纷纷上来攀谈问候。   司南和唐玄在河间府的事迹早就在传遍了全京城,如今百姓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英雄看待。   大伙争先恐后地同他们打招呼,熟稔之余,又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敬意。   司南心态很稳,依旧是那个热情幽默的司小东家。   不傲不骄,不改初心。   众人心内更为敬服。   终于进了家门。   黄狗小呆第一个扑过来,尖尖的耳朵背过去,脑袋尾巴一起摆,喉咙里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尽全力表达着对主人的思念。   条条崽也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了,抬着小前爪看看司南,又看看唐玄,最后居然选择跳到“那个可怕的两脚兽”怀里。   因为,崽崽最喜欢的小两脚兽也在呢!   条条崽的父母,小黑和小白也过来嗅了嗅司南,然后又飞快地钻回了窝里。   小羊和母羊也咩咩叫着,冲司南打招呼。   冷清的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   司南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多月没住人的样子。   屋子打扫过了,炕烧暖了,棉被皮褥都是新晒过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就连草棚里米面调料都添上了。   二豆煮好了腊八粥,在锅里温着。   香香甜甜的味道逸出来,一闻就馋了。   司南要盛,被孩子们按到椅子上,他们自己动手,一碗碗盛好,放到司南和唐玄面前。   不光有粥,还有一屉白白胖胖的花饽饽。   花饽饽的形状特别好玩,不是传统的寿桃、花朵或者小兔子、小老鼠,而是照着条条崽、小羊羔、小呆和家里的孩子们捏的,最前面的是司南和唐玄。   细看并不像,却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每个人、每只动物的神韵,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笼屉边上有个长条条,把几只白白软软的花饽饽圈在一起,用红色的颜料写着“一家人”。   司南满眼惊喜,“二豆,跟谁学的这手艺?”   “不是我,是小馒头。”二豆憨憨一笑,把小馒头推到前面。   小馒头还在州桥的时候又小又瘦,脸颊都陷进去了,如今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真像个宣软的小馒头了。   小家伙挠挠头,腼腆地笑着,“我现在不学做火锅了,跟着林嫂嫂学捏花饽饽……嫂嫂说,我捏得还行。”   “这哪儿是‘还行’啊,简直棒极了,天下第一超级棒!”司南把小家伙捞到怀里,捏了捏小胖脸,“你哥我可做不出这么好的花饽饽。”   得到司南的夸奖,小馒头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下子抓过代表自己的那个花饽饽,送到司南嘴边,“师父哥,你吃!”   司南失笑,“我可舍不得吃我家娃,我还是吃自己吧!”   说着,拿起“自己”,一口咬掉头。   孩子们都笑了。   “小崽也吃自己!”   “二豆也吃自己!”   “我也吃自己!”   “……”   大家都吃起了“自己”。   最后剩下“槐树饽饽”和“郡王饽饽”。   小崽小心地把“郡王饽饽”抓起来,举着送给唐玄,“爹爹,你也吃自己吧!”   唐玄接到手里,拐了个弯,送到司南嘴边,“让南哥儿吃我。”又把司南手里那个缺了头的抠过去,“我吃南哥儿。”   眸中的侵略与暧昧不加掩饰。   司南嫩脸一热,咬掉他的头。   孩子们嘻嘻笑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交换起来。   喝粥吃饽饽,总觉得少点滋味。   吃到一半,二豆呀的一声:“还有大骨头!二娘姐姐炖了大骨头!”   孩子们这才想起来,像一筐小土豆似的骨碌碌跑到灶台边。   你拿碗,我端盆,他掀锅盖,我掌勺,总之每个人都能找到事做。   司南如同老父亲般盘腿坐着,目光慈爱,“咱们老了,沾上孩子们的光了。”   唐玄顺了顺他半散的发髻,失笑。   你也是个孩子呢!   吃着肉,司南问起了于家姐弟。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回答。   “大娘姐姐给店里做冬衣,得了满满一罐钱,过年可以买肉吃了。”   “七宝早就馋肉了,叫他去火锅店吃他又不肯。”   “三娘姐姐可厉害,把店里管得特别好,前天有个客人喝多了耍酒疯,是三娘姐姐把他扔出去的。”   “二娘姐姐也很厉害,做饭可好吃了!”   二豆顿了一下,小声说:“我听七宝说,那天下了学看到二娘姐姐在哭……说是家里人都能挣钱,就她一个人吃白饭。”   孩子们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好难哦!”   看着小家伙们一本正经发小愁的模样,司南只想笑。   他咬了口骨头肉,软而不烂,火候恰到好处,骨髓刚好能用小勺挖出来,吃一口,滑嫩咸香。   从前就听说二娘做饭好吃,没想到这么好。   司南对二豆说:“明日跟你实叔说声,贴份招聘告示,找个会做酱大骨的厨子,快过年了,咱们添份酱骨锅。”   二豆反应有点慢,“我也会做呀,师父教过我……师父也会做,为何还要请人?”   二郎给他使了个眼色。   当然是为了帮二娘姐姐!   他一下子就猜到了自家兄长的想法。   司南想帮于二娘,却不会上赶着,只会提供一个适合她的机会,让她自己迈出那一步。   小崽也反应过来,推了推小茄子,“这事不用二豆哥说,小茄子说最合适。”   原来,司南不在的这段时间,小茄子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性格佛系,不争不抢,又十分细心,每次在后厨与前厅之间跑腿,总能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   崔实瞧上了他一点,时不时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记账、进菜、处理店中的突发事件。   每天都比别人上工早,下工晚,小茄子却毫无怨言,总是笑眯眯地跑来跑去,像个开心的小陀螺。   崔实观察了大半月,终于正式收了他,往管事的方向培养。   小崽也有好消息——   他要升入甲字班了,原本只是上的预科班,因为旬考表现很好,山长特许他过了年就进入甲字班,顺利的话,明年年底就可以参加太学的入学试。   冬枣和二郎也很优秀。   尤其是二郎,原本只是初级班的“班头”,现在已经是整个演武场的小头头了。   大概是继承了生母月玲珑的武学天赋,又有唐玄从旁指点,这小子以六岁之龄,一力碾压了那些十二三岁的学长,成为最有希望参加下一届武举的学子之一。   七八岁的武举人……简直难以想象。   司南却并不惊讶。   二郎有多努力、多专注,对武学多赤诚、多热爱他都看在眼里。这小子目标明确,毫不三心二意,每天都把大把时间用在这一件事上。   如果他都不能成功,那就没有人可以成功了。   无关年龄。   至于冬枣……   在撞破两扇门、拍断三根木桩、打烂无数草靶之后,马步军都指挥使大人特意到若水书院瞧了瞧他,把人预定下了。   再学三年,只要品性不移,就能选进马军营。   单单离开一个月,孩子们就成长了这么多,司南欣慰又汗颜,撞了撞唐玄的肩,“老父亲也要努力呀,不然就被孩子们比下去了。”   唐玄拿帕子擦了擦他嘴边的油渍,轻笑道:“先从吃饭礼仪开始。”   司南……愤愤地咬了一大口肉。   就是不从容不优雅不修边幅,就是要沾到嘴上。   反正……有人给擦。   唐玄含着笑,认命地擦了。   司南得意了,摇头晃脑继续吃。   孩子们扎着小脑袋,一边啃骨头一边窃窃笑。   吃完饭,唐玄回郡王府报了个平安,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了。   司南没想到他会回来,正跟孩子们钻在被窝里讲鬼故事呢!   外面寒风阵阵,屋内烛火颤动,讲到兴起处,猛地一抬头,窗外突然贴过来一张黑沉的脸。   司南魂儿都没了。   孩子们哇哇叫着钻进他怀里。   唐玄的脸更黑了,大步走进屋内,把司南一扛就要往西屋带。   司南一双大长腿圈在他腰上,拽着门框不肯走,“那个屋冷,没烧炕。就在这睡吧,一起睡,成不成?”   唐玄听到“一起睡”,脸色好了一丢丢。   只有一丢丢。   司南腿圈得更紧,“你挨着我,咱俩钻一个被窝,正好——”   还没说完就被唐玄扔回了炕上。   紧接着,司南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一秒扒衣”,顺带着叠成小豆腐块放在旁边。   唐玄干脆利落地躺到炕上,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过来睡,别冻着了。”   司南……就乖乖过去了。   然后被紧紧抱住,手脚相缠。   孩子们机灵地侧过身,把小脑袋藏进被子里,不听也不看,绝对不打扰大人们的“好事”!   ***   司南窝在唐玄怀里饱饱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吃过早饭,开开心心去了火锅店。   还没进门,就看见匾额上招招摇摇的大红绸。进了门,对上一张张写满喜气的脸。   司南顿时笑了,“行,每天都是这个精气神,不愁咱们店没人气。”   于三娘小声念:“一、二、三——”   员工们齐刷刷鞠躬:“欢迎东家回家!”   司南眼眶一热,竟有点想哭,“发奖金,每个人都有,这段时间辛苦了。”   员工们再次鞠躬,“我们不辛苦,东家最辛苦!”   司南摆摆手,“行了行了,再煽情就假了哈!”   大伙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有来得早的客人,看到司南和店员之间平等又融洽的气氛,不住点头。   怪不得人家能赚大钱呢!   员工把火锅店当家,把店里的买卖当成自己的营生,自然会尽心尽力。   快过年了,司南决定搞个促销活动。标语沿袭了他一贯的风格,沙雕又好笑。   “东家回来了!”   “跳楼大减价!”   “给东家赚嫁妆啦!”   ——司南发誓,最后一句不是他写的!   大早上的,他挨个抠展板,愣是把“嫁妆”改成了“聘礼”。   唐玄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笑而不语。   只有真正的小媳妇,才会这么在意嫁娶的问题。   既然要搞活动,自然少不了新菜品,司南定了两样,酱骨锅和驴肉锅。面食增加了刀削面。   刀削面可以附加表演环节,削面师傅走到客人雅间,当场表演“快刀斩面片”。   于是,招聘告示贴出去的时候,除了找一个会做酱大骨的厨子,还增设了一个职位:削面工。   备注:不会可以教。   于二娘看到告示,忍不住心动了。   她没有那份自信,猜到司南会特意为了她写这份告示,只以为是巧合,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决定过什么事,都是胡氏安排,或者跟着大娘三娘一起做。   这是第一次,她独自做选择。   不由想起很多事,父母重男轻女,三个姐妹中最不起眼的存在,常常被胡氏骂“软得像坏烂肉,三脚踩不死一个蚂蚁”……   于她而言,这些记忆都是灰暗而麻木的,并没有觉得伤心或难过,已经习惯了。   唯一一抹亮色是第一次去司氏酒楼,看到大厨炒肉,是用芋头和水芹菜炒的,浇上酱汁,一下子变了颜色。   很浓重、很漂亮的金色。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跟月玲珑说,想学做菜。   那样一个耀眼的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用很轻快很爽朗的语气说:“那便学。”   于二娘闭了闭眼,做出了决定。   火锅店。   司南正在柜台后写请帖,看到于二娘跨进门,不等她开口,便笑着说:“恭喜,你被录用了。”   于二娘不由呆住,不敢相信。   司南像他母亲当年那样,拍拍于二娘的肩,轻快又爽朗地说:“二姐姐做的酱骨头十分美味,你这手艺打着灯笼都难找,既然进来了,我断没有放你出去的道理。”   于三娘一下子扑过来,“二姐快答应啊!你不是一直想做大厨吗?大郎哥让你专门负责骨头锅,工钱比我还多!”   “我、我……我答应,谢南哥儿,谢谢……”于二娘的泪唰的一下涌出来。   司南最见不得女孩子哭,轻咳一声,开了个小玩笑,“注意啊,正经名叫‘酱肉火锅’,不叫‘骨头锅’,吓死人了!”   于三娘扑哧一声,笑了。   大厅的客人也跟着笑起来。   有人扯着嗓子开玩笑:“司小东家,‘骨头锅’预定一份啊,不拘谁的,只要别是这位新来的大厨,咱们还等着尝她的手艺呢!”   于二娘破涕为笑。   在于家小院里关了这些年,她从未感受过这般善意。 第113章 满庭芳危机   于二娘被二豆和小馒头拉去了后厨, 报名日也成了上工日。   于三娘没走,站在柜台前欲言又止。   司南抬头,笑道:“这是想打听槐树, 又不好意思开口么?”   于三娘脸一红, 故意转了话锋:“才不是, 我是想跟大郎哥说别的事。”   司南笑,“那说别的事之前,先听我说说槐树吧——我知道,你不想听,是我想说的——那小子表现不错, 立了功, 喝了同僚的喜酒再回来,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   “关我什么事……”于三娘嘴上犟着, 眼中的娇羞却藏不住。   她还真有一件事要说:“大郎哥不在时, 虞姐姐来过两次, 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像是有急事, 问你何时回来……大郎哥, 你说, 是不是新东家对姐姐们不好?”   司南手上一顿。   笔下这封帖子刚好是写给虞美人的, 想了想, 三两笔写完,打算亲自送去。   他和于三娘有着同样的担心。   到了满庭芳, 在门口的时候就觉出不一样。   从前, 满庭芳是整条街上最清雅的所在,姑娘们轻声慢语、巧笑倩兮,仆妇嬷嬷低头走路、轻手轻脚, 客人们也是单纯欣赏美人、美酒、美歌喉的高洁之人。   现在呢?   还没走近,就瞧见两个婆子在门口拉客,一个大腹便便的酒色之徒进去,一个酒气上头的人脚步不稳地出来,整栋楼仿佛弥散着刺鼻的酒肉气息和廉价的香粉味道。   司南一闪身,躲开想要拉他胳膊的婆子,沉着脸上了三楼。   三楼只有两个大套间,一间是虞美人的,一间是蝶恋花的。   从前过来,要么响着虞美人的琴声,要么飘着蝶恋花的歌声,都是动听的。   这次却不然,刚拐过楼梯口,便听见一个暧昧的男声,还有蝶恋花不满的拒绝。   门开着,青姑想要去拦,却被男人带来的人堵在门口。   门内,蝶恋花正被一个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爷爷的人抓着手腕。这男人个头不矮,却生得干瘦,脸上的褶子一道堆一道,像根裹着绸缎的老枯木。   都这样了,还色心不改,自己搞不定蝶恋花,就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压着,喉咙跟个破风箱似的,沙哑地说着淫邪之语。   “早听说了,你们这楼里一个个都是清高货,无非就是想抬个高价。成,今日本官验验货,若真是个处,明日就给你赎了身抬到家里去……”   “老畜生!我不愿意!”蝶恋花拼命尖叫,踢打,却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按住。   司南见此情节,头皮都炸了。   三两步跑过去,一脚踢开门口的拦路狗,又狠狠给了那老色狼一拳。   蝶恋花跌跌撞撞地躲到他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似的。   吓坏了。   也激动坏了。   老色狼被司南打得假牙都掉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旁边的小厮吃了司南的窝心腿,暴怒道:“哪里来的狗奴才!擦亮你的狗眼,瞧瞧咱们主子是谁,不要命了吗?”   司南冷笑,“范老爷子,你儿子寒窗苦读十余年,兢兢业业几十载,好不容易熬了个六品京官,你想亲手给他毁了吗?”   ——这个人他认识,汴京城出了名的老流氓。生了个儿子倒是争气,清正廉洁,满腔抱负,却屡屡被不争气的父亲连累,不得升迁。   范老畜生显然也认得他,捂着漏风的嘴,恨声道:“司小东家,没记错的话,满庭芳不是你家的营生吧?你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司南冷冷道:“别急,很快就是了。若不信,你大可以瞧着,是我先买下满庭芳,还是官家先撸了范侍郎的官!”   范老畜生到底顾及着唐玄,咬了咬秃掉的牙床子,恨恨地放下两句没用的屁话,颤颤巍巍地滚了。   青姑心疼地把蝶恋花搂到怀里。   蝶恋花的手依旧拽着司南的袖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司南暗自叹气。   将将一个多月没见,蝶恋花像是变了一个人。   往日艳丽张扬的富贵花,如今竟像霜打了一般,衣襟破旧,小脸腊黄,原本丰满可爱的身材生生瘦了一大圈。   这要在大街上遇上,他八成不敢认。   青姑含泪拍哄着:“好了好了,南哥儿回来了,满庭芳有救了。”   司南早就纳闷了,青姑似乎对他十分亲近,好像从前就认识似的。   还有蝶恋花,在原身的记忆中,每回来满庭芳找虞美人送曲子,蝶恋花都会从窗户探出头刺他两句。   不像讨厌,倒像小孩子闹脾气。   为了安抚两人的情绪,司南借此攀谈起来。   青姑拭了拭泪,说:“南哥儿莫不是忘了,你小时候还跟蝶儿一处玩过……那年我带着蝶儿从南边过来,差点被山匪掳去,是月娘子救下我们,还让我们跟着你家的商队一路进京。”   司南惊奇。   他娘到底是个怎样神奇的女子?   随随便便拎个人出来就认识她,三个里至少有一个受过她的恩惠!   蝶恋花拽拽司南的袖子,哽咽道:“你先去看看虞姐姐吧,她不比我好多少。我收拾一下就去找你们。”   司南点点头,抬脚就往对面走。   青姑叹了声,道:“虞行首在楼下……暖场子。”   司南皱眉,所谓的“暖场子”就是在散客厅里表演。   散客里三教九流都有,喝多了,起了色心,上来摸一把、亲一口,姑娘们都得生生受着。   这差事向来派给那些年老色衰或者没有名气的,怎么会轮到虞美人?   蝶恋花愤愤道:“那个王八蛋想让虞姐姐接客,虞姐姐不同意,就被……就被那般羞辱。”   她也没比虞美人好多少,若不是因为她不听话,新东家也不会找来这个老男人恶心她。   又想哭了……   司南见不得她哭,紧走两步下了楼。   蝶恋花的泪珠一下子憋了回去,“臭南哥儿,还和从前一样讨厌!”   从前的事……司南记不清了。   他想起了八岁之前在现代的记忆,原身在这里的却变得异常模糊。   没有时间多想,他看到虞美人了。   虞美人刚好一曲结束,正要行礼退下,便有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围了上去,你拽袖子,我扯衣裳,粗鲁地让她陪酒。   虞美人气色确实不好,本就苗条的身子如今几乎瘦成了竹竿,面上的妆容也花了,前襟湿着,像是被撒气的客人泼了酒。   那样一个清雅通透的奇女子,竟落得这般境地!   司南大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随手掏出一大串钱,扔到那几个醉汉桌上。   “哥几个的酒今日我请了,还望大伙行个方便,让我带我家姐姐去换身衣裳。”   这里坐着的没有多富贵的,有钱买酒喝就够了,嘻嘻哈哈地赞司南大方。   司南躲开他们拍过来的油手,护着虞美人上了楼。   虞美人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哭,“南哥儿回来了?我还想着,能不能来得及呢。”   轻轻一句,道尽多少辛酸。   司南心头微滞,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青姑,劳你帮两位行首收拾收拾,去火锅店。”   青姑正站在门口,听到这话叹道:“可不能出去,若是让新东家知道了,又要找茬。”   “南哥儿都回来了,还用怕他?姐姐,走,去火锅店!”蝶恋花把虞美人一拉,转身去了后院。   后院有驾马车,车夫同她们相识,她们要出门,车夫不会向新东家打小报告。   如今在楼里,除了寥寥可信的几个,其余墙头草都被新东家收买了。   到了火锅店,安排好雅间,司南方才问道:“这新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该不会脑子有坑吧?   放着好好的清雅名声不要,怎么尽把满庭芳往下三流糟践?   虞美人轻叹一声,道:“是张衙内,张升……曾在火锅店闹事的那个。”   原来是他!   司南啧了声,怪不得。   说那姓张的是“直男癌”都算高看他了,那货仗着叔公是三司使张方平,向来狐假虎威,横行无忌。   他明明知道火锅店是唐玄保着的,还敢调戏于三娘,可见这人有多嚣张。   “那个王八蛋说了,不管行首还是女伎,进了楼就是陪男人的,不陪睡,那就去死。”蝶恋花扯着帕子,愤愤咬牙。   虞美人沉默着,气得直发抖。   她的婢女小娥前两日顶撞了张升,被赶到后院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了。   青姑心疼她,抖开披风,红着眼圈披到她肩上。   司南拨了拨炉中炭火,语气平静而可靠:“你先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了章程?”   虞美人点点头,“这些年,我们也暗暗地攒了些傍身钱,再加上那些衣裳首饰,当一当,想来够赎身了。只是……”   “只是那姓张的王八蛋断不会肯,所以想请南哥儿帮忙,买下我们!”蝶恋花快人快语。   司南差点呛住。   虞美人恳切道:“我知道的,南哥儿大可以不掺和进来,就算你不愿帮忙,我们也不会有丝毫怨恨……只是,实在没法子了,那张升说过了小年便举办花魁大赛,要、要……”   “要卖掉我们的初夜!”   虞美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蝶恋花却毫无顾及,“若真有那一天,就算去跳河,我也不会从!”   司南给她倒了盏茶,“压压火,别把我这火锅店给烧了。”   蝶恋花是个心大的,还真就把茶喝了。   三双眼睛一起看向司南。   司南缓缓道:“我会去找张升谈谈,尽量把满庭芳买下来。”   “他要不肯呢?”蝶恋花急切道。   司南一笑,“那就抢。”   虞美人一怔,“南哥儿,你为何……”   为何肯帮她们?   为何呢?   一来,他还欠虞美人一个人情。   当初,如果不是虞美人,白夜在百味赛上设的毒计八成就成功了,就算唐玄能保下他,官家那边却不好交待。   这个人情司南一直没还,虞美人也没提。   今日,她是因着朋友身份、带着满心诚意来求助的,没有像第一次那般使心计、装可怜,更没拿着人情相要挟。   二来,他们是朋友。   其实,就算没有那个人情,单是凭着这一点,就够了。   司南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有志气、有坚持、不甘堕落的女子被糟蹋。   虞美人还在等他的答案。   司南道:“倘若是陌生人,我确实不会掺和进去。你们是吗?”   “自然不是,说好了做朋友。”蝶恋花娇声道。   司南看着虞美人,“这就是答案。”   虞美人的眼泪终究没忍住。   压抑了许多日,坚强了许多日,却因司南的一句“朋友”,绷不住了。   她一哭,蝶恋花也跟着哭。   青姑扭过身去,默默拭泪。   司南受不了这样的场景,把于三娘叫进来,想着让她劝劝,没承想,这丫头也跟着哭了起来。   司南……想逃。   女人的眼泪就像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又有说有笑了。   于三娘请客,留两位行首吃了顿丰盛的火锅大餐。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擦干泪,填饱肚子,又是艳冠京华的行首。   离开的时候,两人走的员工通道。   原以为不会撞见人,偏偏就那么巧,伍子虚懒得绕路,把马停在后院,晃晃悠悠地进了店。   冷不丁一抬头,瞧见蝶恋花从楼上下来。   ——披着白雪红梅大氅,梳着慵懒的坠马髻,鬓发微散,眼角泛红,衬得本就艳丽的五官更多三分精致、七分风情。   伍子虚脑门一热,两条血柱顺着鼻孔流出来……   仙女……   他看到了仙女……   “仙女”狠狠剐了他一眼,转头对司南道:“你才离开几天,店里就这么不成样子了,什么香的臭的伙计都往里招!”   虞美人却轻轻地打了她一下,低声道:“不可无礼,这是五水楼的东家,伍郎君。”   蝶恋花撇了撇嘴,“怪不得五水楼会轻易被南哥儿打败,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青姑捏了她一把,转过头,连忙向伍子虚赔不是,“我家行首没见过世面,口无遮拦,郎君勿怪。”   伍子虚不仅不怪,还咧开嘴,傻兮兮一笑。   声音真好听……   骂人都这么动听……   司南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赶紧着,把鼻血擦擦。”   “我早没姥姥了。”伍子虚扯了个帕子糊鼻子上,闷闷道,“方才那位小仙女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司南反倒纳闷了:“你没去过满庭芳?”   “我倒是想,我敢吗?我哥说了,但凡我脚底板往那秦楼楚馆一踏,他一准打死我。”   伍子虚哀叹一声:“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爹就是迷上了一个歌妓,败了大半家产,自己还染病死了……若不是我哥苦苦撑了几年,五水楼就不是我的了。所以,他早早给我立下规矩,啥都能干,就是不能去花街柳巷,哦,也不能赌。”   司南点点头,“挺好,你哥是个明白人。”   “我也觉得我哥顶顶厉害!”伍子虚嘿嘿一笑,“南哥儿,你还没说呢,小仙女是打哪儿来的?”   司南扑哧一笑,“幸亏伍大哥厉害,不然你早去要饭了。”   伍子虚给了他一拳,“夸我哥就夸我哥,干嘛顺带着贬低我——说正事!”   “你口中的那个小仙女就是满庭芳的行首,你沾不得。”   伍子虚傻了,“你哄我的吧?”   司南指了指还没走远的马车,“你自己瞧瞧。”   果然……挂着满庭芳的灯笼。   伍子虚伤心了,难过了,感觉一颗真心错付了。   哭唧唧地把帕子从鼻孔里揪出来,团巴团巴塞回荷包里。   司南失笑,怎么突然觉得,这货跟蝶恋花还挺配的?   ***   司南是带着诚意去见张衙内的。   之前司南打过那人,怕他记恨,便特意带上了同张衙内有些交情的伍子虚。   伍子虚一听是替小仙女平事,顿时充满雄心壮志,雄纠纠气昂昂地跟着他去了。   司南还准备了礼物,拉下面子办这件事。   就连伍子虚都替他叫屈:“不过是个官三代,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吗?你男人可是燕郡王,干的就是监察百官的差事,连我哥都敬他,更何况是那个什么三司使!”   司南白了他一眼,“三司使可比你哥官大多了。”   “我哥比他厉害呀!”   司南:……   兄控赢了。   这件事他不会倚仗唐玄。不是因为虚头巴脑的自尊心,而是因着对唐玄的心疼。   唐玄站在那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稍踏错一步,就会引来无数口诛笔伐。   所以,作为伴侣,他不仅不会借唐玄的势,反而会更加谨慎。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唐玄的把柄。   伍子虚晃晃脑袋,“不懂。你想法真多,要是我有个郡王做相公,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   司南笑,“你想找吗?让小玄玄给你介绍一个。”   伍子虚捂着胸口,“我心里只有小仙女。”   司南插刀子,“可惜你哥不同意。”   伍子虚……卒。   伍子虚做中间人,把酒席订在了五水楼。   司南点了最好的菜,等着张衙内来。   茶喝了一盏又一盏,俩人加起来跑了五趟茅房,张衙内才慢悠悠地进了雅间。   “来了?茶给您斟上了。”司南带着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   张衙内瞧都没瞧一眼,把蝈蝈笼子往桌上一放,懒洋洋道:“说吧,啥事?我跟富相爷家的孙子约了局,待不了多会儿。”   伍子虚眉头一皱,正要怼他,被司南拦住了。   司南早有心理准备,好脾气地把事情说了。   张衙内眉毛一挑,脆生生丢出两个字,“不卖。”   司南抿了抿唇,耐着性子道:“衙内,都是开门做生意的,还请行个方便。您盘下满庭芳不也是为了赚钱?如今楼里的情况您也知道,能不能赚到还真不一样,倒不如转给我,银钱好商量。”   张衙内嗤笑一声,“你说错了,我盘下这玩意还真不是为了赚钱。”   伍子虚忍不了了,“不赚钱干嘛,有病吗?”   张衙内瞪了他一眼,看在伍子兴的份上,没跟他计较,只拿眼斜着司南,怪笑道:“就是因为你,我才买下满庭芳。意外吗?”   “还真挺意外的。”司南真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他连累了行首们。   这样的话,他更得把人保下了。   司南笑笑,平静道:“我倒是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能让衙内为了我买下一栋楼。”   “少特么阴阳怪气!司南,那天的事我还没忘呢,我说过,咱们走着瞧!”   司南依旧维持着笑意,“衙内有气冲我来,折腾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算怎么回事?”   张衙内拄着桌角,贴近他的脸,“满庭芳里有你的相好,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我等的就是这一天,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   司南:???   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求你可以,跪就算了。”司南知道这事八成是谈不拢了,最后努力了一把,“衙内不如出个高价,宰我一笔,岂不更实惠?”   “少在这花言巧语,我不吃这一套。”张衙内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今日你跪了,这事还能继续谈,若不跪,没门儿!”   “跪你大爷!”伍子虚暴跳如雷,连人带椅子一脚踢翻,“在爷的地盘上敢拿爷的好友开涮,反了你!”   踢完还不过瘾,抓起司南倒的那盏茶,尽数浇在张衙内脸上。   “南哥儿,你能忍,我忍不了,就算你生气我也不管了,我今日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踢得好。”司南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瞧着狼狈的张衙内,“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卖还是不卖?”   “卖你祖宗!”张衙内破口大骂,“司南!你个卖屁股的!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这就回去找人睡了你相好!”   司南一脚踩在他肩上,语气非常平静,眼中却氤氲着可怕的神色,“我劝你收回这个腌脏的想法,除非,你想死。”   张衙内被他踩得嗷嗷痛叫,一边叫一边骂:“你不就是仗着燕郡王吗?我跟你说,老子不怕他!老子一没作奸犯科,二没鱼肉百姓,他总不能光天化日一箭射死我!”   既然他主动提到唐玄,司南也就不客气了。   他一脚踩着张衙内,胳膊支在膝盖上,稍稍弯下腰,笑眯眯道:“他确实不能光天化日射死你,却能月黑风高要了你的命,你能保证自己夜里不出门吗?就算不出也没关系,燕郡王准头好,隔着窗户也能射穿你脑壳。”   张衙内强自镇定,“你以为我会信吗?姓虞的是你相好,他会为了那贱人得罪我叔公?”   “不然试试?”司南不甚在意道,“你回去碰虞姐姐一下,看明天早上醒了会不会断一只手。”   张衙内瞳孔一缩。 第114章 求助   司南明明是笑眯眯的, 却生生透出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张衙内被镇住了,狠话都没敢放就走了,直到离开很远才骂骂咧咧找场子。   小厮在旁边煽风点火, “郎君, 您真打算把满庭芳卖给他?”   “卖?他想得美!”张衙内啐了一口, “他不是跟姓虞的那贱人有一腿吗,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心上人怎么在小年夜被又丑又色的老男人糟蹋!”   “您就不怕他闹出什么事?”   张衙内一笑,“我还真怕他不敢闹。”   小厮不解,“这是何意?”   张衙内讥讽道:“听说燕郡王看他看得挺紧, 要是真闹出点什么, 燕郡王能容他?等着他俩闹翻了,燕郡王不再护着他……哼!”   原来是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小厮竖起大拇指, 厉害还是自家主子厉害。   张衙内揉了揉被司南踩疼的肩膀, 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虽说暂时吓住了张衙内, 司南还是不放心, 去郡王府借了几个人。   唐玄的人都是从西北军退下来的, 混进满庭芳保护几个小娘子绰绰有余。   唐玄下了衙, 直接来了司家小院, 进门就瞧见司南守着一笼白馒头, 正拿筷子戳呢。   “新式饽饽吗?”唐玄拿到手里, 捏了捏。   “对,仿真版马蜂窝, 松软多孔, 孔里还能加蜂蜜,要不要试试?”   唐玄往桌上扫了一圈,“蜂蜜在哪儿?”   不仅没蜂蜜, 连菜都没有,只有一碟腌萝卜条。   司南半点不慌,利落地夹了根萝卜条,插到“蜂窝孔”里,“饽饽咸菜,人人都爱。来,尝一口。”   唐玄抿着笑,咬了一下。   “给面儿。”司南咧开嘴,就着他咬下的缺口也咬了一口。   完了还求评价:“你觉得这萝卜条好吃不?我废了老大劲,精心为你腌的,你看,还是粉红色的——腌个萝卜条都是爱你的颜色!”   唐玄笑笑,“怎么做到的?”   司南:“你留个言,留个言我就告诉你。”   唐玄从他怀里掏出小本本,留了个言。   司南看了一眼,顿时乐了。   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告诉他粉红萝卜条的做法。   唐玄勾着唇,夹起来吃了一根。   司南也把小本本收到胸兜里,还拍了拍。   蜂窝饽饽掰开,一人一半,孔里插满了萝卜条,咬一口,那酸爽。   俩人就这么酸酸爽爽地吃完了简单又虐狗的晚饭。   今天孩子们一个都不在家,只有两个老父亲窝在暖烘烘的炕上,为所欲为。   自从上次钻过一个被窝,唐玄就上瘾了,特意让于大娘缝了条双人盖的大被子,还特意叮嘱:“被角絮厚着,南哥儿爱蹬被子。”   于大娘是红着脸缝完的。   不仅被角絮得厚厚的,还细心地缝上八个小小的“喜”字。   郡王大人满意,三言两语就把小馒头和小茄子忽悠去了崔家寨,只留下司南跟他一起钻被窝。   司南大大方方地脱了衣裳,大大方方地贴到他怀里,凉手凉脚往他身上贴。   唐玄捉住他乱摸的手,攥了攥,“今天打人了?可伤了手?”   “没用手,拿脚踹的。”   “哪只?”   司南翘起右腿,坏心眼地往他肚子上蹭了蹭。   唐玄毫不客气,直接抓起来,架到肩上。   这暧昧又酸爽的姿势……   扯着那啥了。   司南肩膀不由地往后仰着,腰线弯出一个性感的弧度,哀哀求饶:“不成,不成啊,筋、筋疼……”   唐玄不仅没松,反而向下压了压,额头相抵,大手按在脚踝,顺着筋骨一路摸过去,“捏捏就不疼了。”   司南快哭了,“哥,手下留腿啊,老了,禁不住。”   唐玄笑,贴着他的耳朵,“叫什么?”   “哥。”   “再叫一声。”   “哥、哥、哥,三声了,请释放您手中的‘腿质’!”   唐玄啃了啃他的耳朵尖,“不放。”   “唐玄!”司南猛地用力,跟唐玄换了位置,腿依旧在他肩上,由“架”变成了“压”。   司南扯起他一条腿,同样架在自己肩上,俩人的姿势突然变得非常诡异……   噗——   司南笑倒在唐玄身上。   唐玄拉过被子,把人裹住。   司南一边笑一边在被子里打滚,无次字逃离唐玄的怀抱,又被捉回去。   司南还挺不满意,“这么大被子,干嘛非要黏在一起?”   唐玄……突然后悔把被子做大了。   闹腾得一身汗,终于老实了。   司南脑袋枕在唐玄胸口,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叠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拼成一个“人”字。   唐玄规规矩矩躺着,任他闹。   手始终没离被角,时刻守着不让他着凉。   司南跟他说起了白天的事,越说越激动,反正没别人,干脆骂了起来,骂调戏蝶恋花的那个“老树皮”,骂满庭芳的墙头草,骂得最多的还是张衙内。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记恨我就来搞火锅店啊,折腾满庭芳算怎么回事?”   唐玄:“嗯。”   司南皱皱脸,“嗯?只是嗯吗?不觉得那个人渣很混蛋吗?不敢跟老子正面刚,拿小娘子做筏子算什么男人!”   “这是聪明的做法。”唐玄冷静道,“火锅店有我在,他不敢造次。”   司南翻了个身,不满地盯着他,“听你这意思,要站那孙子?”   唐玄把他压回怀里,摸摸头,“满庭芳是张升从白夜手里买的,他要改变赚钱路子无可厚非。他是算准了,只要没伤到你,我不会管。”   “你真不会管吗?眼睁睁看着那些清白女子被他糟蹋?”   “与你无关的事,与我也无关。”   司南怔住了。   他知道,唐玄的想法才是“人之常情”。   偌大的汴京城,悲惨的事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也太多,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不过来的。   “如果我想让你管呢?”司南执着地问。   “我会管。”唐玄道。   司南也不清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从来不怀疑唐玄的正直和忠义,他会关心水灾、盐务、边境安宁,会关心天下民生,会护好身边的人,却不会把心思放到几个陌生女子的命运上。   倘若他开口,唐玄一定会完美地解决这件事。但是,以后呢?行首们今后的安危谁来护佑?   ——能真正心疼女人的,还得是女人。   司南想到一个人。   如果她肯出手,别说张衙内,张衙内他爹都得跪着赔笑脸!   然而,人情不是要来的,必须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让人家乐意出手。   ……   司南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早起来,饭都没做就去了满庭芳。还是唐玄买了油饼和豆浆,追了他两条街,哄着喂着才吃了。   楼里的气氛不大好。   二楼往上突然多了十余个打手,显然,张衙内又在憋什么坏水。   有唐玄的人守着,司南半点不慌,大摇大摆进了虞美人的房间。   蝶恋花也在。   昨天闹了一场,姐妹两个原本十分忐忑,剪刀都压在枕头底下了,却一夜相安无事。   “是你做了什么吧?”蝶恋花扯了扯司南的袖子。   司南笑笑,“瞧着张生在楼里的布置,大概是防着你们逃跑。他八成不敢再刺激你们,至少花魁大赛之前能安生几日。”   “万一我高估了他,也不怕。”他指了指房顶,又指了指窗外,“郡王的人换班轮守,没人能伤得了你们。”   虞美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屈膝一拜,“多谢南哥儿。”   司南摆摆手,惭愧道:“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那张衙内本就是冲我来的。”   蝶恋花却道:“不,就算没张衙内,也会有李衙内、赵衙内,白夜本来就没安好心,故意把我们往火炕里推。”   司南还是端正了身形,冲两人揖了一礼,算是赔礼道歉了。   两位行首却不肯受,侧身躲开了,反向他还了半礼。   司南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转而说起了盘算好的计划:“有些冒险,也不一定能成,要不要试试你们可以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就按南哥儿说的来。”虞美人向来轻声慢语,这时候却异常坚定,“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躲过这一劫,我们便会全力以赴。”   蝶恋花重重点头,“对,我听虞姐姐的。哪怕去火锅店端盘子洗碗,我也不干那用身子伺候人的勾当!”   司南笑笑,摊开卷轴,“那就从明日起开始训练,我先说一下规则。”   两位行首忙端正了神色,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听。   她们的命运,已然押在这一战了。   ***   腊月二十三,是民间常说的“小年”。   从这天开如,官员休沐,书院放假,戏班封箱,大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年味儿突然就浓了。   满庭芳搞了个大事件。   早在三天前,张衙内就雇了吹打班子,敲锣打鼓满大街宣传,称声要举办“花魁大赛”,选出来的前三甲就地“选婿”,价高者得。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个消息不亚于进士张榜,全城都沸腾了。   那可是满庭芳!   多少文人雅士会聚之地!   虞美人和蝶恋花,一清雅,一艳丽,一擅乐器,一擅歌舞,是多少五陵少年悄悄仰慕、花季少女偷偷效仿的对象!   居然、居然像物件一样任由叫价!   有可惜的,就有期待的。   尤其是那些兜里揣着几串大钱的富商纨绔们,每每有这样的“盛事”,必得争上一争。若争成了,那就是大大的脸面。   张衙内下足了本钱,搭好了台子,给行首们塞了一套套暴露的衣裙,就等着华灯初上,锣鼓敲响。   他已经夸下海口,今日若不能赚出万贯资财,就不姓张!   刚过了晌午,天还亮着,灯还没燃,台子边就围了不少人。   小厮腆着脸拍马屁:“幸亏郎君有先见之明,租下这处宅院,瞧着劲头,咱们楼里还真装不下!”   张衙内哼笑:“用得着租吗?那刘衡经营着官家酒坊,欠了百贯钱不止,若不是我在叔公跟前替他说话,他能拖到现在?”   “是是是,还是咱家大人有本事,全国的盐铁茶酒都归他管。”小厮转了转眼珠,低声道,“小的倒是听说,近来大人想买处宅院,最好是宽敞些,离着上朝近的。”   “早该如此!你瞧瞧满朝堂,像他那样两袖清风的官员有几个?”   张衙内翘着二郎腿,眼珠贼兮兮往庭院中扫了一圈,“你瞧瞧,这处怎么样?你说,我要找刘衡将其买下,他肯不肯答应?”   “郎君开口,他敢说个‘不’字?”   张衙内得意一笑,“就这么定了。”   时辰快到了,客人差不多坐齐了,正要派人去催,便见几辆华丽的马车不紧不慢驶进来。   “哪怕来的不长眼的,敢闯老子的场子?”张衙内刚要耍横骂人,一见车角悬着的灯笼,差点跪了。   兖国公主!   永安县主!   京兆郡君!   这仨姑奶奶怎么来了?!   张衙内可没有那么大的脸,觉得她们是来给自己捧场的。以前两位的惯有的风评,不把他的美人抢走都是好的!   再不情愿,也得赔着笑上前见礼。   刚弯下腰,便见旁边插过来一个人。   张衙内脸一黑。   司南笑了,“滔滔姐来啦?”   “帖子送了一封又一封,就差八抬大轿抬我了,我若不来,你还不得躲墙角哭去?”高滔滔凤眸微扬,嘴角含笑,俨然一个高贵的女王。   司南笑嘻嘻,“哪能呢?墙角多寒碜,我一准儿钻被窝。”   “出息的你!”高滔滔戳戳他脑门,熟稔又亲近。   司南笑着,又向兖国公主见了礼。   兖国公主对他满心好奇,真想知道他是不是会仙法,怎么哄得满朝文武都爱他!   看得久了,赵灵犀不满了,大大咧咧挡到兖国公主前面,把司南胳膊一抱,一口一个“俊俊哥”。   司南笑着,一边走一边跟另外两位说起了这桩典故,逗得两位贵人笑意不减。   张衙内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走了……   走去了“花魁台”旁边那个荷花池。   池子很大,足够在上面打场马球,许是为了冬日赏雪、夏日观荷,池中搭着九曲桥,桥间连着数个八角亭。   如今天气冷,亭中燃着炭火,挂着暖帐,居然还有水灵灵的牡丹花!   司南笑着介绍:“这是宅子的主人亲往洛阳寻来的,原本种在暖房里,花农用炭熏开了。原想着过年装点屋子,听说贵人们要来,衡叔便献了出来。”   三位都挺满意,当即赏了刘衡不少好东西。尤其是兖国公主和赵灵犀,俩人比着劲,一个比一个要面子。   刘衡妻子带着长女过来谢恩,高滔滔拉着小娘子说了好几句话,临了还把腕上的镯子给了她。   娘俩兴奋又惶恐,连连道谢。   司南挺为她们高兴,单凭那个镯子,将来小娘子都不用愁嫁。   说起来,刘衡借他这处地方,是冒着得罪张衙内的风险。   司南心里感激,便想着尽可能报答。   再说张衙内那边。   瞧着亭中有说有笑,越发不明白司南要整什么幺蛾子。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满庭芳的管事跌跌撞撞跑出来,顶着一张大猪头,说话都不利索了:“东、东家,不好了,那些小贱人不肯听话,要搞乱子!”   张衙内一脚踢翻他,“还用你说?老子已经看见了!”   虞美人和蝶恋花为首,三十多位歌舞伎,轻薄的衣裙没穿,艳丽的妆容没抹,反倒穿着男装,梳着高髻,粉黛未施,昂首挺胸,大步走来。   她们两侧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谁敢上前去拦,一律揍翻。   司南躬了躬身,笑眯眯道:“三位美丽的女士,请允许我们新成立的‘满庭芳女子冰球队’,为您献上精彩的表演。” 第115章 意外之喜 这次,是真真踢到铁板了。   这就是司南的计划!   舍弃满庭芳这个壳子, 让高滔滔看中行首们的球技,为她们赎身。   许多富贵人家会组建马球队、蹴鞠队,想来不会介意养一支女子冰球队。   为未来皇后打球, 总好过困在花楼里被轻贱。行首们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这时候司南还不知道, 后面会有出乎预料的惊喜。   这边, 张衙内搭好了台子,拉好了架势,安置好了富商臣贾,就等着行首们惊艳出场,卖个好价钱。   没承想, 惊艳是惊艳了, 却只是惊艳地从他身边路过,施施然去了旁边的冰湖。   不是他不想拦, 他拦了, 却被揍了。   行首们身边有郡王府的家将保护, 就张衙内养着的那些打手, 在他们跟前就是花拳绣腿!   这边, 围观群众不明就里, 还以为是张衙内安排的, 连忙聚到冰湖边, 扒着脖子看。   行首们已经开始了。   说是冰球比赛, 其实只是一场表演。   行首们训练时间短,打不出真正比赛的精彩, 于是, 司南干脆设置好了各种精彩的花样,让行首们“打假球”。   论演技,行首们是专业的。   像蝶恋花这种胆子大、爱出风头的, 还会给自己加戏。   这不,虞美人把球传给她,她握着曲棍高高地扬起胳膊,仿佛听到“叮”的一声脆响,小圆球哧溜溜地飞向球门。   蝶恋花也在冰面上轻盈地转了个圈,大红衣摆随风飞扬,头顶的玉钗轻灵摇晃,衬着那精致艳丽的五官,仿佛九天仙女在这冰天雪地间翩跹起舞。   刚好,球精准地射进球门。   “好!”人群一阵欢呼。   蝶恋花兴奋娇喝一声,和姐妹们抱到一起。   行首们手拉手,即兴来了段冰嬉舞。   人群中又是叫好连连。   鼓声响起,球赛继续。   行首们连忙回到各自的位置,握着球棍,神情严肃。   曼妙的身姿被男装裹住,如瀑的乌发挽到头顶,只简单簪着玉钗,面上粉黛未施,看起来干净爽利。   今天,她们不是靠着美色过来吸引男人的,她们要为自己的命运放手一搏。   原本定的是表演赛,有趣便好。行首们却越打越认真,越比越精彩。   这种押上全部希望拼命的心态不知不觉感染到众人。   看到后面,司南都不由自主叫起了好。   天寒地冻,冷风袭袭。   这些美丽不屈的女子们,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   张衙内坐在高台上,沉沉看着这边,青了一张脸。最滑稽的是,还有人连连夸他,直说他安排得好。   张衙内牙都咬碎了,恨不得扑上去把司南撕碎。   司南根本没空理他。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高滔滔的反应。   呃……好像有点悬。   这位向来直爽的女王大人,怎么一点欣赏的模样都没有?   倒是赵灵犀和兖国公主看得挺开心,时不时笑一下,吩咐人打赏。   一局结束,两队打了个平手。   十二位美丽的女子低垂着眉眼,到亭前请安。   司南讨好般给高滔滔倒了盏茶,厚着脸皮攀关系,“滔滔姐,您觉得娘子们这球打得如何?”   高滔滔接过茶,似笑非笑看着他,“谁许你叫我小字了?”   “唐球球,他说这样叫着亲。”司南毫不犹豫扯大旗。   “搬出球球也没用。”高滔滔一笑,说回方才的话,“一般吧!”   “别啊,姐,你看娘子们多厉害,能唱能跳能打球,您带进府去,一年四季都有看头。”   这话其实不该当着行首们的面说,然而,没办法了。只能趁着现在要高滔滔一句话,不然行首们一回满庭芳,张衙内必定不会放过她们。   满庭芳毕竟是他的产业,司南若是硬拦,到时候闹到衙门也不占理。   这不,已经有人围到张衙内身边,催着他叫价了。   张衙内最重脸面,不可能当场说破,只能哄着他们回了楼里。   那些心思浮动的客人们,走之前还笑眯眯地瞅了瞅行首们,那神色就像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商品。   行首们厌恶地别开脸。   她们并不介意司南说话直白。   相反,她们更想亲耳听着。   高滔滔的一句话,系着的是整个楼的女子们的命运。   高滔滔白了司南一眼,“我带进府干嘛?便宜了十三团练吗?”   “姐,您就别逗我了。您也看到了,咱们这是正拉八经的冰球队,靠技术过活,不是那些个心术不正的莺莺燕燕。”   司南诚恳道:“但凡她们有那种心思,也不用费这么大劲。”   高滔滔放下茶盏,看向行首们,轻笑道:“倒是好孩子。”   司南连忙拎过小砂壶,给她斟上热的,“既然滔滔姐觉得好,那就考虑一下呗!”   高滔滔喝了一口,笑道:“我想想罢,明儿给你回话。”   “谢谢姐!您可千万要好好考虑。”司南笑嘻嘻地把手伸过去,高滔滔虚虚地搭上,不紧不慢上了马车。   赵灵犀正要去另一辆,司南拉住她,冲她挤眉弄眼。   赵灵犀掩着嘴笑,“你也有求我的一天。”   司南无声地作了个揖。   赵灵犀夸张地叹气:“唉,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就帮了这个忙吧!”   临走上车,还飞快地捏了捏他的脸。   司南苦笑,这牺牲大了。   行首们拿眼看着,心里都不好受。   司小东家多骄傲的人,在官家跟前都不露怯,却为了她们,给京兆郡君端茶递水、装巧卖乖。   众人不由红了眼圈,又辛酸又感动。   有人哽咽道:“虞姐姐,不然算了,这本就是咱们的命,不该让司小东家担着。”   虞美人握着球棍,指尖隐隐发颤。   她比别人更心疼。   然而,还是硬着心肠说:“若我们此时退缩,南哥儿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蝶恋花也道:“别忘了,南哥儿还给咱们安排了一件大事没干呢,就算要退也得痛快一场!”   想到司南的安排,行首们当即敛起柔弱之色,坚定点头。   司南没听见这番对话,不然真得给这些单纯的女孩子好好上一课。   知道什么叫“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不?认真你就输了!   他跑去追兖国公主了。   “公主,上次官家来店里吃火锅,指着那碟藕夹说,公主最爱吃,想着您什么时候能去。公主若无旁的事,小子给您安排一桌?”   兖国公主无论对着谁神色都是淡淡的,说话自带一股仙气,“今日不巧,我答应了爹爹进宫陪他用膳。”   司南一拍手,“正好,我叫灶上炸了藕夹,闷几只青虾,再煮碗芋圆羊肉丸,劳您一道给官家带去。您只需让马车稍稍走慢些,小子叫人给您送到宣德门。”   兖国公主罕见地笑了一下,“不必这么麻烦,我随你一道去玉堂巷便好。”   司南表现出惊喜的模样,深深一揖,“燕郡王说得没错,公主当真是深明大义。”   “这话我可不信。”兖国公主淡淡道。   她不是在开玩笑,就是陈述事实。   当年在宫里时,因为官家的偏爱,她没少联合赵兴给唐玄下绊子。   现在大了,经历了一些事,反倒释然了。   “你是爹爹赐了婚的郡王妃,不必对我行揖礼,只按亲戚来往便好。”   司南心虚地摸摸鼻子。   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行大礼了……   到那时,您可千万别把藕夹砸我脸上哈!   司南转头吩咐:“骑车回店里,除了藕夹和芋圆羊肉丸,再蒸屉花饽饽,不放水,掺着羊奶,放些糖,官家喜欢。”   ——要砸就砸花饽饽吧!   马车上。   赵灵犀记挂着司南拜托的事,亲昵地挽住高滔滔的胳膊,清了清嗓子,拉足了架势,结果,还没开口,高滔滔便说:“不用说情,我同意了。”   赵灵犀:……   “既然嫂嫂早有主意,为何当着那些行首的面为难南哥儿?岂不让他没面子?”   “我若不下他的面子,那些女子可会明白他的苦心?她们只会觉得一切得来的太容易,南哥儿的百般筹谋很快会被忘掉。”   赵灵犀一下子懂了,又惊讶又感慨,“嫂嫂这般对南哥儿好,他可会知道你的苦心?”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一家子亲戚,和外人不同,只要他能跟球球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赵灵犀肃然起敬,“您真是亲嫂嫂。”   高滔滔点点她鼻尖,“不仅是他们的,也是你的。”   赵灵犀顿时开心了,抱着她胳膊撒起了娇。   一边撒娇一边打着坏主意。   高滔滔一眼就瞧出来了,“你别胡闹,如今你订了亲,身后不止是郡王府,还有狄家。你闯祸不要紧,别连累了狄二郎的仕途。”   赵灵犀鼓鼓脸,“那就任由姓张的作践女子吗?”   高滔滔一笑,“急什么?南哥儿可不是小白兔。”   此时,司·不是小白兔·南正站在兖国公主的车架旁,表面惊奇、实则惊喜地看着巷子里发生的一切。   ——行首们握着曲棍球,把张衙内堵在死胡同,正乒乒乓乓地打呢!   这里是满庭芳的后巷,张衙内方才收了不少订金,虽说花魁大赛被司南搞砸了,效果却出奇的好。   他正计划着晚上怎么把姑娘们送到恩客床上,就被套了麻袋。   张衙内起初猝不及防被套了麻袋,挨了几下打反应过来,大声叫人。   满庭芳周围都是他安排的打手,听到叫声纷纷跑过来。只是,人还没到,就被藏在墙头屋顶的王府家将放倒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打人的是楼里的行首们!”   张衙内一怒,破口大骂:“贱人不想活了?你们的卖身契还攥在老子手里!”   行首们一慌,吓得萌生退意。   关键时刻,蝶恋花一声娇喝:“打都打了,谁也逃不掉!反正都是一个死,倒不如狠狠出口恶气!”   “对!打他!出气!”   开口的反而是平日里最胆小怯懦的一个,这时候喊出来,带着颤音,手上却毫不含糊,球棍扬得高高的,用尽力气打下去。   每打一下,张衙内就发出一声痛叫。   渣男的痛呼更加刺激了行首们,这些天,她们就是被他折腾的,失了体面,战战兢兢,还要忍受恶心客人的调戏。有那些受不住的,已经破了身子,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路!   她们越打越欢,越打越坚定,把这些天、这些年的委屈、压抑、怒火悉数发泄出来。   这边的动静越来越大,不少人堵在巷口围观。   行首们干脆扯掉麻袋,露出张衙内的脸。   他多少会些拳脚,没了麻袋的束缚,一脚踢开虞美人,就要反击。   蝶恋花怒了,一棍子砸到他脑袋上,“敢打虞姐姐,我扒了你衣裳!”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逻辑在哪里,行首们还是一拥而上,行动起来。不仅扒了张衙内的棉衣,还把他给行首们准备的那些轻薄暴露的女装套在他身上。   有王府家将帮忙,行动非常顺利。   张衙内散着头发,披着女装,疯疯颠颠地踢打着手脚,当真可笑。   百姓们毫不客气地指指点点。   满庭芳的管事生怕被连累,连忙通知了张家人。   张家大娘子来的时候,把城防兵也带来了。   张衙内的堂兄刚好在巡防营任职,是个说得上话的小头头,一口气带来上百人,就算家将本事再大也拦不住了。   司南使了个眼色,众人从墙头跳下,护着行首们身前。   城防兵抄着家伙,同他们对峙。   张家大娘子搂着被打成猪头的张衙内,体面都不顾了,低声咒骂:“天杀的狗奴才!泥坑里爬出来的贱种!卖身契还攥在我儿手中,就敢这般造次!放心,我不会让你们轻易死去,我要把你们送去军中,千人枕,万人骑,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行首们静静地靠墙站着,神情意外的平静。   她们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等待宣判的这一刻,反而不怕了。   很奇怪,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就在这时,兖国公主从车上下来了。   司南站在旁边,笑得单纯又无辜。   尽管如此,兖国公主还是看透了他的小心思。   不仅不生气,还觉得挺有意思。   这小子浑身心眼,以后还不得把唐玄那个冰块脸吃得死死的?   挺好。   “我让人打的。”兖国公主淡淡道,“张大娘子要怪就怪我吧,不必为难几位小娘子。”   张大娘子虽惊讶,到底护子心切,恨恨道:“公主千万不要被奸人蒙蔽,她们算什么小娘子?不过几个任人玩弄的贱货!”   不用兖国公主开口,后面就上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一巴掌扇在张大娘子脸上,“好大的胆子,堂堂公主,用得着你教训?”   张大娘子整个蒙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兖国公主,“妾身好歹是命妇,就算妾身言语无状得罪了公主,公主也不该当街辱我!”   “越发没有规矩了!你夫君可在朝为官?可有爵位在身?你也配自称命妇。”嬷嬷不紧不慢,“张大人的家眷,当真良莠不齐。”   一席话,说得张大娘子涨红了脸。   张衙内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晕了过去。   他堂兄纵然看不上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底是护短的,“启禀公主,这些女伎们的身契在族弟手中,却联合外人殴打族弟。按宋律,以奴欺主,当处极刑。”   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兖国公主淡淡地应了一声:“你说的这个,我不懂,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爹爹禀明。将军若有怨,便叫御史台参我吧,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方一噎。   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今日轮到他当值。   张衙内被张家人抬走了。   张大娘子肿着半边脸,哭哭涕涕上了马车。   围观百姓被城防兵驱散了。   司南满脸笑意,把食盒递给兖国公主身边的嬷嬷,“这外卖盒是保温的,到了宫里也不会凉,不过……需得快些。”   