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今天能哄好吗?作者:九日酒 文案: 沈晏穿进了一本古早耽美文里,一睁眼,足下黑河奔涌,身后带不动的队友哭爹喊娘,而他曾经的小师弟,全文最大的反派boss,正坐在对面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他。 “既要动手,师兄不妨试试,看看能不能将我这个仙门祸害,斩草除根?” 沈晏在寒风中凌乱半晌,然后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走剧情稳人设—— 只见他缓缓伸出手,修长五指缓慢落到剑柄上。 反派师弟坐直了身子,整片天地因他的举动陷入短暂的寂静。 沈晏:……MMP,剑拔不出来是啷个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昆仑宫最清高最孤傲的摇舟公子,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不打,回家吃饭。” 师挽棠:“???” 围观群众:“???” …… 师挽棠总觉得自己是颗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没人爱。 直到有一天,他跟师兄在黑河边打架,顺手把人掳了回来。 事情的走向开始不对了—— “沈摇舟,日你大爷的!”反派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我,师挽棠,光辉伟大的鬼王殿下,不吃阿胶,不穿秋裤,不……你干嘛?!” 沈晏冷着脸按下他的食指,弯腰给他穿鞋。 “我大爷埋在昆仑宫对面的那座山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挖——阿胶我大发慈悲允许你回来吃,但不穿秋裤,你今天别想走出这道门。” 师挽棠:“……” 老子这个鬼王做得毫无尊严! 再后来的某一天,鬼王大人跟他的属下凑在一块儿开小会儿。 “王殿,我们已养精蓄锐多年,此番出击,定能所向披靡,一统天下,征服星辰大海……” 师挽棠摸着下巴深以为然:“很好,那就这样决定了,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又去哪儿?”男子抄着锅铲从厨房里探了个头,皱眉道:“给你熬了甜汤,趁热喝了。” 方才还叫嚣着一统天下的鬼王大人雀跃地从椅子上跳下,赤着脚飞奔而去,“来啦!” 属下们:“……” 面冷心凉养生学究攻×作风豪放被迫泡枸杞茶受 *沈晏是攻沈晏是攻! *好像没什么雷点,受先动心吧,攻其实有点冷心冷肺 *一本正经沙雕风,狗作者渣文笔,逻辑鬼才,有不通顺的地方欢迎指出,但不接受杠精。 *最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西湖的水啊我的情,读者的评啊我的爱!请用满满的爱砸我!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天作之合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晏,师挽棠┃配角:殷南┃其它: 一句话简介:打打杀杀可以,不穿秋裤不行 立意:选择善良,热爱生活,一起奔赴美好明天! 第1章 穿书 穿书这种事儿吧,不是谁都能遇到。 概率基本等同于买彩票,连续中十次一等大奖,完了彩票店老板还告诉你,你是他们店的第多少多少位客人,免费送一注号码,对着出奖码咔咔一顿对,得,又中。 罕见度可想而知,沈晏眼下就握着中了彩票的十一个号码,莫名其妙地站在悬崖边上,对面的人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身后传来莫名其妙的窃窃私语声。 “不会是要打吧?我看沈师兄的脸色越来越冷了……” “废话,不打能怎么着?师挽棠摆明了是不让我们走,难道还能真的认下这个黑锅,打道回府啊?” “啧,”其间一人开口,分析得头头是道:“师挽棠那边是不是真的丢了小弟暂且不论,再怎么说,这屎盆子也跟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我看他压根不是冲这个来的,他就是想找茬,这次神墟秘境,真正跟他实力相当的只有沈师兄一个,如果能提前解决,再不济探探底细,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啊。” “凭什么呀!”另一人一听,异常愤懑:“他们丢了鬼,就心安理得地来找我们的茬,那我们还失踪了两个小师弟呢!也没见找他们赔钱、哦不,赔人!再说,他好歹是昆仑宫出去的人,大家以前那么照顾他,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小点声……别忘了他是为什么叛出昆仑宫的。” 那人悻悻地,又嘀咕了两句,不说话了。 沈晏沉默着听了两耳,大致明白了情况,渐渐开始分析眼前的局势。 不是他脑洞大或是思维发散,只是这段台词他前不久才拜读过,再坚信唯物主义,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不是做梦,而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书中的剧情,而他沈某人,前一秒还在闭目小憩,下一刻就跑到剧情中来了,而且还成了其中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人物——没弄错的话,应该就是原著中那个恰好跟他同名的昆仑宫惊才绝艳大弟子,沈晏沈摇舟。 这操蛋的缘分。 “师兄,”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了,他卧靠在一个悬浮着的黑金王座上,脚下黑色的河水滔滔汹涌,奔腾的浪花在岩壁上打出雪白的泡沫,王座上的人琼鼻薄唇,皮肤微微透着病态的苍白,唇色却极其艳丽,像凌冽寒冬里绽开的一朵罂粟花,令他看起来有股脆弱又奇异的美感。 “干脆点,既然诸位不愿意给这个交代,那就用男人的方式了结,你我一战,无论胜负,我都不会再找昆仑宫的麻烦……如何?” 反派boss师挽棠,邪门歪道事业终身爱好者,一年前因教育理念不合与昆仑宫好聚好散,在十方山脉自立门户,因其鬼道修为突飞猛进,手下一票魑魅魍魉,故仙门人赠“鬼王”称号。 ……说白了就是个杀伤力巨大的神经病。 身为原著中故事丰满的主线人物之一,师挽棠即使是反派,也有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沈晏在研究原著时就将其列进了重点研究对象,一半还没看完就整整齐齐给他列了两页人物分析,就现阶段而言,他当得上是在场的人里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 正是因为了解他,所以沈晏明白,这帖战书,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更何况,以原主沈晏——清冷,孤高,天赋卓绝,一身正气,能动手绝不比比的孤狼人设,躲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他是生性谨慎的人,在没有真正融入一个新的环境之前,不会轻易对既定的走向进行改变,更不会在这些全然陌生的纸片人面前展露真实的自己。 