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意外怀孕[穿书]/自杀前,反派有喜?![穿书]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文案: 被英雄主角逼的走投无路要跳河时,反派忽然发觉自己有喜了。 天青叛军第一把屠刀,天字号流氓头子。出身草莽,没脸没皮,人人喊打。 雪照小皇叔禅让皇位,德高天下,本朝第一神仙人物,天字号贵族/才子/精神领袖。 两人各自率军缠斗数年,打得你死我活,生灵涂炭。 小皇叔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终于将这祸国殃民的玩意儿逼至绝境。 面对滔滔急浪,跳河是个死,束手就擒也是个死。天青暴跳如雷地将手下骂走,忽然一阵眩晕,然后……他发觉自己怀孕了?! 叛军:……且慢,这是什么操作,就这活阎王,有人敢压?压的时候什么心情啊?! 朝廷大军:这个烂玩意儿,肯定是和他们主子有一腿,要不就是他手下那些小流氓有一腿,要不就是…… 风光无两,受人尊崇的英雄主角沉默了…… 穿书 内容标签:强强 相爱相杀 打脸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天青,雪照┃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英雄主角,你还要逼死我吗 第1章 “钟天青!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把济老将军家上百□□生生扔下河淹死!把云泽城守城将军活活烧死!” “南方百姓被你祸害死了多少?数以万计!多少人无家可归!家破人亡骨肉离散!那些冤魂都看着你呐!你死了也要下地狱!进油锅里炸!” “现在好了!能治你的人来了!小皇叔正调兵南下,你怎么不去他眼前狂啊!” “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定把你剐成一片一片,还要杀你爹,□□娘……” 辟邪军营地,一支木柱上,一蓬头垢发的的中年大汉被五花大绑,他衣破衫烂,满身血迹,却挺着一口气,不断地向虚空处高声谩骂,骂声响彻整个大营上空。 钟天青身着破破烂烂的战甲,满头蓬发,腰间挂着一柄破布包裹的剑,一步一步从外走进来。 守着中年大汉的大小兵将一见他便喜上眉梢,大声叫:“青头儿!你回来啦!” 天青搭拉着眼睑,“嗯”了一声,抬眼瞧向木桩上绑的人。兵将们愤愤道:“这云光军的右将军,主子说留着他还有用,不然,属下们早剁了他八百回!” 天青顾不上搭理这人,他到处寻摸,终于在角落看到一只大桶,随手敲碎上面的薄冰,他用瓢连冰带水往头上浇去。一边浇一边搓了两三下,算是洗了头。 在外奔波了七天七夜,都成了泥人了。 他拿破布搓头发,一边腾出空走到那右将军身边,盯着那人左看右看,那右将军无故起了一身寒毛,但硬着脖子,不肯露怯,“看什么看,你个狗娘养的东西!有种就杀了我!你看你爷爷怕不怕!” 天青一边擦头,一边随意的回身对他手下元宝道,“无论他骂什么,有用之人是决不可杀的。” 那右将军大笑起来,“狗贼,你这么算计也没用,你可知……啊!!!” 天青忽然回头,抽出破布包裹的雪刃,将人带柱子踢翻在地,一刀斩下! 那右将军倒在泥土中,面庞扭曲抽搐,张着嘴只能颤抖着哈气,他的双脚掉在一旁,两只脚腕处鲜血迸流。 天青淡淡地:“但可以斩了他手脚。” 军营中终于安静下来,大小兵将齐齐噤声。 那右将军疼得几乎翻白眼,在众人以为他要晕死过去时,他竟又强自放声狂笑起来,“你,你个狗贼,我就是要□□娘,哈哈哈哈!” 天青不以为意,一字一句都很清晰,“顺义城,北河镇,小桥村。” 他歪着头,平静地望着血泊里人,“你去操啊。” 他迈过两只血淋淋的脚,向不远处自己的营帐走去。 身后的声音静了一瞬,又有大声的怒骂响彻军营上空,“贱种!不要脸的流氓!你迟早死在战场上,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怎么死!” 钟天青进了营帐,第一件事是走向自己的小薄木床,七天七夜没睡,赶了几千里路,他努力抑制眩晕。 他撑着后腰慢慢坐在床头,终于缓缓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刚完,他的副手铁头儿,猛的一掀帘子进来,直着眼道,“青头儿,您出去七天七夜,完成任务了吗?那左将军的人头呢?” 天青撑着后腰,指着铁头儿,“闭嘴!” 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件事,是这样的。 数千年来,神州大地修士无数,只有师家独尊天下,如皇帝般,统辖四海,代代传承。 人说他们是天神下派凡间的帝王,称他们为天家。灵根卓绝,凡人不可比拟,也没人能动摇他们,直到某年出了岔子——天家人的天位,听先王的安排,由大哥传给二哥,由二哥传给幼弟,本来挺好的,可到了幼弟这,他拒不受领。 这下可有人欢喜有人愁,刚死尸体还热乎的二哥之子,欢天喜地迅雷不及掩耳的接过天位,天下人一片很有眼色的欢呼拥戴。在这热闹中,大哥之子慢慢反应过来了,他急眼了。 大哥传给二哥,二哥传给幼弟,幼弟不要,不该再传回大哥的儿子,我吗? 然他手无寸铁,身弱气虚,急眼也不敢露出来,默默地急眼许多年后,他领着一群从小培养的死士,反了。 这支叛军自称辟邪,越打越壮大,雄踞南境,企图北上。 而钟天青,正是辟邪军第一大将军,他主子帐下头号凶神,七日前领令去南北交接的争渡河,暗杀北境的左将军,结果,失败了。 铁头儿是个很有个性的副手,他察言观色,直着嗓门,“您不高兴也没用呀,主子比您还不高兴呢,一会您还见他不?” 天青更晕了,气的。 他闭上眼,不想跟眼前人说话,挥挥手让他滚。同时认命的叹了一口气,慢慢溜达着向他主子处去。 营地的白色帐篷下,长满黄草,映着远处的昏黄夕阳,远远近近的山影,如水墨般。经行的将士大多是年轻昂然的脸庞,若不是在战场,倒也是个柔情蜜意的黄昏。 他主子——先皇之子师子章住了最大的营帐,天青在路上随手拽了根草,叼在嘴里,走到营帐前一掀而入——一壶滚烫的茶水迎面泼了他一身。 这水,稳,准,狠,早已等待他多时。 天青整个人水淋淋地冒着热气,水珠子顺着他嘴里的草根滴滴答答的滴到地上。 子章一身金贵武服,端坐在前方,一见他就来了劲,紧接着把茶壶也砸到他身上。 天青条件反射,一闪身避开。 子章本就扭曲的脸庞更加可怕,猛地站了起来。抄起手边的物件劈头盖脸的向他脑袋上砸去。 天青顿了一下,不再动弹,飞来的毛笔砚台镇纸,纷纷狂砸在他眼角额头。 子章看砸中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天青叹了口气,也跟着微笑,“属下无能,没办成事。” 子章跑到他眼前,拎狗似的捏起他的下巴,一瞬间演技大开,变作委委屈屈的模样,“天青呐,你知道么,天家这次派了我小皇叔来,再过几日,就要到争渡河了。” 天青平心静气,“咱们既然成了叛军,就谁也不怕,不管谁来跟他打就是了。” 子章摇摇头,“我小皇叔——师雪照,他太厉害了,整个师家没有人比他功法更强,整个天下都没有!天家派出他胜算多了一倍,我们打不过他。” 天青道,“别怕,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他淡定微笑,但其实,他骗人的。 他自知决计斗不过这位小皇叔。 因为……他是穿来的,早已知悉这个世界所有的因果命运。 今天,是他穿过来的第十八年零两个月。 十八年前,他在现代文明社会正熬夜看小说,连着看到凌晨时,沉沉睡去,在梦里离开了原来的世界,魂魄飘来飘去无所依归时,他被一股强力吸进了这个跟他所看的小说一模一样的世界。 原小说讲的是一位出身高贵的英雄主角,在自家江山飘摇之际,剪除恶人,平定江山,拯救世界的故事。没有草根逆袭,并非网文套路,倒有些历史传奇的意思。他只记得自己深夜无聊,糊里糊涂不知点了那里,就下载了那小说,还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主角,他是那被剪除的恶人,一个超级大反派。 在书中,他跟英雄主角截然相反,出身草根,一路逆袭,帮着叛乱的天家子弟师子章打江山,和英雄主角杀的天地变色,生灵涂炭,在将要分个胜负雌雄之际……他理所当然的被干掉了。 在本世界匆匆混了十数年,不管他想不想,他从未成功改变过这个世界的任何情节。 对这个事他倒是看得开,在原书中,他是二十余岁时,跟主角杀得难解难分时死的,照这个算法,他再混个几年活头没问题——只要,他别招惹英雄主角,师雪照。 他正走神,他的主子子章狠狠地捏住他的脸颊,“你发呆?!这种时候你还发呆?” 天青忙挂上微笑,“我是在想法子。” 子章颓然道:“还能有什么办法!”继而,他又神经病似的咧开嘴,“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他亲亲热热地说:“你是本座的大将军,会一直对本王忠心耿耿是不是?” 天青含笑点头,“自然。” 子章道:“会一直保护本王,是不是?” 天青接着点头,“是。” 子章盯着他的双眼,道:“那你去悄悄杀了师雪照。” 空气僵硬了一瞬,天青的唇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他迟疑着,再次确认了一遍,“您……您说什么?” 子章面无表情:“明着打不过,就去暗杀,杀他个措手不及。” 天青脑内一片乱麻,连舌根都笨拙了,“其实……这个……怎么暗杀?” 子章眼向上一翻,异想天开,“下毒,□□,趁他休息偷袭,交给你,你去想。” 天青深吸了一口气,“恕属下无能,属下办不到。” 子章依然盯着他的眼,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微妙,他点点头,“好。” 他颓然退后半步,慢慢转过身,忽然抓起一把红木实心椅子,迎头砸向天青! 天青一动未动,用头脸和肩胛顶住,一声巨响,椅子飞溅四射。子章继续拿两条椅子腿不停地抽打他。 天青还是不曾躲避,子章索性抽出一根铁棍——他自制的权杖,全军上下一见便要跪拜的宝器,猛的向天青狠劈。 这一下极狠,“砰”的一声,天青被打得单膝跪地。 紧接着,天青一抬手,轻而易举的抓住子章高高举起的权杖。 挨打的和打人的俱气喘吁吁,他将权杖夺来,铁棍因打他,中间已微微变形。他慢慢将棍子掰直,双手高高捧起,拉起子章的手,交还于他。 天青柔声道:“我去,你别发疯了。” 第2章 猝不及防,死期就要到了,谁能想到呢。 天青从营帐出来,双手撑着后腰,眯眼看着远处红光混沌的夕阳,像个大爷。 他慢吞吞走回自己营帐。帐中空寂,四下无人,这才得空褪下已被凉风吹透的湿衣,摘下身上的茶叶,露出小麦色的肌肤,健美光滑的后背,后腰上赫然一处干涸的血洞,跟个张开的大嘴似的,十分骇人——他独身闯北境杀左将军不成被留下的小礼物。 他撑着后腰收拾一番,带上自己的副手铁头儿,略作休息后,趁着夜色,穿山越河,度过防线,往北境去了。 烽火连天的争渡河北,到还是一片安逸之地,天青和铁头儿牵着马,选了大道旁一处安静的酒肆歇脚。 他用丹药将五官微调,面颊上还弄出大片红斑,加之头发蓬乱,正是道上随处可见的流民模样,毫无惹眼之处。 酒肆中不过两三个客人,小二在柜台犯瞌睡,天青一进门,便往有竹帘遮挡的内槛里安座。 他敲着桌面,正在思索。 天家的天禄军与他们辟邪军胶着数年,一路败退,如今云光军闪亮登场,将争渡河边几个小城全稳住,顺河向东行来,这一两日间,便该到山阴城。但如今山阴城把守极严,没有进城令牌决计进不去,他得想些办法才行。 正思索间,小二送上他们点的粗茶和米饭。 天青先喝了两口,继而将浓茶倒进米饭中,拌了两下,正准备开吃。 ——空旷的外厅忽然闯进几个大摇大摆的壮汉,个个三四十岁的模样,穿着民间常见的衣衫,却是细软棉布。 他们大咧咧坐在外厅正中间,扬声大喊:“给兄弟们来一只烧鸡,两斤牛肉,再来两盘大馒头!” 嗬,有钱人——乱世吃肉。 还未等天青抬起头来,外厅一闲客说酸话,“雪照殿下一来前线,人心安稳了许多,往日这条路上哪有商旅敢来?自然也寻摸不着荤腥。” 前台的小二接话:“就盼着雪照殿下收了叛军,让咱们百姓也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那闲人道:“若说雪照殿下,真真是天下第一号圣人!你们想想,自古以来,多少人努力修行想要爬上天位,可他呢,传给他他都不要!真真是不慕名利,超凡脱俗!” 小二乐呵呵地道:“这倒是,且他人虽隐逸,却做尽好事!就说咱们眼前这条大道,几十年来都是泥泞小土路,还是雪照殿下十七岁那年,出钱出力使人修的。从此后,南北行人少受多少罪!” 天青喝着泡饭,从竹帘缝隙往外觑,只见外厅正中,那些先头要肉的大汉虽不说话,却相互使了个眼色。 大汉们身后的闲人还在和小二唠嗑,“还有那年,咱们这闹旱灾,地里一丝收成也没有,人们病倒在路上,也是雪照殿下纡尊降贵亲来这里,一点不嫌咱们腌脏,就在路边为人把脉问诊,我当时有幸在边上瞅了一眼,真是又温柔又尊贵,一点架子不端。” 小二聊得不困了,兴奋地道:“我也想见殿下!可恨我没那个福分,听我娘说,当时孩子们饿得跟黄鼠狼似的,一群一群围着他要吃的,雪照殿下抱着小孩儿,还给他们分发食物,笑的好看极了!又和气又有耐心!天底下怎有这么好的人呢!” 闲人笑道:“殿下若有了孩子,该是个多好的爹。” 小二却皱了眉,“可是,殿下今年已二十有余,却从没听过他有后嗣呀?” 闲人也不解,“这话倒是,连属意哪家闺秀都没听过……” “小二,我们的饭菜好了没有!”外厅正中,那为首的中年大汉忽然打断他们。 小二不敢再闲话,立刻跑进后厨催促。 话声一顿,外面安静了不少,天青竖着耳朵,听外面大汉问那中年男子,“这次采办的东西金贵又齐全,上面看了必会满意。” 那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低声道:“想什么呢,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告诉你吧,差的远着呢!” 先前那人问,“还差什么?” 中年男子笑了一笑,却不答言。他们快速吃完饭,准备上路。 天青若有所思,看了铁头儿一眼,铁头儿也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天青起身,带头向外低头猛走,一不小心与那群大汉撞了个满怀。 天青抬起头,满面惶恐不安,连连作揖,向后退了几步,“小人该死,无意冲撞大爷。 ” 中年男人皱眉瞅了他一眼,显然十分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干苍蝇似的挥挥手。 天青和铁头儿一边作揖一面慢慢转身,然而刚转过身,天青手腕一转,悄悄现出手心里一块进城令牌给铁头儿看。 两人四目相对,忙去牵马。 ——“慢着!”那中年男子在身后急忙叫住他,并奔跑过来。 天青与铁头齐齐顿住,衣衫下几丝微动,他眼眸中闪过冷冷的杀意。 那中年男子的一只胖手“啪”拍在他肩膀,将天青翻转过来,继而对上天青那张满是红斑的脸,他“啧”了一声,微微皱眉。紧接着,又将天青翻转过身。 天青莫名其妙,留下背影给身后人品鉴。 他听到身后中年人喃喃道:“不错,不错……” 然后,那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十分热络,“小兄弟是哪里人,这是要去何处?” 天青将肩上衣服向上扯了扯,怯懦地向他道:“小人争渡河边人,天下不太平,怕南边打过来,正往北去咧。” 那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可有父母家人?这是你兄弟?” 天青心思电转,看了铁头儿一眼,“不是,是小人街坊,只是路上搭个伴咧。” 这就好说了,那中年的人半搂压住他,热情而不容置疑地吩咐,“我看你一表人才,去什么北方,跟着咱们当兵多好,好男儿需当从戎!” 天青颤颤巍巍,“原来是官爷,只是小人胆小,可不敢从军。” 那中年人抓到宝似的不肯放手,“那就干杂活,伺候伺候将军们,哎呀……我保管你发财。” 天青瑟缩着还要说什么,中年人几句话打发了铁头儿,强行将他搂走,他只得牵上马,被一群大汉又推又挤的带上路。 天青的马儿名叫宝宝,脾气贼大,最不能见主子被推拉,它呜的一声儿要尥蹶子。天青立刻抱住它,在它耳边含笑轻声道:“宝宝不生气,不生气,哥哥跟他们玩呢!” 路上闲话起来,那中年男子交代,原来他们是驻扎在山阴城的官兵,也是云光军的先遣部队,这次出来主要是为军中贵人们采办些日常物品。 而云光军——雪照殿下所带领的大部队,最迟明日,最早今夜,便要到了。 天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砰砰跳了起来。 到山阴城时,正是黄昏,只见漫天红光下,现出一座恢弘古城的身影。城楼恢弘大气,上面数个严阵以待的小兵,显然是老熟人,一见他们,不待吩咐便开了城门。 小兵们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乱转,“郭爷,今儿满载而归吧,怎么还带回个生人?” 中年男子——郭爷不肯多说,“快干你的活去,少打听事!” 待进城,天青抬头,见道路平坦宽阔,路面商铺成排,路上老少行人悠然行走,难得的太平景象。 他小媳妇似的跟在郭爷身后,一路往前到了城中中心的演武场,宽阔敞亮,能容纳数千人,演武场前是一座古朴院落,正是城中守城将军的居所,也是此行的目的地。 郭爷进了将军府,高声大喊,“快将东西归置好了!尤其是殿下处,一定要弄精细些——” 府里另一管高阶将领走来,瞧了天青一眼,与郭爷嘀嘀咕咕,“……他脸上这红斑,能行么……” “……我伺候贵人多少年,我有数,这次必定行……” 天青好奇极了。 郭爷将他安置在角落,他便随手扯了个小兵闲聊起来,“兄弟,咱们云光军都有哪些贵人?” 小兵昂起下巴,十分得意,“云光军是雪照殿下直属,多少王孙公子来投,比正统天禄军丝毫不差,贵人多着呢!”他掰着指头,“有左将军王云起,还有济老将军家的外孙,济麟小将军……” 天青听他一个个数着,摸了摸下巴,听郭爷那意思是要他干贴身奴仆活儿,却不知是哪个?若他能摸进贵人圈中…… 忽然,街上响起异动,一守城小兵狂风一样奔来,跑到将军大门处,嘶声高喊:“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 郭爷惊得将手里的茶碗几乎打翻,和众人稀里哗啦齐齐向前跑去。说闲话的小兵一溜烟也跑了,天青一头雾水,也跟着往大门处去。 街上闲人慌乱地四下奔跑,然而只消一刻,便恢复寂静。有人被轰进房内,更多人睁大双目躲在路边。 城中到城门隔着数条街,几里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依然穿过寂静长街,传了过来。 远处蜿蜒细长的街道现出身着银甲的将士,泛着日光,鱼鳞似的,庄肃地向此处行进,长街看不到头。 天青正扭着脖子向远处看,郭爷忽然钻了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木盆并软巾,兴奋地道:“让你干个好活儿——一会儿贵人们来了,你上前伺候!” 天青接过物什,“没问题!可是我伺候哪位贵人!” 郭爷笑的十分暧昧,“雪照殿下。” 天青看着他,调动舌头,“你说谁?” 郭爷拍拍他肩膀,“高兴坏了吧,别紧张,小心殷勤些!” 他走了,留下天青独个站在人群中,捧着盆巾不言不语。 他摸了摸脸上掩盖五官的红斑,遮面的蓬发,心中略感安慰。 不多时,演武场上迎来肃穆沉重的众多脚步声,天青偷眼看,从演武场到八方街道皆列满天家兵将,人数上万,无一丝杂音。 万众屏息。 有单调的脚步声从大门一旁的廊厅尽头传来,极轻地,极轻地,像是踩在天青心上。 一个黑发如漆,着白狐大裘的身影,停在大门最前排,站稳,转身,面对数万安静仰望他的军民。 那个背影道:“诸位将士,诸位父老,我乃先天君幼子,师雪照……” 天青从缝隙里望着那个身影,一时听不清他讲什么,耳鸣似的。 他心中暗道,“好久不见,老友。” 直到那身影语毕,演武场上忽然爆破出一声:“诛叛军!杀逆贼!” “杀钟天青!杀师子章!” 声如海啸。 第3章 雪照殿下在大门处向众军民宣讲后,被人群簇拥着往大厅去,天青也被人流卷着走。 恰逢一小兵进来拉他:“小子,你的马在马厩里到处拱,把别的马全赶到院子里,你快去管管,不然给你杀了吃肉。” 天青还未说话,中年人赶来骂道:“你们一帮人还治不住一匹马?拿上棍子,不听话便打!卸了他的马鞍,狠狠地抽!”他拉住天青的手,“你别乱走,快去殿前伺候。” 天青看了郭爷一眼,不对劲啊,他才入伙半天,这人就上赶着让自己殿前伺候,还这样殷切,啧…… 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既然能得机会进殿,他还是去了。 大殿中,一个身着暗红武将服的青年,正歪身向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低语。 狐裘男子不见喜怒,抽开狐裘带子,暗红武服青年立刻从后接住,小心的替他折起。 狐裘男子——大名鼎鼎的雪照殿下,随意在首座坐下,狐裘下是常见的蜂腰窄衣,雪白里闪着精致的银线光泽,干净利落。他黑发整齐的梳在发顶,眉目稳定温和,下颌与嘴唇处十分清淡秀气。五官单看并不十分惊艳,单单组合在他那张脸上,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好看。 ——他从来是温柔好看的,只是这些年的军旅生活,令他身上多了杀伐决断与沉稳的气度。 雪照半低着头,不疾不徐的解着护腕。 跟着他进来一群武官将领,个个身形雄伟,飞鬓乱髯,静悄悄的站了一屋子,没一个敢坐。 雪照将护腕丢给侍从,抬起眼,不禁一笑,“怎么都站着?坐下吧。” 他略一抬手,房中一群老爷儿们稀里哗啦齐齐坐下。 红衣武服青年招天青近前,天青挪着脚步走来,走到雪照身前一臂处,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山泉水般的清味。他端着木盆,雪照伸臂在里面净手,两人相隔寸许。 红衣武服的青年忙拿了天青身上的软巾,亲自递给雪照擦拭。 天青就这样与雪照一触即分。 其余众多安座的武官将领开口,“殿下一路辛苦,听说右将军被狗贼钟天青所伤?” 雪照身侧一五十余岁的左将军王云起道:“当时我在金城,未与殿下一处,他没在我身上占了便宜,只是更早前右将军被他所擒,现在也不知死活。” 武官们道:“若说要除叛军,那逆贼子章不算什么,只他手下这钟天青是个棘手的,在场谁与他交过手?” 有人想了想,“他似乎与殿下是同届天禄营出身?” 众将领的目光纷纷落到雪照身上。 雪照随意笑了笑,“天禄营只有短短三个月,我们并非十分熟稔。” “但……”雪照扬起下颌思索,“他确实……”他似是找不到合适的体面词,“……确实大胆敢做。” 听到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天青想起陈年旧事,面色早挂不住,幸有蓬发遮挡。 雪照挥手,一方军用沙盘被他随手吸来,他在沙盘旁慢行,一边思索一边道,“这个人的行径,我已听闻不少,侵占南境,杀云城将军,杀济老将军一家,简直十恶不赦,罪不可恕。”他的手越过争渡河,直指南境,在叛军所在之处轻轻点了点,“我离京前,曾向天君承诺,此次必要带这逆贼与他主子的头颅回去。” 天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暗忖:“好巧,我也是。” 然后,他眼睁睁看雪照轻轻一挥手将沙盘送到众将军眼前。“左将军听令,明日你带城中六位将军从此处渡河,向南境出发。” 啧,术法纯熟,似乎比他强一些些。他的任务可能有些难办。 会议暂散,天青酸溜溜的退了出来,还未走到后院,见拐角处红衣一闪,方才殿里那武服青年的声音道:“你怎么搞的,脸上一块红斑的人,你也弄来?” 郭爷的声音道:“济小将军,您别看他货色不好,也许就对了殿下的口味呢,我都跟了殿下四五年了,我敢打包票!” 天青不知不觉顿住脚步。 咦,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在说我么? 只听济小将军略带不悦的道:“那好,只是你教他规矩了吗?他可愿意?” 郭爷道:“一会便告予他,您放心,普天之下,不论男女,哪怕是个正常男人,让他伺候殿下,怕也没有不愿意的!我今晚上便让他洗干净,乖乖巧巧的去床上等着殿下。” 天青呼吸一窒。 这是……? 原来他被招来,是要这样“伺候”那人! 天青心中一团乱麻,第一个冲出脑海的念头是,绝不能!他绝不能去“伺候”那人,否则……他必被识破! 他心慌意乱退走,怎么办!今晚来临前他必须得逃!那人的脑袋他也无法摘下!回到军营又无法交代! 忽然前方一行七人从身旁走过,带头的左将军道:“你们六位回去好好休息,咱们明早向殿下告辞。” 天青焦头烂额与那几人擦肩而过,须臾之后,他抬起头,顿住脚步。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深。 他牵着宝宝,宝宝身上悬挂七个圆滚滚的油布包裹,一人一马静悄悄溜出小院门,拐弯时,一头碰上刚要进门的郭爷,郭爷一见他喜不自胜,“我找了你半个时辰!你去了哪里,快快快,殿下要用晚饭,你快去厅里。” 郭爷拉了他便走,宝宝嘶鸣一声,被弃之门外,天青心中焦灼,又不好发作,边回头边被推搡着回了院中。 灯火昏昏,厅里正在摆晚饭,郭爷和天青走到角落,招手叫他附耳过来,似要说些辛秘之事,天青察言观色,背后起了一层寒毛——忽有一人从他身旁经过,掀起一阵泉水的清味。雪照从容走过,济麟附在他身侧不断絮叨。 郭爷立刻闭了嘴。 雪照坐在堂中,济麟忙命人传菜,郭爷立刻迎上来,待晚饭摆放整齐,殷切地道:“属下听闻殿下吩咐,如今在战中,一切从简,故晚上只安排了十六道菜点,您先尝尝,可还合口?” 雪照点头,另一旁济麟奉上一只精致的白瓷小碗,道:“这是您吃惯的晚玉米,三年一换种的晚稻。”天青瞧了一眼,米色青白,颗颗透明。 继而又奉上一盏茶,“也是您常喝的小玉芽儿,茶树上掐的一点尖儿。” 雪照接过,对济麟道:“左将军想来还未休息,给他也送一些,表表心意。” 天青一愣,从后脊到尾椎一阵战栗,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蓬发将要炸裂。 坏了。 他眼睁睁见济麟离开,双脚如被钉在当地,动弹不得。郭爷向他使眼色,他慢吞吞地移动脚步,走到雪照身前,而雪照低头用饭,并未抬头正眼看他。 不消片刻,一声石破天惊的“殿下!”,把他吓得一哆嗦。 门外,济麟被赶鸭子似的冲了进来,声音都破了。 他磕头不止,“属下方才去左将军处,并未看见他,略一查找,发觉……发觉左将军与六位将军全都……全都……” 雪照不待他说完,早起身奔出。 房内众人刚冲出门,脚步却齐齐顿住。 门外,几个士兵挑着一支长棍,长棍上冰糖葫芦一般串着几具尸体,赫然正是七位将军,一个不少。 他们全都没了头颅,战衣上血渍早干,晾衣服似的认命的摆来摆去。 守城将士王金虎等人闻讯,哭声震天扑了上去。 雪照微微皱眉,温和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不悦神情。济麟小声道:“像是钟天青的手笔。” 雪照猛地回到房内,静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济麟道:“云城出事时,那人杀人后可是在城中潜伏三天,才又起事。” 济麟一顿,“属下马上封闭城门,在城中搜索!” 雪照点点头,济麟离去,房内房外一片恸哭声。 他挥挥手将沙盘招来,倏忽捏住争渡河边代表天青的一处小铜人,生生从铁座上拔了出来,紧紧攥住,化成齑粉,“恐怕一两日内,便要与这人见真章了。” 天青的胸腔急速跳动起来。 郭爷只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凑到雪照身旁,小声道:“殿下,今晚上还安排不安排……” 雪照半低着头,轻轻皱起眉头,“行军途中,怎么提起这个?” 他身旁郭爷立刻惶恐道:“是,是,属下冒昧。”他一抬头,正撞上天青发呆的目光,天青随即略显狼狈的闪躲开。 片刻后,济麟匆匆从外赶来,“已全城搜索,未搜寻出那人的下落。” 雪照闻言顿了顿,看着茶碗中的浮茶,轻声道:“难道是我估量错了?” 济麟道:“还要接着布防么?属下怕早已打草惊蛇。” 雪照凝眉不语。 天青紧绷的大脑渐渐感到生存的希望。 赶紧说不啊,你放开城门,我立刻回去交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多活两年…… “哪里来的马!怎么让它在此处撒野!” “快把它圈起来!” 端茶的雪照,侍立的天青,郭爷,济麟等齐齐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一匹高头骏马直冲进庭院,许多兵将跟在它身后奔进。大厅门外,串糖葫芦似的七位将军的尸身还挂在架子上,那疯马一头撞翻架子,边跑边骂街,几个人来拉它,被它扭脸甩开,直着嗓子又蹿回架子上,踢踢踏踏在无头将军尸身上蹦了几下,直踩得尸身肠破肚流。 雪照来到门口,一眼望去,脸色便沉了下来。 而天青蓬发之下的脸色早已青到底,无它,此马乃是他的宝宝! 兵将们冷汗直流,忙群起攻之,那大马被人围堵,也十分机智,原地狗似的转了个圈,它身上挂着七八个油布包裹,被甩的飞起,抛滚在地,露出意外的内容——正是七颗血淋淋的脑袋。 天青捂住了脸。 四下里传来惊声哄叫,众人忙抢起包裹。宝宝则趁乱在人群中胡拱,又蹦又跳。 天青跟着人群轰它,一片人仰马不翻中,伸手在胸前摸了些什么,然后一巴掌狠拍在马屁股上,宝宝朝天嗷的一声,撒丫子跑了。 雪照气的一掌拍在栏杆上,不发一言。 王金虎抱着人头,哭喊:“凶手必定还在城里!请殿下为将军们报仇!” 雪照皱眉向属下道:“全城戒严,继续搜查!” 天青心里立刻哭爹喊娘,宝宝!我日你妈的宝宝! 同时,郭爷正在角落自言自语,“这是哪儿来的马,怎么这样眼熟?” 第4章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天青到此地步,已一片淡然,他面无表情的跟着雪照回了厅里。 半夜接连出事,雪照拍了拍面颊,极力抹去疲惫之色,他点了几个人,令其追踪那马的去向,济麟和郭爷等人领命而去。 室内一下安静了大半,除了盈盈烛火便是远处侍立的侍从。 雪照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天青身旁,掬起一捧清水,浇在面上。 清水淅淅沥沥的流下,他微微睁开眼睑,对上一双执盆的手。 因用力而青筋微凹,骨骼细长分明,正是一双漂亮的手。 他在水流中愣了愣,不禁顺着那手向上看去,是一双掩在旧衣下的手臂,再向上,是薄厚相宜,骨肉均亭的肩头。莫名的顺眼。 他欲要再向上看,忽而济麟去而复返,这次带来一个更爆炸的消息,“钟天青找到了!”他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在城门一里处,属下们已将他制服!” 雪照豁然抬头,凝眉道:“当真?” 不待济小将军回答,他已抢先冲了出去。 端着洗脸水的某人一脸茫然。 深夜,城门一里处,火把叠着火把,人群压着人群,雪照一身白衣,一骑白马,破开层层守卫的兵将,出现在围剿阵前。 只见层层叠叠的兵将将一处围得水泄不通,中有一人,双手各被设过术法的精铁链子缠绕,正咬牙与链子那头对峙。 天青混乱中跟来,一见之下吸了口凉气。这被铁链抽成猪头的怂人,正是他的大副铁头儿! 铁头儿被抽的皮开肉绽蓬头乱发,盘腿坐在地上,一双圆眼阴鸷的扫过来人的面容。在对上天青时微不可查的闪了一闪。 天青也忙从蓬头乱发里给他回了个眼色。 雪照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幽幽地道:“这不是钟天青。” 济小将军本以为立下大功,立刻跪地,“属下该死,可他自称是那逆贼。” 雪照笑笑,“是吗?” 那铁头儿察言观色这才得知,原来自己青头儿与眼前这雪照殿下竟是旧识,缘何青头儿从来没提过? 但这全然不影响他的嚣张气焰,“是,我乃青头儿帐下第一大副,人叫我铁头儿。” 雪照笑的很温和,“你为何冒充他?” 铁头儿眼都不眨,“你们一听他的名字,就吓得要尿裤子,我逗逗你们而已。” 雪照笑道,“这样说,那人根本没来。” 铁头儿嘴犀利的狠,“他若来了,恐怕连你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 雪照微笑,“是么,多年未见,看来他是长进了,我倒愈发盼着见他。” 他环顾左右,“看来不必再搜索了,让人撤了城禁,诸位同袍也辛苦了。” 就这样撤了? 变故来得太快,天青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雪照回身欲撤,慢慢行至他身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雪照含笑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天青“嗡”的一声,浑身都炸了。 毫无防备的被他擒住,身体贴着身体,气息缠着气息,他从脚底到头顶一阵阵发麻,满面镇定,“好久不见,殿下演技见长。” 雪照微微笑着,“不如老友演技好,演了一天可累?不如和我回去喝茶?” 天青拧了拧手腕,不能撼动分毫,“我能不去么?” 雪照依然笑着,“不能。” 对面人看着温文尔雅,然气力奇大无比,手腕疼的欲碎,估计一会儿便要留下淤痕,天青乖巧又温顺,“好吧。” 将军府地牢最幽深处乃是一个单间,历来只囚禁最穷凶极恶的犯人,从未有人活着走出此囚室。 这里没有窗,只有两只火把,火把下乃是两条经过加工的铁链,天青双手被各绑一边,拉与肩齐。 他已服用了丹药,脸上的红斑退去,恢复了本来面目。他的长相,怎么说呢,若放在穿越前的相亲场上,乃是丈母娘最爱的那一款,不娘不gay,俊朗端正,妥妥的直男风,然而直男的不俗气,五官轮廓还带着些少年气质。 他不需华服美冠装饰,也不需妖情冶态衬托,眉眼中有一种自然的,显而易见的英俊,而他也不珍惜这份天资,天天破衣烂衫,竟然将这份英俊和粗糙打扮奇妙的融为一体。 此刻,他的眉眼藏匿在蓬发中,反正左右无人,无力的靠在被迫拉直的胳膊上,思索人生。 啧,真他娘的倒霉。 眼下,只有两种结果,雪照弄死他——这是大概率。雪照现在弄不死他,他以后弄死雪照——这是小概率。 他含笑,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铁门作响,一袭白衣从石阶上缓步走下。 地牢阴沉湿润,天青盘腿坐在蓄着水迹的地面上,而来人,坐在他对面的唯一一张高椅上。 灯火昏暗,天青笑了笑,对雪照道:“把我在这关了一个时辰了,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么?” 雪照敲了敲椅子扶手,笑容毫无破绽,“你是子章眼前第一得意的人,自然是要好好利用。” 天青立刻道:“你想用我逼迫子章殿下?” 雪照道:“不能么?” 天青深吸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们也放心吧——他不会受你们胁迫的。” 雪照挑眉,忍不住微笑,“哦?” 天青面无表情,“你是他叔叔,你该知道,子章殿下这辈子心心念念就一件事——把本该属于他的天位夺回来,其他的人和事,都要靠边站。” 雪照凝眉,“父皇传位于我们三人,却也未言明,谁的儿子是第四继承人,他是不是过于偏执了呢。” 天青耸耸肩,“反正不管他与他堂弟谁继承天位,另一个人总会不服,除非你生个儿子喽……”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 天青咽了口口水——他不禁有些尴尬。 他立刻换了话题,“说吧,我的处置结果是什么?” 雪照温柔的笑笑,“我们右将军被叛军所俘,自然是押你做人质,去和子章讲条件,以一换一。” 天青道:“若他不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怕会当场被诛。” 天青点点头,“若他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二人各自归营,两边继续开战,三个月后,你依然会被诛。” 天青听了点点头,倏忽轻笑出声。 雪照望着他,“你笑什么?” 天青抬起头,在一团破布蓬发的暗影中里轻笑着叹息道:“想到大限将至,倍觉轻松。” 雪照的手指停住,“你跟小时候一样古怪。”并不是那种讥讽的口气,是一种轻缓的宽容。 暗影的轮廓歪了歪脑袋,天青的声音传出来,“怎么念起小时候?可别下不了手啊!” 雪照笑笑,“你多虑了,要我不杀你,除非争渡河干,云泽山塌。” 天青含笑,“那就好——那个什么,临死前,求你帮个忙。” 雪照遥遥俯视他,“请讲。” 天青笑,“别紧张,你走近些。”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毫无压力的缓缓起身,停在他面前两尺处。 天青本是跪坐在地面上,他从一团阴影中抬起头,灯火从他脸颊一闪而过,他仰视着居高临下的人,笑了笑,很坦荡的问,“手疼……能帮我松松铁链么。” 他本以为眼前温柔而坚定的宿敌,会礼貌而无情的拒绝他,未曾想眼前人似是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竟俯下身,双手攀上他右手的铁链,为他轻轻松了松铁链。 阴暗的牢房里,响起沉重铁链的拖拽声。 天青眨了眨眼。 这一刻,二人离得极近,近得能闻到那人身上泉水的清味。他躲开脸,右手被刚刚撂狠话的人轻拿轻放着,落到半空中。 手臂的酸疼略缓解——那人将他手放到半空。 天青在背光处,不禁短促的一笑。 雪照皱眉,还未来得及问他笑什么。阴暗的地牢从屋梁到石壁门窗猛然震动,地面像水面浮舟一般摇晃,铁打的火把台被断墙挤压,带着火炬整根向他二人砸下,雪照一手挡住,同时快刀斩乱麻,解开天青的束缚,二人飞身离开。 方才跟随他的济麟和王金虎等人,此刻正汇集在地牢门口,济麟见他出来几乎哭着哭腔道:“殿下……” 雪照止住他,“怎么回事?” 济麟努力平复,“方才山阴整个地动山摇,同时云泽方向有金龙伴着闪电在空中闪现,守城士兵说,云泽方向似是震得更厉害。” 雪照皱眉,“云泽只有一条守城水龙,虽是凶兽,却温温吞吞的活了上百年,小动作都很少,现如今被驯化的只会看大门。云泽更是吉地,天灾从未在那里降落过,怎会闹起地裂?” 济麟道:“必有什么东西把水龙激了起来,糟了!云泽的天禄营还关着数百上古奇兽,万一也被激起凶性……” 旁听的王金虎吓坏了,“此刻还需紧急调度能人异士前往云泽查看,那水龙要是发疯,云泽城恐怕要生灵涂炭——可有人懂驯龙?” 漆黑的夜里,数十位将士皆沉默了。 云泽的天禄营乃是天家建立的一所训练营地,里面散养着无数奇兽凶灵,毒虫毒草,每年皆挑选身怀志向的年轻人进营,屡设关卡,层层选拔,最终若干胜者直接进天家正统的天禄军,精进修炼,剩下的只能沦为平民。 此时此地,沉默的数十位将士有的是守城的天禄军,还有是雪照直系的云光军,他们是从天禄军中优中选优而出。二者同源,没一个不是出自天禄营的,自然,也都知道那水龙的厉害。 暗自心中摇摇头:反正我们那一年没听说谁能驯服的了那玩意儿。 一阵沉默中,雪照终于开口,“我那一届有一个人倒是能。” 他一直紧紧擒着身旁人的手,此时,顺着手臂看过去,“钟天青。” “哈?”钟天青几乎要咬着下唇努力避免自己笑出声。四周将士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不是青中带白,就是白中带青,反正都糟心的很。 钟天青心道:你们有本事放狠话弄死我,有本事就别用我啊。 还未等他得意的嘴角上翘,一双温柔的手卡在他脖颈跳动的经脉上,雪照淡淡地看着他。 “好说,好说。”天青压下雪照的手,笑嘻嘻地道:“一去云泽城,短也要数日,看来是老天爷要我多活些日子。” 雪照回头,留下一个清淡的侧脸,天青瞧着他,一句“说不定殿下念起旧情,又舍不得杀我了。”在心中蠢蠢欲动,末了,还是随着唾液咽了回去。 第5章 奔往云泽的大路上扬起尘烟,一行队伍的中间,有一加了料的栅栏笼子,中间用层层铁链束缚着一人,即是天青。他的手脚乃至身躯俱被层层锁住,紧捆在栅栏上,肩膀被铁链紧紧勒红,再被栅栏频繁摩擦,便在衣衫破烂处,显出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一路上地裂的痕迹越来越重,每路过一处裂痕,栅栏中的他便跟着一震。这倒不要紧,只是他不能扶不能撑,被锁的身躯一震一滑,慢慢的变作半瘫的躺姿。后腰上干涸的血窟窿承受着身躯的所有重量,被挤压的裂开,慢慢湿润起来。 这样行了一日,到傍晚时,雪照下车检查,与栅栏中的天青打了个照面,天青咧嘴一笑,“还有多久才到?” 雪照目光从他的肩头掠过,依然是广受称赞的温和微笑,只是不理他的话茬。“路程长些,于你不好么。” 老天爷要他多活些日子,他可刚洋洋得意说完这话没多久。 天青不在意的一笑,“多走一天我多活一天,自然是好的。”他顿了顿,朝栏杆外的人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含笑叹了口气,低声的,无奈的,“能不能让我坐直?” 雪照被他这语气一袭,几乎要倒退半步——他也不知为何。 听了这话,他顿了顿,隔着栅栏,双手扶住他的腰将他向上一托——他摸到一手湿滑。 雪照收回手,双手一片殷红,他顺着殷红向那人后腰望去,只见破烂的粗布衣衫上一片黑红的阴影。 天青腰断之前,得以喘了口气,回过头,对栅栏外的人露出几颗白牙齿,“多谢你。” 雪照看着他,停了片刻,平淡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看管天青的正是郭爷,他等雪照走后才凑上来,面对这个被他一手捞进山阴城的叛军第一屠刀,他又是自责又是后悔又是惧怕又是好奇,试探着靠近栅栏,他狐疑的问:“你和殿下很熟?” 天青瞥了他一眼,“你们殿下不是说了么,不熟。” “那……”郭爷说不上来,只觉得他二人哪里不对劲。 天青静静地靠着栅栏,等后腰的窟窿慢慢向外渗血,在一片山影和炊烟中,不知望着哪处,淡淡地笑笑。 其实他和雪照的关系很简单,就是睡过。 旧事如流水,若要追忆,怕要回溯到他刚穿来的那一年。 穿越前那一晚,21世纪的某个夜晚,他无意间搜索到一本里面某个人物与他同名同姓的书,只看了两眼,不知如何,竟就下载到手机上,他一看就停不下来,躺在被窝里,挑灯夜读。 紧锁的门缝里透露着屋内的亮光,门外,他妈妈分别在夜里十点,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用世界上最不堪入耳的词汇,大声斥骂他,震得屋内的天花板几乎要落灰。天青死猪不怕开水烫,充耳不闻,待十分熬不住,一不小心闭上眼便昏了过去。 这一昏了不得,他再睁眼居然已天光大亮,他妈妈带着一陌生人正在撬他房间的锁——天青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是这样的居高临下,视线竟在天花板的高度。 他妈妈打开房门,看到了此生最怕看到的一幕。房内传来她撕裂心扉的哭喊声,天青飘在门外,没敢进去。 却也没人扶他妈妈出来——唯一的外人是开锁师傅,他亲爹早离家十年,剩他们母子不明不白的过日子,他妈妈哭完了昏倒,醒来又哭昏,在灵堂煎熬了三天三夜,终于完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 灵堂很热闹,人多的时候,天青被挤得只敢贴着天花板,人少的时候,他便无所事事的飘来飘去。终于三天完毕,亲朋好友散尽了,灵堂空荡荡,他望着他妈妈独自坐在蒲团上的背影,第一次想逃。 老天爷果然对他疼爱有加,他眼前一黑,仿佛过了很久,再睁开眼时,已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他愣了一会儿,发觉一件不好的事——他的四肢仿佛不能动…… 未等他这个念头闪现完毕,一阵暴风骤雨的抽打落在他身上,他的四肢自发恢复运动能力,瞬间矫捷的窜了出去,只是肚子一直响——原来他刚才是饿得没劲了…… 这才发觉,自己如今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方才躺的地方,一个掳袖子穿脏裙的妇女拿着一根擀面杖,指着他一阵大呼小叫。 他从骂声中分析,妇女是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还未等他从换了个世界的玄妙感中抽离,这骂声已给了他奇妙的安全感——太熟悉了,像他妈妈。 而同时,他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出异样——这个世界便是他临死前看的那本书。他正穿成那位与他同名同姓的书中人物——出身草莽,一路逆袭,一生与出身高贵的主角打擂台,终于被主角干翻,最后惨死的草根反派。 他深吸一口气,刚穿越重生的喜悦还没完全绽放,就枯萎了——这个角色的命也太不好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咬着牙和世界较劲,跨越阶级——原先出身虽低,生活虽穷,好歹你活得久啊! 接着还要作死,明知敌不过主角,还要一直与主角为敌——怎么想的?嫌死得不够快? 天青理清楚这个角色的命运,呼吸一窒,得出两个结论:一,该穷就穷,活着就行。二,远离主角,保住小命! 以上想法不过是须臾之间,当下,天青调动短小瘦弱的四肢,在母亲追打他前,摇摇晃晃的跑了出去。 他出门,正瞧见自家门前影壁下,蹲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小豆丁,通体破衣,看不出男女,正凝神盯着地上一小长条黑乎乎的物体细看——身体的记忆告诉他,这是原身的亲妹妹。他正要走进,却看见那小豆丁嗦了嗦手指头,滴着口水,将那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往嘴里塞…… 天青五官皱成一团,冲上去无情的打落她的手:“那是屎!” 小豆丁快到嘴的食物被打飞,眼泪真心实意的奔涌出来,不分好歹的咧开嘴,“要吃!我要吃!呜呜呜,我饿……” 天青哑然,摸了摸身上,一个铜板也无,他闭上眼仔细回忆:他亲爹在小镇上也算一号怪人,仿佛是幼年读过几年书,自诩才华横溢,前几日带着家中仅剩几个馒头跑了,据说是去大都城一展抱负。家中已无一粒米,母亲镇日除了骂还是骂,今早上去隔壁借米,没借到,她是个暴躁脾气,生了一肚子气,回来瞧见儿子少爷似的躺在床上,抽起擀面杖便打…… 天青闭着眼,皱起眉头,青筋都要跳动起来。 多么熟悉…… 他慌忙睁开眼,一低头,正好对上抱着他腿,瘦猫一样小声抽泣的小豆丁,此豆丁名小花。天青没有兄弟姐妹,不晓得怎么跟这种豆丁类生物相处。他想了想,躲过小花方才抓屎的小嫩手,捏垃圾似的捏住她的手腕,向巷子外的集市走去。 集市里有热气腾腾的包子摊,有炸糕炸鱼摊,还有各种吃食零嘴摊子。天青拉着小花走在其中,夕阳将他们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总有办法吧,天青茫然地想。 时光匆匆流逝,本世界按照天青的记忆,数年换了三茬天君,他十七岁那年,本书的主角,先天君的幼弟师雪照推拒天位,先天君之子子隶即位,子隶堂兄子章顺服称臣。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循序推进,而安静的北河镇,无事发生。 这一日,太阳不温不燥,北河镇河沿边的集市上,一说书人正在讲现今流行的话本,身旁围着不少老人小孩,其中只有一个正当青春,无所事事的少年——天青惯会享受,他不肯坐着——嫌累,只躺在别人家被太阳晒热的门前石板上,一边听书,一边被书中内容逗得嗤嗤发笑。 那说书人说到正精彩处,忽然收官,不肯再讲。天青皱眉睁开眼,“今日怎么才讲这么短一段,还不如昨日的一半长。” 说书人也不生气,“我说少爷哟,眼见太阳落山,我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回家吃饭去喽。” 天青懂他意思,自己脸皮也薄,在衣襟里摸了摸,却一个铜板没摸到,他只得闭上眼,干晒太阳。 一老头经过,对他道:“钟家小子,你娘有急事找你呢,你还不赶快回去。” 天青一听,立刻支起上半身,“什么急事?” 老人道:“谁知道哩,她正骂你呢,吵得整条巷子里的都不安生,你快回去看看吧。” 天青本来已要起身,听了这话,复又顿住,“估计也没什么大事。”他竟又缓缓躺倒。 老人脸一皱,嘟囔道:“你这小子,你爹不是个玩意儿,你娘又糊涂暴躁,你该懂事上进些才对,怎么镇日浑浑噩噩,游手好闲?你娘也是,又不送你读书,又不送你从军,正经出头路子不给你寻摸,只教你打零工,唉,辱没了你祖上!” 天青闭着眼,差点笑了。读书?束脩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从军?那更不可能了…… 他含笑对老头道,“我这不是上进呢——梦里什么都有!” 老头只得走了,“人富贵家听书听曲儿,当个乐子,你也学这个?!跟你那爹真是一个德行,不务正业!” 天青掏了掏耳朵,继续晒太阳。直到夜晚降临,街上凉气袭人,他才不得不拖着脚步,慢慢向家走。 他不用分辨哪家巷口通自己家,有高亢尖锐的女人嘶喊,那必然是他家。 果然,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得屋内传来哭叫声,他一边低下头,慢慢在门口磨脚底的泥,一边迅速的抬起手,准确的格挡住袭面而来的擀面杖。 胳膊上挨了一下,他摇晃着退后两步,不肯出声。他娘咆哮着冲了出来,“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做什么?给我收尸吗?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呐!我生你有什么用!用男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跑了!你和你爹一个死样!我好苦的命!” 他扶住他娘乱挥打的手——他娘近年积劳成疾,只有打骂他的时候能攒起力气起床,“小花呢?” 他娘一听便哭了,天青心里一跳——他娘这次是真心的哭,不是为了恶心他。 第6章 “你还知道问她,她死了!你高兴不高兴!你个没用的废物!拿着,给她收尸去吧!” 天青接过他娘甩过来的铁锹,随手扔到一旁,往屋里寻去。 他掀开帘子,小花竟真的躺在薄木板床上,常年吃素的脸透着蜡黄。天青心里一震,慌忙跪在床边,“小花,你哪里不舒服?” 小花睁开一丝眼睑,在帘外滔滔的骂声中,小声道:“哥哥,我头晕。” 天青心慌意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凉包子,低声道:“……没事,你……你吃个包子就好了,这是肉馅的……” 把钱匣子里的铜板全揣进怀里,他抱着小花,小花双手捧着凉包子,两人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他娘本气喘吁吁,扶着门框大骂,见他二人离去,没有了表演观众,便闭了嘴,只剩下淌眼泪。 夜凉街长,少年抱着小妹在路上疾驰,他敲开了第一家大夫家,不久后被推了出来,大夫道:“不是我不救人,你这妹子不是普通病症,你这几个诊金……我给你看了,你也抓不起药。” 天青又冲上去,“大夫,我先赊着,过几日我就还你!” 大夫又把他推开,并关上门,“我还不知道你家……你又没爹,娘在家编草鞋,你……唉,你去前面李大夫家看看吧,他医术比我高明!” 天青在空荡荡的长街东张西望,一瞬之后,向李大夫家狂奔,然而,他这次连门都没能敲开。 他茫然的站在冰凉的夜色里,紧紧地抱着野猫似的妹妹。 小花细弱的声音道:“哥哥……咱们是不是钱不够呀……” 天青嗤笑一声,低头柔声道:“瞎说什么呢……咱们家是钱不多,那是因为哥哥懒,不喜欢出门挣钱,其实哥哥本事大着呢。” 他小声道:“你看哥哥多轻盈,去年城里选中的修士都没哥哥骨骼好呢,办事的官吏还说哥哥悟性高……” 夜里的风特别冷,少年把小妹使劲往怀里塞,想替她多分担些寒风——如果能把她塞进身体里捂着就好了。 小花抱着凉包子,匀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哥哥别哭。” 天青好笑,“我哭什么?” 小花眼渐渐合上,声音也微弱了,“娘老骂你,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天青无奈,“你瞎想什么,别睡!” 小花闭上了眼,小声嘟囔,“你没有地方去,天天在街上听书……” 天青猛烈地摇晃她,“小花,醒醒!别睡!” 岑寂的街头,传来镇外官道上官兵过境的声音,天青抬起头,正好瞧见熊熊烈火下,那轿子的颜色…… 朱红华盖车,百宝八珍串成的璎珞——正是当今这任天君堂兄师子章的座驾,乃他这十年来每夜默诵描述的事物。 