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拿到了绿茶剧本 作者:风拂尘 文案: 云齐死后化作厉鬼,无法投胎,连阎王都嫌弃,也叫“鬼见愁”。 鬼市打了一架,再醒来重生成了玄门派小师弟裴毅。 面对昔日冤案知情人,云齐秉承着揍一顿什么都能吐出来的原则……被揍了。 近些年玄门派收的都是些什么弱鸡啊?! 不是他菜,是他没钱懂吗?这具身体他没钱磕药懂吗? 既然硬刚刚不过,那只好来软的…… 朋友,男绿茶见识一下?你会发现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本是点满《绿茶的自我修养之抱大腿》技能的云齐发现,这鱼不一般,怎么不用饵……也会自己上赶着咬钩啊…… 云齐:哥,我想同你称兄道弟,顺便,套点真心话。 尘影:(恋爱剧本)(装聋作哑)(不缺弟弟) 年下痴情忠狐攻X嘴炮王者骚浪受 1V1 双洁 HE 第一人称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齐、姬尘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间此事无解。” ==================   ☆、厉鬼钉子户   我云齐,是在亲手手刃昔日仇人之后死的。   严格来说,是与整个仇敌一家子同归于尽,以一命换数十条命,这种死法倒也说得过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云家祖堂里,我已经战至筋疲力尽,剑支撑不住再站着,瘫软在地,看着眼前的火海,思考人生。   这辈子过得好与不好,等到了阎罗殿陈情时,再让我好好说道说道,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我的对手奄奄一息地对我说:他们是受人指使。   嘎嘣。我咽气了。   我从身体里飘了起来,浮在空中,和方才的对手大眼瞪小眼,我说:“你刚才说啥?”   他笑了,洋洋得意:“我们上面有人~”   我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他一顿胖揍,他作为鬼魂自然无法鼻青脸肿,但肯定是不好受的,不然也不会连连告饶:   “大侠饶命啊!我说我说!其实,我只是个做活的,不知背后是何人,但确有其人啊。大侠您仔细想,单凭我们的实力,哪里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这人只是个走狗,真正的主谋是我的堂兄云奕,早就被我放血折磨死了,我四下一瞅找到了他的尸身,早就凉透了,鬼魂也不知何处去了。   我转头想再问个清楚,却见这小喽啰的魂身变得有些透明,“你耍什么花招?”我作势要动手。   “别别别!大侠,咱们可都是死人了,死人就得投胎去啊。我看您今日也是杀了个痛快,不如放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不敢,您都杀我一次了。”   我就这么看着他逐渐透明,消失不见。   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云奕那么个草包货色,要是有本事筹谋周全,爹娘也不会不愿分给他家产,毕竟就他那个德行,给他多少早晚都得挥霍完。   可又说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却叫我一时失了头绪。在我眼里爹娘都是极和善的人,除了养出了云奕那个白眼狼,哪里还会有什么仇家?   我在云家祖堂外呆坐了一晚,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回神时天都快亮了,这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怎么我还在这里,没有投胎去?!   头一回做鬼我是什么都不懂,不过和做人也没差别,人走路鬼飘路,人与人交谈,鬼见鬼魂魄。   我漫无目的地飘向宅院外面,云家在云州城里算得上家大业大,这灭门惨事,在我离去、天将破晓之时已经传开,家宅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穿过人群,谁也看不到,谁也摸不到,就这么飘啊飘,飘着飘着还遇到了别的鬼魂。   “老兄。”   鬼魂缓缓转过头来,我“啊”了一声:他这死相未免也太惨不忍睹了些。   他瞪着那双乌漆麻黑的死鱼眼看了过来:“何事?”   “是这样……”我把自己才做了鬼一事告知他,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心有怨气,魂魄太重,自然无法直接去往孟婆处。”   我虚心请教:“那该怎么走?”   “往下,一直往下,等有人拦你,就到阎罗殿了。”他说,“到了那里,自会有阎王亲自接待。”   我心里“哎哟”一声,诚然我还不是一般人儿,哦,不是一般鬼儿啊。   道了谢,我学着他说的法子沉入地底,身子轻盈,就这么一直往下,地底乌漆麻黑,大概沉了有一柱香时辰,我看到了一丝光亮。   还没等我看清是何光亮,两只手各提着我的双肩往前,将我一丢,我被甩在了地上。   “又一只厉鬼……”   我抬起头,那戏本上画着的阎王一般的人物,正坐在案头看我。   ……   在阎王处我得知,凡人死后魂魄都会飘出肉|身,化为鬼魂,心无执念者可直接去往孟婆处记档投胎,剩下的那都是有怨气者,其中怨气极重者,要么等黑白无常去勾,要么就自己沉下阎罗殿,不管怎么,这怨气必得消干净了,才可投胎。   我将生平讲了,阎王说怨气这东西得自己个儿放下了才能消散,旁人谁也帮不了。   他拿了镜子递在我脸前,我一瞧:呵,比方才那位老兄也强不到哪儿去。   阎王记档我的生平后,便赶我上去,说他忙得很,还要见见下一个怨气重的。   即使是怨气最重最可怕的厉鬼,也无法干扰到人间,顶多入个凡人梦骚扰骚扰便算了,还无法日日入梦。这世间厉鬼无数,若阎罗殿各个都管,那便没个头了。   于是我飘荡回人间,一年又一年,像扶个老太婆鬼魂过鬼市、领迷路的小屁孩鬼魂回他老妈鬼魂那儿去、有鬼打架劝个架、替被抱团欺负的鬼打抱不平什么的这种事,不胜枚举,逐渐成了这一片鬼界的鬼霸,据说连阎王都在私底下称赞过我好几回:做鬼是个鬼才。   ……   某日阎王召了我去,语重心长地问我:怨气何时能消去一些,这些年看着我脾气平和,怎么怨气一点都没少?   我回他:您都不知,谁能知晓。   他叹了回气,说他很快就要退了,在退之前,就希望我能投胎,毕竟我是他这一片出了名的厉鬼钉子户。   我耸耸肩,倒不是我故意为难他,我努力过了,只是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更何况这才几年啊。   他无法,说叫我来,还有个东西要给我看。   是一段记忆,是我当年屠杀云奕家满门时的记忆。   “本就不想给你看的,怕你看了更加不能释怀,现下我想了想,也许你就是知道得太少。”   那日我杀红了眼,竟没注意到云奕家里有人使着外门功法。   也就是说,那幕后主使便是用着那样功法的人,在那日混入云奕家帮了忙。   我认不出那是谁家的功法,十分怪异,从未见过,也不记得是如何走出阎罗殿的,只记得同鬼市那几个看不顺眼的鬼混混打了一架,酣畅淋漓,再回神,躺在一张木床上。   我心里还有气,想着再去打他们一回,翻了个身,觉得不对劲。   我,厉鬼,需要睡觉?   这三年来,我从未睡过觉,从未感到过困顿。   那我方才是怎么醒来的?   我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感受屁股下面久违的床板的硬度,看着自己白皙修长却布满伤痕的双手……   恍惚间,有人声嘈杂,紧接着是门板被踹开的声音,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满头珠翠的精致少女快步走到我面前,一张小脸满面怒气,一把抓过我的手腕,用力一扯将我拽下床。   “裴毅!!你竟然还在睡?!是不是诚心想叫我试武迟到丢脸?!”   有三年没有用腿走路了,我一时不慎被她拽下床,跌坐在地上,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这姑娘,我认得啊。      ☆、被诅咒的家族   十七岁时,我独自离家上了云州城郊外的玄机山,山上有一个修仙门派,叫玄门派。   我曾在玄门派祖师爷的石像面前跪了整整三日,把头都磕破了,才得以拜入玄门派,做了个外门弟子。   玄门派祖师的其中一位高徒号“青竹”,是个修大道的和善老头,他对我说:“你戾气太重,无法入我内门修习功法,便先在外门缓了心神罢。”   玄门派修仙,外门弟子除了学些个御剑、捏决、口诀等等,便和打杂的也无甚区别。   当年的我心里十分认同他的评价,也不争辩,安安分分地在外门修习,期间辛苦,言语说不出一二,只是第五年,他终于将我收入内门。   后三年,我的功法因得他真传而突飞猛进,急功近利险些走火入魔,待学成下山,已是我离家八年之后了。   下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尽云奕满门,那一日我杀了个痛快,即使身负重伤,也没有一步退却,随后便也死在了云家祖堂里。   我之所以认得眼前这姑娘,是因为她是我的师妹,名叫赵岚,来自锦书城赵家。   我在玄门派八年,每日勤修苦练,不问外事,与同门都不熟络,不过这姑娘替师尊送了几回药给我,记忆里十分的乖巧可人,温柔似水。   如今我才明白,那不过是在我面前的伪装罢了,估摸着是当年我得师尊看重,多献殷勤,好让我能教她个一招半式。   如今不行了,我如今这具身体简直和自己的那具,有云泥之别。   人间走了一大遭,我竟是活回了玄门派里。   前段时间一剑派要联合各大门派,预备着举办“神山试武”,请帖已上了玄机山。   这试武一年一度,各大世家和门派都会到场,派出自家弟子前去比试切磋,实则也是为试探彼此。   当年我就从未去过,觉得浪费时间,这次却需得去,彼时各大世家、门派的功法便可一目了然。   当然,就算我不想去,这次也不得不去。   “快着点!都因为你贪睡,我已晚启程苏葵她们半日了!那些个小贱蹄子定然在背地里笑话我贪睡!”   我恹恹地答应一声,鞭子抽打马匹。   它不跑快些,你怪我有何用?   说来也是窝囊,我从前在云家也算得上半个世家公子哥儿,玄门派八年因豁得出去,自然也就无人敢随意欺负,鬼生三年更是威武霸气,现今不知怎么的,魂魄竟寄居在这具身体里。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裴毅,也是我的同门,只是我从未记得有过这样的师弟。那日跌下床,急忙找了块镜子一瞧,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倒是不丑,只是也无甚有趣的地方就是了。   “都怪你!都让你早些叫我,你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成了让我叫你了!”马车里,赵岚继续骂骂咧咧,姑娘家的声音刺耳。   我不吭声,也同她无话可说,却不知就是因我不理她的缘故,还是怎的,她突然掀了帘子,上来揪住我的耳朵:“裴毅,你说!你是不是喜欢苏葵,才故意不叫我起床的?!”   “啧,”我被她扯得耳朵生疼,“我喜欢你大爷!给我松开!”   她愣了一瞬间,似乎是有些不认识我一般:“……你!你是裴毅?!”   聒噪得很。我头都大了,若不是要靠她带路去神山,我怎会与她同行?等到了阴山城,便甩开她。   “我不是裴毅难道你是?”   “不、不可能,裴毅怎么……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你还想不想追上那几个了?不想追就继续在这儿叭叭,要不要我停车你好好叭叭啊?”   她咬着嘴唇,神情不甘,好一会儿才放下帘子回到车厢里:“等我追上她们,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摇了摇头:这裴毅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少说也得弱冠几年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哪里会让人欺负成这副熊样。   看赵岚那模样,怕这裴毅被使唤,可不是一日两日咯。   转念一想倒也是:赵岚是锦书城大户赵家的独生女,裴毅……裴家我倒是认识有朋友,只是这裴毅却是闻所未闻,是不是世家子弟都未可知。   我在玄门派没见过他一面、没听过他名字一次,他又被人欺负,想来也不是什么受重视的弟子,师尊外门弟子很多,总是顾不过来,看赵岚方才所说所做的派头,这个裴毅性子必然疲软,怪不得被欺负。   只是苦了我,怎么就用了他这副身体了。   醒过来到现在赶路,已有半日,我想来想去,除了阎王,再想不到别的因果。我能挤进这副身体里,应是他帮了我一回,只是不知裴毅原本的魂魄在何处,是死了还是被拘了?   不论如何,既然我重回人间,便不能辜负阎王的人情,他定是让我去了却我那久消不散的怨气的。   报仇。   经过三年鬼生,如今的我心境更加平和,却唯有这个念头,能让我心绪起伏。   我一定要报仇。   我想着若是找到幕后元凶,我是像对云奕那般折磨后杀了,还是想个法子公之于众之后再杀?对付云奕他们,就是过于冲动,想都没想直接杀了。   才让我死后落得个灭家门的逆子名声。   郊外云淡风轻,我想着那些因果事,驾着马车,赵岚没了声音,估摸着是骂累了睡着了。   两个时辰后,天刚擦黑,马车停在了阴山城外。   近期神山试武,阴山城内神山上的一剑派派了弟子若干在城外,得令牌放人进。   我下了马车敲了敲车厢,问赵岚要玄门的牌子。   我刚醒就给她连拖带拽地上了马车,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连衣服都没换,自然是问她要。   她醒来,寻摸了一会儿,对我说:“遭了!一定是我起得匆忙忘在厢房里了!都怪你都怪你!你要是叫了我,我还能如此匆忙吗?”   得,又怪我。这女子的思路还真是清奇。   我去一剑派弟子处问了问,对方说没有牌子也可以进,只是要等玄门派确认身份,或者找其他门派认识的做担保也可以放行。   被派来这里的都是些外门弟子,不会日行千里之术也正常,于是御剑去了,我想着用千里术走一趟快些,又记起我现下是个御剑都不会的。   不然也不会驾马车来了。   我记得我是入了师尊内门才对赵岚有印象的,那之后我在内门三年,死后鬼生又三年,怎么也有六年了,这丫头居然也连个御剑术都不会,还嘴硬说是御剑术会吹乱她的发髻。   不会就不会,扯什么犊子。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看着一剑派弟子将赵岚随身的玉佩拿了,御剑而去,等着师尊写封信来确认我俩的身份。   便是在此时,一架马车从旁边不远处而来。   那……不是东海城姬家的标识?   姬家和云家有些渊源,云家的女儿早些年嫁去了姬家,虽然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能用的上的,那都是好亲戚不是?   我一拍车厢,对骂骂咧咧的赵岚说了句:“在这等着。”不顾她更大声的骂骂咧咧,走向姬家马车。   姬家我并没有认识的朋友,只是攀亲戚这事,根本不用真的认识。   我走近了,才明白赵岚也许说的是真话,她不愿意御剑真的是因为怕风大吹乱了发髻。   从马车上先下来一个年轻人,容貌上瞧着年纪不大,只是举止稳重,背着一把通体莹白色的长剑,跟着他下来的是一个梳着极精美发髻的少女。   两个人都还年轻的样子,让我惊讶的是那少女。   据说姬家祖先修炼了什么神秘功法,导致家族无一例外的,头发里都会掺杂着白发,这年轻人一头黑发,少女却是真的如此。   也有一种说法,是姬家得罪了有大神通的仙人,甚至是邪祟,被诅咒才有的白发。   我不关心这些江湖传闻,也没见过姬家人,因姬家子弟从不拜旁的门派,只读自家书院,本身实力就十分强劲,他们都坐马车,大约也是因为发髻的缘故吧。   那白发,或许只是女子这样也不一定。我也不做他想,上前对那年轻人伸手,想拍他的肩膀。   谁知那年轻人转头,就要拔背上的剑。   我手停住,“老兄别冲动,我只是来问一问,两位可是东海城姬家人?”   少女正从车上下来,打量我一眼,又看同行的年轻人。   我看那年轻人仿佛是个能做主的,只是他收了拔剑的手,并未搭理我,竟是看都没再多看我一眼,转身独自一人朝一剑派弟子走去了。   少女也拔足跟去,临走前对我点了点头,礼貌一笑。   只那年轻人一眼,我便打消了套近乎的念头:看上去是个不好惹的。眼下这个当口还是少惹是非,乖乖等着吧。   也不知师尊是否为惩罚赵岚粗心,书信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姗姗来迟,一剑派弟子这才放行。   入夜已久才进城,连神山的影子都没瞧见,便这样波折,做了三年鬼的我着实受不住,到了客栈倒头便睡,不管门外赵岚如何骂骂咧咧。      ☆、病一场   作为玄门派一个不受重视的、名不经传的外门废柴弟子,能看到神山试武,着实得感谢赵岚,虽然她只是把裴毅当作苦力来使唤。   那日在客栈睡足了,下楼才看到玄门派不止我和赵岚,来了不少人。   当年与我同辈的还有几个在,只是我并未在玄门派交朋友,认识是认识,有几个甚至只是面善,却说不出名字,也就点到为止了。   别的都不消说,出门在外同门派的都是一家人,是会彼此照顾的,只是我被赵岚苏葵等几个师妹吵得头都要裂开了。   在师尊门下不好好修习功法,成日里比谁发髻梳得美,大师兄又多看了谁一眼,简直不可理喻。   她们口中的大师兄我也认得,当年与我同辈,叫萧映的,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功法也是不错的。   萧映见了我,走近几步小声对我说:“师尊让你跟着赵师妹来的?”   我点点头。   “师妹一路上可为难你了?”   “……”秉承着不惹事的原则,我摇头。   “那便好。”他略笑笑,低了低头:“师妹娇生惯养,难免有些千金小姐的脾气,若是为难了你,你也不要太介意,让着些就是了。”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凭什么我不能介意,难道凭她是千金大小姐,凭她是女子,我就该让着?凭什么?   我一心扑在试武上,腹诽了一阵,也懒得同他面上计较,左右不过是说裴毅,我又不是裴毅,再说,我也不会像裴毅一样任人欺负。   只是这萧映,从前怎么没觉得他如此照顾同门师妹啊?   他见我点头,大概是安心了,只是又说了我一句:“生了场大病,裴师弟瞧着与从前不同了。”   “他是不同了,都敢对我大呼小叫、不听使唤了!”赵岚不知何时就在听墙角,娇俏一语,走过来抱着萧映的胳膊,出声道,“大师兄,你可得同师尊说说,管管他,不然他就要欺负到我们头上了。”   生了场大病……?   我估摸着,和我能挤进这具身体肯定有关。   “师妹,裴师弟的病才刚好,你也不能太强求他了。”   “谁强求他了?我可是一向好脾气地同他说话,是他先冲我大喊大叫的!”   我忍不了这黑说白、白说黑的对话,站起来要回房间,“头疼,回去休息。”   赵岚在背后继续叭叭:“大师兄你看!如今连说几句都不给说了!”   我走回房间坐在窗子前,窗外可以看到阴山城的街道,熙熙攘攘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云州城。   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姬家的那个年轻人,独自一人背着剑,拐进了小巷子里。   若是赵岚能有这年轻人一半安静,我也不至于如此烦她。想来,此次若真找到使用那功法的人,报了仇,再回了师尊恩情,我便离了玄门,省得起耳茧。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这几日逐渐习惯了做人的困顿,愈发怀念起鬼魂不必睡觉,也不会觉得累的好来。   梦里,我见到了娘。   她是我的养母,我从未见过生母,也未见过生父,有记忆以来,我便是独自一人,浪迹在云州城与荒山上。   若不是他们收养了我,或许这世间早已不再有我。      ☆、冷光剑客   却说正式试武的那一日,我坐在玄门派的位子最后面,勉勉强强能看得清演武场上的人,得亏裴毅眼睛好,年轻几岁便是不一样的,若是我,指定眼前一片模糊。   此次试武,仙门六大世家除却云家俱到场,五大门派也都到了。抽签赛场,点到为止。   这第一场要比的人,已经分别走上演武场了,他们都着一身黑衣,其中一个人不难让人瞩目,因为他长发飘飘里,隐隐约约夹杂着诸多白丝。   看来这姬家是不论男女都是发带白丝的,那日的拔剑年轻人虽从姬家马车上下来,却不是姬家人了。   “想不到第一场便可看到姬家人的对决。”   我坐在玄门派位子的最边缘,旁边的便是六大世家之一的周家,一女子略兴奋地对同伴说。   “嘘!开始了。”   演武场上,双方都是男子,个子身形也差得不多,分别施了一礼给对方,发间有着白丝的男子,听旁边女子的话是名叫姬鸿影,另一个她们并未提及。   待一声令下,那姬鸿影便率先举起右手捏决,霎时间从他手掌中迸射出一团火,奔袭向对面。   那火一个接一个地砸在演武场的地面上,对面是一个剑客,被人抢占了先机只好在烟雾缭绕中左躲右闪,很快整个场地就浓雾弥漫,看不清两个人的身影了。   “在哪儿?不会这就被炸死了吧!”   “……看上面!”   我也跟着那女子同伴手指的地方看去:   从烟雾中腾起一个黑色身影,双腿膝盖弯曲,矫健而迅速,那速度,即便是眼力再好的人,也只能看到他的衣角飘然。   当真是好快!   只见一道银光闪动,破开了烟雾,下一秒长剑与那黑衣剑客一起闪身到了姬鸿影面前。   那是一柄冷光剑,直到看到剑,我才想起:这不就是当日在城外,我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吗?   他所持的莹白色冷光剑,本身不稀罕,用它,才稀罕。   冷光剑唯一的特点便是快,挥剑斩时剑身虚化,实力强大的仙门剑客可以通过冷光剑扭曲时空,实现将剑由此地快速传送到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的能力。   冷光剑并不罕见,不过使用之人却极少,因速度极快,没有极高的轻功无法驾驭,反之还会对自身造成一定的伤害。   还有就是冷光剑只有速度快这一点长处,用得不好那便收益不大,只要是个懂点门道的剑客都不会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剑。   演武场上,黑衣剑客携冷光剑破空而来,只一道剑气便让姬鸿影如同被人撞开数里般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他踉跄倒退时,那剑客本该乘胜追击,很有可能就此胜了,可是自方才剑气挥开后,剑客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姬鸿影站稳,不知在等什么。   姬鸿影站稳的那一刻,左手手掌握紧,竟然有金色的光芒一闪,他本人也在下一瞬间由影子虚化,整个人凭空消失了。   只见金光乍现,姬鸿影突然出现在剑客身后,左手手中握了一柄短刀在手,同时右手再次捏决,从掌中发出无数条金色的细线,千万瞬发,只朝剑客而去!      ☆、探听   无数条金色的细线朝那剑客而去,剑客却并未回头,只见他抬起右手两指微微一动,冷光剑飞驰而来,一剑斩,幻影斩断幻影。   被斩断的幻影细线纷纷吸附在剑刃上,冷光剑顿时变成金色实体,掉落在地上。   姬鸿影脸上扬起势在必得的笑容,看着剑客,右手再次捏决对准了他。   剑客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冷光剑,抬起头向后一仰,躲过了一掌攻击。   “剑不能用,你怎么办?”姬鸿影笑道。   可下一秒剑客弯了弯手指,冷光剑竟带着无数细线飞回了他的手中,剑客手指在剑刃上一抹,血珠一沾上剑刃,所有细线“砰”地尽数化为尘埃。   姬鸿影蹙眉,抬手预备再次发动进攻。   可剑客没有再给他机会,握剑的手翻转,弹起剑柄格挡住了攻击,下一秒剑尖便横在了姬鸿影的脖子前。   结束了。   就在剑客翻转手腕格挡的那一瞬间,我身体不受控制地“腾”一下子站起身来。   我不知身旁是否有人被吓到,演武场嘈杂,我眼中却只见到剑客的身影。   那个翻转手腕躲攻击的招式,在阎罗殿只看过一次,我却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了。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天地间寂静,仿佛世上只有那剑客一人。   是他?   那样一个年轻人?   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气之下,便敢独自闯过玄机山重重剑阵的孩子,只是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了下来。   冷静想一想,当日近距离见那剑客时,我瞧着他还年轻,三年前能有多大?满二十了吗?   爹娘被害可是在我都只有十七岁的十一年前,若真是这剑客,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无法想象他指使了云奕等人谋害我父母。   更何况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姬云两家祖上还有姻亲,若真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   我浑身一个激灵,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做鬼三年,我怎么就忘记了那祸害人的东西:八宝法器!   八宝法器顾名思义是八件神器,追溯源头未可知,但江湖上一直有“收集齐八件法器便可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传闻。   八宝法器中有三件早已不见踪影,其余的在六大世家和五大门派里分散,云家刚好便有一件。   其实我是不信这传闻的,年幼时也曾见过那所谓神器,是一颗圆润的玉珠子,实在想不通除了玉本身,还有什么可值得吹嘘的地方。   我不知,但云家却当个宝贝,一向放在荒山上的一处密室中保存的。   那几年我见过太多明着抢暗里偷的、造访云家的人,只是一直未有人得手罢了。   是为了那颗珠子?   果然,那东西不是什么善物。   我正想着,见那剑客已经拿着剑走出了演武场,我暼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同门,无人注意到我,便也从后院子里遛了。   做个小炮灰的好处便在此处了。   我一路跟着那剑客来到演武场外,虽方才才赢了比试,可他似乎并没有喜悦的情绪,我是从后院绕去的,在拐角处撞见了他,看到他的侧脸还是和比试时一样冷淡。   正想着如何开口搭讪不突兀,一个人影突然从剑客身后窜了出来,快步奔向剑客,伸手似乎是想在背后偷袭。   剑客微微偏头躲开了,背后像是长了一双眼睛。他停下脚步去看偷袭自己的人,是方才与他比试的姬鸿影。   “你小子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姬鸿影见他躲开了,嘴上虽是抱怨,可面上带笑,“你何时叫那剑饮了你的血?是真嫌自己的命不够短?”   剑客摇摇头却并未回答。   “唉,左右是我输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钱袋,丢给剑客,“喏,归你了。晚上家里设宴,你来不来?”   剑客又摇头,收好钱袋,撩开衣角的时候腰间挂了什么东西,被姬鸿影看到了:“那是什么?在家中少见你戴佩玉,哟,还是个这么别致是玉珏。”   剑客明显愣了愣,抚平衣服:“回去吧。”   他们一前一后继续往外走,我躲在角落里,原本是有些距离的,可那剑客却突然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一怔:他是早就发觉我站在这里,还是不小心看到了?   应是前者,瞧他回头时的从容和与我对视时那一眼的淡然,不像是偶然发现我偷听,但只那一眼,什么都没发生,剑客像并没有瞧见我一般,又转回了头,离去了。   我回到了演武场,并未回玄门派的坐席,而是去了姬家人的坐席。   我蹲在姬家人身后,看了一圈没见着那日马车上的少女,遂挑了一个看着好说话的姑娘,拍拍她的肩膀。   “嗯?”那姑娘也是发掺白丝,转脸过来一脸疑惑。   “姑娘,这里可有一位叫姬鸿影的少侠?”   那姑娘四下看了几眼,道:“鸿影哥哥现下不在此处,你寻他有何事?”   “无事无事,就是想找他打听个人。”我装作一脸恍然大悟,“姑娘既然也是姬家人,或许也认得此人。”   那姑娘倒也真的好说话,好脾气地应道:“是谁?”   “方才在演武场上与姬鸿影比试的那位,不知姑娘可知他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少侠?”   我这话刚一出口,低着头回话的姑娘猛地抬头看我,又紧张地四下去看,好在她身边空着几个位子,想必是预备试武去了,我因此才挑了她搭话的。   她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便转了身回去,匆匆对我说:“不认得,你去别处问吧。”   这便是奇了,我才听到姬鸿影对那剑客说,晚上家里有宴席,还问剑客去不去的。   况且这姑娘的神情太古怪。   我自诩不是个为难人的,更何况还是个小丫头,只是除了她周围无人,别的地方都围坐着三五人,不好下手,便扯了嗓子:“姑娘,你怎会不认得他?他与你家人一同前来——”   “嘘!不要再说了!”我话还未说完,那姑娘便伸手堵了我的嘴,有几个离得近的姬家人已朝这边看了过来。   一个男子望过来,问她:“青芜,何事?”   “没、没事,他来问我茅厕怎么走!”   那男子点点头,转过了脸。   我憋笑看着她,小声说:“我方才见姬鸿影喊他去家中的晚宴,两人似乎很熟。你既认得姬鸿影,又否认得如此古怪,不会不认得那剑客吧?”   果然,这叫青芜的姑娘被识破了谎言,憋红了脸,犹豫道:“你……你是何人,为何打听他?”   “我就是个小人物,不足挂齿,见那剑客功法不错,想要与之结交罢了。”我尽量笑得和善。   裴毅这张脸有些清秀,若是和善些,倒也容易让人亲近。   她看了看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若真只是如此,我还是劝你不要同他有干系。”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此话怎讲?”   “我、我不能说!只是劝告你,你不听,我也无法。”   “行,青芜姑娘的话我自会考虑,只是现下我对他十分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让你提一提都不愿意?”   “他……他也是我的一位堂兄,叫姬尘影。”   我对姬家人发中掺白丝的判断又错了?   原来叫这个名字,“那便是与姬鸿影同辈,你为何只敢提姬鸿影,不敢提他?”   姬青芜再次慌张摇头:“我不能说,你别再问了,你若是执意与他结交,便自个儿去灵犀水榭寻他,别来问我,我一概不知。”   说完便坐正了身体,任我怎么问询都不出声了。   前面那问话的男子又转头看我,估摸着是疑虑问个茅厕怎么要这么久?我见没希望再问,便起身离开。      ☆、独目琉璃珠   姬青芜所说的“灵犀水榭”是一家客栈,与玄门派所在的客栈距离不远,隔了两条街,所以那日我才在房间里见到姬尘影折回小巷子,恐怕是外出办事,当时正要回客栈去。   我到了客栈便找小二询问他的下落,只说与姬家人同行的黑发剑客,他特征太特殊了小二想了片刻,果然记得。   “那位客官一柱香前回来过,被一行几个瞧着凶神恶煞的人带走了,我瞧他们可不面善,留了个心眼,似乎是往阴山上去了。”   阴山城和云州城不同,山脉众多,一剑派在神山上,这阴山却是个转方向的荒芜之地。   我赶了过去,店小二说他们是一行几人,不可能完全没了踪迹,我刚一到山脚便见一处草丛破败,像是打斗过的痕迹。   跟着这痕迹一路朝山里走,来到一处洞穴外,还未进去便听见里边刀刃相接的声音。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到底说不说?”   来之前我本是不担心姬尘影会吃亏的,毕竟他与姬鸿影的那一场比试,足见他的实力。   我还要从他口中问出他的功法是何人教的,他可不能在这里出事了。   想到这儿我连忙摸进洞里,这洞并不黑,最里边顶上开了个口子,有日光照射下来。   这一看我挑挑眉:果不出所料,姬尘影一人提着剑站在那里,四周倒着七八个年轻人,披散下来的发里皆有白丝,捂着胸口,正中气十足地朝他叫嚣。   也是没见过被打倒在地的,骂站着的。   冷光剑上没有血,可见姬尘影是留了手的。   只是面对这群人如何叫嚣,他都是一字未出,沉稳得很。   若他在演武场上并未使出那功法,我倒是挺欣赏他这样的人。   话多的,不见得就是有理的。   “姬尘影!若不是你诓骗轻罗,让她与你命定,你以为你还有命回姬家?”   地上瞧着是个小头目的,长得还挺周正,一脸厌恶地冲姬尘影啐了一口,“你还痴心妄想能娶轻罗,做姬家主人呢?”   哟。   我这可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人口中的“命定”我是懂一些的,是妖族的伎俩,取两方血液画一道阵法,布阵以妖血之力将这两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同生共死。   一方死,则另一方便不能独活,是情深至极又极其霸道的阵法。   一般没有妖族会与凡人绑下血契,将漫长的生命卡死在短暂的几十年里,两方都是凡人的,需得寻妖族帮忙,妖人自古不两立,更是闻所未闻。   “说!你将那独目琉璃珠藏在何处了?”   独目琉璃珠?   我一愣:这不是说云家的那颗玉珠子吗?   当年爹娘被杀害时,我孤立无援,在上玄机山前曾去看过一次,那珠子仍旧在荒山密室中,我将爹娘的遗物也一同放在那里了。   八年里我从未下过山,想着大仇得报后才有脸去见他们的衣冠冢,不承想竟是再也没机会去了。   做鬼三年我也曾试图去过那密室,可是那处设有开光法器,我一厉鬼无法接近,只是想来开光之物未被破坏,珠子应该还在才是。   姬尘影看着那人,淡淡的语气说道:“我没有。”   “你胡说!”另一人说道,“三年前云家被屠尽满门,你一听闻便赶着去了云州城,你素来与云家无亲无故,为何而去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是奇了,三年前,在我屠杀云奕等人时,姬尘影来过,他是来找独目琉璃珠的?还是另有什么目的?是何时到的?在我死前还是死后?   如若是为了那破珠子,倒也说得通。只是我在阎罗殿见了那日我厮杀时的场景,当日不曾注意到的,有几个“云家人”使的是姬尘影在演武场上的功法。   我与地上的几个人都等着他回答,可他又不回答,只摇摇头,避重就轻:“再说一次,我没有,不要再纠缠了。”   “若不是你拿了,众家在云家怎会空手而归?现在云家被灭满门,除了你,谁还知晓当日的情景?”   除了当日赶去的姬尘影,云家人可都被我杀尽了。   我想知道的,姬尘影也许知道。   想到这儿,我脚步微移,咳嗽了两声,从石头后走了出去。   地上的人看我都有些惊讶,唯独姬尘影,只抬眼淡淡看了看我,眼里波澜不惊,放佛早就知道我在偷听。   奇怪奇怪,这小子怎么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什么人?!”   我微微一笑,“小人物小人物,不足挂齿。”穿过地上躺着的七七八八,来到姬尘影身边,“大哥久等了,小弟没来迟吧?”   他转眼淡漠地看我,并未答话。   也好,这种时候不言不语反而更加有气势,我继续笑得狗腿子:“大哥,小弟们都在山下等着呢,你老这儿处理完了,不如回去歇着吧?”   我说完,余光看到地上的人面面相觑,脸色不善。   姬尘影与我对视,他眼里没有疑惑,更像是看戏一样,只是不带一丝笑意。   “走!”   “姬尘影,你给老子等着!总有一日,老子要将你赶出东海城!”   那一行人还不如姬尘影一个,纷纷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刃,相互搀扶,一边叫嚣一边从洞口离去。   瞧这叫嚣的劲儿,怕是姬尘影留手太多次,叫他们有恃无恐了。   我转过头,正欲继续拍马屁,却见姬尘影收了剑也要从我身边走了。   我忙叫住他,想问问他当年去了云州城,都看到了什么,谁知我手刚一碰到他肩膀,还没发力呢,便被他抓住了手腕,整个人被拎起来,在空中翻了个个儿,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哟……”我给忘了,这身体是裴毅的,反应不及。   本想着姬尘影不说就揍他一顿,揍一顿可就什么都说了,鬼生三年,这法子我屡试不爽。   可这……   “哎哎哎!大哥大哥,留步留步!”我强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拦在他面前,“大哥,小弟名叫裴毅,字行简,大哥就管我叫裴行简吧。小弟家……家在无尘峰,无尘峰裴家。”   管这裴毅是否和裴家有没有干系,我能想起裴家在无尘峰就不错了,想来姬尘影也不会特意去调查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若真的查了没有我这样的人,也无妨,我还有别的悲惨身世等着他。   他这次看都没看我一眼,置若罔闻,绕了我身旁继续走。   “大哥!小弟见过大哥您在演武场上的风姿,心生敬佩,想要做大哥的小弟,还望大哥能罩着小弟!”   他还是不留步,眼见着就要走出山洞了。   “实不相瞒,小弟在玄门派过得凄惨,实力又不济,方才您老也瞧见了,我那身子骨弱不禁风……常遭受玄门派弟子的欺辱,连新入门的外门师弟妹都可以随意使唤小弟,小弟不|堪凌|辱,如若大哥能罩着小弟一二,洗衣服做饭撒扫,小弟便全包了!”   我这番陈情就差声泪俱下了,说得我自己都要信了,估摸着是演得好,姬尘影停住了脚步。   “玄门派?”   我一愣。因裴毅不参加试武,出门又急,便未穿门派衣物出来,他看不出也正常。   “你说你是玄门派弟子?”   原来不是因我演得好。也罢,不管怎样,总算抓住他感兴趣的地方了。   “是的,小弟是玄门派弟子。”我低着头偷偷瞧了他一眼,他背对着我,转了脸,我只看到他的侧脸,一瞬间似乎有些落寞,转瞬即逝。   “玄门派……”   我不知他为何对我师门如此介怀,也许是因师尊名气,便高看两眼?   谁知他下一句问我:“你在玄门派里,可认识一个叫云齐的?”      ☆、如水之情   好家伙,这可真是小毛贼问贼祖宗家在哪儿,问到点子上了。   我只略思考了一瞬,便有了绝对不会出错的答案:“这世人还有不认识他的吗?”   仙门世家的云家收养的孤儿,上山学艺八年,下山一朝屠尽养父母家满门。话是夸大了些,可不假。   三年前此事一出,有多少人骂我狼心狗肺,叹云家夫妇心善被蛇咬,恨玄门派收了我这么个不是东西的逆子。   若不是我师尊一向品行高洁受人敬仰,我下山前又请他逐我出师门,不晓得多少江湖宵小要看玄门派和他的笑话。   饶是如此,想必师尊也因我受了不少的耻笑。   终是我对不住他。   下山那日,我曾问师尊,人,是否该顺心意做事。   师尊对我说,不枉为人,便顺心意。   姬尘影久未再说话,我猜不透他究竟想问什么,试探道:“大哥,怎么想起问他了?”   他摇摇头,拔腿又要走。   我见他真的要走出去了,忙道:“小弟自然认得他,不仅认得,还十分熟识啊!”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我云齐,云家夫妇收养的养子,连外人都看得出来,云氏夫妇待我如亲生,为何我要恩将仇报屠尽云家满门?世人猜不透这其中真意,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八宝法器之一的独目琉璃珠。   三年前姬尘影赶到云州城,没能找到那珠子,便猜想珠子叫我给拿去藏起来了,可是我死了,他就是想问我把珠子藏在何处,也没法问了。   果然,听到我这么说,他转过身来:“你与他?”   “我与云齐师兄可是同门师兄弟,他还颇照拂我。”我见他神情有些松动,忙请他坐到里边来,“小弟知道大哥想要什么,大哥放心,只要以后大哥罩着小弟,您老想要的,我都给您包圆儿了!”   这可是真话,他是想要那珠子罢了,若当年之事果真同他无关,只要他能老老实实告知我实情,待我报完仇,我也没心思继续活着,不如回去做我的厉鬼,或者……兴许能投胎了呢?   那东西他想要,也不是不能给。   想来我爹娘被害时他才刚十来岁,十有八九是同他无关的。   他看了看我,似乎在思量我这话的真假,我讨好地笑道:“大哥,您老若还不信,听我说说不就得了!”   他竟还真的坐在山洞里的石阶上,盯着我:“说。”   我挑了两件当年在山上拜师的事,只不过多少有些加工,叫故事听起来真的像裴毅参与了一般。   谁知我正声情并茂地讲着,他抬手抽出冷光剑,剑尖放在我的下巴下:“你耍我?”   我给惊得白毛汗都出来了:“我哪敢啊,大哥,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你与他同门就当是不假,你想骗我,大可随便编了他在门派的故事来。”他抬了抬剑尖,“说些旁人不知情的。”   我见他眼中有了杀意,便知此人不像平日里那副沉默温吞,不杀方才那些人恐怕是有缘由的,怎么说也姓姬,不得不给自家人薄面。   我却不一样,若是死在这儿,谁会在意?岂不是对不起阎王对不起裴毅,亏大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容我仔细想一想、想一想还不行吗?”   十七岁拜入玄门派,八年后死于云州城,这期间每日修习功法,枯燥得实是没什么可说道的。   幼年时在外流浪,太丢脸,不可说不可说。   这倒叫我想起一件事来。   那年娘病重,云奕诬陷我偷盗爹的令牌,扬言要将我逐出家中,彼时爹忙着照顾娘无暇分心,我也是年少气盛,一气之下离家,独自一人去了万棺墓,为娘寻找据说能暂缓病痛的草药。   “云齐师兄曾去万棺墓,待了月余。”心道如何?这件事,可不是谁都知道的吧?   姬尘影果然愣了一瞬:“他……告诉你的?”   “如若不然——”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到姬尘影握剑的手指,骨节发白,看样子十分用力地在控制着什么。   别一不小心让我抹了脖子,这具身体虽没我的那具厉害,但好歹是个人。   见形势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临时改口:“他可没说,我之所以知道,因我同他一道儿去的。”   姬尘影已没有了刚才那样的紧绷,缓缓将剑收了回去,语气有些异常:“……你,同他去?”   “可不是嘛,我裴家与师兄的云家同为仙门世家,无尘峰与云州城又不远,彼此少年认识也不是什么怪事不是?”我将记忆中仅存的关于当年去万棺墓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着重说当年“云齐师兄”是如何如何地照顾“我”的。   “大哥你是没去过那地,神草宫的姑娘都可漂亮了,日后有机会,小弟带路,去玩玩。”我嬉皮笑脸玩笑道。   “……可有遇到什么人?”   “自然是有的。”   奇怪,我说完这句话,忽然看到他微不可闻地弓起了背,似乎凑近了我一些,放佛是害怕听漏了什么细节一般。   “一路上我与师兄在断壁涯上遇到了几个采药人,墓里边还遇见个……”   说到这儿我也记起了,在万棺墓里遇见过一个小孤女,她一人住在墓里,过得颇有些凄惨,十岁左右了,连话都不会说。   我当时觉得她可怜,在墓里寻找草药寻了一月间,便都带着她,顺便教她说了两句话。   十多年过去,我早已记不得那丫头的模样,但如今说起,还能想起她拉我衣袖时的胆怯,是个可怜的小女娃。   姬尘影急切地问:“什么?”   “噢,没什么,一个小丫头罢了。”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不再说话。      ☆、想要的东西   我见他沉思,估摸着是在考量我对他到底有没有用,有什么用,便主动问他:“大哥,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他听到我说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放佛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还未回过神来,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道不明的情绪:“是。”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是了,我果然猜得没错。   “大哥想要的,便是小弟想要的,您老尽管放心。”   不知是否是头顶的日光照下来的缘故,晃神间我似乎看到他笑了一下,再一眨眼,就没了。   大概是看错了吧,他方才可是对我动了杀心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大概猜得到。”我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他往后躲了躲,转开了脸,无言:“……”   “方才那群人想要八宝法器独目琉璃珠,其实大哥当年并没有拿到,对吧?”   “……”   “我与云齐师兄相熟,他能藏东西的地方,我都知道一二。”我冲他眨眨眼,表示大哥你放心,他依旧不说话。   “大哥,小弟说了这么多,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   “和姬鸿影比试时,小弟见识了您老的实力,简直太强了!”我一边说一边看他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很吃这些恭维的话,脸上不再是惯常的冷漠,反而很认真地听我说话,“我想知道,大哥师从何门何派啊?”   他迟疑了片刻,摇头表示不愿多说:“已经故去。”   “那真是遗憾……不知大哥还有其他同门吗?”   他又摇摇头。   这就奇了,没有别的同门,师父已不在世,可我在阎罗殿上看得真真切切。   且阎王也对我说过,做鬼之后是无法撒谎的,也就是说在我死的那日,那小喽啰说的全是真话。   我的大仇并未得报。   真正的幕后元凶还活着,还活在这世间。   如此说来,要么就是这外门功法还有别人学会了,姬尘影并不知晓,要么……就是他在撒谎。   可我又实在想不通他撒谎的缘由是什么,难不成当真与他有关?   “大哥的师父是何时离世?又是如何离世的?葬在哪里?有空小弟便去探望,这不上快赶上清明节了嘛……”   姬尘影抿了抿嘴:“不必。”   在我愕然的眼神中,他抬起头:“逝者已逝,不必再去打搅。”   这便是不愿意说,绕了个弯,把问题抹去了。   想想也是,他与裴毅这张脸、这具身体和我这个人,才认识短短半日,怎么会把真心话全盘托出?是我操之过急了些。   只要抱住了他这条大腿,日后有的是机会从他嘴里问出一切我想知道的。   “也是。”   “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嗯?哦,裴毅,字行简,大哥就叫我裴行简吧。”   他点点头,又问:“你说,你在玄门派受人欺负?”   “嗯!”我忙伸出手给他看,适时地卖些惨以博取强者的同情,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大哥你看。”   其实这手在我醒来便这样了,布满伤痕,一看就是粗活做得特别多。   他低头看了看,皱眉:“是谁?”   “啊?大哥你……要做什么?”   “让她还回来。”   话虽说到这里,我却真的没想到他会问我是谁干的,就算我想,我也说不出来是谁。   “其实、其实有些是同门师兄弟们,为了磨练我,我没事的。”   方才还想杀我,如今看我这么了解云齐,就将找法器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了,突然这么献殷勤,若我是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真的有些感动了。   这小兔崽子还是太嫩了些。   我看他依旧不能释怀的样子,怕他给我惹事,说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如今我有大哥撑腰,只要今后没人欺负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愣了愣。   “嗯。”      ☆、莫非是隐疾?   自山洞回去后,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没想到只一次就抓住了姬尘影的软肋,他想要珠子,我想要知晓他知晓的事,待事成离去,岂不快哉。   昔年父母大恩不得不报,这仇,更是必定得报的。   自山洞回来后,姬尘影常来寻我,也不做什么,他都能在我房里喝一下午茶。   我再问他关于师父的事,他一开始还会编些理由给我,什么师父只教了他功法,别的他并不了解,后面几次索性直接闭嘴了。   你连你师父哪年死的都说的含糊不清,绝对有鬼!   但我又不好逼他,撕破了脸,前面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我想了想,提出带他去几个“云师兄可能藏珠子”的地方,献献殷勤表忠心,叫我们兄弟间的感情增进增进。   可他却说不急,一日不急,两日不急,三五日还是不急。我才明白,他这还是防着我,怕我给他下套呢。   既然他并不信任我,那必定也是不会跟我去了,我必定也是表不了我的忠心了。   我尝试着同他沟通,他倒是愿意同我讲话,只是他听得多,说得少,几日下来裴毅的底被他摸了个干净,我对他,却还是一知半解。   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我想起那日同他一起下马车的少女,这几日也见过几次,便是山洞里躺在地上那群人口中说的“轻罗”,姬轻罗,姬家本家的四小姐。   姬轻罗是姬家的天才少女,同姬尘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俩人感情极其深厚,当然,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日姬尘影每每来我处喝茶,她都会来找上他几回。   可惜姬尘影如今一心只顾着寻找珠子,又担心我设套给他,于是每日赖在我这儿,不肯走又不肯随我去他处,对姬轻罗来找他这种暗示,一概罔顾。   小年轻必定是不懂怜香惜玉的,我却有了想法。   我特意挑了个姬尘影回去的时候,悄悄敲了姬轻罗的门。   这几日姬尘影常与我在一处,客栈里的姬家人见了我竟像见了瘟疫一样,避开都来不及。   哪日闲着了,定要逮着个姬家人问问,姬尘影是怎么的,令他们如此畏惧。   但今日来找姬轻罗却不是为那些个琐事。   她开门见是我,愣了一瞬,便将我请进了屋子。   “姑娘不必客气了,我就不喝茶了。”我谢绝了她倒茶,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问姑娘与尘影兄的命定。”   她有些慌乱,手里的茶壶差点打翻:“裴公子别误会,那只是……”   我笑得很含蓄:“不必解释,我都懂的。”   她看着我,傻了一样:“真的吗……?你懂……?”   “是的,我懂。”我脸上扬起胸有成竹的笑容,“你与尘影兄两情相悦,你是女子,害羞也是应该的,没什么。”   “……”   “我来就是想问问,既然如此,为何你二人还未成婚啊?”   姬尘影与姬轻罗同年岁,均是弱冠有三,按理说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上街打酱油了,还未成亲,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若是在中间把这桩亲事促成了,那我是什么人?大媒人啊!抱得美人归,他要是还不把我当兄弟,有理说去吗?啊?   绝对没理,所以他肯定会的。   到时候再喝点小酒,套话,就什么都搞定了。   我这如意算盘打得好,谁知姬轻罗听我这么说,一口茶水喷了我满脸:“啊!对不住,对不住,裴公子,对不住……”   我从她手里拽过她慌忙给我擦脸的帕子,自己擦:“……无妨,你冷静些。”   “是、是……”   这姑娘当日见还挺稳重,看来每个姑娘家提到嫁人这种事都是会害羞的。   “你都这般大了,从未想过嫁与他吗?”我有些无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两情相悦,何不把婚事给办了?我爷不图什么,你俩能记得我出的这份力,我就算没白忙活。”   她看上去很是为难:“这……”   “难道是尘影兄他……”   姬轻罗望着我,我俩对视,彼此明白了,她目光呆了呆,脸红了:“既然你已知晓他——”   “有什么隐疾?!”   姬轻罗:“……”   我一次就猜中啊。我滴乖乖。这可咋整。   这些日子瞧着,姬尘影除了有些老头做派之外,别的一切正常,想不到——   正想着,门被人大力推开了,我和姬轻罗双双看去,姬尘影站在门外,眼神似有些不善地看着我们。   或者说是不善地看着我。   姬轻罗反应极快,拿起桌上的茶杯往我脸上泼了上来,迅速从姬尘影旁边掠走,夺门而出。   我一边擦脸,一边凉凉地笑:“大哥……你都听到了什么……你听我解释……”   “手里拿着什么?”   嗯?我低头:糟糕,是姬轻罗的帕子。   他抬手,我立刻扔了帕子,一个健步冲上去瘫坐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大哥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来为大哥你说媒的!”   他低头看我,逆光之下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你先站起来。”   我立马弹起来,才看到他并没有背剑,方才也并不是要拔剑杀人。   “大哥,我看你与轻罗姑娘两情相悦,便想与你们说个媒,促成一桩姻缘。”我说,“她一时激动,喝水吐了我一脸,又浇了我一回,这帕子是拿来擦脸的。”   姬尘影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我,就像姬轻罗方才看我的目光一样:“……”   “大哥,我打听过了,你和轻罗姑娘不是同父同母,不过分家与本家的干系罢了,是可以成亲的,这点我知道,我不会觉得你们是乱|伦,你放心吧。”   至于他为何发间不掺白丝,想来也许是我没仔细看过,被他藏在头发里了?想到这儿我多看了他两眼。   他的目光更加复杂了:“乱……?”   “自然不是!我是不理解,大哥既然喜欢她,为何不成亲?”   “……”他盯了我片刻,估摸着是看出我很认真,道:“喜欢……便要成亲?”   “自然。”   他眼睛里亮了亮。   “你二人两情相悦,不成亲还等什么?夜长梦多啊。”   “……”   “大哥?”   许久,他才说话,语气中带着无限的苍凉感:“这世间……两情相悦难。”   我心道你这吃得到葡萄的,对我这吃不到葡萄的说酸……   他又说:“我不会同她成亲。”   ☆、做戏要做全套   姬尘影此人很少说自己的事,我也就不懂,既然愿意以姬轻罗为命定之人,生死与共,却又不愿娶她,这是什么道理?   后来我才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些端倪。   据说是姬尘影的爹犯了错,被逐出了家门,姬尘影也是好不容易才在家里立足,却一直不受家里人待见。   这些是外头的风言风语,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晓,具体他爹犯了什么错,外人就不知晓了。   那便是家里不允了。   我瞧着姬轻罗那姑娘是对姬尘影有情的,姬尘影那厢虽然瞧不大出来,可是愿意以一生命定一女子,便知其情深,站在成年男子的角度上分析,我认为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爹是家族罪人,自己在家族中无甚名望,只凭实力颇强劲让同族畏惧,即便家里同意他娶姬轻罗,日后也定会让她吃苦受白眼。   我虽对这些事没什么经验,可戏本看多了,在云家又耳濡目染许多官家大小姐配穷酸书生的戏份,自然比姬尘影懂得多些。   若这小子没有那功法一事,我倒真挺欣赏他的,实在可惜。   试武最终结束后的一日,我在房间里看着窗外,街上人熙熙攘攘,赵岚的声音自方才我回来就开始吵闹,我也不去理,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了。   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我脑子里正在思虑她怎么不骂娘了,楼下突然传来桌椅板凳噼里啪啦的声音。   “再敢胡言乱语一句,我杀了你。”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打开门,姬尘影正背对着我,左手手掌里的波痕还未完全消失。   “你!你是姬尘影?我认得你!你为何突然出手伤我师妹!”   说话的是我那同门萧映,我看一眼他在楼下,扶着嘴角流出血丝来的赵岚。   还真给我惹事了啊。   我刚想缩回头,萧映已看到了我,“裴毅你站住!是不是你!这些天姬尘影总是来找你,是不是你指使他的?”   赵岚敢怒不敢言,捂着胸口瞪着我。   姬尘影也回头,我注意到他将左手缩回了身后,颇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想要藏起东西来一般。   “呵呵,都在啊……”左右为难,说不是,那便是撇清与姬尘影的干系,以后想套近乎,面子可就抹不开了;说是,怕是我在玄门派就回不了头了。   原本打算此间事了,回师尊门下孝敬他老人家一段时间再走,现下恐怕是不行了。   我索性站在姬尘影身边:“大师兄,前些日子我已与尘影兄结拜为兄弟了,我现在是他小弟。”   回头,却惊愕:姬尘影微微蹙眉,似乎是不满,但又极其克制着这份不满。   ……?这极其细节的情绪被我捕捉到了,是我说错话了?   “大哥,我说错了?”我尽量轻声细语地对他说,再配合一点微笑。   他转了脸不去看我,没吭声。   现下我是两边都得罪了?   我思索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方才我那一番话,表面上是说我和他成了兄弟,他为我出头很正常。   可旁人听了,倒好像是我在撇清自己,弄得他一厢情愿来替我出头,日后玄门派或赵家来寻仇,他就是只出头鸟。   我心里顿时觉得此人心机颇深沉,若不是我阅人无数,懂得人心,怕怎么得罪他的都不知道。   反正现下脸也不是自己的,要与不要没甚区别。我腿一软坐在地上,抱着姬尘影的腿便嚎:“大哥,你来得可真及时!”   萧映和同门们看我的眼神:……   不好说。   “你……怎么又……起来。”   这招果然好使,姬尘影连语气都变了,弯腰来扶我。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小弟上山拜师,原想在师门安安分分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惹了赵岚师妹,让师妹不顺心,每日动辄打骂,我皮糙肉厚又是个贱骨头,让她打骂便是了,她舒心了我也就安心了,可是她今日不知怎么又惹了大哥,叫大哥如此生气……”   如此一来,便是赵岚先惹了姬尘影,赵家非六大仙门世家之一,怎么也得给姬家些薄面,日后姬尘影也不至于因,为了我出头而受制。   “你胡说,师妹何时对你动辄打骂了……就算、就算骂了你两句,那也只是骂了,没动手!她年纪小,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你一个男子心胸怎么如此狭隘。”   打没打我不知道,骂得确实难听,既然她敢做,萧映又敢这样恬不知耻地护着她,那今日不妨趁此机会撕破脸皮,我又不怕。   “天可怜见啊,各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你们看看我的这双手……”   我举起裴毅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底下的人惊呼一片,“这都是给她洗衣服洗的……”   我瞧一眼赵岚,眼中盛怒,但没有反驳,看来我猜的没错。   裴毅啊裴毅,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太……不行了。   都叫人欺负成这样了,毫无尊严可言,一个大男人,给不是媳妇儿的女子洗衣服,还洗破了手。   “你们再看我的背……”我作势要去拉衣服,下面的几个师妹连忙挡住眼睛,忙说不要。   其实我也没打算给他们看,因为身上没伤,就是看气氛到了,戏上瘾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姬尘影。   他居然在扒拉我衣服……   “你干什么?”我疯狂给他打眼色,抓着衣服不松手,低声道:“你来真的?”   他愣了愣,立刻收回了手。   幸好,差点就真的叫这小子给我扒拉下来衣服,露馅可不是好玩的。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这戏也做不下去了,把脸侧回去面朝里面,继续抱着姬尘影的腿干嚎:“大哥呀,你要给我做主呀,啊啊……”   下面没声了。   “我若是再回门派,怕是要被他们报复,死在师尊外门里了啊……”   “你!裴毅,你在胡说什么!”   “他胡说?”姬尘影的声音冷冷道,“有你们这样对师弟的?”   下面又没声了。   我这个大哥虽然处处提防我,可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面子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我如今是他小弟,我受辱他面子也挂不住,都是不错的。   只是今日事之后,我算是与玄门派同门撕破脸皮,不日师尊就会知晓了吧。   两次,两个人,同是我,给他添麻烦。   解决完下面一群,我俩回了房间,我还啜泣着,刚一坐下,他便问我伤势如何。   哪来的伤势?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问背上的。   “大哥,我哪有伤啊,没有的事。”我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对付他们那种人——”   他正认真看我,眼神里有考究。   完了,忘记自己是裴毅,人人可欺的裴毅。   “嗯……嘤嘤嘤,就是这样,我命好苦……”我躲开了他的目光,指了窗外,突然道:“大哥,见你这两日心情郁结,小弟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这是灵光一现的想法,只为了移开这个话题。   “什么?”他倒也配合。   “明日午后,大哥在那条小巷子口等着,有你想要见的人赴约。”   他似乎是被窗外的景色迷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般:“嗯。”      ☆、万花楼   日头高照,我内心无比焦躁。   姬尘影站在巷口,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我也还在硬着头皮等着,在一家卖包子的铺子后面,一边啃着包子。   这位兄台是真的能忍,一个时辰几乎没怎么动,就那么等着。   我说要给他惊喜时,本是转移话题,说出口后,却也顺势想到了一个妙计。   我悄悄找了姬轻罗,同她说姬尘影约她出门。她起初并不相信,我下楼吃了个饭的功夫,她跟我说她信了,她去。   裴毅一没钱二没权三没朋友,我就是想从旁的角度查当年之事,我也得有门路才行。   于是姬尘影就显得极为重要,而且他刻意隐瞒他师父的事,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查他,我查谁。   所以撮合他俩这种无聊至极的锁事,做大事者,我能忍,我都能忍。   我特意穿了一件不显眼的衣服,提前来蹲点,姬尘影果然是在意姬轻罗的,只比我晚了片刻。   而且,他还特意打扮了!   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乃至……他的那把冷光剑,都是仔仔细细擦过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从未与谁生过情愫,此刻也不觉得这有多美好,只因情这一事,纷纷扰扰,来来回回,患得患失,十分麻烦,不如做厉鬼时有趣。   就比如你看他,平日里多寡言少语一个人,冷漠强劲,还不是得在这儿等心上人,一个时辰了,要我早就厌烦无比。   我坐在街边,靠包子铺挡着我的身体,吃着包子看姬尘影。   其实……这小子容貌还算出众,只是一脸的生人勿近,我若是女子绝不会主动接近他。   我正胡思乱想着,有人坐在了我身边。   我扭头看他,他也看我,是个不认识的男子。   “来一个?”我递了包子过去。   “好嘞。”这人也不客气,拿起就吃,问我:“公子在看什么?”   “看美男子咯。”   “在哪儿?”   “你自己找,指出来多没趣。”   “是在说我家公子吗?”   我咬着包子肉,“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叫我来护着你。”   “护我?你家公子是哪位?”   “不是在哪儿站着吗?”他指了指,“奇了,今日你约我家公子,怎么自己蹲在这里吃包子,叫公子站着等啊?我去同他说一声你在此处。”   我忙拉住他,看了看姬尘影,又看了看他:“……你说姬尘影?”   “是啊。”   我擦擦冷汗,心里愈发觉得姬尘影此人,心机城府深不可测。觉得他自己看不住我,比如现下要同姬轻罗出门,便叫了人来特意盯梢。   他是担心我与谁同谋,诓骗他去外地,人生地不熟,若是中个埋伏,怎么办?   这小子年纪轻轻,心里的算计异常深刻。   不提在阴山城外初次见面,我估摸着那次他并未记住我。   该是在那日演武场外,他发现我偷听他和姬鸿影说话,就已经对我起了戒心。   之后在山洞我又是偷听,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他示好,虽然抛出了十分诱惑他的条件——独目琉璃珠的下落,可他仍未信任我。   好心机,这小子日后定能成事。   “随你。”我说,“今日并不是我约他,等下他等的人会来。”   会来的吧。   若是不来,我如何和姬尘影交待。   身旁的人奇怪地看我。   “怎么?”   “哦……无事,那裴公子有事便喊我,我叫齐乐。”   “知道了。”   又过了一柱香时辰,我坐都坐不住了,姬尘影居然还直挺挺地站着不动。   “小乐子,你去……去灵犀水榭找姬轻罗,问问她怎么还不来?”   “四小姐一早便吩咐了,她有事来不了了。”   “……你怎么不早说?!”   “您没问啊。”   “给我消失!”   “好嘞。”   我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而且这次还连带着姬尘影一起被耍。   总不能一直叫他这么站着,看他今日特意打扮了,我反而十分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期盼。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大哥……”   他转过身,点点头:“你来了。”   “大哥在等人啊?”   对于我的装傻,他没有任何反应,只看着我,似乎我脸上有什么好看的事物一般。   在我的脸都要笑僵之前,他突然笑了一下:“走吧。”   这笑容,果然是强撑着的吧,为了不在小弟我面前丢脸。我太懂了,做鬼霸的那三年我便是,打不过的架硬打,撑得便是一口气。   “去哪儿?”   “不是要给我惊喜吗?”   “原本是有惊喜的,只是方才轻罗姑娘说有些事,来不了了。”我安慰他,“下次还会有机会的。不如,大哥回去吧?”   他不吭声。   我们两个并肩走在街上,他没说回去,我也不好再提,想着他心情不好,便散散步也是好的。   他神情落寞,说什么话,回答都恹恹的。我懂,估摸着是没见到姬轻罗,十分失落吧。   远远的,看到一块金字招牌的万花楼,一群姑娘正在招揽客人,我拽着姬尘影,道:“大哥,天涯何处无芳草?走,喝花酒去。”   “两位客官,里面吃酒啊~”   我一摸胸口,心都凉了,今日怕是要倾家荡产,但回头见姬尘影一脸难以言喻的模样,想着他情伤要紧,钱没了能再想法子,便掏出几锭银子直接拍在老鸨手里:“最贵的酒,最美的姑娘。”   那老鸨收了钱喜笑颜开,忙招呼:“哎呀客官,您就请好吧!”   “大哥,别不痛快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男人嘛,喝点酒什么事过不去?嗯?”   姬尘影看着我:“……”   他自然是接受不了的,他心里有姬轻罗,来这种勾栏,多多少少觉得过不去,但也正是这种想法,才会让他如今这般痛苦。   “你就听我的,放心。”   我对他突然有了些弟弟般的怜爱,我是见不得人为情这一字所困的,尤其是男子汉大丈夫。   姑娘们簇拥着我们上了楼,进了房间,歌舞声降低了,进来三个貌美的女子,我一瞧不错不错,甚得我心,给她们使眼色,她们便朝姬尘影扑了上去。   姬尘影将剑放在桌子上。   姑娘们顿住,纷纷看我。   “咳咳。”   我可是掏了钱的。   姑娘们慢慢朝前两步。   姬尘影拇指按住剑柄,剑稍稍出鞘几分。   “……”   果然情根深种,那我也就不强求了,叫了姑娘们来我身边坐着,给他倒酒:“不要陪,那喝酒?”   姬尘影定定看着我:“……你时常来这里?”   “大哥可误会我了。”   他脸色缓了缓。   “我哪有那么多钱。”   “……”   这是骗他的,做人时我没空,鬼生三年倒经常去鬼市里的青楼,只是我是个厉鬼,除了赌钱的肯跟我玩,女鬼都不敢靠近我,方圆百里也没有只女厉鬼。   于是我经常在这边赌钱,那边怨气轻些的鬼便和女鬼玩乐,久而久之,看都看会了,根本无需真的流连。      ☆、无关亲族血缘   我许久未喝酒,入口不免呛到,身旁的姑娘应该是想为我顺背,手刚碰到我的脊背,就又拿开了。   我咳嗽着去看她,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看我,又拿眼悄悄看姬尘影,似乎是在暗示我。   我转脸去看姬尘影,没什么表情地坐着。   真真是坐怀不乱,正人君子。   我拉住姑娘的手:“你别怕,我大哥这人就是脾气差了点,人好。”   “嗯。”那姑娘又瞟了一眼姬尘影,将手抽了出来。   这花了钱的,连个手都不让摸,钱不够?   反正我也兴趣缺缺,一心只想和姬尘影套近乎,不给摸便不摸了。想叫我再掏钱,那是不可能了,我一文都没有了。   我与姬尘影喝了几个来回,偶尔瞥见他腰间挂着一枚玉珏,乍一看光华流彩,多看两眼后,发现那玉珏竟未经雕琢。   世家公子,外出带着一枚瞧着就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看来他在家里当真不受待见。   “这玉珏挺好看的。”我努力找过夸赞的词了,真的。   他一愣,手离了剑,去握玉珏:“……”   “这么宝贝,看都不能看一眼啊?”我笑他,“哦,是轻罗姑娘送的吧?”   说完我也不打算等他回答,继续喝酒,却突然听他说:“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有何区别?这情伤之下的男子啊,便是嘴上不愿说出那个名字,心里也还是服输的。   “喝酒。”我对他说。   酒过三巡,两人都没怎么醉。   “原来大哥酒量这么好。”   “还好。”   “大哥,我问你件事,”我趴在桌子上,身旁的莺莺燕燕不知何时离开了,四周安静:“你一定要据实回答我,再怎么说,今日喝酒好歹也是小弟做东。”   “你醉了。”   “胡说。我在玄机山上八年,饮酒无数,从未醉过。”   “为何喝酒?”   “心里苦啊。”我指了指胸口,“借酒消愁。我曾有这世上对我最好之人,大哥你明白这世上有的人会对你好,却什么都不图你的吗?更甚者无关亲族血缘……可惜,我没能保住他们。”   他低垂眼眸看我:“无需太过自责。”   “大哥的爹娘,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   “不想说,罢了。”   这失落的语气,恰到好处的叹息,我枕着双臂望着他,仿若我醉了,心里清明一片。   “记事起便没了爹娘,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却不知是这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他摇摇头:“无妨。虽记不得爹娘,但我也有一位对我好,却又什么都不图的人。”   我愣了,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头一次说自己的事。   “是……什么人,你师父吗?”我听到心在胸膛里跳,期盼他能说出点,关于他师父的事。   “不。”   “我还以为,是你的师父。”   “……”   “那……是姬轻罗姑娘?”只好说些他会感兴趣的话,不然这好不容易来的真心话就断了。   他双眼看我,嘴唇嗡动,似乎要说什么,许久,“该回去了。”   是我的错觉吗?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脸上的神情特别温柔,原本我就没醉,更加一个激灵,抬头睁大眼睛:姬尘影还是平时的样子,似乎方才就只是我的错觉。   出门夜风一吹,更加清醒了,我笑着对他说:“如何,心情是否舒畅了?”   “是。”他看着明月,“许久未有这样。”   今日这场酒,虽然花光了裴毅所剩无几的几个钱,可好歹听这小子说了两句真心话,不算太亏:“那以后便常来喝酒。”   他皱眉。   我宽慰道:“只喝酒,别的我也知入不了你的眼。”      ☆、肘子   “裴公子,真是对不住,当日恰好有事……”   “我无碍,你兄长可是真伤心了。”   隔日,我来找姬轻罗喝茶,顺便秋后算账。   姬轻罗很疑惑:“怎么会?”   我拍案:“怎么不会?你放我……放他鸽子!”   她低头:“对不住……可、可我不去,他不是应该……”   “什么?你大声些,我听不见。”说实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发脾气,全因为我现在身无分文,钱都拿去逛青楼请姬尘影喝酒了。   “没、没什么。”   “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靠谱啊?你就说说,下次能不能准点到?”   她睁大了眼睛:“还有下一次啊?!”   “高兴吧?”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我估摸着是当时一时激动便答应去,事后又不好意思了,才推脱了。脸皮薄就是脸皮薄。   我得意洋洋地挑眉,觉得自己真是太帅了,也不管裴毅的脸做出这副神情是给什么模样:“你放心,妹子,不把你和尘影兄撮合成,我死不瞑目!”   “……”   “呃……”好像用词不太对,算了,反正意思表达对了就是了,“左右你只要知道,有哥哥我在,你俩绝对能成。”   “裴公子,其实……”   我忙表现出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不用谢我了。”   “不是……轻罗想知道,裴公子是怎么看兄长的?”   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大概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担心我对他们之间有什么看法吧?   我安慰她:“你别想太多,你兄长是人中龙凤,样貌实力性子样样出众,只要你自己喜欢,就是最好的。”   “你真的这样想?”   “当然了。”我说,“昨夜我拉他去青楼吃酒,他都不肯让姑娘们近身,洁身自好得紧,这种男子世间可不多得了。”   姬轻罗的脸一下子就变色了:“昨日你带他去……”   “还不是因为你,裴……陪他喝酒,我的积蓄都没了。”本来裴毅就没什么钱,好不容易存了俩,昨夜全花光了,“下次你要是再敢放他鸽子,烂摊子我可不帮你收拾。”   她忽然笑起来,十分愉悦:“我说……怎么的他回来后那样……”   “你晓得便好,”我语重心长,“丫头,我看尘影兄当真不错,你眼光很好,可别错过了。一次两次可是要人家寒心的,知道吗?”   “嗯,裴公子,如此看来你眼光也很好,想得很通透。”   那是自然,我给了她个“必须的”眼神。   我从她房间里出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看昨晚喝酒时姬尘影吐露了一丝真心话,但又马上闭口不谈,酒都喝了那么多了,还能如此克制,怎么样,才能让他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有求于人,这真是最难相交的“朋友”了。   我想着便随意坐在客栈后院子里的石桌前,一时陷入苦恼之中。   我从前流浪惯了,被云家收养后花了许久才相信爹娘是对我好的,而且还是在他们的努力下。   后来上山修习功法,不与人结交,说实在话,我不懂得和人交朋友。   如若不然也不会做出抱大腿那样的丢脸事了。   再加上姬尘影此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除了知道他与姬轻罗之事,毫无切入点。   这还是因为命定的存在,若不是命定,我是真的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唉……”   “怎么在这里?”   声音出现在身后,味道却先传来。   “大哥,起得早啊。”我打招呼,盯着他手里的食盒,“什么东西这么香?”   “天香楼,新来的大厨。”他坐在我对面,打开了食盒:一盘晶莹欲滴的绿色糕点,两盘热菜,一盘肘子。   “……”怎么突然买吃食?不会是给我下毒了吧?   仔细想了一遍,最近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昨天还是我花的钱请他吃酒。   等等,请他吃酒……   “大哥,你太客气了!”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昨晚那是小弟自愿请客的,小弟的钱那就是大哥的钱,实在不必还。不过既然都买来了,不吃……怪可惜的啊?”   吃了我的酒,没花一文钱,他果然心情很好,看着我居然微笑了一下:“嗯。”   天香楼大概是阴山城什么好吃的酒楼,我没太在意,心说这小子还挺会享受生活,我若是跟他混,叫他把我当了兄弟,不回玄机山,日后也肯定能吃香喝辣。   “好吃……”   他倒了杯茶推过来:“慢点。”   “大哥客气了。”我受宠若惊,忙接过喝了两口,“你不吃吗?”   他摇了摇头,盯着我。   这目光值得深究……我艰难地咽了口肘子肉,“大哥,小弟近日颇受你照顾,却没能帮上忙,你若是忙,要不……找几个人,去我说的地方瞧一瞧?万一真的找到独目琉璃珠呢?”   “……”   “大哥?”   “你已经帮了我许多。”   这话让我欣慰不少,比姬轻罗那丫头有良心太多,看来,姬轻罗没去赴约,虽然让他心里难受,可是他没有迁怒我,还记着我撮合他俩的好。   还是挺好的。   当然,也一定是因为我花钱请他吃酒了。钱到位了,鬼都能推磨。   我有些欢喜,又有点忧愁。就照这个势头发展,慢些没关系,那万年冰山想要融化,又不是一朝一夕的。   忧愁的是我没钱了。   “大哥记着我的好,我就十分安心了。”   他眼神一滞,随即移开了:“……嗯。”   “但是真的不用派人去看看吗?大哥你不是一直想要找独目琉璃珠吗?”   你怕我设埋伏,叫别人替你去瞧总行了吧?再说了,想要八宝法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在一段关系里,彼此想要对方什么,这不是人与人相交的基本法则吗?   我就说这小子阴晴不定,十分难搞吧。   他点点头:“好。”   “那我吃完便给大哥画个图。”   “不急,你慢些吃。”   “嗯。”   片刻后我茶饱饭足,预备给他快点画个图,让他的人跑一趟云州城,随便找处地方,打消一些他对我的疑虑。   他却叫住了我,说不急,有样东西交给我。   我看着他叫来齐乐,递过来一把剑。   “这把剑你拿着。”   我看着他,他却别过脸。   “给我?”那剑通体黑色,剑鞘纹路深刻而华美,十分漂亮,我接过仔细看了看,出鞘便知是把好剑。   这好,说不上材料有多好,是指一瞧便知是把用了心的剑。   给我剑……?是有什么深意?   我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发觉他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我觉得不妙,一时想不通,“大哥为何忽然赠我剑?”   “公子送你剑还能为了什么——”   姬尘影微微偏头看去,齐乐便立刻闭了嘴。   我也不敢问了。   那眼神有些可怕,惹不起、惹不起。   “那、那小弟就收下了……”我心里忐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没什么事,小弟这就回去画图了!”   姬尘影那副送剑时的神情温情脉脉,警告齐乐时的眼神又凶神恶煞,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不会是他拿这剑杀了人,丢给我要嫁祸给我吧?   可若是这样,独目琉璃珠他是不想要了?      ☆、君子赠剑   我找到齐乐的时候,他正趴在客栈的门边,鬼鬼祟祟的看外边。   我拍他肩:“嗨!”   “啊!”他居然被我吓了一跳。   裴毅的轻功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看来他是看什么出了神:“你在看什么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就懂了:那不是姬轻罗身旁的侍女绿茵吗?   “哦~在看姑娘啊。”   “裴公子……”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年纪到了,不是挺好。”我眯起眼睛,计上心来:“小乐子,我有件事同你做个交易,你看如何?”   “什么交易……?”   “我帮你追绿茵姑娘,你帮我递你家公子的消息。”我拍拍他的胸膛,“我想知道的不会害了他,你也知道,你家公子脾性不好琢磨,我苦于无法接近,嗯……我是说心与心的靠近。”   齐乐:“……”   “你是他的心腹,只要你将他的真正所想传达给我,让我不至于猜不透,就行了。”   他答应得很爽快,但:“行,那我得去问问公子的意思。”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公子?”   “你是不是傻?”瞧着挺精明一人,怎么想问题这么轴?   “那裴公子,我还要不要去问公子?”   我扶额:“我何不自己去?老兄,你这个情商这辈子就一个人过吧,别祸害人家姑娘。”   他顿时急了,拉住我不让我走:“别别别,裴公子,你得帮帮我!我不去告诉公子就是了,若公子有什么不好明着和你说的,我悄悄与你说就是了,只要你不害公子。”   “我怎么会害他呢。”我满意了,觉得他很识趣儿:“绿茵的事便交给我了,你就好好的给我做卧底,少不了你的好处。正好,那剑是怎么回事?方才你家公子怎么不叫你说?”   “剑啊……”他想了想,“呃……那剑本是赠予四小姐的,可是四小姐赌气不要,公子一时气不过,这不就顺便给裴公子你了。”   我不奇怪他吞吞吐吐,这件事不光彩,别人不要的转头丢给我,“难怪当时不肯让你说,我就知道,好好的送我剑做什么,果然不是好事。”   “……”   “那姬轻罗为何赌气不要?”   齐乐眼神乱瞟,见我俩身边没人,才低声对我说:“公子说要解了那命定。”   “怎么的?”   “我也不知,公子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同我说。我只知道,家里给公子说了亲事,是东海城的杜家。”   并不是仙门六大世家之一,从未听过。   “你家公子不是与姬轻罗两情相悦吗?家里就这般不同意?”   “是……”   这是人家的家事,我管不了,只是这下姬尘影要同杜家姑娘成亲,我是没处讨好他了。   “你说解那命定,如何解?”   “这……我也不知,我才跟着公子没几年。”齐乐挠挠头,“听说,当年公子与四小姐命定时,是一个妖物帮了忙,恐怕要解,也得……”   这便有些麻烦了,提到了妖,这人与妖相交,自古以来都没什么好结果。   “那杜家小姐,是个什么人物?”   “不是什么人物,是杜家三小姐,叫杜淼的。家里不想公子和四小姐纠缠,四小姐金尊玉贵,父母俱在,不好随意说亲嫁出去,便先从公子这里下手,仗着公子双亲不在,挑了个哪里都不如公子的,想叫四小姐死了心。”   这些个家族恩恩怨怨,我也算是看多了,不觉得如何,告诉齐乐,绿茵的事我惦记着了,便去灵犀水榭寻了姬轻罗。   我将剑放在她面前,她愣了:“这……”   “你听说了,你家给你兄长说亲的事吧?”   “嗯。裴公子你……”   她拒绝了这把剑,以为姬尘影朝我撒气了。我道:“无妨,他只是给我剑,没有把气撒在我那儿。”   “……”   “这剑你拿着,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这是兄长给你的剑,我怎么能要?”   “还呕气呢?”这些小年轻啊,能说清楚的事非要不听不听我不听,误会,解释再误会,“你放心,尘影兄那方我自会问清楚,他究竟是如何想的,我打过包票的事,不会就此轻易放弃的。”   “裴公子,你为何如此在意兄长的亲事?”   我笑道:“我将尘影兄当兄弟,兄弟的事便是我的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可都是人生大事,他话少不善表达,我便替他操心些。”   “那裴公子自己呢?”   “嗯,我看你身边的绿茵就不错,你俩要是真成了,我倒是有点想法。”   绿茵一瞧就是脸皮薄,红了脸,一跺脚:“裴公子你笑话我!”随后转身跑出门。   姬轻罗也似被吓到了:“裴公子你……”   “玩笑话,你自己的事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功夫操心我?听小乐子说,杜家已经应允了,尘影兄又想着与你解了命定。”   “我明白裴公子的意思,于我于裴公子,我都不愿看到如今这样的事,只是……家里的事一时说不清,没那么简单。”   正主都这么说了,我便不能再上赶着惹人烦,想着先去问一问姬尘影再说。   我起身告辞,她叫住了我:“裴公子,兄长那边,若你有余力,还请问一问清楚。轻罗先谢过了。”   还是在意的。我点点头:“好说,吃不成你俩的喜酒,我也始终不得意。”   “……”   “不逗你了,回去了。”   “这把剑——”   “你拿着,本就是他送你,被拒绝便不好意思再送,你俩可别为难我了。”我说完直接就开门走了,不给她机会第二次拒绝。   分明一个想要一个想给,拿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走这一遭。   姬尘影伤了赵岚那日后,他便支使人搬了我那些少得可怜的东西,接我去了灵犀水榭住,姬家人来试武的都住在这里。   我住进去第二日了,才后知后觉姬尘影住隔壁,三楼这一排除了我俩的都是空房间,姬家人避姬尘影如避蛇蝎。   女子都在四楼,白日里姬家人都会去看试武,姬尘影有时不去,也没人管他。   我从楼上下来,瞧见他正在我房门前,举着手好似要敲门。   “大哥找我?”我几步跳下楼梯,邀功似的,“小弟刚想去演武场,要不一起去?大哥想送的东西,小弟替您老送了,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缓缓抬起头:“……”      ☆、信   “剑……?”   “自然是给轻罗姑娘了。”我走到他面前,“大哥不必夸我了,我都是一心为大哥着想。”   我自认为已经尽力去做好兄弟了,可惜我遇到的眼前人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又喜怒无常。你瞧,方才还正正常常的,一听我将剑给了姬轻罗,眉头紧皱。   他身后跟着的齐乐也皱眉。   “我知道,大哥你好面子,被姑娘拒绝了一次,便不好再送,这不是有小弟我吗?”我赶紧胡编乱造,“其实轻罗姑娘是想要的,只是这女子吃醋,能吃到什么程度,显然大哥你还是经验少。”   他似乎有了兴致,“你为何懂?”   “我家女子……裴家女子多,我姊妹多。”   “……”仍旧是那考究的目光。   “先不说那些,大哥,我有事问你,我们进去说。”我推开门,“请。”   进了门,各自坐在桌边。   “大哥方才是要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要紧,你先说。”   我先道:“大哥,你这又是赠剑表心意,又是戴着定情玉珏的,还有那同生共死的命定,我是晓得你对轻罗姑娘的感情了。”   “我也晓得大哥你的难言之隐,只是帮不上什么忙。我有一事不明白,大哥想解了那命定,是要妖族相助吗?”   他顿了顿:“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做小弟的肯定担心会不会伤到大哥。”   “……”他低头去看桌子上的水果,笑了一下,“是要付出些代价。”   “那,不解不就成了?”   “不,”姬尘影异常坚定,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一定要解。”   今时不同往日……   我看他嘴角含笑,忽然懂了什么。   “那杜家姑娘,很美吗?”   “很在意?”   “大哥的事肯定在意了。”   他点点头,却没说出美不美。   我却是真懂了。   自古风流郎君多薄情,他说今时不同往日,意思很简单,如今有了杜家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他与姬轻罗或许是真的相爱,才有勇气命定,只是时过境迁,家中常年阻挠,他娶不到她,如今新人胜旧人,自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在心里叹了一回那丫头傻,这些话男子只会对男子说,他对姬轻罗怕是不会这般说,她还像以前一样以为醋一醋,闹两回就又好了,恐怕并未想过郎君心已变了吧。   我本就是为了讨好姬尘影,才想着撮合他和他的心上人,如今他要娶别人了,便无需再撮合,只是平白无故心里不舒服。   真心实意待一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美好吗?   难怪我送姬轻罗剑,他瞧着不大高兴。   “大哥今日似乎没戴玉珏?”   姬尘影低头,也看了一眼腰间:“嗯。”   果然如此。   “既然大哥决定了,那小弟也没什么说的,大哥做什么小弟都会支持。”这条路行不通了,我叹一回痴情人,还得继续拍他马屁做他的狗子腿,“大哥,该你说了。”   他方才是来我房门前敲门,应该是有什么事。   “试武还有两日结束,姬家预备启程回东海城。”   “嗯。”   “……”   “大哥有什么话不能与我直说的?”我看他吞吞吐吐,眼神躲闪,说道。   “昨日我用千里之术去了一趟玄机山,”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你在玄门派受尽欺|辱,你师尊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缓缓站起身,接过信的双手有些颤抖,有几次都捏不住纸张。   师尊对我亦有再造之恩,我却学成下山,用他教我的功法杀人,再未相见。   信上十分简单,只有三个字:顺心意。   师尊知道是我了。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人,世人都说他是最接近仙的凡人,我信,他定是知道我回来了。   当年我请他逐我出师门时,他便是写了这三个字给我。   姬尘影说:“如今玄门弟子已与你撕破脸,你若愿意,便跟着我回东海城。”   我吐息几回,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在他身边才能套出话来,勉强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做小弟的自然是要跟着的。”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师尊他,还有说什么吗?”   “我将事情原委讲了,他只写了这封信,要我交给你。”   事到如今再无回头路,我既走上这条报仇的路,就不死不休,与师尊撇清干系也好,免得玄门日后再出一个云齐。      ☆、送别   神山试武结束了,我这些天都到场,世家门派里,的的确确只有姬尘影一人使我要找的那种功法,就连姬家人都没再见过用的人。   我跟着姬尘影回东海城,为了避人耳目,启程那日特意穿得像个小厮,主动帮姬尘影背包袱。   姬尘影的目光十分不解,我比他更加不解:“为何要坐马车回去,御剑不快吗?”   他既然都能用千里之术去玄机山,御剑术更是不在话下,带我一个也不算事,姬家人的实力这些天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是试武的规矩。”他说。   当年的我从未去过试武,裴毅就不一样了,以前一定没少当苦力来神山。   我忙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我忘了。从前来阴山城,都是帮师妹们提行李的,顾及不到那些。”   这招果真对付他百试百灵,他接过我手里的包袱:“以后不会了。”   我站在原地,看他对我笑了一下,上了马车,我大概能体会到姬轻罗的感受了。   这样会来事会说话,容貌又出众的年轻人,小丫头太容易动心了。   他掀开帘子:“上来。”   真是个多情的俏郎君啊。   我正要上马车,余光瞥见客栈拐角有人影闪动:“大哥,你等我一下。”   赵岚见我朝她走过来,转身就要走,被我叫住了:“你来就是看看我的?”   她冷哼一声:“看你一个叛离师门的人做什么!”   “我与玄门派可是和平分手。”我道,“师尊写了信同意了的。”   “那、那就算你离开玄门,为何要跟去东海城?”   “自然是跟着我大哥。”   “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姬尘影……”她说这名字的时候,身体还抖了抖,似乎在害怕:“有些可怕。”   “你的伤好了?”我瞧她活蹦乱跳的,便知姬尘影那日并未下狠手,看来对姑娘还是懂些怜香惜玉的嘛。   “本就是我对你不住,从前你软弱可欺,我便习惯了欺负你,我打不过他,我认。”她仰起脸来,“你现下这样还挺好,以后离了玄门派,可别全依赖那个姬尘影。”   “知道了,多谢你。”   赵岚摆摆手:“不必,我受不起这声谢。今日一别,我也是闲着来看看罢了。”   我笑了笑,“行。”   “你回去吧。”她看向我身后,“他一直在看你。”   我回过头,看到姬尘影坐着的马车的帘子刚刚放下。   上了车一路颠簸,车厢里只有我与姬尘影两人,一开始我还想着是个好机会,同他说话增进感情,后面颠簸的我困了,迷迷糊糊地心想我再也不来这试武了,折腾人。   等我再醒来时,脖子酸疼,头歪倒在一边。   马车不知是早停了还是刚停不久,反正是没再动了,我扭着脖子,这怎么也没人叫我们啊?   等等……   我缓缓转头,姬尘影不知怎么的,坐在我身旁,我方才歪着头,便是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我怎么记得上车时,他是坐在我对面的?是我记错了?   他似乎也睡着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我弯腰看了一眼,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   也是,若是醒着怎么会任由我靠着他。   谢天谢地谢老天爷,我比他早醒。   我正合掌拜头顶的三尺神明,车厢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身穿粉红衣服的侍女让出一个身位,一位少女站在马车外,静静地看着我。      ☆、未过门的嫂子   杜家的三小姐杜淼,身着一身淡黄色罗群,长发及腰,站在车厢外。   她的侍女掀开帘子,她柔柔福了福身,说她爹娘来姬家商谈定亲之事,并送她来小住几日。   “听下人说,尘影哥哥还未下车,淼儿便来寻尘影哥哥。”   我抖了抖:姬轻罗都没这么叫过姬尘影。   她一直看我,我不知道他二人之前见过面没有,车厢里黑漆漆的,怕是也看不清,索性直接解释:“哦,我不是姬尘影,他才是。”我指着姬尘影,回过头发现他已经醒了:“大哥,你醒了。”   天色已经黑了,别人坐的车早拉走了,人都进家门了,只有我和姬尘影睡到了现在,无人叫,我有种要在姬家受苦的预感了。   我们俩一起下车,杜淼退后了两步,微微低着头。   我仔细瞧了她一眼,这姑娘确实生得美,此刻正低着头,偶尔抬眼悄悄看姬尘影。   姬尘影在下车时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   他和谁成亲与我无关,不论是姬轻罗还是杜淼,只要他喜欢,我就能对她好。   这些日子我观察,他在姬家没什么兄弟,与姬鸿影也是普普通通,平时不常在一处。   对我是个好机会,与他做个朋友也是能问私事的。   于是,我凑到他耳边:“大哥,这未过门的嫂子……”   他很快扭头看我:“……”   “确实美。”我称赞道,观察他的神情: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只一瞬,我离得近看得清楚,“美、美是美,只可惜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他果然放缓了神色。   这也太小气了吧?还只是在说亲阶段,夸一句美都不行?   我记着了,下次别越了雷池才好。   “进去吧。”他说了一句,走进了姬家府内。   我回头看了一眼杜淼,她的眼神一直放在姬尘影身上,直到他完全走进宅子里看不见了,才看了看我:“这位公子是……”   “哦,我是他弟弟。”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杜姑娘,请进。”   ……   姬家在东海城,是最最奢华的宅子。   家里人口多,代代以名字中的字分辈,譬如,姬尘影和姬鸿影为影字,是分家五叔的后代。   姬轻罗和姬青芜都是本家,只是轻罗的生父是姬家现任当家,同音不同字以做区分。   此次姬家去试武的倒是不少,接风洗尘宴时我看姬尘影不打算去,便多嘴问了一句怎么不去。   他问我想不想去。   我想了想,他家人口复杂,他在家里又不受待见,肯定不愿意抛头露面,我若说想,他作为大哥必定面子上过不去,惹他为难,还是算了。   他点点头,说叫了青云酒楼的饭菜,在院落里吃。   姬家很大,我也瞧不出姬尘影住的地方在家里是个什么水平,但的的确确比云家好很多,本身家大业大,且他应该也是有姬轻罗照顾的。   想想他也挺不容易的,因为爹犯错,在家里只得靠妹妹,怪不得不去争取娶姬轻罗,就算家里同意,若是我,我也不愿吃这口软饭。   饭菜里还是有肘子,十分得我心意。我早年在外流浪时,最喜欢的便是肘子,其实那时根本没吃过,只不过闻那个味道就很欲罢不能。   “大哥,你也吃,别光看我。”我知道他在出神想事情,提醒道。   “嗯。”他收了目光,细嚼慢咽。   在演武场上那样狠戾强势的人,吃个饭倒是斯斯文文。   “大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否就要择日完婚了?”   说实在的,他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因瞧着年轻,婚事一拖再拖吧?   他手里的筷子停住。   “你觉得……如何?”   这是个好兆头,有什么事询问朋友的意见。   于是我十分重视,仔细想,肘子都顾不上吃了。   他一直盯着我,似乎也很紧张。   我在想:我该如何一边夸赞了杜淼,又一边让他心里明白,我绝对没有动任何歪心思呢?   “我觉得,自然是大哥你称心意要紧。你若觉得杜姑娘好,那她便是好的,你若觉得她不好,我便第一个反对这门亲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任我怎么说杜淼好,都不如说他好。   事实证明我真是奇才,他嘴角微微弯起,低了低头:“我知道了。”   这春心荡漾的神色,果然是看上杜淼那美色了吧。   看样子我不用操心了,杜淼今日亲自来了,就说明她同意这门亲事,看姬尘影这样,他也是再乐意不过的。   只是可惜我没能出什么力,回头人家念不着我的好。   “对了大哥,你的人方才来回过话了?”   “嗯。”   “找到什么了没?”   他摇头。   我画的自然不是云州城的荒山图,能找到什么才怪了:“无妨,我再画一张图,去别处寻。”   “……嗯。”   他现下高兴,想着与美人成亲之事,我便趁此机会再献献殷勤,叫他印象深刻些。   有时候想想,云齐啊云齐,你还真特娘的是个人才,讨好奉承这事无师自通,我瞧着最近姬尘影对我态度改善了不少。   吃饭中间,我发觉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瞧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看我手上的肘子,想来胃口大开,心情是十分的好。   但我装作不知情,不想让出肘子。   吃过饭,我俩坐在院子里喝茶消食,东海城夜晚的天空蔚蓝美丽,突然听到他咳嗽了一声。   我忙去看他:“是不是冷了,要不回房吧?”   “无妨。”他淡淡地说,“……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这真是奇了,我不禁大喜过望:终于对你兄弟我感兴趣了?   “大哥问便是,小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好你也能这样对我,有来有往,关系才能长久嘛。   他迟疑了一下,语气有些随意:“你可有了心仪的人?”   “……”   这小子还是年轻,成亲前见自己的娘子貌美,不免有些洋洋自得,但他本人又有些年少老成,不好直白表达得意,便想着这样问我。   我自然是不愿服输的,但我一不愿惹他,二,没有是事实。   我在那一瞬间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生平,别说心仪之人,就是连个姑娘都认识得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本人短暂的一生已经足够跌宕,不需要坎坷情爱了。   我倒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便大大方方承认了:“不曾有,我是没大哥那个福气的。”   怎么样,面子给足你了,做小弟,我可是认真的。   他一下子如释重负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他一定是害怕我有,那便无法吹一吹了。   我等着他吹嘘,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的马屁,只待他开口,万马奔腾蓄势待发——   可这个问题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许久他都没再说什么。   “咳咳。”良久,换我咳嗽了几声,倒不是装的,是真的觉得冷了。   “回房休息吧。”他站了起来。      ☆、秘密   夜半三更,我打开房门四下瞧,没瞧见什么人,便尽量小动作地出门、关门。   虽然姬家其他人不曾使用姬尘影那功法,却仍可疑。譬如,姬尘影的身世,姬家人分明对他有些憎恶却又惧怕的。   会不会和那功法有关?   也不知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半夜摸出来能做什么,左右睡不着,便溜达溜达,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   果然还是饿了。我摸进厨房,找个俩鸡爪子啃。   “他还没松口?”   “别急,爹娘已经在给姬家施压了,到时候就算他不想答应,也不得不答应了!”   我啃着鸡爪子,扒拉到窗户下,戳开一个小洞,看看是谁大半夜在这儿商议坏事,也不怕隔墙有耳。   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女的叫我有些吃惊:正是那说亲给姬尘影的杜淼。   他二人贴墙面对站着说话。   “我还要等到何时?”   “从家里逼姬家起,到如今已有两个多月了,越到这种时候你越要沉住气。不仅如此,你自己也要争气,今日他回来了,你也在姬家住下了,自己也得想点法子啊。”   “我、我……”   “哥哥也不是逼你,你且放宽心,你与姬尘影的婚事必定能成。他这半妖的血,我们要定了!”   嗯?半妖?   “我还是不放心,如果、如果妖血没用,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工夫了?”   “若是没用,也留他不得,杀了便是,算是为姬家除了祸患,得些人情。”   我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就你们?杀姬尘影?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兄长,我不想嫁给那个半妖,他、他在家里并不受祖堂们的喜爱,我若跟了他,日后定然是会吃苦的!你和爹爹舍得我受苦吗?”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这事原来不是我想的那般圆满啊。   我曾说姬尘影城府深沉,却并未讨厌过他的城府,因为从一开始晓得他的身世,父母早亡,父亲犯错,独自一人在一个大家族里长大,期间的辛苦,旁人是无法理解的。   云家如若不是有我爹娘,我必定会像他一般,更何况,他竟是个半妖。   我如今明白了为何姬家人厌恶他又畏惧他,明白姬轻罗所说的家中事复杂,明白为何姬尘影能与姬轻罗命定,一切都因为这半妖的身份,说得通了。   那么他父亲犯的错,我便也能猜到一二。   自古妖、人不两立,数年里两族相亲虽不是什么大不赦,却也还是上不了台面的,而半妖偏偏极具修行天份,有些是凡人终生都无法追上的。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姬尘影除了喜怒不形于色,我常担心得罪他之外,倒还算得上是个好人,别的不说,只看那日山洞中他执剑却处处留手、伤了骂娘在先的赵岚,隔几日赵岚又活蹦乱跳,便看得出。   至少不像这杜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人作呕。   这亲不能成,无论如何我都得阻止姬尘影。   我沉着性子听下去,他们的对话再没有有用的了,杜淼翻来覆去说她不想嫁,神色言语间皆厌弃又畏惧姬尘影,她哥安慰了她一会儿,两人这才回去了。   我望着手里的鸡爪,突然没了味道,扔掉,起身回了院落。   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便去姬尘影房门口堵他,他起得倒是早,见到我坐在门外明显愣了愣。   “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昨晚我想了想,杜家的亲事还是……”   “杜家的亲事万不可答应!”我连忙阻止他,“大哥,你万万不可答应啊!”   “……为何?”   我想了一夜,已经想好了缘由:“杜家那个杜淼,实在配不上大哥你。”   他看我的目光又变得考究,沉默了片刻:“昨晚你才说过,称心如意要紧。”   我真想扇自己一耳光,尴尬地赔笑:“那不是胡话吗?你可别当真了。这成亲一事啊,需得门当户对,两厢匹配,杜家的门户实在小了些。”   “我在家中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我呸!那是他们有眼无珠,瞎了眼的不识货。”   姬尘影怕是没被这样称赞过,听到我说这话明显有些恍惚失神:“……”   “大哥你可是人中龙凤,万万不可胡乱对付啊,”我心里叹这小子情深,想必是当初爱那姬轻罗伤透了心,这杜淼有些不如他,又是个貌美的,必定是不肯放手了。   “无妨,我不介意。”   我怎么还听他言语里有笑意?怕不是烧糊涂了、爱盲目了?   “那、那杜淼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我寻思着,他这是逼着我说出真相,可我想起昨晚他问我可有心仪的人时,眼神里闪着少年人情动的光。   怎么说都是个命苦的孩子,我实在忍不住说出来,更何况一说,他的身份便藏不住了,从前他不对我说,不就是有意不让我知道吗?   若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恐怕会对我有不快。   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笑。   “大哥你还笑,我可没功夫和你笑,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就听我一回,不行吗?”   听我说话这样恳切,他眼里的光闪动,似乎是动摇了。   “为何不愿我与杜家结亲?”   定是我表现得过了,他觉察到了什么,我心里叹了口气,就冲他买的那些个肘子,今日也要把这恶人做到底。   “便是觉得她配不上大哥,大哥你人中龙凤,配那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公主都绰绰有余,实在不忍你委屈了。或者,你再多看看?”   狗腿子做到我这个份上,能不能拿个封号了?   他愣愣地看我。   原本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怎么能跟个傻子似的被人耍得团团转。   “好。”终于,他点点头,“只是家里因此事已与杜家缠斗许久,我今日当面推掉,下了杜家的面子,恐杜家心生怨恨。”   “这么说你有别的法子?”   “先拖着。”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委屈你了大哥,不过你放心,这亲事多相处着总不会错。”这杜淼敢纠缠一日,我就总有一日撕破她的假面。   当年我在云家,云奕对我多有奉承讨好,我曾以为他将我当作亲生兄弟,即使没那么亲,也绝不会害我。   可结果是他不仅害我,还诛我心,害我在意之人。   这当面一套,背后害人的模样,实在令我恶心。   他要去祖堂回了家里耆老的话,我不放心,跟着去了。   路上我看他,才发觉一些从前没发觉的细节。   他是姬家人,却和同门不一样,发里未掺白丝。   演武场试武,他从烟雾中跳起的速度异于常人,现下想起,那绝不是凡人能有的速度,即便可以,也必得修炼数十年。   还有,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如今我看他的脸,总觉得美如冠玉,美得有些不真实。   看着看着我便入了神,他似是有所觉察,却并未看过来,反而将脸转到一边去。   我收回了目光,心里有些异样,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不高兴   姬家祖堂是真正掌握姬家实权的一群人,大多数都是合族耆老。   我看着他进去,站在堂外悄悄听。   堂上静静坐了四位老人,似乎就是在等姬尘影,我方想起,姬尘影本就是要去祖堂答应下这门亲事的。   幸好幸好,老天有眼,昨晚我胡言乱语,差点行差踏错,乱点鸳鸯谱,如今有幸得知真相,悬崖勒马。   如若不然,日后姬尘影真的娶了杜淼,被骗情谊又有性命安危,那我岂不是罪过了。   更何况他对我还有用,万不能先死。   姬尘影走进大堂内,伸手微微弯了弯腰。   四个老人皆胡须发白,盯着他,其中一个敲敲拐杖,在地上梆梆作响:“齐乐说你做好决定了?”   “是。”姬尘影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未免家里为难,我可以做出让步。”   四位老人有些吃惊,即使忍着,可我还是看得出来,他们是当真没想到。   “何种让步?”   “杜家小姐若愿意留在姬家便留下,我愿与她暂且相处着。”他不卑不亢地说,抬起头看四位老人,“却也到此为止。”   怎么说呢……虽然姬尘影在家里不受待见,可他这态度,我怎么觉得一点都不惨,反而有种恶霸的感觉。   沉默,姬尘影说完也不再等了,转身自顾自走出来。   “好。那便这样定了,这门亲事若真有姻缘,上天自会助力。”老人在他背后说道。   姬尘影背对着他们,我看他没甚表情,径直离开。   “漂亮啊大哥。”我真心称赞,想当年我在云家祖堂面前都没这么神气。   他笑了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还是头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少年人的腼腆,恍惚中想起,他才刚刚弱冠没几年,不过性子沉稳罢了。   “你这段时间若在家中,就多观察观察杜家姑娘,万一瞧出什么不好呢?”   我想着他本来要应下成亲一事,因我极力劝说,看上去是听进去了,不免有些感动,觉得他感受到我亲近他的心意了:“你若真喜欢她,多看看也不是坏事。免得……若是脾性不合,娶了也是伤情。”   “无妨。”   “大哥能信我,我很高兴。”我由衷地对他说,这世间能信我的,可不多。   他说得很是云淡风轻:“我自然信你。”   “……”很怪,我发觉心重重地在胸膛里跳了一下,“也、也是啊,毕竟我是大哥唯一的小弟,我信大哥能护着我,大哥也信我真心为大哥好,极好极好。哈哈……”   他没说话。   “你放心,你想要的独目琉璃珠,我必定帮你找到。”我拍拍胸膛,保证道。   “饿了吗?”   “……有点,”昨晚的鸡爪子都没吃完。   他微微笑起来:“吃早饭去?”   “肘子肘子!”   “肘子。”   我心情愉悦,不因肘子,只因姬尘影这小子与之前有些不同了,在我面前偶尔卸下了少年老成,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   从他半妖的身份和在姬家的模样看,他师父一事我若想从他嘴里知道全貌,必得让他完全信任我,由此可见又近了一步,甚好甚好。   我俩在酒楼吃饱喝足,听了半日小曲儿才回到家,我有些困,便对他说睡一觉,醒来画别处可能藏珠子的图。   这一觉实打实睡到了傍晚,晚霞烧上天空,我又饿了。   我摸到厨房想寻摸个鸡腿吃,却不想厨房被人占了。   杜淼。我忍不住皱眉。   她在厨房里扎着衣角烧菜,一个侍女扇火,一个侍女洗菜,她正端着锅颠勺。   我本想走了,不愿见她,刚转身,听她在烟雾缭绕中咳嗽,问她的侍女:“尘影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小姐。”   啧,这副样子可当真与云奕当年如出一辙,做戏都做全套,毫无破绽,值得称赞。   她熟练地将菜颠起,火候掌握得不错,不多时便将菜一一倒入盘子里,顺便催促侍女:“再去找人催着齐乐问问,尘影哥哥在外,归家一定饿了,若是回来了,也能早些吃上这热菜热饭。”   “三小姐当真是全心全意地想着尘影公子呀。”   “哎呀,你快些去吧,话可真多!”   “是。”   那侍女走到门前,被我给挡住了,她朝我施礼:“姬公子。”   那日我说是姬尘影的弟弟,杜淼和这几个侍女便以为我也是姓姬的,只是不知具体名字,便这般称呼。   “去哪儿啊小美人儿?”   “去、去寻尘影公子……”   杜淼也看见了我,走了过来:“是你啊。”   “杜姑娘。”我笑道,“这么香,这是给谁烧的菜啊?”   她笑得含蓄,低头仿若害羞,若不是我昨晚亲耳听到她说如何厌恶姬尘影是半妖,这副神情当真能骗得到我。   “尘影哥哥出门了,我想着他忙,定然赶不上吃饭,便想……”   “如此深情,叫我好生羡慕啊。”   “你就别打趣姐姐了。”她娇嗔道,“那日匆忙,未及问询弟弟姓名,姐姐也好称呼?”   我瞧着她还没有姬尘影那小子大,一口一个姐姐弟弟,有些不爽。   “行简。”   “姬行简,好名字。只是未曾听说过尘影哥哥有行字辈的弟弟呢。”   “八竿子的亲戚了,小人物,不必介怀。”   “远房亲戚也是亲戚的呀。”   我点点头,走到她做的那些菜面前,还真有点能耐,色香味前两项俱全。   这样的女子若要勾引,姬尘影那小子年纪轻轻恐怕把持不住。   我眯了眯眼,已经有了想法,转头看了她一眼:“对不住了。”   “嗯?”她不解。   我看着眼前三五盘冒着热气的菜品,心里直念阿弥陀佛,糟蹋粮食罪过了。随即伸手将盘子全部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一阵,杜淼和她的侍女满脸惊愕,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我回头微微一笑:“不高兴。”   “……”杜淼看着我,眼中有了一丝愤恨,“你是失心疯了?!”      ☆、哥哥   “你们在吵什么?”   我正朝杜淼做鬼脸吐舌头,扮傻子故意气她和她的侍女,姬尘影正巧披星戴月而归,站在厨房外,皱眉问道。   “尘影哥哥!”杜淼见他,便如见天神下凡般,靠近了两步,却没有扑上去:“尘影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我盯着她那副做派,忍不住想吐。昨晚一口一个半妖,今晚哥哥来哥哥去,偏我晓得男子都爱这一套,若是我不知她真面目,恐怕也爱。   我正想着,忽感一道目光刺过来:姬尘影正望向我,我一个激灵。   这是他未婚的娘子,长得又貌美,我冲动了。   看着杜淼总会想到堂兄云奕的做派,一时没忍住。   我好不容易才同姬尘影亲近了些,可不能因为一个两面女人毁了大计。   我被他盯着,有些紧张,该不会又要怀疑我了吧。   “尘影哥哥……”   “……”我瞧他一直看我,无奈抚了抚头发,走近他,瘫坐在地抱住他的大腿:“哥哥,你可回来了!”   厨房里死水般沉静。   我抱着的腿似乎有些发抖。   左右不过是裴毅的脸,再说,就算是我的脸,为达目的,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弟弟听说哥哥外出,便想着哥哥定然顾不上吃饭,想给哥哥做几道菜,让哥哥吃上热饭热菜,可是……可是……”   我啜泣了两声,姬尘影弯腰扶我,声音有些怪异:“……先起来。”   我被他扶起来,心道什么都不好使,果然这招是最有用的。   “慢慢说,别哭。”   我也顾不上他眼睛是不是瞎了,这点做戏的事还需要真哭?   “方才刚做好几盘菜,正等着哥哥回来,杜淼姐姐带了她的两个侍女来,把我做的菜全都打翻了……”   “我?我?你!你这是颠倒是非黑白!尘影哥哥!明明是我——”   “为何?”   姬尘影抬眼,质问杜淼的语气冷冰冰的,我与杜淼皆愣了愣。   这小子当真这么吃这一招啊?我在心里暗暗称奇,怎么瞧着他是要向着我了?   本就是为了让他心疼杜淼时别太迁怒我,谁知叫我又找到了一软肋。   在云家我可不是恶人先告状的主,如今一试,实话,有些爽。   “尘影哥哥,我没有!”   “尘影公子,我家小姐真的不是这样的!是方才行简公子后到——”   我听着杜淼快要哭了,她侍女要为她争辩,便也抽泣了两声:“我也不明白,杜姐姐为什么要那样做,一定是我做错了,我该向姐姐道歉……”   杜淼睁大了眼睛,却不得不撑着小姐的做派,压制怒意:“谁是你姐姐!你给我闭嘴!”   姬尘影拉住我的胳膊:“不是你的错。”转头对暴怒的杜淼说,“我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尘影哥哥,我才是你未过门的娘子!你不信我?你这个弟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方才说的可全是一派胡言啊!尘影哥哥——”   “不认?”   “我……”那杜淼还想再争辩,看到姬尘影的神情,忽然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我突然明白了:她怕他,她和姬家人一样怕他是半妖。   “我……我认……”   “三小姐!”   姬尘影环视厨房:“把这里收拾了,你们两个不准帮她。”   我瞧着杜淼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大快人心。   “走吧。”姬尘影柔声对我说。   离开厨房前,我回头看杜淼,对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狠狠地瞪我。   就这?还想着杀姬尘影?做梦或许会简单些。   姬尘影带着我走回了自己的院落,我原本就饿,整了这一出更饿了,惦记着房中还有前几日藏起来的糕点,便预备着打发了姬尘影,进去先垫垫肚子。   “大哥,那没事了我就……”   “你叫我什么?”   “大……哥?”   “方才不是……不是叫哥哥?”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夜空,语气随意。   我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还没出戏?   “那不是杜家的人以为我是大哥您的弟弟吗?”我笑道,“再说了,有杜姑娘叫哥哥就够了,我还是……”   “你可以……我会护着你。”   这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我从来都是个小人物,实在高攀不起,且我实则长了他有个四五岁,叫他哥哥,太没面子。   不过转念一想,大哥都叫了,大腿也抱了几回了,哪还有面子?只要哄得姬尘影高兴,能对我说点真心话,什么都成。   他对我少有要求,我苦于如何讨好他,如今他有要求了,我又在矫情什么?   “行。只要哥哥开心,我就叫哥哥。”   他果然是开心的,语气都变了:“……我不知你还会做菜。”   “我哪会……呃那什么,我怎么可能不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明日可否再做一次?”   如今说话都这般客气了……他这样很是怪异,我却因方才厨房一闹,没理由拒绝:“当然、当然……”   他就不怕我下毒?   “拭目以待。”   “呵……呵呵……好……”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试探   当晚我整整想了一夜,除了找姬轻罗帮忙,别无他法,整个姬家除了姬尘影,我便只与她还算熟人了。   一大早我在房门里偷偷瞧着,姬尘影来我房门口站了片刻,估摸着我应该还在睡着,便出门了,这些天他回了家,都是这个德行,不晓得去做什么,问了也不说。   我把齐乐叫来问了一遍,他支支吾吾地说姬尘影似乎是去想办法解命定,公子不带他去。   那便是去寻妖布阵了,怪不得不说,也不带齐乐去。   我对此倒没什么成见,只是叹息这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不过今日有更棘手的事,我去找了姬轻罗,好在试武刚刚结束,她能在家里歇一段时日,再晚几日就要离家去自家的书院了。   “行简在家中住着可还习惯?”我俩熟悉了,无人时她便叫裴毅的表字,倒了茶笑眯眯地问。   我看她半分没有伤情之感了,不知是真的看开了还是强忍着,如今杜淼住在姬家,她这几日也很少出自己的院落,大约还是不愿相见的。   我先将姬尘影对杜淼之意,和这几日他出门似乎是去解命定的事,都委婉地与她说了,她沉默片刻,笑道:“是了,是兄长的脾性。”   说前我还担心她若是哭一哭,我可不知所措,好在她看得开。   我点点头,想赶紧结束掉谈这件事:“你也不必太难过,人生在世几十年,离了谁不都一样好好活吗?”   情之一事我的确不懂,也不知怎么说才能慰藉。   “行简是个明白人,但愿……但愿兄长能如愿。”   我心说他自然能如愿了,早前听祖堂耆老的话头,是愿意促成这桩姻亲的,不过是我如今见不得他如愿罢了。   又叹了两句,我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妹啊,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嗯,轻罗自会鼎力相助。”   我一拍大腿:“就知道你这人仗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兄长叫我给他做顿饭吃,我那手艺就不献丑了,你看你有没有空……”   我就等她点头,谁知她愣了愣:“兄长?为何?”   昨晚和杜淼那一事我并不想同她讲,她有意躲着杜淼,我又何必提起,便硬着头皮对她说:“这个你就别问了,忙还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是真的没法了。”   她笑得很是得体:“那是自然,现下天色还早,不必焦急。”   “太好了,真不知如何感谢你。”   “不必的。”   “还有一事,是事关你兄长的。”我又说,“听说尘影兄自小父母双亡,想必独自一人在家中,很艰难吧?不知可否与我讲讲他爹娘的事?”   “……”姬轻罗呆了一瞬:“兄长的确年幼时失了父母,只是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与兄长是在东海城一同长大的,他却从不与我说那些私事。叔父姨母的事,也是大了些才从长辈们嘴里慢慢听来的。”   我盯着她的脸,瞧不出来她是有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哦,那他师父呢?”   我能感受到自己有些许紧张。   “兄长确实有过一位师父,传授他功法,轻罗从未见过,只听他提起过两次,已经故去了。姬家原本是不允子弟拜入他人门下的,兄长是瞒着家中,算是违逆了。”   我看着她言辞恳切,流畅对答,这一对哥哥妹妹倒是有些相似,都瞧不出什么来。   “行简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偶然听尘影兄提起过,再多问,他便闭口不谈。如今我受尘影兄多番照拂,自然想多了解他,也不至于今后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姬轻罗轻轻一笑:“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这个兄长时常叫我猜不透。”我还不敢直接说他喜怒无常,怕她转头就告诉了他,白惹麻烦,换了套说辞:“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阴山城外初见你俩,我同他说话,他还想拔剑呢,可昨晚他又让我叫他哥哥,瞧着是认真的。我实在想不通他这人想的什么,还望你能指点一二。”   “……”她想了想,似乎在犹豫。   “你想到什么了?”我忙问。   “兄长他命苦,年幼时丧了胞弟,便一直耿耿于怀……怕是,行简一向叫他大哥,性子又与他胞弟相似,他便将你看做是一种慰籍吧。”   “还有这回事?”   “兄长是个不提伤心事之人。”   这便对得上了。怪不得昨晚他那般向着我,连美人都顾不上,又让我叫他哥哥,我还以为他莫不是真的疯了不成。   “他那胞弟叫什么名字?”   姬轻罗呆了呆,放佛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下子想不起来一般。   “你慢慢想。”她怕是爱屋及乌,思及姬尘影之苦,自己也伤怀起来了。   “啊……嗯,是叫姬青岚。”   姬青岚?   “我记得你家以字分辈,我认得你家的姬青芜,她是同你一起在本家的子弟,尘影兄的胞弟,不该是同尘影兄一般承分家影字吗?”   她有一霎那的慌乱,“不,不是的,你不大懂,我家情况复杂,且男女子是不同的。”   我一想也是,姬尘影若是半妖,那这姬青岚也必定是……又是个离世之人,再追问恐无礼,看这丫头提及姬青岚也不舒服,便忙点头打住了话头:“不论如何,还得多谢你今日说的这些。”   “无妨,你愿意了解兄长,我很高兴。”   “我听人说当年他爹犯了错,给逐出家门。又说他爹是被妖物迷惑,生了半妖?”   这话是趁她放松警惕时,马上出口的,果然,姬轻罗脸色一变,瞬间又如常。   这对兄妹果真都是极其不显山不露水的主,难对付得很。   “外头的风言风语罢了,行简不会真的信吧?”   “自然不信,就算是信了,又如何。”我说道,“大哥便是大哥,就算他是妖物也无碍。”   “……行简是个很好的人。”   “倒也不是,我幼时被一个槐树精搭救过一命,便对精怪没那么抵触。”   她看着我,不动声色。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疏离与防备,便知她已明白:今日我请她帮忙做菜是表面,实则是来试探她话的。   是个聪明的丫头。   再问也不可能问出什么了,我笑着起身:“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就不打扰你忙了。”   “嗯,慢走。”   我从她的院落里出来,长叹了口气,求这一对兄妹一点真心话,当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不如找那日见过的姬鸿影试试?他叫姬尘影去过家中晚宴,瞧着他不怕他,又像是个没心机的。   如今天色还早,那便去试试。      ☆、姬鸿影   我同姬鸿影没什么话好寒暄的,他是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只是从没说过话,我既想着他若是有城府的,便是寒暄客套也无用,不如开门见山。   “姬青岚?我知道啊。”   我找到他时,他正在园子的池边喂鱼,“是尘影的胞弟,可惜刚十来岁就死了。你问这做什么?”   “大哥的事,自然想知道。”   他斜着瞟了我一眼:“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还有人愿意认他做大哥的。”   我也是奇了:你那日演武场上输给他,不认他,难道要我认你吗?   当然,寄人篱下,我必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我晓得,你定然在心里说,演武场上我输了他,哪里来的脸面这么说话。”   “……不敢不敢。”   “他确实赢了我,可我不觉得输给他有什么丢人的。”他给鱼撒了一把鱼食,“你是这几年来第一个主动朝我打听他的人。姬家那些个草包,一个个眼里厌恶他,心里畏惧他,敢怒而不敢言,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不知。”   “他娘是只姓白的狐妖,听说他爹当年就是和狐妖在一起生了他,才被逐出家门的。”   “……!”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姬尘影是半妖的事我知道了,我是惊讶于,这种家族丑事,这姬鸿影就这般直白地对我一个外人说。   “你是在想,我怎么会把家族丑事就这样放在台面上,讲给你这个外人听?”他看来过来,目光仿若能洞穿我内心所想一般,“放心,我不会杀人灭口。”   我尴尬道:“呵呵……那我先谢过了……”   “也不是什么家族秘辛,你知道了也无妨,整个姬家都是知道的,你之所以以为他们不懂,是因为他们提都不提,或畏惧,或觉得确实是一桩丑事吧。”   “你不认为?”   他摇摇头,悠闲地坐在池塘边上的鹅卵石上:“是不是半妖又有什么区别,凡人成魔的还少吗?”   我看这人年纪不大,活得通透,有些意思:“如你这般想的可不多了。”   “我也只是想得多罢了。”他说,“你今日能来找我问他,便是听得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怎么,你不怕他是半妖?”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我,眼睛弯了弯,“不错,比那些草包强些。你是叫裴……裴什么来着?”   “裴行简。”   “我听轻罗说,你是认尘影做了大哥,跟着他回家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人看着口无遮拦,可洞察力却不比姬轻罗差。   “在师门过得不舒服,大哥能护我。”   他摇摇头:“这些你骗骗轻罗行,我可不信啊。”   我也明白他不信。   其实我不懂与人接触,这个理由就是当初在阴山山洞里说给姬尘影,他也应该是不信的,何况我还拿独目琉璃珠的下落换他庇护,怎么想都是我吃亏、我图他别的。   只是今日知道姬青岚的事,就都明白了。   姬尘影将裴毅这具弱身板看做他年幼丧去的胞弟,便能设身处地站在裴毅的角度去想,觉得裴毅在师门过得太苦。   想来他爹娘是那样的出身,他和胞弟年幼时一定受尽了苦楚,所以才见不得像他胞弟这样的人受人欺负。   怪不得我说给他画图帮他寻珠子,他一点都不急,我还以为他是防着我诓骗他,原来他真的不在意珠子。   只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又困扰了我:三年前云家灭门,他赶去云州城做什么?不为珠子,是为什么?   还是说,他那时确实是为了珠子的,可如今见裴毅在师门受欺负,想到了他胞弟,便又不在意珠子了?   人都是有软肋的,姬尘影苦出身,幼年又见胞弟离世,恐怕这姬青岚就是他真正的软肋。   我想着从姬鸿影处再捞点东西出来,便对他说:“我与云家公子是朋友,遂可能有独目琉璃珠的下落,受人追杀。试武那日,见你们家的人逼迫大哥,让他交出珠子,我知道他肯定是没有的,当时便想着,我帮他找珠子,请他护着我。”   姬鸿影眯起眼睛,估摸着是在想我话里的可信度。   “找他要八宝法器,姬卿寒是疯魔了。”   这是信了我的话了?   “当日大哥对他们留了手,并未伤了分毫。不过,也不能怪你家的人不是?三年前云家灭门一事,大哥赶去了的,世人都知云家有这八宝法器。”   姬鸿影转过脸来:“你在试探我?”   我着实有些佩服姬家人了。   “不必费工夫,我从不藏着掖着什么,你试探也无用。我虽不知你为何对尘影的事那般在意,也没兴趣知道,但你套我话,是套不出什么的。”他淡淡道,“我与尘影只是出自同宗,平常堂兄弟罢了,平日里也不亲近,说不出什么花样来。他在家中除了与轻罗亲近些,就再没有了,你来问我,便是在轻罗那里碰了壁,没法子了。”   姬鸿影的的确确如我所想的没城府,是太聪明,不屑工于心计,倒是洒脱。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不论你对他做什么想法,我都不担心,他算是从坟堆里自己个儿爬出来的人。”   我看他,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别的我不知,他胞弟的事这些年倒能看出些苗头来。那孩子死在了外面,他始终不能释怀,这些年以妖力寻魂魄,找往生之法,却始终无果。”   我与他对视片刻:“多谢。”   我离开他的院落,临走前回头看他,正耐着性子撒下鱼食。      ☆、“满汉全席”   “小乐子。”   “裴公子。”   “你再去帮我问问你家四小姐,真的不来了?”   “四小姐说了,她突然肚子不舒服,恐怕帮不了忙,请裴公子自己动手,心意最重要。”   齐乐这话,半柱香前我便听过了,就是不死心。   从姬鸿影处回来,我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会儿,被齐乐提醒他家公子就快要回家了。   我让他去请姬轻罗来,那丫头居然推说身子不舒服来不了,果然!果然还是生气了,故意报复我的吧!!   于是我站在厨房里,有些后悔昨晚打翻杜淼的菜盘子了。   有道是天道好轮回。   “裴公子你一点都不会吗?”   “会,”我很诚实地对他说,“只是没什么天份,你信吗?”   他惊疑不定地看我:“……反正、反正我不饿,我就不试吃了。”   我略想了想,当初被爹娘捡回家,他们除了教我识字功法之外,是教了做菜的。   只是我当真没什么天份,回回下厨都是灾难,娘后来都有阴影了,说齐儿日后娶个会烧一手好菜的娘子就是了,咱们不学了。   “你家公子自己要求的,吃死人了可别怪我。”我转头对他说:“小乐子,不如你替我做?”   “……我不会!”   “你这睁眼说瞎话,方才去轻罗住处遇见绿茵,我特意问了,人家姑娘说你会做,连糕点都会做。”   齐乐凑上来:“她还记得?”   “想知道?”   “嗯……”   “你替我把这饭做了。”   “……”他耸拉了脸,“裴公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做顿饭而已又没什么,只是我家公子今早出门前吩咐我,不让我帮忙作弊的。”   那小子安的什么心!   “他不会知道的,移花接木,懂不懂?”   “不行……”   “你不想娶媳妇了。”   “想!裴公子,你别为难我了!公子以前经常吃我做的菜,他尝得出来……上次因为剑的事他就……”   “剑?什么剑?”我脑子灵光一闪,“剑怎么了?替他给姬轻罗,我还做错了啊?”   “没、没做错……”   “算了,不为难你,我自己来。你出去,被人看着我更不会了。”   “好的裴公子。”   不晓得姬尘影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会不会很感动,毕竟这种事做之前觉得难,一旦动手了,还挺有意思的。   就是卖相比那杜淼做的差了点意思。   我也是心软了,我没有亲兄弟姐妹,只一个堂兄云奕还是个混账东西,但我懂得失去珍视之物的心情。   姬尘影一定很爱他的胞弟,他胞弟走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况且我也一直从心里信他的:一个孩子绝不是害我父母的幕后元凶。   我觉得我与姬尘影之间也算有一种缘分,虽然我动机不纯,可他也是将我看做他胞弟的替代,这样的关系各取所需,再好不过。   “哟,大哥……哥哥,你回来了。”   我一个快而立的成年男子,他一个刚弱冠没几年的小子,他也是真不怕折寿。   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嗯。”   “这日头太毒了,你瞧都晒得脸色发白,快进屋休息,我把饭菜端进去给你吃。”   他嘴角含笑,上前来:“我帮你。”   还真有个做兄长的样子。我也没拒绝,略做收拾,准备同他一起回房里吃饭。   看着几个盘子里发黑的菜,我心里赌咒再也不会进厨房,转身,姬尘影站在我身旁不走了。   我心里有些烦,抬头看他:“走啊!”不料他忽然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擦去了什么,笑得十分宠溺。   我心里一惊,如同万马奔腾。   若不是知道他这是将我看做胞弟,心里怜爱,我都想把手里的盘子扣在他脸上。   我对他的笑容抖了三抖,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   回房吃饭,两个人对坐,因方才他抬手帮我擦脸上灰尘的举动,我觉得有些尴尬,他似乎对我做的饭很感兴趣,盯着仔细瞧。   一会儿你吃了就不感兴趣了,现下想看便看吧,趁还有命。   “小乐子,坐,一起吃。”   齐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了不了,裴公子好意心领了,我一点都不饿。”   我瞪他一眼:至于吓成这样吗?他装作没瞧见。   “哥哥,别看了,吃吧?”我递给他筷子,尽量笑得人畜无害,心里祈祷,等下他吃了饭别揍我。   应该不会揍吧?啊?   这几道菜都是当年我娘亲自教我的,不过时过经年,现在桌上的全是黑煤球一样的东西,姬尘影接过筷子,夹起一块问我:“这是什么?”   我仔细瞧,硬着头皮道:“牛柳……这是道五彩牛柳,是的。”   他又问:“这个?”   “杏仁佛手……这是杏仁。”   挨个问了个遍,他轻笑了一声。   我心里烦躁,到底吃不吃,问了个遍也没见吃,我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容易吗?   “原来你会的这么多。”   这是真夸我还是讽刺我呢,我怎么听不出来好坏。   他举起筷子开始吃,每一道都尝两口,都没什么表情。   “如何?”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的我问道。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嚼,一边对我说:“……我不想撒谎。”   “……行。”我摸了摸肚子,今日得饿着了。要是我还有钱等下便可以遛出去,上酒楼吃酒,想起钱不禁悲从中来,都怪身旁这个死孩崽子。   他看我:“你不吃?”   “不、不饿……”   “我回来时,去青云楼买了酱肘子。”   “突然又饿了,哥哥。”他知道买酒楼的饭菜回来,还让我做菜,我却不想计较,体谅他一片想和久违的“弟弟”互动的心情。   他对齐乐示意,齐乐便从外面提进来食盒,还未打开就有香气传出来了。   “我真是三生有幸。”这种时候我仍旧不忘恭维他两句,“别人家哥哥哪有你体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肘子……”   “你以前常说——”   “……”   扒拉食盒的我,和姬尘影一起呆了呆。   “我懂我懂,”姬青岚的口味和我恰好相同,这世上喜欢吃肘子的人千千万,不奇怪。   他没再说话,只是神情没有方才那样有笑意了。估摸着是想起姬青岚了。   “哥哥。”我凑近他,“你能想着我爱吃什么,我特别开心。”   我特别理解他的感受,当年我希望有人能为我遮风挡雨,或者做我活着的动力,那对夫妇他们做到了,但他们离开后,便再没人做到,那时候我经常想有人,哪怕假装是他们,也好啊。   所以,便是把我当做你弟弟的替代,也没什么。   姬尘影愣住了,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要哭、我要不要回避一下,毕竟做小弟的看到大哥脆弱的一面,不是好事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从房间里离去了。   走路带风,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白费我起了这一腔的温情……”我嘟囔了两句,吃起了酱肘子。      ☆、尊前拟把归期说   吃了饭,整个人都懒懒的,裴毅身板虽然弱,却是个能吃能睡的,我便坐在院落里的石桌上晒太阳。   不多时一片阴影散下来,我挤开眼缝看了一眼:“哥哥。”   他嗯了一声,坐在我身边。   我吃肘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他应该是吃我做的菜吃坏了肚子,才突然跑出去吐的吧?没当面吐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我感激他,真的。   一时无话,我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正恹恹欲睡与周公同游,一道琴声惊醒了枝头的鸟雀,和我。   “谁??”我有些不满,睁开眼,看到姬尘影站了起来,身影挺拔。   他脸上似乎也是被扰了好梦的不快,对我略略点头,纵身越上墙头。   裴毅虽然修仙无门,至少轻功还是在的,我一下子清醒了,便也跃上去,看到隔壁院子里本来是放杂物的,此刻却有人在抚琴。   还能是谁。   杜淼坐在院子中央,见姬尘影站在墙头上了,顿时来了精神,更加卖力地抚琴。其实还是很好听的,至少打消了我那被惊醒的不快。   我甚至想要坐在墙头听她抚一曲,眼角余光看到姬尘影突然朝我看了过来。   啊,险些被这懒散午后的琴声骗过去,杜淼此人这是又在勾引姬尘影,还当着我的面。   胆子不小。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我清了清嗓子,瞥见底下的杜淼手指一顿,“杜姐姐好才艺,叫我想要高歌一曲!哥哥,你说好不好?”   杜淼似乎抖了抖:“淼儿才情浅薄,恐怕配不上……”   姬尘影道:“好。”   杜淼脸色“刷”地一下阴沉了。   “姐姐,你弹你的,不必费力跟上我,我晓得你才情浅薄了。”   “你!你不必管我跟不跟得上!”   “咳咳,那我可开始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曲无调,瞎哼哼,却特别快,边唱边看杜淼在下面费劲抚琴,手指如风,看得出她功底的确不错。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嗡——”   杜淼双手发抖,终于顶不住,重重按住了琴弦。   “啊,口渴了,喝些水再唱。”我看她气急败坏,却还在姬尘影面前强忍着,有些好笑,转头想翻下去倒些茶水喝,齐乐提着茶壶站在下边,朝我指指姬尘影。   姬尘影递过来茶杯。   “谢谢哥哥。”我饮尽了茶,眼珠一转,朝杜淼道:“杜姐姐累不累啊?要不要我让我哥哥给你也倒一杯茶喝?”   “……不必了!”   看着杜淼脸都气白了,我十分舒心,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却不想姬尘影在我身边,发出一声低笑来。   这声笑让杜淼彻底没了脸皮再赖下去,抱起琴起身便走。   “姐姐?杜姐姐?你去哪儿啊?不弹琴了吗?”   杜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我瞧着姬尘影:“我怎么觉着,你不喜欢杜姑娘了?”   若是厨房的事,姬尘影当时并不在场,凭我一面之词,他不向着杜淼也说得通,可方才我故意气杜淼,他竟也还笑得出来。   “我说过喜欢她吗?”   我一愣,看到他正望着我,眼睛弯弯的。   那一瞬间我心神一荡,忙转开目光:“那是我想错了?”   我忽然想起在万花楼里,他指着那块玉珏说那是他一位很重要的人送他的,我当时没多想,以为是姬轻罗。   毕竟他心甘情愿与姬轻罗命定,同生共死。   可是现下想一想,若真的钟爱,他能对杜淼那么快倾心吗?只因为杜淼长得美?   看来他确实不喜欢杜淼,而且也不如何喜欢姬轻罗,至少除了命定,我看不出来别的。   不过事到如今,他真正倾心是姬轻罗还是杜淼张淼李淼的,我也不必管了,如今他将我看做姬青岚的替代,可比媒人亲近多了。   “哥哥,你会弹琴吗?”   姬尘影还未及说话,底下的齐乐抢着道:“公子会箫,吹的可好了。”   我忙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当真?方才听杜姐姐抚琴起了兴致,哥哥可以吹奏一曲吗?”   我都想好了,等他吹完,上去就是一顿彩虹屁狂轰乱炸,再马不停蹄顺势问他:是谁教他的?随后将话题引向教他功法的师父,若是运气好,也许是同一人,简直求之不得。   齐乐边跑边说:“我去取!”   我望着齐乐矫健的身影,想着真是我的好兄弟,不将你与绿茵撮合成了,我就不姓云了。   ……也不姓裴了。   片刻后箫拿来了,我拉着姬尘影坐在墙头,他手指抚摸箫身,问我:“想听什么?”   “哥哥喜欢的都行。”   手指一顿,他将箫放在嘴边。   起初调子婉转,我还未听出来,片刻之后,逐渐觉得这首曲子熟悉。   多少年了?我离开云家八年,做鬼三年,算算有十一年了。   其实在她病重的最后一年,就已经没有力气吹奏了,可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那年我初被带入云家,像只受惊的小兽,谁靠近都会用尽全力去抓去挠,整日担惊受怕。   那日她端了一碗杏仁佛手,像往常一样来哄我,靠近我时被我抓了一下,登时三道血痕,却不气恼,仍笑眯眯的。   我让她放我走,我不要呆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   她说这里很安全,你不要怕。   她笑得很和蔼,语气轻柔,远远地蹲着。   她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我不靠近你,你听听就行。   ……   曲子结束了,我眼前一片湿润,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忙抬头将眼泪逼回去,问姬尘影:“你喜欢的?”   “嗯。”   我尽量平静地说:“吹得真好听。”   “我教你。”   “不用了。”我听到自己语气已经平静下来。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只是我想要再见的人,已经等不到我回来了。   “那你若想听,我便吹给你听。”   我弯起嘴角:“哥哥对我真好。”      ☆、阴谋端倪   这几日杜淼安静了不少,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是好兆头。   姬轻罗和姬青芜要去书院住了,送了一趟,姬家更安静了。   这些日子我有些无趣,姬尘影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俩人一拍即合,他在家时,我们便在外面胡乱闲逛,期间我试着问了两回师父的事,依旧是半个字都撬不出来。   三年我都挨过来了,还会怕和他耗?   某日我与他从外面浪荡回家,齐乐在门口等着,交给我一封信:“公子,你要找的东西。”   迎着姬尘影不解的目光,我边打开信边说,“这是我让小乐子查的,杜家的宗谱和师门名单。既然是和哥哥你定亲的,必得仔细了。若能查出些东西来,不是免得吃亏吗?”   他低头笑了,我不去管他,细细看下来。   倒是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人员也清晰简单,若不是那晚听到他们想要妖血,还真看不出来是为了救谁。   杜家三姨太所出的庶子,也是杜淼的亲哥哥杜鑫,两年前拜入东海城的十里山庄门下,近半年却没了消息,齐乐跑了一趟,不见人,打听就说是生了病回家养着去了。   杜淼想取妖血,难不成是为了他?   “多谢你,还得麻烦你继续看着她。”我拍拍齐乐,递给他一根簪子,小声说:“这是绿茵的簪子,我以你的名义给她买了新的首饰,她给了我这个,她现下跟着轻罗去了书院,让我同你说,待她下次回来,她愿意找个时间同你见面。”   “只是最近杜家那个这几日没什么动静,不晓得在憋什么坏事,我觉得蹊跷,还是想请你多看着她些。”   