所以他要披着“沈晏”的皮,继续把这场戏演完。 沈晏缓缓伸出手,修长五指落到了剑柄上。 师挽棠微微一挑眉,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其他,撑着胳膊坐直了身体,一面盯着他,一面挑衅道:“既要动手,师兄不妨试试,看今日能不能将我这个仙门祸害,斩草除根?” 沈晏没说话,指节使力,轻轻一拨。 沈晏:“……” 师挽棠不知何时缩回了右手,掩在袖间轻轻一挽,带起一团噼啪直响的漆黑灵力,正是蓄势待发之际,忽而见对面的沈晏身形一滞,莫名其妙地僵在了原地。 他等了一会儿,沈晏没动。 再等了一会儿,沈晏还是没动。 师挽棠:“……” 全世界都盯着沈晏,而沈晏站在寒风中,背影凌乱。 ……他拔不出剑。 按照他以往的反应力和敏捷度,这时应该迅速地把手放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好像刚刚什么毒没有发生,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表示他现在不能动手下次一定让他好看云云…… 可他脑子里实在有些乱,一系列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即便有正确的选项摆在他眼前,身体也没办法及时地跟随着做出最准确的反馈……事实上,即便他冷静,严谨,强大,突然遭遇了穿书这样错愕的事情,也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的,先前的波澜不惊,只是本能地按下了所有不该在此刻出现的情绪而已。 积压了太多情绪的后果,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使他成为站在黑河崖边的一座纹丝不动的雕像。 “师、师兄?” 率先开口的,是原先站在他身后,现在离得起码有一丈远的诸位师弟。 昆仑宫的这帮弟子,搁他原来世界的现代社会,就是常年网上冲浪的一群网民,具体特征为:紧跟时事,善用金句,以及最大的一个特点——戏多。 原著《妖后别跑!》是一本典型又不典型的古早耽美文,说它典型,是因为它有着所有古早文的通病:狗血、虐恋、硬凹。而不典型的部分,是源于作者独树一帜的文笔和风格。往通俗了说,他擅长用另类诙谐的语句铺陈文中的是非价值以及情节转折,读者往往觉得笑中带泪,泪完失笑,而文中所有沙雕搞笑的部分,都源于那些别具一格的配角,譬如说昆仑宫的诸位弟子。 他们奇葩,戏精,想法奇奇怪怪。 也许是对面师挽棠带的一群魑魅魍魉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心理阴影,沈晏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在跟师挽棠一行鬼对上开始,他们已经惦记着逃跑路线了,而沈晏将要拔剑的那一刻开始,方圆三米远已经人迹罕至了,他们非常默契地远离了主战场,调转好足尖方向,随时准备着跑路。 “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最爱的小师弟的隔壁的室友的表弟……你告诉我,这是几?!” 一人隔着距离,拉着嗓子迎风呐喊,同时颤颤巍巍地伸出四根手指。 沈晏:“……” “四。” 那人一听,“完了!师兄出毛病了!他以前从来不会回答我这么弱智的问题的……不会是中邪了吧?!” 沈晏:“……” 真想给你一锤子! 他倒是稍稍回了点神,思绪龙飞凤舞间,手掌已经从剑柄上挪开了,看了眼对面直勾勾的师挽棠,想了想,非常霸气地一甩袖子,“再见!” 反正大家昆仑宫的人都有病,说不定沈晏以前也有,只是大家没发现呢? 说罢,他又非常霸气地把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却又气势磅礴:“回家吃饭!” 师挽棠:“……” 众弟子:“……” 连鬼都惊呆了。 立在师挽棠身侧的鬼下属只用了0.01秒反应,兴奋道:“大王!他怂了他怂了他怂了……怎么样?我们现在是要乘胜追击还是赶尽杀绝?” 师挽棠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乘胜追击是这么用的?赶尽杀绝是这么用的?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怎么那么没文化?!” “……哦,那大王我该怎么说?” 师挽棠收回手,相当自信地扬了扬下巴,“斩草除根。” 下属:“……”有好到哪里去吗? 师挽棠这边就文化问题争论不休之时,沈晏转身的刹那,心中一沉,冲一个茫然盯视着他的弟子飞快道:“我受伤了,你明白我意思吧?” 他真挚地与这位师弟对视着。 “受伤?受伤,受伤……啊啊啊啊!”师弟重复了两遍,手一下就抖了,恍然明了,受伤=实力不够,实力不够=打不过啊! 师兄都打不过,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跑啊! 几乎是沈晏的话一落音,众人的动作就突然加快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大批浩浩汤汤的人已经整合在了一起,井然有序,蓄势待发,只待沈晏一声令下,就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沈晏打眼一扫,数目相当多。 神墟秘境宝贝无数,也有着所有秘境的共通点:它带着天然的防护层,修为太高的人不能进入,历年各个秘境开启,各门派都只派遣年轻一辈前往,长老辈不牵涉其中,也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按照秘境的强度,门派会分别派出不同层次的精锐,而此次神墟秘境风声一出,昆仑宫立马把阖宫上下最顶尖的年轻子弟全部打包,连沈晏也被抓过来做苦力,显然危机重重,没人能确定这个新生秘境的危险程度究竟有多高。 这么大批人,这不是逃难,这是蝗虫过境。 沈晏干脆发扬了昆仑宫的散养作风,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言简意赅道:“分头跑,日暮前在我们商量好落脚的那个荒村的山脚下集合,明白了……” 话没落音,他们已经很自觉地跑远了。 “……吗?” 沈晏寂寞地补完最后一个字,头也不回地冲入密林之中,等师挽棠争完了回过头来,只看到丛林中一抹缥缈的白色衣角,眨眼就不见了。 他盯着空荡荡的对面断崖,疑惑问:“他们人呢?” 鬼下属薅薅脑袋,“跑了呀!”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几个下属面面相觑,没敢吱声。 又过了一会儿,师挽棠忽然从王座上站起来。 他盯着沈晏离开的方向,不敢置信道:“不是……他真怂了?” 第2章 避战 下属朝他点头的时候,师挽棠是不相信的。 沈晏,人间圣斗士,天之骄子,出类拔萃,骄傲跟眼睛一起长在头顶上,宁逞匹夫之勇,不入懦夫之流,永远在进步,永远在强大,不畏惧任何挑战的顶尖强者苗苗班种子选手。 他,怂了? 师挽棠指着自己,由衷道:“这比别人说我菜鸡还不靠谱,你明白吗?” 鬼下属又薅薅脑袋,用比他更真诚的语气回道:“可他确实是跑了啊,我亲眼看着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鬼下属想了想,憨厚一笑,“我忘了。” 师挽棠:“……” 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靠回王座上,盯着下方郁郁葱葱的密林道:“奇了怪了……他为什么会跑呢?