兖国公主直白地说:“你记下,今日欠我一个人情。”   司南忙拱了拱手,双手奉上vip卡,“冬日天寒,最适合吃锅子暖身,恭候公主驾到。”   “这卡算我买的,人情还是得欠。”兖国公主拦下嬷嬷,亲自接了,又扔给司南一大块银锭子。   转头对行首们说,“上车吧,同我一道去宫里,也让爹爹瞧瞧你们这冰球。”   原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机缘,行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司南。   司南笑道:“这位是官家的长女,兖国公主,行首们见个礼罢。”   行首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伏下身去,三跪九叩。   即使面对官家,这礼也有些重了。   然而,兖国公主无疑是她们的救命恩人,行首们感激不尽。   兖国公主叫人把她们扶起来,幽幽道:“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女子本就生存不易,若不能守望相助,就更没活路了。”   听到这话,司南不由对这个史书上颇有争议的公主高看一眼。   身居高位,却能理解和同情一群伎人的辛酸,单这一点,兖国公主便是可敬的。   还有司南。   尤其是司南。   行首们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司南特意安排,她们今日断不会有这等退路。   行首们流着泪,又要给司南磕头。   司南连忙避开,不肯受。   这个傍晚,汴京城十分热闹。   銮驾载着行首们进了宫。   张家也派人去了三司使张方平的府上。   张方平的夫人是张大娘子的姨母,张大娘子又嫁给了张方平的侄子,两家可谓亲上加亲。   张衙内从小就聪明,惯会讨好长辈,张方平对他总比别的孙辈亲厚些,不然也不会养得他如此跋扈。   张大娘子顶着半张红肿的脸,怨毒地坐在家中,就等着官家斥责兖国公主,再把那些小贱人给她送回来,看她如何作贱!   然而,她没有等来张夫人的好消息,却等来了丈夫对儿子的一顿毒打。   “不要命的狗东西!就知道留着你早晚得惹祸!正经营生不做,天天走这些歪门邪道!你不是放出话去,那个什么狗屁大赛办不好就不姓张吗?老子成全你!”   张大官人边打边骂:“大年初一祭拜先祖,我自会去他们灵前谢罪,将你从族谱除名!“   张衙内刚醒了没一会儿,又昏死过去。   不是打的,而是吓的。   族谱除名!   对他这样的世家子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张大娘子也吓傻了,扯着夫君的衣角哭求:“明明是我儿吃了大亏,相公不替他讨回公道也就罢了,怎么还如何作贱他?”   “吃了大亏?老子还丢了大脸呢!”张大官人气得手抖,“你去听听,坊间都在传什么?被几个花楼歌伎当街暴打,扒衣示众……张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张大娘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顾不上拦了,慌慌张张换了身衣裳,亲自赶去了张大人府上。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姑母的心疼和帮助,而是斥责、训诫。   原来,高滔滔先一步给张夫人下了帖子,礼貌地把事情说了,言明这几位行首本是她瞧上的,原想着训练好了给官家一个惊喜,没想到卖身契还没到手,就被张衙内截了胡。   张大娘子拼命解释:“不、不是这样的,那几个贱人本就是花楼里的,升儿一早买下想、想换钱买宅子的……那京兆郡君分明是颠倒黑白,以势压人!”   张夫人威严道:“事情原委如何重要吗?难不成只许升儿以势压人,不许比咱们家势力更大的压他?”   张大娘子一怔,“可是……她不过是一个无职无权的郡君,担着个皇后养女的名头罢了,姑父难道还忌惮她?”   张夫人面色一寒,冷声道:“蠢货!白把你带在身边教导了那些年!升儿会有今日,和你的愚蠢脱不开干系!”   她把手一挥,“旁的不必说了,我只撂下一句话,若想保住升儿,连人带地方愁数奉上,还得备上厚礼,好生赔不是!”   张大娘子一怔,终于意识到,这次是真真踢到铁板了。   司南得了信,喜滋滋跑去汝南郡王府上。   高滔滔摆好了茶点等着他,长子赵仲针陪席,不算坏了规矩。   司南熬夜做了套方案,巴巴地递到高滔滔跟前,“除了冰球,还有冰嬉、冰壶、冰橇,冰化了还能打马球、投壶、荡秋千,一年四季都不会闲着——行首们死里逃生,必会对滔滔姐忠心耿耿。”   高滔滔翻了两页,轻笑道:“我后悔了。”   司南蒙了,“姐,别啊……”   “别叫姐,叫姐没用。”高滔滔推开策划案。   “重新拟吧,这份用不上了。”   “我把满庭芳买下来了,连同楼里的二十二位伎人、四十余名仆从。”   “我只出了一半钱,另一半你来出。”   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契书,放在司南面前,“我要开成火锅店。”   东家一栏添着个眼熟至极的名字……   司南:!!! 第116章 忘崽火烧   司南是一蹦一跳出的汝南郡王府。   太兴奋了!   高滔滔在契书上加的那个名字, 是“司南”!   虽然嘴上说让司南出一半钱,其实根本没有,那个钱最终还是高滔滔出的, 说是给司南的聘礼!   司南一点受到侮辱的感觉都没有, 这样的姐姐请多来几个!   滔滔姐简直太贴心了!   他正愁不知道在哪里开分店, 亲爱的滔滔姐就给他选好了,连主题都想好了。   司南骑着小三轮,乐颠颠往满庭芳走。   楼上,行首们正心焦地等消息。   楼下守着两波人,一波是张衙内雇的打手, 一波是司南借来的郡王府家将。   打手们一直在等张衙内的消息, 以为他会下令狠狠地教训这些反了天的女子。殊不知,张衙内此时自身难保。   行首们在大街上把张衙内揍得妈都不认识了, 原本以为死路一条, 没想到兖国公主会出手相救, 还带着她们见到了官家!   此时, 她们在期盼又忐忑地等着未来的命运。   突然, 楼下涌进来一波穿着藏青劲装的青壮, 个个英武壮硕, 行动有素, 像是行伍出身。   为首的人扬声道:“此处已为京兆郡君私产, 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对方只是威严,并不跋扈, 低头对唐玄的人说了什么。   双方显然是认识的, 唐玄的人没走,只退到了楼外。   张衙内的人就惨了,原本还想硬扛一下以表忠心, 结果伸了条胳膊就被人拎着领子扔了出去。   行首们聚在楼上,忐忑不安。   蝶恋花扯了扯虞美人的袖子,“京兆郡君是来帮咱们的吗?”   “是,京兆郡君是当今皇后的养女,燕郡王的义姐。”虞美人声音微颤,“她定然是被南哥儿求来的。”   蝶恋花拍拍胸口,顿时松了口气。   这些人只要别把她们丢出去就好了。   她刚换的漂亮衣裳!   司南刚好到了。   刚一上楼就被行首们围了,阵阵香风糊了满脸,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就这样一边打喷嚏一边告诉了大家结果。   “京兆郡君把满庭芳买下了,打算开一家特色火锅店。行首们可以留下来做管事、厨子、服务生,也可继续发挥所长,吹拉弹唱,为客人表演。”   “只要认真做事,就会和火锅店的员工一样有工钱、有假期,想离开、想嫁人皆随意。总之,再也不会被人轻贱,更不会受到无礼男人的调戏。”   行首们乍一听,几乎不敢相信。   虞美人急问:“我们的卖身契也在郡君手里吗?张衙内那边怎么办?南哥儿可能应付?”   司南微笑道:“不用担心,都搞定了。卖身契一并赎回来了,郡君说,无论想不想留下,卖身契都允许诸位赎回去,从此只当普通员工便好。”   蝶恋花扯着司南的袖子,再三确认。   司南很有耐心,无论她问什么,都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的声音很暖,语调不紧不慢,行首们突然变得很安静。   憋了许久的泪扑簌簌往下掉。   起初只是小声啜泣,渐渐忍不住,哭出声来。   冷静如虞美人也没忍住,和蝶恋花相拥着,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一并哭出来。   蝶恋花嗓门亮,哭得好大声。   司南被震得耳朵疼,暗搓搓往旁边挪了挪。蝶恋花瞧见了,又把他拽回去,拉着他一起哭。   司南一脸生无可恋。   楼下,两波家将凑到一起,边吃豆子边唠嗑。   “司小东家真牛逼,居然能在娘子堆里待这许久。”   “这算什么?他连你家郡王都能搞定,才是顶顶牛逼。”   “这话说的,好像我家老大多难搞似的。”   “难道不是?”   “……是。”   家将们哈哈大笑。   从此之后,司南牛逼的形象在赵、唐两家深入人心。   楼上,行首们还在哭。   司南扯了两块帕子堵到耳朵里,一边默默等着一边吃点心,还故意发出好大的声音。   行首们终于被他逗笑了。   天也快黑了。   司南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能说正事了不?”   众人齐齐屈膝,“让东家见笑了。”   改口倒是快。   并且丝毫没有从前矜持害羞的模样,俨然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司南也就不客气了,当即掏出厚厚一叠卖身契,往桌子上一拍,“按原价赎回去,想走的走,想留的留,决不强求。”   行首们面面相觑,谁都没动弹。   司南给虞美人使了个眼色。   虞美人会意,擦干眼泪,温声道:“我带个头吧,当初我爹娘卖我时是二十贯,过去这些年,身价不能跟从前一样了,权当二百贯吧!”   “不成。”司南摇头,“姐姐们赚钱不易,尤其那些想走的,将来过日子不知道多艰难,合该留些银子傍身。”   众人摇头。   “此事多亏了南哥儿百般周旋,能保下清白已是不易,我们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是啊,开分店也要花不少钱,南哥儿就收下吧!”   “姐姐们不必谢我,是郡君心慈,体谅各位。”司南把功劳推出去,“姐姐们若真心帮我,不如多留几日,帮我做做宣传。”   论宣传,行首们是专业的。   当初司南摆摊卖小火锅、店铺开张,大伙没少出力。那时候大伙都没图司南什么,只觉得他一个人养家不易,能帮就帮些。   当初的善念结下今日的善果,也算苍天不负。   二十二位行首,最后有十二位留了下来。离开的那些要么尚有家人在世,想回家团圆;要么有了知己,想嫁人过日子。   即使离开,也想着把火锅店开起来再走,算是报答司南的恩情。   对,就是恩情。   司南对她们做的不亚于救命之恩,即使司南不肯认,行首们心里却明白。   日头西斜,天渐渐暗了。   司南要走,行首们却舍不得,非要拉着他说话。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事难免心存不安,司南十分体谅。   为了安抚她们,司南说起了将来的打算。   “咱们的店是汴京城头一份,只要好好开,不愁开不火。姐姐们不拘弹琴唱歌,管事、算账都能做。不过,和从前都不一样,需得经过培训,合格了才能上岗。”   “到时候,楼里会重新布置一番,凡是吸引男人的东西一律撤去,只按着姐姐们的喜好来。暴露的衣裳也不必穿,从此只靠本事赚钱。”   “旁边那处刘家的宅子,是我一位世叔的,他年后打算搬家,我想着刚好买下来。在园中搭几处雅致的亭子,支几个小灶,游园、赏景、吃火锅,还能组个诗社、画社……”   “夏天可以划船采莲,冬日可以玩冰球!”蝶恋花抢先道。   司南点头,“对,咱们在门上挂个大牌子——娘子火锅城。从此之后,这里只会是娘子们安心休憩的地方。于客人们如此,于诸位亦是如此。”   行首们不由憧憬起来。   眼睛里有了光。   司南从满庭芳出来,一眼就看到街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他等了多久,肩上蒙着一层清冷的湿气。   司南猫着腰凑过去,嗖的一下蹿到他背上,“抓到你了。”   幼稚的把戏,引得唐玄漫上笑意,手自然地勾到他腿上,免得摔下去。   司南扭了扭,理所当然道:“罚你背我。”   唐玄背过手,敲敲他脑门,“哪里来的小色胚,沾的一身脂粉气。”   “乖,别吃醋,我这就扒了。”说着,还真就把外衫脱了,然后掀起唐玄的大氅,像个蚕宝宝似的一拱一拱地钻进去。   唐玄终于满意了,托住他软软的小屁股,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司南圈着他的脖子,腿环在他腰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胜利的果实”,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起初瞧见这人背人的西洋景还挺吃惊,再一瞅,是司小东家和燕郡王,顿时见怪不怪。   不管熟不熟,大伙都笑呵呵地打起了招呼——   “司小东家,跟郡王溜达呢?”   司南笑着回:“办完事回家,今日生意可好?”   “还凑合,您来张胡饼?”   “不必了,家里做好了,等着吃呢!”   走了一条街,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十余遍。   唐玄虽然没有插话,唇边却带着清浅的笑。   就是这么一丝笑,着实鼓励了百姓们,就觉得吧,和司小东家在一起的时候,郡王大人出奇的亲切!   司南显摆:“你瞅瞅,你相公人缘多好。”   唐玄笑着嗯了一声,这一点他从不怀疑。   难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喜欢他的少年吗?   除非眼瞎。   快到家的时候,瞧见一家火烧店。   圆嘟嘟的吊炉里刚好有烧饼烙出来,店家拿着长长的大夹子,歪着脑袋,从吊炉上面一个个往下铲。   许是火烧得旺了,贴着锅的那层有点糊,脆皮那边的芝麻倒是煨得香。   大锅里咕嘟嘟煮着饸饹面,还是杂粮的。   司南挠挠郡王大人的下巴,“不然,咱们吃了再走?”   郡王大人当然没意见。   司南从他身上溜下去,兴冲冲坐到长凳上,“掌柜,四个驴肉火烧,两碗饸饹面,一个要葱花一个不要!”   “好嘞!司小东家稍等哈,先给您和郡王大人做。”店家十分热情。   有相熟的客人开玩笑:“好你个王老五,咋这么势利眼呢,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就是势利眼咋了?哪天你带兵打跑辽人,把咱们汴京城的盐价降下来,咱们第一个捧着你。”   大伙皆笑了起来,朝司南和唐玄执了执手。   虽然依旧畏惧燕郡王,但是,只要旁边有司小东家,大家都会非常淡定。   热腾腾的饸饹面端上来。   火烧里的肉夹得满满的,几乎要爆出来。   司南呼噜噜吃起来,咸香的汤汁一喝,浑身都暖起来。   吃到一半,突然觉得怪怪的,“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崽子们不在家吧?”   唐玄点头。   司南瞅了瞅还剩下的大半碗面,心虚道:“他们说是今天回来,还是明天回来?”   唐玄……也忘了。   司南自我安慰:“没事,就算今天回来,也不会傻乎乎饿肚子。”   唐玄点点头,给他夹了一筷子小咸菜。   司南心安理得地吃掉,“你也吃,他家腌的这个挺爽口。”   两个人头对头,继续吃起来。   司家小院。   孩子们在司家寨住了好几天,终于回家了,非常激动,兴冲冲地打扫好羊圈狗窝白鼬窝,又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做好晚饭,坐在门槛上等着两位家长回来。   然而,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还没见着俩人。   小崽问:“郡王爹爹和师父哥不会忘了我们今日回来吧?”   二豆坚定道:“肯定不会,师父哥那么疼我们。”   二郎哼了声:“指不定在哪儿吃了,不用等他们了。”   “再等等吧,师父哥一定不会背着我们吃好吃的。”小家伙们集体表态。   一巷之隔的烧饼店。   司南把最后一口汤汁喝完,真香。 第117章 除夕宴(修)   司南回到家, 看到一排小豆丁,硬生生打了个嗝。   孩子们扑到他身上,脆生生问:“师父哥和郡王大人吃饭了吗?”   “没, 怎么会, 这不等着我家崽子们一起吃嘛!”司南拼命给唐玄使眼色, 不许他说漏嘴。   “孩儿们想吃啥?哥给你们做!”   小崽乖乖地说:“二豆哥已经做好了,包的饺子,一共包了三种馅,师父哥每种吃十、不二十只吧!”   “……好。”   二郎凑到司南身边,抽了抽鼻子。   呵, 一股子饸饹味。   小家伙翻了个小白眼, 坏兮兮道:“二十只怎么够呢,起码得三十只, 不要辜负了二豆的一番好心。”   司南……能不能打弟弟?   小崽抱住唐玄的脖子, 甜甜地说:“如果师父哥吃三十只, 郡王爹爹每样就吃四十只, 好不好?二豆哥包得很多, 生怕不够吃。”   纵使淡定如唐玄, 也迟疑了。   在小崽期待的目光中, 还是点了点头。   司南很后悔, 真的。   早知道不再加那俩大火烧!   最后当然不可能吃九十只大饺子, 不过,为了不让小家伙们失望, 还是吃了满满一盘子。   明明撑得要死, 还得装作非常饿、非常好吃的样子,演技到达巅峰。   吃完饭,腰都直不起来了, 连呼吸都觉得会连累肠胃。   四仰八叉摊在炕上,让唐玄揉肚子。   司南嫉妒,“你为啥不撑?”   唐玄笑,“我没加火烧。”   司南鬼哭狼嚎:“让惩罚来得更猛烈些吧!谁让我不够爱孩子!”   声音传到崽子们屋里。   小崽皱皱小脸,“师父哥真是太谦虚了,他明明好爱我们。”   众崽子齐齐点头。   看透一切的二郎但笑不语。   该!重色轻弟的臭兄长!   吃太撑了真不行。   司南拉着唐玄运动了大半夜,直到累得大汗淋漓,又被迫洗了个鸳鸯浴,这才勉强睡着了。   第二天,齁冷齁冷的,真想赖床啊!   然而不行,还有正事要做。   司南想把刘衡的宅子买下来,担心他卖给别人,所以一大早就过去了。   刘衡就是当初在州桥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订小火锅的家长。   他的儿子刘小江之前和二郎一起在一心书塾读书,后来二郎转去了若水书院,不久后刘小江也跟着去了。   刘家原本过得不错,自从租下官办酒坊后就不成了,年年亏损,到现在还欠着朝廷几十万贯钱。   刘衡之所以想卖房子,就是为了把钱还上。   一听司南要买,刘衡二话不说,把价钱压到了最低,“这是刘家的祖产,原本就不值多少钱,五十万贯给你,还是叔要高了。”   司南笑着摇摇头,“叔,您可别逗我了,我们那个宅子在外城,买回来花了几千万,您这个紧挨着皇城根,寸土寸斤,五十万贯连这个荷花池都买不了吧!”   刘衡道:“你也知道,我租的那处官办酒坊欠了许多钱,正愁还不上,五十万贯足够了。”   司南道:“叔,您别瞒我了,那酒坊是您从我家买过去的吧?”   刘衡和司旭是一起白手起家的好兄弟,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误会,闹掰了。   掰是掰了,却各自惦记着对方。刘衡家生意出了问题,司旭总会拐弯抹角帮忙。   先前司家出事,若不是刘衡从司老爷子手里把酒坊盘过去,一家几口连茶汤巷那个宅子都保不住。   “叔,实话告诉您,这宅子我是真想买,正好和旁边的满庭芳连起来开成火锅城。我已经叫人估好了价……”司南拿手比了个数字,“叔要不肯收,我就不买了。”   “你呀,和你爹一样滑头!”刘衡笑着摇摇头,眼中不无感慨,“也和你爹一样……讲义气。”   他轻叹一声,道,“叔也给你撂个底,这宅子有点啰嗦事,你若不担心,叔就卖给你。”   他半点没瞒司南,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南啧了声,还真挺麻烦。   若是别人,他还真不想沾这身腥;换成对自己家有恩的刘衡……权且沾一沾吧。   不行就放燕郡王呗!   他有男朋友他怕谁?   刘衡见他点头,松了口气:“南哥儿,你这算是帮了叔一个大忙,就按你说的那个价一半来,若不成,叔宁可卖给张衙内。”   司南失笑,“成,只当小子占了世叔一个大便宜,别管啥时候叔再回汴京,小子一定好好招待。”   刘衡拍拍他的肩,笑得潇洒,他这半辈子赔过,也赚过,够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东山再起呗!   牙人在旁边看着,目瞪口呆。   他干这行几十年,只见过买方死命砍价、卖家咬着牙加价的,头一回碰着反着来的。   活久见啊!   “嘭——”   张衙内把粥碗砸到地上,扯着嗓子大吼:“老子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这帮狗奴才作贱!真以为老子会被逐出家门吗?一帮捧高踩低的东西!”   小厮颠颠地跑进来,愁眉苦脸,“主子欸,您快消停点吧,主君这回是真生气了,没见大娘子都不敢来瞧您了吗?”   “不可能!他是我亲爹,怎么舍得真把我赶出去?”张衙内咬了咬牙,“叔公,如今只有叔公能救我——二子,我手里还有多少钱?”   二子皱脸,“不多了,连满庭芳那边收的订金都算上,不足一百万贯。”   “用不了那么多,最多五十万贯,把刘衡那宅子给我谈下来。直接写上叔公的名,给他送到家去,叔公一高兴,一准儿会阻止我爹。”   二子觉得不靠谱,“满庭芳如今已经不在您手里了,行首们的‘初夜’自然也没法卖出去,客人的订金是不是应该还了?”   “现在是讲道义的时候吗?老子倒了大霉,哪里还管得着旁人的死活……嘶——”张衙内一着急,身上的伤扯得生疼。   二子不敢再惹他,只得去了。   反正天塌下来也不用他顶着。   ***   刘衡除了满庭芳旁边的这个园子,在城外还有一套私产,如今他姑妈一家住着。   刘衡为人厚道,虽房子姓刘,却从来没赶过姑妈一家,让他们住了几十年,常有接济。   内城的园子卖给了司南,他便搬到了外城和姑妈一起住,只等着过完年离开汴京,到外地谋生路。   司南买园子的时候付了一半钱,立了个字据,只等着二月二开衙,正式签订契书。   这些天,司南又像陀螺似的忙起来,满庭芳和汝南郡王府两头跑,回到家累得饭都不想吃,瘫在椅子上让唐玄喂。   唐玄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喂饭,洗澡,换衣裳,不厌其烦,甚至还有种隐秘的欢喜。   这种心情大概和玩洋娃娃的小姑娘们差不多,只不过郡王大人更认真、更长情。   每天傍晚,司南走出满庭芳,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只需相视一笑,一整天的疲惫都不算什么了,心甘情愿为了他们的家努力再努力。   总归没白忙。   短短几日,满庭芳就大变样了。   先前张衙内让人搞的那些情情色色的东西全都扔了,漆红挂绿的小隔间悉数打通,窗纱屏风全都换成了雅致的图案,帷幔、地毯也换成了娘子们喜欢的模样。   一楼东侧开了个月亮门,和刘家园子连起来。园中景物本就清雅,倒是不用大动,只需把屋中的农具腾空,布置成方便吃饭休闲的暖阁。   司南想着,明年开了春再动土,临湖搭个水榭,花丛树影间设几个草棚,古朴又有意趣。   留下的十二位行首各自选择了自己的路。   虞美人想做店长,被司南推荐到总店,跟着崔实和刘氏学习管理经验。   蝶恋花不唱歌了,改为表演滑稽戏。   当初她在中秋宫宴上扮演官家,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自己也喜欢上了。   至于为什么坚持做伎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喜欢漂亮衣裳,不想穿成管家或服务生的样子。”   其余行首们要么跟着虞美人一起学习招待客人,要么随同蝶恋花表演滑稽戏。每个人都很努力。   火锅店一下子多了这些人,气氛陡然间变得很不一样。   要知道,满庭芳的行首们在汴京城就是全民偶像,曾经去集英殿给满朝文武表演过节目的!   这些人突然来到火锅店打工,不光客人,就连店里的员工们都激动异常。   每天和女神一起工作,还能时不时听到女神的声音、看到女神的笑脸,女神用柔柔的声音请教问题,说谢谢,简直是……   小伙子们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人能干八个人的活。   司南满意极了。   要知道会有这样的效果,他早把行首们请来了!   除夕前一天,火锅店闭店休息。   司南给大伙一人发了二十斤肉、三十斤面,还有一个月的奖金,算是新年福利。   那些有家有口的员工们跟家人团聚去了,最后留下那些最初招进来的孤儿,小郭也在其中。   平日里惯家闹腾的小伙子,这时候异常沉默,失落的情绪渐渐蔓延。   小崽扯了扯司南的袖子。   司南拍拍小家伙的手,冲小伙子们说:“这个年你们打算怎么过?要么我给你们发些钱,你们去街上吃点好的,要么咱们在店里包顿团圆饺子,一起守岁。”   小子们一听,失落的情绪一扫而空,“这还用选吗?当然是一块过!”   他们没有家,火锅店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也没亲人,救他们于水火的司南就是他们的亲人。   还有满庭芳的行首们。   她们哪里好好过过一个年?   每年除夕都要变着法子准备节目、整理妆容,希望能让客人满意,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名气。   今年不一样了,她们不用再为任何人打扮,也不用再精心讨好任何人,想穿男装就穿男装,哪怕弄得一身面都没关系。不再有人握着戒尺纠正她们的身形,不再被要求把领口拉低三寸……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为了活跃气氛,司南组织了一场包饺子大赛。   司家小院一队,于家姐弟和行首们一队,店里的员工们一队。   一共有三种馅料,是大伙抽签选出来的。   司家小队选了孩子们最爱的羊肉馅,行首们选了香而不腻的三鲜馅,小伙子们选的肉多料足的猪肉白菜馅。   馅是司南调的,同样是搅一搅,拌一拌,撒点盐、酱油、胡椒粉,再淋点香油,不知怎么的就是比别人弄出来的香。   大伙扒着大盆,馋得直流口水。   于三娘责任心非常强,努力把人往旁边扒拉,“口水都掉进盆里了,再看也不能吃!”   司南拍拍手,笑道:“说一下规则,包出来的饺子入水不破才算成功,一盘算十分,破一个扣一分。赢的队伍待会儿去汴河坐花船,郡王出钱。”   “好!”大伙一阵欢呼。   倒不是坐不起花船,就是图个喜庆。   司南朝唐玄眨眨眼,“准备好了吗?”   唐玄勾唇,“你是问钱,还是擀面杖?”   司南咧嘴,“都问。”   唐玄非常自信,“放心。”   蝶恋花凑到虞美人耳边坏笑:“虞姐姐不用担心,再怎么样咱们都不会是倒数第一,你看南哥儿那边,小的小,大的大,也就南哥儿一个人能行,其余都是拉后腿的,尤其是燕郡王,他哪会做饭……”   话音未落,就见唐玄抓起擀面杖在掌心玩了个花,紧接着往案板上一放,唰唰唰,几道残影,旁边多了一叠面片。   二豆憨憨一笑,“我包得慢。”   说完,又是唰唰唰几道残影,一叠饺子皮眨眼的工夫变成了一只只胖嘟嘟的大饺子。   所有人:……   司南带着其余小家伙排排坐,吃着刚从房顶上拿下来的“天然雪糕”,悠哉悠哉。   小崽好心提醒:“再不快点,要输啰!”   所有人:不能输!   然后,很快就输了。   司家小院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第一,年纪最小的小崽作为代表上台领奖——一朵大红花,还有沉甸甸一串钱,用来坐花船的!   除夕之夜,汴河两岸灯光通明,花船会从东水门一直开到西水门,最后回到州桥。   在花船上可以看到歌伎表演,还能看到官家在宣德门上讲话。   那串钱,足够所有人坐了。   小崽一直没舍得把花解下来,一边吃饺子,一边小心护着。   四个大方桌拼到一起,几十个人围坐成一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团圆饭。   有鸡鱼肘肉四大件,有对面五水楼送来的五水席,还有司南和孩子们一起动手做的“羊奶果肉冰淇淋”。   每人面前一坛葡萄酒,清清甜甜,果汁一般。   明明不醉人,大伙还是喝多了。   小郭举起酒杯,眼圈微红,“这一年过得就像做梦似的……东家,小子敬您!”   一排大小伙子全都站起来,恭恭敬敬朝司南举坏。   行首们也起身,敬酒。   肉麻的话说不出口,全在酒里了。   司南放在桌下的手握住唐玄的,又抱了抱他的崽子们。   这一年对他来说何尝不像做梦一样?   需要感慨的太多。   需要感激的也太多。 第118章 回娘家?   大年初一, 下了好大的雪。   柿子树上挂着一条条积雪,成了白色的。屋顶上也堆着一团团,软绵绵的。   条条崽和小羊羔头一回瞧见这么大的雪, 两小只都玩疯了, 从狗窝蹿到树底下, 一头扎进雪堆里。   看谁傻。   照例是槐树第一个起床,不仅把自家院子扫了,还把于家院子扫了。   秋后那会儿,官家生了场大病,原定于秋后问斩的死囚刑期推后, 其中就包括胡氏。   槐树从河间回来后, 得了官家奖赏,升了官职, 还得了许多珍贵物件。   这小子求司南作主, 到于家提亲。   司南自然没意见, 让他带着于三娘去问问胡氏和于三儿的意思。   胡氏没见他们, 只收了两人孝敬的东西。   于三儿倒是挺高兴, 一迭声地说, 把于三娘托付给槐树, 他放心。   俩人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只等着过了腊月请人算好日子, 正式下聘。   如今,于家姐弟俨然已经把槐树当成一家人看待了。   大早上, 冷嗖嗖的。   槐树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扫着雪粒子, 于三娘心疼他,又不好意思指派七宝给他送热汤。   七宝颠颠地跑出来,张口就叫“姐夫”。   于三娘又羞又气, 直捶窗户。   槐树隔着纱窗,看到心上人的身影,潇洒一笑,“收拾好了去家里吃饺子,长兄说了,早饭一起吃。”   ——自从河间那次改了口,槐树在外人面前称呼司南“长兄”,面对面的时候就叫“哥”。   孩子们偶尔也跟着他一起叫,在大家心里,司南就是一家之长。   于七宝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知道,昨儿大郎哥说了,三姐姐早起了,就等着你来。”   于三娘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窗户,凶巴巴道:“找打,是吧?”   于七宝做了个鬼脸,把小棉袄一裹,颠颠地跑去司家了。   槐树看着精心打扮过的于三娘,脸上发热,“你今天……真好看。”   “尽胡说。”于三娘俏脸一红,忙躲开了。   槐树傻笑着挠挠头,继续扫院子。   窗户后面,于大娘和于二娘对视一眼,皆笑了。笑过之后,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尤其是于大娘。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这时候她已经成亲了。   于二娘性子细腻,轻声说:“长姐,你一定会嫁一个很好很好的夫君。”   于大娘脸上一红,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尽胡说,小娘子家家的,也不害臊。快收拾收拾,捏饺子去。”   于二娘吐吐舌头,把新买的绢花给她戴到头上。这是她用自己的工钱买的,姐妹三个一人一朵。   自从去了火锅店做工,认识了许多人,见识了更多事,于二娘心境开阔了许多,性子也开朗了。   于大娘看在眼里,缓缓地舒了口气。   只要把弟弟妹妹养好,一家人平平安安,旁的,便不求了。   司家小院一片欢腾。   孩子们刚刚睁开眼便惊喜地发现,枕头底下压着个鼓囊囊的荷包,是司南给他们的压岁钱!   “是二郎哥第一个发现的!”   “二郎哥说话之前我还想呢,什么东西这么膈脑袋!”   “我也被膈到了,沉甸甸的,还以为是石头呢!”   “是压岁钱,师父哥趁我们睡觉偷偷放过来的!”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于七宝抠着手指站在炕边,一边替他们开心,一边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小失落。   司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拎着荷包穗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七宝瞧瞧,这是什么?”   “是压岁钱。”于七宝说。   他已经知道了,小崽几个的压岁钱就是用这种好看的红荷包装的。   “那你猜猜,这是谁的?”   于七宝想了想,“给姐夫?”   “不对!是给七宝的,是不是?”小崽期待地看着司南。   看见司南点头,小家伙们一下子欢呼起来:“太好了,七宝也有!”   于七宝也变得很开心,紧紧抓着属于自己的压岁荷包,彻底融入了这个讨论压岁钱的小圈子。   早饭依旧是饺子,根本吃不腻。   这次调的是两种野菜馅的,荠菜肉和马齿苋加木耳鸡蛋。   大冬天的没有新鲜野菜,司南会过日子,提前晒出菜干晾到偏房里,吃之前拿水泡一泡,包饺子、捏包子,和五花肉一起炖,菜干吸饱了肉的汤汁,那叫一个香!   司南用杂粮面做皮,捏成小元宝、小老鼠、小花朵,孩子们一边吃一边惊叹,还相互比较,就像寻到宝贝似的。   大清早,司家小院就笑声不断。   唯独少了一个人。   司南心里有那么一丢丢失落。   没办法,唐玄今早要祭祖,必须留在郡王府。偌大的唐家,满门英烈,也有他一个男丁尚在人世……单是这样一想,司南就忍不住心疼。   “再走神儿,就吃到鼻子里去了。”有人站在身后,揪了揪他冻得微红的耳廓。   司南惊喜地转过身,“你怎么来了?”   又看向孩子们,“怎么没人告诉我?”   孩子们缩着脑袋,咧着小嘴,偷偷笑。   郡王大人一进来他们就瞧见了,是故意不说的!   唐玄笑着坐到司南身边,搓搓手,捂在他耳边上。   他的手又大又暖,像两片厚实的暖宝宝,司南半张脸都跟着暖和起来。   他从小就爱冻耳朵,这个冬天多亏了这个人形暖宝宝。   “吃饭没?”司南问。   “吃了,没饱。”唐玄说得理所当然。   司南咧嘴一笑,“正好,荠菜饺子,你的最爱。”   不用他动手,槐树就已经盛上了。   原本于家姐妹要去盛的,被司南拦下了。   司家的规矩,大年初一娘子们不动手,就歇着,预示着一整年都能清清闲闲,有人伺候。   加上唐玄,终于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了。   上午,邻里之间相互拜年,中午吃了顿丰盛的大餐,下午,唐玄和司南带着孩子们进宫赴宴。   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官家已经下旨给两人赐了婚,虽然还没行大礼,唐、赵两家已经把司南当成“新媳妇”看待了,司家的崽子们自然也是唐玄的孩子。   有司南精心教着,即使面对这样的大场面,孩子们也不露怯,还机智地给官家准备了礼物,是一套“福禄寿喜”的檀木摆件,小木头和小狗子亲手刻的。   赵祯非常惊喜,突然体会到了有孙辈的喜悦。   高滔滔笑盈盈地帮着孩子们说好话:“得了,跟这套摆件一比,咱们送的那些金啊玉啊的,倒显得没诚意了。”   司南笑笑,刚要说两句客气话,唐玄便率先开了口:“那是当然。”   众人都笑了。   就连向来严肃的皇后娘娘都笑着说:“这俩人见面就闹,孩子都有了,脾气一点儿没改。”   说来有趣,自从想通了之后,皇后再也不反对唐玄和司南在一起了,反倒突然变得对司南特别好,巴不得俩人立马成亲,永不分开。   这不,趁着司南给她拜年的工夫,皇后又拉着他说了起来。   司南惯会哄女孩子开心,无论身份,不分年龄,三两句就把皇后说得开怀大笑。   偌大的宫殿,不知多少人心头泛酸。   酸也没用,司南就是有这个本事。   这不,前脚刚听完皇后吐槽官家这几日嫌冷,不爱动弹,脾胃不调,唯恐又要生病。司南立即想了个主意,拉着官家去小厨房烙大饼。   明明是非常出格的事,偏偏还能想出一套有趣的说辞:“这在民间叫‘翻身饼’,就该在大年初一烙,尤其是前一年过得不顺的,就亲手翻一翻,今年定能‘咸鱼翻身,顺顺利利’。”   赵祯背着手,笑呵呵道:“那我得好好想想,去年过得好还是不好。”   “我觉得挺好,不用翻了。”皇后道,“官家身体康健,玄儿又有了这么大进益,不错了。”   赵祯想了想,说:“还是翻吧,不为我自己,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只盼着今年五谷丰登,无灾无难。”   他知道司南是在哄他高兴,不过,还是诚心诚意地翻了一下。   皇后也翻了一下,同样为百姓祈福。   众人围在旁边,笑盈盈地说着吉利话。   赵祯道:“谁还有不顺的,都来翻一翻。”   赵兴第一个跳出来。   上一年他倒霉死了!   好几次被唐玄盖过风头不说,还被赵德连累,险些丢了皇城司的差事,必须翻!   一下不够,干脆翻了两下。   唐玄背着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司南但笑不语。   赵灵犀嘴快,脆生生道:“宗保哥,翻了一下又一下,不就等于没翻吗?”   赵兴傻了,连忙挽救:“这个不算,我再翻一次。”   司南笑眯眯地逗他:“这事讲究心诚则灵,翻多了没用。”   赵祯带头笑起来。   一众皇亲贵戚一边笑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要不要翻。   司南戳了戳唐玄,“你要翻吗?”   “不翻。”唐玄斩钉截铁。   遇见司南的这一年,是他长这么大最幸运的年头,自然不能翻了。   “你也不许翻。”唐玄霸道地说。   “听你的,不翻。”司南好脾气地顺着。   高滔滔和赵宗实对视一眼,都替唐玄高兴。   晚饭最亮眼的食物就是贵戚们一起烙的饼。   司南指挥,贵人们一起动手,总共烙了三种——普普通通的千层饼、平平无奇的葱油饼,还有新鲜有趣的麻酱饼。   麻酱饼最见功力,又得做得香而不腻,又得酥而不散,赵灵犀挽着袖子努力了大半晌,最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烙出一锅渣渣。   汝南郡王赵允让扶额叹息:“幸亏狄家二小子眼瞎,瞧上了这妮子,不然非得老在家里不可!”   当然,这是玩笑。   自打入了冬,他身子一直不好,今日瞧着赵灵犀烙饼,倒是畅快地笑了好几回。   有了亲手烙的饼,这顿宫宴格外香。   席间并没有太多规矩,赵祯一惯喜欢边吃边同臣僚们攀谈。更何况今日都是赵家宗亲,就更不用在意什么了。   这边,赵祯和赵允让商量着宗正寺的事,皇后身边围着诸位王妃公主,笑呵呵地说起了各家八卦。   孩子们也三五一群地凑成一团,组建起各自的小圈子。   高滔滔的长子、未来的神宗、英俊而博学的赵仲针小少年主动找到小崽,问起了他的学业。   小崽认真回答:“学完了《诗经》和《论语》,先生说,明年读通了‘四书’,就能考太学,上了太学,拿到优等就可以回书院教书。”   赵仲针问:“你想做官吗?”   “想啊,想做包大人那样的大清官。”小崽举起自己的小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不行哦,朝廷有法度,身有疾者不得入仕。”   赵仲针小心地托住他的手,轻声说:“会变的,总有一天会变的。”   小崽弯着眼睛笑笑,用自己的小圆手在他手心砸了砸,“不用太小心,一点都不疼。”   赵仲针也笑了,拉着他坐到孩子们中间,说起了《论语》里的典故。   其余崽子听得脑瓜疼,唯有小崽津津有味,觉得很重要的地方还要拿出小本本认真记下来。   这一招是跟司南学的。   瞧着他认真的样子,赵仲针越发觉得,“身有疾者不可入仕”这一条,必须改。   另一边,唐玄这一辈的年经郎君们正聚在一处喝酒聊天。   赵兴使坏,起着哄地灌司南。   底下那群小子一撩就着,跟他一起敬“表嫂”酒。   表嫂都叫了,这酒便不能不喝,却不是司南喝的,唐玄知道他酒量差,拦在前面替他喝了。   越是这样,郎君们越不肯放过他俩,轮番灌。   有人喝高了,扯着司南诉苦:“表嫂,你是不知道,玄哥小时候多牛逼,一个人能干翻好几个。他,还有他,再加上我,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挨过他的揍?”   司南喝了几杯,也有些醉了,笑嘻嘻道:“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你们心眼坏,主动招惹我家小玄玄。”   郎君们乐了,拉着他就要理论。   “走开,我的……”唐玄一把将人扣到怀里,从头到脚牢牢护住,不舍得让人碰到一点。   赵兴大着舌头,跟他较劲,“谁说是你的?写上你的名了?我还说是我的呢!”   唐玄冷嗖嗖瞪了他一眼,抱着司南的脑袋,吧唧一口,亲在脑门上。似乎觉得不够,又是吧唧一口,嘴对嘴亲下去。   亲完呼噜呼噜毛,得意地看向赵兴。   “服了,真服了。”赵兴执起手,拜了拜。   郎君们一通笑。   一边骂他怂,一边朝唐玄竖大拇指。   年轻人之间的热闹,被赵祯看在眼里,既欣慰,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皇后离席的时候,他也悄没声儿地跟了过去。   皇后一边数落他,一边吩咐嬷嬷给他准备了一碗热乎乎的甜汤,“加了熟杏仁和芝麻粉的,快喝罢,可别让人瞧见了。”   赵祯爱吃甜食,却不想让人知道,怕堕了他官家的威名。   这个秘密只有皇后知道,于是常常给他准备着,只要他过来就能喝上一碗。   从前官家很少来。   单是这一年,来得越来越勤了。   皇后嘴上不饶人,却处处心疼他。   这些,赵祯都知道。   看着小辈们成双成对,甜甜蜜蜜,他也愈发珍惜自己的结发妻子。   ***   大年初二,本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越是民间越发重视,根本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   司南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一早计划好了,初二这天啥都不干,要踏踏实实睡个懒觉。   踏实是不可能踏实的,刚刚出了日头,崔家寨就来人了。   好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进门就喊:“实叔派我们来接亲了,请姑爷去寨子里吃酒。”   司南指了指自己的,“你这声‘姑爷’是在叫我?”   小伙子们憋着笑,“南叔,您可真逗。”   唐玄极有自觉,临时抓出一把碎银子,分给小子们做“接亲钱”,然后码好探亲礼,带上崽子们,拉着自家少年回娘家去了。   小伙子们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带路,唐玄骑着三轮载着司南和一车礼物,槐树骑着另一辆,车斗里坐着一群小豆丁,欢欢喜喜“回娘家”去了。   出了城,司南还在愤愤不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然为什么探亲礼都准备好了?   还换了身新衣裳!   唐玄笑着说:“上次乡亲们给我准备了见面礼,我回家跟叔叔们说了,叔叔们怪我礼数不周,仔细打听了十里八乡的规矩,今日这探亲礼也是他们准备的。”   其实很感动,却不想认输。   司南咕哝一声:“我跟你说,今日只是去探亲,不是什么‘回娘家’,明年大年初一到司家寨过,初二去郡王府。”   “好。”唐玄宠溺地应下。   因为有足够的实力和自信,所以根本不在意这些虚的。   路上看到娘娘庙,两个人不由想到去年清明节那场雨。   司南撞了撞唐玄的肩,“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是那天瞧上我的?”   还说会给他回信。   还要做他男朋友。   啧!就是大尾巴狼!   唐玄想了想,摇摇头。   要说瞧上,兴许很小的时候就瞧上了,不然不会跟狄咏抢人……只是没抢过。   至于动心,分不清了。   少年重新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他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司南扒着他肩膀,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你猜,我是啥时候瞧上你的。”   唐玄笑,“扣下我的钱不还的时候。”   司南也笑了。   可不就是嘛!   那天他骑着马,穿着红衣裳,那么好看!   过了娘娘庙,就看到了崔家河。   崔家河从西流到东,把山北边的这片谷地分成了两个村子,一个是崔家寨,一个是白家堡。   原来河上只架着一个木板桥,是司旭花钱修的,上次汴河涨水,泄到崔家河,把桥冲坏了。   司南掏钱,修了座结实的拱桥,十年八年都坏不了。   刚要上桥,便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司小东家吗?”   司南一怔,循声看去,发现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站着个花白头发的婆婆。   婆婆挑着担子,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看过来的样子,莫名眼熟。   “是卖菜的婆婆。”二郎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孩子的世界比较简单,稍稍特别点的事都能牢牢记住。   司南也想起来了。   还是去年清明节,他带着二郎从崔家寨出来,在路边遇上这个婆婆。   婆婆挑着两筐菜,要到城门口去卖,眼瞅着就要下雨,司南不忍心,干脆买了下来,还偷偷送了她一袋粮食。   看着婆婆挑着担子往桥边走,司南忙迎了过去,“婆婆,您是想进城吗?让我家小子送您过去。”   婆婆摇摇手,“不不,不去城里,就等你。上回得了小东家的恩情,老婆子不敢忘喽,晒了些菜干,你千万得拿着。”   一边说一边把竹筐往司南怀里塞,生怕他不要假的。   司南心里酸酸涩涩,筐里多是野菜,有长有短,有老有嫩,用茅草一捆捆绑好了,晾晒成干,不知收集了多久。   “婆婆,这些都给了我,您吃啥?”   “有蘑菇,还有肉,不愁过不了年。”婆婆扶着他的手,笑呵呵地说了起来。   司南这才知道,他和唐玄搞的那个“蘑菇山”无形中帮了多少人。   这位婆婆家的儿子早早没了,儿媳妇跟人跑了,只剩下她和一个小孙子。眼瞅着日子就要过不下去,刚好听到蘑菇山招工的消息。   不要青壮,就要老人和孩子,每天摘摘木耳、晒晒蘑菇就能拿工钱,过年过节还发肉、发粮食。   “多亏了你跟燕郡王,养活了多少孤儿寡母。这些菜都是在山上捡的,不值什么,快拿着。”   司南却觉得,非常值。   这些菜从春韭到秋葵什么都有,一看就是攒了大半年,就等着给他。   司南不想让老人家失望,大大方方地收了。   槐树挺机灵,拎起一袋红枣,悄悄地放进竹筐。   司南说着话,转移婆婆的注意力:“您如果知道我今日会路过这里。”   婆婆看看他,又看看唐玄,笑出满脸褶子,“十里八乡都知道,小东家今日同燕郡王回娘家嘛!”   司南:……   为什么十里八乡都把他当成受!   到了崔家寨,崽子们熟门熟路地跟村里的孩子们玩到一起,尤其是小木头和小狗子,哪里有野鸭子,哪里有鸟窝,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司南和唐玄去了趟荒山。   不,现在应该叫蘑菇山了。   连连绵绵几个山头,再也不是从前那般光秃秃的模样。   山上盖着许多土坯房,结实暖和,屋中还搭着土炕,只需几把柴禾,整间屋子都能暖起来。   唐玄让人从沧州运来两船鸭梨树苗,村民们挖了坑栽在山上,又引来河水按时浇灌,只需好生照顾三年,就能结出脆甜的果子。   树荡之间搭着一个个小暖房,房中烧着火墙,搭着椴木,暖烘烘的,不止有木耳,竟然还绿油油的小葱和韭菜。   这些都是司南无意中提过的,没想到,唐玄把它变成了现实。   司南抓着唐玄的手,舍不得放开。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矫情。   唐玄都知道,反过来把他的手握进掌心,体贴地暖着。   如今蘑菇山上住着不少人,第一批是从无忧洞出来的,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遭了灾的流民。   他们用劳动换取积分,再用积分换粮食、住处、合法户籍。   瞧着俩人黏黏乎乎的模样,大伙皆笑了。   司小东家可真黏人。   郡王大人也好宠!   司南是受,实锤了。   村里待女婿向来是做大锅饭,今年尤其热闹。   除了唐玄,还有几位新姑爷。   如今日子过得好,崔家寨的小伙子们不愁娶媳妇,女儿更是不愁嫁。   今年的大锅饭有些特殊,没用铁锅,而是搬来一个足有两人合抱的大陶缸,底下架上木炭,小火慢慢煨着。   崔家寨财大气粗,买了上百斤草鱼和大青虾,掺着萝卜、茄子、干豆角、黄豆嘴、鱼肉丸、冻豆腐,总之能放的都放了,用茅草和黄泥封上锅盖,焖出一锅农家自制版“佛跳墙”。   老人孩子娘子们先盛,男人们等在后面,大碗装了菜,往树边井沿儿一蹲,边吃边唠嗑。   司南和唐玄也不例外。   那些外村来的女婿们,乍一见到他俩还有些惶恐,一顿饭下来就熟了。   一场大雪,天又冷了。   村里了小池塘结了冰,厚厚的一层,像一个天然滑冰场。   司南把自行车轱辘绑上茅草,后面拴着自制的小雪撬,拉着孩子们在冰面上玩。   没一会儿就蹬出一身汗。   孩子们却没尽兴,笑闹着,还要玩。   唐玄换下他,骑着车子拉雪撬。   司南不仅不感激,还使坏,和孩子们一起坐到雪撬上,坏兮兮地喊:“快点,再快点!”   唐玄一点脾气都没有,让快快,让慢慢,一味宠着,纵着。   众人都说,燕郡王一点架子都没有。实际上,只是因为司南在身边,他才变得软和了而已。   晚上,按规矩要住在村里。   崔实单独给他们收拾出一处院子,炕是特意盘的,被褥也是新的,为了不给司南拉后腿,尽力做到最好。   婶子大娘们生怕冷落了唐玄,把两人送回来之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瞧见孩子们有了困意,这才陆陆续续离开了。   把最后一波人送走,俩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目光不经意撞到一起,都笑了。   司南笑道:“你说,咱们这样是不是真跟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似的?有婆家人疼着,还有娘家人招待……”   不敢相信,这样的好日子能轮到自己头上。   唐玄抬起手,碰了碰他明明笑着,却又有那么一丝丝苦涩的眼睛。   “是真的,不用怀疑。成亲后我们就是夫妻,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   司南撞进他怀里。   第一次,迫切地想成亲。   洗漱好了回到屋里,孩子们都乖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司南挨个掖了掖被角,没把人弄醒。   炕头上只剩了一床被子,留给唐玄和司南。   其实应该有两床,崽子们非常体贴地拽到自个儿身上,当成了压风被。   唐玄非常满意,拉着司南钻了进去。   夜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紧贴的身体暖烘烘的,引得人心猿意马。   司南贼兮兮地蹭蹭唐玄,“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吧!”   孩子们就睡在旁边,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开玩笑。唐玄配合地笑道:“行,你想要哪个姿势?”   司南摇头晃脑,“观音坐莲?老汉推车?或者双龙戏珠?要么都来一遍,你要相信我的……”   另一头,槐树腾的掀开被子,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他听懂了!   他居然诡异地听懂了!   司南整个蒙了,“不、不是睡着了吗?”   二郎冷嗖嗖道:“我们都没睡。”   小崽连忙澄清:“我们睡了,都睡了!”   不是说好了待会儿一起掀被子,吓师父哥一跳吗?   司南:……   别拦着,想去死一死。 第119章 新店(修)   摆脱尴尬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司南选择做缩头乌龟。   第二天, 天还没亮他就从被窝里爬出来,拉着唐玄,丢下孩子, 逃也似的回到内城。   孩子们十分配合, 假装没被他吵醒, 心甘情愿留下来,并一致决定住到元宵节再回去。   就……把那个家留给郡王大人和师父哥吧!想观音坐莲就观音坐莲,想老汉推车就老汉推车,绝对没人打扰!   司南钻到唐玄的大氅里,没脸见人!   唐玄轻笑:“走, 回家。把你说的那些花样儿挨个试试。”   司南不怀好意地呲了呲牙, 张嘴给他啃了个半月纹。   试试是不可能试试的,回城后司南忙得脚打后脑勺, 饭都是在店里吃的。   ——新店要试营业了。   满庭芳新店和另外几个加盟店或授权店不同, 它是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分店。   东家依旧是司南, 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高滔滔只等着吃红利。员工都得从总店拨过去。   正月十五试营业, 司南给大伙叫到一起, 隆重宣布:“满庭芳分店的店长将在小郭和三娘之间产生, 从正月十五试营业开始, 以一月为限, 竞争上岗。”   此话一出,最吃惊的就是于三娘, “大郎哥先前不是说, 倘若开了分店,管事由小郭做吗?”   司南冲小郭笑笑,“你自己说吧。”   小郭清了清嗓子, 说:“我是觉得吧,东家直接给了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干脆弄个竞争对手,赢了再上,多风光!”   于三娘柳眉一竖,“合着你把我当陪练了呗!”   小郭咧着嘴笑,“你不想练练?要真不乐意就算了。”   于三娘一叉腰,“谁说我不乐意?姐姐这回非得跟你争一争不可!”   店中女员工不少,纷纷帮于三娘撂狠话。   槐树挑着眉,给了小郭一拳。   小郭呲牙咧嘴,“槐树哥,不带这么重色轻友的。”   “轻的就是你。”又是一拳。   大伙皆笑。   司南笑着摇摇头,只希望于三娘可以了解到小郭的苦心。   满庭芳年前就在装修,如今已经和最初的模样大不相同。   不光阁楼这边,旁边的刘家园子也添置了不少东西。从前是个明二暗三的宅子,莲花池在中庭,前后都盖着屋舍。   司南叫人把前后院打通,多余的屋舍拆除,多余的草木除去,视野一下子通透了。   再围着莲池盖上一圈水榭,原本整饬的三进院变成了回字形小园,园中游廊环抱,水榭相通,花木掩映,再清雅不过。   司南把试营业的时间定在正月十五,为的就是蹭元宵节的热度。   还没到晌午,员工们便巴巴地等在门口,生怕没人来。   “总店那边都是郎君们带着家眷用餐,娘子们鲜少独自出门。如今咱们这间店写明了只许娘子入内,能有人来吗?”   “总会有人的,从前定国夫人不就经常独自去吗?”   “那是因为定国夫人和咱们东家是旧交,再者说,将军府本就是夫人当家,这样的人家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   一席话,说得众人更为沮丧。   司南听到这番话,正要下楼给大伙鼓鼓劲儿,于三娘便率先站了出来,“别说丧气话,要相信大郎哥的眼光,若真没人来,他压根就不会开这家店!”   小郭应和道:“三娘说得没错,总店刚开那会儿,也不是日日都好,东家还不是照样扭转了局面?咱们只管打起精神,哪怕有只有一个客人也要尽心尽力招待。”   大伙不禁想到总店被流言中伤的那段日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开不下去了,司南还是带着他们闯了过来,并且越开越旺,员工的福利越来越好,机会越来越多。   想到司南的本事,一众年轻人顿时踏实了许多。   “别忘了,咱们还有赌约。”于三娘朝小郭挑了挑眉,带头喊口号,“娘子队,必胜!”   小郭不甘示弱,“小子队,赢哭她们!”   男男女女一通喊,士气一下子上来了。   司南站在二楼,没下去。   十分欣慰,也有种淡淡的沧桑,这些十几岁的年轻人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   临近晌午,第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是定国夫人魏氏,她是接了司南的帖子过来捧场的。   小郭正要上前,于三娘先他一步跑过去,笑嘻嘻地扶着魏氏去了“娘子区”。   ——为了明确赌约,他们把用餐区分成了“娘子区”和“小子区”,一个月下来,哪个区收益多、客人满意度更好哪个区赢。   于三娘仗着跟魏氏熟悉,明晃晃地把人抢走。   小郭隔空指了指她,笑话她没脸没皮。   于三娘吐吐舌头,认了。   第二波客人也是熟人,永安县主赵灵犀。   这回于三娘没有再抢,小郭迎上去,“县主楼上请,还是酸汤锅吗?小子叫人给您备下。”   “可不吃酸汤锅,我怕南哥儿再加料。”   赵灵犀朝二楼瞄了一眼,头一回来,司南拈酸吃醋,给她来的一锅极尽酸爽的鱼肉锅。   初见的场景,如昨天一般。   小郭也忍不住笑,“那来大骨锅吧,小子嘱咐二豆给您把骨头剥开,骨髓刮到小碗里,您蘸着小料吃。”   “那就麻烦二豆了。”赵灵犀抄着暖袖,笑盈盈道,“挑个宽敞的雅间,别跟南哥儿说,我今儿个自己花钱,给他捧捧场。”   小郭笑笑,“成,东廊有个腊梅阁,窗外开着株鹅黄的腊梅,香味清幽缠绵,您一准儿喜欢。”   赵灵犀从袖中捡出一块碎银子,笑着递给他,“听说你要当管事了,这是我的贺礼。”   她说的不是赏钱,而是贺礼,因着年前一道在河间办案的情谊。   小郭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收了,指不定以后到了河间还得常来常往。   接待了这两位熟人之后,一直没人再来。员工们从满怀期待到渐渐失落,再到急得冒火。   尤其是于三娘,急得里走外转,恨不得跑到大街上拉人。   小郭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娘子们是不是不好意思进来?毕竟这里从前是歌舞坊。”   专供男人玩乐的地方。   于三娘一拍手,可不是么!因为是试营业,司南没有大肆宣传,想必知道的人不多。   她略略一顿,果断地把展板扯到大街上,敲着小锣吆喝:“司氏火锅店,满庭芳分店,专为娘子服务。今日试营业,进店消费一律八折,还有免费养生汤喽!”   不少人被吸引过来,看到“专为娘子服务,郎君免进”的字样,都觉得新鲜。   娘子们扯着于三娘问东问西,再三确认,想进去瞧瞧新鲜,又有顾虑。   正犹豫,便瞧见一辆辆马车从街角拐过来,打头的便是高滔滔。   后头跟着数辆或华贵或低调的车子,下来的皆是京中贵妇,一个个穿着绵衣,披着大氅,戴着帷帽,顿时将众人惊在当地。   喧嚣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只余贵妇人身上的珠翠钗环,走动间发出细微的脆响。   司南从楼上下来,笑着冲众人见礼。   高滔滔大大方方地搭上他的手,“这是我兄弟,今日咱们只管好好吃他一顿,不用羞羞怯怯放不开手脚。”   众人皆笑着称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一定了。今日她们只是瞧着高滔滔的面子过来捧场,对火锅店的期待还真不高。   不过,很快她们就改变了想法。   司南亲自引路,边走边介绍:“这园子是为了方便娘子们搭设的,春日赏花,夏日垂钓,秋日望远,冬日观雪,皆能随心所欲。”   “娘子们若在府中待得乏了,便来园中转转,吃吃火锅,看看滑稽戏,或者如郎君们一样组个诗社,打场马球,小店皆可安排。”   此话一出,贵人们神情都变了,再不像刚才那般表面客气。   有人迫不及待地向高滔滔求证:“郡君,此话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高滔滔笑笑,说,“南哥儿跟我保证了,凡是十三岁往上的男子皆不许入内,十三岁往下的,倘若要进需得有母亲姊妹领着,若在园内胡闹,一律打出去。