文字幻化成实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激灵之后,他抱着妹妹向反方向狂奔。 然而奔了半条街,他猛的停下脚步,傻站着喘着粗气,把冰凉的寒气统统吸进心肺,像是要打通身体,和冷夜融为一体般。 他缓缓转身,抱着妹妹奔向远处的座驾…… 许久后,云泽城。 云泽城的门楼高逾百尺,宽可容十辆马车并行,气派极了。 钟天青此生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都城,忍不住啧啧称奇。 城里热闹繁华,有牵着异兽玩杂耍的,有卖各色奇异瓜果的,还有卖各种新鲜零嘴的——云泽地处茂林边,连街面上也是奇珍异兽奇花异草。 天青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有十双眼,可他脚下却不肯停留,直奔目的地——天禄营而去。 三个月前,子章殿下向他承诺,若天青能在天禄营脱颖而出,并进入天禄军,他便将天青的家人全部从小镇接到都城,他全家人都可吃饱肚,说官话,住干净房子。 天青自然一口应下,他得了一封推荐文书,得以参加今年的天禄营。 一路走到城郊,却越走越是繁华,各种商贩只多不少。天青顺着商贩组成的仪仗队,走到尽头,终看到茂林外设立的办事关卡。只是关卡外各色锦衣少年早排了长长一列,他抱着文书,乖乖站在最后。 锦衣少年们忙着和前后左右攀谈,渐渐地,他便显出与众不同。 无它,只因他的衣着打扮着实与众人差的太远——即便他脚上的草鞋,是他娘昨夜一边骂他,一边熬夜新编的,与前后的缎鞋宝靴也不像是一个路数。 无人与他说话,他也不以为意,身旁人偶然瞧他一眼,略带一丝诧异和不屑,继而和身边人热火朝天的聊天,偶有一两句钻进天青耳朵,“听说那位今年也要来,不知真假。” “假的吧,四下连个天家随侍都未见到……” 天青进耳不进心,和古木桌后的办事小吏交接好文书,他抬起头,看了眼前方老树盘旋,怪藤乱垂,异鸟嘶鸣,林木遮天蔽日的营地,缓缓走了进去。 天禄营每年设定若干鹿角,众人争相追逐,得鹿角者视为胜者,今年的鹿角有一百个,可是参营的少年却有数千个。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自世家,甚至还有天家子弟。 天禄营设立的本意是为选拔英才,统一培训,为天家所用。但随着师家人数千年来稳固统治,普通百姓想要踏进天禄营的门槛已是极难。即便进了营,想要脱颖而出也难,在这茂林中,奇异猛兽凶残无比,单打独斗难以出头,许多人皆拉帮结派,组队出行。 天青进营三天,仅遇上奇异猛兽两次,次数不多,但每日难关却并不少。比如,打来的野食稍不留神便会丢失。营地宿舍中,一觉醒来,宝剑丢了……一番寻找,会在高逾数丈的鸟窝里寻到。从树上往下跳时,落脚处的石子边角会尤为尖锐。 第三日的黄昏,暮色四合,丛林中的绿色带着昏暗。 天青弓着腰,抱着鼓囊囊的衣襟,穿过矮丛,一溜烟逃到一片岩石下。 他将头贴在岩石上,压抑住呼吸,神经紧绷,听岩石后的脚步声。 身后几个年轻人奔来,为首的那个叫济大强,来自帝都,是当今济老将军的侄孙,出身算是高贵,身旁拥簇者众——毕竟济老将军是全天禄军统帅,谁不想抱他家大腿呢。 济大强提着刀,身后跟着三五个少年,其中一个劝道,“济哥,算了吧,一只野鸡而已,咱们有的是吃的,何必跟那小子计较,他射得便射得,今日让他吃一口饱饭,明日咱们再收拾他。” 其他人附和,“就是,再往前便是姑射石,那是营中圣地,禁止动武,且石壁前便是万丈悬崖,咱们便是追上了,稍有个差池,惹出大事来便不妙了。” 那济大强恨声道:“那便这样便宜那小子?” 其他人道:“晚间他无论如何要回营地睡觉,到时候咱们再收拾他——咱们这么多人,他孤家寡人一个,还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济大强虽不甘心,又暂时未寻到天青的身影,只得愤愤离开了。 天青贴着石壁,静听许久,久到林中只剩枝叶摩擦声,他才慢慢舒了口气,顺着石壁边沿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面,这才察觉他身后的石壁巨大无比,约有百丈之高,靠坐其旁,犹如青石板上的一只小蚂蚁。他仰脸看着,震撼之下甚至生出巨大恐惧。 而他面前一丈远处,长着稀疏草丛,草丛外乃是悬崖斜坡,抬着下巴瞧了瞧,悬崖下有小溪潺潺流过,旁边数个屋舍,那是参营人晚间集中休憩之所。 这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如果夜里那些见过没见过的异兽也都休憩的话。 天青收回目光,从后颈,到肩胛骨,到后脊背,全松了力道,瘫靠着石壁,大舒一口气——终于有个地方,能让他歇息片刻。 然他这口气未舒完,不远处昏暗不清的草丛里,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嚓”。 天青猛的睁大眼,后背——不,整个人瞬间紧绷,如拉满欲射的弓,又像是撑到极致马上断裂的弦。他抓起旁边的剑胡乱指着异响之处,声色俱厉,“是谁在那里!出来!”——他的手因整日过度紧张,已控制不住的颤抖,剑尖也虚浮不稳。 他余光一瞥自己剑尖,眉心突突直跳。 不好,若是来人一见他这模样,没有歹念也要生出歹念——毕竟每年死在同伴手中的参营人,不比死在关卡和异兽上的少。 草丛簌簌轻响,一双手从中伸出,轻轻摇晃,“对不住!对不住!无意冒犯。” 一个素色蜂腰窄衫,银光箭袖的年轻人弯腰现身,那人刚站直,与天青四目相对,天青怔了一下,那人也怔住。 天青怔住,是因他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淡雅的男子。那人为何怔忡,他便不晓得了。 天青皱着眉头,手中的剑依然直指对面,“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年轻人浮起温和微笑,“我早就在那里,比你来的还早,并不是藏。” 天青仍举剑,“那为什么不出声?” 那人好脾气的笑笑,“你一副生怕身后人发觉的模样,我怎好出声将他们引来?” 天青想了想,慢慢将剑收到身边,暗地里,他的手腕早疯狂的颤动不休。 那人的唇未启,似是想说什么,瞧他满身戒备的模样,只得远远靠着石壁坐下。 天青余光盯着那人,静等一刻,从前襟里掏出一只小野鸡——他本不想拿出,奈何已一日未进食,早手抖心颤不成人形,什么也顾不上了。 那野鸡早死,他将其按在地上,快速而笨拙地拔毛。 远处那人犹犹豫豫似是想说什么,过了一刻,终于忍不住道,“你手受伤了,先止血吧。” 鸡毛翻飞中,天青右手手背血肉裸露,从手腕到关节根部的肌肤全被磨去,经过拔毛劳动,鲜血涔涔流溢,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 天青饿的心烦,将湿漉漉的手背在光滑的石壁上随便抹了两下。远处那人眼睁睁看着他,张了张唇未说出话。 他皱眉从衣服下摆撕了条破布,将那血肉模糊的手背胡乱卷了卷,左手笨拙不能系带,他便用包成粽子的手腕抵着面颊,用牙齿咬着布条,勉强将两端勾上。 收拾好伤口,他低下头,欲要投入火热的拔毛事业。一伸手,愣住了,这裹得棒子似的手可怎么干活? 第7章 远处的年轻人试探着问,“我帮你吧。” 天青冷冷拒绝,“不必。” 他才不放心呢。 他左手快如闪电,运指如飞,扬起无数鸡毛,不消片刻,随便找了根树枝,猛的横贯鸡身,将两根带桠的树枝插在地上,往中间挂上野鸡就要点火。 远处那人实在忍受不住,“小友,你……要吃也把毛拔干净吧。” 天青看看架子上,羽毛完备的鸡脖和鲜活灵动的鸡头,皱着眉头,心里嫌那人多管闲事:我又不吃鸡头! 那人叹了口气,如纵溺顽童似的,缓缓起身,“还是让我帮你吧。” 天青张嘴就要拒绝,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未说出口——许是这一声叹息太好听了。 那人走到他身旁坐下,先点起火,待四周亮堂温暖起来,将架子上的鸡取下,他停了一刻。 天青正要瞧他如何,却见那人看着鸡架,忽而转身向他伸手。 天青条件反射,立即抬手抱头,牢固紧密的护住要命部位。 臆想中的殴打并未落下,他缓缓睁开眼帘,从手臂的缝隙里,对上那人复杂的目光。 天青这才看清,那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要拿他受伤的手腕。 那人顺着力道,轻轻捏住那胡乱包裹的破布条粽子,将方才天青用牙勾住的松散结子,轻轻抽开,从自己身上新撕下长条素布,在血肉下方抖开,极其温柔地,包裹绒毛尚湿润的雏鸟一般,小心地包住那一团血肉。 天青皱着眉头,想问他是不是有病,这么爱多管闲事。他抬起眼,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火光温暖柔情,映着年轻人漂亮的脸廓,他垂着眼,一副干净认真的神色,天青甚至能看清他面颊上的细小绒毛。 天青成了个无声的哑巴,任由这个陌生人摆弄伤处。 年轻人扶着他的手,好脾气地道:“你方才将手指都裹住,自然是不能干活,像这样露出来,就方便许多,结子留的长一些,这样自己也能系带,你试试?” 天青晕头胀脑的跟着他学,试图用左手单手打结,然许是被人盯着学习令他不安,绕了几圈并没系上。 年轻人在旁边看着,摇摇头,“要这样弄。”他再次近身,亲手帮他,泉水的清味包裹天青的鼻息。 天青不言不动,任由年轻人张罗到底。这多事闲人还不够,又举起野鸡对天青道:“这次,你试试,你能自己动了。” 天青学着他又轻又巧的手法,然而受伤的手指到底不够灵敏,收缩蜷握格外笨拙。天青知道那人在看,心里一急——那人将野鸡收回身前,柔声道:“手指能动就行,还是我来吧。” 天青举着手腕,傻子似的坐在一旁,静静地看陌生人为自己操劳。 看了一阵,他心里那团傻气脱口而出,“——你怎么不骂我?” 年轻人挑起眉,笑着抽空看他一眼,略带惊奇,“为什么要骂你?” 天青皱眉,“系带这么简单我系不上,拔毛也不利索,之前还对你很凶。” 年轻人笑笑,“你又不认识我,这不是很正常吗?还受了伤,不利索是应该的呀。” 天青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是极为平常的两句话,但,许是那人的语气太过温柔,太过自然,竟叫他一时间……一时间…… 他盯着那人,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眼,依然是和和气气地模样,“我姓师,名叫映光。” 天青咀嚼两遍,随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一时二人将野鸡收拾妥当,天青目光灼灼等它烤熟,烤好后,一把抓了下来,将到嘴边时,忽而想起什么,他侧头,对上师映光的目光,“分你一些。” 师映光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 天青点头,收回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清俊的眉眼闪着狰狞的光,嘴角沾上油渍,吃的龙精虎猛,奋不顾身。他吃着吃着,觉得不对——歪过头,皱眉睨着旁边,“你看什么。” 师映光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转过脸,垂眼擦拭手指,“没什么。” 天青瞪了他一会儿,又投入热火朝天的吃饭大业。 片刻后,天青隔着衣衫摩挲饱硬的肚子,靠在岩石上,望着远处发呆。篝火响起霹雳啪啦的脆响,夜空下的山林空寂无声,山谷下方,营地房舍像萤火虫组成的线段,顺着小溪闪着幽微的光芒。 他身旁的人问:“这么晚了,你不回营房休息么?” 天青黑黝黝的眼眸望着前方,“不想回去。” 师映光没问为什么,也靠着岩壁,望着前方。虫鸣声吵闹儿幽寂。 天青独个儿抱着膝盖发了一会儿呆,用脚踩灭微弱的火苗,“走了。” 他站起身,师映光也站了起来。 天青皱起眉头,师映光立刻笑道:“我早困了。” 天青略一思索,觉出些不好意思,却张不开嘴道谢,只低头率先快走。 一时到了山脚下,师映光向他拱手,道:“我就到这里了,改日有缘再见。” 言毕,飘然转身而去。 天青这才想起,师映光也是参营人,夜里亦要回营房,只是……天青目送他走出很远,师映光并没去营房汇聚处,而是走向溪流上游,那里有几处灯火闪烁,似是独立营房。 远处的人影淹没在黑夜里,天青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走回营房。 营房约有十几个,顺着小溪纵向排布,房中俱是大通铺,里面宽阔无比,吵闹无比,一房中约能容下百余人。房中聊天吹牛,斗牌玩乐,擦剑磨刀者应有尽有。早先追他的济大强及其追随者亦在此房中。天青的铺位在进门处,他进来时,房内灯火昏暗,各人各有事做,只有他铺位旁的师三哥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天青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跳到自己铺位上,慢慢地躺下去。 一瞬之后,他猛地坐起。 枕头上有异样的香味,淡而迷离。 天青冷冷的看着枕头,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数个手指盖大小的硬物——欲仙果,如手指盖大小,香气诡异,闻之春情泛滥,身软筋松,如不纾解,则伤毁五脏,身受重创。 他面无表情,抡起枕头扔出窗外。房内人毫无反应,一切照旧。天青也未吭声,没了枕头,枕着双手躺在硬通铺上,睁着双眼,看窗外的冷月。 房中人有人陆续睡去,亦有人陆续醒来,他熬鹰似的,直守到月落天明,缓缓和众人一起起身。 开营几日,异兽在山林出没的频率明显增强,他和往日一般在人群前领头疾驰,搭弓射箭,抢夺先机。隐约闻得有人小声道:“听闻子章殿下今日奉命巡视,怎还不见来?”另一人道:“巡视官只能巡视,不能妨碍参营人行动,说不定他在哪处默默观察呢。” 天青搭弓的脊背倏忽紧绷,双目紧紧盯着箭头指向之处,“咻”地一声,一箭拦住向前奔驰的参营人,转身向前快跑,脚步如飞。 树丛外传来清脆而遥远的马铃声,营地中只有巡视官的座驾才可带铃。 天青目不斜视,脚不沾地掠过无数树丛。 正疾驰如飞时,右脚脚面忽而被什么东西绊住,他心里一颤,“呃”的一声狠摔在地。 下颌,手心,手肘,膝盖等处火辣辣的刺痛,他立刻撑身想要站起,下一刻,四肢与身躯却猛的被缠住,吊了起来。 在空中慢悠悠的转了半圈,他低头一望,济大强及其手下从树丛里探出脑袋,嬉笑着道:“你不是跑得很快嘛,你不是挺爱拔尖嘛,怎么不逞能耐了?” 天青紧闭双唇,余光向远处一瞟。 底下人道:“怎么不吭声?昨晚上送你些小东西,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就扔了?啧啧,不过哥们大度,不跟你计较。”他朝身后道:“将他放下,哥还要送他小礼物呢!” 天青被扔到地上,济大强摇身一变,竟拿出一花盆,里面是满满的泥土,又湿又黏。这花盆被绑在天青怀中,其余人绑好后,远远站着,笑嘻嘻的望着他。 天青看着怀里毫无异样的花盆,再瞧一瞧这些笑的别有深意的人,心里有些打鼓。 他喉咙微动,咽下口水,凝眉细看那花盆,却见泥土下起伏,下面似是有什么东西蠕动……不一会儿,一个光滑湿润的小东西从泥土中钻出头来——正是一条细瘦的小蛇。 天青喉咙猛的堵住,从头顶到脊背的毛发全数炸起。他茫然地抬起头,在起哄和嘲笑中,捕捉到一丝马铃声远去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干涩的闭上。 小蛇露头后,泥土不但没有安静,反而微型地震一般,频繁踊跃的起伏起来。 天青使劲向后仰头,恨不得贴着身后的树根,然花盆被绑在怀中,他一动,也随着向后仰倒,花盆里的东西也跟着…… 天青深吸一口凉气,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听一男声道:“贵人在营中,你们也敢这样消遣人,也不怕被瞧见!” 济大强向来人道:“放心吧,师三哥,巡视官刚就在不远处,屁都没放一个便走了。” 先前的男声不满:“呵,我说的是巡视官么?你们这帮小崽子!” 第8章 那济大强静了片刻,“开营三四日了,尽是风言风语传那人在,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皱眉,“他若在,凭他的本事,早该摘得鹿角,缘何至今还未有人夺得鹿角?再者,他架子那样大,怎么这次连个随侍也未见着?”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刀风一闪而过。天青只觉身上一松,猛的将怀中物一扔爬起。 师三哥没看他,向远处的济大强等人道:“还不快走?”济大强等人敢怒不敢言,愤愤走了。 师三哥回头,看了眼浑身泥土的天青,“你小子倒是不怕死,听说过枪打出头鸟么?” 天青拍拍手肘的泥土,不说话。 师三哥道:“你看济大强,他们要么出身世家,要么拉帮结伙,互相都有照应,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没有一点靠山,连个同伴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数年来,天禄营像你这般的少年有许多,折在这里的也有不少。我奉劝你一句,量力而行。” 天青囫囵着点了个头,捡起落在地上的剑,低头向前小跑而去。 被甩在身后的师三哥,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天青如被痛打过后跳的更欢的狗一般,转过古树,掠过树梢,飞过草丛,越过其他少年,再次抢到所有少年前头。 四天了,第一只鹿角花落谁手,也该决出结果。 丛林尽头挂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黄褐色鹿角,最先赶到的济大强与另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厮杀。 天青抹了一把脸,纹丝不动的隐匿在草丛间。 济大强和那人一起滚落在地时,他纵身一跃,向高空扑去,鹿角触手可及,就在一尺远外,他眼中的光芒闪烁,下一刻,却措手不及——一只手斜刺里摘得鹿角。 他睁大眼望着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 师映光落地,把手里的鹿角像玩具般掂了掂,笑了笑,“承让!” 天青死死盯着他的手,一颗心雀跃的升上高空,又忽然落入泥中,他调动脸上肌肉,挂上一个大度得体毫不在乎的微笑。 林中一时安静,师映光看着他,问:“你想要?” 天青回过神,立刻摇头,“技不如人,我再去找下一个便是。” 师映光看着他,嘴角翘起,“不必,我方才乘人不备,并不光明磊落,这个本该是你的。” 他走到天青面前,将鹿角塞到他怀中,天青不得不虚接,“不行……你抢得就是你的……” 师映光笑笑,“小玩意儿而已。” 小玩意儿…… 天青虚握鹿角的手慢慢抓紧,像握着发烫的宝物。他深喘一口气,接过东西,揽进怀里。微微低着头,小声道:“多谢。”转身快走。 然而,未走两步,一人横冲过来,一把将他手里东西抢走。 济大强擎着鹿角,身后围着四五个少年,朝天青冷笑一声,“何必你推我让,济爷替你们收下了。” 方才和他争斗的另一人也未曾离去,带着数人站在远处,虎视眈眈望向这边。 天青手中空空如也,顿在半空,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他身后的师映光缓步走来,朗声道:“我方才将鹿角赠与这位小友,阁下这般太过失礼。” 济大强盯着师映光从头看到脚,着实不认得,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师映光很平静,对天青微笑道,“别人拿了你的东西,你去取回来便是,呆在这里做什么?” 天青,看着前方的济大强和他身后的另一波人,捏紧拳头,双脚却凝滞不前。 师映光走到他身旁,笑意已淡,冷静的望着他的双目,“去拿回来。”他拍拍他的肩,微侧脸颊,轻声道:“有我呢。” 温和的话语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天青本就鼓噪的心,莫名的砰砰乱跳,血冲大脑,从头顶到指尖一阵酥麻,他忽然起步向济大强等扑去。 济大强自有准备,天青攻上几招便左支右绌,济大强看准时机,从背后向他脑袋击去,准备让他脑袋开花。手刚抬过头顶,忽闻风声袭来,他手腕剧痛,一片树叶嵌入血肉中,当即惨叫着蜷成一团。 师映光收回了手。 天青见状,底气大涨,下手愈狠。身后树叶破空声接连不断,片刻后,济大强连带身后那拨人连滚带爬逃走。 空地只余他二人,林空人静,天青回头,师映光朝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天青望着他的身影,脑袋一热,拔足追上,拦在他面前,将鹿角猛地塞进他怀中。 天青喘息着,直直地问,“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师映光含笑望着他,微微歪头,“什么意思?” 天青道:“就是……我追随你,你罩着我……” 世间不平事很多,师映光自认出手看机缘与心情,但他最怕麻烦,除非必要,一般不揽事端。面对这般纠缠和要求,他经验丰富,并不直接回答,微笑道:“你已有鹿角,我帮不了你什么。” 天青急道:“我和那帮人住同一营房,他们人多势众,我怕我夜里根本护不住……”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脸上泛起藏也藏不住的羞惭——别人将鹿角送与他,他却得寸进尺,想要赖上人家。 对面的师映光仍旧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可我夜里也无法护住你。” 天青急道:“为何?你不是独宿一间么” 师映光只笑道:“不方便。” 天青彻底顾不得脸面,一味追问,“有何不方便?” 师映光并没看他,用“不放香菜多放辣”一般再正常不过的口吻,笑道:“我自来爱男子,夜里留你在房中,自是不便。” 天青怔住,张张嘴却无话可说,顿了一刻,他连最后一点脸面也丢开,“我……我不碍事的,你夜里当我不存在就好,我……我可以像济大强那帮小弟一样侍奉你,帮你探路,帮你打猎……” 师映光认真打量他,含笑叹气:“我不需人探路,更不用人打猎。”他一点也不觉害羞,肮脏,淫秽,仿佛人生天地便该食五谷,小树长大便该抽条,“我要在此营三个余月,夜里自不会房中空虚,除了房中事需人侍奉,其它皆能自行料理。” 这一番话,若带一丝丝暧昧语气或目光,则生出暗示意味,但他望着天青,十成十地澄澈坦荡,着实无邪。 天青两世都是未经人事的直男少年,被这一番直接大胆的话噎得一句话说不出,他顿在当地,想来想去,无计可施。 师映光执起他的手,欲将鹿角还他。那手却缩了回去,天青道:“不必,这本就是你的,你给我,我没本事也护不住,反之,若我有本事,不用人送,也能挣得。”他摇了摇手,肌肤泛着光泽,眼眸湿润漆黑,像一条被雨水打湿毛发的小狗。 他转过身,独自下山去了。 雪照拿着鹿角,目送他远去,独站一阵,亦离去。 下山的路上,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沉,还未完全走出林子,已落下丝丝细雨。许多少年护着头脸从林中奔出,向营房跑去,天青慢悠悠走了半晌,也拖着脚步跑了两步。 大半人跑回营房避雨,天青进来时,房中熙熙攘攘,脱衣的,拍水的,叫唤的,热闹极了,济大强等人也在房中,避无可避。 他不将正眼瞧任何人,躺倒自己床铺处,昨夜一夜未眠,上下眼皮黏住一般。他心道:“我只休憩一会儿,绝不睡着。” 上下眼帘一合上,便如同拉黑天幕,他瞬间昏厥过去。 仿若在漆黑深夜见了一缕光线,他扒开那光线,竟倏忽来到一个明亮,杂乱的地方。雪白的墙面,随意丢了一地的书刊,电脑,玩具模型,甚至还有擦脸毛巾。 天青茫然的望着此处,这正是他穿越前的家。 忽而,一个尖锐刺耳的妇女在他门外谩骂,“做好饭也不吃!真是活祖宗!你就死在屋里算了!一辈子玩电脑,看小说!不要出来!我真是倒了霉,生出你这么个废物儿子!那个老畜生欺负我一辈子,儿子又是个软蛋,我这辈子能指望谁?!”她嘶哑浑浊地呜呜哭泣起来,“我谁也指望不上!谁也指望不上啊!” 天青张张嘴,发觉嗓子如被胶水浇铸,黏着的发不出声,他明明站在大理石地面上,却如同深陷湿软粘稠的沼泽地,想拔脚却陷得更深,摇晃着,力不从心。 焦虑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从底部交缠攀升,慢慢紧攥心脏,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瞬,场景变换,白墙和大理石变作昏暗土房。 他本世的母亲穿着脏布裙,扛着铁锹,拖着年轻却佝偻的身子进了家门,嘴里骂骂咧咧怨天怨地。 妹妹在哭,她又饿了。 昏暗的过道口,母亲瞧见他,死死盯着,像一条毒蛇,咬牙切齿,“我这辈子能指望谁!” 天青忽然被骂哭,满脸水湿,弃童般站着,无声地抽噎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的张开双目,气喘吁吁——他仍躺在自己的床铺上。 天色早黑透,这绝非小憩。他瞬间从床铺一跃而下,不敢再躺,他知道,他早已累极,但方才种种真实细腻到极致的场景,绝非梦境,他方才进入了迷障——“有所思”。 第9章 “有所思”与欲仙果一树双生,结果则为欲仙果,树枝燃烧,所产毒气无色无味,便是“有所思”。 即是无色无味,只令人进入迷障,何以称为毒气?原来这迷障虽不害人,但若入障人自身心智较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亦无法从迷障中走出,重者一辈子不能清醒。 天青远离床铺,在一群热闹人群中不多留恋,甩门而去。 外面林草及腰,小路泥泞,若非营房与营房之间的灯火支撑,根本难辨方向。 天青行走在丛林里,耳边的轰鸣雨声,沙□□叶声,汇成磅礴夜曲,拍打他的心神。他欲往前去,却三次走回自己营房前,又目光涣散,无知无觉得接着绕回。 终于,他顶着雨水,敲响另一间营房的门。 门应声打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温暖,静止,不冷,没有风。 开门的师映光瞧见他,有些微讶异,眉头轻微皱起一丝丝。 天青笑的尴尬,“我能进来吗。” 师映光似是有些不悦,立即开门让他进来。 天青站在门口,脚下淌出一片水迹,他不能动,略一动便把这水迹扩的更大。 此营房十分奇怪,从外面看,没什么稀奇,无非是个单间——营中有身份的子弟不少,单间亦备有许多,天青不以为意,但一进门来,这房中没有什么珠光宝气的摆设,却让人从心底觉出舒适,温软,香甜。天青不由得往房中四处看看,仍说不出什么名堂。 他抹了一把脸,眼下,一方软巾递了过来。 他接过师映光的软巾,呼噜猫狗毛皮似的将自己头发撸了两把。 目光对上皱眉更深的师映光,他立刻垂下眼,在软巾和乱发的掩盖下,心慌的组织句子。 “我夜里着实不能在自己营房呆着,对不住,还是来叨扰你了。” 师映光皱眉看他,张口欲说什么,天青急忙抢道:“白日你说的那些,我都想过了,我……我想问问,你说的那些事,你看我能做么?” 师映光闭上了嘴。天青低着头,甚至能感受他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目光。 他平整的肩头不由自主地向后轻颤一下。 师映光的呼吸悠长,轻声道:“有什么不行呢?” 天青紧绷的身体立即松下,同时,心中升起一片白雾似的迷茫,空荡。 师映光轻声问,“你并非此道中人,是么。” 天青暗自咬着下唇,“我是不是,也不要紧。” 师映光叹息,“可你会难受。” 天青混混沌沌的思索,不论穿越前后,他都不好此道,如果他听闻这男人与男人插□□的勾当,第一反应必然是“脏死了!”可是师映光……他似乎很干净。 他望向眼前人,雪照仍是一身素衣,永远淡雅洁净,不知什么材质,不见纹理,在灯火下,泛着微光。天青许是被夜雨折腾的眼花,只觉他不光衣衫泛着光泽,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圈光晕。 他想了想,这样的人,他似乎能忍受。 他低声道:“没事,我最会忍疼。” 师映光凝望他,十分平静。 天青被盯了一会,忽而福至心灵,摸索着拉住自己衣带,轻轻一扯。 光裸的肩头上滑下湿润的衣衫。 师映光垂下眼眸,稳稳地斟了一杯酒,依然很平静。 …… 温暖烛火在晃动的青纱帐摇曳,木床的嘎吱声激烈不息。 天青被紧紧按倒在厚软蓬松的棉被上,手腕被制在身后。他着实忍受不住,脸埋进棉被上小声呜咽起来。 身后的冲击暂顿一瞬,愈加迅猛的鞭挞起来。 …… 一根粗长的蜡烛烧尽,留下一滩红泥。 天青也像一滩红泥般瘫倒在床,几乎和软被融为一体,拔都拔不出来。他从未经过人事,亦不知是一场这样疲累,猛烈,持久的掠夺。 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师映光亦没强出多少,在他身后歇了好久,才勉强平顺呼吸。他心中有些淡淡的惊奇,为自己行径疑惑——他方才几乎失控。 师映光不解的闭了闭眼,起身下床,站于桌前饮那半杯残酒。 他晃了晃酒杯,方才的光景重浮眼前。 少年的裸背很光洁,线条流畅而健康,并不纤弱。被按着肩头抵在棉被上时,虽轻轻颤动,却不反抗。 少年的肩头是那样的滑腻,手抚过时,让人心里阵阵酥痒,从身体底部升起莫名的焦躁。 师映光无法形容他于床上所见的景色,只感觉是“乱”,让他心头微微浮躁。 尤其是隐忍的少年忽然抽泣,几乎“乱”的让他无法自制。 他一向是有度的人,饮食有度,休憩有度,做什么都有度,可是,方才的心乱如麻,使他无度的向身下人发泄。 他撑着侧额,有些惭愧。 回过身,正想向床上少年矜持有礼的表达自己的歉意。少年却已撑着坐在床头,拿薄被裹好自己,面上即冷静又平静。 从这日起,天青也算有“大佬”罩的人,往后的日子,几乎让他感觉不可思议——他从不知道日子还能这样轻松惬意。 许是自己的找的靠山本领着实高超,他的猎物从没人敢来夺取,他也从未饿过肚子,身上受伤时越来越少,也没有那些“欲仙果”“有所思”等稀罕玩意莫名出现。 顺利的让他觉得像梦。 他过了几日顺心日子,身上便痒痒。鹿角已还给师映光,师映光虽不远不近的护着他,却也没提再给他的事。天青本来便发誓要自己争得一只鹿角,如今心中踏实安全,便跃跃欲试着四处寻摸。 此时他得到消息,成营两个月,长官们为讨得巡营的子章殿下欢心,放出最厉害的异兽——水龙,制服水龙者,可得一只鹿角。 水龙因太凶猛,已有数年未出,只养老般圈养,圈栏打开的那一日,先是围着姑射石飞了几圈,莫名兴奋异常。 天青持剑携弓,是冲的最勇猛的少年。 天青抱着十二分的冲劲,招招不留情,而那水龙不知为何,并不怎么暴躁,只是围着天青飞舞,关键时刻频频躲避。天青凭着出手狠辣,一番纠缠后竟真的夺得水龙身上的鹿角。 数年来,第一次有人能赢得水龙。 天青自己也十分意外,他绷不住喜色,高举鹿角向远处的师映光展示,一见那人一尘不染的白衣站在远处,小哈巴狗似的弯起唇,颠颠跑过去,凑到师映光身边巴巴说了半日,讨得几许赞赏和微笑,他乐的越发忘我——因着有靠山的缘故,他这些日子,简直得意到忘形。 待一切结束,他故意落后,穿过小路穿过杂草,挺进营地腹部。丛林深处,巡视官的仪仗安静肃穆的的排列着,侍从垂手低头雁立左右。 子章殿下身着红褐色的官衣,背手侧身,静望丛林。 天青气喘吁吁,见到子章,不由自主的放下方才还得意上扬的嘴角,收敛声息,缓步走到他面前,拱手道:“见过殿下。” 子章收回目光,半垂眼睑盯着他,“在营中过得不错?” 天青觉出这口气有些奇怪,思索着慢慢道:“还好。” 子章转过目光,“好的什么地步,忘了你娘和妹妹了。” 天青感到不妙,“殿下此言何意?” 他话未落地,子章的身影快如虚影,“啪”的一声甩到他脸上。天青顿时被打懵,他自有了靠山以来,已有许久未挨打。 但他反应很快,挨了这陌生又熟悉的一巴掌,立即顺势扑腾一下跪倒在地。“请殿下责罚。” 虽然不知道错在何处,认错就对了。 子章冷冷地说,“我送你进来,是为了你将来进了军中,为我助力,你倒好,和‘那边’的人勾勾搭搭,我是送钱给对家养人吗?” 天青捂着脸,已彻底傻掉。 子章的对家……按天青的记忆,子章作为叛军,对家有两个,一个是抢他天位的师子隶,另一个便是本书中的英雄主角,师雪照。 他晕晕乎乎地问:“殿下,我和谁勾搭了?” 子章短促的笑了一声,“你天天睡师雪照的被窝,还在这发晕呢!” 大晴天里五雷轰顶,天青呆坐地上,“师雪照……?!” 子章是说……师映光……他躲了十几年,避之不得的人,是……是师映光? 许是近日过得过于逍遥,乍听到这个消息,他心中并非惊惧,只是有一种空洞的、混沌的迷茫。 他低下头,目光涣散的撒在衣襟上。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子章道:“属下糊涂,请殿下处置。” 子章冷笑一声,“处置就不必了,本来让你入营,是为了让你进天禄军,如今我另有打算,你是要跟我走呢,还是另寻好主子?” 最后一句话十分不祥,天青赶紧接口道:“自然是跟您走,属下瞎了眼,和对头……”话出口,他顿觉难堪,改了话头,“属下这就收拾东西。” 雪照此刻应在山上与众少年一同寻找击杀异兽,天青算着时间,踉踉跄跄的下山,穿过丛林,奔至雪照的营房。三下两下,将自己那几件可怜的随身物件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系包袱的手顿了顿,他的目光移到案上,那里放着纸笔,案前的椅背上搭着今早换下的衣衫,一个带穗子的玉坠掩映其间。 天青拿起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写下几行字,没有原因,只说自己要走。 他执笔的手指尖顿了顿,或许,雪照根本就不会问原因。 他瞟了眼那衣衫下压着的玉坠,没有原因的,手指尖从上面轻轻划过,欲碰不敢碰似的。转身拿了剪刀,将那玉坠下面的穗子剪了一半,做贼一般揣进怀里,推开门跑了。 空荡荡的房门在阳光下晃了一阵,慢慢静了下来。 第10章 山影深浓,远处篝火上架着食物,传来阵阵饭香。 天青收回神思,不再想少年的旧事。 眼下云泽城越来越近,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回想穿越前后,他像是活了两辈子,如今到了临死前,忽然就想闹腾闹腾。 他撑着身子,向郭爷道:“郭爷,这笼子连腿都伸不开,我要下地走走。” 郭爷瞥了他一眼,“你说下地便下地么?” 天青道:“我蜷缩在这里,腿脚僵硬了,可不好对付水龙了。” 郭爷叹口气:“你等一等,我去禀告殿下。” 郭爷俯身在雪照身侧耳语,雪照荧白的衣衫堆在金红的篝火前,透明莹润,留下一个好看的侧脸。 那人不知说了什么,郭爷领命回来,没给天青好脸色,训骂道:“殿下说了,不许!” 天青让人训狗似的训了,也不生气,看着篝火处,大声道:“我就要下来!还要吃饭!” 他毫无预兆的撒起泼,声音越嚷越大,郭爷赶紧伸手堵他的嘴。 终于,篝火旁站起一个雪白的身影,雪照款款向这边走来。 天青没了声音,郭爷垂首侍立在旁。 金红的篝火映衬着雪照一身冷光,他走到笼前,道:“你这是做什么?” 后腰的血洞默默冒血,天青努力提着一口气,昂着下巴,十分嚣张,“我饿了,把我饿死,谁替你们收拾水龙?” 雪照盯着他,“你想如何?” 天青嗤笑,“饿了自然要吃东西,我还要下车,四处活动活动。” 雪照道:“放你下来自是不可能的。” 天青往后一躺,“那我饿着肚子可做不了事。” 雪照不假思索,从篝火处拿了些什么东西,转身回到天青身旁,天青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 雪照举起一个雪白的糯米团,掰下一小块,极其自然的,隔着囚笼栅栏送到天青嘴边,“吃吧。” 天青僵住。郭爷立刻闪开目光,退到一旁,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如此。 雪照倒是不觉怎样——总不能让他饿着,难不成还让别人喂他吗? 他的手向前伸,几乎要沾上天青的唇,“吃。” 天青被这手压迫的无处可躲,只得张嘴,莫名其妙的和他一口一口喂起饭来。 糯米团劲道香甜,天青味同嚼蜡。同时,他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感觉很熟悉,仿佛一瞬间回到天禄营,被雪照罩着的那段日子。 那段时间,天青笼统地只觉得不错,等他后来再去回想,竟然是前后两世,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天青垂着眼睑,忽然问:“那年我走后,你看到我留的信了吗?” 雪照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所言何事。那天他在少年群中不见天青,觉得奇怪,回了营房寻找,却发现窗前桌下放着一封短书,少年没有多叙原因便匆匆离去。雪照看了短书,并不觉得怎样,不过淡淡一笑,将那纸张放在日光照耀的案上。 雪照道:“自然看了,未曾想到再次听说你的大名时,你已跟子章叛变了,成了大名鼎鼎的第一屠刀。”他语气平淡,天青等了一会儿,也并未听到他追问当年为何离开。 天青在暗影中低下头,改了话头,“而再见面,已到今日。” 两人静默无语,喂鱼似的,你喂一口,我吃一口,与黑夜融为一体。 夜里,郭爷等为雪照备下精致舒适的帐篷,天青独个蜷在笼中,眯眼佯睡。 残火前只剩士兵们窸窸窣窣的烤火,和远山轮廓相映照。有士兵道:“前方是黑石山了吧。” “是,传说最后一个姑射族人住的地方,连天家人到此都要陆地缓行,再三礼避。” “姑射族人历来稀少,数千年前,天下地动,为拯救天下生灵尽数牺牲,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家出头一统天下。” 士兵小声道:“对师家人来说,姑射族人也是恩人呢。” 另一士兵道:“听说这姑射族人无论男女皆能生育,也不知真假。” 前一人停了一下,小声嬉笑道:“若有那样的人,配给咱们殿下岂不两全?” 旁的士兵打了他一下,“殿下的玩笑你也开!” 前人捂着头,“本来就是嘛,殿下这般好的人却单单好那一口……唉!”他叹了口气,“殿下做了多少好事!他生擒钟天青等于救了整个南境!天下人都念着他的恩德,若是他能有个一儿半女,天下人都愿意吃斋念佛呢!” 交谈声越来越远,天青听着闲话,缓缓入梦。 第二日,雪照带着人马,缓缓绕过黑石山,济麟低声道:“殿下,您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雪照目视前方,淡淡地道:“没有人。” 没有人。 一路上一点人烟都没有。 黄土动荡后留下干裂的大缝,道路蜿蜒盘旋向上,空无人影,连一只狗,一只羊都见不到。 处处都是不正常的气味。 转过黑石山,云泽城大门映入眼帘,雪照等人默立无语。 大门残破不堪,半开半合,地裂缝隙处荒草漫生,没有守城士兵,没有来往商贩,甚至没有异兽灵牲。 济麟低声呢喃:“云泽城上百万人口,难不成竟一夜之间不见了?” 雪照下马步行,一进城,道路两边的屋檐瓦砾坍塌一片,济麟和郭爷等赶去探察,不一会儿,郭爷从远处奔回,“殿下,房屋下压着不少死人,应是地裂造成的伤亡。” 雪照点点头,“多么。” 郭爷道:“每户都不少。” 雪照道:“但绝没有上百万。” 郭爷沉默了,死了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剩下那一半去哪了? 街道上有滴血痕迹,蜿蜒着指向向道路尽头,甚至还有血块拖动的痕迹。 雪照带着众人沿着血痕一路向前,路上的血迹越汇越多,待到尽头时,已是满道鲜红,尽头正在天禄营的营口。 雪照负手而立,站在距天禄营边沿百米有余处,略有迟疑地问:“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他身后的郭爷等举着鼻子向天嗅,天青盘腿坐在笼中,小声道:“好熟悉的味道……我以前必定闻过……” 雪照听到,刚欲问他,一只冰凉的手从他后背的手上轻轻拂过。他一顿,电光火石之间向后一抓,那只手没来得及跑,或者根本就没跑,被他一把紧紧攥住。 那是济麟。 雪照对上他的目光,皱眉道:“你怎么了?” 济麟目光涣散,似是在看眼前人又似没看眼前人,带着虚浮的微笑,手指缠上雪照的手,脸上带了些红晕。 “抱我。” 雪照郭爷等齐齐顿住,笼中的天青忍不住笑出声。 济麟恍若不闻,顺势要躺在雪照肩上,雪照向后错身躲开,同时一把制住他。 雪照道:“你中毒了?” 天青当年在营中被下过毒,稍一审视济麟的面色,加之细辨空中气味,脱口而出:“是欲仙果!?” 雪照立刻回身,命令看管天青的郭爷:“向后撤!” 随后,才命人抓起济麟,带领众人远离这片林子。 天青回头,见营中腹地处的高空呈现火红的一角,一抹金色的龙影绕着那处匆匆掠过,空中响起轰隆一声,地面微微震颤。 一行人已退至没有异味之处,雪照等人全看见这景观。 天青喃喃道:“是水龙引发的地裂。”他问雪照:“那处红色是什么?” 雪照却没有回答,凝眉望着他,“你有没有中毒?” 天青一愣,“没有……” 雪照身后的人道:“属下曾参营三次,那处红色仿佛是姑射石所在处。” “姑射石?” 雪照和天青纷纷皱眉,“姑射石是一块白色巨石,何时变成红色?” “属下也不知,但近几年听人说姑射石确实渐渐变红,只是并不知何时变得遍体鲜红。” 雪照沉吟,“全体回城,再作打算。” 城中空无人影,众人捡了一家最大的酒楼住下。 “城中人都去哪儿了,数十万人呢,即便是迁徙他处也该留下些线索,怎能凭空消失?” “莫非被水龙吃了?” “胡说,水龙哪有那样大的胃口?” “天禄营里不是还有数百异兽么……” 雪照命人将春情毕露的济麟压到房中锁起,天青蜷缩着长手长脚,虚弱的倚靠着笼子,笑着看他。 雪照回过身,向郭爷道:“打开笼锁。” 天青的笑容凝滞,“怎么?又要放我出来?” 雪照道:“你方才也闻了那欲仙果,这城中危险,万一你夜里发作怎么办?” 天青道:“那便让我发作,不行么。” 仿佛众人垂涎的鲜肉被丢进狼堆似的,雪照望着天青,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不行。” 天青被噎的心砰砰乱跳,“那你要带我去哪?” 雪照想了想,十分坦诚,“带你去我房中。” 天青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他是木讷的浑然天成,还是坦荡的问心无愧。 但他的一颗腔子跳的又响又乱,十分心烦,被雪照带上楼。 雪照房间在二楼,其余人分住楼上楼下,只有济麟被关在院中单间里,隔着窗户向外探头,嘴里呼喊着些污言秽语,还时不时夹杂着雪照的名字。 天青得趣,趴在窗口听书。雪照忍无可忍前来强行关窗,天青笑得肚子痛,挥手推着窗子,“正听到有趣之处,再等等,就等一下……” 第11章 夜色降临,二人离得极近,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中间夹杂着济麟的污言秽语。 雪照正义凛然的心中,出现一种莫名的羞涩,但被他强行镇压了。 他按着窗棂,“合上!” 天青眼望着窗外,使劲向外拱,同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那些属下,怎么都跑出去了?” 雪照望着他:“什么?” 天青手指窗外,“你看。” 只见夜幕下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呆滞的向前行去,仿佛是受到什么召唤。 雪照和天青对视一眼,两人快速下楼,向前疾驰追去。眼看快追上时,那些属下如幽灵一般钻进茂林中,雪照和天青顿住脚步,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追到天禄营边上。 天青拉住雪照,一句“不要再向前去。”到了嘴边变作:“……你看那是什么?” 雪照抬头,只见白日里火红高耸的姑射石,在夜月的柔光下,变作沉静安稳的一块白色巨石。 雪照皱眉,天青也疑惑道:“奇了,我说这天禄营……怎么感觉哪里不同?” “到处都不同。”雪照目视前方,“方才我们来的时候,林子茂盛老旧,路上有裂缝,此刻,林子青翠,道路完好无损。” 天青眉头深深聚拢,两人一起望着远处的林子。那处静谧安详,没有风动,若白日里的安静是一种“假”,那么此刻则是“真”,一种不合理的真。 夜色凄清,天青的心头同时爬上数千只蚂蚁似的,但他吹了声口哨,毫不在意的扬起下巴,“雪照殿下,要不要陪小人进去看看。” 雪照没理他,迈步而入。 二人进入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月光穿过枝叶盘扎的天网斑驳地落在衣裳上,仿佛跳跃浮动,衬得林中愈静。 雪照平静地走在前方,将天青置于身后,天青察觉出怪异的不自在,仿佛藏在人的羽翼后似的,他赶上两步,和雪照肩并肩。 在林中走了许久,整个世界仿佛越走越安静深邃,正常到诡异。 天青低声道:“没有人,没有兽……方才进来的人也消失了。”他手心出了薄汗。 身旁的雪照面无表情,握剑的手沉稳有力,环视每一只叶子,每一丝风动。 直到他二人拨开掩映的树枝,前方豁然开朗——远处山谷小溪处,屋舍俨然,那竟是他们的营房,并且,每一扇窗都亮着灯火! 二人对视,天青暗地擦着手心汗,吹了口气,笑道:“要不要再去看看?” 话音未落,雪照已面色平淡的顺路向下,天青笑骂了一声,也跟着下去。 营房前是一处旷地,天青犹豫是藏匿还是直行,雪照径直穿过旷地。 天青在他身后着急,欲出声提醒他不要踹门,却见雪照大步走到门口,抬起手指轻轻叩门。 天青:“……”果然是雪照殿下。 无人应答,雪照推门而入。 几十床铺位排列整齐,仿佛多年未动。烛台,枕头,被褥,床头小几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人。 雪照进房,在床铺间慢慢踱步,天青也四处溜达,环视许久,二人碰头,他向雪照摇了摇头,“走吧。” 雪照抬起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烛台,“看那。” 红烛金焰,静静燃烧,天青歪着头,趴在烛台前左看右瞧,也没能瞧出花儿来。 他直起身,“怎么了?” 雪照盯着那火苗,道:“我们进房间这么久,你看它可有烧损?” 天青一顿,转头盯着红烛细瞧,盯了一会儿,深出一口气,“火在烧,蜡烛却没有燃烧!山林营房都在,却没有活口!” 他猛地回头,“我们此刻身处幻境中,我们白日中了毒,那气味不是‘欲仙果’,而是‘有所思’!” 这两种气味,他当年全闻过,白日猛地闻到,只觉得熟悉,却将二者搞错。 雪照从他身边掠过,走向门外。天青在身后喊道,“你去哪里?” 雪照背对他,“在此枯等也是无用,不如寻找关窍出口。” 三个时辰后,天青拖着脚步,靠在一处岩壁上歇脚,雪照从他身后走来,天青笑,“我劝你还是歇一会儿,这‘有所思’的迷障不是说解就能解的。” 雪照顺着他身侧的岩石滑坐歇息,天青笑了笑也要坐下,腰弯下一半忽然直起,抬头看着天上,“这是……姑射石?” 巨石插天,雪白无垠的一块,不是姑射石又是哪个,正是当年二人相遇的老地方。 天青也不忌讳,顺着岩石而坐,利索的生起火,和雪照围坐烤火。这个场景非常讨厌,总是勾起某些被他抛诸脑后的记忆。 天青安静的烤火,忽然天马行空地问:“那个济麟,他既然并未中欲仙果的毒,为何对你那副情态?” 雪照道:“他是济老将军独女的儿子,从小跟在我身边,济老将军……”他瞥了一眼天青,济老将军满门被杀,是天青的辉煌战绩之一。 天青状若无事。 雪照掠过他的家世,“济麟许久前便向我自荐枕席,我未曾答应,许是他心中的魔障还未消除。” 天青点头:“所以,他中了‘有所思’后,意识错乱向你发情,这倒是说得通。” ……但是,他与雪照二人为何会陷进多年前天禄营的迷障呢,这里有何将他们困住之处呢?天青不明白。 他瞥了眼旁边的雪照,雪照安静拿着树枝烧火,光影明暗间,面上也有困顿不解之色。 管他呢! 天青心道,若是出了迷障,说不得他立刻就会被此人处死,困在这迷障中,他反而多活些日子。 温暖的篝火,光滑洁白的姑射石,两个人。 雪照看他,“果然是第一屠刀,你倒是镇定自若。” 天青涎皮赖脸,“有什么好急的,你急着出去当你的大英雄,我又不急着去死。” 说着,他的肚子咕噜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亮。 天青看着夜空掩饰尴尬,二人安静了一刻,雪照叹了口气,“你不要走动,我去寻些吃的。” 也许是天性责任感使然,他自然而然的认为填饱眼前青年的肚子是自己的义务。 天青忙止住要起身的他,“还是我去吧,这林中有许多欲仙果,你再中了,可没人救你。” 他笑着快马加鞭的向林中奔去。雪照被剩在当地,真心实意的皱眉:“你也小心……”袅袅话音被抛于身后。 天青耽误了许久,久到雪照怀疑他独自逃出迷障时,他怀里兜着东西小跑回来,掷于地上,弹了弹衣衫上的尘土,撩衣而坐,“吃过这个么,殿下?” 雪照道,“自然吃过。” 天青将红薯围拢在火堆边,真心实意地问:“你何时吃过这等粗鄙食物?” 雪照道:“争渡河边遭灾时,我去救人,当地无甚可用之物,下面人便奉上这红薯。” 天青点头,将红薯翻面,夜里寂静,二人沉默着望着火堆,只剩篝火霹雳啪啦轻响。 不一会儿,红薯熟了,二人各拿一个,雪照捡了个二指粗的,掰开后咬了一口,还未咬下便吐了出来,面上露出异样神色。 天青余光一直盯着他,见状,笑着喊了他一声,“哎。”掂了掂自己手里那又大又饱满的红薯,掷到他怀中,“吃这个。”顺手将他那二指小红薯夺了过来。 雪照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天青,犹豫着喊:“你……” 天青早饿极了,将那小细红薯狼吞虎咽的大嚼,斜瞟着雪照,“干嘛?” 雪照干看着他,没说话。 天青生咽下满嘴食物,“知道你们这样娇贵人儿,吃不下这些野物,那个大的中间部分还能吃,你吃吧。” 他顿了顿,厚着脸皮向雪照方向挨挨蹭蹭,涎笑:“殿下啊,小人跟您打个商量,等咱们从这迷障里出去,我去杀水龙,你就抬抬手,放我条活路呗。” 雪中看着他,面无表情,一口回绝,“不可能。” 天青的笑容凝滞,“切”了一声,正过身体。“一点情意不讲,有什么了不起啊,我只是出身不好,若我出身好些,咱们俩指不定谁打得过谁呢……” 他一边低声絮絮叨叨,一边翻着燃烧的枯柴,让火更旺,抵抗寒夜。 雪照平静地望着火堆,仿若充耳不闻。不一会儿,多年不曾生病的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天青目光飘忽,瞟了雪照火光中的侧脸一眼,立刻飘走,不小心又瞟了一眼,他皮上痒痒,想要发作,“冻着了?” 没人理他。 他继续发疯,“要是冷了,我靠你近些?” 雪照终于瞥了他一眼,带着警告。 天青装瞎,腻腻歪歪要往这边凑,雪照凝眉,“你最好消停些。” 在挨打之前,天青停下挪动,笑嘻嘻解释,“我这不是巴结巴结殿下么。” 雪照想说什么,却不小心又是一个喷嚏,天青意意思思停在半道,将自己身上破外罩解下,一掷,罩在他身上。 雪照立刻一把捏住衣衫,一抬头,却正好看见天青抱着双臂,笑眯眯望着自己。 雪照捏着衣衫的手顿住,并没将衣衫拽下来。 哪知他一给他好脸色,那人反倒蹬鼻子上脸。天青端详着他,忽然笑道,“殿下要是还冷,就让我去你怀里。” 雪照的眉间尽是不悦。 天青笑,“殿下别动怒,小人只是想临死前尽尽心罢了。”他顿了顿,低声道:“何况,殿下不是挺爱抱我的么。” 第12章 雪照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不耐之色,天青很有眼力见的及时住嘴,默默玩弄树枝。 火堆向雪照处微不可见地挪动。 天青搓了搓发痒的鼻子,先前死到临头的恐惧和焦虑慢慢消退,他焕然新生似的,心中莫名的越来越轻松快活。 怕什么呢! 他偷瞟了眼雪照,心道,死前如此,或许已是挺好。 他默不作声拨弄树枝,沉默了好半晌。 雪照等了一会儿,沉沉开口:“你当年为何忽然离营,投了叛军?” 天青垂着眼睑,眼珠子偷偷乱滚,现编现答,洒脱一笑:“不是忽然离营,忽然投了叛军,我本就是子章殿下培养的心腹,原打算通过天禄营进天禄军,替殿下做内应,没想到殿下临时计划有变,我便随殿下而去。” 雪照静静道:“怪不得。”他皱眉,“子章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 天青笑笑,编的更起劲,“并没有什么,不过我家境贫寒,从小爹便跑了,为了让寡母弱妹有口饭吃,少不得要找个靠山。”他怅然望着夜空,“我们这般穷家破户的孩子好拉拢,我也不曾对殿下有过多要求,若说我想要的……殿下曾答应我寻找我爹。” 雪照凝眉望着他,“你爹为何弃你们而去?” 天青认真凝视夜空:“听我娘说,我爹在小镇读过几年书,总认为自己了不得,其实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家里穷得吃不起饭,他看不上我娘,某个夜里,留下封信便跑了,据说要去京都一展抱负……现在不知饿死了没。” 