这不像沈晏的行事风格……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顿了顿,他忽而神情微妙:“难道他终于被昆仑宫那帮神经病同化了?!” 师挽棠如何揣测暂且不论,沈晏真的是很认真地在逃亡,他穿梭在丛林枝叶之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被追杀者的角色,一边跑一边想:为什么会拔不出剑呢? 按照这个世界原本的设定,所有不符合重力引力设置、与常规相悖、玄乎其玄的招数设置,都是要靠调度灵力来弥补的,他手中的这把剑,是昆仑宫大弟子沈摇舟的首要武器,上面刻着数不清的增幅或□□的灵力法阵,拔剑之时,这些吉祥物一样的灵力法阵也会同时启动,也就是说,不管这把剑重量多少,他若是想让其出鞘,必须有灵力的支持。 可他刚才拔剑的时候,身体里如一滩死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熟悉灵力,但按正常情况来说,灵力涌动的时候,与平时总是有所区别的,就像运动时的状态和静止时的状态,即便不用精密仪器测量,但通过呼吸频率,体表温度,汗液分泌都可以做出简单的判断。 也就是说,他不只是拔不出剑,更核心的问题,是他完全无法驾驭这具身体里原先储存的灵力,或许是调动方式的问题,也有可能是他与这具身体不兼容,或者暂时不适应,总而言之,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缓冲这种异常现象,在他真正变成那个仙门翘楚“沈晏”之前,他必须尽量避免这些无所谓的交手和战斗。 不然开局就嗝屁,那可真是凉凉,况且受伤和使不出力有本质的区别,一旦在人前交手,万一被人看出端倪,那就是凉上加凉。 沈晏默默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脚尖一顿,拐了个弯继续奔跑。 所谓神墟秘境,坐落在一片恢宏点翠的山谷之中,四周是叠嶂的山峰,山脉绵延不绝,沈晏等人要想到达目的地,需要先穿行过外围的山势,这一片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天破山脉,里头地形繁复,人一入其中,必定踪迹难寻。沈晏这一通跑虽然没头没脑,但师挽棠还真没这个心力从偌大一片鸟林子里把他翻出来,他扛着自己的排面——黑金王座,在原地想了想,决定还是等他们离开这块儿再说,反正通往秘境的路就这么几条,推断出他们的落脚点并不难,到时候再进行围追堵截就是。 虽然嘴上调侃,但师挽棠心里清楚,沈晏突然避战肯定有其他的原因,而且很有可能是身体有恙,他必须得试上一试,如果沈晏当真失去了战力,那这次秘境之行,他差不多可以slay全场了。 ……想想就觉得很激动呢! “大王,我们来吧,”鬼下属指了指像座小山一样压在他肩头的王座,自告奋勇地拍着胸脯,“一定会把它照顾周到的!” 鬼魅有自己的修炼法门,到一定程度即可维持身前的模样,粗略看去与常人无异,很多沉迷凡世不愿投胎的鬼,都会选择这种路子,师挽棠周围的那批小弟,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修出了人身,并不会像普通的鬼魅一样无法触碰实物。理论上来说,这些事由他们来做也并非不可。 可师挽棠只是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滚!” 他珍惜地抚上王座的椅脚,靠外的一面有个细微的凹痕,那是上次这几个二傻子没扛稳给磕出来的,“这是我花了一半家当特意找工匠定制的,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这是你大王我出行的脸面,是我的亲儿子,我要是再把它托付给你们,我就是猪。” 鬼下属脑子不是很好使,往往一段话都要反应一会儿,这次亦然,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大王,人家大王出行,都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你这样子自力更生,显得我们很寒酸,我们很没有面子的呀!” 师挽棠:“……” 你是哪块小饼干?老子为什么要考虑你的面子?! 因为地形不熟,沈晏直至日暮西山才找到原主一行人本该落脚的荒村。 他杵在山脚下,抬头看着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村庄痕迹。 行走的路线是从出发前就商议好的,包括夜晚的落脚处和路上的补给站,昆仑宫的功课做得很好,一路上基本没有多大出入,而原定在第二天晚上落宿的荒村,就是眼前这个。 也就是在这个荒村,昆仑宫的弟子们一脚踩进了神墟秘境万千碎片中的第一个碎片,在一个衍生的小秘境中被困了十个时辰之久,没什么大碍,但成功地把他们与主角之一会面的进程拖延了一日之久,也是这一日的时间差,让攻先生完美地取得了天真无邪受先生的信任,混入了秘境寻宝的大队伍中。 沈晏不打算去打扰主角们天定的缘分,但也不打算按原轨迹继续跟这个小秘境斗智斗勇,所以他把约定的地点定在了山脚,准备人到齐就马上离开,做一个优秀的和平主义接班人。 日头再落几分的时候,师弟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沈晏面无表情地坐在避风处生火,师弟们各自拾柴,拾完了回来一看,他们亲爱的沈师兄已经支愣好了柴火堆,正拿树枝叉着,准备给他们烤馒头吃。 望书大惊失色,一把扔下干柴:“师兄!放下那个馒头,让我来!” 沈晏扭头幽幽地看着他。 望书痛心又怜惜地从他手上把树枝挪开来,仿佛生怕那粗糙的树皮刮伤了他细嫩的肌肤一丝一毫,“师兄,这种粗活,以后就让我们来,你的手是用来握剑的,怎么能因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些许的损伤?你放心,我一定把馒头烤得香喷喷甜丝丝的,您就坐着,别动,哈,乖。” “……”沈晏一针见血:“你是怕我烤的东西不能入口吧?” 望书当即否认:“师兄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你亲爱的师弟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亲爱的师弟?”沈晏道:“你不是我最爱的小师弟的隔壁的室友的表弟……吗?” 望书:“……师兄你记性真好。” 沈晏:“过奖。”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望书忽然道:“师兄,你变了。” 沈晏贵为掌教首徒兼独子,在昆仑宫地位相当高,但这朵高岭之花不爱交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凌虚峰闭关修行,剩下六十五天也就来给父亲母上请个安,师弟们心大,也会在他面前嬉笑玩闹,但说到底,这两方的关系只能用俩字来概括——不熟。 沈晏道:“怎么说?” 望书道:“以前我跟你开玩笑,你只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沈晏:“……” 望书忽然合掌一拍,满目惊喜:“师兄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善良智慧又可爱,聪明机敏又纯真,实在是贴心小棉袄的不二人选,才忽然对我改观的?!” 