园中做事的除了丫头们都是半大小子,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众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喜色。   司南那一番话无疑说到了她们心坎里。   凭什么只许爷们儿们出门交际应酬,妇人就得安安生生守在后宅,组个赏花局都要规矩一大堆?   这下好了,不用再占谁家的园子,更不用再看婆婆小姑的脸色,只需下帖子一约,点上一份火锅,就能在园子里消磨一下午。   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舒心的了。   兖国公主把帷帽一摘,幽幽道:“既如此,这劳什子也不用戴了。”   贵人们都跟着摘了,不约而同地挺了挺胸,舒了口气,仿佛卸下无形的枷锁。   有了这些人带头,越来越多的娘子进了满庭芳。   其中少不了于三娘和小郭的功劳。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机灵,一个比一个有眼色。凡是在门前驻足的娘子,皆抵不过他们的热情。   看到年长些、和善些的,于三娘便派出性子和软的小跟班,笑盈盈地把人请进店。碰上脾气硬些、说话刻薄的,她便派个口齿伶俐的小子,直到把人哄软和了,心甘情愿给店里送钱。   也有汉子们凑过来,皆被小郭拦了回去。   看到这番情形,进的人更多了。   这里原本是供男人玩乐的花楼,如今成了娘子们的休憩处,众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试营业第一天,比司南预想中好很多,二十几个雅间,加上园中的六个观雨亭、六个小暖阁都坐满了。   虞美人穿着利落的衣裳,楼上楼下地招呼客人,不仅没受到刁难,还得了极大的尊重。   蝶恋花带着几个小丫头站在高台上表演滑稽戏,大冷天的,贵人们瞧着心疼,叫丫鬟送去赏钱,被蝶恋花拒了。   表演结束,蝶恋花到雅间致谢,并言明:“奴家如今不再是卖艺人,在园中演演戏、唱唱歌只因自己喜欢,每月有工钱拿,不再额外讨赏。”   贵人们听着,心下只有尊重的。   这么大的动静,汴京城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其中就有被行首们狠狠揍了一顿的张衙内。   张衙内这个年过得实在惨,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就得连跪带爬地跑到祖宗跟前认错,刚结的痂爆开了不说,膝盖上又添了新伤。   如今被亲爹扔到这个冷冷清清的小偏院,心里窝着大火。   盯梢的小厮禀报的时候,嗓门都是压着的,生怕他听到满庭芳开得红火,拿自己出气。   不料,张衙内竟异常平静,“那园中布置你可仔细瞧了,当真花了不少心思?”   “小的原想进去看看,那边不让。小的怕事情闹大,把郎君交待的事搞砸,便没硬来,只给了李婆子一串钱,让她进去瞅了瞅。”   小厮小心翼翼道:“李婆子说,姓司的把从前明二暗三的院子改成了大方院,十来个亭子都是新搭的,还、还挺好看……想来花了不少钱。”   张衙内冷哼:“越多越好,就怕他不花。”   小厮摸不准他的心思,迟疑道:“郎君,您不是想买那园子吗,就由着他这么改?”   张衙内冷笑道:“他花钱给我收拾园子,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郎君的意思是……”   “等他新店开张,园子也收拾好了,咱们再从刘衡手里买过来,让他鸡飞蛋打,哭都没地方哭去!”   小厮一愣,“刘衡不是已经把园子转手了吗?”   张衙内胸有成竹,“衙门没开,如何立契?只要契书没签,那园子就还是刘衡的。”到时候他让人去找刘衡转手,刘衡不敢不同意。   小厮回过味,连忙拍马屁:“还是郎君有高招,这样一来,咱们只管等着他顺顺利利开张就好,到时候给他来个大的!”   张衙内哼了一声:“自然不能让他顺顺利利。他不是拿着妇人做文章吗,我偏要揭开他那张假脸!你去办件事……”   小厮听完,暗地里叹了口气,就觉得吧,自家主子可真损,司小东家对上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小小地同情了一把司南,这家伙就颠颠地当帮凶去了。   元宵灯会,一对对年轻夫妻相伴着在街上欢喜游逛。也有不少未嫁的小娘子,由长辈领着出来玩。   满庭芳恰在最热闹的地段,不少客人被拉进园中。员工们从晌午一直忙到暮色四合,谁都不嫌累。   前脚刚有一对母女进了店,后面就来了一位年轻妇人。   妇人在门前观望了片刻,对身旁的男人说:“夫君,是新开的火锅店,咱们进去尝尝吧!”   男人点点头,扶着她往里走。   于三娘迎上去,恭恭敬敬地解释:“小店只为娘子服务,还请郎君留步。”   妇人做出一副讶异的模样,“不必如此严苛吧?夫君是同我一起来的,哪里有把夫君拦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的道理?我们又不是掏不起两人份的钱。”   于三娘言语更加和软:“娘子与郎君伉俪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只是店中还有其他娘子,实在不方便让郎君进去。二位贵人若是不想分开,可去玉堂巷总店,店中有专门为夫妻而设的鸳鸯锅……”   自从燃起灯,有不少小夫妻来来往往,这不是于三娘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应对的话十分熟练。   其余人听了她的解释,都会礼貌地离开,这对夫妻却不是,竟然大庭广众之下纠缠起来。   那妇人声称自己怀有身孕,走不动了,就想进店歇歇。男人也态度强硬,推推搡搡地要进去。   街上不少围观的人,有人带节奏,口口声声同情“孕妇”,说于三娘死板,不近人情。还有几个汉子趁乱围上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闯。   司南坐在窗边,暗暗地观察了一会儿便瞧出了问题。   那个妇人声称自己怀有身孕,行动间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跟男人一起往里闯。那模样,根本不像单纯进店吃饭的。   还有旁边搭腔的几个,明显是在挑事。   司南从楼上下来,三下两下就把闹事的人推开了。   男人叫嚣:“开门做生意,不就是让人进的吗?怎么就你家横成这样,还打上人了?”   司南转了转手腕,微笑道:“打你哪儿了?旁边就是医馆,咱们去验验伤。若我真打了,照价赔偿。还有这位‘有身孕’的娘子,一并查查吧,千万别动了胎气。当然,若这身孕是假,少不得告你一个污蔑之罪。”   妇人一怔,“还有这罪?”   司南挑眉,“你受人指使的时候没问明白吗?”   “你胡说,没人跟我提……”妇人下意识道。   司南笑,“你果真是受人指使的?”   妇人才反应过来被司南诈了。   于三娘上前,作势要去摸她的肚子,妇人猛地一闪身,里面的棉垫歪了。   围观众人看出苗头,冲她指指点点。   “原来是过来闹事的!”   “一准儿是眼红司小东家的买卖。”   “小东家,报官吧,咱们给您做个见证。”   妇人一听,哪里还敢留?   连忙推开众人,灰溜溜地走了。   小郭要去追,司南拦住了。   不用他做什么,有人担着。   唐玄骑在马上,隔着重重人潮,冲他投来安心的眼神。   司南扬起眉眼,这个人啊,总是来得这么及时。   瞧见唐玄身旁的青帐马车,司南笑笑,扬声道:“请诸位作个见证,本店只接待娘子,十三岁以上的郎君小子一律不许入内,哪怕官家来了都不好使。”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赵祯:……   “玄儿啊,司小娃的话你可听到了?”   唐玄点头,“听到了。”   赵祯没好气,“听到了你还拉我过来!”   唐玄毫无愧疚之心,“官家过来,自有官家的用处。”   赵祯扭头就走,“你讨好媳妇,别拉老子下水。”   唐玄拦住他,破天荒地叫了声“义父”,一看就不安好心。   赵祯:……   嫁出去的小子泼出去的水。   不要了! 第120章 帅到了 你若心软,便由我来做。   官家是来给司南撑腰的。   不, 确切说,官家是被唐玄骗来给司南撑腰的。   这个国家被男人统治太久了,突然出现一个地方只许女子入内, 男人被拦在外面, 势必有人闹事。   就算张衙内不使坏, 今天这一出早晚都会上演。所以,唐玄提前找来官家,帮司南造势。   官家骄傲着呢,怎么肯乖乖被两个臭小子利用?当即就要走。   然而,唐玄那句“义父”一出口, 他怎么都走不成了。他千盼万盼才盼来这么一句, 怎么都不舍得让唐玄失望。   也不肯轻易让唐玄得逞。   正想着怎么讨些好处,另一个小机灵鬼就迎上来了。   唐玄顺势把官家一带, 就像俩人要进店似的。   司南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郡王大人请留步, 本店只为娘子开放, 郎君不可入内。”   唐玄配合道:“不是我要进, 是官家。”   司南一本正经, “官家亦是男子, 不可。”   俩人说话的时候, 并没有避着人, 反而故意提高嗓门,让周围的人听到。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司小东家未免太过大胆, 官家都敢拦!”   “我倒觉得小东家说得没错, 官家也是男子,自然不能进。”   “话是这么说,官家都走到门口, 他还真能拦着?就不怕官家降罪,砸了他的店?”   众人表面恭敬,实则都在等着看热闹。当然,也有替司南着想的,悄悄地劝他。   赵祯抄着手,绷着脸,在心里骂两个臭小子拿自己当砖,乍一看真像生气了似的。   司南执起手,深深一揖,“小子给官家赔罪了,不若让郡王带您去总店,小子让人给您备一桌好的,可好?”   赵祯哼道:“谁借你的胆子,连我都敢拒之门外?”   “回官家,是您借小子的胆。”司南咧着嘴笑笑,恭敬道,“小子知道,您是位仁德的君主,从来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第一位,不会因为小小的过错苛责臣民。国有国法,店有店规,若小子今日为您破了例,明日来个王爷、来位大人,小子便不好拦了。官家,您一定会理解小子的苦心,对不对?”   对你个头!   赵祯暗暗地骂了一句,面上却露出笑意,仁爱又宽厚,“好一个‘国有国法,店有店规’。既如此,我便不进了。”   唐玄绷着脸,努力演戏,“官家岂是寻常之人?这店规还能拦住您不成?”   官家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与诸位郎君同为男子,有何特别之处?不过是姓名之中占了个‘赵’字罢了。”   司南做出激动的神色,扬声道:“官家仁爱,小子铭感五内!官家不愧为千古仁君第一人,是大宋之福,是百姓之福啊!”   这话说得情真义切,极具感染力。人群中有不少外地来的举子,当即被调动起来,操着各地乡音说着赞颂之词。   赵祯笑眯眯地朝着人群点了点头,被唐玄扶着上了马车,朝着玉堂巷去了。   做戏做全套,这顿火锅还得真吃不可了。   百姓们目送官家的马车拐出长街,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司小东家说得没错,官家真是个好官家!   司小东家也真牛逼,连官家都敢拦!   司南扬声道:“此地能为娘子们提供休憩之所,得利的并非旁人,而是诸位的母亲、妻子、女儿,不管是为了孝道还是因着礼法,都该遵守。”   众人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就算先前有些不满的,此时也不由点头称是。   一时间,原本没打算吃火锅的妇人们,都忍不住丢下夫君,三五成群地进了店。   郎君们留在门外,一脸无奈。   大伙一合计,得了,咱们也去吃火锅吧,进不了满庭芳,还有总店,还有加盟店。热腾腾的锅子一吃,元宵节算是没白过!   司南在众人面前风光了一回,转身就灰溜溜地去了总店。   向官家赔礼道歉去了。   玉堂巷总店,雅间。   赵祯睨着司南,似笑非笑,“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算计。”   司南腆着脸装无辜,“误会,真是误会。郡王说官家爱吃贻贝,今日又是元宵灯会,小子在总店这边准备好了海鲜锅,想请官家尝尝鲜。没承想郡王会错了意,把您带到分店去了……”   赵祯呵呵一笑:“接着编。”   司南吐吐舌头,一步步挪到唐玄身后,扶着他的肩,只露出半个脑袋,可怜兮兮地瞧着赵祯。   赵祯……可耻地被萌到了。   他此生儿女缘稀薄,最疼的就是这般聪明又懂得服软的小孩子。单论模样性情,司南比唐玄更能博得他的喜爱。   “不是说准备了海鲜锅嘛,还不端上来!”话虽说得凶,眼中的暖意却藏不住。   司南顿时咧开嘴,笑嘻嘻道:“这就去,马上来,小子亲自给您配菜,不让旁人碰一下。”   赵祯笑骂一句,终究没绷住。   唐玄不如司南爱说,他对赵祯的孺慕之情只体现在行动上。不等随侍的宫人动手,他便不声不响地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眼前的方巾小料、杯盘碗碟,赵祯只觉窝心。他虽没亲生儿子,却得了如同亲子般的唐玄,知足了。   海鲜锅上桌,司南和唐玄一左一右,一个挑鱼刺,一个剥虾壳,那叫一个乖巧孝顺。   赵祯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司南在小炉子上煮了碗豆浆,拿黑陶茶碗盛了,热热地送到他跟前。   赵祯尝了一口,不由感叹:“今年寒气重,虽已立春,依旧雨雪不止,若那些孤儿老弱都能喝上这样一碗热豆浆,我便心安了。”   “臣明日便去准备。”唐玄道。   赵祯笑问:“你打算怎么做?”   唐玄看向司南。   司南默默地从屁股下面抽出一叠纸,递到官家面前。   那是一份计划书,关于组建“外卖社”的,特别之处在于人员要求,妇人与孩童优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时候司南也不忘拍马屁,“小子记得,去岁洪灾,官家曾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子也想到一句,‘授人以渔不如建个鱼塘’,同郡王一合计,便想到了这个法子。”   赵祯看着他,缓缓地应了声:“好。”   这一刻,他突然不再纠结司南不肯做官了。虽然他没有担着一官半职,却处处为百姓着想。   而且,为的是那些弱势的百姓。   好心总是有好报的,司南在这里跟官家商量着如何帮助百姓,百姓们同时也在为火锅店造势。   有人把司南在满庭芳门口拦住官家的事写成戏文、编成段子,在瓦子里演绎,酒楼食肆传唱。学士举子们作诗词、写文章,夸司南,赞官家,一时间传为美谈。   官家得了名声,司南有了体面,这件事被录在邸报上,送往各府州县。   满庭芳火了。   尤其在女子之中掀起一波涟漪,各地纷纷效仿,辟出一些只接待女子的酒楼茶馆,生意意外的好。   满庭芳更是红火,甚至有西、南二京的贵妇人随着子侄辈来到汴京,就是为了到满庭芳瞅一瞅,转一转。   皇后曾待过的那间暖阁,成了妇人们的打卡圣地——皇后是被高滔滔请来的。   听说了司南的那个“鱼塘”计划,皇后对他更为满意,乐得给他这个脸。   不得不说,自打皇后来了一遭,满庭芳的地位顿时不一样了。在此之前,不少人因着这里曾经是歌伎馆心存偏见,这时候,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皇后都来了,谁还敢说这地方不好?   那些原本不屑一顾的官夫人,纷纷放下架子,来了一遭。而且,专点皇后待过的“凤仪阁”。   难能可贵的是,满庭芳招待的不仅有贵妇人,更多的是平民女子,只需花上二十文,点一份小火锅,就能在园子里游上大半晌。   一位村妇壮着胆子进了一次,回去就嚷嚷开了:“里面好看得不得了,火锅也忒好吃了!吃饱了喊上一声‘服务员’,就有穿着‘制服’的小闺女小伙子过来送豆浆,热乎乎的,美滴很!”   来得人更多了。   司南赚得盆满钵满。   张衙内气歪了鼻子,“不用等了,去找刘衡,把园子买下来,我看姓司的还如何嘚瑟!”   小厮颠颠地去了。   夜深了,司南正要插门,就见刘衡急匆匆拐进巷子。   司南怔了怔,迎了出去,“世叔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找刘婶子?”   他也是过年那会儿才知道,刘衡是对门刘氏的娘家侄子,当年刘衡跟司旭相识就是在这条巷子里。   刘衡谨慎地往后看了看,确定没人跟踪,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来找你的。”   司南忙把他请屋里,倒了盏热茶。   刘衡一口气喝了半盏,正要说事,迎头瞧见唐玄从里屋出来,不由呆了呆。   这么一呆,便瞧见唐玄只穿着家常衣裳,臂弯搭了件棉褂子,像是要睡了。   刘衡心内惊奇,慌忙行礼,“见过燕郡王。”   声音都是抖的。   “不必多礼。”唐玄倒是淡定,十分自然地把褂子披在司南肩上,语气略显不满,“不是说好了我去插门吗?怎么一眼没看住就这么出去了。”   司南温声哄:“谁插不一样?我见你在擦脚,干脆就去了,省得你回来还得再洗一回。”   刘衡听着两人如夫妻般的对话,直冒冷汗。   此时此刻,他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早知道燕郡王在,就算张衙内派人跟踪,他也得白天过来!   凭着极强的求生欲,刘衡努力解释:“我担心张升不安好心,便想着晚点过来跟南哥儿商量商量对策。”   司南笑笑,“世叔客气了,既然有事,合该派人吩咐一句,我去找您才对。”   “没那么多规矩。”刘衡悄悄看了唐玄一眼,瞧着他面上并无愠色,这才松了口气。   他今天来是为了说满庭芳旁边那个宅子的事。司南买之前刘衡就有言在先,张衙内也瞧上了,提过两次。   不过,刘衡并不打算卖给他,刚好司南也想要,并且提前付了订金。   满庭芳都开张了,张衙内那边也没啥动静,刘衡以为他死心了,正要收拾家当离京,偏巧对方就派人找上门了。   刘衡好说歹说,那小厮根本不理,一口咬定他没跟司南签契,不算数。   刘衡愁得不行。   司南并不担心,“既如此,过了二月二,府尹开衙,咱们把契签了便好。”   他知道,如果不是等着跟他签契,刘衡早就带着家眷离了京,不会等到现在,被张衙内缠上。   刘衡叹气:“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张升早不买晚不买,单等着满庭芳开了张再买,分明就是故意找茬……若是他自己要也就罢了,偏偏打着张大人的名号,咱们得罪不起啊!”   司南扯了扯刘衡的袖子,笑道:“咱们得罪不起,这不还有郡王吗?那店还有京兆郡君的份,正经的皇亲国戚,还抵不过一个三司使?”   “是、也是。”刘衡干笑两声。   他方才那样说,就是为了引出唐玄的同情,能庇护司南一二。   没想到,司南在唐玄面前这么硬气,根本不用小意逢迎,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扯了他做大旗。   唐玄丝毫没有动怒,还给他倒了盏茶。   原来两个人的相处是这样的。   原本还替老友不值,好不容易养出个会赚钱的儿子,还被权贵瞧上了。如今看来,倒像是司南把燕郡王吃得死死的。   刘衡服气了。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只等着拖到二月二,南哥儿随我到衙门订契。”刘衡讨好地拍了个马屁,“有郡王在,不怕张升作妖。”   司南正要点头,唐玄冷不丁说:“反倒便宜了他。”   司南挑眉,“你有什么高招?”   唐玄言简意赅地说了。   刘衡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要玩个大的!   司南一口否决:“不行,这个局太大,牵扯的人太多,你在朝中本就敏感,不能让你出这个头。”   唐玄道:“我愿意为你出头。”   “到不了那一步。”司南说,“如果遇上我应付不了的人,不用你说,我就会求你帮我找回场子。现在不用,姓张的几次挑衅,哪回占着便宜了?”   “要等他占了便宜,就晚了。”唐玄语气淡淡的,周身的气势却喷薄而出,“他敢挑衅你,就该付出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主要是,还牵扯到别人。   “清者自清,他若果真没有丝毫差错,我也不会将他扯进泥潭。”唐玄对上司南的目光,“对于那些恃强凌弱的奸佞之徒,除去一个,便是保护了千万个。你若心软,便由我来做。”   司南又又又一次被这个男人帅到了。 第121章 戏精上线 别问,问就是后悔。   有了唐玄给的定心丸, 刘衡彻底放开了胆子。张衙内再派人去找他买宅子的时候,他假装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小厮打着张衙内的名号, 往衙门里走了一遭就把事情给办了。   他拿着签好的契书到张衙内跟前领赏, 赶上张衙内心情好, 扔给他一大串钱。   小厮乐呵呵地接了,转过头来就挑拨:“郎君,既然园子都是您的了,您说,啥时候把姓司的打出去?”   张衙内屁股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从趴着改成了躺着, 提到司南,表情顿时变得阴狠, “不急, 找个人多热闹的时候, 老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要等一个机会, 彻底把事闹大, 让司南关门大吉。   司南那边也在等, 等着把这个机会主动送到他面前。好在, 没用多久, 机会就来了。   包拯原有一子, 不幸英年早逝,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子孙缘, 没承想恰恰赶在六十岁之际, 竟老来得子。   说来也是稀奇,孩子已经两岁了,包氏夫妇方才见着。   包拯有个妾室, 姓孙,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他赶回了娘家。谁都没想到,孙氏离府时已经怀有身孕,回家没几个月便生了。包拯的大儿媳崔氏率先发现,趁包拯过寿时将幼弟抱到他跟前。   包家上下欢喜异常,包拯给小郎君起了个幼名,叫包綖,就是后来被崔氏养大的包绶。   司南打着高滔滔的名号,邀包家女眷到满庭芳吃席,一起来的还有几位与包家交好的官夫人。   司南特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张衙内,单等着大鱼上钩。   张衙内这回是亲自来的,他要亲眼看着司南倒霉。   今日正是二月十五,赶上大相国寺庙会,满庭芳十分热闹,除了一众官夫人,还有许多熟客,都是汴京城体面的人物,娘子们凑在一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当真惬意。   司南遵守规矩,没进园子,只在院门旁边的耳房里办公,以便应对突发情况。   很快,“突发情况”就找上门了。   张衙内显然做足了功课,一边派人到正门闹事,一边带人到耳房堵住了司南。   他带来许多打手,连吵带嚷,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园中的娘子们被惊动,纷纷派人过来探看。   眼瞅着人来得差不多了,张衙内心满意足地开始了他的表演:“司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占民宅,私行商贾之事!”   司南抄着手,故作惊讶:“衙内此话何意?我怎么就强占民宅了?”   张衙内如愿以偿地把房契抖开,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了,这园子刘衡已经卖给我了,你占着我的园子开火锅店,不是强占民宅是什么?”   司南酝酿了一下情绪,把震惊、怀疑、难以置信种种表情演了全套,直到瞧见张衙内越发得意的神色,这才稍微收了收,颤抖着声音说:“不、不可能……世叔明明已经答应把园子卖给我了,亭台水榭都盖好了,他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张衙内弹了弹契书,“小子,爷今日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口说无凭,立字为证’。没签契,他答应你一百句都不好使。”   司南握着拳头,气愤至极,“我钱都给他了!”   张衙内鼻孔朝天,“可有契书?既然没有,麻利地给老子收拾东西滚蛋!”   到此时,客人们才捋清了来龙去脉,不由替司南着急,“司小东家交钱的时候签契书了吗?有没有人瞧见?有个人证也成啊!   “我、我……记不清了。”司南结结巴巴。   演技爆棚。   众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衙内可真是太高兴了,语气都是上扬的:“姓司的,走吧,跟老子一道去,省得待会府尹大人还得派人拿你,那才叫真丢脸!”   他已经开始想象司南被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还得赔他一大笔钱的情形了。   司南配合地皱了皱脸,像是怕了,“不成,就算去也不是现在,我得去找世叔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张衙内更得意了,“甭找了,人早跑了,就算你家燕郡王派人去追都追不上了。”   他特意派人盯着刘衡,直到瞧见他带着全家连夜出了城,这才来找司南。   司南像是真怕了,开始说软话:“衙内,不用如此吧,区区一件小事,若真闹到衙门里,谁脸上都不好看。”   “我还真不怕!理在我这边,丢脸的可不是我。”张衙内笑得恶劣。   司南压低声音:“衙内,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然你说个数,咱们私了?”   他越是让步,张衙内越步步紧逼,“想用钱打发我?你看我是缺钱的人吗?你是瞧不起我呢,还是太瞧得起你自己?”   司南表现出一副懊恼的模样,“衙内果真要把事情闹大?”   张衙内冷笑:“姓司的,从前那些事你都忘了吗?凭什么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他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忍了多久?”   不闹大,怎么解他心头之恨?   怎么报他被打之仇?   他已经安排好了,这回就算唐玄出马都保不住司南。   司南叹气:“既然衙内如此坚持,便走一遭吧,只希望到时候你别后悔。”   张衙内嗤笑:“事到临头还不自量力,等着吧,有你哭的时候!”   司南也跟着笑了。   这句话,他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张衙内带来的打手分成两波,一波把满庭芳围了,不让客人再进。   其实,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人冲到园子里大闹一场,还恶毒地雇了一帮混混,趁乱调戏一番,试图把账推到司南头上。   司南早就提防着他这一招,提前请来郡王府的家将,暗中护着园子,张衙内的人一个都没混进去,只得堵在门外耍威风。   另一波人把司南围在中间,推推搡搡地往宣德门去了。   看在外人眼里,便是司南迫不得已、委委屈屈地被他们挟持走了。   包夫人急了,“这可不成,司小东家是个仁义的,前两日我还听夫君说他在为城中老弱谋差事,花出去的钱都是他自己垫的,我不信他会为了区区小利强占民宅!”   说着,便急急忙忙派家丁去找包拯,为的就是给司南撑腰。   其余官夫人也不约而同的站在了司南这边,和包夫人一样叫人去请自家夫君去了。   于是,短短几刻钟之内,三省六部说得上话的大官小官都知道了这件事。不说百分百偏向司南吧,至少了解到他有苦衷,不会听信张衙内的一面之词。   张衙内做得更绝。   他为了一巴掌把司南拍死,竟然让人去敲了登闻鼓,口口声声说司南仗着唐玄撑腰,强占了他的宅子。   张衙内这样做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首先,他事先打听好,今日午后官家会召集心腹大臣在文德殿议事。   其次,他早就听说,朝中许多人对唐玄心生忌惮,怕他效仿狄青大将军以武将身份官居枢密副使之职。所以,他特意拉上唐玄,一来杜绝唐玄维护司南,二来也能顺带着打压唐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想在叔公张方平跟前表功。张方平时任三司使,距离副相只有一步之遥。这个宅子原本就是张衙内买来讨好张方平的。   张衙内自认为计划周密,看着司南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司南表面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实际已经笑疯了。   就这智商,还敢跟自家小玄玄硬刚?   只能说,深表同情。   文德殿。   赵祯原本在跟几位重臣商议赈灾事宜,满心想的都是百姓安危,没想到,竟有官家子为了一己私利敲响了登闻鼓。   赵祯心内不悦,面上没表现出来,语气还算心平气和。   ——之所以心平气和,完全是看在司南的面子上。   张衙内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连官家都对他这么亲切。于是洋洋得意地把证据一一呈到赵祯面前,不仅求官家严惩司南,还口口声声攀咬唐玄。   那些证据,赵祯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看向旁听的三司使张方平,淡声道:“张卿令朕羡慕得紧啊,有这样一个孝敬的子侄。”   张方平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伴君数载,他从来没见过官家发怒,这样冷冷淡淡地说话已经代表很不高兴了。   张方平狠狠瞪了张衙内一眼,恨不得把他揪回家打一顿。然而,到底是疼了十几年的孩子,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护着。   “这孩子年纪小,性子愚钝,做事没章没法,臣替他向官家赔罪。”张方平起身,执手行礼。   张衙内忙跟着跪了下去。   赵祯冷哼,这可不像愚钝的样子。   张方平垂着眼,话音一转:“今日想来是受了委屈,又忌惮燕郡王的威风,这才冲动了些。虽冲动,所求之事却也合情合理,民宅买卖臣虽事先并不知情,这房契上的章印却做不得假——望官家明鉴。”   赵祯掀起嘴角,默念了一种植物。   既然张方平如此偏向张衙内,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赵祯看了眼司南。   软绵绵,白嫩嫩,小兔子似的,不成。   于是扭头,问张茂则:“玄儿呢?宣他进殿回话。”   不用宣,唐玄刚好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刘氏。   对,就是司家小院对门住的刘婶子,妞妞的娘亲。别看刘氏年纪不大,辈份却不小,论起来刘衡还要叫她一声“姑母”。   唐玄言简意赅:“婶子,你说。”   一声“婶子”险些把刘氏叫得腿软。   刘氏无比庆幸,这些时日在火锅店迎来送往,见了太多贵人,长了不少见识,不然面对今日的情形,她非得晕过去不可。   司南冲她点点头,送上无声的鼓励。   刘氏这才缓过神儿,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回道:“禀官家,刘家的宅子一早就卖与了司家大郎,因着过年牙行没开门,这才没签契,原想着年后再签,新开的火锅店又忙了起来,一直耽搁到现在……”   张衙内急了,低吼道:“你胡说!别以为你跟姓司的走得近就颠倒黑白!官家还在呢,你就不怕犯欺君之罪?”   刘氏被他吼得一哆嗦。   唐玄顺势扶了一把,冷冷道:“你也知道官家在,轮得到你叫嚣?”   张衙内还要再说,却被张方平喝止。   张方平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对刘氏道:“请继续。”   刘氏下意识看了眼司南,直到司南点头,方才继续道:“张衙内那份房契作不得数。”   一句话,又叫张衙内跳了脚。他今日之所以敢闹到御前,最大的依仗就是手中的房契。   “白纸黑字写着,怎么就不作数了?”   这话不用刘氏回答,前任开封府少尹欧阳修便替她说了:“本官瞧了一眼,还真作不得数。房屋买卖,契书上须得写明‘邻里宗族无异议’,此契并无;再者,张衙内难道不知,那刘衡本名并不叫刘衡,而叫‘刘保衡’?”   这张契书上签的名字却是“刘衡”,要么是有人伪造,要么是刘衡故意的。   刘衡欠了不少酒税,欧阳修对他印象深刻。说完,便把房契递给现任开封府少尹陈升之。   陈升之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欧阳大人所说不假,虽印章是真的,姓名却与刘氏户册不符,作不得数。”   张衙内一惊,着急地看向张方平,“叔公……”   张方平还算平静,不紧不慢地说:“即便如此,也不能说这桩交易做不得数。刘衡接了银钱不假,契书也是他亲笔签的,许是一时大意少写了一个字,补上便好。”   刘氏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宅子是刘氏祖产,民妇那侄儿并无买卖之权。”   “那刘衡就是刘氏当家人,为何没有买卖之权?”   “因为……刘衡并非民妇兄长的亲子,而是收养的。”   依宋律,没有入宗的养子,除非族中男女皆无异议,否则没有资格变卖祖产。   也就是说,刘氏作为刘衡的姑母,若不同意他把房卖给张衙内,就算签了契书也会作废。   再者,民间房屋买卖不仅要取得宗族许可,还得邻里间无异议,倘若有人想卖房,恰好邻居有意买,需得优先卖给邻居。   满庭芳在刘宅旁边,司南作为东家,原本就享有优先购买的权力,更何况,他还先付了钱。   于情于理,刘宅都是司南的。   张方平闭了闭眼,缓缓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包拯当即起身,呈上一封折子,“御史中丞包拯,弹劾三司使张方平!张方平身为三司使,任职期间私下购买京中房产,并以极低的价钱买入,实乃以权谋私!”   张方平猛地一震,终于维持不住淡定的模样,“包拯,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包拯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跟张方平过不去,他是跟一切坏人过不去。   赵祯瞅了眼包拯煞有介事递上来、实际空白的折子,慢悠悠道:“包卿说得倒也没错……”   朝廷有规定,官员不可在辖区买房。京中大半官员都是租房住的。张方平既然当的是京官,在京中购房便是违规。   房子虽是张衙内买的,写的却是张方平的名字,五十万贯,确实非常之低。   赵祯心中暗叹。   方才还夸张方平有个孝顺的侄孙呢,这时候倒成了笑话。   张方平的冷汗一茬接一茬。   别问,问就是后悔。   方才不该不管不顾,一心想保住那个小兔崽子,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   司南缓缓地舒了口气。   他想起来了,“张方平买房案”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正是因为这件事,包拯才阴差阳错被擢为三司使。   欧阳修还编了个“蹊田夺牛”的典故笑话他,司南当初在学校实习,给小朋友们讲故事的时候查过资料,印象很深。   张方平年少时家境贫寒,是靠着苦读书、做实事一步步走上来的。   他为官数十载,辗转各地,做出不少政绩,不然也不会得到官家的信任,掌管财政大权。   他向来有宰相之志,如今离他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桩案子成了他一生的污点。直到宋神宗时,才被擢为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   历史上有没有“张衙内”作妖已经无从考证,此时此刻,这位张大人无疑是被坑惨了。   刚正不阿的包大人不会放过他。   张衙内一屁股坐到地上,面色煞白。来的时候有多得意,这时候就有多惶恐。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心思去想怎么踩死司南了,自己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未可知。 第122章 一起洗   包拯果然没放过张方平, 作为御史中丞,他的职责就是弹劾一切有污点的官员。   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张方平终于被罢官了。   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张衙内的结局非常之惨。   他搞这么多事, 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讨好张方平, 帮他说话,别让他爹把他从族谱上划去。这下倒好,张氏全族恨不得没他这个人!   张衙内被他爹打了个半死,送到乡下,从此再也没回过汴京。   一直到很多年后, 关于司南和唐玄的事迹, 他只能从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听到。   刘家的宅子正式改姓为“司”。   这处房产和满庭芳不同,满庭芳说到底是高滔滔出的钱, 这个园子却是司南自己买下的, 没用唐玄接济, 每一个铜板都是他自己赚来的。   这是他穿越之后, 独自买下的第一套房产, 那成就感, 就别提了!   一个月的试营业结束, 满庭芳分店正式开张, 司南没搞啥开张仪式, 反而放了一天假,约上亲朋好友在满庭芳吃席面。   能顺利买下这个园子, 还要感谢左邻右舍去衙门作证。   司南用面包窑烤了上百只“乔迁饼”, 酥脆的千层皮,甜丝丝的豆沙馅,底下烤得微焦, 顶上印着小梅花,好看又好吃。   司南按照每六只包在一起,一包包装在篮子里,让孩子们分给满庭芳附近的邻居。   邻居们收了乔迁饼,没让孩子们空手回,各家拿出一枚簇新的铜钱并一根红绳,让司南穿成“百家钱串”挂在门楣上,路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主人是新搬来的。   并非每个乔迁的人家都能得到百家钱串,须得是名声好、有人缘的才行。   不用担心钱串会被偷走,再缺钱的小偷也不会偷百家钱。这里面有个讲头,一旦偷了人家的百家钱,会把这家人几辈子的霉运带走。   别管是真是假,总归图个喜庆。   外卖队的小伙子们不知从哪里扛来两大捆干竹条,噼哩啪啦一烧,真够热闹的。   说起来,如今外卖队已经从火锅店分出去了,专门组了个“外卖社”,人员一再增加,从最初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发展到现在妇人、孩童、老年人都有。   最初十人一组的形式保留了下来,由小组长统一安排,十组一队,十队一排,如今已经有足足五排了,相当于现代一个中型企业。   这么多人,单是火锅店根本吃不下,司南最初成立的时候想的是帮助城中老弱,一个月下来,活不多,工钱没少发。   不过,司南已经有了主意。   他不是圣父,不会一味往里贴钱。   今天还要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于三娘已经等不及了。   司南故意磨着她的性子,就是不说。   于三娘差点把嗓子咳哑了。   最后,还是虞美人看不过眼,笑盈盈地提醒:“南哥儿,明日满庭芳正式开张,店长的人选是不是该定下来了?”   司南这才笑着说:“经过一个月的比拼,无论业绩还是顾客满意度调查,有一个队遥遥领先,你们猜,是哪个?”   “娘子队!”小娘子们迫不及待地应道。   “所以,我宣布,满庭芳分店的店长就是——于三娘!”   小娘子们开心得跳起来,欢欢喜喜地把于三娘围在中间。作为队友,她们可以和于三娘一起留在满庭芳。   旁边,以小郭为首的小子队则是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一点失落的样子都没有。   他们的心上人都在娘子队呢,要是赢了,才是真·注孤生。   于三娘朝小郭扬了扬下巴,“还敢看不起姐姐不?”   小郭笑呵呵执手,“不敢、不敢,还是于店长厉害。”   大伙一通笑。   槐树趁人不注意,把小郭拉到角落,拿拳头撞了撞他胸口,“谢了!”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小郭年前就决定好要去河间开面馆。   年前,在火锅店众人的见证下,小郭认了元婆婆当祖母,一大一小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河间是元婆婆的老家,元婆婆听着小郭说起河间的人和事,想回去了。   小郭也喜欢那个朴实有趣的地方,怀念他们的“俊俊面馆”。   也就是说,他跟于三娘定下赌约的那一刻,就没打算赢。   之所以不挑明,是为了给于三娘铺路,让她凭本事得到这个职位,别人不会因为她年轻就轻视她。   小郭抚了抚被槐树捶到的地方,笑嘻嘻道:“是嫂子太优秀,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话不假。   就算他不放水,于三娘也稳赢。   “臭小子,学会耍滑头了。”   槐树敲了敲他脑门,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去了河间,把这封信交给城北大营的钱虞侯,就说你是我弟弟,他自会照应你。”   小郭喜滋滋把信收起来,不忘拍马屁,“还是我哥惦记我。”   其实他岁数跟槐树一样,只是槐树早熟,又有本事,无忧洞出来的这批孩子,不管大小都爱叫他一声哥。   当初他们这批人能来火锅店,还是槐树向司南开的口,这份恩情小郭永远不会忘。   槐树笑笑,“别贫嘴了,煮面去。”   小郭咧了咧嘴,颠颠地去了。   小径那头,于三娘躲在树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向来聪明,立刻明白了。   依着从前的性子,她必会把话挑明,拉着小郭再比一场。然而,经过这小半年的磨练,她长了见识,心性也成熟了,懂得了接受别人的好意。   于三娘面上没显出来,只默默地记下了这个人情。   今日天晴,司南干脆把锅碗瓢盆搬出来,在园子里搞了个露天“派对”。   他支着一块铁板做羊肉炕馍,小郭和赖大在旁边合作刀削面。   赖大在河间的时候练出来了,削面功夫又快又好,煮好一份就交给小郭炒。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自打赖大改邪归正,身上的优点也渐渐显露出来。   他身材高大,五官立体,稍微收拾收拾就是个俊小伙。他还很讲义气,自打认定了司南和小郭,就一心一意听他俩的,再没做过混蛋事。   他一边削面一边讲着市井笑话,逗得孩子们笑声不断。   小茄子跟他熟了,一边打下手一边搭话:“赖哥,你真要跟着小郭哥去河间啊?”   “还能有假?房子都卖给东家了。”   赖大捞起一份面,熟练地扣到炒锅里,转头朝槐树暧昧一笑,“东家说了,回头把房子修整修整,给咱们这位程小将军娶媳妇!”   槐树大名叫程飞羽,自打他入了禁军升为都虞侯,大伙都玩笑般叫他小将军。   槐树面上微红,笑骂道:“你那破房子,院墙都没有,也好意思说修整修整,重新盖还差不多。”   赖大摇头晃脑,“你别忘了,我那院墙是谁踢塌的。”   司南忍不住笑了,“你说我好好地烙着馍,怎么就突然扣下来一口锅?”   赖大哈哈一笑:“东家别恼,大不了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别,再便宜就真是白送了。”   要不说赖大义气呢,那房子虽破,地段却不错,听说司南要买来给槐树成亲用,他二话不说,主动把价钱压到最低,司南想往上加都不行。   若不是为了在河间买铺子,他肯定一个铜板都不要,直接白送了。   羊肉炕馍出锅,司南一手一个小铲子,咔咔一卷,又咚咚一切,装到盘子里,让孩子们分着吃。   小崽懂事地说:“我们等着师父哥一起吃。”   司南捏捏他嫩乎乎的小脸蛋,笑道:“不用等我,这个露天‘派对’的特色就是边玩边吃,你们端着盘子,找个喜欢的地方,看着风景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   孩子们觉得新奇,这才端着盘子跑了。   司南继续做。   二豆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新鲜的羊腿肉剁碎,荤油熬出来,薄饼在铁板上烙到半熟,洒上大把羊肉、大把葱花,再加调味料,还没出锅就已经香得众人直吞口水。   第二张烙好,被外卖小队抢走了。   第三张给了满庭芳的行首们,不,现在不能这样叫了,她们已经正式成为了火锅店的员工。   然后是于三娘带着的那些小娘子们。   有人吃不惯羊肉味,司南便用煮熟的芋头丝和萝卜丝代替,洒上切碎的鱼丸,别有一番风味。   接连烙了十几张,司南都没顾上吃。   太香了,供不应求。   就连向来体面的娘子们都没忍住,吃了一块又一块。   最后,还是唐玄以一己之力挡住那群饿狼,截下一张,用筷子夹着喂到司南嘴边。   小伙子们嗷嗷叫着起哄。   司南根本没有半点害羞的样子,反倒来劲了,撕下一块,用嘴咬着送到唐玄跟前。   唐玄笑笑,不仅吃了,还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的嘴。   小伙子们疯了。   小娘子们羞红了脸。   夫夫两个以旁人所不能及的厚脸皮,赢了。   司南搞的“派对”形式非常自由,不摆桌椅,没有规矩,每人一个盘子想吃什么夹什么。一帮年轻人边吃边喝,放松又热闹。   唐玄原本不吃鱼,司南喂他,他就吃了,还吃了不少。   唐玄吃鱼之后会有一种神奇的反应,就像喝多了酒似的,醉醺醺,异常黏人。   司南没办法烙饼了,整个人都被唐玄困在怀里,不许别人碰一下。   谁要是不小心碰到,他会立即做出一副很凶的模样,还要拿帕子擦一擦,抹干净,然后捏着司南的下巴讨个亲亲。   亲完还要宣布:   “不给看。”   “不许抢。”   “是我的。”   司南笑得直不起腰。   他也跟着司南笑。   不是平日里淡淡的、矜贵的笑,而是像刚娶上媳妇的毛头小子那样咧开嘴,露出憨憨的、满足的笑。   史无前例!   众人心目中宛如战神的燕郡王走下了神坛!   一众年轻人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不怕死地逗他。这个扯一下司南的袖子,那个拍拍他的肩。   唐玄绷着脸,瞪瞪这个,瞪瞪那个。   “再碰,剁手。”   “再看,挖眼珠。”   还有一个大招,“拿箭射你。”   高冷人设一秒崩塌。   司南萌出一脸血,舍不得给别人看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崩掉的燕郡王乖乖点头,“回家。”   走路的时候也不肯放开司南,拦腰抱起来,晃晃悠悠往后挪。   大伙生怕他把司南摔了,在旁边护着。   唐玄以为他们是来抢人的,一边瞪一边快步骑到马上,用大氅把人严严实实裹住。   司南窝在他怀里,笑岔了气。   幸亏黑曜靠谱,把俩人安全送到家。   到了家还不消停。   唐玄直勾勾看着司南,“要洗澡。”   司南笑,“别急,洗澡水还没烧好。”   唐玄眯眼看着他,露出一个罕见的、暧昧又充满欲望的笑,“洗着洗着,就热了。”   说完就抓住司南的衣领……扒光了。   扒完还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   嗯,白生生,嫩乎乎,十分满意。   然后就夹到胳膊底下……扛走了。   司南好歹是个将近一米八的小爷们,却像只小毛兽似的被他夹着,轻轻松松拎走了。   差点冻死!   他身上光溜溜!   除了冷,还丢脸。   好在,从西屋到浴间只有几步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   浴间被唐玄改造过,有一个像大锅似的浴池,底下填上柴禾,不仅能把池水烧热,还通着地龙,整间屋子都暖腾腾的。   唐玄把司南放进水里,颇为熟练地在他脖子上套了个防溺水的小圈圈。   圈圈是粉红色的,缀着蕾丝边,原本是为妞妞准备的,唐玄却套在了他脖子上!   司南一把扯开。   粉红色,不能忍!   “戴着。”唐玄执着给他套回去。   司南再扯,“要戴你戴,老子会游泳。”   “乖。”唐玄亲亲脸,拍拍头,像是哄孩子。   “你才乖!”司南恶劣地笑了一下,转而套到他脖子上。   唐玄宠溺地叹了口气,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戴着,面对司南,站直身体,修长的手指放在衣结上,缓缓解开。   解了一层又一层,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就像一场精彩绝伦的大秀。   司南看直了眼。   小南南也直了。   唐玄脱完了,只留下那个粉红色的圈圈,骚气十足地套在脖子上,蕾丝边在蒸腾的热气中颤颤悠悠,晃得人心痒痒。   司南笑骂:“唐球球,你大爷的。”   你可真知道怎么勾引你男人!   “说粗话,要罚。”唐玄俯身,亲下来。   语气温柔至极,动作霸道至极。   明明看上去不壮,每丝肌肉仿佛都蓄满了力量,上来就牢牢困住司南的小胳膊小腿,直奔主题,连个客套都没有!   池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司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个男人,疯起来不是人。 第123章 宠(修锁章)   吃了鱼的唐玄太凶了。   司南的大总攻地位差点没保住。   他也太会了。   司南被撩得晕晕乎乎, 哼哼叽叽,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在想大总攻什么的, 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就差一步!   唐玄却停住了。   “不行。”   “不可以。”   “还没成亲。”   ——灵魂三连击。   司南怒而反扑, “你不行我行!你不上我上!”   结果, 没扑成。   被唐玄按到腿上拍了两巴掌。   轻轻的,脆脆的,声音有点可爱。   司南脸都丢光了,张牙舞爪地想要打回去。然而,明明练了十几年近身搏击, 在这个时候却毫无用武之地。   明明从前俩人过招的时候势均力敌、输赢各半, 唐玄怎么突然变强了?   司南折腾了大半晌,把自个儿累得直喘粗气。唐玄霸道地困住他的手脚, 姿态悠闲。   他就像一个成竹在胸的大花豹, 任由小猫咪呲牙咧嘴, 跳上跳下, 还有闲暇帮他顺顺炸开的小湿毛。   司南突然明白了, 敢情这家伙从前一直收着手, 逗他玩呢!   既然打不过, 那就走!   司南坏心眼地把唐玄的衣服穿在身上, 让他没衣服可穿!   唐玄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头发, 顺手把半湿的布巾围在腰上,小小的一片, 半遮不遮吧, 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回了屋子。   司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人不是向来最重面子吗?   怎么吃了几口鱼,还激发出第二人格了?   “第二人格”的燕郡王霸道又会撩,把布巾一扯就钻进了被窝。   司南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裳, 郡王大人觉得碍眼,三两下给他扒了。   亲亲抱抱蹭蹭,怎么玩都不够。   司南好气又好笑,偏偏禁不住他的手段,没一会儿便喘了起来。   唐玄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耳边轻轻地喘着,温热的呼吸洒在敏感的颈侧,激起一片粉红。   司南服了。   真服了。   再也不敢让他吃鱼了!   唐玄把他像个洋娃娃似的玩了大半夜,司南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唐玄已经醒了,正躺在他身边,衣裳穿得规规矩矩,清冷的目光和平日里一般无二,仿佛昨晚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司南戳了戳他硬实的胸肌,又拧了把有力的胳膊,还有那两条又直又长又勾人的大腿,暗搓搓地提醒着他,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唐玄一本正经,“乖些,该起了。”   司南拿眼斜他,“装傻是不是?昨晚你在我被窝里可没这么清纯。”   唐玄装无辜,“发生了什么?”   司南挑眉:“你说呢?”   唐玄面色平静,“我记得吃鱼了。”   司南:“然后?”   唐玄像是想了想,放弃般摇了摇头,“我不能吃鱼,会忘事。”   司南将信将疑,“需要我跟你讲讲吗?”   “你说。”唐玄一脸平静,完全不像担心被人揭短的样子。   司南暂且信了。   他起身穿衣服,背对着唐玄。   唐玄依旧侧躺着,支着脑袋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   耳后那片嫣红,是他的杰作……   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忍不住偷看唐玄。   唐玄就像没发现似的,端正着坐姿,不紧不慢地动着筷子。   小崽坏兮兮地给他夹了个鱼丸,“郡王爹爹,尝尝这个,是二豆哥用新配方做的,弹滑又劲道,可好吃了!”   唐玄嗯了一声,夹起来,放到口中缓缓咀嚼。   孩子们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脸上努力藏着小坏水……却又没藏好。   唐玄淡淡地扫了一圈,“有问题?”   “没、没有。”一排小脑袋齐刷刷晃了晃。   “好好吃饭。”   “是!”   孩子们暗搓搓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点失望呀!   不能看到郡王大人变身好可惜。   唐玄腰板挺直,一脸正色。   伪装得天衣无缝。   司南捶了捶酸疼的腰,抿了抿微肿的唇,一口气吃下三个小馄饨。   差点被人吃干抹净,这人还不记得了。   憋屈!   憋屈的司小南任性了一把,把郡王大人指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加汤,一会儿要盛菜,完了还把孩子们推给他,不许他去衙门。   唐玄全程宠溺,一一应下。   司南的气终于顺了。   突然觉得,偶尔放弃大总攻的人设也挺好的。   ——只是偶尔哦!   吃完饭,唐玄负责送孩子们上学,还要把小狗子和小木头送到南薰门,崔木头会骑着三轮过来接他们。   为了俩孩子,万年宅男崔木头终于肯出村了。   司南要忙外卖社的事。   外卖社最初组建的时候正值“倒春寒”,京城内外雨雪不止,官家担心老弱之人冻死饿死,司南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如今天气转暖,需要送的火锅却不多,许多人接不到活,却白白领着工钱。他们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得,反而忧心忡忡,生怕司南把外卖社解散。   司南每次去外卖社送钱,对上的就是一双双殷切的目光,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满庭芳刚一步入正轨,他立马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方案大致想好了,需要到五味社走一趟。   “如今外卖社已经从火锅店分了出来,成了独立的铺子。我试验了一个月,效果不错,这才同大伙说。”司南坐在主事席,详细地同底下的社员介绍了一番。   “这是火锅店上个月送外卖的次数和进项,还有同堂的对比,我做成了表格,诸位可以对比一下。”   虽然这个月一直在往里填钱,司南却看到了外卖社的良好前景——不方便出门的后宅女子、办宴席的大户之家、郎君们结社宴饮,时不时就会点上一桌,每餐都能赚上不少钱。   “外卖费由店家出,和餐费相比不算多。”这一点和现代不同,现代的外卖费需得买家付。   底下的社员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在众人看来,外卖社的存在其实有些鸡肋。小食肆送外卖的机会少之又少,利润也十分微小。大酒楼本就有了专门跑腿的小厮,不需要再额外掏外卖费。   如果没有足够的条件打动他们的话,没人愿意加盟。   司南把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随手就是一碗鸡血:“我打算分给最先加入的一百家店铺一定份额的红利,大家风险与收益共担,虽然前期可能会损失一些钱,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做大做强,后面一定会赚回来。”   这话并不是忽悠他们,司南早就计划好了,外卖社的赢利渠道除了外卖费,还有广告收益。   外卖员骑自行车送餐,车把和后座各插两把小旗子,旗面上就是广告位,京中店铺可以花钱打广告。   若是出钱多,还有“大喇叭”宣传,骑手们边送餐边吆喝。   只要效果好,不愁没人掏钱。   社员们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笑了。   当初火锅店开张的时候多风光,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花钱买个广告位,不亏!   有人笑呵呵地说:“不说别人,我都想花钱请司小东家打广告了!”   司南趁机道:“加盟外卖社,赠送一个月广告位。”   伍子虚第一个举手,“五水楼和码头加盟店都入了!”   好兄弟!   司南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让小五记在纸上。   后面又有几家陆陆续续报名,大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看在和司南的交情上。   司南并不气馁,给大伙画了张饼,“外卖社中多是老弱妇人,咱们招他们做工,给他们提供食宿、发放工钱,这是义举。燕郡王说了,会上个折子,让诸位的善心上达天听。”   单是这一句,就比前面的许多句有用得多!   商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名声!   若是能入了官家的眼,别说有机会赚钱,就是天天倒贴钱他们都乐意。   诸位掌柜再也不犹豫了,纷纷表态。   司南起身,朝大伙深深一揖,“这一拜,是替外卖社的老弱稚儿行的。”   起身,再揖,“这一拜,是我自己的,多谢诸位鼎力相助。”   并不是作戏,司南真心感谢这些人,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心思。   众人不由感慨。   其实,就算没有大饼,没有红利,倘若司南强硬些,利用主事之职要求他们加盟,大伙也不好撕破脸。   然而,司南没有那样做,而是好声好气地同他们商量,一五一十地为他们着想,还如此真心实意地行礼。   众人既感动,又为方才的犹豫而愧疚,不约而同地起身,郑重还礼。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才是和气生财的正途,而不是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得寸进尺。   自从司南当上主事,五味社前所未有的和谐。   正事说完,司南宣布散会,一位年长的主事突然道:“司小东家请留步,还有一事,不如就趁大伙都在一并办了吧!”   司南纳闷,还有什么事?   对方捋了捋胡子,笑道:“社长之位一直空悬,也该定下来了。”   