雪照并非不知人间万象的人,只是从天青处听得这样的故事,他仍沉默了,“……你爹不挂念你们兄妹?” 天青拿起火把,鼓着腮帮,吹的金红的火沫乱飞,“他看不起我娘,又如何能看得起我娘生的我们?” 雪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天青幽幽叹了口气,望着火苗,“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我爹,无论他是死是活,第二……”他深情凝视雪照,“让殿下再抱我一次,我也算死而无憾!” 雪照愣愣的望着他,好半晌,终于按耐不住捡起未燃烧的树枝,猛的抽到天青身上。 天青自己先破功,大笑躲闪,“别打别打别打,不抱就不抱,怎么还动粗?” 他一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几乎倒地。 顷刻之间,雪照扔了树枝,毫不犹豫的将他一把揽住。 天青犹在发懵,“是我头晕了?” 雪照摇摇头,“方才又地动了。” 二人对视,连夜风声都清晰入耳,随即,他们猛地一起抬头。 巨石仿若直插云霄,但此刻,在那天与石遥远的边界线上,一颗狰狞恐怖的巨大龙头正俯视下方,数间房屋大小的脑袋,窗户一般大的黑白眼瞳,仿若直直凝视地面上沙砾大小的两人。 天青的呼吸停顿。 那水龙似是在打量他——他无端的这样觉得。 那巨大的龙脑袋缓慢沉重的微侧,飞沙石砾豁然落下,雪照自动站于天青身前,正要拔剑,身后忽然剧痛,天青将他一把撞飞,同时大喊:“小心!” 漆黑嶙峋的一只水龙尾巴从姑射石后横扫,天青被掀到一丈地外,滚落在地,又利落的翻身而起,直冲那龙尾而去。 他出手迅疾凶狠,而那水龙不知为何,动作极为缓慢,倒像是……并不想和他动手似的。 真怪,自从当年天青在天禄营与他第一次动手,直到如今,他都并未真正觉出这水龙的凶狂暴躁。 但事到如今,天青无暇多顾,招招下死手。 水龙的尾巴扫来扫去,天青被甩到姑射石上,顺石滑落,这一下摔得狠,他捂着心肺,呕出一口鲜血。 雪照皱眉,提剑来救他。 天青摇摇手,勉强撑着石壁站起,他的右手鲜血淋漓,在石壁上抹下一道血痕。 在黑夜的暗影中,那血痕像是染剂投进河流,一片片红晕在白石壁上水一般蔓延开来。 天青和雪照察觉不对,等他们回头时,只见血色冲天而去,片刻间,巨大的白石壁全然鲜红! 原本盘在姑射石上的水龙,眼眸已是鲜红,那鲜红的神采中流露出跳动的光,危险而疯狂。 天青和雪照无声地倚着石壁,待石壁越晃越猛时,二人默契的飞身向水龙冲去。 树叶横飞,石屑乱扫,宝剑寒光与月光交缠。那水龙狂态大发,对天青也没有一丝忍让退缩,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天青与雪照的心中还未分清是现实是幻境,但事已如此,只得厮杀到底。 雪照看准时机,向水龙双目刺去,同时向天青大喊,“砍它脖子!” 那水龙似是能听懂,转目向天青看去,只是视线还未到达,一声悲戚巨鸣,它的双目迸发鲜血,被雪照飞剑深划而过。 悲鸣声铺天盖地,呜呜不绝,像是受伤的孩童,又似垂死的老人,天青置身其间,执剑而立,不禁呆住。 水龙庞然的身体坠落林中,掀起雾气一般的尘土,雪照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快杀了它!” 天青迟疑着动了动脚步,握剑的手慢慢扬起。 水龙的大脑袋沉重的贴着地面,双目淌着鲜血,茫然的低声呜咽。 天青走近它头边,仿佛与那一双血洞视线胶着。 他扬起的手一直顿在半空,无法落下。 雪照满身尘土,捂着胸口走来,“你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动手?” 忽然间,远处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水龙的身子猛的震颤——他的脑袋上插上一支巨型银箭,挣扎两下后渐渐不动了。 丑陋的水龙沉没在绿林中,成为一具乖巧的,再不能引发地动天摇的尸身。 天青有一瞬茫然,举目望去,这才发觉四周的景色似是而非,绿林更加沉郁,山脉更加苍翠,谷底的营房破败,灯火消失,而远处——济麟与郭爷等人正狂奔过来! 暮色退去,晨曦渐来。 济麟背着□□,早没有迷乱恍惚之态,神色清明,只是面对雪照略显惊慌和一丝丝含羞。他围着雪照,欲碰不敢碰,团团乱转,“殿下!您流血了,快!拿伤药来……” 雪照的胸口被水龙抓伤,并不严重,他只望着天青,“……你还好吗……” 天青这才发觉,他一呼一吸带着刺痛,而原本后腰处更是疼的麻木,那个流血不止却被他忽略的血洞发出强烈抗议,他几乎一下挺不起腰来。 他的目光从那乖巧的水龙尸体上移开,道:“我没……哇……”他猝不及防呕出一口鲜血。 济麟等人被他猛的一动吓得后退一步,提剑护胸,第一反应以为他要使诈。 同时,雪照立刻向前大步揽住他的腰,封住他周身血脉,“你心脉受损,流血又多,不要说话。” 雪照的身上有奇异的味道,天青再也撑不住,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 他睁着眼,望着揽着他的人。 雪照的面庞离他不过一指,声音如呼吸一般,低声对他道:“闭上眼睛。” 天青顺着这一声呼唤,缓缓合上双目,意识立刻陷入黑暗。 等他恢复知觉时,首先听到风过树梢鸟鸣叫之声,几声轻轻人语飘来,“原来城中生还的百姓亦中了有所思,俱被迷至这老林里,现如今阵法破裂,他们清醒过来,全回了城中。” “粮食够么,城中设了几个赈灾棚?若不够,把我这边的精米分些去。” “设了二三十个,应是够了。” “嗯。”那声音又轻又缓,“这次地动城中死伤过半,若有人不好救治,便留下,我为他救治。” 先前那声音有些心疼,“是……不过您连着累了两天,还是先保养身体为上。” “我无碍,你去清点伤亡人数……小心!”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天青的眼睑睁开一条线,只见他四周简单垂着轻薄白麻帐子,白麻帐外,雪照一手护着济麟,一手抓住一只箭矢,有一小兵将快速跑来,浑身乱颤的低头请罪,应是操练的士兵误射箭矢。 环境有限,雪照并未多加苛责那士兵,令其小心后便放他走了。 倒是他身侧的济麟,一双美目水汪汪的看着他,看的天青牙酸。 那济麟中有所思后丑态毕出,心中又羞耻又惭愧,倒是雪照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对他照常如初,令他尴尬之情略减。 此刻雪照将箭矢掷地,济麟稳住砰砰乱跳的心神,粘糊糊的道:“多谢殿下,属下去了……”他一步三晃地走了。 雪照掀开白麻帘子,天青正平躺着,望着头顶的帐子,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还真是所有人的爹啊……” 雪照见他醒来,倒是平静,将手轻轻放在他额头上,不烫了。 温暖双手下,天青眼神闪烁。 雪照仿佛没看见般,平淡道:“既然你醒了,我便唤人将你绑起来了。” 天青一惊,立即道:“我几次救你,给你换红薯换衣服,你怎么一点情分不讲!” 雪照道:“我也救了你。” 天青气梗,“那你还这么无情!” 雪照道:“救你是应该,杀你也是应该。” 天青无言以对,良久道:“果然是黑白分明的大英雄。” 雪照淡然地转过身,回身时,他手里端了一碗白粥。 天青还在生气,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做什么?毒死我?” 雪照坐在薄薄的木板床边,淡定道:“毒死你之前,先给你用碗稀饭。” 第13章 天青挑到一半的眉凝住,慢慢恢复至面无表情,用手肘勉力撑着,倚靠在枕上,垂下了眼眸——他垂眸时收敛了眼中不加掩饰的直透,仿佛带了五分乖顺。 雪照像是从未想过第二种选择般,一手端碗,一手喂他,完全自然而然。 他动作不急不缓,天青这一口慢慢咀嚼着咽了,他那边刚好舀出温凉的一勺,也并不急等在天青嘴边,而是停驻在不远处。 米是精米,入口清甜。 天青从未享受过这样熨帖的待遇,与眼前人相处时似乎便分外平静安详——真好,可惜自己快要死了。 他一时猪油蒙心,手暗暗摸进怀中——在迷障中,他借故出去偷了几颗欲仙果塞在那里。 他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要偷那欲仙果,大脑还未思考,手脚已经行动。 此时捏在手中,他死死盯着雪照,心中又恨又痒,只觉自己生得又冤又不值得,必要把眼前这位冰雪英雄玷污一回,方不枉此行。 他正要抬手,帘外忽传来一声轻咳。 娇羞小将军济麟脸微红着停在帘外,在大姑娘闺房前避嫌似的,半垂着的眼飘忽的从天青身上掠过,低头道:“人数清点完毕,有几个重伤百姓已带到营地。” 雪照点点头,他一挥衣袖,将碗轻轻放下,起身时,按着天青肩膀,将他缓缓放平,甚至随手掩了掩薄被。 济麟眼愈瞪愈圆,雪照经过,他慌忙低头随出。 济麟心事重重,眼前闪现出方才天青望着雪照的眼神。 那样的缠绵悱恻。 他瞬间起了一层寒毛。 又想起方才雪照的动作……他落后几步,越落越远,与郭爷并肩同行,“你方才一直在帐外?” 郭爷不知所谓,“禀告将军,属下一直在。” “那……”济麟咬了咬唇,“你可听到他们在帐中谈些什么?” 郭爷一头雾水,“属下并未细听。” 济麟望着路面,“你当日将钟天青带回时,纯属巧合?” 这下郭爷绷了心神,“属下发誓,纯属巧合!属下绝不敢对殿下不忠!” 济麟摇摇头,“我并非疑你……只是,怎地那样巧合,你谁都没挑中,偏偏挑中钟天青,而那钟天青又恰巧对殿下的口味……甚至他们二人还曾是同届天禄营出身?” 郭爷擦着汗,“这……属下也不知,不过,殿下爱那一款也不是一日两日,或许真是偶然。” 济麟皱眉望着远处,“我记得,殿下以前仿佛也并非专爱这一口味。” 郭爷小声赔笑,“是,约莫是四五年前吧,忽然就如此了……” 二人越走越远,济麟茫然望着前路,想着天青在水龙尸身前晕倒时,雪照毫不犹豫的将他一把揽住…… 济麟与郭爷并立营地前,这一边,雪照刚将重伤百姓医治好,郭爷受了济麟示意,硬着头皮问:“殿下,那钟天青伤势甚重? 雪照点点头,“心脉受损,不易痊愈,还需将养些日子。” 一旁默不作声的济麟心中醋的翻江倒海,竟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咂摸出叹息发愁的意味,他立即看向郭爷。 郭爷道:“眼下水龙已除,将士虽大多不在,然军中精锐俱在,不如此刻将钟天青绞杀,以振军心。” 雪照十分坦荡,没有犹疑。“杀,是自然要杀的。” 济麟心中一阵雀跃,然他等了一刻,雪照却没了下文。 郭爷只好道:“那属下立刻将他捆绑起来,先让兄弟们泄泄气。” 雪照凝眉,“不妥,他重伤在身,况且……” 况且,捆绑起来多么疼。 济麟立刻在暗影中撂下脸,郭爷夹在他二人中间,苦不堪言。殿下也是,说了要杀,捆不许捆,绑又不许绑,难道杀他时还能让他不疼不痒的死? 雪照全然未想那长远之事,将伤者整治停当,便脚步不停地回帐子。 天青倒是老实,还安分的卧在薄被中——雪照知他想不安分也没法子,他连从床上爬到床下怕也吃力。 他安然不动,眼睛钉钉子似的盯着雪照。雪照先是微微俯身,摸了摸剩下的半碗粥,早已凉了。冰凉漆黑的发丝散落,轻拂过床榻,天青微微闭眼,吸了一口气。 雪照面无表情,身体却向一旁微欠。 天青追着那气息,闭着双目微微叹息,“没吃饱,肚子还瘪着呢……” 雪照不由得顺着他的话看向薄被下的小腹——确实平坦的可怜。 雪照站起身,帘外有郭爷等人侍奉,粗手粗脚干活麻利,他犹豫了一刻,还是亲自走向床尾小火炉前,将剩下的半锅粥放在火上,等它重新温热。 他身材高挑,肩形漂亮,一身雪白流光的素衣,藏着神秘的不肯外露的腰身,像一座雪山似的,静谧优雅。 天青心中那股又恨又痒的劲又泛上来。 雪照端来温热的粥,他心里憋着要撒泼,扬起下巴张大嘴等他投喂——但无奈身虚体弱,情势不利,倒有些像等食的雏鸟般。 任谁见了等食的雏鸟或等饭的幼儿,都难有厌恶的心,雪照半垂着眼,不急不缓的喂完一碗饭。 天青看着雪照起身放碗的背影,立刻开口,但因他中气不足,故还是又低又弱的气音,“嗓子好黏……” 雪照的背影一停,又转身取了一碗茶,用茶盖稍掩杯口,他俯下身,离天青极近,冰凉的黑丝再次垂落天青脸侧,伸出另一只手虚接天青下颌——这次真像给一两岁幼儿喂饭又担心他弄脏衣襟一般。 下颌和手掌侧似有若无的触碰,天青喝着清凉茶水,只觉自己胸腔心跳加速,又似被一只手攥紧,一片虚软无力。 他勉强压制心神,停了一阵,一只手慢慢摸进衣襟,捏紧那欲仙果,继而从被中抽出手,趁着雪照未回身,朝他脖颈处猛劈! 雪照纹丝未动,右手奇异的扭转,稳稳挡下袭来的暗招,回过身,注视着床上的人,他停了一会儿,捏着的天青手腕慢慢放进被中,轻轻盖好。 天青没有挨打,他忽然想哭。 一颗心像是盖着盖子沸腾的热水,蒸腾着他。 他一言未发,软塌塌的破布似的躺在床上,在雪照转身时,再次猛地扑上去。 雪照并没动怒,玩似的,回身一手扫开他毫无章法扑来的双手,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推,同时,他顿了一瞬,在将他按倒之时,另一只手从后扶住他的后脑勺。 天青砸在枕头上,哪也没磕到,一只柔软的手护着他的头。 二人离得极近,雪照犹如将他揽在怀中一般,天青手里死死攥着欲仙果,从冰凉的发丝中间抬着双眸,望着眼前人,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哭了。 他没有原因的偷袭眼前人,也并换来暴打。他屡次出言不恭,甚至还有害他的心,他也并没有伤他一丝一毫。 这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糟糕,他的眼眶控制不住的要发热。 雪照凝眉望着他,“你又搞什么鬼主意。” 天青迅速眨眼,眯着眼笑,“美人在前,临死前也想风流一把啊。” 雪照撒开手,笔直站于床前,“你再如此,我便命人将你绑起来了。” 天青诡计没得逞,心虚的乱扯,“我劝你对我好些,你心爱的右将军还在子章殿下手里,万一你杀我,激怒了他,两败俱伤,大家都不划算。” 雪照淡淡的望着他,“所以呢?” 天青竭力劝他,“不如你将我还给他,来换你们右将军,两边都不死人,岂不和美?” 雪照一顿,并没说出话来,只是幽幽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天青张嘴欲言,忽而,帐外毫无预兆的传来一声暴响,山摇地晃,白帐震颤。 雪照撑住二人头上的帐杆,还没喊人,只见郭爷从外屁滚尿流的爬进来,大喊:“不好了!叛军师子章来了,正在天禄营林外,将咱们四下围住!” 雪照扶着帐杆,望了天青一眼,闪身夺门而出。 天青一脸懵懂,子章殿下竟真的来寻他? 他顾不得其它,按着自己的后腰,忙不迭的扯开薄被,哆嗦着向床下挪动。帐外只剩下两个士兵,正一脸惊慌的小声议论,见了他这副一步三晃的模样,并不十分警戒。 天青斜倚帐子,向外看去。 帐篷设立之地在林中半高的山崖上,极目四望,远处一片苍茫绿海,再远处是云泽城,而如今城与林之间的空地上满是黑压压的影子——那是辟邪军的黑甲服。 成百上千的黑甲士兵,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他竟有这样大的面子?难道他一直以来低估了子章殿下的人性? 他闭上了嘴,山崖边,几人面向林海,居中的雪照手执一方薄纸,正在诵读。 雪照读完,挥手将那送信的神鸟送走,他没有立刻回信,而是转过身,望着不远处虚弱的一塌糊涂的天青。 四目相对,天青不知他凝眉思索什么。 倒是他身边的济麟等人低声细语,似是围着他劝说。 天青不用近身,也晓得了——子章要拿他置换右将军! 第14章 若是单打独斗,世上或许并没人能与雪照为敌,但此等情势他却不得不考虑其他人。 他只挑了精锐来云泽城,此前云泽城情况不明,安危难测,如今城中刚恢复秩序,尽是老弱伤病,连精锐都派去城中一半。 兵力最虚弱的一刻,师子章现身了。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将城中与天禄营截为两段。盛装来临,兵强马壮。 但,天青失手被困的消息,早该在山阴城便传出。 天青揉了揉手腕。 雪照根本没得第二个选择。 失策了吧。 他低头倚着帐杆,把手腕转了数十圈,终于,雪照命人将他带来。 天青未曾料到等了这样久,走到雪照面前,抬起头来时,他唇上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能活着了,谁不高兴呢! 雪照淡淡地望着他,神情却与方才不同,是一种难辨喜怒的审视。 天青被他看的发虚,慢慢收敛起那一丝笑意。 真是小气!他前几日被他所擒,今日他又被围困,胜负乃兵家常事,何至于此? 天青思量着,漫声道:“大家今日暂且相安,你亦能过了眼下难关,放心,我们必会还有战场相见之时,到时候一决雌雄也不晚!” 他这一番话本是试探着劝雪照放了自己,未曾想,雪照面上并未升起他预判的神色——雪照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语。 两人目光相接,停了一会,雪照点了点头,轻声道:“嗯。” 天青松了口气,忽又听雪照道:“我送你下去。” 天青忍不住想要望过去,但又别开脸,不再抬眼。 下山的小路蜿蜒陡峭,雪照一直在前方领路,天青只能看到他挺拔优雅的背影。 其实他不必亲自送他下山,天青想,雪照这个人就是太过客气有礼。 他心中慢慢叹了口气,或许有些遗憾吧,他想,自己醒来后,有许多话欲对雪照讲,比如,水龙为何忽然发狂?姑射石为何转瞬变红?还有,他一直觉得那水龙对他态度十分怪异,在被雪照划破双眼前,并非真心与他动手似的,他往前追忆,甚至多年前,那水龙第一次与他交手也像玩一般。 他满肚子疑惑,醒来后却只顾着赌气撒泼,浑忘了,不过……山风懒洋洋,吹得正好,他望了望眼前的背影,不说就不说吧。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 不知下了几千阶石梯,天青跟在雪照身后,瞧见前方丛林尽头,整齐肃穆的黑甲士兵雁翅排开,漫延的无边无际,而中间有一闪亮的银甲青年,正是子章。 离得虽远,天青也能想象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多臭。 他的目光转回身前,雪照停下脚步。 雪照向远处淡声道:“右将军呢。” 遥远的银甲青年似是挥了挥手,一个浑身脏黑的男人被放开,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向这边跑来。 没想到子章如此爽快,满场寂静,呼吸可闻中,雪照停了一会儿,慢慢回过脸。 天青以为此乃示意信号,他慢慢踱起步子,两人肩头轻沾,他目不斜视,朝前方而去。 走在两方对阵的空地上,天青总觉得身后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手不经意的撑着后腰,慢慢踱到子章面前,将将开口道:“殿……”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寂静的人群,天青被一巴掌打得踉跄。 远处的雪照未曾料到,呼吸一顿,微微抬起手,欲阻未阻。 天青似是抹了抹嘴唇,扶着身边将士撑起腰身,脸上带着笑,并不以为意。 子章横了他一眼,“丢人的东西!” 他昂起下巴,张开羽翼的老母鸡似的,命人将天青扶至身后。 雪照的手慢慢放下,垂于腹前。他停了一会儿,向子章道:“逆贼师子章,天家派我剿灭你辟邪叛军,三个月内,我定要你尸首无存。” 子章放声狂笑,“小叔叔,您口气未免太大!”他睥睨雪照,“咱们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 黑甲大军集体后撤,雪照转身而去,他回到山崖,各处山崖上拉弓伏击的士兵全数收手,郭爷等扶住遍体鳞伤的右将军,济麟迎了上来,雪照沉着脸,脚步不停,“整顿大军,前来集合,准备三日内伏击逆贼!” 神州大地上风起云涌,天家小皇叔师雪照率领云光军与师子章及钟天青组成的叛军正式开战。 三日后,云光军在半路拦截叛军,叛军中的师子章筹谋布军尚可,自身功法却泛泛,而本领最高的钟天青身受重伤,行动不便,镇日躺在小床上。 师子章将军队一分为二,断尾求生,自己带着钟天青等仓皇逃回南境。 第一次交手,师雪照大胜,未几日,他又率军南下,追打潜逃叛军。 一个月后,夕阳西下。 黑石滩是个小河滩,俱是尖锐黑棱石,背靠黑石山,向南便是争渡河关口,过了争渡河便是南境。 这儿连个平整地段都难寻,不是扎营的好地方,但叛军迫于无奈,还是在此竖起几个帐篷。 其中一间里,天青斜靠在竹担上,听手下汇报前方战况,远方传来山崩地陷声,小帐篷为之震颤。 天青脸上淡淡的,被地震得抖动。 生死线上走上几圈,前世今生活了两轮,现如今还活着喘气,他已觉倍感庆幸。 帐篷的帘子被猛地掀开,子章阴着脸大步坐在他对面,一见他这幅模样,破口大骂:“你还在这装姨太太呢?这一路从新城,小渡口,马鞍坡,咱们被打得只剩四成兵力,现在这四成还让人围困,你倒是坐得住!” 天青听了,手暗自使劲撑着后腰站起,垂首站在门边。 随侍奉上擦脸的热水软巾,子章也不接,眼睛长在天青身上一样,跟着他骂:“站起来装个样子就算完了?前线天天死人,我看你是什么用处也没有!都是一群废物!饭桶!” 他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左右乱看,抓住随侍手里的热水大力掀翻,犹不解气,拽起那水盆砸向天青身上,天青本可以闪躲,脑海中闪过子章救他时的身影,心中叹息了一声,生生接下这一砸。 身体轻轻摇晃,他稳住身躯,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子章气呼呼地摊坐在椅上,“责罚你有什么用!” 两头堵,无论如何做事如何说话,都能换来一顿臭骂。但天青的心中却并不急躁气恼。 他上前,看着气鼓鼓的子章,手慢慢放到他头上,轻轻揉着,“殿下别急,会有办法的。” 很奇异的,子章没有再动怒,甚至消了一半的气,他带着点委屈,“若有办法,咱们早翻过黑石山回南边了。” 天青机械的揉着他的发,目光散漫的思索着。 不一会儿,他幽幽开口,“不如这样,殿下带几个人悄悄先撤,我留守此地,替殿下指挥。等打赢此仗再与殿下接头。” 子章皱眉,“若是没赢呢?” 天青怜爱的望着他。 子章忽然怒了,“你伤的要死不死,整日连坐起身都难,我怕把你留着此处有何用!你少胡思乱想,如今……如今情势不好,谁都能死,但你必得在我身边!” 天青望着他的头顶,也许子章对他并不算很好,也不值得他为他出生入死,但这世上也没有更值得的人。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 黑石滩数里外,成百上千的高大帐篷整齐排列,中心那一间,烛火昏黄,烛光旁的雪照俯首望着沙盘,目光移至黑石滩,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出了一会儿神。 数位将军推测,师子章或将营地驻扎此处。 与他在一处的,应还有钟天青。 他脑海中闪现那日,天青被一巴掌打得踉跄,手扶着脸庞,背对着他,漂亮的肩膀微微拱起,下手甚重,自己都没下那么狠的手。 雪照垂下眼眸,盯着那处河滩。 郭爷掀开帐子,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扔到地上,那人嘴里骂骂咧咧,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是天青的副手,铁头儿。 此人之前与那名唤宝宝的马一起被留在山阴城,如今开战,被带至军中。 雪照的目光从他身上无数大小伤口上掠过,心中叹了口气,冷淡地向郭爷道:“问他。” 郭爷看向铁头儿,“想活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铁头儿不语,捂着头上滴血的窟窿。 郭爷道:“你们平日作战,是师子章做主,还是钟天青做主?” 铁头儿嗤笑一声,随即头被打得扎进地里。他挨了暴风骤雨的一顿打,实在抗不过,喘息着道:“平日听青头儿的,殿下也懒得管,不过殿下闹起脾气来,青头儿也只能听他的。” 闹起脾气来……雪照的目光闪了闪,觉得这话听起来略有些不对味。 郭爷继续问:“那师子章与钟天青平日相处如何?可有彼此猜忌?” 铁头儿一边举手护头,一边暗地里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他平日是个犟人,故意要反着说,“他们甚好,殿下对青头儿很是疼爱。” 第15章 很是疼爱。 雪照蹙眉,莫名的,心内更加不舒服。 郭爷又将那铁头儿一顿死去活来的拷打,问出许多有用没用的消息。雪照端坐椅上,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没能听进心里,他挥挥手,命郭爷将血葫芦似的铁头儿拖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郭爷摸了摸脑袋,闹不明白殿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得照办。 人走清净了,雪照独个儿在灯下呆坐一阵,蜡烛渐渐融尽,他回过神,吹灭烛火,顺势躺在躺椅上。 黑夜的帐篷里更显得寂静,月光水似的跃动,浮现在白帐上,黄梨木小几上,雪照平静的脸上。 他毫无睡意,望着帐顶的月光。 那日,师子章昂着下巴,理所当然的将天青纳入自己身后,那独占所有物似的模样,再次在他心头显现。 雪照面无表情,心头又泛起一阵一阵烦躁。 很轻微,很难以忽略。 他不由自主又蹙起眉。 第二日,雪照房中喧闹至极,来往杂役健步如飞,他身旁聚集着济麟等人,正在研究沙盘。 雪照做事专注,目的性极强,说得出做得到,他这几日已筹谋好给叛军重重一击,此刻,沙盘上密密麻麻,俱是他插下的兵旗。 济麟与郭爷等带着一桶黑色箭头的箭矢进入营中,放于沙盘前。 郭爷向雪照道:“往年,咱们与钟天青交手,那钟天青几次险些丧命,可都让他侥幸逃脱了,这次必要他无处可逃。” 济麟道:“这些箭头上都淬了‘寒煞人’,毒性极强,咱们的弓箭手换上这些,他们有九条命也难活着回到南边。” 雪照点点头,问:“师子章带亲随从此处逃走,此消息可属实?”他点着沙盘上的重重黑石山。 济麟道:“咱们的探子十分肯定,他打算留钟天青和大部队在此转移视线,自己趁乱逃回南边。” 郭爷嗤笑一声,“这是把他逼急了,打的他毫无退路。殿下,咱们是否截杀?” 雪照的目光落在黑石山上的羊肠小道,语气随意又带着些莫名的冷淡,“杀呀。” 济麟跟随雪照数年,这次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要动些真格,他兴奋地抱起毒箭,领命而去。 次日凌晨。 雪照放眼望去,叛军大帐一个个像沙滩上的白石子,安安静静伏在鱼肚白的夜空下。 很安静,很老实。 “呼!呼!”寂静的山林中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济麟弯腰小跑着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叶,跑到雪照近处却不敢出大声,呵着气道:“来了,正从黑石山上过。” 这话也没个头尾,但雪照自知他指的谁。 树林中隐藏着最顶尖的弓箭手,各个都是最狠辣无情百里挑一选出的,箭矢上淬着‘寒煞人’,弓箭手还身负军中最凶猛的□□——这□□从盯守叛军处调来了十之六七,所有的杀手锏都被雪照殿下派来搞今晨这重头戏。 雪照在丛林中潜行,四周的树林簌簌而动,无数人静静涌向黑石山上盘桓的羊肠小道。 天色微明,果然小路尽头转来一行人。 那十几个人护卫着一辆青布小车。 呵,如此地步了,那人居然还要乘车。 济麟目光飘向雪照,只见雪照微微凝神,一个抬手—— 无数箭矢与□□齐齐飞出,那可怜狭窄的羊肠小道顿时被轰地体无完肤。 包括上面的人。 雪照冲进土雾中,济麟早帮他从一堆石头木板中翻出一个人。 那人从青布小车的车板里滚了出来,竟然并不逃跑,只是撑着腰杆半躺,穿着一身熟悉的青衣。 雪照皱眉,“是你?!” 天青靠着四分五裂的车板,咧嘴一笑,“又见面了,殿下。” 雪照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点头道:“钟将军倒是忠心。” 天青十分谦虚道:“哪里,子章殿下给我饭吃,我就给他命。” 济麟终于明白过来,起身要追,雪照道:“不必了,钟将军神机妙算,想必子章殿下已趁乱从军营逃脱。” 天青轻咳一声,更谦虚了,“谬赞,谬赞。” 雪照望着他。 济麟跟随雪照多年,最擅长从他神色揣摩心思。 静了一会儿,雪照转身走了。 济麟会意,立刻上前将他从木板上踹下来,拿绳子粗暴的捆了,随便找了块板子绑住拖着走。 云光军清理小道,这一场辟邪军有死有伤,可是云光军也并不曾赢。 因雪照未说话,路边善后的士兵,跟随他身后的济麟郭爷等将士都不敢多言。 济麟估摸着雪照因战事心情不佳,可偏偏此刻那钟天青还在聒噪:“殿下!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未谢你救命之恩。”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殿下,你看这黑石山,传说是姑射族的老穴,姑射族你知道吧,据说男子也能生子……哎呦!”他顿住,吸溜着气,从后腰压在木板处,拔下一根箭矢,喃喃道:“这是什么时候中的箭?” 他向后一摸,后腰本就负伤,血窟窿似的血肉模糊,一时间也分不出那箭矢是射中他还是碰巧被他压在身下。 雪照回头淡淡的瞥了一眼,继而目视前方,一路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钟天青本在聒噪,瞧他脸色之后,莫名有些心慌,后腰又流血不止,仿佛被人摘了肾似的,他虚的挺不起腰杆,斜靠在木板上,一阵阵头晕眼花。 后腰的血细细流洒在山石小路上,钟天青渐渐从嗓子眼到嘴唇阵阵发干,他干咽了几下,忍不住向他身旁的郭爷小声道,“唉,我说,郭爷,给弄口水喝不。” 队伍气氛极其沉默,这一句话从他身旁的郭爷乃至前方的济麟、雪照无一不能听见。 郭爷还未说什么,济麟抢先回头,“钟将军,我劝您还是少说几句话吧。”他瞧了一眼脸色极冷的雪照,笑道:“少惹些眼或许还能多活一两天。” 他声音嘹亮,四下听得清楚。 钟天青抬起下巴瞧了瞧,队伍前方的雪照,侧脸冰冷,没有丝毫表示。 钟天青翘着嘴角,垂下眼,叹了口气,“行叭。” 这一世……这乌七八糟的反派人生,这次也许真的到头了。 不过…… 钟天青想了想,反而笑了。 也没啥,没什么可留恋的,跟上一世一样,都是混乱,无序,疲惫的日子,没什么好过的。 他在微笑中,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向队伍的前方。 雪照的背影停下,山路前一队人马赶来,向他叩拜,这本是接应他前后伏击师子章的队伍,恨声禀告:“属下奉命在此埋伏,不敢妄动,可那辟邪军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竟偷偷伏击属下,属下与他们一阵厮杀,已将他们击杀,只是咱们也损伤惨重。请殿下许咱们追击,砍了那师子章的狗头挂上旗杆,为死伤的将士们报仇!” 雪照点头道:“此时追击也无益,师子章早该越过争渡河了,不过你放心,将士们不会白死。” 他微向后侧脸,淡淡地说:“师子章的爱将已被擒获,就用他祭将士们。” 钟天青躺在破木板上,枕着手臂,不禁又咽了口唾沫。 那些将士们闻言大喜,他们自然人人皆知钟天青的大名,抓了他,离抓师子章就不远了!他们惊笑着前后对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殿下,就在方才您过来时,这山腰的小路颤动了几下,您那边可有异样?” 雪照本打算上路了,听了这话停下脚步,他迟疑道:“方才虽有箭矢轰发,但也不到山路震颤的地步。” 他们一起看向前方小路,蜿蜒安静,在拐弯处消失,仿佛静候他们前去探寻。 将士们沉声道:“这钟天青狡猾多诈,属下怕是有异。” 济麟一转眼珠,劈开众人直接拉起在破木板上扮作半死不活模样的钟天青,“说,你们还打算玩什么鬼把戏,敢说假话现在就割了你的头。” 钟天青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多少回,岂能怕这等威胁,他笑嘻嘻道,“别害怕 ,真没有,这小路无遮无拦,哪有作手脚的地方。再者要是在这有个地动山摇,咱们不一起死吗?” 济麟想了想,把他向前大力一推,抽刀道:“那你走在前。” 钟天青身软无力,一脚向后跌靠在一处凸起的白色山石上,后腰血蹭了半个石头。他被推开时,与雪照贴脸而过,雪照厌恶极了似的,轻皱着眉,侧开脸。 那一瞬,钟天青心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阵虚空,他虚虚攥起无力地手心,扬起眉毛冲济麟道:“你要我走,我就走,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济麟提刀向前:“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此刻,山路忽然一颤,济麟脚下顿住,表情凝固:“怎么回事?” 钟天青微惊之下,扶住身后的山石——似乎身后石头抖得尤其厉害。 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雪照也微抬起脸,望向高处,雪照轻皱眉头,他的慌乱也是蜻蜓点水式的,只肯露出两分。 钟天青愣了一下,整个山头大幅晃动,山路上密密麻麻的人俱左摇右摆起来,身后的石头发疯似的震动,他吃惊地向后看了一眼,还未回头,听得周围齐声尖叫——远处的山路轰然断裂,一半将士毫无防备地随之坠落。 这下可炸了锅,将士们立刻私下逃窜,就在此刻,山路边高逾数丈的石壁拦腰齐断,牛马大小的石头,盆碗大小的碎石迎头滚下! 第16章 钟天青勉力冲去,抱住还站在原地的雪照,拦腰向后带去。 他两人刚离开原地,那些靠路边站的将士已纷纷随着坍塌的路沿滑落。 四下一片惊叫连天,呼喊逃命。 钟天青和雪照二人躲在山路内侧,被这莫名突发,毫无预兆,丝毫不讲道理的天灾镇住,谁也没来得及反应,只见路面从边缘接连坍塌,直坍到他二人眼前,钟天青避无可避,本能的抱住身旁人向后一躲,他身后那一直剧烈颤动的山石,轰的一声从中间碎开,二人猛地跌落,互相缠抱着滚了下去。 在黑暗颠簸中滚了数滚,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坡度不高,但有无数不知名的尖锐物体满铺其上,钟天青下意识想将怀中人裹得更多,停下时,他浑身刺痛,不知被扎了多少窟窿,手臂抽搐着抱得死紧。 直到雪照费劲从他怀里挣出头来,带着薄怒将他推开。 钟天青横着虚弱无力的腰身,索性就地装起流氓。 雪照赶到他们跌落处,那里早已被巨石横档,还能隐隐听到巨石外的呼喊声,士兵正在外挣扎求救,仿佛人间地狱。他使出全力推那石头,也未能移动分毫,片刻之后,巨石外连呼喊声也没了。 外面的人大约全掉落山崖,而他和钟天青则被困死在这山洞中。 雪照按着冰凉的石面,怔怔不语。 后面的钟天青装流氓装的很安静。 雪照回头,气不打一处来。 钟天青见状立刻收起贵妃醉酒的姿态,扶着腰捡了几根枯枝生起火。 有了光,他打量这山洞,高不知几许,黑洞洞,有数丈宽窄,堆积着嶙峋的大小黑石,有涔涔流水环绕其间。钟天青匆匆看了一眼,只一眼间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里以前有人居住过。 他还未来得及深思,眼前白衣一晃,雪照也来到火光处。眉头轻皱打量山洞。 钟天青笑着挪了挪屁股,拍着身侧空地,道:“殿下不必烦扰,云光军大部队还驻守山下,看上面出了意外,必会前来寻找。” 雪照没理他话茬,坐在他对面,火光映面,他依旧眉头轻皱,似有烦思,仿佛钟天青在他面前,已让他烦极了。 这个嘛,钟天青理解,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破他好事,他自然看自己不顺眼。 不过……钟天青一乐,临死前还能和他共处一洞,也挺好的,毕竟他……不招人讨厌。 他扶着后腰,刚才不要命的去拽着雪照,抻着那里伤上加伤,就算一会出去,雪照不杀他,他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钟天青微微一笑,望着雪照,雪照终于忍不住,略带些明显的不耐烦,“你看什么?” 钟天青眨眨眼,随便编了个理由,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子章殿下此刻怕是已过了河。” 没想到他这句话彻底惹恼雪照,向来体面矜持的人,七情上脸,神色冷得像冰山,豁然侧过脸,竟又走了。 “哎……”钟天青一脸莫名。这样和气的人,自这次他二人一碰面,一直脸色不佳,可见他是真的把雪照气到了。 他搔搔头,收起不自觉挂出来的笑意。姿态悠闲靠着石壁——实则是养伤。远处,雪照在漆黑的山壁上仔细查看、摸索,山壁黑的无法辨识,只有雪照冷白的侧脸微微反光,下颌上是红润的唇,很柔软的样子。 钟天青看了一会儿,身体略有力气,坚韧的爬了起来,他踱过去:“方才我想对你说,这里似有人住的样子,虽没有留下什么人用的器具痕迹,但这大小石头像是有人可以摆放一般,可坐可卧,甚至还有内室外室……” 他边走边摸索着那黑色石壁,上面似有勾画的沟壑,像是什么图案,他一喜:“果然。” 离他极近的地方,雪照赫然侧脸闪开——他二人离得极近,唇几乎擦上另一个人的唇。 钟天青回过头,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在某处不经意的盯了一眼又很快晃过。他佯作抱怨,嘟唇道,“你躲什么?” 雪照的目光比身体闪的还快,有些冷淡的道:“离我远些。” 钟天青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犯痒痒,问道:“为何要离你远些?” 他追着雪照坐在火堆前,凑上来道:“你当年上我的时候也没让我离你远些……” 一句孟浪话出口,他立刻咬舌似的闭了嘴。 火光映地人微醺似的,他直戳戳停在雪照肩膀下,一个近的有些逾越的距离。 雪照只需略低头便能亲到他。 雪照烦不胜烦似的,挥手顶着他肩,将他推开,那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动作。 钟天青顺势坐直,他摸了摸鼻子,温暖的火光让这漆黑的山洞浮着淡淡的暧昧。 俩人都没说话,也没人深究那山壁上的图案了,或许是猎人留宿山野时留下的痕迹,又或许是什么僧道在这里修炼过——有什么要紧的呢。 钟天青静坐了一阵,脸上不自觉又露出了淡淡地微笑,——或许是火光暖热地让人幸福吧。 光影闪烁里,他伸手摸向自己怀里,那里藏着两个小包裹,一个略大些,白色油布纸包着,是昨夜揣进怀里的一小块红薯。另一个很小,红色油布纸包着,略有旧痕,已在怀中深藏了一段时间。 他的手在两个小包裹上来回摩挲游移,过了一会儿,捏住大的白包裹,揭开油纸,举着那块小红薯,笑道:“殿下,要不要吃点?你那些手下从山下上来,若是路不好走,怕要到晚上了。” 红薯十分秀气,只有成人手掌一般大小,被他掰成两半,更是小的可怜,不足成年人三口吃的。 雪照瞥了一眼,正过脸,“我不吃。” 钟天青还是将红薯掰成两半,看了看,将圆润饱满的那一半留下,捡着尖头那端吃了。 鼓着腮帮子咀嚼时,他莫名觉得身边的人似乎不那么气了。 殿下心,海底针。 钟天青三两口塞完红薯,手撑着后腰向下蹭了蹭,那里不停渗血,他自觉自己这反派最后怕是要死于虚亏。 雪照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停留在火焰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可以封住穴道。” 钟天青一听他开口,心里就痒痒,仗着死期将至,非要去惹他不可,虚弱的说:“内力不足,封不动。” 他转过身,露出褴褛军衣下伤痕累累的背部,漂亮流畅的肩头,在半明半灭的火光里服帖的伏倒,“要不殿下赏脸,替我封住?”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钟天青等够了,正要笑着圆场,忽然,那人从后面轻轻地贴近了他。 闻到那气息时,钟天青便如害怕般起了一身白毛汗。待两只微温的手按住他的后背,一股巨大的麻意从脊梁骨闪击全身,他控制不住的后背一抖,怕冷一般。 真是丢人极了,钟天青恨不得把脸塞进地里。 身后那人不知发什么呆,注视他的后背,许久没有动作。 钟天青没有回头,他在黑暗里低着头,后背格外敏感,身后人的目光仿佛有了实质,从他身后掠过,单是想象那人的目光此刻正注视他,他情不自禁,从脊椎骨到肌肉浑身一抖动,然后停不下来似的,又是一抖。 钟天青实在是忍无可忍,豁然抬起身,努力犀利地对上雪照的目光。 他抱肩的手臂细微的颤动,却发现雪照的面色也十分复杂,他看不懂了。 只得尴尬的调侃他:“殿下?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这身伤可是拜你所赐。” 雪照依然是那种又烦又气的模样,撇开了脸。 钟天青很不怕死的:“怎么?心疼我啊?” 雪照没理他。 钟天青又道:“心疼我还要杀我?” 雪照依旧没理他。 钟天青晃着脑袋,“殿下,等咱们出去还杀不杀我啦。” “杀。”雪照利落地道,仿佛回答出惯性一般。 “也不必答得这么快。”钟天青笑了笑,袖子底下攥住手心,没再晃脑袋。 靠着石头半躺了一会,他忽然扬手抛向雪照一物,雪照瞬间抓住那物,打开手心,竟然是半块冷了的红薯。 钟天青啧了一声,望着空中,“咱俩凑一起怎么总是吃红薯?凑合点吧,免得手下还没来,先把自己饿晕了。” 雪照看了看手里,这次倒是没犟,挺乖的,慢慢咬了起来。 红薯圆圆的,是甜的、饱满的那一端,被留了下来,雪照垂眸,他进食时总是很安静。 说杀他的时候说的理直气壮,不假思索,吃起东西来也不客气,钟天青撑着下巴瞧他,在他旁边晃悠,“殿下,好吃吗?我自己烤的,杀了我可就吃不着了。” “……” “殿下,我背好看吗,杀了我可就看不着了。” “…………” 钟天青晃到雪照眼前,鬼使神差的,“抱我一下吧,杀了我可就抱不着了。” 他脸颊染上不明显地,醉酒似的微红,微微垂着眼,目光落下处,是漂亮的肩头。 雪照怔了一瞬,他的嘴唇忽然被另一柔软湿润的嘴唇含住。 第17章 只片刻,那人便放开他的唇,向一旁闪躲。 他身受重伤,几乎半残,这一闪躲着实称不上迅捷,只是吃力笨拙地闪开,怕被打。 雪照本能的挥出一掌——没打着。 钟天青拖着残躯,使劲往远处躲,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命给你了,我收你点利息还不行么。” 雪照坐在原地,闷了一会儿,“钟将军谦虚了,人都说你九条命,两军对抗,栽了无数次,不是照样安然无恙。” 他次次对他喊打喊杀,哪次不是功亏一篑? 钟天青笑嘻嘻地:“也许我这次运气耗尽了呢。” 柴堆噼里啪啦的燃烧,他含笑望着摇曳的火苗,没再说话。 没撑多久,钟天青身虚血亏,靠着冰凉的石壁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个哈气,只觉一觉酣眠。 忽而他顿住,眼前柴已烧出一堆灰烬,他问默默坐在另一边的雪照:“我睡了多久?” 雪照扫了他一眼,淡声道:“至少六七个时辰。” 钟天青扬眉:“你那些手下还没来?” 雪照拨弄着柴堆,“且洞外没有丝毫响动。” 钟天青奇怪:“不应该啊。”他侧头道:“他们不会遇到最坏的情形吧——若山路坍塌的厉害,他们没法顺着山路寻找,不知我们在哪处山洞?” 何止,可能他们外面只是一处光溜溜的山壁,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标记的山的一部分,没有路线引领,他们被吞进了山里。 雪照轻轻皱着眉头,想来他早已想到。 钟天青注视他,笑道:“没事,我这还有吃的呢,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咱们。”他把怀里另一个红包裹抛了抛,笑得意味深长,“殿下,你可别来抢啊。” 雪照觉得他笑不像好笑,话不像好话,没理他。 第二日,两人枯坐柴前等救兵。 第三日,雪照在被堵住的洞口前徘徊。 第四日,雪照又坐回原地,两人寂静无语。 钟天青劝他,“着什么急呢,该来的总会来的,你堂堂殿下,他们还能忘了你不成?” 雪照淡淡道:“我自是不担心这个,只是没了我,军队无首,怕他们此刻的胜势难保。” 钟天青道:“行行行,知道你是云光军的主心骨,百姓的精气神……”不过这话提醒了他,他道:“说不得我们辟邪这次真的抓住时机,翻转局面,跟你对峙索要我,那……” 我还能跟你再耗几年,这句话他咽了下去。 雪照道:“你想的倒美。” 钟天青笑了笑,洞里阴寒,他将柴堆向雪照那边拨了拨,一边道:“不管是你直接杀了我,还是咱们再接着耗下去,殿下,”他抬眼,“你不累么?这么安静的山洞,这么暖和的柴火,咱们歇歇脚不行吗。” 雪照怔了一下,才缓声道:“天下不宁,哪有心歇。就算歇也不该和你……”他话没说完便止住。 只因钟天青扶着腰,捡起远处的燃烧的柴想放到他近处,探出身子向他那边伸手时,忽然新伤叠旧伤的腰没撑住,猛地一下软倒。 软倒处离雪照尚有距离,但雪照话未说完,说时迟那时快地扑了过去,将他抱了满怀。 山洞漆黑又寂静,柴火燃烧的声音响的很沉默。 钟天青闭了闭眼睛,他发懒,赖在那怀抱里不肯起来。意外的是,那人也没推他。 钟天青仰头,含笑道:“殿下,你看这样多好,我忽然不想出山洞了,让救你的人晚些到吧。” 雪照将他慢慢扶正了,声音里的冷淡冷硬消退,只含混地批评他:“……胡闹。” 钟天青听了这不硬不软的话,毫不在意,反而还有些轻飘飘,他休息一会儿便坐不住,将柴火作火把,满山洞溜达。 走过雪照前日停留过的山壁时,他停下脚步,接着火光照耀,终于看清了那些图案。 他的背影直挺挺没动,雪照发现后,向他那边道:“怎么了?” 钟天青笑着回头,“没事。”他走到火堆前,伸手烤火,随意道:“这山洞或许是姑射族人栖身之处。” 雪照何等敏锐,立刻道:“是石壁上画了什么?” 钟天青笑着胡诌,“都是些吃饭打猎,日常起居之流,只是看那穿戴举止很像。” 这山洞哪怕住过神仙也与他们无关,故雪照没有细究。 夜里,两人靠着柴堆皆闭眼睡去,雪照感到一个暖热的东西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空气与山壁的冷气蒸腾,只依靠那柴堆的热似乎总是不太够,那个东西摩擦他的胸膛、脖颈,他也无意识地、缓缓地用脸颊轻蹭它、爱抚它。 在寒冷中,□□寻找□□,似乎是本能。 也格外让人沉溺。 雪照缓缓睁开眼睑,他低头,正好望见一张清俊的脸,沉沉闭着眼睫,乖巧的窝在他怀里。 这样的钟天青他从未见过。 停了一会儿,他小心地、极其轻缓地将他推到冷硬的石壁上,离开他那边已被暖地极舒适的胸膛。 柴堆继续燃烧,火光半明半灭处,钟天青背靠着石壁,在黑夜里,轻轻睁开了眼,那双眼早已清醒。他半寐着,眼底不知翻卷着什么波涛。 两个在山洞中靠着缝隙里的天光还能勉强分辨日夜,时间长了,也不在意了,困了便是夜,醒来便是晨。 钟天青醒来,伸着懒腰,向雪照道:“早啊。” 雪照道:“也不早了,你昨夜早早睡了,怎地现在才醒,足有□□个时辰了。” 钟天青随口骗他,“重伤在身,我也没法子,虚弱。” 他靠在石壁上,看雪照素白的衣衫散落满身,低头整理柴堆,只留下一个平静的、没有敌意的侧脸。 他看了许久许久,忽然轻声道:“好几日不进食了,你饿么。” 雪照忙碌中瞧他一眼,“你饿了?” 钟天青舔了舔干渴的上颚,“嗯……怀里还有两个小果子,你吃不吃?” 雪照扫了一眼,那果子长得眼熟,他道:“不用了。” 钟天青看着那果子,慢慢收回手去,他低头,一层又一层将那红纸剥开。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来,雪照立刻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味道?” 钟天青斜倚着石壁,挪到近处,当着他的面,慢慢啃噬这个小小的、殷红的果子。“熟悉么?” 雪照被骤然放大的容颜看的顶不住,他避开脸,几乎忘了自己说什么,过了一刻,他才道:“似乎在哪闻过。” 钟天青登徒子似的笑了笑,雪白的牙齿碾磨果肉。 直到雪照猛地回头,一把将他手里的果子打飞。 雪照又惊又怒,“这是欲仙果?你知道不知道?” 钟天青还是笑。 雪照略侧头,“你知道?!” “你……”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钟天青挥挥手,无所谓地道:“我饿嘛,饿死也是死,吃了这果子却不一定,而且……这不,还有你嘛。” 雪照一副‘你又戏弄我’的模样,气道:“我不会救你的!” 钟天青没骨头一样斜躺着,“那我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对了,”他笑笑,“你方才是不是也闻了香味?” 闻了欲仙果的香味,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雪照置若罔闻,老和尚一般运气打坐。 这一日过得极慢,雪照闭着眼睛,耳朵却格外灵敏,脑海中比肉眼张开时看到的画面还要让人烦躁。 钟天青顺着石壁滑下的声音,蜷缩在细柴和衣服里的声音,碾磨忍耐的声音,叹息的声音。 “能给我拿点水吗。”第二日,钟天青开口打断了雪照的凝思,他的声音与平时有奇妙的不同,软而沙。 雪照睁开了眼,他没特意看钟天青,他知道……钟天青此时已无法自行取水喝了。 其实,一条细弱的溪流就在五六步之外。 雪照沉默着掬了一捧水。 钟天青垂着眼睑,似病非病的模样,从一堆衣服中挣扎着探起身,努力够他手里的水。 手哪里是能掬水的东西,从缝隙里,从细微的颤动里,洋洋洒洒流了许多在钟天青的身上,胸膛上,要敞不敞的衣襟上…… 雪照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待他喝得差不多,便坐回原地,继续闭目休息。 当日夜里,有人顺着他的腿,慢慢蹭到他的胸口。 雪照缓缓睁开眼,与钟天青对视。 钟天青的头发潮了,落在下颌上,轻轻ru动的喉结上。他闭上眼,将嘴唇贴上对面人的喉结,缓缓地xi吮,沉默的yao噬。 雪照沉沉的闭着眼,承受了。 钟天青顺着脖颈、下巴向上痴缠着碾磨、吸吮。他很用力,雪照上身半靠在石壁上,身上的力道、功力似乎都被散去,只是沉默着不语。 既不像动容,又没有推拒。 钟天青喘着停了一下,或许他的脑子也中毒了,像是进行一场高温焚烧,他浑浑噩噩地伸手向两人的溽热的衣襟里摸索,摸到一个极硬、极热、直戳戳地杵着的铁一样的东西。 他在迷离中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疑惑的低下头。 第18章 他的下衣也已半褪下,他看了眼那两个东西,又望向雪照。 雪照睫毛低垂,依然是那副只是‘不抵抗’的情态。 钟天青的手在腰间chou动,只是怎么也抽不开,他索性把下袍、下裾、内下衫等等一层层塞到下巴处,厚厚的衣服堆叠在两人中间。 他半趴着倚着雪照,倾斜着身体,yao身摇动着,找到玄妙处,向上一挺动。 “……嗯……” 他喘了一声,对面的人也喘了一声。 ……他“啊”的一声惊叫,刚微垂的头颅被迫大力扬起,波涛翻涌的大海里的小舟一般,一只手臂慌乱地扶住凉凉的石壁,脆弱的撑着。 然而接下来更缓慢沉重的一振,几乎立刻将他打哭了,他承受不起般,佝偻着,轻轻颤抖起来。 …… 佝偻着的钟天青却喘息的又轻又细又急,像溺了水。 他不停地仰起头,又极低地垂下,像一条剧烈拱动,挣扎着活命的虾子。 …… 不知这样活活煎熬了多久,待他略有意识时已跌倒在细草堆里,头顶一尺处是石壁。 节奏渐渐不对,他被越拱越向上,头顶几乎抵住石壁,甚至有几次他失控的惊叫,同时头顶碰在石壁上。 他只得抽出一只手抵住石壁。 等他被人从身后抱着,已整个人被撞得横了过来,从原来头顶石壁,变为面对石壁,他勉强扶着石壁,手背在脸和石壁中缓冲。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人狠狠地、持续的抖动着,钟天青也随着通身痉挛。慢慢地,这场越演越烈的狂风骤雨才停下。 两人都难以回过味来,抱了许久,才渐渐恢复意识。 钟天青躺在地上,难以动弹,不知何时,身上的衣物已不见了,他赤luo的皮肤上满是口涎。 身后的雪照早已坐起,他身上冠冕腰带外衫内裾穿戴齐全,正面容平淡地,低头抚平自己严丝合缝的衣襟,举手投足间皆是严谨端方。 钟天青偷偷瞥了眼他衣冠楚楚的模样,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害臊。他背对着他,将脸藏进衣服堆里,更不想起来了。 雪照等了一会儿,目光回避了那一堆衣衫上的yi旎风光,轻声道:“还不起来么。” 钟天青憋了一会,扭扭捏捏地道:“……腰疼,起不来。” 雪照顿了一下。 钟天青背对他,不知他这沉默是什么意思,勉强挣扎着穿了衣服,爬到他的大tui上,仰脸问:“……真的疼,你赔我。