沈晏冷漠脸:“啊并没有呢。” 望书嘴唇动了动,正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几颗树下忽然传来高低不一的呼喊声:“师兄,师兄——” 两人循声望去,几位拾柴的师弟围在一块儿,仰头朝山上看着什么,脸上的表情相当微妙,说不出是慌张还是幸灾乐祸。 沈晏起身,过去一看。 “……” 地势陡峭的山壁间,美轮美奂的黑金王座被几颗大树拦腰截住,正正好卡在半山腰处,沾了些污泥但仍旧不影响美感,其中一支椅脚堂堂正正地从树的缝隙间叉出来,显出像它的主人一样嚣张跋扈的气质。 这玩意儿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在场的人都认得。 “师兄,”一师弟小声地对他说道:“师挽棠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师兄你之前不是说荒村上面探过了,危险重重吗?” 几刻钟前,当师弟们询问他为什么不去村庄落脚而是选择露天席地的山脚时,沈晏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探过,危险。” 沈师兄的威望在他们心里一直是与天齐平的,他这么说,也没人怀疑,大家甚至都忘了他不久前才在黑河畔说过的“受伤了”。各自开始寻东西准备生火做饭。 直到看见这么个熟悉的庞然大物。 沈晏没吭声,他眯着眼睛陷入沉思。 师挽棠会穷追不舍,其实是在他预料之内的,这位反派先生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都不算心机深沉的人,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直白明了,譬如这次黑河畔拦路,是为了试探沈晏的实力,那他会提前到达赶到他们前头进行拦截,也是完全能猜到的心思,唯一在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会心急到选择最近的荒村作为第一行动点。 ……作为神墟秘境之行的第一道拦路虎,荒村算不上危境,但这道陷阱的隐蔽性相当之高,没有准备的人很容易被吞进去,沈晏好不容易把自家的队伍带离了虎口,结果赶来的师挽棠一脚踩了进去。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回头摆摆手,“没事,他们能应付,加快动作,我们今晚赶路,连夜离开这里。” 这个小秘境危险程度撑死了三颗星,以师挽棠的实力,冲破只是时间问题,他们的安危用不着自己操心。 ——半个时辰前,沈晏还是这么想的。 第3章 相救 “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啊?”望书看着他,忧心忡忡的问:“你不在,你亲爱的小师弟要是被歹人盯上了可如何是好?我们这么优秀,这片山脉里指不定藏着多少觊觎我们的魑魅魍魉,我……” “闭嘴。” “哦。” 沈晏望着后方蔚蔚叠翠的山林,淡声道:“这里离逍遥镇已经不远了,你们先去与竹青汇合,我很快便到,路上若有危险,便发信号烟花,我能看到。” 望书叹了口气:“师兄你能看到也没用啊,你不是受伤了嘛……行吧我闭嘴。” 师弟们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望书盯了片刻,又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张了嘴:“师兄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憋不住就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要去救师挽棠啊?” 沈晏扭过头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望书道:“别怪师弟多嘴,这……不管他以前如何,既然已经叛出昆仑宫,现在他的死就不归我们管了,再说,大家跟他关系都不太好,他以前的性子师兄你也知道,师兄你自己身上也有伤,虽然并不知道你伤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刚才面对师挽棠时要避战,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你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改变什么,说不定还把自个儿搭进去……说白了,师兄你这个闲事管的有些过了。” 沈晏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望书是热情到有些没心没肺的性子,与这份热情相当的,是他同样与人披肝露胆相交的真诚,半天的时间,足够他在自己心中把两人的关系做一个升华,扶摇直上到情同手足的级别,所以他会这样直言不讳地点出这个决定的所有不合理之处。 别说望书,半个时辰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管什么闲事,管闲事死得快。 那个小秘境有自己的特殊之处,师挽棠的一帮鬼体手下是无法进入核心点的,如果他们够菜鸡的话,此刻应该是被困在外围囹圄难行,而独自进入秘境腹腔的师挽棠,跳过了收集走失同伴的这一项,他的破局速度能比当时的沈晏快上无数倍——不出半个时辰,他一定能走出来。 直到他们在山脚下悠闲地就着晚风填饱了肚子,而山腰处的村庄依旧安静如鸡,沈晏心生疑惑,发动他聪明的小脑瓜子回忆了片刻。 ……然后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师挽棠怕黑。 原著中提到过,师挽棠是个极其矛盾且病态的存在,他向往所有温柔纯粹的事物,自身却扎根在黑暗之中,他怕黑怕疼身娇体弱这也金贵那也金贵,可他身边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能好好照顾他的人,他的想法常常病娇又变态,可抛开所有血腥环节不谈,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维,里头藏着的却是一个热血中二少年魂——正是因为如此,沈晏对这个人物的研究兴趣远远超过了两位男主,他非常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过往经历能成就一个这样有张力的反派,但可惜的是,他还没看后半段作者对这位反派的深入剖析,他就穿书了。 荒村的这个秘境,别的没有,就是够黑,一旦进入内部,举目望去几乎没有光源,对于怕黑还有轻微密闭恐惧症的反派先生来说,这样的环境几乎是致命的。 沈晏没说什么,他伸手拍了拍望书的肩膀,语调一如既往地冷淡:“去吧,有事记得发信号。” 望书却从他这样不容置疑的话语中听出这位师兄冰冷的外壳下一腔柔软的爱护之意,不禁肃然起敬:“师兄,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是这样温暖的人,你竟然愿意为了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前师弟只身犯险,你放心,我一定会看顾好师弟们,你放心地去吧……” 沈晏:“……” 早晚要给他一锤子。 目送弟子们离开后,沈晏随手扎了个火把,点亮从侧边小路上了山。 