哦,那就定吧。   司南倒是无所谓,他想着论资历、论人脉怎么也轮不到他,只管老老实实投票就好。   没承想,大伙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上百张票,只有一张写的“凤仪楼李掌柜”,是司南投的,其余全写的“司氏火锅店,司小东家”!   司南哭笑不得,“这不合适呀!”   李掌柜笑眯眯:“合适得很。你不坐,这个位子没人有资格坐。”   社长之职之所以一直悬而不决,就是因为几位竞争者实力相当,让谁坐另外几个都不服气。   司南就像一匹小黑马,腾空而来,干脆利落地做出几件大事,让人不服都不行。   更重要的是,他跟朝廷关系好,能和官家对上话,这样的人不赶紧按到社长的位子上,难道等着别的社抢去吗?   就这样,司南以十六岁之龄,成了京城百余家社团中最年轻、最特别的社长。   司南接过象征社长身份的“百味令”,郑重其事地保证:“我会好好工作,不辜负大伙的信任。”   他把这个位置当成了为他人服务的职责,而不是谋取私利的权柄。   众人再次感慨。   心服口服。   散会的时候,已至晌午。   众人正要出门,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天阴得厉害,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着急的冒雨走了,清闲的便沏上一盏热茶,等着家人来接。   司南自认年轻力壮,不需要接,正要冲出去,便见一人撑着伞,穿过雨幕,缓缓而至。   龙骨伞遮住了来人的脸,只瞧见挺拔的身形和司南最爱的红色劲装。   是他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司南毫无顾忌地扑过去,环住唐玄的腰。   唐玄勾起清浅的笑,摸摸他的头,将伞往他这边移了移。   众人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   就觉得吧,这俩人不成亲,很难收场。 第124章 进士锅   餐食外送在汴京城并不新鲜, 不过,大多由酒楼内的店小二跑腿,而非专门的“外卖小哥”。   司南组的“外卖社”更像一个公益组织, 最大的特点是关照“弱势群体”。   不仅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老无所依的弱者、地位低下的妇人一个安心的住所, 还让这些人用劳动换取工钱, 给他们尊严。   他没打算以一己之力铲除封建痼疾,只想就眼前的事多做一些,多帮几个人,把这样的观念慢慢地介绍给更多的人,一点点传承下去。   唐玄果真写了个折子, 呈到御前。   官家本就感念司南此次的善举, 当即降旨赐赏,不仅有真金白银, 还有一个极大的荣誉——官家御笔亲题, 封外卖社为“汴京义社之首”。   既然官家这么给面子, 司南也就不客气了。   他找人刻了一块碑, 立在外卖社办公的大杂院门前, 右侧用大号字体刻着官家赐的这个称号, 左边刻上首批加盟的店铺名称, 再往左留下半片空白, 写满为止。   汴京城沸腾了, 比官家赐字时还热闹,一家家店铺找上五味社, 哭着喊着要加入。   司南来者不拒, 笑眯眯地发给他们外卖小牌牌,然后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下,把店铺名字刻在石碑上。   不止是食铺, 还有首饰铺、成衣铺、酒坊、粮油铺等。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名声可比那一星半点的外卖费重要得多。   别说,司南还真没忽悠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好处。   先说广告,上百位外卖员骑着自行车,插着小旗子走街串巷地吆喝,想不出名都难。   再有,外志社中的妇人和少年骑手反而占有极大的优势。   从前后宅妇人极少点餐,说到底是觉得不方便。如今有了“女骑手”就方便多了,直接送到后宅。   贵人们就像跟风似的,时不时就要点个“下午茶',或者哪个店铺出了新鲜的布匹首饰,都要叫过去瞧一瞧,就算看不上眼,不过搭上少许跑腿费罢了。   ——这也是后来司南新添的规则,若交易达成,外卖费由店家出,若退货,跑腿费由买家出。   数日下来,那些茶点铺、成衣铺、首饰铺、香粉铺的红利竟翻了一番。对于店家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石碑很快就刻满了。   正值三月,进士科考试。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名外地举子涌入汴京,问起汴京城的新鲜事,势必说到这块“功德碑”。   举子们呼朋引伴前来观赏,写了许多诗文赞颂。   司南看到巨大的商机,趁机在火锅店推出新品——进士锅。   这是火锅店首次推出四格锅底,集合酸甜苦辣四味,每一味都有个寓意好的名字:蟾宫折桂、独占鳌头、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外卖社强大的广告效应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骑手们不送餐的时候,就三五成群地到学子们聚集的邸店门前做宣传。   传单和展板特意迎合了读书人的口味,文气又雅致,还印着图片式的菜单,让人瞧上一见就垂涎。   宣传语简单直白:“进士锅、进士锅,吃完进士得一得。”   哪怕是为了吉利,举子们都要进店尝一尝。   只割韭菜不放血从来不是司南的作派。   他在店门前放了个展板,板上钉着一张张空白的宣纸,旁边放着笔墨,只要进店的学子都可题诗一首,邀众人品评,每日的头名免单。   此举原是为了回馈进店消费的学子,结果不仅没赔钱,还招来更多顾客。   司南低估了这个时代学子们对名声的追求,也低估了自家火锅店的影响力,但凡有些门路的学子们早就打听出来,他们崇拜的那些高官文豪,甚至官家都爱来店里吃火锅!   自己所作的诗文倘若能被这些人看到,就是一块极好的敲门砖。   一时间,司氏火锅店日日爆满,进进出出的都是文质彬彬的青衫学子,四味锅供不应求。   店里人手不够,司南都去了后厨忙活,从早到晚一刻都不得闲。   总店地方本就不大,一下子来了这些人,雅间坐不下,干脆在后院临时搭了几个草棚,摆上石桌石凳。   举子们不仅不嫌弃,还觉得颇为雅致,时常吃着吃着作出诗来。   唐玄下了衙,就在后院等着司南。   司南再忙都会亲手给他做晚饭,或者两张葱油饼,或者两碗白米饭,配上一盅荤素搭配的小火锅,饱腹又暖胃。   唐玄吃完,就在杏树下坐着,不紧不慢地给弓打蜡。   司南逮着工夫就会出来看看他,要么送两块甜糕,要么换一盏热茶,俩人拉拉小手说说话,甜得像热恋的小情侣。   偶有举子看不惯,露出鄙夷之色,说他们有辱私文。   不用司南开口,旁边的客人就怼回去了:“你们是外地来的,不了解状况,司小东家和燕郡王一路走来可不容易,俩人要是不成亲,咱们汴京城的百姓都不答应!”   举子闻言大惊,“那位是燕郡王?”   传说中一箭封喉、可止小儿夜啼的燕郡王?   京城举子笑而不语。   没跟小东家在一起的那会儿,谁见了燕郡王不是绕着走?如今呢,街边的摊贩都敢跟郡王搭话,郡王虽不苟言笑,却会停下点点头。   都是司小东家的功劳啊!   外地举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愧是京城啊,男人和男人都这么光明正大。   终于忙完了,司南沾了一身火锅味。   唐玄的洁癖症暂时关闭,牵着他的手往家走,边走边说家常话,又有种老夫老妻的味道了。   “官家说进士锅很好,酸甜苦辣四味,是求学之路,也是人生之味。”和司南在一起的时候,唐玄从不会惜字如金。   司南笑笑,“那我明日做一份,你送去给官家尝尝。”   唐玄点点头,又道:“说这话时欧阳大人也在,他对展板上的诗文很感兴趣,若有好的可拿去给他看看。”   司南面上一喜,“若能得欧阳大人青睐,对举子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我明天就让人整理出来,别管好的坏的全拿过去,兴许欧阳大人慧眼识珠,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优点呢!”   唐玄勾了勾唇,没纠正他的胡乱用词。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郡王大人都觉得百听不厌。   司南摇了摇他的手,“刚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今日我听子虚兄说有些举子家境贫寒,住不起邸店,借助在佛寺道观中,三餐不济……”   唐玄点头,声音微沉:“虽然朝廷每年都拨钱拨粮,分到众举子手中却杯水车薪。若能考中还好,一旦落第,连回家的路费都难筹集。”   每逢科举揭榜,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上榜进士身上,鲜少有人关注那些“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失意之人。   每年落第举子千千万,不知多少人贫病交加,无钱回乡,流落街头,甚至投河自尽。   “我想了一个法子,从火锅店的盈利中拨出一部分钱,成立‘助学金’,专门扶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让他们吃饱穿暖,安心读书,可好?”   司南上小学和初中时,家里的火锅店还没开起来,父亲起早贪黑在街边摆摊,条件非常差。   学校了解到他的情况,除了原本就免除的学费和书本费之外,又免了他学杂费、校服费和餐费。   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司南很清楚,这在一个少年人心中埋下的是一粒怎样的种子。   唐玄停下脚步,看着他眼中晶莹的光,缓缓地说了声好。   他的少年,总是这般闪闪发光。   每一次,当他觉得少年已经足够好的时候,他总能变得更好。   ***   司南向来有着极强的行动力,短短三天,不仅把助学金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还安排好了“学子公寓”提供给无钱住店的学子。   公寓中有被褥,有春衫,有用来温书学习的公共自习室,还提供一日三餐。   不是免费的,而是要写一首诗,或者赞美汴京城有多繁华,或者夸夸司氏火锅有多好吃。   一首诗,换一个床铺一个月的居住权。   至于那些被褥和春衫,只租不送,离开时要还回去,给下一届学子用。   这对学子们来说比免费的更珍贵。   司南在做好事的同时,照顾到了他们敏感的心。   司南此举,轰动了整个朝堂。   在此之前,无论是中秋宴,还是河北盐务,或者他开火锅店时想的那些怪招,对百官来说都是巧思,是小手段。   此时此刻,没人再这么想了。   科举取士,是一国一朝的大事,就朝廷都没办法顾及到每一个人,他区区一介商贾,却肯拿出大笔金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这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名声就能做到的了。   不用官家开口,户部侍郎便上折子,请求为“学子公寓”拨款。   东西二京收到消息的大商贾、大乡绅,但凡有能力的,或者真心为了学子,或者想博个好名声,纷纷慷慨解囊。   越来越多的“学子公寓”在汴京城中建起来,越来越多的钱流入了司南掌管的“助学金”账户。   司南做梦都要笑醒了。   原本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突然之间,无数人来送血包了,这可真是……   司南一高兴,做了九十九块“步步高升饼”,颠颠地送到官家面前。   官家怀着显摆的心思,转赠给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感慨万千。   燕郡王怎么就不是官家亲子呢?   倒不是说燕郡王有多好,主要是吧,大宋缺个姓司的皇后呀!   为了给司南长脸,也为了鼓励学子们,官家选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去学子公寓转了一圈。   一口气看到这么多金光闪闪的大人物,学子们都傻了,根本不敢相信。   官家比往常更亲切,和学子们一起坐在公共自习室,温温和和地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那些站在朝堂顶峰的大人们,就那般稳重矜贵地陪同官家坐着,离学子们只有一桌之隔。   学子们眼圈都红了,暗暗下定决心,努力再努力,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学子公寓不光方便了万千学子,还方便了小崽。   小家伙特意申请了走读,下了学就泡在学子公寓,听举子们谈论诗词、品评文章,像个泡进浴池中的小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   为了学问,小家伙从来不怕羞,遇到不懂的就会大着胆子求教。   有位蜀地来的学子,姓乔名冼,第一眼看到小崽的时候就吃了一惊,觉得和他恩师家的幼子十分相像。   因着这层关系,他对小崽十分耐心,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解答他的问题。   小崽也很机灵,时不时就会请二豆做一些小点心送给乔冼。   一大一小相处得十分融洽。   乔冼渐渐发现了小崽在读书为政方面的天赋,越发觉得可惜,忍不住写了一篇文章,论述为何身有疾者不可参加科考、不能入朝为官。   这篇文章在学子中引起了一波激烈的讨论。   有人支持乔冼,希望律法能做出调整;更多的人抱着悲观的态度,觉得他们这是痴人说梦。   起初司南还担心小崽听到这些话会不会心里不舒服,没想到,小家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崽崽手飞快地记着,恨不得左右开弓,生怕错过哪句精彩的话。   司南不由失笑。   不愧是自家崽!   辨论还未结束,从学子公寓扩散到各驿馆、邸店。   众学子从“身有疾者能不能为官”发散开来,说到了本朝政治及律法的缺失之处。   有位姓刘的学子非常激进,也非常大胆,认为国朝处处是弊端,从官家到宰相再到文武百官,凡是叫得上名字的,挨个骂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火锅店,又刚好被司南听到了。   他差点以为这位真猛士姓苏名辙——当初,苏辙参加制科考试时,洋洋洒洒写了六千多字,把官家、宰执、三司使骂了个遍,结果还考上了。   官家看了他的文章,还称赞他有宰相之才。   这就是大宋!   这就是大宋的文人!   然而,司南只是一个开火锅店的,没有文人的骨气,不敢让这样的言论从自家店里传出去。   于是,他从后厨出来,身上的围裙都没解,就跟这位刘姓学子辩了起来。   司南问:“既然你觉得国朝一无是处,那你说,哪朝哪代为政清明,可为人称道?”   刘生道:“小生以为,三皇五帝,秦皇汉武都不够好。我等刻苦读书,期盼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不是为了一己之利,而是为了匡扶社稷、为民请命,实现国之大同。”   司南相信,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就是这样的心气,同时又很容易陷入理想化的怪圈,一旦发现实际情况和自己想象中的不符,就会愤世嫉俗。   司南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你也说了,哪朝哪代都不够好,你又怎么能创造出最好的?就算你能做得比前人更好,又怎么知道后人不会超越你?”   单单一句话,就让刘生张口结舌。   其余学子也不由陷入沉思。   司南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学贯‘五经’,读过《韩非子》,应当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弊端,也有优势,比如冬雪虽冻人,亦可杀虫卵、兆丰年;比如山路虽险,却可观丽景、远喧嚣……应该用辩证的眼光去看待。”   学子们虽不知道什么叫“辩证的眼光”,却听懂了他的比喻。   司南继续道:“国朝为政以仁,从不杀文官,尤其宽待耿介正直之臣。今上堪为仁君表率,方有今日天下人才归于汴京之盛事。”   “前有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有四真在朝,集天下之望;后有王介甫、司马君实此等有德有才之士,何愁国之不兴,民之不富?”   众人闻言,面上露出向往之色。   若能有幸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不枉他们寒窗苦读十余载。   司南说回最初的话题:“刘生以为国朝处处弊端,我却觉得这是盛世。”   “先生此话何意?”刘生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激进,而是虚心求教。   司南反问:“你觉得,何为盛世?”   “万国来朝,沃野千里,路无饿殍。”   司南笑笑,道:“于民而言,万国来朝、沃野千里太远了,不饿肚子更实际。边疆安稳无争战,上位者为政以仁,无苛捐杂税,就够了。”   “我只是区区一升斗小民,生于此等盛世,常怀感激之心。至于诸位,都是国之栋梁。”   司南的目光落到每一位学子身上,温和而坚定,“如今读书明理,谈论政事,不是为了宣泄情绪,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脚踏实地地去践行。”   众学子皆是一怔。   对着司南深深一揖。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   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第125章 秀恩爱   司南又又又火了!   他在火锅店和刘生的论辩一夜之间从大街小巷传到了朝堂, 官家听到之后,喜笑颜开,情不自禁地说了三声好。   宰相富弼还借用他的话, 调侃道:“连‘区区升斗小民’都有如此见识, 何愁国之不兴, 民之不富?”   说书先生将其编成段子,在瓦子演绎。   蝶恋花也凑了个热闹,兴冲冲地编了出滑稽戏,不仅亲自扮演司南,还故意把他请过去看。   听着那些伟光正的话一句句从她跟里说出来, 司南尴尬地抠出一个汴京城。   还有个意外收获。   官家了解到这场辨论的缘由, 下了道明旨,若身有疾者有志读书, 学馆书院不可不收。   并且特许, 小崽可参加进士科考试。不过, 只有一次机会, 看的是司南的面子。   这样的旨意其实有些任性, 但是, 就连刚正不阿的包怼怼大人都没有上折子反对。   司南为学子们付出的太多了, 如果他的孩子连这个小小的优待都不能享受的话, 谁的良心都会痛。   当然, 只是可以考试,不能做官。   即便如此, 小崽也高兴坏了, 恨不得敲着小锣让所有人都知道。兴奋过后,小家伙立即定下心,刻苦努力啃书本去了。   ——师父哥说了, 要踏踏实实去践行!   进士科开考了,火锅店顿时冷清起来,司南终于可以歇歇了。   唐玄却忙了起来。   从考试到封卷、判卷,有许多保密工作要做。他是官家最信任的人,担负的责任也最大。   尤其是判卷的那几天,唐玄带着亲从官们把礼部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包括他们自己。   这还是两个人从河间府回来后,第一次“分居”。   唐玄写信向司南诉苦:“吃不好,睡不好,不能射箭,屋里屋外都是墨汁味,很烦。”   这封信往外送的时候是要经过重重检查的,唐玄面不改色,经手的大小官员目瞪口呆。   ——原来你是这样的燕郡王!   司南却是习以为常,自家小玄玄又撒娇了,要好好哄一下。   他想了想,做了一顿五水席。   五水席多是肉菜,且有汤水,上锅蒸熟,香软好消化,再配上几碟酸笋、水芹、雪里红,开胃又爽口,最适合活动不多的时候吃。   司南不让二豆帮忙,全程亲自动手,把满满的心意装进了菜里。最后,用超大的食盒装了,骑着小三轮送到东华门。   东华门外是殿前司的人守着,和司南已经很熟了。   对方笑着打过招呼,又严肃地说:“旁的日子还好,这几日管得严,不能放小东家进去,郡王也不可出来,您担待。”   司南笑笑,说:“规矩我懂,只是想问问,饭食能往里递不?”   “这个倒是可以,前两日欧阳大人家也派人来送饭了。”守城兵瞅了一眼司南手里的足足有水桶那么大的食盒,笑道,“就是没您这个量足。”   司南笑笑,主动打开,让他检查。   这对守城兵来说简直是极大的折磨……太馋了,又不能吃!   把食盒递到承天门的时候,这位小兵胆大包天地对上峰说了一句不敬之语:“您自求多福。”   那位将军乍一听还以为手下疯了,直到打开食盒……一切都明白了。   从东华门到礼部,食盒一层层传下去,不知惹出多少口水。   真的,但凡不是给唐玄的,这些大老爷们说什么也要扣下一碗。   想想唐玄的箭,他们就怂了。   继司南自己出名之后,他的“爱之午餐”也火了,就连官家都知道了,派张茂则亲自过来打听。   彼时,唐玄刚把食盒拿到手里,看到第一层夹着的小纸条。   “特意做得多了些,和同僚们分着吃。”   不可能。   燕郡王默默说,分是不可能分的。   他的少年第一次给他做工作餐,撑死也要吃完。   紧接着,就看到了第二层的纸条:“不可以小气,不然我会生气。”   司南太了解他了。   就算是燕郡王,也要跟同僚搞好关系啊!   自家男人情商堪忧,只能他多教一教了。   捏着第二张字条端祥了好一会儿,郡王大人终于妥协了,十分肉痛地分给张茂则一碗小酥肉,又板着脸把那些酸笋什么的放到同僚的饭桌上。   赵兴腆着脸,抢走一碗黄皮肉。   趁着唐玄揍他的工夫,张茂则也笑眯眯顺走一碟雪里红,回去就跟官家说,都是南哥儿孝敬的。   虽然听司南的话把东西送出去了,郡王大人却有那么一丢丢不高兴。   直到打开第三层,看到第三张小纸条:“这碗小馄饨是专门给你做的,不给别人吃。”   郡王大人终于满意了。   司南做的小馄饨是真的“小”馄饨,皮比街上卖的馄饨薄,个头小一半,里面包裹的大虾仁清晰可见,一口一个,不知道有多香。   唐玄吃一口馄饨喝一口汤,就觉得吧,被圈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一屋子单身狗,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有人说:“想娶媳妇了。”   另一个补充:“或者嫁汉子。”   真的,天天看着老大和南哥儿秀恩爱,恍惚觉得,男人和男人才踏马的是真爱!   忙完了这一阵,小郭和赖大收拾好行李,要带着元婆婆去河间了。   离京的这日是个大晴天,微风徐徐,阳光灿烂,十里亭旁的垂柳绿茸茸的,摇摇曳曳。   司南送了小郭一头高壮的大骡子,拉起车来比马还冲,唐玄给他配了辆车,里面安置得舒舒服服,适合老人家坐。   于三娘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进小郭怀里。   小郭掂了掂,开玩笑:“嫂嫂这是送了我一兜石头么?”   于三娘脸一红,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浑叫什么!是衣裳和鞋,春夏秋冬都有,够你穿一年的了。”   小郭笑道:“嫂嫂亲手做的?我槐树哥都没穿过吧?我可不敢要。”   “不要拉倒,给我。”于三娘佯装翻脸。   “好了,别闹了。”槐树拉住她,对小郭道,“是大姐姐做的,不单有你的,也有赖哥的。元婆婆年纪大了,不好做这些活,便提前给你们备下一些,明年再让人捎新的。”   赖大呵呵一笑,“我也有份?多谢大娘子……”眼瞅着于三娘要瞪眼,又连忙补充,“还有三娘子!”   于三娘扑哧一声,笑了。   有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亲兄弟又能如何?交过心的,彼此信任的,一起经历过好的、不好的,就是亲人。   ***   皇榜贴出来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   今年明显有些不同。   即使那些没考上的,也不会哭天抢地、愁容满面,觉得无颜回乡,恨不得一死了之。   大不了再考一次呗!   有学子公寓可以安心入住,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同窗交游畅谈,还有集合了人间四味的进士锅吃,有什么大不了的!   司南生怕有人想不开,一早就放出话,倘若无钱回乡,可到“助学处”登记领取费,下回考上之后再还,考不上就不用还了。   想留在汴京工作的,助学处也会帮忙介绍,总之就是千万不要走极端,人生的路还长,还有无限可能。   别说,还挺有效。   司南并不知道,自从在那场辨论中一战成名,他本身已经成了激励学子们积极向上的标杆。   一个火锅店的小东家尚能有那般远见灼识,他们这些心怀抱国之志的人,又岂能自怨自艾?   总之,今年的气氛史无前例得好。   官家非常欣慰,从一甲进士中点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做“探花使”,又特意点了槐树的名,让他做副使。   往常年份,副使多由武状元担任,今年没有武举,官家干脆破格提拔了槐树,看的还是司南的面子。   槐树足够争气,亮闪闪的甲衣一穿,金冠一戴,差点把旁边那位正使的风头抢过去。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好不热闹!   御街两侧皆是围观的百姓,最前排的是青一色的年轻娘子。   这一天,抛开矜持,不讲规矩,无论富家千金还是平民女子,皆挤成一团,翘首以盼,期待着探花郎能摘一朵最美的春花,别在自己发间。   便是青春年少时最美好的回忆。   司南也跟着凑热闹。   他像个猴似的,三两下爬到一棵歪脖子树上,垂着双腿晃晃悠悠。树杈上挂着一个个小萝卜头,跟着他一起晃晃腿。   旁人都在看新科进士,他在看自家男人。   唐玄穿着常服,背着重弓,骑着黑曜,低调又稳重地护在队伍一侧。   再低调也掩饰不住那无穷无尽的魅力啊!   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自家小玄玄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这是司南的心声。   御街两旁种着桃李,花期正盛,还有娇艳的红杏,嫩黄的迎春,粉白的桅子……   就算街上没种的,也有人从家里搬来,若能得探花郎青睐,摘上一朵,主人家能吹上整三年。   所有人都盯着探花郎的手,看看他摘哪朵,送给谁。   探花郎温文尔雅,一双手修长白皙,一看就是握惯了笔的。   他选了一朵粉白的山茶花,俯身戴在一位小娘子发间。   小娘子们踮着脚,失望又好奇。   “是谁?”   “探花郎把花给了谁?”   “江家三女,他嫡亲的妹妹。”   听到这个答案,小娘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是妹妹呢!   不是心上人就好!   江三娘笑嘻嘻地瞧了自家哥哥一眼,紧接着就被小姐妹们围拢起来。   就算得不到探花郎的花,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小家伙们激动起来。   “下一个就是槐树哥啦!”   “槐树哥肯定摘牡丹,昨晚我听他跟三娘姐姐说了,要摘一朵牡丹送给她。”   “街上没牡丹啊!”   “那就摘芍药吧,和牡丹差不多。”   “其实,就算有牡丹槐树哥也不一定能摘对,他向来分不清。”   “对哦,上次给满庭芳买花就买错了!”   “三娘姐姐还骂他了!”   “槐树哥怂的哟,一声不吭。”   “就像被师父哥骂的郡王爹爹……”   孩子们咕唧咕唧笑起来。   司南同样笑眯眯。   小家伙们还真没冤枉槐树,这不,明明两盆花摆在一起,他愣是错过了牡丹,摘了朵芍药!   在一众小娘子的簇拥下,于三娘红着脸垂着头,等着他帮自己戴上。   槐树也红着脸,傻笑着,努力给她戴正、戴好。或许是太努力了,一不小心把姑娘们精心帮于三娘梳的牡丹髻给扯散了。   如瀑的乌丝披散下来,槐树蒙了。   这、这还咋戴?   司南笑得前仰后合。   傻小子,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这脸丢大了!   正笑着,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一朵娇红的杏花,别到他耳畔。   那时在巷口匆匆一瞥,便见他调皮地摘了朵花,这般戴着。   没承想,一年之后,他会有幸亲手给他别上。   司南歪过头,眉眼弯弯,“好看吗?”   唐玄也笑着,轻声说:“好看。”   两个人一个坐在树上,一个骑着骏马,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他们身上。   这一刻,全京城的人都在想——   这俩人怎么还不成亲!!! 第126章 抢孩子   唐玄把探花郎的风头都抢走了!   探花郎摘了一朵素雅低调的山茶花, 戴在自家妹妹发间;唐玄折了一枝娇艳的红杏,别在司南耳畔。   两个男人!   怎么就能这么甜!   小娘子们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司南。   要知道,一年前燕郡王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冷血怪, 在司小东家的调教下, 变得这么会疼人。   司小东家真厉害!   司南拼命压着自己的手, 才忍住没抱着自家男人亲一口,只是拿鞋尖踢了踢他的,嘴角高高扬着,“快去吧,探花使都走了。”   唐玄温柔着眉眼, 给他正了正耳边的红杏, 方才拨转马头,汇入队伍中。   槐树和探花郎一左一右走在最前头, 精神俊美的小伙子, 引得众人围观。   于三娘重新梳好的发髻, 戴着他送的那朵芍药花, 随着人群往前走, 哪怕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也是欢喜的。   旁边有位面容憔悴的妇人, 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   男娃差点被人撞到地上, 于三娘顺手扶了一把。   “多——”妇人下意识道谢, 抬头瞧见于三娘的脸,突然顿住。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盯着于三娘欲言又止。   “我脸上有东西?”于三娘诧异地抬起手, 摸了摸。   “没、没有。”妇人扯开一丝笑,匆匆丢下一个谢字,拉着小男娃走了。   因着这个小插曲, 于三娘不由对这对母子多了几分关注。   妇人和她的目标一样,一直在跟着槐树走。   转弯的时候,槐树露出正脸,妇人顿时变得很激动,拽着小男娃说:“大头,那是你哥,快,叫哥。”   大头却不给面子,恶声恶气地说:“他才不是我哥,爹说了,既然他离开了家,就不再是徐家人了!”   妇人声音里带上哭腔,说了什么于三娘没听清,因为她愣在了原地,没跟上去。   反应该过来去追时,那对母子已经被人潮隔开,向城东去了。   这件事搁在她心里,像团棉花似的不上不下。   主要是担心。   司南请媒人提亲的时候,跟于三娘说过槐树的身世,知道他父亲是唐家军旧部,几年前因伤去世,母亲改嫁……   于三娘以为,槐树的娘已经死了,不然他怎么可能浪落街头,成为孤儿?   往常时候,于三娘习惯去西市采买食材,这天傍晚,她破天荒地去了东市。   也是赶巧了,又让她碰到了那个小男娃。   于三娘压下翻涌的心绪,闲话家常般同周围的摊贩打听起来:“那是谁家孩子?生得怪俊的。”   摊贩瞧了一眼,叹道:“徐老二家的二小子,是个淘气的,天天跟街上的小子们干仗,昨日还撞了我的菜摊子。”   于三娘笑笑,说:“看来有个好脾气的娘亲,惯孩子。”   这话一下子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徐李氏可不就是性子软么,不然也不会把她男人纵成那样。”   “那徐老二整日里喝了大酒,不是打就是骂……”   “日日赊酒赊菜,到年底去要账,不仅不还,还横得很!”   “哎,哪里像是正经过日子的!”   于三娘问:“方才听娘子说那是徐家二小子,难不成还有个大儿子吗?也不正干么?”   “原本还有个大小子,生生被打走了,听说死在外面了……。”   “没死!前两年我还见过,说是成了小混混,专猫在州桥偷钱。”   “我怎么听李氏说,那小子成了气候,当了官了?”   “听她吹吧!若真当了官,徐老二还不上赶着贴上去?”   “……”   许是为了讨好于三娘,让她以后多买自家的菜,亦或是对那徐老二积怨已久,见人就吐槽。   在于三娘的引导下,摊贩们你一句我一句,把徐家祖宗八辈都翻出来了。   于三娘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徐老二就是槐树的继父,当初槐树就是受不了他的毒打,这才离家出走,入了无忧洞。   单是一想,她就气得发抖。   又心疼得发慌。   胡氏和于三儿再偏心,好歹养大了他们姐弟几个;李氏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打被骂被赶出家门,六七年不闻不问!   这还是亲娘吗?   她宁可自己猜错了!   于三娘沉着脸回了满庭芳,犹豫着要不要跟槐树提一下这件事。   如今,那个李氏到处宣扬她儿子当了官,还带着小儿子去看槐树,指不定哪天就会找上门,得让槐树有个心理准备。   别说,还真让她猜着了。   不过,想着算计槐树的并非李氏,而是他的丈夫,徐老二。   那天,李氏看到槐树那般风光,特别高兴,憔悴的脸上难得带上几分喜气。   进门看到徐老二醉醺醺地坐在桌边,母子两个皆是战战兢兢。   李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转身就要去做饭,生怕晚了一步被徐老二打。   徐老二叫住她,恶声问:“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氏吓得一哆嗦,不敢说实话。   大头却小声道:“去看探花郎了,娘说探花郎边上那个小将军是我哥。爹,你不是说我哥早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哥?”   李氏吓得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冲徐老二解释:“不、不是……你别生气,我就是去看看,没想认他……”   意外的是,徐老二并没有抡拳头,只是哼了声,道:“你若想认回他,也不是不行。”   “不,我不想……你、你放心,我不会再去看他了,再也不会了……”李氏缩着脖子,涌出泪花。   被打怕了。   徐老二眉头顿时拧起来,满眼嫌恶,“你这娘们怎么听不出好赖话?老子让你去认,你还不乐意了?”   李氏猛地抬起头,“你说真的?我可以认回飞飞?”   徐老二嗯了一声,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要他恭恭敬敬给老子磕了头,叫声爹,答应供着老子吃喝,给老子养老送终,老子不介意在徐家祖坟上给他留个地儿。”   这话说的,如同恩赏一般。   李氏却满心感激,甚至喜极而泣,“好,好,飞飞一定乐意,他爹本就是入赘到我家的,程、李两家都没了人,他能落在徐家族谱上,再好不过……”   徐老二一瞪眼,“谁是他爹?”   “不,你才是他爹。”李氏连忙纠正。   徐老二哼了声:“赶紧着,趁我还没后悔把他认回来,宗族那边我去说。”   李氏揪着衣角,道:“我去做饭……今日卖了绣品,称半斤猪肉可好?”   徐老二没吭声,代表默认了。   出门时,李氏喜不自禁。   这些年,她头一回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于三娘没料到,李氏来得这么快,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槐树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天天看着唐玄到店里接司南,槐树也学会了,从大营回来就去满庭芳接于三娘。   大门进不去,他就在对面的茶摊上等着,喝喝茶,听听书,直到长街灯火通明,满庭芳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小两口才肩并肩往家走。   这日,营中休沐,槐树来得早了些。   刚在茶摊坐下,街角便走来一对母子。槐树看到来人,登时变了脸色。   是李氏和大头。   这些年,他从来没去过东市,人未进过徐家住的那条街,从未在那家人经常出现的地方停留过,就是为了不遇上他们。   李氏心怀愧疚,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今日,是槐树离家之后,母子间第一次迎头撞上。   槐树霍然起身,转身就走。   李氏快步上前,颤抖着拉住他,“我的儿……”   只一句,便泣不成声。   大头按照徐老二教的,抱住槐树的大腿,一通干嚎:“哥,我和娘来接你回家,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有家也不回,娘天天想你,日日落泪,眼都哭瞎了……爹也怪想你的,在家里备上了酒菜,就等着你回去。哥,你快回家孝敬爹娘吧!”   槐树暴怒,一把甩开他们,“谁是你儿!谁是你哥!我爹早死了,哪里又来一个爹?”   街上的人都认识槐树,十分清楚他的过往,纷纷帮他说话。   “娘子莫不是认错了人?这位程小虞侯原是孤儿,后来被司小东家认作兄弟,怎会是你儿子?”   “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我儿子!是我懦弱,护不住他,才叫他离家这么多年……”李氏死死揪住槐树的衣角,一迭声说着道歉的话。   槐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边动静不小,于三娘从店里冲出来,一把将槐树护到身后。槐树说不出口的话,由她来说。   “这位大嫂想必认错人了,整个汴京城谁不知道司家的孩子是从无忧洞出来的?若槐树真是您儿子,这些年您去哪儿了,怎么舍得他进那种地方?为何偏偏这时候又要认他?”   这话当真刺激了李氏,她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地强调:“他本名叫程飞羽,亲爹死后跟着我嫁到徐家,徐家族谱上已经有了他的名字,他现在就是徐家人,是我儿子……”   槐树青筋爆起,咬牙低吼:“我爹早死了!也没娘!你不是我娘,我也不是你儿子!你儿子早在那天晚上就死了!”   说完,就拉着于三娘走了。   留下李氏瘫在原地,嚎啕大哭。   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徐老二就是个阴险狡诈的滚刀肉,打上槐树主意的那一刻,就做足了准备。   他早就料到槐树不肯轻易认回李氏,豁出去了去禁军大营闹了一场,口口声声说槐树不孝,发达了就不认亲娘了。   “孝”之一字,在这个时代能压死人。   槐树和徐家的关系不是秘密,稍微查查就一清二楚。最要命的是,徐老二先一步给槐树上了族谱,他现在确确实实就是徐家人。   本就有人看不惯槐树晋升太快,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于是死死咬住,恨不得就此断了他的仕途。   就算有唐玄做靠山都不好使。   大宋本就以孝为先,赵祯更甚。   因着对生母的愧疚,他向来听不得谁谁不敬父母、谁谁忤逆长辈。御史台参奏百官,但凡拿着孝道说事,向来一参一个准。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槐树的事越闹越大。   早朝时,官家特意问起,唐玄替他说话都得了官家冷脸。   “因着李娘娘之事,官家心里一直有个结。听说槐树生母尚在,他却不肯认,官家便很不高兴了,当着百官的面说,倘若换成他,舍了什么都不会舍弃老母。”   司南急了,“没人跟官家说吗,不是槐树舍弃李氏,是那家人舍了他!最初那几年槐树是在酒楼的后巷吃垃圾活下来的他知不知道?那时候他娘去哪儿了?徐家去哪儿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唐玄抱住他,温声安抚,“官家本就是借题发挥,心里不舒坦,旁人的话听不进去。我已经叫人去查了,回头写个折子,原原本本地跟他讲。”   “不要回头,要很快。”司南难得任性。   “好,很快。”唐玄亲了亲他,宠着顺着,“槐树就在门外,你要跟他聊聊吗?”   司南闭了闭眼。   就算唐玄不说,他也打算跟槐树聊聊。   这两天,他听了太多“忠告”。   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让槐树适当妥协,要么回到徐家,要么把李氏接出去,总比这样一直闹下去,丢了前程要好。   司南想知道槐树的态度,这决定着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槐树的态度十分坚决:“我不会回徐家,也不会奉养李氏。她在我爹尸骨未寒之时改嫁徐家、她眼睁睁看着徐老二拿火钳毒打我时,就已经不是我娘了。”   司南道:“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解决,将会是你一辈子的污点,就算现在压下去了,将来有一天也会被翻出来。你站得越高,扯你后腿的人越多。”   槐树摇头,镇定道:“我不在乎。”   司南又道:“你每一次晋升,竞争对手都会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反反复复辱骂你、打压你,你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站上你最想要的那个位置,即使这样也不在乎吗?”   槐树对上他的目光,无比笃定,“我宁可去河间、去西北,也不想为了所谓的前程在那对夫妻面前曲意逢迎!”   司南缓缓地舒了口气。   虽然这样想有些自私,但他还是想说,槐树的答案让他欣慰。   这是他的孩子。   他亲手从无忧洞救出来的。   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一点点变优秀,凭什么让那些恶心的东西去糟蹋?   槐树顿了顿,语气放缓:“兄长,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个位置’,而是一个家,一个真正的、有亲情的家——你已经给我了。”   “好。”   “我知道了。”   司南站起身,大步走至门边。   只要走得够快,就不会让槐树看到他掉金豆。   出门之后,一头扎进自家男人怀里,咬牙道:“咱们家的孩子,谁都别想抢走!”   唐玄目光平静而笃定,“好。” 第127章 盘他!   司南跟槐树谈的时候, 给了他a、b两个选项,明确地知道了槐树的态度,司南心里就踏实了。   他决定, a和b他都要。   他家孩子真刀真枪得来的功名, 岂能断送在那些小人身上?   槐树听他的话, 在人前做足了戏。   他给李氏买衣裳、买首饰,让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又把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送进学堂,不用特别“关照”,就徐大头那无法无天的脾气,自有夫子教训他。   他故意把一车车东西往家里拉, 看着大包小包, 其实根本不值钱,就是做做样子, 给外人看的。   徐老二摆出一副“慈父”嘴脸, 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住进家里, 还口口声声说给他准备了一间最宽敞的屋子。   就是这么一说, 他料定了槐树不会真住。   没承想, 槐树竟然答应了。   徐老二当时那个脸色, 乐得司南多吃了半碗饭。   当天晚上, 槐树就拎着个小包袱住进了徐家。   进门之前, 槐树停顿了片刻, 看着那几间低矮的青瓦房,从前只觉得是黑暗的牢笼, 承载着他幼年时期最痛苦的回忆。   如今再看, 却觉得破旧、逼仄,像个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稍稍用些力气就能撕碎, 没什么可怕的。   槐树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   进屋之后也不客气,直接把正屋占了,还邀请左邻右舍到家里做客,“显摆”一下这家人给他安排和屋子和“崭新的被褥”。   徐老二默念三遍“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然后咬咬牙,拿出家里仅剩的两串钱,偷偷摸摸买了一床新被褥。   不过,这也方便了他接下来的打算——要钱。   他不光明正大地要,而是趁槐树不在的时候,让李氏偷偷摸摸地进屋翻找。   槐树撞见了两次,连心都懒得伤了。   徐老二没找着钱,吵着要去变卖槐树给李氏买的那些首饰。   李氏担心槐树知道后生气,只得好声好气求他,说等槐树发俸禄的时候,会给他要。   徐老二特意打听了一下,武官的俸禄什么时候发,刚好就在月底这两天。   李氏准备了一桌好菜,欢欢喜喜等着槐树下衙。徐老二也难得没喝酒,坐在桌边等着他。   槐树刚一进门,徐老二就使劲给李氏使眼色。李氏紧张地点点头,冲槐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不等他们放屁,槐树就闻见味了。   他把挎刀往桌子上一拍,李氏刚要出口的话登时吞了回去。   徐老二也吓了一跳,故作硬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槐树夹了口肘子肉,不冷不热道:“营中新发的配刀,要交钱。”   徐老二当即瞪眼,“怎的配刀还要交钱?”   “不交钱谁白给你?不仅配刀,甲衣、常服、战马都得自己花钱买。”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槐树只管胡编。   李氏小心翼翼道:“儿啊,听说你刚发了俸禄,可还够?”   “不够,还差三贯,得家里出。”   徐老二眼睛瞪得更大,“我早就打听过了,你刚升了官,俸禄可不低,不给家里交就算了,怎的还要往外掏?”   槐树又夹了块肉,看都没看他,鄙夷道:“新买的首饰衣裳、同僚往来、孝敬上锋,哪一样不是钱?从前我在司家,都是兄长打理,如今既是徐家人了,钱的事便麻烦二位了。”   李氏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男儿家在外应酬,花钱的地方就是多。”   “你闭嘴!”徐老二习惯性地抬起腿,就要踹过去。   槐树突然抬头,眼神冰冷。   徐老二一怔,讪讪地放下脚。   完了又觉得没面子,恶声恶气地找场子,“我和你娘老了,管不了你这么多,从前你怎么解决的这时候还怎么着。只一点,往后发了俸银必须给家里交一份,不然……哼!”   槐树翻了个白眼,一筷子下去,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给夹了。   徐老二气得要死。   他光顾着算计了,一口都没吃!   ——偷鸡不成蚀把米,该!   徐老二越想越气,还是把李氏的首饰卖了。   槐树一早就盯着他,前脚瞧见他从银楼出来,后脚就派人把事情宣扬了出去。   不出半日,左邻右舍都知道了,徐老二偷了槐树买给李氏的首饰,喝花酒去了!   彼时,官家和包拯正在店里吃火锅,司南随手送了他们一个八卦大礼包。   官家的表情,可精彩了。   包拯还算淡定。   张方平被他从三司使的位子上参了下来,回头想想,怎么就赶得那么寸呢?偏偏他夫人儿子在满庭芳吃火锅的时候,就出了这档子事。   包拯越想越觉得被司南这个小滑头利用了,最近正处于看他不顺眼的阶段。   司南得了实惠,才不管包大人的脸是黑是白,只管笑就好。   槐树那边的戏还在继续。   徐老二偷卖了李氏的首饰,就连邻居都看不惯了,以为槐树必然不会忍,八成得闹起来。   结果,槐树不仅没闹,还反过来担心李氏伤心,特意请她到满庭芳吃火锅。   于三娘亲自接待。   槐树不能进,李氏带着小儿子大头进去吃。   虞美人特意在高台上支了个桌子,把那对母子安排过去,告诉他们这是最尊贵的位子。   李氏既惶恐又骄傲。   徐大头就不老实了,一会儿嫌太阳大晒得脸疼,一会儿嫌果汁少,喝不够。   于三娘好脾气地招待着,给他们点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徐大头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肉,一下子直了眼,生怕别人抢似的,干脆站到凳子上吃。   明明已经吃撑了,还觉得不够,要了一盘又一盘。   于三娘一个“不”字都没说,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这时候,虞美人的用意就体现出来了。   李氏母子待的这个高台,原本是用来给蝶恋花演滑稽戏的,各个雅间的人都能看到。   一时间,李氏的小家子气、徐大头的贪婪、于三娘的识礼大度一一被贵人们看在眼里。   最精彩的来了——徐大头硬生生塞下第十盘羊肉后,愣是把自己吃吐了!   贵人们的脸都绿了。   兖国公主走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打了虞美人一巴掌,“再有这样的客人,我以后可不敢来了。”   虞美人笑道赔礼:“公主且担待,再也不会了。”   兖国公主幽幽道:“我倒要看看,那小南哥儿这回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虞美人扶着她上了马车,嫣然一笑,“不会让您失望的。”   兖国公主顿时来了兴趣。   那就看着罢!   李氏母子在满庭芳丢了大人,转头这个消息就在贵眷中散播开来。   原本这样的人根本入不了贵人们的眼,只因前些日子槐树的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太学还专门以“孝道”为题开坛辩论,因此贵胄圈便多了些关注。   今日在满庭芳的见闻,妇人们难免说给自家男人听,原本对槐树不满的那些人,转而开始同情他。   摊上如此不知礼数的亲眷,他将来的仕途也不好走哇!   徐家人却半点不觉,反而非常得意。   尤其是徐大头,回去就跟人显摆,满庭芳的火锅有多好吃,他一口气吃了多少肉。   不说别人,徐老二就先动了心,旁敲侧击地让槐树请他吃火锅。   槐树不仅请了,还叫了一帮同僚作陪。   这次是司南安排的。   家里的崽子们刚好不上学,在店里帮忙——确切说,是整人。   徐老二要吃酒,司南就给他找了坛最烈的,本意是让他喝醉,丑态百出。没承想,孩子们更损,偷偷摸摸加了锅灰、马尿、巴豆粉。   二郎换上制服,亲自去送,顺带着给槐树使了个眼色。   槐树心领神会,把酒坛放到徐老二跟前,“这是店里最好的酒,兄长舍不得让我们喝,都是你的。”   徐老二嗜酒如命,当即饮了一大碗,差点吐出来:“怎的一股尿臊味?”   “西域来的,用了九九八十一种香料泡的,贵着呢!你不爱喝就算了,省得浪费。”二郎绷着小脸,作势要把酒坛抱走。   “谁说我不喝了?去去去,忙你的去。”徐老二抓着筷子打了他一下。   二郎手背上登时多了两道红印子。   槐树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拿脚一绊,徐老二连人带椅子翻到地上,头狠狠地磕到青石板上,好大一声。   二郎就像没看到似的,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他手背上。   徐老二嗷的一声鬼叫,张口就要骂。   槐树冷冷道:“还吃不吃了?不吃回家。”   徐老二一噎,满肚子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吃!   崽子们挤在后厨,瞧着他把掺了马屁和巴豆粉的酒一碗碗往肚子里灌,都要笑疯了。   槐树带来的那帮兄弟也坏,明明看出有猫腻,还一个劲儿劝他喝,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一口一个叔,徐老二顿时飘了起来。   他们没订雅间,就在大厅里并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放了足足四个火锅,满满当当的肉菜,一看就有排场。   这是徐老二特意要求的,为的就是让门里门外的人都瞧瞧,他徐老二发达了!   这个便宜儿子再出息又怎么样?   还不是得乖乖敬着他!   结果,吃到一半就忍不住了,急吼吼冲进茅房。怎料,一排十来个茅坑,一个坑上蹲着一个小崽子,愣是不起来。   徐老二差点拉在肚子里。   回到家也没消停,整整拉了一晚上,仿佛去了半条命,足足在炕上躺了三天。   李氏问起来,槐树便说:“第一次喝‘西域酒’都这样,喝惯了就好。”   徐老二连连摆手,再也不敢喝了。   如此闹了小半月,京中的风评渐渐变了,再没人拿槐树不孝说事。   唐玄时不时在官家面前念叨两句,官家渐渐知道了徐家人有多不着调,转而同情起槐树,还有那么一丢丢愧疚。   于是找了个由头,把槐树调进了殿前司。   进了殿前司,那就是实打实的天子近卫,前途无量。若是没这档子事,槐树不知道努力多少年才能得来这样的机会。   当初带头参他的那些人,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家人彻底抖了起来。   如今徐老二和李氏在外面说起来,都是“我儿如何如何”,就连徐大头跟同窗打架,也要借用槐树的名头。   徐家人原本过得极差,如今沾了槐树的光,在宗族里的地位直线上升。原本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亲戚,顿时变了一副嘴脸。   被人奉承惯了,李氏的心也渐渐大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竟看不上于三娘了。   刚好,徐老二和她有一样的心思,夫妻两个关起门来商量,想让槐树退了这门亲事,娶徐老二姐姐家的女儿,亲上加亲。   槐树一听,火气腾的蹿上来,戏都演不下去了,“你们哪来的脸,也敢管我的婚事?”   他一硬,李氏立马软了,连忙哄:“爹娘也是为你好,那于家夫妻都是犯了事的,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我儿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如何能娶罪人之女?”   槐树冷笑:“你怎么不说,她瞧上我的时候,我还没爹没娘,只是无忧洞出来的混混呢!”   李氏一听,顿时红了眼圈。   徐老二摆摆手,施恩似的说:“你要真喜欢我们也不拦着,等你娶了大丫过门,把那姓于的妮子抬进门做妾。”   大丫就是徐老二姐姐家那个瘦得像搓衣板似的闺女。   槐树给了他一个讥讽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徐老二并没死心,撺掇着李氏把大丫接过来跟槐树亲近亲近。   李氏到底偏向槐树,磨着没应,直到徐老二气得抡拳头,她才不得已,把徐大丫接进家里。   自打那丫头来了,槐树就没再登过徐家的门。   左邻右舍看着,没一个不笑话徐家人的,一窝子黑心肝的,脸都不要了!   那徐大丫也不是省心的,仗着自己身形瘦弱、面容白净,符合本朝审美,向来自负,天天嘲笑别的女子胖得像头猪。   自从来了徐家,天天吵着李氏带他去满庭芳吃火锅。李氏拗不过,只得去了。   徐大丫吃火锅是假,见于三娘是真。   确切说,她是去示威的。   结果,威没示成,先吃了顿下马威。   蝶恋花穿着火红的石榴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个天仙下凡似的,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徐大丫看到她的那一刻就蒙了。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能“胖”得这么好看,那个“猪”字怎么也没办法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蝶恋花瞄了她一眼,道:“新来的?正好,茅房的恭桶还没刷,趁着上客之前赶紧收拾干净。”   徐大丫登时涨红了脸,向来伶俐的口齿,这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蝶恋花杏眼一瞪,“聋了不成?还不快去!”   李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娘子误会了,她是跟我一起来的。”   蝶恋花满脸诧异,“竟是客人么?这模样,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工……”   她掩着唇笑笑,“也对,瘦成这样,咱们店里也不会招。”   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留徐大丫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相比之下,虞美人就含蓄多了。   她拿了份只有文字没有图片的菜谱放到徐大丫面前,温温和和地让她点菜,还旁敲侧击地说,这菜单是于三娘写的。   徐大丫一听于三娘竟然识字,顿时不想说自己不识了,于是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点了一通。   虞美人好心地问了句:“确定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赶紧上吧。”徐大丫不耐烦地催促。   虞美人又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徐大丫敏感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不知道自己点了什么吗?”   虞美人不愠不怒,只笑笑,出了雅间。   再进来时,端进来的是一桌子调料,一个正菜都没有。   李氏不解,询问怎么回事。   虞美人便拿出菜点,一一指给她看,这些都是徐大丫点的,正菜在背面,她没看见。   徐大丫死撑着面子,“火锅吃腻了,今日就想吃点特别的。”   然后,愣是把那桌调料吃进肚子里。   足足灌了三大壶茶水。   满庭芳的娘子们都笑疯了。   收工的时候还在笑,边笑边推着于三娘往外走。   槐树正在门外等她。   这些天,槐树都是先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去徐家或者司家小院,顺带着给她带包小零嘴,或者一两朵绢花,总之没空着手过。   甜得蜜里调油。   李氏和徐大丫来满庭芳的事,槐树已经知道了,把于三娘送回家之后,没急着走,而是拉着她的衣袖,欲言又止。   于三娘笑笑,俏皮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说‘让你受委屈了,我将来定然会待你好’。”   槐树不由失笑,满心的愤懑顿时去了大半。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于三娘的脑门,“对了一半,我不是将来对你好,现在也要对你好。放心,我不会让你进徐家门,谁都别想给你气受。”   “只要你的心在我这边,我有什么怕的?”于三娘眨眨眼,自信一笑,“我宁可早些进门,省得你单打独斗。”   槐树心头一热,紧紧地抱了她一下。   刘氏和清婶刚好出门,瞧见俩人亲昵的模样,扑哧一笑,“赶紧跟南哥儿说说,把日子定下来,再拖下去,小两口就等不及了。”   于三娘涨红了脸,拧身回了院子。   槐树朝两人执了执手,大大方方地说:“那就麻烦两位婶子了。”   二人又是一通笑。   就觉得吧,这孩子越来越出息了。   确切说,是司家院里那几个孩子,都出息了。   