之前也没发觉,你竟然这么人面……” 雪照被惹恼了,轻声斥责他,“还不是你……”剩下的话他不想再提。 钟天青自知理亏,低声道:“我不管,反正赖你,就赖你!” 他不自觉的轻轻扭动下身,那里的不适感、还有被迫灌进身体里随时涌出的浆汁,都让他觉得酸胀难受。 雪照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无法与他理论,只得一直装菩萨,他这一动,雪照的一丝余光微微扫过,“……哪里疼?是伤口吗?” 钟天青闷声道:“不知道。” 雪照往那里瞧了瞧,伤口已被他封住,没有大碍,只是光洁细腻的皮肤上有大片的青紫痕迹。 ……他弄出来的。 钟天青趁机占便宜,轻轻推他一把,“你发什么呆,帮我揉揉。” 雪照无奈,只得帮他揉。 等钟天青爬到自己怀里趴好,他轻轻地顺着那些青紫痕迹按揉着,手指流连在肌肤上,等他从怔忡中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钟天青全然赖在他怀里,不知何时已昏睡过去,这样子,倒像是自己将他揽在膝上。 正在此刻,“嘣”的一声巨响从山洞外传来,震得山顶落下层层细灰。 又是一声巨响后,洞口轰然打开,济麟、郭爷、王金虎等三四人冲了进来,一脸惊喜大喊:“殿下,属下终于找到您……” 雪照立刻竖起手指放在唇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钟天青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也许方才他不是睡着了,是……虚弱又累极,晕了过去。 济麟被他这微妙的动作和诡异的气氛震住,许久才低声说:“属下来迟,殿下可有受伤。” 雪照淡淡地道:“我无事。” 济麟压下心头惊疑,试探道:“这厮死了?” 雪照道:“没有,先下山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济麟立刻道,“是!”他回身叫人抬一副木板来将钟天青抬下去。 却见雪照说完这句话,自己站起了身,弯腰将地上的人拦膝抱了起来。 理所当然的对他说,“走啊,看什么?”自己大步而出。 山洞里的三四个人都没动,王金虎疑惑道:“这钟天青被殿下打伤了?” 济麟和郭爷都沉默了。 一行人下了山,济麟心细,早怕雪照受伤,除了带来一辆装钟天青的囚车外,还带了一辆华盖马车。 济麟咬着牙,“殿下,把钟天青放进车里吧。” 华车在最前方,囚车远远缀后,雪照抬头扫了一眼,道:“好。” 他抱着钟天青径直上了华车,全然未多想。 济麟站在他身后,指着后面囚车的手僵住,郭爷也没敢说话,王金虎呆住,问济麟:“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把钟天青放进自己车里?怎么还不杀了这杀千刀的给将军报仇!” 济麟脸色黑的可怕,没回答他,“吩咐队伍原地准备,马上出发。”他转过身闭了眼深吸一口气,闹钟不敢深想,将大军此刻最紧要的事思索一番,这些日子群龙无首,有好些要紧事急待雪照定夺。 他不敢敲车门,只走近车窗下,向车内道:“殿下,您这几日困在山中,有些事略有不知,因师子章逃跑,大军里略有丧气……” 车内,刚刚雪照一撩帘子进来时,只觉得一股温香扑面,环视车内,四面皆用锦缎包裹,没有硬邦邦的木板车壁,车板上也用锦被和皮褥子铺满,后面垫着数个软枕。雪照靠里坐下,将犹在昏睡的钟天青放在身前,虽然锦缎柔软,他想了一下,还是将钟天青慢慢摆成趴着的模样。 不消一刻,外面队伍准备,马儿也踢踢踏踏,车身晃动,雪照低头看,钟天青的头随着轻微摇摆。 他注视了一会儿,眉头不易察觉的皱起,将昏睡的人上身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将身上人的脑袋在摆正后,他的手指无意间从那人的脸上轻轻拂过,滑过额头,滑过脸颊,滑过唇角。 许久未进水,那唇干裂里透着苍白。 此时,窗外济麟正汇报军情,“……所以,咱们现在是先发通报,说已寻找到您,鼓舞士气安抚人心再做打算?还是趁机追过争渡河,捕杀逃跑的师子章……” “先拿些水来。”雪照道,他的手指在那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什么?……” 顿了一会儿,车窗外的济麟才讷讷地应承了离去。 雪照凝视着怀里的人,手指从衣领上抚过时,察觉出一块硬物,他轻挑开衣襟,从那里拈出一个红油纸的小包裹,是山洞中钟天青吃剩下的另一块欲仙果。 他转着手指,凝视这东西,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隐在半明半晦的光和飞尘里,并不是愠怒的颜色。 半日后,队伍行到他们大军驻扎处,华车撩开帘子,只有雪照下车。 毕竟是旷野,野风猎猎,雪照在风中停了停,想了想,没有让身后昏睡在温暖车厢的钟天青下车,只是对车旁看守的士兵道:“里面的人醒了告诉我。”回头走前,又加了一句,“他要什么东西,不要为难他。” 看守的士兵懵懵懂懂,是个刚来不久的新兵蛋子,瞪着圆眼睛傻傻点头。 济麟和驻扎的将士等人迎了过来,雪照被簇拥着走进距离最近的大帐。 他一进帐,帐内一片喧哗,数人激动地几乎泣下,有人行礼,有人询问伤情,济麟笑道:“大家不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雪照与众人寒暄后,命人捡着要紧事汇报,正在众人禀告时,大帐悄悄进来一个士兵,与王金虎耳语一番,王金虎听完后,立刻向雪照拱手道:“殿下,方才前线探子来报,他们发现师子章并未渡河。” 雪照道:“没有渡河?那他现在所在何处?” 王金虎道:“咱们打探到,说那日凌晨师子章等人行到争渡河边,他似乎是睡着的,等他醒来时闹了一场,动静不小,这才为人所察觉,他的那些手下拗不过他,一行人调头走了,去向不知。” 雪照思索了一会儿,实在不知这种要命的关键时候,他的这位侄儿这是闹什么左性。众人与他一样,一时也不明了,只得命加派人手在争渡河边探察,一旦发现立刻来报。 雪照被许多人许多张嘴说的脑壳疼,济麟趋近,请示是否要先歇歇,雪照点了点头,看看门外安静停着的马车,命他:“烧些热水来。” 济麟立刻道:“已命人烧了,在您帐子里,您的衣物也准备了。” 雪照点点头,随他去了自己的寝帐,就在大帐后面三丈远处,但离他的马车已有近十丈。 从大帐后门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车,莫名的,下意识的,仿佛是什么时候养成了毛病。 一进寝帐,济麟便引他来到里面放着素色垂幔的热水桶前,军营里条件有限,一揭开寝帐帘子便将帐中情形收进眼中,而置下垂幔便觉安全许多,雪照点点头,觉得十分满意,他揭开垂幔,看了看冒着热气的水桶,甚至撩起袖子在水里试了试水温。 济麟以为他要沐浴了,刚要开口,便听他道:“去问问马……” “殿下!殿下!”一士兵在帘外道。 济麟皱眉,斥道:“什么事大呼小叫?不要惊扰了殿下。” 那士兵正是在马车旁看守的人,哭丧着脸道:“钟天青丢了。” 门外,刚与雪照议事的几个将军还未走远,他们从雪照一回来便察言观色,刚在大帐里几次三番要问钟天青之事,只是觉得哪里不对,一直不敢问,此时听到这个名字,都慢慢停下了脚步。 雪照根本没有顾及帐外的闲人们,他从阴暗处慢慢走出来,沉而缓慢地问:“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疯狂修剪,完整版有缘再见,谢谢等待的朋友们。 感谢在2020-03-26 23:49:49~2020-04-01 20:1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 2个;牛肉青豆、贺歌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羲 66瓶;牛肉青豆、月 20瓶;白皙 15瓶;修声 10瓶;karen 2瓶;琅华岁月、回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那小兵扶着帽子,直接跪倒在帐外,道:“刚那钟天青醒来,自己开了门,打量了一下,说要如厕,小的想殿下吩咐过不要为难他,便与别人押着他一起去,送他进去后,小人几个守在附近,忽然听到里面有很轻的惊呼声,小人们赶紧去瞧,只见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待小的们出来一看,钟天青已随着另一人往荒草尽头而去,两人似乎挽着手,身法极快,几息之间便不见身影。” 话音刚落,王金虎也奔来,“殿下,刚那师子章竟然潜入咱们军营,已冲破了戍防的将士们,把钟……” “好了。”雪照抬手止住他,神色晦暗难辨,平静地,缓缓地道:“我知道了。” “殿下……”王金虎觉得不对劲,他从两拳间抬起头,片刻后,被吓得缓缓跪倒。 济麟和帐外的行经的将军们也波浪似的,由近到远缓缓跪倒一片。 雪照沉默着一语不发,在半明半暗的门口站了一会儿,豁然转身回去。 三日后。 数百上千个白色帐子分布在草地上,许多将士脚步匆忙凌乱的奔波在各个营帐间,人人脸上挂着焦躁,间或还能听到遥远的战火声。整个营地似乎都躁动不安。 自从钟天青被偷回辟邪军,辟邪军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军队被他一把持,立刻整肃强悍,悍勇无比,仿佛狼群得到狼王。而一直在军中如旗帜一般被供奉,却在私下并不怎么得人心的师子章,这一次居然铁骨铮铮,被属下偷运到争渡河边,也不肯走,不肯放弃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让整个辟邪军意外感动,也空前团结,整个大军仿佛焕然新生,打的慷慨激昂,毫不畏死。 云光军本来眼看要大获全胜,这一来两军又胶着起来,他们还隐隐有些不支。 雪照的寝帐卷着帐帘,随时有人不断出入,账内西边横着一张长案,上面除了厚厚地卷宗外,还有笔墨纸砚,他一身常服,正在案前练字,似与身边气氛格格不入。 这几日,雪照夜里只能睡三两个时辰,常常在凌晨时分莫名的醒来,没有做梦,也没有任何原因,醒来时胸口堵着一团郁气,堵得他镇日都浮躁,做事、听禀报、下军令,没有一件事能安心,常常分神,常常气血翻涌,加之前线形势不好,一听情报便觉烦躁。他只得练练字,强迫自己静心凝神。 王金虎一路快走,进了帐子,低声道:“殿下,黑石山没守住……” 雪照饱蘸浓墨的笔停在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滴滴落,在宣纸上晕出一个多余的墨点,他看着这墨点,烦的无可复加,淡淡地道:“知道了。” 王金虎请求大军后撤,他允了。 将蘸着浓墨的笔扔在白纸上,留下一道墨痕,他闭上眼,双手撑着案边平复气血。 他一直被人赞颂的好脾性,好涵养,好风度,此刻正在难以维持的边缘。 不是,其实近些日子,他似乎一直没维持住。 他糟心的扶着额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扶案休息片刻后,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身,想换一件新衣。 打开箱子,一件三日前从黑石山回来时换下的旧衣正整整齐齐叠着,猛地映入眼前,雪照看了一眼,不想穿它,揭开它翻找时却摸到一个硬物,他掏了出来,正是那日他在马车上翻看的,小小的红油纸包裹。 他拈着看了片刻,生起气来,挥手将它丢进衣服堆里,连箱子也一并盖上。 一个月后,云光军一路后退至云泽城城内。 他们这个月已撤退三次,连失三城,这次扎营连营帐都扎的仓促简单。 众人正忙着生火开灶,扎营结寨时,雪照身后随着十几个人一路穿行而过,他略带风尘之色,形容有些疲惫,正安静地听身后人汇报,“……云泽城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被他们冲破云泽,进入北境腹地,那可大大不妙了。” 王金虎愤愤道:“数年来,他们像流寇一样在河边几城流窜,从没能越过云泽,放心,这次他们也过不去!” 但是,数年来,辟邪军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突飞猛进的攻城略地,方才说话的将军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 雪照沉默不语,路过云泽城通关石碑时,站住不动了,他抬头凝视,这石碑从千百年前便矗立此处,上面有许多征战留下的刀剑痕迹,但这块石碑从来都属于他们师家王朝,从未丢过。 难道要在他手上丢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 “我在京都,曾向天君承诺,必将辟邪军清除干净,还河山太平,现在他们虽已打到此处了,但我绝对,绝不允许他们进云泽城一步。” 济麟激动不已,率先跪倒,“属下请命作急先锋,若有突击,请令我前往。” 王金虎也跟着跪倒,“属下也一样。”余下人也纷纷跪倒。 雪照扶起济麟,情况仓促,他们不挑军营还是荒野,随时随地布置任务,雪照心中有了计划,一群人围在石碑前,原地布置安排一番。 济麟侧耳听着,当听到雪照果真给他安排重任时,兴奋不已,当下领命而去,连夜准备。 凌晨时分,济麟带着全部的弓箭手和大量火药悄然潜入黑夜中,向着辟邪军的方向而去。 他要突击辟邪军,烧其粮草,但钟天青那个人反应迅捷,所以他一定要快速,多点放火,攻其不备,若被那人反应过来,不仅粮草烧不成且自己没命,也怕他们腾出手来,调头攻打云泽城去——大军所有的火药可几乎都空了…… 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夜深千帐灯,雪照的寝帐内,十几个将军静默不敢出声,雪照从东慢慢踱步到西,又从西踱步到东,他少见的,把心底的不平静露于面色。 他手里捏了一把汗,自然,这种情势,无论是谁都要焦灼到极致。 前半夜风平浪静,雪照看着沙漏,那细沙簌簌而下,显得黑夜格外沉静。 “报!”一声急促的声音将他的意识唤醒,他立刻转身迎出,报信的将士上气不接下气,喊:“禀告殿下!济小将军回来了!” 王金虎立刻问:“身后有没有追兵?” 将士道:“没有!只有济小将军他们!” 雪照道:“快开门。” 不消片刻,济麟一身夜行衣,满身烟火尘土味奔到寝帐内,扑通一声跪倒,大笑道:“属下不负使命,将那辟邪军所有粮草少了个干干净净!” 雪照自然高兴,只是立刻疑惑道:“辟邪军没有反应?就由着咱们烧干净了?” 济麟歪了歪头,道:“属下也觉得奇怪,咱们刚潜伏在他们营帐边上后,心里也十分紧张,迅速放了十几个火源,他们立即便有人发现了,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士兵们打着水盆水桶救火,可那火足足烧了一刻钟,眼看着十几个火源几乎连成线了,他们才请了军令,出动水车灭火,那火势自然已烧的几层楼高,神仙降世也救不来了。” 王金虎奇道:“不应该啊,他们的头儿钟天青不是向来反应很快吗?” 济麟想了想,道:“王将军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我们撤退时,曾遇见他们救火的小兵,一边抱盆提水,一边喊,‘头儿还没吐完吗?’” 这下,从雪照到王金虎全皱起眉,王金虎道:“怎么?难道是钟天青喝醉了?哈哈,这可真是,这叫什么事,生死关头还能饮酒?” 雪照摇了摇头,钟天青那个人……他想,应该不是饮酒的缘故。 无论如何,这次大捷实在是太令人欣喜若狂,他无暇多思,忙稳住心神,略一思量后,沉声道:“我们要把握机会,王金虎你火速带人从后方包抄,断他粮草来路,这次来一个瓮中捉鳖,饿也要饿死他们。” 这一次,他要将那人与他的主子通通捉住。 辟邪军大营,熊熊火光照亮半个夜空,无数士兵呼天抢地奔走,而钟天青的营帐里,他正坐在圈椅上,斜倚扶手,闭目养神,身旁围着元宝等数人,俱忧心忡忡。 师子章站的不远不近,皱着眉头一脸嫌弃道:“你怎么回事,烧粮草的味道都能把你熏吐?” 方才,钟天青在营帐休息,他营帐离粮草处很近,粮草一烧起来,连火光都没瞧见时,钟天青抽了抽鼻子,问身旁元宝:“什么味道?” 元宝也闻了闻,一脸疑惑,“没味道啊,属下什么也闻不到。” 钟天青轻皱眉头,仔细嗅了嗅,闻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勾得他胃里难受。 他停了一下,想仔细分辨,努力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刚吸到底,他哇的一下吐出一口秽物。 元宝惊的跳了起来,正在此时,帐外一将士冲进来道:“报!大军粮草着火了。” 这个关键时刻,平白着起火,任谁都会多想,钟天青在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里,想让人赶紧查找放火者,然刚一张口,“呕”的一声又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 他勉强打着手势要下面搜人去,将士前脚领命而去,师子章后脚就进了门。 师子章一边掩着散开的衣襟,一边骂骂咧咧大步走来:“怎么回事,必是那边使人偷袭,可抓住人了?” 钟天青恶心的满嘴冒酸水,脸色灰败,腰身佝偻被人搀扶。师子章看看他,又瞧瞧忙着打扫地面的将士,质问的话停在嘴里,“……这是怎么了?” 钟天青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勉强道:“属下惭愧,刚让人去搜寻了。” 师子章回头看了看领命远去的人,“粮草都快烧光了,你才使人去?” 钟天青弯着腰不敢回话,他自知犯了大错。 第20章 师子章立刻后仰着深吸一口气,大怒之下来回踱步,指着钟天青骂道:“你刚才是睡死过去了吗?!猪都该反应过来了!” 钟天青拨开扶着他的元宝,缓缓跪下去。 若在往日,师子章说着说着便要动手了,今天他刚骂起兴,却看到钟天青格外虚弱的样子,他停了停,猛地甩了袖子,不再理会他,命人请各将军们到来,亲自筹谋布置。 他思量着他的好皇叔烧他军中粮草,下一步必定是断他后续粮草的来路,故此他立刻派人去后方接应,抢先占据先机。 两个时辰后,师子章和各将军们说的口干舌燥,疲惫不已。 他挥挥手命人暂且散了,自己也回寝帐休息,钟天青忙一路亲送到帐外,目送他走远。 此时粮草早已烧成灰烬,钟天青嗅了嗅,空气中似乎还有焚烧的余味,这若有若无的味道竟也勾得他又泛起一丝恶心,他平复了一会,立刻回营帐放下了帘子。 元宝待人走光,才赶上来问,“头儿,一会儿叫军医给你看看。” 钟天青摇摇头,“我这些天肠胃不好,不要小题大做了,况且子章殿下正烦我,让他听到再勾起气来。” 元宝想了想也是,他心疼钟天青,偷偷出去吩咐厨房背地里做些好吃的送来。 钟天青心事重重,躺在榻上揉腰,他上次的腰伤过重,几乎要了半条命,至今仍然好的不算利索,需要时时按摩。 忽然有将士低声来报,钟天青边按腰边命其进来,将士手里端着一个食盒,元宝接过来,道:“头儿,你一晚上吐也吐干净了,赶紧垫补点儿。” 钟天青看着那食盒,将士还拿布略作遮掩,他知这是因为此刻粮草是敏感又要命的大事,所以将士们给他做饭也要偷偷摸摸。 他叹息一声。 元宝忙着把菜往外端,道:“别愁了,天塌下来还要靠你给我们顶着呢,饿谁也不能饿你,快点吃些吧。” 钟天青笑笑,没有矫情。 元宝揭开盖子,盘中有三样小菜,两荤一素,一道浓油赤酱的蜜汁排骨,一道油水充足的回锅肉,还有一道油盐炒豆芽。 钟天青一见这色重味浓的菜色,忽然觉得口涎猛涌,胃里虚火上升,他抓了干粮,先吃排骨,又挑着油水直滴的回锅肉吃,最后把素菜也一扫而空,急急吃了一刻钟,这才觉得胃里充实。 他一边洗漱一边吩咐元宝为他将大军人数与剩余粮草情况细细统计报来,反正天快亮了,他又心中不安,必定会如往常一样失眠,不如整理军情,心里有数了好应对下面的难关。 那军报不一会儿便送来,他收拾妥当,正身端坐踏上,手捧着军报,正欲鏖战一晚,然看了没半刻钟,脑中便昏沉起来,眼帘也干涩沉重,几乎要黏在一起。 他拍拍脸,心里焦躁,刚才贻误了大事,现在正想弥补一二,怎么又犯上懒了? 他扔了军报,硬生生站了起来,闭眼停了片刻,命人拿来冷水,在脸上泼了几把,振奋起精神,又接着看军报。 当日下午,辟邪军各重要人物全聚集在师子章营帐中讨论昨夜之事,钟天青坐在第一排左上,离师子章极近,他昨夜一夜未睡,本来这也是常事,但今日一整天仿佛是服了什么蒙汗药一般,头脑昏沉不能思考,连眼都睁不开,只要稍一安坐,便能昏睡过去,他努力在座位上挺了半个时辰,一不留神,眼皮合在一起,头猛地坠了一下,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师子章立刻转脸瞪着他,把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扔在案上。 钟天青惊出一身汗,忙站起身。 师子章斜着头,当着整整齐齐两排人的面,道:“睡得香吗?昨天夜里没休息够?” 钟天青一声不敢吭。 师子章暴呵:“不然你滚回床上睡去可好!” 元宝在钟天青身后站着,此刻不得不挺身而出道:“殿下息怒,青头儿昨儿熬夜研究一宿军报,一直靠茶叶吊着,到现在还没敢休息。” 师子章依旧瞪着钟天青。 钟天青在他膝前半跪,“属下屡次犯错,贻误军事,请殿下责罚。” 师子章没说话。 座上皆是钟天青的人,此刻纷纷为他开脱,“钟将军一时不察,情有可原,圣人也有个不小心犯错的时候呢……” 师子章沉默着,正在此时,门外一将士紧急进来禀告:“回殿下,云光军欲堵住咱们后路,正巧和咱们接应粮草的人打了照面,现在正僵持着呢。” 师子章狠拍了下桌子,“果然不出我所料。” 众人皆道:“还是殿下英明。” 送信的将士在一片马屁声中又道:“但咱们的人请大军速速支援,说对面来得是王金虎!” 众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师子章皱着眉头,“王金虎来又如何?” 这王金虎是雪照手中除了济麟之外的第二号猛将,他派王金虎,自己便派钟天青,有何惧之? 他瞧了眼那人,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天青立刻道:“属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杀退王金虎,接来粮草。” 师子章露出一个“这才像话”的脸色,缓缓点头。 跪倒在阴影中的钟天青,心中却有一个淡淡的隐忧,只是此刻无法再提。 钟天青跨上良驹,配上宝剑,带着数名精要一路飞奔赶往粮草来处,相隔一里地外已瞧见山头人形隐隐,他扬鞭狠抽马背,顿时马声嘶鸣,四蹄如飞,马背如狂浪颠舟,他绷紧浑身肌肉,小腹都被颠的隐隐发硬,忽然猛蹬一脚,接着马势一跃而起,朝王金虎等人处抽剑飞去。 刀光剑影翻飞激的风沙阵阵,他带来的人个个以一敌十,厮杀许久后,钟天青一剑劈死王金虎的手下,从四五丈的高处猛地落地,或许是地面太硬,震得小腹一阵发紧,钟天青愣了一下,那里随即暗暗抽痛,他面上自然不露,缓慢沉着的扶着剑站起身,在一片风沙走石里散发骇人杀气。 王金虎瞧这形势,一点不恋战,冷笑了一声,便带人溜了。 钟天青沉着脸,心里却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那些人走远了,回头清点人数,跟着他的人个个满脸黄土,有轻伤的,有被人搀扶的,总之是十分狼狈,宛如丧家土狗。 钟天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高呼一声举起手中长剑,那些灰头土脸的将士也纷纷笑起来,跟着高声呼喝,他们自知赢下了关键一仗,心中十分雀跃。 一帮人各自傻傻咧着嘴,你说我笑,风尘仆仆压着军粮往军营处走,还未走出两里地,钟天青隐约觉得不对劲,他挥手止住众人。 大家也觉出有异,凝神细听,远处的地面传来震动的声音。 元宝一脸茫然,扭头问钟天青,“青头儿,这是什么声音?难道又是山崩?” 钟天青轻皱着眉摇了摇头,紧紧盯着远方。 须臾后,只见那里地面浮起浊气,不是别的,竟是战马齐齐奔来激起的尘土! 钟天青等人吓得原地倒退半步,浑身冒出鸡皮疙瘩,难道是云光大军杀来了? 还没等他们转身奔逃,有眼力好的“哎”的一声,直直指着那里,高声笑喊:“是我们的人!” “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怎么来了?” “难道是来接我们的?就这几里路也太客气了些!” 众人哄笑,钟天青也跟着含笑,只是有点疑惑的望着远处。 片刻后那些人马的前锋已赶到他们眼前,最前面是个将军,平日也是大军里数得上人物,此刻战甲都没穿好,满面大汗,离他们两三丈远便大喊:“快跑!快跑!云光军从后面杀过来了!” 钟天青等人二话没说,调转马头就跑,他一边拼命挥打马背,一边问:“殿下呢!殿下在哪!” 将军道:“后面呢!他无事!” 钟天青第二句话便问:“不能一战?!” 将军道:“不能战,战不了!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杀来,这是调虎离山计!咱们被打的措手不及!死了将近一半!” 钟天青立刻闭了嘴,大喊:“往南边走,回山阴城!” 两天后,山阴城。 城外士兵们胡乱躺在城墙边,街面上,演武场上。昔日太平景象早已不见踪迹,经过几次战火后,城中残留的人都纷纷闭户不出,整个古城肃穆,潦倒,还带些惊惶不安。 守城将军府早被征用,师子章占了正院左厢,钟天青占了右厢。院子屡遭践踏,钟天青房中大门只剩下一扇,剩下的那扇空门像老太太缺门牙似的直漏风。 钟天青穿着一身破旧单衣,正俯身研究城防图,这山阴城城门坚固,城墙高大,是个利于防守的地势,他们辟邪军前几次落败,人马早已不足与云光军对峙,只是仗着一股豪情打到如今,前日被雪照设计围杀后,兵力更是折损的厉害,两边兵马实力着实相差悬殊,况且这次更糟的是,军心溃散。 钟天青自己死了不足惜,反正他是命定的活不长,但此刻,这么多人命攒在他手心里,着实让他心里发慌。 元宝抬头,见他不断抚摸单薄的衣袖,疑惑道:“青头儿,你冷了吗?” 虽然是黄昏,但他们行伍之人素来健壮,元宝一点也不觉得冷。 钟天青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放下手臂,道:“没有。” 元宝打量他的面色,有些担心:“还是加一件衣服吧。” 他擅作主张拿来一件长袍,钟天青止住他,刚想说“不用”,漏风的门板处袭来一阵晚风,这徐徐的晚风竟激得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寒颤。 钟天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我怎么这样娇气?” 元宝硬给他穿,他只得接过来,也不好好穿,胡乱披在肩上,略挡着风。 他低头看图,丝发散落在消瘦的面颊上,衣襟微拢,露出两片单薄的锁骨,连手腕似乎都瘦了,凉风顺着空落落的衣袖往里钻,整个人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虽然元宝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 他盯着钟天青,不敢露出担忧,“青头儿,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先用些饭吧。” 第21章 钟天青一点胃口也无,听到元宝说“吃”,甚至有一丝反胃,但他还是点点头,在这样高强压力下,若进食不足,他怕自己垮了。 厨房依旧送来三样小菜,两荤一素,都是钟天青惯常吃的。 钟天青一抬眼,只见桌上的回锅肉油腻发亮,红烧排骨黏黏糊糊,只有一盘素炒青菜勉强看着还能入眼,他捡着青菜和白米饭吃了半碗,那青菜越吃越油腻,仿佛每咽下一口,附着的油水都要挂在嗓子眼里。 钟天青想问这青菜里到底放了多少油,但他并不是挑剔的人,从不为饭食费心,加之不敢细想,怕自己略一细想便要吐了。 即使这样难受,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整碗饭,放下碗筷时,他几乎捂住嘴。 元宝问他:“青头儿,怎么了?” 钟天青摇摇手,不肯说话,等喉咙中那股翻天覆地的恶心退了下去,他才道:“我没事,这些东西你们分了吧。” 元宝坐在他位子上,尝了一口红烧排骨,咸香酥烂,又尝了一口回锅肉,更是鲜香可口,他大快朵颐,心中疑惑道:“这不挺好吃的么?” 钟天青不敢坐下,只站在书案前,仰起头不停灌水,门外有人通报子章殿下请他过去,他放下茶碗,答:“知道了。” 元宝看他出门,忙追上他,喊:“穿好衣服!” 钟天青拢着身上的素色长袍,头也没回,“到左厢才三五步路,何至于……” 一阵轻柔的晚风袅袅吹来,他藏在衣衫里的肌肤里,骤然千万个毛孔齐齐炸开,顷刻间,眼前半明半黑,走路如踩在云上,他努力平衡身体,放缓脚步。 到左厢门外时,里面传来师子章训斥手下的声音,所有的将军都挤这小小房间中,有站有坐,老老实实听训。 钟天青一踏进门,便斜靠在门板上。 正在骂人的师子章目光略过他,愣住,道:“你扮什么病西施!” 此话出口,满屋将军都觉得诡异,他们心中对钟天青都十分敬服,认为子章殿下即便要挑剔骂人,也挨不上“病西施”三个字。 师子章脱口而出,说完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奇怪,忙改口:“都几时了,请你也请不来!” 把尴尬掩过,他指着紧挨自己的座位,“快过来坐好!” 钟天青等身上那股虚软的劲勉强捱过,平静地走进房中坐下。 师子章接着与众人商议如今形势与对策,余光时不时瞥向身边人,发觉他只两天而已,脸颊瘦了一圈,往日饱满的余肉全消失不见,漂亮的唇只剩苍白,连眼神都没有以往的杀气,总是半垂着。 这副模样简直……让人想骂他都骂不出口。 师子章心里五彩缤纷,神出鬼没,却毫不影响他一张臭脸。 他道:“从人数看,我们远不足与云光军对峙,出城与他们对决,胜算恐怕极小,除此之外,我们的粮草武器等皆比不上他们充盈,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绝对没有赢的机会,我们占据山阴城,山阴易守难攻,他们有何动作,皆被我们收进眼底,在往年,我们也曾遇过这般情形,当时正是和云光军的济老头对打,我们派出精要队伍偷袭他们,又在城楼做好□□,引得他们不得不分成小股小股来攻城,最终将他们分批打的溃散,从城里突围。” 有将军激动地附和:“是,当时是青头儿带我们杀到敌营,那云光军一见青头儿,就如羊群里进了狼,全吓得四处逃散,哈哈,这次必还要青头儿出马,我们必胜无疑!” 钟天青挤出一个微笑。 师子章实在忍不住,转头问他:“你是不是病了?给他看军医了没有?” 他后一句话是问钟天青身边的元宝,仿佛是钟天青不是个将军,而是五岁小儿,还需要奶妈照顾。 元宝还未回答,有人小声提醒师子章,“前日那些军医没跟上队伍,全死了。” 师子章身形一滞。 钟天青道:“属下或是略感风寒。” 他坐了许久,不觉身上有何异样,主动接过师子章手里的军牌,起身跪下,“属下领命,愿如以前一般,为我辟邪肝脑涂地,舍生忘死,击退敌军!” 他头垂的很低,跪倒在满室人的注视里,伏低的身影显得并不强悍,甚至还有些脆弱和沉重。 有人抿起嘴,心中有些歉然,还有人转开脸不去看他,莫名的心里难受。 钟天青一个头磕到底,站起身时,眼前忽然一黑,在一片天旋地转中,轰然倒地。 师子章及满屋人全抢出也未来得及扶住他。 等他从黑暗中醒来时,一群人挤在他周围,师子章独自霸占着离他最近处,而他竟然大逆不道的躺在了师子章的榻上。 他忙起身,师子章一把按住他,皱着眉头道:“别动。”元宝抓着一人衣领,将人扯了进来,大声道:“来了,来了,大夫来了!” 军医死了,他们无奈只能去城里找大夫,这是元宝一户一户敲门,硬抓来的。 满屋人都为这民间大夫让路,连师子章也移开尊臀,让这民间大夫坐下,而自己站在一旁。 大夫满头大汗,自己的手比病患抖得还厉害,他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越诊断,汗流的越多,原来细密小汗珠,现在变作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脖子往衣衫里流。 他诊了一刻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师子章先急了,“废物,怎连个脉也断不出来。” 那大夫吓得滑倒跪下,哆哆嗦嗦的说:“贵人这脉有些奇怪……不,不,草民是说……” 钟天青起身道:“殿下,别吓他了,属下刚才吹了风,该是受了风寒,不信你问元宝,让大夫给开些风寒药就好了。” 元宝迟疑着道:“青头刚才确实冻着了。” 师子章心知这民间大夫是个草包,技艺不精,口齿也不利落,但他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钟天青靠着床,气息虚弱,师子章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转开脸,心中躁郁的他胸口发热。“……给他开点风寒药……再开点补药。” 大夫叩谢不止,不敢多说,开了药单便撤了。 钟天青在床上虚虚谢恩,众人围着他嘘寒问暖,“青头儿,你现在头还晕么?” “能站起来吗?” “我扶你起来?” “扶什么扶?让青头儿再躺一会儿。” 师子章也混在众人中,不肯走开。 钟天青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勉强提着气道:“各位放心,我真的没什么大碍,殿下交代的事我必然会去,元宝,去将我的战甲拿来。” 元宝依言去拿,众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师子章脸色也不好看。 “哪里的话,青头儿,我们只是担心你。” “是啊,是啊。” 钟天青刚一笑,将士已急急捧着药汤进来,众人立刻分开让路,看着钟天青半靠着床榻,接过那黑乎乎的汤药,他们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仿佛看着他喝药,好转,能让他们安心,有安全感。 钟天青一靠近那黑乎乎黏糊糊的药汤,便感到胃里一阵难受,空气里的一丝苦气仿佛放大十倍,只略一闻,胃里就要抽搐着向上翻涌,但周围无数目光期盼的看着他,他不得不使出一百二十分忍耐力,使劲压着喉咙。 他闭上眼,屏住气,压低舌根,大口吞那药汤,喝完后,一边立刻拿布擦拭嘴唇,一边朝众人笑了一笑。 众人连带师子章同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没松完,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被门槛狠狠绊倒,趴在地上哀嚎,“云光军攻城了!” 钟天青正拭唇的动作微微一顿,一股急火从丹田顶了上来,一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喝的药汤全部吐出。 众人大惊失色,呼啦啦站了起来,随着师子章全往外冲,一瞬间屋里走的干净。 钟天青心如火烧,也向外冲出去,他利落的掀开被子,下床穿靴,但实际情况却是软绵绵的推开被子,软绵绵的放下腿,软绵绵的穿上靴子,站起身时,元宝一把撑住了他,他望了元宝一眼,身边人眼中满是惊忧惶恐,他勉强笑了笑,想安抚身边人。 我没事的,只是风寒,我一定没事。 他也对自己暗道。 穿上他的战甲,他还要去护城,替师子章守住阵地。 他说:“快给我穿衣。” 元宝眼里有了泪光,将衣服抖开,钟天青穿上一只袖子,回身要穿另一只袖子时,他伸了伸手,竟然没伸进去——一片眩晕中,他早已看不清了。 门外黑暗处,刚走又回身的师子章,正巧看到这一幕,有一双手攥紧他的五脏,还卡住他的喉咙,他顿了顿,没有叫钟天青,穿着自己的战甲目光呆滞的向城门跑去。 钟天青勉强挂上战甲,等元宝扶着他出门一看,喊杀声和火光已占满古城上空,他二人打开院落侧门,喊儿子叫娘的哀嚎声扑面而来,无数原本深藏在家的百姓头上顶着锅或盆,在大街上奔走逃窜。 钟天青逆着人流,掩住自己散开的战衣,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城门冲去,城门上满是混乱的士兵,从他眼前跑过也不行礼,他踩着高耸的台阶向上赶,上了没两个台阶,他竟然已喘不来气,不得不抓着山墙向上爬,不知是天黑还是他眼黑了,他已经看不清路了。 他登上城楼时,高旷的视野和纷杂火把才使他略略清明,元宝扶着他躲在墙垛后,乱箭已射到城楼中,城墙上的士兵也拼命还击。 他扶着凌乱的战衣,向墙垛外望去,只见旷野低垂,云光军的甲衣战士森然有序,像一只巨大的神兽融化在黑夜的大地上,让人震惊中带着胆寒。 虽这样纷乱遥远,但钟天青很奇异的一眼便找到怪兽中最深处的雪照。 隔着这样数里的距离,按理说不应该,但他凝视那里的时候,那个人似乎也凝视他。 紧接着,那个人举起一只金贵强悍的弓,豁然放箭,钟天青一闪身,那箭锵然插进他躲藏的墙垛后。 元宝也吓得蜷缩在墙下,在炮火连天中,有士兵弓着腰在他们耳边喊:“殿下找您呢,快跟我走吧,这里……”他改做低声,“这里守不住了。” 元宝拉了拉钟天青,钟天青犹豫着,他悄悄看了一眼外面兵临城下的盛况,再不走,那个人就要登上城楼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无意外,以后早六点更新。谢谢。 第22章 躲在墙垛后的钟天青面容疲惫,他捂着胸口,从身体到里面那颗心,都很累。 他不想见他了。 最终,他没有穿着光鲜战甲出击敌军,元宝扶着他,而他按着自己歪斜的战甲,两人跌跌撞撞下了楼,灰头土脸的隐藏在人流中,被人引着,追上早下了城楼,正躲在暗处的师子章。 师子章猫着腰躲在一处民居旁,身旁还有几个半老的将军和随从,月光下,他见钟天青带着元宝病病歪歪的往这里赶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倒是没什么羞耻心,待钟天青赶到他身边,还露出些喜色,对身后的人说:“好了,人齐了,赶紧走。” 钟天青隔着他与那几个老将军对视,对方脸上有惭愧、耻辱、闪躲,不一而足。 钟天青垂了眼,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当日半夜,这一队人马从隐蔽处出了城。 半个时辰后,坚守城门的将士们忽然收到上级消息,弃城撤退。 半刻钟后,云光军大举进攻,成千上万的士兵像黑海一样涌进城,这些装备整齐精神抖擞的将士登上城楼,占据城门,散入街道,爬上屋顶,对来不及撤退的辟邪军痛下杀手,同时到处搜寻师子章及钟天青两人的下落。 城楼上,寒风吹倒辟邪军的军旗,满地都是被丢弃的东西,有剑鞘,盔甲,烧尽的火把。 雪照崭新的靴底踩在肮脏的地面,他环顾无人的城楼,不知在想什么。 济麟幽灵似的跟随在他身后,在雪照发怔时,淡淡地道:“他早跑了。” 雪照心里一惊,回头望着他,不动声色,“你说谁?” 济麟与他对视,不避不闪,“殿下在找谁?” 雪照盯着他,不肯接话。 济麟静静地望着他,“方才,您在城下是看见那个人了吧,殿下,以您的箭法,竟然只射中墙垛。” 他后退几步,挥手从墙外拔下一根包着金边的箭矢,那正是雪照专有。 像姑娘擦拭她心爱的发簪一般,济麟将箭矢轻轻擦了擦,递到雪照眼前,像递上一句无声的“为什么” 夜影在雪照面上重重灭灭,他垂着眼,凝视着箭矢。 济麟的话就像是蓄水湖的闸口,破开之后就是惊涛骇浪,洪水滔天。 但他不肯露于声色,淡淡接过那箭矢,在手中无意识的捏着。 他忍了又忍,对济麟道:“……你先下去。” 济麟恭敬地行礼,徐徐从楼梯而下,剩下他一人伫立在空无一人的城楼上。 雪照抬起眼,四周这样凄惶,让他的心也有一丝惶然,他转着圈环顾,整齐排列的城垛,高耸的战旗,这一切都让他眼晕。 他扶着额头,觉得头痛。 将士小跑着来请示,“殿下,发现叛军首领已向黑石山方向潜逃,是杀还是不杀。” 雪照藏在扶着额头的手下的眼微微张开。 杀还是不杀? 他不知道,他真的迷茫了。 他看不懂他自己。 城楼肃穆,古朴,端方的立于夜幕下,寂静无声,将士没有等到答案。 静了许久,雪照扔下随带的令牌,轻轻一掷,他的声音也很飘,“杀吧。” 城楼下,众人在等雪照下楼,驻守的士兵四下散落,郭爷搓着手来回溜达,而济麟一身红色铠甲,抱着剑靠在城墙脚下,不知在沉沉思索什么。 郭爷也不知殿下为何还不下楼,在楼上缅怀情人吗? 他冻得不停跺脚,一眼瞧见墙边不吭声的人,“济小将军,怎么回事,你和殿下一起上的楼,怎么你下来了,殿下却这么久都没下来?” 济麟懒得理人,“我怎么知道?” 郭爷往他身边凑,“殿下在上面做什么呢?”他向楼上张望,“要不要上去看看,万一藏有辟邪军余孽……” 只见楼梯上跑下一士兵,一边跑的龇牙咧嘴,一边举起军令,“传殿下令,沿路追杀叛军!” 郭爷还没回过神,济麟已猛地跃起,一把抢过那军令,反复查看,惊喜道:“真的?” 他心中喜不自胜,转而又变作错愕,望向那高高的城楼,他心中又涌现出复杂的情味。 他和钟天青是永世仇人,他外公济老将军一生忠于师家天下,却被钟天青斩杀,外公一生唯有一个女儿,便是他的母亲,听闻外公去世的消息后,便迷了心智,至今留下个疯病的根子,所幸母亲后来所嫁的人——一个小地方来的穷秀才,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母亲,这样想来,母亲不幸的人生才算有些光彩处。 自己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 济麟原是个想得开的个性,他深知在乱世,生死不由人,都在军中,每个人都背着血债命债,恩怨因果,自己也是,他原来对钟天青只是如旁人一般的恨,但此刻越来越重。 这其中除了外公之死外,还有一个原因…… 他抿了抿唇,看了眼楼上,那个人不肯提,他也就把这个原因咬碎咽下。 故如今雪照下令追杀那人,他是最欢喜的。 但此刻,欢喜和许多别的滋味,混在一起在他心中翻来覆去,令他几乎感慨的要叹气。 郭爷看不懂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模样?军令上给你写诗了?” 济麟白了他一眼,小心揣上军令,“立即起身,准备出发!” 片刻后,雪照下楼,云光军原地出发,顺着踪迹向黑夜深处奔去。 黑夜的天看不出阴晴,但风里能传递潮气,钟天青伏在马背上,比所有人伏得都低,他一边拼命扯着马绳,一边攥紧衣襟抵凉风,朝前头喊:“快下雨了。” 最前面的师子章听了,伸手试了试,“是吗?” 其他人全挺着腰杆全力飞奔,完全没觉得异样,“青头儿,你怎么知道?” 疾驰中的风轻易从紧掩的衣襟缝里穿刺进来,钟天青闭了闭眼,又薄又凉的衣衫里,他滚烫的脊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夜里每冷一丝,他都比别人敏感,空气里涌动的潮气,像是能跟他毛孔接吻,像是能钻进他的皮肤。 他不敢松懈,在一阵阵天翻地覆的颠簸里,他想,自己……或许……不是风寒…… 念头未完,他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斜着滑下,摔进路边灌木丛中。 幸而他后方元宝第一时间惊呼:“青头儿!停!青头儿坠马啦!” 前方立刻传来吁声,马蹄踢踢踏踏由远到近。 有斜七横八的灌木替他垫底,钟天青摔得不狠,但灌木上有许多小刺,他觉得胳膊和后背针扎似的刺痛,略一动,只听刺啦一声,一块衣袖挂在细枝上。 同时,小腹处痉挛似的抽痛,痛得他起不得身。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xia身某些地方有些湿润,像女人来了月事。 元宝先赶来,一边问:“无碍吧。”一边将他拉起,他惯性认为青头儿皮糙肉厚,摔一两下不算什么。然而,这次他使劲一拉,没拉动。 天空巨响,细雨不知何时已沙沙落下,一道惊雷闪过,白光照耀,钟天青紧闭着双眼,满脸雨水,缩着身子躺在草丛里。 元宝心头惊跳,还未等他大喊,已被人扔到一边。师子章扑进草丛,将钟天青抱起,“醒醒!你再撑一下!等过了争渡河,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听到没!” 钟天青被他吵得缓缓睁开眼,迎着满脸雨水,轻声道,“好,属下等着。” 身上,好疼……难道他要疼死?难道这才是他的死期吗?前面许多次都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次次死里逃生,还赚来许多……好日子。 钟天青失神的笑了笑。 这也算值…… 师子章看他的笑容,心里像是开了个无底洞,害怕的大喊:“钟天青!” 钟天青虚弱地道:“我走不了了……殿下……你们走吧。” 师子章迎着雨水大吼:“放屁!你不走,我们怎么走!” 元宝也急:“翻过这座山沟,就是黑石山,黑石山有我们驻扎的队伍,再过了黑石山就是争渡河!咱们可攻可守!情况就宽绰多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是啊,到了黑石山我们重振旗鼓!青头儿,你不能不走啊!” 钟天青双眼涣散,紧闭嘴唇,没有回应。 他昏昏沉沉,便是想走,也说不出话来。 师子章狠狠心,命人将自己马儿牵来,把钟天青不分好歹的往马上推搡,自己在暴雨中歪歪倒倒的往上爬,摸索着拽住马缰,“驾”的一声蹿了出去。其余人纷纷跟上。 天黑雨滑,师子章眼前混乱黑沉,他一路上胡乱抓着钟天青的腰身,衣服,腰带,胳膊,一路胡乱颠簸着走了。 钟天青被摇的麻木,深思却渐渐清明。 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勒着自己的手臂紧的像铁箍。 他想,他可不能死,好歹要把后面这个人送到争渡河。 一刻钟后,依然是这条泥泞小路。 云光军一人接一人沿着窄路前行,路上湿滑,即便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也施展不开。 大雨磅礴,无论是逃的人还是追的人,都被限住脚步。 惊雷闪过,路旁的灌木丛有一处与别处不同,像是被压倒一片,济麟立刻下马,手指摸过折断的细枝,向前看只有一这小块压倒的痕迹。 队伍停下,雪照也下了马赶到此处,他眼看着济麟从树枝上挑下一小块布料,接过来展开细看,素色的布料,简单的云纹,并非普通士兵所穿。 这布料他越看越眼熟……它曾被他脱下来,扔到细柴上。 捏着布料的手攥紧了。 济麟又有大发现,在草根处发现一片殷红,大声道:“这里有血迹!” 雪照俯下身,细长的手指轻轻沾了那殷红,确实是血。 有人惊喜的道:“看来辟邪军有人受伤了!” “或许还坠了马!”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震得人心里发慌。 师雪照在雷光里抬起脸,吸了口气,低声道:“上马吧。” 第23章 师子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着逃回黑石山,黑石山还有一千余人马驻守,一见他们大惊失色,立刻拦住马儿,欲想行礼,先看见一人挂在马鞍前,他们顾不得别的,先擅自将那人扶了下来,若在往日,师子章早挑剔他们礼数,如今一语不发,自己摇摇晃晃下了马。 驻守的人将扶下来的人立正了,才发觉竟然是钟天青!他们青头儿!辟邪军的第一把屠刀,他们的脊梁骨! 这比师子章倒下,还令人惊骇、无措。 他们圆睁双目,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钟天青一路行来,在马上歪歪倒倒,其实是在闭目养神,此刻,他反而精神头略好了些,他看了看这些驻守的将士,沉静了下来,淡淡地道:“原地集结,立刻在山口架上栅栏,所有人埋伏在进山口和两侧山崖,带上咱们所有的箭矢!。” 他拍拍扶他的人肩膀,“放心,天这么黑,还有大雨,他们看不清我们,我们却看得见他们!跟瞎子打还打不赢么。” 听到这话,将士本已惊惶到半死的心,忽然又有了希望,青头儿都这么说,那必然胜算很大! 钟天青不让他扶,环顾四周,“怕什么,咱们原本就是山里的狼,到了猎杀兔子的时候了。” 这声音平淡,但将士们心里顿时涌出激流,齐齐应是,冒着雨分头奔忙去了。 钟天青允自进了驻扎大军的草屋,一眼都没看师子章,师子章倒是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人仿佛颠倒了个。 驻守将士暂住地乃是一间临时搭起来的茅草屋,草屋顶上漏雨,地上积水,钟天青淌着水进去,一边查看沙盘,一边搜罗军报信息,片刻都没耽误,他看着面无表情,但暗地里手扶着长案撑住身体。 元宝跟他最久,悄悄上前在他耳边道:“青头儿,给您弄点吃的?” 钟天青本来正皱眉看军报,一听到“吃”字,他胃里猛地翻涌,毫无预兆的,一口酸水从嗓子眼里顶出来,哇的一声吐了。 天下竟然有这样严重的闹胃,连听个“吃”字都会吐? 腹中空空,他只呕出黄绿色的酸水,扯着肠子干呕一回,屋里其余人都被他吓得站起,师子章立刻下令:“快找大夫,让他马上过来。” “可是最近的镇也要半日来回……” “我不管!那也要马上过来!骑马去!” 将士骇了一跳,屁滚尿流的去了。 钟天青漱完口,摇摇手说:“谁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吃字,我什么也吃不下!” 师子章立刻叫嚷:“那怎么行!” 钟天青不想跟他吵,他一着急就头晕,止住他道:“大营里还有现成的药丸吧,给我拿几颗止吐的。” 说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小腹,之前抽搐到疼死,现在却没反应了,他犹豫了一会,对元宝道:“再帮我拿些止疼的内服药。” 头疼治头,脚痛治脚,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师子章大声表示不满:“不行。” 钟天青撑着桌子,淡淡地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师子章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钟天青道:“去吧,听我的。” 元宝无法,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元宝小跑着回来,将怀里七八颗药丸一股脑倒在长案上,笑道:“青头儿,我拿了许多,有治头痛的,治伤寒的,你全吃了!” 钟天青被他傻笑了,低头看了看那大小不一的黑圆丸子,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治哪个的,他笑笑,把那药丸一手撮了,闭了闭眼,将身体里那股一察觉要吃东西,就要生理性抵抗的酸水按了下去,一口吞了所有药丸,抵住舌头,不敢触碰那些东西,猛地灌了一碗水,生生吞了下去。 他甚至不敢挪动身体,生忍了一会儿后,又灌了一碗水,静坐许久,这才敢睁眼。 旁边师子章正逮住元宝训斥,“药能那样吃吗,他不要命你也跟着……唉!你怎么真全吃了?” 钟天青摇手,示意他别吵闹,他感觉腹中这些药丸要打架似的,让他心烦意乱,实在是一丝杂乱之声都不想听。 元宝灵机一动,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山楂丸。钟天青一瞧,心里暗赞元宝机灵,将山楂丸含在口中,不由自主便整个吞了。那山楂顺着喉咙滑下,所到之处处处生津,他顿觉饱受煎熬的肠胃舒服了些。 真难得,他喟叹一声。 师子章担忧的望着他:“你先吃这些顶一顶,大夫马上就到了。” 钟天青沉默着点点头,接着研究沙盘,他还有些轻微眩晕,但没法子,剩下的这些人还要靠他打仗。 也不知道大夫和云光军哪个先到。 一个时辰后,将士本奔进门,师子章立刻站起。“是大夫来了吗?” 将士满头雨水:“师雪照来了,在两里地外!” 师子章立刻出去,钟天青伸手要元宝扶他,元宝刚掺住他,又有一将士赶来,一抹脸道:“大夫来了!” 只见一个挽着裤腿,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老汉被领进来,知道的是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老农。领他来的将士浑身湿透,道:“钟将军尽管放心,这是咱们当地最有名的大夫,祖传了几百年的老本事,咱们黑石山周遭的百姓有了病最信奉他。” 钟天青被原地按倒,他草草伸了手搭在案上,那老农大夫拱手行礼,犯了一回难,将一本书卷了卷放在他手腕下,好歹算个垫头。 草屋外有匆忙而小心的奔走声,那是将士们正抱着最后的箭矢向进山口跑去。钟天青耳朵竖起来,沙沙雨声,脚步声,甚至数百将士偷偷搭箭之声,似乎天地万声都钻进他的耳朵,令他头皮都要炸开。 他一刻钟都等不得,急道:“还没好吗!” 那老农大夫沧桑的脸上仿佛一颗发愁的核桃,他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深深地看了钟天青一眼,“您这脉象……有些不寻常。” 