荒村只是个普通的荒村,没有任何牛鬼蛇神的怪事发生过,因为地理位置不宜居住,村民们大概在十多年前陆陆续续地迁居离开了,现今留下的这一片陈旧木屋,已经被山林间极富酸性的雨水腐蚀了大半,踩一脚就响起摇摇欲坠的吱呀声,沈晏踩着林路间遗留的木台阶拾阶而上,渐渐走过屋舍群,来到村庄地势最高处的一座庙堂。 这个整个村子里存留得最完整的建筑,庙堂建在最高处,沐浴雨水的同时也沐浴了阳光,四周的墙垣用的不是常见的林木,而是不规则的一块块垒起来的山石,因此这座山庙的损坏程度远远比村子其他房屋要低,任何一行过路人看见了,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山庙作为遮风避雨的场所。 无论是乍一看,仔细看,凝神细看,这间山庙都没有任何不妥,这也是整个秘境最有优势的地方——它实在隐秘极了。 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没有任何诡异的事件,它平和得不像尊拦路虎,即便是再谨慎小心的人,在没有任何异状的情况下,也会不由自主地放下警惕。 可一旦卸下防备,进入山庙中小憩,就会在毫无察觉的状态中被它吞进肚子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秘境本身就是个活物。 如果把荒村比喻为它表皮组织的一部分,那口腔则隐藏在山庙之中,与其说是秘境,它更像个成了精的妖怪,酷爱吞食血肉,将人吞进腹腔后十二个时辰内,腹腔内会分泌一种略带腐蚀性的气体,修士通过呼吸不知不觉地吸入,便会被这种气体“消化”,最后成为这老妖怪的腹中亡魂。 总的来说,这是个没什么攻击力,但相当鸡贼的秘境。 沈晏举着火把,在山庙门口看了片刻。 他将火把插在墙壁缝隙上,自己将外面的罩衣的解下,撕成布条,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把原先缥缈的广袖缠成了便于行动的劲装,乾坤袋在腰间绑了两个死结,确定不会掉之后,他把自己那柄鸡肋的剑扔了进去,手在其中捞了捞,捞出来一柄精致小巧、寒光凌凌的匕首。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秘境仿佛感受到威胁,黑不见头的山庙里,忽然刮起了一阵莫名的妖风。 沈晏一边把剩下的外衣缠在腰上,一边朝它比了个中指。 然后他纵身一跃。 秘境大概是被那个中指挑衅到了,自他进去那刻便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沈晏甚至在某一刻嗅到了极为明显的腥臭之气,这种气味在人类世界中有个比较简洁的说法,叫口臭。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从口腔到腹腔的路程非常的狭隘,他根本无法平稳地落下或者滑下,眼前一片漆黑,沈晏在天旋地转地滚了两圈后,成功踩住脚边一个凸起点,两指唰地拔除匕首,稳准狠地刺入了类似于咽喉的位置! 嗡——!!! 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空间发出了近乎于疼痛的嗡鸣声,沈晏差点被这股声波震昏过去,他一手牢牢地抓着匕首柄,两脚悬空,整个人就靠着这个着力点卡在这条食道中央。 耳畔安静了片刻。 再过两秒,身后猛然炸起了一阵翻腾之声!像呕吐时食物残渣在腹部翻江倒海的声音,沈晏甚至听到了空气受到挤压发出的咕咕声,他眉心一跳,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借助腕力扭身一摆,又把匕首换了地儿,整个人像蜘蛛侠一样牢牢攀附在食道上方! ……真是好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死时速了。 呕吐物堪堪压着他的背线翻腾涌出,沈晏心中生无可恋,面上却不显,视线仔细地在下方寻找着,分辨着是否有疑似“师挽棠”师先生的人形物体。 怪物兄皮糙肉厚,从理论上来说,落入了他的腹腔,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只有少数修为极高者可能强行破境,但现实跟理论往往是不一样的,这只怪物虽然打不死,炸不开,但它怕疼,而且它一疼就吐,腹部保护层相当坚硬,无法造成疼痛感,可其他部位就没那么无坚不摧了。 譬如咽喉。 原著中沈晏被困了十余个时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拔剑放了个大招,搅得腹部一片天翻地覆,而后才从怪物的反应中提取关键信息,原主沈晏已经算得上冷静自持了,而比他更暴躁更没耐心的师挽棠,超不过一个时辰就得发飙,凭他的实力,足以让秘境露出破绽——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沈晏认定他一定能平安出来的原因。 沈晏竖起耳朵,从流体从食道中淌过的声音中仔细分辨着,试图从冲击力撞击声各种动静中判断出下方有没有疑似人体的存在,也许是流速过快,也有可能是这具身体的听力跟不上他原先的灵敏度,总之他啥也没听见,反而是被那令人作呕的气息熏了个七荤八素。 待动静停歇后,沈晏确认了一遍没有反派先生的踪影,他有些犹豫,正打算给这怪物再来一刀,秘境仿佛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整片空间再度陡然嗡鸣起来!一刹那耳畔金石相击,嗡嗡作响!强烈的排斥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咬了咬牙,脚底使力,干脆顺着这股莫名的力道几个翻滚滚出了食道—— 落地时,他下意识做了个缓冲的姿势,而后一睁眼,眼前一片莹莹蓝光。 视线瞬间清明起来,沈晏眯了眯眼睛,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那光是花。 小小一朵,像星云一般到处都是,挤挤囔囔开了一大片,在秘境操控的阴风中摇头晃脑,一层风吹过来,海浪般绵延不绝,一层风吹过去,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古怪的妖风跟着吹了出来,在他身旁盘旋了一周,然后极富目的性地对准了他手中的匕首,呼噜噜一吹,趁沈晏没反应过来,一把将那匕首吹出离他几丈远的地方。 沈晏看了看远处的匕首,又看了看手边的花。 在秘境再度将他拖入食道的一刹那,他猛地伸手,揪了一大把小蓝花抓在掌心。 第4章 弱点 沈晏发誓,这是他见过最鸡贼的秘境,没有之一。 失去了匕首的攻击性,沈晏很轻易地就落入了腹腔之中,照样是滴溜溜打了两个滚,接着到达了一处平稳开阔的空地上。 他举起小花,左右打量了两眼。 眼前的环境与天破山脉中那些隐藏在山涧的岩洞极为相似,阴冷潮湿,周围间或有不知何处滴答落下的水声,地面上铺着一层柔软湿润的泥土,岩石上生长着碧绿的苔藓,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味道,没有任何胃液或者排泄通道的痕迹,甚至连原先食道中臭气熏天的味道都消失了,任谁看都不会觉得这是在一个活物的肚子里。 沈晏随手捡起旁边的石头,在岩壁上刻了个小三角形,旋即面不改色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地叹了口气,才捧着小花头也不回往更深处走去。 