他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挠着头脸色微红:“她、她当真那么说……”   “自然,我还骗你不成?你瞧你那呆子模样,打起精神来,人家姑娘对你有些意思,你别傻子似的不会说话。”我叮嘱他,“姑娘都是要哄的,你木头似的,人家只会觉得你无趣。听到没?”   “嗯,我懂的!”   “这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两个人在一起真心实意最重要,剩下的你得自己努力了。”   “裴公子……”   “感谢的话就别说了,不是什么大事。若她对你没有那一丝情意,我也无计可施,推你们一把罢了。更何况你不也帮我了?”   他怕不远处的姬尘影听到,忙去看一眼,他家公子在看池塘里的天鹅,压根没往我们这里瞧:“那都是应当的!应当的!”   “没什么应当不应当,你家公子是姬尘影,又不是我。你收着些,嘴巴都咧成什么样儿了?”我笑着摇摇头,这些陷入情爱中的人啊。   电光火石一闪,我心里突然出现姬尘影的笑容来……   啧。干他什么事?去去去。   “公子的就是你的,没差别。”   “……他是这么嘱咐你的?”   “不用嘱咐,公子的心思我……”他欲言又止,是怕说出来姬尘影将我当作替代的事,惹我不快吧。   “我知道他怎么看我。”   齐乐不住点头:“那就好!”   “……”是啊,可以接近他套他话,能不好吗?   “你去吧,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我。”   “裴公子放心。”   他连蹦带跳地跑远了,我瞧着他: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姿态,在看池塘边上的姬尘影,那只是长得年轻罢了。   我在姬家待的这些时日,姬尘影时常从酒楼带吃食回家,或者叫人特意去买一趟,东海城几家酒楼换着吃,我没钱,都是他请,有些不好意思。   齐乐对我说那是他家公子吃不惯家里的饭菜,寻了我陪他吃饭,两个人一起比独自吃舒服些。   我很体谅姬尘影思念姬青岚的心情,也体谅我不争气的嘴,我馋。   今日也不例外,不过姬尘影近几日出门的时候少了,便叫了人去买了来,两个侍女回来时说说笑笑,我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随口问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听听。   一个叫百灵的说:“替公子去青云楼取吃食,在楼里瞧见怀玉了。”   另一个叫画眉的低着头咯咯直笑,拿胳膊撞了一下百灵。   “怀玉?是杜家的丫头?”我有些印象。   “是了,公子。”百灵说,“怀玉和怀壁是一道儿跟着杜三小姐来的。”   我瞧她俩眉眼笑容有些不对劲:“瞧见就瞧见,你俩这么高兴做什么?”   “怀玉是幽会去的。”画眉笑道,“我亲眼瞧着了,就在青云楼后院子里,她和那男子前后出来的。”   我点点头,没做他想,这世家的侍女小厮虽说都是签了身契的,可婚配没那么不近人情,有些心地好又不缺钱的人家,待侍女年纪到了亲自备了嫁妆送出去的也不是罕见事。   “吃吃吃。”我递了筷子给姬尘影,对两个姑娘说,“坐下一起吃。”   “……”她俩相互看了一眼,推搡着要走:“不了,公子们慢用就是。”   “青云楼的菜品着实不错,”我夸赞,“这肘子我是吃不腻了。”   突然,脑子里一个想法一闪而过,我停住了筷子。   青云楼……怀玉……杜淼……幽会……   我抢过姬尘影手里的筷子,叫住百灵和画眉,将她们把瞧见的细节与我说了一遍。   “别吃了。”我迅速将盘子收起在食盒里,对姬尘影道,“哥哥,我想着这杜家来家里有十多日了,大舅哥咱们还没正儿八经见见吧?”   他想了想,总算还没忘记杜淼的那位兄长:“杜钰?”   “是了。”   他看一眼食盒,“这家若不合你胃口,不然换一家吃了再去?”   “这正午好日头还早,杜家兄长估摸着还没吃,一同吃了便是。”   他起身接过我手里的食盒:“好。”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杜钰见是姬尘影敲门,神色有些异样。   他来姬家住下这十几日,别说他本人了,就是杜淼,姬尘影也不常见,倒是常与我待在一处,说起来怪怪的。   我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三人围坐,寒暄了几句,自然大部分都是我替姬尘影寒暄。   “杜钰哥哥,这是我常吃的一家酒楼,厨子十分不错,特意带来给你尝尝的。”我笑得十分灿烂。   现下我对裴毅的脸已有了充分的认知,虽说裴毅长得没有姬尘影那般姿色,可胜在清秀寡淡,这寡淡也有寡淡的好处,便是显得没心机。   我在镜子前练习过,裴毅不笑时瞧着有些怂,畏畏缩缩的,笑起来便有些天真烂漫的模样。   也难怪姬尘影将这张脸看做是姬青岚,这些日子对我越发百依百顺,他胞弟死时十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这得天独厚的资质叫我给发掘了,岂有不用之理?唯一不好的地方只有一处,便是裴毅瞧着说是十七八都行,可我不是这个年纪,还得返回来叫这个哥哥那个姐姐的,都占我便宜。   “姬家弟弟太客气了。”杜钰也笑得和善,一派兄友弟恭。   我推了推食盒:“尝尝。”   “……”他略愣了愣,笑道,“弟弟一片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身体不大舒服,又吃过饭了,便再吃不了这油腻之物,改日、改日我定请两位去吃酒,如何?”   我心里冷笑一声,果然如我所料,这饭菜有问题。   “唉,”我垂眼,做出一副伤心姿态:“我晓得,杜钰哥哥是不愿意的。”   杜钰一愣:“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我与杜姐姐发生了些争执,哥哥心疼我年纪小,性子又懦弱,便说了杜淼姐姐几句,惹了她不快。”   “……”   “我想着是我不对,去给姐姐赔礼道歉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今日来杜钰哥哥处也是为了这个。”我余光瞧见身旁的姬尘影坐得笔直,除了放在桌子下边的手紧紧握拳之外,没什么反应。   诚然我是没去道过什么歉的,想来他定是觉得我又被杜淼娇蛮欺负了,所以才握着拳头心里酝酿风云。   杜钰道:“这……这是些小事,你不必介怀,妹妹她自幼被宠着长大,娇纵了些是有的。”   他是怕姬尘影,说这话时一直用眼神瞟着姬尘影。   “我想着实在无法了,这才同哥哥一起过来,吃酒赔罪,可是杜钰哥哥如今不愿吃这酒,便是不肯原谅我了……”   他刚要张嘴说话,我便低头抹眼,“许是我这样的人得不到杜钰哥哥的谅解……”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正预备着慷慨陈词,抬起头,看到姬尘影那双深沉的眼眸正望着我,眼满是疼惜。   我忘了,这家伙心疼他胞弟心疼得紧……   “这是什么傻话?”杜钰见状,在一旁忙说,“我自然是谅解的,妹妹也自然是不怪你的。”   “杜钰哥哥都不吃我的酒,”我不去管姬尘影如何,佯装啜泣了两声,“那便是不原谅的,呜……”   姬尘影看他。   “这、这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杜钰站了起来,同我俩拉远了半步距离。   “哥哥,我心里难受……”我拉了拉姬尘影的衣角,“日后你与杜姐姐成了亲,她定是不能放过我,我干脆就不要活了——”   见我起身要走,杜钰忙伸手叫:“哎哎哎哎!!别冲动!!”   姬尘影拉住了我,沉声说:“那我便不娶。”   好好好,你不娶就对了。但还不够,我还得让你看清楚一些事。   杜钰:“这!这不可!尘影兄,你可不能这样啊!”   姬尘影的语气异常冷漠:“为何不可。”   “这、这小妹已经与你定亲,两家谈得妥当,现下你怎么能再反悔?”   “我若想,谁都强不来。”他冷冷地看杜钰,“这你最清楚。”   我想起那晚在厨房偷鸡爪子吃,听到杜家兄妹说话,说什么杜家给姬家施压,他到时候不得不同意,这个“他”,当时我以为他们说的是姬家某位能定事的耆老。   如今看各位耆老的态度,才知道那晚杜钰说的,极有可能是姬尘影本人。   杜钰神色一变。   我知道他想要嫁妹取妖血,真正目的是姬尘影,只要他还想要,就必然会妥协。他自己想了片刻,声音颤抖:“我吃……”   他举起筷子,手迟迟未落。   “杜钰哥哥,这可都是时兴菜品,价格贵着呢,你怎么瞧着这样痛苦?”   瞧他头一次婉拒,我便知道这食盒里的饭菜有问题,且他也是知道的。   仔细看他握筷子的手颤抖着,“……没、没有。”   “那杜钰哥哥少吃点,尝尝就行了。”我说。   他抬头看我,惊疑不定。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别是我和哥哥的错。”   杜钰几个呼吸闭着眼,颤抖着往嘴里送了几口。   我满意了,也不打算真的让他吃太多,瞧他害怕那个劲,估摸着他是晓得他妹妹能下多重的手,怕吃多了真的给吃死。   吃死了就又惹上事了,说不准杜家为了得到姬尘影的妖血,以此讹上姬家,逼着姬尘影娶杜淼,那才是得不偿失。   我只不过想让他吃些苦头,以此给杜淼提个醒,叫她学聪明些,以后这种明着下毒的事不要再做了,又蠢又缺德。   毕竟是个小姑娘,我屡次拂她面子,阻止她勾引姬尘影,她恨我,我一点儿都不惊讶。   原本我是乐意撮合她和姬尘影的,谁叫他们兄妹俩商议坏事不当心,叫我给听到了。   姬尘影如今是我护着的小崽子,没吐出点东西前我必不可能叫人害了他。   “那杜钰哥哥慢慢吃,我们就不打扰了。”我说着站起来,却见姬尘影不动。   “哥哥?”   “……”他看我一眼,拿起筷子……吃了菜。   这一口吃的我猝不及防,我呆愣着等他咀嚼,才回过味儿来。   “你!你!”   杜钰看他的目光变得疑惑,然后看我,似乎在想,到底有没有毒?   我也顾不上他,摇着姬尘影:“你吐出来!”      ☆、食药无数   据说我回来当晚,杜家院子里就叫了几回大夫,杜淼急得顾不上她那大家闺秀的派头,指着那几个大夫破口大骂,骂他们无能。   姬尘影这边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后来想了想,他们俩吃的份量左右不过一口两口的差别,大约这点毒对有妖血的他来说不是什么事。   这也是为什么杜淼敢下毒给我,却不怕姬尘影陪着我一道儿吃的缘故,她早就知道姬尘影吃了没事,这点我即使想到,也因为关心则乱而会方寸大乱。   我想训他,但我也知道他是为了姬家耆老不来找麻烦,否则杜钰身子骨出了事,杜淼那个不是个省心的,不一定放得过我。   我敢做自然就想到了这些,一来我不会逼杜钰吃太多,躺几日给个警告就是了。   二来这件事杜家绝对不敢往下查,闹两日就过去了。   平心而论,他们兄妹商量套路姬尘影,又下毒给我,我这么做足够给面子了,我真是一点都不想惹事。   晚上看着姬尘影睡了,我在院子里摆了茶,不多时杜淼便来了。   我叫她来的,既然迟早要来兴师问罪,不如早些问了,省得彼此龃龉嫌隙越积越多,我这人不怕别的,颇有些怕疯狗。   她来了,我示意她坐,她不理。   “不坐就站着说。”   她皱眉,这才坐了。   有时候人就是贱呐。   “喝点茶?这大晚上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说,“没下毒。”   她冷冷地看着我:“你这人竟是叫人瞧不出来是什么心思,好城府。”   我心道你那尘影哥哥才叫极有城府,我这算什么,自保罢了。   “那我还挺高兴。”我说,“叫你来,也不是斗嘴的,今日之事你也明白,你给我下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还了你兄长,你也是知道了。”   “那又如何?好在兄长无大碍,否则——”   “否则什么?你是气急了还是真的脑子不好使?觉得两家如今攀亲了,把事闹大,就有人给你做主?”我笑她,“且不论是你先动手,就说你要嫁的那尘影哥哥,你都太不了解了。”   “你什么意思?”   “他在家里无牵无挂,为人果决,你若真惹了他,这下场便自己想想。”我说,“不信也无妨,该说的就这些,我也不想和你废话,只是今日的事,若再有下次我是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的。”   我说完要转身回房,叫她回去。她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何处处为难我?”   “很简单,你不是真心待他,你想要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她身形一顿:“你……!”   “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是姬尘影你动不得。”说完我就不去管她,回房间关了门,心里有些怅然。   说她不是真心对他,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这样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人,已经没什么真心可以给他了。   这一晚我睡得不踏实,早起齐乐来回话,说杜淼昨晚离开后果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见了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是姬尘影同宗的分家堂兄弟,也是那日在阴山山洞里要珠子带头被揍了的姬卿寒。   我看齐乐支支吾吾,便知他俩见面做什么了,安慰齐乐:“叫你瞧见不好的东西了。”   他震惊:“裴公子怎么知道……?”   “你知道你的脸上什么都写着吗?”   他忙跑去照镜子。   我想着吃了饭去找姬卿寒探探底,就怕杜淼和他合计什么再害我,或是害姬尘影。   姬卿寒对我还有一些印象,怕是听杜淼说也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便像对姬鸿影一般对他,开门见山。   “你想要的独目琉璃珠的确不在姬尘影身上,我知道在哪儿。”   他举着酒杯的手一顿,这才有兴趣一般斜眼看我:“哦?”   “我是来谈交易的。”   我将与姬尘影的说辞说给他,“左右你也没头绪,不如试试?”   “你想要什么?既然你不想绕弯,就不要用骗小姑娘的那副说辞来糊弄了。”   果然是姬家人。   姬卿寒瞧着比姬尘影大一些,我对姬家人已经不会放松警惕,自然谨慎:“自然,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套说法,事关云州城灭门一事。”   “云州城……云家?”   “不错。我晓得独目琉璃珠所在地,也是因为我与云家子弟交好,当日并不在场,有些遗憾。”   “照你这么说,姬尘影三年前实打实地去了云州城,何不问他?”   “他只想要珠子的下落,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我只要你替我查查他的身世,不难吧。”   姬卿寒眯眼看我:“这与云州城的事有干系?”   “自然有,”我说,“这些日子我套了他几句真心话,他当年是奉他师父之命去的云州城,只是我问他师父之事他就闭口不谈,你便替我去姬家祖堂里查查,他年少时曾在哪里待过?”   这个是姬轻罗也许都不知道的事,可是姬尘影是入了祖堂名谱的正式子弟,在外的经历怎么也得潦草写几笔,总是个能查下去的路子。   我是觉得姬尘影日日问我饿不饿,再日日厮混,这么下去当年真相宛如海底捞月,实是没有头绪。   “我能得到什么?”   “我答应给姬尘影画云家人可能藏珠子的地图,今后给他便也给你一份就是了。”我说,“只是不能保证找得到,只是可能。”   他沉默了片刻:“要先给我。”   “可以。”反正你俩谁都找不到。   ……   当日回去我就给他画了一张图,晚上在酒楼里交换,我给他图,他叫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小厮刚走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信里寥寥写着几行字,这姬卿寒真是个不吃亏的。   “九年前冬,五堂之后双生子一生一死,名青岚者天生半妖体弱,夭折于家外,接回其兄,名尘影,此子曾拜入神草宫门徒门下,期间曾食药无数……”   “食药……无数……”我读着信上的字,瞬间明白姬尘影吃了杜淼做手脚的菜,怎么会没事。   神草宫与一剑派、玄门派等派一齐,是为五大门派,在东海城的一处深山中,不理外事与世无争,顾名思义以药草为名。   当年我为求几株暂缓疼痛的药草独自去过,神草宫数百里之外便是万棺墓,天然瘴气,生长奇花异草,怪虫猛兽。   他吃了那些有毒的饭菜没事,不是因为半妖之血,而是因为他数年来食药无数,早已耐受了。   早些年听说过这样的人叫药人,平时用作试毒药,身上体内无一不是伤痕累累,死于其中的不在少数,能活下来也必然痛苦万分。   这小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齐乐来寻我回去,说姬尘影找我好几回了,担心晚了外面不安全,让我早些回家。我才回过神来,酒楼里烛灯都点上了,灯火辉煌中我却觉得冷。   “走吧。”我对齐乐说。   回去却不见姬尘影,我问齐乐,齐乐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来什么。   他这样就是有鬼,我也不管他,要去推姬尘影的门,他忙拦住我,说他家公子睡了,叫我也休息吧。   “你就是这样记着我帮你忙的?”我问他,“早知道不帮你。”   齐乐为难道:“裴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公子吩咐……”   “你让开就是,他不会责怪我。”   这话说的快且没脑子,我俩俱是一愣。   “……你让不让我进?”   “裴公子,我实话和你说了,公子今日外出受伤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晚了才让我叫你回来,他不愿你瞧见,你还是别进去了。”   “受伤了?”我一愣,怕是解命定没那么简单,“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赶紧让开。”   我心里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正是我献殷勤的时候,哪能不去?   还有些莫名急躁,说不上来怎么样。大约是我怕他真的出事,线索就断了吧。   我心里从没想过他会出什么事,他强得很,半妖体质强横,修炼霸道,即使是当年屠家的我,对上他也不敢保证绝对能胜。   “裴公子……”   “哎呀你让开。”我从他旁边绕了一下,伸手推门。      ☆、鞭痕   门才被推开一丝,血腥味就传了出来。   这么重的腥气,估摸着是流了不少血。   我快步走到屏风后,先是看到带血的衣物挂在一旁,随后是地上染血的纱布,特别多,几乎就是把纱布扔进血里泡过。   “哥哥?”我叫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丝慌乱,随即看到他正坐在水盆里,热气腾腾中闭着眼。   听到声音的他似乎愣了愣,才缓缓转头。   “哥哥你没事吧?我——”我定了定神,看他这个样子是无大碍。便准备了一肚子关切的话,刚要喷薄而出,他在水里突然一阵搅动,像是要站起来,可是站一半了又重新坐下,一个没站稳差点摔进水里。   “小心!”我惊呼一声上前想拉他一把,心说这是失血太多人迷糊了,被我吓到站不稳?   这一拉拉住了他的胳膊,连忙拽稳了,水汽迷雾里我瞧见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在我松开他准备问他有没有事时,吸了口气沉入水里……   轮到我傻站着,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半妖只是看身体又瞧不出来,他紧张什么?   我等了片刻,他憋不住了自然上来,估摸着是以为我走了,所以再见我还在一边站着时,一愣,又要沉下去。   “哥哥!”我连忙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这水太热,他脸上殷红一片,果真是个美人坯子,风流郎君。我急着表达我的关切,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然不会再让他沉下去。   我松开了手,诚恳道:“哥哥你别闹了,我都要急死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你怎么……怎么进来……”   “小乐子说哥哥受伤了,我顾不上你在沐浴,要进来看看有没有事。”我说着瞟了一眼他在水雾里的上半身,这一眼本来只是下意识,却看得移不开了。   他胸膛、肩膀上,满是伤痕,全是鞭子打下去的,深浅不一,看样子有年头了,没个三五年成不了这样子。   他见我盯着他身上的伤,又往下沉了沉,沉着声音:“别看了。”   我懂了他为何不让我看,这些伤确实不美观,是耻辱的见证,是我,我也不愿让人看。   只是我又不是外人,我这会儿可是等同于他胞弟姬青岚啊,胞弟有什么不能看的?   这是一个拉进关系的好机会。   “哥哥,这些年你受苦了。”   若是姬青岚还活着,怕是说这样的话能让他动容。   不出我所料,他在水雾里的脸一怔,垂了眼眸:“无碍……”   “哥哥今日的新伤在何处?”   他指了指水里:“腿上,已经没事了。”   这水有些颜色,大抵是泡了草药的,能让他快速愈合伤口,我捞了一把想看看是什么草药,余光看到他绷紧了身体。   “哥哥怎么也不小心些,白惹弟弟心疼。”   “你……”   我趴在水盆边,尽量柔声说话,“哥哥,我听说神草宫的药草天下一绝,不如明日我替你走一趟,找些药草给你用吧?”   神草宫就在东海城边缘,前后也就一两日回来,我还依稀记得些路,若姬卿寒的消息没错,便正好查查这小子的师门神草宫。   他忽然抬起头看我:“你要为我寻药草……?”   我忙点头,心想这姬青岚死时怎么也有十几岁了,看来是没我这么懂事,瞧把姬尘影感动成什么样子了。   “哥哥不说话可就是同意了,明日一早我就去,你把小乐子借我一用就成。”我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起腰来转身就走,心思早就飞到神草宫了。   姬尘影和他胞弟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在神草宫,想必总会有人记得的,就算记不得也无妨,神草宫宫主为人刻板,人员往来都是有记录的。   难得是怎么个查法,我可是还记得那宫主是个何等泼辣的主儿啊……      ☆、想着你   姬尘影此人在家里虽然不受待见,可是说话好使,去库房报他的名字寻了些好东西出来,管事的脸上不高兴,却一句不是都没说。   这我懂,他和姬轻罗还未解命定之局,他就还是与她同生共死的,姬轻罗很受祖堂重视,都说耆老们很中意她做下一任姬家主人。   左右说话好使就成,我亲自看着他们搬了一些金银细软上马车,等着齐乐来。   去神草宫,不与姬尘影一道儿虽说不安全,却有两个好处,最要紧的我是去查他师门的,他去了不好。   第二就是,我要搬这些东西是给神草宫那位的,正所谓礼多人不怪,更何况那位难缠。   若要叫姬尘影一道儿,那点距离他千里之术或者御剑就带我去了,我执意带礼,恐怕惹他怀疑。   我美滋滋地考虑我那复仇大业,冷不防马车帘子被掀开了。听到动静我转身就傻眼了。   “哥哥?”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又放下帘子。   我就说齐乐那厮怎么迟迟不来!   硬着头皮上去,只见姬尘影坐在马车里,脸色瞧着没有昨晚那样苍白了。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无碍。”   我心里不免狐疑:他这是心机深沉的毛病犯了,又开始怀疑我了?   我坐好吩咐了声车夫走,车轮滚动,再转头:姬尘影眸色深沉地盯着我,见我看到了他在看我,嘴角似有弯起,闭上了眼。   ……不用想了,这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这不正运筹帷幄地笑呢。   我心里暗骂他一声小狐狸,小小年纪对事洞若观火,若我那堂兄云奕有他一半的城府,我也不至于被害后如此心有不甘,毕竟输给一个高手和输给一个废物,心态上是截然不同的。   或者……是姬卿寒出卖了我?   可是那日在阴山山洞,他们兄弟不睦我是看在眼里的,不应该啊。   看姬尘影这小子跟着我来,眼神暗示我,却又不点破我的架势,倒像是个警告,而非真的想撕破脸。   想到这儿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哥哥,你怎么对我这般好啊,这么不放心我独自外出?”   他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嗯。”   “……”好一个嗯,叫我说不出话来。   “哥哥,我晓得你为何对我好。”   他睁开眼,缓缓转头看我。   “哥哥,”我朝他哪里挪了挪,想靠近他些,谁知我刚一动,他便如惊弓之鸟,我挪了两寸,他也离了我两寸。   “……”   “……”   两厢对视他先败下阵,低头沉声道:“你说。”   “那姬青岚与我有几分相似?”   他似乎不解我为什么这么问:“不像。”   “那便是性子了。”我点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哥哥总是带我吃好吃的,在未过门的娘子面前也万般护着我,我晓得哥哥你是想胞弟了。”   “若我有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你一定会护着我。”   这话有几分真心,当年爹娘在世,身体康健,执意收养我,便是顶了家里的压力,有他们在我竟从未看出云家的诸多诡谲心思来,等他们再护不住我了,才一朝翻天覆地。   “只是我没那个好命。”   想想,这也是许多年了,除了一心报仇之外,我也渐渐觉得累了。   “我会护着你。”   姬尘影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从裴毅的身体里看出他那个一直在想念的人一样。   可惜啊,我不是姬青岚,我甚至连裴毅都不是。   这足以让我从他的眼睛里清醒过来,方才脑子有一丝恍惚,回忆往昔会叫人显出真性情,打住打住。   “我信哥哥。”我拿捏着裴毅的脸笑道,“若哥哥不嫌弃,今后便真的将我看做是姬青岚,也可唤我青岚,我便是哥哥的弟弟了。”   言下之意是大哥你可别怀疑我了,我和你弟弟一样命苦啊。   谁知他方才那般郑重温情,听我这么一说,马上就翻脸了:“不行。”   “为何?”   你瞧瞧你看我的那个眼神,分明就是透过裴毅的脸思念另外一个人,我都这般卑微了,连个名分都得不到……   这么说是怪了些,可事实确是如此!   他应该也是觉得将我当作替代理亏了,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还没说叫我入你家祖堂挂个名呢。   他依旧摇头。   意思是你拿我做慰籍,我不能查你骗你呗。   说来顶着这张脸,姬尘影很少拒绝我什么,略一想:竟是从未有过。奇了。   本来我这个年纪、又是称霸过鬼圈的老人了,与他没什么可计较的,换别的法子就是,我向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我听他拒绝,心里就是升起一股无名火来,没多考虑给他甩脸后果会是如何,语气稍微重了些:“不成便不成,我也稀罕。”   说罢转了脸看窗外。   看了窗外才有些回过神来:云齐啊云齐,犯得着吗?左右你又不是真的想做他弟弟,是讨好他罢了,如今不是本末倒置了?   我心里懊悔,总觉得自己也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我好奇他什么反应,余光看了看:他在看我。   “哥哥看我做什么?”说了这句再顺势将脸转回来,虽低着头却能看得清他的动作了。   “……你便是你,为何要做他人。”他轻声细语地说,手指蜷缩成一团,语气有些急切:“我也并未将你看做旁人,我……”   我心里有数得很,若不是将我看做姬青岚,他怎么会对我好?百依百顺和颜悦色,如今见我生了气,还会主动来哄。   不是因姬青岚,还能因为裴毅这张脸?得了吧。   我等了等,他果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怎么做不得他人?若不是姬青岚,哥哥你怎么会多看我一眼?我以为哥哥和我一样,总希望有人想着……”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看他眼里似乎有什么别样情绪,却看不出是什么来,他许久、许久才低声说:“我自然是……想着你……”   我抖了抖。   听得出他话里的真情实意来,所以才会觉得不适应。   这话听着怪怪的。   自从在姬轻罗处得知他和他胞弟的事,我一直都是同情他的,觉得他年纪小小便看着弟弟死在自己面前,多少心里对弟弟有些执念,我太理解这种执念了。   如今他这话说的……倒像是男女温情缱绻时说的情话。   我滴个亲娘啊,不会这里边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不好说的隐情吧……   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自在了。   我估摸着他和姬青岚都是半妖,这半妖之间的情谊许是与人不同,瞧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大约是我想多了,做鬼三年思想都猥琐了。   “哈、哈哈,那便、便好。”我咳嗽了两声,决定立刻见好就收:“哥哥,方才是我不对,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摇头,“是我不好,让你委屈。”   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这句话我却熟,娘走时我不在她身边,我去了万棺墓为她寻减轻痛楚的药草,临走前是被云奕诬陷了偷家中令牌、想要独吞独目琉璃珠。   那时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抚摸我的头顶,用尽力气对我说:“是娘不好,未能护好齐儿……让齐儿委屈了……”   这是她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咽了两下口水,将泪意硬生生憋回去,对他说:“不必道歉。”   当年我也未能护着他们,纵使灭了云奕满门又如何,还不是在此寻找真凶,苦求无门。   我欠他们的太多,那株药草也未能带去,怎么还有脸听道歉。      ☆、神草宫宫主   我被勾起了伤心事,心里乱糟糟的,想起当年许多人事来,不免唏嘘,我云齐这辈子活得忒不痛快,好不容易做了三年鬼,也是怨气久久不消散的厉鬼,重生在裴毅身上,又每日赔笑做小伏低……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头说到了。   我下了车,神草宫在东海城边上的一座小山山腰上,如今远远瞧着怎么像是地势低了不少,都快到山底了。   还没等我问一句姬尘影,从山门里走出来一排女子,各个身着极美衣裙,手上戴着铃铛,面纱蒙脸,走到我们跟前。   “宫主来问,可是尘影公子?”   姬尘影说:“是。”   “宫主久候,请尘影公子和同行友人与我来。”那姑娘行了一礼,为我们指了山路。   我心里奇怪,就算提前知道姬尘影曾拜入神草宫门徒门下,那也是门徒的徒弟,跟神草宫宫主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且宫主那性子……   多年前,大约是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吧,曾独自来到神草宫求取药草,被狠狠打发出来,这才万不得已去了几百里地外的万棺墓。   万棺墓生奇花异草,可是瘴气异兽哪一样都抗拒着外人不要靠近,我从万棺墓回来,又遭受爹娘变故的打击,着实重重病了一场。   在玄门派八年,因为同为五大门派,两家多少会有来往,经常听被派去神草宫的同门抱怨,说神草宫宫主为人乖张,处处刁难人,简直不可理喻。   看来姬尘影这小子和宫主关系不一般。   我心里说不出来怎么想,看了他一眼。   他注意到,似乎想解释:“……”   “不必不必,哥哥风流倜傥,是应该的。”   这马屁拍得极好,他似乎忘了解释。   我心道可别解释了,那宫主……怎么说呢……实在不好说,越解释,越奇怪。   我不免想了一回我生前什么样子,鬼照不出镜子来,我又是个厉鬼,自然没有女鬼会主动接近,也不知道是否好看,我也忘得七七八八了。   据说做了鬼,生前的记忆会淡忘得越来越多,厉鬼除了怨气,别的忘得更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忘了的我也不知道忘了。   不多时我们便被带上了宫殿里,大殿上推门而入,我刚准备阿谀奉承一番,眼前剑光一闪,下一秒我被姬尘影眼疾手快拉在身后,便见一人执一剑,剑刃抵在了姬尘影的脖子上。   “有话好好说!”我忙喊道。   眼前这人和那些女子一样,只是衣着更加华丽,面纱掩面下眉目流转风情,头饰微晃发出脆响。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好大的胆子,还敢登我重楼殿的门?!”   这嗓子……   这么多年,一点未变。   初次见他时,我还是个少年人,头一次见男子生得眉目比女子还美,且也是头一次见男子衣着罗群、头戴步摇的。   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也是个厉害的。   神草宫宫主名白芨,是个男子,喜女子打扮,也确实比许多女子都要美,只是性子不如女子温婉……   姬尘影不动也不说话,白芨将剑刃逼近他脖子几寸:“说话!”   “宫主有话好好——”   “问你了吗?”   我摇头,退了半步。   我实在不擅长对付他这样的人,更何况如今这裴毅还不如十六七时的自己呢。   姬尘影摇了摇头,万不得已似的这才说话:“有何不敢。”   好嘛。这位也不是好惹的。这下有戏看了。   我又退了半步。   “你脸真大。”白芨冷冷道:“看来当年我就不该让你活着爬出万棺墓。”   ……嗯?   万棺墓?姬尘影也去过万棺墓?   我突然想起姬鸿影形容过的那句话,他说姬尘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我以为那只是个形容,难不成还真是坟墓?   “现在后悔晚了。”姬尘影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我后悔无妨,现在还有机会杀你。你呢,你若是后悔了——”   “不曾后悔。”   白芨愣了一瞬:“我曾叫你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如今你来,是想明白了?”   “你杀你师父是为了报他将你当作药人的仇,还是私心,全为了云家的那个小子?”      ☆、我他妈就是云齐   云家的那个小子……   我去看姬尘影的那一刻,他正对白芨几乎是横眉冷目地、极其刻薄地说:   “与你无关。”   “哼,你杀我门下门徒,怎么与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可我却见白芨收了剑,转了身:“说吧,又来我这做什么?”   我还在方才他二人的对话里,猛然回过神来,愣愣的:“呃,哥哥昨日受了伤,我们来求药草。”   白芨仔细打量我一眼,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来:“薄情如你,当年如何追悔,如今还不是换人了……”   我听他语气有故事,只是脑子一团浆糊,有些无措。   姬尘影?杀自己师父?为了云家的什么人?   我怎么全然不知,云家还有谁和姬尘影交好?那我当年是杀了他认识的人吗?   白芨兀自惆怅了一会儿,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云……云家人我认得。”差点说漏了嘴,余光瞥见姬尘影的目光看了过来。   “是问你名姓!”   “呃、呃,裴行简。”   “无尘峰裴家?”   “是。”   “无趣。”白芨说,“你刚才说你认得云家人?”   “是,云家的云齐是我同门师兄。”   “这么巧……”   “什么?”   白芨盯着裴毅那张脸,好一会儿才冷冷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是真理,只是我有不得不知道的理由。   我他妈就是云齐。   你们在背后这么嗦啰我,经过老子同意了吗?   “还请宫主开恩,哥哥他伤势不轻。”   白芨打量旁边的姬尘影,似乎在考量他当真伤得重一般,忽然笑了:“那你们便自个儿去取。”   我听他语气不对,他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条鞭子缠住了姬尘影,将人牢牢缠住,姬尘影也是怪,他那速度我早就见识过,此刻却不躲。   我刚要上前,脚下传来异样的感觉。   地面微颤,随即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也就是在刹那间裂开了一道足够两人一同下坠的口子。   白芨眼睛眯了眯,松开了鞭子一甩。姬尘影在那一瞬间消失在口子里,落了下去……   “姬尘影!!”   “忘了还有你,”我还未来得及转身,白芨竟然已经在我身后,速度也是极快的,凑在我耳边低语一句,伸手推了我一把:“去陪你哥哥。”   无边的黑暗袭来,我唯一的念头就是——   裴毅的身体,他不会浮空术啊喂!!   不过我其实无需担心,我这一落不仅没落多久,还被人接住了。   “伤到没有?”   “没……”落地我便草草从他怀里滚下来,尴尬道:“哥哥好厉害。”   大概是,恭维已经刻在骨子里了,呵呵……   他大概也是听多了,习惯了,居然还点了点头。   我这才把视线转向周遭,荒芜又漆黑,只能看得清楚极近的人,比如方才的姬尘影。   抬头,上面也是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看这个落地的时间,密道哪里会有这么深的。   想不到的是姬尘影回答我:“万棺墓。”   “万棺墓?!别逗我了,我来过万棺墓,离神草宫几百里地呢。”方才还在重楼殿上,怎么可能落下来就是万棺墓。   “这里确实是万棺墓,只不过白芨把整个神草宫搬到了上面。”   “……他疯了?”   姬尘影摇摇头。   又不说,我有些郁闷,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我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干脆席地而坐,同他说:“哥哥,你坐下,既然落在了万棺墓,一时半刻也出不去,咱们聊聊。”   他便坐下来。   “哥哥,有些事我不明白,你看看能不能替我解解惑?”   “你说。”   “我曾问过哥哥,师从何处,哥哥倒也没撒谎,只说师父已经离世,方才听宫主说,是哥哥你杀了他,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吗?”   这罪名给他扣的,若是真的,弑师,可堪与我灭门一战了,想不到还是个同道中人。   不过我倒不觉得是真的,一来看宫主那个德行,可信度不堪,二来,我心里始终觉得姬尘影城府深沉,但人不坏。   “若是没有误会,”他像是斟酌着,询问:“你……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他弑师?真是问对人了。   “重要吗?我当——我云齐师兄当年不也是背负骂名,都说他狼心狗肺灭云家满门?灭门是事实我信,狼心狗肺我不信。”   “若是别人有错,我们无错,单凭外人几句风言风语就得忍气吞声?该我们受着?凭什么。”   黑暗里他似乎低头笑了笑,我看不真切。   “所以,你究竟……?”   “……我拜入他门下一年,承他所授剑法,也曾以为他是个好师父。”      ☆、药人   姬尘影的叙述从他少年时起,彼时他刚从万棺墓里爬出来,至于从前为何在墓里,他只说从前不当心,被人害,别的一概不提了。   我心里明白,大约是跟他半妖的身份有关,无父无母两个孩子在大户人家怎么生存?保不齐甚至是被家里扔进去的。   他肯说就不错了,我也不敢多问,怕问了他连别的也都一起不说了。   他那时才十二岁,从万棺墓里出来后遭受了埋伏(至于是谁是何方势力,也是一字不提)后得白芨相助,指给他一位师父。   他师父并未将名姓告知他,只说叫师父,随后顺理成章拜入门下。   他师父同神草宫宫主白芨是朋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一派仙风道骨的清冷气,在神草宫挂了个名,是为神草宫人,平日自己独门独派修炼。   那功法便是这位师父教的,起初都还好,姬尘影时常感念师父的恩情,于是十分恭敬,并且不打算回姬家了。   那之后不久,这位师父便寻了些许药草给他食用,姬尘影不疑有他,只当是神草宫补气养血的药物。   如此一年后,他偶然间一次受伤,发觉自身血液呈现黑红色,几尽于黑色了。   他拜于师父门下也就算是神草宫门下,药理知识学得七七八八,将那血沾于草上,那草瞬间枯萎。   姬尘影那时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堪比成年人,还以为是自己半妖之血异于常人,他的身份便是这位师父都没告知的。   他担心被师父知道,惹出事端,于是翻阅古书想找前人记录,遍寻无果。   他本想没法子,只好去找他那位师父问一问,正巧师父端来熬成的汤药,要他服下。   姬尘影说,那时无端的,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不动声色喝下了药,留心了药渣,趁师父不注意收集起,去找了白芨。   我听到这着实佩服他的城府,看来不是专门防我,也不是后来才有的,想必是天生性子,加上幼年遭遇,让他不得不想得多,不轻易信人。   这我十分懂得。   我随口一问:“宫主与你师父是朋友,你怎么敢去问他?”   他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避而不谈。   也罢,这人不想说的我是问不出来的,便自己找了个由头:“宫主自然是正直的。”   他却摇摇头,看我的眼神有迟疑,似乎在考量是否说实话一般。   “哥哥,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冲他眨眨眼,一副天真烂漫模样。   他果然是吃这套的,迟疑道:“……白芨,他是我舅舅。”   “嗯嗯……什么?!”   “……白芨是我舅舅。”   “我听得清,只是……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我滴乖乖,想来听姬鸿影说过,他母亲确实是姓白的。   “那时我方知晓,师父从一开始便将我当作药人,用以研究毒药。若非我体质……特殊,决计活不过那两年。”   我心里想着这“体质特殊”是说他半妖,嘴上愤恨道:“这人也太恶毒了,那你是因为这个与他反目的吗?”   这玩意还不好说杀害不杀害的。   再者,若说他母亲真是狐妖来的,那白芨……?   仔细想来,十多年未再见白芨,他眉眼处倒真是一点未变……方才见,我没觉得不对劲,这修行之人不老,加上白芨日日服用药草以固容颜,倒真不是非得妖类才如此。   “……”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不像是一意隐瞒身份而已。   “哥哥,我是否同你讲过幼年在……无尘峰,被一个精怪所救的事?”   “我晓得你不以身份计较人事。”他淡淡地说。   轮到我惊愕了,既然如此,他为何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   “是了,即便哥哥现在同我说,你是个妖怪,我也不会觉得如何。”   他没接话,站了起来:“走吧。”   我拍拍屁股:“去哪儿?”不等着白芨消气了,拉我们上去吗?   他望着里头更深更黑的地方:“跟着我。”      ☆、千棺阵   重楼殿殿宇辉煌,想必白芨也是深思熟虑过,好好建了一番,只是不知为何,他要将神草宫迁到这万棺墓上。   万棺墓称得上晦气二字,从前只是一片荒坟,东海城郊外的那些穷人家没钱,买不起地,就将尸身草草一裹埋在郊外,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片坟场。   经年之后这片荒坟因尸体遍地而布满瘴气,加之有人抬尸进去之后,说是见着了鬼魂,一传十十传百,逐渐没人再靠近了。   万棺墓长久下来虽然没有新鲜尸身,可棺材板儿与瘴气依旧在,十多年前神草宫在此立派,用其特殊土地种植出许多毒花毒草,是以被白芨所有。   原本这片墓地就在地下,需得从采药人途径的悬崖峭壁进去,我当年去时实乃被逼无奈,直接就下到了墓里。   现在想来,那悬崖峭壁绝非常人能下,我当年也算得上初生牛犊了。   我和姬尘影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墓道里,从上头掉下来的时候墓道还算宽阔,慢慢地越走越窄,姬尘影在前走得很慢,但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黑暗里看前路依旧看得清。   我在心里感叹半妖如此强悍,这人啊,总是对自己企及不到的高度感到畏惧。   “这地方还是这么晦气,”诡异的凉风不知从何处吹起,我抖了两下,想着和姬尘影说说话,也不至于心里没底,“早年来时有人住在此处,现在还有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东西,正紧张着,却不想他忽然脱了外衣下来递给我。   “不用了吧,我不冷。”我忙摆摆手,心道这家伙自从下来这里就怪怪的,不会是被厉鬼上身了吧?   不对……老子做了三年鬼,寻常厉鬼想要上身都得八字阴阳合,再加点天时地利,他一个有妖血的半妖,怎么可能?   他没说话,执意递给我。   “哥哥你看,前面好像有灯火!”我握住他的手腕推了一把,“快去前面看看,有光!”   说完我也不管他,拔腿就往前走。   “等等。”姬尘影拦住我,这才重新把外衣穿好,“我走前面。”   想耍威风,得:“好。”   再往前行,光越来越亮,直至走到大亮处,才看清那竟是一片烛火。   “这鬼地方……”   墙壁两排烛火之下,破败的棺材紧紧挨着,下边几乎没有了通路。我俩站的地方不远处都有几具破棺材。   我当年来时,棺材可没这么多。   “是千棺阵。”   “这玩意还有名字?有什么用?”   “从前有用,”姬尘影低声说,像是怕惊醒什么一般,“白芨迁宫之后阵眼便破了。”   “从前什么用,莫不是还有迷阵一说?”   他摇头:“幌子而已,不用害怕。”   笑话,老子当年独自一人闯进来,又是做过厉鬼的人,我会怕?   只是这“千棺阵”外,阴风不断,隐约还有呜咽声……   若是鬼自然是不怕鬼的,做人,便不好说了。   我不禁往他身边靠了靠,等下过阵万一生变也好躲。   姬尘影指着远处:“过了这棺材地,再往上就是出路。”   “你对这里挺熟悉。”   “嗯。”   我对这印象不深了,只觉得又冷又诡异,便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走吧,赶快离开这儿。”   姬尘影却并未马上动身,反而定定地看着我,烛火下他的目光似有深意:“我记得你说,你同他来过这里。”   “是,云师兄……给他娘亲采药。”   “见过什么人?”   “一个小孤女,无家可归,住在这里的。早些年万棺墓可是谁都能进的,如今神草宫建在这上面,守卫森严,她应该早就离开了。”   “……”   “怎么了?”   看他的眼神,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叫了两声:“哥哥?”   “走吧。”   这人心思极重,不知道我又哪里得罪他了,或是他又想到了什么?莫非还认识那小孤女不成?   “哥哥,你从前来这里做什么的啊?”   他这次竟没有迟疑,回答道:“从前同家里不合,在这里待了几年。”说得轻描淡写。   我直接在心里骂娘,什么叫“在这里待了几年?”他现今也才二十几,姬卿寒给的信里写道,他和胞弟流落在外时也就十几岁,姬家简直不是人,给俩小孩子整这鬼地方来。   “哥哥怎么不离开,去别的地方谋生路,总好过在这种鬼地方。”   “从前这里,不似现在。”   这是实话了,当年的万棺墓没有这么多棺材,无家可归在这里落魄,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瘴气不是常人能受得住,可作暂时避风港,不能久留。   当年我遇见的那小孤女便是,小小年纪便身体虚弱,我叫她离开,她也对我说,她会离开。   我有心帮她,只可惜那时自顾不暇,后来再去找她已经不见人,想来应该是离开了。   不过姬尘影兄弟俩不一样,有妖血应该不怕区区瘴气。   只不过……的确可怜。我虽说流浪街头,也混过丐帮,说起来也是比他俩在死人墓里好一些的。   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左右他是从万棺墓出去才认识他师父的,这之前的事他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      ☆、万鬼千魂   我俩穿行在一具具破败的棺材板里,他走得极慢,大约是真的在等我跟紧,我觉得有些丢脸,怎么说也是做过厉鬼的人,怎么这么害怕这些棺材。   说起棺材,我倒是能想起一些,云家为二老起灵时,我已经被赶出家门,曾偷偷赶去远远看过。   远房亲戚来哭堂的,请了跳大神的,道观里来驱鬼的……折腾了好一阵。   那两个人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却连最后一程都无法送一送。   眼前这些棺材着实叫我想起不好的事了。   我想得出神,不知道前面的姬尘影停下了,差点一头撞上他摔倒,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   “怎么停下了?”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前边。   原来已经走到中间了,我正纳闷怎么不继续走,突然看到中央的棺材,有些不对劲。   这千棺阵也就是个名儿,实际上棺材板破烂不堪,摆放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随便丢着或者被人肆意打乱的,可是我们走到中央,却是有了排布了。   几口小棺材围成了一个小空地,空地里头的土地是凸出来的小土包,好像有什么东西埋在下边一样,土包前边立着一块墓碑一样的东西。   “哟,不会是什么人在这里埋着吧?”我想了想,当年连千棺阵都没有,更别提这玩意了,白芨迁宫,莫非是为了这个?   白芨是姬尘影的舅舅,我不好说什么,恐惹了事不好收拾,虽然他俩看着不对付,可谁知真正内情?万一惹恼了姬尘影,把我一人丢在这里,我的老天,还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我只说了这一句,便去看姬尘影,想问问他要不要过去看看,这一看,可坏了事了。   他盯着那块土包出神,一看就有故事。   妥了。我知道这是谁的墓了,这定然是姬青岚的墓。   我站在旁边坐立不是,便也只能愣愣地看那块墓碑,等他缅怀完。   离得有些远,看不清上头的字,看着看着,竟觉得思绪轻飘飘,人好像飞起来一般……   这是做鬼时的感觉……   嗯??   我忙朝下去看,看到裴毅的身体软软倒下,我整个人升空,浮在了半空里……   我靠!   借尸还魂不会还有时限吧?   下面的“我”一动,姬尘影回过神,扶住了裴毅的身子,“行简……?行简!”   自然没有反应,他忙去摸身体的脉搏和呼吸,我回想了一下做鬼时控制魂魄的法子,沉在他身边,看他神情少见的急切,忍不住道:“我在这儿……”   我说话他自然听不见,原本也就是下意识开口,却不想他缓缓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向我。   “你你你你!你看得见我?”   “他不是看你——”   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我转头:“妈呀!!”   一个生面孔,七窍流血,少了一只眼睛的脸,就出现在我后脑勺,一转头,鼻尖都对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没多想就往姬尘影身后钻,临回头前瞥见那鬼脸身后,千棺之上,飘着无数形态各异的鬼魂。   不敢再看,闭眼就朝姬尘影身后躲,也不知怎么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刹那间再睁眼,周身血液温暖,回了裴毅的身体里去。   “鬼啊!有鬼!!”我顾不上怎么回去的,弓起身子一把抓住姬尘影的胳膊,朝他大喊:“有鬼啊啊!!”   我惊惧万分,像只咸鱼扑腾在浅水里一样想逃离刚才的地方,一时却站不起来,只能拉着姬尘影几次努力尝试去站,冷不防地被他用力抱在了怀里,温暖又安稳,渐渐回复了理智。   可抱着我的人也一样害怕,全身都在颤抖。   我愣住了,一时分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方才究竟见没见鬼?   “别怕。”就在此时,抖如筛糠的他反而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都还听得出颤抖来。   “你也看见了……?”   他没回答,搭在我脊背上的手止不住地抖。   “喂,你没事吧?”   “……”   “我方才好像是魂魄出窍了,我见着鬼了!说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脑子很乱……哥哥,这地方有些邪门,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我方才突然倒地,估计是吓到他了,他年少时见幼弟死在面前,应该对生死之事有些畏惧。   就像我畏惧棺材一般,情有可原。   我不习惯抱人,也不忍心推开,便由他去了,慢慢的他不抖了,我却感觉背上一阵湿润,才明白他为何不放开我。   只是感叹他这人,连落泪都是不动声色的忍耐克制,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厉害又可怜啊。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开了我,阵中央他背对着烛火有些照不到,看不太真切他的脸,只觉得他语气一如平常,“你方才说,魂魄离了身体?”   “啊,”我有些尴尬,转头不去看他,指了指看到鬼脸的地方,“当时精神恍惚,就在这儿看见的……”   我手一指,不免碰到棺材,一道声音传来:“他竟还没死……”      ☆、荒坟低语   嗯?   这声音……   我离了摸棺材的手,声音便安静,再摸上去又有了。   我转头摸了另一具棺材,同样的一声低语:“他身上有他的妖气……”   姬尘影问我:“怎么了?”   “有声音,”我说着站起来去摸别的,每一具棺材都有不同的低语,从不同的嘴里说出,语调语气都不一样,仿若回到身体前看到的那些千万鬼魂在说话一般。   “带我们离开这儿……”   “我好怕……是怪物……”   “我亲眼见的……此处就是阵法……阎王……”   “他抱着的那具尸身……”   “好可怕……”   “你想知道真相……”   我一愣,手抚在其中一具棺材上。   “你不是人……也不是鬼……身有妖气……半人半鬼,怪物……”   “你就是那个……去看看墓碑、看看……墓碑……”   这是鬼魂的低语,大概是我借尸还魂,在此地被抽离魂魄又撞回,便能听到这些低语。   我站起身,指了指那块土包:“那是谁的墓?姬青岚的?”   姬尘影不语,我得了鬼魂低语,它们是不会骗人的,于是自己上前几步,余光看到姬尘影似乎伸手想拦我,却只是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快步走过去,这座坟墓看上去还算崭新,看样子以前还是有人经常过来,擦拭墓碑,除除杂草的,只不过有些新长的未来得及动手,大约有月余没人来了。   我拨开那些新长的杂草仔细去看那墓碑,从上到下,几个有些年头的字,看着刻字之人是有些稚嫩的:   云封故之墓。   我愣住了。   云封故……不是旁人,正是我的表字,去到云家后我那考学的爹给起的,因有些绕口,大了便不用了,反倒是年纪小一些时常用。   当年屠家一事事发,我便被祖堂里远房的亲戚除去了族谱上的名字,自然没有坟冢,我在云州城又没什么朋友,就算有,大约也没人会信我吧。   我曾问过阎王我的尸身后来如何了,他说被云家赶来收拾残局的远房亲戚,草草丢在荒野里了。   那便是被野狗啃食的下场,我倒不在意身后事,只是今日一见,居然还有人给我立墓碑,颇有点中头奖的意思。   姬尘影来到我身边。   “你知道这是谁吗?”   他不说话。   “云封故,是师兄的表字,这是他的墓。”   我转头看他,他仍旧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样子。   “哥哥知道这墓碑是什么人立的吗?”   还是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不说话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说,心里只觉得万分好奇,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就算是那也是臭名,云州城与东海城也不临近,谁会在这里立个墓碑给我。   如此说来,我的尸身也在这下边埋着吗?   我看姬尘影方才看这墓碑的神情,不像是不知道这儿有这东西样子,我有心掘坟瞧瞧,里头是不是真的有尸骨,但不能立刻掘,便想着晚点趁姬尘影不在偷偷下来。   一想到我夜里还得独自再来一趟,不禁打了个寒颤。   姬尘影仿佛看穿我所想,有些无奈地放弃了一般:“这里只是衣冠冢。”   “你果然知道!”   “我……知道。”   “谁干的?”   “……”   “你不说那我可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来,哥哥……”   他当真无可奈何:“是我。”   “你?你认识我、我师兄?我怎么不知道?呃我是说,师兄从没对我提过!”   他现下骗得了全天下的人,都骗不过本尊在此。   “大概是忘了。”   “是吗?”   让我想一想,能让我忘记我认识的人,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此人给我的印象非常浅,是那种一面之缘,不甚在意的人。   而姬尘影为我在这里立了个衣冠冢,说明至少在这段关系里,他对我并不是这样的一面之缘。   那便是他认得我,记得我,而我并不记得他,自然无从谈起认识。   我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从前我也不是什么交际浪荡之人,哪儿来的那么多酒肉朋友,我十分确信在阴山城外那一面,是我此生头一次见他。   “未必是件坏事。”他轻声说,看着墓碑上的字。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来,看着眼前的墓碑,想不到还有人惦记着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且……还是他。   “和我说说吧,我想听。”   姬尘影走上前仔细将碑前的杂草拔去,举止无比认真又小心翼翼。   “我初见他时,瘦瘦小小,衣衫褴褛,形容狼藉,那时,见过……”   “那时你几岁?”   “十二。”   他十二岁,我生前比他长五岁,果真是十七岁那年寻药去的万棺墓,可我记得真切,当时在墓里我只见过一个小孤女,是和他说的衣衫褴褛倒是差不多,可……   难不成他生而为半妖,年幼时像女孩子一些?我在一旁看他俊俏的侧脸,不禁抖了抖。   我是不敢问的。   “想不到云师兄还有这样的际遇,难怪当年云家事变后你赶去了云州城……”   他转头看我。   我只是感叹,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曾出现在我生前的生命中的什么时候。   “哥哥,你们是在万棺墓见的吗?不对啊,我与云师兄一同来的这万棺墓,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我有太多问题想问,恨不能他立刻就将所有细节说出来,也让我听听在他眼里我是个什么模样。   如若是阎王镜里给我看的那副恶鬼像……那他还是看裴毅的脸吧。      ☆、做人太难了   我这都搬好小板凳……呃,坐在地上准备听他讲故事了,他似乎也并不抵触,我就等着。   那说书的都得有底稿子,不得给人家酝酿酝酿。   谁知我等了片刻,没等来姬尘影的故事,却等来了白芨。   那家伙带着十几个漂亮姑娘从我们要去的路上而来,还没见着人就听到他一路骂骂咧咧,等他走近我们,我已经不知道听了几个“死孩子”了。   他俩这关系他这么骂姬尘影,我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想白芨可能是狐妖化人形,不免目光考量起来。   啊~果然戏本不骗人,莫说是母狐狸了,公狐狸都这么妖娆。   ……我不对劲。   虽说生前没几个姑娘在侧陪着,也不至于饿不择食到这种程度吧?是我发育晚了,现在到时候了?!   那可是个公狐狸啊!   我拍了拍脸,索性躲在姬尘影身边不去看白芨。   “怎么?许久未回来,忘了上去的路了?”   姬尘影没搭理他。   “我和你说话呢!你这死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他说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想必在宫人面前拂了面子,上前想要动手一般。   我忙去制止:“哎哎哎,宫主宫主,息怒啊,息怒,犯不着您亲自动手打人。”   姬尘影还背着他那把剑,方才白芨冲过来时,我见他有拔剑的意思,刀光剑影这里全是棺材不好躲,伤到我怎么办。   再说都是亲里戚气的,什么仇什么怨哪。   “我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你性子怎么这么倔?从没听过长辈一句话!你别拦着我,我今日定要揪下他的耳朵来!!”   我一愣,随即没忍住笑出声,闹了半天您就是想揪他耳朵啊?   “你笑什么?!”   “啊?我没笑啊。”   “哼,是吗?”白芨一个转手揪住了我的耳朵,“不想你哥哥死,就赶快给我上来。”   说罢转身带着那些姑娘折路返回,我心道,老话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没毛病。   ……我不对劲。   我与姬尘影跟着他一路上去无话,直走到重楼殿侧门才停下,白芨坐上首座,丢了一瓶药在地上。   “拿去,死不了。”   我忙狗腿子地捡起来,“谢宫主谢宫主,宫主,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   “我们回去。”   姬尘影说了这么一句,看向我,示意让我跟着他走。   当然不能走!我这趟来原本就不单是为他求药来的,而是想打听他师父,谁知道师父的事还没有头绪,又来一出我完全没印象的往事一说……   白芨定然知道什么,我必得想办法留下。   “哎呦哎呦呦不行不行,我身上好痛……哥哥,一定是方才在下面吸入瘴气了,不行了不行了,我走不动。”   白芨冷哼道:“让他拖着你回去,我这里没地方给你们住。”   我瞄了一眼过来扶我的姬尘影:眉头紧皱,瞧着不用点手段是非走不可了。   索性坐在地上抱他大腿耍无赖:“我不管,就是睡外面我也不走不动了,哥哥,可别折腾我了。”   白芨怒拍桌子:“你还学会撒泼打滚了,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不理他,继续求姬尘影:“要不我们下山找间客栈?”   “可笑!”   我当然知道神草宫附近荒无人烟,别说客栈了,驿站都得再走个十几里路。   姬尘影则问道:“哪里痛?”   “全身都痛。要是师兄在这里,他肯定会顾念我的,哥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啊呀妈呀,我那命苦的师兄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可怜我与你情同手足,你不在我就受尽人欺|辱……呜呜呜……”   姬尘影身形一顿,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依你。”   “哥哥待我极好。”我抬头想问一问白芨,晚上住哪儿啊?见他坐在上面,神色鄙夷。   我摸了摸鼻子,方才确实不好看,这些日子日日都这么个模样,早习惯了,一时忘了还有旁人在。   左右不过是裴毅的脸,我一向不在意旁人的脸面,算了,谁叫姬尘影偏就吃这一套。   裴毅啊裴毅,等事情一了,我会给你烧很多纸钱,让你在鬼界富可敌国!   不过以后得收敛点了。我想着就要站起来,突然姬尘影俯下身来,伸手一捞,将我拦腰抱起来了。   我差点闪了老腰:“你……”   “我带你回去。”   你这他妈的是带??   “这不好吧,我能走,我还是自己走……”   他斜眼瞟了一眼过来:“不是全身都痛?”   “……我这不是心疼你嘛,怕累着你。”   “不累。”   嘴角努力翘起来佯装笑脸,我干脆把头低下,装作没看到两排侍女在笑。   好你个死孩崽子,当心以后别落我手里,有你受的。      ☆、夜谈时   自从跟了姬尘影,我就总是半夜偷偷摸摸地遛出门。   这话怪怪的。   总之事不差,这不,当晚我又遛出来。   傍晚回到房间时,有侍女送来丹药,我便问了几句,确定了神草宫藏书阁的具体位置。   我此刻身居的这屋子一看就是男子居住,摆着剑谱和龙吟香,很是简朴,并且有一些换洗衣物,瞧着是姬尘影的身量,看来他有住在这里的日子,或者说,白芨有留他的日子。   我把门关好,心道他俩的关系果然非我所见的那般水火不容,大概里面有什么内情是我不知道的。   “去哪儿啊?”   “唉哟!!”我吓了一跳,手上刚关好的门又被吓得推开了,“宫宫宫宫宫主!我,我这不是去茅厕吗……”   白芨坐在院子里的木制长椅上,随意挥手,门就关上了:“过来。”   眼前的可不是人,也不是姬尘影,我得小心点,从前仗着自己身手好,姬尘影也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还是保住裴毅的身体要紧。   “宫主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我发现做狗腿子做久了,语气还真是改不过来了,叫我这么一说语气是何等的谄媚。   “这话该我问你。”他说。   我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坛子酒,桌上还摆着几坛。   喝醉了?妖怪也会喝醉吗?若真的喝醉了……   “你磨蹭什么?过来。”   我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宫主怎么大半夜还饮酒,不怕伤身。”   “你管得着吗?”他眼神清明,想必离醉还差得远,我便想草草打发了他,赶紧遛去藏书阁。   “哎呦我哪儿敢管您呢。那您喝着,我——”   “坐下。”   “宫主还有事?”   “陪我喝两口。”   我去翻桌上散落的酒坛,“都空了,喝什么?”   他笑起来:“你,看着我喝。”   凉风吹来,面纱被酒沾湿,他解了下来,容貌的确如坊间传闻,是一等一的好,只是我瞧着还有些像姬尘影。   不过姬尘影不如他柔和。   当然,论说好看,我以为还是姬尘影要强一些,白芨有些冷,且他年纪大了。   说起年纪,我有想过自个儿,我死时二十多……二十九也算二十多,没毛病。那岂不是永远都是死时的年纪,不会老了。   白芨摘了面纱,转头看我:“你是叫、叫什么来着?”   “裴行简。”怎么老有人记不住裴毅的名字。   “你和青岚,怎么认识的?”   这喝酒喝得人都叫错了,记不住裴毅的名字也就算了,自己的外甥都能搞混:“您是说姬尘影吧?”   他看我,先是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是、是,他是叫姬尘影的……”   “倒也不是什么奇遇,哥哥可怜我罢了。”   “他可怜你?谁可怜他。”   想必是说姬尘影的身世遭遇,我顺着他的话道:“他那么强,用不着旁人可怜。”   “你单知道他强,那你可知道他为何强?”   我心里一动:“任谁幼年在万棺墓里待着,都不得不强。”   白芨目光所及深远,久久才道:“是啊。”语气里有我无法揣摩的感情。   我正绞尽脑汁想怎么问他,能问出当年的事,他突然问我:“小子,你说你和那个云齐是同门师兄弟?”   “是,师兄与我一同是为玄门派长老青竹的弟子。”   “是那老头。”他说,“怪不得你的好哥哥如此照顾你,说到底只是同门情谊……当年你师兄家逢变故,他那样心急如焚,到如今看来还是不曾放下。”   “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根本不用装,我就是单纯好奇,“当年的事宫主也知道?”   “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值得我知道?”他说,“若不是他闹的。”   “怎么说?”   “我且问你,你那好哥哥是如何同你说我的?”   “这……”   “你只管说。”   “就说宫主是舅舅。”   白芨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他真这么说?”   “我不敢撒谎。”   白芨点点头:“若不是他对你说,你怎么可能知道这层关系。我惊讶的,是他竟认了。”   “宫主是长辈,怎么会不认?哥哥不敢不尊敬长辈的。”   “他有什么不敢。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倒比现今这般好教养。”   “宫主说这话,我就明白了。我虽不对哥哥说,可心里知道哥哥是为着什么,才在姬家不受待见的。”   白芨果然一愣:“你说什么?”   “宫主这是还不知道哥哥在家里的处境?”先装一手傻。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你找死?我问的是这个?他在姬家如何用得着你说。”   我忙赔笑道:“不敢不敢,我还想多活两年。”   “你是何时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和什么人提起过?”   “就在方才,从前只是有疑虑,方才因为宫主您的反应,才确定哥哥确实不是人族。”      ☆、夜谈时2   这一刻我承认我的确是有赌的成份在,裴毅如今这个样子,若是白芨发怒,动手挫骨扬灰了,也是不可能,只是有的事,不得不赌。   我暂且赌赢了,他盯了我片刻,放下了握拳的手:“你既然已经知道,怎么,不怕我?”   “怕您做什么,怕您吃了我?”   “你倒是个有趣的。说说吧,你是怎么个疑虑?”   我将杜家兄妹那晚的话讲给他听,他越听脸色越发不好看。   “竟有此事?姬家是忘了与我的约定,不想活了吗?”   “除了杜家兄妹那日的话,倒还不算什么,姬家人对哥哥的态度才是最明显的,哥哥的身份一事,在姬家似乎人尽皆知……”   白芨用力一拍桌子,酒坛和桌子登时碎尽,我扒拉着椅子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   “姬家那群狗东西敢瞒着我阳奉阴违!”   “宫主息怒,哥哥都没说什么呢。”   “……”   “宫主,哥哥是否与您有什么误会?他不常对您说自己的事,以至于您如今才知道那群狗东西做的事。依我看不如给我说说?我也好中间调停啊?”   “狗屁。”他冷哼一声,“你调停,你算什么东西?”   “不必算什么东西,只要哥哥听得进我的话就成。”   “……”   他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诡异的红光,再一眨眼,瞳孔变成了一道竖线,宛如狐狸的眼眸。   事情不妙,我急中生智,强迫自己镇定:“我是真心想帮帮哥哥的,他对我很好,我不愿看他为难。”   “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若是不成,您就当放了个屁,不损失什么不是?再不济杀了我泄愤,都随您。”   白芨再一眨眼,恢复如常,往嘴里倒了口酒:“若是有一日,你那好哥哥像方才那般对你,你还能如此为他想?”   “他不会的。”   这话一出口,我俩皆是一愣。   “有点胆气。”   “宫主谬赞。”   “你想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我想知道的太多,得到他如此肯定,一时欣喜,不知道该说哪一样,脑子一热便道:“哥哥的事,都想知道!”   “哼。”   “那宫主您说,您乐意说哪段我便听哪段。”   “算你小子识相。”白芨将酒坛里的酒全部倒进嘴里,随手往地上一丢,“如你所料,那孩子是个半妖,他娘是我亲姐姐,是青丘白氏一族的狐狸。”   “他运气差些。他爹是个十足的骗子,拜了个什么不出名修仙门派,成日里不学无术、招摇撞骗,后来到海外仙国青丘寻仙问道,嘴上说得道貌岸然,实则花言巧语,骗了我姐姐死心塌地跟着,不久便怀了身孕。”   “妖族产子九死一生,纵使是有九条命都难保母体康健,更何况怀的,还是自打娘胎里就会吸取母体精气的半妖。他爹担心生出个怪物来,没几个月便谎称家里出事,要回家一趟,说是不出三个月必然回来。可是直到快要生产时都不见人,就连个信儿都没有,宛若人死了。”   我心道这人要是真死了,倒也不错。   “我姐姐离家跑去找,姬家人却说从未有这样的人,并将她打出门,她为保肚里的孩子不得已现了狐妖之力,逃到荒郊野外生下了孩子,虚弱至极,命不久矣。”   “姐姐当年执意与人结亲,同家里断了妖怪间本就不亲密的联系,我也是顺着她留给我的信物上残存不多的妖气,才找到她的尸身。”   “就这么……没了?”   “你以为妖便是个个都强悍的?”他鄙夷地看我一眼。   “唉……那、还请宫主节哀……”   “我有什么好节哀,是她自己要为了一个人断了与同族的情分,落得如此下场,怨不得旁人。”   我哑然。   “只是稚子无辜,且生而妖力不弱,我便将孩子带了回去。这一带回去,才是真正的错了。”   “怎么?”   “他爹是人,娘为妖,半妖在这世间生存何其艰难,便如一向偏疼稚子的狐族也留他不得。至于缘由,青丘有一颗上古神树名叫狐花树,广阔无垠记载所有狐族的一生,这孩子的名字也在上面,只可惜花败叶落,是个不详之命。”   “胡说。”我忍不住道,“怎么你们狐狸精也迷信?!”   “你懂什么?