钟天青自知身体绝非普通伤寒,原本对从村野中拉来的大夫不寄厚望,但这老汉方才那一抬眼,那一句轻又淡的话音,一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心中的焦急甚至都被暂缓,追问道:“我有何不寻常?” 老农大夫却没有回答,垂下眼,低声道:“您这脉象我已好多年未见了……请换另一只手。” 钟天青听得云里雾里,又将另一只手给他。 这一次,老农大夫诊断的更久。 久到钟天青预感,上次在山阴城都没能诊断的出毛病,或许要被这山野大夫诊出结果,或许他这次遇上了隐世高手。 他抽空看了一眼窗棂外,进山口寂静无声,所有的将士都沉默的潜伏着,大战蓄势待发。 目光调回老农大夫的脸上,他敲了敲长案桌面,耐心完全耗完,“还没好吗?” 老农收了手,深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静中隐藏着惊异,惊异中隐藏着尴尬,尴尬又被强自镇压成镇定,他语气复杂的道:“恭喜您……有喜了。” 钟天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把他抓到身前,“你说什么?” 老农大夫只好凑近他,再说一遍,“您有身孕了!” “轰!” “不好,小心,有埋伏!” 进山口传来巨响,是云光军!他们来了! 钟天青心头一跳,猛地把大夫推到一边,扶着元宝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外赶,还抽空留给大夫一句袅袅余音。 “——放屁!” 亏我差点信了你——钟天青抬眼一望,三人高的木栅栏堵在进山口,进山口门前两侧的山岩上密密麻麻全是弓箭手,他们搭箭不动,凝神盯着远方,远方山涧中,箭雨如飞——山涧两侧上方也埋伏了他们的人,正向下放箭猎杀云光军。 ——只是奇怪,云光军怎么一个时辰才赶到?他们不是紧跟着他们进山阴城吗? 钟天青皱着眉爬上进山口两侧的山岩,师子章正伏在一众弓箭手后,见他上来,张口就道:“你怎么才来?”顿了一下,变换方向责备,“……谁让你来的,还不去下面躲着!” 钟天青没理他,向远处张望,从树枝的缝隙里,依然能望到山涧中纷飞的战衣战马,只是战场纷乱,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 钟天青道:“他们来的太晚了。” 师子章没听清,回头道:“什么?” 钟天青趴在他耳边,道:“小心他们有诈……”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冲上山涧,几剑挥出巨大的寒光,山中碎石乱飞,埋伏在山涧上空的将士纷纷嘶喊着坠落,巨声引得陡峭山岩震颤,片刻间,坚硬的岩石泥石流般坍塌。 进山口在最边缘,钟天青等人头顶的山岩一声巨响后,也颤动滑落,他们躲无可躲,一层人压着另一层人伏低身子,等剧烈震颤过后,在漫天灰尘中抬起头。 躲得太突然,钟天青起身时,小腹处抽搐了一下,像肠道拧紧的那种痛一般。 他这两天常常犯这种痛,以前他觉得痛的类似女人月事,此刻,他怔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摸向那处——其实,这痛也像是…… 胳膊被大力抓紧,师子章猛地抓住他向后闪躲。 远处,始作俑者师雪照已飞身向进山口冲来!进山口两侧的弓箭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弓弦拉动,万箭齐飞。 雪照落到山涧抵抗箭雨,但他已打开缺口,他身后的云光军趁乱反射躲在上空山崖的辟邪军,一时间,两边厮杀声不绝,山崖上不断有将士掉落,山野横尸,鲜血遍流。 师子章躲在弓箭手身后张望了一会儿,紧紧握住钟天青的手,低声道:“不行,这里呆不得,我们得下去。” 钟天青捂着小腹,正神思恍惚,被他拉着稀里糊涂的往山下跑,山崖极为陡峭,打头下山的师子章勉强爬了两步,一不留神蹬落垫脚的尖岩,和着泥土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 钟天青跟在他身后,在滑落的松土上踩了几脚,也只好跟着一跃而下,跃下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他蹲在地上,一时间没能起来——小腹处痛的鲜明,并且……并且下身有怪异的湿润。 他捂着肚子停了一会,顺着那怪异的感觉摸向身后,此刻雨势已缓,只有斜斜的小风和偶尔的雨丝吹来,但他淋过雨的衣服未曾换洗,仍是潮湿的。 他低头向后看去,发觉身后的衣衫下摆有一处粉色的印记,像是被水冲淡的血。 电光火石之间,他心里打了个闷雷,莫名的心底发慌,他忽然想起,在混乱的逃跑路上,他跌落草丛时,也是怪异的疼痛和湿润,只不过当时心急情乱,竟然忽略了。而夜黑雨暴,他的同袍们也未瞧见,直到此刻才由他自己发觉。 他沉默着,手探向身后的下摆深处,紧贴着身体的小裤上,然后收回手——素白的指肚上,红红鲜血正浓。 “钟天青!还不快起!”师子章见他不动,回身扶他。 他赫然握紧手心,将另一只手递给师子章,顺着力道起了身。 身后的元宝等人也纷纷滑落下来,师子章带着几个贴身人,在进山口内不远处观望了一阵。 栅栏外的脚步声、马蹄声越来越多,进山口两侧唯一仅剩的弓箭手虽占得地利,但不断有人中箭掉落,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其中一个弓箭手伸手向箭筒捞箭时,竟然捞了个空,他回头一看,箭矢射完,“啊!”的一声惊慌出声。 师子章情不自禁的向后撤了一步,他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几乎要落泪。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手碰到另外一只冰凉的手,钟天青面色苍白,望着他,这次还未等他开口,钟天青已抢先,低低地道:“走吧,去争渡河边,上船。” 从黑石山后绕过去,就是争渡河,那里早有人和船等他们。 第24章 这一次兵败,与别次都不一样,他们心里都晓得。 来到北境时轰轰烈烈,数十万大军,走时只有师子章、钟天青并元宝等五六个下属。 剩下的人或被杀,或被俘。 钟天青穿来二十几年,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把一切都不当真,甚至连自己的死活也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无数跟着他的人前赴后继的死去,他还能不当真吗? 他暗地里咬紧牙关,让不知是雨还是其他的水流从脸上淌过。 八九个人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争渡河渡口,远远望见船只和人影,他们便下了马,朝那里飞奔而去。 师子章和钟天青走在前面,元宝却在抬眼望过去的瞬间,脚步凝滞了。 片刻后,他眼睛猛地睁圆,一手搭弓,大力射出仅剩的一直箭矢。 师子章和钟天青听到风声,向旁边一闪,箭尖擦过他们的飞起的发丝,从中间激射而出,将迎着他们跑来的船夫一箭穿心! 师子章立刻拔剑护在胸前,警戒地望着元宝,大吼:“你做什么!” 元宝比他吼的还大声:“看身后!” 钟天青回头,两三个船夫向他扑来,他把师子章挡在身后,提起剑,剑气如风,将来者一一刺杀。 船夫的尸身倒地,其余下属反应过来后,如猛虎扑食一般冲上来,将其余三四个船夫斩杀。 钟天青从那些船夫的尸身上迈过去,沿着台阶向下望,才发觉渡口下方的石台上堆满尸体。 元宝喘着粗气道:“这些船夫是我安排的,可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怪道云光军绕了一个时辰才跟进黑石山,原来还抽空派了人从争渡河口包抄,只可惜辟邪军也是硬茬子——钟天青看到石台上半是装作船夫的自己人,半是还穿着云光军战衣的人,心里了然,他们两边在此处几乎同归于尽。 心中来不及波动任何情绪,因为师子章随即大喊:“我们的船!”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原来停泊的船锚被斩断,船随着风越飘越远,且渐渐下沉。 师子章怔在原地,像看见天地倒塌,“我们的船,沉了?” 满目都是滚滚河水,混沌黄水含着泥沙,激昂拍岸,送来绝望。 争渡河深不可测,宽逾数里,像一条恶龙盘桓在南北交界处,被吞没的船像是送他的小小礼物。 遥远处传来低沉的马蹄声,元宝忙去查看。 钟天青和师子章两个站在江边,二人的衣角和发丝在风里飘扬。 江边的风与湖边风海边风都不相同,湖边风绵软,海边风辽阔,江边风冷硬,冷硬又无情。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滔滔江水上。 师子章转过眼望着他,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他的脚向前探去。 钟天青大惊之下,冲上去抱住他转了几圈,跌坐在地上。 他小腹受到震动,又开始隐隐发痛,却还死力抱着师子章。大声斥责:“你做什么!这河水多凶猛!跳下去必死无疑!” 师子章声音撕裂,大喊:“死我也不要落到他们手里,我绝不要!” 钟天青被他闹得火气上涌——他又一次,轻易地躁怒。 不知是风寒所致,还是情绪激动所致。他脑仁发痛,不得不扶着额头。 余下人将师子章拦抱着,钟天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厉声吩咐下属:“看好他,不许他乱动。” 有下属一边抱着师子章一边劝解:“殿下万勿冲动!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想想办法。” 师子章在四五个人怀里大力挣扎,头发散了,发冠掉了,哭喊着道,“怎么没有绝人之路?你看看,这不是绝路吗?!” 钟天青望着滔滔江水,心如擂鼓一般,他知道此般危急时刻,他该全力想办法活命才是,但是……但是…… 或许这就是绝路。 束手就擒是个死,跳河也是个死。 大脑仿佛空了,心跳只剩下重复的、单调的巨响。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虚软。 “青头儿!青头儿!” 钟天青回头,见元宝从远处急奔而来,跪倒在自己面前,急惶地道:“云光军来了,最多一刻钟,”他指着渡口前唯一一条山路的拐弯处,“最多一刻钟就到!……” 钟天青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他耳中轰鸣,抬眼看天,只见明明是清晨时分,天无端黑了下来,低头看地,地面飞速旋动,他脚底时高时低,让他一脚深一脚浅站不稳。 旁边,师子章的哭闹声更刺耳:“放开我,我死也不让他们看笑话……” 钟天青闭眼忍耐,黑暗中,只觉小腹里如鱼儿点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 他心几乎跳出来,躲开一般向后倒了一步。 如果他是……太可怕了。 他直直低头,望向下身,小腹平坦,还没有什么异样,但他的衣衫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还滚了一层灰层,这哪里像个将军?连乞丐都不如! 还有他后面的下摆和裤子……如果一会儿被擒压,云光军那么多人…… 他紧紧咬着牙。 还有那个人…… “……他们休想看我狼狈的模样!……”师子章哭喊着。 钟天青暗地里捏紧拳头。 仿佛是元宝过来搀扶住他,嘴唇开合,不知说些什么。 躁动、惊惶、紧张、羞耻。 钟天青在一片眩晕中,狠声道:“闭嘴!都滚开!” 耳边扑通一声巨响。 “殿下!” “殿下!” “殿下!” 钟天青猛地睁开眼,他眼前已没了师子章,下属们惊惶地望着争渡河,双手空空。 他一瞬间扑倒江边,只见滔滔急浪,一个身影沉浮两下便被吞没。 身后传来沉沉的马蹄声,深沉厚重,足有成千上万。 钟天青没有回头,望着那湍急的浊流,纵身跳了下去。 惊呼声,嘶喊声,哭声,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他在水中,才是真正的耳鸣,使尽全力挥动手脚,他缓慢的、不可抑制的、越动越向下沉。 难道他要沉于此地吗? 不,绝不可如此……他眼艰难的睁开一条缝,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像海草一样漂浮,是师子章。 他划动手臂,脚胡乱踩水,向那边极慢极慢的移动,仿佛用了一个时辰那么久,终于游到那人影身边,他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襟,另一只手和两只脚使劲踩水,两人纹丝未动,甚至又渐渐沉下去。 他一急,嘴里吐出细密的水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竟然捞起二人的腰带在水中松松打了个结,腾出两只手划水,这才勉强止住下坠,手脚并用扑腾十几下,他两个艰难挪动了几寸地。 要游离此处仿佛需千里万里遥,但他憋气憋得脸涨红,眼下半刻钟也撑不下去了。 忽然之间,有人扶住他手肘,推了他一把,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接二连三又有人推他腰,推他背。他侧目,水中还飘着五六个人,竟是元宝等人,他们你推一把我拽一把,把二人拉了起来。 钟天青本来马上就要呛水,此刻也不知得了什么神力,憋足了劲,带着师子章一口气游远了。 争渡河边。 雨过天晴的清晨,格外清新安静,绵延青翠的黑石山像一幅水墨,整齐划一的云光军从山脚分叉口冲出来时,有眼尖的隐隐瞧见河边落水的身影,不胜狂喜,回身高声报给雪照。 雪照刚在进山口,拼尽十二分功力替大军开路,打开山口后,又全力稳住战局,混战中没有发现重要人物的身影,前锋队一马当先追踪,他随后追上,一路上风驰电掣,几乎将马儿逼死。 他的右手心刚被碎石崩烂,翻着红肉,方才又一路上死死拉着马缰,逼的鲜血珠往外直蹦,但他浑然未觉。 他刚勒住马,有将士转身折返,“扑通”跪倒在地,“殿下!他们跳河了!” 雪照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渡口,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他身边的济麟下了马,跑到河边查看,河水滔滔,哪还有一丝人影? 济麟回身,抑制不住的大笑:“恭喜殿下!云光军终于大捷!” 雪照已骑马来到他身后,也望着那江水。 “恭喜殿下,历来掉进争渡河里的十成里活不了三成,咱们终于把最后这点余孽绞杀干净。” “还不能算干净,不还有三成吗?” “即便那师子章或钟天青没死也成不了气候,辟邪大军都没了,他们又能如何?” “南境不还有他们老巢么?” “南境留守兵力一共不足十之一二,还分布在几十座城池驻守,相当于没有。” “咱们这些年的战算是打完了?” “不然呢?哈哈哈。” “苍天有眼,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恭喜殿下,恭喜殿下!天下太平!” “太好了!” 众人互相欢笑着,高声向雪照祝贺。 雪照从河水上回过神来,仓促的挂上一个淡淡的微笑。 好,本来应是很好的。 他捏着马缰的手还细细流血。 鸟声嘶鸣,他抬眼,灰蓝的、无垠的天上飞过一群大雁,他本不觉得天色空虚,直到此刻,才觉得天空灰扑扑,空落落,像是缺了点什么。 云光军太热闹了,有人笑,有人闹,有人约好回去先开三大坛酒,把这些年没敢喝的都补回来。还有人坚持正业,一边与旁人说笑,一边抽空儿安排人去下游搜索辟邪军余孽——即便没甚重要,也要例行搜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在此处停了一会,整个大军卸去多年紧绷的神经,像过年,又像散了魂,好不容易才收拾整齐了,慢慢返回黑石山与大军汇合。 雪照慢慢骑着马儿,直到济麟叫他:“殿下!殿下!” 他从失魂落魄里醒过来,“嗯?怎么?” 济麟望着他,似笑似叹息:“到黑石山了,大部队在此等您呢。” 雪照抬眼望,进山口的山脚下,大军层层叠叠站了一排又一排,个个穿戴整齐,面含笑容。旁边,许多衣衫褴褛的辟邪军俘虏被压着胳膊跪倒在地。 俘虏中有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人,不肯被人压倒,挣扎着喊叫:“别抓我,别抓我,我可不是叛军,我是附近镇子的大夫!” 雪照心里一动,令人将那老人带来。 老人核桃似的脸,老农似的打扮,确实不像行伍之人,一跪下就喊冤。 “将军英明,小人真不是叛军,只因叛军里有人病了,他们才抓了小人来,小人真只是大夫……” 雪照想问的就是这个,他立刻道:“他们里面谁病了?重不重?” 老人噎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道:“是个年轻人,小人也不认得。” 雪照紧着追问:“他什么模样?什么病症?” 老人回忆着,“那人看着很俊朗,但又很瘦,病症……他病症是……有孕了。” 雪照一愣,他身旁听着的将士忍不住“轰”的一声全笑了。 他也说不得自己该气该笑,“真是胡说八道。” 第25章 那老人忙不迭双手告饶,花白胡子直发颤,“小人万万不敢啊!将军,您看这黑石山。”他双手托着指后方,不敢单手指。“是千百年前生活在此处的姑射族人显神迹呀,那人身上有姑射族的血脉,故以男子之身也能承孕,这已是千百年未见过的奇事!” 听大夫越扯越偏,雪照失望了,他想问的不此等奇人异事。 他敷衍的挥挥手,看这大夫年事已高,令人放了他。 未曾想,那大夫愈说愈激动,将士一收手,他整个转过身,匍匐在地,向黑石山处行了个大礼,嘴里低声嘀咕着:“先天神族的血脉在竟还在人间流传,这是上天的恩赐。” 早在师家尚未称王,只作为头领庇护一方百姓时,就曾遭过地震之祸,是隐居深山的姑射族人出面,拿出仙草,救治百姓,也救治了师家祖先,还传授师家人仙法,师家由此才渐生仙骨,终于一统天下。乃至于传说中师家乃天神下派等等说法,也是由此衍生的。 故此说起来,姑射族对师家或百姓而言,半是神祇,半是恩人。 年代久远,这些故事早已被当成传说,云光军人大多生在中原,对姑射族虽说敬畏却相对淡薄,少部分黑石山附近城镇的却不同,见大夫行大礼,他们也向黑石山方向跪下。 其余人被勾起敬畏之心,也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济麟悄声向郭爷道,“男子承孕?山野大夫技艺不精,莫不是号错脉了吧?还姑射族,姑射族早没了几百年,真敢瞎扯。” 雪照也跟着众人向黑石山行了个礼,济麟所言一字不错的落到他耳里,他却未有表示,其实他心中,也有这些疑惑。 济麟扬声向大夫问道:“若姑射族还有后人,如何之前从未有人见过?” 那大夫老朽的眼皮抬起来,“这不是被公子你见到了么?” 济麟笑笑:“那这人……怀着孕,是如何行军打仗……又是何人令他有孕呢?”他都有些羞于出口。 周围将士们传来低低笑声。 大夫摇了摇头,“姑射族人身体较一般人强健,他们通常只与同族通婚,所怀胎儿也强壮,大约自持这个?小人也只是听祖上传说而已。” 周围人不甚认可,雪照也摇了摇头。 大夫又补充道:“不过,据说姑射族人求偶时,不仅要安家造穴,使承孕人免遭风雨之忧,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填饱其腹,对其极为小心呵护,不然他们也不好意思往人肚子上爬……等到承孕后,更是百般保护,不能见任何野兽虫蛇刀枪剑戟近承孕人的身……男人天性如此,辟邪军这一位身边必也有另一方保护才能在战中安然无恙。” “那比世间大多的无情男子要强。”众人笑的不怀好意兴味盎然,只有雪照渐渐不笑了。 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疲累,“放了他吧。”大夫想来不是技艺不精,便是信口雌黄,无甚要紧。他命大军原地整顿,把大捷的消息报去京都,剩下的便是等京都回复。 终于可以休息了,他觉得很累。 黑石山喜气盈盈,大夫话犹未尽,便被放了赶走,他收拾着药箱,忽然想起,那承孕之人被诊出身孕时,骂了一声“放屁!”,显然是十分震惊并不相信的模样,且看起来品阶不低。大夫张张嘴,想向人补充两句,奈何四周人个个兴高采烈,忙着庆祝,哪还有人听他说话。 与此同时,争渡河渡口有几百云光军将士奉命沿河寻人。一个时辰后,争渡河下游几十里处,河南岸边,一个湿漉漉的、黑发缠绕的脑袋挣扎出来,下一刻,他被一股力量推赶,踉踉跄跄地在浅滩上跋涉,他身后一人也冒出头,正是在身后推他的钟天青,两人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手拉着手,衣服缠着衣服,随着他们下水的元宝等人居然没被冲散,全都活着上岸。 此刻北岸已被搜的底朝天,南岸还十分安静,云光军的命令一时半刻还未来。 钟天青撸了撸头上的水,一把将师子章扯过来,十指如飞解开两人腰间的结,他快速对元宝等人道:“你们快走,不要跟我和师子章一路,也不要再去找守南境的大军,隐姓埋名,能躲得多隐蔽便多隐蔽,不要冒头。” 元宝急了,“青头儿为何赶我们?好不容易大家一起活过来了,我当然要和你一起!” 其他人也道:“是啊,死活都得在一起。” 钟天青摇摇头:“最多半日内,云光军大胜的消息便会传来,他们没见着我们的尸首,必定会到处搜人,咱们□□个人太惹眼了,况且我和子章殿下又容易辨识,咱们不是活靶子么?” 元宝道:“可你们两人没了我们,遇到云光军连个帮手也没有,谁来保护你们。” 钟天青啧了一声,“我何须你们保护?” 元宝道:“那也不行!若拖累你,那是你活该!反正既然做了下属,就得生死在一块,谁也别想分开……” 遥远的地方传来“爹!娘!”的呼喊声,这□□个人一惊,立刻全体伏地。 他们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是河谷地常见的矮芦苇,青不青,黄不黄的,稀稀拉拉,越过芦苇,是空旷的泥沙地,泥沙地百米地外,有十几户草屋勉强凑成个小村子,小村外的独径上,一个少女手里摇着一张纸,正向家跑:“爹!云光军打赢了!城里到处是通告!” 村子里一户人家打开房门,两个老人从房里探出,那老汉道:“真的?太好了,谢天谢地!不管谁赢,不打仗就好!” 又问:“那辟邪军现在如何?” 少女道:“钟天青和师子章跳河了,其余全灭,只剩下南境看家的,刚也全降了。” 其他草屋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探听,少女扬起手里的纸,道:“城里正贴告示呢,最多一刻钟,搜查队便要来咱们这搜查钟天青和师子章的下落,说无论生死,举报者都有巨赏。” 钟天青听到此处,朝元宝唾骂道:“还不赶紧走?” 元宝瞪着他,眼圈红了,却没动。 钟天青急的要跺脚,拉起旁边静听的师子章,低声道:“别跟着我们。” 两人伏低身体,一溜烟顺着下游跑远,元宝等五六人被剩弃在河滩上,像被人摆放好的干鱼,不知谁低低抽泣了一声。 风移草动,钟天青带着师子章直接穿过芦苇,穿过河滩,逃到村子后的深山里。 他们在深山也小心前进,前后查看,不敢冒失,钟天青在前探路护着他,道:“殿下小心。” 一直未开口的师子章,淡淡地道:“你早打算躲进深山,方才还轰他们走?人人认识我俩,以后咱们连去弄些吃喝都不好弄。” 钟天青轻嗤一声:“那几个人还不够添麻烦的,走了也好。” 师子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倒是仁义。” 他没动怒,也没有嘲讽之意,多年来构建的宏愿和事业全塌,他只剩一片心灰意冷。 这点,钟天青比他好太多,选中了一棵大树,他推着师子章往上爬,“上去,先躲一两天看看风头。” 师子章虽然心灰意冷,先前在争渡河边也寻死觅活,但让他爬树,他爬得也一点不慢。 爬到一半,他向下面寻找钟天青,只见树下竟没了人影?! 他皱皱眉,一声没吭,钟天青不会弃他而去的。 果然,几丈地外,一个人影蹲在水坑前,看动作仿佛在掬水,正是钟天青。 钟天青用大树叶子装了水,捏着四面边提起,用嘴叼住,这才跟着师子章上树。 两人靠这点水在树上熬了一日一夜。 凌晨时,钟天青问:“你饿么,我去寻些东西吃。” 师子章皱眉:“算了吧,才一日夜,也不甚饿,万一出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钟天青笑笑:“无事,早出去晚出去总要出去的。” 说着他便要下树,动作倒是小心温柔。 师子章灵光一闪,低声问:“……你是不是饿了?” 钟天青抬头看他,说真心话,他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前几日听见吃便想吐,但是…… 他的手在暗处无意识摸上小腹。 师子章犹在疑惑:“不对,你不是正闹胃么,还有别的病症,虚弱的要死要活,怎么经争渡河死里逃生一场反而精神了?” 钟天青有些心虚,随口带过:“前些日子大约是心火吧……你不要动,我快去快回。” 他慢吞吞爬下树,趁着夜色和草木的掩盖,向小村里潜去。 回来时,带了一块窝头,村夫与村姑的衣裙各一身。 师子章不肯吃窝头,问他:“你拿女子衣服做什么?” 钟天青抖开衣服打量,“殿下,咱们二人不能总在树上躲着,云光军在河边和附近村子搜索未果,下一步必然向四周山林搜索,咱们下一步只有一个法子——进城!” 师子章皱眉:“进城?你说留城?” 留城紧靠争渡河,是辟邪军的老巢,也是南境最大的城。 钟天青点点头,低头研究那衣服怎么穿,“灯下往往最黑。” 师子章没反对,也没有同意,他靠在树上,沉默了一会儿,“随你吧。” 钟天青知他颓丧,但抽不出柔情蜜意抚慰他——他自己的烦心事也很多。 他又问了一遍,师子章还是不肯吃那窝头。他盯着窝头看了一会儿,这窝头黄澄澄的,无油无盐,很朴素老实的模样,应不会太可怕,这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一刻钟后,他没有吐,甚至还咀嚼出一丝甘甜。 钟天青深感庆幸——刀光剑影不足怕,闹胃真能要人半条命。 天蒙蒙亮时,他二人下树进城,钟天青打扮成女子,也毫无害羞之心,他脸皮厚。 他半搂着师子章胳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自然,他走动久了本身还是有些头晕目眩。 城门内外早已换成云光军的人,官兵众多,大约只有一半在办公务,剩下一半俱在闲谈说笑,仿佛过年一般,但依钟天青来看,盘查的并不算极其严厉,他与师子章扮作进城看病的兄妹,搜身后便被放了进去——官兵对结伴的男子盘查最细。 他二人搀扶着刚进大门,便听门后的闲人在闲磕牙:“昨夜雪照殿下进城时,你上街看热闹没有?” “看了,怎么能不看?媳妇不让出来,但我娘说,这雪照殿下是个讲理的好人,不像原来师子章那般跋扈,多看他一眼恨不得把人眼珠子挖了,我就出来了,就在这街上,看的可清楚了,殿下见了百姓还笑了笑,面善得很。” 钟天青心里咯噔一声,那人已来留城,脚步倒是快。 第26章 他与师子章目光相接,师子章以往喷着火似的目光里,黯淡的只剩余烬,相接的一瞬间,钟天青心中一半庆幸他平静,一半是说不出口的滋味。两人真如相携进城的病患兄妹一般,在别人家袅袅的炊烟中,拖着脚步向宽阔洁净的大街深处慢行。 师子章行了一阵,想起一件事,他低声问钟天青:“你要不要去看看……” 钟天青摇摇头,“本来无人知道她们在此,别再多生事端。”顿了一下,他又道:“就让她们当我已死。” 师子章点头,忍不住感叹:“你倒是心硬。” 钟天青脸上无甚波动。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眼下的棘手之事——他们去何处落脚,住店是不可能,借住百姓家也太危险,他们身上几乎分文没有,钟天青在来时路上便已想好,适合他们的去处只有一个。 破庙,连门板都没有的破庙,此刻凉风习习,堪比避暑行宫。躺在单层竹席上随处仰卧的人到处都是,约有几十人,有投亲靠友无着的外乡人,也有长住客乞丐,个个灰头土脸蓬头乱发,连亲娘见了也不好辨认,何况盘查的官兵。 他二人对留城十分熟悉,弃大路投小巷七拐八拐来到庙前,病病歪歪自自然然挪进大门口,庙堂里没睡着的闲汉中,偶尔有人将目光投来。 在紧挨大门的角落,有凉风,有太阳,钟天青一眼扫过去,便颤颤巍巍走过去,一叠声“哎呦哎呦”,蹬着腿坐下,旁边半睡不睡的大哥,只得向旁边挪了挪。师子章扶着钟天青,仿佛一个含羞带臊的小妾。 有了落脚之处,钟天青心中稍安,歇了一会儿,他对师子章小声道:“我去街上弄些东西吃,顺便查看情况。” 师子章愣了一下,“你又饿了?”边说边撩起衣服,摸索了半日,把身上仅有的碎钱都掏给他。 钟天青也被他问住,他方才一闲下来便想弄吃的,但若不是师子章问他,他也未留意。昨夜那窝头下肚后,腹内反而更空虚——说不上极其饥饿,只是空落落。他舌头磕绊住,心虚不已:“是……我……我主要上街看看情况。” 揣着唯一一点碎钱,他急行着钻进安静无人的小巷,细品方才师子章的话,他脚步越快,心中越虚,心中越虚,脚步越快。在青石板上一个急刹车,他气喘吁吁地顿住脚步,决定暂时不往卖吃食的集市上去。 拐弯!去医馆。 幸好他如今是女子打扮,行事方便许多,当今男女一样是简单的发髻,加之他放下头发,低眉垂首,倒也能糊弄过去。但如今他想了想,还是路边买了一顶带垂幔的斗笠戴上,他没去大医馆,七拐八拐的小巷中找了一个苍蝇大的门店,小医馆内药架柜台诊桌俱是几十年的暗红老物件,除了在诊桌上打瞌睡的一个七老八十的大夫,一个人都没有,冷清的自我生风。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叫醒大夫,说自己身子不适,请大夫为他诊一诊。 老大夫要他诊桌旁坐,耷拉着睡眼,在他脉上一按,没多久便松开,打了个哈欠,“是喜脉,恭喜夫人。” 钟天青被这一句恭喜险些从椅子上劈出去。 他按了按抽跳的额头,咬着牙平静的问道:“会不会诊错了?” 老大夫略有不快,“喜脉是最常见的,焉能连这都诊错,娘子不信可去别家!” 钟天青牙都要磨碎了,连诊两家,由不得他不信,但就是因信了,才让他更崩溃。 他向大夫道谢,付了诊金。走出大门时,巷子上的天空都是旋转的。 他没了来时的急躁和忐忑,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的向前行去。 这是什么玄幻状况?!他,一个男人,竟然怀孕了?! 他除了不敢置信,还是不敢置信,记忆中没有这茬啊。 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内里却让人陌生。 钟天青想着,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原有的内脏让人重新全换,连调动手脚都不协调起来。 震惊过后的别扭,虚幻,麻木还未消退,他拖着脚步走到街上。 旁边有卖猪蹄的摊子,香辣蒜蓉脆皮猪蹄。 他停下脚步,咕的一声被激出满口口水。 好香。 香的他心慌,香的他抓心挠肝。 他觉得自己能一口吞十个。 摸出剩下的钱数了数,只够买两个猪蹄。 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这是身上仅剩的一点点钱,连着师子章的份一共这么多,他们以后生计无着,全靠这点钱暂撑活命。 但是……真的好香啊。 我就买一个,他忍不住想。 不行。 就买一个,剩下的钱全给师子章买吃的,大不了我这几天饿着。 不行,你不要昏头。 ……钟天青你何至于,竟然为了一口吃的这么纠结? 他扶着额头,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 转身强制自己离开摊位,往前走了几步,遇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子,他买了两块刚出炉的烧饼,揣进怀里往破庙走。 从摊子到破庙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他越想越忐忑,越想越焦虑。 他现在东躲西藏,拖着这么一副身体该如何是好? 在过几个月肚子大了怎么遮掩? 以他这幅尊体,怎么生?他生不了啊!那么大个东西如何是好?会烂在肚子里吗…… 他不寒而栗,头发根炸起。 还有,方才……他一定是怀孕的症状,他平时绝对不馋嘴! 乃至于更早前的闹胃、风寒、流血等等肯定也俱是,这些他早便怀疑,这次更加确定无误。 他痛苦地捂住头,比跟云光军决战时还要手足无措。 破庙,大门边。 师子章斜靠柱子,正在发呆,忽见钟天青苦着脸进了门,如欠了人八百万银子一般,丢给他一块烧饼。 师子章一骨碌爬起来,附到他耳边极低极低的问:“怎么了?!你被人发现了?” 钟天青垂着眼,面无表情,一口撕下一大块烧饼,“无事。” 唔,烧饼里的椒盐好香! 师子章眉头深皱,打量他,“那你……”继而,他顿悟,低声道:“你去看你娘和妹妹了?” 钟天青抬起头,如看傻子,“真的无事。” 这一夜,钟天青罕见的没睡着,月光下,他在破席子上翻来覆去,心里乱糟糟,各种想法闪来闪去,末了,他叹息一声,眼睁睁等到天明。 第二日,他没出门,和师子章一起窝在庙里坐吃山空,师子章小声道:“咱们手里就这两个钱,今天还吃饭么?” 钟天青摸了摸干瘪的肚子,道:“我闹胃,不饿。” 他俩难得悠然的躲在庙里的阴暗处,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他们熟悉的地方,可是征战多年,竟从没得空好好看上它一眼。 钟天青叹了口气,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 他正叹息间,太阳已然很高,庙里的有几个人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拖着席子越过门槛,往外一扔,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躺下,把帽子随手放到前面,过了片刻,有路人经过时,竟然向帽子里丢了两个钱! 阴暗处,同样躺着的钟天青和师子章睁大了眼,被同时点醒。他俩对视,钟天青抢先道:“我去,我穿着女装,认识我的人也不好辨认。” 师子章话没说出口,一双黑眼睛盯着他,钟天青嘿嘿一笑,拉着破席子也加入外面的乞讨大军。 钟天青心量大,要饭也不觉丢人,反而喜滋滋。但是左看右看,又瞧瞧自己,他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他原先套在外面的女衫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男裤,和一双站着不显眼,坐下极为明显的男鞋,细看像个怪物。 不过难民乞儿原本穿着便不讲究,何况谁去细看路边乞丐的衣衫呢? 钟天青也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因他知道,自己像怪物的不仅是穿着,还有衣衫下掩盖的身体。 他拉了拉宽松的衣襟,盖在平扁的小腹上。 这时,街上忽然有一阵小骚动,许多人向城中主道快走而去。 钟天青不知道情况,也向那边张望。 身边有晒太阳的懒汉一边张望,一边和身边人闲聊:“别看了,那是天家派来嘉奖雪照殿下的贵人,雪照殿下这次打了胜仗,收了咱们南境,这下可是旺火底下加炭,越烧越红火了!” 他身边人高声道:“你看街上骑马那个是济麟小将军吧,听说他总是随侍雪照殿下左右,殿下也出来迎旨了吗?” “谁知道呢。” 钟天青一愣,慌忙将衣衫脱下来盖在头上,紧紧掩盖小腹。 主道上今日一早便有人净水泼街,洒扫除尘。济麟一身崭新的红色武服,束腰箭袖,分外精神奕奕,他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查看各类仪典器具,一会儿视察街道是否清洁完善,一大早便出了一头细汗。 郭爷给他递上肉香四溢夹着青红细椒的脆烧饼,济麟囫囵吞了两口,问郭爷:“宣旨官几时到?” 郭爷道:“说早过了河,最多一刻钟便到。” 济麟随手把烧饼扔给随从,“殿下病了,不能出迎,咱们可更要小心,不能有一丝松懈之处……” 他正跟底下人叮嘱,忽听得主路尽头一阵喧闹,早用围栏将百姓隔开的空旷大街上,四五个人一边挥手一边向他跑来。济麟立刻会意,急道:“快,快,各到各位子上。” 宣旨官排场极大,前后赫赫扬扬共带来数百人,个个锦衣华服。济麟心知这是好事,这是天家极力给自己小皇叔的排场。 济麟笑眯眯地迎上去,队伍前方一身暗红的主官叫师子楷,也是一位师家王孙,二十余岁,也是雪照晚辈。 两人一见面,济麟便拱手笑道:“大人远来一路辛苦了。” 师子楷笑道:“为天家办事,何敢谈辛苦,都是分内之事。” 济麟道:“原本雪照殿下要亲自迎大人,只是他偶感风寒,不宜外出,请大人见谅。” 师子楷立刻睁大双目,倒流露出一分稚气,他急道:“当然不敢劳动殿下亲自出来,只是……我小皇叔病的重不重?” 济麟道:“不重,不重,只是大夫要他卧床。” 师子楷捶拳:“早知道该带两个御医来。”便急着要和济麟一起去住所见雪照,刚要走,他想起一件事,对济麟笑道:“看我,一提小皇叔,便什么都顾不得,济小将军,你看还有谁跟我来?” 第27章 济麟这才顺着他手指望过去,只见一群人中一个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赔笑道:“麟儿……来的匆忙,也没给你消息……” 正是他母亲的丈夫,他的继父,钟禹生。 济麟心想这是谁,一瞬之后才辨认出来:“哦!额……父亲。” 钟禹生年纪大了,相貌生的倒好,不然济麟母亲也不能看上他,只是他爱去山川湖海乱跑,不像别人细皮嫩肉,反而显出几分潦倒。 钟禹生丝毫不介意济麟的反应,仍是笑眯眯。 济麟顾不得他,忙着迎师子楷进府,只是进门时抽空回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来南境了,谁照顾我母亲?” 钟禹生笑道:“你母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我看天气晴暖,南境刚被收复,便想来看看这里的山川风景。” 济麟回过头,没接他的话。 钟禹生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听说那叛军头子师子章和钟天青已经投河死了?” 济麟瞥了他一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差不多吧。” 钟禹生“哦”了一声,还没等他再问,雪照的住处已到。 其他人只能留在院子里,只有师子楷捧着旨意与济麟进了房门。 雪照下榻之处征收了原留城将军的府邸,房内按照南方习惯,满屋名贵红木,床榻、隔扇、窗户无处不雕花,屋下敞亮高窗,窗下宽阔大榻,榻下光可鉴人的青花地砖,一直蔓延到暖阁,暖阁里置着一张垂着重重绣花幔子的床。 雪照正倚床斜坐,靠在绣花幔子前,他见了来人,十分和气的一笑,“是子楷来了。”便欲正身。 师子楷立刻抢上前,不敢按他,只是虚扶一把,顺势蹲下身,仰面看他:“皇叔千万请静躺着!您养好身体,便是天家和我最大的心愿,何敢让皇叔劳动。” 雪照笑笑请他坐下,他不敢上座,侧身靠着床栏,在脚踏上坐下,像是小孩依偎着大人般。 他不说旨意,先问雪照的病,雪照道:“倒不是大病,军医已看了说是风寒。” 师子楷略带三分埋怨道:“什么时候染上的,皇叔怎么在来信中只字未提?” 济麟替雪照道:“说来也奇怪,先前打仗打得血雨腥风,多艰难的时刻殿下身体也健康得很,只是大军刚得胜,殿下只吹了阵风,就倒下了,军医说或许是疲累太过的缘故。” 师子楷捶拳,语气里带了慷慨,“那必定是先前的火气累积!天下一安,皇叔身上的劲一松,没压制那股邪火,病灶就爆了出来。” 说到此处,他正好进入正经话题,把怀里抱着的旨意抖了抖拿了出来,他脑子快,先死死按住雪照,让他必须半躺在床上,这才站在屋内正中处,打开旨意宣读,前面无非是夸赞雪照奇功盖世之流,读到后便是各种赏赐。 “……赐云泽城龙息草两株,东海至臻品级不夜珠十二颗,极北金矿打造的成套金银器皿各二十箱,西洲特产白雪软纱二十四卷,京都珍品晚玉米一百担,东北云丝棉两车……” 读完旨意,师子楷对雪照笑道:“龙息草是药中圣物,据说只服一口,便有起死回生之效,皇叔用它补养身体必然很好。” 雪照笑笑,“天家有心了。” 从小到大,他的所有用度都是顶尖中的顶尖,天下好物源源不断的流入他处,拼命馈赠他情或物的人挤破门槛,而他不过一个人,没有姬妾,更没有儿女,个人私产富裕到不知往哪处花销,早已对这些东西麻木,即便是天家赏赐也不例外。 师子楷也知道他根本不会看,直接将旨意递给济麟。 济麟细看旨意,笑着望向师子楷:“草药珍珠也就算了,这又是棉花又是布,是要做什么,让咱们殿下做棉被么?还有这么多晚玉米……我刚瞧见大人身后那么多车,难道连米都拉来了?” 师子楷停了一下,笑的微妙起来,他含羞带骚的向雪照道:“是这般,我来之前,天家特地叫我过去,说有件事他都不好意思像您老人家提:南境初定,但还不安稳,若您老人家在此处再多震慑一些时日,那便太好了。” 济麟抢着笑道:“哦……怪不得,让咱们殿下有吃有喝,天家真是细心。” 雪照笑着喊他:“济麟!”济麟立刻闭嘴不再多话。 雪照对师子楷道:“这是什么难事,何来不好意思,你让天家放心,什么时候南境安定了我再回去即可。” 师子楷一喜,伏身大拜,“我替天家谢谢皇叔。”他起身,摸摸胸口,笑道:“这样我的差使也可交代了。” 他挤挤眼,“皇叔,还有个没在旨意上的赏赐,”他回身道:“来人。” 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垂首进屋。 师子楷笑道:“这两个孩子是我奉命寻的,已□□了一年有余,你看看可堪入目?” 雪照淡淡一笑:“是很好,但我病着,只能辜负美意了。” 师子楷多么会察言观色,闻言立刻道:“那是,那是,保养为重。”他向那两个男孩道:“清儿安儿,你们先下去。” 两个男孩退下,雪照复又抬起眼,朝离开的身影看了一眼。 各自又叙了家常,师子楷不敢多待,请雪照休息,济麟送他出去,刚关上门,师子楷笑道:“怎么方才我说提到送人,小皇叔脸上的笑便淡了。” 济麟目光闪了一下,笑道:“大人多心了。” 他看了眼远处的众多随从,玩笑道:“不过,天家倒是有心,只送男孩过来。” 师子楷鬼精到极致,立刻正色道:“济小将军何出此言?”他顿了顿,拿捏说辞,“其实,他还备了两个女孩子给小皇叔,只是不敢乱送,天家对小皇叔……没有别的心。” 济麟“哦”了一声,低声道:“是么?……那便好。” 师子楷笑起来,“你倒是真心为我小皇叔,实话告诉你吧……”他附到济麟耳边,调笑道:“不敢乱送,也是怕你吃味。” 济麟嗤笑一声,“我吃什么味?殿下是我主子,只要他愿意,让我替他掰开那人腿都行!” 师子楷瞠目结舌,顿了一下才抱拳,忍不住笑道:“济小将军果然赤胆忠心。” 济麟捶了他一下。 师子楷笑完,叹道:“钟天青和师子章两个若总是这般生死不知,于南境安定不是好事。” 济麟想了想,“大人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必给大人一个交代。” 他二人边说边走到钟禹生面前,钟禹生马上收起倾听的耳朵,躬身给自己这位继子和大人让步,一群人浩浩荡荡从雪照院子撤离。 空荡的院落,卧房一门之隔内,雪照已从床上站起身,在门前停了一阵,他本来要去喝水,此刻空着手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回到床上休息。 这一夜,他未曾休息好,第二日清早起的却早,镇日在家中无事可做,雪照忽然福至心灵,只带了一个郭爷,绕过小花园的游廊,顺着角门向大街上看街景去了。 留城地处南方,大街宽阔平坦,日照充足温暖,如今云光军镇守此地,百姓心里安生,放任大小儿童在街上嬉戏玩耍,倒是一副太平样子。 雪照一路上没有看到乞丐难民,问郭爷,郭爷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条巷子,道:“那小街里有个破庙,那些要饭的都集中在那里,殿下要去看看?” 雪照抬头看去,只见那巷子阴黑,从那里吹来的风无故比大街上冷些似的,他正要过去,一群七八岁的小儿嘻嘻哈哈燕子似的从他身旁跑过,笑声响彻青天,他驻足,目光随着那些小儿的身影远去,嘴角含了微笑。 稚子可爱。 他原先不觉得,此刻忽然念及自己今生可能不会拥有,心绪忽然涌了上来。 不过也心绪也只是片刻,他笑了笑,令郭爷去零食铺子里买了许多糖饼,那些小儿蚂蚁找食似的全黑压压的挤过来,无数小手乱伸,雪照被挤得后仰,笑着道:“莫挤,莫挤。”郭爷满头大汗为他们分发,两人一路向回走,发了半道才把糖饼发完。 雪照微微出了汗,心里清净畅快许多。回府路过角门时,他顺着曲折的游廊慢慢踱步,游廊的尽头树影婆娑,吹来徐徐清风,实在沁人心脾。郭爷扶着他坐下,两人一坐一立,在此歇凉。 忽听游廊尽头有两个男孩的说笑声,叽叽喳喳,清脆欢快。雪照望去,只见昨日师子楷送来的那两个男孩正打闹着从那边跑来。 见了雪照,两人猛地刹住脚步,怯生生地缩着肩膀,声音立刻从山间野燕变蚊子哼哼:“……见过殿下。” 雪照此刻心情正好,微微一笑,轻轻抬手让他们起身,他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停留在其中一个身上,问:“你叫清儿?” 清儿战战兢兢,道:“是……这是小人乳名。” 雪照含笑道:“清是哪个清?” 清儿更恭敬了,“回殿下,是清净的清。” 雪照淡淡笑着,“哦……”半晌没再说话。 树荫里的凉风徐徐吹着,绿枝在游廊两边高低摇曳,人的心跟着熏熏然,一片恍惚。 第28章 清儿两人躬身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贵人回应,他们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才听上面那人说:“没事,你们玩去吧。” 一直屏声静气不敢呼吸的两个男孩,得了令小步挪着向后退去,没几步三步变两步跑了起来。 雪照倚在柱子上,目光从他们开开心心跑远的身影上收回,落到身前的芭蕉上。 一瞬之后,游廊转弯处传来“哎呦”一声,雪照又望过去,只见那个清儿刚刚跑得太快,一头撞上师子楷,他捂着额头,毫不客气的敲了师子楷的肩膀一下。 师子楷竟也毫不介意,笑眯眯的让他打,扇子点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个人,一个锦衣风流,风姿绰约,一个眉眼飞扬,俊美少年,站在风地里,你来我往交涉一回,才放彼此过去。 雪照看着,不知不觉微微笑着。 师子楷与清儿说了一小会话,便放他二人走了,他穿叶绕廊,施施然来至雪照面前,广袖一拂行了礼,笑盈盈的道:“皇叔好兴致,留城这时节风物最迷人,加之百姓安居乐业,想来皇叔这一圈逛下来必定开怀。” 雪照微微一笑:“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什么都知道,子楷的眼睛够灵通。” 师子楷黑眼珠儿微微一动,开始撒娇装憨:“我的心记挂皇叔,自然眼就灵儿了。” 他俯下身,眼望着雪照,一双眼清澈见底,:“我只盼着皇叔身体康健,事事顺心—这是真心话。” 雪照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师子楷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距离辟邪军余孽投河已过去好些时日了,还是没能捞到师子章那个孽畜和他养的那条狗的尸体。” 雪照垂下眼睫,道:“济麟已加派人手寻找。” 师子楷没留意他的异样,问道:“济小将军真心在寻找么?” 雪照扬眉:“此言何意?” 师子楷等他入港,道:“听说……济小将军这几日确实围着这件事转,但他连去争渡河边走走的功夫都没有—他一直在留城大狱里审问辟邪军俘虏呢!” 雪照道:“审问俘虏?” 师子楷道:“是啊,听说还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雪照从善如流的问:“比如?” 师子楷道:“比如,四五年前,他们的将军钟天青可曾去过天禄营?” 雪照一愣,不解其意,他本来对济麟如何办公务无甚兴趣,但……去看看也无妨。 雪照刚略感身上好些,此时便带上师子楷和一旁听的发呆的郭爷,没打招呼,一路向留城大狱去了。 留城大狱在雪照下榻之处的左旁,离得很近。大狱牢房外有大院,然而院子到牢门口也没几步路。雪照进院时,院门守卫甚至来不及通报,济麟的继父慌慌张张从牢房处向外跑,正好与雪照狭路相逢。 雪照迎面撞上这位清癯、潦倒但不失俊美的中年男子,并不认得是谁。 师子楷立刻介绍:“皇叔,这是济小将军的继父,这次来南境,他极感兴趣,便与侄儿一同来了。” 雪照看了看前方奇异的无人把守的大门,向他轻轻点头,钟禹生慌忙行大礼让到路旁。 雪照径直经过他,进了牢门,大厅与走廊都没有人值守,他心中疑窦丛生。 片刻后,他听到走廊第一间牢房传来哭喊说话声,听声音,还挺热闹。 他走近,里面是济麟的声音:“他的贴身之物只有这些东西?” “回将军,我们青头儿素来过的简单,这真是他所有了。”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 济麟似是在挑拣着那些东西翻看,“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先前的声音道:“听说青头儿出身贫寒,对这些吃穿用度一向不计较的。” 师子楷打量雪照脸色,在此时推门而入。 牢房门哐当一声,尘土飘飞,济麟正用剑尖挑着一件腰封,立刻回头,“什么人?” 待看清是雪照后,他一惊之下,流露出尴尬复杂的脸色,手里挑着腰封的剑尖要放不放。 牢房内所有人都向他行礼,济麟讷讷道:“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雪照的目光从他剑尖略过,微微一笑:“我不能来么?” 他信步走进来,济麟忙让开身,露出屋子正中间一张空着的圈椅,雪照坐下。 师子楷悠然在后面跟着,笑道:“济小将军不去争渡河边监督搜索,在牢里这是审讯什么呢?” 济麟早有准备,拱手道:“大人不知,辟邪军的钟天青速来狡猾,属下想,将他身边人审一审,或许能探察到一些线索。” 师子楷指着他的剑尖,笑道:“哦,那济小将军查到了什么?” 济麟将剑尖上的腰封扔到地上,道:“属下想从他家人入手,找到他家人挂在城楼,若那钟天青活着,说不定会引他出来。” 师子楷道:“嗯,有道理。” “钟天青声称自己是北河镇人,家人也全在那里,但属下派人探查,他家人早在多年前便不在了,人说他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早年父母不睦,他父亲丢下他和妹妹跑了,母亲与妹妹近年也不知被他安顿去了哪里。” 师子楷笑着看看雪照,雪照却在跑神,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两人并排坐在黑漆漆的巨石下,钟天青向他诉说身世,他说他爹都看不起他娘,如何能看得起他娘剩下的他们。 然后夜色下,他鼓着腮帮,吹的火把上金红的火沫乱飞。 济麟忐忑的低声唤道:“殿下?” 雪照回过神,顿了顿,“你说的这些,军中早就探查明白,还有别的么?” 济麟咬了咬下嘴唇,忍了又忍,扭捏道:“没了。” 雪照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人道:“怎么没了?你不是还从青头儿在留城的落脚处搜来一只腰封,一把剑,还有许多针头线脑,就差找人亵衣亵裤了。” 济麟涨红了脸,狠狠瞪着那人,雪照也向那处看去,只见一地跪着的俘虏后排,有一个男子,铮铮挺着脊背,斜眼瞧着他们,正是以前雪照也审问过的铁头儿。 还不等济麟张嘴,师子楷立刻笑睨着铁头儿,维护济麟,“审问俘虏自然事无巨细,看来辟邪军不晓得小心细致才能打胜仗啊。” 铁头儿嗤笑一声,“阁下嘴上倒是锋利,只是……”他目光从雪照身上一扫而过,“我们审问时可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师子楷闭了嘴,看向雪照。 济麟忘了生气,慌忙向雪照道:“殿下,这里太污秽,请您先移驾回府,晚上我去禀报审问之事便好。” 雪照望了他一眼,又扫过满屋下属与俘虏,淡声道:“好。” 他说完便起身,余光略过地上扔着的几件东西,顿了顿,径直走出牢房。 他穿过牢房走廊,刚到光亮处的大门口,稍稍落后的师子楷从后面追上来,奉上一只腰封。 牙白的腰封,素布皮扣,没有纹绣之痕,早已被洗的周边微微破损。 雪照疑惑地望着师子楷。 师子楷笑道:“我看皇叔想要这个,我便拿来了。” 雪照奇怪地笑了,“我想要这个?” 师子楷一愣,带着一丝尴尬,“是啊……” 雪照想说没有,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师子楷拿着那旧腰封不知如何是好,和一直沉默着的郭爷对视一眼,他还是拿着腰封,两人一起快步追上雪照。 雪照回到房中时,天色已不早,师子楷唯唯诺诺地将那腰封放到卧房正中的圆桌上,略寒暄两句便退下了。 郭爷也下去,顺手替他带上房门。房内没有点灯,雪照倚靠着圆桌坐下,望了一会儿地上的花砖,然后趁着幽暗的天色,捡起桌上那陈旧腰封,慢慢的前后翻看。 