被吐出去时他又确认了一遍,呕吐物中确实没有师挽棠的身影,也就是说他暂时还留在这里,如果他的修为没有出问题的话,那他现在应该还没反应过来,大概率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哭鼻子。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个爱哭鬼从角落里揪出来,让他平安地离开这个秘境,这样任务就算完成了。 空间很大,蓝花的光线不足以突破全部的黑暗,沈晏只好沿着边缘一点点摸索深入,腹腔内部并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就像山中的岩洞一样,呈现天然而不规则的分布,稍不注意就可能错过某个隐蔽的角落。 沈晏原先将脚步放得极轻,这是他的本能,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他无法有任何松懈的行为,后来转念一想,这鬼地方估计也就他和师挽棠两个人,放轻了给谁看?索性将步伐踩得稍微重些,这样他师挽棠也能听到他的动静,两人不至于错过。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真是高估他了。 他在黑暗深处找到师挽棠的时候,他正屈膝把自己抱成一团,黑不溜秋地窝在那里,整个人几乎快要跟黑暗融为一体了,听到声响也不敢抬头,就闭着眼睛,颤颤巍巍地喊:“谁……谁?!” 沈晏步伐一顿,停在原地。 他总算知道刚刚为什么没能把这货吐出去了。 他到底是有多憨?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顾忌地往深处走,最关键的是,他还找了个三面避风的角落安好了窝,这要不是有人来找,他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 “我,沈晏。” 黑不溜秋的团子愣了一下,迟疑着抬头,正对上远处一团幽蓝色的暗光,明明暗暗地亮着,像萤火虫一样,亮光的背后,是一张冷若冰雪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又好像有点温柔,这张脸来自于一位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并且一心想打败的仙门翘楚。 沈晏,字摇舟,他曾经的……师兄。 师挽棠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他上上下下把沈晏打量了一遍,嘴唇抖了又抖,混乱又茫然地憋出一句:“你也被抓进来了?!” 沈晏:“……” 这人被困的时候到底脑补了些什么? “嗯,不小心踩进来了,”他没反驳,淡淡地举起全场唯一的光源——那捧小花,状似不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堪堪卡在师挽棠能接受的距离,“没想到你也在,一起走吧。” 大概是有了光线,师挽棠表现得渐渐镇定下来,他小心地觑了沈晏一眼,见他正打量周围的岩壁,于是抬手飞快地将眼角的泪痕拭去,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已经将所有哭过的痕迹毁尸灭迹了,这才整了整衣领,清咳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刚刚……我是觉得这块墙有点异样,所以蹲下来看了看。” 将他所有动作收入眼底的沈晏:“……哦。” 师挽棠被他无比不在意的回答弄得有点憋屈,如果沈晏现在询问甚至嘲笑,他都能堂堂正正地反驳回去,可偏偏这人就答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哦”字,这令他毫无解释的机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可转念一想,沈摇舟本来就是这样对所有事情都不怎么上心的类型,说不定他根本没深想呢? 这么一分析,他稍稍放心些许。 “这个秘境应该是个活物,”见他终于折腾完了,沈晏开口解释起来:“我刚刚下落的时候,用匕首刺穿了它的咽喉,它吃痛便会把腹部的东西吐出去,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事不宜迟,我们先去靠近食道的地方,之后如何行动,再做打算。” 说罢,他忽然转身。 师挽棠心中一慌。 下一瞬,萤火虫一样的小蓝花被反手递到他眼前,沈晏转过半张清冷无暇的侧脸,低眸道:“拿着,你断后,光线暗。” 师挽棠一颗心高高悬起,又被轻轻地放回原位,他如获至宝地捧过那捧蓝色的幽光,缓缓地松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啊咳,沈晏。” “嗯?” 安全感找回来了,脑子就开始自发地琢磨些其他的有的没的,师挽棠终于想起来两人那并不算好的关系,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我说,你不是昆仑宫的大师兄么?仙门翘楚,天之骄子,怎么还能被个秘境这么轻易地套住了?我事先声明,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为了救我的手下才冒死闯入的,你刚才要是不打扰我,说不定我已经找到破绽冲出去了,而且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也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没说而已,给你一点出风头的机会,我警告你,出去之后不许在外面乱说此事,尤其是不许弱化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否则我一旦知道了,一定……” “嗯。” “……你、你说什么?” 沈晏稍微放缓了脚步,等他跟上来之后,才淡淡道:“我说好,这件事之后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你好好走路,这里很多石子。” 师挽棠剩下的长篇大论又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盯着沈晏的背影,一时也不知道是憋闷还是其他,只觉得这人现在善解人意得他有些恐慌,要搁以前……啊,以前他跟沈晏也不熟,难道他一直是这样面冷心热的类型? 师挽棠悄悄觑了眼他的那张冷脸,想象了一下这位朋友温柔亲切的样子,登时打了两个寒噤! 不对不对!太可怕了! 他心神百转千回,一时没注意脚下,踩上一颗滚圆的小石子,脚下霎时失重!晕头转向地往前扑了一把—— 沈晏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 师挽棠一脸懵逼地歪在地上,看着沈晏居高临下,微微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对自己道:“不是说了吗?小心脚下。” ……妈的这个混蛋站着说话不腰疼! 师挽棠给他气笑了,‘蹭’地一下站起神来,连泥都顾不上擦,怒火攻心地指着他:“沈晏,你怎么恁不要脸呢!摔的是我怪的还是我!怎么不说你带的路不行呢?这么多石子,你不会考虑一下别人吗?!” 沈晏:“……不是把花给你了吗?” 师挽棠:“这花很亮吗?我还得给你照着前路,我能看清多少?!” 沈晏:“……” 好像也没感觉你给我照了啊? 师挽棠胸膛剧烈起伏着。 “……好吧,是我的问题。”