晚上,钻了被窝,司南跟唐玄商量起来:“我想认三娘做妹妹。”   唐玄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温热的手不着痕迹地贴上后腰,暗搓搓占便宜。   司南扭了扭,没躲开,反而被他圈得更紧,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说:“我娘在家时就喜欢她,早就说认她当干女儿。那时候我们俩一块跟前我娘读书写字,我娘夸她比夸我还多。”   唐玄手上一顿,瞬间歪楼,“你们俩还一起读过书、写过字?”   “只许你有小青梅、小竹马呀?我也有。”司南有心酸他,“我俩还钻过一个被窝呢!”   唐玄扶着他腰的手倏然收紧。   司南往上爬了爬,撑着他的胸腔,笑嘻嘻地看着他,“何时何地、具体细节,你想知道吗?”   唐玄翻身,将他按到炕上,咬牙道:“你大可以说说看。”   司南弯着眼睛,半点不怕,“那……”   刚一开口,就被亲住了。   非常用力的一下,亲完就放开了,黑眸沉沉盯着他。   司南继续说。   又亲。   他说一个字,唐玄就亲一下。   两个人就像较上了劲,谁都不肯妥协。   最后,司南的嘴都被亲麻了。   粉嫩嫩,湿嘟嘟,像个小桃子。   唐玄突然笑了,“认妹妹是假,骗亲亲才是真吧?”   司南:??? 第128章 爽就完了   唐玄学会了司南的套路——把他的妹妹认走, 让他没妹妹可认!   这事唐玄是直接跟官家说的,理由非常强大:“我和南哥儿生不出孩子,又无旁支过继, 不如认个妹妹, 所出长子姓唐, 可掌唐氏家业。”   赵祯惊奇,“玄儿啊,你能为家业考虑,我挺欣慰的。但是,为何是一平民女子, 父母还是戴罪之身?”   “正因是戴罪之身, 才会少去许多麻烦。三娘性子机敏,品格纯良, 未婚夫婿既是南哥儿义弟, 又是唐家军旧部。二人皆历经不幸, 依旧不失本心, 想来, 二人所出之子必然堪大用。”   赵祯听得一愣一愣的。   乍一听很有道理, 仔细想想又觉得有阴谋。   他已经总结出规律了, 每次唐玄口若悬河, 八成跟司南有关。   赵祯眯眼, “司小娃求你的?想让你给于家那丫头撑腰?”   唐玄轻咳一声,别开脸。   事实……恰恰相反。   “不是啊?”赵祯纳闷。   不应该啊!   唐玄恢复了惜字如金的模样, “既然官家不反对, 臣就去安排了。”   赵祯啧了声:“我还没同意呢!”   “谢官家。”唐玄执了执手,转身就走。   得赶在司南前面把事办了!   赵祯骂了句“臭小子”,扭头吩咐张茂则:“去查查那丫头, 若没问题便替玄儿办了,你亲自去罢。”   张茂则微笑着应了声是。   就算官家不说,他也会亲自去。   但凡涉及到唐玄的,都是他亲自办的,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唐玄要认于三娘当妹妹,不是磕个头上个香摆桌酒席那么简单,而是要移宗族、上家谱的。   ——唐家无论男女皆可上阵杀敌,在唐家,女儿和儿子身份等同,都会正正经经地写在族谱上。   首先,要经过于三娘亲生父母的同意。   这一点根本不用担心,于三儿当然盼着女儿好,听说三娘有这样的好机缘,差点哭出来。   至于胡氏,得知自己能免于一死,毫不犹豫答应了。   其次,还要获得宗正寺的许可。   如今唐玄为郡王之身,其母是官家亲封的公主,他的妹妹少说有个郡君的封号,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   直到被推至香案前,于三娘都是蒙的。   她是在做梦吗?   怎么就成了燕郡王的妹妹?   就算做梦,顶多认月娘子当干娘、大郎哥作哥哥,算是顶天了,如何敢肖想郡王大人?!   于三娘怔怔地看了眼旁边闪闪发光的唐玄。   唐玄正扭着头看向另一侧。   于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司南。   他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   唐玄也笑着,带着七分宠溺三分得意。   于三娘突然明白了,敢情绕来绕去,还是沾了大郎哥的光!   然后就踏实了。   这叫什么?   神仙打架,小鬼升天?   别管什么吧,知道该感谢谁就好。   赵灵犀扯了扯她,“别发呆了,该进香了。”   旁边,唐玄已经跪到了蒲团上,冲着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三拜。   于三娘连忙把香交给礼官,同样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将军爹爹,公主娘亲,你们放心,孩儿一定会好好照顾兄长,为他分忧。二老在天有灵,请保佑兄长和大郎哥白头偕老,永远恩爱。”   唐玄挑了挑眉,这妹妹没白认。   拜完祖宗,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饮酒吃席了。   席面摆在郡王府,是几位叔叔张罗的,十几年来府中第一次办喜事,大伙都很高兴,大鱼大肉不要钱似的往桌上端。   赵灵犀拉着于三娘扎进了公主郡主堆里,从此就是自家姐妹了。   司南则被唐玄牵着去了前院。   司南也不反抗,只是边走边呵呵呵:“唐球球,我真是小看了你啊!”   唐玄轻笑,“现在知道了,我很大。”   司南:……   果然是小看了!   虽然嘴上呵呵呵,其实心里美滋滋。   他知道唐玄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唐玄也知道他为什么想认于三娘。   司南为了三娘,也为了槐树,而唐玄是为了司南。   既然想给两个孩子撑腰,还有哪家比郡王府来头更大?于三娘成了唐家独女,不仅可以避免徐家人继续恶心俩孩子,还能让槐树的仕途走得更顺。   不用司南费一点心,唐玄就干脆利落地办了。   腻腻歪歪的话不必说,直接做就好。   司南把唐玄的脖子一勾,踮着脚亲了上去。   ——妈的,还得踮脚!   唐玄这一招可谓妙极。   徐家人听说于三娘成了郡王府的小娘子,态度顿时不一样了。   当天晚上,徐大丫就被赶回了家,槐树则被李氏求回去,商量和于三娘的婚事。   不止徐老二,整个徐家宗族都到了。   槐树瞧着那一张张讨好的脸,不由想起当初他被徐老二毒打时、他下着大雨跑出家门时、他在街上流浪时,这些脸上的伪善和冷漠。   他以为自己会恨,结果,并没有。   因为已经在别的地方得到了足够的爱意和温暖,这些不重要的人,就真的不会放在心上了。   这一刻,槐树彻底释然了。   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婚事,甚至还有人说酒席花多少钱,各家如何凑份子,槐树出声打断。   “我不在这里成亲,兄长已经为我准备了新房。”   “酒席也不必麻烦了,兄长自有安排。”   “礼乐、傧相有郡王大人挑选,礼部也会派人帮忙。”   总之一句话,钱不用徐家的,人不用徐家的,心更不用他们操。   其实,他大可以借此机会让徐老二放放血,然而槐树不想这样做。这是他和三娘的婚礼,一辈子的回忆,不想沾上一星半点脏东西。   既然槐树都这么说了,徐家人便不再坚持了。   他们之所以这么积极,说到底是想讨好槐树,根本不是真关心他。   只有李氏十分失望。   她是真想多付出一些,弥补这些年对槐树的亏欠。   然而已经晚了,槐树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婚期定在四月二十,眨眼就到了。   新房正是司南从赖大手里买的那个,年初就在翻新,这时候已经彻底收拾好了。   原本是土坯墙,茅草顶,司南叫人在墙里墙外各垒了一层青砖,屋顶的大梁重新换了,密密地钉上一层椽木,铺上瓦片,破旧的屋舍立即焕然一新。   槐树带着于三娘过来转了一圈,小夫妻两个在庭中种上枣树,墙角栽上瓜果,更添几分温馨。   几天前槐树就搬了过来。   徐老二瞧见明三暗五的几间青砖房,顿时眼热,撺掇李氏跟着搬过来。   许是槐树的态度刺激了李氏,向来软弱的她不知为何突然硬气起来,即使被打被骂都不同意。   徐老二只得暂时歇了这个心思。   现在住不成没关系,再过几年,他非得搬过来养老不可!   今日槐树成亲,司家人一个没来,新房这边除了槐树的同僚,就是徐家人。   旁人问起,槐树便笑笑,并不多说。   徐老二趁机往司南头上扣屎盆子,“人呀,遇到事才能看出亲疏远近。样子装得再好有什么用?这么大的事都不出面,难不成还怕花他的钱吗?”   其余人纷纷附和。   要知道,就在两个月前,这些人还扬着下巴看徐老二呢,如今竟一个个巴结起来。   槐树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权当看耍猴的。   旁边站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是他的副官,翻着白眼骂了声“傻叉”。   这房子都是司小东家买的,成亲的一切花销都是燕郡王出的,徐家人一个铜板都没掏,连吃带拿,还有脸说?   小副官不满地嘟囔:“几时了?快该走了吧?”   他不想再看傻叉吹牛了。   “不急。”槐树淡声道。   这个时候多在黄昏迎亲,具体时辰根据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测算。   槐树本该在申正三刻出门,眼瞅着就要到酉时了,他还稳稳当当地坐着,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李氏急得里走外转,连声道:“儿啊,吹打师傅都请好了,轿子也准备上了,快些出门吧,再耽误下去吉时就过了!”   大喜的日子,槐树心情好,难得冲她露出几分笑模样,“不急,三娘那边算的吉时在酉初二刻。”   李氏怔了怔,接亲不都看男方的吉时吗?   徐家婶子大娘都来劝,族长也出动了,槐树根本不理会。   徐老二生怕他临时反悔,想要拉他,旁边那几个小伙子顿时围拢过来,将徐家人拦在外面。   徐老二一愣,讪讪道:“这是弄啥?整得跟打架似的。”   槐树笑眯眯。   现在不打,待会儿再打。   直到酉初一刻,外面突然传来响亮的吹打声。   李氏忙劝:“儿啊,你看吹打班子都不耐烦了,催咱们呢,快些出门罢!”   槐树看了眼滴漏,这才站起来,整了整衣裳,“走。”   小伙子们吆喝一声,簇拥着他,欢欢喜喜地跨出门。   徐家人急匆匆跟了上去。   他们已经合计好了,徐大头押车,族长和另外三个叔伯作为男傧相,跟着到郡王府迎亲。   为了这四个名额,族中还特意开了个小会,差点吵翻天。   那可是郡王府呀,若能进去走一遭,够他们吹上大半辈子!   如今,猛地瞧见门外的阵仗,徐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成了木雕。   门外吹吹打打的人根本不是他们请来的草台班子,而是正正经经的皇家礼乐队!   放眼看去,整条巷子皆被红色填满。   红色的骏马,红色喜绸,红色的迎亲队伍。   只在最前面,有一位穿着绿色盛妆的小娘子,戴着凤冠,点着花钿,贴着珠玉,高高地骑在马上,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槐树,我来接你了。”   槐树理了理绛红喜袍,扶了扶镶金的朝天冠,一步步走下台阶,脸上的笑想压都压不下去,“有劳娘子。”   于三娘红着脸,不理他。   小伙子们嗷嗷叫着起哄。   槐树咧着嘴,又朝左右各施一礼,“有劳二位兄长。”   唐玄和司南皆笑着,还了半礼。   礼官唱诺:“吉时到,赘婿出门喽!”   啥???   赘婿!!!   突然之间,变成木雕的徐家人纷纷活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喊道:“胡说什么?哪里来的赘婿?明明是我徐家迎娶新妇!”   司南瞄了徐老二一眼,讥笑道:“婚书是你们亲自签的,白纸黑字写着,嫁‘二房继子程飞羽入燕郡王府为赘婿,从此与徐家再无干系’,现在不想认了?”   “胡说!我没签!”   司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甩到他脸上。   徐老二急吼吼打开,胡乱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其余的都不认识。   “给我,我来看!”徐家族长一把扯过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恨不得吃了徐老二,“你签的这是啥!把儿子卖了知不知道!”   徐老二矢口否认:“不,这不是我签的,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司南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紧不慢道:“四月初五火锅店,你自己签的名按的手印,忘了不成?”   徐老二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司南哄着他签了婚书。他喝多了,根本没想到姓司的会来这招!   “我不认,我一个字都不认!”徐老二扭曲着脸,三下两下把婚书给撕了。   哎呀妈呀,这就好玩了。   司南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撂,洋洋洒洒丢到他脸上,“接着撕,我这里多得是。”   多么经典又狗血的场面!   宛如大佬!   徐老二彻底傻了,抓了一张又一张,不知道该撕哪个。   槐树瞅了他一眼,翻身上马,坐到于三娘身后,小心地环住他的新娘子。   “兄长,走罢。”   从此之后,他就是唐家的上门女婿了,和徐家再无关系。   这一招绝了!   也够损的。   除了司南,再没人能想出来。   “我要押车!”   “娘亲说了让我押车!”   押了车,才能去郡王府吃大肉!   为了吃肉,徐大头生出无穷的动力,愣是从人群中冲了出去,直奔花车。   只是,刚爬到一半就被二郎一脚踹了下去。   二郎竖着红缨枪,像个威武的小将军,“你算哪根葱,也敢上我家的车!”   “我哥娶妻,我是押车的!”徐大头大声道。   二郎冷笑,“睁开你的狗眼瞧瞧,今日是我家姐姐迎女婿,押车的都是我们自家兄弟,轮得着你?”   为了证明他的话,车里冒出一个小脑袋,又冒出一个,再冒出一个……足足有六个,一个个穿戴得跟观音座下的小金童似的,瞬间把鼻涕横流的徐大头比了下去。   小崽好心地安慰他:“回去吧,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押车了,押车很辛苦的。”   徐大头哇的一声哭出来。   徐家人也闹了起来,横冲直撞,想把槐树拦下。然而,只是徒劳。   唐玄早就安排好了人,把徐家人扣得死死的。   徐老二气得青筋爆起,嘶声大喊:“程飞羽!你就不嫌丢人吗?堂堂男儿竟然上赶着去做赘婿!”   槐树朗声道:“堂堂男儿,有何不敢?兄长疼我,娘子敬我,去做赘婿又何妨?”   小伙子们叫了声“好”。   槐树的遭遇没人比他们更清楚,眼下的情形他们只觉得解气,根本没人笑话槐树。   就觉得吧,这主意绝了!   原本是个死局,竟然就这么盘活了!   槐树不用再憋憋屈屈地侍奉徐家人,也不必再担心竞争对手拿孝道压他——既然入赘到郡王府,以后他需要孝敬的就是唐家人,只要燕郡王不说他不孝,谁敢瞎逼逼?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司南。   啧啧,司小东家的脑瓜子比燕郡王的箭还厉害。惹谁都不能惹到他!   槐树带着于三娘走了,后面跟着长长的迎亲队伍。   虽然这一招是为了给徐老二挖坑,婚事却是真的,郡王府摆好了酒宴,客人也都到齐了,不能误了吉时。   司南和唐玄留了下来,解决徐家人。   李氏几乎要哭晕过去,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毕竟是妇人,家院们不好拦,最后,还是司南把她拉住了。   李氏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司南一巴掌。   司南没躲,看在槐树的面子上,忍了。   再要打第二下时,唐玄出手了,厌恶地把李氏甩开,心疼地给司南揉。   若不是司南拦着,方才那一下,李氏的手就断了。   李氏跌在地上,放声大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找回他,你凭什么抢走?”   “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司南冷冷道,“你可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可给他送过一餐饭、缝过一件冬衣?”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不敢!我给他送一次,徐老二就打他一次,我给他送两次,徐老二就要把他卖给人贩子……我求他,跪着求他,才让他放了我儿一条生路。”   李氏恨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有悔恨,也有无力。   司南只觉得可悲又可怜,   他相信,李氏是爱孩子的。   同时,也是愚昧的、懦弱的。   她从前不能保护槐树,现在依旧不能。   “你应该知道,让槐树离开徐家,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李氏道:“以后怎么办?他死了在哪里埋?将来的香火由谁供奉?”   司南道:“他和于三娘会生儿育女,或者姓唐,或者姓程,总归不会姓徐。徐家人也不会让他姓徐,他们图的是什么,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从今往后,槐树跟徐家再无关系。至于你,毕竟是他的亲娘,生病了,他会给你治,死了,他给你送终。再多的,就不要求了。”   槐树不能说出口的话,由他来说:“你要真心为他好,就离他远一些,不要让不三不四的人影响了他的前程。”   李氏怔怔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司南知道,她听懂了。   大概也做出了决定。   徐老二却不干了。   面前摆着这样一块大肥肉,一口都吃不上,还不如杀了他。   他从鞋里摸出一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扭曲着脸,桀桀怪笑:“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富贵人最在意名声。那小子不是要做大将军吗?行,既然他不肯认我这个爹,那我今日就死在他家门前,让他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说着,还揪起了李氏的头发,表情阴狠,“如果我这个继父不够,那就再加上他亲娘!”   众人哗然。   疯了。   徐老二真疯了。   这是彻底不要脸了!   司南说不担心是假的,倘若徐老二今天真死了,槐树的确难以自处。他抓着唐玄的手不自觉收紧。   这还是第一次,唐玄见到自家少年紧张的模样。要知道,当初清剿无忧洞,被花鬼劫持时他都气定神闲,差点把花鬼气死。   唐玄心疼了。   疼媳妇的郡王大人冷血值飙到最高,当即夺下徐老二手里的刀,干脆利落地往他胳膊上扎了一刀。   “下一刀你自己扎,干脆点,朝着脖子抹。一两条人命,郡王府还是赔得起的。若觉得不够,搭上徐氏全族也无妨。”   唐玄冷着脸,声音更冷。   视线淡淡地在徐家人身上扫过。   众人登时软了腿。   燕郡王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   此情此景,让人猛地想起,眼前这个男人不止是和司小东家黏黏乎乎的燕郡王,还是一箭封喉的皇城司指挥使。   令无数贼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徐氏族长吓得要死,连连说:“郡、郡王大人,此事皆为徐老二家事,与我等无关啊!”   唐玄挑眉,“徐老二不姓徐?”   生死关头,徐氏族长智商爆表,瞬间明白了唐玄的意思,“对对对,他姓徐,理应受徐家约束,郡王放心,小的一定好好看着他,绝不让他再打扰程虞侯!”   唐玄掀唇,“滚!”   徐家人麻利地滚了。   徐老二也终于知道怕了,抱着受伤的手臂,惊恐地跑了。至于那把短刀,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方才那“视死如归”的模样,竟是装的。   司南终于舒坦了,拍拍自家男人的手臂,“那么凶干嘛?倒显着你是个坏人。”   唐玄垂着眼,定定地看着他,“他们气着我的王妃了。”   司南:!!!   如果你现在求婚,我一定嫁!   哦,不,娶!   是娶! 第129章 婚礼   司南并没有轻易放过徐老二。   他把槐树的同僚们叫到身边, 低声交待了几句。小伙子们笑嘻嘻地去办了。   那边,徐老二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稳, 自家房门就被踹开了。   小伙子们装出一副流氓相, 把他家能砸的全砸了一个遍——凡是稍稍值钱些的, 都是槐树买的。   完了还吊儿郎当地威胁:“燕郡王说了,以后离程虞侯远点,要让他瞧见了……呵,汴河那么长,淹死个把醉汉不奇怪吧?”   徐老二捂着刚刚包扎好的手臂, 脸色煞白。   司南原本就想吓吓他, 让他别去打扰槐树和于三娘,不料, 这徐老二太不经吓, 竟然连夜逃出了汴京, 再也没回来。   走的时候把家里值钱的都拿走了, 单单丢下媳妇儿子, 还有一封休书。   李氏带着儿子哭哭啼啼回了李家。   李家早就没人了, 只有一间被洪水冲塌的破房, 收拾收拾勉强能住。   于三娘知道后, 悄悄给她送了些钱, 又找来相熟的泥瓦匠,给她把房子修好, 并答应她每月送些钱粮, 让她带着徐大头安安生生过日子。   这一切,她都是瞒着槐树做的。   于三娘不是圣母,这样做只是为了槐树。   她也有一个不着调的亲娘, 懂得做儿女的那种既怨恨,又割舍不下的感情。她不希望将来李氏死了,槐树再后悔自责。   其实,槐树都知道。   他没阻止于三娘,也没拆穿她,而是默默纵容着她做的一切,同时对她更好。   槐树并非对李氏抱有什么期待,而是领了于三娘的情,不想让她的苦心白费。   两个同样经历过苦难的年轻人,就这样含蓄又默契地心疼着彼此,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这是后话。   眼下,解决完徐老二,司南就拉着唐玄到郡王府主持自家孩子的婚事去了。   接亲的队伍绕着汴京城走了大半圈,两个人到的时候刚好赶上新人进门。   远远地就听到小伙子们扯着嗓子起哄:“抱起来!抱起来!”   ——这是在让于三娘抱槐树。   正常男女结亲,都是新郎把新妇从花车上抱到二门,倘若是女婿入赘,为了顾及新郎的面子,谁都不会如此调侃。   今日情形却是不同,槐树一点都不怕丢脸,同僚们乐得起哄。   于三娘性子大方,并没有羞恼不悦,反倒挽起袖子,作势要抱槐树。   大伙一通笑。   槐树也笑着,反手把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二门。   二门外站的是满庭芳的姐妹们,蝶恋花带着,把一个红彤彤的火盆放到槐树跟前,脆生生道:“迈吧!”   原本,这火盆是为新妇准备的,多半是嫌新妇身上有不好的东西,怕她把晦气带到夫家。   这回,轮到娘子们出一口气了。   槐树半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抬脚就迈了过去,完了还好声好气地给姐姐们发红包。   小娘子们掩嘴笑着,纷纷羡慕于三娘,遇到个靠得住的良人。   进了正厅,就要拜堂了。   正经的拜堂并不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么简单。   只听礼官高声唱诺:“一拜东方甲己木——拜!”   槐树跪,三娘站,一个叩首,一个屈膝。   拜完起身。   礼官再唱:“二拜南方丙丁火——拜!”   夫妻两个再拜。   礼官又唱:“三拜中央戊己土——”   如此,需得把四面八方都拜一遍,才算拜完了天地。   一对新人,每一拜都要向第一次那样规规矩矩,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倘若有一丝差错,不仅不吉利,宾客们也是要念叨闲话的,甚至会当作笑料说上大半辈子,直到他们的儿孙辈成亲。   于三娘十分紧张,怕连累槐树,更怕丢郡王府的脸。   槐树察觉到了,故意往旁边跌了一下,险些踩到她的裙摆。   宾客们哈哈大笑。   于三娘诧异地偏过头,对上槐树含笑的眼。   错他先出了,就没人笑话于三娘了。   于三娘又气恼,又感动,在众人的笑声中垂下头,心头泛起丝丝甜意。   拜高堂的时候,上首的座位是空的,郡王府的老管家摆上三个牌位。   嗯?三个?   槐树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除了唐大将军和公主的牌位,还有一个写的是他父亲的名字——程良。   老管家笑呵呵道:“公主和将军若是知道,亲家是唐家军旧部,不知道有多欢喜。”   槐树看看牌位,又看看旁边的唐玄和司南,满心的感动不知如何表达。   他压下眼中的酸涩,哽咽道:“请两位兄长上坐。”   司南原本正笑眯眯地看热闹,冷不丁听到这话,连忙摆摆手,“不成不成,别胡闹。”   槐树却坚持。   司南于他而言,如兄如父,没有司南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值得这一拜。   于三娘也是这样想的。   她放下矜持,走到司南身边,拉着他坐到椅子上。槐树也恭恭敬敬地把唐玄请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劝。   大家都认可这对新人的做法。   如果司南都当不得这一拜的话,那就没人当得了。   司南无奈,只得受了。   唐玄知道自己就是顺带的,不过没关系,能和他的少年一起坐着就好,宛如一对老夫夫。   恩爱到白头的那种。   槐树和于三娘比方才拜天地时还要恭敬,还要郑重。因为上面坐着的,才是他们真正要感谢的人。   闹洞房,向来是最热闹,也是最令人期待的。   年轻人们的新鲜劲还没过去,无论郎君还是小娘子,不闹于三娘,只揪着槐树闹。   尤其是那些军中的同僚,抓着红枣栗子往他身上扔,边扔边调侃:“虞侯加把劲啊,赶紧给嫂嫂生个大胖小子!”   小娘子们顾不上害羞,一个个笑弯了腰。   赵灵犀笑得最欢。   一边笑一边叹气,狄臭蛋要是同意入赘就好了,兴许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养上一窝小男宠!   于大娘和于三娘也在笑。   姐妹两个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闹到自家妹子的洞房。   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   于七宝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二郎让他干啥他干啥。   几个小崽子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二郎为首,站在于三娘那头,一派以小崽为首,站在槐树这头。   二郎武力威胁,帮娘家人要红包。   小崽舌战群崽,替槐树守红包。   闹了半晌,小崽突然说:“二郎哥,我觉得不对,红包不是师父哥出了再给郡王爹爹吗?争来争去还是在咱们自己家啊!”   崽子们:!!!   还争什么争?   吃席去!   二郎把装红包的匣子一抱,拉着小崽到角落里“分赃”去了。   决裂还不到一刻钟,崽子们就重归于好了。   洞房闹完了,男男女女一起到前院吃席。   这场喜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于三娘不必独自在洞房里待着,等侯夫君喝得醉醺醺,还得满怀期待又娇羞地跟他“睡一觉”。   不用!   槐树去前面喝酒陪席,小娘子们也攒了一桌,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出门的时候,于大娘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连忙道歉。对方久久没言语,也没离开,只定定地站着。   于大娘疑惑地抬头,对上一张清秀的脸。   是个年轻男人,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脖子根都红了,竟然……有点可爱。   于大娘扑哧一声笑了。   崔木头更慌了,脑子飞快地转着,嘴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小狗子看不下去,扯着崔木头的衣角说:“师父,这个是大娘姐姐,就是七宝的姐姐哦!”   又转过头对于大娘说:“这是我师父,虽然不爱说话,木工活却一级棒,上次二郎送给七宝的那个七孔球就是我师父做的。”   于大娘恍然,屈了屈膝,温声道:“原来是崔先生,多谢了,那七孔球当真精巧,想来费了不少心思吧?”   崔木头绞着手,满脸通红,“不、不算什么,你做的鞋才好……”   说着,不由把脚往前伸了伸。   他脚上穿的这双刚好就是。   不像寻常男子那样布满灰尘,或者干脆磨了边、开了线,而是涮洗得非常干净,鞋面没有一丝褶皱,鞋底还是雪白的,显然非常珍惜。   于大娘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不由有些脸热,忙告了声罪,匆匆离开了。   崔木头看着她的背影,那颗木头心难得颤了颤。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小狗子敏锐地觉察到,这件事应该报告给师父哥。   司南正在为别人的爱情举杯豪饮。   没喝几杯就醉了。   唐玄拉着他回主院休息。   司南走着路还不老实,揪了路边的牡丹花,单膝跪地,“小玄玄,你愿意嫁给我吗?”   唐玄站在他身后,无奈又好笑。   司南拍了下面前的大树桩,“说话呀,说你愿意!”   唐玄把他转过来,眼含笑意,“嗯,我愿意。”   司南眨眨眼,看看树桩,又看看他,警惕地把手缩回去,“不对,你一定是假冒的,那个才是我的小玄玄。”   唐玄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你再仔细瞅瞅,我有那么矮吗?”   司南再次看了看树桩,又看看他,终于确定了,笑嘻嘻地把花塞到他怀里,醉兮兮地念叨:“无论贫穷富有,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天崩地裂,就算手机没电、没有wifi,我都会爱你,爱你,最爱你。”   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玄。   唐玄已经愣住了。   明明知道眼前是个小醉汉,还是忍不住感动。   他的少年说爱他。   最爱他。   刚刚感动了没一会儿,就被司南踩了一脚,“到你了。”语气很是不满。   唐玄非常认真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尽管不知道什么叫手机,什么叫wifi。   司南笑弯了眼,“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唐玄低头,亲下来。   司南张牙舞爪,“不对,我说的是我,我才是新郎。”   唐玄一把抱起他,大步走进卧房,亲个够。   ——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俩人借着酒劲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老管家像个幽灵似的飘出来,严肃警告:“今日府中大喜,月老在天上看着。小主子与南哥儿无媒而合,会惹怒星君,断了这份姻缘。”   然后……就有了俩人分床而睡。   司南睡在床上,唐玄睡在床下。   其实外间就有一架宽敞的屏榻,和床一样舒服,唐玄嫌离司南远,不肯去,干脆在脚踏上打了个地铺,抬抬头就能看到自家少年。   老管家不放心,在俩人中间竖了一道巨大画屏。   丝绸做的屏面,透着缕缕月光,隔着绣屏看过去,隐隐露出少年可爱的轮廓。   ——像个蚕宝宝似的蜷在被子里。   蚕宝宝并不老实,睡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伸出来,打在屏风上,撑出一个小鼓包。   唐玄抬手碰了碰,想握住,却不能。   鼓包动了动,稍稍往下挪了挪,像是在邀请他。   郡王大人忍了忍,没忍住,随手扯了支羽箭,往屏风上一划,抠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然后把司南的手从洞里挖出来,十指相扣。   终于满意了。 第130章 搬家啦!   第二天, 司南醒了。   脑袋蒙蒙的,手麻麻的,身上酸酸的, 略惊恐。   酒、酒后那啥了?   动了动胳膊, 才发现手被攥着, 半边身子都被那家伙拽到了床下,不酸才怪!   这就不能忍了。   司南一咬牙,一闭眼,骨碌一滚,一下子砸翻屏风, 砸到唐玄身上。   两个人一上一下, 中间隔着一道惨遭蹂躏的屏风。   唐玄把洞扯大了些,刚好露出司南的脸, 勾着唇, 讨了个早安吻。   司南也隔着屏风, 啃回去, 完了故意吐吐舌头, “没刷牙。”   唐玄透过屏风洞捏了捏他的脸。   司南不甘示弱地捏回去。   俩人就这样隔着屏风你捏我一下, 我挠你一把地闹了起来, 宛如一对小学鸡。   直到听见脚步声, 唐玄才嗖地把屏风扶起来, 扯了件披风把洞遮住。   动作快得司南都没反应过来。   于是,管家进门之后, 看到的就是俩人衣衫不整的模样, 司南还坐在脚踏上!   老管家抖着胡子,不满地瞪向唐玄,“怎么能欺负小南哥儿?若是从前将军这般待公主, 就没你了。”   唐玄轻咳一声,别开脸,难得没反驳,也没甩脸子。   老管亲自拿来衣服给司南穿上,还气呼呼地对唐玄说:“今天不管你,我只管小南哥儿。”   司南配合地笑笑,说:“多谢管家伯伯。”   “乖~”老管家拍拍他的肩,笑出一脸褶子。   唐玄黑线。   论辈份,老管家是他爷爷那辈子,他父亲都是管家看着长大的!   司小南故意占他便宜!   唐玄三两下穿好衣服,拎着司南出了屋。   管家在身后念叨:“头还没梳,脸也没洗,急着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坏——屏风怎么回事?!”   “跑!”   唐玄把司南一拉,大步跑起来。   司南一个不防,差点被他拽倒。   一直跑到前院,老管家和他的鸡毛掸子追不上了,这才停下。   司南拄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笑:“敢情你也有怕的。”   “当然。”唐玄脸不红气不喘,“不过,比起管家的唠叨,我还有更怕的。”   司南挑眉,“这可是奇闻,说来听听。”   唐玄轻笑,“不算奇闻,这是唐家的传统——惧内。”   司南啧了声,“那你没机会了,你这辈子也不会有‘内’了。”   “是吗?”唐玄冷不丁挨过去,拍了拍他的小肉屁股。   司南:!!!   大早上的!   这个家伙是不是吃鱼了!   槐树和于三娘从月亮门拐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啊,天气真好。”   “是啊,又是个晴天呢。”   “你看那棵树,枝上立了一溜喜鹊。”   小两口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如果嘴角不翘那么高的话,就更可信了。   司南自觉吃了大亏,嗖地抓了把唐玄的屁股,转身就跑。   唐玄勾着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厨子、园丁、护院三位长辈站在了望台上,一个笑眯眯,一个憨憨的,一个万年冰山脸。   总之,心情都不借。   “今天格外热闹。”   “还是人多好啊!”   “不然跟小南哥儿说说,住下来?”   “那赶情好!”   “那就说说。”   长辈们一合计,有了主意。   司南洗漱好了去吃饭,从前院到饭厅走了好一会儿。   郡王府什么都大,地方大,院子大,饭厅也大,和食堂差不多,摆着长长的桌子和长凳。   司南乍一瞧见吓了一跳,仿佛到了军区食堂,里面坐着一个个高壮的汉子。   看到他们进来,汉子们齐刷刷起立,声音洪亮:“郡王安!王妃安!”   司南咽了咽口水。   平时府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敢情吃饭的时候才会冒出来!   还有,王妃什么鬼?   唐玄挺满意,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转头对司南道:“这些都是郡王府家院,平日里隐在暗处,轮班值守。”   司南眨眨眼,“那今天……”   “出来见见你。”唐玄笑,“我的王妃。”   司南啧了一声,没反驳。   当着你手下的面,给你点面子。   桌上放着久违的大木桶,一个木桶装饭,一个木桶装馍,一个木桶装汤,剩下的就是大鱼大肉,都是硬菜。   还有别人家水缸那么大的一坛酒。   司南舀了满满一碗,朝众人举了举,“初次见面,话不多说,以酒陈情,先干为敬。”   说完,咕咚咕咚喝下去,唐玄拦都拦不住。   家将们却踏下心。   对这位男王妃心悦诚服。   这个身体酒量不佳,一碗下去走路就打晃,司南愣是用绝佳的演技蒙混过去,笑眯眯地跟唐玄坐在上首。   槐树和于三娘过来敬茶,他差点没接住,还是唐玄拿手端着,喂进他嘴里。   汉子们心思直,单以为自家主子疼媳妇,一个个咧着嘴,嘿嘿笑。   崽子们被安排在最前面的桌子上,旁边坐的就是几位长辈。   厨子大叔笑眯眯地给小崽夹了块大排骨,说:“尝尝,好吃不?”   小崽嘴最甜了,根本不会让他失望,“好吃!排骨好吃,麻食汤好喝,馍也宣软香泛,可以把肉和菜夹进来吃……我和哥哥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   厨子大叔被逗得笑呵呵:“既然这样,娃娃想不想留下来,天天都吃?”   呃……   小崽并没有入套,而是谨慎地看向司南。   司南微笑着,没表态,不知道厨子大叔是客套话,还是真希望孩子们留下。   园子性子直,来不了这些弯弯绕绕,直接说:“和小南哥儿一起搬过来,校场是现成的,天天教你们骑射,岂不快活?”   护院大叔也道:“不怕上学远,有人送。”   “府里地方大,住得开。”   “想做木工活也没问题,木头是现成的。”   “再把园子收拾收拾,住得舒服。”   长辈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这就是他们合计出来的策略——要想说动南哥儿,就从孩子们身上下手。   能想出这么迂回的法子,真是难为他们了。   司南勾了勾唐玄的手,“你说呢?”   “看你的意思。”唐玄说。   司南挤了挤眼,“你若求我,我就搬。”   “求你。”唐玄毫不犹豫。   司南笑,“那就搬了。”   如果这样做能让大家高兴,为什么不呢?   唐玄嘴角勾起来。   到底是高兴的。   最高兴的还是长辈们,一边痛快地喝酒一边商量怎么修整园子,最后,园子没商量起来,几个人倒是喝大了。   孩子们不能喝酒,只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大口喝汤,大块吃肉,大声说话,不用在意规矩,一个个像小野汉子似的。   阳刚又豪爽。   司南支着脑袋,微笑地看着。   唐玄揽住他的肩,温声道:“你若不愿意,无须勉强,我去茶汤巷也是一样的。”   司南挑着眉眼,戳戳他下巴,“为何这样说?别把我当娇滴滴的小白花一样呵护。既然你能住我家,我为什么不能住过来?”   两个人的感情,没什么可矜持、可骄傲的。他也不会觉得郡王府比他家大好多就诚惶诚恐。   ——南哥压根没长那条神经!   搬家的事就这么欢欢喜喜地定了下来。   长辈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司南住金枝院。   这个院子原本是为唐玄的母亲准备的,不过,公主自从在边关跟将军成亲之后一直没回来过,所以一直没人住。   里面的布局摆设都是按照主母的风格来的,不太适合司南。管家原本想请工部的人帮忙修整修整,没承想,唐玄执意把这活计揽了过去。   他家王妃的住处,他要亲自设计。   原本,唐玄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因为涉及到司南,他才多了几分浪漫的情思。   从前多么不爱应酬的一个人,为了给自家少年弄出一个最可心的院落,破天荒地开始到王公贵胄的府中做客。   夸张的时候,一天去四五家。   去了也不说什么,就里里外外地转,专往人院子里瞅,搞的汴京城那些皇亲国戚战战兢兢,还以为自己犯了事,被皇城司盯上了。   尤其那些心虚的,天天晚上做噩梦,白天也没心思出去花天酒地了。   汴京城贵胄圈的风气,顿时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官家挺欣慰,转头赏了唐玄一匣小金锭——是从自己床板底下摸出来的,妥妥的私房钱,皇后都不知道。   有了这些钱,唐玄底气更足了,恨不得造个金屋给司南住。   从前,他一有时间就拿着玄铁弓打蜡,现在不玩弓了,换成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   在火锅店等司南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过,司南每次出来给他送点心、送茶水,他都会若无其事地把纸收起来,不给司南看。   司南都好奇死了!   他还想造个金字塔出来不成?!   足足过了一个月,唐玄才宣布,院子收拾好了,请司南搬过去。   马上要搬家了,司南还没见过自己的新住处。唐玄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不许他提前看。   司南心里像是住着个小毛爪子似的,痒痒得慌。   离开的前一天,他请茶汤巷的邻居们到火锅店,吃了顿饭。   若是别人,如此大大咧咧地搬去郡王府,左邻右舍十成十笑掉大牙。换成司南,却不然。   谁敢笑他?   谁有资格笑他?   这些日子,司南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谁不是看在眼里?就算没燕郡王,他照样活得顶天立地。   六月初一,宜搬迁。   郡王府的护院们集体出动,分分钟把司家小院搬空了,就连狗窝、羊圈、白鼬窝都没放过。   看到圈羊的栅栏整整齐齐的码在平板车上,司南只能保持微笑。   孩子们倒是很快乐,一人拉着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自己的私人物品,一路笑笑闹闹,激情讨论着搬到新家之后要做什么。   司南终于看到了他的“新院子”。   只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院子的主体没变,只是把原本的香樟木房子刷成了银光闪闪的颜色,为的是配合前院那个新搭出来的……   鸟巢……   唐玄给他造了个鸟巢!   就是“鸟巢和水立方”的那个鸟巢!   大框架用的不知道什么金属,其余地方用的木板和竹片,房顶不知道怎么封的,瞧着还挺结实,原本应该是玻璃的地方,他用的铜片和窗纱……   大小肯定比不上真正的鸟巢,但也跟普通农村的明五暗八的房子差不多了。   “喜欢吗?”唐玄背着手,表情和语气宛如霸总本总。   司南咽了咽口水,“那个……你咋想的?我不是说不好啊,就是觉得吧,挺特别的。”   语气小心翼翼,生怕让霸总觉得他认为鸟巢不好,再给他造个悉尼歌剧院。   “原本看了许多院子,都配不上你。直到看见你荷包里的草图,觉得挺合适。”   唐玄捏住他的下巴,露出霸总笑,“你说你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就给你盖个巢。”   司南:awsl!   我为什么要闲着没事乱写乱画乱抄歌词! 第131章 凿壁偷人   真的, 司南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小本本上乱涂乱画的东西会被唐玄看到。看到就看到了,还给他变成了现实!   鸟巢啊!   在华国人心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谁能想到, 有一天自己能住进去!   司南腿软, 被唐玄扶着才能往里走。   外面像个巢,里面却是家。   唐玄把屋子收拾得很舒适。   迎门是一个带着童趣的木屏风,雕刻成假山的模样,扁扁的,q版, 是司南在小本本上画过的样子。   “山”上放着可爱的木摆件, 刚好是家里每一个人的生肖。   屏风后面是正厅,不像别人家的厅堂那样中规中矩, 而是放着低矮的屏榻, 有棋盘, 有茶桌, 是招待熟客的地方。   书房和卧室是连着的, 乍一看没什么区别, 都是木质家具, 摆着大大小小的软垫, 还有毛绒绒的毯子和挂饰, 随便走到哪里都能舒舒服服地坐下。   随便一伸手就能摸到一两册话本、几碟小零食,还有各种各样的益智小玩具。   这是司南最理想的状态。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一天到晚咸鱼躺, 吃着零食撸老猫”。   只是, 自从穿越之后就没清闲过,后来有了崽子,要给他们做榜样, 不能吊儿郎当没追求。   没想到,唐玄都看在眼里,并且,给他盖了一个窝。   司南心口热乎乎的,拿头撞撞他的肩,“你让我说什么好?”   唐玄笑,“不用说,以身相许就好。”   “成,现在就许。”司南拉着他,作势往床上躺。   唐玄圈住他的腰,笑得暧昧,“当真?孩子们都在东曦院,不会过来打扰,咱们有很长时间。”   咳、咳咳!   今天的小玄玄整个一霸总附体!   主、主场优势?   司南像个小泥鳅似的溜走,卜愣着脑袋转移话题:“外面叫东曦院,这里叫什么?”   “皓月院。”   东曦是太阳,和月亮相对。   郡王府的布局就像一个太极阴阳图,东曦院是所谓的“阳”,有校场、战将台、钟鼓楼、刀兵库,还有待客的正厅和男丁们居住的院落。   皓月院是“阴”,相当于后宅,有主母院、娘子院、私库、管事院,还有一个偌大的后花园。   阴阳之间有一片浅湖,形状弯弯的,就像阴阳两仪的边界。   从东曦院到皓月院没有土路,需要从湖上划船过来——没错,就是划船!   也不知道当初唐家家主是怎么想的。   因为没有主母,连个年轻丫鬟都没有,皓月院这边一直空着。   司南觉得,八成是嫌麻烦,没人过来住!   “那边是什么?”他看到一个弧形游廊,通向一间木房子。   说是房子并不恰当,没门没窗,只有三面墙壁,另一面有个高高的柜台,其它地方都是敞开的。   唐玄不答,只是牵着他穿过游廊,让他亲眼看到。   咻咻咻!   司南眼睛里冒出一茬茬小星星。   是厨房啊!   他梦想中的厨房!   有一个大锅,两个中锅,还有红泥炉和小砂锅!连铁板和烤架都备上了!   料理台非常长,左边是白案,做饼面馒头,各种小点心;右边是红案,处理各种肉食;中间是一个大肚水缸,对面是刷洗碗筷的池子,污水会自动流到下水道。   还有一整墙的储藏柜,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居然不是空的!另一面墙上钉着摆放米面粮食的架子,和司家小院里的很像……   这是当初他画在小本本上的图样,但是茶汤巷的院子太小,只能做一个简易的。这里,唐玄给他整了一个豪华版!   司南斜着眼,“谁让你偷看我的小本本?”   唐玄垂眸浅笑,“乖,这时候不应该说声‘多谢’然后亲亲你男人吗?”   “偏不谢。”   却亲了。   司南圈住郡王大人的脖子,照着那张好看的嘴就啃了过去……   他把满腔的感动化成缠绵的力道,主动又霸道地表达着。唐玄圈住他的腰,宠溺又包容地接受了自家少年的谢意。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喘。   司南压下躁动的心思,试图转移注意力,“另一边是什么,去看看?”   唐玄捏了捏他微红的耳垂,笑道:“是浴间,有一个大池子,热水随时备着,走廊是封闭的,铺着兔毛毯,直通卧室,洗完出来……光着也无妨。”   司南咽了咽口水。   还、还是不去了……   为了节操着想,俩人决定去东曦院看看孩子们。   东曦院一半是演武场,一半是住宅。   主院旁边有一个三层木楼,专门给护院们住,像是学校宿舍,每层有几十个房间,虽然不大,却有床有柜有书案,孩子们可以一人挑一间。   小家伙们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最终选了三层的八间屋子,刚好是挨着的。   不用管家帮忙,他们自己就拉着行李箱,把自己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小崽的都是书,二豆有一箱子菜谱,小茄子是账薄,其余孩子就简单多了,除了衣裳就是刀剑自己。   哦,对了,二郎和冬枣各得了一把玄铁弓,是唐玄小时候用过的。二郎准头好,冬枣力气大,唐玄依着各自的特点给他们选的最合适的。   长辈们站在门边,看着孩子们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既欣慰又心疼。   都是好孩子呀!   就算不是郡王亲生的,也要好好对待。   孩子们头一回单独住,第二天早早起来,精精神神地坐在饭厅里,叽叽咕咕地讨论。   “闻不到冬枣哥的臭脚丫,还有点不习惯!”   “也听不到小狗子磨牙了!”   “我听到了小崽念书,虽然隔着一面墙,还是听到了。”   “啊,我也听了一早上,都快背过了。”   小崽吐吐舌头,软软地说:“对不住啦,我第一次单独住嘛,以为你们听不到的,就用了好大声念,明天会小声哒!”   “不用不用,听着你念书我睡得更香了。”   “我也是!”   “我也……”   孩子们捂着小嘴,咕唧咕唧地笑起来。   没有笑得很大声,怕打扰别人。   其实,他们的话早被家将们听去了。大伙相互看看,也笑了起来。   挺好,一看就是自己人,全是学渣。   除了王妃和那个小乖崽。   汉子们自发地把小崽和司南划到了“郡王府珍惜保护物种”的行列。   吃完饭,有九辆马车同时从郡王府正门出发,奔向不同的地方。   二郎、小崽和冬枣要去若水书院,小狗子、小木头要去崔家寨,小茄子要去玉堂巷,小馒头和二豆要去满庭芳,槐树和于三娘要搬去西市的新家。   其实,孩子们都是顺路的,顶多两辆马车就够了,管家偏不。   “府中冷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热闹起来,还不兴我显摆显摆啊?九辆,一辆都不能少!”   这是老管家的原话。   几位长辈举双手双脚赞同。   司南心里热乎乎的。   府里的人拿着孩子们当事,比他自己得到重视还让他来得欣慰。   孩子们扒着车窗兴奋地打招呼,灿烂地笑着,司南的心彻底踏实了。   只嫌搬得晚。   老管家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司南:“南哥儿昨晚睡得可踏实?”   “踏实极了,梦都没做,睁开眼就是天亮了。伯伯在我房里点了什么香?把我的‘多梦症’都治好了!”哄老人家开心,司南是专业的。   老管家眉开眼笑,“不是什么香,就是几样药草搽的丸子,我自己弄的,南哥儿若觉得好使,我在你屋里多放几盒。”   “好使,特别好使。”司南搀住老人家的胳膊,“伯伯捏的小泥人也有趣,是我和小玄玄吧?”   “你瞧见了?我还特意放得高了些。老了,手抖得厉害,捏得不好,太粗糙。”   “好着呢!把小玄玄板着脸的样子都捏出来了。”司南真情实感吹彩虹屁,同时不忘表达关心,“我有个手指操,每天练练,手抖的情况或许能好一些。”   “好学不?”   “不用学,我每天带着伯伯做就成。”   老管家顿时大为感动,最后对司南性别的一咪咪介意也丢掉了。   “我在你院子外边安排了人,若是有人半夜敲门不干好事,你就大声喊,别顾着脸面白白让人占去便宜。”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唐玄。   司南憋着笑,一本正经道:“伯伯放心,没人敲门。”   爬窗的倒是有一个。   昨天晚上,唐玄特意等着管家睡了才从隔壁翻墙过去,抱着司南睡了一夜。   第二天,听到管家的脚步声,又赶紧跳窗跑了。   只要跑得足够快,管家就看不到。   真刺激!   这几天火锅店不忙,司南刚好可以留在府里和大伙熟悉熟悉。   虽然还没成亲,府里人已经把司南当成了“主母”。   园丁大叔找过来,搓着手,笑容憨憨的,“南哥儿来了,又带来几个小娃娃,府里终于有点过日子的模样了。我想着,将来少不了在家里待客,咱们是不是把园子打理打理?”   司南听出来了,这是想让他出主意。   长辈们都是直爽的性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既然问到他头上,那就是真心实意想依着他的喜好来,若客客气气婉拒了,反倒显得疏远。   于是,他干脆地答应下来:“叔啥时候不忙,带着我在园子里转转呗,我瞅瞅看,能不能想出好法子。”   园丁大叔果然很高兴,连连点头,“好,都不忙,现在就转!”   长辈们全都放下手头的事,跟着转了起来。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司南倒是瞧出些门道。   叔叔们都是行伍出身,参军前多是西北牧民或农夫,没有什么清雅的趣味或享乐的心思,更注重实实在在的生活。   偌大的郡王府,没有一处景致是为了好看,全都奔着实用来。比如,跑马场没人用,也没一直荒着,而是开垦出几畦菜地,还养了一笼小母鸡!   这在别的王侯贵戚府里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奇景!   瞧见司南盯着跑马场看,园丁大叔颇不好意思,暗搓搓杵了杵厨子大叔。   厨子大叔是几个人里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不好意思地解释:“郡王从小在宫里住,用不着这个,荒着也是荒着,就种了些瓜豆……那什么,刚好娃娃们搬过来了,合该把马场腾出来,一早一晚的练练骑射。”   园丁大叔也连忙点点头,“还有其他要改的,你吱一声,咱家人多,三两下就能收拾好。”   ——总之,小南哥儿千万别嫌弃他家过得糙啊!可不能连累得小主子丢了媳妇!   司南笑笑,诚恳又爽快,“我觉得挺好,自己种的吃着才放心。崽子们不用在家里练骑射,郡王不是在城郊买了个跑马场吗?隔两日带他们过去撒撒欢就成。”   他指了指旁边空着的马厩,“我看到拉车的马都在角门外养着,这里与其空着,不如养些羊。听郡王说,叔叔们吃惯了西北的长毛羊肉,长途跋涉的买终究不新鲜,不如养几只种羊,明年就能生出一群。”   “还有内院,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多种些果树。家里吃不完可以卖到火锅店,店里一年四季都会给客人们供给免费果汁,用自家的果子更划算。”   “不,不用买,直接供给店里就好。”园丁大叔瞧着他不仅不嫌弃,还提出更多过日子的法子,欣喜得直咧嘴。   小主子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湖里呢?是不是该养些鱼?去年听了你的话种了些菱角,许是种得晚了,没长多少。今年早早地埋了几筐藕,不知道能不能长成。”   “我瞧着长得挺好,开了满湖粉白的花,好看得很。”司南夸道。   说到那个弯弯的湖,他突然有了主意。   那是个人工湖,湖水浅,湖面狭长,沿湖两岸土层厚,没种树,只长着些杂草。   若是沿湖垫起土基,种上桑树,湖里养鱼,再几间蚕房,就是妥妥的“桑基鱼塘”啊!   司南上学时写过一篇学期论文,非常清楚,虽然从汉代开始长三角、珠三角地区就有了颇具规模的养蚕、丝织活动,但是和养鱼没有关系。   直到明朝嘉元年间,浙江、福建的个别地区才有了“桑基鱼塘”的雏形。   单靠嘴上干巴巴地说,担心长辈们听不懂,司南干脆拿了张纸,边说边画。   “池埂种桑,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桑葚可食,再请些擅长剿丝的女工,这样一来,鱼、桑、丝皆得。”   一箭三雕。   长辈们只觉得好,真好。   这啥啥桑鱼好,小南哥儿更好,脑瓜聪明,主意多,就是好。   唐玄想得更多。   随着司南的讲述,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最后,干脆把图纸拿起来,折一折,收进怀里,“我拿去给官家看看。”   司南并不意外。   与小小的郡王府相比,江南和东南的广袤土地水源发达,河流遍布,空气温暖湿润,更适合养鱼种桑。   若能搞好,对当地百姓、对朝廷税收、对边境贸易的好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唐玄笑道:“安心,不白拿,会向官家讨赏。”   “不用不用,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司南假装客气。   唐玄一本正经点点头,“成,那就不讨了。”   司南:……   唐玄朗笑一声,翻身上马。   司南捡了个土块,丢到他背上。   唐玄拍拍马屁股,马蹄掀起,扬了司南一脸灰。   在长辈们面前,两个人都变成了小学生。   中午,唐玄和孩子们都没回来,家里最小的“孩子”就是司南。   厨子大叔做了好多好吃的,一骨脑端到他面前,还特意给他捏了几个豆沙馅的花饽饽,哄孩子似的。   司南突然体会到搬到郡王府的好处——在司家,他是一家之长,处处为孩子们操心;在这里,有长辈们关照着,他只要敞开肚皮吃、放开手脚玩就好。   自有人疼。   唐玄在宫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吃过晚饭才回来。   “官家很重视,想让你在府里做一套,到时候亲自来看看,若真如你所说,夏末就可在江南推行。”   “好,一定不让官家失望。”司南对此很有信心,毕竟是祖先们千百年来实践出的经验,不会错的。   入了夜,俩人各自洗了澡,歪在软绵绵的垫子上说小话。   唐玄难得没了人前正襟危坐的模样,慵懒地靠着屏榻,一边喂司南吃肉脯,一边给他念话本。   司南像只小猫咪,软软地趴在他腿上,半阖着眼,呼噜呼噜地吃着小零嘴。   今晚唐玄不用回自己的院子。   他费了很大力气,终于说服管家,同意他住在司南隔壁。   要睡觉了,两个人各自回屋。   吹了灯,管家特意过来瞅了瞅,确保唐玄没有欺负司南。   ——在郡王府所有人眼里,司南就是只羞羞怯怯的小白兔,自家主子是大尾巴狼,根本想不到,俩人狼狈为奸,不分伯仲。   所以,管家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成亲前保护好司南。   司南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咚咚的敲打声,声音很近,就在头顶。   司南翻了个身,抬起头,确认了声音的源头——两个人的床紧挨着,中间有面墙,墙上嵌着个木柜子,唐玄就是在敲这玩意。   司南回应了两下,笑嘻嘻地挑衅:“别敲墙,有本事你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咔嗒”一声,柜子上突然多了个大洞,昏黄的光从洞里倾泻而出,洒在司南惊愕的脸上。   “传说中的……凿壁偷光?”司南调侃。   唐玄笑笑,双手从洞里伸出来,往他胳膊上一抓,连人带被子一起拖了过去,牢牢抱住。   “这叫‘凿壁偷人’。” 第132章 穿越真相1   司南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唐玄捞到了怀里。   他瞅瞅身下的床,再看看洞口,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床没床拦了!   为了方便唐玄偷人!   司南哼哼:“在自己家偷人, 你真行。”   “我也觉得自己行。”唐玄勾着他的腰, 往身上贴了贴。   正值盛夏, 天气炎热,司南穿着自制的小睡衣,短衫短裤,轻薄凉爽。这样一贴,就贴出问题来了。   他扒着唐玄的脖子, 扭了扭腰, 一脸坏笑。   果然,唐玄立马就不太行了, 拿毯子把人一裹, 上下系好口, 绑成一个小布袋。   