看了一会儿,他进了暖阁,找出一只黑漆小箱子,打开箱子,那里面叠放着许多贴身衣物,最上面的素色衣衫上,放着一颗红油纸小包裹。 他将腰封和红油纸小包裹放在一处,合上了箱盖。 天色全黑时,郭爷命人掌了灯,随从流水一般端上各类精致菜肴,琳琅满目铺满整个圆桌,雪照的饭桌很少有粗鄙的大鱼大肉,以各色稀奇的山珍海味较多,各种烹炸烩制,精致,好看,美味。 这一次,雪照举起筷子,发觉里面竟有一道香辣蒜蓉脆皮猪蹄。 他的筷子停了。 郭爷见状立刻道:“这是留城有名的一道小吃,下面人说供上来,请您尝尝鲜,虽然粗野,但也是他们的心意,属下也没好意思拦他们……您不喜欢?” 雪照道:“还好。” 他虽如此说着,筷子却一下没碰。不知是一上桌就被油腻荤腥的猪蹄倒了胃口,还是他本来就没有食欲,他五脏沉甸甸,仿佛被堵住,只简单用了几口饭菜便吃不下,数十道未动的菜肴被人撤了桌。 昏黄的光晕中,他坐在椅子上,随意找了本书看,这时,济麟罩着崭新的大红武服外衫,双眼和脸面都湿润光泽,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进门来慢慢踱步到他面前。 雪照知道他要说白日之事,眼也未抬,道:“说说吧。” 济麟咬着红唇,灯晕下有一丝妩媚,他闷声道:“我只是审问了一下钟天青的日常交际,并没审出什么来。” 雪照道:“是么?” 济麟抿了抿唇,转了话题:“听说,殿下……近日都没有招过人侍寝。” 雪照翻书的手停下,“那又如何?” 济麟低声道:“军中人笨拙,属下怕他们伺候不好殿下。” 他咬咬牙,真是把羞耻心丢到爪哇国,揭开披着的大红色的武服外衫,那里面襟怀袒露,只有一件松散的红色内衫。 雪照皱了眉头,目光这才到他身上。 他淡淡地道:“起来,这是什么样子!” 济麟红了眼,“属下想伺候殿下!属下在殿下身边许多年,殿下都没让属下近身,属下……属下……” 雪照打断他:“我不需要。” 济麟急了,跪行伏到他膝上,“殿下不要我!却需要钟天青么?!” 雪照猛地侧过脸,望着他。 济麟眼里含了泪,“我今天都问了!那钟天青早年就去过天禄营!和你同一届!” 雪照平淡地道:“这我早已对军中人说过。” 济麟委屈地道:“可是你没说你们交情匪浅!钟天青早在那时候便勾引过你是么?” 雪照很无奈,他张口,济麟却抢着说,“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干的事却放荡得很!呵,也是!穷家破户出来的小孩,要什么脸面?!从小没爹管教,娘又不疼,好不容易遇上了光风霁月的人物,可不是就使尽手段黏上人家!” 雪照这次真的不悦,丢下书,将济麟拂开,他站起身,“不要胡说。” 济麟被拂开后反过身一把抱住雪照的腿,“我没胡说,他就是勾引你!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他就是喜欢你!” 雪照心头一震,他低下头:“你说什么?” 济麟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喜欢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能烧伤人!要不是碍着师子章对他有恩,他早就把自己掏碎捧给你了!” 第29章 雪照仰着脸,只觉眼前发黑,有轻微的眩晕。 他一把扯开济麟,扶住身旁的椅背,道:“滚!” 济麟被远远推开,他不想走,但是他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雪照,犹豫了一刻,哭哭啼啼的走了。 雪照不知自己在外厅站了多久,等反应过来时,他正在房内漫无目的的踱步,桌上的蜡烛已燃尽,只剩下一滩红泥,一缕细烟。 他慢慢绕了两圈,在一片黑沉沉中,踱步进了卧房。 第二日一早,郭爷带人提了清水皂巾等物,悄悄进了雪照卧房,水刚放下,便听暖阁的厚重撒花锦缎帘幔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郭爷知道雪照醒了,轻手轻脚卷起一边帘幔。 雪照靠着枕头,又咳嗽两声。 郭爷拧眉道:“昨天看着好些,怎么又咳嗽了?” 雪照起身,对他们微微一笑,“无事,小病常常反复。” 郭爷扶着他道:“还是叫军医来看看吧。” 雪照道:“不必,照常摆饭吧。” 他要进食,南境还未彻底太平,还需他镇守。明日还要举行庆功大会,要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繁华的景象,自己不能倒。 郭爷伺候他梳洗,犹犹豫豫地道:“殿下……济小将军在门口跪着呢。” 早上一来,便看见济麟跪在院中冰凉的白石板上,他不知济麟犯了什么错,但他不敢问,别的也不敢多说。 果然,雪照听了后,一点表示也没有。 随从洒扫房间,清洗庭院,进进出出摆饭,济麟只能一直跪着。 直到早饭撤下,雪照在窗下大榻上斜坐,摆了棋盘,手里捏着棋子,下了半个时辰棋,才对郭爷道:“请济小将军进来吧。” 济麟整个人像是被风雨摧残碾落的红花,蔫蔫地尾随郭爷进来,不敢近雪照身,在青花地砖上跪下,“给殿下请安。” 雪照捏着棋子,“在外面吹吹风,可清醒些?” 济麟低声道:“属下昨夜昏头涨脑,胆大妄为,请殿下责罚。” 雪照点了点对面,让他上来坐,“清醒就好。” 二人对执棋子,济麟期期艾艾还想为自己辩解:“属下虽行动不妥,但对殿下的心日月可鉴,属下看殿下被日渐引诱… …” 雪照放棋子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他立刻否认:“我没有。” 济麟分外不知死活,小心翼翼的寻根究底:“真的没有么?” 雪照放下棋子,再次道:“没有。” 济麟不敢再问,二人对棋,雪照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又温柔。 济麟把棋子紧紧捏在手心里,几乎要掐进肉里—雪照已经连续下了三子,他恍然未觉。 这日,郭爷终于还是请了军医,济麟留在此处不肯走,还惊动了师子楷,熙熙攘攘半屋子人。 军医姓毕,是云光军资历最老的大拿,学识渊博,整个天下他说自己医术第二,少有人敢称第一。 毕大夫诊完脉,对师子楷等道:“殿下这是肺火上升,属下开两剂药,平日注意心绪平稳,便好了。” 郭爷引他去配药,师子楷问济麟:“昨天看着大好了,怎么今早病势又上来了?” 济麟一肚子心事不敢说,加之知道昨日之事师子楷脱不开嫌疑,没给他好脸色:“谁知道呢。” 两人一起关上房门走出来,师子楷搔了搔下巴,讪讪道:“我和济小将军的心虽不一样,但也一样,都盼着皇叔好。” 济麟冷笑一声,“呵,是么。” 师子楷干笑一句:“你也是太过大意,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只让你爹守在哪里,自然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 济麟一愣,“我爹?” 师子楷道:“是啊,你继父。” 济麟哑然,但不想和师子楷多说话。明日便是收复南境的庆功大会,他公务繁忙,只得过了这事再说。 第二日,整个留城到处张灯结彩,从收容流浪汉的破庙小巷到雪照府里,人人欢声笑语。 为了庆祝南境收复,云光军论功行赏,中午,师子楷特地在后花园替各将军们安排了歌舞班。 后院曲廊环绕,花木扶疏,中间设着主座。济麟心里担忧,问郭爷:“殿下身体不好,这庆功宴他就不来了吧?” 郭爷道:“看殿下的意思是要来的。” 话刚说完,雪照由后面走廊行来,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坐了主位,每个人来恭贺他,他都笑意盈盈。 济麟就站在他近旁,望着他温柔含笑的脸,心里忽然发酸。 等众人轮番寒暄完,各自归位,五光十色的歌女们扬袖起舞,雪照的笑容便消失了。 济麟上前低声道:“殿下……您若不舒服便回去吧。” 翻飞的舞衣绚烂绯红,红光映在雪照面无表情的脸上,他淡淡地道:“我没事,让将军们今日尽兴。” 济麟无法,只得陪着他。他一侧脸,看到走廊尽头,一个青衣男孩手里扯着一根柳枝,坐在栏杆上,被身前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逗得前仰后合,那青年正是师子楷,而男孩是那清儿。 济麟立刻看雪照,却见雪照也望着那二人。 他错会雪照意思,心里一转,师子楷前日背后捅他,这次他正好捅回来。 不一会儿,师子楷回归自己座位,与济麟分坐雪照左右手边,三人闲坐一会儿,忽然清儿一脸懵懂,手里端着酒壶,走到雪照面前,十分生疏无措的替他斟酒。 雪照扫了他一眼,心里雪亮,但他此时只觉疲惫,懒得为这等闲人闲事费神。 济麟却抓住雪照那一眼,“殿下是否觉得这少年眼熟,这是子楷大人送给您的人。” “您的人”三个字一出口,本来自清儿刚一出现就神色不对的师子楷警觉的挺起了脊背。 雪照垂着双眸,没有表示。 济麟笑着看了眼师子楷,“这男孩被□□的不错,不如……” 师子楷没等他说完,猛的站起身,带的桌椅哐当乱响。 他大步走到雪照面前,道:“侄儿有件事想向皇叔禀告!” 雪照淡淡地道:“何事。” 师子楷一张巧舌失了分寸,道:“侄儿看皇叔不是很中意这清儿,想请皇叔将他赏给侄儿。” “哦……”雪照应了一声,没说给,也没说不给。 济麟在一旁添柴:“子楷大人怎么这样理直气壮要东西,今日是云光军的庆功宴,即便殿下不喜欢,也要论功行赏……” “我已经占了他身子!”师子楷自暴自弃般崩溃道。 济麟闭了嘴,清儿是礼品,主人即使不喜欢,别人也不能乱拆封。 雪照却终于抬起眼看他二人。 清儿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师子楷也满面懊恼,他道:“皇叔,这个人我很喜欢,我又……我该对人负责才行。” 济麟心里好笑,悄悄去看雪照,揣测他是否要动怒。 雪照却被他这句话击了一下似的,半晌,才喃喃道:“你既中意这人,又占了人家身体,自然该负起责任。” 师子楷大喜过望,磕头致谢。 雪照却捏着抽疼的太阳穴,咬咬牙,低声道:“你得了他,便要对他好。” 师子楷自然忙不迭地答应。 雪照再也支撑不住,提前撤了席。 师子楷终于觉得不对劲,和清儿两人高兴之余,扯着郭爷问道:“皇叔这两日到底是怎么了,我从没见他这样……崩溃过。” 郭爷摇摇头,没人能给他答案。旁边的济麟听了,思来想去,越猜测越觉不是滋味,也提前离席,独自喝酒去了。 此时,留城小街的破庙前,钟天青数了数兜里的铜板,从自己的独占的要饭“铺位”上起身,进庙和脸上盖着帽子白日黑夜昏睡的师子章打了招呼,说自己要治胃病,去看看大夫。 师子章自进了破庙整个人越发半死不活,钟天青给他饭吃他才吃,与他说话他才说,若没人给他吃喝说话,他便能一直自己在角落昏睡下去。此刻,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声。 钟天青的女子衣衫被要饭事业搓磨的差不多,原本的男子衣衫越露越多,他带了斗笠遮脸,揣着钱,一路走小巷子,向自己刚来时看过病的小医馆走去。 他这两日翻来覆去,在惊恐担忧中忽生一计:他着实不知男人该如何生子,这也太过可怕,但他可以打胎啊! 今日是云光军庆功之日,他听说了,一早寻常巷陌的百姓说话声都带了喜气,云光军得胜,南北境终于宁静,人人欢喜。 陌生巷子里阴沉宁静,钟天青觉得自己是刚出地狱的鬼。 他经过巷子岔口,那里有一道衔接大街的小桥,桥上有五六个孩子追逐玩耍,一旁两个妇女在太阳底下做针线活。 其中一个道:“你们家领米了么,今天天家大舍米粮,庆祝收复南境,我们家掌柜的领了一斗米呢!” 另一个妇女笑道:“领了,领了,咱们左邻右舍全领过了,原来男人们说这天家比辟邪军好,我还不晓得,如今算是明白了。” “哎呦瞧你这话说的,不过也是,咱们留城被占好多年,那时候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还不晓事,但凡大几岁的,谁不知道?天家的小皇叔你听过吧?咱们南境就是靠他被收复的,那如今可是天底下头一号的人物,天家见了他都要站一边的!” 另一妇女笑道:“这个我倒是晓得。” 此时有个三四岁的小儿跑到她面前,手里举着一块糖饼,大声喊:“娘,你看这就是小皇叔在街上送的!” 另一大些的孩子纠正他:“是散福!散福!” 先前那妇女叹息道:“听说前日小皇叔路过咱们这,我竟没福气看见,可惜了,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 另一妇女低声调笑她,道:“听听就罢了,难道你还肖想他吗?咱们可与他没缘分!” 钟天青不知何时脚步已停下。 天上日头灼人,晒的桥上栏杆发烫,桥外大街上偶然有喝的醉醺醺的人经过。他低着头,在桥头徘徊了一阵,反身回去了。 破庙里,藏匿在阴影里的师子章见他回来,半撑起身子问:“你不是去看胃么。” 钟天青躺倒在另一张破席子上,一副生死随他去的模样,枕着双臂望天:“不看了。” 第30章 唉,怪物就怪物吧,自己本来名声就不好,也不在乎别人眼光了。至于其他—他只要一想便头皮发紧,不过,既然老天让他身能承孕,也必然能让他有法子生吧。 他闭目躺着,越想心里越是不安,不一会儿,身旁的师子章拍了拍他。钟天青正侧身躺着,问头皱眉问道:“怎么了?” 师子章一脸忧虑,他这些日子凄惶无助,全指着钟天青要饭养他,仿佛把钟天青当父母依赖,此刻有些疑惑,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从刚躺下已翻了数十次身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其实,他近日与钟天青说话,发觉他极其容易烦乱,似乎还总是隐隐不安、焦虑。 他知道这绝非因为如今二人身份逆转,钟天青便不那么尊重他了,并不是,钟天青不是那样的人。 此时,钟天青听了他的话,怕他担忧,含糊道:“没什么,只是心烦罢了。” 破庙里人来人往,幽暗的角落里只有他二人,师子章听到这句糊弄他的话,在黑暗里抿了一会儿唇,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悄悄将脑袋伏到钟天青的腰上。 钟天青不知为何,竟也心里一酸,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 二人在黑暗处依偎着,仿佛在凄惶的世界里仅剩的一点安慰。 忽然,原本安静闲散的破庙外躁动了起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 钟天青心里一寒,将乖顺地依偎着他的师子章掂起后脖颈推到一旁。 正对庙门口的闲汉们仿佛瞧见什么可怕之事,争先恐后的爬了起来,四处闪躲。庙门外,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钟天青你出来,我刚看到你了!” 随即,门外有几个人低声道:“要不咱们冲进去?” “你找死,那里面可是钟天青!怎么敢贸然进去?” 还有人低声道:“济小将军,您可是看清了?” 先前那个醉醺醺的声音大喊道:“我当然看清了!他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们都在这畏畏缩缩做什么,还不给我进去拿住他!去啊!” 那些人仿佛犹犹豫豫无人进来,济麟立刻骂道:“废物!给我过去!” 一个士兵被人“砰”地一脚踢进庙里,吓得帽子都掉了,双手忙乱地按住帽子。 钟天青按兵不动,一个眼神飞向被他推远的师子章。 师子章多年来早和他心意相通,立刻明白那意思是:你趁乱逃跑! 他心里害怕,慌慌张张跟着四处乱窜的闲汉往门外涌。 可是闲汉们皆出不去,门口接二连三涌进许多拿着武器的士兵。 人群四散中,只有半跪的钟天青缓缓站起身,那些士兵一眼就看见他,还未等士兵出手,钟天青已翻身向上一跃,中间的士兵被他一脚踢出去,门口一乱,闲汉们炸了锅一般往外挤。 士兵源源不断挤进庙里,钟天青一脚踢飞一个,两脚踢飞一双,但是耐不过十七八双手齐齐向他扑来,片刻后,他被死死按压在地。 济麟的醉意被吓散了一半,他跌跌撞撞进门,刚看了钟天青一眼便大声喊:“还有师子章呢!拦住外面这些人!” 这些士兵是被在酒楼喝酒的济麟临时抓来的,并非训练有素之徒,听了济麟吆喝,慌忙扑向人群,顿时无数惊叫哭喊声四起。 师子章混在人群里乱推乱挤,他拼命回头,忽然瞥到庙里,钟天青的脸被人压在地上,挤得变形。 他顿住,嘴角撇了一下,再也忍耐不住,逆着人流向庙里跑去,穿过惊讶的人群,一把抱住钟天青的头,同时,使了死力气推打那些压着钟天青的人,嘶声道:“放手!你们放开他!” 济麟眼里精光大放,“师子章!哈哈哈!你们果然在一起,一只网兜网了两条大鱼,这叫什么?一网打尽!哈哈哈哈。” 捉捕他们的士兵全都兴高采烈。 钟天青垂了头,彻底丧气,对师子章含笑低叹一声:“你怎么不跑啊?” 师子章抱着他哭的涕泗横流,崩溃道:“剩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跑啊!” 钟天青笑了,很奇异的,此刻生死关头,他却只想发笑。 他卸了抵抗的力气,任由士兵将他捆绑,心道:这结局倒也不错。 一刻钟后,钟天青二人已被匆匆押往大狱。 济麟的酒也彻底清醒,——真要命!钟天青和师子章被他抓到了!且是活的!活口! 天下可安矣。 同时,他又惴惴不安,禁止任何人向上级禀告,他心里纷乱,准备自己亲自向雪照禀告。 只是他前脚刚离开大狱,钟师二人被捕的消息风一样传开了。 大狱瞬间炸了锅。 大狱左旁便是留城的演武场,那里正在犒赏云光军,赫赫扬扬摆了成百上千桌宴席,宴席已到尾声,许多人喝醉了,正是一片胡天胡地的模样。 大狱那边的炸裂迅速传染到这里。 “师子章钟天青被抓到了!” 这句话无疑是往烈酒中丢了点燃的□□,其效果足以惊天灭地。 整个演武场你传我我传你,一瞬间便轰然耸动。 演武场里带头的是王金虎,正和钟天青有杀主之仇,听了后立刻抹了一把脸,问道:“这可是真的!” 传话人道:“怎么不真?人正在我牢房里,兄弟们不信可去看看。” 王金虎眼睛瞪的比铜铃大,“这焉有不看的!” 他带了三五个头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狱里。走廊的第一间审讯室,圆桌后安静的坐着一人,正是钟天青。他和师子章被分隔开,一人一间房。王金虎知道师子章在隔壁,可师子章是皇孙贵胄,他不敢冒动,钟天青却不一样了,这可是他的死仇!也是全天下最恨之入骨的人! 他被酒意一激,一脚踢开了门。 圆桌后,垂首静坐的钟天青缓缓抬起头。 王金虎狞笑着:“钟天青,终于还是将你抓住了。” 钟天青在被抓来的短短路程中已经千思万想,对生死都有数种准备。 他平静地道:“你们殿下呢?怎么不来见我?” 王金虎道:“你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他撑掌大笑:“庆功大会!” 他仰天大笑一阵,与身后人点头道:“这可不就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赏礼么?” 钟天青依然平静。 王金虎望着他发狠:“你要见雪照殿下,可以啊,我们兄弟现在就押你去演武场,立刻请了殿下来,请他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斩杀你!以儆效尤!” 他身后的人激愤起来,立刻便要抓他,钟天青不等他们抓,从容平静的走了出来。王金虎等人慑于他的威名,一时竟不敢动手。 隔壁,师子章早趴在门口倾听,一见钟天青出门,便高声大叫:“不许去!你们带他做什么去!把我也带走!” 钟天青拐到他门前,吹了吹自己的额发,笑道:“你就别添乱了,老实呆着!” 他说完便不顾师子章的哀嚎,被捆着手,姿态安闲地向演武场走去。 演武场里早把宴席撤了,此刻成千上万人都站在原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钟天青一来,这嗡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眼神各异。 王金虎推着他向前走,钟天青所行之处,人们纷纷安静地让开。 这些男人未见他前,或扬言要生撕了他,或对他大加羞辱十分不屑,但此刻,钟天青与他们面对面,离得最近之人不过几尺远,他们全都统一的静默了。 “钟天青”这三个字总是出现在传闻和流言中,伴随着凶狠和杀戮等恶名,见过他真容的人很少,以至于人们常常忘了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面目狰狞,甚至……还有一些好看。 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王金虎撞了下旁边发愣的人的胳膊,那人回过神慌忙低声问:“怎么啦?” 王金虎不满:“看什么看!请殿下了吗?” 那人道:“刚派人去请啦,应该马上就到。” 同时,将军府,雪照的卧房外。 济麟捶拳在紧闭的房门外踱来踱去,他一来便听说雪照已服药睡下,算时辰也快要醒来。济麟不敢打扰,加之心里极度忐忑,便在房门外徘徊了一阵。 不久,安静的房门里传开一声轻微的咳嗽,侍从们立刻静悄悄地开了门,鱼贯而入。 济麟忙不迭的跟进来,见暖阁外沉重的绣花帘幔被揭起一半,房内香烟袅袅,雪照一身内衫,正在数人服侍下更衣。 他掩着唇,又咳了两声,抬头看见济麟,问道:“有事么,怎么这副模样?” 济麟垂了双手互相揉搓,走近两步,低声说:“方才……属下将钟天青和师子章抓获了。” 雪照穿衣的手停在袖子里,他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的问:“你说谁?” 济麟双手揉搓的更狠了,声音也不自觉的更低,“钟天青……” 他说到此处便闭嘴了,因为他从未见过雪照如此的神色。 人刚睡醒后,卧房中常常弥漫着静默的气味,雪照的目光在这静默中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许久,他凝眉,声音却很轻地道:“他还活着?” 济麟的心像被拧成麻绳,答道:“是……还活着。” 雪照道:“在哪里?” 济麟刚要回话,郭爷跑着冲进卧房,大声喊道:“殿下!您快去看看吧,有人报说,钟天青被抓了,现被将士们押到演武场去了!” 雪照披了外衫,立即出去。 他一路凝眉,心里更是一团乱麻,无数情绪、念头、决断挤在一处,混混沌沌,谁也挤不出头。 离得很远,他便看见无数将士像俑人一样伫立在演武场上,气氛诡异又严肃。 俑人的中心处有一块小小空地,那个肩背漂亮的青年被从身后绑着手,挺身立在当地。 众将士中为首的王金虎见雪照来了,立刻上去行了礼,抱拳道:“殿下!钟天青抓到了!辟邪余孽全抓到了!我天家南北终于可以安定!” 雪照仿佛听见又仿佛没听见,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穿过无数俑人似的将士,落到远处,那个人的身影上。 将士们纷纷避退,为二人让出一条大道。 那青年望向别处,目光避开了他。 王金虎激动地说:“殿下,今天正好是庆功宴,这是上天赐我们的犒赏,属下们请求今日便将他绞杀!慰我云光军英烈们的在天之灵!” 第31章 王金虎话刚落音,那青年缓缓道:“你们不能杀我。” 王金虎回头看他,众将士们也看向他,这是他们第一次听他开口。 钟天青有些别扭,始终望着别处,他清了清嗓子,道:“羊羔有孕,尚且不杀,”他咬咬牙:“我有孕了。” 几千几万人好奇的等他说不能杀的原因,等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四下僻静了一瞬,然后有人冷不丁“哈”的一声被逗笑,接着海浪似的,众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 连王金虎都笑了,直到他看见了雪照。 雪照整个人像是被封住,顿了许久,他缓缓走向钟天青,在一阵阵嬉笑和污言秽语中,走到他面前。两人面对面,直到把对方的发丝,面容,神情,衣饰看的清清楚楚。 雪照还是一身雪白的暗纹流光的华服,冠发整齐,无数人仰慕的那张脸上凝着眉,是一种近似忧虑的、复杂的、说不清的神情。 而钟天青还是一身熟悉的破烂旧衣,还有一身熟悉的漂亮风采。 钟天青没再回避目光,凝视着眼前的雪照。 雪照叹了一口气,缓缓上前,替他轻轻解开身后的捆绑。 钟天青肚子有许多解释和说明,但他还来不及说,便不用说了。 因为雪照对身后人说:“带他回我那里。” 一刻钟后,雪照卧房的西厢。 钟天青还是那身破旧衣服,坐在大榻干净华丽的锦褥上,正左右张望。 他对面坐着一个老者,正是云光军有名的毕大夫,毕大夫按着他的脉搏已诊断了许久许久,屋子里站着雪照、济麟、郭爷。除雪照外,那二人皆是屏息静气的等待毕大夫宣判。 终于,毕大夫诊完了脉,深吸一口气,然后,他冲那三人道:“他身上有姑射族的血脉!他是姑射族人!老天爷,这可是早已绝迹的神族了。他竟然真的能承孕!老夫真是生平未遇。” 济麟和郭爷倒吸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只觉目瞪口呆已形容不了他二人神情。 雪照负手而立,至今仍觉得有些懵,他想问的太多,一下子堵在心头。 毕大夫感慨完之后,顿了片刻,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医者眼中无其他,他激动地道:“姑射族与别族不同,男子之身不仅能承孕,且怀胎还分外牢固,”他倏忽转过身,指着钟天青:“是不是?” 钟天青愣了一下,道:“……是。” 毕大夫赞叹道:“那就对了!” “这是姑射族人的好处,”他砸了砸拳,“但是!我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姑射族虽然怀胎牢固,但是怀孕症状也分外强烈!” 他激动地踱来踱去,问钟天青:“你这些日子是否头晕恶心,是否畏寒,是否呕吐?” 钟天青张张嘴,“……是,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想了想,道:“曾见了血。” 毕大夫道:“那必然是你在行军途中,没有保养,现在脉象已平稳。”作为大夫,他顺嘴道:“既知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保养自己……” 说完毕大夫沉默了一会儿,济麟和郭爷也没说话,这件事不能细思,细思全是尴尬和沉默。 唯有雪照的目光落在天青身上,然后,他问毕大夫:“这些症状多长时间才好?” 毕大夫说:“依姑射族的特殊情形,症状来得早,去得也早,他既说好些了,属下推测最多再过半个月,这些症状便全消了。” 钟天青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简直比打仗更难忍受。 雪照点了点头。 “但是,”毕大夫思考了一下,又道,“畏寒、头晕等症状消了以后,他并非便如其他人一般好了,姑射族与众不同,他会有一些别的反应。” 他看了雪照一眼,皱眉道:“在姑射族,胎相安稳后,承孕人心境会起伏不稳,格外渴求另一半,需要另一半时时抚慰陪伴,否则……便会焦虑不安。” 钟天青听了毕大夫的话,尴尬的心里发毛,他立刻道:“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矫情。” 毕大夫叹了口气,没有与他多言,走到书桌前,欲写张补药单子,但他提起笔却又停下。 这钟天青是谁他知道,如今情势如何他也明白,是否还需要他开安胎药…… 他正犹豫时,听见雪照温声道:“烦请先生开张药单。” 雪照身后的济麟与郭爷微妙的变了脸色。 毕大夫开了药单,嘱咐天青休息,雪照济麟等三人便回到正房,雪照将药单交与郭爷去办,自己径直来到书案前坐下。 济麟实在没忍住,心有余悸:“天下竟有这般荒唐的事……” 他抢上来问:“殿下,您是什么打算?外面演武场的将士们还等您……等您回复呢。”他不敢说出绞杀这个词。 雪照对他道:“研磨。” 济麟愣住,雪照拿了纸笔,凝神思索一回,轻转笔尖,在案头袅袅香烟中,写下满满一页纸。 他写完后,拿出自己的私章,慎重的亲手盖上。 郭爷和济麟一见此般,便知他是给天家修书。 正在此时,卧房门外风风火火走进一人,正是师子楷。 他急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外面传说……” 他停下脚步,目光在房内三个人脸上转了一圈,惊叹道:“老天爷,竟然是真的……” 房中人没人理会他。 静默了一会儿,济麟低声向雪照道:“您素来受天下敬仰,加上这次又拿下南境,盛望空前,在这种时刻……与辟邪余孽沾边的事可千万要慎之又慎。” 雪照没有回答。 济麟追了一句,低声道:“况且虽是盛望空前,但也危机四伏……”他眼神向师子楷处飘了一下。 雪照垂眸,思索了一阵,望向师子楷,口中道:“我信他。” 师子楷一瞬间热了眼眶,低下头掩饰。 济麟心都凉了,“砰”地一声跪下,“殿下千万三思,外面数万云光军还等着跟您要人呢!人多口杂,人心难测!万莫顺行时翻船!” 雪照没有回答,安静的坐在案前。 师子楷热着眼眶望着他,心中荡起一阵阵更热的涟漪。他平复一阵,向济麟冷静地道:“若有人说陛下沾染辟邪余孽,那济小将军的继父是钟天青的亲爹,济小将军也脱不开干系啊!” 济麟瞪大了眼:“你胡说什么,我继父怎么会是……” 他顿住。 钟天青,钟禹生。 师子楷淡淡的道:“怎么不会是,我对你提过,你不去查,我便替你查了。” 济麟向雪照道:“属下真的不知此事!属下母亲自外公去世后便神智不清醒,入赘的亲生父亲又早就去世,家里本看不上这钟禹生,但我们孤儿寡母,母亲也就勉强招他入赘,并没有细究他的出身,十几年来,属下就从没正眼看过他!他……怎么会是钟天青的爹……” 师子楷凉凉地道:“这些钟小将军怕是要一一与外面的将士解释才行。” 济麟无言以对。 师子楷望了一眼雪照,道:“谢谢皇叔信我,我……外面那些人,我去安置,皇叔,你放心吧。” 雪照向他点头,他飘然出去了。 雪照拿起自己写的信函,那红彤彤的金贵印章下,满纸黑墨,上面第一条便是请罪,乱战中自己与敌将情不自禁一夜忘情,是错。第二条细说了如今状况,钟天青的特殊身体。 还有第三条。 雪照看了看,将信函合上,装入信封,命人快马加鞭的送去京都了。 这边西厢,钟天青自他们走后,便长舒一口气,在榻上端坐了一会儿。房门外静悄悄,竟然没人理他,他轻手轻脚下了榻,拿了圆桌上的苹果,三两口啃完了,然后扶着腰在榻上小心躺下。 看情况,如今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但是,他揪着头发发愁,师子章还在大狱里,他要如何才能救他?况且,如今他身在此处,又见不到他,他真让人砍了头自己连抢救都抢救不得。 以后自己要日日与雪照见面吗?像今日这般极近地面对面? 钟天青头皮发麻,只是想一想手脚便不知往哪里放。 对了……以后他还会大着肚子…… 钟天青崩溃的把头埋进枕头里,乱捶乱打。 不行! 他撑起头,面无表情的想,他最好回到牢里去,或者不在雪照眼皮子底下也好啊他蜷缩在床上,咬着手指头,忽然灵关一现,想起方才大夫的话…… 他有了主意。 一个多时辰后,夜色降临,天青房间始终没有人踏足一步。 就在天青怀疑雪照图谋将他活活饿死时,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天青一瞬间浑身紧绷,心脏发涨——他以为是雪照。 来人脚步轻盈安静,是个女子,钟天青浑身泄了力气,侧身一看,果然两个侍女打扮的妙龄女孩,各托一个餐盒,给他送晚餐来了。 每个餐盒里各端出两三样菜肴,小圆桌片刻功夫铺满了饭菜,整个房间香气四溢。 钟天青没动,等她们安静无声的走了才下榻,他来到圆桌前,顺着门缝向外偷瞧,院子里黯淡无光,外面人不知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又是瘦小的一章,然而为了这瘦小的一章,作者已经爆肝写到晚上一点……对不起各位…… 第32章 钟天青全然不知外面早已沸反盈天。 他看着桌上的菜。 菜肴只有几样,没有大鱼大肉,大多是烹制的看不出原材料的菜品,剩下便是草药青菜似的东西,但对拘禁而言算丰盛。 应该不会有毒吧……钟天青盯着菜肴转了三圈。 应该不会,且他实在是饿昏头了,他便坐下试探着尝了一口。结果一动箸便停不下来,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饭菜全动了大半。 吃饱后,他放下碗,心里渐渐涌上羞惭。 他真是好馋啊…… 他以前从不评价饭菜优劣,粗茶淡饭他从不挑剔,精致细脍也照样入口,极端艰难的时候,生土豆冷窝头他也吃得。 馋这件事,对他来说过于浅薄和幼稚了。 他轻轻抱住头,但如今他就是这般浅薄幼稚。 唉。 吃饱了,他才想起自己忘了点什么…… 他无奈的拍了拍额头,下次,下次一定要记得。 此刻,外面演武场。 演武场上的人被钟天青冷不丁自爆有孕逗笑,又眼睁睁看着雪照将他带走,他们的笑容凝结,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对王金虎道:“这钟天青真会扯,他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了吗?居然说自己怀孕了?” 另一人道:“怕死怕疯了,胡说八道了呗。” 先前人道:“可是殿下怎么像是信了呢?直接将他带走。” 另一人道:“这……谁知道!” 王金虎心事沉沉,没搭理他们。 此时,有人散布刚听来的小道消息,“毕大夫刚去殿下房中诊治过钟天青,他竟然是姑射族后人,确实有孕了!” 场上听到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与王金虎说话的人喃喃道:“娘孙姥爷,真是什么事都有!” 他们震惊了片刻,有人笑的猥琐,“乖乖!这人外号第一屠刀,看着并不娘气,竟然是个捅□□的!还是个被捅的!哈哈哈哈!还能捅出孩子来。了不起!” “孩子爹是谁?此人有胆魄,这种活阎王都敢压。” 有人直接开骂:“哼,这种破落户出身的烂货,说不得做了多少肮脏事,早有人说他和他主子师子章有一腿,这孩子八成是他主子的。” 演武场议论声沸反朝天,场上人在此处耗了许久,也未等到钟天青被押解回来。 没过多久,师子楷来到演武场,劝他们无事便可领赏回营。 有人凑过来向他道:“听说钟天青竟然查出身孕!还是姑射族后人!这可是真的?” 师子楷拍拍他的肩膀,笑容和他一样八卦,“说是如此,具体还需详细查问。” 闻言人群耸动,有人红着眼:“钟天青这个挨千刀的,有什么可查的,直接将他开膛破腹,这更解恨!” 师子楷唰的一声展开折扇,十分沉重的道:“我也恨不得如此,但他是要犯,此等大事还需要上报天家,咱们不好贸然处理!” 众人议论纷纷,“天家只怕更恨他。”“那岂不是他要白赚许多日子活命?” 师子楷轻悠悠叹息了一声,同离自己最近的将士透露道:“我听别的大人说,天家祖上曾受姑射族之恩,对天下百姓来说也是半神半恩,至今仍有人信奉他们呢!还有人日日祭拜。现查出钟天青是姑射族血脉,这件事怕不那么简单了。” 师子楷身边那群人听内幕听得津津有味,转过身,这内幕便风一样四面传开。 师子楷任由他们消化此消息,过了一刻钟后才一边劝,一边驱赶,终于将他们通通赶回营。 此时已入夜,师子楷擦了一把冷汗终于将今夜暂时糊弄过去。 遥远的西厢房内,房中灯已熄灭。 直到临睡前,雪照也未曾来。 钟天青紧绷了一日,此刻躺在陌生的锦被里,没有一丝睡意。 第二日,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依旧是一模一样的三餐一宿,熬到第三天,侍女们再次送上饭菜,钟天青面无表情的下了床,侍女们还未离开,他便已坐到圆桌前。 他捏着筷子,看了看眼前叫不上名字的菜肴,瞧中一小盘切成薄片的似菜非菜,似草非草之物,挑起一根。 他微微蹙眉,扬起漂亮的下颌,百无聊赖地问侍女,“这是什么?” 三天了,侍女第一次与他说话,紧张的打磕绊,“大约是一种草药。” 钟天青望着她,冷淡极了,筷子不轻不“啪”的一声落下。 然后,他盯着小白瓷盘子里那几根简陋的绿色小菜,不辩喜怒地道:“我又不是和尚,为什么整日吃这些?” 侍女们无端的被他震慑,态度倒是温和,“那您想吃什么?” 钟天青想了想,顺从本能,“辣的,最好酸一点。” 他把那盘白水煮的绿色小菜推给侍女们,“反正不要这种水煮菜。” 侍女们捧着盘子慌忙退出。 钟天青面无表情的盯着饭菜,一会儿后,挑起一边眉毛,确认她们真的走远。 继而,他板正的身架散了摊,揉了揉冷若冰霜的面庞,抄了一些白米饭大口吃了,又用勺子将其戳松散以复原,嘴里的饭刚咽下,他厌倦世界一般斜撑起额头,摆出一副对万事不满的模样。 侍女们匆匆赶来,手里居然还是那一盘小青菜,不过经过厨房调制,小菜拌了辣油香醋等调料,终于散发出了令人开动胃口的香味。 但,依旧是十分简陋。 钟天青一番姿态做足便罢了,他不甚挑剔,这种凉拌菜也爱吃,只是…… 他虽是要犯,却也…… 即便事已如此,那师雪照依旧是不冷不淡,不远不近的态度。 他咀嚼着那带着涩味的青菜,心中涌起一丝别样的怪异情绪。 其实,雪照一直未离开府里,确切来说,三日来,他几乎一刻也没能迈出房门。 钟天青之事的内情只有当日那五人知悉,自毕大夫为他诊断后,他便被拘禁在雪照院中,而雪照却暂离院子,在正院书房起卧,师子楷求见他也只得去正院。 师子楷进门时,雪照正端坐书桌后看一封信函,旁边的各色军报和信函堆了两摞小山。 师子楷点着那些书信,道:“军中所有的将军都上了信函要处死钟天青么?” 雪照淡淡地道,“是。” 师子楷问:“天家的回信……还未到么?” 他话刚问完,郭爷从外进来,到雪照身前不知附耳禀告什么。 雪照听了一阵,回复的声音变得暧昧低沉,“……他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但是……” 师子楷笃定他们在说钟天青,他恨不得竖起耳朵使劲听。 可惜片刻后,郭爷便领命去了。 师子楷的目光恋恋不舍的从郭爷身上收回。 “子楷。”他被喊回神,见雪照轻轻扬起手中一封淡黄信函,“天家回了。” 师子楷一惊之下,抢着看了那信函。看完之后,他抬起头,目光柔和地泛着光,道:“……恭喜皇叔。” 雪照微笑着摇摇头。 师子楷问:“皇叔的去信是如何说的?” 雪照将去信的抄本拿出来,师子楷捧着满篇墨迹的纸张细读。读到第三条,他眼眶红了。 他收起去信,还给雪照,与他谈笑几句便退下。 出门时,正巧看到有人气势汹汹的从雪照原本的院落大门被人撵出来,那人不满道:“我只是想求见殿下,为什么不让进。” 撵他的人道:“早对你说了,殿下在正院起卧,你还往这里凑什么。” 那人小声嘟囔着道:“殿下怎么想的?把他拘禁在自己院中,自己倒搬出来,还派重兵把守,什么金贵人么?”一边说一边不满地走远了。 师子楷上前与院子守卫闲聊,“怎么回事?” 守卫道:“一个闲人,听说那人在里面,想进去看稀罕。”语气苦不堪言。 师子楷笑道:“这样的人每日很多?” 守卫道:“这样的闲人占一半,剩下还有一半是寻仇的!” 师子楷哈哈一笑,心道:“我小皇叔,缜密!” 这日黄昏时,西厢房。 钟天青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从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踱到东边,他抱着手臂,随意停在床榻前。 侍女从外进来,见他望着墙壁一声不吭,惴惴不安的问:“您怎么了?” 钟天青连低头看一眼都不看,张口便是:“床铺太硬了。” 虽是□□,但侍女态度奇好,看了看那崭新的厚软锦被,小心地道:“那给您换一床?” 钟天青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寂寞疯了。 “就没有软一些的吗,这个被子我……我睡不着觉!” 不知为何,这句话将他心绪忽然点燃,声调瞬间便拔高了。 侍女们吓了一跳,“马上,马上给您换一床。” 钟天青心中尚且留存着一丝身为囚犯的自觉,“……算了,不必。” 侍女们莫名其妙,只得先将晚饭摆好。 及至钟天青坐到饭桌前,随意一瞧,又瞧见那个白瓷碟子盛着的小青菜。 三天,他已经至少看见这道菜三次。 虽然这次是酸辣的。 钟天青心中波涛汹涌,他忍了又忍,用筷子戳着那青菜,戳了一下又一下。 他不情不愿的将菜混着米饭塞了满嘴,正咀嚼着,有人忽然从外走进。 钟天青愕然抬头,迎面瞧见进来的雪照。 两人离得极近,像上次在演武场一样近。 只是那时在混乱的外界,此时在私密的,安静的卧房。 钟天青满嘴含饭,他设想了一千次一万次,万万没想到自己再见他会如此英姿。 两人四目相接,都未说话,雪照却似乎含了点微笑。 钟天青低下灼热却冷漠的脸,继续无情的吃饭。 雪照侧身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第33章 呵,三天了,第一次来。钟天青朝向雪照的那一边侧脸已经快燃烧了,他燥热又鄙夷地想。 任由旁边人看着他,他维持英姿,冷酷的犹如进食的仓鼠。 雪照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态度,连关怀都很适当,“这里待得惯么?” 钟天青拿着筷子的手停下。 “待不惯。” “哦……”雪照的口气听不出情绪。 “哪里不惯?”他接着问。 钟天青使劲捏着筷子,捏的指节泛白。 评论食物不体面,他又不是女人,不该如此计较,但是。 “饭菜我不喜欢,没有味道。” 雪照看到他在那盘小青菜上挑挑捡捡的筷子,柔声问:“那你想吃什么?” 钟天青认为这还算一句人话,答:“香辣猪蹄。” 雪照严肃的看着他半晌,认真发问:“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嚯。 钟天青一口气从丹田直冲进气管。 香辣猪蹄不好吃,难道这种小青菜,和炖的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好吃吗?! “……”他还未张口,雪照立刻改口道:“明日让他们备上……莫要激动。” “?”钟天青自认没有激动,最多不过是找茬而已,他怎么会激动,他又不是女人! 雪照看他眼下有淡淡青色,问:“未曾休息好么?” “嗯。”钟天青应了一声,但莫名的觉得这样答不合适,特地补上一句,“被褥睡不惯。” 雪照点了点头,其实这是二人重逢后第一次安静相处,该有许多重要的话要讲,不应总是环绕这般吃喝起居的小事,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 雪照坐了片刻,道:“那不扰你,早些休息。” 不知是否他错觉,钟天青身形一顿,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道“嗯。” 雪照走了,他走了,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钟天青平淡的用完饭,平淡的洗漱更衣,平淡的躺进被褥。 他睁着双眼,根本无法休息。 低沉的心情持续了一夜,第二日他起床时,明显眼下青色又深了一分。 但这低沉却在第二日上午又转好。 因为上午雪照又来了。 如昨日关怀他那般,十分温柔又十分客气地停留约莫一刻钟便走了。 钟天青阴云转晴,脸上的冰封稍稍解冻。 雪照走后没半个时辰,七八个侍女抱着大包裹出现在他房中,钟天青不明所以。 那几个侍女道:“我们奉命给您换新被褥。” “什么新被褥?”为何要换新被褥?钟天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您昨日不是说被褥不舒服么?” “……”钟天青迷茫了一刻,立刻道:“额……是。” 侍女们抖开大包裹,里面现出雪白的全新被褥,松软馨香,她们道:“这是内务处昨夜新赶制的,您试试是否合意。” 钟天青屋里的原有的几个侍女上前看热闹,只见白如宣纸的纱布针脚精细,打开一看,里面蓬松暄软的覆着云朵一样的棉花。 她们不敢喧哗,但是都在窃窃私语,“这是什么纱布,从没见过这样绵软的。” “棉花也不像是棉花,像是云化了。” 她们低声问送东西的侍女,“恕我们眼拙,竟认不出东西的出处。” 送东西的侍女十分谦逊,“不过是日用的平常东西罢了,谈不上什么出处。” 待人走了,侍女们将新棉被和配套的褥子等物替换了旧的铺上,钟天青试了试,如卧云上。 仅身下垫床的褥子就有五层之多。 侍女中有人笑叹:“这就是身下撒一把黄豆也硌不着了。” 钟天青垂着头没说话,当日夜里,他躺进柔软舒适的被褥里,许是这份柔软神奇的起了疗效,他身心俱松,不一会儿便意识迷蒙起来。 接下来几日雪照每日定时来看望他,只是两人交谈极少。 直到第四日上,雪照忽然没来。 钟天青一早,便在圆桌前坐下,十分淡然,谁也不理,到了雪照平日来的点,他挑眉向房门处瞥了一眼,房门紧闭,无人来扰。 钟天青翻翻书、看看窗外或小睡一觉,和往日并没有不同,夜间用饭时,他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忽然指着桌上问:“今天怎么不见那个小青菜。” 侍女们答:“按惯例不是天天都有。” 钟天青点了点头,筷子挑了几口米饭,然后轻轻放下,道:“我不吃了。” 侍女:“?” 前几日不是还十分厌烦,说那东西淡而无味么? 她们不敢多言,忙将桌上东西收拾清理了。 钟天青的生活十分简单,与牢狱类似,饭后便只能去睡觉。月光下,他脱的光裸,小麦色的肌肤滑进云一样的雪白棉被中,奇异的纱和棉像温柔的双手抚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理。 钟天青一次一次用手臂滑过棉纱,这种被抚爱的错觉,令人觉得自己分外委屈。 他眉头微皱,用手指轻轻按住,心中有一丝好笑。 自己还真是……越演越像真的。 同时,雪照书房。 自雪照与天家商定完钟天青的生死后,关于如何对军民交代,他们几人各个意见不一。 屋里为了照明点了数十盏蜡烛,灯火辉煌,雪照坐在书桌后面,师子楷依偎着书桌替他慢慢研墨,济麟则与郭爷站在下面。 师子楷第一个笑道:“若依我的意思,既然天家也答应留钟天青一命,而对天下又需有一个交代,不如我们找个死囚替了他,斩首示众也好,挫骨扬灰也好,天下人满意,咱们也达到目的,这是最好的法子。” 郭爷想了想,小声道:“……可是外面还要将钟天青剖腹晾尸呢,他身体特殊,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人替他?卑职觉得……若不能万无一失,还需斟酌。” 他低头瞧了一眼上面的雪照,声音更低了:“还有……外面关于他身怀有孕之事已传疯了,对孩子是谁的……更是议论纷纷,我已下令所有奴仆禁声,但终非长久之计,还需商量个说法出来。” 师子楷道:“这件事倒简单,有人问只说未审问出来,然后暗地里散布消息……可引到别人身上。” 他想了想,补充道:“或可如此:先将钟天青□□至生产,然后找个由头不杀他,说天家将他收押到某处,将他收押几年做做样子,过几年,消息淡了,再将找人替换他出来。” 他说完,向济麟道:“济小将军以为如何?” 济麟自上次被师子楷揭出钟禹生之事,回去后与钟禹生对质,钟禹生承认此事,辩称并非自己未提,而是济麟一家没问,济麟几乎气倒,并令他禁足家中,不许外出。 从那后济麟气势矮了半截,此刻,师子楷叫他说,他虚弱又迟疑地道:“杀母留子最好。” 他心中知道这话不该再说,但这才是对雪照百利无一害的做法。 雪照摇摇头,对他们几人的说法俱是一笑,他道:“隐瞒或捏造只会将造出更多麻烦,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犯的错,该是如何便是如何罢。” 师子楷听他意思竟然是要认,忙说:“不急,不急,此事可再商议……皇叔,您在天下人心中至高无上,可钟天青他毕竟是叛军首领……” 且推算起来,钟天青怀孕的时间那样敏感。 他咽下后半句,道:“请您三思。” 雪照一笑,“放心,你说的我都明白。” 师子楷等左右你看我,我看你,只觉更不放心。 房中静默无声,此时,有侍女在门外晃了一晃,郭爷见状便悄悄退出去,与那侍女耳语一番后回来。 雪照从一堆大事中拨冗,低声问他:“如何?” 郭爷道:“按殿下吩咐,内务处已给他送了新被褥,用的殿下上次的封赏,白雪纱和云丝棉。” 闻言,旁边的师子楷挑眉,济麟则更颓败阴沉。 西洲特产白雪纱,价格贵比黄金,且产量极少,常人拿着黄金也不好买。东北极品云丝棉更是只作贡品,专供天家使用,宗室子弟如师子楷等人都摸不着。 这些虽是日常用物,但价值比起古玩奇珍不遑多让,故此,天家上次才将它们作为封赏给了雪照,且还挑的其中上上品。 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一个“囚犯”做了被褥。 师子楷向雪照调笑道:“这两样可都是世间极品,皇叔出手可真吓人。” 雪照摇摇头笑道:“这些东西放在仓库里也是落灰,他需要,正巧给他用了。” 师子楷仍然咂舌。又听郭爷道:“库房里那两株龙息草,每日切成小段,给他充凉菜用,这几日用完了,刚下面说,他用饭时问了一句。” 雪照点点头。 师子楷刚只是看热闹,这下已疯了,他伸手:“慢着!龙息草……是我上次送来那两株龙息草吗?” 郭爷平静地答:“回大人,正是。” 师子楷看看雪照,看看郭爷,惊的声音都破了:“你们疯了吗?龙息草可活人性命,那是至宝!你们……把它拌凉菜?” 雪照平淡一笑,:“这有什么?无非都是给人吃的。” 师子楷看着他,目瞪口呆。 雪照想了想,随意对郭爷吩咐:“给我拿纸笔,我要给天家去一封信。” 师子楷从剧震中回过神,忙问他:“有什么要事么?” 雪照铺开纸,神色从容平静,“没什么,只是与他再要几株龙息草。” 他垂下眼眸,自己摇摇头,低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向人讨东西。” 与天家……再要……几株…… 师子楷刚才只是剧震,此刻他已经碎裂。 灯晕下,雪照低头写信,暖光给他眼下脸颊染上淡淡粉色。 师子楷木然地望着他,认为小皇叔看着平静,心中已疯了。 第34章 被褥全换了新的,龙息草每日当饭吃。 第二日钟天青起床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素来坚强乐观,将眼底青黑揉搓一通,安慰自己道:“挺好,这样找起茬更像那么回事。” 早上,侍女摆饭,钟天青在圆桌旁等待,双手握了筷子无聊的不停轻击桌面。 侍女打量他,“您怎么了?” 钟天青被她问的一脸疑问,道:“我怎么了?” 他看侍女目光落在他手上,便收了手,道:“无聊而已。” 接着,他并不想问,但是顺嘴脱口而出一句:“你们殿下呢?” 侍女道:“奴婢不知,您若有事,奴婢可去通传。” 钟天青“哦”了一声,想故意找茬,又觉得无甚意趣,道:“无事,我能有什么事。” 一时饭毕,他青黑着眼回去补眠。侍女们看他这恹恹的模样,心里有些擂鼓。 钟天青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半坐起身,身上搭着被子,看向窗外。 窗外便是雪照的院子,这里是雪照临时征收下榻之所,花草树木大多是原主所设,并不精致,没有多少他的痕迹。 片刻后,钟天青看院门打开,侍女引着一人经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一怔之后,房门已开,雪照站在门外。 钟天青看着他,半倚靠在床榻上,被子覆在腰间,像个病患似的。 雪照目光沉了沉,缓缓走近,在他手边的床榻倾身坐下。 钟天青掩在被子里的手指忽然瑟缩。 雪照淡淡的问:“听下面人说,你不舒服?” “?”钟天青否认:“没有啊。” 他顶着一张青黑的脸和雪照四目相接。 过了一刻,他灵光一闪,“是,在这里我待得不习惯,你还是将我放回大狱吧。” 雪照静了片刻,道:“你要回大狱?” 钟天青点头,“把我放回原来牢房即可,师子章旁边那间,他是个蠢人,又招人恨,一眼没人看被狱卒打死也不稀奇。” 雪照望着他,目光越来越深沉复杂,良久,严肃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有了我的骨血。” 钟天青被他话中寒意震住,同时并不明白是何意思,待反应过来后,又因这二人之间谁也默契不肯提隐秘之事被戳开,脸颊瞬间染上粉色。 雪照望着他,目光落下,停留在他只着单衣的肩头。 他淡淡地道:“我不可能放你走。” 钟天青细细体味这话里意思,心中懵懵懂懂,他问:“因为我有孕,所以殿下要保我性命,要对此事负责?” 雪照停了片刻,算是默认,慢慢地道:“你是我的责任。” 钟天青被此言击中,心里瞬间满是甜软,但又像酸浆果爆炸般一片酸涩。 他是责任,只是责任,但能做责任也好,不是么。 他压下心头百般滋味,似笑非笑道:“殿下果然是万人称颂的大好人。” 继而他立刻道:“可那师子章也对我有恩,我对他也算有一份责任。殿下,实不相瞒,我在此地数日,连他生死也不知道,我知他可恨,以后死多生少,若能见他一面,我心里也算了了牵挂。” 雪照的目光扫来,钟天青虚弱的扶着额角,“头疼。” 雪照不为所动:“头疼便要请大夫看。” 他回身叫人请毕大夫,钟天青想拦都未拦住。 片刻后,毕大夫真的被请来。 进门后,他一眼看到钟天青,第一句便问:“近日休息饮食不好么?” 钟天青尴尬地“还好,还好”糊弄过去。 毕大夫为他诊脉,诊完后又看了看他眼睛,顺便一眼扫过床榻。 他向雪照道:“胎相稳固,身体元气恢复得很快,只是面色不够好,大约是思虑过度的缘故。” 