狐花树从不论虚无之说,”白芨瞪了我一眼,“姬尘影出生后不久便被他爹找到了,他爹见他是个孩子的模样,随即放下心来,又不想他自生自灭了,想带他回家去养。   他那个混账爹并不知道,我姐姐为了保护孩子而在姬家人面前现了妖力,自己又担心日后东窗事发遭连累,便骗了他们家一位正巧怀孕即将临盆的女子,以姬尘影的妖血与之命定。”   “姬轻罗?!”   “我怎么知道那女娃叫什么。有那命定,他爹便能将他带回家去养,只是不逢时,我寻着妖气找来,他那个草包不敢出头与我争锋,只好藏起来,看着我带走孩子。”   “只是如此一来,这孩子必定遭受妖族厌弃,青丘更是待不得了。我便想着,若能教他融入人世,也算一条路,否则以他这样的身份,迟早会引来群魔众妖觊觎。”   “所以你便将他送回姬家了?”   “他的命定在姬家,我就是想送他去别处,也是无用。”白芨道,“我头一次送,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孩,遭到了拒绝,姬家人对我说他们已经将那个负心汉秘密处死了,这孩子是野种,他们也不会要。”   “就这般……不顾姬轻罗吗?”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命定一事,至少当时不知道。我说此事时他们起初还不信,后来命定的那女娃生下来,身子极弱,时常生病,险些就没了,是我取了姬尘影的几滴血来,她才好转,只是姬家仍旧不接受,态度强硬。”   “那他……又是怎么去到的万棺墓?”   “自然是我害的。”说到此处,白芨一向傲然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悔意。      ☆、夜谈时3   无论白芨前面说什么,我都只是感叹姬尘影实在是命不好,人生在世双亲与姓名总不是自己初初就能选的,实属无奈,可接下来所说的事,我却是觉得极度不舒服了。   白芨抱着稚子想要送去给姬家养,姬家不收,他又无法带回青丘,一时为难,在外流落了几日,那时姬尘影还只是襁褓在的婴孩,根本不懂得收敛妖气,引来了诸多妖魔与道士,两边不讨好。   幸而白芨不弱,倒也没吃亏,就在他为难该怎么办的时候,姬家耆老找到他,说可以收留姬尘影,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白芨生性高傲,只有他命令别人的时候,哪儿受过这气,怒极反笑问是什么条件。   “姬家那几个老不死的,说只要我从今往后不再见姬尘影,永远断了他与妖族亲戚的这层关系,他们才肯收留他。”   “他们会这么好心?而且如此突然。”这一听就有诈。   “自然,所以我并没有信,临走前正想动手教训他们几个,我族的长老却在那时从青丘赶来。”白芨道,“他们是奉灵女之名前来斩杀狐花树所定论下花败叶落的命格,他们称之为妖孽,也就是我那个可怜的外甥。”   “妖孽?”我不禁冷笑,都说迷信迷信,迷而后信,我瞧着那个什么树不是什么正经树,指不定是哪个树精变得,整日里危言耸听,诓骗无知狐狸精罢了。   不过这话我是没说出来的,看白芨刚才的反应,他们似乎很信奉那棵树。   “狐族带了人马来,我一人远远无法顾及孩子的安危,便说姬家已经答应下来收留孩子,从此他就是人的孩子,妖族便不可妄动。”   “我将孩子交出去前,偷偷将自己的妖力放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若日后他遇险我便能第一个知晓。”白芨道,“只可惜我以为自己算得万全,一心防着姬家,却没想到被自己人算计。”   我听这话一个激灵:“是你的族人骗你回去,实际与姬家合谋再害他?怪不得一切都那样巧合……他们同意收留他是巧,你的族人赶来更是巧!”   白芨点点头:“姬家那群狗东西还没那个胆子,直到后来我在万棺墓找到他,才知道当年灵女下令,与姬家合谋骗我回去,我因信任自己的族人便将孩子交了出去,那几个族人里也有他的亲族,只不过他们并不将他看做亲族罢了。”   “他们就这样容不下他?”   “一个半妖孩子,日后不好掌控不说,还命定着一族之长的女儿,受制于人,他们必然不愿留他。姬家祖堂自负,小看了命定,觉得只要姬尘影死了,困局自然而然就会迎刃而解。”   “那你回去后就没有想过再去看看他吗?”   “回去我便被灵女拿捏着擅离职守之罪,罚禁闭思过,而有妖力在那孩子身上,我即便不在他身边也知道他性命无碍。”   性命无碍也只是性命无碍,活着和活得好却不是一回事,我深有体会。   “这倒奇了,他们煞费苦心,竟没有下杀手?”   “他们倒是想,当下伤姬尘影,姬家那个女娃便活不成,想必因此,算得上他们输了一棋子。”   “杀不了,他们就把他扔在了万棺墓里?”   “万棺墓那时还不成阵,充其量是个破败的坟场,瘴气袭人,姬家不信邪,找我族人问询解命定之法,可惜妖族之力千变万化,未知定法便不可轻而易举解掉,否则后果不可知。”   “姬家看重那女娃,一时杀不死他,又解不了命定,便将他丢在万棺墓受瘴气侵袭,放出见鬼的传闻让人们不敢靠近,又派人暗中把守,死是死不了的,就是过得如何,不必我说。”   我想起还没遇见爹娘之前,在云州城荒山上流浪的日子,可即便如此,稚子时我也是由一些乞丐轮流养过一段时日的,姬尘影尚在襁褓中便独自被丢在死人棺材堆里,靠妖力存活,不怪他那般多疑多思。   半妖之能强悍无比,若我被两族如此对待,长大后肯定会报复,反正是做不到姬尘影那样,还能对着祖堂上那些老东西行礼,客客气气说话。   都给爷死!   他虽然多疑城府深,可是对人下手极有分寸,到底是后来在姬家长大,对人还是亲近的。      ☆、小尘影   “哥哥真是个好脾气的。”我去翻他落下的那些酒坛,“还有酒吗?”   “怎么?听他落难你不痛快?”   我一愣:“外头冷,我寻思喝点酒暖暖。”   他嘁了一声,手上捏了个决,我顿感周身温暖起来,只好悻悻放下酒坛子。   “您继续说,酒不够了要不我替您去取?”   “不喝了。都说消愁酒消愁酒,越喝越愁。”   “您有什么愁的,哥哥就是那性子,可不是故意刁难您的,其实心里还是敬您的,更何况他若是知道那些事,大约不会怪——”   白芨眉头一皱:“你想说他怪我?他凭什么怪我?”   “随口一说,懂意思就成。”   “你懂什么,妖族亲族之间往往只顾彼此性命无虞,幼时聚堆,长成后几乎都是独居,即便是在青丘也都是小孩子居多。我常年待在灵岳,已经和姐姐几十年没见过面,连她生子被骗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都没把我当做亲近的人,我又何必上赶着巴结她儿子。”   “那您愁什么?”   “……他是我交出去的,襁褓时倚仗过我的妖力生存,如今长得这般,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有些好奇:“不知宫主想要他长成什么样?”   “自然是情义淡薄。”   “怎么个淡薄法?难道不认您这个舅舅才好?”   “他不认,我倒觉得是好事。情义淡薄者,不必受离别之苦。他既认了,便是他还念着我当年拉他出万棺墓的情。说来此事,倒是该怪云家那个小子。”   我心里一咯噔:“哪个?”   “底下那墓你又不是没见着。”   “那是……”   “那是你师兄的墓。当年我前脚走,后脚他们就将他丢进了这下头,妖族幼年长成十分不易,他心智未开,独自一人,靠着我与姐姐残存的妖力过活,便是在那时遇到那姓云的小子。”   我是真的记不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是听别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认错了人呢?或者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号行事?   只是……会有谁?我一个孤儿,除了云家那些人,我哪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白芨顿了顿,忽觉厌烦一般,手指在眉间轻点,一团白色的小球被他从额前拉扯出来,丢在我二人面前:“这是我的记忆,你自个儿看吧。”   “还有一事,云家被灭门时,他曾赶着去过。”   “这个我知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姬卿寒告知。   “哦?那他之后上了一趟玄机山见你师尊,你也知道了?”   说罢他就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我回头去看他的记忆,这东西神奇,寻常修仙门派里少见,便是我师尊青竹也少见他用这个的,不免凑近去看,那白团隐隐发着亮,闪了两下显现出了景象。   像是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听得见呼吸声,隐约有摇晃感,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走了一段路,面前渐渐有了些颜色,似乎是走路的人行至此,里面有人为他打开了门。   “宫主。”   “宫主。”   两排姑娘站得整齐,微微行礼。   “人呢?”   是白芨的声音,原来此刻我看的正是白芨所看的。   “回禀宫主,在里面,小公子不让我们服侍更衣。”   “上药了吗?”   “也不允。”   白芨脚步顿了顿,从侍女手里拿过伤药和衣物,随即加快步伐朝里走。   在白芨的眼里,我见到了十几岁的姬尘影。便如姬尘影自己所说,那时的他瘦瘦小小,衣衫褴褛,形容狼藉,还脏兮兮的,只是坐得极端正,脊背挺直,神色也不卑不亢。   “不换衣整理,又不上药,是不想活了?我倒是白做功夫,早知道就不救你上来。”   小尘影面无表情,也不答话。   我说什么来着?他的性子可不是一日两日来的。   “你便是要去云州城,也不能这个样子去。”白芨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别出门被当了乞丐赶出城,或还没到就流血身亡。你收拾,我吩咐马车送你去。”   小尘影抬头看他。   “看我做什么?”   “那、些人……?”   说话还不利索,他自小便是一个人,该着不会说话才是,看来万棺墓里冒充我的那人当真是给了他诸多影响。   “死了。”白芨道。   小尘影不动声色:“我、没杀。”   “我杀的。”   “……”   “你不问为什么?”   小尘影摇摇头。   “哼,还不错,是个好性子。你既不愿人服侍,便自个儿处理吧。”   “这里、什么地方?”   “神草宫。”   “不记得、有这样的地方。”   白芨不语。   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了姬尘影被丢在万棺墓十多年,如今赶来救人,姬家有人暗中把守万棺墓,他索性建宫立派,待时机将人捞出来。   看他这些年在神草宫,怕是和青丘撕破脸,打定主意再不回去,当然,也是真的再没回去。   嘴上说姬尘影没资格怪他,行动上却还是愧疚难当。      ☆、小尘影2   最终白芨也没有说出,自己为何来东海城建宫立派,就连自己是小尘影的亲舅舅都没提。   小尘影问他为什么帮自己,他只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小尘影换好了衣服上好了伤药,再出来可就是另一个人了,眼见着白芨貌美,他也必不会差。   不过,我倒是头一次见他有几分稚嫩。   让他那般惦记的人必定在墓里多番护着他,若真是我,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可以肯定,定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号,误打误撞叫姬尘影记着这么多年。   白捡的便宜,说不上来为何高兴不起来。   白芨送小尘影上了马车,记忆就在此断了,眼前复又一片漆黑,白芨的声音又响起:“……回来便好,我给你指了位师父,从今往后你便跟着他吧。”   小尘影站在重楼殿中央,没言语。   “人世百年,转眼须臾,有什么过不去,都得过去。”   他还是不言语,白芨也不再劝,转身离去。   其后的记忆,有白芨所见小尘影刻苦练剑的、小尘影研药看医书的,也有小尘影独自坐在重楼殿屋檐上望着远方,一坐就是一整日的。   还有他晚上进小尘影的房间,想看看小尘影是否盖严实被子了,却没在床上见着人。   烛火被点亮,小尘影站在他身后,剑锋刺眼,就架在他肩上。   两人为此闹了不愉快,小尘影即便是睡觉,警觉性都极高,且根本不信白芨。   这样剑拔弩张的相处之下,姬尘影长大,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之后再见,是白芨赶到万棺墓里见他,在许多棺材板中间,他抱着一具尸身缓缓而行。   走过一处不平地,险些摔倒,他如同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一般,突然跪在地上,将尸身抱在怀里号啕大哭,白芨跟在身后,并未劝慰。   可怪就怪在,那尸身是什么模样,我无论如何去看都是模糊一片,分明白芨当时所站的位置,足够看得清。   ……等等,我死时,穿着什么衣服?   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不应该想不起。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姬尘影哭得极其不克制,我听着也心烦意乱,总觉得心里像是少了些什么东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拿走,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他也会这样哭。   原来,这便是白芨说的意思,人生在世情义淡薄,便能活得轻松顺意。他这样为别人伤情,最终还是失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   再往后便是白芨说的弑师,只可惜我所见皆为白芨所见,便只能看到他好一顿质问姬尘影,为何要杀了师父。   那时的姬尘影似乎长高了不少,只是性子行事完全未变,不愿说的就是打死他都不会说,白芨气得半死,赏了他一顿鞭子。   姬尘影一声不吭地挨完了鞭子,将他师父给他喝的那药汤的药渣留给了白芨,转身离去。   光团恰到好处消失,我久久无法释怀。   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记忆里我这样的哭,是在入师尊内门那一年。当年我从万棺墓回家,云奕带人把守着云家,说爹娘已经将我逐出家门,从此再也不是他们的儿子,永无继嗣可能。   身外华物,于我从来都不重要,我不是没吃过苦,也不是吃不了苦。我只想见一见他们,把怀里的药草带给她,守着她直到她的病好起来。   我是不是他们的儿子又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他们待我极好,我不能在他们孤立无援时离开。   还记得我临走时,娘对我说,是她没能护好我,让我受委屈。而爹将家中令牌交给我,说日后如果被云家人欺辱,便拿出这牌子来,直到最后他们也是为我想着。   爹的身体一向健朗,云家大门外,云奕竟敢对我说他病倒后,没几日就走了。   我至今都不能忘,云奕将那张药方子和所谓的“遗书”丢在我脸上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好弟弟,这些日子姨母病了,眼见着你消瘦不少,这是我从外求名医得来的药方,既然已经药石无医,不如试一试?”   我还记得他是这样对我说的。   ——“你现在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让你去见一见你养父母的尸身。”   我照做了,他却出尔反尔。   ——“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进我云家的门?他们死了,你也死了飞黄腾达的心吧!从今往后,云家没有云齐,只有我云奕!”   我一点也不意外。   后来便是上山拜师,好不容易求来师尊收我,起初在外门,做些打杂的功夫,师尊说我性子浮躁,不可堪任。   我自然是不可托付的,因我上山来只为有一日能亲手杀了云奕,师尊修佛法,自是不可轻易教我什么。   他看得准,我也不怕他看得准。   五年多里,近乎两千天,从未有一日懈怠,在得师尊点头的那一刹那,我知道,我终于盼来手刃仇敌的那一日,就在不远的将来。   那日师弟师妹们都来祝贺的祝贺,巴结的巴结,我却躲在后山大哭了一场,如姬尘影这般。   只是这些回忆,好与不好的,通通都没有姬尘影在,我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便这样在院子枯坐到了天亮,姬尘影来寻我,我才回过神来。   他一眼就看出我不对劲,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这样烫?”   “哥哥,我想回师门看一看。”   他不假思索,随口答应:“好。”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回答:“嗯。”   我想起他抱着那具尸身痛哭的样子,和我平日所见的相距甚远,他究竟有多少心思是藏起来,不让人见的。   如果那具尸身真的是我呢……如果真的是我忘了呢?   那……我一定要想起来。   一定要。   ☆、又病了   看过白芨关于小尘影的记忆后,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在外头吹了一夜的凉风,又没休息好,裴毅的身子骨弱,第二日便病倒了,所谓病来如山倒,我全身发软,脑子也糊里糊涂,这糊涂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从头到尾,我都没见着姬青岚此人。   姬家的几个小辈都是统一口径,说姬青岚是在外头没的,我便先入为主,以为姬尘影和他胞弟是从小就在一块的,也以为姬青岚是在万棺墓里没的。   可是白芨所说,姬尘影的娘生下姬尘影便撒手人寰,又是哪来的姬青岚。   或者……是他那个混账爹和别的女子生的异母弟弟?   可惜那日后我都没见到白芨,听说他有事出门了,无法问一问。   若我猜得无错,那可真够乱的,我身体不舒服,又想着这些烦心事,养了两日总不见好,姬尘影日日来照顾我,比我还要心急如焚。   他是个学过医术的人,我便开他的玩笑,说哥哥你这学艺不精啊,还得练还得练。   他也不见笑,盯我喝药盯得更勤了,好像我会背着他把药倒了似的。   天可怜见,我也想快些好起来,回师门见我师尊青竹。   前段时间姬尘影上玄机山,带下来师尊的一封信,我以为他是为了裴毅在师门受欺负一事,现下看,却是不简单了。   而白芨说,三年前姬尘影到过我师门,他去做了什么?我师尊叫他带下来给“裴毅”的那封信,是否真的有深意?师尊那样厉害,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过只要病好了,姬尘影已答应了我要带我去,千里瞬行眨眼之间,眼下难的,是我要怎么劝和他和他舅舅的关系。   既然已经应承,就没有不帮的道理,况且白芨也不算坏人,若是能让姬尘影释怀,他自己也能舒心不是。   自然,这种事还得问姬尘影本人,毕竟我并不是当事人,他就是指着我的脑袋骂我多管闲事,也是无可厚非。   第六日我的病大好了,他看着我喝了那味道极其古怪的药之后,我叫住了他。   “哥哥,有件大事我想对你说。”   他道:“过几日再去不迟。”   “不是,那算什么大事啊。”我将白芨所讲的事,挑了重点给他说,着重说白芨当年也是被骗,不是存心不管他的事。   他起先是沉默不语的,过了片刻对我说:“这些我都知道。”   “是吗……我还以为……那你为何对他那般冷淡,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我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   他忽然抬头看我:“我听你的。”   “呃啊?”我做了什么?   “……”   “总之,总之你能看开就好。哈哈、哈哈……”   这气氛怎么这么奇怪?我宁愿白芨在此,宫主快来渡我!   “我会敬他,毕竟,幼年也确实是得他相助才能活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我擦着虚汗心里也发虚,总归是我多管闲事,他算是很给我面子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很给我面子。   “我没力气再去信另一个人,即便他是我的亲人。”   “那你……”我随口想问他信谁,那墓碑浮现在脑海里,试探道:“哥哥,再给我多讲讲师兄的事吧?”   “你病着,先养好身体。”他站起来去拉被褥。   顾左右而言他,我便知他不愿说。   “那等我病好了,讲给我听怎么样?”   我没让步,他拉被褥的手顿了顿:“都过去了,眼下重要。”   眼下有什么好重要的?我郁闷地腹诽,越避而不谈的,就越有鬼,我非要弄清楚不可。   他再没说别的,坐了一会儿就让我休息,离开了。   又几日我休息好了,叫他带我回师门,只一个瞬息间,他便带着我来到了玄机山山脚下。   山上有我师尊设的剑阵,寻常法术用了也无用,想上去,只能爬。   姬尘影走了两步,大约是没见我跟上来,转过头:“怎么了?”   玄机山景色与当年我上山时无二,万剑高悬于顶,竹林满山。我于山脚重重跪下,朝山顶的方向磕头。   十七岁时上山,求救无门,只好想笨办法,走一步便磕一个头,直到走到剑阵前。我哪里过得去剑阵,那时也确实是不想活了,想着要么报仇要么死了算了,顶着满头的血就往里冲。   师尊从天而至,挥袖之下万剑臣服,救我性命。      ☆、北落师门   我刚磕了一个,突然看到姬尘影很是郑重地跪下,也朝山头磕头,动作无比标准,称得上三叩九拜敬重非常。   “别别别!”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最后一刻护住了他的额头:“你这是做什么啊,哥哥,你不必磕。”   “……”   “真的,没这规矩!我磕那是因为我从前做错了事!”   他顿了顿:“我……曾承你师尊很大的情。”   “啊?什么情?”   “过去的事了。”   拜托,每次到节骨眼上就是“过去的事”,而且你这一瞧就是刚编的好吧!   “你——”我话没能说出来,因为头顶的万剑阵倏忽停止了,一道悠长浑厚的声音传来:“进山来。”   这一声足以令我百感交集,忙应道:“是!”   ……   玄机山上的玄门派,是由祖师爷一手创立,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后人立了座石像在门前。当年我被师尊救下,他要我打道回府,我就是在祖师爷的石像前,跪了三日。   往后的日子没功夫想乱七八糟的,做鬼的那三年倒是时常想起,百年来会否有我这样死缠烂打入门的。   玄门派的门槛建得如道观,师尊闭关的地方又静如佛寺,门下弟子的寝殿却是不拘着什么模样,人都道玄门派四不像,其实这最合师尊的修行法门,顺意而为。   门前早早就站着两男一女,正巧我都认得,前头的是清风师叔的弟子,后面跟着的是萧央和赵岚。   还没走近我便招呼:“哟,这不是顾风师兄吗?怎么劳动您大驾了。”   有一年玄门派四位长老分别派了门下高徒,一同下山收妖,那时我已入师尊内门两年多,师尊高看我,大约也是看我整日闭门不出,不与人交流,便派我去。   与我一起的人就是这顾风师兄,另外轻徽师叔派的是怀江师兄,小师叔派的是靖珩师兄,好在我不与这位靖珩师兄一同,这位最难对付。   顾风一愣:“我与师弟在何处见过?”   我也一愣:“呃,听云师兄提过,一见真人便知师兄话不假,果真叫我认得出。”   “哦?你说的云师兄,可是云齐?”   他素日里来和我师尊门下弟子没什么交集,除了我,便也是想不到谁了,只是这话一出,他身后的萧央和赵岚可是变了脸色。   也是,我是被逐出师门下山后屠尽云家满门的,要是我,我也会避嫌,不愿承认这个同门,可以理解。   “自然是了。”   “不知他如何向你提起我的?”   “这、这个嘛,就是说顾师兄你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什么的……”   漂亮话都拿去说给姬尘影听了,对旁人我还不能正常些吗?左右是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了。   还是闭嘴吧,言多必失诚不欺我。   顾风自然听得出我的敷衍,看样子也是随口一问,淡淡一笑便按下不提。   “顾师兄今日怎么有空?”记忆里他替他师尊忙着门里的事,很少有空四处闲逛。   我师尊是个修佛法、极少沾染尘世的人;轻徽师叔喜欢下山厮混,十日有八|九日不在山里;小师叔性子古怪,与旁人都合不来。是以这管理玄门派的事,都落在了清风师叔身上。   “奉命下山,方才回来,师尊叫我替他来送拂尘给青竹师叔,路上遇见萧师弟二人,听说是来接人,我便偷闲片刻。”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二人,赵岚躲在萧央身后不敢看过来,萧央还是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只是看我和姬尘影的目光,有些愤怒,莫不是还记着客栈时的事。   “哟,赵师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啊?”   “我!我好得很!”她说话时偶尔瞟一眼,我便知道她还在害怕我身后的姬尘影。   “不知这位是……”   “容我介绍,这位是东海城姬家的少公子,姬尘影。”   顾风神色一凛,二人相互致意,他多多打量姬尘影:“原来如此,姬家出好少年郎,传言非虚。”   我恐怕他在奇怪这姬家祖传的白丝,怎么在姬尘影这里不见,站出来打断他考究的目光:“顾师兄,师尊恐候多时,不如我们……?”   “哦,你瞧我,我也该回去,就不打扰了。师弟请便。”   “好的好的,告辞告辞。”   剩下二人就好对付多了,我转头招呼姬尘影:“来吧哥哥。”不去搭理他们,毕竟我也不是不知道师尊住处。   “裴!毅!”顾风一走,赵岚果然现了原形,跺着脚在后面气急败坏,恰逢姬尘影回头,她又吓得缩回萧央身后。   萧央皱眉:“你瞪什么瞪?”   “哪能啊,师尊叫萧师兄来接我们,师兄可别失了分寸,丢了师尊的脸。”我懒懒地说,对付这俩还不简单?   “……你!”   除了这些话也说不出来别的了,我折返过来拉着姬尘影:“走吧,见师尊要紧。”   一路上所见景色,皆与当年无二,我无限感慨,边走边指着什么对姬尘影说:“你瞧那颗银杏,这些年下来给小师叔揪的,都没几片叶子了。”   “那是轻徽师叔从山下带回来的汉白玉台阶,奢靡吧?还是小师叔,在上头刻字。”   “什么字?”   “到此一游。”   “……”   “那边是弟子房,不过四门不同住。再旁边那个小池塘,每年都有喝醉的师兄弟掉进去,第二日被捞上来,拖着病体领罚。”   我见他看我,似有疑虑,忙道:“我可没有。几乎都是轻徽师叔和小师叔门下的弟子。”   越说我越伤感,行至师尊卧房外,踌躇不敢进去。   反而是姬尘影,自报家门,弯腰致礼,我一瞧我更不能失礼,忙跟着稀里糊涂行礼。   “唉……”虚空之上,一声叹息传来。   ☆、北落师门2   即便是我离开时,他都没有这样叹息过。   “回来了。”   “弟子不肖,今日特回师门请罪。”我撩起衣袍,正要下跪,一道掌气从门内而出,打了我一个踉跄,后退半步。   “师尊……?”   “三年前我已逐你出师门。”   “师尊……”   那日姬尘影带来的信中所写,是当年我下山时师尊对我说过的话,那时我便猜到,他知道是我,而不是裴毅。   “逆徒,你可有辩解?”   “……并无可辩。”   门内杀气骤起,姬尘影伸手去拔剑,我摇了摇头阻止他失礼。   “师尊要罚,弟子绝无怨言。”言罢再次跪下,俯首磕头:“弟子对不住师尊,辩无可辩,只是弟子三年来从未后悔,若时光倒回,弟子的选择仍不改变。还请师尊降罪。”   久久没有回应,久到我跪着不动,全身酸痛,才听门里的声音:“起来吧。”   “师尊不责罚弟子,弟子不敢起。”   “我门修得顺意缘法,因果报应,自有降罚。且你已不是玄门弟子,不必跪我。”   说不必跪却也没有再阻止我跪,又撤了万剑阵叫我们上山,就说明师尊至少还没到与我彻底恩断义绝的地步,我在姬尘影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整条腿都麻了。   “缘法至此,倒也不枉费你一番心意,苦苦求得,也算……自有命数……”   这话我听不明白,正要开口问是何意,身旁的姬尘影恭恭敬敬地拱手,“多谢成全。”   “不必谢我,如今一切顺遂,也是你应得,既已求得所求,往后好自为之。”   “是。”   “什么事?师尊和哥哥——?”   这话问的,门里的那位静默,身旁的这位惯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任我怎么看他,眼神示意,都当做没瞧见,不吱声。   片刻,师尊道:“不必事事知晓,反而过得快意。”   “是。”话都说在这里,就差没说“少管闲事”了,我还敢说什么。   只是看着姬尘影,心里纳闷儿:他能求师尊做什么?   莫非是与万棺墓里的那座坟冢有关?那些孤魂野鬼的低语里,有说过什么法阵,我那时便怀疑万棺墓里的风水阵有猫腻。   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师尊,此次上山是有一事不明,想请师尊指教。”   他没回答,便是默认了。   “弟子在东海城的万棺墓中,见到了一座坟冢,那墓碑上写着云师兄的名字。”   若姬尘影此刻不在我身边,我大可直接问师尊,怎么我的墓跑到那种地方去了?怎么姬尘影说认识我,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这样说,师尊也会懂。   “你既回来,便是新生。前尘往事由此地起一笔勾销,方不辜负此番业障。”   “怎么能一笔——”我下意识脱口而出,大仇未报怎么能一笔勾销:“不,师尊,我——”   “下山去吧。”   “师尊?!”   “下山去吧……”声音空灵,人应该是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   姬尘影便算了,为什么连师尊也避而不谈,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好骗吗?   姬尘影好歹还有说的时候,在万棺墓里就是他亲口说当年之事,师尊……师尊这可难办,要不我晚上偷偷再找他一回?万一他是顾忌姬尘影在,不好说什么呢。   实在不行就还用从前的招数,多磕几个头耍无赖,好歹是个法子。   我这人啊,一旦想到法子,心里就像落了颗石头,只等去做就是,当下暗自决定,便拉着姬尘影回我从前的居室。   “来都来了,虽说师尊让我们下山,可也没说不能住不是?回去收拾些细软。”我明着是对姬尘影说,实则是给等在院外的萧央和赵岚听。   方才刚出去,我倒是瞧见有趣的东西了,这萧央的手怎么就搭在赵岚的手上了?   试武时他二人就有的猫腻,也不奇怪,我只当没瞧见,只要这俩人不惹我。而姬尘影……他们是不敢惹的。   “走了,萧师兄,赵师妹。”   他们不情不愿地在前头带路,我现在的身份是青竹长老的外门弟子裴毅,自然不能直接回内门院落,找了个借口,说萧师兄是师兄,岂有走我后面的道理,他十分受用,我也乐得如此。   裴毅住的地方离小池塘不远,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赵岚推开门,撇撇嘴:“收拾完东西赶快下山。”   “哟,师妹,怎么的这么着急赶我们走,怕我们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啊?”   “你!裴!!毅!!”   “在呢在呢,我又不聋。”   她似乎有话想说,可眼神一转看到我身边的人,又缩回了萧央身后:“……哼!”   萧央脸色也不太好看:“师尊既已说了让你们下山,便不要耽搁。更何况,外人在此不方便。”   “外人?什么外人?谁是外人?”裴毅自然是没有被师尊当面逐出过师门的,在师兄弟间“我”还算得上是玄门派弟子,这外人一说,自然就是指身边这位了。   “你……明知故问!”      ☆、家书   “哦哦哦,你是说我哥哥?没道理啊,我只是离了门派,可依旧是师尊的弟子啊,既如此,那我哥哥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赵岚嘴快:“你那哥哥还不是你自己死乞白赖认……”   “认什么认怎么就是认了?他就是我亲哥,又干你什么事啊,我说妹妹,怎么的你还要滴血验亲吗?你管的着吗你,师尊都没说外人不外人,你见哪个外人几次三番来见师尊,合着外头的万剑阵你觉得是个摆设啊?”   “你你你!我竟不知你在外头学得如此伶牙俐齿了!裴毅!我今天非要——”   不用看姬尘影都知道,他站在哪里,即使没什么表情,也让赵岚害怕,萧央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知道蹙眉露出不悦。于是她跺着脚,大声说:“不管他们!大师兄我们走!”   “走好啊师妹,当心路滑磕着,真磕着也无妨,不有萧师兄在吗,叫他背你回去,就是不知道背不背得动——”   赵岚的背影一顿,下脚都重了几分。   我纯粹图好玩,虽然赵岚娇蛮跋扈了些,对裴毅也不好,到底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既是同门就不得不顾着师尊的面子。   我见他二人走远了,回头关门想看看裴毅的房间,却见姬尘影微微低着头,在笑。   “哥哥笑什么?”我走过去,“多亏有哥哥在,我说话也硬气。”   云氏马屁守则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守住这条,天下第一马屁精的头衔非我莫属。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容收敛了些,他平日里情绪收放十分克制,连做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有这样的笑,看样子是很开心的,倒叫我无端想起在白芨的记忆中,他抱着尸身大哭时的样子来。   还是笑起来好看些,也不让人那么难过。   我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了,拍马屁嘛,你得不要脸,要脸,那你拍什么马屁?   “……”他转了脸到一边去,索性走进裴毅的房间,四下去看。   不喜欢旁人夸他好看?怪人,我记住了。   懂得变通,才是有前途的马屁精。   裴毅的房间不大,但一人居住足矣,四面墙有两面光秃秃,其余的地方都挂着一些字画,还有一些一瞧便知是他自己写的字。   因为太丑了。   我心里笑他写字可是真的不如我,我在云家的那些年,也算是学了不少东西,除了烧菜没什么天赋,别的都略通一二,诚然字也不似裴毅这般狗爬。   他倒也有闲情逸致挂上去。   房间里除去多了一些换洗衣物,和我当初醒过来时所见差得不多。那天刚醒就被赵岚拖着去了阴山城,都没来得及仔细看他书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信。   书信有的放在书桌下层,有的直接摊开在桌子上,我草草翻阅了几封,都是家书,写信的似乎是他的某位长辈,因为说话说得很是拿捏,但又不亲近,也就不像是他爹娘。   我对裴毅还是一无所知,所以即使那些家书枯燥,我也一一看下来,全部读完才发觉里头奥妙。   “发现什么了?”   “每封家书里都是例行公事一般问些不痛不痒的,然后末了加上问一句:汝弟近况如何。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像是问安,倒像是通过……”通过裴毅打听他弟弟的。   我没说完,是因为问话的是姬尘影。   方才看信想着这里头的蹊跷,一时忘了他还在,随口一说,更是忘了我现在就是裴毅,自己说自己的家书有问题,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分析,完蛋。   且他问的问题就是有问题,哪有人这么问的,发现什么了?自己的房间发现什么啊?   又怀疑我?   我抬头看他,他正盯着我手里的信,仿佛没觉得自己问的问题有什么问题。   “哥哥,家书而已。”   他一愣,随后伸手拿过我手中的信,翻至背面,纸张的背面印着一枚印记。   那是无尘峰裴家的家徽,我认得是因为我在云家时,曾见过裴家的人上门做客,他们的衣服上便有。   “呃……是这样,”我说,“家中极看重天赋,弟弟比我要有出息,家里便不重视我,遂在门派里受欺负,家书也才会这样。”   阴山洞中的说辞我还记得,如今裴毅坐实了是无尘峰裴家人,不解释一番可就立不住脚了。   裴毅来自无尘峰的事,也算是令我吃了一惊。我从前在姬尘影面前夸下海口,是觉着他不会大费周章去查,就算查了也没事,编个旁的故事就是了。   现在想来以姬尘影的性子,大概早就查了,结果查出来的恰好是我没撒谎,这可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   裴毅姓裴,可我从没真的觉得他和裴家有关系,裴家人在外头有些名气,靠的是莽……   这莽是真莽,裴家很有钱,早年经商,后来送家中子弟四处求学,拜的各个都是有名有派头的门派,走路都比旁人多两条腿,豪气异常。   裴毅……并非我狗眼看人低,他有些……质朴……纯朴……简朴……朴素……嗯,是的。   因为有钱,裴家人也都是各个眼高于顶,别说欺负人吧,人家好歹也是世家,大家风范犯不上,但也绝不至于被赵岚欺负成那个鬼样子,还帮人家洗衣服。   赵家在锦书城算得上大户人家,可要比无尘峰裴家还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裴毅要真是裴家的孩子,赵岚怎么敢这么欺负他。所以我只是骗骗姬尘影,没想过拿来骗人的话竟是真话。   除非,他不是,或者,他已经不受家中庇护。   可信是一封一封寄来的,最近的还是我上他身离开门派后几日来的,里头也问了为何不回信,后面几个月才没了。      ☆、虚惊一场   除了这些家书,再没别的有用的书信,我也翻腾累了,便拉着姬尘影遛到厨房饱腹了一顿。   吃完又去内门院,一路畅通无阻,想必是师尊发过话。   我住的地方和裴毅的房间不大近,整个玄门派除了小师叔门下的靖珩师兄,就数我这里最清净。   门上打了封条,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连带着灰尘。   像是我离开的这三年,他们再未有人进来过一般。   “这便是云师兄的卧房了。”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姬尘影的神色,没意外地看不出什么来,“哥哥,你坐。”   我惦记着我在门派里留着的细软,裴毅穷得叮当响,这种事还得靠以前的老本。   柜子里的银钿和银票居然都还在,想来师尊在也没人敢造次。等晚上来,趁姬尘影不在全部偷偷带上。   夹层里放着钥匙,用来开云州城郊外荒山上的那扇门,里头有开光法器镇着,放着八宝法器独目琉璃珠。   那珠子有什么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等晚上遛出去问问师尊,要是没什么危害就取了给姬尘影。   我摸来摸去,想着这些,摸了好久才顿悟哪里不对劲:老子钥匙呢?!   “哥哥哥哥哥哥!!”   姬尘影走过来:“怎么了?”   “我!东西!东西丢了!!哪个王八羔子敢偷……呃,偷我师兄的东西!!”   他按住我的肩膀:“你先别急,是什么东西?”   “钥匙!我、我刚想起来师兄有一处藏珠子的地方,想带你去,可得用钥匙!”   “……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不可能!”当年我下山没带下去,就是因师尊在此,比别处都安全,怎么可能记错。   看样子玄门派这些年不仅出了裴毅这样弱不禁风的弟子,还出了小贼了!师尊座下,岂有此理!   “珠子……不行不行,哥哥你快、快带我去!就在西边的荒山上。”   他看上去有些为难,但经不住我央求,当下二人便瞬至荒山,一落地我就往上冲,做鬼时因那开光法器无法靠近,现在可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珠子藏在荒山密道里,钥匙是用来开密道的,法器与珠子同在,我自然有丢了钥匙也进得去的通道,反正是打算给姬尘影,也就不避讳他一起进去了。   那法器确实还在,与我做鬼时来看过的那几次无二,这东西还是我上山后求师尊求来的,为的就是保那颗珠子平安。   盒子打开,珠子却不见了。   倒也不必过于担忧,此密道设了禁制,寻常人譬如上山打猎的自然是到不来里头,会些法术的也不会到这山里瞎寻摸,即便是寻到也不怕,法器未被破坏,只要有人靠近,师尊便会知晓。   唯一的可能便是被师尊取走了。   想到此处我心稍安,既然珠子不是被旁人取走,那就好。   只是晚上免不了要问一问师尊,大约是他觉得放在外头不安全,取回门派了吧。   刚看到钥匙没了惊疑不定,想不了那么多,现下想通了,也就放下心来,一惊一乍间我都有些虚脱了,裴毅身子骨弱,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坐下休息片刻,我对姬尘影说:“珠子有着落了,哥哥放心吧。”   他没说什么,搭上我手腕摸脉,“以后不要这样冲动,你身体本来就弱,经不起大喜大悲。”   他说话时坐在我身边,低着头轻声细语,容貌又好,一时间叫我恍了心神,盯住他的侧脸去看,那声音如春风拂柳,撩拨琴弦。   这样好看的人,还管他是不是半妖,杜淼不偷着乐,整日里瞎琢磨什么呢。   “知道了。”我也小声说,将手抽回来。   别是一会儿摸着摸着再摸出来什么不对劲来,据传江湖上闻名已久的薛神医,仅凭丝线诊脉就能知人男女老少、年岁几何,说得玄之又玄。   姬尘影跟着他师父学了几年医术,万一摸出来我不是裴毅呢……   他也将手收回去:“回去吧。”   “哦。”      ☆、姬陈三儿   我怀着满腔的疑虑等到了夜晚。   姬尘影在隔壁安顿下了,我习惯了夜里摸出去,顺着墙壁走小道,这地方住了八年,什么边边角角不熟悉,又没什么改变,很快便走出外院。   月色下小池塘波光粼粼,只可惜今夜无心欣赏,匆匆赶去叨扰师尊,越走越急,在一处拐角同什么人一头撞了上去。   “哎哟——”我听见对面那人同我一起叫出声。   我努道:“你谁啊你?”   对方也:“疼死我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发髻精致,正揉着胳膊看我:“裴毅?你怎么在这里?”   “你还问我?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院做什么?”   这人叫苏葵,没记错的话是和赵岚入门时候差不多的师妹,二人一直不对付。   我对她的印象比赵岚要浅一些,只依稀记得在门派切磋时见到过她几回,样貌记了个大概,总还认得出。   “我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说谎都不带打草稿,你一个女院的半夜来男子房溜达?”我指了指外头:“也不怕人瞧见说闲话,赶紧回去睡觉!”   “哦……”她转了身要走,突然回头:“你还说我?你跑出来做什么?”   “上茅厕不行啊?”   “胡说,上茅厕不在里面上,非要出来?你有鬼!说!偷偷摸摸干什么的?”   “占着呢,几个师弟晚上吃坏肚子。”我道,“你审问犯人呢?赶紧回去。”   她不依不饶:“你不是试武时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哦~~我知道了,你是回来偷东西的吧?”   “你随意,我没空跟你扯,先走了。”   “哎哎哎!站住!不站住我就喊人了!”   我考虑了一下打晕她是不是要好一些?打晕了还得扛她回女院,路上遇见打更守夜的就更惨了。   “这就对了嘛。来来来,师姐问你几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成我师姐了?”   “咱俩入门时间差不多嘛。”   “差不多?”   “呃……也就几十天。”   “几十天?”   “……一百多天。”   “一百多天?”   “好啦!几百天而已!占你多大便宜似的!哎呀别说这些了!我问你,”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悄悄地说,“今日同你一起来的那个……是谁呀?”   我心里还想了一下她是指谁:“哪个啊?”   “哎呀!你怎么这么讨厌!就是跟你一起上山来的那个!”   “哦,他啊,我雇的车夫,怎么,看上人家了?”   “车夫?”她先是一愣,随即掐我胳膊:“你闭嘴!叫人听见了怎么办?”   我疼得躲开:“哪有人?再说了你敢大半夜来找人,还怕被人知道?”   “谁说我是来找他的?”   嘴还挺硬,我揉着胳膊拔腿要走:“哦那没事了吧,我走了。”   “哎哎哎站住!好好好,你说是就是了成吧。那你方才说的车夫,是真的?”   我斜眼看她,她神情几分娇羞,几分嗔怒,不禁想问一问,当真是瞧上姬尘影了,是看他容貌绰约?   不过这又干我什么事,懒得搭理,糊弄道,“嗯,叫陈三儿。”   “你诓我吧!他穿的衣裳哪里像个车夫?”   我心道您哪是看他衣裳华贵,您是瞧他容貌不像车夫罢了。   “你若不信明日自个儿去问。”   苏葵咬唇,低着头似乎在考量,我也不知为何,原本是要走,却没挪动双腿,在她身边等了片刻,她才说道:“便是身份低贱,罢了,你替我将这个交给他,就说我约他明日子时在小庭廊相见,有话要说。”   她递过来一根金钗,做工精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物。   我傻了:“什么……意思?”   “你是猪脑子吗?”她有些急,“带去就是,别的不用你管。”   金钗被硬塞在我手里,我一边不爽她自作主张,我还没点头答应呢,一边心里暗想,来了个比杜淼识货的,比姬轻罗主动的。   “我替你做事,凭什么?”   “你果真像赵山风说的,大不一样了啊。”她话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还在想“赵山风”是哪位,她又从腰间解下钱袋,“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这回成了吧?”   我掂量着钱袋,还挺大方。只是说不上心里怎么的不舒服,大概是我这么一个老前辈,混着混着就沦落到替入门没几年的师妹做事,再赚取赏钱的地步,和青楼唱曲儿的没区别。   可叹唉。   ☆、不立文字   打发了苏葵,我把金钗和钱袋往怀里一揣,心里盘算:待会见了师尊,若能一切顺利,明日就叫姬尘影一块打道回府了,再也不回来,管她苏葵赵岚的,能坑一个是一个。   不过瞧苏葵这手笔,像是认真的……   想着要不要替她做这事,就到了师尊住处,一拍脑袋:什么事都能来掺和一脚了,正事要紧。   我上前叩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师尊,弟子进来了。”   卧房烟雾缭绕,点了淡淡的熏香,师尊白发苍苍,坐在正中央,我走近了他便睁眼,叹道:“你还是来了。”   看来是知道我要来,等着我了。   我盘膝坐在他面前:“师尊最了解我。”   “云齐啊……”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你这性子即便是走了一趟鬼门关,也不愿改改?”   “若是改了,弟子就不是弟子了。”   “歪理。”   “是。”   “你夜半来寻,便是白日里未曾解惑,想着再来问一问,笃定我会说?”   “不敢笃定。”   “那便是有强迫的法子了?”   我顿了顿,语气尽量心平气和:“也不敢瞒师尊,想过以死相逼。只是见到师尊又打消了,弟子满腹疑虑,望师尊解惑,至少将关于弟子的事说个明白,否则……”   白烟里,他缓缓闭了眼:“否则什么?”   “否则弟子也没别的法子,还望师尊垂怜。”我也想得开,若是师尊不说,我还能找白芨,要么就回万棺墓再听听那些孤魂野鬼说话,再不济还有底牌,逼急了我直接和姬尘影翻脸,左右我是一定要知道他师父到底和云奕有没有同流合污过。   “……”师尊一时没接话,安静了片刻才道:“你啊……为师还记得你在祖师爷石像前磕头,便是说了这番话……十一年了,那时你说,你求救无门,实在没别的法子才上山来,望为师垂怜……”   当年的确是求救无门之下说的这番话,我忍不住笑了笑:“师尊还记得。”   “多少年未有你这样的孩子入门,论天资悟性,都不算数一数二,唯有心性,最是不可动摇。”   “师尊很是高看弟子。”   “为师不曾看错,当年不愿收你入内门,便是觉得你执念颇深,放不下则终害己,谁知你通透,明白我为何不收你,入外门便更加勤修苦练,你啊,是个苦命的孩子……”   我愣愣地:“师尊从前从未对弟子说过这些话。”   “自你走后这三年为师时常在想,当年一时心软,放你过了万剑阵,后来又叫你入内门,是否是为师做错了……”   “怎么会?”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我忙跪下:“师尊万万不可这般想!弟子当年之事皆因报答爹娘恩情,从一开始便知是条不归路,可不能不做,人生在世,岂有不报答恩情的道理,更何况当年爹娘是被奸人所害,弟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此仇不共戴天,便是做了恶鬼入了轮回,都要爬上来拉着仇人一齐下地狱。”   “师尊修的顺心如意,留下弟子,又收弟子入内门,倾囊所授,便是顺弟子心意,是弟子不争气。”   “你是这般想……云齐,你虽不是我最有天资的弟子,却是我最看重的,我的衣钵便是要传授于你……”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在门派八年每日勤修,无一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敌,心思不纯,不堪大任。   “可惜你如今……”   师尊欲言又止,大概是说我如今攀着裴毅这副弱身子,更加不可托付:“师尊知我从未想过,我想要的师尊也知道。”   “云奕一家已经被灭满门。”   “余孽还活着。”我将死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与师尊说明白了,“弟子蛰伏在姬家已有数月,那门功法并非出自姬家,遂现下线索只有姬尘影的师父一人。不知师尊对此可有见解?”   心念一转,终归是瞒下了白芨说的“姬尘影杀了自己的师父”一事,反正……我又没有亲眼见到。   他摇摇头:“为师已久不出山。”   我信他不会说谎,若是不愿说,他只管像白日里那般避而不谈就行,我也不可能逼他,只要说了,便是真话。   “那烦请师尊告知弟子,万棺墓里的墓碑上为何写着弟子的名字?姬尘影说认得弟子,弟子为何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他所说承您的情,又是什么意思?”   师尊沉吟许久:“你若想知道,何不去问他本人。”   ☆、你想要我去?   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不好在师尊面前说姬尘影的不是,但也知道师尊这句话便是已回绝了回答我的可能。   于是我的好奇又多了一重:是什么让师尊这样的人不肯开口,是会危害到谁?还是已经应了谁的诺不说?   难道是姬尘影……?   我私心觉得他还没那么大神通,能叫我师尊闭口不谈,师尊他老人家,做什么十有八|九都是出自本心。   “那珠子傍晚我去看了,是师尊取走了吗?”   师尊点点头。   “不知师尊取走可有什么用?若无用,可否叫弟子带下山?弟子曾答应姬尘影,要将珠子给他。”   “……过些日子再来取罢。”   不知缘由,但道理无二,能说的师尊便会说,不说就是问了也无用,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解惑却是没解多少。   “弟子斗胆还有一事,”我说完弯腰长拜不起,“弟子如今穷途末路,还望师尊指条明路。”   不说便不说,指个方法总可以吧。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却七上八下,如果明路也不肯指一条,我又该怎么办呢?真的能和姬尘影撕破脸吗?就算真的能,撕破脸了又真的能知道我想知道的吗?   心里实在没底。   “……世传海外仙国有名青丘、灵岳者,生长一颗灵树,名为狐花。”   “狐花树……”白芨说过的那颗神树,我当时还想必定是个妖言惑众的树精呢。   “此树有能窥探人心的力量。”   我苦笑一声:“师尊修佛法,最是不信这些神鬼怪异,对弟子这么说,其实是在劝弟子放弃。”   “回去吧。”他不再多言。   “是。”我重重磕了一头,“谢师尊,请师尊多保重。”   再抬头起身时,面前已没有了师尊的身影。   他是了解我的,即便是最虚幻飘渺的,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止步。   青丘、灵岳,多险多高的地方,我就是爬也要爬进去。   不过,那地方不是姬尘影的老家?我摸了摸怀里的金钗,心道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   晚上清清明明想了很多,睡得很晚,第二日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捋了一遍昨夜和师尊的对话,唯独忘了请师尊万万不能对姬尘影说,我如今是上了裴毅的身。   不过应该是我多余担心,师尊又不是赵山风。   我盘算着怎么骗姬尘影带我去他老家,开门见姬尘影坐在长廊下,日光照在他脸上和身上,晶莹剔透白璧无瑕。   “哥……哥哥?”   他睁开眼,像是睡着刚醒看过来:“醒了?”   “哥哥有事找我啊?”   “无事。”   “……”气氛一时冷下来,我怀里揣着那支金钗,坐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柱子边抻懒腰。   “哥哥,你看这个东西,值钱不?”我把金钗拿出来给他看。   他瞥了一眼就又闭上眼:“我不懂这些。”   “哦……”   憋了一会儿,就在我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他说:“若无事了,我们晚些下山。”   “有事有事!其实这东西……这东西是我师妹叫我转交给你的。”   “……”   “她让我转告哥哥,今夜子时在外门院落的小庭廊相见。”   “……”   “我知道在哪儿,可以带路。”   “……”   不会是睡着了吧?我靠近了些,在他脸前挥手:“哥哥?”   “不去。”   我愣了愣,语气听上去怎么有些不悦?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   这人阴晴不定,面上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当真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他一向吃软不吃硬,我便凑在他脸前,用商量的语气说:“哥哥不愿去就不去吧,何必和我生气?”   “……”   “真生气了?我错了错了,我脑子笨,哪里惹哥哥不高兴,哥哥直接说,我马上改就是,要打要骂绝无怨言。”   他往另一边挪了挪,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睁开眼斜视我:“真的?”   真你个鬼啊,你还真想动手?我忙抖了抖,装作吓到的样子躲开:“打就打,但要说清楚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   “……”   为什么我好像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约看到有话说不出来的憋屈感?   “你想要我去?”      ☆、痴男怨女   想不想的……我说了又不算。   我心里纠结,知道苏葵是个不好打发,家里还有杜家那个杜淼在,现在溜之大吉为上上之策,只是……   “哥哥这话不是说笑了吗?我说去,你就真的去?”   他沉默了,盯着我手里的金钗一会儿,忽然探身取走。   我有些错愕,昨晚和苏葵说话时的不舒服感再次涌上心头,说不出来的感觉。   “见见也好,苏师妹容姿滟滟,保不齐哥哥你喜欢……”   “……”他不言语,低着头转动手里的金钗。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心里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师尊大约是知道什么,却不愿说,可还是如从前收我入门时那般,给我指了条明路,他所指的路是海外仙国青丘的狐花树,传闻可窥探人心,只是我如今去不得。   若是从前当然能去,不过瞬身术来去一柱香罢了,可惜裴毅的身子骨不中用。   我在师门没朋友,看裴毅这个被欺负的样子就知道他指不定还不如我,除此之外我孤家寡人一个,能想到只有姬尘影。   可是他对他半妖的身份讳莫如深,万棺墓里我说的那样直白,他都不肯透露只字片语,恐怕是没可能同意带我去的。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初初命悬一线时有一槐树精救我,饥寒交迫时有爹娘带我回家,求救无门时是师尊拉了我一把,如今他指的这条明路,正正好也有一位贵人。   便是苏葵。她敢深夜闯男院,不避讳男女之嫌,也是有缘由的,我曾听过一耳朵有关她的闲话,她家人都走得早,一个人长大无法无天惯了,自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我在姬尘影身上想办法,几乎是不可能的,若是赌一把,赌苏葵真的看上他,那便有一成可能。   他俩若是狼狈为奸……咳咳,是郎情妾意,届时再由我告知苏葵,姬尘影的命定绑在狐花树上。   师尊座下弟子只炼世间为恶,遂对姬尘影,她若真的看中,必定不会在意,到时候我会怂恿她,叫上她族中厉害的长辈,长辈不愿去,还有师兄,总归会有人愿意同她一起去青丘,不管去了说做什么。   只要我能到青丘,一切都好说。   曲折是曲折了些,还得搭上姬尘影,故而有犹豫。   成大事不拘小节,我本不该这样优柔寡断。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总会想起白芨记忆里那个瘦弱小小的姬尘影来,想起他抱着那具尸身号啕大哭时的样子。   不过……既然他已经同意,我再反悔算什么事?   “入夜,我带哥哥去赴约。”   他还是没说话,低头把玩着金钗,我只当他是默认了,在心里默默地对他保证:只这一次,就当是换独目琉璃珠的吧。   晚饭我俩都没吃,我心里有鬼吃不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长廊下坐了一下午,入夜微凉,二更天时他才抬起头来,叫我一起走。   我一向猜不透他的心思,一会儿觉得他不高兴,一会儿又觉得他惦记着,应了一声跟他一起朝外走。   小庭廊在后山,山水怡情,是个幽会的好地方,苏葵已经站在庭廊下等着了,我给姬尘影指了指:“哥哥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他一路都没说什么话,此刻却像是想说什么一般,欲言又止,我等了片刻,他转身离开。   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他这个性子,很让人头疼。   我随处找了个坐的地方,透过花叶茂密看他们,苏葵容貌不错,姬尘影更甚,二人确实有那么点戏文里郎才女貌的璧人模样。   风起萧瑟,我像是痴男怨女的戏文里,跟着公子哥的小厮,公子哥幽会佳人,小厮在一边百无聊赖吹凉风。   怀着幽怨的心情看他们二人交谈,隔着有些远听不清在说什么,倒是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有一会儿,姬尘影和苏葵道别,转身回来了,我忙上前:“怎么样?”   他还是那副没表情:“……”   我有些急:“说什么了,你快说啊。”   “该说什么,便说什么。”   ……算了,问他还不如明日见了面问苏葵,外头冷,“那回去吧?”   “冷吗?”   “冷。”   这次我没再拒绝他脱下来的外衣,给自己披上了,大约是真的冷,裴毅身子骨弱,姬尘影嘛,少穿一件死不了人。   “回去吧,哥哥。”   “嗯。”   回房间躺下睡觉,翻来覆去想姬尘影说的那句“该说什么,便说什么”,他的外衣忘记问我要,我也忘了,披着就回了房间,此刻就挂在床头。   我想,我是有些依赖他,也觉得他对我好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好。      ☆、天殊剑阵   第二日我以为我起得够早了,谁知方才从床上爬起来,苏葵便先来找我。   “什么事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姬尘影的身份,就还不想见她。   她是不能拿姬尘影如何,我就是怕,怕姬尘影受委屈,虽然他也许……根本不会在意。   好说歹说也是我做缺德事,回来的这几月里,我倒像是变得更有人性了,还知道愧疚了。   “裴毅,快跟我走。”苏葵见我打开门就上来拉着我往外走。   “等等等等!干什么啊□□|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和我撒谎的事我就不计较了!”她头也不回,“将功赎罪,跟我去青丘!”   什什什什么?!   “怎么回事?”有这样的好事我还不能表现得太过火。这也太顺利了吧。   “你明知道他是什么人!还骗我是车夫!昨晚他可都同我说了,你们既然是兄弟,为何要骗我?我看上去很傻吗?”   “……他这么说的啊?”   “不然?”   姬尘影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   “他还说什么了?”   “说身世呗,反正比你诚实多了。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若是到了青丘,你还撒谎骗我,不说清楚命定是怎么回事,我就扒了你的皮!”   “哦,去便去吧……你打算带哪位师兄同去?”我想了想,毕竟是妖族的地盘,还是带个厉害的,师尊座下厉害的是有几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都去。   只是我又不懂了,姬尘影都能对刚见面的苏葵合盘托出自己的身世,在我这里怎么就不能说了?害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乐意提起。   “就我们两个。”   “……”开什么玩笑。   ……   “你真的假的啊?”我拉住了一往直前的她。   “什么真假?”她被我拉住回过头来。   “去青丘啊……”   “当然是真的!”   这一棍子属实打懵了我,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禁去摸她的额头:“头脑发热不至于吧?他说清楚身世,不就是让你知难而退吗?”   “让老娘知难而退的人还没生下来呢!还敢威胁我,真当我不敢去什么青丘白丘吗?我就是去了,谁又能奈我何?”   “你冷静一下,你知道青丘在哪里、是什么地方吗?”我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带我去?你玩我呢?”   “你们不是兄弟吗?”   “别说根本不是亲生兄弟了,就是,你带我去有什么用,全是狐妖,真不怕死?你指望我保护你吗?”   “死什么死?”她样子有些疑惑,反过来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青丘三年前就与我们人族和睦了啊,现在灵岳都不知道住了多少人了。”   ……三年前,我刚好做鬼的日子。   “你怎么回事?”   “……”   “走吧!啰嗦死了。”   “大姐你走慢点行吗,我刚醒我头晕……你要去哪儿啊?”   “剑阵。”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死后的这三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不能千里瞬行,我们靠剑阵过去。”   “什么?!你入门这么多年连千里术都不会?”我不信,赵岚不会,我信,苏葵……那时门派比武我记得见过她打赢了很多师兄。   “会嘛,这不是前几天犯错,被师尊罚了不能出门吗……”   我反手摸上她的手腕:“……静心咒。你胆子真——”   “你闭上嘴,师尊昨日闭关去了,实在天助我也,你不许说!”   我被她一路拉扯到天殊阁楼,凌空而立,与山门前的万剑阵齐平,阁楼里原先是摆着一些书册,现下开了门,却是空空如也,只地上画着一道法阵。   “师尊说了,像大师兄啊还有从前的云齐师兄那样的,是有些天份,加上刻苦修行,才会千里瞬身,不计次数。”   “我呢,也是上天眷顾,有那么点灵光。只可惜一日间用不到两次,就会元气亏损,”她拉着我坐在法阵中央,一边说,一边割破她自己,和我的手指。   “可是大多数门内弟子都无法做到,御剑术于对远些的地方还是无用,有时候下山,往返过于繁琐,碰到别的门派外的剑阵还是得步行一段。平日里派下山做琐事的,都是刚入门需要历练的师弟师妹,很是不便。”   “两年前师尊成功画出了这道法阵,只需要用到用阵人的血,辅以师尊留在阵内的法力,就都可以用千里术啦。”   我瞠目结舌:“师尊的法力就这么白白挥霍?”   “师尊他老人家乐意嘛,而且这点法力算什么。”苏葵不以为意,“谁叫我们不是萧师兄也不是云齐师兄呢。”   我嘴角扯了扯:“你还叫他师兄。”   她低着头以血补齐阵法,“旁人都说不好的,我没亲眼见着,凭什么附和?云齐师兄在时虽然话不多,也与我没什么交情,可我不信他真的是个恶人,否则师尊也不会留他。”   “……”   “而且我很不喜欢云奕那个蠢货,杀了痛快。”她画完了阵,抬头看过来:“这话你不许说出去,别给我惹麻烦!”   “没问题。”   就冲“蠢货”这俩字,我也不会不答应。   这么年头一次听人在我面前骂云奕蠢货,我心里还是非常舒服的,看苏葵也顺眼了不少,于是就把要和姬尘影告个别的事抛诸于脑后了。      ☆、青丘   海外仙国,其实就是个名号,说白了不过是个小岛,狐妖一族常住在此,从前还没有这般和睦时,这里被说得很是邪乎。   有一年我下山除妖,追了一只狐妖至此,本以为它逃进去我就不好捉了,谁知道它的同族已经知道了它在外头犯下的错事,都没让它进国门。   我曾在外看过这仙岛几眼,不过是个颜色艳丽,花草诸多的普通岛屿罢了。   由此剑阵身姿轻盈,只一个眨眼没看住的功夫,我便亲身置于岛上,才觉得这里有多美。   未见景色,便有花香,耳畔鸟语嫣然,我摔在一处高台上,看到下头成林的紫荆花,开得正艳。   再远一些是村落,稀稀疏疏的街道和房屋,一颗巨大无比的树木伫立在村落中央,枝叶延展,大得离谱,广袤遮蔽整个青丘仙岛,想必就是狐花树了。   这里确实称得上仙国,可惜姬尘影从小就被丢在外头,也不知道后来回来过没有。   “裴毅,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苏葵一说话我才想起还有她,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看了一眼:“什么?”   “你背后……”她本来想朝我走过来,却看着我身后,止住了脚步。   我回过头,脚边站着一只红色的小狐狸,正歪着头看我。   “妈妈呀——”这里是青丘狐国,这玩意儿不会是什么狐妖原形吧?   苏葵翻了个白眼:“你别往我身后躲呀!”   “你不是我师姐吗,快保护我!”   “你太不要脸了!”   我和苏葵正推诿着,忽闻一声惊叹,由远及近:“祭坛之上,何人喧哗?”   紧接着两道人影“嗖”地一声掠至眼前,速度极快,一男一女,脑袋上都有俩耳朵。   男子手里拿着拐杖,脸倒是年轻,颇有几分英俊,“汝是何人?为何会在祭坛上?”   “人族的法术。”女子皱眉,掩住口鼻:“是国主的阵法又失灵了。”   “不可妄议国主。”男子对女子说完,走近了两步:“二位贵客,吾为灵岳灵子名涂山煦,这位是灵女弟子白柔。不知贵客为何而来?”   “我们是来找——”   “探亲,找个朋友。”我打断了苏葵的话,“叫白芨。”   涂山煦摇摇头:“白芨已在多年前离开青丘,且在族谱上划去了名字,二位找错了地方。”   “是吗……”   “不如吾送二位贵客离开。”   “嗯……不用了!”苏葵适时在身后捏了我一把,“来都来了,慕名已久,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见识一番贵地?”   涂山煦似乎有些为难,白柔小声道:“都说了国主贪玩,你们还是让他去加固阵法,放进来人又不肯走,我可不管。”说着转身就走。   “贵客……”   “我们不会添麻烦的!”苏葵说,“海外仙国青丘,人间仙境!”   我瞧她也憋不出来什么新词,为难她了。   “实不是吾不留贵客,如今两族交好,灵岳也住满了人族,只是时逢年节大祭,人多眼杂,不明二位贵客身份,不好放入国内。不如吾送二位去往灵岳一观?”   他虽说的话是商量的语气,可人已经在请我们跟着他入阵了,苏葵趁他走远了些在我耳边说:“狐花树就在村落里,听他们刚才的话,要不是国主的法阵失灵,我们本到不了这里的,机不可失啊。”   我道:“能怎么办?现在跑了吗?不要命了。”   “你想个招啊!”   “你怎么不想!”   “二位,请随我来?”   我看向涂山煦,他的眼睛并没有狐狸的样子,可看人的样子总令我觉得充满警惕。   早知道是功亏一篑,不如死乞白赖求姬尘影了,毕竟都是老乡好说话。   我甚至没去想现在转身跑的可能性,若我还是以前的身体,直接瞬身至狐花树就是了,也不至于如今眼睛看得到,摸却摸不到。   裴毅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死在这里,岂不是对不起他腾出身体给我,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回来。   莫名的想到昨晚和姬尘影说了句早些休息,他对我点头,我们就此分开,要是在这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心。   在万棺墓里看他那么紧张,抱着裴毅的身体不撒手,应该会吧。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白芨记忆里的那个他。   我心里放弃的那一刻,祭坛下面传来一阵骚动。   “灵子殿下!西大殿起火了!”   “什么?”涂山煦猛地朝我们瞪了过来。   我和苏葵同时举手,异口同声:“不是我们啊,我们什么都没做!”   “灵子殿下!西大殿有许多商子,那火扑不灭!请您快过去看看吧!”   “怎么会扑不灭?!”   “我等也不知道,好像是天生异变,狐火降世!”   “胡说!哪里来的狐火!”涂山煦厉声呵斥,下边没了声音,他又转向我们:“二位请赶快离开吧,吾这就开启法阵——”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我歪着嘴对苏葵说。   “嗯。”苏葵简单应声,转头就往下跑,涂山煦大约是没想到这一出,居然愣了一瞬。   “哎呀你怎么跑了,涂山那个谁,你等着啊,我去把她追回来!”   我刚说完也跟着跑,听到前边的苏葵大骂:“裴毅你这个坏狗!!”   我现在没心情和她打嘴炮,一心想着往下跑,谁知道她跑了一段路突然不跑了。   “愣着干什么呢?”我回头看,涂山煦还站在原地未动,“赶快——”   一排红色的大狐狸站在我们面前,呲牙咧嘴,虎视眈眈。   “裴毅你等会儿必须死在我前面。”我听到苏葵在我身旁咬牙切齿地说。   “可以,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涂山煦的声音平静而威严:“拿下。”   “住手。”      ☆、青丘2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闻声而至,姬尘影手里握着他把柄不值钱的冷光剑,微微出鞘,挡在我面前。   “你来了……”想都没想,我脱口而出。   他微微侧头看过来。   “是你,”涂山煦抬手挥退了那一排狐狸,走到我们身边,打量我和苏葵,对姬尘影道:“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姬尘影抬手丢给他什么东西,被涂山煦一把接住:“她逃进了狐岐山,另一半火种在她身上。”   “……多谢。”   “去灭火吧,那是狐火,他们灭不掉。”   “那你……”   “我在这里还有事。”   我和苏葵一人一边缩在姬尘影身后,再次一致对外:“自己人自己人。”   涂山煦并未搭理我们,又是“嗖”地一下消失不见。   “方才很危险。”姬尘影看着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若再晚些?”   “……无妨,好坏都是我的选择。”   “……”   他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若有若无,我一时没能察觉,“走吧。”   “我不走。”我摇头,“师尊为我指了条明路,我得去看看狐花树。”   没料到他点点头:“我带你去。”   “啊?”   他神情非常认真:“我带你去。”   “……”   我和苏葵跟着他下了祭坛,祭坛下面是一片空地,地上画着许多阵法图案,苏葵看什么都新奇,想着狐花树的事也被分去了些。   姬尘影好脾气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关于图腾、村落、年节,因为年节整个青丘都焕然一新。   其实于我也是新的东西,只是我对姬尘影的态度隐隐不安,总觉得一切不会像我想得那样顺利。   “在想什么?”   “啊?哦,我在想,哥哥不问我点什么?”   “问你什么?”   “比如,什么时候知道了你的身世。”   他很听话地问:“什么时候?”   “必定比你想象得要早。”杜淼和她哥哥商量着害他的事,我仍旧不打算说,“而且在神草宫时,宫主将他的记忆给我看过。”   余光瞥见他握剑的手指收紧,“……关于什么?”   “小时候的你吃了许多苦……哥哥,我很是心疼你,如果我能早些到你身边,即使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让你知道有我在,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他原本是看着我的,听我说完这些话,脚下快了两步,居然没再搭理我,独自走到前头去了。   苏葵在一旁呕了两声:“裴毅你说话好肉麻啊,你看人家都受不了了。”   “你懂什么,我这叫肺腑之言。”   “得了吧,就你这小弱身板子,还保护谁啊,你是叫他保护你吧?”   “此言差矣,我和他什么关系,你比得了吗?我们之间谁保护谁不都一样?”   “你真是好厚的脸皮,有功夫不如多练练剑,你那个堂弟裴予小你好几岁,你也不看看人家多厉害。”   “有的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既然有人护着,又练剑做什么?你不累我还嫌累。”   “我从前真是小瞧你了,你真是牙尖嘴利!”   一路和苏葵斗嘴,直至走到狐花树的枝叶边缘,阴影茂密遮盖下才停下。   苏葵道:“这树真漂亮,远看像白色,近看才看清粉莹莹的。哎哎哎!裴毅你看,那里在卖什么小玩意儿?我去看看,你们别走太远。”   