司南笑岔了气, “大热天的, 你要把我捂熟了, 可没人赔你一个大总攻。”   “不怕。”唐玄拖来一个小风扇, 一拉绳, 叶片就嗡嗡地转了起来。   这是司南新发明的——绳扇。   司南隔着毯子踢了他一脚, “有本事你就扇一宿。”   唐玄:“嗯。”   司南反倒妥协了,“你给我解开, 不闹了, 咱俩安安生生睡觉。”   不然的话,唐玄真能拉一宿。   唐玄这才放开他。   司南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把毯子踢开, 鼓弄鼓弄,鼓弄到风扇那边,笑嘻嘻:“你拉吧,我睡了。”   唐玄笑笑,把胳膊垫到他脖子下面,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拉着风扇绳。   阵阵凉风吹过来,带走了夏夜的燥热。   司南乖乖枕在唐玄胳膊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唐玄垂眸看着他,动作不急不徐,不知疲倦,直到司南睡着了,他才停下来,拿毯子盖住司南袒露的小白肚皮。   即使被司南当作蚊子打了一巴掌,郡王大人依旧是笑着的。   早上醒来之后,唐玄要把司南送过去,司南坏心眼地赖着。   眼瞅着管家过来敲门,他突然装作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哭唧唧:“伯伯,小玄玄昨天晚上非要把我偷过来,我都说不可以了,他还……嘤嘤嘤……”   演技极其浮夸,神态无比矫情。   老管家却信了!   拿着鸡毛掸子打唐玄,“说了不让你欺负小南哥儿,怎么不听话?今晚就让人守着门,看你还敢不敢!”   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打到,全打在旁边的柜子上了。倒是红扑扑的鸡毛甩了唐玄一身。   司南拿毯子捂着半边脸,吭哧吭哧坏笑,乍一听跟哭似的。   唐玄看着他,无奈又宠溺。   床头的洞口已经堵上了,看不出半点端倪,两个人默契地守着这个小秘密。   孩子们从木楼上跑下来,欢天喜地涌进食堂,一大早,府里就热闹起来。   有了司南,有了孩子们,燕郡王府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大伙干起事来更有劲头。   不愧是行伍出身,行动力一流。   司南前脚做出规划,短短三天,家将们就落到实处了。   如今,湖边再也不是从前那副长满杂草的模样,而是垫起了土基,栽上了桑树,蚕房也盖了起来,入了秋就能用。   这时候不太好买鱼苗,厨子大叔干脆在相熟的鱼贩那里买了几桶巴掌大的小草鱼,一骨脑倒进湖里。   小家伙们在荷叶底下探头探脑,煞是喜人。   这边刚弄好,官家就收到了消息,说是第二天过来参观。   府里再次忙碌起来,准备接驾。   自从有了司南,厨子大叔再也不且一个人苦恼该做什么饭了,司南每天都有无数有趣的主意,让大家既吃得饱又吃得好。   比如这次,司南知道官家喜欢吃羊肉,干脆给他准备了一个“全羊宴”。   主菜是烤羊排。   山上放牧的母羊,肋下最嫩的一段肋排,用无烟炭烤了,再用新鲜的柏叶熏,闷出的羊排香而不嫩,油少肉嫩,还掺着松柏的清香。   汤菜是汆丸子,不放面,只有肉和葱末,掺上蛋清抱团,汤底用羊大骨,足足熬上两个时辰,直到变成奶白色,将丸子放入,八成熟撤火,用余温闷熟。这样做出来的丸子软而不散,香而不柴。   主食是羊肉夹馍,细碎的柴骨肉,撒上葱花、熟芝麻,夹到酥脆的白吉馍里,几位长辈试吃了一下,然后……一个没剩。   眼瞅着官家就要到了,司南哭笑不得地重新开火、重新烤。长辈们难得红了老脸,一边帮忙一边说着“吃到就是赚到”。   除此之外,还有几样应季鲜蔬,或凉拌或清炒,刚好中和了羊肉的火气。   再配上一份樱桃冰沙、一坛甜甜的桑葚酒,妥了。   赵祯向来崇尚节俭,看到这桌简单却用心的席面,当即露出笑脸。   吃的时候笑意更甚。   最初的打算是尝两口,不让俩孩子失望,结果刚咬了半口羊肉丸,嘴就的停不下来了。   张茂则在旁边劝:“官家,您都吃了两根排骨、整碗丸子了,喝口汤吧!”   “好好,喝汤,这汤也鲜得很。”赵祯满足地喝了口汤,顺便把汤里飘着的那俩小丸子吃了下去,完了还颇有经验地说,“汤汁就着肉馍吃,更有味。”   张茂则哭笑不得。   他的意思是,只喝汤,别吃肉了!   最后,还是司南担心赵祯吃多了不消化,哄着吃了两口樱桃冰沙,唐玄趁机把剩下的肉都吃了。   赵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冰沙好吃,非得翻脸不可!   司南笑嘻嘻帮自家男人解围:“官家,您尝着这樱桃可好?”   “嗯,鲜嫩多汁,甜软可口,当属上品。”赵祯慢悠悠道。   “这是自家园子里种的,晚熟品种。今日摘了第一茬,全给您掺在冰沙里了。待会儿小子再去摘一篮子,你带回宫里慢慢吃。”   赵祯瞅着他,露出笑模样,“好孩子。你整的那个桑基鱼塘我也看了,确实不错,回头让富卿他们几个过来瞅瞅,你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小子遵旨。”司南乐呵呵执了执手。   唐玄默默地看着赵祯,不吭声。   赵祯被他看毛了,道:“有话就说。”   唐玄言简意赅:“奖励。”   赵祯白了他一眼,“弄好了再给。”   唐玄把司南往身边一扯,“不弄了,富相来了也不讲,火锅店忙,没时间。”   赵祯把眼一瞪,佯装生气。   旁人都没说话,只笑呵呵瞧着,这是人家父子间独有的相处模式。   不过,怎么也得给官家一个台阶下。   这事司南最擅长,“官家,若吃好了,不如到园子里走走,小子给您摘樱桃去!”   官家当即被哄好,搭着他的手走了。   唐玄默默跟上,眼底晕着浅浅的笑。   为了哄老人家高兴,司南豁出去了,明明很怕爬树,这次却壮着胆子爬了。   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就怕爬树,除了上次爬的那种很低很矮的歪脖子树,稍稍高一些就眼晕。   明明不记得从树上摔下来过。   老管家担心得不行,一个劲儿叮嘱:“仔细着,扶稳了,别着急。前几年就有个顶顶俊俏的小娃娃,从这树上摔下来,脑门上地磕了好大一个包……”   司南笑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呀,那娃娃再也没来府里玩过!”说到这个,长辈们不由笑起来。   自家小主子从小就冷心冷性的,除了骑马射箭,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好不容易带回来一个小娃娃,还把人摔跑了。   司南笑着,往上爬了两个枝杈。   唐玄在树下护着,以防他掉下来。   司南扶着树干站稳,抬头看了一眼,冷不丁瞧见旁边的屋顶。   院墙那边是刀兵库,重檐叠顶,瓦片是灰色的,瓦楞间生出细嫩的青草,屋脊一端翘起来,趴着三只小石兽……   司南目光一顿,恍然间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脑中突然一痛,仿佛针扎一般。   司南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好在,唐玄就在树下,接住了他。   不过,司南下坠的力道太大了,带着他倒在地上,脑门好巧不巧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晕死过去。   众人大惊。   顿时乱作一团。   再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司南躺在床上,睁开眼,对上一张张焦急的脸。   赵祯还没走,正担心地坐在床边。   医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瞧见司南醒了,连忙凑过来,给他诊脉。   司南想要起身,被赵祯拦住,“不急,你磕了脑袋,让徐卿瞅瞅。”   司南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让官家担心了,我没事,没觉得哪里不好。”   “乖乖躺着。”唐玄紧紧抓着他的手,英挺的脸冷冰冰的,像是要冻住一切。   司南摇摇他的手,冲他笑了笑。   唐玄抿着唇,不理他。   徐医官诊完脉,问:“头疼不疼?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司南晃晃脑袋,还是有些晕,不过他忍住了,没表现出来,反倒咧开嘴,笑呵呵道:“我没事,放我下床,保管活蹦乱跳。倒是郡王,没让我压坏吧?”   “没有。”唐玄还是冷冰冰。   他在跟自己生气。   平时的臂力都白练了,怎么关键时刻不好使,连个人都接不住?   殊不知,不是他不行,而是命运的齿轮让他不行。司南这一磕是命中注定的。   短短一个时辰,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挖出了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   关于他遗失的那八年。   关于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他都想起来了。   事实并不像鬼差说的那样,他和另一个“司南”投错了胎,而是因为八年前的一场意外……   赵祯碎碎念:“你这孩子,明明不会爬树,逞什么强?樱桃吃不吃无甚要紧,你要摔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司南笑笑,张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掌心趴着几颗圆溜溜的樱桃,是他挑的最大最红的一串。   “官家,小子没食言,给你摘着了。”   赵祯一怔,眼神变得柔软,“傻小子。”   张茂则笑呵呵道:“官家,臣以为,就算不为桑基鱼塘,单为司小郎君这份纯孝之心,也该给些奖励。”   赵祯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会做好人。”   张茂则躬身,“臣只是先一步说出了官家想说的话。”   赵祯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司南眨眨眼,玩笑道:“不然,官家赐小子一块‘免死金牌’?再有鬼差来收我,我就把牌子拿给他看——真龙天子赐下的,看谁看带我走!”   官家板起脸,“小小年纪,尽胡说!免死金牌没有,这个玉玦给你,拿着他,朕满足你一个条件。”   司南宝贝地接过,皱皱脸,“就一个呀?不能多来几个吗?”   “小滑头!”赵祯敲敲他脑袋,终于露出笑模样。   屋内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长辈们出去了,只剩下司南和唐玄。   唐玄把司南抱住,不肯放开。   此时此刻,司南同样心绪翻涌,巨大的秘密藏在心里,犹豫要不要跟唐玄分享。   如此光怪陆离的事,他会信吗?   最后,还是忍不住戳了戳唐玄的手臂,问:“你还记不记得,管家伯伯说的那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娃娃,是谁?”   唐玄闻言,手臂不自觉收紧。   半晌,才说:“是你。”   当年他从狄大将军府把司南拐回家,比对待自己的弓箭还要对他好,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包括爬树摘樱桃。   没想到,他会从树上摔下来,还磕到了脑袋。后来,唐玄找过他,司南却把他忘了,态度冷冰冰的,不肯再跟他玩,也没再去过将军府。   时间长了,唐玄也忘了这件事,直到今天看到司南爬树,才突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唯一想要交朋友的那个小男娃,就是他。   “没错,就是我。”司南翘着嘴角,眉眼弯弯。   是他,而不是原身。 第133章 小竹马   司南经历了两次穿越。   第一次, 是他八岁那年,从这个平行世界的大宋朝穿越到21世纪;第二次,是在他现代的身体二十二岁的时候, 又穿了回来。   也就是说, 古代这个身体才是他的, 他是真正的“原身”。   第一次穿越是因为意外,他和另一个“司南”都从樱桃树上摔下去,磕坏了脑袋,恰逢时空交错,灵魂互穿。   所以, 他害怕爬树。   第二次穿越, 原本应该是他和另一个司南的死期。   那天,他在学校实习时因为救小朋友们而死, 古代的他为了护住一个逃跑的女伎, 被混混用石头砸到了脑袋, 也死了。   旁人都以为原身是自己磕到了脑袋, 其实不是, 他是为了救人才出的事。   其实, 他一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鬼差在收魂的时候, 发现他们俩来历不对, 还以为他们投错了胎, 又发现他们身上亮闪闪的功德之光,不敢草率行事。为了弥补, 鬼差决定让他们魂归原位。   阴差阳错之下, 两个人各自捡回一条命。   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因为记忆受损司南忘掉了在古代的经历,却继承了原身的记忆, 以为自己就是现代人。   殊不知,原身却是带着现代的记忆穿越的,却没有继承司南八岁之前的记忆。   原身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足够明白自己的处境并做出最妥善的决定——疏远从前的熟人,装出一副高冷的样子,一心读书写词,流连花楼,问就是叛逆期。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司南第二次穿越之后,原身记忆中前八年是模糊的。   以至于连司南自己都不知道,八岁之前他最喜欢的小竹马根本不是狄二哥,而是唐玄。   他第一次见就觉得这个小郡王好高冷好不做作、好英俊好会射箭,长大后要娶他!   是的,司小南从小就这么……   呃,志向远大。   ……   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司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唐玄说这件事。   确切说,他没想好要不要跟唐玄说。   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唐玄确实吓到了,一整天都不许他下床,坚持哄着他喝下一大碗安神药。   司南原本以为那碗苦汤汤没啥大用,没想到,竟让他一口气昏睡了五天五夜。   五天来,无论唐玄叫他,晃他,亲他,他都不醒,要不是每次喂饭的时候都会乖乖张嘴,一顿都没少吃,唐玄真就疯了。   医官来了一波又一波,一致认为,司南之所以不醒,大概是磕到脑袋,在恢复。   他们猜对了。   这五天,司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把前八年的记忆都找回来了。   亲身经历过的感觉和从原身记忆里“继承”来的到底不同。   我爹娘真的是我爹娘!   蠢弟弟就是我弟弟!   小竹马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   这该死的独占欲啊!   该死的甜美!   凭着这股劲头,司南愣是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到一群小萝卜头,一个人睁着红彤彤的圆眼睛,挤在他床边。   司南瞅了一圈,没看到唐玄。   看到他醒来,孩子们愣愣的,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这些天,他们已经看错好几次了。   二郎压下心头的狂喜,不满地说:“看什么看?有弟弟还不够吗,还想找谁?”   司南伸长胳膊,把小家伙往床前一勾,吧唧一口亲在脑门上。   蠢弟弟!   亲生的!   他第一次穿越之前,月玲珑已经怀上了二郎,肚子还没鼓起来,他就天天凑过去,和“妹妹”说话,给“妹妹”读书,请“妹妹”快点长大,还承诺出来之后赚钱给她买新衣裳。   “司嘉”这个名字,还是他起的。原本是“佳人”的佳,生出来是男娃,司旭才改成了“嘉”。   二郎张牙舞爪地把他推开,一蹿三尺远,“别把对你男人那套用在我身上!”   虽然嘴上说得凶恶,却忍不住摸了摸被司南亲到的地方,整个人都红成了煮小虾。   孩子们也终于确定,司南真醒了,一个个惊喜得掉起了金豆子。   司南张开手臂,全都搂到怀里。   都是上天送给他的小宝贝!   比亲生的还幸运!   以往这种时候,槐树都不好意思参与,今天没忍住,也抱了过来。   他是真吓到了。   如果司南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觉得……顶梁柱塌了。   坚强如于三娘,都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兄长一直守着,几天几夜没合眼,刚刚才被管家硬拉到隔壁休息……八成睡不踏实,我去叫他。”   “不用,我亲自去。”不用别人说,司南也能想到,唐玄有多担心。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身鲜亮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些,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隔壁。   唐玄不在,被子里根本没人,只有一个枕头。   老管家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掉的。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不知道去哪里找人的时候,司南径直去了校场。   今日府中家将都去了司氏马场选马驹,校场上空无一人,只能听到“铮铮”的射击声。   司南找了一圈,才发现唐玄躲在树冠里,正一下一下地拉着弓。   不是他用惯的那把两石的玄铁弓,比那把更大、看上去更重。   他在练臂力。   就那么一遍遍拉着,仿佛不知疲倦。   明明,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明明,下巴上满是青胡茬。   司南抱住树干,想爬,又有点怂。   八岁那年,就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他才穿越了!   就是这棵树!   不然,他可能早就娶到高冷不做作的唐球球了。   唐玄早就觉察到有人来了,以为是老管家,故意没吭声。直到司南幼稚地跺树干,他才低头瞅了一眼。   然后,瞬间跳下来,一把抱住。   什么都没说,就是紧紧抱着。   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司南揉进他身体里。   司南夸张地吸了口气,“你硌到我了。”   唐玄动了动下身,闷闷道:“没有。”   司南抿着笑,戳戳他肩胛骨,“想什么呢?我指的是骨头,你肌肉都瘦没了,硌得我难受!”   才五天,唐玄就足足瘦了一圈,司南心疼坏了。   他把唐玄的腰一楼,使劲把人抱起来,“瞅瞅,轻得跟个纸片似的。”   说着,还抱着往前走了两步。   唐玄比他高上一个头,乍一被他抱起来,整个人僵得一批。   司南拍拍他,“放松点,别这么紧。”   他都看不到路了!   刚刚找过来的长辈们:……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   司南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宫里,官家终于松了口气,特意派医官过来给司南诊了脉。   医官瞧了瞧司南,又看了看唐玄,笑眯眯道:“司小郎脉相平稳有力,可见这几日虽睡着,却并未亏了身子,倒是燕郡王……该补补了。”   一句话,使得厨子大叔煮了满满一锅十全大补汤。   全家人一起喝了汤、吃了饭,不等集体表达一下对司南的关心,唐玄就把人抱走了。   接下来的大半天,都是两个人的独处时光。   安神药是不敢喝了,医官重新开了方子,唐玄让人煮了,亲自端给司南喝。   司南其实根本不怕喝苦药,不过,为了哄唐玄开心,他装出一副好柔弱好做作的样子,拥着被子,露出尖尖的下巴,眨着无辜又纯洁的大眼睛,可怜巴巴摇脑袋。   “可不可以不要吃药药,药药好苦苦……”   唐玄嘴角一抽,配合地端出霸道总裁的架子,“你是自己喝,还是让我喂你?”   司南嘟嘴巴,“你、你好坏!人家不要理你了!”   唐玄:……   如果不是亲媳妇,真要隔着窗户扔出去了。   笑闹过后,司南端起药碗,吨吨吨,把满满一碗汤药喝了下去。   唐玄看了看特意准备的银制小汤匙,略失望。   司南乖乖躺在床上,眨眼睛,“官人,想吃杏脯。”   一声“官人”,成功把唐玄哄住。   他大步走到厨房,不仅拿来杏脯,桃脯、梨脯、山楂脯都拿来了,一颗颗喂给司南。   司南把每一种都吃了一遍,最后挑出最酸的一样,然后眯着眼睛揉肚子,“官人,你说我是不是怀了你的孩子,不然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酸的?”   唐玄到底没绷住,露出笑模样。   司南悄悄地松了口气。   唉,哄媳妇真累!   唐玄对他的担心与关心,司南都看在眼里,不由生出一种“告诉他也没关系”的想法。   总不可能瞒一辈子。   当然,也不会像个愣头青似的全盘脱出。   “小玄玄,你想不想听故事?”   唐玄让他枕着自己的肩,下巴搁在他头顶,低低地嗯了一声。   司南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从前有个无敌聪明可爱又帅气的小男孩,他有一个小竹马,小竹马长得高冷又英俊,还射得一手好箭。一起在将军府学武的时候,小男娃根本没好好学,一心偷看小竹马,为此没少被大将军教训……”   “一起练武的少年里还有一个小炮灰,第一个看出小男孩的心思,时不时拉着小男孩说小竹马的事,尤其是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竹马住在宫里时发生的事。”   “比如,不说话呀,爱吃糖啊,写字总是被先生罚呀,小男孩觉得好有趣,就每天每天跟在小炮灰后面追问。”   “小竹马以为小男孩更喜欢小炮灰,常常生气,又不会表达,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小男孩说话,还总是凶凶的,把小男孩吓哭。”   “终于有一次,小竹马听从了管家的建议,把小男孩带回府做客,请他吃大羊腿、大饼子、大樱桃,还允许小男孩爬他家最高的那棵樱桃树。”   “可是,小男孩太笨了,不小心从树下摔下了,忘了所有的事,也忘了他的小竹马。”   这样一忘,就忘了又一个八年。   “八年后,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威武帅气的大男人,再次爬上那棵樱桃树,又摔了。这次因祸得福,他想起了从前的事,还想起了他的小竹马……”   随着他的讲述,唐玄的手臂一点点收紧。   司南亲了亲他的胡茬,说:“玄玄哥,我回来了。”   久违的称呼,让两个人都红了眼圈。   当年,这样叫唐玄的,只有司南。   唐玄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忘了那个曾经“背信弃义”,害他生了一场大病,发了三天高烧的小骗子。   这个称呼却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个鲜活璀璨的身影再次涌入脑海。   司南弯着眼睛,问:“当年,玄玄哥说等他长大后就嫁给我,还算数吗?”   唐玄沙哑着声音,说:“算数。”   尽管,当年说“嫁”的不是他。 第134章 定情信树   年少无知的时候, 不止司南最喜欢唐玄,唐玄也最喜欢司南。   司南出生不久,唐玄是抱过的, 不过那次没留下太深的印象, 只觉得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娃娃。   再一次见司南, 是月玲珑领他到将军府。   那时候,校场上无论大男人还是小少年都被容貌艳丽的月玲珑吸引,只有唐玄,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白嫩嫩、笑得眼睛弯弯的小南仔。   那一年司南四岁,唐玄八岁。   从那之后, 司南和他一样, 每隔两天就要到将军府习武,他年纪小, 身体软, 性子娇, 总喜欢偷懒耍滑, 被狄大将军发现后就撒娇卖乖, 即使被教训了也是咧着小嘴笑。   唐玄从来没见过他失落沮丧的模样, 即使呜呜哭, 多半也是装的。   他很奇怪, 为什么可以有人活得这么开心、这么无忧无虑, 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是上扬的,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和他一样开心。   不知不觉被这个小家伙吸引, 总会忍不住多注意他一些。   唐玄也幻想过, 像狄老二那样拿豆子哄他,让他叫哥哥,和他手拉手一起玩。   该死的手拉手!   竟然被狄老二捷足先登!   唐玄从小就不擅表达, 每次鼓起勇气走到司南身边,整张脸就像被封印住了,不会笑,也说不出讨人喜欢的话。   看到司南和狄咏玩,唐玄故意找狄咏的麻烦,就是为了引起司南的注意。然而,每次看到小家伙担惊受怕的小眼神,又忍不住自责。   就这样,错过了好多。   足足过去了四年。   司南八岁那年,狄咏被狄大将军打屁股,趴在床上起不来,唐玄趁机把司南拐到郡王府。   他请司南吃香喷喷的烤羊腿,夹满肉的白吉馍,还有亲自爬到树上,给他摘最大最红的樱桃。   小小的司南蹲在树下,鼓着小脸,弯着眼睛,吹了一波彩虹屁。   “玄玄哥摘的樱桃真好吃!”   “玄玄哥爬树好厉害!”   “玄玄哥站得好高!”   “玄玄哥,我长大后可以嫁给你吗?”   ——就是最后一句,让唐玄失去了所有理智。司南说想爬树的时候,他没阻止。   那时候,他一心想讨好这个小家伙,别说只是爬树,就算他想把这棵树搬到自己家,唐玄都会给。   他并不知道,爬这么高的一棵树对个头小小、天天练功偷懒的小孩子来说,是危险的。   眼睁睁看着小家伙从树上掉下去,唐玄大脑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然而还是晚了,司南磕到了脑袋,昏迷不醒。   他自己也扭到了脚,不能动弹。   脚好后,唐玄去看过司南,可是司南不想见他。唐玄不甘心,第一次放弃礼貌与涵养,翻墙过去,强行见面。   “司南”就像变了一个似的,表情冷冷的,不说话,也不笑,还把他赶了出来。   唐玄很难过,又吹了冷风,回家就发起了烧。这一病断断续续,足足闹了大半个月,把官家吓个半死。   再之后,将军府出事,狄家闭门谢客,唐玄也被官家拘在了宫里,两个人许久没见。   又过了几年,唐玄接了皇城司的差事,司南也读了几年书,时不时去满庭芳。   两个人也曾在街上擦肩而过,就像陌生人。   直到那日黄昏,他走得急,撞掉了他手里的猪耳丝。司南笑嘻嘻地让他赔,还出言调戏他。   唐玄知道,他的小南仔回来了。   ……   唐玄隐约觉得,司南似乎隐瞒了一些事,并非“磕到脑袋,失忆了,又磕掉脑袋,又想起来了”这么简单。   他暂时不愿说,他便没追问。   只要确认他是他从小就惦记着的小南仔,就够了。   司南醒来之后,和唐玄一起去了趟宫里,官家亲眼看到他没事,这才放心了。   午饭是在宫里吃的。   官家特意叫御厨做了俩人爱吃的菜。有司南陪着说说笑笑,官家一高兴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散了会儿步,官家就要午休了。   司南和唐玄从宣德门出来,路过一个卖熟食的摊子。巧了,正是去年重逢时,司南光顾的那家。   唐玄问:“想吃吗?”   司南咧嘴,“想。”   唐玄上前,买了一个洒着芝麻的胡饼,又要了二两猪耳丝。   司南在街边等着他,扯着沟渠里的荷花玩,听到唐玄对摊主说:“猪耳切细些,放葱不放姜,葱白切成细丝,不要圈。”   摊主瞅了他一眼,笑呵呵道:“许久不见郡王这样吃了。”   这个“许久”足足有八年。   当初,司南每次去将军府,路上都要买一只胡饼夹猪耳丝。   和司南关系好的小伙伴都吃过他的饼,唐玄也想吃,却不好意思过去。   直到有一次,司南主动跑他身边,小手举得高高的,把饼举到他嘴边,“玄玄哥,尝尝?”   尽管饼上一圈小牙印,唐玄还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咬了下去。   嗯,就是这个味道,有葱没有姜,葱白切成细细的丝,和猪耳丝拌在一起,再点两滴香油醋。   从那时起,唐玄也学着司南的样子过来买,假装两个人一起吃。如今想来,竟像青春年少时的暗恋一样苦涩又香甜。   出事之后,唐玄就没再买过,没想到摊主一直记得他。   唐玄勾了勾唇,说:“之后会再买。”   摊主笑笑,转手给他兜了两个,“小的瞧见司小东家在那边,这个是送他的!”   唐玄没拒绝,付了六枚钱,“多谢。”   “您常来。”摊主执了执手,目送他离开。   旁边的摊主凑过来,撞撞他肩膀,“你胆子也够大的,敢跟燕郡王攀交情!”   前者白了他一眼,“你一觉睡了许多年吗?难道不知,燕郡王早被司小东家收服了,脾气好着呢!”   不远处,司南把刚摘的荷花塞进唐玄怀里,一手抓着胡饼,一边勾着他的胳膊,边走边吃。   巡城兵远远地追过来,大喊:“谁在摘渠荷?公家物件,摘一罚十!”   司南毫不留情地把唐玄推出去,“他摘的。”   唐玄转身,手里刚好抓着一朵新鲜荷花,人赃并获。   巡城兵这才看清是他们,不自觉后退两步,硬着头皮说:“需、需得罚钱……”   唐玄淡定地拿出一串钱,“多少?”   “一朵……十钱。”巡城兵快哭了,生怕唐玄一个生气把他射穿。   好在,并没有。   唐玄解开钱串,数给他十枚,剩下的又绑好,收回了那个绣着“发财发财发大财”字样的土鳖钱袋里。   巡城兵简直不敢相信。   他罚了燕郡王的钱?   没被一箭射死?   突然觉得,手里的十枚钱重逾千金……   附近的摊贩眼睁睁瞧着,皆朝熟食摊主竖起大拇指。他说得没错,燕郡王果然被司小东家收服了呢!一点儿都不可怕了!   司小东家真是个好人。   司南心血来潮,想要故地重游,于是拉着唐玄去了司家大宅。   就是当初司家没出事时住的那个。祖父生病后为了筹钱卖了出去,去年冬天被唐玄买了回来,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司南。   唐玄把它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一草一木都没变。   当初,司南每年过生辰,都会邀请小伙伴们来家里玩,包括唐玄。   月玲珑总能想出许多新鲜花样,让孩子们玩得开心,不想回家;司旭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饭菜。   这也是唐玄最羡慕司南的地方。   他有很疼爱很疼爱他的父母,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   司家宅院比不上郡王府气派,却更多了几分温馨精致。   月玲珑喜欢牡丹花,司旭就在后院种了一园子。正房最好的屋子给两位老人住,司旭和月玲珑住在西屋,推开窗,刚好能看到盛开的花团。   司南小时候跟着祖父祖母住,六岁后就搬到了西厢房,月玲珑故意不给他挂床帐,每天早晨都有暖洋洋的晨光照在床上,想睡懒觉都不成。   前院常用来待客,有一个红柱绿顶的抄手游廊,庭中种着一棵极粗的泡桐,两个成年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   树杈上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鸟窝,是司南七岁那年用梧桐树枝编的,因为月玲珑逗他说:“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司南怕凤凰来了没窝住,就热心地编了一个。   两个人里里外外地看着,儿时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司南勾了勾唐玄的手,“你记不记得你送过我一件礼物?”   “只有一件吗?”   明明是从四岁到七岁,每年都送了。八岁那年还没来得及送,两个人就“决裂”了。   “有一件是我最喜欢的,睡觉都舍不得放开,非让它和我一起钻被窝。”那一年,也是他刚刚喜欢上那个“好高冷好不做作”的玄玄哥。   “如果没人动,也许还能找到。”司南笑呵呵地拉着唐玄,朝后院跑去。   当初,原身穿过来后很尊重他,没破坏他的东西,都好好地收起来,藏到了库房的一个暗格里。   库房的钥匙就在墙角的大石头下,司南推开门,屋梁上掉下一层灰。   库房内昏暗,狭小,灰尘遍布,木架、箱奁四处堆放,俩人却一点都不嫌弃,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满怀好奇地寻宝。   终于,司南摸到了那处暗格,咔哒一声,档板撬开,露出了下面的铁皮箱子。   两个人合力把箱子搬到明亮的地方——其实根本不重,小孩子都能搬动,不知道这俩人为什么非得一人抬一头,手还不老实得蹭来蹭去。   就连司南都没想到,箱子里都是和唐玄有关的东西——一个纯金小马,是四岁生辰时唐玄送的;一柄镶着宝石的小木剑,是五岁生辰时唐玄送的;一个银质的小弯弓,也是司南抱着钻被窝的那样,是六岁生辰时唐玄送的;七岁生辰送的是白羽箭,箭羽用的是辽东特有的一种鹰羽,有价无市……   司南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不由感叹:“原来,你从小就是个土豪。”   唐玄摇摇头,其实不是。   他只是把最好的都捧到了司南面前。   司南戳戳他,“土豪,你什么时候娶、不是,嫁给我?”   唐玄轻笑,“有人在洛阳发现了伯母留下的暗号,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洛阳找。”   他比司南还急。   司南想到上次见过的那个暗号,觉得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稍稍凝神一想,头就疼。   唐玄看出异样,忙转移了话题:“不是说故地重游吗?要不要去将军府看看?”   司南点点头,立即来了兴致,“刚好,二哥昨日回来了,我还没去看他。”   唐玄:……   突然不想去了。   将军府里,共同回忆更多。   狄咏带着他们一起转,时不时提醒两句,倒让他们想起了更多事。   “当初就是在这儿,师兄弟们比射箭,球球拿了第一。”   司南笑嘻嘻,他是倒数第一。   你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狄咏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梅花桩,“还记不记得你小子偷偷在上面刻‘大将军是个大坏蛋’,连累我们所有人陪你蹲马步?”   司南啧了声:“完了我请所有人喝羊汤,二哥喝得最多。”   狄咏也笑了,信步来到靶场。   司南跑到最远的射桩上,粉红色的小泡泡咕嘟嘟往外冒。   当初!   他就是在这里!   一眼瞧上唐球球的!   司南回头,看到唐玄坐在校场东南角的了望台上,双手拄在木栏上,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相视一笑。   他瞧上司南比司南瞧上他的时间更早,比师兄弟们都早。   那天,临近晌午,师兄弟们都跑去前院等开饭,他就站在这里,默默自闭。   冷不丁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角门,车上下来一个气度不凡的娘子,身后跟着一个裹成球似的小郎君。   小家伙的衣裳红红绿绿,手里还牵着一个鸡毛键子,远远看去像个挂着蔓的小北瓜。   挺讨人喜欢。   了望台是唐玄的秘密基地,他怕吵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过来躲清闲。后来,司南也常常跑过来。   唐玄以为他是被狄咏带过来的,现在想想,应该是来找他的。   每次三个人在这里躲了没多久,将军夫人魏氏就会气冲冲地找过来,叉着腰喊:“我数三声,再不下来就不许吃饭了!”   尽管嘴上说得凶,每次司南一撒娇,魏氏就立刻绷不住了,心肝宝贝地疼着,把最大的一颗肉丸子舀给他。   谁不疼司南呢?   夫人疼,将军疼,师兄弟们都疼,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正想着,就见魏氏远远地走过来,像当年一样,叉着腰,亮起嗓门:“该吃饭了找不着人了,找了一大圈,又躲到这里!我数三声——”   说到一半,扑哧一声笑了。   三个男人也笑了。   他们已经不再是当年调皮捣蛋的小少年,长辈们特殊的关爱方式却一点没变。   魏氏也不再是当年走路生风的模样,脸上已经有了皱纹。   司南蹭蹭蹭跑下高台,像小时候那样把魏氏的胳膊一抱,眼睛弯起来,乖乖地问:“师娘,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魏氏难掩诧异,自从和月玲珑“决裂”,就没听司南这样叫过她了。   又止不住欣喜,这说明,从前的芥蒂彻底消失了吧?   “羊汤氽丸子、红烧狮子头、炭炙银丝饼,你最爱吃的。”   “师娘要把最大的那颗狮子头给我……”司南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魏氏忍不住笑,“还跟小时候一样!”   唐玄和狄咏坠在后面,不紧不慢。   唐玄时不时看上狄咏一眼,带着淡淡的笑。   狄咏纳闷,唐球球什么时候转性了?居然不嫌弃他了!   正想着,就见唐玄偏过头,冲他说:“我已经知道了,南哥儿那会儿最喜欢的是我,他找你玩是为了打听我的事。”   狄咏:……   唐玄微扬着下巴,略骄傲:“我才是南哥儿的小竹马,你只是一个炮灰,知道吗?炮灰的意思就是,一点儿都不重要的工具人。”   狄咏:……   就不该对这个家伙抱有期待!   唐玄舒坦了,狄咏郁闷了。   尤其是看到小夫夫俩没羞没臊地互相夹菜眉来眼去,他拒绝跟这种人同桌吃饭!   正要端着碗走,就被魏氏揪着衣领拦下了,“正好,趁着南哥儿和球球在,说说接亲的事。你那边怎么安排的,男傧相都有谁?”   狄咏这次之所以临时回来,就是为了婚事。   原本,他和赵灵犀的正日子定在了明年三月,但是,自从入了夏赵允让就病了,宫里的医官日日往郡王府跑,也不见好。   万一有个好歹,儿女们就得守孝三年。   赵允让不想耽误孩子,于是把几个说了亲的都提到了今年。   狄咏扒了口饭,说:“南哥儿算一个,球球肯定得在灵犀那边,还差三个,找我营中的弟兄吧!”   “那就赶紧着,别整日晃晃悠悠不上心。”   司南笑道:“师娘您这就想岔了,娶永安县主这件事,我二哥比谁都上心!”   魏氏扑哧一笑,到底是欣慰的。   后来她又见过赵灵犀几回,越看越喜欢,瞧着就是个投脾气的。   转头揪了揪狄咏的耳朵,“你们哥几个,就你有福气!”   狄咏表情夸张,“娘,这还当着弟弟们的面呢,给我留点面子哈!”   魏氏哼了声,眼中的喜气却压不住。   从将军府出来,街上已经燃起了灯。   两个人都不着急回家,就这么借着衣袖的遮挡,悄悄勾着手,慢悠悠地在街上走。   唐玄手里还拿着那朵十文钱“换”来的荷花,进了两个宅子都没舍得扔。   快到七月半了,汴河上有人在放河灯,还有白白的小船顺着水流漂漂浮浮,打着旋儿。   司南心头一动,晃了晃唐玄的手,“咱们也放一盏?”   唐玄点头,“我去买。”   “不用买,用这个。”司南接过他手里的荷花,捏掉柄,只剩莲座。   因为要放给生人,不用纸灯,用活物。   司南沿着河坡走下去,一手拿着莲座,一手牵着唐玄。   往下放花的时候,唐玄紧紧拉着他,生怕他跌下去。他怕司南再摔了,再忘了他。   司南这盏“灯”就是送给另一个司南的。   感谢冥冥中的联系,让他们有了这样奇妙的经历;也感谢两个人的互换,让他们捡回了一条命;还要感谢那个司南尊重他、保护他,让他还有机会捡回亲情和爱情。   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好。   至少要比自己活得精彩,不想做老师,不想考公务员,就不要委屈自己。   还有,希望他可以和老爹和谐相处,千万别相看两厌,各自气出心脏病。   司南突然有点担心,以那位司南强势的个性,再加上老爹执拗的性格,真有可能……   河边有不少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亲亲密密,皆露出暧昧的笑,仔细瞅瞅是司南和唐玄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管熟的不熟的,纷纷跟两人打招呼。   司南笑着,一一回过去。   唐玄就那样默默地守在他身边,看着自家少年在人群中耀眼的模样。   一如当年。   沿着汴河一直往西,出了水门,就是燕郡王府。   司南想起那棵樱桃树,想跟唐玄一起去看看。看完这棵树,今天的“故地重游”才算圆满。   他扬着下巴,笑眯眯道:“我跟你说,你得感谢那棵樱桃树。”   唐玄皱眉,“为何谢它?”   谢它让你三番两次磕到脑袋吗?   司南啧了声:“如果没有樱桃树,我怎么会想起从前的事?”   如果没有那棵树,他也不会穿越。   没有那段在现代的经历,他就不会得到现代的思维、现代的见识,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跟唐玄走到一起。   更不会逃过一年前的“死劫”。   “总之,那是咱们的定情信‘树’,必须感谢。”司南笃定道。   唐玄表情略僵,直直地立在门口,不肯往里走。   司南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把咱们的定情信树怎么样了?”   唐玄:“现在,可能,已经,是……定情树桩了。”   司南看了唐玄三秒钟,转身往府里跑。   他要保护他的定情信树!   绝对不能让人砍掉!   唐玄则是翻身上马,往城外跑去。   跑快些,也许还能把树桩追回来…… 第135章 想成亲了   司南一路跑到后院。   所过之处, 所有的樱桃树都没了!   尤其是他们的“定情信树”,别说树桩,连根毛都没了, 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 园丁大叔正在填。   “这不你从树上摔下来了吗, 小主子吩咐,凡是你经过的地方,不许再有一棵樱桃树,尤其是这棵,根都挖走了。”园丁大叔笑呵呵道。   他的本意是想帮唐玄吹吹风, 证明唐玄对司南好爱好宠好宝贝。   司南掀了掀嘴角, 呵呵哒。   他又跑回了大门口,往台阶上一坐, 等唐玄回来。   算账!   守门的家将面面相觑, 神经再粗也看出来了, 小王妃不高兴了, 自家郡王要遭殃!   报信是不可能报信的。   等着看热闹就好。   家将一号坏兮兮地朝门内打了个暗号, 于是家将二号、三号、四五六七八号都知道了, 暗搓搓聚到大门口, 等着看未来王妃揍郡王。   护院大叔背着手走过来,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将们异口同声:“守门!”   护院大叔皱眉, “一百个人守门?恶鬼攻城吗?”   大概觉得瞒不住,家将一号悄悄地告诉了他。   护院大叔严肃地点点头, 严肃地离开了, 等到走出众人的视线,突然加快脚步,叫上其余几个长辈直奔了望台。   这里视野好, 看得更清楚!   当年他们还是小兵的时候,就是这样围观公主揍将军的,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还有点怀念。   唐家不仅出大英雄,还出老婆奴,一代又一代,绝无例外。   不知从第几代起唐家都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祖训:“不被媳妇打的男人不是好将军。”   啧!   直到天黑透了,唐玄才回来。   司南拿着个鞭子,一下下敲在手心。   假装守门的家院:来了来了,精彩的来了,是打十鞭呢,还是一百鞭?   了望台上的长辈:这要看小主子的认错态度了,当年老将军是被打了三十鞭吧?将军是多少来着?   所有人目光灼灼,头顶燃烧着八卦之魂。   司南继续敲手心:“回来了?”   唐玄强装淡定:“嗯。”   司南挑眉:“树呢?”   唐玄迟疑了一下,方才吹了声口哨。   黑曜踢踢踏踏跑过来,不满地打着响鼻。   它是战马!   威武又拉风的战马!   送早餐哄媳妇也就算了,还让它拉车!   拉的还是一个土叽叽的大树根!   律律律——   生气!   司南也气,气得笑眯眯,“挺有当暴君的潜质啊,是不是还要把全汴京的樱桃都砍了?让我被骂红颜祸水?”   “不会。”唐玄悄咪咪牵他的手,“他们不敢。”   司南:呵呵。   他把手往后一缩,没让唐玄牵到,反倒扬着下巴凶巴巴,“伸手。”   唐玄看了眼左右。   家将们瞬间立正,转身,背向而立。   唐玄这才摊开手。   “啪!”   “啪!”   “啪!”   司南高高地把手扬起来,轻轻地放下去,连打三下。   家将们憋着笑,肩膀颤抖。   虽然看不到,却听得真真的,居然打手心!   唐玄并没有觉得丢脸,而是凑过去,揽住司南的肩,“别气了。”   司南问:“你说,我在气什么?”   “不该砍了定情信树。”   “不该不跟你商量。”   “不该伤害无辜的生命,哪怕是一棵树。”   唐玄背书一样说出来。   司南惊奇,这个家伙是钻到他心里翻答案了吗?   唐玄轻声哄:“我问过了,根还活着,现在种回去明年能长出新枝。”   司南立即被哄好,“你去种,不许让人帮忙。”   唐玄果断点头。   他们的定情树桩,他也舍不得别人碰。   他不仅把树……桩种上了,还竖了圈围栏,在小本本上记下“每隔十二时辰浇一次水”,这是种树的老农告诉他的。   因为第一次定根水是半夜浇的,后面几天,每到半夜他都会爬起来,吭哧吭哧去浇水,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司南差点笑死。   时间就在郡王府的欢乐生活中悄悄溜走,转眼到了七月底。   赵灵犀和狄咏要成亲了。   赵灵犀一点儿贵女的矜持都没有,风风火火跑到郡王府,朝司南要添箱礼。   民间说的“添箱礼”指的是小娘子出嫁时,娘家人给添的嫁妆。   论理,平辈兄妹没成亲的不用添,赵灵犀之所以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提醒他们:“官家圣旨都下了,你俩也住到一起了,跟成亲了没两样,添箱礼必须给!”   唐玄擦着弓,不稀罕理她。   司南笑眯眯点头,“早就准备下了。”   “是什么?”赵灵犀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像个小财迷,“衣裳还是头面?”   她清了清嗓子,疯狂明示:“我跟你说,十三哥和嫂嫂明面上和其他兄嫂一样,送的是金银钗环和珊瑚手串,私下里又塞给我一袋金豆子,第一粒上都刻着吉利的字样,为的就是儿时的情分,你们俩也不能小气!”   司南挑了挑眉,“金豆子吗?你要想要也不是不行,反倒省了我的事。”   赵灵犀多机灵一个丫头,立即道:“你准备的什么?先让我瞅瞅。”   司南转身从多宝格上拿出一个漆盒,推到她面前。   漆盒扁扁的,一尺来长,不像能装下什么大物件的样子。   赵灵犀狐疑地打开,空空荡荡的漆盒里,只放着两张纸。   一份房契,在河间府,是个铺面,就是他们从前开面馆的那条街上。契书上写着:司氏火锅店河间分店。   另一份是合同,分店的东家是赵灵犀,她可以享有九成红利,另外一成归总店所有,厨子、店长、火锅方子都由总店提供。   赵灵犀虽是汝南郡王之女,却是庶出,生母早亡,没给她留下田产庄子。汝南郡王儿女加起来有四十来个,她的嫁妆怎么想都不可能太厚。   成亲后她要随狄咏驻守河间,开这么一家火锅分店再合适不过。   赵灵犀呆住了。   她原本想着,要一副头面就好,再不济两把金豆子,将来她就可以告诉儿孙,这是鼎鼎大名的燕郡王和司小东家给的,你娘/祖母从前跟他们关系可好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司南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件“随礼”的死物,而是可以生钱的营生。   他是真正用了心,真正为她着想。   赵灵犀怔怔的,说不出话。   司南敲敲桌子,“是不是很感动?来,叫哥。”   赵灵犀扑哧一笑,“南哥儿。”   司南伸手,“不给了。”   “给了我就是我的。”赵灵犀连忙把契书收起来,连盒子一起往怀里一搂,抱着就往外跑。   跑到门边,又回地头,冲着司南甜甜一笑,脆生生地叫:“球球嫂,你以后就是我亲嫂子!”   说完,就跑走了。   直到上了马车,看看怀里的漆盒,才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家孩子太多,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从小就学会了生存之道。   小时候,她喜欢跟着高滔滔和唐玄玩,不知道多少人笑话她抱大腿。   她今天厚着脸皮抱过来要东西,就是为了让那些塑料姐妹花看看,球球哥和小南哥儿是在意她的,她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她有了真正关心她的亲人、兄长。   ***   汝南郡王赵允让近来身体不好,王妃韩氏日夜照顾,赵灵犀的婚事交由赵宗实和高滔滔夫妻二人打理。   除了正日子,还有回门宴,毕竟是宗室贵女,再不受宠也不能太寒酸。   婚事赶得急,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高滔滔日日到燕郡王府堵司南,拎着他干活。   睁开眼就是逛逛逛,做梦都在买买买。   司南抱着唐玄的腰吐槽,明明他才是从小练武的那个,为什么逛起街来高滔滔比他还不怕累?   简直神奇。   唐玄试图解救他,结果不仅没救成,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又逛了一整天,司南趴在马车里耷拉着脑袋,蔫头蔫脑。   高滔滔拉他,“南哥儿你再瞧瞧,我还是觉得这套青花的好看,黑瓷太庄重,倒不适合摆地喜房。”   司南长长地叹了口气:“姐,你别叫我南哥了,我改名了,现在叫‘霜打的小茄子’。”   高滔滔扑哧一笑,“这才到哪儿?等你成亲的时候,比这个还要累上三成,不止!”   “别,我可不要。”司南摆摆手,“我已经想好了,我和小玄玄成亲的时候绝对不要这么麻烦,就……咱们一家人坐到一块吃个饭,再趁小玄玄休婚假,我俩去洛阳啊,杭州啊,玩一玩转一转,就够了。”   旅游结婚,大宋头一份,多自在,还时髦!   高滔滔笑问:“这事你可跟球球说过了?”   司南晃晃脑袋,“没……我觉得他肯定同意,他比我还怕麻烦。”   高滔滔白了他一眼,“夫妻间相处,可不能张口闭口‘我觉得’。”   司南笑:“嗯,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他觉得’。”   “油嘴滑舌。”高滔滔挑眉一笑,“得了,接你来了,下车吧。”   司南转头一看,恰好对上唐玄的视线。   他正站在汝南王府门口,等着接他。   车还没停稳,司南就跳了下去,颠颠地奔到唐玄身边。夫夫两个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没有拉手没有亲亲,却比当街拥吻来黏乎。   高滔滔调侃:“难不成你哥嫂家还缺他一顿饭吗,值得你巴巴地来接?”   她越逗趣,唐玄越淡定,“不缺,缺我。”   高滔滔笑意加深,“跟南哥儿在一起讨喜的功夫没学会,脸皮倒是练出来了。”   司南趁机把话头拾过去:“姐,看在我讨人喜欢的份上,你给我个准话,明儿不用再逛了吧?”   高滔滔言简意赅:“用。”   司南快哭了。   高滔滔笑:“早晚你得经历,就当提前熟悉了。”   司南硬气道:“就算熟悉,我也该去将军府熟悉,天天跟着置办嫁妆算怎么回事?我又用不上!”   高滔滔掀了掀唇:呵呵。   司南受到一万点暴击。   路上还在愤愤不平,“你说,明明先瞧上你的是我,先表白的也是我,第一次睡的床也是在我家的,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是我嫁给你?”   “成亲那日他们就知道了。”唐玄顺毛哄。   提到成亲,司南不由想起高滔滔的话,杵了杵唐玄,“你觉得,咱们成亲的时候办简单的,成不成?”   唐玄一顿,“如何简单?”   “就……做一桌子好菜,两家人聚到一起说说话,喝喝酒。其余的钱和时间省出来,咱们去其他州府玩一玩……”   司南没说完,因为唐玄的表情已经不大好了。   “你不想和我成亲吗?”唐玄问。   “怎么可能!”司南表情夸张,从眉毛到眼睛都写满了想想想。   “那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成亲了?”   “当然不是!”   司南揪揪唐玄的耳朵,“亲爱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亲事不大办,除了贱妾就是外室,正经人家纳贵妾都要摆酒席,更何况是王府迎正妃?”   唐玄垂着眼,有那么一丢丢委屈,“还是说,你觉得我是男子,不想让人知道,以后再娶正妻,开枝散叶?”   明明知道他是装的,司南还是可耻的心软了!   “大办,你说大办就大办,要多大有多大,咱们来个满城同庆、人尽皆知好不好?”司南努力保证。   唐玄终于满意了,显出难得的傲气:“我母亲是公主,我父是护国将军,我成亲时,官家会特许亲卫开道,棕榈铺车,礼部承办,十里长街,风光无限——我要告诉全汴京的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君。”   司南怔住了。   真让高滔滔说中了,唐玄和他想的不一样。   是啊,就算他平日里多怕麻烦,那也是对外人,面对他在意的人和事,何尝嫌弃过麻烦?   是他想岔了。   司南默默地高滔滔的话记在了小本本上。   ——夫妻间相处,可不能张口闭口‘我觉得’。   大户人家办婚事,提前十来天就开始热闹了,亲疏不同的宾客要分开请,远的亲戚要安排住处。   前面的客人由赵家兄弟招待,女眷这边主要是高滔滔操劳。   高滔滔想借机让司南多认识一些长辈,尤其是那些长公主、大长公主,以后跟唐玄成了家,这些亲戚都要走动。   长辈们聚到一起,聊来聊去都是小辈的事,难免说到唐玄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孩子,长辈们都不理解,官家为何给他赐个男妃。   那些同唐玄母亲交好的公主们,都暗地里骂官家,猜疑他是为了唐家的虎符。   起初司南被高滔滔拉到长辈堆儿里,许多人对他不冷不热。倒不是针对他,更多的是替唐玄不值。   司南丝毫不慌,三言两语下来,逗得长辈们禁不住露出笑模样。   他长得讨喜,瞧着比实际年龄偏小,嘴又甜,一圈下来,冷脸都变成了热脸,还收了一大兜见面礼。   出了阁楼,司南一头扎进唐玄怀里,哭唧唧诉苦:“脸被捏了,耳朵也被揪了,手也被拉了,我不是你一个人的小南南了!”   唐玄摸摸他的头,禁不住笑,“平日里的厉害劲儿去哪了?”   “我再有劲儿敢跟屋里那些使吗?”一个个的不是公长就是长公主,不是长公主就是大长公主,再也不济也是个郡主、县主,吓死他!   “反正我元气耗尽了,没个三五天补不回来,你得赔我……”司南圈住他的腰,软趴趴地赖在自家男人身上不肯下来。   “嗯,你说,如何赔?”唐玄任他赖着,就这么抱着他往前走。   司南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唐玄笑着,一一答应。   这一幕,不出意外的落入了长辈们眼中。   虽然听不到俩人在说什么,却能清楚地瞧见两个人之间亲昵又自然的互动,比寻常夫妻还甜蜜。   尤其是唐玄眼中的笑意,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装是装不出来的。   破天荒了。   这些年她们一直在讨论,唐玄是不是不会笑,事实证明,是会的,从前只是没遇到可以让他笑的人。   长公主们面面相觑。   难不成,这媳妇是球球自己选的?   不是官家和皇后那两口子处心积虑硬塞的?   长公主之一晃了晃团扇,“不成,成亲那日我得早两天过去,瞧瞧到底是不是球球自己乐意的。”   另外一位扑哧一笑:“是谁前日还说,球球成亲的时候死活不出,让官家丢个大脸?”   “我这不是心疼清源姐姐吗,拼死拼活生下的儿子,到头来成了他人的棋子。”   赵清源是唐玄母亲的闺名,说话的这两个是同她关系最好的姐妹。   官家赐婚的旨意没有明发,只暗中给了唐玄,长公主们就算从别处打听到了,也不能明着反对,只等着圣旨公开后去向官家要说法。   今日瞧着,倒像她们多心了。   长公主们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安下心。   想到司南方才讲的小笑话,公主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私心里不由接受了他。   狄咏和赵灵犀大婚当天,司南和唐玄处于不同的阵营。   司南是狄咏的男傧相,需要跟着他去郡王府接亲,还要发挥重要作用,包括但不限于:帮新郎官敲门、替新郎官作诗、帮新郎官挡棍棒、替新郎官喝酒……   尤其碰上新娘兄嫂姊妹很多很厉害的时候,不被“杀威棒”打下一层皮,门不可能开。   不巧,赵灵犀有二十二个哥哥弟弟,十几个姐妹……   狄咏再狐狸,也不由苦了脸,路上的时候就一直跟司南碎碎念:“别人还好说,京兆郡君就交给你了,我可不敢惹;还有唐球球,到时候他们要比箭法,你就撒个娇,亲两口,无论如何要把他搞定……”   狄咏快哭了。   放眼整个汴京城,再也没有比他更需要担心敲不开媳妇家大门的新郎官了。   如果有,那就是和他一样娶赵家女的少年郎。   事实证明,狄咏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   第一道门,黑压压的几十个兄弟,他们知道狄咏文武双全,不比作诗,也不比骑射,就要红包。   只是,人家全部都是皇亲国戚,哪个手里没有小金库?狄咏穷啊,一叠叠红包塞过去都没用!   多亏了司南机智,当场发了几十张火锅店打折卡,这才敲开了第一道门。   第二道门,又是几十个娘子,一人一根杀威棒。   高滔滔一马当先,脆生生喊:“新姑爷既然来了,便让你尝尝咱们赵家杀威棒的厉害,以后若欺负我家闺女,必会十倍百倍伺候!”   狄咏执手,恭恭敬敬道:“小子必对县主倾心相待,此生不负。”   “嘴再甜都没用,看打!”   高滔滔一声娇喝,娘子们齐齐涌了过来。   狄家这边的人倒也义气,连忙冲过去相护,要让新郎官顶着一脸伤拜堂,就笑掉宾客们的大牙了。   司南记着狄咏的嘱托,第一时间朝着高滔滔扑过去,只要把高滔滔劝住了,其余小娘子都不叫事。   “姐,亲姐,给点面子,回头我天天陪你逛街,成不成?”司南脸上笑嘻嘻地说好话,手上半点不含糊,一把夺过高滔滔手里的棍棒,远远扔了出去。   高滔滔杏眼一瞪,“臭小子,反了你了,杀威棒都敢抢!”   不用她发话,小娘子们就围了过来,要打司南。   其实,大家手上都有分寸,棍子外面都裹着布,只不是下了狠力气,再打都不会疼,就是要个形式。   新郎官乖乖被打两下,记得娘家人的厉害,将来把新妇迎进门,若是不好好待她,娘家人再打上门就是真刀真枪了。   小娘子们喜欢司南,不会真打他,就是吓唬吓唬。   即便如此,唐玄还是心疼了,大步上前把司南护住。   高滔滔腰一叉,眉毛都竖了起来,“好呀,来了个找打的,丫头们,好好招待着!”   放在平时,别说打唐玄,就连主动跟他说句话都不敢,今日借着热闹劲,小娘子们玩开了,真就打了起来。   尤其是!   唐玄和司南还抱在了一起!   相互保护着!   腻腻歪歪!   在场的男男女女,不管单身还是已经成了亲的,都被这俩人刺激到了,连狄咏都顾不上了,一窝蜂拥过来打他们。   夫夫两个吸引了九成以上的火力,狄咏得以趁乱溜走了。   第二道门,就这样在司南的巨大牺牲下敲开了。   第三道门,是赵灵犀的闺房。   这是最容易的一关,有文采的作首催妆诗,不会作诗的提前背一首就好。   