毕大夫斟酌着道:“还是属下之前所言,承孕人亟需呵护关爱,前次屋里人太杂,属下有些话也未曾细说,姑射族人胎相稳固后,心绪激发,有时□□也会亢进。” 除毕大夫外,屋里剩下的那两人顿时安静。 雪照还未怎样,钟天青先闹了个大脸红。 毕大夫接着道:“□□难平,心绪难平,这便是他们焦虑的根源,故此除饮食疗养外,必要时需另一方辅助纾解。” 钟天青被这几句话捶进地底,他恨不得立刻高声道:“我不是,我没有!” 然他还未张口,雪照淡淡地问毕大夫:“他身体受的了么?” 毕大夫道:“姑射族胎相强健,身体也强健,尤其男子身体紧实,据说,怀孕六七个月小腹处也不见痕迹。” 雪照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 毕大夫拱手,开始收拾药箱。钟天青在床上坐着犹如一颗风吹雨打后的蔫茄子,他的脸又涨又烫,强自给自己打圆场,“……按大夫说言,所谓焦虑等等,是身体天性决定,是以身定心,人也不能控制。” 毕大夫想了想,认真地与他探讨道:“也并非如此,从药理来说是身体天性促发心绪与□□。然从深一层来讲,承孕人与爱慕之人激发□□才能受孕,受孕后又易心绪难安,又得爱慕之人爱慰后,身体满足,心绪归于平静,如此循环才成了一族天性。说是以身定心,其实也是以心定身,此乃一体。” “……”钟天青被彻底打折。 毕大夫被送走后,雪照回到房中,在他身边慢慢坐下,沉默了片刻,一手轻轻放在他被角。 钟天青立刻激动起来,“我没有他说的症状。” 雪照停了停,柔声道:“你不是要去看师子章么?”他掀开被角,“我陪你去。” 钟天青愣住:“什么……” 雪照已站起身,“外面形势不好,你一人去太危险,跟着我。” 半个时辰后,钟天青第一次离开此地,换了衣衫,罩了斗篷,一身下属打扮,跟在雪照身后,向大狱而去。 为避人耳目,他们乘车过去,到了大狱二人才下车行走。 长大后,这是钟天青与雪照第一次一起行走在众目睽睽下。 从大门到牢房处不停有人向雪照行礼、请安。每一个声音都饱含热忱、尊敬、爱戴、仰慕。 很好的印证了他说的“人人称颂的大好人”之句。 钟天青隐藏在暗影下,看着前方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勾起。 大狱里,钟天青那日被带走后,师子章便因过于吵闹,得到了一通殴打,他被打的萎靡不振,半夜醒来,听到走廊里的狱卒闲聊:“听说了没,先前带走的那个钟天青竟然怀孕了!” “怎么没听说,如今留城上下哪还有没听说的人。” 师子章掏掏耳朵,他恍然听到钟天青三个字,但后面的,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着与平常男人无异,怎么竟是个走后门的。” “这里面学问,一看你就不通,那不叫走后门,那叫被走后门,真正喜欢走后门的该是这屋里的人。” 师子章脸颊使劲贴着门框,正巧听到自己房间的门框被轻敲了一下。 他一愣。 外面道:“不过,他伺候他主子虽伺候的好,但肚子里的东西也不一定是他主子的,毕竟辟邪军全是男人,指不定谁跟他玩出花儿来。” “嘿嘿,到底何时能审问出来,现在全城老小全都等着听呢!” 师子章再三确认,前后联系,认定他们所说之人确实是钟天青,只是,他们不知道钟天青是个男人吗!? 走后门?龙阳之癖,这他知道,师子章想了又想,全然没觉得钟天青有这癖好。编排这个也就算了,污言秽语他也晓得不会少,可怀孕是怎么回事? 男人怎么怀孕,云光军都傻了吗? 师子章迷茫了。 接下来几日,他时不时听到狱卒提起钟天青怀孕之事,他愈加不解,或许这是钟天青为活命编的瞎话? 这日,师子章照常贴着门板听外面人说话,忽然狱卒齐刷刷跪倒,大声道:“恭迎殿下!” 师子章受惊不小,脸赫然离开门板。然后他听雪照道:“打开门,你们去外面守着吧。” 门锁落下,他往后猛的退了三四步,却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之人走进牢房,褪下黑色斗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惊喜的叫出声:“天青!”随即反应过来捂住了嘴。 钟天青也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师子章喜到无以复加,随即,他反应过来,向外看了一眼,正好门口飘过一角白色衣衫。 他刚才果然没听错。 师子章迷茫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回过神,见钟天青盯着他上下打量:“你没事吧,除了头上脸上的伤,手脚可有大碍?” 师子章傻傻地摇摇头。 钟天青快速低声道:“殿下,我会想办法救你,你不要冲狱卒发脾气,你看,否则你只能吃亏!”他指了指师子章头上脸上的血痕。“以后若我不在,你要听元宝和铁头儿的话,他们两个是可信的人。” 师子章被他一番交代搞晕了,一时顾不上澄清自己没有冲狱卒发脾气,他只是那日见钟天青被带走,因吵闹被狱卒打出来的。 他道:“什么意思?你怎么救我?对了,他们说你怀孕了,到底怎么回事?”说到后面,他语气中已是荒唐不已。 钟天青顿了一下,略有些不自在,“这个……是真的。” 师子章虽问他“怎么回事”,是望他解释这个传言是如何产生的,他没想到会得到“是真的”的回应。 他甚至没听明白这三个字,“啊?” 第35章 钟天青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我确实怀孕了。” 师子章定定的望着他,没动。 钟天青尴尬地道:“你在牢狱中大概只听到一句半句,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你出来再细说吧。” 师子章的神情像是骤闻亲娘改嫁,又像是养了多年的宠物狗忽然被人抢走吃了。 钟天青不忍再看,放开他便欲出门。 师子章此时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一瞬间便将那雪白的衣角,钟天青毫发无伤的模样,以及钟天青承认有孕的尴尬神态穿成一串。 他脑中闪过那句“不知是谁玩出的花儿。” 他一把拉住钟天青:“你……是师雪照做的?” 钟天青没想到他一猜就中,不好多说什么,略低头算默认了。 他没想到这一低头,使得师子章脑中勾勒出无数个离奇的故事。 师子章攥着他衣袖的手泛着白。 钟天青不敢多留,使劲掰开他的手。 没想到他一掰之下竟然没掰动,师子章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力大无比。 钟天青只听到头顶一个隐忍的声音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钟天青无法解释,尴尬的不敢抬头直视他,匆匆走了出去。 到走廊上,他瞟了一眼,雪照正背着光,站在门厅处。 他走到某间牢房前,忽然躬身将一把薄薄的刀片塞进门缝。 二人回到车上,驶离大狱,从此处到府里只需片刻功夫。 钟天青许久未出门,顺着窗缝向外看去,留城大街两侧满是商贩,有卖泥人的,有卖小儿玩具的,有卖零嘴的,缤纷各色,琳琅满目。路上行人不多也不少,皆是慢慢徐行,一派悠然。 他二人并肩而坐,车里轻轻摇晃,像个摇篮,钟天青舒服的眯起眼,一道窄窄的日光斜映眼帘。 忽然,雪照对车外道:“先不回府,绕一圈吧。” 钟天青当然乐意极了,马车穿过留城最宽阔平坦的大街,吱吱呀呀作响,令人听了骨软筋松。 街上有一处小摊,师傅是个巧人,卖会自动打拳的木头小人,形状各异的木头人齐刷刷插了一排,吸引了一众小男孩。 小男孩从五六岁到七八岁不等,高高低低的围着小摊,木头人每挥动一次拳头,他们便要爆发出“吼!”“哟!”的感叹声。 钟天青的马车慢悠悠的路过,他也伸长了脖子瞧稀罕,马车经过了小摊,他的双眼也随着眼巴巴向后看。 他身后有人低声道:“等一下。” 钟天青回头,见雪照撩起前衫,风姿挺秀的下了车。 他走到那小摊前,挑了一个木头人。 因这木头人价“高”达一百文钱,围观的小孩们父母多不许买。 见终于有人从摊子上拿走了一根,他们发出“啊”的一声无限艳羡的叹声。 车里的钟天青捂住了脸。 雪照衣衫清贵,丰神骨秀,与手里的木头人略不匹配,但他十分坦然,悠悠然回了车。将木头人递给钟天青,柔声道:“给。” 钟天青脸上泛着莫名的微红,低头接了过来。 回府时天已全黑,他们的马车径直行入后院,在小院门前下车,灯火的昏光被吞入黑暗,脚下的青石小路泛着湿滑的光。 雪照走在前方,钟天青傻乎乎地举着一根木头人跟着他。 前方人忽然停下,朝他伸手,钟天青一愣,雪照已握住他的手,道:“小心,路滑。” 他二人向前慢行,一个稍微在前,一个稍微落后。 钟天青一手被牵,一手举着玩具,感觉自己仿佛多了个爹。 这段路十分短暂,也十分漫长。雪照送他到门口,还伸手替他打开了房门。 屋里点了两盏灯,但依然暗晦,钟天青进房后,仔细瞧了瞧,才将小木头人放在空着的桌上,他低声道:“多谢。” 雪照一笑,没有进房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钟天青在房中转了三圈,然后趴在桌上,回想了一遍今天的经历,热着一张脸埋进胳膊里。 这边,雪照回到正厅书房,书房与钟天青处不同,因他夜里处理公务,总是点着几十盏烛火,照的屋里煌煌如昼。 师子楷伏案桌上,正帮他处理今天的紧急军务,见了他一叠声道:“皇叔!你可回来了,你再不来,侄儿要批军报批到晕过去了。” 师子楷素来风趣,雪照唇上挂了笑意。 见状,师子楷立刻趴在军报上,机警地问:“皇叔去了哪里?为何心情这么好。” 雪照正在喝茶,莫名道:“有吗。” 他想了想,望着房内数十盏烛火,忽然将郭爷喊来,道:“库房里是不是存着一些不夜珠?” 郭爷道:“有的,上次子楷大人送来的赏赐里有二十颗,都是极品,至今还封着未开箱。” 师子楷一拍手,“嗨呀!暴殄天物,那东西一颗顶十盏蜡烛,皇叔,你何必还点满屋烛火。” 郭爷向他解释道:“领了赏后就堆进库里了,库里东西太杂,不仅殿下忘了,属下也忘了。” 雪照道:“封着不用也是浪费,拿出来吧,夜里走路当个灯笼也好。” 郭爷应是,雪照想了想对他道:“拿十颗送到钟天青那里。” 师子楷一个激灵,耳朵竖了起来,笑道:“哈哈,皇叔也是不易,钟天青又闹腾了么?这次向你要什么了?” 雪照微笑道:“没有,不要胡说。” 师子楷极力探听,下颌顶着军报,笑眯眯地道:“我不信……皇叔,美人造作,也是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好说的。” 雪照笑着摇头,“真的没有。” 他接连否认,那便是真的没有。 师子楷这次信了,他抽回身,望着雪照,靠在椅子上,笑着笑着慢慢变作一声叹息。 “我的小皇叔呀……” 第二日,雪照照例来看望钟天青,毕大夫也来为他复诊。 诊完脉后,毕大夫迟疑了一刻,“恕属下多事,但为人医者,不得不尽其事:您二位还是各自独卧么?” 雪照问:“是的。” 钟天青强调:“我好得很,没有一丝症状。” 毕大夫摇摇头,道:“良医药于病前。” 雪照道:“多谢先生,”他没说别的,只道:“请先生再开个补方吧。” 毕大夫低头写补品方子,雪照收了方子后将他送走,没有向钟天青多提一句。 雪照走后一整日,钟天青思及毕大夫所言,心里惴惴难安,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挺着怪异的大肚子躺在雪照旁边,他便头皮发麻。 同时也隐隐担忧,若自己真有了那些“症状”,该怎么办? 至夜,郭爷从库房翻出不夜珠,派人送到钟天青房里。 来人带了五个黑漆漆的雕花木盒,封的严严实实。 侍女们都来看稀罕,钟天青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黑漆小雕花盒子。 倒是金贵,钟天青心道。 他揭开小盒子,里面黑绸缎上盛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珍珠,光芒四射。 在场的人全都忍不住惊叹出声。 当即,这十颗珠子便被高高低低悬于房内,光芒映得满室光明。 这可成了奇景。 侍女们抬头望着珠子们,与旁人低声私语,谁也不愿离去。 直到房门忽然被推开,雪照一身白衣站在门外。 钟天青大惊,此时已是就寝之时,他来做什么? 他炸了毛似的立刻站起。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向他请安后纷纷退出。一时间房门紧闭,只剩下他二人。 钟天青心跳如擂,抢先问:“夜深了,你有事么?” 雪照慢慢朝他行来,低声道:“我没事,只是怕你有事。” 钟天青一瞬间被这句话问虚了。 他强道:“我能有什么事?大夫的话也不一定全都准确,我就好的很,也不需要……你。” 雪照在离他极近处停下,他身上淡淡的山泉水似的清味,在夜里,在封闭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钟天青不想闻到,但是,他轻轻呼吸后,又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道:“若你不放心我腹……”他说到此处,十分羞耻的立刻截断话头,道:“……反正你来也可,但我们事先讲好。” 他偷偷把盖着小腹的衣襟往下扯了扯,态度坚决:“我们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雪照淡淡一笑,向前一步。 钟天青立刻闭上眼睛,睫毛轻颤。 紧接着,他闻到一股泉水清味擦身而过,片刻后,他睁开眼,看见雪照侧身站在床边,将一块黑色绸缎,轻轻蒙在不夜珠上。 然后,雪照低下头,在昏暗的光下,慢慢抽开衣带,褪下雪白的外衫。 房内的不夜珠全蒙上黑色绸缎,仍有堪比点了十支烛火的功效,床上放了一层绯红的轻纱帘子,阻隔了帘外的迷蒙光晕。 夜色深沉,光摇红影。 钟天青躺在里侧,双手整齐的摆放在胸前,用被子掩住腹部,与雪照隔了不远不近的半尺远,稍一翻身便能碰到,但他毅力卓绝,浑身僵硬的躺了半夜,硬是一动不动。 等到月上中天,四下无声时,他眼眸转了转,悄悄望向旁边人。 雪照的眼睫轻闭,侧脸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单看皮相,这个人也是美的,钟天青失神的想。 在黑夜里,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看他。 第36章 第二日鸡鸣时,师雪照便起身出门,而绯红的轻纱帘子里,钟天青裹着温暖柔软的被子,向床更深处滚了滚,直睡到日晒三竿,他才揉着眼睛起身,迷迷蒙蒙的问外面:“几时了?” 外面答:“巳时了,马上摆午饭。” 钟天青一愣,看了看窗外,确实已是隅中。 昨夜他是几时睡的……钟天青捏了捏额角。 他穿着里衣下床,忍不住打了个哈气。 侍女们悄然从外进来,散布在四处洒扫忙碌,谁也不敢抬头看他,其中一个侍女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外面给您备了洗澡水。” 钟天青哈气还没打完,双目含着水光,脸还有些久睡后的潮红,他道:“大早上洗澡做什么?” 侍女不敢再提,忙命人将水撤了。 钟天青不以为意,大喇喇地走到衣架前,他看见一件不属于此地的东西——一件雪白流光的外衫,正是雪照昨夜换下的那件。 这件昂贵、洁净、遥远的东西,怎么就挂在他的衣架上了呢。 钟天青微微歪着头打量它,等他回过神来时,房中已四下无人,他大了胆子,轻轻走上前,脸凑过去,在离那布料二指远处停下,深深、深深地嗅了一下。 是清淡的山泉水似的味道。 他睁开眼,反正房里只有他一人,他索性彻底不要脸,向前埋进轻薄的衣料里,闭上双目,在那变得清晰的、明确的、包裹着他的味道中,尽情呼吸了几口。 而后,他直起身,一侧目,正好瞧见前次雪照为他买的那根小木头人插在旁边。 他看看这并排放着的两件东西,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滋味。 最后,他目光下落,无意间扫到摆放在衣衫旁边的几件东西。那是雪照昨夜换下来的佩物,一条束腰,一张薄纸。 他拿起那薄纸打开,一看,应是毕大夫写给雪照的补品方子,他长日无聊,便细细读下来,这一读不要紧,他一口气喘了半日。 除了两味常见的安胎药外,那药方上几乎全是壮阳强身的大补之药,凡天下所有能想到的,都在上面。 钟天青越看,眉头皱的越深。照这个吃法,阳痿怕也能治好了。 中午,午饭一上桌,钟天青便警觉地盯着菜肴打量,他从未吃过饭菜之外的东西,毕大夫若给他开补品,便只能是加在饭菜里。 这盘软软滑滑的白色膏状物是什么东西? 那盆炖的看不出形状的汤味道也很可疑! 咦,这碟小青菜好久未见,怎么今日又有了…… 他真想问侍女这是些什么东西,然而侍女们全部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他只得罢了。 吃完这顿饭,他隐隐担心腹中胎儿的安危,想了想,他决定去院里发散发散,向侍女道:“我在这屋里憋的久了,可否去院里散散心?” 侍女们面面相觑。 钟天青名为囚犯,但侍女们被交代过,自知绝非这般简单,况且,她们只是伺候日常起卧,其余事由院里院外的守卫负责。 侍女们想了想便应了,随在他身后伺候。 钟天青出了门,仿佛出了牢笼,他在院中缓缓溜达了一阵,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正房处,那里本是雪照卧房,如今雪照搬到正院书房去了,卧房里便只剩下空荡荡的家具器物,安静且冷清,但那精致的雕花家具,珍贵的摆设,温暖厚重的纱帘缎幔,无一处不诉说此处的不凡。 钟天青从门缝里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他对这卧房的好奇就如同他对雪照褪下的衣衫的好奇。 想碰一下,就是想碰一下。 他将院中全走遍,最后回到西厢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静静地坐下。 天色从昏沉到深黑,仿佛只用了一会儿功夫,他撑着下颌,望着院门处,像个乖巧的小孩。 侍女低声道:“该用晚饭了。” 他目不斜视,“不饿,等等再吃吧。” 侍女们只得走了,过了约摸半个时辰,院门打开,一个身影进院,虽然只望见模糊轮廓,但威仪棣棣,钟天青知道那是雪照。 雪照走到他身边,柔声问:“怎么不回房间?” 角落里,一个年纪极小的侍女忽然出声,“在等您!” 钟天青一愣,高声道:“哪有?!” 雪照莞尔一笑。 那小侍女被大侍女提走了。 钟天青气呼呼,雪照笑着问他:“那你在等什么?” 钟天青脸发胀,梗着脖子说:“我只是不想回房,只是想在外面坐一会儿……”他越说声音越虚。 雪照看着他,忽然道:“天青,”钟天青极少听他这样正式的喊他名字,浑身像被电了一下。 “干嘛。”他臭着脸道。 “……你曾说过父亲在你很小时离开了你,你的愿望就是找到他,如今,你还想见他吗?” 钟天青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父亲……这个世界里的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即便是以前世界里他的亲生父亲,也在他很小时便抛弃他们母子走了。 钟天青闭上嘴,望着前方,道:“那些话是逗你玩的,他既然不见我,那我何必见他,他看不起我,我也一样看不起他!” 雪照长久的凝视他,柔声道:“那就是还想见。” 钟天青一噎,气鼓鼓的望着他,却见雪照映着夜光一笑。 钟天青鼓起的气顿时泄了气,垂了脑袋,抱着自己的双腿上下揉搓。 忽然,下颌被温润的手心轻轻托住,雪照问他:“累了么?” 下颌是敏感之处,被另一处肌肤包裹,钟天青立刻像是浑身通电似的酥麻,比方才被喊名字更甚。 夜光下,雪照的双唇轻轻闭着,唇峰挺翘好看。 钟天青干咽了一口,回答:“嗯。” 二人回了房,一番整顿后,又到了钟天青胆战心惊的时刻。 他像昨日一样,爬到床榻最里面躺下,躺的规规矩矩。身边轻微一动,雪照随后也脱了外衣上来——钟天青紧张到小腹都抽搐。 两人都安顿好后,钟天青双眼望着床帐,无聊挺尸,过了许久,他感觉身边人睡熟,才轻轻转过脸偷看。 他的目光落在雪照的唇峰上——方才在外面没看够,夜里尽可补足。 这般凝结似的看了半个时辰,他鬼使神差地爬了起来,凑到近处细看。 红色纱帘映着一上一下两张侧脸。 钟天青干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自己很渴,身体也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他失神的望着他,目光从他漂亮的下颌,到高挺的鼻子,到灯光映出的绒毛,一寸寸舔舐。 他想走,但是身体不肯走。 或许补品吃多了,身体中了毒,想要痴、缠上去。 他的嘴唇真的好看,他的人也是真的好,好想拥有他……怎么才能拥有他…… 他放弃似的闭上眼,俯下脸,伸出舌头吸吮那漂亮的唇峰。 雪照本正无辜安睡,一片黑甜中,感到有蛇一样湿滑的东西进出他的嘴唇,温柔地,大力的。 他半合着眼,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钟天青含着他的嘴唇,怎么弄都不够似的,变着方向舔舐。 雪照被吸吮地几乎想闪躲,被逼的挺了挺腰身,空虚的砸在床上,砸完后,这才清醒了五分。 两个人喘着大气,面对着面,鼻息扫着鼻息。 雪照睡眼朦胧,声音低哑:“要我帮你吗?” 他yao身处早已bao胀zhi热,情不自禁地伸手向钟天青摸去。 只是他那手去的方向正是钟天青的小腹处,钟天青惊醒,一把按住他的手,“我不用……” 话如此说,但他的嘴唇却不肯多停,隔着衣衫和棉被,压着身下人痴、缠着索取。 雪照只得不停的给他。 第二日,雪照后半夜才睡,鸡鸣时却不得不起身,他揭开扒着自己的手脚,见钟天青半合着眼,裹着被子滚向床里。 他无奈地笑笑,昨夜可是太熬人了…… 雪照走了,房内只剩下钟天青安安心心的睡大觉。 正午时分,他皱着眉从被褥中抬起头,头发乱的像蓬草,看了看窗外天光,疑惑道:“中午了?” 屋外等候的人道:“是的,殿下已走了两个时辰了。” 钟天青微怔,电光火石一般想起昨夜之事。 他深深地闭上眼,抱住脑袋。 钟天青啊钟天青,你之前都说了些什么,你忘了吗!——你不需要他! 怎么一到夜里你就坚持不住?你现在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变态! 他抱着脑袋不肯起床,在被褥里去翻来滚去。 许是白雪纱太细腻,云丝棉太绵软,他翻滚了几次,肌肤与棉和纱厮、磨着,慢慢地,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昨夜饿着没吃着,清晨身体里的那种难受再度慢慢苏醒。钟天青闭上眼,忍耐了一会儿,继而慢慢地将赤、裸的手臂在棉和纱中不断的轻轻抚摸。 ……身边床铺是冷的,没有人,钟天青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在持续的、没有用的、百无聊赖的摩擦中,钟天青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粉色,他紧闭双目,一片心烦意乱。 他轻、喘着睁开迷、离的双眼,眼眸里已含了水光。 低下头,揭开被褥往里瞧了瞧,——一大早就惹了麻烦,他懊恼不已。 此时已过正午,但他蜷缩在柔软深陷的床铺里不肯起身,在床上无用的耗了半个时辰,他等身体勉勉强强地平复了,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 侍女们如昨日一样进来,忽然又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有水……您要洗洗么?” 钟天青刚褪下潮、红的脸上瞬间涨潮,这才明白昨日侍女为何要问他。 “……不……不用。” “那您用饭么?” 钟天青尴尬不已,身上也有轻微不适,他没有一丝胃口,只要她们出去,让自己清静清静。 侍女们依言退出,钟天青吁了口气,他不敢躺回被子里,只靠着圈椅坐了。 圈椅很硬,身上却虚软无力,酥、麻敏、感。 他放松了半躺着,扬起修长的脖颈,若非椅子圈着他,他怀疑自己要摔下去。 他想起什么,侧过脸,看到昨日那束腰还安静的放在桌上。腿根无力又难受,他着实不愿费力气起身,只伸长了手臂,用指尖将它堪堪勾了过来。 捧着那雪白厚重、绣着暗纹的束腰看了一会儿,他轻轻一嗅,继而将它覆在脸上,深深呼吸。 这很猥、琐,但他真的忍不住。 这时,门忽然从外打开,来人看到此情此景一愣。 第37章 济麟站在门外,神色诡异复杂,手里还端着一只小盒子。 钟天青将面上覆着的束腰拽了下来,一瞬间尴尬到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挂在脸上。 济麟深吸一口气,迈进屋里,将门关上。目光从他手上的束腰扫过,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 钟天青缓缓将束腰放在桌上,望了一眼那盒子,心道:这是什么?要给我xia毒么? 济麟气色不好,显然这几日过得不顺,他也望着钟天青幽幽地道:“如果可以,我真想给你下毒。” 我猜的真准,钟天青自我赞叹道。 他点着盒子,故意道:“所以你就来了。” 济麟哼了一声,目光移到他的小腹上,嫉妒、愤恨甚至还有诡异的怜爱。 他皱着眉头,“你杀了我外公,我和你血海深仇,若不是看你如今有了殿下血脉,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你。” 钟天青:“哦。”他心中平静坦荡,他若不杀济老将军,济老将军便会杀他,大家彼此彼此,他只是功法更高,运气更好罢了。 他面无表情,“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 济麟看了一眼盒子,“这是一块天禄角,云泽城的奇宝之一,据说怀孕时吃了,可使胎儿脑聪目灵。”他没好气的道:“你要每天吃!一顿不许落下!” 钟天青闻言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出乎意料。 济麟恶狠狠地补充道:“你要早睡晚起,多吃补养之物,不许吃生冷凉食,不许饮酒贪杯,不许……” 钟天青被这一串话弄得哭笑不得,仿佛他面前不是生死仇敌,而是孩子姥姥。 他忍下笑意,脸上叛逆而冰冷,仿佛还是战场那位杀神,“你管得太宽了。” 济麟鼻孔出气,“谁愿意管你呢,”他傲然望着窗外,声音却似叹息,“天下愿意为殿下生儿育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只是殿下钟爱男子,又绝不肯为子女之事去糟践别人家女儿,众人原以为殿下一生无后,连他自己也这般认为,没想到天赐机缘让你……” 他又望了一眼钟天青的肚子,语气又酸又爱,“你要好好保养!他的孩子有多珍贵,你可晓得!” 钟天青哑然,这位济小将军,说他可厌他也可厌,说他痴,他也痴。 济麟昂着下巴道:“等你生下孩子,我还要与你各凭本事决一死战呢。” 钟天青淡淡地道:“一言为定。” 济麟平复了心绪,并不与他多说,提脚便走,到门口时,忽悠转过身,他凝着眉头,脸上一片嫌恶、含混、ai昧的复杂神情,道:“近日殿下极忙,书桌上军报堆得几尺高,郭爷给他补身都来不及。” 钟天青:“?” 济麟低声道:“你夜里不要缠得太厉害!” “……” “……” “……” 钟天青哽了半日,他立刻想如以往般,声明自己飒爽英姿,绝非雌类,但话到嘴边,他心虚了。 接着,他目光一转,落到那块束腰上…… 罢了罢了,说不清了。 钟天青捂住脸,在圈椅上瘫坐了一会儿,毅然起身回到床榻上,猛地掀开被褥,一头扎了进去。 他脸上的红yun一下午未褪下。夜里,晚饭摆上桌,他托着下颌,面上犹带潮re。 侍女见他只是托着下巴发呆,一下筷子也没动,十分担心,毕竟他早饭午饭全都颗米未进。 侍女轻声道:“您身上可有不适?” 钟天青懒懒的摇摇头,侍女凝眉打量他,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雪照回来,走到他身后,扶了扶他的肩,“怎么了,侍女说你不舒服。” 雪照的手心很热,钟天青不自在的躲开。 “没事,只是没胃口而已。” 雪照坐在旁边凝视他,忽然伸出手指捻了捻他的耳垂,那里满是涨红。 钟天青浑然不知,侧头将耳垂避开,“你做什么?” 在往日,雪照若这般,他怕是要跳起来以证清白,但这次只是蔫蔫的。 雪照淡淡地看了一眼方才的侍女,侍女会意,躬身出去。 片刻间,房内便清静了。 钟天青仿佛半醉似的,沉默不语。 雪照手落在他肩头,轻声道:“困了便睡吧。” 钟天青顺从到乖巧,点点头便随着他进了里面。 他二人以往都是分开上床,这次钟天青没有防备,一回头正看见雪照褪下衣衫。 不夜珠只剩底光,房内一片朦胧,却将雪照身上的白衣映衬的正合适。 钟天青木然的望着他,过了片刻收回目光,扯了扯身上的li裤,淡定的爬上床,乖乖盖好被子,只是眼依然发直。 他觉得自己这般,有些不正常。 身旁的雪照已躺进被褥中,他侧过脸望着他。 雪照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想要了?” 钟天青不想要,但听到雪照这样蛊惑似的问句,他迟钝的、本能的点了点头。 这次不用他上前,雪照倾身起来,半撑着身子低头望他,两人几乎鼻尖碰着鼻尖,雪照的目光深切,把钟天青看su软了,但是却没有其他动作。 钟天青拧了拧双tui,这对他无异于上刑。 此时,雪照才低头,伸出shi滑的舌头含住他的下唇。 “唔……” 钟天青情不自禁的逸出一声shen吟。 “嗯……” “唔……” 半晌后,雪照气喘吁吁的放开他,钟天青快要崩溃,雪照也难受得很。 雪照怜惜地抚了抚他通红的颧骨,“我帮你。” 钟天青浑浑噩噩中预感要动真格,他抬起虚的发飘的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但那手最后只柔柔的搭在那人胸膛上,抚摸似的。 他艰难地道:“我不要……” 雪照无奈一笑,“你到底在倔强什么?” 黑暗里,他的手顺着被褥向下探去。 然后,他顿了顿,将被褥掀开一个小口子,让钟天青和自己都能看到里面。 他的气息落到钟天青脸上,低声道:“都这样了?还不要?” 钟天青慢吞吞地打了他的手一下,想要把被子按紧、捂住。他十分痛苦,几乎带了哭腔,拒绝道:“你……不许……” 不夜珠的柔和光晕下,他望着身上人,完全无法拒绝,“……你不许进去……” 变成一种可商量的、妥协的撒娇。 雪照亲了亲他的额角,自己的额角也带着chao湿,低声道:“放心,他们早已准备好了。” “……啊?” 钟天青大脑迟钝,无法明白此句。 只见雪照撤身下床,将门缝微微打开,而同时,门外似有人等待,递给他一只黑色长盒。 须臾后,雪照上了床,打开那黑色长盒,里面放着几根白色热毛巾包裹的玉器。 钟天青迷惑的看了一眼,一愣后,他立刻明白了。 他无法再看,闭上眼,将手臂盖在脸上。 雪照顾念他身体,全程温柔缓慢,只让他略作纾解。可是当他撩起被褥,将那东西刚放对位置,钟天青便“唔”的一声,低声哭了。 钟天青哭了半夜。 月亮变成清淡的月牙儿时,雪照才止了动作。 他把哭得一团糟,包裹着被褥的人温柔的拥进怀里。 钟天青也不想哭,但是他经验匮乏,而雪照弄的太好,他根本承受不来。 就……只剩下本能哭泣,很丢脸。 雪照轻轻拍着他,低声哄道:“哭什么呢,小哭包。” 钟天青小声抽噎:“都怪你。” 雪照含笑:“怪我什么?” 钟天青皱着红红的眉头,“都怪你给我吃,了,太多补品,那些东西那,么zhuangyang,谁能受的了。” 雪照被他逗笑了,略带些疑惑的道:“你是说大夫给你开的补药单子么?那单子上的东西,我还没给你服用啊……” “……” 钟天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将手臂掩住脸,恼怒地向被子里钻去。 雪照立刻含笑将他抱住,温柔地低声哄着。 但他也无法哄太久,因不久后便已鸡鸣,他一刻没合眼,略作收拾便出门走了。 钟天青身边没了人,红肿的双眼强睁了没多久,便不由自主地合上酣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正午,他是被叫醒的。侍女担心他整日空腹,承受不来,特地叫人煮了淡粥,已经晾凉放在桌上。 钟天青疲累无比,眼涩又头沉,但他一见侍女便强行挣扎着起身。起来后,他无意间扫了一眼床榻,昨夜那个黑箱子敞开着散放在床上,如今已经没有了。 他的脸彻底通红。 无法解释,无法强辩,他只得低头下床,努力佯装无事。 休息不够,他嘴里淡而无味,匆匆喝了一碗粥应付事后,依旧爬回床上补眠。 等他补眠醒来,天色已昏,他浑身懒洋洋,依旧不肯吃饭,只深陷在床榻里,摩挲着被褥玩耍。 他觉得等了许久才等来雪照,但听外间侍女的动静,仿佛也并不晚。雪照忙了一日,回来后还是立刻询问了他的意思,这一晚,再次帮了他。 这样接连三四日下来,雪照快熬不住,钟天青也快熬不住。 但钟天青还是十分倔强。 这一日,夜色低沉,红帘影动。 钟天青骨ruan筋song地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雪照再次打开黑色长盒。 他用湿热的毛巾捂住玉器的头部。 钟天青干yan下唾液,只觉自己化成了一滩水。 他难nai的、小声地说:“我不要那个。” 雪照抬起目光。 钟天青打着磕绊,“你,你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请欣赏拼音读本 第38章 雪照放了手里的玉器,爬到他shen上,深深地望着他。 钟天青被他的动作吓到,极小、极低地道:“你jin来……但不许那个,只许像之前那般给我轻轻弄弄……” 雪照是十分克制有礼的,他慢慢伸出手,手指抚摸上钟天青额角的湿发,低声道:“好。” 钟天青相信他,但还是强调了一次,“只许……轻轻弄弄,我说好了,你便要停下。” 雪照将他的湿发理顺,温柔的承诺道:“你放心。” 雪照从不食言,钟天青放了心,chan动着眼睫闭上双目,将自己交给他。 未久后,钟天青觉得难nai。 再片刻,他双眼涣散着,慢慢扬起脖颈。 “呃……” “啊……!” 他与身上人一起tan息shen吟出声。 红帘轻柔的chan动,床上动作温柔又克制到不可思议。 …… …… …… 过了约莫两刻钟,他含着ku腔,带了一丝满足,想制止身上的人,“好……好了……你……你停下吧。” 身上人却没有停止,还是那样缓慢、克制。 雪照压抑的声音传来,“我……停不下来……”他俯下身,亲了一下钟天青的额角,“对不起……” 柔风细雨忽变作沉重抽打,钟天青倏忽哭出了声。 月上中天,好夜正长。 第二日,他们双双睡过时辰,红色纱帘里,一片狼jiling乱,不kan入目。 钟天青双目已肿成核桃,发丝黏湿,贴在面颊和额头,闭着眼深深窝在雪照怀里。 雪照先睁开双目,见窗外的日色已高,恐怕已是隅中,他捏了捏额角,外面书房还有几十口人等着向他禀告公务……他这次怕是迟了……还至少迟了一个时辰…… 他一动,怀里的人也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雪照低下头望着他,“你醒了?” 钟天青正迷蒙,定眼瞧了瞧眼前人,他昨夜那仿佛被迫的、无助的、失控的被一次次送上风浪顶尖的情景瞬间回到脑中。 他呆了片刻,绝望地闭上眼,重新向更深处扎了扎。 雪照微笑,“那是我胸口。” 钟天青立刻面无表情的抬起脸。 雪照笑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发呆的钟天青道:“你这里……没事吧。” 他伸手想摸一摸钟天青小fu处,钟天青立刻闪开,“别摸这。” 因他接连几次这般,雪照道:“为何?” 钟天青沉默了一会儿,用厚厚的被褥堆叠在小腹处,将自己和他的身体远远隔开,“很怪,很恶xin。” 雪照一静,忽然俯身亲吻他眼睛,“不会……我很喜欢。” 钟天青自然知道他喜欢,若非如此,自己如今焉能有命活?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这般。 窗外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殿下,外面书房一早便急请。” 雪照一愣,一般军务虽多,但到“急请”的却没有。 他心知有异,立即放开钟天青,起身收拾出门。 钟天青等他走了,从被褥里伸出头来,舒了口气。 每次面对雪照,他都从后脑勺紧beng到脚趾头,心头也紧suo着。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很怕他,各种各样的怕。 片刻后,侍女进门,他此次脸皮厚如城墙,主动道:“有热水么。” 侍女们立刻答有,他点了点头,艰难的挪动着起来,坐在床上,仔细感受一番,发觉自己除了轻微不适之外,竟然丝毫没受伤。 昨夜那般……竟然毫发无伤,师雪照他……钟天青抿了抿唇,红着脸不再去想。 他泡进浴桶里,浑身tan软着用热水浸了很久,才总算把身上那股劲冲去一半。 收拾好后,他换了新衣服,刚消停下来,只见房门忽然被打开,雪照去而复返。 雪照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来。 钟天青察言观色,立刻觉出不妙。 未几,雪照进了房门,身上带着从室外附着的寒气。 他凝眉望着钟天青,而钟天青心中闪出一万个猜测,从中摘取出了一条:师子章逃跑了。 果然,雪照开口,沉声道:“师子章从大牢逃了。” 钟天青移开目光,没有与他对视。 他看似淡定,其实心中浮现出了某一种“怕”。他不知雪照是要如何,是狂风骤雨?是冷言冷语?还是用他泄恨? 片刻后,他听到雪照低沉却平静地道:“你的下属铁头用刀片挟持狱卒,开了师子章的门……是你做的吗?” 钟天青完全可以否认,但是面对雪照,他没有。 雪照凝视他,良久才开口,语气中甚至还有一丝温柔,“我明白了。” 钟天青被这温柔语气一惊,毕竟上次他费尽心思,百般骗雪照才得去大牢。 他抬起眼,面前的雪照却已转身匆匆离去,似乎还有重要事宜需奔波。 钟天青软倒在身后的椅子上,仰面朝天,心中有短暂空白。 房间里安静极了,侍女们不知躲到哪里去,阳光从窗棂斜射,浮尘徐徐飞舞。钟天青侧头,雪照的衣衫还挂在衣架上,那日他曾特地嘱咐侍女不要收。 也许他做对了,收了便没有了。 侍女们态度与往常无异,他的衣食起居与往日也无不同,甚至连菜色也未改变。 钟天青用完饭后,拿了本闲书在圈椅上坐下,看了许久许久,他才起身,独自往床上安歇。 这一夜,雪照没有来。 钟天青躺在床上,这几夜他身上的难受劲夜夜难消,今夜也如此,甚至还更重了。 钟天青眼尾泛着粉色,神情平静地从枕头这一端滚到那一端。 到了第二日,他刚起身,侍女端来洗漱之物,一见他惊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 钟天青摸了摸脸,微笑着反问:“我怎么了?” 侍女不许他下床,碎步跑着取了镜子给他,钟天青对着镜子一看——镜子里的那个人像是枯萎的被吸取jing气的草木。 他淡淡放下镜子,微笑道:“没什么,昨夜没睡好。” 他睁着泛青的眼,“早饭有什么可口之物么?”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侍女虽然担忧,但忙端来早饭,钟天青洗漱完坐在桌前,将桌上饭菜能吃得下的尽数吃了。 侍女皱着眉头笑:“您如何今日胃口这么好?” 钟天青笑笑,没有回答他,忍着反胃将饭菜塞入口中。 他要补养身体,要补养胎儿。 ……胎儿好了,那个人还会回来的。 他用完饭后,站起了身,呷了一口浓茶,压了胃里的难受。 正当此时,门外走入一人,钟天青手一抖,茶碗几乎落地,他抬眼,才看清来人。 ……哦,是师子楷。 来的虽不是他想的那人,但师子楷脸上的寒霜却一分不少。 师子楷从未这般正色过,他望着钟天青的眼神严肃到严厉,“师子章与旧部勾结逃窜,你已知道了吧?” 钟天青十分冷淡,拿出了辟邪军大将军那“请君随意”的态度。 师子楷打量他一会儿,掀起嘴角,嘲讽一笑:“放心吧!没人治你的罪,甚至你的种种罪名,天家也已既往不咎,昨夜大军齐聚演武场,要将你绞杀,曝尸示众,我也全为你压制住了,以后应也不再有人找你麻烦。” 他顿了一下,“因为我小皇叔—雪照殿下,向天下承认你腹中是他的骨肉。他昨夜对演武场所有的将士承诺—愿意用己身所有之功,抵你所有之过。” 师子楷咬牙道:“他甚至还早已筹划好,交出身上所有职权。” 钟天青听得发怔,失神地轻皱眉头。 他张了张口,想问师子楷些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师子楷等了一阵,不见钟天青出言。他点了点头,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囚犯了,这间房你可以自由出入,院外的守卫按理说也该撤了,但……也不急于一时,我劝你,最好还是老实在此处待一段时日。” 师子楷话音刚落,钟天青便忽然道:“你们殿下人呢。” 师子楷离开的身形一顿,道:“你要晚些才能见到他了。”他瞥了一眼钟天青的小腹,“好好养着吧。” 师子楷关门出去,走到门外,他手中才拿出一张传信—飞镖传信。 今早时这信被钉在府门外,上面只有寥寥数笔。师子楷认得,那是师子章的亲笔字,只有十个字:不杀师雪照,我誓不为人。 当时,师子章越狱的消息还未传来,想来是他刚从大狱逃出,便立即在门口留下这封信。 从发现此信的门房,送信的管事,到郭爷、济麟、师子楷乃至各个将军们,此信内容层层传递扩散,立刻引起极大的波澜。 孽臣罪子,敢犯殿下,找死! 师子楷方才拿捏着雪照的态度,未曾向钟天青透露此事。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西厢,抿了抿嘴,转身离去。 西厢里。 钟天青垂着眼眸,扶着圈椅扶手坐下。 师子章逃了,雪照没来。 方才师子楷说“晚些”。 钟天青不明白这“晚些”是多晚,是今晚?明晚?下个月?明年? 他找出济麟给他的药,仔细研究了一番后,一口吞下。 然后静静躺在床榻上,极少地、主动地摸了摸小腹。 但是,没等明晚,下个月,明年。 当夜,一人推门进来,正是雪照。 第39章 “吱呀”一声,雪照推门的声音十分沉重。 房中并无别人,钟天青正在床上躺着,他立即站了起来,神色无恙,心中闪过数种说辞和解释。 他目视雪照缓缓走近,心中疾速跳动。 雪照走到他面前:“还未休息么?” 钟天青准备的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 “……没有。” 雪照自己斟了一杯浓茶,脸上有掩不住的疲倦,“在等我么?” 钟天青揣测着他的语气,不敢轻易接话,心中琢磨着自己该说什么。 雪照看了他一眼,道:“我有些累,早点休息吧。” 钟天青一怔,高悬着一颗心,依言爬上床,爬到最深处,乖乖躺下了。 雪照也上了床,两人之间隔了几尺远,但钟天青觉得像是隔了数千丈远。 他目视前方,双手安顺地放在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的呼吸渐渐深沉,而他依旧目视前方,只是微揪着眉头。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雪照,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无数杂乱的猜想、对策,此起彼伏,搅得他想吐,而且…… 许是因为两人同躺一张床上,许是因为某种奇异的酸涩心情,他身上渐渐难受。 他蹙着眉头,直直望着身边人。 想要。 渴望压过纠结和退怕。 雪照这两日不知经历了什么,睡得极深极沉。在一片混沌深黑中,感觉有什么东西蹭着他的脖jing和胸口。 他迷迷糊糊恢复了一些意识,听到一个非常委屈的、极小的声音,道:“帮我……” 雪照半合的眼睫颤了颤,迷蒙的转过了身…… 雪照渐渐靠起身,半倚着枕头,回应着他身上激lie索qu的人。 身上人亲着他的下颌,非常委屈地小声咕哝着,“不行……不够……” 他挺了挺身,一番努力后,爬到了雪照身上。 雪照依旧未动,半靠着枕头,这下彻底清醒。 …… 钟天青有些昏了魂儿,委屈地红了眼眶。“你若是想要孩子……我可以不停地给你生……” 雪照扶住了他…… …… 第二日,钟天青醒来时,还倒在雪照身上,他脸压在身xia人的胸tang上,轻轻嗅了嗅,只是一小下,便觉得受不得,一边嗅一边向上爬,在身xia人下颌脖颈上轻啄着亲来亲去。 雪照被闹醒,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眼前,随即慢慢合上,无奈且温柔地一笑:“这是怎么了?” 钟天青抱着他,双眼平静地望着床外,“……大约是大夫说的病症犯了吧。” 雪照按住他的背,“如此么,要不要再让他为你诊治诊治。” 钟天青立刻摇了摇头,“不必。” 雪照无奈道:“那你要如何?” 钟天青抱他抱得更紧,依然很平静,“你在此处就好。” 雪照只得轻轻拍了拍他,“可我近几日甚忙。” 钟天青抬起身,淡然地望着他,世间最漂亮的肩胛骨赤luo着,不由分说地含住他下唇。 …… 钟天青有些疯了,他第一次不反感自己肚子,甚至只希望将肚中这个赶紧生了,他要激烈地……再怀一次。 …… 红纱帐里,没有人下chuang。 直到晌午时分,钟天青独自俯趴在床,雪照着实不能再耽搁,下chuang穿戴整齐,担忧地望着他,道:“你的身体……能受得住么?” 钟天青摇了摇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雪照想了想:“晚饭时吧。” 他离开前,将侍女唤来,低声嘱咐了一番,方才去了。 正院书房,从昨夜到今日一直有人持续要求见雪照,师子楷昨夜请雪照回去休息后,便一直守在此处,替他处理这些人。 雪照一来,见师子楷正一边扇风,一边举着茶壶往嘴里灌水,他忍不住一笑,道:“辛苦了。” 师子楷忙扔了茶壶,笑道:“不辛苦,好不容易有机会为皇叔效劳,我只有高兴,哪来辛苦?” 雪照坐到书桌后,笑道:“昨夜后来了不少人么?” 师子楷拿出一厚沓纸,道:“倒还好,昨夜之前来闹事的那一百余人,我已按皇叔的安排,给他们每人分了极厚的田产银钱,可那些人有的说皇叔禅位换天下太平,他念恩情;有的说曾常年受过皇叔所设粥棚的救济,不肯拿;有的看别人不拿,他也不好意思要……总之,竟全部退回了。” 雪照叹息一声,“再使人给他们送一趟……就说,这是我的心意,聊以如此,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师子楷领命,雪照又问: “师子章等人可有消息?” 师子楷道:“属下已命人在留城挖地三尺,也没有寻到他的消息,或许他已逃出城外。” 雪照皱眉道:“就凭他二人?应不至于……除非还有人在暗处接应他。” 师子楷道:“极有可能,南境被收时,其他城皆有少数余孽漏网,这些人若是听了师子章逃窜的消息,恐怕又要躁动起来了。” 雪照点了点头,沉声道:“就是要防这个。” 师子楷忽然莞尔一笑:“不过,这下天家对您越发依赖,兴许也是件好事……” 雪照摇了摇头,此事也算因他而起,他难脱其责,虽说宣扬己过也于事无补,但他心中有愧,更要十倍小心,平了这场风波。 师子楷望着天,心中暗道,为何他觉得……此次师子章格外棘手呢? 他二人忙碌了一阵,研定了许多对策,大约一个时辰后,郭爷忽从外进来,雪照抬头,问:“何事这般匆忙?” 郭爷有点尴尬,看了一眼师子楷,附身到雪照近处,“西厢房那里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雪照一顿,语气十分温柔,“告诉他,马上回去。” 他说完后,看向师子楷。 正拿着一本书挡在脸前,同时瞪大眼斜溜溜望向此处的师子楷立即道:“此处无事,殿下请回吧!” 他拿起笔,抱着一沓新纸,“剩下的琐事交与我便可。” 雪照轻轻一笑,致谢后离开了此处。 他一刻未曾停留的回到他院中,西厢原本一直紧闭的房门,如今已大开,此时天色未晚,侍女已亮出所有的不夜珠,整个房间通透明亮,如同数轮小小圆月高悬。 如此情景,外人见了也要叹一声靡丽。 钟天青独坐桌前,对此浑然不觉,菜色变了大半,他也不觉有异,照常入口,脸色明显呆滞。 见到雪照进门后,他忽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雪照一见,立刻按住他,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有些担心,温柔地道:“不要焦躁,我回来了。” 钟天青身上微热,脑中也微热,他这次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了一点点大夫说的症状。 他十分渴望见到雪照,摸到雪照,抱着雪照……钟天青决定恃病而骄,闭上双眼,沉默着抱上了眼前人的腰。 放纵自己追随本xing的滋味太过舒爽,他触手抱上的那一刻,几乎要喟叹出声。 雪照扫了一眼桌上饭菜,见他用了不少,心中略宽,拍了拍钟天青的后背,道:“要不要再用些饭菜?” 钟天青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声音有点像撒娇,“不要。” 雪照一笑:“那你要什么,我让人备上。” 钟天青低声道:“要和你到chuang上去。” 雪照一窒,随即轻轻在他额上一吻,也低声道:“依你。” 留城城外山林的某处石洞中,铁头儿用树叶子接着石壁上流下的清水,接满了端回来,递给师子章喝。 师子章唇色灰白,双目涣散的靠在墙壁上,摇了摇头,问:“元宝等人何时能来?” 铁头儿道:“老五去叫他们了,预计一会儿便能到。” 此言刚落,他们便听见几个纷杂的脚步声,二人立刻警醒起来,再一细听,却立刻得知,是自己的人。 元宝儿一路跑的要摔跤,随着老五挤进洞中,一见师子章便带了哭腔,“殿……” 铁头儿立刻喝制,“嚎什么,嫌搜查的人找不到咱们么?” 原来元宝等人一直在留城外躲藏,师子章和钟天青被捕后,留城内外俱都轰动,他们也自然听说了此消息,几人人少势微,想尽各种办法,才去牢狱中与铁头儿通了消息,此刻在山洞中终于汇齐。 元宝急慌慌地问:“青头儿呢?没跟你们一处么?” 师子章目光颤悠悠地瞥向一边,铁头儿也沉默了。片刻后,铁头儿抬眼瞥了他一下:“留城的新闻,你没听到么?” 元宝儿没明白,一边皱着眉头一边觉得好笑,道:“才是说呢,我上次恍惚听人说了一句,说咱们青头儿有孕了……啧啧,你说这是从何说起……” 他看着铁头儿,表情凝固了。 “……” 元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青头儿诶,一个男人诶。” 铁头儿看着这群出没在穷乡僻壤里的草包,“你听话没听全么?” 他深吸一口气,也觉得不堪说出口:“据说咱们青头儿是姑射族人,也能那个什么……” 元宝瞋目,半晌后道:“可是……即便他能那个什么,他也得先那个什么呀……” 那个什么和那个什么,元宝一个也没能说出口,但师子章和铁头儿俱都明白。 师子章颤悠悠地目光里已含了水光,“……是师雪照。” 元宝儿和他身后的人齐齐吸了毕生最大一口凉气。 “师……雪照……师雪照?!” 他受惊过度,几乎要骇笑,“他们……哪来的空儿……” “啪”地一声,师子章折断了手里的树枝,“他一定是被迫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前一段时日,他有几次单独落到师雪照手上,师雪照这个畜生!不知用怎么样的手段强迫了他。” 元宝儿已被震撼的找不着北,他们一直低头拼命的打仗,哪知道上面人还有这么多复杂纷乱的情况…… 他们咂摸了一会儿,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有想办法才是实际。 元宝儿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窝头,道:“殿下先吃些东西垫补垫补吧!”同时堆起几根树枝便要点火。 师子章推开了他递过来的窝头,隐忍、愤怒、低沉地道:“钟天青此刻还不知怎样受苦!我还吃什么窝头?!” 他命元宝熄火,元宝立刻将火踩灭,在黑暗的、冷硬的、狭窄的石洞里,一群人各自抱着腿,饿着肚子,激烈澎湃地心疼钟天青。 第40章 钟天青素来身体极好,以往冷水冲头,野食果腹不在话下,可这几日,他从chuang上爬起来时,显然觉出身ti虚fa。 他按了按后腰处,那里仿佛失血过多般,酸酸地挺不起来。 雪照穿戴好衣衫,要去正院书房处理公务,这一去至少要半日。 钟天青眼巴巴地看着他穿衣,一有机会便贴着他身体站着。 雪照向外行,他也黏着向外走了一步,雪照低头看着他,颇为无奈,“我马上就回来。”摸了摸他的发丝,“你在房内乖乖玩一会儿。” 房内的圆桌上扔着棋盘、签筒、打拳的小木头人等等,这几日钟天青一离开雪照便十分不安,靠这些小玩意儿消遣度日。 可是钟天青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如今已无法缓解他的焦躁。 雪照只好道:“那你送我出去。” 钟天青立刻点点头,贴在雪照身上,一同走了出去。 门外有两阶台阶,钟天青一脚落下,忽然腰shen一歪。 雪照忙一把搂住他,轻皱着眉头,温柔地道:“小心些。” 钟天青强自镇定,道:“我这几日……没有补养,所以才……” 雪照含了微笑。 钟天青微恼,“你笑什么?” 雪照没说什么,亲了亲他的额头离去。 