我懒懒地答应:“你快着点。”   姬尘影在前头,抬起头看着头顶的莹莹花树,日光散落在他的脸上,神情格外的温柔。   我想着他似乎心情不错,走到他身边:“师尊说这树有窥探人心的能力,怎么个窥探法?”   “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哥哥心里在想什么啊?”   “狐花树不能窥探人心。”他摇了摇头,“它只是狐族的族谱,每一个降生在世上的狐族生下来,狐花树都会开一朵花,直至生命逝去,花叶凋零。”   “你的那一朵在哪儿?”   “他的那朵早已生伴随死,花败叶落了。”   声音是从我身后传来的,伴随着一阵浓郁的酒香,一个人从我身旁走过,个子同裴毅比还矮了一些,头上戴着玉冠,身上也挂着一堆环佩,走起路来叮咣响活像个土财主。   他的脸十分年轻,若按照人族算法,大概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想着回来?”   姬尘影道:“抓住了?”   “没有,还在负隅顽抗,她偷了狐火的火种逃上狐岐山,现下封山,一般人靠近不得。”那人打量姬尘影一圈:“你同她交手,竟然没被狐火伤着?”   “啊?”我下意识出声,惹对话的两个人一齐看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小毛贼偷盗狐花宫圣物火种,逃上了狐岐山,也是运气太差,偏偏遇上这位几年都不回来一趟的家伙,被揍了一顿。”   “你说你也是,既然没被伤着,还拿回了一半的火种,干脆就替我擒住带来,省我多少事?她就是个小树精,你倒是先跑了,丢不丢人啊。”   我望了一眼街边摊子前左顾右盼的苏葵,大概是我俩坏的事,突然就心虚起来。   姬尘影道:“是你疏于防范。”   “我这不是多喝了两口酒。因为这事,回去不知道又要被小柔骂多久,灵女闭关,她暂时接管灵岳事宜,可把我愁死了。哎,你见过她了没有?”   姬尘影摇头。   “阿煦可说见着你了,还说你偏袒外头来的人,我就奇了怪了,特地赶着来看看你偏袒的人,简直就是天下之大奇,为此把酒都落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我似乎看到他瞳孔竖了起来,眼神锐利无比,就像直视太阳一般,我不得不回避了一下,姬尘影执剑在我眼前,用剑挡在了我的眼前。   “只是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别那么小气嘛。再说,你挡也无用,我可看着了。”      ☆、狐花树   他说这话害我心里一惊,那眼神太过锐利,我担心他真的看出什么。   那人见我看他,冲我微微一笑:“你这个朋友也太不懂规矩了,不知道为我们双方介绍介绍?失礼失礼,鄙人涂山氏单名一个颜,不才做了没两年的青丘国主。”   我对这些是不大懂,不过既然是国主,不得不以迎奉承:“我与师妹失礼才是,还望国主海涵。”随后叫来苏葵自我介绍一番,还有意提了两句狐花树。   “狐花树确实没有窥探人心那样厉害的力量,不过倒是能……”他说着突然闭了嘴,看向姬尘影:“不要有这么大敌意嘛,我们都是同族,收敛着些你的妖气。”   “你的事我不去置喙就是了,毕竟当初就没能帮上忙。”   姬尘影很是冷淡:“不用。”   “……知道你的性子。走吧,到我宫殿里坐坐,我这趟出门又是隐了气息,还挺累的。”   又是个打哑炮的,我早习惯了,真的。   他俩要走,我看苏葵那丫头居然还在看两旁摊子上的新奇之物,被我揪着耳朵才罢休。   国主所说的宫殿,还得往狐花树里面走,在靠近树干的部分,依着巨大无比几百人都环抱不住的树干而建。   正当我和苏葵惊叹于这棵树有多大的时候,姬尘影不走了:“不去了,你还是赶快拿回火种。”   “我怎么拿回?那树精现下还在发疯。”国主说,“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你还怕我告密不成?”   姬尘影拇指按住剑柄,出鞘一截冷光剑。   国主忙跳了两步,走到我和苏葵身边:“得得得,我打不过你,不去就不去,别发火啊。你们想去哪儿,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赶在姬尘影前面,我说:“国主方才说狐花树还有什么能力?”   “哎,青丘秘辛,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苏葵撇撇嘴:“总不会就是颗普通无用的族谱树吧?”   国主那稚嫩的脸上显现出一丝不悦来:“谁说无用?这棵树可是从上古传下来的神树,青丘始祖涂山颢国主所种,记载所有狐族的名字和一生,包括记忆,实乃包罗万象,你这样的小娃儿根本想象不到。”   “记忆?”   “将血滴树上,方可见到过往种种。”   “你方才说他,”我指着姬尘影,“花败叶落,为什么?”   “自然是拜他那好爹所赐,出生便以邪术封存一人族女子的身体性命,还名其名曰是为命定,可笑。”   “可那姑娘现下还活得好好的。”   “这你得问他了,若不是他耗费太多精力血气,年少时就堪堪压制住这邪术反噬,那女子怕是活不到这般年纪。”国主眨眨眼,道:“青岚,这事总能说吧?”   苏葵与我对视一眼:“你叫他什么?”   “哦,我忘了,在人族那边他不叫这个名字。”国主道,“青岚之名,是同族给他取的名字,自然是为族内所用。”   我看向姬尘影,他似乎有话要说,只是我忽然有些厌烦,挥手道:“不必解释了。”   他明知我误会,却还是不解释,从头到尾,那些事都不解释。   这些日子以来我早就累了,他的事不愿再去想。   “国主,不知这神树可否看到人的过往?”   “自然可以,不过人族一生短暂,没什么记不住的,你想看什么?”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试一试无妨的。”   “八宝法器中有一名前尘镜的法器,相传此法器便是由狐花神树上的神木为轴所做,其作用便是回顾前尘。”   “神树也会撒谎吗?”   “自然不会。”   我刚想咬破自己的手指,姬尘影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哥哥,我就是看看,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他并未说一个字,可是握住我手腕的手很是用力,我挣脱了两下无用,“哥哥?”   “不要看。”   “为何?”   “……”   “放开我。”   “求你……不要看。”   我有些吃惊,他比裴毅高一些,此刻正低着头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很轻,可我听着却像是一记又一记重锤砸进心底。   理智告诉我,很多事、很多年,我所心念的东西也许就在一步之遥,可我无端地想起面前的人在万棺墓里,面对我的魂魄突然被抽离走时,那样的惊慌失措,连哭都是万分隐忍。   “哥哥……”   僵持之中,忽听远方传来阵阵欢呼,涂山煦的声音尤其浑厚响亮:   “国主,那树精抓到了。”      ☆、浮云一别后   话音刚落,一个全身发红、人形状的东西,被人从天上丢了下来,正正好落在涂山颜脚下,荡起一层细细的尘土来。   那发红的东西看着像个人,只不过头发凌乱,手脚怪异,细看才能看出来,四肢已经变成了树的柳条,被人用铁链紧紧绑了起来。   涂山颜问随后赶来的涂山煦:“火种呢?”   “已经送回灵女殿前了。”   “派多些人手去看着,别再丢了。”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偷偷溜出去喝酒,法阵失灵,她怎么能得手?”白柔也翩然而至,怒怼道。   “哟,白柔姐姐,您也来了。”涂山颜搓着手上前,我一看就乐了,这狗腿子的样子我熟啊。   “姐姐辛苦了,我以后一定吸取教训,绝对不再犯了。”   白柔上来就揪住他的耳朵:“第五百一十三次!”   “唉哟姐姐姐姐我错了,疼疼疼!您就饶了我这次吧!我也是见灵女殿下闭关去,一时鬼迷了心窍,不然等您以后承灵女之位,我哪儿还有机会……”   “你还敢钻灵女的空子了!”   “不敢不敢,疼疼疼,真的疼呜呜……”   我和苏葵都看傻了。   涂山煦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对我们道:“见笑了,国主年纪轻,有些贪玩。”   “应该的、应该的……”苏葵也尴尬地回笑。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我还在看地上的人,总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她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都被打得不轻,根本分辨不出来容貌。   “自然是送往伐之处,处死。”   “没必要吧?只是偷了东西。”   “她偷盗的是狐族的圣物。既然敢做,如今又被抓住,就要承担一切罪责。”   “我可以承担一切罪责,你们青丘就不必了吗?!”地上的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晦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涂山煦抬眼,瞳孔倒竖,地上的人便如万剑穿身般痛哭哀嚎,可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   “还我……妹妹……!”   “我……要……要报仇……”   “……一定……啊啊啊啊……”   “等等!你是……归叶?”我有些不确定,上一回见她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说她要离开云州城,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   地上的人猛地抬起头来:“你是谁?!”   这下我确认了:“真的是你,归叶姐!我啊,我,你还记得十五年前在云州城救过的一个小乞丐吗?他后来被云家收养,叫云齐。”   “云齐……”   “哦哦,云封故,云封故还记得吗?”   十二岁时,流浪在外,云州城郊外荒山遍野,我为了抢夺几只狼崽子嘴里的碎肉,被一群狼盯上,恰逢归叶路过救了我一命。   后来我于机缘巧合之下被云家收养,也曾上山找过她,还告诉她我有了名字,那时爹心血来潮取了一堆拗口的表字,不知其意,叫我随便挑,封故,有封存故去之意,虽然牵强,但年少刚识字的我很是喜欢。   遂小时候认得我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么个名字,大一些爹觉得不好听,我也渐渐不用了。   她污浊的眼里忽然清明了一瞬,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是他同门师弟,听他说起过你。”   可惜如今上了裴毅的身,无法与故人相认。   “云齐,他在那里?”   分别的那一年她说她要去其他地方找她的家人,后来便一去不返,很多年未见,我以为她早就寻到家人,一家团聚住在别的地方了。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相见。   “他三年前走了。”   “……”她嘴里呢喃了两句,“走了……”   “你呢,又怎么会在这里?”我想把她扶起来,可是一靠近她就往后挣扎,大声呵斥:“别过来!!”   “你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从未见过我,怎么能认出我是谁,你在撒谎!”她朝我啐一口,“别以为我会信!我至死都不会交出内胆!有种你们就杀了我!你们害死我妹妹,你们不得好死!”   “不是的,我不会伤害你,”用裴毅的脸说话根本不管用,她仍旧在不断咒骂,状若癫狂。突然一记手刀磕在她后颈上,四周顿时安静了。   涂山颜有些无辜:“看我做什么?她这么吵,我又做错了?”   “带下去吧。”涂山煦道。   我忙想着阻止,归叶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看着她就这么被处死,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姬尘影先开口了:“等等。”   “她方才说的话里似乎有隐情,等她情绪稳定再定夺不迟。”   涂山煦蹙眉道:“青丘的事无需外人置喙。”   冷光剑出鞘,姬尘影冷冷道:“得罪了。”   “自己人不要这样说话,”涂山颜道,“说起来青丘是欠青岚一个人情,我是国主,听我的,人先带回狐花宫看着,等清醒了审问审问再说不迟。”   这种时候就特别怀念以前叱咤风云的日子,带上人就跑,还用得着求人?   今时不同往日,好歹姬尘影还是向着我的。   或者说向着他心里的那个“云齐”。   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他摇了摇头,被他看着,并且不久之前还有些许不愉快,我心里发毛,忙跟着扛归叶的那个人一起走。      ☆、他不会是喜欢我(他)吧?   我从房间内出来时,姬尘影正站在门外等着。   “她还在睡,惊惧忧思,估计得睡上一会儿。”   他接过我手里端伤药的盘子:“你去休息,这里我来看着。”   我摇摇头,一步都不敢离开。   “……你不信我?”   “不是,”我诧异,“我不累。”   我们一起坐在房门外的小院子里,等着归叶醒转。   余光中姬尘影频频向我看过来,我实在忍不了了,和颜悦色哄小孩子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   “那你说?”   “我……”他在一旁“我”了许久,都没说出完整的话来,我都替他憋屈,“你是想说,不是有意隐瞒我根本没有姬青岚的事?”   其实也不算瞒,我和他的相处,从来都是我自以为是地去想,他只是没有否认。   他轻轻点了点头,思考了一瞬,又摇头:“回家时,姬家对外的说辞是接回了双生子,只活了一个,死的那个是狐妖的孩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弟弟妹妹都一致对我说,他是有胞弟的。   姬家为了保全家族颜面,编造出双生子里青岚是那个妖魔化的孩子,而接回来的姬尘影无虞,不过当初同意接姬尘影,也是为了姬轻罗的安危。   这是连他在姬家的弟弟妹妹都不知道的事。   “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很久都没想明白……从前你对我好,我以为是因为你想知道独目琉璃珠的下落,可这些日子你根本不关心它的下落,后来从姬轻罗处得知你失去胞弟,以为你是因为可怜我同你胞弟一样凄惨。现在又知道你根本没有所谓的胞弟,哥哥,我想知道你到底图什么?为什么对我好?”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问个明白:“不会仅仅是因为我是云齐师兄的同门,就这样照顾我吧?”   他若说是我反而不信,不过他说的是,不是。   “哥哥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什么都不要。”   没!法!沟!通!   “这世上哪有白给的好,总不能你走在路上平白瞧着一个人顺眼,就说,好,我要对他好,”我说,“不管是见财起意还是见色起——”   冷风嗖嗖吹过,我和姬尘影对视,都有些尴尬。   “你……”   “……”   仔细回想起来,当初在城外见他从马车下来时,他单单因为我想拍他肩膀而去拔剑,在演武场外那个警告的眼神,和阴山山洞里的情景……   他本来是不屑听我说话,几次想走的,前面两次见面也都是很有敌意,直到我低声下气地抱大腿,他才突然转了性子。   我靠,他不会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想到这儿我不禁看向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   “不、不是的……”   欲盖弥彰,说话都结巴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能理解。”   人吧,都是在找补童年的缺憾中长大的,比如我,就特别热衷于还人情,人家对我好一分,我都巴不得还十倍百倍。   姬尘影从小被人遗弃,爹不疼娘不爱的,突然有个人在他身边献殷勤,一下子迷失在人生的大海中,也情有可原。   “你若愿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在姬尘影身边没什么不好,有肘子吃有酒喝,出了事他帮忙顶着,谁叫我现在是个弱鸡呢。   不过他终归是要有自己的人生。   我刚一说完,他“唰”地站了起来,说话都是带着颤音的:“你……”   我笑道:“不过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娶妻了,哈哈。”   “好。”他迅速答应。   “……”轮到我说不出话了,月色下姬尘影从未有过的慌张举措,原本十分冷静自持的人,现下也不冷静自持了,藏在衣袖下的手都微微颤抖。   我有气无力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娶妻?为了裴毅能一直在他身边?   我他娘的方才那是玩笑话啊。   “我答应你。”   我:……   这小子……不会是喜欢我吧?   哦不对,他不会是喜欢裴毅吧?      ☆、归叶   姬尘影,喜欢,裴毅。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喜欢这张脸,还是……   我抖了抖,一个激灵清醒了: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在希望他能喜欢我?   怎么可能。   平心静气地来说,我和他在一处的这段日子,虽然也有真心向着他、心疼他的时候,可大多数还是处心积虑地在讨好他的,本质上非常可耻。   他决计不可能,喜欢的是我。   不然我成什么人了。我又如何还得起他这份情?   对我来说姬尘影一直都是可以利用的人,只是我在费尽心机利用的同时,看见了一些他的好,仅此而已。   “你想清楚了,可是不能娶妻?”   他脸上微微红了,没能直视我,声音比刚才还小,却在晚风中异常清晰动听地传入我的耳朵里:“我答应你。”   在他说这话的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的意思,是他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如此郑重。   且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脸都红成了这样。   有些好看。比平时都好看。   我压着不太舒服的喉咙,如鲠在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   原来从前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以至于我现在觉得试武时在演武场外的那一瞥,都别有深意。   只可惜我不是裴毅。   “我明白了。”   “你去哪里?”   “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我等你。”   “如果醒了我就和她谈谈,你别进来。”丢下这句话,我只想自己静一静。   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久久未动。   为什么心里怅然若失,很是不舒服。   便是在我出神的时候,锋利的指甲攀上了我的脖子,归叶带着寒气在我身后:“不许出声!”   “归叶姐。”我叹了口气,“你醒了。”   “我说了你不许出声!”   “能坐下来谈吗?”我一边说,一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锋利的五个指甲挪走,自顾自地坐在榻上,对有些愣神的她招招手:“你不会杀人,算了吧。过来。”   “你真是云齐的师弟?”她有些狐疑地坐了过来。   “不是。”   指甲瞬间又攀上脖子。   “我就是云齐。”   “什么?”   “三年前我在云州城战至力竭而亡,你许久在外,恐怕没听说吧?”   她没说话,默认了。   “我杀了云奕一家。”   “你……”   “你当年也曾见过他,我那个不成器的堂兄,假借孝养之名,联合外人里应外合,给我爹娘下了毒,害他们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他一人吞没云家所有家产。   我死后三年,一直无法释怀,前段时间不知为何上了这小子的身,归叶姐,你曾救过我的命,我对你没有恶意,更不想要你的内胆。”   “你,真的是云齐?”   “如假包换,白天那副说辞是骗别人的。”   “那你怎么会在青丘?白天那两个人又是谁?”   我挑了一些重点说给她听,大意就是魂魄无法撒谎,死后我得知害我爹娘的人还有活着的,我实在无法释怀,此次是来报仇的。   以及我为何会跟在姬尘影身边。   她听完,摸了摸我的脑袋:“你……你这孩子……”   “归叶姐,你又是为何会偷盗青丘的圣物?有什么你可不能瞒着我,我是必定要保你的。”   她原本温和的神情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我就是贱命一条,无所谓活不活!只要能拉青丘陪葬!”   “你慢慢说。”   “我一直在找我的妹妹,偶然救下你的那一次,其实也是寻到了云州城,可惜未果,便想着去别的地方找。同你道别后,我就辗转去了很多地方,始终得不到小时候她们的踪迹。我们槐树精一族寿命很长,时间上我却不着急。”   “我独自一人找了几年,就在前不久,听一些货商小妖们闲谈,说东海城来了一个妖道,算卦很是灵验,死马当做活马医我就去了,那妖道生得恶鬼像,很是唬人,不过他还真的帮我算出来了东西。”   “他说我幺妹少时被卖到了海外仙国青丘,我想着并未寻访过海外诸国,便去了。我在青丘找了一段日子无果,原本以为被那妖道给骗了,却在偶然间救助一只受了陷阱的燕子精时,被告知我身上有他曾经闻到过的气味。”   “一定是我的幺妹,我便按照他的指示,一路摸进了青丘的一处秘密地宫里,那只燕子精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于是没敢再跟我下去,我在那里果真见到了我幺妹。”   “可她已经去了。”   “归叶姐……”   “地宫里存放着上百具精怪尸|身,都是被剖了内胆而死,很快便有人发现燕子精逃走,派人去追,我就从地宫里偷偷出来。”   “所以你是因此去偷了圣物,放了灭不掉的狐火,想要报复青丘?”   “血债血偿!要么拿命抵我妹妹的命,否则就只能杀了我了事!”   迄今为止我所见的狐妖,白芨,涂山煦、白柔和涂山颜,倒都瞧不出来什么,不过我深知有的恶,单看是肯定看不出来的。   “归叶姐,我知道你无畏生死,只是若你妹妹还活着,愿不愿意看你这样白白送了命?”   “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明白想要报仇的心情,“只是你这样莽撞,是在送命,不是报仇。”   “你想说什么?”   “给我点时间,我会帮你。”   “你如今自顾不暇,如何帮我?”   “谁说我自顾不暇?”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感觉:“你不要做傻事。”   “我的仇还没报,我懂得韬光养晦。”      ☆、邪念   “你若能帮就帮我一把,不能也无妨,我便指着这十指的指甲,也是要报仇的。”   我点点头。   “我想起一事来,”她盯着烛火,突然看向我,“你不必去看狐花树,那妖道给过我一支。”   她从发上摘下木钗递给我:“这是当日那妖道替我算命时,给我的可见过往的神物,说也是从神树上取下来的。”   “你都说了是神树,神树是他一个江湖骗子能折的?”我半信半疑地接过来。   “真假你先看看不就知道了。”她道,“我便是由此看见我那幺妹是如何流落街头,被贩卖到青丘的。”   “怎么用?”   “滴一滴血在上头。”   我照着她说的法子滴了指尖一滴血在上面,那木钗闪动了两下光,身边的归叶在问话,问我有什么变化,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变了,从狐花宫变成了裴毅在玄机山上的卧房。   裴毅正坐在书桌前写字,门被推开了,是姬尘影。   他走到裴毅身边,挽起了裴毅的头发,语气温柔得很直白,像真的在问情人一般:“在写什么?”   “你回来了!”裴毅站了起来,姬尘影微微俯下身,像是要亲吻他。   我处于震惊之中,还没能回神,突然面朝我的裴毅嘴角吊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这我不能忍。   他们离我不远,我上前两步要拉开姬尘影,给裴毅一顿胖揍,谁知这个姬尘影只是个幻影,手一触摸,就化作雾气消散了。   “云齐,你好卑鄙啊……”   我活动着手腕:“少来这套,在我面前秀,你是活腻歪了。”   “我可不是说这个。”裴毅一改他纯良无害的神情,笑得十分欠揍:“你卑鄙,是因为你想要取代我,得到那个人。”   “你疯了吧?”   “你嘴上不承认无妨,心里明白才是真的。”   “……有病。你也不看看你那副小身板,我取代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论你是谁,他都不喜欢。”裴毅手指吧嗒吧嗒在脸上,“我这副身板再弱,也有人愿意护着我,喜欢我,不是吗?”   “你找死。”我也不再跟他废话,一拳就打上去了,只是他同方才的姬尘影一样,化作雾气消失了。   “云齐,你好卑鄙啊,在你的心里,其实想要我也和你一样卑鄙,这样我就配不上你心里那个人了,别不承认了……”   “想要的东西你为何不自己去争取,偷别人的算什么本事……”   “云齐,你是不是……”   “云齐,你真卑鄙……”   “云齐,你这逆徒……”   这些声音一会变成姬尘影的,一会变成师尊的,最终变成了云奕的。   “弟弟,姨母没事,我照顾得很好,你回来就好,快进来吧。”   我又回到了云府,他们领我进门、云奕赶我出门的府前。   云奕站在台阶上,对我招手:“你还愣着做什么?姨母在等你啊,快点。”   我看着台阶,冷笑道:“不用给你磕三个响头了?”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我怎么会这么对你。”云奕见唤我不动,干脆下来拉我,“你不想见姨母吗?”   你不想见姨母吗?   想,十一年了,没有一天不想再承欢膝下,永远做云家的废物,受多少侮辱都可以,只要他们两个还在。   我冷冷地对着云奕的幻影道:“滚开。”   “弟弟,你在说什么?快随我去见姨母——”   “你也配叫她姨母?云奕,我杀你时就曾说过,从今往后你是人是鬼,我都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拳头落下,又是幻影。   云府消失了,再度变成了裴毅的卧房。   我坐在书桌前,姬尘影恰好推门进来,对我笑着:“行简。”   “蛊惑人心之前先搞搞清楚我到底是裴毅还是云齐。”我嘟囔着,也不想再玩了,再玩下去恐怕要出事。   “哥哥笑起来真好看。”我对姬尘影大大方方、不带一丝讨好利用地说。   他一直都是,笑起来很好看的人。   在幻影姬尘影走过来之前,我心里默念了两句静心口诀,那些幻影都渐渐散去了。   归叶仍是之前那句话,甚至都没说完:“看到什么了?有用吗?”   “狗屁用。”我将木钗扔下。   “哎哎哎,那是我的钗!”   “回头我给你买,买金的。”我拉住她,“那玩意赶紧丢了好,它只会让你瞧见你想要瞧见的,或者……日思夜想的……”   “什么?我没听清。”   “……总之你晓得是个蛊惑人心的邪物就行了。”   “真的吗……可我确实看见妹妹了,我……”   “这玩意儿有问题,那妖道也一定有问题。”我安慰她,“明天我会去找人查查,暂时你先别戴着它了。”   她想了想,才同意:“你看到了什么?怎么会如此笃定它能蛊惑人心?”   “大概是心里的邪念,它不提醒,我都记不起来。”   “什么邪念?”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别冲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   我拉开门,姬尘影见我出来了,立刻站了起来。   他真的喜欢裴毅吗?   喜欢裴毅哪一点?   “哥哥,我要去找国主,一起去吗?”   “嗯。”   有一点,幻影的裴毅没有说错。   想要的东西我为何不自己去争取,偷别人的算什么本事。再者说,我云齐也不屑于偷。      ☆、一定回来   我将那支木头雕刻的钗拍在哈欠连连的涂山颜面前:“看看有什么毛病?”   他有些困顿,直言:“大哥行行好,我是国主,不是帮工,再说帮工他也有休息时间吧?”   我给身旁站着的姬尘影使眼色:“咳咳。”   “哎哎哎这好好说着话呢,拔什么剑啊。邪术这玩意我最在行,我来。你少拦着我,我跟你急。”   我对姬尘影笑了笑。   这个国主有点意思。   涂山颜对着木钗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把归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去。   “说是能看到过往,其实就是一场骗局,她滴血在上面,只能看到她希望看到的,早就设计好的。”涂山颜说,“还有你说的地宫,我拿我的狐狸老命发誓,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但我们绝不会滥杀无辜。”   “谁要你的老命。”我说,“只怕也是这东西产生的幻觉,不过为了公允起见,你介不介意带我去地宫瞧瞧?”   “自然不介意,现下就去。”   一拍即合,他带着我和姬尘影去了狐花宫下方的地宫,里头不算很大,也没关几个人。   “那是一头狼妖,去年在纯狐地界伤了十几个平民百姓,死了六个。”   “这个是会巫蛊之术的神婆,原身是同族,不过她为保青春吃人族婴孩,五个月前被抓获带了回来。”   神婆还有青春美丽的影子在,虽然带着口枷无法言语,却也不妨碍她抛媚眼。   我浑身恶寒,躲了远一点,回头想挡住姬尘影的眼睛,别再给伤了眼睛。只是他并未看过去,反而因为我转头而看我。   “哥哥看我,是我也能施展蛊术了?”   他一愣,偏过头去,留下的耳朵红得刺眼。   涂山颜:“……”   “国主,怎么不走了?”   “哦哦哦哦哦。”   “这个孩子犯了什么错?”   涂山颜瞥了一眼:“他可不是孩子,他化形之术出神入化,以此为契机一年生吞了八十五个人。”   “有点意思。”   “别走得太近,他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就能知道你心底最想见的人是谁,从而变化出来,”涂山颜说,“是个厉害的能力,可惜幻境再美终是梦。”   我只是好奇,他变出来的是我想见的,还是裴毅想见的?   也好奇姬尘影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谁。   不过他避开了。   我多看了那孩子一眼,他就忽然化了形,由孩童变为狐狸,再变为一个妇人。   是她。   “这是……”   “我娘。”我淡淡地说,“走吧。”   “不多看看吗?”   “你不是说,幻境再美终是梦吗?”   “……哈哈哈哈哈,你们人族很是看不开,不过你不一样,不错不错。”   “过奖了。”我笑笑。   姬尘影在我身旁,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我回过头去,他神情有些担忧:“……”   “哥哥不必担心,我很好。”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只是之前的那只耳朵还红着没有褪去。   “你关心我,我很开心。”这是实话。   “……”他收了手,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嘴角含笑。   他是喜欢裴毅这样和他相处吗?   涂山颜一路走一路介绍,他关押的许多都是人命在身的穷凶极恶之徒,我问他记不记得有槐树精,他说当真不记得。   我倒是不怕他说假话,等下见了魂魄便知分晓。   他最终将我们带至几处监笼外:“这就是空着的几处了,想看什么随意。”   我回想着在万棺墓时是如何魂魄被抽离躯体的,突然想到了姬尘影那日的反应。   “哥哥,等下我要试试魂魄离开身体的法子,你别担心。”   “不可!万一你——”   “我一定回来。”我看着他,“我答应你。”      ☆、好国主   说完,姬尘影阻止我的手垂下去,蹙眉似是在内心争斗纠结,他对我说:“好,我等你。”   他话很少,所以言语中一直都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我觉得他很多时候说的话都非常有深意。   我努力想着万棺墓抽离身体时的感觉,放空脑袋,盯着眼前的牢笼,如果归叶的幺妹确实死在这里,我或许有机会见到。   很快那种飘忽的感觉涌上天灵盖,我从身体里挤了出来,回头看到姬尘影正扶着裴毅软倒的身体。   人与鬼所视有不同,鬼眼中的色彩要单一一些,碰上万棺墓那种魂魄聚集之地,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阴森恐怖。   地宫潮湿阴暗,好在所见魂魄并不多,只有两只背对着我蹲在墙角,我漂了过去。   “两位……”   其中一个回过头来:“新来的?”   “啊?嗯,算是吧。”   “外头的神树可以让你转世时好过些,不过你周身怨气萦绕,怕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投胎。”   “无妨无妨,我是来找人……找鬼的。二位可在此地见过槐树精?”   槐树精不是个繁盛的族群,长成十分缓慢,遂有些罕见。   另一个也转过来:“你是找灵叶一家的吧?”   “灵叶?”   “她家住在纯狐的领地,叫归藏地,是不是?”一个问另一个。   “你没记错,是纯狐领地,我不要去。”   “我也不去,上一次被骗了两吊钱,还被他们打了出来。”   “她家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啊……”   “不知道不知道……国主为什么不把纯狐赶出去……”   “是啊是啊,把纯狐赶出去……”   “二位?二位?”   似乎是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一样,不论我怎么叫它们都不搭理,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又面对着墙壁不说话了。   怪鬼,怪不得留在这里。   我也想赶紧回到身体里去了,魂魄抽离时只觉得冷,时间越久就越冷。在万棺墓时被吓得没一会儿就钻了回去,倒没注意。   回到裴毅的身体里后,温暖的血液流淌进四肢百骸,还是活着舒服啊。   我问涂山颜纯狐的领地在哪里,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要去纯狐氏的领地啊……”   “这里有两个鬼魂,他们疑似见过归叶姐的家人,只不过住在归藏……地?”   “呃,是的,纯狐氏住在归藏。”涂山颜撸起袖子擦了擦了额头上的冷汗,“那什么,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就不去了,我让阿煦带你们去。”   “什么事?”   “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你敢再编得离谱点吗?”   他试探道:“那喊我去相亲?”   这次不用姬尘影,我自己动手抽出了冷光剑。   “别介别介啊,动不动就拔剑吓唬人,我这个国主当得还不如个轿夫呢,你当我是吓大的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那地方有那么可怕吗?你的腿在哆嗦。”   “有、有吗?”涂山颜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归藏那地方,你们外地人不懂,像青岚这样不常回家的也不知道,那地方,邪门得很!”   我看他是真的害怕,有些于心不忍:“你不想去就别去吧,只是能不能烦请国主替我们找个和你一样好说话的管事?”   他果断摇头:“那不可能,绝对没有。”   “我打算带着归叶姐一起去,如果不是你这样的……好狐狸,我担心路上就会出事。”   “别说青丘了,你就是纵观整个狐族历史,那也没有比我还窝……卧薪尝胆的国主了。”   卧薪尝胆?这词合适吗?而且我怎么觉得他这么骄傲呢?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吗?!   “那我和哥哥带着归叶姐去,可行吗?”   他忙摆摆手:“哎,不可行不可行。既然你是青岚的朋友,这忙我肯定是要帮的,去就去,死就死。”   可我怎么看他还有些窃喜呢……?   这国主是不是脑子受过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啊?      ☆、涂山国主   最终还是喊了涂山煦一起去,国主说他害怕。   看他那么紧张我也有些紧张,不过姬尘影在身边,缓解了不少。   涂山煦对于这样的行为很是不理解,觉得处死了偷东西的人,这事就了了,不必这么麻烦,国主在中间调停才免去了争吵,看上去他还算是听涂山颜的。   归叶被关在水牢里,拖着囚车同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沉默寡言,少惹事端。   大约也是对即将可能见到的家人,有些近乡情怯吧。   青丘划分了五个区域,我和苏葵落在的祭坛位于靠近青丘的边缘区域,而国主的狐花宫建在狐花树的树干上。   往外分着四个区域,不仅居住的居民不同,风俗习惯乃至气候都不同。   简单由冷热度来说,这四个区域有春夏秋冬之分。   归藏属于冬,一年四季连绵冬雪不绝,两边一线之隔的就是春秋。   我和苏葵冷得要命,哆哆嗦嗦地站在归藏线前:“所以为什么不早说,不拿人当人是吗?”   苏葵直言:“不去了我不去了,打死我都不去了。”   “昨晚叫你……留在狐花宫,你不、不留,非要跟来,后、后悔了吧啊啊啊冷死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想得到……这里,如此,四季分明……”   好一个四季分明,我瞧她昨日一个人跑出去玩,买了一堆青丘的好玩之物,身上还穿着狐族的服饰,有些单薄:“你回去吧,太冷了。”   “你呢?”   “我也回去穿件衣服……”   姬尘影已经脱了他的外衣给我套上,他站在旁边似乎并不冷,我再次没忍住问他:“你真的不冷?”   他摇着头:“我回去取衣服。”   他会千里瞬身,来去方便,我道:“那就把苏葵捎上吧。”   他有些迟疑,又动手解身上的衣物。   “别别别,不用不用,别再把你给冻着了。”我忙阻止,“你回来的时候也多穿点,万一里头更冷呢。”   我算是明白涂山颜为什么那么害怕了,能住在这地方的都不是一般人。   他脸上似笑非笑,“我很快回来。”说罢便带着苏葵瞬身离去。   “既然这么冷,何不捏个决罩着周身?”归叶在被关在水笼里,感受不到这里的冷,有些奇怪地问我。   我看国主和涂山煦都有些打颤,涂山颜道:“是我忘了说,归藏之地不能使用任何术法。”   “你这国主当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涂山颜解释道,“想当初狐族始祖涂山颢和涂山灵儿一手建立狐国时,长兄为国主,居住在青丘,妹妹任灵女,居于有着小青丘之称的灵岳古都,原本国主的职权是要大于灵女,掌管狐国上下事宜的,灵女则是抚育有才能的狐崽子,有祈求国运消灾解祸、组建军队的职务。”   “涂山颢励精图治创立千秋万代之始,功不可没,从此之后涂山氏无论后世出了多少代国主,称涂山国主都是单指涂山颢。”   “只可惜涂山国主早逝,后继无人,后来的国主,就是我这一□□都是从涂山灵儿处过继来的,此后涂山灵儿改白氏,代代相传,灵子灵女的职能便比过了国主,到我这一代,连青丘都快管不住了。”   涂山煦道:“那不是你自己交出去的吗?你又懒又馋,想着卸任躲清闲。”   涂山颜气鼓鼓地:“又怪我?要不是你和灵女非要给我定那门亲事,我能这么胡闹吗我?”   “阿紫哪里不好?”   “她……她没什么不好,我年纪还小!不想成亲!”   “五年前你就是这么说,那时灵女就已经替你回绝了,你为何还要卸下这许多责任?”   “你可拉到吧,我要是继续管归藏,不得日日见那母夜叉……不是我不想见她,是她每次见我,都总是揪我耳朵!再说了,这一任你在,归你们管也挺好,反正都是自己人嘛。”   涂山煦不知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继续搭理他,转身走远了一点。   姬尘影也在此时回来了,我一边套衣服一边说:“国主,看样子你是被逼婚逼急了,果真女人如洪水猛兽。”   “你要是有幸见见她,再来笑话我吧。”他恹恹地说。   “还是算了,我最不懂女人……哥哥你不用再一个劲地给我套,我不冷了,我是要被勒死了。”      ☆、狐惑术   归藏之地愈发往里走,愈发冷。   这里的民居与外头的有些不一样,外头的多是一层平居,这里头最矮的楼也得四层起步。   且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想想也是,这么冷本就不适合人居住,没事上街那不是吃饱了撑的?   涂山颜一直躲在涂山煦身后,神色紧张,我笑他:“说了你别来,你自己非要来,来了却又这般害怕。”   “嘘,小点声——”   “嗖——”   我并未看清那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裴毅的眼力也根本没可能看清,只见一把菜刀横亘在地上,插|入涂山煦脚前一寸,深入冰霜地面,一半的刀刃都看不着了,刀柄还因为巨力而嗡地颤抖着。   这是何等的深厚内力!   “娘呀!母夜叉来啦!”涂山颜大叫一声,居然跳着脚跑到我身后,我哪敢保他,我自己都保不住,忙叫他别喊,不会有事的,他方才闭了嘴。   “涂山颜,你还有脸进我们归藏之地?”   涂山煦眉头深深皱着,神情很是不悦,“国主在此,放肆!”   静了片刻,我们这一行人面前虚空幻化一阵香风,花瓣凭空而来,旋转成一个人形,一道娇俏的女声响起:“涂山颜,来前面见我,若是通不过我的考验,你就去死吧!哼!”   话音一落,花瓣散落,渗入冰冷的雪地里。   “国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瓮中捉鳖……”   “你们知道方才是谁说话?”   “知道,是阿紫,”涂山颜苦着一张脸,“我与她之前有过婚约,只不过五年前我回绝了,恐怕她一直还记着仇。”   原来是一笔风流债:“那考验又是怎么回事?”   他摇着头没回答,涂山煦看紧了水牢里的归叶,道:“阿紫虽然任性,却绝不会拿国主的性命开玩笑,只管走。”   涂山颜嘟囔道:“那可不一定……”   我瞧他俩这态度,很是不安,叫姬尘影自己当心点,他道:“待在我身边。”   “前面好像有人?”归叶突然说。   “啊?什么人?什么人?是阿紫吗?”   我道:“不是她你也要被吓死了,国主大人你……阿湫——什么东西这么香?”   看其他几个人的脸色也知道他们必然也闻到了,涂山颜说话结结巴巴地:“不不不、不会吧?她她她她又来这一招?”   话音未落,我看到归叶所说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就像是她们原本就藏起来,藏在街边所有角落,见我们来了纷纷走了出来一般。   是一群女子,各个身着绝美锦衣华服,梳着精致发髻步摇流光华彩,容颜姣好,神色温柔缱绻,靠了过来。   一刹那连天地放佛都变了色,周身回暖,简直神奇。   “是狐惑术,”涂山煦伸出两指捏决,从袖口放出了几只小狐狸:“此地不可施术,我会派狐狸去搜寻施术人的藏身地,国主?”   涂山颜犹豫着放下了拉涂山煦胳膊的手:“此次数量比上次多太多,她定是耗费了不少精力,你当心别伤着她……”   “自然。”涂山煦点点头,“若是一人之术确实不好防着,毕竟是始祖之狐涂山灵儿所创之术,好在阿紫她灵力远不及灵女。”   “也不能这么说……这种术原本就是祖先拿来消遣的戏谑之术,狐国也从不正儿八经教,哪能和灵女修习的术所比呢?”   也亏我还有心思笑:“怜香惜玉还是等安稳的时候吧?”   涂山颜脸一红:“你别胡说我可没有!”   “颜哥哥……”   这声音放佛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听得整个人骨头都酥了,一个紫衣女子靠在涂山颜身侧,巧笑嫣然:“你来啦……”   “我觉得阿紫你还是适合母……呃,女中豪杰的形象……”   “颜哥哥在说什么?难道不喜欢阿紫这样吗?”   涂山颜满脸通红,看都不敢看那女子,推却着她抱他胳膊的动作,告饶道:“不敢、不敢,只是一想起你拿菜刀砍我的样子……”   “颜哥哥是嫌弃阿紫吗?”   “不是,不是,我……你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不好……”   “原来这小子吃这一套。”   “那公子又吃哪一套呢?”   有暖意爬上了我的背,我一哆嗦躲到了姬尘影背后:“反正不吃你那套!”   但凭良心说,这女子的确美,即便是无关乎情爱,我也觉得她很美,乍一看还有些像姬轻罗那丫头。   那女子笑道:“公子怎么不敢靠近,就说不吃奴家这一套?”   这是什么无聊的魅惑术法,那什么涂山灵儿没事都研究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别过来!”我抽出姬尘影背上的冷光剑:“兵器可不长眼!你不必靠近,我不喜欢女人!”   水牢里的归叶看了过来:“……”   涂山煦的嘴角似乎抽了两下。   大约只有姬尘影了解我什么为人,波澜不惊吧。   那女子眼波流转,望向了姬尘影——   “他他他他也不喜欢。”   涂山颜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啊对!对对对!我也不喜欢!”   那女子笑道:“无妨,我便变作男子也无不可。”   “这么狠?不必了吧……”   “阿紫,不要再闹了。”虚空之上传来一道些许沧桑的声音,同我师尊那般传音,“请国主、灵子殿下,携同行友人一同到我归藏宫做客罢。”   “既然纯狐姥姥宴请,可否教阿紫收了神通?”   一阵香风吹拂,那些变化的女子通通消失不见了,沧桑的声音又道:“请。”      ☆、纯狐姥姥   归藏之地居住纯狐氏,纯狐姥姥是这里当家的,她虽被叫姥姥,声音也苍老,长得却是一点都不老,反而如同个小姑娘,看着要比苏葵赵岚的年纪都小。   那个叫阿紫的姑娘站在她身边,就像是她的小妹妹一般。   不过在进入归藏宫之前,姬尘影同我说这位纯狐姥姥的年纪恐怕要比肩上古时候的涂山国主,一向是狐国乃至妖界都很有名气的老前辈。   老不老先不说,他这话我是信的,只因一进宫门,她便先朝我看了过来,随即问涂山煦:“如今青丘、灵岳交由汝与白氏,愈发不像话,什么脏东西都能放进来。”   涂山煦没有走近,遥遥一拜:“不知姥姥说的脏东西是……?”   “汝是真傻还是装不知?”   “……确是不知。”   塌上的人沉默了。   涂山颜道:“阿煦不敢欺瞒姥姥,姥姥,我也不知姥姥所说的脏东西是什么,这些日子青丘和灵岳都在预备着年节,是否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涂山煦道:“姥姥可是说这偷盗圣物的槐树精?”   “姥姥~”阿紫拉了拉纯狐姥姥的衣角,“您就别吓唬他们了,您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是人是鬼,非人非鬼,魂魄怨气冲天。”   这话我在万棺墓听过,知道她是在说我,从一进门她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生怕我做什么事一般,那双眼睛带着洞察一切的凛冽之感,我低下了头。   只是这个动作刚刚做完,我就看见一身裙裾衣摆,她本人已经掠至我身前,打量道:“吾明白了。”   她转身对姬尘影道:“逆天而为,汝必造反噬。罢了,说说这槐树精一事。”   涂山煦明显松了一口气,将归叶的事简单说了,纯狐姥姥便吩咐阿紫去领人进来。   “槐树精一家六年前安置于归藏之地,若是汝之至亲,便认一认吧。”   她方才说姬尘影的话给我带来的疑惑暂时被压住,涂山煦解了水牢,我在一旁安慰了归叶两句。   不多时,阿紫姑娘带着两个女子从后面绕了上面,根本不必相认,她们和归叶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似。   相见的场面自是不必多说,彼此诉说了分离后的遭遇,她的两个妹妹都是在少时外出被掳走的,后经过一番折腾才逃脱了魔爪,巧的是,抓她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归叶所见的那个妖道。   归叶惦记着幺妹,忙问怎么不见幺妹。   那两个也都是她的妹妹,其中一个道:“蓟叶被那妖道打伤后伤了根基,我们一路逃来青丘,求姥姥救治她,可你也知道,槐树精长成十分不易,她的内胆被妖道骗走,姥姥封住了她的元神,却还是来不及了……”   “那……那她……”   “半年前已去了……”   “我、我竟还听信那妖道的话,以为她还活着,险些交出内胆,原来都是骗我的,蓟叶……”   她一时回不过来神,她妹妹抱着她安慰:“不是你的错,怪只怪我们这一族修行不易,内胆宝贵,惹奸人觊觎……”   “好在归叶你找来了,现下我们姐妹三个再也不要分离,有姥姥在此地,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归叶朝纯狐姥姥拜了拜:“多谢您。”   姥姥道:“汝身有邪祟之气。”   “邪祟……难道是那根木钗?”   “哦,”我将发钗拿出,她三两步便过来从我手中抢了去,当即就要折断,姥姥伸指一挥,木钗飞入手中。   “此物可寻迹妖道。”她说着从头上拽下一根发丝,缠绕在发钗上,“此术可教那妖道现出真身。”   涂山煦上前要接,姥姥却将发木钗送去了姬尘影面前:“此事汝去最合适。”   涂山煦道: “姥姥?”   “对付那妖道寻常法术无用,汝使剑,便用剑取其项上人头来。”   姬尘影摇头拒绝,并且不接。   姥姥的语气不容拒绝:“汝若早去,一刻钟便可折返。”   姬尘影是个够倔的,在姬家祖堂那边硬气也便算了,我信姬家没一个打得过他,他也并不多亲近姬家。   可眼前这位不是个能惹的,光凭她一眼看出裴毅被鬼上身便可知。   “好汉不吃眼前亏,哥哥你去吧,也算是帮归叶姐一个忙,”我悄悄对他说,“她救过我,哥哥。”   “那你……?”   “你不必担心,我哪儿都不去,你速去速回,小心着些。姥姥,不知可否请灵子殿下同他一起去?多少有个照应。”   姥姥点点头。   “哥哥,如此可好?”   姬尘影似乎颇不放心,我再三告诉他,一定不会乱跑,就在此处,一步都不挪地等他回来,他才接下了木钗,“我很快回来。”   他同涂山煦千里瞬身而去,姥姥吩咐人将归叶一家带下去安置好,归叶临走时回头看我,我冲她挥手,叫她安心团聚去,有空我会再去找她。   人一下去,姥姥便向涂山颜发难,翻出从前退婚的旧账与他算,他百口莫辩也不敢狡辩,阿紫忍不住也同他说起从前的事,说着说着这俩人还吵起来了,姥姥让他们下去吵,阿紫便拖着他走了。   “裴兄!裴兄!裴兄救我啊裴兄——”   “清官难断家务事,走好啊涂山兄。”   阿紫捂上他的嘴:“裴兄你你你你不能不管我呜呜呜——”   如此,只剩下我和榻上的纯狐姥姥了,我席地而坐,十分诚恳道:“您有事不妨直说,哥哥……哦,青岚,他说很快回来就一定会很快回来。”   纯狐姥姥道:“汝是聪明人。”   “您将人都支开,又一眼就看出我怨气冲天,我如果不聪明一些,恐怕还不配与您在这里交谈。”      ☆、承天载命   “吾上次见汝,采听官映金木二星照命,乃为官成。廓反轮飞陷于二星,命途多舛,囿于贵人。那时吾便知,汝与吾终有再见之时,届时,汝便可助吾一臂之力。”   采听官意为耳廓形状,我摸着耳朵笑道:“姥姥还会看面相?”   “吾是说真正的汝。”   我猜得果然不错:“方才进来时姥姥您说的脏东西便是我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确实并非这具身躯的主人,想必您早已看出来了,您留我性命在此,不妨直说,若能帮上姥姥的忙,必万死不辞。”   “阿紫,从小自吾身边长大,与国主青梅竹马,感情甚好。五年前国主婉拒了婚事,不单是因心中无爱。”   “姥姥怎知他心中无爱?”   “汝之意是……”   “有些事年轻人自己心里不明白,少不得叫姥姥为他们操心。”   她往阿紫拖着国主离去的方向看去:“若是如此,国主不接受这份姻缘,汝可知是为何?”   “国主……嗯,涂山兄为人宽厚又幽默,事事好商量且没有架子,他不接受,定是有足够为难的缘由,我猜是和狐花树显现的天命有关吧?”   看白芨和涂山颜对狐花树的敬畏便不难猜。   “汝猜得不错,涂山氏由上古始祖涂山颢起,代代为青丘国主,灵之传承至此代国主涂山颜,原是天星命轮万世不睦之命,遂不能也不敢连累阿紫。”   “天星命轮本是算命那一套的说法,青丘狐族也算命吗?”   “狐国仰赖神树狐花树,树之命乃狐之命,昔日有狐呈花败叶落之命,今日自然也有天星不睦之命。”   花败叶落,我头一次听是在白芨那里,是说姬尘影的。   “汝之命轮原是二星照命,如今居此身为八日金局,纯而不杂,终而有幸,可惜柱有官煞小人常存,汝占据其后,反而破命,贵人相助。”   “裴毅这小子还是个好命的。”我有些惋惜,“既如此晚辈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汝与国主命轮极端,若能承之,则可助其破命。”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笑道:“姥姥为阿紫姑娘思虑长远,实在舐犊情深。”   “事成之后,汝将心想事成。”   “如此算是肉身还是魂魄承之?”   “魂魄承之。”   “成交。”   她点点头:“子时汝至狐花树前。”   “既然天星不睦可改,花败叶落之命不知可不可改?”   “自是能改。”   “那就麻烦姥姥了。”   姥姥用她那细长妩媚的眼睛盯着我:“汝不怕死。”   我笑道:“死过一回,怕过了。”   “便依汝意。”   “多谢姥姥成全。”   “人之宿命,执念太深。”   “若要活着无欲无求,那便都是和姥姥您一样的大神通了,我只是个凡人。”   “汝之抉择,不悔便不愧。”   和师尊同样的话,我没再说什么。   算算时辰姬尘影也该回来了,我拍拍屁股准备站起来,一阵微风吹拂过耳,是熟悉的身影。   “说是一刻就真是——”我看到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一颗人头。   “一击毙命,去时那妖道正在害命取内丹炼药。”涂山煦跪在大殿之上:“那些被困的妖族……”   “汝且安顿好。”   “是。”   我想看看那个妖道的容貌,姬尘影却把他藏在身后,我去拉他衣服他还往后躲,“你怎么了?”   他低声道:“我身上有他的血。”   “……”我笑他,“我不看了,你快把那东西扔了吧,你是不是该去沐浴?”   “你会不会觉得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后悔,更何况你又没做错什么,这种人活着,谁知道还会害多少人的命……人的命是命,妖的命就不是吗?”   “找个匣子装起来,明日一早交给归叶姐,我先替她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要不是我站得很近,恐怕都要听漏了,一瞬只觉心里痒痒的,心念一动脱口而出:“说得也是,要不我帮哥哥你洗洗身上的血气吧?”   他猛地抬头盯着我,脸上一下子就红了:“……”   嗯?我……我在说什么混账话?   “不、不必了。”   “呃,我、我看你伤到手了是不是?我也是怕你不方便。”   涂山煦都说了是“一击毙命”,好在他一向给面子,把手收回身后:“无妨。”   有些尴尬,我同涂山煦说去寻国主出来,一起回去,于是一道儿绕到归藏殿后,涂山颜和阿紫坐在石桌旁。   “走不走啊涂山兄?”   涂山颜就像是见了救世主一样,朝我扑了上来,来势汹汹的样子若非是知道他害怕和阿紫独处,我都觉得他要吃了我。   显然姬尘影也是这般想,于是涂山颜被他拦住了,“裴兄你可算来了呜哇——”   我心道这小子做戏也做全套,还搁我这装呢,打趣道:“怎么的?和阿紫姑娘聊得不开心吗?”   然后我看到阿紫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那什么,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裴兄啊啊啊你带我一起走,你等等我啊——”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跟没跟上,拉着姬尘影就往外冲,直到离开归藏地界。   ☆、有才华   国主半路便被涂山煦给拎走了,说是带回狐花宫处理年节事务,不过我看他很是受用,至少不必面对阿紫姑娘了。   姬尘影回涂山煦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沐浴,我好奇问他:在青丘就没有自己的住处吗?   神草宫都有给他留着的房间。   他说他很少待在青丘。   我一想也是,当年那个什么灵女下令派人杀他,那时就等同于断了这份情义,不过他一向心胸宽广,对姬家祖堂尚且都能忍耐,实非常人。   我在门外等他,很快他就出来了。   “哥哥,听说青丘马上要过年节,你不带我好好玩一玩吗?”   他的神情有一瞬是惊愕的,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咱们偷偷去,不要带苏葵。”   “嗯。”   虽说国主住在青丘,可要说热闹,还是灵岳古都热闹。姬尘影带我瞬行至灵岳,我心里开始有些犯嘀咕,总觉得不带苏葵那丫头来灵岳玩一玩是亏待了她。   灵岳与青丘最大的不同,是民居房屋的不同,青丘多茅草屋,而灵岳一水儿的木屋,此地远远可见狐花树的影子,远看又是另一番景致,自成一脉,别有风趣。   恰逢年节,街上的人很多,姬尘影说狐国平日里很冷清,多是狐狸崽子在此居住,长大了都会离开,到外面自立门户,妖族多数长成后都是这样不住在一起的。   白芨也这么说过,妖族亲族之间不如人族亲族联系紧密,白芨当年和姬尘影的娘亲几十年未见面,都是常事。   我对那些玩闹的东西不感兴趣,以前在云州城也逛花灯节,大同小异,没什么稀罕。   姬尘影平时话就少,如今与我并肩走着,不说话也就罢了,我看他还有点紧张。   “是狐国的年节不欢迎人族吗?”   “不是。”   “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   我看着他逐渐变红的耳垂,心想从前相处时从没有往歪处想过,且他那时佳人在侧,我就是做梦也不会想,他会对裴毅动心思。   我开蒙算晚的,但不论是交朋友还是同家里人相处,亦或是娶妻这样的事,原本是不需要亲自实践,也可以精通的。   我一向自诩对情这一事不算木讷,譬如看得出涂山颜并非对阿紫无情,只是身不由已万不得已。   即便是姬尘影这样不动声色的,也不是无迹可寻,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喜欢的人应当是个女子”之上。   想到这儿不禁叹了口气,有什么应当不应当,这是胡话。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上裴毅哪儿了。   当初上了裴毅的身我便照过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不是什么惊艳容貌,放在人群里一点不出挑,如若不是喜欢裴毅这张脸,还能是喜欢里头的人吗?   “卖花咯,时节新采的鲜花咯。”   姬尘影停驻在贩花的摊子前,那小贩狐狸尾巴都没想着收,对他殷切得很:“哟!公子您看您一表人才,买些花回去送心仪的姑娘吧?您看我这儿什么花都有,您瞧这月丹、锦熏笼、素客、鹿韭、青囊、林兰、官样花……那可是什么都有!还有咱们灵岳盛产的木槿,您甭管买什么回去,姑娘都会喜欢的呀……”   我凑上去:“您这花种确实多。”   小贩朝我拱手:“哎哟一看这位公子就是个懂行的!您来看看我这儿的花,方圆百里就没有比我这儿更新鲜漂亮的,您仔细瞧瞧这颜色,这花苞,这叶子……”   我看向姬尘影,他正盯着一处,伸手去取:“要这个。”   “好嘞公——”   不怪小贩说不出话,姬尘影手里拿的是一株油菜花。   “公子莫不是逗我笑?这、这是油菜花啊,我买回去烧菜使的……”   姬尘影解下钱袋沉甸甸地递给小贩。   小贩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   真是有钱难买爷高兴,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得嘞!这位公子眼光独到,油菜花实乃贤惠姑娘之上上选啊!”   姬尘影转头从一篮子油菜花里抓了一把递给我。   “……”   相比花,此时我更愿意看那小贩的表情。   “这位公子……果真……果真……”   我安慰他:“你尽力了,算了吧。”   小贩点点头,拭泪默默退开。   “这花,给我?”   “给你。”   生平头一次收到花,还是油菜花,我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呢。   “哥哥这花选得好,这玩意儿看腻了还能烧菜吃,到时候种上一大片油菜花田,不仅有花还能填饱肚子。”   姬尘影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我从他认真澄澈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一刹那仿佛看到的,并不像裴毅。   我忍不住想靠近他说声谢谢,谁知道我刚凑上去两步,他突然躲开。   “……”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是为了裴毅都情愿不娶妻吗?正想着要不要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躲开,他复又重新靠近了过来,只是这一下有些莽撞,险些撞了上来。   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哥哥?”   姬尘影愣了愣,再次退后半步,红晕悄悄爬上了脸颊,淡淡的,他人又没什么表情,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莫非是被那妖道下了什么降头?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再去搭他的脉,一切无碍。   他突然笑起来,自己个儿摇头说没事,看得我好生惊悚,这这这……这都不叫被下降头,那怎么叫下降头啊?!      ☆、十年生死   我与姬尘影在灵岳一直玩到街上冷清,再没什么人了才回去。   他送我回房间,我停下关门的手:“哥哥不回去休息?”   姬尘影站在门外犹豫不走,我笑道:“进来一起睡觉?”   我都逗了他一天了,他已经波澜不惊,脸上带着笑,摊开手递过来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掌心躺着一块玉珏,是之前在万花楼我见过他戴着,后来缺不知为何不戴了的那块。   “这不是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给你的玉珏吗?这不合适吧?”   他道:“原本就是要给你。”   我心道白绕一块玉,虽然看上去未经雕琢不值什么钱,那也总比没有强,道了谢就收下了。   子时一到,我照约靠在狐花树的树干上,看着纯狐姥姥换下了白日的衣裳,自一朵云上走下来。   “汝还有机会反悔。”   我丝毫没有犹豫:“不反悔不反悔,只是这身体不是我的,还望姥姥能保全。”   “汝不必担心,承命所极乃需魂魄之力尔尔。”   “那我就安心了。”   姥姥用食指在树干上轻轻一划,树干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指了指,道:“汝进去。”   我按照她的话走进树干里。   “承命,需得寻得汝之魂魄。汝之所见,乃汝之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   树干被封存住,眼前一片漆黑,姥姥的声音也由近及远,逐渐安静下来。   黑暗降临时,我听到了一声呼喊:“抓住他!妈的敢偷老子的钱袋!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追啊都愣着干什么?”   “往上山跑了!给老子抓!”   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影子。   “谁?!”   我站起来想走近那个影子,可一靠近,那影子就跑远了,“你是谁?”   “你们都是猪吗?抓个小毛孩都抓不住?!”   “孩子?孩子?”   我猛地惊醒了,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死后,又活了过来。   “孩子,别害怕。”   熙熙攘攘的街头,耳边偶尔传来小商贩的叫喊,花灯在头顶连成一片,直到街道的尽头,照得人们脸上的神情,无一不是欢喜的。   人群拥挤推推搡搡间,一对身着锦衣华服的夫妇,携手站在一个字画摊前,他们的马车和下人俱在一边等待。   那夫人正弯着腰和一个被钳制住的孩子说话。   那是……小时候的我。   那是……他们。   “老爷,这皮猴敢偷夫人的荷包,我这把他送去府衙,吩咐衙役好好打一顿,以后定然不敢再犯。”   不错。那时候的我成日混迹在乞丐堆里,偶尔偷些云州城富人小姐的钱袋荷包过活,实在饿得受不住就上山和狼崽子抢碎肉,几年下来总还过得去。   我记得是在花灯节上,我看中了一个荷包,想趁荷包的主人看字画的间隙偷来,却不想被她家下人逮了个正着。   那时我每日想着裹腹,纵使知道偷东西不对,也还是要偷。   我这是……以做鬼时的姿态回到十六年前?   爹娘膝下无子,花灯会上见我可怜,没让下人为难,还把荷包给了我,让我离开。   我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十分警惕快速地从娘手里抢过荷包,转身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可怜的孩子……”   爹道:“那孩子我似乎见过一回,在员外爷家做苦力,受那管事的打骂,我叫人给了他些银钱。”   “孩子都是一张白纸,你怎么教他怎么长,那孩子若是有爹娘疼着……”   “夫人忧心了,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就别操心这些了。”   “唉……”   车马远去,我下意识叫了他们声爹娘,却得不到回应。   我深知此处不是常世。   身旁的景物走马灯似的轮回,那些记忆里忘记的没忘的点点滴滴,都如流水一般前行,永不回头。   我看到我被带回了云府,看到我逐渐从一只受惊的小野兽变成云家的公子哥,看到我此生最厌恶的人与我称兄道弟,以及其后被祖堂赶出家门,独自攀下悬崖峭壁,下到了万棺墓里。      ☆、是他   我跟着十一年的我,便叫他云齐吧。   我跟着云齐来到万棺墓,那时的万棺墓还未有千棺阵那样的阵仗,云齐一路从悬崖峭壁上险象迭生地爬下来,我看得胆战心惊很是后怕,他却只是走了个上坡路一般,将背篓随意丢在地上,坐在地上喘气。   我在一旁仔细打量他:这是我十七岁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了。做鬼之后照不了镜子,记性也比活着时忘得快,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十一年的自己,实在有趣。   长得倒还说得过去,我在意的是那份遮盖不住的少年朝气,脸上带着一丝丝傲气,我喜欢得不得了。   做人嘛,就算做不到姬尘影那副在祖堂上说一不二的样子,或是我做厉鬼时横行霸道的样子,也不能学裴毅那样过分心软,这世道便是人善被人欺。   云齐从背篓里拿出竹筒喝水,我坐在他身边,我对他说:“给我也喝点呗?”   自然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你小子从那么陡的地方爬下来,腿真的不软?”   “我跟你说,你可别在这喝水浪费时间了,回家去宰了云奕那个狗东西,他那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全是装来骗你的,先下手为强,别怪我没提醒你。”   “喂,云齐?云封故?”   我当然知道他根本听不到我说话,也看不到我的魂魄,我所做的都是徒劳无功。   “起来吧休息够了没?”我站起来想踢他两脚也没办法踢,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等会你会遇见一个小姑娘你知道吗?你看你这来都来了,又回不去,你得把握住机会知道吗?我可告诉你,你这一辈子除了这个小姑娘,别的姑娘连手都没摸过——”   我一边说一边转身,想先替他探探路,过去太久,我只依稀记着万棺墓里大致的路,连那小孤女具体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都记不清了。   却不想回头,多了个人站在我与云齐面前。   云齐比我反应快,猛地站起身做出防御的姿态,“谁?!”   那似乎是个小孩子,个子很矮,身材瘦弱,估摸着也就八九岁,蓬头垢面的,脸藏在杂乱的头发下看不清。   云齐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那孩子沉默地看他,往后退了两步。   云齐有些迟疑地往前两步。   那孩子见他动了,如惊弓之鸟飞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眼睛在暗处很亮很亮。   “你是这里的……居民?”云齐不确定地问。   小孩子只是盯着他。   “我没有恶意,我叫云封故,你也可以叫我云齐,我是云州城云家的子弟。”   这熟悉的自报家门。   云齐靠近不得,我却可以。我走近石头后的小孩子,他全身上下都破破烂烂的,很像我小时候混丐帮时的样子,甚至还要更惨。   他似乎是用一块破布把自己小小的身体给裹起来,四肢各撕开四个口子方便活动,就这样勉强当做一件衣裳。   他光着两只脚,上面血迹斑斑,手上也是伤痕累累,他太瘦了,以至于身上的那块破布空荡荡。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还在试图对话的云齐,他的脸蛋非常漂亮,或许以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小男孩不妥当,亦或是精致,不像是普通凡人。   虽然这张小脸有着雌雄莫辨的美,可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小男孩的,是因为他的眼睛,确切的来说是眼神。   充满警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荒山上的头狼,更重要的是,这张脸我确实见过。   这不就是小尘影吗?   在白芨的记忆中他从万棺墓里出来时,要比现在这副模样好一些,应当是墓里条件有限,总是不比后来梳洗打扮过的样子干净漂亮。   可我明明记得当时我在万棺墓里遇见的是个小姑娘,她一个人无家可归住在这鬼地方,我有些可怜她,在墓里的时日都带着她,是男是女是不是小尘影,我绝不可能记错。   为什么我会有两段不同的记忆?   云齐在一边说得口干舌燥,小尘影还是不肯接近,他一靠近,小尘影就往后躲,就像是从未见过人一般害怕。   一模一样,小尘影简直和我记忆里小孤女的影子完全重合,只不过是他,不是她。   “是个哑巴?”云齐放弃了尝试,左右小尘影也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就背好背篓准备离开去采草药。   我和小尘影就像他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影子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过万棺墓里的许多棺材和坟包,他见小尘影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恼,“你这么小,不会是被大人扔在这里的吧?”   不然呢,还是被爹娘两族的亲人同时厌弃,唯一会照顾他的舅舅还被骗,在襁褓中靠着娘亲和舅舅残存的妖力长大。   “这地方可不能住人,瘴气久侵入体,你会生病的。”   这是我曾经对小孤女说过的话。   “你要是有机会还是离开吧。”   云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捡来的木棍去拨弄那些杂草,万棺墓里的草药都是长在杂草之间的。   “奕哥说的草是方叶的……”   哦,当时的云奕连我爹都骗过了,其实就是他向祖堂告发我偷盗独目琉璃珠,害我被赶出家门的,临走前还跟我假惺惺地道别,让我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   等眼前这个云齐再回家,爹娘已经被云奕害死,不必再伪装,真面目展露无遗。   我看着云齐嘴里还念叨着“奕哥”,真想上去抽以前的自己几个大耳光。   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对人对事一点疑心都不存。   “方叶……方叶……”   唉,这只是过去的记忆,我就是再悔也是无用。   而且这记忆还对不上。   我坐在石头上,小尘影躲在一边儿悄悄地看,他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云齐找了大半天,终于撑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找水喝:“方叶方叶,哪儿有什么方叶。”   是有的,还是那小孤女带我找到的,而且只有半株,剩下的还得等它再长起来一波,所以我那时在万棺墓里待了大半月。   云齐掏出竹筒喝水,小尘影被吓了一跳,慌忙拉远了两人的距离,仿佛云齐手里拿着的不是竹筒,而是弓箭。   “……”云齐看了看受惊的小尘影,又看了看竹筒,将后者丢在地上滚远了些,举起手:“没了,我扔了。你看,手上,没有。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这样的举动似乎告诉了小尘影,他是没有恶意的,小尘影又回到了方才的地方,继续蹲着看他。   “我的天啊。”云齐扶额躺下,“死了算了。”   我在一边哈哈大笑,那小孤女起初虽然也是这样的不近人,却是不及小尘影这样做好玩,一想到小尘影长大后的样子,我就笑得停不下来。   