狄咏没作诗,他跟赵灵犀说了几句话:“我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扎着两个揪揪的假小子,我就想啊,这么丑的小妮子,长大了谁会娶?没想到,竟砸到我手里了。”   赵灵犀一听,差点气炸,若不是嫡母拦着,她就要往狄咏脸上泼茶水了。   狄咏扬着眉眼,轻笑道:“是不是想跳脚?提前跟你说,和我一起过日子,这种时候会有很多很多。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家,让你数着滴漏过日子,我会时常让你跳脚,看你张牙舞牙的模样,让你日日过得这般鲜活,永远做那个梳着两个小揪揪,假小子一样的野丫头。”   “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妻,我,狄家二郎,不抬通房,不纳妾室……将来的日子有喜有忧,有和风也有骤雨,我愿与你携手同行,此生不负……赵家姝丽,可愿出门一见?”   喧闹的闺房前,不由安静下来。   屋内传来一声哽咽:“狄臭蛋,净会花言巧语,本县主妆都哭花了!”   众人皆笑。   赵灵犀举着团扇,欢欢喜喜出了门。   到了将军府,不射轿门,没有火盆,一切给新妇的“下马威”都没有,只有一条喜庆的喜绸,一路畅通无阻地把人接进门。   魏氏亲自到二门迎接,丝毫没有拿大。   有人说这不合规矩,小娘子们却羡慕无比。   越是富贵人家,越不可能放下身段,如此善待新妇。管他规矩不规矩,她们只想舒舒坦坦过日子,而不是等着媳妇熬成婆,再去折腾新媳妇。   狄大将军府还有三个郎君没成亲,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人人争当狄家妇。   闹过洞房,便是通宵的酒宴。   司南前脚答应帮狄咏挡酒,后脚就被唐玄偷走了。   两个人走在长街上,手牵着手。   街上挂着彩绸,燃着宫灯,一路从汝南王府通到将军府。只要看到这些彩绸和灯,人们就知道,这是将军子娶了王侯女。   “我也想成亲了。”司南借着酒劲,说。   “我也想,每日都想。”唐玄抱了抱他。   只要找到父母,就可以了。   “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办?咱们不会到白发苍苍都没有成亲吧?”司南圈着他的胳膊,开玩笑。   “不会等太久。”唐玄笃定道。   上天不会让他们等太久。   话音刚落,半空中突然射过来一支箭,箭尖直指司南面门。   唐玄把人往怀里一勾,飞快地向后退去。   司南虽然微醺,身体本能的反应却没退化,就在唐玄护住他的那一刻,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拉开了唐玄。   两个人都没有傻兮兮地以手接箭,而是任由其射向地面。   “咔嗒”一声,羽箭触地,没有没入青砖,而是弹了一下,再次落地。   箭头是圆的。   这不是一支杀人的箭,更像是传递消息的。   唐玄朝着箭支射来的方向看去,有两棵浓密的槐树,树冠无风而动,可见方才有人。   他招来护卫,让他们去追。   司南则是盯着那支箭在看。   他没有贸然去捡,以防有诈,而是拿石头砸了一下,没什么反应,这才裹着布料捡了起来。   箭上有个竹筒,筒里有张字条。   司南看到上面的符号,脸色突变。 第136章 疑团重重   那张字条上画着几尾拇指大小的鱼儿, 摇头摆尾,姿势各异,相互之间的位置也很凌乱, 在外人看来, 根本没有规律。   司南却看出来了。   这是母亲教过他的“暗号”。   鱼的长短、胖瘦、头和尾朝向的角度不同都代表不同的意思。这三四条小鱼组在一起, 传达着一个意思:“我在洛阳。”   司南的心怦怦直跳。   按理说,终于有了母亲的消息,应该高兴才会。然而,潜意识里有种莫名的不安。   如果这个字条当真是母亲写的,她为什么不直接见他?   看着纸上熟悉的小鱼图, 司南眼前没由来地闪过一幅幅画面……是小时候在司家大宅住着时, 月玲珑带他做游戏的场景。   月玲珑是个非常有趣的女子,总能有各种新奇的主意, 每天都会把司南哄得开开心心。   母子两个最爱做的游戏就是“藏宝图”, 月玲珑把礼物藏在某个地方, 再画一幅“藏宝图”, 让司南去找。   “藏宝图”上就是这样的小鱼暗号, 司南为了尽快找到礼物, 从四岁起就自发地学会了记笔记。   他的笔记本上, 除了小鱼暗号, 还有一套更复杂的符号……   司南猛地记起, 为什么会觉得唐玄让他看的那些暗号眼熟了,月玲珑曾经教过他!   他顾不上多说, 拉着唐玄就往司家大宅跑。   唐玄也没多问, 吹了声口哨,召来黑曜,带着他一起奔向城西。   “没有意外的话, 那个笔记本应该还在,咱们去上次进过的那个小库房找找,如果可以找到的话,那些暗号就能解开……”司南边走边说。   唐玄护着他,声音沉稳:“别慌,我陪你找。”   “嗯,不慌。”司南小声劝着自己。   已经找了这么久,不急在这一时。   如果那张字条真是母亲递给他的,至少说明母亲现在是安全的。万一有人借着母亲的名义给他下套,那就更不能慌了。   司南定了定神,推开司家大宅的门。唐玄提着风灯,给他照亮前面的路。   司南握住他的手,心里更踏实了。   非常幸运,笔记本很快就找到了,刚好放在司南装礼物的那个箱子里,被唐玄送的那把小银弓压住了。   说是笔记本,其实就是一整张宣纸,裁成巴掌大小的几页,再用麻线缝在一起,那歪歪扭扭的模样,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的手笔。   原身是个很细致的人,当年穿越过来之后,帮司南把旧物收起来的时候都用油纸包上了,箱子也做了防虫防潮处理,即使过了八年,拿出来还跟当年一样。   司南一页页翻开,儿时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般呈现在眼前。   月玲珑握着他胖胖的小手写大字,用白皙的手指点着一尾尾小鱼教他认,用柔美的嗓音给他唱摇篮曲,大笑着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是他的母亲,不是原身的,而是他的。   不知不觉,泪眼模糊。   唐玄揽住他的肩,亲了亲额头,“交给我,我去查。”   司南吸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两只手拿着笔记本,非常慢地递到他手边,完了还舍不得放手。   “不许弄坏,也不许沾灰,更不许泡水。”明明是他请人家办事,还凶巴巴地提要求。   唐玄耐心十足,一一应下,纵容着自家少年的小性子。   在此之前,唐玄安排了不下十余人,从西北一路查到汴京,搜集了不少相似的暗号。起初以为是月玲珑留下的,比对之后才发现,按照时间来说,月玲珑不可能同时在这些地方出现。   笔记本的出现无疑帮了大忙,只要能搞清楚那些暗号代表什么意思,留暗号人的身份便不难查清。   唐玄把笔记本交给了底下的人,他自己则是陪着司南,度过这个难捱的夜晚。   老管家站在门外,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像从前那样把唐玄赶走。   他从金枝院出来,转头吩咐打更人:“今夜就不用敲了,让南哥儿睡个好觉。”   字条的事府里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默契地绕过金枝院,不给司南添麻烦。   司南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没想到,枕在唐玄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的场景。确切说,不是梦,而是他被封存的记忆。   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岁,那些经历本不该在他记忆里留存,不知道是不是穿越的缘故,他竟然想了起来。   ——两岁之前,月玲珑独自带着他在园子里玩的时候,经常会有人突然出现,和月玲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兴许是觉得司南太小,话都不会说,所以并没有避讳他。具体说的什么司南理解不了,也就没留下记忆。   他在“梦”里就像一个旁观者,以上帝视角“看”着记忆里发生的一切。   那些不速之客对月玲珑很恭敬,月玲珑脸色很差,态度很坚决,还拿马鞭赶他们走。   这是她从来不会对家人有的态度。   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月玲珑的态度丝毫没变。   最后,司南冷不丁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白夜。   月玲珑对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冷淡,也没拿鞭子赶人。白夜也没像前面那些人一样又哭又跪,只是平静地站在对面,跟月玲珑说话。   司南想听到他说的什么,一着急,醒了。   记忆中的场景太过真实,回忆也太长,乍一睁开眼,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额头附上一只微凉的手,司南才稍稍回过神,抓过他的手,“你出去了?”   穿戴整齐,手也是凉的。   唐玄微微颔首,把笔记本递还给他,上面附着一张纸,“暗号解出来了,自己看,还是我念给你?”   “你念给我。”司南挪了下身子,头枕在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   这是脆弱的表现。   永远乐观坚强的大总攻,难得露出这种模样。   唐玄心疼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翻开纸页,缓缓地念出声来。   “酉时三刻,北堡接头。”   “三日晚,依计划行事。”   “六组云娘,背叛组织,格杀勿论。”   “……”   ——分明是某种组织的行动密令。   后面也夹杂着一些情绪化极强的语句,比如“我知道是你们做的”、“让金龙出来见我”、“你们把人藏在哪儿了”……   司南从闭着眼,到忍不住睁开,最后越听越心惊。   最后这几句是不是母亲留下的?   她分明和那个组织的人认识!   暗号中所说被藏起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父亲?   司南不由坐起身,期待般看向唐玄。   唐玄抿了抿唇,说:“这些暗号有的是咱们的人找到的,也有的是官家派出去的人找到的……那些人,查的是潜龙教余党。”   司南闭了闭眼。   他听懂了,唐玄的意思是,月玲珑很可能和潜龙教有关。   如果刚才他没做那个“梦”,司南一定不会认同这种说法,可是在那段回忆里,月玲珑的过往明显并不单纯,尤其是白夜……   私盐案中抓的那批暗桩已经供认,白夜在潜龙教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之所以开妓馆、贩私盐,就是为了给教中筹集钱粮。甚至,当初他在无忧洞中的身份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官家已经知道了。”唐玄说,“别怕,无论如何我会保住伯母。”   司南摇摇头,坚定道:“我娘不会跟潜龙教众同流合污,她一定是为了救我爹。”   潜龙教是干嘛的?   是一窝想要造反坐龙椅的!   儿时的记忆渐渐复苏,司南对家人的记忆愈加深刻,他相信,月玲珑不会这样做。   并非她没有勇气,而是她不会这么糊涂。   倘若在位的君主荒淫无道,民不聊生,以月玲珑的个性,兴许会愤而暴起,推翻昏君。   然而,此时的官家为政以仁,吏治清明,久无战事,百姓生活虽然谈不上人人如意,却也比前朝好上许多,月玲珑不可能糊涂到加入潜龙教那样的叛乱组织。   更有可能的是,从前她或许跟那些人有关系,后来成亲生子,同他们决裂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潜龙教的人绑架了司旭,逼月玲珑就范。   司南把自己的分析告诉唐玄。   唐玄毫不犹豫地信了。   其实,他和司南想的差不多。   两个人分析了好一会儿,天才蒙蒙亮。   唐玄和司南收拾了一番准备进宫,面见官家。   司南想为母陈情,无论他们的分析是对是错,他都希望能跟官家打个招呼。   他担心官家的人把潜龙教一棍子打死,让月玲珑受牵连。   事情往往就是赶得这么巧,两个人刚进宣德门,就见林振迎面走来,低声回禀——   木清醒了。   他的醒并非偶然,而是被人喂了解药。   官家的人第一时间去了秘密关押地,拷问他跟潜龙教的关系,还把月玲珑的画像拿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   木清刚醒,身体极度虚弱,话都说不利索,却反复说:“让燕郡王来审,见不到郡王,我什么都不会说……”   官家猜到了唐玄今早会进宫,特意让林振来堵他。就这样,司南和唐玄拐了个弯,去了皇城司秘牢。   说是秘牢,其实就是后宫中一个偏僻的角楼,与后妃的居所并不相通,由官家指派人秘密看管。   木清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每日用汤药吊着命,瘦得脱了人形。   就算木清再助纣为虐,司南依旧忘不了,他是为自己挡的刀,如果不是他舍命相救,这些天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他。   司南找到好药材就会让唐玄带过来,权当是对木清的回报。   时隔多日,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木清。   非常难受。   永远忘不了,当初他跟在唐玄身边时一身劲装,骑着骏马,意气风发的模样。而如今,骨瘦如柴,发丝枯黄,面庞青白,两眼无神,一副将死之相。   木清却很激动,挣扎着起身,要给唐玄行礼。   唐玄端肃着脸,态度冷淡,眼中的动容却压不住。   到底是相伴长大的至交。   到底一起经历过生死。   再心硬的人,都无法轻易割舍。   林振不忍,上前搀起他。   木清冲他笑笑,不复从前的潇洒,多出许多苦涩。面对唐玄,他丝毫没有隐瞒,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事情还要从潜龙教说起。   潜龙教原本只是一个江湖帮派,由漕运沿岸的水贼们集结而成。最初创教的几个人都是船老大,过命的交情,感情很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帮派被野心勃勃的僧人全大道利用,在庐山找到据说是官家血脉的冷青,全力辅佐他与官家相认,进而继承大统。   冷青称,自己的母亲曾经是官家身边的宫女,被官家临幸后放出宫,紧接着嫁给一位姓冷的医者,不到半年就生下了他。   所以,冷青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官家流落在民间的血脉,还有官家当年送给他娘的一件贴身物品“绣抱肚”。   官家确实临幸过一位宫女,也确实送过她绣抱肚,至于是不是冷青的生母就不确定了。   倘若官家已有亲子,就算冷青有再多的证据,对朝局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官家想认就认,不想认就无视,大臣们不会有太大意见。   这件事之所以会引起朝野哗然,就在于官家没有亲生儿子,倘若冷青真是他的亲生骨肉,势必要封为太子。   这是朝中众臣不愿看到的。   并非他们不通人情,而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他们宁可在官家从小培养的两个养子之间做选择,也不愿意接受一个乡野村夫做皇帝。   然而,官家是有私心的,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感情亲疏暂且不论,至少将来到了地下,不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再加上全大道掌管的潜龙教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这场“真假皇子”之争在朝堂上下持续了很久。   幸好,后来由包拯查明,无论官家临幸的那位宫女是不是冷青的母亲,他都不可能是官家亲子。   因为,冷青的母亲嫁给冷姓大夫后,先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才生下冷青。   按律,冷青和全大道被处以斩刑,二人领导的潜龙教也遭到剿杀。官家不忍残杀无辜,对于那些受了二人蛊惑的普通教众只是小惩大戒,便将他们放还归家。   没想到,就是这一仁慈之心,让潜龙教有机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潜龙教还没被官府搅散的时候,教中就在培养一批孩童,或喂药,或以家人要挟,将他们训练成最听话的暗桩,再找机会安插到京城各处,甚至官家身边。”   “我,就是其中之一。”   木清身体虚弱,声音很低,语速也很慢,配合着他沙哑的声音,叫人听得心底愈加沉重。   原来,他并非中途被人利用,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他不是真正的木清,只是代替了这个名字和身份,与众多孤儿混在一起被唐玄挑选,然后成了唐玄的亲随,和他一起习武,一起参加武举,一起进入皇城司。   倘若当年没有被唐玄选中,他就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送进宫里做内侍,或者潜伏在汴京的某个角落,随时听令。   幸运吗?   木清毫不怀疑,能成为唐玄的副官,他是幸运的。   同时,又是不幸的。   倘若没有担任要职,他的家人就不会被潜龙教看管起来,刀架在脖子上过日子。   “你很失败。”林振面无表情地说。   木清苦笑,谁说不是呢!   他明明是潜龙教的暗桩,却日日摇摆,无法对唐玄和司南下狠手;同时,又顾及着家人,不敢向唐玄投诚。   如今,之所以敢把这些事合盘托出,说到底是因为唐玄帮他救出了家人。   司南敏锐地问:“既然冷青已经死了,潜龙教为什么还要兴风作浪?”   木清摇了摇头,“教中管理严格,尤其对于我这样的暗桩更是防得严,我唯一的上线是白夜,我知道的事都是他想让我知道的。”   司南又问:“白夜在教中是什么地位?我母亲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   木清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月娘子已经离教很久,她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可以肯定的是,若论在教中的地位,白夜在月娘子之下,他不会、也不敢逼迫她。”   司南心头一紧,冷静道:“他不敢逼迫我娘,却能绑架我父亲,当初我父亲并不是在西北出事的,而是被白夜绑起来,威胁我母亲,对不对?”   木清一怔,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司南眯了眯眼,“最后一个问题——白夜是不是假死脱身?” 第137章 去洛阳   白夜是不是假死脱身, 木清真不知道。   如果知道,他不会瞒着。白夜对他来说,曾经是伙伴, 后来成了仇人。如果不是白夜, 他的亲人不会被像牛马一样关起来, 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   还有,倘若冷青已经被处死,潜龙教卷土重来的目的是什么?扶持一个新的“冷青”吗?   月玲珑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司旭现在是不是足够安全?   迷团一个接一个,无法理清。   司南决定,去洛阳。   既然字条上说“我在洛阳”, 不管是月玲珑写的, 还是潜龙教的其他人,他都要亲自走一趟。   “我要去, 把爹娘接回来。”   唐玄点头, “好。”   他没有说“我和你一起”, 或者“我陪你”, 只是说“好”, 他早已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两个人反复推演, 把一切可能的情况都想到了, 有了万全的准备, 这才去找赵祯。   结果, 赵祯一口回绝了。   潜龙教的事往小了说牵扯到储位之争,往大了说就是谋朝篡位, 唐玄的身份本就敏感, 官家不想让他掺合进去。   “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为了避免某些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牵连到你, 甚至唐家军。所以,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会安排人去查。”   赵祯耐心地劝解:“至于司小娃的父母,只要他们没有同潜龙教众一起为非作歹,我不会让人为难他们。”   唐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怕被牵连,我和南哥儿一起去洛阳。”   赵祯一噎,佯装生气,“你们俩都不许去!已经跟你说了,洛阳是潜龙教的老巢,贼人潜伏这些年,根本不知道酝酿着什么大阴谋。那张字条八成就是贼人故意引你们过去,不知躲远些,还巴巴地往上凑,就没见过你们俩这么傻的!”   唐玄梗着脖子,不肯妥协。   他虽然话不多,在官家面前却很少有这般不识趣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为了司南。   这回也不例外。   他知道,司南铁了心要去洛阳,所以要替他扛下来。   赵祯怎么可能看不透他的心思,没好气地哼了哼。   有了媳妇忘了爹!   同样的,司南也舍不得让唐玄替自己挨骂,主动上前,说:“既然对方的目标是我,合该由我去。倘若字条是我母亲写的,那她一定不会伤害我跟郡王;倘若是其他人,就算我不去洛阳,他们也会再想其他办法逼我去……”   他顿了下,又道:“官家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派一队人,我们一明一暗更方便行事。小子只是挂念父母,只想顺利把人救出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赵祯歪着身子,哼道:“有这口才,不做官可惜了。刚好,鸿胪寺还有空缺,明日便去上任吧!”   司南苦脸,“官家……”   赵祯摆摆手,“撒娇没用。”   司南算是看出来了,官家这是铁了心不让他和唐玄掺和。   到底是一国之君,别看平日里脾气多好、多平易近人,在大事面前却毫不含糊。   司南顿了顿,从小荷包里掏出一枚玉牌——正是上次从樱桃树上摔下来,赵祯赐的那个。   “求官家一个恩典。”   赵祯目光一凛,缓缓坐直身体,“南哥儿,你确定要用这个?”   司南双手托着玉牌,郑重点头,“官家曾说,小子可以拿着这枚玉牌求一件事,或者保一个人。今日,小子就求官家,应许燕郡王同我去洛阳查办潜龙教一案。”   唐玄撩起衣摆,跪在他身边。   尽管什么都没说,态度却十分明确。   赵祯端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言语。   大殿中寂静一片。   半晌,赵祯才长长地叹息一声:“儿女都是今世债,谁也逃不过。”   说的不知道是大殿中的这对年轻人,还是潜龙教里隐藏的那位。   最后,官家还是允了。   为了保证两个人的安全,他把皇城司全权交给唐玄指挥,私下里再三叮嘱,案子办得好不好没关系,人不能有事。   即便是亲父皇,也不过如此了。   司南和唐玄商议之后,决定以开分店为由,大大方方去洛阳。   对手在暗,他们在明。   对方既然敢公然出手,想必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连他们接下来走的每一步棋都算准了。   既然如此,再小心都没用,干脆大张旗鼓地过去,堂堂正正地宣战。   如果字条是月玲珑递的,司南同样想让她知道,他来了。   这是司南第二次出远门。   和上次去河间时相比,这一次可能更危险,可是他一点都不担心,反而十分踏实。因为,有唐玄和他一起。   除了皇城司的亲从官暗中保护,唐玄还选了十几个王府护卫。火锅店里的员工也是他安排的,全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最优秀的暗桩。   司南几乎可以确定,司氏火锅店洛阳分店,会是整个西京最安全的地方。   考虑了许久,又和唐玄商议了一番,司南决定带孩子们一起去。   因为,上次去河间府的时候他就答应过了,下次如果要去外地开分店,绝对不会再丢下他们。   他不想食言,不想让孩子们失望。   他的崽崽们比别的孩子更敏感、更容易感到不安,司南不想让他们一次次被丢下。   农历八月,书院正好歇秋假,不用担心会影响学业。   作为今日份的小惊喜,司南把这一计划告诉了孩子们。   孩子们乍一听,开心坏了,欢欢喜喜地跑回小木楼,拉出行李箱,上蹿下跳地扯出自己想带的东西。   二郎起初跟着小家伙们一起收拾,只是,看到唐玄送的那把弓箭时,突然顿住了。   他把小崽拉到一旁,说:“这些天,你可听兄长提过开分店的事?”   小崽摇摇头,“完全没有,像是突然决定的。刚才我还听到管家爷爷说‘说走就说,这才在家待几天’。”   二郎表情严肃,“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不正常?就算要开分店,兄长也没必要亲自去。还有郡王,连皇城司的差事都不顾了,要跟过去。”   小崽眨了眨眼,脸上突然露出担忧之色,“会不会跟上次一样,不是开分店,而是去做大事?”   二郎绷着小脸,默认了他的说法。   小崽小大人似的敲了敲小脑袋,懊恼道:“一定是这样没错了。师父哥其实不方便带我们,但是又不想食言,所以才决定带我们去……他不知道有多为难!”   二郎问:“你想去吗?”   小崽点点头,“想。”又摇摇头,“可是不想给师父哥和郡王爹爹添麻烦。”   “我也是。”二郎说。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其他孩子,打算跟大家商量一下。   一个时辰后。   司南收拾好东西,过来帮孩子们检查的时候,就看到小家伙们连行李箱都没拉出来,一个个站在走廊里,巴巴地看着他。   司南失笑,“这是怎么了?以为我逗你们玩吗?不是,这次是真的,咱们一起去洛阳,去爬山、去看金菊花会,好不好?”   孩子们在心里毫不犹豫地说了声好。   他们想去爬山,想看漂亮的金菊花,可是,他们不能给师父哥添麻烦。   “师父哥,我们想好了,这次就不去了,你和郡王爹爹好好做大事,以后闲下来,咱们全家再一起去洛阳玩。”小崽作为代表,说出大家商量好的话。   司南一怔,下意识问:“你们……这是听谁说什么了?”   “我们猜的。”二郎说,“我们已经大了,不用天天跟着你。”   小家伙硬着心肠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司南更安心。   小崽却心肠软软的,生怕司南不舒服,连忙说:“小崽没有大,想天天跟着师父哥。可是,不能耽误师父哥做大事!”   二豆也说:“师父放心,我们在郡王府很好,有吃有喝,还有护卫叔叔们保护,一点都不怕。”   “还能每天练武!”   “还能去跑马场骑马!”   “还能去崔家寨玩!”   “……”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努力让司南放心。   为了显示决心,孩子们还在短短的时间内写出一份计划书,什么时候练武,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火锅店打工,什么时候玩,还有什么时候给司南写信,全都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小崽举着圆圆的小手,送到司南面前,“师父哥想我们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   司南鼻子一酸,差点哭了。   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都化了”。   他疼爱的这些崽崽们,也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竭尽所能地疼爱着他。   晚上,司南邀请孩子们住在金枝院,和他睡一张床,就像从前每一次分别时那样。   孩子们却拒绝了,“我们大了,不能再和师父哥睡一个被窝。”   说完还捂着小嘴,笑嘻嘻地看向唐玄,摆明了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司南哭笑不得。   一个个的,快成精了。   唐玄笑着,把衣裳一脱,熟门熟路地躺到床上,“南哥儿别哭,还有我,我再‘大’也愿意跟你钻一个被窝。”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结合着他的表情他的语气,呵呵。   司南挑了挑眉,清了清嗓子,披上小兔子皮,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喊:“伯伯快来,郡王爬到我床上去啦!”   “小主子诶,我看你是生怕鸡毛掸子打得不够!”老管家人还没到,中气十足的声音就飞了过来。   唐玄无奈地叹了口气,灰溜溜逃到隔壁。   司南笑倒在床上。   床头传来“咚咚咚”三声响。   这是半夜偷人的暗号。 第138章 小白脸(修)   司南在自己脑门上贴了仨字——小白脸!   上次去河间府, 他就是那个小团体的主心股,什么都要操心,一切都是亲力亲为, 像个大家长一样把所有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次, 有了唐玄, 他瞬间降格成小咸鱼。   唐玄也太能干了吧!   在路上,把吃的、用的、住的全都安排好,就连什么时辰出发,哪天住哪个驿站都计算得精准无比,甚至连司南在马车里坐得发毛想要骑马狂奔, 或者嘴馋了, 哪里可以逮到野兔都考虑到了。   就像一个超级智脑!   到了洛阳,店铺都安排好了, 从街道情况到店内布置, 完全就是司南想要的样子。   司南除了扬着那张嫩生生的脸蛋, 一脸崇拜地看着唐玄, 什么事都不用做。   真·小白脸无疑了。   趁人不注意, 司小白脸把自家男人一勾, 吧唧一口, 聊表谢意。   唐玄勾起一丝浅笑。   值了。   他就知道, 照着玉堂巷那间铺子找, 准没错。   实际上,这间店铺比玉堂巷总店还要好。地处西京洛阳最繁华的街道, 临街排楼, 足足三层,几十个雅间,后面还带着一个小院子, 院中有花有树,有游廊草棚,地方不大,却十分精致。   再往后是住人的后院,有三间正房并左右厢房,他们带来的人刚好住进去。   蝶恋花挑了正房最西边的一间,虽然采光不好,却足够隐蔽,前面有个挟屋遮挡,刚好免于楼上之人的窥探。   ——司南来之前,根本没打算带她,是蝶恋花自己哭着喊着要跟过来。年前,她听赵灵犀说起去河间府的经历,羡慕得不行,早就想出来见见世面了。   司南最受不了女孩哭,只得无奈地答应了。   除了蝶恋花,还有一个小尾巴,伍子虚。   伍子虚一脸正直地说,自家兄长在洛阳当官,所以想跟着过来开分店,司南一个字都不信。   这家伙就是被美色所迷,做舔狗来了!   司南一点都没冤枉他,一路上,唐玄如何对司南嘘寒问暖,精心照顾,伍子虚就如何对蝶恋花。   不同的是,司南和唐玄两情相悦,伍子虚却单恋一枝花,还时不时花式挨骂。   倒也凭添许多乐趣。   这不,又来了。   伍子虚放着好好的正屋不住,非要住那半间挟屋,就是为了离蝶恋花近点儿!   结果,被蝶恋花叉着腰骂了一通。   伍子虚赔着笑,厚着脸皮搬了进去,区区几步宽的小屋子,还没他家柴房大,这家伙却美得不行,气得蝶恋花没了脾气。   蝶恋花对伍子虚不是不动心,而是不敢。说到底是忌惮伍家家规。   全京城谁不知道,伍家上任家主因为迷恋风尘女,差点把家败光了。   伍子虚的兄长,伍子兴登上家主之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一条家规——   伍家嫡系不可狎妓,更不能娶风尘女,否则家法伺候,伺候完了还要逐出家门。   伍子虚就是个妥妥兄控,根本不敢反抗他哥,所以蝶恋花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两个人就这么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司南瞧了一会儿热闹,就被唐玄拉去了主屋。   看见屋里的摆设,司南半晌说不出话——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里是洛阳,他还以为回到了司家小院!   这间屋子的摆设,包括床的位置、窗纱的颜色都和他从前住的屋子一模一样!   “我怕你睡不踏实,便叫人把茶汤巷的床和桌子搬来了。”   司南:!!!   他原本以为只是像,没想到根本就是!   从汴京到洛阳,不是从茶汤巷到郡王府,就……搬来了?   那是床啊,不是小玩具!   自从盘上炕,这张床他就没再睡过,只是一直在屋里放着,没舍得搬出去。因为,这是他和唐玄第一次同床共枕的见证,对司南来说是特殊的存在。   但是!   再特殊也到头了,司南能做的就是让它“安享晚年”,慢慢积灰。   唐玄……居然把它一路从汴京搬到了洛阳。   这一刻,司南突然对自家男人的霸总属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真的,他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可能没办法做大总攻了,被这个家伙宠着,他大概也许只能做小白脸了……   司·小白脸·南花了三天时间培训暗桩,准备食材,做宣传,然后就开张了。   既然要引起暗中之人的注意,那就索性高调到底,锣鼓敲起来,狮子舞起来,点心果脯大放送,会员卡跳楼大优惠!   司南如今是汴京五味社的社长,来之前就跟洛阳这边打了招呼。   这时候就显出他的好人缘了。   当初汴京举办大大小小的赛事,西京这边的人过去了,无论身份高低,无论有没有后台,司南都会热情周到地接待,能帮的忙尽量帮,绝不含糊,更不会刻意拿乔,让人三请四请。   这次,他来了洛阳城,那些受过他恩惠的、欣赏他为人的、对他敬重崇拜的,纷纷带着礼物过来捧场。   第一天试营业,全场菜品打五折,小食果汁免费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进店,不管点什么,只收一文钱。   前提是,桌上的菜要吃完,不能浪费,也不可打包。   这下不用费心做宣传了,百姓们一个传一个,半天的工夫全洛阳的人都知道了,朱雀街开了一家火锅店,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文钱吃个饱!   孝子贤孙们带着自家老人过来,原本做好了被骗被宰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自家老人吃了满满一碟涮羊肉,足足两大碗红枣猪脚汤,店家不仅没嫌弃,还给端来一盘子甜甜糯糯的红糖糍粑!   凡是有老人光临,司南都会亲自招待,或说几句吉祥话,或打包一两样小点心,总能逗得老人家乐开花。   食客们不禁替他担心,一天下来,不会赔得开不下去吧?   实际上,这个时代长寿的人寥寥无几,全城六十岁以上的人都没多少,司南请得起。   再说了,绝大多数人还是十分顾面的,他们带着老人过来吃火锅,老人的餐免单,他们自己反倒不好意思,总会下意识多点些。   也有一些家境不好的老人,甚至流浪汉,就算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司南也不会把人赶出去,一锅热汤、几碟新鲜肉菜总是有的。   一时间,百姓们交口称赞。   开张的第一天,司南结完账,意外地发现居然没赔,还赚了一些。   嘻!   还挺不好意思。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洛阳人真正直!   同一时间,洛阳百姓们也在讨论,火锅真好吃,司小东家人美心善!   第二天,西京五味社的社长亲自来了,自掏腰包吃了顿火锅,吃完觉得不错,这才表明身份,留下一份墨宝方才离开。   那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身形清瘦,严肃古板,来头却不小。从前在宫里做过御厨,服侍过两代君主,年岁大了才回到洛阳老家。   他的出现就是一个活招牌,这下,行里行外的人都知道了,新开的火锅店得了老爷子的认可,彻底在洛阳城站住脚了。   一旬下来,唐玄准备的钱一分都没花出去,还赚回来两箱!   夜深人静,伪装成店员的暗桩们褪去白日的笑脸,一个个愣愣地看着司南数钱,囧囧有神。   不愧是汴京小财神……   司小东家可真会赚钱……   将来有一天从皇城司退役,跟着他开店倒也不错……   说到皇城司……   他们不是来查案的吗?   为何狂奔在赚钱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司南也在发愁,“是谁跟我说,查案要用人,要上下打点,要花很多钱?”   唐玄轻咳一声:“是我。”   司南把手伸进铜钱堆里,哗啦啦一搅,“又是谁跟我说,只要大张旗鼓一宣传,自然会有贼人找上门?”   唐玄抿了抿唇,“也是我。”   结果呢,案子没进展,大伙都在埋头赚钱!   司南挑眉,“郡王大人,你不太行啊!”   唐玄语气轻挑:“我不行?”   暗桩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识相地退了下去。   伍子虚原本还想看笑话,被蝶恋花拉走了。   确切说不是拉,蝶恋花就拿帕子轻轻扫了他一下,这小子就像中了迷魂散似的,一脸傻笑地跟着走了。   屋里只剩下夫夫俩。   司南挑衅地扬着下巴,“说你还不乐意了?”   唐玄勾住他的腰,压下头,罚了一个绵长的吻,“别急,为了岳父岳母的安全,‘守株待兔’是最稳妥的法子。”   司南嘴角禁不住上扬。   看在那声“岳父岳母”的份上,守株待兔就守株待兔吧!   第二天,“兔子”没等来,来了一个伍子兴。   伍子兴前些天出府办事去了,刚回来。一回来就听说唐玄来洛阳了,紧接着又发现自家蠢弟弟也来了,这才急匆匆上门。   伍子兴和唐玄像是一类人,高大英武的身形,俊美却冷冰冰的脸,如无必要,否则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有“必要”的时候呢,口才比谁都好。   唐玄的“必要”是司南,伍子兴的“必要”是他弟弟。   一刻钟前,伍子虚还笑呵呵地跟客人谈天说地呢,片刻工夫,就被他哥骂得钻到桌子底下。   是真钻。   抱着腿把自己团成球,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伍子兴把他揪出来,赶他回汴京。   伍子虚不肯,躲到司南身后,怂叽叽地朝他哥叫嚣:“我不是来玩的,在认认真真开店,不信你问南哥儿,我是不是出了许多有用的主意?”   司南笑笑,没吱声。   人家兄弟吵架,他帮谁都不合适。   伍子虚哼了哼,觉得他不可靠,又壮着胆子躲到唐玄后面。   伍子兴是唐玄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任洛阳县尉,妥妥的二把手,攒够了资历就能调回京城,面对唐玄,他向来恭恭敬敬。   伍子虚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贱兮兮挑衅:“我是跟着郡王过来的,现在替郡王办事,有本事你跟郡王说呀!”   伍子兴抿着唇,一阵头疼。   司南笑着打圆场:“你刚到洛阳,还没吃饭吧?正好,今日店里休息半天,我让人做几个小菜,给你接风。”   伍子兴不好意思劳烦他,想要拒绝,唐玄道:“有个差事,你看要不要接。”   伍子兴面色一整,“郡王尽管吩咐。”   唐玄点点头,带着他去小屋里说了。   伍子虚自认逃过一劫,嘚瑟得不行,一会儿跑到蝶恋花跟前献殷勤,一会儿跑到后厨给司南捣乱,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因为有兄长在。   蝶恋花知道伍子兴的来意,不想给人家兄弟之间添龃龉,吃饭的时候便没出现。   偏偏伍子虚是个傻的,没有理解到她的好意,当着伍子兴的面颠颠地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蝶恋花气得把他打了出来。   伍子兴走的时候,刚好碰到蝶恋花从楼上下来,双方都愣了一下。   蝶恋花屈了屈膝,没有讨好,也不自傲。   伍子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鄙夷,却也绝对称不上认同,至少不是对待未来弟媳的态度。   伍子虚蔫蔫的,一整天都唉声叹气。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动静。   司南不想再守株待兔了,决定出去走走,主动给送字条的那人提供个“搭讪”的机会。   于是,他没让唐玄跟着,而是独自提着满满两篮子大肉包,去了洛阳城东的慈幼局。   这是洛阳城最大的一家慈幼局,里面收养的都是八岁以下的孩子,据说有几十个,生活在一个官府弃用的大杂院里。   司南原本以为孩子们的生活环境会不大好,没想到,偌大的院落居然收拾得十分干净,没有寻常善堂的脏污和异味,孩子们穿得也不错,虽然有补丁,至少干净整洁。   负责看护孩子的几位妇人看上去都是温和良善的,给司南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让他临时改了主意,除了包子,他还捐了十贯钱。管事并没有因为他捐钱就变得谄媚,这让司南更加放心。   他拿了一个包子,坐孩子们中间,边吃边聊天。   可能很少有外面的大人像司南一样亲切地跟他们说话,带他们玩游戏,孩子们对司南十分好奇,你一句我一句地跟他聊着天。   从孩子们的话题中,司南抓住了一个奇怪的信息。   别的慈幼局,孩子们都害怕长大,长大意味着会被赶出去,没地方住,没饭吃;这里的孩子却不同,他们都盼着长到八岁,然后“去外面”。   司南笑着问:“去了外面就要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了,你们想好做什么了吗?”   “不用想。只要多多吃饭,长壮一些,就会被挑走。”孩子们语气肯定。   长得壮,被挑走?   去码头扛活吗?   司南再问,孩子们却不肯说了,一个个闭紧小嘴,笑嘻嘻地摇头。   司南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管事哄他们的话,让他们对被赶出去不那么恐惧。   这样一想,觉得这位管事还挺善良,不仅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还保护着他们幼小的心灵。   从慈幼局出来,司南满大街闲逛,专门往偏僻的地方扎,就是为了引对方出来。   然而,直到天黑透了,司南的两条腿都走累了,也没见人出来拦路,连张字条都等到。   司南不甘心,想再转转。   唐玄从暗处现身,把他扛回了家。   司南软软地趴在他背上,语气难掩失落:“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暗中保护我,所以才不敢出现?不然你明天别跟着了,我再试试……”   唐玄把人往上托了托,沉声道:“不用,很快他们就会有动作。”   司南突然精神了,“你做了手脚?”   唐玄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司南抱住他的脖子,吧唧一口,“再信你一次。”   唐玄笑笑。   这一次,不会再让他失望。   唐玄的推测没错,既然有人费了老大劲把他们引过来,就不会一直这么龟缩着。他放出一个小小的诱饵,对方就上钩了。   是非常俗套的“君无道,上天示警”说。   今年的确多灾多难。   进入正月,早已立春,东西二京却雨雪不止,寒疫暴发,农田遭灾。   四月又下起了冰雹,原本已经挂了穗的粟米瓜果,险些颗粒无收。   这时候,就已经有人暗地里散播“官家行事无道,上天降灾于民”的传言。   好在,朝廷动作很快,给受灾百姓发钱发粮,官家两次遣散宫人,节俭克己,这才止住谣言。   如今正值中秋,收获的季节,突然半夜落下一道惊雷,洛阳周边上万顷农田被“天火”烧成灰烬。   一时间,流言再起,直指官家“没有子嗣,懦弱无能”,因此上天再三示警,“让有大造化之人取而代之”。   至此,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偏偏百姓们就吃这一套,尤其是那些农田被毁、单等着这一季收成养家糊口的农人们,不出意外地被人利用,闹起事来。   消息传到汴京城,官家急火攻心,在大殿上呕出一口血。   一时间,朝野哗然。   就连唐玄都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看来,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第139章 僧人   官家病了, 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他这一生仁德宽厚、节俭克己、虚心纳谏,为的不过就是生前身后名, 没承想, 老了老了, 竟然被百姓骂成“无道之君”!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就像突然抽去精气神儿似的,一夜之间白了头。   唐玄连夜回了趟汴京城,第二天没回来,只给司南送了一封信。官家病重, 起不来床了, 他不放心,要亲自照料。   司南也很不安。   在他熟悉的历史中, 离官家驾崩还有几年, 但是, 这是平行世界, 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   他一夜没睡, 枯坐在床上思索这件事。   按理说, 收获之季, 为了防止野物毁坏农田, 会有人日夜值守, 就算因为雷火烧了起来,也不该一夜之间尽数烧毁。   更何况, 打雷之后紧接着就下起了雨, 只要救火及时,不至于颗粒无收。   司南越想越不对劲,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已经事先打听好了, 最初起火的地方在洛阳城东三十里,一处“香火田”。   所谓香火田,其实就是官府或富户捐给寺院的田地,由寺中僧人所雇之人种植,免赋税。   那处寺庙名为“大安寺”,是近几年洛阳周边香火最旺的地方。   据说院中僧人慈悲为怀,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者来洛阳求学赶考的读书人。而且抽签算卦十分灵验,就连谁家的孩子丢了、谁家的猪跑了这种事都能算出来。   因此,颇得百姓信赖。   又是佛寺。   又是僧人。   联想到全大道和潜龙教,司南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把脸抹黑,装扮成农人的模样,去大安寺转了一圈。   果然如食客们所说,如今大安寺成了周边百姓的聚居所,那些田地和房屋被烧毁的农民,几乎全都借住在寺中。   司南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寺中的情况。   大安寺建在城郊,占地极广,庭院宽敞,足有五进,南向皆是正殿,东西两侧建着数十间僧舍,后院还有猪院和菜园。   投奔的人多,僧舍都住满了,村民们便在院中支起窝棚。   放眼看去,偌大的庭院中皆是低矮的小草窝,就像一个大草垛把中间掏空了似的,挤着一家老少。   半夜仓皇逃出,大多人连衣裳都没换,不论男女老少,皆是满头满脸的黑色烟灰,司南这样的算是极其白净体面的。   奇怪的是,大半夜起火,农田和屋子毁了,却没有一人伤亡。   如果这件事果真是潜龙教所为,司南真想谢谢他们,至少还知道顾及人命。   司南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弄得更破些,又抓了把草木灰往脑袋上洒了洒。   一不小心吸到鼻子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扶着树干拼命咳嗽,身后冷不丁传出一声轻笑。   司南心头一凛,扭头看去,瞧见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乍一看有几分眼熟,仔细瞅瞅又确定不认识。   司南按下心头的讶异,没说话。   他不确定刚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对方看到了多少,是不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僧人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出去,态度还算和善。   司南忙装作惶恐的模样,摆了摆手,用不那么标准的洛阳话说:“抱歉抱歉,一时走迷了,打扰了大师清修。”   僧人笑笑,行了个佛礼。   除了最初那个模糊的笑声,他一直没出声。   司南猜测,他大概修的是“闭口禅”。他没敢逗留,快步回到外院。   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寺中僧人抬着木桶出来,给流民们发放稀粥和菜饼。   司南塌下肩膀,佝偻着身子,混入流民之中。   他拿眼扫了一圈,排在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撞了对方一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乍一起来,恍了一下。”   汉子果然是个心善的,忙扶了他一把,让他排到自己前面,好心道:“看你瘦的,几顿没吃了吧?”   司南苦笑着摇摇头,一脸真诚道:“唉,刚找过来,可遭罪了。”   汉子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好在佛子大人心善,惦记着天下苍生,不像……那位。”   司南心下一哂,佛子大人?   什么鬼称呼!   他没有纠正汉子对官家的贬损,状似无意地问:“叔,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们村可伤到了人?”   “没,一个都没有。原本正睡着觉,突然听到一阵锣响,睁开眼就看到冲天的火光。保长带着大伙往北跑,这不,就跑到这里来了。”   司南眉心一皱,打南边跑来的?   火不是从大安寺烧起来的吗?   汉子瞧着他的神色,问:“怎么,你们村烧到人了?”   “没有,跟你们一样,也是保长把人叫起来的。”司南故作淡定,“阿弥陀佛,佛祖大慈大悲,保佑着咱们呢!”   刚好轮到他们领饭,这话被盛粥的僧人听去,不由多看了司南两眼,“施主可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司南露出一个憨笑,哑着嗓音回道:“祖母在时,时常念叨,知道一些。”   僧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倒是盛粥的时候有意往下搅了一把,掏了碗稠的给司南。   可把身后的汉子羡慕坏了,笑呵呵道:“小哥生得俊,佛祖都偏疼。”   司南看了眼他身后瘦骨伶仃的小女娃,咧了下嘴,捂着肚子道:“叔,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换换?我好几顿没吃,肠胃弱着呢,需得喝些稀粥润润,乍一吃稠的恐怕受不住。”   汉子一怔,“还有这说法?也是你祖母说的?”   “叔您真聪明,一猜就中了。”司南眨了眨眼,把自己碗里的稠粥递给他。   汉子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司南一口气把那碗稀粥喝光,找了个借口出了寺院。   寺院后面就是香火田,许多人在田里拾荒,试图看看有没有幸存下来的谷穗,然而,注定要失望了。   这把火太邪了,竟然把谷子全烧没了,一粒栗米都没留下。   司南没往人堆里扎,而是绕到另一头,找到那片最先起火,也是烧的最严重的田地。   就像拾荒的人们说的,秸杆倒是没烧干净,偏偏把谷穗给烧没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本该是谷浪翻滚,一片金黄,然而此时,却焦黑一片,烟尘弥漫,压抑死寂的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汇聚在那些愁苦、苍老的拾荒者脸上。   亲眼所见,视觉冲击力是极大的,司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收回先前的话。   倘若这件事真是潜龙教所为,他一定会说服官家,弄死他们!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若真让这种人当上皇帝,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冷不一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方才那个修闭口禅的僧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正沿着田埂狂奔,明明前面后面都没人,他在跑什么?   这一幕非常诡异,诡异到司南下意识迈开腿追了过去。   更为诡异的是,跑了大概两里地,绕过几个破草棚,僧人突然不见了!   司南甚至把草棚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难不成打了个地洞跑了?   他下意识看向脚下的地面,惊讶地发现居然有车辙!印子很浅,像是被人特意抹过了,却又没抹干净,沿着田埂一路延伸到官道。   不是一两道,而是杂乱地交错着,似乎有七八辆车一起驶过。   司南蹲下,仔细翻看着,像是那种钉着铆钉的木轮子,两乍宽,直径三尺六寸,是军中专门用来拉粮草的!   天火……   农田被毁……   谷穗化成灰……   秸杆没烧净……   数千农户无一伤亡……   田埂上出现车辙印……   司南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这场“天火”就绝对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仿佛有一只大手,引导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司南却顾不上这只手是黑是白,只能牢牢抓住,争分夺秒。   他找到唐玄留下的人手,把他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同他们说了,希望他们能沿着这个思路查一查。   带队的刚好是林振,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确:“司小东家想让我等如何做,直接吩咐就好。”   司南摆了摆手,客气道:“你们是皇城司的亲从官,个个比我头衔大,我一个小老百姓,可不敢瞎指挥。”   林振道:“您可以,郡王不在,您就是此次任务的领头人。”   司南一愣,问:“是……郡王走之前交待的?”   林振摇头,“是官家说的。”   这队人出发前官家便特意交待,对司南要像对唐玄一个样,如果唐玄和司南发生了分歧,那就听司南的。   当然,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存在。   司南不禁感动。   他没想到,官家嘴上说着让他避嫌,实际却这般信任他。   司南深吸一口气,果断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皆执手称是。   司南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追寻车辙去处,判断我的猜测是不是准确;第二,查清大安寺根底,是否同潜龙教有所牵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尽快扭转民间流言,让官家心安。”   林振一顿,道:“前两条好说,至于流言……司小东家可有高见?”   皇城司查案是好手,搞舆论是真不行,尤其是唐玄带出来的这批兵,和他们的老大一样,都是脑筋不会拐弯的钢铁直男,遇到事就是一个打,把人打服就算赢。   司南勾了勾唇,说:“高见没有,损招倒是有一个。”   亲从官们精神一振。   最喜欢司小东家的“损招”了!   司南缓缓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第140章 放大招!   皇城司的亲从官个个都是好样的, 没有唐玄坐镇,他们依旧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结果比司南预想中的还要惊喜——   亲从官们不仅查清了车辙背后的猫腻,还找到了被“烧掉”的那批粮食!   许是受了火锅店的启发, 皇城司如今办事必画图, 把查办经过和结果画在纸上, 不甚精细,胜在一目了然。   “和小东家推算的一样,成熟的粟米没被烧,而是有人连夜割走,藏到了大安寺东三十里的一处地窑, 真正被烧的只有秸杆!”   沉稳如林振, 也难得露出激动之色,那可是粮食啊, 数千百姓的救命粮!   司南接过画纸, 一张张看过, 兴奋地捶了一下桌子, 粮食没糟蹋就好!   只要粮食还在, 他就有信心抢回来!   不过, 还有一个疑问:“那些地虽然说万顷有些夸张, 但也着实不少, 就算官兵来收都要花些时日, 他们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割走的?”   提到这个,林振脸色不大好, 哼道:“监守自盗罢了。”   这与当地的“保甲制度”有关, 往上推五十年,这里原本是厢军的屯地之处,农户们十户为一甲, 十甲为一保,分别设甲长、保长、里正等,逐级管理。   倘若有人将这些“管理层”收买,抽调沾亲带故的壮丁,许以好处,一夜之间将这些粟米割走并不难。   “不过,有件事略奇怪。”林振道,“我带人秘密寻到藏粮之地时,听到看守地窑的农户在说,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把村里那些老弱病残都喊了起来……”   司南眉心一蹙,“这意思是,原本他们‘上面’的人没打算管那些百姓。”   林振点头。   司南又一拳捶在桌上。   这次是气的。   幕后黑手何其阴毒!   居然拿数千条人命做筏子!   林振问:“按小东家吩咐的,我只留了人在地窑附近守着,没打草惊蛇,接下来如何做?”   “要尽快把粮食拿到手。那些粟米没晒干就收起来,时间一长要么发霉要么发芽,和烧了没区别。”   司南顿了下,道:“给郡王传信,三天之内他若是不能回来,我们就自己行动。”   没用三天,唐玄收到信后,第二天就回了洛阳。   他是傍晚到的,半路赶上一场雨,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侧,衣摆也溅着密密麻麻的泥点。从来都英俊体面的燕郡王,第一次这般不修边幅。   司南把他推进浴室,“怎么赶得这么急?官家可还好?”   “不大好。”唐玄语气沉重,“与名声相比,官家更在意的是洛阳城外的数千百姓。”   他拉住司南的手,道:“幸好有你……官家说,多谢你。”   司南咧了咧嘴,“这才到哪儿?咱们再给官家送份大礼,若办得成,他老人家一准儿能好起来。”   唐玄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南哥儿,我也要谢你。”   多谢你,在官家急火攻心的时候送上这样一粒速效救心丸。   司南啧了声,把他往浴桶里一摁,“客气了哈!赶紧着,再不洗水就凉了。”   唐玄一顿,“你……不出去?”   司南挑眉,“你怕啥?我还能玷污你不成?”   唐玄笑,“求之不得。”   美的你!   司南翻了个小白眼,哒哒哒跑到墙角,盘腿坐下,就这样守着他,喋喋不休地跟他念叨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他想他了。   