静静地对峙片刻,沈晏率先败下阵来,收敛气息转身道:“你自己注意脚下,我要加快速度,再摔了我可不管。” 师挽棠:“说得好像你刚刚管了我似的!” 他恶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直到沈晏完全转身,才拍拍裤脚上的泥,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沈晏记性相当好,尤其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他会把相干的不相干的通通一股脑装进脑子里,需要的时候再抽丝剥茧地翻出来,这次亦然,即便在光线昏暗难以视物的情况下,他依旧把来路给记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 他从师挽棠怀里抽出一朵小花,蹲下身来看了看,确认了那个小三角印记的位置,这才起身点了点头。 “就是这儿,你带武器没有?” “干嘛?”师挽棠没好气地答了一句,两手却很诚实地上下翻找起来,“带了刀……你等会儿我找找……” 他一阵翻找,摸到靴子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 他抬头看了看沈晏,又看了看他腰间的乾坤袋,眯起眼睛,“你不是有剑吗?” 沈晏:“不能用。” 师挽棠怀疑更甚:“为什么不能用?沈晏你不是有什么阴谋吧?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还给我小花花,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你……哎哎哎,你干嘛啊!” 沈晏听得头疼,干脆弯下腰,自力更生地把巴掌大的袖刀从他的靴子里翻出来。 “你走前,我断后,赶紧上去!” 他已经隐约感觉到空气中的酸味儿了,再不离开,就算不被这气体腐蚀成一滩血水,也得受不小的皮肉伤。 师挽棠盯着眼前一收一缩的食道,安静了片刻。 而后冷笑着道:“果然没安好心,沈晏啊沈晏,亏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你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你休要再糊弄我!这根本就不是食道吧?!我一进去它是不是就会绞紧我?动手就动手,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我向你发誓,那边不黑!”沈晏忽然道:“那边很亮,有很多这样的花儿,我跟你一起进去,我一定在你身后——这样能走了不?” 师挽棠:“……不黑,哈哈,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谁怕黑?我不怕黑啊。” 沈晏定定地看着他。 师挽棠终于从他不容置疑的眼神中品读出其他的意味,心中大恸,怒吼:“沈晏我日你大爷——” 话未落音,熟悉的妖风和排挤感再度如潮水般涌来。 沈晏眼神一凝,再不迟疑,干脆利落地将师挽棠往怀里一揣,一个翻身滚进了食道里头!原地只留下一柄闪烁着冷光的袖刀,正笔直地插在食道边缘,尾翼随着气流嗡嗡作响。 “砰——” “哗啦!” 师挽棠被沈晏带着滚了好几圈,好不容易躲开一波波翻滚而来的污秽之物,他趴在柔软的花丛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折腾着眼前的小花。 沈晏已经起身,正皱眉检阅着身上的衣衫,他右袖上沾了一小块污渍,这让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直阴沉沉的。 师挽棠悄悄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扭回来! 他想:怎么样才能让他忘记这件事呢?是杀人呢,还是灭口呢…… 沈晏:“起来吧,我们该出去了。” 师挽棠不理,装作被小花吸走了全部心神的样子。 沈晏:“……我会保密。” 师挽棠:“……沈晏你个伪君子!” 沈晏头疼:“我又怎么了?” 师挽棠大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路上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偷笑呢!你是不是就等着我丢脸?!你这个神经病简直变态!” “我……” 沈晏倒吸了一口气,思忖片刻琢磨道:“你说你怕黑的事?” “你还提!” 师挽棠站起身来,煞气腾腾地看着他。 沈晏很少碰上这种无理取闹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自己都可能没发现自己在无理取闹,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沈晏微微抬起头,歪着头看他在淡蓝荧光中怒得格外生动的面容,心中一时不知道是头疼还是其他。 这个纸片人最出彩的地方就在于,他永远沸腾热闹,即便深陷泥沼,黑色也能在他身上开得张牙舞爪,即便是疯,他也是疯得最生动的哪一个。 “……那交换吧。”沈晏忽然道。 他在师挽棠怔愣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拍拍衣角粘上的灰尘泥土,哗啦一声!右臂上的袖子被他连根撕下,他看似无表情实则很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拈着扔到一边儿,做完这一切,他双手环胸,倚靠在旁边的岩壁上,用极其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完了剩下的话:“我知道了你的一个弱点,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等价交换,公平。” 沈晏在一刹那间能做的权衡常人根本难以想象,他可能只用了一个眨眼,就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展开是对他最有利的。 “我受了伤,很重,可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使用灵力,即便恢复了,也不确定能恢复到何种程度,甚至可能会失去以前那样一日千里的天赋……这个弱点够吗?” 师挽棠:“……” 他完全愣住了,即使早有猜测,也完全没有料到沈晏这“伤势”竟然这么重,而且他妈的还有后遗症,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可他想起沈晏在黑河前神经兮兮只为掩饰实情的模样,心中便百味杂陈,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晏侧靠在岩壁上,黝黑的眸子掩在长睫之下,虚虚眯着,静静地观察着师挽棠的神情波动。 师挽棠是个反派,这跟他有底线不冲突,他把沈晏当成最有威胁性的对手,但同时心里也对他怀着一分敬意,尤其现在的师挽棠才刚刚从昆仑宫脱离,还未完全发展成后期病娇又疯狂的状态,思维逻辑与广义上的正人君子还挨得上边,他会在黑河岸边拦下沈晏的去路,却不会对无法拔剑的他继续猛追不舍,而且在后期神墟秘境的闯关过程中,说不定还会随机伸出援手——当然,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可能要他的心情好到螺旋爆炸升天才有机会。 