他二人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一个人放肆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再去看小尘影,瞥见小尘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云齐身边,蹲下身看他。   云齐用胳膊挡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说是睡着了或是死了都没区别,小尘影就蹲在他身旁。   许久,被压抑的哭声还是传了出来。      ☆、笑,就是喜欢   我不记得自己从前在万棺墓里这样哭过,还以为听错了,凑近想去看个究竟,冷不防地云齐移开了胳膊睁开眼,正巧瞧见小尘影在他身边,两个人都被彼此吓着了。   云齐躬身喊道:“啊啊啊你你你你干什么?”   小尘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连连后退,不幸被一颗石子绊倒在地,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特别像只小兔子,站稳后左顾右盼,生怕被云齐偷袭似的。   云齐脸上还挂着泪,突然就笑出了声:“你当心别磕着。”   小尘影歪着头看他。   “算了算了,你大概是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我说话吧?”云齐胡乱擦干净眼泪,从背篓里一通翻找,最终取出一根长箫来,“别怕别怕,这是箫,是用来吹的。我给你吹一首曲子怎么样?我不靠近你,你听听就行。”   是娘的长箫,是娘说过的话,也是娘吹过的曲子。   小尘影起初有些畏惧他手上的长箫,渐渐的被乐声吸引,一点一点挪了过来,蹲坐在近了一些的地方。   云齐的技艺自然是比不上娘,倒叫我无端想起在姬家的房檐上,姬尘影也吹过同样的曲子。   他是因为这个云齐才会吹箫的吗?   一曲终了,云齐也蹲在地上,对小尘影招手:“你能过来吗?”   小尘影无动于衷,歪了歪头,我猜他根本不懂招手的意思,从小一个人生活在这地底,自然也是听不懂人说话的。   “那我能过去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云齐将长箫收回背篓里,一点点靠近小尘影,生怕哪一个动作幅度做大了,惹小尘影害怕逃离。   不过直到他走近到小尘影身边,小尘影都没有再动。   “这样很好,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会伤害我,我们是好朋友,谁都不会轻举妄动,对吗……”   云齐举起手,小尘影突然警觉地去看那只手。   云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只是,这样。这叫摸。”然后再缓慢地去碰小尘影的手。   小尘影被他牵起了手腕,整个人都往后缩,云齐耐心地嘘道:“嘘,嘘,不怕,不怕……”   他把小尘影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松开了手。   小尘影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大约是发觉眼前的人没有攻击性,就学着方才云齐的做法摸了摸云齐的头。   “你看,我没有恶意。”云齐冲他笑了。   小尘影眨了两下眼睛,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云齐也伸手戳了戳小尘影的脸:“这样,就是笑,笑,就是喜欢,喜欢就是……就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不伤害……算了,你总会明白的。”   小尘影脸上动了动,笑了。   “你很聪明。”云齐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真的不会说话?”   小尘影歪头。   “怎么会有孩子像你这般大了,还不会说话?连笑都不会……好在还能听懂什么意思……”   我看小尘影那个样子的确是听不懂云齐说话,除非是简单的、教他之前先示范一遍动作,他学得就会很快。   如此一来倒和白芨所说的对得上,他是在襁褓中就被灵女和姬家祖堂设计,姬家人将他丢在这里,他身上有妖血,靠着妖力也可以长大,怪不得算算时间应当是十二岁,看着却只有八九岁的身量。   姬尘影当真认得我,那便是我的记忆错乱了?   云齐围着小尘影打量了一圈,从身上脱下一层外衣来,“你先穿我这个吧,你身上这个就只是一层破布,不抗冻。”   他一边说一边给小尘影裹上,再用竹筒里剩下的水沾湿衣服袖口扯下来的一小块布,给小尘影擦脸和手,全程小尘影都很乖巧,一动不动任他摆布。   不多时一张干净好看的小脸就出现了。   “你的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你掘这里的坟了?”云齐做了个挖的动作。   小尘影也跟着做。   “是因为冷,所以要睡在棺材里?”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做一个表达这句话意思的动作,这次是睡觉的动作。   小尘影照做,转头朝万棺墓更里面走去。   轮到我和云齐跟着,跟着他来到后来应该是摆放千棺阵的低地,此时这里还只零星堆着几口烂了的棺材,野坟包倒是不少。   小尘影走在坟堆里,小小的身体显得与棺材们格格不入,他走到一个坟包前,那里的确有被扒开的痕迹。   小尘影拉着他,指着那个坟包。   云齐摸了摸他的头,“你……”   “睡。”   “嗯?你说什么?”   小尘影做了个睡觉的动作:“睡、觉。”   因为云齐并没有及时回应他,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睡觉。”   “……”云齐蹲下来,忽然将小尘影抱在怀里,“别说了。”   是啊,别说了。      ☆、我喜欢你   过了好一会儿云齐终于放开了小尘影,小尘影歪着头一脸懵懂,云齐一边比划一边对他说:“这个叫,抱,刚才是我,抱,你,就是我很喜欢你,的意思。你来试试?”   小尘影张开双臂抱他。   “我是让你说话试试,抱,你试试。”   “抱。”   “对。”   “我、喜、欢、你。”   云齐怔怔:“对,是这样说,不过你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云齐摸着他的脑袋,“来,说点别的。”   “来,说、点、别、的。”   “对,你真聪明,还有吗?”   “我喜欢你。”   “……这孩子怎么就死磕这句话。”   “死?”   “死的意思是……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不、明、白、”   “你可以理解成,死……就是没有了。”看样子云齐并不希望小尘影追问这个字:“不说这个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   “名字代表一个人,比如你想要找到一个人,就要先知道他的名字,别人根据名字就可以告诉你,他在哪儿了。”   小尘影想了想,指着云齐:“你,名字。”   “我?我的名字是云封故,也可以叫云齐。”   “云、封、故,云、齐。”   “没错,”云齐笑着,“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小尘影没说话。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吗?”云齐低声说。   “青、岚。”   “青岚?是哪个青哪个岚?”   “青岚。”   “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是这个青岚吗?”   小尘影指指自己:“青岚。”又指指云齐:“云齐。”   “嗯,青岚和云齐。”   小尘影笑起来:“青岚、和云齐。”   “你还知道些什么?关于你的爹娘,还有其他家人?你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在这种地方?”   “爹、娘,家、人。不明白,死。”   云齐也是孤儿,且那时候的他比现如今的我,同情心可要泛滥得多。   他眼眶有些红了,搂着小尘影:“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爹娘?”   “不不不这可不能瞎叫!”云齐跳起来,“你还是叫我哥哥比较合适。”   “哥、哥?”   哥哥?   “对,哥哥,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们是兄弟,兄、弟。”   “哥哥。”   “聪明。”   “我喜欢你。”   “……你能不能忘了这句话。”   “忘?”   “就是没有了。”   “死?”   “不一样……忘比死要可怕……”   “可怕。”小尘影点头。   “你知道可怕?”   “嗯,可怕。”他撸起袖子,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   “这是谁干的?!”   腿上也有。   “可怕,干、的。”   “可怕是谁?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别人在?”   小尘影也说不清,只好歪着头看着云齐,云齐把他的袖管和腿上的破布都放下来,安慰道:“没关系,有哥哥在,可怕再来也不怕,哥哥会保护你。”   “青岚,保护,哥哥。”   “……我们彼此保护。”   随后云齐教了小尘影很多词,陪他练习说话,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竟也不觉得无趣,看着看着,云齐的肚子先喊饿了。   我知道小尘影不依靠食物存活,云齐不知道,他从背篓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一些不太好吃的干粮。   小尘影好奇地直看。   “以为药草很好找,我也没想过会长久留在这里……”云齐苦恼道,“小青岚,你平时都吃什么?”   “吃?”小尘影学着他做张嘴的动作,突然会意了什么一般,拉着云齐往更深的地方走:“吃。”   经过千棺阵再往里,有一扇门。   我早已不记得当年的万棺墓是什么模样了,更不记得还有这样一扇门,之前和姬尘影来也没见着,看门上的钥环锈迹斑斑,便可知这里已经太久没有人来过。   “吃。”小尘影指着里面。   “里面有?哦。”云齐想上前拉门,却被小尘影拉住了,“可怕。”   “可怕在里面?”   小尘影张张嘴:“嗯,可怕,在、里、面。”   小尘影形容不出来可怕是什么东西,我和云齐心里就都没底,现在我们看着是三人,实际我只是个过客不中用,而云齐,我还不知道他,在没入师尊门内前,都还不一定能赶上现在的小尘影呢。   好在不管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权衡利弊的本事都还在,他没去莽,和小尘影又回到了原地。   我也跟着回去,坐在原地思虑这个“哥哥”……   “外面天应该黑了,今晚就先委屈一下,明天一早我们离开这里,去外面填饱肚子。若是有什么蔬菜种子就好了,也不知道这地方养得住,金针油菜……看腻了还能烧菜吃,到时候种上一大片油菜花田,不仅有花还能填饱肚子。唉,还是要赶快带你到外面去。”   “外、面?”   “嗯,外面,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还小,不应该住在这种东西,等哥哥找到药草就带你回家。”   小尘影摇摇头。   “你不愿意跟我走?”   小尘影拉住云齐的衣袖:“云齐,不、走,青岚,不走,青岚,喜欢云齐。”   云齐的表情十分复杂,半晌他笑了笑:“哥哥不会丢下青岚走的。”   “不、丢下。”   “不丢下。”      ☆、可怕   重新做人也有几个月了,裴毅的身子骨不大好,我便渐渐习惯了睡觉,如今又不必再睡,我是心里想睡,身体却一点都不累。   云齐和小尘影一起躺在一具一副棺材里,已经睡熟了,棺材板半合着,我趴在上面百无聊赖。   纯狐姥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如愿看到了姬尘影想要隐瞒我的事,他与云齐,也就是曾经的我不仅仅只是见过面,虽然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隐瞒。   只是姥姥难道要让我再经历一遍万棺墓里的事?狐花树里的时间与外界相通吗?如果相通,应该已是破晓,姬尘影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一切了吧。   我在棺材板上翻来覆去地腾挪,若是能睡着倒是好打发时间,云齐倒好,搂着小尘影睡得香甜,我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倒霉啊。   “吧嗒。”   万籁俱寂中这一声显得尤其响亮。   “吧嗒。”   像是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而且是一步一步,很缓慢……   “吧嗒、吧嗒……”   我坐了起来,因为要睡觉云齐就把带来的火折子给熄了,好在我如今是个魂魄,能看得稍微清楚些。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声音突然加快,我没有看清是什么,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抓住了我身下的棺材板,一把给掀了起来。   “呼哧——”   底下躺着的两人都被惊醒了,火折子在慌乱间亮了,云齐举着火,我才看清刚才掀我棺材板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宛如怪物一样的……怪物。   这不是我吓傻了,而是它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   这玩意儿外形大致像个人,长着两条腿,不过肿了起来,十分粗壮,两条手臂却极细,像柳条一样,方才穿过我身体的就是这个。   它的头很怪异,就像是没有下巴,两只眼睛细长,连接着下面的身体上长着一只血盆大口,正流着口水,那吧嗒声就是口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小尘影反应极快一脚踢开了那只细胳膊,柳条一样的胳膊躲了一下,反过来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整个提在了半空中,随便一扔给扔出去了。   “青岚!”   我不禁感叹自己真厉害,头一回近距离见这玩意儿,还是正睡着觉被惊醒,愣是没吓傻便算了,还有空关心别人。   方才我都被吓了一跳,人老了果然不中用了。   怪物的眼睛朝云齐看去,似乎是有些畏惧他手里的火,一时不能靠近,云齐也马上明白过来,举着火折子挥了挥:“青岚,你快跑——”   他说晚了,小尘影爬起来一头朝怪物撞过来,怪物看都不看一眼,胳一缠直接将人倒吊起来。   “人……肉……呼哧——呼哧——”   云齐将火伸向怪物:“放开他!”   “人……肉……”血盆大口一张一合,柳条一样的手臂挥动,云齐一边躲着一边从棺材里出来,一边嘴里喊着青岚的名字,小尘影吊在空中,歪着头看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似的。   “青岚你别怕啊,哥哥这就来救你!”   背篓里应该还有火折子,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心稍安。   云齐举着火折子让怪物远离自己的同时去找放在棺材外的背篓,只是他刚迈出两步我就觉得不对劲,那怪物细长的眼睛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有些阴险的意味。   随即手臂从地上扫了过来,云齐跳着躲开了,嘴上咒骂了两声,没听清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我平日里用的那两句。   他躲过去了,却没想到怪物的手臂突然分成了两股,一股扫过他腿下,一股缠上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   云齐疼得叫出声,手一松火掉在了地上,那怪物仍不敢靠近,索性把云齐也吊了起来,再重重摔到远处。   云齐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看样子是整个人都晕了,那怪物见他终于离了火光,也不管小尘影对他的手臂又挠又咬,千斤坠似的压了上去,长大了嘴巴。   我在一旁干着急,甚至可以卡在它血盆大口和云齐之间,却什么都做不了。   云齐被他压住了腿,嘴里吐出鲜血来,右手一通乱摸,正巧背篓就在他倒地的不远处,他伸进去想摸摸出点防身用的东西,抓了来挡在身前。   可当他看到他摸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时,愣住了。   箫。   云齐怔了一瞬,忽地把箫甩开了。   血盆大口张大朝着他的脑袋咬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吃,而在一旁无能为力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就在这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撞怪物的身体,那一下的确起了作用,怪物被撞开了几寸,云齐趁此机会抱起小尘影就跑,大口在后面愤怒地嚎叫,两步便追赶了上来。   小尘影被云齐抱在怀里,脸上有万分的不服气和怒意,想要挣脱下来,云齐惊慌失措间本就抱得不牢靠,一时竟还真的叫他挣脱了。   小尘影落地也和怪物一样呲牙咧嘴,就像是山里的野兽互斗一样,只是他太小了,看上去不仅不可怕,反而还有些可爱。   怪物毫不留情地扑了上来,小尘影一步不退不甘示弱。   “青岚!!”   云齐这一刻的举动太快,我万万没有料到,即使知道他们不会有事,会活着再次相遇,哪怕那时的我已经不再记得这一切,即使我都明白……这一刻仍然感受到了真切的害怕。   他扑上去把小尘影护在身下,血盆大口里的尖牙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几乎要把他的臂膀咬穿了。   “快……跑……”   小尘影睁大了双眼,仿佛不明白在这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似乎都在此定格住了。      ☆、真身   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并没有完全看到,只记得确实看到小尘影拼命想要推开咬着云齐肩膀的怪物,他的瞳孔在刹那间竖立起来。   一股热浪肉眼可见地席卷而来,笼罩住整个万棺墓,伴随着强大的威慑力,就像我做鬼那三年里见有厉鬼投胎时的场景。   一声狐狸的怒嚎震彻全身,小尘影的身体突然膨胀,一瞬之间化形为了一只红色的狐狸,体型比那怪物还要大一倍。   红色的皮毛,金色的瞳孔……这便是,姬尘影的真身。   他还那么小,真身就已经这样美丽,瞳孔里仿佛燃烧起火焰,在黑暗中盛放。   狐狸伸出前爪按住怪物,绝对的力量压制使怪物无法动弹,那只前爪看着干净又柔软,却被狐狸一用力,爪下的东西顷刻间就被压扁了,粘稠的血流了出来,无声无息,一击毙命。   我沉浸在震惊中久久忘记了动弹,看着狐狸爪子轻轻碰了碰云齐的肩膀,无形的红色蔓延在他的肩上,腐肉重塑,一念之间。   云齐也惊呆了:“你……”   它做完了这一切又变回了小尘影,蹲在地上,不知为何不敢靠近云齐。   云齐勉力站起来,先去看了看几乎被压成肉饼的怪物,确定它不会再活过来,又将箫捡起来查看无虞。   他转身,却见小尘影距离他远远的:“青岚,你怎么了?”   小尘影蹲在远处胆怯地看过来。   “怎么不过来,你受伤了?”云齐上前关切地问,小尘影却吓得退后,指指地上怪物的尸体:“可怕……”又指指他自己:“可怕……”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那他可就杞人忧天了,莫不说前有归叶姐救命一事,就算没有,我也从不以身份论人。   这点,姬尘影明白。   云齐将长箫滚了过去。   小尘影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语气里有一丝疑惑:“云齐、的、东、西。”   “那你能,给我吗?”   小尘影试着也把箫滚回去,却看到箫身上沾染了尘埃,于是用袖口仔细擦拭了一遍,慢慢走了过来。   迎着云齐的笑容,小尘影小声说道:“青岚、不做、可怕。云齐不要怕青岚。”   云齐抱了抱他:“青岚就只是青岚,是人是妖都只是青岚,不是可怕,我也不会怕青岚。”   “不是可怕、是青岚。”   “对,不是可怕。”   小尘影指了指头顶,道:“上面、人、说青岚、可怕,云齐说、青岚不是、青岚听云齐。”   “上面?”   “上面、家、人。”   云齐望了望头顶:“会这么说你的,不是家人。今后若还听到这样的话,不必理会,知道吗?”   “不、理、会。”   “乖。刚才有没有受什么伤?让我看看。”   小尘影乖巧地转身:“云齐,什么是、家人?”   “嗯……家人就是,会为你,遮风,挡雨,可怕来了,保护你的人。”   “可怕、死。”   “还有别的可怕,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很多的可怕……也有不那么可怕。”   “青岚保护云齐,云齐不怕。”   云齐笑道:“你已经在保护我了,你……哪是什么东西?”   在那死去的怪物的尸身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着绿光。   我也凑上去,看到云齐从腥臭血污里捡起一枚挂坠,似乎还是玉的。   云齐拿破布蹭掉上面的血迹,我便认出是姬尘影带着的玉珏。   “成色倒是不错,可惜碎了,这似乎是个成对的玉珏……”说话时小尘影凑了上来,云齐便随手给他系在了腰间:“喏,日后哥哥找不见青岚,也不必挨家挨户问旁人有没有见过你了,见着这玉珏自然就能认得出。”   小尘影笑起来。   那日在万花楼,他说这块玉珏,是一位对他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云齐……我就是那个很重要的人……   当时我曾借着醉酒问他爹娘之事,并同他说,这世上有没有人会什么都不图都对你好,无关亲族血缘。   他那时对我说的,是“虽记不得爹娘,但我也有一位对我好,却又什么都不图的人。”   无关亲族血缘,对他好的人,他那时,竟是在说我?   “你啊,之前说门里的可怕,就是说它吧?”   小尘影点点头,张嘴:“嗯,可怕,啊——”   “哈哈哈哈,哥哥说的是吃食,是饭菜,可不是这个嘴。”   “饭、菜?”   云齐愣了愣:“你没有吃过?多久了,饿不饿?肚子,这里疼不疼?”   “饿、不、饿?”小尘影伸出手,在掌心凝结出一团水汽:“疼,这个。”   云齐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难道你是靠这个?哥哥也有妖族的朋友,等我们上去,就去找她问问。”   说到回去,云齐大约还是担心家中病榻上的老娘,我正想着这大嘴怪已死,何不到门里看看?云齐那边像是与我心有灵犀,也带着小尘影去了。   门已经被打开了,想必那玩意儿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万棺墓里瘴气鬼气浑然一体,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催生不出来,我估摸着后来白芨迁宫定是除去了不少野兽精怪。   我与姬尘影前不久去时便是现世安稳。   而在之前小孤女存在的记忆里,万棺墓里只有瘴气,没有方才的怪物。   门内与门外区别并不大,只是多了几具尸骨,我所见也并没有见到鬼魂,应该是离去或是投胎了吧。   一般这样惨死的鬼魂都是被吓破胆子了,怨气相对要小一些,投胎的可能性更大。   我在这里研究这些无名尸骨,云齐和小尘影那边似乎发现了什么,云齐惊喜道:“奕哥说的方叶,真的有这种草!”   我走过去一看,和之前记忆里的一样只有半株,其余的都被那怪物给糟践了,再旁边果真是一些刚发芽的幼苗。   一模一样,看来我又要重复等待这半个月。   云齐看了半天也明白了,这里奇花异草皆是靠此地天地之气生长,只需等待也只能等待。   当时我是靠背篓里的干粮硬生生撑过那十几日的,这里有死水,勉强能喝左右也喝不死人,反正瘴气侵体回去必定得大病一场。   云齐担心再有怪物偷袭,挑了口比较结实的棺材,睡觉再也不敢和小尘影一起睡,他们两个必然有一个得醒着。   其后十几日,云齐醒着时要么就看顾那几株注定送不到的药草,要么就看着小尘影发呆。   小尘影比他强一些,开始练字了,大部分的时间云齐都用来教他说话写字,拿石头在地上瞎划,要么就听云齐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   讲自己从前流浪的故事,在荒山上和群狼疯狗抢吃食,在街边抢人家刚买的包子烧饼,有几次被抓住还狠狠挨了揍,在私塾外偷听先生讲课,那些学生发现后拿石子砸他。   也说他是怎么被捡回云家,云家的夫妇对他如何的好,还说起了不待见他的云家祖堂和“十分友善”的堂兄云奕,大概是无所事事,他几乎讲得事无巨细,有些事连我都忘记了,于是我和小尘影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我幼年因为闻肘子的香味而吃不到,心里十分执念,后来在云家,娘特意做了,或是干脆买,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喜爱之感,不过爱吃还是照旧爱吃的,云齐说起这些,答应小尘影以后带他去吃这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既然说起来了,我便记起姬尘影爱买肘子给我吃,而后又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起来,这事情就是这般,你越想,它越是躲着,到后来想得头疼,索性不想了。      ☆、此间因果   我还真就硬熬了十几日,这期间无数次感慨我与姬尘影有这份缘分实在不易,他少时是这般,长大了却是一丁点都不像。   小尘影十分依赖云齐,半步都不离开,就是写字都要写完一个回头看一遍云齐,有时候云齐在棺材里睡觉,石子磨地的声音大,他就跑远些些,写完一个跑过去看看,再跑回来继续写,乐此不疲,生怕云齐凭空消失似的。   他的表达方式也与众不同,爱说喜欢,初初云齐觉得没什么,可无论怎么教都没有改变,云齐无奈,却怕他长大了改不过来,同哪个姑娘家说了唐突。   某一日云齐同他说,这句话不能随便乱说,喜欢什么人在没有得到人家的回应前,要放在心里,不能挂在嘴上。   小尘影不懂,问什么是回应。   “就是与你一样的心情。”   小尘影更不懂了:“云齐也喜欢青岚。”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   我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总有我逗姬尘影的时候,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吃瘪。   云齐索性又教他,不仅话不能乱说,东西也不能乱送,但又觉得小尘影还太小,有的话不能拿来明面上说,只好教他,什么是不准的,别问为什么,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不能随便对小姑娘说“我喜欢你。”除非你想娶她为妻。   不能随便赠小姑娘花啊玉佩啊首饰啊,还要额外解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除非你决定娶她为妻。   当然也不能随便收这些东西,事关姑娘的名节。   小尘影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问了一个足够令云齐不想再说话的问题:“为什么都是小姑娘?”   “……”刚教会小尘影男女之别的云齐有些说不上话来:“男子也一样。”   也被追问不能随意赠男子什么。   “不能随意赠男子……剑,对对对,不能随意赠佩剑。”   这是胡说八道的,我和云齐都心知肚明。   长大后的他赠剑给了裴毅。我站在他身边假意能戳到他的额头:“你小子早就有这心思了?幸好当初我没收……”   “剑、是什么?”   “剑就是……”   又是一堂夫子课,这些日子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先闪到一边儿躲会清净。   他上他的夫子课,我想我的人间事。即使知道我在这份记忆中只是个过客,也忍不住想昨日小尘影说的话。   缠缚结。   这是一种邪术,与骗归叶姐看到假象的那根木钗一样,或者也可以说,与十二年前姬尘影的爹骗姬轻罗的娘命定的那一招一样,都是大同小异的邪术。   小尘影的手脚胳膊以及腿上伤痕累累,不仅仅是之前与可怕缠斗时留下的,根据小尘影所说的话,和可怕见到云齐时的反应来推测,可怕这样的怪物对妖不感兴趣,否则它也活不到这个时候,早就被反杀了才是。   他身上的伤痕多是想离开万棺墓时,被缠缚结造成的。   白芨当时给我看的记忆里,有姬尘影的爹给襁褓中的婴孩以邪术命定的场景,而后便是白芨将姬尘影从万棺墓捞出来,那时的小尘影比现在这个看着要大一些。   如今一切明了,白芨当年为何离开灵岳,在此地建宫立派。他回去是被关了许久的禁闭,姬尘影身上有他的妖力性命无虞,他被蒙在鼓里以为姬尘影在姬家长大。   却不想姬家杀不死小尘影,也不愿养着狐妖之子留下祸患,便给小尘影下了缠缚结这样的邪术,派人在上面看守,左右死不了,先折磨着。   便是在这时白芨被放出,因放心不下小尘影,偷偷来看望,才知道小尘影一直生活在万棺墓里,为此离了狐国,还在此地建宫立派,小尘影出来时大了些,想来此等邪术不好解,费了白芨些功夫。   怪不得当年不允我药草又不允我入万棺墓。   姬家则是后来才因解命定无望,为了姬轻罗的命,逼不得已将人接回去,对外称狐妖青岚已死,活下来的是人族之后的尘影。      ☆、执剑者   为着这缠缚结,小尘影无法离开万棺墓,一旦邪术发作就不止是伤痕加剧那么简单点事了,那可是会要了命的。   那方型叶子的药草已经长成,云齐本该在三日前就回去,我心里明白他是不放心留下小尘影一人。   小尘影依旧是每日练练字,说说话,十几日下来已经可以正常简单地对话了,学习的能力非常人可比。   草药采摘下来的第五日,云齐问小尘影愿不愿意一个人留在万棺墓里,他要回家一趟,保证很快就回来,想办法把小尘影救出去。   小尘影看着背篓里的药草,回答他愿意。   云齐看了他许久:“好。”   此时白芨还没有在此地建宫立派,也就没有通路一说,云齐走时小尘影只能送到悬崖峭壁之下,看着云齐离开。   我试图跟上十一年前的自己,纵使知道去了是被露出真面目的云奕挡在家门外,也还是想要跟上去,我只怕万一,万一我真的能见他们一面呢?   可惜这里是属于姬尘影的记忆,我无法离开记忆里的小尘影太远,正能眼睁睁地看着云齐远去,消失不见。   小尘影站在悬崖下,我道:“别看了,还能看见什么啊?”先一步回到万棺墓里。   他后一步回来,沉默地拿起石子在地上划拉。   我好奇他又写什么,正要凑近看个究竟,周身的景物发生了变化,那走马灯似的场景又出现了。   我看到云齐回来了,小尘影忙着扑上去,孩子又没什么心眼,遂并没有如我一般察觉到云齐精神萎靡。   想来也是,他这次周而复还,回去云府,是被云奕拒之门外,不让见爹娘的,给云奕磕了三个响头,换来一纸毒药药引,双亲俱损。   哦,应该还有起灵时偷偷摸摸地去送了一场,被逐出家门的养子,失去双亲庇护,连送终的资格都没有。   在我的记忆里,二老下葬的后一日我直接上了玄机山。   在姬尘影的记忆中,云齐依约回来了。   他陪小尘影说话,检查小尘影练字的情况,还带了许多万棺墓里没有的东西,包括肘子。   我看着肘子馋了,突然很想姬尘影,他在的时候我不会只有眼馋的份……   后来白芨也下了万棺墓,云齐让小尘影乖乖等一会儿,走到白芨身边。   白芨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他。”   云齐摇摇头:“缠缚结你有多大把握解开?需要多久?”   “十足的把握,只是恐怕得两三年。我打算在此地建宫立派,他在这墓里我也能照应着。你呢,要去多久?”   “不知道。”云齐看着偷偷朝他们这边望的小尘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白芨:“这个你收好,如有意外大可保命。”   “……独目琉璃珠。这可是云家的宝贝。”   “若非你与青岚有血缘关系,我是不会取出来的。我希望你能救他出来,不要再放弃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会经常下山来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   白芨道:“我听说了你们家的事,节哀。”   云齐冷笑道:“多谢你,但我不止要节哀。我去玄机山的事……你不必与青岚说,他还未入世,不该参与进来。”   “只要你常来看他,我看他似乎很依赖你。”   云齐愣了愣:“我……”   白芨和我都在等,他却没有说下去。   两人不再交谈,云齐回到了小尘影身边。   “青岚。”云齐摸着小尘影的脑袋:“哥哥有些事要处理,会离开青岚一段时日,能不能答应哥哥乖乖听话,哥哥还会再来看青岚的。”   小尘影警觉地看向白芨。   “青岚可以信任他。”   小尘影摇摇头:“你要、去哪儿?”   “哥哥……哥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做。青岚还记得哥哥以前教过你的,旁人有恩于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一定、要报答。”   “嗯,哥哥从前就是受了恩情,如今不得不报答,青岚,你……等你出去,一定要过最最快意的日子……”   小尘影的小脸上写满了失落,而后期盼:“云齐还会、回来,对不对?”   “会回来。”   “什么、时候?”   “……”   小尘影有些急了:“什么时候?”   “哥哥每隔两个月就回来看青岚一次,这样好不好?”   “一个月?”   “……好。”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很快。所以青岚要好好练字,好好照顾自己,长得高高的,出去才能保护好自己。”   小尘影摇着头:“出去,是保护云齐。”   “……”   “云齐,你怎么了?你和、上次,不一样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不是,我……我没事。”云齐将小尘影搂在怀中,眼泪悄悄掉了下来。   小尘影瘦弱的胳膊紧紧抱着云齐:“我要早点、早点出去。”   “好……我等着你。”   那时的我,大约也想不到在最艰难的时候安慰自己的,是一个与自己非亲族血缘的孩子吧。   话别后云齐离去,白芨和小尘影并不熟络,也不知道怎么和上次见面还是个婴孩的侄子交流,干巴巴地问了句,需要什么尽管提。   小尘影说要纸笔和剑。   “剑?”白芨挑挑眉,似乎有了他可以说道的东西:“想要什么剑?”   “什么剑、都可以。”   “你既要习剑,为何不求一柄好剑?”   小尘影非常认真地摇头拒绝:“云齐说过、执剑者、剑、在心中,与使用、什么剑关系不大。”   “……你倒是听他的话。成,左右你也离不开这鬼地方,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取来,想习剑便习。”   白芨走后,只留小尘影,每逢这样无关紧要的回忆时,时间都会变快,唯有云齐每次来看小尘影或者送信来的时候,才会停驻。   云齐果真一月来一回,每回都待一整日,和小尘影说说话,小尘影会告诉他,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又学会了哪些字、剑招无师自通了哪几招。   云齐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静静听着。   我整整看了他二人近乎二十多日,有时候还是看着他们吃肘子,我干瞪眼。   如此算来,已有两年之久。   终于有一日,白芨的解煞之法大成,接姬尘影回了重楼殿。   个子稍微长了一些的小尘影随着云齐不在的日子,话也越来越少,合该是与白芨的记忆重合,却在此时出了意外。   我跟着小尘影离开万棺墓,遭到了埋伏。   不错,姬尘影曾说过他在出万棺墓时遭人伏击。   对方只有一人,不知是过分自信还是小瞧了小尘影,他这两年可从未惫懒于剑术,少见的从十二岁就这样刻苦的孩子。   再者说,这孩子还有两个成年狐妖的妖力傍身,那人不仅没能暗算成,反被打败。   不过小人就是小人,用了一招金蝉脱壳便溜之大吉,小尘影是能抓住他的,可他并未追下去。   在白芨的记忆里,他此时正急着去找云齐。可是白芨受云齐之托并未告知两年前云奕犯下的恶行,在小尘影的认知里,云齐还住在云州城的云府,他有对他很好的爹娘,还有个性格很好的堂兄云奕。      ☆、实至名归   原本以为此生再见不着云奕那副丑恶的嘴脸,想不到小尘影从万棺墓里出来,马不停蹄就去了云州城。   他那时哪里会什么御剑、千里之术,白芨哄着他梳洗干净了,叫人驾着马车送他去。   我趴在车顶尝试了无数种方法,都没能离开。   之前想跟着云齐去是想碰碰运气,云齐在外磕不磕头那是既成事实,我只想遛进云府看看爹娘。如今人都没了两年,再去岂不是添堵。   可小尘影执意要去,我如今身在他的记忆中,不得不跟着。   马车停在云府前,上头有神草宫的徽印,门口的小厮不敢拦,忙去里头通报如今的当家主事。   云奕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我一瞧就来气,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里喝大酒,成日正事不做,有多少家产都得被他给败光。   事实证明我一点没冤枉他,再过六年云齐下山杀他时,云家祖上积攒下来的那点基业都叫他给挥霍干净了,云家只他这一个草包后人,祖堂无可奈何,一边勉强支撑着开支,一边劝诫他,屁用没有。   当年我下山时,他们还曾想让我回去,我呸。   “你是何人?”   小尘影对他很恭敬:“我来求、见云公子。”   “哈?”云奕掏着耳朵,打量他:“神草宫?我家素来与神草宫没什么交集,我也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并非、找你。”   “那、你找、找谁?”云奕故意学着小尘影的语气说话,跟着他的小厮也笑出声。   小尘影并不恼:“我找、云齐。”   “……”   “还、望通融。”   “哈哈哈哈哈你找谁?云齐?”云奕笑着回头看他身后跟着的和门前的一众小厮:“有这个人吗?嗯?”   小厮们头都不敢抬起:“没有,从没听说过。”   “咱们这云府的云公子只奕老爷一人。”身后的小厮捏着嗓子道。   “你听到了?”   “不、可能!这里是、云齐的家,他不会、说谎!”   “我说你,是神草宫的什么人啊?你们宫主也真逗,找你这么个打杂的,话都说不顺溜,是成心来我府上闹事吗?!”   小尘影见他想赶人,万分焦急:“不是,我不是、闹事,我找云齐,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儿?我怎么知道,恐怕是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嗖”地剑出鞘,剑尖直至云奕的脖子:“你胡说!”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一众下人根本来不及保护他们的奕老爷。   云奕怂了:“你你你你别冲动!千万不要乱动!我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他堂兄,我怎么会骗你呢?”   小尘影迟疑道:“你是、云奕?”   “是是是。”   “为什么、和他说的,不一样?”   云奕眼珠子一转,他根本不在乎云齐怎么评价他:“堂弟都已经失踪两年了,两年里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你看你,咱们都是自己人,动刀动枪的不好吧?要是堂弟回来知道你拿剑指着他堂兄……”   小尘影急忙收了剑:“失踪两年?不可能,我上个月、见过他!”   “什么,他竟然没死?!”   “……?”   “嗯,我是说,堂弟啊,你可算是有了消息啊,可把我急坏了啊——”   小尘影狐疑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回家?”   “这……哎呀我命苦的堂弟啊,姨母一家去得早,你说祖堂容不下你,便孤身在外闯荡,两年了,你说也不给我来个信儿啊你啊……”   “你……不要、哭了,既然他不、不在,我去别处、找。”小尘影说完直接转身就走,留云奕一人在原地干嚎。   狗日的我说怎么那几年下山都会被人暗中跟踪下杀手,定是这个草包担心我还活着碍他事,花钱雇人来杀我。   我朝云奕啐了一口,跟上小尘影。   小尘影上了马车,车夫问小公子接下来去哪儿,小尘影不答,从他手中夺过马鞭,解开绳索,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他很聪明,很多事都只需要看一遍就会。   我飘在马屁股后面,心说这下可好了我如今真的是跟在屁股后面拍马屁,马屁精实至名归。      ☆、师父   小尘影下马时几乎是摔下来,再狂奔到重楼殿的。   白芨知道他此去必定无功而返,所以一点也不意外。   面对小尘影的质疑,白芨语气十分淡然:“你不必着急,他还是会如从前一般来看你,到时候你若能自己问出来,那是你的本事。”   小尘影去握背上比他还高的剑的剑柄。   “怎么?你还想造反啦!你用我给你的剑指着我试试?!”   小尘影抿唇:“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动不动就拔剑威胁人?你既要入世,便得学会人族的那套规矩,否则趁早回墓里待着,留在外边迟早——你这是做什么?!”   小尘影将剑解下放在地上,自己则跪在白芨面前,躬身一拜:“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白芨气得脸都绿了:“你!你!你!你不听我的便罢了,难道云齐没有教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吗?纵使你从前过得……也不能这般轻贱你自己!你这样叫谁瞧得起你!”   我蹲在一旁也有些郁闷:我实在……无需他为我做成这样,云齐,真的对他有这么重要……?   “还跪着?你还不快些给我起来!”   “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以为是我不想告诉你?不怕实话跟你说,便是云齐不让我说的,方才我也说了你有本事等他下回来了你自己问,在我面前跪什么跪,我不是他,不会顾惜你。”   小尘影听得这些话,怔了怔,缓缓起身,转身要离去。   “你要去哪儿?站住!你听到没有我叫你站住!姬青岚!!”   最后这个名字令小尘影身形一顿:“……我去找云齐。”   “你!你怎么就这么轴?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下次来、之前,我会、回来。”   “……”   “你上哪儿找他去?天大地大,他若是一辈子不回来,你还能找他一辈子不成?”   小尘影点点头:“嗯。”   嗯。   他为何能将这样沉重的回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白芨愣住了,喃喃道:“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动叫你入世的心思……情深则不寿,眼瞧着你往后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小尘影像是听不到他的话,道:“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照顾。”   “你只一心想着你想要做的事,可想过云齐为何要瞒着你他的去向?”   “……”   “两年前他家里出了件大事,为此他颇受打击,这两年来你可有看出半点?”   “什么事?”   “这便是他不愿我告诉你的事。你若想知道,就留在我神草宫,你体内瘴气郁结,缠缚结又刚解煞,此时不宜远行。”   “……”   “你若乖乖留下,我便请一位友人治你的瘴气之毒,你拜他为师,他愿传授你些毕生所学。”   白芨见他不语,无奈道:“自然,我也会违背应允云齐的话,告诉你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需要多久?”   “你在下边待了十多年……”白芨沉吟道:“现下想要驱逐体内瘴气,少不得一年半载。不过你安心便是,云齐现如今无需谁帮他,他怕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小尘影道:“你现在就、说。”   白芨一愣:“……可以。”   白芨将云家发生事择了重点说,只是我听着才明白,他并没有将云奕主谋的事说清楚,一经云奕便含混过去,要么一律交由祖堂代为作恶。   我明白他此举是不想小尘影听完去找云奕,但小尘影太聪明了,还是刚从云府回来,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那个云奕、做的,是不是?”   白芨:“……”   “你不回答、就是。”   小尘影低垂着眼眸握拳,不知在想什么。   “你需得冷静,云家祖堂高手如云不说,此事你也不可代他出头,终归是他自己的事,否则他也不会上玄机山,求着拜入玄门派。”   “我不会。”小尘影低声道:“云奕、需得他亲手、杀死。”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叫我听着着实舒心……旁人再厉害再为我报仇,我也不愿领情,那时的我只想亲手杀死云奕。   白芨有些吃惊,皱眉看他:“你……当真不会去找云奕的麻烦?”   “他为什么不、让你、告诉我、这些。”   “此事说来,他也算是背负血海深仇……大约不愿让你参与进来。他既不愿让你知晓,你便装聋作哑,不要在他面前提及了。”   小尘影神情落寞:“他在玄机山,对吗?”   “不错,如今拜入了玄门派那个青竹老儿的门下。”   “治好了瘴气,我就离开。”   白芨叹道:“若非如此,我也留不住你。进来吧。”   重楼殿的大门被侍女拉开,一个鹤发鸡皮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踱步而来,“白芨兄,许久未见了。”   白芨与他抱拳一番,对小尘影道:“青岚,这是我早些年在外结识的友人,虽是人族,却与我等亲好,他医术剑法皆绝然,你今日便拜他为师,叫他替你疗去体内瘴气。”   这便是日后被姬尘影诛杀的师父,也是教姬尘影那功法的人。   当日在阎王处我所看的回忆里,使用那功法的人与云奕的人一样蒙面黑衣,前来增援云奕,遂认不出是不是眼前这个人。   小尘影在重楼殿上拜了师,那师父对他道,自己无名,只管叫师父便是。   白芨似乎是见他仍旧不能释怀,说道:“人世百年,转眼须臾,有什么过不去,都得过去。”   小尘影并不答话,似乎是从这一日起,他逐渐变得有些像长大后姬尘影的样子。   ☆、还需要再打一次吗   其后小尘影一直在神草宫读医书习写字和练剑,云齐知道他平安出来,来得便也不如从前频繁,二人相见小尘影也不问他云府上的事,一如从前说些平时的趣事。   看得出他想要逗云齐开心,只可惜这种东西他没甚天赋,往往是大费周章,几次下来云齐不解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此番记忆除去补全我未见过,全都是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云齐来的时间也不再固定,遂我并不知道此时距离小尘影从万棺墓里出来已经过去了多久。   他确实长了些,白芨说需要一年半载,也就是多少差不离吧。十四五岁,是该有心事的年纪了,不怪乎云齐这样问。   小尘影摇头否认了,说师父告诉他体内瘴气已经差不多驱散,不日他就可以一直待在云齐身边了。   云齐沉默了一瞬,对他说青岚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去外面的世界见更广阔的天地。   小尘影不答应也不回绝。   云齐摸着他的头叹气,说还早,以后决定不迟。   平时他师父经常端着汤药让他喝,小尘影不疑有他照喝不误,甚至为了想要尽快治好体内瘴气离开,主动请师父帮忙。   那之后一切都和姬尘影说得对上了。   有一回白芨的仇家寻上门,白芨出门不在,宫内无人抵挡,小尘影只身一人鏖战击退了仇家,自己受了些皮肉伤,流出了近乎于黑色的血。   此事他没有和白芨、师父任何一人说,事后白芨来问他也瞒过去,独自在神草宫藏书阁翻找半妖记录未果。   恰逢师父再次端着汤药,他不动声色喝下并留了药渣,悄悄翻阅医术典籍,知道了师父一直拿他当药人试药,他生而半妖体质强悍,倒一直没被发觉不对劲。   小尘影坐在藏书阁里看着药渣,看了一下午,脸上并没有我以为会出现的怨恨或是恐惧,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被这般对待。   他将药渣收好,继续在神草宫的生活,推了两回喝药,瘴气已除,也是时候离开神草宫了。   此时他已会御剑,我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赶上,便是见他来到了玄机山山脚。   还未等他迈入山中,我师尊便现了真身。   “我来找云齐。”   师尊看得出他真身,却并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上山。   经过师尊身边是我对他老人家道了谢,并且头一次对师尊没有大神通看不到我饿,而感到有些趣味。   小尘影行至山门前,不远处玄门派的弟子在外守着,他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化为红色的小狐狸,从一旁的小草丛里溜进去。   他是不想云齐知道他来了吗?   我跟着他一路摸索到熟悉的院落,整个玄门派是我待了八年的地方,我闭着眼都能知道路,他有些走错了,再往前是女院。   左右我也没办法,又不能离得太远,只好跟着,看着他小狐狸的样子怪可爱的。   他翻入女院的墙壁,我在墙外等着   不多时里面传来几声尖叫,小狐狸灰溜溜地翻出来了。   我忍着笑打量他:惊慌失措毛都不顺了。   兜兜转转他最终来到了小池塘,也算是来对了地方,这里是最靠近外门弟子院的地方,我那时还在外门。   只不过小狐狸找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云齐,我反而见到了老熟人。   萧央和怀江。   这两位都是与我同期入门的,怀江家世显赫,天赋又高,拜轻徽师叔第二年就入了内门,萧央和我这时都还没戏。   “怀师兄,怀师兄,你听我把话说完再走不迟,你看我们都是同门,能帮上忙就还请帮帮我。”   萧央还是这性子,见怪不怪。   小狐狸原本都打算走了,我也没兴趣听他俩说话,谁知下一句竟还提到我了。   “怀师兄,就连云齐那样的人我师尊都能收入门下,何故轻徽师叔不收表妹呢?”   啧,什么叫我这样的人?   小狐狸站在草丛里也不走了。   “那你去找青竹师叔说啊,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也知道我师尊十日里恨不得日日都待在山下,她老人家哪里还有功夫收徒。”   “好商量,好商量,轻徽师叔是四位长老唯一的女子,我表妹若是能入师叔门下,我也十分的放心……”   怀江翻了个白眼:“萧央,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你的意思是去其他三位师叔门下,男弟子还能把你那宝贝师妹拐跑了不成?那你就直接说我师尊门下师兄弟都不喜欢女人,你因此放心呗?”   “我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还有意无意提起云齐,人家一天天的只知道修炼,招你惹你了,你干嘛呀这是。”   我与怀江也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想不到今日还能听到他为我说话,看来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能过深,反而坏事。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不过听过两句流闲话,他是云州城云家从外头捡来的,在家门不懂得感恩便罢了,手脚还不干净,偷了家里的令牌,盗取八宝法器,气死了养父母,被赶出门的……”   “……有这回事?”   “我也是听了一耳朵山下的闲话,真假不知……但我师尊当年并不愿收他,是他在祖师爷石像前磕了三日的头,还走入师尊剑阵以死相逼,不得已师尊这才收下他……”   怀江半信半疑:“青竹师叔心软,他若当真以死相逼,你说得倒也不无道理……但这和你表妹有什么关系?就凭你说的,你想要她入门拜个女师尊?”   “云齐那档子事后,师尊两年都不收徒了,我这不是担心师尊不收表妹吗,如若能拜轻徽师叔,也是好的。”   “你怎么不去求小师叔,他最近回了师门,人又好说话。”   “怀师兄莫不是说我笑话……”萧央凑近怀江低声说,我也凑近:“谁不知道玄门派拜师不可拜小师叔啊,那可是自毁前程。”   怀江一甩袖子:“那你便求顾风,清风师叔也不错。哎呀你就别缠着我了,我下山有要紧事,别跟着我。这事啊,回头再说吧。”   “怀师兄,怀师兄!”   萧央站在原地不死心地叫了两声,随即叹气,准备转身回去,突然他拔出背上的剑指着我:“什么人?”   我惊讶道:“你看得见我?”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云齐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我退开两步,见小尘影现身:“道歉。”   “什么?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弟子院里?”   小尘影拔出剑:“你道歉。”   萧央莫名其妙:“你有病吧?你是他什么人这么替他说话?怎么,他能做了事我不能说?我看根本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他就是在云家待不下去了,才以死相逼求师尊收他的!害得师尊近两年了不再收徒,我表妹——”   小尘影的剑不是什么好剑,却是十分听话趁手的兵器,萧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速度快得他就算看清了,也跟不上。   剑尖直指萧央的胸口:“你不该这样、说别人,请你道歉。”   萧央看着眼前半大的少年,讥笑道:“偷袭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再与我打一次?”   “输了,你要道歉。”   “你根本赢不了。”   小尘影收剑,二人再度拉远些距离,这次他不靠速度而是单纯以剑招近身比试,十招之后,同样的姿势剑指萧央的胸口。   “……”   “还需要、再打一次吗?”   “……你究竟是他什么人?”   小尘影神情无比认真:“你不需要知道,我只要、你的道歉。”   萧央咬咬牙:“……对不起,我、我不该那么说云齐。”   小尘影收了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他。”   “……”   “云齐,是住在这里吗?”   萧央:“……”   我在房顶上看戏笑得满屋顶打滚,这似乎不像是姬尘影的作风,但又是他,除了他也没人这样的……可爱。   我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他的认知,又加深了。   萧央趁无人看到他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先遛走了,得到肯定回复的小尘影正要变回小狐狸,突然不动了。   我也看到了,门外似乎有人影闪动。   他想变回小狐狸等云齐回来,于是走到门边推开门:“谁?”   “嘻嘻。是我呀小狐狸。”      ☆、我想和你在一起   见到八年前的苏葵,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丫头几乎没怎么变。   此时她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站在门外看着小尘影:“你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一下子就从小狐狸变成人了?你还能变别的样子吗?可以变成漂亮的大姐姐吗?”   “……”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来找云齐师兄的?你是他什么人,我看到你为他出头,哎呀萧师兄好逊啊。”   “你是谁?”   “我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和云齐师兄都是师尊的弟子。”   小尘影脸色缓和了一些:“嗯。”   “你呢?”   “我……”   “你是他的家人吗?是弟弟?萧师兄刚才说的话……”   “他那是胡说的,不能作数!”小尘影厉声道。   “哦……那你那个戏法能再变一次我看看吗?”   “什么戏法……”   “就是一下子变成人的那个。”   小尘影摇摇头。   “我懂了,像这样高深的术法,你也不能用太多次对吧?”   她刚说完,就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小尘影一瞬间又变成了小狐狸躲进了草丛。   “哇!!你骗人!你去哪儿?”   是云齐走了进来,他注意到了苏葵:“你是……?”   “啊!云师兄,”苏葵有些紧张,“我是前几日新入门的师妹,我叫苏葵,入门考试那日你不在。”   云齐想了想:“知道了,这里是男弟子房,你还是赶快离开吧。”说完不理会苏葵叫他,独自走进了房间。   “小狐狸!”苏葵一个没抓住,小狐狸遛走了,她有些惋惜,但未敢造次,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小狐狸爬上了云齐房间的房梁,云齐回房间便开始打坐修行,他的房间比当年的裴毅还要朴素。   小狐狸自此便没有再下过玄机山,他先是偷偷藏在云齐的卧房里,白天云齐出门或是下山,他就偷偷跟在他身边,晚上睡在房梁上,半个月后云齐才发现他。   “青岚。”发现他的那一日,云齐这样叫。   小狐狸躲在房梁上不肯出来。   “下来吧,”云齐自嘲地摇摇头:“若不是他们说有只小狐狸跟着我,我还不知道你……”   “这些日子你跟着我未免太危险了,若是被当做寻常妖怪抓去怎么办?”   云齐在下面朝他伸出胳膊,小狐狸犹豫了一下,跳了下去。   “我一猜便知是你。”   小狐狸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   “你如今变不回人形了吗?”   小狐狸甩着脑袋,从他臂弯里跳下来,摇身一变化为人形,一个十五的漂亮少年:“云齐。”   云齐愣了愣:“看来白芨都同你说了。”   “我想待在云齐身边,不离开。”少年尘影急切地说道,“云齐不要赶我走,我喜欢云齐,很喜欢。”   云齐愣住了:“……我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能随意说吗?”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能上山来,说明已见过师尊了吧,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云齐的师尊很好。”   “那就好,你还是下山去,我……”   尘影害怕云齐赶他走,忙上前几步抓住云齐的手腕:“我不走,你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他说话已经很流利了,带着少年人晦涩的声线,云齐愣了一下,挣开被他握住的手腕:“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我也能做,擦桌子扫地做饭挑水,我都能做,还有什么不会只要看一遍我都能学会。”   “……”   “我想和你在一起。”   “……”   少年带着恳切和担忧的目光看他,云齐忽然笑了,摸着尘影的脑袋:“想起你那时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   “小小的,现如今也长大了。”   “我喜欢现在的样子。”尘影不假思索,“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   “他们让你做事,自己却不做,你为什么不和你的师尊说?”   云齐道:“不愿惹事,这是我求来的,机不可失。”   尘影想了想:“那以后那样的脏活累活都交给我,我不怕累。”   云齐笑道:“哥哥也不怕累啊。”   “可我不想你累。”   “青岚,你真是……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你从前没有见过的人事物,你应该去外面闯一闯,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尘影很认真地摇头:“不去。”   云齐无可奈何:“罢了,长大了就管不住,待在我身边也好。”   我托着腮帮子看他们,这种时候云齐也不说点温存体己话来,我看得好没意思。   此后他们二人日日在一处,未入内门的云齐除了打坐修炼,学些御剑口诀之外,便是做些杂活,他任劳任怨连我看了都觉得有些亏,便宜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了,从前我就是太傻。   好在姬尘影一直在帮忙,并且云齐不会做的事不会说的话,他都会意,渐渐的也没人再扔那么多粗活给云齐了,我心甚慰。   原本我以为我要看他们二人这般看上五年,直到看到云齐下山屠门,那才是精彩之处呢,谁知越往后面那走马灯一般的时间越加快,也不知道是不是纯狐姥姥的安排。   时间很快就到了我入内门的那一年,那一年是我入门派的第五年,我二十二岁,姬尘影十七岁。   他跟着云齐从师尊修行的院内走出来,就在刚才师尊说要收云齐入内门,云齐当时没什么反应。   两个人静静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把那些道贺的人和奉承的话都抛在脑后……   这一路走就走到了后山,我知道自己当年在这里大哭了一场,却是不知在姬尘影的记忆里,云齐是说他想喝酒。   “我去拿,马上就回来。”   我不得已跟着姬尘影走,却见他并没有瞬行取酒,而是绕过了假山石,停下了。   不多时,传来了云齐的哭声。   再没有压抑的哭声,就像万棺墓里他们初见时,云齐就哭过的那样。   望着云齐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痛哭的样子,尘影眉头紧皱,捏紧了拳头。   按照我的性子,是不愿让人看到这样脆弱的一面,万棺墓里那时就算了,小尘影太小,那时他怕是连哭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现在不同,十七岁的尘影……我想起了后来的姬尘影,是同一个人,又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对待我的态度……   不对……在他眼里我是裴毅,不是云齐。      ☆、不该忘   哭声渐渐止住了些,姬尘影瞬行取了一趟酒来,云齐沉默不语举着坛子就喝。   姬尘影是想阻止,却最终没能动手。   他半点没沾,全让云齐喝完了。   我知道自己的酒品如何,当日在万花楼我没敢喝太多,一个是不愿醉,等着套姬尘影的话,一个是怕裴毅的身子骨撑不住,还有一个就是我醉了酒品不太好。   不过我也很少喝酒,倒没觉得哪里不好。   云齐喝完了酒便爬上假山石吟诗作对,纵情高歌,姬尘影在一旁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下来,很是心力交瘁,我心道让他摔,摔下来知道疼就清醒了。   看着姬尘影那样小心护着云齐,纵使云齐就是从前的我,我也觉得有些不舒服,总感觉他俩有点什么。   明明这两年间姬尘影一向规矩。   云齐将酒坛子丢在地上打碎,指着自己吹嘘:“我,云、封、故,云州城一霸!以前在荒山上和头狼抢肉吃,多威风,你知不知道?”   姬尘影:“……”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没见过我那时候有多威风……我还会偷荷包,就这么伸手一抽,嘿嘿……那姑娘回了家才会发觉荷包没了。”   “当心!”   “我没事!你别挡着,你别动我!不是我吹嘘自己,在没回家前,我一个人别提多自在了,没人命令我……”   “……”   “自然,也没人,嗝,没人给我添衣裳,给我做饭……哈哈哈哈哈……”云齐忽然蹲在了假山石上,捂着脸,“不就是给你磕三个响头吗……别说三个,三千个我都给你磕,我又不是什么真的公子哥,我不需要面子……你说得不错,我就一要饭的。”   “你说什么都对,我都认……你让我见见她啊……”   是在说云奕让我给他磕头,事后又反悔不让我见爹娘的事。   那时候我真的喝醉了吗?记不得了,也许有,也许没有。   “我他娘的就是想见一面我什么都不要!!”   姬尘影没有说话。   云齐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假山石上的云齐忽然身形一动摔了下来,姬尘影忙接住他。   就像在重楼殿上白芨推我下去他接住我那时一样。   “你是……青岚?青岚,你别走。”   “我不走。”   “你别走……再陪我喝一坛,拿酒来!”   “……”   “青岚,我被师尊收入内门了……我终于,有机会报仇了……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你不许帮我,这是我一个人,一个人的事……”   姬尘影定定地望着倒在他怀里的云齐:“嗯。”   云齐闭上了眼睛,似乎要睡觉,沉寂了片刻后他突然又睁开了眼:“扶我起来,睡觉,要回去睡觉。”   姬尘影默默不语地将他背了起来,瞬行回去,云齐趴在他背上,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小青岚,是你啊……”   瞬行了都还没两步,姬尘影的耳朵就红了。   “你耳朵红了……脸也好红,哈哈哈哈哈,还有些烫,小青岚你是在、是在……是在害羞吗?”   姬尘影没回答。   “你不必瞒着我,我都知道!”   “你,喜欢我,是吧?”   姬尘影脚步一顿,脸上绯红一片,神情呆滞,一不小心松了手,云齐从他身上滚了下来。   “哎哟……你摔我……”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云齐的语气有些软,像是在撒娇一般:“青岚,你怎么能,你摔疼我了。”   不知怎么我在一旁看得口干舌燥,想必姬尘影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朝他看去,他正蹲在云齐面前检查云齐哪里摔伤了没有。   “哪里疼?”   “这儿……”云齐捂着脑袋,“你摔到我的脑子了。”   姬尘影神情十分焦急,忙去拉开他捂着头的手:“我看看。”   云齐抬头看他,近在咫尺。   姬尘影愣了愣。   就在他身体前倾似乎要做什么的时候,云齐突然喊了一句:“想吐——”然后转身跑了两步想找个地方吐。   他二人已行至附近小池塘,小池塘旁边堆着新落扫聚起来的枯叶,云齐怕是也顾不上那么多,对着枯叶堆就吐。   姬尘影在一旁为他拍着背。   云齐吐完了直起腰,舒服不少,没有注意脚下,一招不慎踩空了小池塘边上的台阶,姬尘影在一旁都来不及拉他,连带着一起掉进了小池塘。   我想起我似乎对姬尘影说过,小池塘经常有喝醉酒的同门掉进去,而我并没有……   难怪他当时那样看我……   “云齐!”姬尘影率先站起来,将云齐拉了起来,云齐喝醉酒又吐,早就没力气站着了,全靠姬尘影支撑着他,他便也顺势挂在姬尘影身上。   “磕到哪里了?”   云齐愣愣地看他,突然说道:“刚才的话没说完……你不仅仅是喜欢我,你早就说过喜欢我,不作数,不算什么……”   姬尘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给憋住了。   “青岚……”   “我带你……回去。”   云齐摇摇头:“你有些……”   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姬尘影忍不住问:“什么?”   “好看。”   “……”   “你今年有十七唔——”   他们俩站在小池塘的水里,落叶飘在水面,我也……目瞪口呆地飘在上面。   姬尘影居然……在亲他?   云齐居然……在回应他。   我形容不出我此刻的感受。   姬尘影紧紧搂着怀里的人,用力之大仿若想要把人勒死一般,云齐捏着他的肩膀像是在提醒他轻些。   他是如何……无师自通这种事的?!   不过俩人一看就都不是特别懂的,互相胡乱咬了一会儿,云齐就先撑不住了,告饶道:“不来了不来了……”   姬尘影如被当头喝棒打懵了一样站在水里,呆若木鸡,一时未语。   “抱我回去……”云齐捏了一把他的腰身,“回房间。”   姬尘影愣道:“什么?”   云齐搭着他的脖子,气若游丝:“你不会,我教你……你不是号称,看一遍就会的吗?”   “……”姬尘影眸子暗了暗,躬身拦腰将云齐抱起,跨出小池塘,快步走回了不远处的外门弟子房。   我下意识跟上。   姬尘影……对我……?   我也是早就对他……?   来不及细想,我穿过被姬尘影紧闭上的房门,看到姬尘影将云齐放在那张我从前日日拿来睡觉的床上,欺身压了上去,云齐从善如流搂着他的脖颈,俩人又纠缠在一起,胡乱亲了上去。   我在一边心情复杂,心乱如麻,心……心潮澎湃……   原来在姬尘影的记忆里,我是这个样子。   他真是……没看错。   云齐气都快喘不上了,搭着姬尘影的手也是有气无力,方才还说要教学生,如今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那学生倒是沉稳异常,上面亲着,下边解着衣裳。   就在我以为我要看到自己和姬尘影的香艳场面,活久见的时候,姬尘影忽然低声叫道:“哥哥……”   这声哥哥坏了事,叫醒了他身下的人。   云齐蓦地睁眼,呆滞了一瞬,随即伸手狠狠地推开了姬尘影。   两相对望,两个人皆是面红耳赤,喘息不断。   “云齐……”   “住嘴。”   “……”   “出去。”   “我……”   “我让你出去!”   姬尘影关上了门,傍晚的影子照在门上,没有走远。   云齐将散乱的衣服裹紧,失神呆坐片刻,突然挥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贬妖阵   十七岁的姬尘影被云齐拒之门外,初尝情|事,手足无措,好几次想要抬手敲门,又始终下不了决心地放下。   我抱着胳膊在一边看他反反复复小心翼翼,脸上的神情失望落寞,焦急懊悔,却依旧赏心悦目。   正看得出神,门被拉开了。   “云齐,方才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以后我再不靠近你半步。”   云齐方拉开门,姬尘影就急忙说道。   “你先进来,方才我话也说重了。”   他二人复又进房里去,云齐关上了门,彼此都有些尴尬地立着。   他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问了我最想问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   姬尘影没有回答,我看他的样子似是不知作何回答,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云齐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我怎么没明白?   姬尘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局促不安等着挨大人的批评教育:“对不起。”   “不,我……是我喝醉了误事。”   姬尘影的表情似乎更落寞了。   “这枚玉珏?”   姬尘影见他指了过来,从腰间解下那块未经雕琢的玉珏,给了云齐。   云齐摩挲着,道:“这东西是几年前在万棺墓里的那怪物肚子里掉出来的,你还戴着……”   “这玉珏本是成双成对的东西,这应当是一对里的一半,这样的东西戴着,不好看。我那时说出去了给你买成色的玉,事情太多,却是忘了。”   姬尘影道:“有它已经足够。”   “碎玉终究是碎玉,即使找到那另一半,也恢复不了原本的面貌。”   “无需恢复。”   “你怎么这么犟……”   “我愿听你的。”   “那就下山,回神草宫白芨身边也好,回姬家也罢,总归都是你的去处,跟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   姬尘影道:“你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去处。”   “人生数十年,我照顾不了你一辈子。”   “我可以与你……”姬尘影脱口而出,及时顿住:“只要你愿意。”   云齐道:“命定吗?我不愿意。”   若命定,姬尘影几百年的寿命顷刻间化为虚有,与凡人无异。   姬尘影抿唇不语,良久:“我……听你的。”   言罢,他转身推门离去,行之干脆利落,令我和云齐同时都愣住了,听他关上了门,云齐突然站起,几步奔到了门前。   饶是我都看得出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叹了回气,从前……一心只想报仇,旁的是想都不敢想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死后怨气化厉。   我还是得跟着姬尘影的,在院外追上了他,他去的方向似乎不是下山的路,而是天殊阁楼。   天殊阁楼从前是堆放师尊和几位师叔的书册卷轴的地方,后来苏葵领我去时已经成了阵法之地,不单单因此地偏僻,还因其有天地山脉聚灵之势,师尊设立的贬妖阵也在此处。   寻常人路过此阵只觉是一块画了符的地面,什么都不会发生,此地是专门对付妖物的,以血聚灵,可助其脱胎换骨成人,亦或是打回原身重修。   古往今来妖族成人者凤毛麟角,有记载成功者也必定痛苦不堪,此阵多数是为了重塑妖族丹心,助其向善。   这小子该不会是……?   此时全门派上上下下,再也找不出除他之外的另一个妖族了,他他他,他莫不是要割肉成人?!   