即使在他洗澡的时候都舍不得出去,就想这样守着他,哪怕说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   听在唐玄耳中,却足以抚平这一路的焦急与疲惫。他撩水动作放得很轻,不想错过一个字。   唐玄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长了青色的一层,怪扎手的。   司南把他按在床上,拿小刀子给他刮,抹墙似的,“你老实点哈,我人生头一回,手可不稳。”   唐玄眯着眼,哑声道:“交给你。”   司南手一颤,“别说话,闭上眼。”   唐玄含着笑意,目光自下而上描摹着少年的五官,一寸寸清晰地印到心底,这才缓缓阖上眼。   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司南动作放轻,呼吸也放轻,就像对待一件精美的玉雕,一点点,轻轻地刮蹭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完成他人生第一次的“刮胡子服务”,还细致地用湿热的布巾帮唐玄拭去脸上细毛,这才做罢。   司南拿手隔空点了点唐玄光洁的下巴,哼道:“便宜你了,哥长大这么都没这么伺候过人。”   哼哼完,就脱下衣裳团巴团巴窝到了人家怀里。   同样睡得很安心。   ***   自家男人回来了,司南嚣张的小气焰嗖嗖冒出来。   他爷爷的!   摁死那帮龟孙!   不是叫嚣“君无道”吗?   南哥偏让全洛阳的百姓都知道,什么叫千古第一仁君!   火锅店搞了一次会员大派送,各色果汁免费畅饮,进店的人更多了。   不仅有火锅吃,还有滑稽戏表演。   司南在火锅店外竖了个大牌子:“包御史和欧阳翰林看了都说好的滑稽戏!”   包拯如今任御史中丞,是百姓心里的大青天;欧阳修主张“文以载道”,在文人学子中声望很高。   拿他们俩打广告,可比说什么“外宾看了都说好”有用得多!   大宋百姓骄傲着呢!   本国有清官、有大贤,才不会把区区外宾看在眼里。   起初客人们并没有抱什么期待,总觉得一个小小的火锅店,能有什么好戏看?   没想到,第一天就真香了。   蝶恋花生得美艳,即使穿一身男装都遮掩不住周身的风韵。她也并不想遮掩,大方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   伍子虚一边流口水一边吃干醋,恨不得把店里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全都赶出去。   如果说起初大伙是冲着蝶恋花这张脸来的,看着看着,就被她精湛又有趣的表演吸引住了。   一个小短剧不过两盏茶的工夫,逗得大伙笑声不断。笑完之后又不由感慨,原来官家是这样式儿的!   ——蝶恋花表演的正是司南在中秋宴上编的那段“官家拒食贻贝”。   后来又加了几段,都是官家以仁为政、以德治下的实例。   戏是司南熬夜编的,力图写得轻松幽默,偶尔带些乡间俚语,恰恰好符合了民间百姓的口味。   这些事只记在起居录中,为的是留个身后名,时下的百姓却不一定知道。   司南大胆地让蝶恋花演出来,就是为了反驳潜龙教近来宣扬的“君无道”之类的屁话。   效果很好。   蝶恋花演完之后,返场数次,食客们依旧觉得不过瘾,直到出了火锅店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   单是在火锅店演还不够,司南把台词抄录下来,叫人印了数份,免费发放到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瓦子里。   除了滑稽戏,还有话本、讲史、说唱小词……   司南无比感激原身留给他的这点“艺术细胞”,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司南主“内”,唐玄主“外”。   后者的心气并没有局限在小小的洛阳城,他叫人把司南编的各种剧目印在邸报上,送往各府、各州、各县,明示各地官员组织伎人演出。   官家刚好,听到这一消息险些倒回龙床上。   明目张胆要表扬,龙脸都变长了!   各地官员却挺高兴,这跟那些动不动就增加赋税、搜罗“祥瑞”的昏君相比,不知道多仁慈!   这马屁一拍,多文艺!   短短几天,官家的仁德之举就在观众们的笑声中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进而一阵风似的刮向全大宋。   君无道?   去你祖宗的!   傻子才信! 第一回 合,司南完胜。   至于“上天示警”,那就更好说了,在书院茶馆里开几场“辩论赛”就好了。   什么?天火烧毁农田是上天示警?   可拉倒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凡有点灵性那也得是护佑万民,岂会舍得用数千百姓的生计去警告一个无道昏君?   如此利用百姓的,必不会是好德之上苍,而是罪恶之鬼魅。   既是鬼魅,它说的“无道”当真是无道吗?   就……非常有道理。   犹如醍醐灌顶。   就连街头稚童都学会了:“苍天和官家一样善待百姓,它才不会降天火烧农田警告好官家!这样做的肯定是鬼魅!” 第二回 合,司南绝杀。   更绝的还在后面。   大安寺利用这个机会收拢流民,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想趁机招兵买马,壮大潜龙教。   ——唐玄已经查清了,大安寺就是当年全大道的藏身处,是潜龙教的老巢。   司南当即发了条招聘启示,和大安寺打擂台。   招工!   男女老少都要!   外卖员、服务生、领班、店长、大小管事,各个工种,期待你的加入!   我们的待遇是:   包吃住!   工钱一旬一结!   一年三节送米送肉!   干够三年工钱翻倍!   ……   官府的差役们敲着锣往各村落、各街巷大肆宣传。   尤其是大安寺,差役们依着司南的交待,喊话内容极有针对性。   “百家饭,香火饭,不如自己的粗粮饭;喝稀粥,吃馒头,不如赶紧把钱赚!”   “吃一天,少一天,不知哪天就玩完;今天有,明天无,赶紧出门找后路!”   “司氏火锅店招工喽,男女老少都要喽!”   “去瞧瞧,去看看,进门送个大菜团,不去白不去喽!”   连续不断喊了三天,终于有人耐不住了,悄悄溜出寺院到火锅店碰运气,这一碰,就没再回去。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大安寺院子里的窝棚越来越少,人快走光了。   有人把这件事报上去,上面不以为然,“老的老小的小,走了就走了,倒省粮食!我倒要看看,姓司的能不能养得起!”   对方的挑衅司南接收到了,是时候放出终极大招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百姓们重新回到被毁的农田里,愁眉苦脸地翻土撒水,为下一季的播种做准备。   翻着翻着,就有人蹲在田埂上嚎啕大哭。   种子都买不起,这地如何种?   天边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大地隐隐震颤起来,上万禁军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田间地头。   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一袋袋种子,一筐筐粟米。   为首的小将军威严地说着:“官家大人体恤洛阳灾民,特命我等前来发粮!按田亩发放,一户派两人,听到名字速速来取!”   百姓们全都傻眼了,呆呆地听着差役们点名,呆呆地拿到粟米和麦种,莫名觉得……   这重量,就像自家地里应得的。   这筐子也怪眼熟的……   可不眼熟嘛,原本就是他们的。   唐玄带人端了潜龙教藏粮食的地窖,看门的小头头打晕关起来,悄无声息地把事办了。   说白了,就是偷的。   夜黑风高偷偷偷的。   为了不引起大乱子,唐玄听了司南的建议,顺坡下驴,就让百姓们认为这些粟米是朝廷赠送的好了。   当然,这个好名声不能白担,麦种真是白送的。   前一天,对手还为自己的妙招洋洋得意,一夜之间上千筐粟米不翼而飞!正急得跺脚,就见他们“辛苦”一夜割下来的粟米出现在了禁军手里。   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还能冲上去抢回来吗?   让所有百姓都知道他们做的缺德事吗?   咬牙忍着!   这下,轮到贼人气得呕血。   百姓们却是高兴了。   司南也高兴了。   主意是他出的,执行的是狄咏和槐树手底下的兵。   槐树还好,毕竟是司南教出来的,肚子早就被司家小院的汤汤水水染黑了。   狄咏从头到尾脸都是黑的。   堂堂禁军统领!   名门之后!   三更半夜偷粮食!   人干事?   他凉凉地看着司南,咬牙道:“这要传出去,你哥我还怎么做人?”   司南笑眯眯:“二哥,这不是就信你嘛,若交给别人,但凡透出一星半点,让史官或者御史们知道了,官家的面子往哪搁?”   狄咏冷笑:“是啊,官家要面子,做你哥不要面子。”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槐树知小玄玄知,就连你那些兵都以为昨晚是去官库搬粮食,没人会说出去,放宽心哈!”   宽个屁!   狄咏隔空点点他,“这损招也就你能想出来。”   司南:我骄傲!   他确实值得骄傲。   百姓们方才有多绝望,这时候就有多惊喜,纷纷朝着汴京的方向,三拜九叩,跪谢龙恩。   他们感激官家,同样感激发放粮食的唐玄等人,看着农人们满含热泪的眼,所有人都觉得,一切都值了。   槐树给司南带来一封信,是于三娘写的,“三娘让我亲手交给兄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司南狐疑地撕开黏得极其结实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薄薄的一张,写着几行字。   司南瞳孔一缩——   白夜没死!   与此同时,潜龙教。   白夜把手边能摔的全摔了,一张脸愤怒到扭曲:“那个小杂种!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留他性命!”   他错了。   司南和司旭不一样,他比司旭更难缠!   一个中年男人侍立在侧,低眉垂目,脸上并无惊奇之色,显然已经习惯了。   直到白夜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才谨慎地开口:“主上,您可曾想过,司南和燕郡王为何会突然来至洛阳,还处处与我们做对?”   白夜眯了眯眼,冷声道:“还能为何?必然有人给他送了信!”   中年男人依旧不惊讶,道:“那个人……主上还要留吗?”   “你以为我想留吗?若不是她要死要活,我早杀他一万次了!”白夜没好气道,“愚蠢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看清形势!”   中年男子垂下头,不再多说。   另一边,大安寺地下密室。   一位僧人打扮的男子端着药碗,不紧不慢地喂给床上的人。   那是一位绝美的女子,或许卧床太久脸色略显苍白,却显得眉眼更为娇柔如画。   司旭温声道:“我说什么来着,他可以的。”   女子撇了下嘴,像嗔怪,又像撒娇,眸中的笑意却如一汪春水,灵动澄澈。   “小勺子好样的,比咱们有本事!” 第141章 完结章·上   白夜猜得没错, 把司南引到洛阳的那张字条是司旭传的,木清的毒也是司旭解的。   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报个平安,顺便把朝廷的人马引过来, 万万没想到, 司南会亲自过来。   不仅来了, 还打了漂亮的一仗。   ——开火锅店、搞舆论战、招工抢人,无一不出人意料,无一不高明至极,若不是亲眼看着,司旭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万事不上心、只爱作词谱曲的大儿子。   “这么爱折腾, 倒像他八岁之前的模样。”月玲珑感慨, “这几年我瞧着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还以为他磕坏了脑袋, 原来是缺这样一件大事激一激。”   司旭扶着她坐起来, 声音温和有笑意:“明日我再出去一趟, 你自己小心些, 便不给你解药了, 免得被他们看出端倪。”   月玲珑撑着酸软的身体, 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没事, 用不了几天了, 咱们的小勺子带着他男人来救咱们了。”   司旭嘴角一抽。   不能提这事,牙疼。   唐玄和司南的事, 夫妻两个也是最近才知道, 月玲珑性格本就浪漫洒脱,很快就接受了。   至于司旭,如果不是遭逢这场大变故, 多半不会同意,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生离死别,就觉得没有什么比平安健康更重要的了。   男人就男人吧!   司家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说白了都是白夜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酒坊不会出事,司旭也不会在沙漠失踪。白夜的最终目的不是司旭,而是月玲珑。   为了把月玲珑困在大安寺,白夜不惜日日给她喂下软骨散,化去她一身功力,让她像个活死人似的瘫在床上。   月玲珑以“潜龙令”相要挟,这才留下司旭的性命。   司旭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把自己的劣势变成了优势,老老实实装了一年多“无用的男人”,让看守的人渐渐放松警惕,然后逮着机会,一口气做成了两件大事。   至于于三娘的那封信,倒是和他无关。   白夜没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是于三娘告诉司南的呢?   还要从刑部天牢说起。   当初,刑部为了防止白夜的同党作乱,将他秘密关押在了女牢,好巧不巧,拐角处的另一间死牢里关的就是胡氏。   白夜行刑的前一晚,官家因着唐玄查案有功,一高兴,便赏了刑部和皇城司上下几坛贡酒。   第二天要死人,按惯例,刑部给白夜送断头餐的时候,给其余牢房的死囚也送了一碗酒。   谁都没想到,女牢的酒被潜龙教的暗桩动了手脚,牢头和女囚们喝过之后都不知不觉睡着了,只有胡氏,因着家里开着酒坊,闻惯了酒味,只眯了一小会儿便又醒了。   刚睁开眼,便瞧见有人打扮成牢头的模样,鬼鬼祟祟进了斜对面的牢房,长发拨开,竟然露出白夜的脸!   更加诡异的是,那间牢房里原本就关着一个白夜!   胡氏吓得要死,没敢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后来进去的“白夜”和牢里的白夜换了衣裳,就连身上的鞭痕都一模一样!   胡氏险些惊呼出声。   幸好她所在的牢房在拐角处,刚好被一个石柱挡住,没被发现。   时间紧迫,真白夜和假白夜换好衣服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假白夜还跪在地上,虔诚地冲他磕头,口中喃喃道:“潜龙在渊,一飞冲天,真龙天子,必掌乾坤……能为主上一死,属下三生有幸。”   第二天就被拉出去砍了头。   除了胡氏,没人知道死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白夜。   ……   胡氏揣着这个大秘密一直没敢说。   直到这次,因着于三娘过继到唐家,官家为了唐玄的颜面,免了胡氏的死刑,改成了秋后押往沧州大牢,于三娘和槐树前去送行的时候,胡氏才良心发现,悄悄地告诉了她。   于三娘没敢大意,也不敢轻信他人,考虑再三,这才给司南写了那封信。   信中,于三娘一再强调,胡氏的话不可尽信。司南却觉得,胡氏也许没说谎。   潜龙在渊,一飞冲天。   真龙天子,必掌乾坤。   ——这是潜龙教的密语,只有木清这种级别的暗桩和死士才知道,胡氏不大可能编得出来。   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排除是有人利用胡氏下套。   好在,他们这边有两个和白夜打过不少交道的人——木清和虞美人。   木清证实,白夜精通易容术,且有不止一个替身,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和他脸型体态甚至行为习惯至少有六七成像,极有可能在行刑前后验身时蒙混过关。   虞美人说,有一次白夜醉酒,说他“死”过三次,一次是他年少时从汴京到庐州的途中,险些溺水而亡;一次是回到汴京后,险些被司家的马车撞死;还有一次是皇佑二年……   白夜亲口对虞美人说,那次,他是真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   皇佑二年,正是官家第一次下令铲除潜龙教的那年,也是冷青和全大道被诛的那年。   司南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白夜擅易容,又有替身以身替死,有没有可能……当年的冷青也没死?”   甚至!   有没有可能……白夜就是……   这个猜测太过匪夷所思,司南没说下去,唐玄却听懂了。   “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不管胡氏的话是真是假,这一次,他必须死。”唐玄斩钉截铁。   他已经上书官家,不玩了,是时候收网了,绝不能再给潜龙教利用百姓的机会。   司南不放心道:“我想再去一次大安寺……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修‘闭口禅’的僧人吗?他明明发现我有问题,却没拆穿我,还引我去看车辙印——还有,林振不是说那天夜里通知村民逃出火海的另有其人吗,有没有可能同他有关?”   “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要想了。”唐玄拍拍他的肩,“交给我。”   狄咏带来的一万禁军对付潜龙教足够了。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老巢,那就正面刚。   他带的是朝廷的精兵良将,是正义之师,没理由三番两次跟一帮阴沟里的鼠辈勾心斗角!   潜龙教烧毁农田,藏匿粮食,置数千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已然触及了官家的底线。别说潜龙教中不可能有官家亲子,就算有,他也不会让这样的人坐上龙椅。   所以,唐玄的折子递上去后,官家立即批了,还把洛阳厢军的虎符送到他手里,方便他随时调用。   决战时刻,就在眼前了。   毫无征兆地,原本还在给农人们分发麦种的一万禁军,突然持枪披甲,兵分三路,将大安寺和附近几个村落团团围住。   清剿来得太突然,潜龙教众第一反应就是钻地道逃跑。   从这一点来看,潜龙教里藏的根本不是“龙”,而是蚯蚓,正面打的勇气都没有,就是一个跑。   不,说他们是蚯蚓都是侮辱这种可爱的小虫子,最起码蚯蚓是帮助松土肥地的,潜龙教那些丧尽天良之辈,不配。   殊不知,那些四通八达的地道早就被唐玄布下的暗桩翻找出来,一一堵死。   ——不止潜龙教会在京中布暗桩,唐玄也会。   从白夜第一次作妖开始,唐玄就已经开始收拢当年无忧洞的残余势力,在他身边身插人了。不久前,唐玄找伍子兴密谈,说的就是这件事。   潜龙教早就盯上了伍子兴,以为他出身商贾,下放为官,必重利,以高官厚禄相许,试图收买他。   唐玄查到之后,让伍子兴假意答应,与皇城司里应外合。伍子兴求之不得,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机会。   ——这些,都是司南搞舆论战的时候,唐玄暗中安排的。   夫夫二人各自在擅长的领域发挥着作用,又彼此信任,相互配合着。   就像司南说的那样,他们是并肩而立的两棵树,没有谁是攀附大树的凌霄花。   有了这缜密的计划,清剿从一开始便极其顺利。   纵使潜龙教暗中招兵买马,集合起数万“流民军”,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禁军面前依旧丢盔弃甲,毫无招架之力。   大安寺老窝是唐玄亲自带人端的,没找到白夜,也没看到疑似头领的人。他没有大意,派人将寺庙围得水泄不通,一一排查。   司南在火锅店等消息。   为了员工们的安全,禁军行动的前一刻,司南就给员工们放了假,把他们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省得被潜龙教利用。   这时候,店里只有自己人。   汴京突然送来消息——   木清擅自离京,来了洛阳!   司南连忙让人给唐玄传信,木清很有可能会去大安寺,毕竟那里是潜龙教的老巢。   然而,这一次他估计错了。   负责跟踪的亲从官很快回复,木清没去大安寺,而是进了城东的一个偏僻巷子,突然就跟丢了,在附近的人家搜查,都没找到。   司南越想越不对,木清为什么来洛阳?   寻仇?   他亲口说过,潜龙教中与他有仇的只有白夜,这次白夜是禁军第一抓捕对象,用不着木清不惜越狱专门跑一趟。   救人?   他的家人已经被皇城司秘密保护起来了,他还要救谁?   司南盯着洛阳城沙盘,眉心微蹙。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城东慈幼局。   和木清消失的巷子只有一墙之隔。   暗桩!   木清是来救暗桩的!   司南猛地记起,上次他替自己挡刀子,就是为了向唐玄求情,放汴京城中的暗桩们一马……   木清这个人聪明,通透,却又有股很矛盾的憨性。明明是潜龙教培养出来的暗桩,却又割不掉骨子里的情义。   对唐玄如此,对和他从小一起接受训练、一起闯过鬼门关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兄弟”的兄弟们同样如此。   他知道潜龙教一案结束后自己八成会被处斩,所以不惜逃出汴京,亲自来洛阳劝降。   慈幼局……   司南冷不丁想起,前几天他给慈幼局送火锅,却看到大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一个老妪开门,告诉他这个慈幼局不开了,孩子们都被送走了,以后不要来了。   司南原本想着让人查查,紧接着出了火烧农田的事,人手紧张就没顾上……   司南脑中灵光一闪——   这里会不会就是培养暗桩的地方?   是真正的、潜龙教的老剿!   潜龙教的掌权者们很有可能没在大安寺,而在这里,包括白夜!   司南一边让人通知唐玄,一边骑着马朝慈幼局狂奔。再晚些,白夜可能就跑了!   这次,司南猜对了。   他到的时候,木清正在和白夜的人厮打,院中围了不少人,有人在犹豫,更多人在围攻木清。   白夜没跑,他怕刺激到木清,引起官兵的注意。他太过自信,想着亲手把木清处理掉再无后顾之忧地离开。   放在从前,这些人根本不是木清的对手,然而,中毒的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能连夜赶到洛阳,全凭毅力支撑。   如果不是司南来得快,木清就要被打死了。   司南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白夜太过惊讶,相反,他脸上甚至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能拉你垫背,就算今日交待在这里,也值了。”   司南高坐马上,毫不畏惧,“不怕死,你就试试。”   双方很快战成一团。   司南带的个个都是好手,只是白夜这边不仅人多,还总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一时间,几位亲从官竟让他们缠住了手脚。   眼瞅着司南就要被一把毒粉撒到脸上,突然,有人飞奔进门,长鞭一甩,将他扯下马。   司南转身,突然怔住。   他眼神直愣愣的,双唇开开合合,一个字眼哽在喉间,无声地往外磨。   “娘……”   月玲珑松开他的腰,一鞭子抽开一个偷袭的小贼,扭头看向司南,露出一个熟悉的、明艳的笑。   “小勺子,想娘亲没有?”   小勺子……   是了,这是独属于娘亲的称呼。   娘亲跟他讲过,当初爹爹给他起了“司南”这个名字,娘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爹爹就特意让他打磨了一件摆到家里。   娘亲说:“不就是一个勺子一个托儿嘛!”   从此,“小勺子”这个昵称就成了娘亲的专属。   这一别,对月玲珑来说不过区区两三年,于司南而言却是整整十年!   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月玲珑像小时候那样捏捏他的脸,狡黠一笑,“现在可不是哭鼻的时候,先把这些臭虫收拾了,待会儿娘亲抱着你,随你哭。”   司南:……   真是一点没变啊。   月玲珑的出现大大地刺激了白夜,尤其看到她毫不手软地对付潜龙教众,白夜几欲发疯。   “你疯了!非得在这时候自相残杀吗?”   月玲珑看到儿子,原本开心得不得了,听到他的话,嘴角顿时抿起来,一个字都不愿同他说。   白夜不顾教众的保护径直奔向月玲珑,气极败坏:“我知道你气我关你,过了今日这一劫,你想打想骂都随你。月娘,别让外人看笑话。”   月玲珑终究没忍住,嗤笑道:“外人?你觉得我儿子是外人,还是我夫君是外人?就连刚来的这位,都比你像‘内人’!”   马鞭一扬,恰恰好指在刚进门的唐玄身上。   唐玄目光一顿,奔向司南的脚步稍稍一滞,最后还是克制地停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把司南和未来岳母一起纳入保护圈。   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他不着痕迹地往司南身上扫了一圈,确认了活蹦乱跳没受伤,紧绷的脸这才稍稍缓和。   手一挥,上百名禁卫军一拥而上,不过呼吸之间,便将白夜等人压在缨枪之下。   尘埃落定。   白夜红了眼,狠毒地瞪向木清,恨不得咬死他。若不是他从中作梗,他就走了!   木清却是释然一笑,疲惫地倒在地上。   白夜被五花大绑,押到囚车上。   经过司南身边的时候,司南看到他脸上的皱纹,还有明显和从前不太一样的五官,突然道:   “你就是冷青。”   白夜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小南哥儿呀,早知道你这么聪明,我当初真不该念着那点血脉亲情留你一命。”   司南皱眉,听出他话里有话。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没接他的话茬。   白夜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似笑非笑地看向月玲珑,“阿姐,你甘心吗?明明可以做人上人,却跟着那个没用的男人,让你的儿子、孙子一辈子开饭馆、做商贾?”   方才他叫的是“月娘”,这次称的是“阿姐”。   月玲珑眸光一闪,冷声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居然说与我无关?你当我筹谋十余年,为的是谁!流着赵家血脉的是我吗?”   白夜癫狂大笑:“是你!是你旁边的小杂种!” 第142章 完结章·中   白夜的话, 惊呆了所有人。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位月娘子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还有司小东家……   皇城司众人,尤其是唐玄身边的亲信是知道这次任务的真正根源的,大伙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月玲珑。   月玲珑的脸色不大好。   她显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心思的女子, 喜怒皆挂在脸上, 也不擅长动口, 气极了就是耍鞭子。   司旭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自家娘子护到身后,扬声道:“不愧是冷教主,这蛊惑人心的手段,当真让司某长见识!”   司南第一个反应过来, 故作惊讶道:“爹, 你这是何意?他不是姓白名夜吗,为何叫他‘冷教主’?”   司旭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又朝唐玄执了执手, 道:“想必郡王还不知道吧, 这位不仅是贩卖私盐的白夜, 也是是当年假冒皇子的逆贼冷青——此子擅易容, 有多个替身, 连续两次逃脱死刑, 不可轻忽。”   唐玄配合道:“好大的本事。”   不是赞赏的语气, 只有讥讽。   白夜被他们道破身份, 也便不再隐藏,舌尖一卷, 吐出一支玉哨, 刺耳的哨声激得人太阳穴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院中竟诡异地多出一队黑衣罩身、铁甲覆面的死士!   就是这么眨眨眼的工夫, 白夜就摆脱了押解他的亲从官,被黑衣死士护在中间!   “黑面水鬼。”唐玄语气平静,显然并不惊讶。   司南悄悄问:“黑面水鬼是啥?”   司旭耐心解答:“潜龙教真正的大杀器,最初由汴口岔口七十七水贼结成,后不断扩充,因水性极佳,杀人于无形而得名。”   听着这熟悉的语调,司南心头微颤,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夏日傍晚,伏在父亲膝头听故事。   司旭微微一笑,“这是白夜最后的底牌,亮出来的有些早了,不过……”   “不过什么?”司南哑声问。   “不过,他得意得太早了!”月玲珑将手里的长鞭一甩,啪的一声,将手柄折断,从柄芯中取出一个黄豆大小的玉哨。   司旭笑眯眯道:“你娘手里那个才是真正的潜龙令。”   当初她为了救司旭,不得已弄了个假的给白夜,真正的潜龙令早就被她封在了皮鞭中。   而那把皮鞭,在她嫁给司旭的时候就扔了,是白夜找回来,亲自交到她手里!   唐玄暗中打了个手势,让自己人退下,把机会让给月玲珑。   月玲珑将玉哨咬在齿间,吹出一个响亮的哨音:“黑甲武士听令!”   “嚯!”全部黑衣人皆闷声应答,以戟顿地。   月玲珑看向白夜,缓缓道:“拿下白夜,次由……燕郡王处理。”   “锵!”   白夜疯了,嘶声大吼:“阿姐,你当真要勾结外人,将你亲弟弟置于死地吗?!”   “你姓冷,我姓月,我何时说过是你阿姐?你是京城人士,我是在商船上长大的,你我有何关系?我不过早年时从江水中把你捞上来,当不得你这么大的礼。”   月玲珑面色平静,一字一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小冷。”   久违的称呼,让白夜浑身一震。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冰冷刺骨的长江水,淹没头顶,夺去呼吸,眼瞅着就要抹杀他那不值一提的性命。   绝望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抹亮色,和遥远的天光一起破江而入,抓住他的手,将他带离死地。   白夜从未见过那般明艳的人物,她一笑,比正午的日头还耀眼。   她歪头看着瑟瑟发抖的他,用清亮的嗓音说:“你姓冷吗?我看你真挺冷的,以后就叫你‘小冷’了!”   初遇时有多庆幸,得知她的身世后就有多怨恨。经过日日夜夜的折磨,最终释然。   阿姐也好。   亲情总是割不断的,血脉是化不开的,做她独一无二的弟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直到,她属于另一个男人。   一个平庸的、白夜完全无法接受的男人。   月玲珑的身世,是她的养父临死前告诉白夜的,潜龙教也是从养父手中继承的。   养父的本意是让月玲珑有个亲人,有个靠山,没想到,白夜会和全大道勾结,做出欺君谋逆之事。   “阿姐,那样的尊荣,你当真丝毫不动心吗?就算你不稀罕,也该为你的两个孩子想想。”   白夜轻飘飘地说完,便不再反抗,任由亲从官把他带走。   留下的人都悄悄看向月玲珑。   月玲珑想澄清,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懊恼,司南上前一步,抱住她,“娘,儿子好想你。”   月玲珑瞬间红了眼圈,强撑的轻松也卸了下来,拢住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孩子,一迭声道:“娘回来了,回来了……”   司旭上前,将妻儿拢入怀中。   一家三口的温情,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也暂时压下了众人的八卦之魂。   只是暂时哦!   大伙不看月玲珑了,转而看向唐玄。   说起来,这位才是最应该震惊的那个……   倘若白夜说的是真的!   倘若南哥儿当真是官家血脉,岂不是差了辈分?   嚯嚯嚯。   燕郡王真惨。   “真惨”的燕郡王回京的路上,全程黑着脸,不仅不能和自家少年同乘一骑,还得故意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   ——两个人都以为司旭和月玲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希望刚团聚就给二老添堵,所以悄悄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不说。   亲从官们无比同情他,一路小心翼翼呵护着,宛如对待一朵娇花。   唐玄脸更黑了。   同样被同情的还有木清。   曾经是皇城司的三把手,何等的意气风发,这时候却成了阶下囚。就算这次将功折罪,也免不了流放到穷山恶水。   好在留下了一条性命,若遇大赦,兴许还有回京之日。   到了汴京,唐玄进宫复命,司南带着司旭和月玲珑回了司家大宅。   唐玄已经先一步派人安排好了,把司南的东西搬过来,做出一直有人住的假象。   孩子们也从郡王府过来了,此时正和二郎一起在大门口迎接司氏夫妇。   司南在路上的时候已经这两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跟父母说了,因此夫妻两个乍一看到这些孩子并不觉得惊讶。   倒是孩子们十分忐忑,担心自己不被喜欢,担心兄长被责怪。   二郎像个小炮弹似的扑到月玲珑怀里,终于卸下了那层小大人的壳子,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   其余孩子则是站在原地,怯怯地看看。   司旭蹲下身,朝他们张开双臂,露出满脸笑意,“孩儿们,快到爹爹这里来。”   小家伙们先是一愣,然后无比惊喜地眨了眨眼,学着二郎的样子扑过去。   “我也要来。”司南大笑着,和他们抱成一团。   终于,一家团聚了。   终于,是个完完整整的家了。   坐马车很颠很累,夫妻二人却舍不得去休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放在孩子们身上,仿佛要把错过的这两年看回来。   孩子们也暂时忘掉了“孝心”,黏在他们身边。   二郎牵着月玲珑的手在大宅子里走走转转,让她猜哪些摆设是原来就有的,哪些是后来新添的。   月玲珑太了解孩子们的心里,故意猜错一两样,惹得孩子们颇有成就感地纠正。   司旭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面上笑着,眼中的落寞却压不住。   司南知道,他在想祖父母。   如果不是他突然失踪,祖父不会旧病复发,祖母也不会操劳过度,双双离世。   司南不知道如何安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伴在他身侧。   一只小手伸过来,碰了碰司旭。   司旭低头,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   是小崽。   小崽用圆圆的小手“牵”住他,软软地说:“兄长之前说,月娘子爱吃火烧,您喜欢豆腐汤,二豆哥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就做,好不好?”   这是在哄他呢!   司旭不由笑了,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来,笑着说:“那就辛苦你们了,好多天没有吃过,要吃好多哦!”   “好,多少都可以。”小崽开心地说。   司旭轻叹一声,道:“吃完饭,去看看你们祖父母。”   孩子们重重点头。   月玲珑背过身去,红了眼圈。   司南准备了许多纸钱,还有祖父母爱吃的点心,一家人便骑上三轮车,浩浩荡荡去上坟了。   司旭充分发挥了一个新手应有的水平,把车子骑得七扭八拐,好几次差点翻车,惹得孩子们哇哇大叫。   司南笑得前仰后合。   新奇的体验冲淡了旅途的悲伤,一直进了村,所有人默契地安静下来。   祖母坟前的茉莉花是司南来的那一年种下的,经过了两个寒冬依旧茁壮地长着。   许是真有灵性吧!   司旭回来了,司家有了真正的当家人,司南再也不用独自撑着了。   孩子们跟在司旭身后给祖父母烧了寒衣,磕了头,正正经经地认了亲。   司旭跪在二老坟前久久没有起身。   司南把小崽抱起来,领着孩子们不声不响地走开。   还没走远,便听到压抑的哭声。   孩子们没忍住,全都小声哭泣起来。   司南喉咙里也憋了块硬石头,难受极了。   于司旭而言,除了对二老的思念,更多的是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疚会伴随他的后半生。   司南自私地庆幸着,庆幸月玲珑和司旭平平安。   经历过离别,才懂得团聚的珍贵。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分开了,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升官发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能守在家人身边,三餐温饱,笑口常开,就够了。   回京的第三天,一家三口进宫面圣。   是官家召见的。   白夜公然说出月玲珑的身世,官家不可能不知道,经过这几天该查的想必也查出来了。   官家能忍到现在,已经足够有耐心了。   君臣议事大多是在文德殿,这次官家召见司家人却是在福宁殿,他的寝宫。   张茂则亲自领路,六个内侍、六名宫女紧随其后。   张茂则从前也接过司南,态度虽温和,却远远比不上眼下,虽不至于谄媚,却足够殷勤,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   月玲珑始终低眉垂目,宠辱不惊。   司旭悄悄握住他的手,拭去她掌心的薄汗。   进了殿,一家三口按规矩问安。   赵祯下意识坐直身子,激动却又克制地盯着月玲珑。   唐玄和皇后也在。   唐玄递给司南一个安心的眼神,亲自引着他们坐了。   皇后则是拉住月玲珑的手,难得温和地把她夸了一通。   赵祯轻咳一声。   皇后顿了顿,话音一转:“你母亲曾在我身边做梳头娘子,一双巧手最得我心,你可还记得她?”   月玲珑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冷:“妾从记事起便跟在养父母身边,自小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并不晓得还有其他‘母亲’。”   皇后并不生气,道:“你这模样跟芸娘年轻时候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错不了。”   月玲珑抬眼,看看她,又看向官家,说:“我娘是个彪悍娘子,常年坐在船头给人杀鱼,一臂长的大鲶鱼,一刀砍断头,想来不是有福气能在娘娘身边伺候的。”   赵祯闭了闭眼,哑声道:“这些年……苦了你。”   月玲珑笑了一下,道:“官家言重了,养父母待我虽非锦衣玉食,却也呵护有加,我想读书便读书,想习武便习,如男子一样随心自在。那些年随着商船走南闯北,也算见识了人间风物。”   她顿了顿,看向身边的两个男人,“后来收了心嫁了人,夫君娇宠,儿子伶俐,就连相国寺的大师都说,妾是个有福气的。”   官家点了点头,压下眼中的湿意,“好,有福气就好。”   他似乎不想多说了,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临出门,皇后紧走两步,拉着月玲珑的手说:“月娘,你别怪官家,他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月玲珑屈了屈膝,平静道:“娘娘言重了。”   出宫之后,却红了眼圈,对司南道:“好好侍奉官家,如……待亲父……”   说到一半,便哽咽难言。   不由背过身后,悄悄拭泪。   司南上前,正要安慰,便见她翻身上马,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丝毫脆弱,反倒露出明艳的笑。   “许久不在御街上骑马,今日便痛痛快快跑一遭。”说罢,便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司旭笑着摇摇头,毫不犹豫地丢下儿子,追媳妇去了。留下司南待在原地,没马可骑。   身后贴过来一个人,看着月玲珑翻飞的衣角,感慨道:“当年月娘子一袭红衣,艳冠京华。今日,一如往昔。”   司南杵了他一肘子,“看啥看?那是你未来婆母!”   唐玄笑笑,没跟他争,“送你回去?”   司南看了眼黑曜,略纠结:“咱俩骑一匹?”   唐玄勾唇,“除非你能说服它,让你独自骑。”   想到黑曜大爷骄傲的小性子,司南耸耸肩,果断放弃。   于是,两个人只得坐上同一匹马,紧紧地贴在一起,心虚的同时又有种偷情似的小甜蜜。   三天后,一道圣旨华丽丽地砸到司南头上。   圣旨上说,司南平叛有功,救民于水火,功德无量,特封为洛阳县公,食邑三千户。   三千户实封,显然超过了寻常县公的份例,本该是公主的标准。然而,翰林院、中书省、御史台皆无异议,册封的旨意就这么顺顺利利颁了下来。   司南接过圣旨,看向月玲珑,心下了然。   这么大一件事,就在所有人的默契中以这种温和的方式收尾了。   又过了三天,白夜在天牢中验明正身后被秘密处死,一干人等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那些曾经协助司旭救过百姓的暗桩们皆将功折罪,从轻处罚。   木清被流放到登州。   临行前见了唐玄一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分别时,唐玄心里的壳子显然轻了一层。   林振给登州团练去了信,多少能照顾木清一二,有生之年,兄弟们不管能不能再团聚,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接下来,就剩唐玄和司南的终身大事了。   赐婚的旨意早在司南手里了,临到头,他又怂了,每天都有无数个理由,就是不敢挑明。   就在他瞻前顾后的时候,唐玄独自找到司旭和月玲珑,跪在他们身前,郑重提亲。   “唐氏子玄,在此求娶司家大郎,从今而往必敬他,爱他,忧他所忧,想他所想,无论风霜雨雪,人世沧桑,皆不怨怼,不移心。”   “他伴我日移月迁,我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望二位长辈,允婚。”   唐玄说完,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世上当得起他这一拜不多了,面前这两个人值得。   司南还在抱着爪子纠结呢,突然看到郡王府的大汉们抬着聘礼送到司家大宅,随行的是官衙的冰人!   司旭和月玲珑收了礼,同郡王府的老管家有说有笑,还留人家吃了饭,仿佛嫁出去不是儿子,而是女儿!   这、这这这是怎么个情况?   直到外人走了,父母把他拉到跟前训话,司南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是没气过,转念想到你这几年的辛苦,又不忍心责怪你了……是爹不好,让你被迫长大。”   “已经跟唐管家说好了,成亲之后。或者在郡王府住半月,在咱家住半月,或者你们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搬出去住也行。”   司旭拍拍他的肩,眼含泪花:“我儿大了,可以独自撑起一个家了。”   司南使劲摇头,“不,还不行,还得赖在家里。”   父子两个眼瞅着就要哭了,月玲珑反倒更坚强些,笑道:“大喜的事,怎么一个个眼泪汪汪的?”   她朝外面努了努嘴,“赶紧出去吧,再让人巴巴地等下去,左邻右舍就该骂我不心疼女婿了。”   司南老脸一红,边走边嘟囔:“骂也是骂你恶婆婆。”   月玲珑轻笑一声。   无声胜有声。   司南更没脸了,出门就给了唐玄一脚,“先斩后奏,别指望我会感动。”   唐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小布袋,“加上这个呢?”   司南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抓到手里,“我跟你说,啥都不好使,你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这婚——辣椒种?!”   卧槽槽槽!   朝思暮想的辣椒种!   司南激动得直爆粗口,不会错的,他在现代时足足剥了三年辣椒种子,绝不会认错!   这可爱的小东西不应该乖乖在美洲大陆等着哥伦布去发现吗,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亚洲?   司南惊奇地望着唐玄。   唐玄收回那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晃了晃,“是谁说,有了这物,就嫁了?”   “我我我,我说的。”司南的眼睛巴巴地黏在他手上,生怕他没轻没重,把种子晃没了。   唐玄勾唇,“嫁不嫁?”   司南咽了咽口水,“……嫁?”   唐玄啧了声:“似乎有点不情愿啊!”   司南炸毛了,一把将袋子抢过去,飞快地绑紧藏到怀里,还不放心地拿手护住。   可爱的小样子,惹得唐玄笑意加深。   不用司南问,他便说明了种子的来历。   上次中秋宴,司南去拜访各国使臣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种名为“辣椒”的植物,还画了图,把他知道的中古辣椒品种全画上了。   使臣们有没有上心不知道,唐玄却上心了,特意联系了常年出海的船只,让他们留心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着了。据说是从一个极小极偏的海岛上找到的。   海岛附近有个造型古怪的大船,不知从哪里漂来的,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倒是有些发了霉的吃食,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辣椒就是其中之一。   司南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能说什么?   只能感谢穿越大神了!   这恐怕是穿越大神送给他最大的金手指。   司南看向面前的男人,先前的担忧和纠结一瞬间都消失了。   既然他倾心相待,自己为何不能勇敢一次?   司南不再犹豫,把自己穿越两次的事跟唐玄说了。   并且特意强调,无论八岁之前还是重逢之后,跟唐玄要好的人都是他,不是现代的司南。   中间错过的那八年不是他故意的,而是因为那个“司南”根本不是他。   唐玄听完,皱着眉,没说话。   司南莫名有些忐忑,戳了戳他,色厉内荏:“你要敢说我是妖怪,我就吃了你。”   唐玄终于开口了:“你是说,你第一次离开这里,离开我,是因为后院那棵樱桃树?”   司南皱了皱脸,按说应该是因为时空裂缝啊,乱流啊,穿越大神撞到脑袋啊这种既科学又玄幻的复杂原因,但是吧,跟唐玄说不清,所以干脆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没错,确实是因为从咱们的‘定情信树’上摔下……”   话还没说完,唐玄就没影了。   司南眨眨眼,不会真吓着了吧?   不像啊!   那他急着去干嘛?   司南晃晃脑袋,突然想到了他们的定情树桩——在唐玄的日日浇灌下,树桩终于给面子地从旁边酿出一根分枝……   不好!   唐玄要去残杀小树枝! 第143章 完结章·下   嘉佑六年, 三月初六,大吉。   这一日,汴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 百姓们自发地在自家门前挂起红灯笼, 不是为了庆祝某个节上, 而是恭贺洛阳县公与燕郡王新婚大喜。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两个男人,且是两个有爵位的男人成亲。京城百姓都在好奇,到底谁娶谁嫁。   甚至有人为此开了赌局。   赌坊掌柜专门派了两拨人,一拨到司家大宅守着, 一拨去了燕郡王府, 单看迎亲队伍从哪家出来。   到了吉时,震天箭连发三响, 两府同时中门大开, 两位新人同时从门中策马而出, 同样穿着新郎喜服, 同样意气风发。   围观百姓傻了眼, 这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 再惊讶也不妨碍他们抢喜钱。   司唐两家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 大把大把的铜钱、喜饼往人堆里丢。   拦路的孩童妇人笑呵呵地去捡, 街上顿时让开一条道。   两支队伍在宣德门前走了个碰头。   司南骑着小马王, 唐玄身跨大黑曜,两个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一个笑得不加掩饰, 一个把深情藏在了眼底。   两个人策着马,一步步走近彼此。   “南哥儿,我来接你了。”唐玄勾着唇, 缓缓地说出了这句期盼已久的话。   司南弯着眼睛,笑眯眯,“我也来接你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就这样骑着马,携着手,一起走向满庭芳。   夫夫二人的婚礼,不在郡王府,也不在司家,而是安排在满庭芳,两家人集聚一堂,一起见证两个新人喜结连理。   就像唐玄期待的那样,亲从官开道,亲卫官押车,一左一右两辆花车皆用象征皇室宗亲的棕榈叶铺顶,大红流苏垂在车角,摇摇曳曳。   崽子们分成两队,一队为司南押车,一队为唐玄押衣。   司家花车里挨挨挤挤坐了好几个,唐家车里只有一只小崽。因为,分人的时候小家伙们不约而同地选了司南,只有小崽叫唐玄“爹爹”,所以分给了唐家。   小狗子隔着车门冲小崽挤眉弄眼,“崽儿啊,你一个人坐那么大车,不孤单,不寂寞,不害怕吗?”   小崽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毛绒绒。   他才不是一个人,还有条条崽呢!   孩子们嘻嘻哈哈一通笑。   百姓们也在热热闹闹地讨论着。   “真真是看花了眼,到底哪个更俊哦!”   “哪个都比寻常人俊上十分,这要给我家做女婿,还真不好选啊!”   “选什么选,两个都要!”   “不不不,我不贪心,随便哪个,一个就成。”   “呸!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大伙一通笑。   皆真心实意祝福这对新人,并没有因为他们都是男人而说三道四、嗤之以鼻。   满庭芳。   红绸高挂,繁花似锦。   司南险些以为满京城的花都堆在这里了,放眼看去,庭院中,走廊上,梁柱下,甚至高台、屋顶、墙壁,皆插着各式各样的花。   高滔滔笑吟吟地迎上来,爽快道:“我让高人算过了,你俩阳气太旺,应当摆着鲜花调和。”   唐玄嘴角一抽:“你管这……叫‘摆些’?”   高滔滔抿嘴笑,“多摆些,更吉利。”   说到底,就是希望他们好。   这些花都是赵宗实亲自到花市上挑的,一盆盆让人运回来,高滔滔指挥着家将们摆上。   去年十一月,赵允让薨逝,夫妇二人为父守丧,已经闭门谢客许久了,这是第一次出门,为的就是唐玄和司南的婚事。   唐玄嘴上不客气,心里却感动。   高滔滔的几个孩子都来了,小崽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样子,带着未来的宋神宗和王爷公主们四处参观。   官家和皇后也来了。   司南和唐玄拜高堂的时候,官家如定海神针一般端坐首位,十分心安理得。   皇后不好意思,让了让司旭和月玲珑。   月玲珑笑笑亲自扶着她坐到上位,夫妇二人屈居下首。   高堂拜官家和皇后,这是太子才有的待遇。   有人杵了杵包拯,“您不说点什么吗?”   包拯白了那人一眼,“你当我是没头脑的二愣子吗?”   人家一家团圆和和美美,轮得到他说三道四?   啧!   行完礼,就开吃。   非常奇特的“草地婚宴”,不,现在叫“花丛宴”更合适些。   各式各样的食物置于花丛中,人们或坐或站,可以守在一个桌子前吃,也可以端着碗碟,像西式婚礼那般边走边吃。   考虑到官家和朝中重臣,司南特意将他们的席面安排在九尺高台上,台上搭了花棚、摆上食案,还有宫人伺候,一来象征九五至尊的地位,二来和园中的一帮年轻人分隔开。   至于那些有官身又不够格和官家同席的,则安排在了凉亭中。比如司马光、王安石等朝中新贵,还有回京参加制科考试的苏轼、苏辙兄弟。   全是大宋朝冉冉升起的新星。   官家却抿着嘴,暗搓搓地表达不满。   他根本不想“高高在上”好吗?   他也想下去和年轻人们一起流窜吃饭!   下面热闹极了,小伙子们笑闹着灌司南酒。唐玄宠得不行,能挡的挡回去,挡不住的替他喝。   大伙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   唐玄宽容又大度,从始至终带着笑。   凉亭中。   司马光板着脸,冷哼:“成何体统!”   王安石顺了顺乱蓬蓬的头发,笑眯眯道:“大喜的日子,君实兄别这么大火气。”   司马光没理他,端着身板,没好气地吃了口红烧肉。   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专心吃肉,那就是率性洒脱、才华满腹的苏轼。   这位先生一边吃一边评价,完了还邀请旁边的弟弟一同品评。   苏辙是庶出,从小跟在苏轼身边,对兄长向来敬重,这次却破天荒地没理他。   他在静静地聆听高台上大佬们的谈话。   欧阳修晃着杯中的葡萄酒,对旁边的富弼说:“前些日子听小南哥儿说,这种葡萄皮厚,味酸,味道不美,却最适合酿酒。不需要良田沃土,山沟沟里就能种……”   富弼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京北、京南十余县多山地,少良田,农人生活困苦,若能广而种之,酿出美酒,销往东西二京,不失为惠民之策。”   “不止东西二京,北辽,西夏,高丽,岛国,皆可卖。”说话的是张方平。   包拯点头附和:“甚是。”   自从包拯把张方平从三司使的位置上参下来,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在公共场合一起喝酒聊天。   更好笑的是,包拯参完张方平,把下一任三司使又参倒了,官家不知道怎么想的,让他当了三司使。   为此,欧阳修还编了个“蹊田夺牛”的典故来损包拯。   张方平怔了怔,大方地露出笑模样,“包三司现官现管,少不得要操些心了。”   “应该的。”包拯不会说什么客气话,只朝他举了举杯。   张方平喝尽杯中酒。   两个人的恩怨就这么了了。   官家甚是欣慰。   这小南哥儿,当真是个福星!   司南和唐玄过来敬酒,官家高兴,满饮一杯,众人皆随。   蝶恋花穿着漂亮的花衣裳,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为好友贺喜。   虞美人也重新抬出搁置许久的琴,抚上一曲。   这场婚礼热闹又温馨,顺利又圆满,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宴罢,官家和皇后回宫,司南和唐玄也去回郡王府,说好了两家各住半月。   百姓们夹道欢送,争先恐后地往花车上扔贺礼,或是一两张绣帕,或是五彩丝绦,甚至还有婴儿穿的红肚兜。   不知是谁扔的,好巧不巧糊在了司南脸上。   司南不仅不害臊,还拿在手里晃了晃,笑呵呵道:“多谢那位大婶,我会努力的!”   众人哄堂大笑。   唐玄揉了揉司南的头顶,笑而不语。   届时倒要看看,谁更“努力”。   官家正抄着手,欣慰地瞧着,冷不丁瞧见一位老妪挤到车前,手高高地扬起来,握着一条藏青色的抹额。   官家忙朝亲卫摆了摆手,“当心些,别冲撞了老人家,让她过来,问问是不是有话说。”   亲卫依言放行。   老妪凑到车前,殷切道:“下月是官家万寿,这是我家儿媳缝的,是粗物,官家别嫌弃……”   有老妪带头,更多人围过来,纷纷把准备好的小物送给官家。   官家四月过寿辰,城中年长的老人家总会自发地给他准备寿礼,只是从来没机会送出去过。   尽管送不出去,还是会准备,因为官家也时时惦记着这些老人们,逢年过节,酷暑严冬都有补给。   这一年算是幸运,借着司南和唐玄成亲的机会,百姓们终于可以当面表达对官家的感激与崇敬。   自从赵祯登基,大宋百姓四十年不识兵革,四十年没有大乱,在百姓心中,赵祯是当之无愧的明君、仁主。   赵祯看着一张张殷切朴实的面宠,不由眼眶微湿。   值了。   四十年风雨如晦,四十年殚精竭虑,都值了。   ***   唐玄不惜动用武力,这才把那群闹洞房的小子们赶走,回过身,看到司南坐在喜床上,已然褪去了喜袍,正背对着他,微垂着头,身影略显单薄。   是在害羞吗?   他的南哥儿和他一样,也在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紧张又期盼吗?   唐玄心头涌起无尽暖意,温柔又缱绻,暗暗告诫自己,要好好待他,不能急躁,不……伤到他。   就在这时,司南转过头,狡黠一笑:“小玄玄,快过来瞧瞧礼单,成个亲比开火锅店还赚钱!”   唐玄:……   温柔缱绻什么的,没了,都没了。   “开玩笑啦,怎么突然变脸了?好了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咱们困觉觉……”   司南笑嘻嘻地从床上跳下来,殷勤地给他解衣裳。   唐玄原本想给他个教训,然而看到他赤裸的小白脚,到底没忍心,把他抱了起来。   司南可会顺杆爬了,两条大长腿当即环到他腰上,灵活的手指娴熟地把他的喜服扒下来。   唐玄动作并不比他慢,最后只剩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荷包。   司南像个白生生的小面鱼似的躺在锦被上,把荷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给他看。   重逢时他给的铜钱。   开店时他送的契书。   过生辰时他送的大宅子。   还有签着唐玄大名的“保证书”。   ……   全是跟唐玄有关的。   “这些就是我最要紧的宝贝,打死也不能丢。以后就是夫夫共同财产,分你一半,要不要?”   “不要。”唐玄毫不留情地拒绝。   不等司南炸毛,他就把人压在了身下,眸如点漆,眼底只有一个他。   “我最宝贝的只有一个人,不舍得跟任何人分,包括你自己。”   司南……就这样被花言巧语所迷惑,主动扑了过去。   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   张牙舞牙的小兽看似凶猛,实际全是纸上谈兵。倒是不动生色的大花豹耐心地,不紧不慢地,一击即中。   打架似的,意乱情迷,大汗淋漓。   司南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呀,他是奔着“夫夫共同财产”去的,结果不仅什么都没掏着,还搭上了自己!   麻淡!   赔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