不久后,毕大夫来给他请脉,钟天青无聊的敲着桌面等待,片刻后,他见毕大夫凝着眉头,心里一跳,以为腹中胎儿有什么问题,却听毕大夫说:“……你的身体亏xu的厉害呀。” 钟天青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按上次开的单子补养……等我……” 毕大夫打断他,“怎么会呢,几日前,殿下已让人按单子为你食疗了。” 钟天青一愣,嘴里磕磕绊绊没说出话来,他忽而脑子一转,明白了方才雪照为何含笑。 毕大夫重新开了单子,咕哝道:“虽然是天性,无法抗拒,但也要节制些爱惜身体才好……” 侍女们低头做听不见状,钟天青的面颊红了一层又一层。 正厅书房,雪照一来,便问师子楷,“还是没有师子章的消息么?” 师子楷答:“自从前几日在城外的石洞中发现他们的踪迹后,至今还未有其他消息。” 雪照道:“附近几城呢?” 师子楷答:“也未搜查到。” 雪照道:“那其他地方目前可安定?” 师子楷答:“最大的幸事就是其他地方均很太平……”话音未落,一声“殿下!”传来,济麟从外小跑着进来,发丝贴着额头,气喘吁吁道:“殿下……云起城有余孽bao动!” 雪照立刻站起身,沉声道:“是师子章么?云起城将军可曾将余孽镇压?” 济麟咽着口水摇摇头:“刚传来的消息,只知云起城将军……没能遏制住,目前在将军府附近胶着!” 雪照立刻道,“召集将军们速速来此!” 片刻后,二十余位将军,有老有少,纷纷来至书房里,各将军面色不一,有的听闻消息心急如焚,有的因对雪照之事不甚满意,心存芥蒂。 事出太急,郭爷临时凑了高矮不齐二十把椅子,众人齐聚一堂。 济麟将云起城之事通报一遍,众人与雪照一同商议对策。 云光军除雪照外资格最老的一位李老将军,不肯看雪照,只对着众人道:“依我之言,现从留城调兵去云起城,可以,但毕竟远水难救近火,不如从邻近之处直接调兵过去,双管齐下,还稳妥些。” 另一位王老将军道:“离得最近是云飞城,可云飞城的守城将军与云起城的守城将军曾有大过节,让他过去,恐怕难!” 李老将军勃然道:“军令如山!他敢不从?”他看向雪照。 雪照沉默着扔下军令牌,“传令给他,速去救援。” 济麟领命而去。 众人就战情再讨论了一番,也从留城的云光军大营抽了上千精兵援驰。 郭爷为各将军准备了休息之处,这二十位将军焦心战事,且不愿奔波,便在此处安歇了。 深夜了,雪照心有牵挂,见各将军们大多自去休息了,前线也未曾有战情传来,他便回了后院。 此时,明月高悬,西厢只亮了三两颗不夜珠,珠子温润,在地上撒了一片柔光。 雪照轻轻推开门,只见一侍女迎来,房中别无他人,床榻处红帐铺地。 雪照低声问:“睡了么?” 侍女摇了摇头,欲语还休,“您去看看吧。” 雪照轻轻走到红帐边,挑起纱帐子,只见钟天青平躺在床,身上覆着薄被,睫毛颤动地闭着双目,眼角处竟有亮光。 雪照眉头轻皱,进了纱帐,将他捞起来,问侍女:“怎地今日这样严重?” 钟天青已如一滩水一般,随着雪照动作贴在他怀中。 侍女道:“您今日已有整日未归,他从中午便难受了……” 钟天青攀着他脖子吻上去,侍女忙低了头。 雪照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背,扬起下颌任他亲吻,轻轻挥手示意侍女退出。 房门关上,只剩下他二人。 钟天青一边亲吻一边呜咽,像个濒死的小动物,在他身上乱拱乱钻,雪照听得耳中激麻,心里酸软。 他回应着钟天青,一面回应一面将他抱得更紧。 钟天青极细极小声呜咽,“再……再紧些……” 雪照更用力的亲他。 钟天青被亲哭了,道:“我……不……不许你走。” 雪照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进床掩上了红帐。 深夜,府里。 郭爷擦了擦头上的细汗,一个下属都未带,亲自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着到了后院,来到西厢房前,只见里面红影幽幽,柔光靡丽。 守夜的侍女拦住了他,“此刻……进不得。” 郭爷的细汗立刻成变硕大的汗珠,整个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他左手砸着右手,道:“这可怎么办!外面有战情来报!” 侍女看了看房门,低声道:“那要不您进去通报?” 郭爷想了想,里面是要命的事,外面也是要命的事,他……他还是先回书房吧。外面的事除了雪照还有其他人能做主,里面的事除了雪照没人能帮忙啊…… 他一溜烟跑回书房,因是深夜,此刻书房里只有四五人齐聚此地。李老将军正在破口大骂,“狗日的,还玩将在外君令不受那一套,因私情不去救援!等剿灭了叛军余孽,看我不整死这个龟孙!” 师子楷在旁边道:“说这些无益,如今想法子叫他前去救援才是紧急。” 济麟皱眉道:“我记得……李老将军正是云飞城将军的师叔?” 李老将军气的胡子直翘,瞪着眼道:“是,等我现在便写信骂他!” 师子楷在一旁道:“也不必骂,您德高望重,只需狠狠地吩咐他,想来他也要忌惮您的威严。” 李老将军十分自信,立刻起笔写了一通,交与人飞马传信,一刻钟不停歇的奔往云飞城。 好在云飞城在云起城与留城之间,来回所需时间较短,李老将军几人哪还有心情休息,便耗在书房,原地等待回信。 长夜漫漫,星沉月移。 快黎明时,书室内已无声息,房中的几人各自坐在椅子上、脚踏上打瞌睡。门外,一个将士一路窜进书房里,像是忽然炸了个炮仗,大喊道:“不好了。” 师子楷被吓得一个激灵醒过来,忙问:“如何?” 将士大喘着气,“云起城将军发了求救弹,云起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师子楷吓得跌回椅子里。 李老将军一把揪过来人:“咱们从留城派去的人呢?还未到吗?” 将士颤颤巍巍道:“到了……可……也被叛军余孽困住了!” 李老将军发狠道:“那云飞城呢!” 此时,门外来了另一速报,报信人疾奔进来,奉上一封书信,道:“云飞城刚来速报!” 李老将军赶忙接过,师子楷脚步虚浮的凑来看,只见纸张打开,只有两个大字:不救。 李老将军一口气没能顺过来,几乎气的倒仰。同时老脸扫地,极为抬不起头。 忽然,门外一人迈步进来,披着一件雪白流光的披风,抵抗凌晨的寒露——雪照回来了。 他一进门,师子楷便弃了李老将军,蜜蜂投身花粉似的迎上他,道:“皇叔,云起城发了救援弹!看来是情况大为不妙!” 雪照还算从容,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信,淡声道:“再调两千精兵过去,从两侧突袭。”他将云飞城将军的回信拿起,看了看那两个大字,道:“云飞城为何不救?” 这自不是问句,底下几人无人敢回应。 雪照沉了脸色,站到书桌后,道:“铺纸,我来给他写信。” 师子楷大喜,亲自给他铺纸安墨,心中立刻便觉踏实。 在场的李老将军和济麟等也舒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有了靠山一般。 尤其这个念头从李老将军脑中闪过后,他微微一怔,甚有些不自在。 ……他不得不瞥了雪照一眼,心中十分复杂。 雪照去信后,晌午时分,众人又接到最新通报:云起城将军动身救援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 可送此信的将士前脚刚出门,后脚另一将士便来至,道:“殿下!各位将军!云起城破了!咱们前后三千精兵全陷了进去。云飞城的援兵在路上与冲出来的叛军余孽打了个照面,现在两方正在交界处的路上鏖战!” 众人纷纷被震住,叛军余孽从起事到如今不过一两日,怎地忽然勇猛至此? 在交界处路上厮杀,若云光军落败,那下一刻,这些叛军余孽要一路杀进留城?! 第41章 众人想不明白,望向雪照。 雪照凝着眉头,也是不解,只得接着令人探查。 云起城外,茂密丛林间,师子章背靠着震动的山壁,忽然空中一阵激荡,他闭上眼,无数碎石从他头脸身上掠过,留下细细的红痕。他身边的铁头拿手臂在他脸旁略挡一下,被师子章推开,道:“这点小事,不用遮挡。” 铁头儿看着他,几乎要叹息出声,子章殿下和以往不同了…… 师子章用满是灰尘的手,蹭了蹭脸上的血丝,对身后跟着他的众人道:“翻过这条山沟,就是云光军的后背,我们加把力气,从后面打他个措手不及!” 元宝儿趴在地上昂起脖子,一看师子章手指指出,几乎要哭出来,那哪里是山沟,那简直是天堑!鸿沟两侧宽逾数十里,又宽又深,中间是些叫不出名的丛林灌木,这不都算什么,云光军占据高处,只需回头略略注意,便能发现他们。这可不是拿生死开玩笑么! 元宝咽下唾沫,小声道:“殿下,这着实太过危险!不如我们先退回,从长计议。” 师子章闻言大怒,若不是在潜伏中,当即就要回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他低声骂道:“怕死就滚回去!别跟着我!” 元宝解释:“属下不是怕死……只是这一招实在太冒险。” 师子章恨声道:“冒险?云光君人数是我们几倍!不冒险我们如何以少胜多!他看着身后的人:“你们可以停,也可以退回去,但你们多耽误一刻,你们青头儿就要在那魔窟里多一分煎熬!” 他一想到钟天青一个大好男儿,比一般男子都英勇无匹,却要在师雪照手里,忍受□□折磨…… 师子章几乎将手里的碎石头攥进掌心。 他以往看钟天青烦得很,可就像自家养的宠物,自己虽是脾气暴躁的主人,却看不得别人真去虐打自己的宠物。 元宝等低下了头,他对青头儿是一等一的忠心和敬服,他也知道青头儿绝非脔宠之流的男人,如今,对他来说确实无异于人间炼狱。 元宝儿咬咬牙,不再多说一句,沉默着跟在师子章身后,一起向那巨大的深沟里俯爬。 留城,雪照小院,西厢。 房内,红帐低垂,上面有人影起伏。 房外,郭爷顶着烈日跑到窗下,小声道:“殿下,外面有战情来报。” 红帐内,钟天青的手盖在脸上,正颤声呜咽。 雪照听到郭爷的话抬起身,顿了顿,向后一退。 钟天青的呜咽立即变了声,真的哭了。 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眼角流下,他抬起虚软的手臂勾住雪照的腰身。 他只想说句话,但是出口却是哭泣声:“不要……走。” 雪照低下头,捧着他满面的水光,轻轻皱了眉头,顿了一会儿,轻轻亲在他额头,“乖……” 钟天青不想如此阴柔□□,但泪水根本不受控制。 雪照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握了片刻后,狠心将他拽开,他穿好衣衫,看了眼钟天青,出门跟郭爷出去了。 雪照一路疾走,郭爷在前面引路,道:“殿下,辟邪军余孽从云起城外的围剿中逃出来了,现正往留城方向来。” 雪照道:“现在到了何处?” 郭爷道:“已过了云飞城。” 雪照点了点头,说着二人已来至书房外,里面传来争执声,有人嫌云光军大营调兵太晚,有人嫌云飞城救援来迟。 忽然遭受挫折,众人心中火气旺盛,雪照也晓得。 他进了门,淡声道:“好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余下众人不敢再争执,师子楷拱手道:“据探子来报,这些余孽不过几百来人,咱们不过一时不察被他们占了先机,如今只要缓过劲来,定好应防对策,必能将他们拿下。” 众人心中也这么想,辟邪军先前有钟天青时,还有五分可惧,如今钟天青他……在殿下后院,辟邪军只剩下几百余人,有什么可怕? 有人瞄向书桌前,辟邪军没了钟天青,他们却还有师雪照! 想到此处,人心渐渐安稳。 雪照做了一番安排布防,云光军动员起来,拿出在北方精神抖擞打辟邪军的劲头,决意彻底将辟邪余孽打服。 与此同时,确如师子楷所言,云光军上下对雪照的依赖更上一层楼。 雪照要关注战局,而钟天青又一刻离不开他。逼于无奈,郭爷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回雪照院中处理公务,将……将钟天青也安排在他卧房,用一道屏风隔开,既不耽误公事,又能看着钟天青。 此言一出,雪照断然摇头,觉得不可。他平日所见大多是云光军的将军们,许多与钟天青有过过节,这无异于将狼羊同圈。 但他熬了三日,实在是熬不住,与师子楷聊起时,师子楷出乎意料的赞同这个主意。 “此言听来甚为不妥,但,殿下若想试一试各位将军如今的态度,倒也可以,反正在殿下眼皮子底下,也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雪照逼于无奈,只得勉强一试。 时隔多日,他的院门重新大开,卧房被净水洒扫,焕然一新,添置了许多新东西,只是中厅和暖阁之间隔了一道巨大的绣花屏风,将暖阁内的情形阻隔了大半。 那些进出雪照卧房之人,目光无不好奇的向屏风后偷瞄的,里面若隐若现的人影与低语声分外引人遐思。 雪照的大床上垂着厚重的锦帐,钟天青叫不出名字,但上手一摸,便觉与一般布料不同,格外密实细腻。 此种不同还出现在各处,喝水的茶碗,放茶碗的小几,帐边的穗子等等。 原来西厢用的也是特等的上品,只是与雪照房中一比,还是差太远了。 侍女们正替他归置东西,他看到有一个木箱十分精致,显然是放置贴身之物的。侍女们要打开那箱子,将他仅有的几件东西放进去。 他忙道:“不要开他的箱子,我的东西随便放起来就好,反正也就那几件。” 他不想冒犯雪照的私物。 侍女们依言替他将东西放进抽屉中。他只在放着屏风的暖阁中溜达,不过丈余宽的地方,他走了无数遍。心中新鲜、亢奋、又有些束手束脚的不自在。 那些东西他大多只是看看,并不触碰。 雪照来时,钟天青正趴在桌上看镶着黄玉的铜镜,看的脸都恨不得贴上去。等他渐渐看见镜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顿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雪照贴在他身后,低声问:“喜欢这个?” 他缩了缩肩头——他不能忍受雪照离他太近,否则身体中那股令他崩溃的火苗就会轻易燃烧。 他道:“……还……还好。” 他本就在躲藏,可雪照还要伸手扶住他的腰,气息喷在他耳边:“小心些……你早上……” 钟天青急了,睁大眼看着他,害怕被侍女们听了去。 好在侍女们充耳不闻,十分麻木。 可是二人离得太近,钟天青盯着他看了片刻,身上先酥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甚至令他一想到便觉害怕——因他每次都虚软至脱力。 雪照看他眼神变化,低声问道:“想要了?” 钟天青轻轻靠进他怀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侍女们刚打扫到一半便被勒令退出,她们守在紧闭的房门外,见到师子楷来时,齐齐行礼。 师子楷笑问:“怎么关着房门?我找……” 话说一半,他想起什么,脸色有微妙变化,住了口,想了想又道:“我在此处等一会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里面唤人进去,侍女们鱼贯而入,师子楷等在房门外,左顾右盼,也不好贸然进去。 果然过了片刻,又出来几个侍女,出去提了热水再次进门。 师子楷等到无聊至极时,听里面传他,忙小跑进去。 房中有一股奇异暧昧的气味,混着水的热气。 绣花屏风遮着后面的人,师子楷看不清,也不敢细看。 只见雪照换了干净衣衫,头发还是湿的,随意坐在上座,问:“子楷前来何事?” 师子楷忙在他身边最近处坐下,道:“这几日多亏殿下筹划的精妙,辟邪军余孽现如今被包抄,再僵持几日,恐怕就要撑不住了。” 雪照低头整理衣袖,摇摇头道:“未到最后时刻,还需小心。” 师子楷道:“殿下说的是,方才我便听了一个不慎准确的消息,有将士说与辟邪军余孽交战时,未曾看见师子章、铁头儿、元宝三人。” 雪照的动作止住,抬起目光:“此言当真?” 师子楷想了想道:“将士是这么说,但也不敢保准,或许是他恰巧看错,或那三人藏匿别处了。” 雪照的目光沉沉,低声道:“若是看错,倒好了,这三人若是不声不响离开那些余孽们,反而令人难以捉摸。” 师子楷想到一件事,“皇叔,上次那师子章留下的传信……” ——不杀师雪照,我誓不为人。 师子楷道:“您近日请千万小心些,不怕两军对垒,但他们若出阴招,却不好防范。” 雪照点点头,“我明白。” 若是想杀他,他不怕,有本事师子章尽管来试。但是,他侧过脸,望向屏风深处,里面的人早已沉沉睡去,他心中升腾起另一种不安。 第42章 这日,济麟、师子楷、李老将军、王老将军等一起前往雪照住处,这是他们自钟天青搬进雪照卧房后首次前来。 房中通达明亮,有淡淡幽香,十分静谧,雪照从一扇绣花屏风后转过来,指了指四下的座椅,温声道:“坐。” 众人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屏风上,李老将军强忍着,令自己目不斜视。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 师子楷清了清喉咙,向雪照道:“殿下,咱们已将辟邪军余孽包围了三日,是否该收网了?” 雪照问:“还是未见到师子章等人么?” 师子楷道:“还未见到。” 雪照不言语了,李老将军耐不住,急道:“殿下有什么可顾虑的,那师子章是个窝里横,最没本事的,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雪照摇了摇头,“我总觉这次有些不同。” 李老将军还要说话,屏风内传来一个有点哑的、略低的青年男子声:“殿下……” 正在探讨的众人一愣,被这声音激的面色各自微妙起来,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些尴尬。 师雪照止了李老将军的话,缓步走入屏风中,屏风内略有些幽暗,厚重的花帐没有放下,只垂了一层纱帘,一只男人的手从纱帘里露出来。 雪照轻轻揭开纱帘,问里面人,“怎么了?” 钟天青躺在枕头上,脸向前蹭了蹭,“渴了……” 其实,他不渴,但雪照已在外很“久”了,他想寻些事,唤他过来。 雪照亲自给他斟了茶,送进纱帐里,钟天青趴在枕头上喝了,雪照又将茶杯取出,放回桌上。 他从屏风后出来时,众人立刻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雪照道:“依李老将军的意思,是此刻便收网么?” 李老将军道:“属下以为可以如此,焉知他们不是以此为计,诈我们呢?” 雪照想了想,一直僵持也不是办法,再者也确实怕中计,反而让他们钻了空子。 他手心在扶手上摩挲了一阵,最终决定按李老将军所说,立即清缴叛军余孽。 第二日,他一大早便去了云光军大营,临走前,钟天青身上的难受劲还未消,拉着他不肯放手,雪照只得哄他,“街上出了新的小木人,我回来给你带一只。” 钟天青又不是真的五岁小孩,这些哪里引诱得了他,但他知雪照与师子章厮战,正是要紧的时候。 他、雪照、师子章三人的恩怨一团混乱,如今他自己的日子已极是难熬,也顾不上他们二人之间如何。 他拉着雪照的手磨蹭了一会儿,最终放了,雪照低下头,在他耳边道:“乖,我马上回来。” 那日上午,雪照没有回来,侍女端来饭菜,钟天青摇摇头,道:“我吃不下,你们出去吧,我睡一会儿,殿下回来一定要叫醒我。” 侍女们依言下去,还替他带上房门,钟天青睡得昏沉,迷糊里听到有人遥远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觉得此梦不祥,梦里想要睁眼,越使劲越睁不开,忽然觉得身体一轻,竟有人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十分轻柔,十分小心。 钟天青受惊,慌忙伸手抱住了什么,那人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责怪有些心疼,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肚子,将他揽在怀里,然后身体一晃,那人似是在急速行走。 钟天青觉得这梦也太真,挣扎着睁开了眼,只觉身体一轻,那人抱着他跳到高处又落下,钟天青慌忙搂紧手里的东西,这才看清,抱着他的竟然是师子章! 久未谋面,本该和雪照厮战的师子章! 钟天青刚睡醒,全然愣住,再细看,才发觉自己抱着的是师子章的脖子。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能说出话来。 师子章皱着眉头凝望他一眼,道:“嘘!不要说话,会把追兵引来!” 不是……钟天青看了看身后,他们方才似乎刚从院中翻出来,远处传来呼喝声,似是刚发现他丢了。 师子章说话间的功夫已奔出甚远,又是一个起落,他们落在无人的小巷中。 钟天青发觉有两人也随着落下,竟然是元宝和铁头儿,这两人一个机警一个勇猛,他一直颇为喜欢,两人也对他忠心耿耿。 没想到这三个人竟然赴汤蹈火勇闯雪照府邸将自己救出来了。 钟天青闹清情况,欲哭无泪。 在疾驰的风声里,他低声对师子章道:“你放我下来。” 师子章未曾理他,只是坚毅地道:“你现在如今的身体怎么能下地? 别逞强,我抱着你就好。” 钟天青被这一句话堵得要仰过去,片刻之间,他的真正意图,又说不出口…… 又是一个起落,钟天青从缝隙里看到远处留城的暖阳大街,那里正好有一个玩具摊子,上面插着最新出的小木头人…… 他们四人没多久便奔到城墙下,此时,满城似乎动乱起来,钟天青听到大街小巷都有追兵的脚步声,师子章将他放下,预备从此处跃出。 他立刻站直身体,对师子章断然道:“……子章,你听我说,不必带我走,我要留在此地……” 师子章一把抓过他的手,紧皱眉头,大喝道:“我是那种人么!我既然敢将你抢出来,便不会半路将你放下!” 钟天青头嗡嗡作响,只觉一片混乱。 身后的追兵脚步声越来越近,师子章紧紧抓着他,和铁头儿二人一跃窜上城墙,翻了出去。 外面早有备好的马匹,一共三匹马,师子章这次格外细心体贴,和钟天青共乘一匹马,胳膊铁箍一样护着他,生怕他掉下马去。 钟天青腹中有胎儿,不敢跳马,拽了师子章两下,居然没拽动。 他脸都青了,认命地坐在师子章怀中,乘马急奔。 四人三马七拐八拐,从大路抄小路,又从小路转野路,最后彻底没路,越过一片田地后,远处出现一座破败的小庙宇。 师子章大喜,“到了!” 师子章与钟天青两人在南方厮混许多年,对这里摸得滚瓜烂熟,这一点雪照无法比拟。 师子章与钟天青等人多年前便在这小庙栖过身,此处极为偏僻,且与留城主路间隔着野草地,追兵连他们马迹都难寻。 师子章到小庙前下了马,铁头儿牵着马使其稳定,师子章伸开两只手将他牢牢抱下来。 钟天青失去了两腿走路的权利,被一路抱进小庙里。 庙里有几个干净的布墩子,他被放在墩子上。 元宝从神案下掏出一个茶壶并茶杯,斟了一杯茶,递给钟天青。 钟天青确实渴了,他接了杯子。 啧,茶居然还是热的。 他望着对他殷殷凝视的几人,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落在三人耳中,使他们顿时揪心不已。 元宝眼角隐有泪光,道: “青头儿,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了。” 钟天青想了想,迟疑着道:“我是姑射族人……已怀了身孕……” 师子章闭目点头,道:“什么都不必说,我们俱已知道。” 元宝也跟着道:“青头儿,委屈你了。” 铁头儿沉默了半天,也憋出一句:“你在我心中没有变。” 他说完,目光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落在钟天青的小腹,元宝立刻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才不管他另一个爹是谁,只知这是你的孩子,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好好补养身体。” 师子章也盯着他的小腹,看了半晌,用手掌轻轻笼住,心中一种奇异感觉流动。 钟天青见他们如此情状,心中一片柔软。他听师子章对其他二人道:“在此略作休息,到半夜咱们顺着争渡河走。” 那二人应是,散到一旁休息。 钟天青终于抓住一个人少,安静,可以和师子章说话的空档。 他向后一靠,慢慢地道:“子章,上次大牢匆匆一别,我有许多话想说未说出口——我们落难时,我见你杀意消退,将那争名夺利的心淡了,所以在大牢,本以为放了你,你会惜命保身,从此远离纷争,做个普通人,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 钟天青望着地面,“子章,这么多年,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那天位并不适合你坐。” 他抬起目光,落在师子章双眼,“甚至,那本来也不属于你。” 师子章本来正满心欢喜将他救出,如今冷不丁被他击了一下,有些呆愣。 他道:“你说……天位不属于我?” 钟天青点点头,垂着双目,“你只是曾有希望得到它,但这并不代表它就该是你的。” 师子章不言语了。 钟天青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有你这次救我,其实大可不必——先前,你曾对我有恩……对我有恩的人不多,所以我加倍报答你,可自从我上次骗着雪照放了你,我们之间恩情就清了——至少在我心里清了。” 师子章被打击到无法言语,他不明白,先前还对他有情有义的钟天青,为何忽然说出这些无情无义之言。 钟天青望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轻声道:“你放了我吧,以后不要再惦记我,好不好?” 师子章已无法思考,只愣愣地问:“……你要去哪?” 钟天青还未开口,便听庙外传来一个清越之声,“叛贼师子章,快放了钟天青!” 作者有话要说:本该明日六点发布,点错按钮,诸君先看也是一样,另外,本文马上完结了,有意犹未尽的朋友可以预收新文《他真是个好人![ABO]》,感谢! 第43章 钟天青与师子章的话被打断。 二人听到此声俱是一愣。 来人不是别人,竟是济麟。 师子章听到济麟的声音,心中一突:追兵终于到了。 钟天青则一愣,怎么是济麟? 窗外,济麟的声音十分焦急。 “快放了他,不许伤他腹中胎儿!否则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师子章恨声道:“师雪照的狗来了!”铁头儿与元宝已围在他身边,同时,将钟天青护在身后。他二人道:“草他娘的!这么快就杀过来,殿下,我们拖住他,你带青头儿快走!” 钟天青忙拉住他二人的胳膊,“万万不可……” 话未说完,二人已冲出门口。 外面立刻传来刀剑相接声,极为激昂刺耳,钟天青简直不忍细听,然而片刻后,师子章推了他一下,“……只有一个人。” 钟天青睁开眼,见师子章眼里几乎闪着绿光,幽幽地道:“只有济麟来了。”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那我们……”他嘿嘿一笑,恶狠狠地报复心几乎写在脸上。 钟天青还未反映过来,师子章已提剑冲了出去,钟天青一愣,随即明白,立刻跟着出去。 门外,三人围攻济麟一个,很快济麟便落了下风,若此刻,师子章带了钟天青立刻离去,济麟或许无法追上他们,但,师子章下手狠辣,毫无收手之意,而济麟又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死战到底,四人一时间胶着起来,到底济麟难以一敌三,撑了七八招后,他被躲过铁头儿一拳,一个侧身,师子章瞄准时机,忽然出剑,一招刺入他胸膛。 门外,钟天青一眼望着那深入肺腑的寒剑,倒吸一口凉气。 而师子章狞笑着将剑缓缓推入。 令人吃惊的是,济麟居然没有后退,他被一剑刺入时,愣了片刻,继而胀着一张脸,青筋鼓动,居然还向前挺了挺胸膛。 师子章的笑容凝结,下一刻,一双青筋跳动的手,狠狠的抓住他胳膊。 济麟的嘴里流出血来,双眼发直,“不许走……” 钟天青的心脏蓦然被抓紧,济麟这句话是对师子章所说,可是莫名的他觉得吉林的目光却是落在他身上的——落在他小腹上。 济麟的的力气出奇的大,师子章想掰开他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掰不开。 师子章杀意翻腾,还得了手,心中正得意,这一下,却笑不出了,急的额上出细汗。 济麟缓缓倒地,身体沉重,拽得他也伏低身体。 师子章恼怒至极,脑中灵光一闪,重新笑了,举起宝剑要砍了他胳膊。 被这电光火石间所发生之事惊呆的钟天青,终于收回神志,奔过来,一把拉住师子章的手,“住手!” 师子章望着钟天青,已是疯魔了一半,他笑的令人胆寒,“如何?辟邪军死了那么多人,我杀他一个心腹都不行么?” 正在此时,远方传来马蹄声,纷乱错杂,不下几百人。 钟天青及元宝、铁头儿一愣,抬头望向远方。 师子章也抬起脸,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有模糊遥远的声音道:“前方有个小庙……还有济小将军的白马!在那里!快!包抄!” 来人在远处疏忽分散成圆形,向这边逼近。 小庙前,钟天青与师子章等人的身形顿住,一动未动。 只有不远处的野草地上,济麟来时所骑着的一匹白马抬起前肢,不断地跳跃,悲鸣。 它的主人济麟躺倒在地,眼已直了。 来人为首的正是一身白衣,略带风尘色的师雪照。 他望了一眼庙前的情形,豁然翻身下马。 师子章向后一拽胳膊——济麟的手忽然松了。 他立即抽身与其余二人向后退去,同时,拉上钟天青。 但是,在他们三人后退的同时,钟天青从他们缝隙中钻出,向前急行几步。 师雪照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深深闭上眼。 片刻后,他抬起双眼,目光已淡然如水,看师子章等犹如看三个死人。 而师子章在看到钟天青从他们身边乳燕投林似的飞了出去,扑到雪照怀中时,已俱停下脚步,傻傻望着对面。 雪照望着他三人,仿佛浑身放了寒气,只沉声说了一个字:“杀。” 他身后的将士潮水一般扑了上去,和那三人厮杀成一团。 雪照皱眉望了望地上的济麟,早有人将他抬起。 雪照道:“济小将军截杀叛军有功,必须全力救治。” 正将抬走济麟的将士们道:“是。” 他们将济麟抬起身,从他二人身旁搬走。 钟天青向前一步,走到济麟身边,凝望着他。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为了“截杀叛军”,他是为了…… 钟天青摸了摸小腹,手心攥紧,附到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还要与我,光明正大的一决高下吗?要活着,我等你。” 济麟僵直的眼,竟然眨了眨。将士将他拖走,之后,一点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来。 钟天青身心俱疲,只觉一点力气也无,他向后一倾,雪照牢牢将他拦腰抱起。 小庙前,厮杀正紧。 雪照将他的头和脸按在胸前,低声道:“累了就歇一会儿。” 四手难敌八拳的师子章从人缝里,直直望到这一幕,片刻后,他挨了一拳,被人打趴在地。 他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以为自己死定了,未曾想,不知如何,一人将自己大力拽起。 他迷迷糊糊地一看,是老五,——原本预备在此接应他的属下。 师子章回头,这才发觉战况扭转,他的救兵到了。 上百辟邪军从战场被分批派出,正赶上他们这场厮杀,这两方——云光军与辟邪军立刻又战作一团。 云光军要辟邪军死,而辟邪军只是求退,他们便杀便退,正准备伺机而逃。 钟天青虽四肢疲软,被雪照抱着,却一直观望着这边情形,见师子章要跑,四目相对时,他冲师子章低声道:“子章!放下执着吧!” 钟天青的声音很小,战场纷杂,师子章如何能听清?但是,奇异的是,师子章看着他翕动的嘴唇,确然明白了他的话。 老五和铁头儿夹住他,向身后逃窜,在转身的那一刻,师子章忽然回头,他想对钟天青说清楚。 说他并不是为了那些东西才来的。 不是为了那些执着,不是为了那个天位,不是为了那争名夺利的心! 我是为了你!为了你!才来的! 可是眨眼间,他已在数里外,他再也没有机会解释了。 雪照见师子章再次大难不死的逃了,脸上罕见的浮现怒意。 钟天青见师子章逃了,却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是心中一块石头被扔了出去。 他收回目光,双眼只望着雪照,虚弱地道:“殿下……”眼睑渐渐合上,他晕晕乎乎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他正在雪照房中,他略有意识,便缓缓望见重重叠叠厚重奢靡的绣花帘帐。绣花帘半卷着,轻透的纱帘全垂下。纱帘外,隐隐有人影走动。 一个白衣人影正站在床前不远处,与大夫低声说着什么,房中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影,隐隐绰绰,认不出是谁。 钟天青醒了,却没有出声。 昏暗的天光投在纱帘上,帘内床上,一片静谧。 他喜欢看这绣花帐子,喜欢它的昂贵厚重,但不只为它一寸千金的价格——它让他觉得安全、舒适、放松。 被充裕的情与物包围,任谁都难免要失神沦陷。 他隔着纱帐,看外面模糊身影,那些都是为他牵心忙碌的人。 他仿佛吃了什么安神药,只觉四肢百骸奇异的舒服,整个人心神迷幻,昏昏然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他醒来时,已是三天三夜后。 此时正是正午,侍女在他床边小憩,他闭着眼时,略动了动手,便有侍女便机警地叫出声。 “醒了,醒了。” 钟天青睁开眼,目光向外搜寻——纱帐外,竟然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他垮了脸色,一股空虚和失落填满心头。 侍女脚步轻移,十分雀跃的忙前忙后。外间,“啪”的一极轻的响动,有笔杆被放在桌上。 接着传来椅子移动之声,似有人从书案前站起,继而,屏风后转进来一个人,正是雪照。 钟天青鼻子一酸,空虚和失落竟然又转化为委屈。 他一边鼻酸,一边心中好笑,自己这是矫情个什么劲——在也不行,不在也不行。 雪照缓缓走近,揭开纱帘,俯下身柔声道:“你醒了,饿了么,你已五日未进食了。” 一个侍女——还是上次那个年幼的,忽然俏皮地道:“殿下也五日未合眼了。” 雪照和钟天青四目相对,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一起默默笑了。 雪照问了钟天青身体,亲自为他选定饭菜,钟天青要他回去休息,他摇摇头,道:“云光军离不得我,你既已醒了,我便先去军中一趟,还有许多要事要办。” 钟天青见他如此繁忙,心中一片酸软复杂。 雪照去了。 钟天青从床上爬起来,要侍女替他寻件外衫,一低头,他看见自己床边小几上有一只小木头人。 还是新出的样式。 钟天青拿起小木头人,转动手指,闻到清新的木头味儿。 他攥着这木头人儿,心中有淡而长久的欣喜。 一刻钟后,侍女搬来饭菜,他才醒过神来。 年幼的侍女嘴快手快,道:“你手里的东西先收起来吧。” 他还未答言,便见她将一精致木箱豁然大开。 钟天青阻拦不及,立刻上前,道:“不要动这个,这是殿……” 他的话音停下,目光落在那箱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断更一天,周一见。 第44章 箱子里物品简单,最上面是一支腰封,牙白色,素布皮扣,早用的发旧。 钟天青一见便愣住——这是他早年用过的贴身之物。 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处? 他拿起那腰封,心中将要迸发出什么东西般,重重鼓胀着,手里却十分轻,将那腰封徐徐转动,细细凝视。 继而,他目光一转,落在腰封下面。 那是雪照常穿的一件衣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折叠平整的素色布料上,放着一个红油纸的小包裹。 那小包裹,像是刺了他的心。 他放下腰封,将其捏在手上。 这是他在黑石山山洞中,偷偷用来引诱雪照的欲仙果。 一共两颗,剩下一颗,他当时不知随手扔到哪里。自看到此物前,他甚至一度早忘了这另一颗欲仙果。 它为何也出现在此处? 他顿了片刻,某个猜想渐渐发芽,心中鼓胀的越发厉害。 他失神冥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双手轻拍他肩头。 他回头,身后那人素衣长衫,依然是雪照。 雪照想起一件要紧之事,故此去而复返。他刚进门便见钟天青对着他的箱子发愣,拍了拍钟天青的肩膀后,他回过头,还像是癔症不醒。 雪照道:“有件事……” 钟天青抢着道:“这是你的东西么?”他举着那颗红色的小包裹。 雪照一愣,道:“自然是。” 钟天青盯着他的双眼,问:“当时是你捡走了它?” 雪照被他引着想起过往,淡淡一笑,“是。” 钟天青凝眉,像是思索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之事,“你为何留着它?” 雪照含着淡淡微笑,垂下眼睫,将他手中的东西拿了过来,轻声道:“我对你说过,你是我的责任,从那天起,在我心中便开始了。” 钟天青眉头越皱越紧,他仔细品味这句话中含义,越品味越觉得不对劲。 或许,整件事情并非他所想那般…… 雪照看他表情越来越纠结,轻轻拢住了他的腰身,担忧的问:“怎么了?” 钟天青回过神,摇摇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没什么。” 雪照自然不信,“那你何以如此神情?” 钟天青只剩下轻微摇头,低下头,复又抬起,努力笑道:“或许,等我们改日闲下来,我再细与你说?” 雪照将拥入怀中,这才颔首,道:“好,反正日子还长,我在北境极寒之地有一处山庄,东北海边还有一处临海庄子,景色俱都不错。等南境彻底平复后,我们二人去那里走一走,好么?” 钟天青闭上双目,想象他所言情景,嘴角渐渐涌起一个微笑,“好。” “不过,在此之前,有个人想要见你,我想问你见是不见?” 钟天青笑问:“问我见是不见,首先该告诉我是谁。” 雪照凝视他双眼,仿佛在打量他能否接受这个答案。 “钟禹生。” 钟天青的笑容渐渐茫然。 雪照补了一句,“你父亲。” 钟天青的笑容彻底没了。 他深呼吸两下,才渐渐听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他在此世界的生父,钟禹生。 抛弃他们母子三人的钟禹生。 他不是追寻人生抱负去了么?怎么回出现在此地,还要见他? 雪照三言两语将事情简单说明,钟天青这才知道,他生父抛下他们母子后,并没有大展抱负,依旧是寂寂无名,娶了济麟的疯母,做了上门女婿,甚至还并不得志。 他心中翻江倒海,依着他的个性,他几乎立刻要反嘴讥讽这个钟禹生几句,并且要如斗胜的公鸡一般,摆足姿态,他越是想见自己,自己越不见他。 他胸膛起伏几下,忽然想起他穿来这世界时,那个原本的,只有四五岁的小钟天青,那个茫然又无助地生活着的小男孩。 也想起前个世界的自己,一样的年幼,茫然,被迫接受大人馈赠的命运。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想见我?”他冷笑了一声,莫名的恨意、委屈、报复心、好奇等等齐齐涌上心头。 他笑的阴阳怪气,“好啊,我见他。” 雪照与他说好了时辰,当下立见,自然不合适,他们约了第二日,雪照带钟天青去约定的院落见他。 钟天青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并非是自己真正的生父,没什么了不得,就当是替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满足下好奇心。 当日他反正睡了许久,精神抖擞,独自留在房中,沉默着在房中不断徘徊。 夜里,他在月光下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合眼。直到雪照闭着双目,将他拥入怀中,淡淡地道:“来我怀里睡。”钟天青撞入他怀中,野马脱缰似的思绪骤然停住,渐渐有了睡意。 第二日清晨,二人一同醒来,雪照亲自看着他梳洗了,替他拢了拢黑发,道:“没关系的,只是去见一见面,不见也可以。” 钟天青脑中纷乱,冷笑一声:“见,我当然要见。” 雪照执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出门。他们从自己的小院走出,顺着铺满白石子,一侧是竹林的小路缓行。 清晨的风从林间徐徐传来,比平时更清凉,另一侧是水磨白墙,间或有一两处圆拱小门。 一路行来,四下未有人影,十分静谧。 两人执着双手,从白墙和竹林中慢行。 或许昨夜一夜未睡,令钟天青有些熏熏然,又或许是此时风太柔软,令他有些迷醉。 钟天青那股饱满沉重的心事忽然就淡了。 到了一处圆拱门外,雪照道:“便是此处了。” 钟天青松了他的手,走到门口,小心地向里面瞧了瞧。 而圆拱门内,小院中某一扇纸窗内,已经在此等了许久的钟禹生,一眼便从窗缝中望见门口的青年。 钟禹生一直以来自认是个无情男子,他的无情不仅在于对那个他不爱、不喜、更加瞧不上的发妻,也在对那个蠢笨女人生下的两个孩子上。 他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同,眉目俊美,文采风流,见识不凡,怎么就与村妇生下了孩儿呢? 且孩儿也是从小呆若木瓜,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他前些年想不起她们来,直到后来暗自听说那男孩儿成了名震天下的大杀神,他先觉得是否重名,多方打听后,终于确认,竟真是那村妇的孩儿。 后来听说那孩儿投河,反正他日子过得无聊,且好奇心十分汹涌,索性找了个由头,跟到南境来瞧个热闹。 在此前,他从未觉得与这孩儿见面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直到他从窗缝里一眼瞧见青年。 青年略仰着脸,打量院中光景,那眼角的弧度,唇角的模样,竟然与他带着五分相似。 房内的钟禹生瞬时便定住身,像是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像又不像。 他失神的盯着青年看。 圆拱门下的钟天青面无表情,缓缓迈进一只脚,另一只脚将要进来时,他转身后退,瞬间从门口消失。 雪照在他身后,被他撞了个满怀,讶异点在眉梢,“为何又不去了?” 钟天青拉着他向前走去,头也未回,轻声道:“过去了。” “我……”他回过头,身后竹林风儿飒飒,白墙皑皑,“有你就够了。” 小竹巷,石板路,一个青衫人拉着另一个白衣人的手,定格在微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2020年4月26日。 接下来或许会有番外。 谢谢各位追文、留评、投雷、灌溉等等的小天使们,因为有你们看,我才有动力写。鞠躬。 如果觉得意犹未尽,请收藏作者预收坑:《他真是个好人![ABO]》 文案:富二代迷糊艺术家受vs绯闻缠身、清秀冷淡总裁攻方也恬家破产后,又惨遭二十余岁高龄由A变O。 借债遭拒时,他偶遇已成为总裁的老同学,总裁老同学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冷淡,却在他求业无门、没钱生活、无家可归等等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仗义相助。 他可真是个好人! 可是方也恬却心怀愧疚,因为,他为了生计,向总裁老同学隐藏了自己变O的秘密。 直到方也恬无助地在封闭的剧组忽然遭遇热潮期,正赶上总裁老同学来剧组视察…… 老同学仗义、疯狂、几乎失控的“帮助”了他。 事后,腿抖得无法起身的方也恬:他确实是个好人呐! 一个关于友情(暗恋)的故事。 你为什么绯闻缠身、多年不婚、艳情无数却孑然一身? 第45章 番外 搜捕令贴的遍布天下。 师子章却像是鱼入海里,消失不见。 钟天青在家安心地临摹字帖,他有预感师子章这次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两人将在茫茫人海里再也不见。 不过这也引不起他的悸动。玉兰花在窗外绽放,窗内,他俯下身,手里的笔尖笨拙厚实的落在上好的宣纸上。 睫毛眨了眨,他认真极了。 像是刚刚大战一场归来,他将胜负抛在脑后,也不再关心那些生死、仁义之类的大事,只想闭眼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安逸中,永不醒来。 忽然有人打碎这宁静。 门外传来脚步声,钟天青忍下被破坏美梦的埋怨,抬起眼望过去,只见师雪照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来,温声道:“我们还未来得及走,京中的信就到了。” 他的表情淡定从容,钟天青一时间未领会到是喜是恶,先将信接了来。 展开一看,内容倒是简单。 天家忍耐不住,请他们若是愿意,可回京一慰思乡之苦。 钟天青看向师雪照,师雪照唇角有淡淡地弧度,将信收回,慢声道:“没事,不要担心,” 他说不用担心,钟天青就放了心。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全身心的放了松,师雪照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几乎懒得思考,快要将脑子弃之不用。 这无异于闭眼走路,但他却觉得四周格外安全,心里莫名的很踏实。 接着,师雪照问他:“你愿意回京都么?” 钟天青终于转动快生锈的脑子,想了想,慢声道:“回也可,不回也可,回又如何,不回又如何?” 师雪照淡淡一笑,“这倒是。” 钟天青也一笑,将沾满墨汁的笔尖重新放在纸上,“可是对你来说,还是回去好些,让京都那位也安心些。” 师雪照未答话。 钟天青劝慰他一笑,“毕竟是你侄儿么,就当哄小辈开心了。” 师雪照一笑,这事也就过去了。 有侍从来报,“济小将军传来话,说他父亲要回北边了,他父亲问他还用等等么?” 侍从接了这两句话,一头雾水来传话,全然没闹懂这问题问谁。 当然也不知避开钟天青。 师雪照视线落到钟天青身上。 钟天青带着绒毛的脸颊沉着安静,下笔稳如泰山。 师雪照回头对侍从道:“请他不用等了。” 侍从领命离去,剩下师雪照漫无目的的看他写了几笔烂字,两人絮絮说些如何收拾行囊,该带什么东西走之类的闲话,过了中午,师雪照去前院,将去京的消息告知各将军,并着手挨个告辞。 钟天青也收拾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些金银细软,他穿了宽松大衣裳,揣了小包裹,不要任何人跟着,一路溜溜达达出了正门,沿着幽深小巷,向前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路过一处,洁净的水磨石院墙时,他放满了脚步。 这里僻静,看着像生人鲜来的模样,但此院落却盖得极为整齐漂亮。 他顺着院墙走了数百步,才走到一处青油板门前,门口不大不小,门前台阶十分干净,似乎有人天天冲洗。 他漫不经心,步伐缓慢的从门口路过,经过门缝时,随意投去一瞥。 院落里种着几棵石榴之类的树木,不太新也不太老,影壁旁放着一个装满清水的洗衣盆。 没有看到人,但人似乎刚离去不久。 钟天青慢慢收回视线,又走了一段,将手里的小包裹轻轻向院墙内一投。 幽静的小巷内外,立刻传来一声清凌凌的银钱落地声,也几乎是同时,小院内传来少女惊呼声。 钟天青没想到这么巧,无奈之下,加快脚步躲进邻居的墙缝犄角里。 那少女高声喊:“娘!娘!快来看。” 片刻后,一中年女子,“唉”的一声,不知是责骂还是叹气,接着,应该是那扇青油板门吧,吱呀一声打开了。 钟天青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说是紧张但也不是。 没有听见到处追赶的声音,钟天青在犄角里躲到几乎天长地久。 他麻木的站着,等回过神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悄探出目光,那扇门早已闭上。 什么时候闭上的,他竟然全然没听到。 不过既然闭上了,他也就走了。 这里住的是他的娘亲和小妹,其实,他早已将她们从故乡接出来,藏在当年自己的大本营附近,可是,他安顿好她们之后,就几乎不来了。 因着他或他手下的嘱咐,他娘亲和小妹都不敢联络他,老老实实的蜗居此处,混迹普通百姓间。 他回到府里,府里正在上上下下收拾行囊,说到回京,定了主意后,全府到开始亢奋起来,这个侍女开着自己的房门欢天喜地的拾掇衣裳,那个侍女站在走廊跟人埋怨包袱不够包,偶尔夹杂着管事们嫌她们事多的训斥声。 他回到房中,师雪照正在瞻仰他上午留下的墨宝,似笑非笑。 旁边是来禀告事宜的郭爷,“说走就走,咱们的行李倒是好收拾,可是那位要用的东西多呀,咱们连他后几个月要吃要用的物件都准备齐了,连生产后的小衣裳,玩具,补品,甚至换洗褥子都做好了,这要是都带走,可得装多少车?可若不装走,那些褥子是用御赐的云丝棉做的,褥子面是用……” 郭爷一个行伍出身,如今经手府内庶务,已被逼成老妈子,还是要带孩子的那种老妈子,一张嘴便是连绵不绝。 难得师雪照心情极好,只盯着那墨宝,任由他说,微笑道:“那便都带走。” 郭爷顿了一下,道:“那得装出十里红妆的架势了。” 正说着看到回来的钟天青,抿抿嘴道:“属下这就去办。” 钟天青看着郭爷出去,转过头,对师雪照道:“你倒是怪高兴的。” 师雪照收了墨宝,也勉强收起微笑,“嗯?” 钟天青瞪了他一阵,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得进卧室收拾自己的行囊。 师雪照望着他的背影,又浮起一丝淡淡地微笑。 很奇怪,听着身边人为琐事忙忙碌碌,他竟觉得并不烦人。 他望着钟天青和他有些不灵便的腰身,只觉得心都几乎被装满了。 钟天青却不知他的心绪,自顾自折叠着衣服,不由自主想起方才的事。 他不知自己为何不见母亲妹妹,他只知自己不想见,不想踏入那扇沉重而陌生的门,而这府里的大门,他进来时,心里是轻松的,愉悦的,是愿意的。 他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并不明显的,硬块似的腹部,不愿意那就是时机未到,也许有一天,他会愿意。 那就等那一天再说吧。 千算万算,他们终于把能找到的官船全部找来,连附近好些的百姓客船也征来用,这才把满满当当的行李勉强塞进去。 钟天青站在船头,环顾四周,听见船头下的底层船舱,有老大爷与人吹牛闲磕:“你们看对面那黑石山,山脉绵延整个北境,从争渡河边到云泽城,又到京都,大大小小多少个山头!传说许多年前,姑射族人依此山隐居,将素来凶恶的水龙圈养,养的如玩具一般!他们身带神迹,久而久之,与山血脉相通似的,山石触血则红……” 有个年纪稍小些的老头儿,不屑地说:“我不信,我也活了七十多年,怎从未听说过?” 先前老头道:“你太年轻了些!先前老人们还说,那水龙被养了许多年,知道姑射族人是他们的主人,世世代代只要闻见姑射族的血,看见山石上的红,就知道主人回来了。” 后面那老头“切”了一声,还有几个年轻人也跟着笑起来,似乎都觉得老头越编越离谱。 船舱上的钟天青手扶着栏杆,听得发呆。 船舱底下,一个年轻小兵在一群嗤笑里,微弱地发问:“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是不是小李哥前几天说过,咱们‘那位’就曾血染山红……” 底层的闲侃,被风吹散,越听越不真切,钟天青站了一会儿,听到师雪照派人叫他回去,便走了。 争渡河的河水滔滔不绝,风略过水面,像凄呛的海风,将恩情仇怨一并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山贼能有几多愁?◆◆◆◆ 文案:五年前的魏欢出身显赫,和幼帝一起长大,恃宠而骄,人送外号无愁君。及至大后,两人各自拥新友揽美人,朝堂上也时有分歧。 魏欢与幼帝日渐不和,最后叛变谋反,落得不得好死,连尸身也被幼帝残酷折磨。 五年后,他重生了,深刻认识到造反的不正确性及严重危害,洗心革面,只想做一个单纯朴素的山贼,简简单单的打家劫舍,淫人、妻女。正是事业有成,未来可期之时,他一单子打劫到当今天子。 魏欢:凝固也不知他当年拿我尸身撒够气了没有? 茴字有四种写法,我有几种死法? 天子:我就想闹明白,你当年为何谋反? 魏欢:……实不相瞒,我也想知道。 感谢在2020-04-27 00:07:28~2020-09-08 01:1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越 10个;九成、修声、牛肉青豆、吃得太撑的豆子、花王粉头、我的墙头太多了==、坂田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心 20瓶;whatever 15瓶;冰糖布丁、坂田氏、木越 10瓶;青栀 9瓶;红莲水榭 7瓶;大薇子 5瓶;A Kapo、吃得太撑的豆子、34224157、云扰雾缭半遮月 2瓶;回忆、未来可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