我心下惨然,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你云齐不是说人寿短暂无暇照顾吗,那就变成人,便能一同百年。   姬尘影走至阵外竟是一丝犹豫都没有,用剑划破了手掌心,将血滴进阵内。   我在一旁光瞪眼干着急,阻止不得,见他滴了两滴血,就要迈入阵内。   “留步!”   宛如天神下凡,我与姬尘影一同望去,苏葵气喘吁吁地跑来:“小狐狸!你万万不可进此阵!一旦出事必定是灰飞烟灭的结局啊!”   她跑到姬尘影面前喘气:“好好的你为何寻死?幸亏我找到了。”   姬尘影淡淡道:“有事?”   “当然有!师尊叫我给云齐师兄送卷轴,刚好撞上云齐师兄,他似乎在寻你!”   “我?”姬尘影愣道。   “是了,我说与他分头找,这不就巧了看着你来了天殊阁楼,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就算和师兄吵架,也不必闹到这个地步吧!”   “……”   苏葵见他的样子,道:“真的吵架?严重不严重?方才见他似乎很紧张你的下落。”   姬尘影突然皱眉。   “你也别怪我多嘴,是你自己不小心……去年他病了一场,想必你还记得,我路过厨房见到你在煎药……”   姬尘影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许和他说。”   “放心好了,要不然我当时就说了。”苏葵拍着胸脯保证,又神神秘秘地看了四下无人:“这么说你真的对他……?”   姬尘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似乎并不想与她谈论这个话题。   “我猜得果然没错。”苏葵道:“那如今你们这又是怎么个情况?别绷着脸嘛,我可不是赵山风那样喜欢传闲话的人,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说这话我才想起,当日回师门,这丫头还跟我装不认识姬尘影,滴水不漏,我竟被她给骗了。   姬尘影道:“与你无关。”   “哎呀小狐狸,你又来了,你放心好了,我对师兄可没什么想法,我是盼着你们能有什么事,我好有新东西可写……”   “什么?”   “没什么,我一时嘴瓢。”   话虽这么说,可苏葵脸上的神情却不像是真的“嘴瓢”,倒像是故意说之。   姬尘影一时不能接话,我想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不过他也不必回答了,云齐已经找了来:“青岚!”   “啊,师兄找来了。”苏葵吐了吐舌头,忙往旁边闪:“好好努力,一切就看你的了,我不打扰你发挥。”   姬尘影眼里只一人,对她的遁了没什么异议。   云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阵,他才入内门,还不会好好瞬身,几乎是狂奔而来。   姬尘影下意识想伸手接住他,不叫他跑得太厉害刹不住车,却不想云齐冲上来就是一个耳光招呼,这一巴掌不轻不重,姬尘影微微偏了头。   “你想做什么?!”   “……”迎着云齐的目光,原本姬尘影带着些赌气的意味,他年纪尚且小,性子又倔,世间没有阻他的道理。   即便是面对云齐,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   但这一眼看去,却是有些慌了。   云齐浑身颤抖,虽并没有做出哭的样子和发出哭的声音来,眼泪是不见得少的。   “别哭,”姬尘影想伸手为他拭泪,举起手又迟迟不敢靠近,整个人顿时慌张无措:“对不起,是我糊涂,对不起……”   云齐道:“你的命就是用来这样糟践的?我只恨自己从前……就不该去那万棺墓,你是死是活便也与我无关!”   总归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更何况……   姬尘影见他说话时神情悲痛欲绝,大约也是顾不上靠近不靠近的话,抓住云齐的手腕拽着来打自己的脸:“你打我,只要能消气,别哭……”   我在一旁都要急死了:这哪儿是气啊,这分明就是心疼害怕,你这时候说这话合适吗?你方才在小池塘里的那点勇劲哪里去了?!   想完才觉得不对劲:我这是想教他怎么对付从前的自己?   云齐也觉失态,擦干眼泪,道:“不愿走便不走,我也没说一定要赶你走,你想得实在是……”   姬尘影只管哄:“是我不对。”   他无论长得多高,变得多厉害,在云齐面前都像万棺墓里那个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对待着。   云齐叹道:“从前的事莫再提,我不会再说让你走的话,你也——”   姬尘影忙道:“不会越界。”   “……也不要再做傻事。”   “……”   “自然,界也是不能越的。”   姬尘影垂头:“……我听你的。”   云齐看他,眼中情绪道不明:“青岚,你年纪尚小,以后还会遇见更多有趣的人,到那时……”   姬尘影道:“我等你。”   云齐摇头:“不说了,回去,以后再不能靠近此地半步,知道吗?”   “嗯。”      ☆、当年的师门任务1   其后应当是我在内门的三年,不消说,没什么可看的便不展开与我看,姥姥当真是省去我的烦恼。   从进入狐花树的那天起,也有一个多月是实打实数着时间过来的,虽在姬尘影的记忆中日日都能见,我还是有些念着。   三年期间枯燥乏味,这么多年我从未忘记,这三年也是我承学师尊所授最多的时日。   期间只一件事能拿出来说,便是走火入魔。   近功近利易走火入魔,好在有师尊看顾,有惊无险,只是得不偿失,躺在床上月余。   只是我未曾想到姬尘影费心照顾云齐,付出了什么。   云齐走火入魔被师尊救下后昏迷了半月,他一直在照顾云齐,平日就在运气隔壁煎药。   起初我关心云齐伤势,毕竟当年走火入魔的自己神志不清,不知道是何等疯魔样子,看了几日下来才察觉姬尘影的手臂似乎有异。   之后他再煎药我便跟着,看到他划开手臂在那药里掺了自己的血,半妖之血功效显著,如此半月云齐身子方大好。   他什么都没说。   云齐自那次走火入魔好了之后渐入佳境,小三年便已成师尊座下最强的弟子,便是与小师叔门下的靖珩比,也是不弱下风的。   最后一年,轻徽师叔因与北域幻音坊女主人交好,受其委托,四长老各下派自家子弟做师门任务,派的是顾风怀江云齐和靖珩。   顾风和怀江自不必多说了,同门不同师尊,倒也没甚交际,反观这靖珩却要比其他两位都让我印象深刻。   这三位都比我入门早,其中以靖珩为最长,但年纪与我一般大,他是小师叔门下的高徒,据说是小师叔入玄门派时就带在身边的,也就是说靖珩很有可能是玄门派头一位弟子。   顾风与怀江不是出自六大世家,但门第不弱,他二位尚且与我这个被六大世家之一的云家赶出来的养子说过话,靖珩却没有,一句都没有,我甚至怀疑他其实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靖珩在玄门派起初被人称作“哑巴大师兄”,因为他入门最早,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又因他话极少,门内九成同门都没瞧见过他说话。   剩下的一成多是前辈师兄师姐,有的都已离了门派,还在的便是极少见过他说话的,他并不是个哑巴,只是不爱说话,非常不爱。   四位长老中有修佛缘有爱玩闹的,但只有小师叔性子古怪,他常待在他的院落捣鼓小玩意,有时候研究毒药,有时候搞搞涂鸦,汉白玉台阶上的“到此一游”……是玄门派此生永远的痛。   他的徒弟自然也古怪,靖珩深居简出,从不参加任何门派任务,这次是个例外,也是我八年里第一次和唯一一次见他。   轻徽师叔又下山了,我师尊在闭关,小师叔叫不动,遂送行的只有清风师叔,算是四位里最正常的一位,是一个和蔼可亲老头。   他嘱咐四人下山一同除妖,若要分头行动,需得两人一组,不得独自,于是四人抽签。   怀江师兄抽到了靖珩大师兄,叫苦连连:“顾师兄,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同病相怜,我这边的大师兄是个闷葫芦,这辈子都不知道会不会和我说半个字。你那边的又是个聋子,只知道埋头修炼,这趟师门任务我看轻松不得。”   他说这话也不忌讳两位当事人就在旁边,不过确实两位听到了也当没听似的毫无反应。   顾风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四人瞬行至幻音坊,位处妖界之心与魔域之境的夹缝,闹市之中三族混杂。   幻音坊虽然名字古怪,却实打实是个修仙门派,不在玄门派、一剑派、神草宫、无尘门和天罡宗五大门派里,因是此地不拘着妖与魔,遂显得与正道有些格格不入。   四人直接用千里术来到幻音坊门前,这地方十分好玩,里头迷幻诡异,外头是闹市,许多妖在此地开摊摆货,也被叫做“幻音妖市”。   有门童站在门前迎接,幻音坊三个大字的牌匾下,连门边都镶嵌着锦缎,怀江悄悄对顾风道:“传说幻音坊女主人容姿一绝,今日不想还有幸见到。”   “你从前未见?你师尊不是与她交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尊,她自己下山玩乐,才不会带我,嫌我花钱多。”   那门童迎了上来:“几位可是玄门派高徒?”   怀江拱手道:“高徒不敢当。”   “请诸位随我来,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那门童在前面引着,四人一鬼一狐走入坊内。   初入,坊内如寻常木屋,有些像灵岳的建筑,这地方随主人心意随意改,在我的记忆里当年来时分明是仙宫飘渺。   我的的确记忆被人篡改过,与姬尘影相差甚远。   自然,我能跟着来,姬尘影也来了就是,只不过作为狐狸趴在云齐肩上。   登上木屋楼层,便闻一阵香气扑鼻,几道声音嘈杂。   有男声低沉浑厚:“魏氏交还声音了。”   有女生清丽婉转:“她拿去声音的主人前些日子死了。”   另一道女声是幻音坊女主人的声音,三年前我亲身来时就听过,再忘不掉:“死了?”   “说是实在经不住病痛折磨,索性自尽了。”   男声道:“那大姐姐的两魄还能收回来吗?失策失策,原本瞧他是个能共事的,还把声音压在此处,谁知道没几日便这样……”   女主人道:“罢了,留着声音也好,今日不说这些扫兴的事,贵客来了。”   帘幕被掀开,一个女子坐在正门对着的榻上,把玩着手上的一串铜钥匙,她衣着朴素,着水蓝衣裙,笑意盈盈:“哪个是轻徽的小徒儿,过来叫我瞧瞧~”   她看着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实际上有六十高寿了,修的是驻颜之术。   怀江上前一拜。   “多大了?”   “二十二。”   “娶妻了吗?”   “……还没。”   “打算何时娶?”   “……暂时没有打算。”   “哎!”女主人把钥匙丢在一边,走下来,“年轻人不能总顾着事业,到了年纪也得成家,先成家后立业嘛……”   “师叔教训的是。”   她又把目光转向了顾风:“你呢?”   “也还没……”   “有心仪的了吗?”   “没……”   她点点头:“我看你俩凑一起得了。”   顾风:“师叔说笑了。”   “哈哈哈哈,小徒儿便是有趣。”她伸出青葱遥遥一指云齐:“青竹也有满意的弟子了。”   云齐拜了拜。   “肩上的小狐狸挺可爱。”   “师叔过奖了。”   她最后看靖珩:“如今你们门派的弟子可真是愈发好看了,不像我这里的,唉,都是些见不得人的。”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大姐姐这话我们可不爱听。”   “是啊我们可不爱听。”   四人一齐抬头看去,只见天花板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有两个人,正垂头看下来。   我早便看过了,不觉得惊讶,下边四个也都是沉得住气的,没一个人表露出一丝害怕。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下身同蛛身粘在网上,上身为人,像是化形失败只化了一半的蜘蛛精似的。   男的开口发女声:“各位好。”   女的开口发男声:“奇怪了,大姐姐,这里头有一个人没声音。”   女主人道:“非也非也,有的人一辈子话少,音识便也淡薄,你看不出来。”   她笑道:“你们那小师叔门下可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当年的师门任务2   此次是来替幻音坊女主人除妖的,原本寻常妖物是不敢到她的地界嚣张的,倒是不因她多有厉害,或是弟子遍布妖界,而是因她做的生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用到。   她所做的生意是交换,便类似于人间的当铺,又不拘着换什么,可以抵押声音换取金银细软,亦或是灵丹妙药,又可以用什么换声音。   换了的声音便变了,不过是可以赎回去的,归还东西便是,童叟无欺,信誉极好。   其他的譬如容貌也是可以换的,只不过妖族的声音比容貌重要,妖族稍强者都能移形换影,随意改变容貌,声音却是多强都无法改变。   即使是狐国的纯狐姥姥那样的人物也一样无法改变自身声音。   许多妖族换取新的声音用来躲避道士的追捕,或者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遂幻音坊在妖界之心十分重要,许多妖族即使不是她门下弟子都会回护敬重她。   此次那妖物入她梦中多番骚扰,公然挑衅,以为女主人不能奈他何。   此事就算女主人无法处理,她的弟子也多有能者,原本是用不着玄门派出手的,只是此妖物奸诈狡猾,进入女主人的梦里便再不出来了。   她的弟子不愿以妖身进入她的神识,恐害她身子不爽。   顾风是最懂梦妖这一行的,当下就点了熏香,四人一同入了女主人的梦。   于我则是姬尘影记忆中的梦。   梦中云雾缭绕,看不清路,顾风在前手中执着一个小铃铛,摇了摇:“听着铃音走吧。”   说罢便在前先走,几人跟上,不多时除了铃音还听到了水流声,潺潺小溪横跨于前,雾淡了,只见一座小桥跃然水上。   桥之外,是一座小亭子,倒没什么好说的,只说里头的人。   “是师叔。”怀江先认出女主人,“和……?”   里头是两条纠缠着的人影,与女主人抱在一起的人背对着四人,衣衫不整,怀江与顾风同时止步,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靖珩与云齐一步不停,顾风拉住了云齐:“师弟别去,这……”   云齐回头:“恐怕她抱着的就是梦妖。”说完推开顾风的手追上靖珩。   剩下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风道:“去吗?”   怀江:“他二人都去了,我们还能不去?只是我看那亭子里有些古怪,这梦……香艳了些。”   “走吧。”   四人上了桥,方看清了女主人抱着的似乎并不是个男人,只是衣着如同道士,身形一眼还是可以看出,竟是个女子。   顾风+怀江:“……”   这得亏是我不在场,若是我在,他们的气氛也不会这么怪,这四个人没一个能说笑的,即便云齐是三年前的我。   “别去!”怀江突然厉声喝道:“站住,大师兄!”   靖珩压根就当没听到,怀江平时脾气还算好,对待萧央都能说上两句,且十分懂得尊重师兄弟,此时却是快步追上靖珩,想要抓住他:“不能再往前了!!”   他没抓住,靖珩转头沉默地看他。   “大师兄,回头。”   云齐道:“梦妖……”   “是梦妖也不能再往前去!”   这一声厉喝太过突兀和严肃,云齐和顾风不禁双双愣住。   当年的我不知其中真意,对怀江的暴怒也是一头雾水,如今再看,突然恍然大悟。   抱着女主人的女子,身形突然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怀江显然是最先想到的了,所以才会阻止这些人过去。   靖珩也不言语什么,竖起食指中指在额间,点亮了自己的观天之眼去看,仿佛是认定了什么再次拔腿靠近。   怀江气急,索性突然从顾风手上抢了香炉狠狠地摔在地上。   “哎哎哎那是我的……东……西……”   云雾顿时扭曲、散去,四人一狐又重新站在榻前,女主人仍旧沉睡着。   靖珩一语不发:他面无表情,眼底也没有一丝情绪。   顾风上来打圆场:“不要这样,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大师兄,怀师弟也许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绝非是与你作对。”   怀江咬着嘴唇不语。   “大师兄别放在心上,下……”顾风再次开口,却见靖珩像朵云彩一样,无声无息、死水无波,走了。   走了……走了……   “怀师弟,你莽撞了,大师兄也是好意,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根本无需观天之眼,也能看得出那女子就是梦妖,若非你一再拦他,他本不需耗费心神,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嘛如此……”   “我……那梦妖古怪,我担心……”   “还想骗我?再古怪也不至于连我的香炉都砸了吧?”   怀江肯定是不能说的,索性道:“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反正此事我需得回报师尊,在此之前顾师兄还是不要再用香炉入梦了!”   说完径直也瞬行而去。   “哎你!”顾风连连叹气,注意到云齐还在:“云师弟……”   “我也告辞。”   “……”   一场不欢而散,门童引云齐来到他的房间稍作休息,云齐摸了摸肩上的小狐狸道:“憋坏了吧?”   小狐狸跳下来变成了姬尘影,此时的他应当已及弱冠,眉目都与我认识的那个姬尘影,有了九分的相似。   “入梦身体可有不适?”   “无妨,”云齐道,“来之前就知道会出事,大师兄的性子确实不太好相与。”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是个好相与的,谁知道在别人嘴里居然和大师兄相提并论了,惭愧惭愧。   姬尘影没说话,乖乖站在一边。   “方才你有发觉什么吗?”   “那梦妖无恶意,有些奇怪。”   “怎么说?”   “梦妖入梦是为引梦主人沉沦幻梦,方侵蚀魂魄,夺得肉身。那只梦妖……”   说到此处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用时避开。   云齐道:“恐怕就是它在引诱梦主人。”   寻常人这么说,甚至这么看,或许都不会有别的念头,兴许还会以为抱在一处是修什么功法的。   云齐能想到的更多,这点我瞧他脸上有些粉红,就知道了,此前他与姬尘影那般……大概是明白男子能对男子如何,自然套用上女子也一样。   想不到我以前还挺纯情,做鬼三年还真是变了。   我坐在桌边看向姬尘影,他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靠近云齐,就这么站着。   “照你这么说,那梦妖没有恶意,又为何日日赖在梦中不走?”   姬尘影道:“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它是梦主人心念产生的残魂,并非真正的梦妖。”   “并非真正的梦妖……为何怀师兄那般紧张,梦妖在梦中有翻江倒海之能,他紧张过度还算情有可原,残魂何至于此?”   “哥哥觉得为何?”   云齐想了想:“他不愿让我们靠近,是因为我们几个都认得那女子?会是谁,这是我头一次见幻音坊的师叔,此前并不相识,她梦中的人我又怎么认得。”   姬尘影摇摇头。   言及至此,俩人却都没有头绪一般,姬尘影我不知是真的猜不到还是不想说,云齐嘛,那时我确实没有想到那个人。   两人不再对话,云齐渐渐觉得气氛尴尬,起身朝外走:“我去找大师兄问问,你别乱跑。”   姬尘影点点头,在云齐走过他身边时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那副受委屈又不得不听话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我属实有些佩服,从前的我不仅脑子轴,心还硬。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云齐走到门口正要拉门,姬尘影变作小狐狸三步并做两步爬上了他的肩。   “……”   不错,是说保持距离,是为人时保持嘛。   云齐叹了口气,也没有赶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直奔一旁的靖珩屋前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人却不是靖珩,而是一个少年,脸上带着微微粉红,似乎方才因什么事兴奋过度。   “请问你找谁……?”   云齐愣道:“靖珩师兄。”   “哦,”那少年让开了身子,露出房里的靖珩,坐在桌前。   云齐走进去了,我看着开门的少年犯嘀咕,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面熟得很。      ☆、当年的师门任务3   进门后云齐开门见山,半句废话都不说,把方才与姬尘影说的,对靖珩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大师兄还算给面子,中间点了两次头,两次!!   我满意了,因为我记得当年他只点了一次,在姬尘影的记忆里居然是两次……   中途那个少年出门了,回来时端着茶,云齐道了谢说不喝了,反正这对话只有他一个人说,说完就走呗。   那少年双手端给他茶,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大师兄在门派里还有朋友。”   云齐也不好学靖珩只点头,那是靖珩的特权,全门派小师叔认证只此一人。   于是他礼貌地点头并说:“这位也是师弟吗?我不大记得……”   说完似乎是觉得这么说更不礼貌,好像说这少年存在感多低一样,正要补救,少年笑道:“我叫裴予,是小师叔门下的,平时与大师兄……在一起,师兄不知道很正常,我知道师兄就好。”   和靖珩在一起,那见不着就见怪不见了,靖珩很少出现。   云齐欲言又止:“哦……”   少年继续笑。   云齐看了一眼肩上的小狐狸,忍不住问:“你知道我什么?”   少年十分自然地接话道:“狐狸仙云师兄,青竹师叔的大弟子。”   “狐……狐狸仙?”   小狐狸恰好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是啊,说起来师兄你和大师兄并列呢。”   云齐看了眼靖珩,对方喝茶,像块木头。   “什么并列?”   “玄门派最不能招惹的师兄师姐排行榜。”少年道:“是说很厉害的师兄师姐们,没有恶意。”他补充道:“至少我觉得没有 ”   “……”   怪不得云齐脸色不好看,那时的我一向觉得靖珩不好相处,即便是现在也是这般认为,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与靖珩在这方面并列。   “为什么?”   “新入门的弟子试炼,只有师兄你和大师兄不去,还有其他,除了师尊下令,总也见不着。”少年道:“大师兄不爱说话,你是不爱搭理人。”   “……”   我敢打赌云齐方才心里想的一定是这根本没有区别,因为不搭理人所以不用说话,因为话少所以不爱搭理人。   不过他应当很快就会释怀,心怀执念……或者是怨念,一心想的只有变强变强,就连动心,他都是不敢想的。   如果能重选。   最好是不要有怨念,最好是不发生产生执念的事,如此,或许我会考虑别的事。   但好在我明白姬尘影会懂,就算不懂,他也不会因此怪我。   我信他。   云齐很快就不想这些了,直言要走,我也起身准备走,那少年笑着送别,我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就想起了在哪里见过。   镜子。   这容貌有六分像裴毅啊!   裴毅的封封家书,末尾都是问裴毅的弟弟如何,这个弟弟,便是他了吧?!   裴毅、裴予。   可惜我现在是魂魄形态,否则非要问清楚不可,现下只得离开。   云齐拉开门,巧的是顾风正要敲门。   “云师弟!快叫大师兄一同随我来,师叔出事了。”   “何事?”   “自我们从梦中出来,我试着叫醒师叔,可她睡着就再也叫不醒了。”   靖珩已经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一同去了,三人一狐正要瞬行离去,裴予伸手拽了拽靖珩的衣角。   云齐和顾风没注意,已经离去,我一时还没跟上,魂魄正要被拽着跟随姬尘影,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你留在此处。”   我回过头看到是靖珩在说话,他比裴予高一个头,所以微微低着头,神色语气依旧是看不出、听不出什么来,可我就是无端地觉得温柔。   裴予忙点头:“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知靖珩又说了什么没有,我已经被强行拽回了小狐狸身边,顾风正和云齐讨论榻上的女主人。   靖珩也到了,顾风道:“香炉损毁,要重新镌刻能入梦的,还需得一日光景,我担心师叔在梦里有危险,怎么平白无故就醒不来了。”   “谁醒不过来了?”   清丽干脆的女声,下一刻轻徽师叔带着怀江赶到,几位弟子都忙行礼。   轻徽师叔是玄门派四位长老中唯一一位女子,未修驻颜术,不过修行之人都是看着要年轻一些,她四十岁上下,头发未白,穿着一身道士衣着。   “师叔她……”   轻徽上前摸上女主人的手腕,问道:“此前接触过什么?”   没人回答,轻徽转过头:“江儿?”   怀江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云齐,你说。”   云齐便将所见都说了,但是并未说出怀江在梦中的反应。   轻徽沉默了片刻:“去取香炉来。”   顾风取了一座普通香炉来:“这……我等法力不及,恐无法用这未经雕刻经文的香炉入梦。”   “此事我一人去即可,你们守在外头,不可轻举妄动。”   四人皆道遵命,怀江道:“师尊千万小心!”   当年轻徽师叔进去后,还有些小波折,那梦妖入了每个人的梦,大家各自在梦中经历了一番,倒也没什么事,这事就了了的。   至于里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   四人一狐守在外面,我突然想到:他们进不去,我呢?姬尘影在此处,我能走得范围不大,梦中算不算远?   说着也去摸那香炉,果然行得通,只身一人入梦。   我忙赶上轻徽师叔,一睹当年之事的真容。   过了那条桥,轻徽也看到了那无名女子抱着女主人,她叹了口气,伸手一指,那女子便脱离了女主人,化为雾气散去了。   轻徽走到女主人身边。   “如云,我以为你与我一般早就放下了,你真是……糊涂啊。”   亭子里剩下的女主人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清明了些许:“阿兰,你来了。”   “我再不来,你还要在这残魂的蛊惑下活多久?”   “哪里是什么蛊惑,只是我不愿出去罢了。”   “你可知你已醒不过来了?”   “知道,方才你说梦里寂寞,想要我陪着你,我答应了。”   “你……”   “阿兰,我们有多久未像这样说说话了。”   “有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七个月零十二天……一万四千零九十八天。”   轻徽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阿兰,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当日不曾有勇气站出来,与你一同面对,那时我……我……”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如今要过得好才是真的。”   女主人摇着头,神情悲戚:“修得驻颜之术又有何用,在这幻音坊做了主人又有何用,不过也是日日熬着过罢了。”   “那时年轻,我也冲动,想来这些年也不怨你的。如云,那时的我们都是极其有天赋的人,怀着得道成仙的愿望拜入师门,若因儿女情长之事毁之,得不偿失,且人言可畏,你我……罢了,这许多年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女主人道:“六十余载,不日你定能成仙,我却是不再指望。若当初我与你站在一起……”   “没有若当初,一切都是合该这样走下去,你不必自责,人各有路,你我彼此伴过,我已心满意足。”   女主人忽然愣道:“如今你对我……”   “多年交情,已是重要故交友人。”   “……是,多年……这许多年……”   “随我出去吧。”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你。”   “如云,你知道那不是我。”   女主人怔怔看着轻徽半晌:“我知道。”   从来知道,自己骗自己罢了。   轻徽搀扶着她走回了桥的另一面,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不舒服,想到了过去,我忘记了姬尘影,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想到了阴山山洞再相遇后的一切一切。   “若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选心之所向吗?”   我四下望了望,轻徽二人已经走远消失不见了,“是谁?是在和我说话?”   “自然是你,这里也没有旁人了。”   “你怎么能看到我?”   “你在某个人的一段记忆里,可是这个人的记忆却没有到达此地,是你自己进来的。”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出男女老少。   “你是何人?”   “我?我不是什么人,若非要说,只能说是一切的执念吧。”   “执念?”   “此地是梦妖的域,我由此而生,方才那女子便是悔意太深,促成了这座桥这方凉亭和那个人。”那人道:“你本来是要走,可你多想了。”   “想什么?”   “一个人。”   “谁?”   “你知道,何必再问。你怀着对此人的感情,思念无穷,却还有另一道感情挡着,仿若愧疚。”   “我这人不玩文字游戏,你说得都没错,那愧疚是因我有未报之仇,不该想男女情爱,我却生了邪念,愧对对我有大恩之人。”   “……”   “嗯……男男情爱。”   “为何不该?”   “我知自己必定是要报仇的,世间无能阻我,我也为此赌上全副身家性命,遂不能再全心全意将自己交付出去,这对他不公平。”   “你的魂魄千疮百孔,可魂识并无可破,也是少见。”   我笑道:“那我能走了吗?”   “拦不住你。”   我沿着来时的路从梦中回去,女主人已经苏醒,众人都围着,小狐狸依旧趴在云齐肩上。   方才……虽说稳定住了心神,可我明白,我竟是真的动了念头,只想着什么报仇不报仇,放下也好,他一直在等我,我不愿让他等的。   我学着云齐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就这样还教小尘影什么恩情必报,经不住一丝丝的考验。      ☆、香炉梦境   “你可以看到他们每个人的梦了。”   我一惊:身旁不知道何时站了一团鬼火。   “你哪位啊我靠。”   “我们刚刚说过话。”   我想了一下:“梦里那个?这里不是姬尘影的记忆吗?你怎么能进来。”   “跟着你,我是你想法的具象化。”   “这也行?”   “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又什么可稀奇。”   “哦,那你怎么称呼?”   “……”   “看你一团鬼火,就叫你阿绿吧。”   那鬼火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一些:“……我没有名字,只是你的思想具象化,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好的小火。”   “……”   “方才你说我能入他们每个人的梦?”   “是的,我已诞生,你又通过极强的灵力来到一个记忆中,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这也太八卦了……先看怀江,我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和顾风有一腿。”   “……你真是个奇葩。”   “过奖过奖。”   “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可看见了,只能看,无法干扰或是改变。”鬼火说着,先穿过了怀江的身子,不见了。   我也跟着,随之进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幻境里只有一间茅草屋。   “这些梦都是梦主人最难以忘怀的场景。”   我脚步迟疑了一瞬:“太隐私的我就不看了,毕竟都是同门,以后见了面怪不好意思的。”   鬼火道:“你还在乎这个?”   “当然,我就是想八卦一下他和顾风。”   “……明确告诉你,没有。”   “走了走了。”   “但他确实如你所料是个断袖。”   “……靠,我什么时候说他是了?”   鬼火嗤笑了一声:“你现在看谁都是。”   我刚要反驳,茅草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依稀能认出是孩童时代的怀江,眉眼与现在的七分相似。   他从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关好门,拿起院子里的镰刀离开了。   “他要干什么?”   “上山砍柴吧。”   “这就没了?”   “没了。这就是他最忘不掉的场景了,若要深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方才说不看别人的隐私。”   “你都说他俩没一腿了,没意思,换下一个。”   我们一同离开,我看着靖珩靠在木屋的柱子旁,静静看着围着师叔的几人,道:“看他行不行。”   “自然。”鬼火先进去。   靖珩最难以忘怀的场景,居然是在喜堂上。   红烛两对,高堂二位,新郎牵着新娘的手正要走进来,花轿外吹吹打打。   “成亲?大师兄成过亲?”   鬼火没搭理我,突然朝我身后躲:“……”   “你怎么了?”正说着,新郎官牵着新娘子进来了,那新郎长得十分俊俏出挑,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和傲气,却不是靖珩。   他二人走过我身边时,鬼火索性整团缩在了我的身后,堂外吹来一阵阴风,吹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新娘子转了下眼睛,居然看向了我。   “走!”鬼火在空中转了个圈,拉着我遁了。   我被他带回了幻音坊,还有些惊魂未定:“他他他他他他!!”   “他竟然用观天之眼看到了你,我也没想到,确实强……”   “他他他居然是新娘子?!”   鬼火似乎跳了两下:“……”   “你看到了对吧?对吧?他穿着红嫁衣?那个新郎是谁?你认识吗?快说啊!”   “我想回家……”   “说完就让你回去。”   “你……我怎么知道?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魂魄很有力量,我不能再进去了。”   我看鬼火是真的害怕了,我也被靖珩那一眼看得有些害怕,他就像是在看一条即将被他斩于剑下的疯狗,轻视、碾压。   “算了算了,你别害怕,我不看了就是。”我道:“下一个,我看看姬尘影在想什么。”   鬼火嘟囔道:“你头一个就想看,装什么。”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我是你的意识。”   “少废话快点。”   姬尘影最难以忘怀的记忆,居然是在玄门派。   他站在外门弟子院里,正在看什么。   我和鬼火靠近,发现他是在看桌子上的纸张,上面有人写了许多遍心法口诀和心经,字迹工整,谈不上娟秀。   是我的笔迹。   他就这么低头看着,偶尔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唇边勾起来,笑容淡淡。   “你口水都要流下来。”   我挥手驱赶它:“你哪只狗眼看见了?”   “大哥你狗眼都直了。”   “说得好似你没看一样。”   “我也没有色咪咪的看啊?!”   “那我也……”我咳嗽了一声,“你一团火懂什么。”   此时门吱呀一声响了,姬尘影忙收起手站直,云齐从门里走出来:“青岚?等多久了?”   姬尘影微微笑道:“刚到。”   “饿坏了吧?”云齐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顶,姬尘影十五岁时个子已经和云齐二十岁差不多高了,于是他低了低头让云齐摸。   “你正在长身体,以后不必等我一起,饿了就该去吃饭。”   姬尘影道:“不饿。”顿了顿:“现在饿。”   “那快走吧。”   俩人一起出了外门弟子院,我已经知道他很早就有这心思,遂不觉得惊讶,反观鬼火在一旁说我为老不尊,不教好。   “别啰嗦了,是我教他的吗?”   “你看你得意的那个样子!”   “别废话了,跟上。”   它并不动:“没什么可看的,对此人来说难以忘怀的都在这些小事上,琐碎又繁多,你看是看不完的,耗费你的魂魄之力,你在这份记忆里得不偿失。”   “能看多少是多少,赶紧追啊。”   “不必追。”鬼火烧得旺了一些,“此地是会变的。”   它没骗人,话音未落,原本外门的场景就变成了功房,二人在对剑。   “青岚,如今你可是比我快,要手下留情啊。”   姬尘影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被他这么一说索性把剑往地上一扔,云齐道:“怎么了?”   “我不用剑。”   “……”   “我怕伤到你。”   云齐笑道:“你当心些就是了。”   姬尘影摇头:“我不能。”   “什么?”   “我不能对你用剑。”   云齐也不逼他:“你说得也对,刀剑无眼。若是可以,我也不愿意……算了,我为难你了。”   姬尘影再次摇头:“不是的。”   云齐笑道:“我们小青岚如今也有心事,不能对哥哥说了。”   姬尘影抬头看他,“没、没有。”   之后的场景如何变动,大多都是在玄门派,还有一些是从前在万棺墓的,姬尘影话少,云齐忙着修炼修炼还是修炼,俩人虽在一处,却也不是天天都闲着说话。   这当中所有,都有云齐。   他时常看着云齐,不论白天夜晚。   他还是不敢睡熟,夜晚会化作狐狸在房梁上睡,云齐在下面睡觉,只要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醒过来。   他看着云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来之不易的宝物,百般呵护,从不允许自己的视线过久地离开,生怕一不小心这件宝物就再也找不着了。   就像他在万棺墓写字时,既怕吵着云齐,又想时常看着,便写完一个字跑回去看一次。   别说他得多无趣,我看着都打哈欠,鬼火也道:“他好无趣。”   云齐也并没有多有趣,偏两个无趣的人日日在一起。   “走吧。”我道。   “不看了?”鬼火动了动。   “不看了。”想早点出去了。   此间的事告一段落,几人就要回去了,怀江被轻徽师叔马不停蹄又派了任务,而且还是让大师兄同去,她并不知道俩人此前发生了什么,顾风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没说。   再怎么说都事关两位师叔之间不好启齿的事。   云齐和顾风回了玄门派便分开了,分开之前云齐找顾风借了一个完好的香炉。   顾风问他借香炉做什么。   “入梦清净。”   顾风道:“不错,只是还是少用为好,你是个有分寸的,别弄得自己出不来。”   “不会。”   我不记得这一出,但我知道云齐要香炉做什么。   就要圆月了,三年前的圆月,是我死的日子。   明白一切的我心如止水地在某一晚,看着云齐坐在床边,对惯常要窜上房梁睡觉的小狐狸说:“过来。”   姬尘影变为人形走过来,仍旧不靠近。   “今晚在这儿睡吧。”   姬尘影猛地抬起头来,原本清冷自持的脸上充满了惊愕。   云齐十分淡然地爬上床:“白芨说你在神草宫里从来不睡床,都睡床下?”   姬尘影仍在震惊中,愣愣地回答:“是。”   “以后要睡床,知道吗?”   “嗯,我听你的。”   云齐笑道: “那怎么还不过来?”   “……”   “不想?”   姬尘影脱口而出:“不是!”大约是觉得这样太无礼,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你、你说让我,不靠近。”   云齐许久才开口:“不必听我的。”   “你真的愿意……?”   “你在想什么,”云齐撇开视线,“不过是与你分一张床好好睡觉罢了。从前你还小,我们不都是一起睡一张棺材吗?”   姬尘影笑了一下:“嗯。”   他俩和衣而卧,面对着面,香炉就在床头摆着,里头发出阵阵幽香。   姬尘影耳朵红得一塌糊涂,没敢去看云齐,即使躺在他身边,也保持了半身的距离,看上去十分乖巧懂事。      ☆、不会让你离开我   此时的时间,是三年前。   两个成年男子躺在一处,二人之前还发生过那样令人心神荡漾的事,也难怪姬尘影面红耳赤。   云齐却显得淡然,淡然得怪异。   “青岚,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知道吗?”   姬尘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答应,他似乎知道云齐想做什么,要说什么,低声,像是一个诺言:“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你想去杀云奕,我陪你,你不让我帮你,我不动手,我只护着你。”   “不提他。”   “……好。”   “人族寿短,你总还有你的人生,我希望你过的好,这样一来即使有一日我走了,也能安心。你记着,白芨,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但你可以信他,就当是信我吧,他不会害你。”   “好。我听你的。”   “若你想回姬家……”   “不回去。”姬尘影打断了他:“你说过,家人不会说我是怪物,会说那样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云齐道:“也好,你终究与人不同,回去恐遭人害,白芨身边就是个好去处。”   “你要回云家?”   “……”   “你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所以今晚才会这般说话。是不是?”   云齐也不瞒着:“时候到了。”   “我和你一起去。”姬尘影说:“哥哥,别丢下我。”   “怎么会呢。”云齐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八年前捡到你起,我就从未想过丢下你。今晚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我已从师尊那里学得差不多,八年了,是该了结从前的旧账,你若想去,跟着去就是。”   “我会护着你。”   “好。”云齐顿了顿,“还有一事,我早就想同你说。云家有件八宝法器名独目琉璃珠,当年爹娘还在世时为防祖堂觊觎,将珠子放在了荒山的密室中。”   “白芨替你解煞的那两年曾经借去过,后来还了,我担心继续放在密室中不安全,请师尊加了几道禁锢,日后你若需要只管问师尊取,他会给你。”   姬尘影道:“哥哥的东西我不会占有。”   “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姬尘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我知道了。”   云齐看着他,像是从未仔细把他看在眼里般,想要深切地记住。   “哥哥不要害怕,我们一起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知道。”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后,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护着你。”   “我信你。不早了,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同去。”   “好。”   云齐先闭上了眼,姬尘影静静地注视他,偏头微微动了下,仿佛想靠近他一些,最终却还是保持原样。   片刻之后他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云齐缓缓坐起来,发丝垂下,有几根落在了姬尘影脸上。   “此事你不能去,否则师尊断不能留你。”云齐说,“你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以后……”   说到此处,他轻抚姬尘影的脸颊,那香炉的作用便在此时体现了:“以后要过你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你的过客,便忘了我……也没什么。”   他这样说,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悲戚。   “要是早一些遇见你,比任何人都早……”   直到他离开,也再没有说什么做什么,离去之时他深呼吸了一阵,再抬头,眼中已经充满了杀意。   我下意识跟着他走出去几步,他离开,没有回头,背影决绝。   这一去,师尊在山门外等着,磕头谢恩,从此再不是师尊的弟子。   这一去,再无留恋。   这一去,乃是死别。   ……   姬尘影再醒来的时候,天已是破晓,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瞬行至云州城时,衣衫不整,头发都是乱的。   死后我的魂魄枯坐到了天亮,此时应该是刚离开不久,面见了阎王。   云府外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死尸遍地,云氏夫妇收养的孩子偷盗家中令牌,企图夺取八宝法器,气死了养父母,后上山八年,下山一朝屠灭云府满门。   引得众怒。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如今的姬尘影。   他来到人群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定定站住片刻,突然发疯似的挤进去,有人被他粗暴地推开,回头很是不满。   “你谁啊干嘛推我……”   “这人谁啊?”   ……   但当他们回头看到姬尘影发红的眸子,都识趣闭了嘴,猜测是这家死了谁的亲戚,还自觉让了一条路出来。   姬尘影来到门前,里头是院子,再往后便是祖堂。   他放慢了脚步,在围观人们注视下扫视地上,一具两具……三具四具,没有,不是,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终于他来到了祖堂外,云奕倒在门口,被人用剑钉死在门柱上,血都快流尽了,面容扭曲,仿佛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我不会忘记当年是如何折磨死他的,但仍旧不能解气,比之他换毒药给我娘,杀害我爹,远远不能解气。   云齐的尸身就倒在里面一些的位置,云家祖堂与云奕同流合污,只不过看不惯爹娘收留我,看不惯爹娘心善,经常开仓放粮接济穷人,挡了他们的财路。   竟只是因为钱,这样可笑的缘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云奕胡作非为。   鬼火一直跟在我身边,道:“想不到你竟能一人对战这几个高手,还是同归于尽。这人死壮太惨了,他一定欠你很多钱吧?”   我冷笑道:“你也想死?”   “别、别冲动,我胡乱说的。”   姬尘影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尸身,我站得近,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直直跪了下去,缓缓朝尸身挪动靠近,声音怪异:“云齐?”   没人回应。   “醒醒,是我,”他摸着云齐的脸,轻声叫道,“你怎么、怎么不等我?”   说完似乎想等人回应一般,等了一会儿,姬尘影抓住云齐的肩膀轻轻摇晃:“不要玩了,哥哥。”   “你说会带我吃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我们现在就去。”   “我的字写得很好看了,你教我画画吧,我想学画画。”   “你答应给我买的玉珏,还算不算数,算吧。”   “你……你答应我不丢下我,你答应过,答应过的。”   “你怎么能……”   他嘴里碎碎念着,将云齐的上半身抱了起来:“哥哥,你冷不冷?我抱着你,还冷吗?”   “哥哥,我没有听你的话,保持距离,我以后都不要保持距离,我喜欢你,哥哥,你听见了吗?我喜欢你。”   他把云齐的上半身搂得紧紧的,把云齐的头死死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自言自语:“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你骗我,我不听了,再也不听。”   鬼火悄悄在我耳边:“他有些疯魔了吧……?”   姬尘影就这么抱着一具已经冰凉的身体,低头在云齐额头上一吻:“你骗我,哥哥……我爱你。”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你是我一个人的,哪儿都不许去,不许离开我半步,再也不能拒绝我,恨我也好怨我也好,你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   接着是嘴唇,他埋头紧紧贴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云齐逼得推开他,大叫着让他滚开,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再也不会有回应,再也不会有声音。   姬尘影亲吻着怀里的人,小声抽泣。   “不要丢下我……哥哥……不要丢下我,求你,我求求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要,你回来啊,哥哥……”   他连报仇发泄都无法做到,云齐已经报了仇,半个人都没给他留下。   我就站在一旁,他把脸埋在云齐身上哭,肩膀起起伏伏,我无能为力。   鬼火道:“唉……让他哭会吧,哭完就好了……”似乎是忘了我和它都只是魂魄,就是想干预也无法干预。   如果可以,我怎么能看着他这样伤心。   这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我认出那是云家远房的几个表舅和几个祖堂。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爷,他这打扮也不像小厮啊。看这样子是个外头的人,说不准是谁家亲戚,跑来这儿哭。”   年长一些的表舅道:“是下人就让他领了尸身和钱赶紧走,这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是。”身边的人会意,上前:“我说这位公子……”   他没能走近,姬尘影从背上抽出剑来,转头眼神如刀般锋利,冷冷道:“滚。”   “……”那人吓得退了两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您死了家人我们深表同情……只是这里毕竟是云府,几位爷还要处理后事,您看……?”   姬尘影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另外一位表舅道:“这位公子,你也别怪我们,你看这事……你也得埋了人不是?总在这里哭,这人也活不过来不是?”   这话似乎点醒了姬尘影一般,他缓缓收了剑,回过头,整理了一下云齐的额发,擦去脸上的血污,一言不发地抱起尸身,转身瞬行离去。   “哎……”   “葛老,您就别操心那些下人了,还是赶紧找找云齐吧,还有这云奕……”   另一人道:“两兄弟相争,这是何必……”   “兄弟?一个外头来的野种还什么兄弟不兄弟?”   “都少说两句吧。”   “葛老,你怎么了这是!”   “方才我看了一眼,那人抱着的,似乎就是云齐啊!”   “什么?你可认清了?!”   “别管认不认清,再不追就追不上了,万一真是呢?”   “那还不追!不能让他带走云齐的尸身!”   这几个表舅没什么威胁,他们带来的祖才是有高手,云家祖堂也一样,不然我也不至于在门派八年,虽说前五年都是师尊拖着,想我有朝一日能放下仇恨。   不可能,即使是如今看到云奕,我也还是想杀他,折磨他。   不死不休。      ☆、明明知道你的名字   那三个人在荒山下追上了姬尘影,拦住了去路。看姬尘影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玄门派。   姬尘影被拦住并没有说什么,只见他瞳孔倒竖,顷刻间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红色狐狸,稳稳背着云齐。   比之万棺墓时还要巨大。   红狐狸眼眸燃烧着火焰,那三人看得都已呆了,其中一人道:“是他……不会错……”   有小胡子的问:“谁?”   “姬家那个,一直不回家的孩子。”   “就是你女儿说的那个狐妖生的?”   “不会错,云齐上了玄机山,那孩子也在玄机山,他们……”   狐狸挥动巨爪向前,轻松将三人打翻在地,飞出去十几米远,落地吐血,小胡子掏出符纸正要站起,被旁边的人拉住:“不能再追,就算你追上,姬家的那个女娃与他是命定,也没法下手!”   姬云两家有姻亲,姬轻罗是下一任的姬家之长,遂不能轻举妄动。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带走云齐,我们回去没法交代!”   “他是半妖,你即便去了也不敌,去找人,上山请人!”   三人咬咬牙一齐遁,狐狸也不去管,带着云齐再次瞬行,我追不上只能等着被拉去他身边。   “你无事吧?”鬼火在旁边问。   “干嘛?”   “你脸色很差。”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姬尘影的脸色那才叫差,我这算什么。   我被拉去的果然是玄机山的山脚,万剑阵高悬于顶,外加一道屏障,姬尘影上不去。   师尊有意不见他。   姬尘影将云齐放在一旁,跪下磕头:“弟子求见师尊,求师尊救救哥哥。”   他在山上这些年虽然没有拜入门派,却是见面三分情,跟着云齐一起叫师尊的,师尊从他上山第一日便知晓他是妖,不过他从未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便也容得下。   山门内传来洪音:“云齐下山前已被逐出师门,你走吧。”   姬尘影怕是也没想到云齐如此决绝,为不给师门添麻烦,直接弃绝。他咬了咬牙,道:“求师尊成全。”   “彼之执念,谈何成全。”   这是有些生气了,若是我听到这话,一定不会再求,求也无用。   可是姬尘影不愿放弃,重重磕头,不断恳求师尊救人。   声声恳切,坚定不移,我蹲在他身边:“别磕了……”   数不清他磕了多少下,每一次额头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声音都令我头皮发麻,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别磕了,不值得。   师尊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人已逝,你求也无用,回去吧。”   姬尘影的动作一滞,“那请师尊将哥哥的东西交给我。”   “此物云齐交于我时,已料想你会有此番,他让我转告你,待你不再执着时,东西自然会交于你手。”   姬尘影的身子狠狠地震了震,呆滞了一瞬,旋即发出一声短暂的笑来,从未听过他这样笑,似嘲讽,又有绝望后的苦涩:“不愧是哥哥。”   血珠从他额上滑下来,垂在鼻尖,不久伤口便先自行愈合了。姬尘影兀自跪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发狠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推开我?”   他缓缓站起来,自身后抽出剑,原地腾空而起,对着眼前的屏障狠狠挥出两剑。   掺了妖力的剑气堪堪打破了屏障,姬尘影返身抱起云齐,朝山上走去。   鬼火道:“他疯了!”   是疯了,公然上五大门派之首抢东西,不要命的疯。   前有万剑之阵,他面若冰霜,已经有了杀意与死志。   我与鬼火紧紧跟着,靠近了万剑阵,阵中无数的利剑纷纷朝他而去,姬尘影周身缠绕起红色的妖力,只护住了怀里的尸身,一步一步朝前走。   那些剑并不会伤人,而是割破人身上细小又尖锐的伤痕,令擅闯者知难而退,姬尘影的愈合速度逐渐跟不上越来越多的剑,身上的伤口也数不胜数。   “别走了……回头吧。”   他听不到,从头到尾,从万棺墓里见他起,他就听不到我说话。   “你这是何必?他根本不需要你这样,他就是赴死而去,你明不明白?”   即使听不到我也忍不住冲他大吼。   即使知道他日后还会与我再相见,那时的他早已学会了收敛锋芒。   即使知道他不会死在这里,我也心如刀割。   “你别走了!!”   随着这声音,万剑阵倏忽停了,姬尘影晃了晃终于也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当日留你乃是看你善心未泯,即使生而半妖,也绝无作恶之心,如今你这样是想血洗我派?”   姬尘影自嘲一笑,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和血污:“你不救,我自有别的办法,我要拿走他的东西。”   “看来,你已知道独目琉璃珠的用处……以你妖血确实可以聚魂,却乃有违天道,必遭反噬。”   “天道?哼。”姬尘影冷笑道:“师尊阻我,也是天道?”   “云齐不许你此举。”   姬尘影道:“……让他亲自和我说,只要他开口,想要我的命,我都会给他。”   一道星辰划过空中,姬尘影伸手接住,师尊道:“此法逆天,我只当不知晓此事,你好自为之。”   姬尘影打开手指,掌心躺着一枚白色的小圆珠子。   他有些犹豫,终究只是微微躬身:“多谢师尊成全。”   马不停蹄抱着尸身先走,我照例被仍在后面,姬尘影一走,那几个表舅带来祖堂便现了身:“青竹你为何放走他,他……!”   师尊的声音宁静淡远:“缘法注定。”   小胡子道:“此前他在你处,是你劝我们不必多嘴告知姬家,说他在此地不会惹事生非,如今你又放走他,你放走他就放走了,那逆子的尸身我们是要带回去的啊。”   “人都没了,带回去何用?”   “这……”   “放过他吧,我这徒儿一生困囿围城,死后连个尸身都保不全吗?”   “……”   我看着师尊,轻声道:“谢谢。”   ……   姬尘影回了万棺墓,他一靠近神草宫,白芨就知道他回来了,本来出来大约是想冷嘲热讽一番,几年不回来,怎么今日突然回来。   却看到他那侄子抱着一具尸身一语不发地朝万棺墓走,白芨像是看呆了,许久才想着跟上。   这些年万棺墓里定居的鬼魂越来越多,白芨从来不赶,反而把那些棺材都堆在了一处。有人走进时,千棺阵上万鬼飘的场面复又出现。   那些鬼魂聚在一堆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问鬼火:“你他们看得到我和你吗?”   “看不到,我们是后来者。”   姬尘影踏进了千棺阵内,阴风诈起。   与白芨记忆里的见到的一模一样,走过一处不平地,险些摔倒,他如同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一般,突然跪在地上,将尸身抱在怀里号啕大哭,白芨跟在身后,并未劝慰。   哭过了,他将云齐轻轻放在地上,整理云齐散乱的头发和衣角,哽咽道:“哥哥,回家了。”   白芨此时才上前来,看到云齐,并不惊讶,只问:“……你想做什么?”   姬尘影看都不看他:“聚魂。”   “你真以为能复活他?”   姬尘影看了看珠子,又紧紧握住:“别碍事。”   “……你醒醒,他回不来的,你这样做若是招来他如腐肉行尸怎么办?”   “我养他。”   “你拿什么养?是抓人牲喂他吃,等着他师尊来收你,还是割你自己的肉?你身上又有几两够割?”   “与你无关。”   “你若不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肉,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白芨说完反应不及,他此前还从未告之姬尘影这件事。   姬尘影却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模样,“不用你管,你走吧。”   白芨哑然,难得好脾气地蹲下来,语气稍微温和了些:“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他对你很重要,我都明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但凡他能回来,看到你做这些违逆天道必遭反噬的事,会怎么想?”   “……”   “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从八年前经历家门聚变一事起,你认识的那个云齐就已经死了,活着那个一心只想报仇,他从来没想过报了仇还能重新活过,他已经不愿再活下去了。即便这样,你还要折腾他吗?”   眼前的尸身脸色惨白,面容安详,是完成心愿之后再无遗憾地死去。   “姬青岚,即使这样你还要复活他吗?”   “是。”不容置疑,姬尘影低声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   “怎么样你才肯罢手?”   “除非我死。”   白芨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云齐身边拽起来,瞳孔倒竖:“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姬尘影与他对视,毫无畏惧,毫无感情。   “你真是病得不轻!”   “他想不想活着,从未对我说。”姬尘影道,“只要他说不想,我就去陪他。”   “你这样真不如死了。”   姬尘影不愿多说,用剑划破了手掌,以血在地上自顾自地画阵法。   白芨的脾气比之之前和之后都要冷静淡然,也许是知道多说无益,他索性甩袖离去。   我问鬼火:“他要画什么阵?”   “天罗地网。”   “那是什么?”   “一种流行于妖族鬼界的邪术,奇怪,你不是跟着他的记忆一路看下来的吗?不知道他学会了这个?”   “真要看下来我又长了八岁。”我道,“与我无关的有些地方转瞬即逝。”   “那你想想,反正他时常与你在一处。”   “姬尘影不可能在玄门派学会邪术,难不成还是白芨教的?看方才白芨的反应,他倒是知道姬尘影会的,可是以他的脾气怎么也得说两句,不准用他教的术法,这样的话……”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姬尘影的师父?”   “他师父是个妖族?”   我摇摇头:“是人,还是白芨的好友。不过……若是邪术,倒是有可能。”   “我在你体外,听不懂你说什么,你能直白点吗?”   “你一团火听懂有什么用。”   “你不想我告诉你什么是天罗地网阵吗?”   “还需要你说?看不就完了。”   “非也非也,此阵可是大有来头,你若是想听,我能说上三天三夜。这阵法原本不是邪术,是用来捕捉魂魄用的,后来……”   “嘘,他似乎画完了。”   “哎你听我说完……”   姬尘影将云齐抱进他以血液画成的阵法,再以血涂抹在尸身的额间、耳后和手腕。   “原本是需要十七个童子之血,不过他一人之力妖血也可替代,只是需要耗费甚多,他方才画阵用了一些,现在是在念咒,之后鬼门就会大开。”   “鬼门?”   “嗯,你等看,可别错过了,此乃骸阵,想必会极为壮观。”   我也不必问他何为骸阵,大概是道家学说,那一套听了也听不懂,姬尘影的师父实在可疑。   与此同时,自云齐身后地底,忽然升起一道虚幻中的门来。   “来了!”鬼火道。   那扇门虚掩着,姬尘影伸手一点点推开,风声混杂着人的低语渐渐传出、加深,直到风声的呜咽都巨响无比之时——   门内涌现了千军万马。   那是一群白衣鬼魂,男女老少皆有,巾帼女将,朝堂少帅不乏,布衣有,权贵也有。   他们排成一排,缓步而出,一个接一个,都微微低着头,脸色极其苍白,犹如活死人复生,看得人心惊胆战。   伴随着巨大的阴风阵阵,和“啊——啊——”低语,这诡异至极的队伍从门内走出,走过姬尘影,走过我与鬼火,在万棺墓的尽头消失。   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最后的鬼魂才从门内挤了出来,它一离开,鬼门立刻关闭,那些声音这才渐渐止住了。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因听到姬尘影似乎在低语着什么,担心他还要做什么傻事,忙靠近他,却是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明明知道你的名字,为何你不在……”      ☆、为何找不到你   “名字代表一个人,比如你想要找到一个人,就要先知道他的名字,别人根据名字就可以告诉你,他在哪儿了。”   “你,名字。”   “我?我的名字是云封故,也可以叫云齐。”   “云、封、故,云、齐。”   “没错,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吗?”   “青、岚。”   “青岚?是哪个青哪个岚?”   “青岚。”   “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是这个青岚吗?”   “青岚、云齐。”   “嗯,青岚和云齐。”   ……   姬尘影将尸身抱在怀里,不断念着这句话:“为何找不到?为何找不到……”   “为何找不到?”   鬼火回答我:“你怨气太重,执念过深,化为厉鬼,寻常阵法自然找不到。”   想想,我那时应当是在鬼市逍遥吧……   “他也该接受现实了,鬼门都开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我道,“我的记忆被人篡改过,这说明他还用了别的办法,甚至可以改变我做鬼时的记忆。你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鬼火没有脸,火焰却旺了一些:“不会是……”   我知道它和我猜得一样。   阎王。   若非如此,我不可能连做厉鬼的记忆中都没有他。   “这、这也……”鬼火道:“好家伙,他若成鬼,必定做得厉鬼一方霸主啊……”   “这是你说的第一句人话。”   “我不是人!”   “我知道。”   和鬼火说话时我没有移开看姬尘影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绝望形容,心如死灰,我怕他下一刻就会用剑自刎。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好在姬尘影不出我所料的并没有在万棺墓里逗留多久,他抱着云齐离开了。   鬼火问我:“你能猜到他去哪儿吗?”   “不用猜,他能找到的、比我师尊还要有神通,又能助他去鬼界的,天上地下如今只有一人。”   “是送你来这个记忆里的人?”   “算你聪明。”我问它:“不知道鬼魂会不会冷。”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   熟悉的被拉回姬尘影身边,他一日之内从玄机山瞬行至云府又回去,再跑到青丘归藏,我也被那股怪力拉了数次。   不过我多虑了,没觉得想吐或者寒冷。魂魄游离在这之外,无知无觉。   我见过阿紫,遂一眼认得出,她坐在一架秋千上晃来晃去,见到姬尘影来了,便走上前:“姥姥等你很久了,你随我来吧。”   鬼火道:“姥姥?是我知道的那个传说中的纯狐氏?”   “是,我还听说她是和涂山国主同时代的狐妖了。”   “当然……”鬼火的语气有些愉快,“没想到跟着你还能见一见这些上古时候的大妖。”   阿紫带着姬尘影并不是前往大殿,姬尘影问她纯狐姥姥在什么地方。   “姥姥说让你把他放在寒潭洞,不然肉身保不住,就算找的回来魂魄又有什么用。”   姬尘影不语。   “我听说了你的事,可惜我不认识你的娘亲,姥姥说她叫白薇,是住在灵岳的,”阿紫道,“我也没有娘亲,从小跟着姥姥身边长大的。”   “你也许会怨恨,因为灵女当初杀你的决定。”   “姥姥也是想帮你的忙,你待会可不要嘴硬,该说软话的时候不能犟,耽误事就不好了。”   “到了。”   “寒潭洞里冰雪霜花,最适合保存肉身,没个十年八年是不会坏的。”阿紫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放里面的冰床上吧,我带你去找姥姥。”   姬尘影有些犹豫。   “姥姥说,如果你想她帮忙,就照她说的做。”   纯狐姥姥见到姬尘影的第一句话就是:“嗯,像,简直和白薇,一个模子印出来。”   姬尘影捏了捏拳头:“告诉我怎么救他。”   阿紫小声提醒他:“我跟你说的你都忘啦?”   “汝心有不甘,吾明白。”姥姥随手一指,大殿中央鬼门再次洞开。   鬼火激动道:“无需阵法,点门洞开,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阎罗殿上汝有一场交易,应与不应,汝自选择。”   姬尘影抬腿就要走进去,阿紫在身后欲言又止:“哎你!姥姥!”   “去吧。”   “姥姥!这里头可是连通鬼界,您什么都不嘱咐他吗?”   姬尘影已经消失在门内,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听什么嘱咐。   “姥姥,您一向不爱管闲事,此人又是咱们狐族在外与人生的半妖,您本是瞧不上的,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帮忙?姥姥,你莫不是又在打颜哥哥什么主意吧?”   纯狐姥姥并不说什么。   “哎呀~姥姥~”   “汝这丫头,此事不用操心,姥姥自有想法,若是姥姥算得还准,今日一事,日后必将助汝与国主一臂之力。”   阿紫脸一下子就红了:“还助什么呀,颜哥哥都拒了婚事。”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之所以帮姬尘影,是通过什么法子算了出来,我如今同她会有的交易,以我的命格换涂山颜的,除去她心头憾事,一切都是为了阿紫。   果真是从上古时候活过来的老家伙,一算三年,也是能忍。   即便我知道被算计,也还是会网狐花树里钻。   我是一定要想起来姬尘影的。      ☆、你与我是绝配   鬼火走在我前头,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头,我俩撞了个满怀,我扭着它的火苗怒道:“好好的你返回来干什么?”   “阎阎阎……阎王!”   我朝那扇门里探头,抓住鬼火:“慌什么,老熟人了。”   头一次见我确实也有点慌,不过阎王这个人,不算难想与,好好说话没大碍。   怕就怕姬尘影在这里闹,关键他不怕死,这个不怕死的人就很可怕。   牛头马面还是老样子唬人,喝道:“堂下面见阎罗王,还不跪下?”   我以为姬尘影会拔剑,谁知道他真的跪了:“你能救云齐?”   阎王半张脸藏在黑暗里:“纯狐氏,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吧?你想救的人确实在我编下。”   “他在哪里?”   “他是只厉鬼,厉鬼在鬼界居无定所,今日见明日不见,我也不好说。”   “……那我在这里等他。”   马面道:“放肆!阎罗殿也是你等小妖能待的地方?”   “算了。我且问你,人间东海城一个时辰前大开鬼门,是你动了骸阵?”   “是。”   “你可知自己会有何种反噬?”   “……”   “看起来你不在意,让我来翻翻看。”阎王取出他那小本本,找了片刻,“找着了,你叫青岚,是你吧。”   鬼火道:“他到底叫什么,你不是老是叫他姬尘影?”   “一个娘亲取的,一个爹取的,不过阎罗殿的记录是以一个生命诞生时最早的名字为准。他娘刚生下他就给他取了名字,尘影是后来回姬家用的,不过他爹也没晚多久就是了。”   “原来如此。”   “你原本的寿数是四百八十一年,如今只剩下两百年不到。”   姬尘影面无表情。   “……”牛头马面对视,“你这人好生奇怪,是嫌自己命长吗?”   “为何从鬼门里走出来的鬼魂没有云齐?”   “他是个怨气极重的厉鬼,有些少见,这种鬼生前为人时执念都特别深,不能放过别人和自己。”阎王道,“我还记得他,你俩也还记得吧?”   牛头马面点头道:“记得,怨气萦绕,确实少见。”   “他需要八字阴阳合完全重合,不得有一点偏差的身体才能还阳。且这本就违逆天道,就算还阳也活不长。”   “怎么样才能找到?”   “找?就算找到你也没法,需得自愿。”   “我能做什么?”   “等。”   “……多久。”   “即使是天下算法的纯狐氏,也不能保证多久。”阎王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会留意,你回去等着就是。”   “我凭什么信你。”   马面道:“嘿你是什么人敢这么猖狂?”   “你可以不信我,只是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为什么帮我?”   牛头道:“不是帮你!咱们也是有任务在身,驱散厉鬼。”   “他那样的厉鬼,没有十年八年是散不去的,当然,即便如你所愿还魂回阳间,也活不了几年。”   “……”   “除非,有人自愿把寿数匀于他。”   姬尘影道:“我的给他。”   阎王顿了顿:“你可要想好,他是厉鬼还阳,你允他,便要大打折扣。你如今寿数已不到两百年,纵使匀他一百五十年,也不过能换他二十余载。”   “可以。”   “……”阎王双手撑住下巴,微微向前躬身,“签字画押。”   姬尘影提笔签字,咬破手指画押,阎王按住了他的手腕:“还有一事,聚魂的仪式需得由你来完成,聚魂者魂魄之力越强,成功的几率便越大,人世间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我知道。”   “你不知道,”阎王语气幽幽,“待他回阳间之后,一切有关施术者的记忆都会被抹去,或是替换成无关紧要之人,就连他厉鬼的记忆都一样保不住。并且一旦还阳之后想起了关于你的记忆,也会顷刻间散魂。”   姬尘影一愣:“……”   “开鬼门不过减减寿数,你并不在意。但倘若日后真的有与他八字阴阳合、且愿意被夺舍的身体,这聚魂还阳的代价,可不单单只有夺去寿数那么简单。”   “你求的是违逆天道之举,此举便要你拿最珍视的东西来换,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是这个道理,有得,必有失。”   牛头在一旁道:“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最珍视的不是自己的记忆,反而是别人的记忆。”   阎王放开了姬尘影的手腕:“想好了就可以画押。”   姬尘影道:“我与他以后就是陌生人,是吗?”   “不错,且还阳后他不再是你记忆中的容貌,或许性格也会有些不同,毕竟你我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适合的身体,他还要做多少年的厉鬼,凡是鬼都会慢慢忘记很多活着的时日。”   怪不得我和姬尘影的记忆偏差至此。   姬尘影望着那张签字画押的纸,血珠掉下来,迟迟没有按下去,良久,他忽然如负重释一般笑了:“也好。”   也好?什么叫也好?你分明在意我,为我能做到如此地步,一句也好,就完了吗?   他最终还是画了押。   “如此你我的交易就成了,我收下你一百五十年的寿数给云齐,替他留意着合适的夺舍身体,你只需等待,不必再做无用功了。”   姬尘影低下头:“我能不能在鬼界见到他?”   “可以是可以,只是要看他是否回来。”   “多谢。”   鬼生三年……确实在外头浪,没有回去过。   不过即使回去,我也记不得他了。   我反手扇了自己一耳光,鬼火被吓到了,它原本就有些害怕阎王,是个惊弓之鸟不经吓,“你你你,你不必这样自责吧?”   怪我,做了厉鬼无法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便渐渐恣意纵情,竟没想过要回一次阎罗殿。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到此等地步。   “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鬼火道:“我看挺好,你俩一个比一个执着,并非良配,但确实可以说是绝配。”   “你这话我还算爱听。”   “嘁嘁。他要走了。”   我二人再次跟着姬尘影离去,看他对纯狐姥姥道了谢,去寒潭洞与云齐的尸身道别,我才想起来什么,戳着鬼火:“你说我一会儿看完了这些回去,能不能想办法回自己的身体里去。”   鬼火道:“按理说是不可以的,虽说都是死尸,到底不同,你是从原身出来的魂魄,再想回去难。”   我哼唧了半天,姬尘影道别完,又走了。   我坐在地上等,心道他体力真好。   嗯,不错。非常不错。   鬼火忽然凑近燎我头发:“不要想那么猥琐的画面啊喂!我能看到!”   我飞起给了他一脚:“你给爷死,谁让你看他。”   “你以为我想看,是你自己想得猥琐!”   “他那么喜欢我,我也那么喜欢他,想那种事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不要脸啊啊啊!哎?你承认了?”   “我有否认过?我警告你啊,只有我能看,给我忘了。”   “谁稀罕似的!”   我再次被拉走而被迫中断了这次与鬼火的激情互动,回到了万棺墓。   姬尘影站在千棺阵上,掀起一块棺材本板儿,长腿一迈迈进棺材,躺在了里面。   “他在干嘛?”   “睡觉。”   “……”   “你用这么猥琐的眼神看我干嘛?我这次可没想什么下流事。”   “我特么有眼睛吗?”   “我从你的火苗上感受到了你的鄙夷。去去去,你离远点。”我赶远了鬼火,走了过去,姬尘影躺在棺材里,就像初见时他摔了个跟头,小兔子一样蜷缩在一起地躺着。   我虚抚他的脸颊,心里十分思念,不想再继续看下去,想回去见他,他的事让他亲口对我说,我想告诉他我就是云齐,告诉他我对他的感情。   “哥哥……”他闭着眼,忽然开口。   听到这个我就来气,这几个月里他虽然对裴毅没什么逾矩的行为,可是处处护着裴毅,完了还让裴毅叫他“哥哥”。   想想心里就蹿上一股火气,“你干嘛对裴毅那么好,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我知道死的含义了。”   我一愣。   他曾经问过我死是什么,那时我不愿多说,总觉得这个死字,对我对他都十分遥远,所以含糊过去,说死就是没有了。   如今他真正明白了。   “我会回去的,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再也不会丢下你,这次我想选你,小青岚。”      ☆、杀你就杀你   “啊~还要待多久?”   “他这样不吃不喝身体真的撑得住吗?”   “成年妖族也得吃饭的吧?”   “他躺在这儿做什么呢?”   “喂,怎么你也不和我说话?”   我被它说得有些不耐烦:“你少说两句不行。”   鬼火道:“你俩在这棺材里待了两天两夜了吧?还有完没完啊,我快无趣死了。”   “你一团火有什么好无趣不无趣的。”   “喂!我可是你的意识,你给我留点面子吧!等等,好像有脚步声。”它静默片刻,大叫道:“哈哈,真的有人来了!”   千棺阵外走进来一个人,是姬尘影那个道貌岸然的师父,鹤发鸡皮,装得一派仙风道骨。   姬尘影忍了他那么多年,当年从万棺墓里出来时就知道,自己被这个所谓的师父当做药人来使,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和白芨说过哪怕一个字。   如今他干嘛来了?   那老道踱步至我身边,我有些嫌恶地躲开了些,只听他道:“随为师回去吧。”   姬尘影睁开了眼,两天了,他一直把自己困在这具棺材里,不吃不喝,蜷缩成一团。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你不能这般消沉。”   姬尘影重新闭上眼,不愿与他说话。   “想不到你竟是与云家人有这样深的交集,若不是今日听白芨提及,你为了他的死自责,将自己困在此处,为师都还不知道。”   “闭嘴。”   我与老道,甚至鬼火都一同愣住了。   老道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不配提他。”   “你!你就算伤情,也不能欺师灭祖,这般对为师说话!”   这老道还算能忍的,他知道姬尘影是半妖,所以才会拿他做药人,像他这样自恃清高的人不一定就瞧得起姬尘影,如今突然被自己瞧不上的人这样一说,脸上一阵青白,却还是忍着不曾发作。   姬尘影懒得搭理他。   “为师知道你有苦衷,也不会怪你。你合该与我一道回去,你的身子要紧,再这样下去恐要垮掉,为师再为你配几副药,你也该好好养养身体。”   即使明目张胆不要脸地说到这个地步,姬尘影还是懒得搭理,似乎他并不觉得被骗着喝下那些毒药有什么不妥,或者,他觉得还没到出手的地步。   “有一事为师方想起,白芨说你大开鬼门时,用的是云家的八宝法器,独目琉璃珠?”   哦,我说呢,这老道在这儿等着呢,贼心不死啊。   棺材里的姬尘影突然睁开眼,缓缓坐了起来:“……”   “为师常年炼药,对这些东西倒是有些孤陋寡闻,竟还不曾见过八宝法器……”   姬尘影站了起来,从怀里取出独目琉璃珠给他看:“……”   “果然在你身上!”   他这么说未免有些沉不住气,姬尘影静静地看着他:“想要?”   “哈哈哈哈哈,为师要它做什么,不过好奇想看看罢了。”   “可以。”   但他并没有动。   老道皱眉:“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为师一不修仙问道,二不寻器成仙,你又何必如此防着?当年你自这万棺墓上来,身有缠缚结之毒,难道为师不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你吗?”   好一个尽心尽力,好一个照顾,简直佛口蛇心。   姬尘影十分冷静,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拿。”   那老道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悦,踌躇着还是走了过去,就在他要拿到那颗珠子,眼中逐渐放出贪婪的目光时,姬尘影收了手,冲老道挥了一拳。   这一拳不算快,以我所见他往日的功力,也就用了十之五六,像是试探。那老道躲过了,这一躲我就明白姬尘影是想试探他什么。   “是你。”姬尘影道:“六年前的那个蒙面人。”   “什么蒙面人?”老道皱眉。   “你身上有我的妖气。”姬尘影冷冷道:“六年前我离开万棺墓时,偷袭我的人是你,那时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丝妖气,我认得出。”   “笑话!为师偷袭你?!为师第一次见你,还是应了白芨的央求上重楼殿治你身上的毒,而后才教了你用剑和医术!若是真如你所说,你我之后又相处了一年有余,你为何早没有发觉?”   “是啊,我为何早没有发觉?我竟蠢到如今才明白,你当年并不想杀我,反倒希望我活着,才能物尽其用,一直为你试药。”   “什、什么?”   “那一丝妖力是我所留,往后只要你对我动杀念,我就会马上察觉。至于我为何早没有察觉……是因为你将我当做药人时,并未对我动杀念,否则你一时之间,又要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对药不闻不问通通喝下去的药人?”   那老道一时没能接上话,只道:“你早就……”   试药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当年我为了能早日见他,不仅毫不怀疑你,还主动找你想要加大药量,我自己蠢,我认。”   “你……”   “你拿我试药是为了想要炼成的药,蒙面偷袭,却是为了这颗珠子,我说的可对?”   老道看到他又拿出珠子,眼眸阴沉,“为师不知道你发什么疯,说这些莫须有的事,你在此地与为师撕破脸,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及你舅舅的颜面?”   “他只会为看不清你的真面目而感到懊悔。”姬尘影手里抛着独目琉璃珠一上一下玩,歪着头道:“这东西,确是人人都想要。”   “难道你不想要?”   姬尘影没有回答。   老道:“既然你不想要……那就把它拿来!”   “这就忍不住了?我还以为你还要再嘴硬一会儿。”   “休要多言。”老道喝道,自袖中取出两张符纸来。   “哼,”姬尘影见他一副要攻击的样子,反而笑了,“云奕曾对我有过杀意,此前我并未见过他,而他身上又有与你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妖气,是巧合?”   “当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你和云奕见过面,不止一次。”   我正在思考姬尘影喝了他那么多毒药,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猛然听到他这么说,抬起头去看老道。   老道咬紧牙关,并不多言。   “我自云府带走云齐时……”说到此处姬尘影明显顿了顿,声音里含着一丝丝的颤抖,“当时你也躲在暗处。”   真的是他?我在阎罗殿上所见的幕后之人,真的是他?!   “为师是不是合该谢你不杀之恩?”   也就是说……当年姬尘影离开万棺墓时,在这老道身上留下了自己的一丝妖力,那时他击退老道,老道落荒而逃,姬尘影却并不想继续追赶,他赶着要来见我。   但无论谁沾染了这丝妖力,只要对他动了杀意,他都能察觉,老道就是指使云奕害我爹娘的幕后之人,无他,不过是与云奕合谋,前者要独目琉璃珠,后者要家财。   他二人恐怕是时常在一处密谋,久而久之云奕身上也沾染了这丝妖气,当姬尘影上门找我时,云奕动过杀意,但姬尘影并不在意。   他当年对云奕,大约也是为着我的缘故,上门找我时即便是云奕对他态度恶劣,他也礼而代之,否则本不必受云奕的气。   这个傻子……   方才老道忽然提起独目琉璃珠,引得他怀疑,他给老道看珠子,又突然发难试探,是为了证明那丝妖气的存在,如此一来,这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姬尘影摇了摇头:“你的确治好了我中的毒,医术与剑法我也承你的情。”   “那就乖乖交出八宝法器!”   “若不是你与云奕合谋害他,你我本不必不死不休。”姬尘影淡淡地说,仿若只是在说再普通不过的话:“你有恩于我,又用我试药,别的,都可以不提。”   他缓缓将背上的剑抽出来,瞳孔微缩,逐渐倒竖发红,神情逐渐充满戾气:“今日你必须死。”   万棺墓里万籁俱寂。   鬼火第一个幽幽道:“啊……”   老道第二个:“欺师灭祖,这就是我教出来好徒弟……”   我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仿佛都被什么东西卡住,即便在心中想了太多太多,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八宝法器给我!!”   并未变为狐狸身,二人就瞬行缠斗在了一处,老道拿着的那两张符纸,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可用起来却是十分的称心如意。   一张符纸被他贴在了自己脑后,此人身法顿觉古怪迅速,竟能与姬尘影打个堪堪平手了,另一张被他贴在了桃木剑上,结结实实挡住了姬尘影的剑,不但没有断,反而弹了一瞬,将姬尘影的剑推出去几分。   姬尘影反手转剑,用的还是老道教他的剑法,直取老道咽喉,老道向后撑地躲过,姬尘影已瞬至他身前,朝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噗——”看上去这一脚并不多用力,可是老道自口中吐出的血来,却是不少。   老道抓住姬尘影的剑刃与脚踝,顺势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骨骼不知是否是被扭断了。   这符纸确实厉害,他不仅有了速度,力量竟也如此强大。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姬尘影被他折断的右脚飞速扭了回来,再次蹬上他的下巴,将他踢出去十几米远。   鬼火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一定很疼!”   不错,姬尘影再怎么强悍也都是骨肉所做,收回右脚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适,随后他一步一步朝地上的老道走去,一瘸一拐,却坚定不移。   老道想要爬起来,刚撑起身体,口中就又吐出一大滩血,复又趴下,转了个身坐着面朝走过来的姬尘影。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你这是欺师灭祖!!”   姬尘影抬手将剑刺入他的咽喉,毫不留情,毫不犹豫。   老道睁大了眼睛,失了声音,闭了眼。   拔出剑的瞬间姬尘影撑不住倒在地上,我下意识想要过去扶他,却听鬼火在我身边急道:“站住!别过去了,此时外面的人想要唤醒你!”   我回过头,原本万棺墓里的场景变作了狐花树外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拉力即将要拉我回去。   “姬尘影……”   已经晚了,我被外力拉了回去,重新进入狐花树的黑暗中。      ☆、三登阎罗殿   姬尘影回白芨的神草宫收拾行囊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舅舅的鞭子,什么都没解释,将那包药渣丢给了白芨,转身离去。   这是白芨的记忆中我所见到过的。   那他之后应该是回去了姬家。   涂山煦自树洞口看我,道:“回来了。”   一只手伸了进来,揪住我的领子就把我往外拽,我还没从这趟旅途中回过神,踉踉跄跄地爬出树洞。   刚一出洞就听涂山颜带着怒意和哭腔的声音:“老裴你这是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这么大,你让我怎么还你这个人情啊?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要不是、要不是阿紫,我就嫁给你了呜呜呜……”   我抬头:他、涂山煦、归叶、阿紫,还有……姬尘影,都在。   在姬尘影的记忆里我度过了差不多月余,如今再相见颇还有些久别重逢的滋味。   他看着我,似乎是人傻了,怔怔的。   我本想扑上去,可又想起如今我是用着裴毅的身体,便作罢。   涂山颜继续哀嚎,闭着眼抹眼泪,阿紫拽了他几下都没拽动。   我直接了当地捂住涂山颜的嘴:“你想我死吗?赶快闭嘴!我才瞧不上你,少自作多情。”   他擦拭着眼睛:“老裴……?”   “不用谢,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拍着拍着,自己愣住了。   我的身体还是记忆里云齐的衣着样子,并不是裴毅。   涂山颜在一旁:“你是……老裴?”   我往狐花树里一看,心都凉了:裴毅的身体软软倒在树洞里。   “啊啊啊你的身体怎么变透明了?你你你你还好吧??”   是散魂。   阎王这点倒是没骗姬尘影,我如今想起了关于姬尘影的一切,就要散魂了。   我执意求真相,执意要想起他来,如今散魂,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些日子以来陪在他身边的,不是裴毅,是我。   是他曾经那么想要换回来的我。   “云齐……?”他怔怔地开口,朝我走了一步,却又害怕着什么,停步不敢上前。   泪眼朦胧中我望着他,他看我的眼神叫我明白,他懂我。   他懂我在玄机山上八年的恨意,懂我化为厉鬼三年的执念,懂我这十几年里所有的痴缠怨怼。   便是谢谢,都不用说了。   “云齐!!”   散魂而去的最后一刻我见他扑了上来,似乎是想抓住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抓到。   ……   再次回到了鬼界,轻车熟路三登阎罗殿。   第一次来是新鬼报备,第二次是阎王给我看灭门时的记忆。   这第三回……   我坐在阎王的判案桌上撒泼打滚。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有本事你就判我下十八层地狱!”   阎王奇道:“我如何判你!倒是你放过我吧,我这都要退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姬尘影这件事你不说清楚,我就赖在你这一届了。你是知道我厉害的,日后待我成了你名下这千年万年的大厉鬼,你就等着底下的人参你一本吧!升迁?你在做梦哟。”   “你想怎么样啊,我是真的服了你了,本想做几年小官当当,虽然此地不比别的地方兴旺,可好歹还算得上安稳,怎么偏偏遇上你这么个无赖……唉!”   我才不管这些:“说我无赖,你要脸不要!你坑姬尘影坑了一百多年的寿数!我不管,你还。”   他一脸懵逼:“你说的那是谁?你的相好?不不不不可能,你这样的厉鬼怎么会有人愿意跟你相好。”   “嘿你怎么瞧不起人,他就是我相好,都是老相好了。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鬼界的规矩,我混了三年鬼市一霸,别的阎王我也都见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交易不平等吗?”   他愣了愣:“……”   牛头在一旁小声提醒:“就是三年前要来换他的那个半妖。”   马面道:“我记得不是叫青什么?还想着找云齐,结果这厮三年间一次都没回来。”   我笑道:“谢谢你提醒,他是叫青岚。”   阎王“哦”了一声:“是他,想起来了。”   “装什么装。”我把他手上的判官笔拿下来,摊开他专门记录生死的小本本:“快点把寿数还他!”   “还不了,他本人都签字画押了。”   “你耍无赖?行,我现在就去鬼市张贴告示……”   他赶忙示意牛头马面拉住我,道:“哎别别别,前两个月你一走,鬼市好不容易才消停,你可别添乱了,我就是命不好,怎么摊上了你。”   我道:“是你坑他在先。开鬼门是他不对,你要收他近三百年寿数,这里头的事我不懂,我也不好说什么。但那个什么聚魂还阳之法,你少糊弄我,鬼市明文,既已收了他最珍视之物,就没有再收寿数的道理。”   阎王摊手:“他签都签了,我真的没法还,你怎么不去怪他不懂讨价还价呢?”   他当然不懂,或许他懂,但他不会,是累了,还是觉得没必要,因为想要我回去,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便是再付出多少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一线希望。   “你还强词夺理!!”   “行行行行了,撒泼也该有个限度,真当这是自己家啦!”阎王推了我一把,“你不下去我怎么写!”   我站在他身边监督他翻簿子,翻到一处,他指给我:“喏你看,咱们先捋一捋,半妖青岚,寿数四百八十一载,因私自于人间大开鬼门,余一百九十三载,又因使用聚魂还阳之法,匀于云齐一百五十载,换云齐还阳之身二十五载……别掐我,坑是坑了点,但他来我阎罗殿要我帮忙,我收点好处费你总不能说什么吧?”   “一百多年的好处费?!”   阎王一横眉:“他可是个半妖!若不是纯狐氏,凭他怎么来得了我阎罗殿?你也不想想!”   这倒是实话,他算是应了纯狐姥姥的请求,放姬尘影来的,若是传出去他是没法在鬼界混了,下一任阎王也会因此蒙羞。   说到底这半妖半鬼的,都还是六界不待见。   我只好先按住不提:“继续继续。”   “……换云齐还阳之身二十五载,余四十三载……又余二十六载。”   “等等!你刚才略过了什么?”   他略过的那行字是后来添的,被手刻意挡着一时也看不清。   “虽然我收了他的寿数,但他本也是活不到那么长久的。”阎王道,“他被人下了一种邪术的降头,与一凡人有着命定,二人同生共死,人族寿断,不过须臾百年。这上头写着的寿数多是虚的,还有邪术导致的这花败叶落的命格。”   我咬咬牙,忍着心里的恶心:“是他那个混账爹……”   “签字画押之后过去月余,他又通过纯狐氏来了一次,说要解掉邪术,他的寿命只要四十余载,不愿连累旁人。”   “是他妹妹姬轻罗。”   “不论是谁,此法我都解不掉,属于妖族的邪术便要妖族的力量去解,要么通过换血,徐徐图之,大约有个三五载,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解去,要么就得用狐族神树的力量。”   “什么力量?”   “原本这种妖族术法是用来缔结两位有情人的,自然解法也是与他心心相印之人了。”阎王道:“他似乎没有。”   “我……裴毅应该可以。”如今我在裴毅身子里,就是不知裴毅之于姬尘影到底……   阎王忽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总之,因这邪术,虽然记录上他的寿数乃妖族寿数,可实际上根本活不到近五百年,我所收纳的不过是钻了个空子,趁他还活着,替他取出来,他要开鬼门要聚魂还阳都随他折腾,反正不取,他也用不了,折腾完剩下多少不如为我所用。”   “你还真是聪明啊……”   马面道:“这算什么,咱们阎王的厉害你只知道了十分之一。”   “算你还有点良心。”这也算是间接帮了姬尘影,我叹气,为他做的那些事,即便没有命定,他几百年的寿命迟早也得给折腾完。   “他这三年来自己折腾,经常以妖力寻你的魂魄,折腾来折腾去,就剩了二十六载,如今距离大限还剩三年。”   是……就连姬鸿影都说过,三年来用以妖力寻魂魄往生之法,无果。   “姥姥答应我会把他花败叶落的命格换给我,这样也不行吗?”   “你也没剩多少了。”他翻找簿册,“人,云封故,阳间寿数二十五载,得寿二十五载,共五十载。”   “那就还他,若我不能再回去,他至少还有二十五年。”   “谁说你不能回去?你必得回去!!”   “靠……”这么不待见我。   他道:“你愿意给他就给他,你还能活到五十岁,他是二十六岁,十二年如何,你们各留一半。”   如此一来真正同生共死,我看他在生死簿上勾了两笔:“满意了。”   “说起来我尚未问你,你还阳之后一切顺遂,为何今日回来?”   “这不是想知道我忘了什么,和姥姥交易,想起来了吗。”   “作死。”   我有些讪讪:“你俩合起伙来骗我,你也别说我了吧。”   “那便是散魂,好在我留有一手,否则今日必将酿成大祸,你还是回你的阳间去,我头疼。”他召马面送来一只锦盒:“这是裴毅给你留下的,他是自裁,余下还有命,你吃了赶紧回阳间。”   我疑惑:“他留给我?我并不认识他,他为什么留给我?”   “就在两月前,他自裁入我阎罗殿,我见他也是一只厉鬼,不过比你之执念差了一些。他与你命格八字阴阳合,我便问了他愿不愿肉身被你夺舍。”      ☆、心意相通   “他,怎么说?”   “愿意,并且在我提出将他生死簿上余下的命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时,他也欣然答应。”   “……”   “还阳之后记得给他烧些纸钱,虽然人已投胎,好歹攒些福报。”   “他现在人在哪里?我想当面道谢。”   阎王揶揄道:“他不如你,已经投胎了。”   “他为何自裁?”我想起我醒来时裴毅是躺在外门弟子房的床榻之上,没多久赵岚就找来了。   “魂魄既已投胎,前尘事就在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好。”等回去,我要去无尘峰一问究竟。   我拿起锦盒里的药丸:“……”   “吃啊,赶快回去,我好清静清静。对了,万望从今往后你我不再相见,再死,你就直接找孟婆,别来找我。”   我笑出了声:“行,只是我有个问题,我的肉身被姬尘影放在了寒潭洞,阿紫说没个十年八年坏不了,这才三年,应该没坏吧?”   “嗯?”   “这次回去,我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肉身里?”   “当初找裴毅的肉身是因你怨气太重,想回去也回不去,如今只要你无怨,再有还阳的另外执念,可以一试。”   另外执念?   我想我有。   “你想试试我就送你试试。”   “……还是算了,裴毅就裴毅,好歹能助他解命定。”人生总有不完美,我可以接受,只要能回到他身边。   阎王道:“你回自己的肉身不也一样?”   “兄弟,谈过恋爱吗?有过相好吗?懂那种感觉吗?不懂你就不要多嘴。”   马面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牛头的身体也在隐隐颤动。   “人间情情爱爱矫揉造作,有何不懂。”   “你懂什么,来,说来我听听。”   “看来做鬼是会叫人变傻的。”阎王提笔在生死簿上写了一行字,“来自十年难得意见的厉鬼云齐的亲身示范。”   突然成为反面教材,任谁能爽:“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聚魂还阳的阵法是你那相好画的,虽然耗费了些功夫,但你还阳之后我还是派人依约告知了他,你夺舍了裴毅。”   我人傻了:“哈??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阎王看马面,“我派你去的。”   “小的哪儿记得住日月啊!”   我催促道:“你赶紧翻翻你那小本本啊!!”   阎王摇摇头,边翻边抱怨:“你知道,他早就知道你是裴毅就行了,需要这么具体吗?有了,就在你还阳的第二日嘛。”   第二日……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是我,那些隐瞒只为护着我不叫我散魂,我竟一直觉得他城府深沉。   为了接近他,我编了许多谎话,我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每次都能准确找到他的软肋,却不知,原来我就是他的软肋。   “他脸色好差。”   “你还能看到他的脸色?”   “能啊。”   “他现在可是鬼魂。”   “用心嘛。”   “牛头,你傻了吧,你哪儿来的心?”   “哦,也是啊……我没有心!”   “……傻。”   阎王道:“行了吧,能劳动大驾回去了吧?以后就别来了,在家里生个娃带孩子比什么不好?哪儿有人天天往阎罗殿跑的?”   我把药丸吞进肚子里:“说起来,你有那种生子药吗?”   阎王直接翻白眼:“没有,我这儿又不是幻音坊。”   “服务态度太差了!我知道了,回头我去师叔那儿问问。”我道:“麻烦你送我最后一程,我保证你和你的牛头马面,再也见不到我了。”   ……   我哆哆嗦嗦地从寒潭洞里醒来,试着召了暖流绕身,好受了一些,如今回了自己的肉身,从前学的东西都还在,实在是万幸。   我瞬行至狐花树前,人都已不见了,裴毅的肉身被人小心安放躺在树里,我用术法封存了他的肉身不腐,闭合狐花树。   “人呢人呢人呢?”   我一路瞬行至纯狐姥姥的宫殿前,还没进去就暗叫不好:这妖气是姬尘影。   “别打了别打了,你冷静一下,姥姥说裴毅会回来的!”阿紫的声音焦急无比。   “青岚青岚,你别急,他是换我命格去的,我这就想办法去换他回来!!”涂山颜一头冲出来,刚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哎哟……”他揉着头,看到我惊讶地叫起来:“你不是老裴身体里出来的那个鬼魂吗?!”   我没功夫管他,眼里只有宫殿之上,无论何时都在为我而战的小狐狸,为我执剑的姬尘影。   涂山颜的叫声传入他的耳朵,不知为何他并未变作狐狸的原身,回头见是我,手上剑一松,一阵风扑面而来,他已瞬行至我身前。   “姥姥莫见怪,他还小不懂事,不是有意冒犯于您的。”我探头先对纯狐姥姥说了句,姥姥并未表示什么,方才也没见她出招,看来是并未一般见识。   姬尘影是真的什么都不怕,连与涂山国主同时代的上古狐妖都敢这般造次,若是没有我在身边,他得吃多少亏呀。   “……”他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我故作严厉的口吻道。   他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你还执迷不悟。”   “云齐。”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走吧。”我转身想走,被他从身后拉:“你去哪里!”   “你也跟我来,这件事非常重要。”   我俩一道瞬至狐花树前,我对他说了裴毅的尸身我已护着不腐,回头需得找个风水宝地安葬,以后时常烧纸钱给他,虽然他用不上,可却能积福。   姬尘影听完道:“你已经知道……”   “是啊,我知道你一早就知道我在裴毅的身体里。”我冲他眨眨眼,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   我笑道:“只是取点血罢了,心疼我了?”   他有些惊讶,我看得出来,随即他还真的承认了,沉默着点头。   “你还是心疼你自己,来。”   我将他的手掌也划破,他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只专注地看着我。   “把手放上去。”   “你要做什么?”   “来把你身上的邪术破了。”   他猛然抬头看我:“你是说……”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以我二人血之盟约,破这原本就为缔结有情人的命定。   狐花树遇血我二人的血,树叶摇曳,自泥土中升起一朵虚幻的花来,脏兮兮的粉红色,是他花败叶落的命格之花。   那花缓缓褪去污泥,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再次重归树杈上。   我有些在意他的反应,这命定可解,就说明他与我心意相通,再多的话都不如此举更有说服力。   他一直看着空中那朵花,久到我都有些口干舌燥,紧张了起来。   说到底即便是做过鬼又如何,在这一事上还是没有任何经验,我也不免紧张。   “你不如看看我?”我忍不住对他说。   他转身将我搂进怀中,死死地抱住,大约是被吓到了,手上也没控制住力道,这一抱我瞬间觉得嘴里翻腾出血腥味来。   内伤内伤,小意思,就是骨头揉碎了我也乐意。   “对,咳咳……你可以再勒紧点。”   他马上放开了我:“我弄疼你了?”   我摆摆手:“这点疼不算什么。”心道你别放开啊,你要是早点这么直接,或者干脆霸王硬上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心里一边想,一边嘴上也说了出来。   他脸刷地红了:“……”   他这样特别好看,嘴角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眼神下撇不敢直视,我看着心里痒,朝前靠近了半步想再次抱他。   他退了半步:“云齐……”   “你躲我?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这颗树,还有妖族的命定,你比我清楚,若非心意相通,我怎么能帮你破这邪术?”   他急道:“不,是我骗了你,我怕你生气,师父的事,还有当年若不是我缠着你不肯放你走,也许你还来得及见你爹娘。对不起,我一直想……”   “胡说,”我打断并上前拉住他,紧紧地抱住他,“是我自己舍不得走,不干你的事。至于你那个师父,你已经替我做了最好的决断,难为你为了我亲手杀他,背负弑师的罪名。”   他叹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知道。或许从前我不能全心全意对你,那时的我有许多苦衷,是不愿连累你,还是没有选择你,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以为你不愿,在师门那次是我唐突你……”   在师门那次我拒绝了他,是他唯一一次尝试,我却拒绝了他,叫他以为我只是喝醉了救,叫他觉得自己趁人之危。   “不提那些事,现在我不是没有拒绝你吗?”我道,“你也不准拒绝我。”   “嗯,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我笑道:“怎么,这会儿又不是不听我话的人了?”   听他短暂地呼吸顿了一瞬:“你看到了……”   “什么都看到了,我的小青岚长大了,敢对哥哥动心思啦!还想听我叫你哥哥,你想得真美啊。”   在姬家打翻杜淼做的饭菜,他站在我身边为我说话撑腰,出门还让我喊他哥哥。   “……我、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   我趴在他的肩头,侧脸亲了亲他的红得就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小声道:“哥哥。”   他搂在我腰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小青岚,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这次绝不会食言,再信我一次。”   “嗯。”他轻声应:“多少次我都信你。”   “要是能早点遇到你,比任何人都早,哪怕就在万棺墓里和你相依为命一辈子,我都是愿意的。”   “……云齐。”他说话时有些哽咽,“不要这样说,能遇见你,我已经什么都不需要。我太贪心,想要你记住我,想要你喜欢我,更奢望能拥有你,可你出事的时候我永远不在你身边,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保护你……”   我拍拍他的脊背,不知该说什么。   他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心疼都来不及。   无关亲族血缘,我们是彼此对对方最好的人,什么都不图。      ☆、无尘峰裴家   “青岚?尘影?哥哥?你想听我叫你什么?”   他还抱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他耳朵已经红得一塌糊涂,更遑论脸颊如何。   “都好。”   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他半晌才闷声回答:“嗯……”   “你十七岁时就敢亲我,现在怎么反而不敢了?”   有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过脸,抬手挡住了我的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我感觉到唇瓣被他轻轻碰了碰。   “好吧,慢慢来,我不急。”   他低声笑了笑。   我好奇道:“有几件事我不太明白,得问问你。阎王说你是在我还阳第二日时知道裴毅就是我的,第一日在阴山山洞里,你确实对我爱搭不理,后来我撒谎说你便认出是我了吧。”   “嗯。”   “你那时说云齐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他笑道:“是你。”   “哥哥你这么直白我会不好意思的。”   “……嗯。”   “那万棺墓的墓里头,放着什么?”   “当年你给我的衣服。”   衣冠冢。   “那你呢,你如今是变不回狐狸的样子了?”   他点点头。   寿数都保不住,更遑论这真身。   “那样也好,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看。”   “云齐……”   “你我在生死簿上的记档是同生共死,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啦。”   他皱了皱眉:“你的寿命?”   “你能分给我,怎么不许我分给你吗?十二年,虽说只有十二年了。”   他没再说什么,弯下腰在我额上印上一吻:“够了,我从不敢想……”   “你别掐我,疼。”   “请你不要碰颜哥哥!”   “嘘小声点他们看过来了!”   我盯着声音的来源,有些无奈:“苏葵你给我出来。”   另外两道狐影搜搜就遛,只留这丫头双手藏在身后蹦了出来:“云师兄,你回来了啊,啊哈哈哈。”   “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花前月下,美不胜收,继续继续,我就先走了哈。”   我伸手定住了她:“想和师兄比试了?”   “现下不想了。”苏葵哭丧着脸:“哎哎哎你看归看,千万不要撕啊,都等着看呢?”   “谁等着看?”我纳闷儿,去看那纸上居然画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姬尘影在我身边,我忙收起来挡他的眼睛:“非礼勿视!”   “你一个姑娘家的成天脑子都在想什么?这是什么东西,你也好意思画!”   “春宫图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怎么画自己,你画我和他干嘛?!”   苏葵心虚道:“那人家不是从第一天就磕你俩嘛……谁让小狐狸不会藏,让我一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啊。”   “说起这个我还没和你算账,你诓我的事我先给你记上!”   “师兄你把图先还我嘛,那妖市书摊的老板娘还等着我交稿呢……”   我顿觉七窍生烟:“这种东西!你拿去卖?”   “卖不卖的,得看你怎么想了,其实我很是为爱而画呢……啊啊啊师兄你不要撕!”   “我还没撕!”转头去问姬尘影:“你知道这事吗?”   “你不让我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把脸转过去。”   他笑着把脸转过去。   “师兄,我把钱分你一半,你别撕我稿子嘛,大不了我不画得那么露骨,再说了,那身子都是凭空想象的,又不真的是你们,我倒是想看,那小狐狸也不叫我看啊。”   “叫你看那是有鬼了。”我痛心疾首,“你一个姑娘,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那人家喜欢嘛……”   “少跟我撒娇,你给我换张脸,我还要在江湖上混呢我的姐姐。”   苏葵想了想:“那要不把你俩的脸换一下?你可以在上面……”   “……行。”   “咳咳。”   苏葵道:“小狐狸不让。师兄,其实我也不愿,你这模样吧,就适合在下面。”   “??”   “强行换这不合适的。”   我气得直敲她的脑袋,直到她告饶:“好好好我换嘛,把你们脸上都画上大麻子!”   “那敢情好,最好麻子上长了一张脸,谁也认不出谁。”   “那,那个戏文……”   “还有戏文?!传了多久了?”   “其实也没传多久,三年罢了,不过你放心,小狐狸说了,让我用假名。”   我转头去看姬尘影,“把脸转过来。”   他不转,我跑到他面前,发现他竟然在浅浅地笑。   “你你你,”我恨铁不成钢,“你早把这股歪心眼用在我身上,至于等这么多年吗?”   “嗯,”他点点头:“以后,会的。”   ……   当天,无尘峰,裴家。   处理了苏葵那丫头的事,我便先想着裴毅的事。   无尘峰地势很高,裴家几乎是建在山雾缭绕之中,如世外桃源。   裴家世代修仙,是以六大仙门中相对久远的世家,一向傲气得很,分家在各地都有商行,也很有钱。   我拿着爹留给我的令牌,带着我的狐狸哥哥来到裴家,一名老妇人见了我二人。   我说明来意,就说是裴毅的好友,他在师门出了事,特地来问询这尸身裴家该怎么处置。   那老妇人瞎了一只眼睛,独眼提溜:“裴毅已被家中除名,此等事自然不必问询裴家。”   我道:“裴家奶奶,这件事事有蹊跷,裴兄走得也仓促,您不查查吗?”   “有什么可查。”   “那他为何被裴家除名呢?”   老妇把拐杖一横:“这是我家中私事,干不到云家的人来置喙。裴云两家本也就没什么姻亲往来,你们回去吧。”   “行。”话到此处,我大概也明白问不出来什么,打算去找裴予试试,看上去裴予还算是个好说话的。   “这是裴兄在师门的书信,我留在这里总可以吧。”   老妇低头看了一眼:“……”   “哦对了,裴家还有一个叫裴予的……”   我看人一向细致入微,提及裴予,那老妇的手指蜷缩,身子微微躬起,像是再防备着什么。   “大约是这些家书里写着的弟弟。”我说完也不顾她会不会有回应,叫了姬尘影准备走。   “留步。”   果真这个裴予有问题。   “裴家奶奶还有事?”   “你们可以将他的尸骨带回来,在无尘峰寻个风水宝地葬了他。”   我点点头:“落叶归根,再好不过。”   “也不必去寻裴予问裴家的事,”老妇缓缓站了起来,她身子不好,旁边的人忙搀扶她,“他什么都不知道,你问了也是白问。”   “此话怎讲?”   “他不是裴予,真正的裴予早在两年前死了。”   “……”   “明日我那小孙女嫁人,你们可在此处住下,想走我也不拦着。”   老妇一步一挪着绕去了后堂。   “云齐?”   “我知道,总觉得裴家人很让人不舒服,不过既然是裴毅的事,需得上心。”   姬尘影道:“那便住下。”   傍晚侍女带我和姬尘影去客房,两间临近,我和他一起站住不动。   “二位公子自选,住哪一间都可以,一会儿会有人来送饭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说完提着灯笼离去。   “你怎么不进去?”   他笑了笑:“我看着你进去。”   我走到他的房间门前推开门进去:“……”   “……”   “进来吧。”我一把将他拉进来关上门,一个不小心他脚下还磕了一下,我笑他:“怎么你比我还紧张?”   “没有。”   “你饿不饿?”   “……”   “问你话呢?”   “嗯。”他凑过来搂住了我的腰。   “我是真的在问你肚子饿不饿,小狐狸,你整日里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他也笑了:“也……想不了别的了。”   “狐狸哥哥。”   “……”   “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喜欢。”   “那狐狸哥哥,想不想做六年前没做到的那件事?”   姬尘影默默看了我半晌:“你愿意?”   “你都肯为我不娶妻了,我还有什么你愿意。”我搂着他的脖子,“我真是一天都等不及了,等会儿……”   话还没嘱咐好,他忽然俯身亲了上来,与之狐花树前的那一吻轻柔不同,与之玄机山上的那一吻占有不同,更与之云府的那一吻蛮横不同,缠绵缱绻。   那日在姬家他沐浴我闯进去,见水雾之中他浑身鞭痕,只觉触目惊心,此时再看心内五味杂陈。   “等会儿不论我怎么求饶,你可不要心软放过我。”   他略怔怔,才反应及我是说什么:“……不会。”   行至一半我果真告饶,我说他身体好不是没道理,而且门外送饭菜的都来敲了五六回门了,烦不胜烦。   我被他撩得有些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拍拍他的肩,尽量正常说话:“你好了……没有,外有人敲门……”   “不要管他。”姬尘影一改往日那幅动不动就害羞的样子,在我耳边喘息两声:“云齐,是你说……不让我放过你。”   好吧,是我说的,祸从口出,我那时被他的美貌蒙了心,怎么想到他是个不依不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二十三年来忍得太辛苦,一时把持不住的缘故。   这一折腾就不知道到什么时辰了,我是被吹锣打鼓给吵醒的,身上累睡得少,心里便烦闷,闭着眼努力睡了一会儿,实在不行。   “哥哥,谁家成亲?”   姬尘影果然在我身边:“裴家。”   “哦,我还以为你来娶我了呢。”我调笑道,忽然睁开眼:“裴家!差点忘了!!”   起身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上下都是酸疼的:“……你昨晚是不是咬我了?”   他打死不认,即便我给他看肩上的印记,也还是打死不认,说着说着就顶了一张红脸,甚是好看,都这样了,我那还顾得上怪他。      ☆、当年事   裴家势大,新郎官想要娶裴家妹妹,得先来裴家奶奶处拜过堂,才能迎回去。   我一路上抱怨姬尘影,偶尔伸手掐他腰,他都没躲,不仅没躲还笑得十分从容。   我顾不上同他计较到底咬没咬的事了,赶着去了大堂拜堂的地方,倒也不算晚,两个新人刚刚拜过堂。   宾客不少,皆入席间,有侍女引我们到裴家奶奶和新人的席间。   新人见有人靠近,估计以为我们是裴家奶奶请来的重要客人,忙起身,裴家奶奶道:“这二位来送裴毅的尸骨。”   她这话说得直白,我有些尴尬,担心这种话说在成亲宴席上,惹新人不悦,他们不敢责怪长辈,反而冲我来,心道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可是来送裴兄回家。   新郎官敬酒的手一顿,新娘子的笑容也没了。   新郎官道:“裴兄……去了?”   我想了想,算上我还阳的日子吧:“嗯,就在昨日,我不知道二位今日成亲,实在冒犯,多有得罪还请谅解。”   “不不不,没什么!”新娘子忙道,“其实,很感谢两位公子将裴哥哥送回……”   “姑娘是裴兄的妹妹?”   “嗯,是堂妹,我叫裴宁,这是我的夫婿,贺子临。”   我抱拳道:“实不相瞒,这次我还带来了裴兄的家书。”   裴家奶奶叫人取来,他二人粗略看了看。   “我与裴兄……虽不是什么莫逆之交,可我受他许多恩情,有些事我就直说了,寻常人家的家书都是问其本人,这裴兄的家书,怎么封封都在问裴予?”   不说还好,一说,至少我面前的这张桌上,万籁俱寂。   “……”新娘子看向裴家奶奶。   老妇道:“此事我不再管。”   她又看了看新郎官:“贺郎,你看……?”   我在一旁道:“人已逝,我不过是想求个真相。”   那新郎官咬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二位请我随我来。”   我和姬尘影跟着这对新人离开席间,身后复又喧闹起来,我悄悄问他:“听到什么了吗?”   他的耳朵比寻常人灵敏,点点头:“多是谈论裴予的。”   “怎么说?”   他听了片刻:“没什么实质言语,不过他们似乎都有些害怕裴予。”   “你从前也是见过裴予的,可有看出来什么吗?”   “没有,至少并不是妖。”   “那倒是可以说也不一定是人。”   姬尘影不置可否。   新人带我们去的,是一处墓地,几十座坟冢连成一片,像是一座陵园。   他二人带我们来到其中两座孤坟前,墓碑上的字分别是裴毅、裴予。   “这是裴毅哥哥离家时立下的墓碑。”   裴毅的墓前杂草丛生,碑也在这一片碑林中显得极其破败,而就在他旁边的裴予却像是日日都有人擦拭供奉,瓜果花卉都是新鲜的,香也刚断不久。   我问道:“看来裴兄在家里过得不怎么好啊?”   二人眼神闪躲,都没回应。   我与姬尘影将裴毅坟前的杂草除干净,又擦拭了它的墓碑,并没有用术法。他走前立的这个碑,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不知他当时是否就已想好了。   我看着身旁上香的姬尘影,心道若不是裴毅,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与心爱之人再续前缘,我欠裴毅的确实太多。   那对新人在一旁看着我们做完一切,不疑问不阻止也不掺合。   我将香插好起身:“好了,可以给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   裴毅是小妾生的,他娘亲生下他后坐月子没能坐好,脸上和身上都起了许多红疹,大夫人算得上心善,替她找了许多大夫来瞧,未能见好。   如此他娘遭到了丈夫的嫌弃,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没有美貌,身子又垮了,便一下被冷落,世家弟子一向聚团,裴毅从小就与其他妾室的孩子合不来。   唯有大夫人唯一的儿子裴予,性子温顺,肯同他说几句话,二人关系也算是好的。   裴毅长到十来岁,他娘亲去了,一个人在冷清院中苦苦熬了十几年,临到死都没能见到厌弃她的丈夫最后一面。   裴毅没有娘亲,在家中更是举步维艰,万幸的就是大夫人对他的确不错,多少照顾着,其他妾室的孩子也就不敢怎么欺负他。   十六岁时家中最大的姐姐出嫁,他于席间一见自己的堂妹误终身,性子懦弱的他头一回跑去求大夫人,替他求亲。   大夫人原本欣喜,已经吩咐人去准备聘礼了,并去问问是哪家的姑娘,这一问才知道那姑娘叫裴宁,是他的堂妹妹。   也就是今日成亲的新娘子。   裴毅为此大受打击,整日闭门不出,连平日最疼的弟弟裴予都不见。   半年后,裴予没了。   这小公子在外求学,不知怎么的竟误入了魔界,听说被妖魔鬼怪啃食,连一块衣服破布都没能留下。   墓碑立了,寻不回尸身,只好埋一座衣冠冢。   大夫人就这一个独苗,为此大受打击,成日里疯疯癫癫,见谁都说像裴予,最终演变为强夺山下村庄里的孩子了,裴家无奈只好将她关起来。   这一桩事乃为仙门世家丑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云州城与无尘峰有些近,我也是听过别人传闲话的。   不过,事情若是到此就结束,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母亲失了孩子疯癫,扯不上鬼怪上去。   而一个月后,裴予居然回来了。   裴家人喜不自胜,大夫人更是哭得跟泪人似的,就在这花好月圆人团圆的好时候,老夫人,也就是裴家奶奶察觉了不对劲。   裴予性子温吞,这个回来的十分健谈。   裴予吃不了辣,这个回来的什么都吃。   裴予从不顶撞长辈,这个……就差把家里给掀翻了。   而且,他似乎巴不得让人发觉他的怪异,日复一日,变本加厉。裴家也是修仙的,不愿家丑外扬就请回来几个家中小辈,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经不住闹腾,裴家也只能请别的门派世家来看看,左右来一个去一个,都看不出什么,即便是看出来的,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裴家奶奶一咬牙,亲自登门请了个大能来。   这请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我那令整个玄机山都头痛不已的小师叔。   小师叔专爱管这些神啊鬼啊莫须有啊的事,来了便闹了一番,说是确实有煞,裴予身子里装着的不是原本的魂魄。   大夫人忙问原来的裴予去了何处。   小师叔向来不留情面,笑嘻嘻地说真正的裴予早就死了,魂魄也给魔界鬼怪分吃了,别说投胎了,就连做厉鬼都做不成。   大夫人心如死灰。   裴家求小师叔收了占据裴予身子的鬼怪,小师叔却摇着头说收不得收不得,里头的这位大有来头,况且也是在救裴予,不仅让裴予的尸身重塑,还保着尸身,不至于腐败溃烂,家人想见一面都难。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裴予”正被五花大绑,咧着嘴笑。   裴家奶奶问里头的是哪路神仙。   小师叔看了看“裴予”,说这位不愿多说,只说也是机缘巧合才顺手救了裴予的尸身,不必感谢。   而且他回来闹这一遭,就是要见仙门世家中人,前来寻人,如今人已寻到,自然就不折腾了。   再问,小师叔也烦了,说从今往后就要带走“裴予”,让他入玄门派。遂裴家人猜测,“裴予”要找的人就在玄门派。   大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也无法,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能再见一面已是很不容易。   但大夫人不信,裴家不许她出门发疯,她就日日寄信去玄机山,那位占据她儿子身体的大能从未回过哪怕半个字。   这期间裴毅也出了事。   他对堂妹不轨,被家丁瞧见,家丁救下昏过去的裴宁,将人带去了裴家奶奶跟前。   裴毅不认,说他被人打晕,醒过来时堂妹就躺在自己身边,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裴宁之所以来无尘峰,是因正与王家说着亲,众人都以为是他求不得又着急,索性用强。而王家的那桩亲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裴宁的坏名声还传了出去。   这以后不好嫁,裴家奶奶急得病了两日,醒来就把裴毅打了一顿,赶了出去,说到底也还是孙儿,总不能活活打死。   后来不知为何,裴毅成了我师尊的外门弟子,大夫人开始给他写信,裴家倒是没有阻止,而裴毅是回信的。   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信还在吗?”   我实在不愿相信裴毅会做这样的事,更不信倘若真是他做的,我师尊还会留他。   裴宁道:“有,在大夫人房里,我去取来。”   姬尘影握住我的手:“别担心,他不会的。”   我与他都希望裴毅不会的。   裴宁取来了信,这几年间大夫人送去的信,堆满了他卧房的书桌,而我现在手中的就是他每一封的回信。   问大夫人安,提醒她按时吃药,天凉了加衣,回弟弟一切都好。   未有一字提及他自己。   不过也是,那信就不是冲着他去的,他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呢。   我迅速读过那些信,每一封他都认认真真回答问题,言辞恳切,持续数年。   也许对他而言,大夫人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庇护他的大夫人,即便她疯了痴了,眼里除了“裴予”再没有别人。      ☆、当年事2   我问裴宁:“当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她微微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那日我全然晕厥,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我信裴哥哥,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你说信,这事就能翻篇的。”我想了想,如今我回到自己的身体,魂魄也办法出来,就算出得来,几年前的事了,那些看到事情真相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看看姬尘影,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他道:“可以先去看看。”   我点点头,对裴宁道:“那日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随我来。”   她带着我们来到了裴毅的房间,在整个裴家靠近角落的地方,位置偏僻又阴冷,房间空着如今是做了库房使用。   姬尘影在门窗和屋子里走动了一会儿,过来和我说并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要么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任凭有什么妖气魔气都消散了,要么就是此事与妖魔鬼怪没有联系。   “这事可麻烦了……”   “别急。”姬尘影道,“不如我们回去问一问师尊。”   “也是,师尊是不会不清不白收裴毅入门的,或者还可以请纯狐姥姥用天下算筹一搏。”   “嘿嘿,来啦!”   冷不丁地,有人的低笑声穿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露着半个脑袋,从房屋后看过来。   “大夫人!”裴宁和贺子临忙过去搀扶:“大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这就是裴予的娘?”   裴宁道:“嗯,自从……大夫人就有些神志不清,两位公子莫见怪。”   我忙问候了一句。   “嘿嘿,你来啦。”   “她听不进去,我还是搀她回屋吧,也不知她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我瞧着这大夫人不梳妆不打扮,形容癫狂,也没什么好说,点了点头,却不想她转身时说了一句:“我知道那件事。”   “什么?”   裴宁也愣了一下,“大夫人?”   “我知道那件事。”大夫人眼睛提溜一转,指着裴毅的屋子:“我做了亏心事……老天要来惩罚我,我的孩子……我害死了我的孩子……”   “大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我的孩子!!这是报应!!报应!!”   不用我多说,姬尘影已经上前制住了她,裴宁在一旁似乎很是担心不愿放手,姬尘影对她语气淡淡的:“我不会伤害她。”   他的眼神我是知道的,即便不现妖瞳也令人感到畏惧,裴宁下意识松了手。   “看看她的记忆。”我道,“得罪了,夫人。”   如白芨一样,姬尘影也能取出旁人的记忆来,不过要当下此人想着的才行,且此法一般都是用在自己身上,才比较好掌握。   他设法从大夫人额间取出了一团白光,起初那里面都是些琐事,以一个人的视角来看,有的是轻点家中账目的,有的是读书信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走进门来,似乎是个女子,裙裾华丽,她反手关上了门。   “可有人看见你来?”是大夫人的声音。   “无人。”来人说话,也是一道女声,“你不必紧张,两家正在说亲,我来不来都是正常的。”   大夫人迟疑道:“你真的能帮我找回予儿?”   “若不能我也不会应承你。”   “玄门派的道长说,予儿如今的肉身被一个顶厉害的大能占据,若是轻举妄动,我儿……”   来人打断了她:“玄门派上上下下道貌岸然,你没听说吧,那位所谓的大能用着你儿子的肉身,日日纠缠在玄门派一弟子身边。”   “什么……?”   “男弟子。”   视角向上移动了,像是大夫人站了起来:“……!”   “此事你若不愿我帮忙,便算了,我还可以找个别的由头辞退了这桩亲事。”   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我裴家乃仙门六家,哪里配不上你王家?”   那人道:“若是大夫人你生的,自然是我王氏高攀,可惜裴宁那个丫头不过是个外室所生,甚至都还不是老爷的孩子。”   “裴宁……是有些配不上王家的门第。”   “你也知道,何必来为她说亲。”   “……”   “我知道,你担心妾室之子裴毅,与那丫头出什么事,酿成家丑,你这个大夫人脸面上太说不过去。”   “……”大夫人一直没说话。   “你放心,便交给我,一道处理了裴毅,你儿子回来也再无后顾之忧。”   大夫人道:“他娘亲都死了,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我不在乎,我现在只要我儿能回来!”   眼前黑了下去,不多时又是在这间房,还是她二人,只是转了位置,大夫人几乎是撞开的门,那华丽裙裾的主人坐在椅子上。   “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那人缓缓放下茶杯:“如何,老太太下令将裴毅狠狠责打一顿,再赶出家门,这家里再没有能与你儿匹敌的同龄人。你合该感激我才是。”   “我……”大夫人似乎是在颤抖,画面一阵摇晃,“我儿……”   “你儿不久就会回来,此事就这么作罢,但别怪我提醒你,你若是向老太太多嘴,说了你我合谋陷害老爷的孩子……”   大夫人猛地抬起头:“是你!是你派人迷晕了他二人,又干我何事!”   “从头到尾你都知情,为何不阻止,不早些告知你家老爷和老太太?”   “……”   那人扶起她:“起来吧,我知道你心软,这个家牺牲不少,你家老爷纳那么多妾室,你都大方对待,对裴毅的亲娘也算是尽力帮了,可他命不好,你犯不上因为他动气,难道你不想你的儿子回来了吗?”   “……”这是大夫人的软肋,提之,则无力。   “如今裴宁那丫头名声坏了,自然有人担着此事,与你无关,你只管等着你儿回来就是。”   “你……”   “至于王家,你就更别管。”   ……   大夫人晕了过去,贺子临命人抬了她回去。   贺子临道:“当年裴兄的事一闹起来,他便被家中长辈赶出去了,百口莫辩,他一向敦厚,其他人怎么说,我是不信的。”   “你们一早认识?”   “是,起初读书时就见过,他是个特别的人,很令人印象深刻。”贺子临道,“裴兄喜欢写字,经常送人自己写的字帖,也不管人家要不要,这一点上总是很热情。”   “宁儿虽然并未瞧见什么,可我与她都相信裴兄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裴宁点头赞同:“从前读书时,裴哥哥对我很好,从未逾矩。”   “哦,那当时怎么不替他求求情?”   看他二人对此事有些赧然的样子,我便知道他们当年绝对没有为裴毅说过哪怕一句话,贺子临不知道在不在裴家先不说,裴宁应该是没有的。   “当年的事有损宁儿清誉,纵然她心里不信,嘴上也是不好说什么……”   我摆摆手:“我理解,也不是你们的错,只是你们不必对我说。”   裴毅是被王氏陷害的。   姬尘影突然问道:“后来王家又许了谁家的亲?”   贺子临想了想:“似乎是周家?明媒正娶,是正妻生的孩子。”   左右不过还是在仙门世家里挑,挑中了比裴宁家世好的。   我道:“她是急着甩脱裴家,好去攀周家的高枝。”   我好气。   若我是厉鬼时,就日日入那个王氏的梦骚扰她,让她不得好梦。   且看“裴予”还在玄门派,大夫人如今又更加疯癫,就知道王氏骗了她,大夫人如今这般疯,也不知道有几丝对裴毅的愧疚在里头。   我更在意的是:“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去到的玄门派……”   裴宁似乎有话好说,只是被贺子临拦住了。   我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是贺……”裴宁咬咬牙:“是贺郎请家中长辈写了书信,让裴哥哥带去玄机山的。”   我一怔,着实没有想到。   贺子临挠挠头:“当日我并不在裴家,不知事情原委……但我是真心相信裴兄的。”   “这是好事,怎么看你不愿旁人知道似的?”   他看向身旁的新娘子:“我……”   我有些懂了:“你们真心实意在一起,就好好的,至于裴毅,我想他应当只是意难平,他肯接受你家长辈的书信,就说明他不怪你。”   贺子临摇摇头:“那时我并未与宁儿如何,裴兄走时我去送了他,他托我照顾着些宁儿……”   照顾来照顾去,就照顾在了一起。   “算了。”我叹道:“也不是你们的错。”   这之后贺子临本该接走裴宁,但听说我们要将裴毅安葬,便推迟了数日,与我们一同安葬。   如今空坟新人,我有些忐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葬在此处,裴家背弃他,若是我……”   显然这不能同日而语。   姬尘影似乎不喜欢听我说这样的话,皱起好看的眉毛来:“你自然是要与我在一处。”   “想与我生同衾死同穴?那你以后不许再咬我。”   “……嗯。”他对我说,“你不是说裴毅已经投胎了吗?他大约是不会在乎身后事……就同你一样。”   “是啊,他可以把命留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我说,“我不甘心,得想个办法治治那个王氏。”   姬尘影伸出手指来在空中绕了两圈,一只小红狐狸凭空出现,随着他手的摆动远去。   “周家是仙门世家,这只狐狸会告诉周家娘子这件事的原委。”   “哈哈,够他们闹得了。”我想去看笑话,草草同贺子临和裴宁道了个别。   “书信一事我替裴毅多谢你,他希望你照顾好裴宁,如今你就好好照顾吧。”   贺子临点点头,我拉着姬尘影离去。      ☆、无所隐瞒(完结有番外)   “哈哈哈哈哈我是真没想到周家娘子性子这样烈,直接就和王氏打了起来,这一仗打得可真是痛快,看来她们婆媳关系不怎么好啊。”   此刻我正和姬尘影坐在一架拉干草的车上,枕着双臂望望天,有时候不必用千里术也别有一番感受。   他笑着看我,不说话。   “她那把剑我瞧着不错,说起来,某人曾经送我剑,不敢直说,让我以为是送给轻罗那丫头的……”我忽然撑起上半身凑近他:“你说,你究竟有没有对她……?”   “很在意?”   “……啊你学坏了!怎么避而不谈?”   “有东西来了。”   “你别扯开话题!”   却真的是有东西来了,是一只小小的红狐狸踏空而来,落在了姬尘影肩上,附在他耳边。   “杜鑫没了。”   我一愣:“杜鑫……哦,想起来了。”十里山庄,杜淼的哥哥,她想取妖血也是为了救他。   “怎么没的?”   “前两年被一妖物妖伤,一直没好起来,毒气侵体,终于熬不住了。”他道:“云齐,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本来可以救他,却没有救?”   他抿唇,手指也蜷缩起来。   “你没理由帮忙,他妹妹可是想要你的命,不帮就不帮。”我安慰他:“天下那么多中毒的人,难不成你都要帮。”   他忽然伸手将我搂在怀里:“云齐。”   “别去想那些了,不是你的错。”我道:“倒是你,对那杜淼……”   “没有,我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   “啊,我是想问你对那杜淼是不是很讨厌,你自作多情了吧?”   他手臂收得更紧了:“嗯,我要你明白。”   “我明白。”怎么会不明白,你这个小傻瓜。   ……   时隔多日再次回到姬家,一切如旧,倒是姬轻罗回来了,我正好找她有事,姬尘影要先去祖堂推了杜淼的亲事,我没跟着去。   姬轻罗看着我愣了许久:“你是,云齐吗?”   “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她笑着递过来一柄剑:“我来还东西,今日终于要物归原主了。”   “……你知道是我?!”   “自然,行简。”   我炸了:“你和苏葵那丫头一样知道是我!哇你们一个个都玩我?!”   姬轻罗笑得含蓄:“兄长不让说,我也没法子。好在如今看你和兄长,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你们姬家人就是太聪明。”   “不,其实是因为,当初兄长觉得是叔父……现在不该这么叫了,他已经被逐出家门了,就是兄长的爹爹,与我娘亲怀我时种下邪术,兄长觉得愧疚,所以他会与我亲近些。”   “解了,没事了。”我道。   “嗯,兄长这些年没白等,我很为他高兴。”她道,“你也不要误会,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这点信任对他我还是有的。就是你这个小丫头,当初骗我骗得好惨,编故事一套一套,我看你能和我那苏师妹……”   还是算了,苏葵画的东西还是别到处宣扬。   她也没追问:“那你们以后打算如何?”   “打算倒是还没想,不过我肯定不会再同他分开,先回师门待些日子吧。再去青丘,那我有个朋友恐怕马上就要成亲了。”   “也好,兄长也是不愿留在这里的。”她道,“倒是有件算不得喜事的事,杜家上个月同家里取消了兄长的亲事。”   我一拍大腿:“那怎么不是喜事啊!姬尘影这不就是去说了吗,正好都不用折腾。”   “可是杜姑娘就要嫁给卿寒哥哥了。”   “哈?”   “都是同辈,但卿寒哥哥是本家的人,所以以后见面你我都得叫杜姑娘一声……”   靠。   “我又不是他弟弟……”声音越来越小,怎么说呢,我和姬尘影现在这样,叫一声也没什么,但我很不爽。   “所以你们回门派是好事。”姬轻罗眨眨眼,“我也不想叫呀。”   “之前我其实是看出来了,但真没想到今天有这一出。”我叹道:“对了,说起亲事,你身边的绿茵可还在吗?”   “在。”   恰此时,姬尘影从门外走进来。   姬轻罗突然笑起来:“怎么你这么在意我身边的侍女,从前可就来特意问过我呢。”   ???   “你也学坏了!!”还把“特意”二字咬得极重。   姬尘影皱眉,看了过来:“什么侍女?”   “别听她胡说八道。”   姬轻罗抢着道:“就是我身边的绿茵,从前可就遭人惦记呢。”   我……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替小乐子问的。”   姬轻罗:“那可不巧,他二人早就许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现下都回家等着好日子呢。成亲那一日,你和兄长可都要来喝喜酒啊。”   我很是替齐乐高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和他俩什么关系!”   “……”   姬轻罗捂着嘴笑了笑:“哎呀。那没什么事了你们就慢慢聊,我忘记还有衣服要收,就先走了。”   她起身离去,我嘴角抽了抽:“这丫头真是死性不改,还玩我。”   姬尘影默默坐在一边:“……”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是清白的!我从来没有唔——”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蛮横不讲理。   好一会儿我才挣脱了一口气,道:“答应我,这次别咬我……说起来,你是小狗吗?”   “疼吗?”   “不疼也不能咬啊,你好好亲就行了,我又没推开你。”   他低头想了想:“不行。”   “??”   “好吧,”他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不要对我做出这副神情,云齐,你明知道我忍不住……”   “狐狸哥哥。”   “嗯。”   “你这么喜欢咬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就是吃了我都行。”   他低声笑了:“你说。”   “以后不准瞒着我,割肉滴血给我喝。”   “……”   “我心疼。”   他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不愿意你为我做这样的事。”我道,“别的也就算了,在神草宫那次只是着凉生病。”   “……你总不见好。”   “那是裴毅的身子骨弱,我不会。可在玄机山时,你还是为我伤害自己。”   “……”   “答应我吧,我也答应你,往后十二年里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了如今你就在这里,你害怕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只是除非必要时,还是……”   “这个必要,我说了算。”   “嗯。”   “再也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再也不要,你的一切我都要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我也有机会为你做什么。”   “嗯,我听你的。”   还是这样的回答,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万棺墓,我从峭壁上跳下来,小小的他怯生生地看着我,一点点靠近。   直到今天。   完      ☆、后记(可跳过)   这篇文是完结的第二篇,后面还会有尘影视角的番外。   写完啦,比想象中短,也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写点东西纪念一下。   这篇文的契机大概是,突然有一天我很想以第一人称口述的视角,去做一回男绿茶,可惜脑洞想到,笔力却写不好,只能说比第一篇文有进步,自己能感觉得到,但是写得还是稀碎。   我个人很喜欢深情攻,而且还是话少的那种,可是这种攻真的不好写嘤嘤嘤,至少以我现在的能力写不出来。   给各位不小心看到这里的大人们鞠躬啦,可能会让您看文感觉到不舒服,我太不成熟,对不起,谢谢。   迄今为止加上第一篇完结的,两篇差尾声的,还有这篇,一共是一百多万字,120多吧好像。   我是没天赋的那种,所以已经做好打算写上千万字数磨练,不管是文笔还是剧情,希望到那个时候我能写出来还算凑合的作品吧。   这篇后七万字左右我是一周写完的,每天一万,填坑。有细纲(主要是文里也是填前面的坑的那种,细纲很顺就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突然这么拼。   这个号是17年919申请的,那时候兴致勃勃开了《逢山鬼泣》这本,也是“江湖救急”系列的头本坑(至今都没想好该怎么写后面的笑面苍云12和归宁篇,对不起,但我一定会填的,我保证)   也兴致勃勃申签,不过并没有通过,迄今为止申签15次全部失败(虽然是没改文名文案和前三章,而且用的是不同的几本)我有点佛系……不过最近在努力申签啦。   在17年末《逢山鬼泣》面临完结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件足以改变自己人生的大事,而且是坏事。   简单来说是住院,有将近三年无法继续写写写(但是我还是!写了我目前最喜欢的《碎星联盟》和其他零零碎碎)   直到今年后半年才慢慢回归,所以才要继续做喜欢的事啦啦啦。   差不多就说到这儿,我写文是为了记录自己的故事,看自己写的人物很开心。   虽然这篇我写的不太好,以后可能不会再尝试写第一人称,真是头铁写下来的,好在仙侠一些开车少,写得我有点尴尬。   我喜欢开车,滴滴。   我在《碎星联盟》里开得还挺爽的,不能发出来的就自己存在了QQ邮箱里,我爱自己的车车。   (邮箱还被封了,能看,不能修改哈哈哈哈哈艹)   记录一下吧,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会有一些小可爱看到,看不到也没关系,我一直在。   2020.11.18关注本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