整个岩洞内的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沈晏伸出五指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鬼王殿下,考虑完了没啊?” 师挽棠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很是警惕地看着他:“沈晏,你不会骗我吧?” 沈晏张口就来:“若我有半句虚言,便让我永世泯然众人矣,再也拔不出剑、使不出灵术、身体受尽挫骨抽筋之痛……” “行行行行了行了!”师挽棠连忙去捂他的嘴,“发什么誓誓发多了容易被雷劈的你这整的跟我对你干了什么似的!” 沈晏脑袋一仰,避开他探过来的触碰。 师挽棠大概也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沈晏,“切”了一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他弯腰从地上折了一把娇嫩的小蓝花,仔细地用茎叶扎成一束,完了齐整地递给师挽棠,“走吧,该出去了。” 师挽棠接过,走远了还能听见他在身后狐疑的嘀嘀咕咕:“什么时候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山腰处,洞口。 被秘境排斥出来的鬼下属十来人一直在洞口等着,他们进不去,只能搓着手在原地干着急,眼见着这天都黑严实了老大还没出来,有鬼提议:“不然……我们去找人帮忙吧?” 师挽棠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所有鬼里面最聪明的纪敏冷笑一声,道:“找谁帮忙?其他区域的首领恨不得我们大王赶紧去死,他们怎么会帮我们?下次说话前,麻烦你用那个愚笨的脑子稍微再斟酌一下开口。” 那鬼撇了撇嘴,继续提议:“那些首领里面,难道就没有大王的朋友吗?” “什么朋友?哪来的朋友?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十方鬼殿来过一个外人吗?!” “也是……” 结果两刻钟之后,纪敏震惊地瞅着沈晏:“大王!这!” 师挽棠随口敷衍:“哦,他沈晏,我朋友。” 纪敏:“……”我当然知道他是沈晏,下午才见过,我又不瞎。 沈晏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淡地朝师挽棠点了点头,“就此别过吧,我要去与竹青他们汇合了,今日之事不必挂怀,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言罢,他转身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师挽棠抬手就是一个手刀,猛扎子砍到了沈晏的后颈上! “……” 天地瞬间寂静。 沈师兄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震惊,而后他身子一歪,顺着山间的石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师挽棠站在原地,在众属下的目光中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想试试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纪敏心中了然,他就说嘛!大王怎么会跟敌营的人做朋友呢!一定是为了蒙蔽别人!看,这不就中招了嘛! 他心中大定,欣慰地看向师挽棠,问:“大王,那我们要干什么?!” “……啊?”师挽棠看着一直滚到尽头才停下来的沈晏,迟疑道:“不然,掳回去?” 众鬼得令,兴高采烈地开始动手。 直到他们一鬼一部分肢体,以五马分尸的姿态把沈晏抬了起来,师挽棠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些什么,顿住: “……我儿子呢!” 第5章 约定 刚下过雨的山路崎岖难行,空气中漂浮着雨后丛林独有的清新气味,四位鬼下属两前两后地扛着那座华丽的黑金王座,上头躺着被麻绳捆成五花肉的人质沈晏一枚,四鬼摇摇晃晃地走着,旁边纪敏盯着看了片刻,叹息道:“大王,您“儿子”真是够沉的,这么多年了,分量一点没变。” 师挽棠走在最前,下摆委地,随着前进的脚步上下翻飞,泥点子溅了一裤脚,“废话,比金子还贵重的全块黑鳞木打造而成的,还能缩水不成,我就差没往里融金了,不重点怎么对得起它尊贵的身份。” 纪敏点了点头,“也是。” 他落后两步,扭头去看倚在黑金王座里眉眼安详的沈晏,少顷又道:“大王,就让他在你儿子身上躺着啊?躺坏了咋办?是不是对他太好了?” 师挽棠没回头,微微垂下的眼尾显出一点烦躁的意味,“你当我想啊,那不然怎么弄?拿根麻绳拖在后面吗?我还想吐槽呢,这个鸠占鹊巢的玩意儿害得老子要走路,我最烦走路了!要不是看在他——” 师挽棠忽然噤声。 纪敏问:“大王,看在他什么啊?” “……” 看在他救我,不然我刚刚就应该把他扔在哪儿!让他自生自灭! “没什么,闭嘴别问!” 纪敏长长地“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清冷之声,似乎是刚刚苏醒,语调中含着一点软绵绵的鼻音,“不然你上来啊?” “……” “我靠大王姓沈的醒了……” “我又不瞎!” “……哦。” 王座上的人半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视线漫不经心又有些审视地投过来,师挽棠莫名觉得后脖颈一凉,有些心虚。 “嗯?”沈晏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不爱走路嘛,上来啊。” 师挽棠觉得他说“上来啊”那三个字的时候,更像是在说“孽障来死”。 “哈。”心虚只有一瞬间,鬼王大人立刻回归本性,他冷笑着哼哼了两声,招手让下属们把王座放下,而后在沈晏直勾勾的目光中,凉飕飕道:“醒了正好,正好我走累了,赶紧滚下来。 ” “……”沈晏低头看了看满身的麻绳,无言道:“你看我像是能动的样子吗?” 师挽棠充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双手一撸袖摆,露出两截流畅雪白的小臂,他径直上前两步,掰着沈晏的肩膀往边上一推,开始解起他背后的绳结来。 这个过程中,沈晏的脸颊与他靠得极其近,他乌黑的眼珠转动,从始至终不错眼地盯着他。 “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沈晏慢条斯理地说道,天光从枝叶缝隙间投下来,他的面容清冷而又凌厉,目光却是温和而略带促狭的,像个内柔外刚的极端矛盾体,师挽棠不小心瞥了一眼,立即火烧火燎地“咦”了一声。 “怎么?” 鬼王大人板着脸斥责:“解绳子呢!憋说话,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 “……我说话不喷口水。” 鬼王大人依旧绷着脸:“你喷气。” “……” 沈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一道绳结松开来,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松了口气:“为什么突然打晕我?” “解绳子呢说了闭嘴!” “我没对着你说。” “我……” 师挽棠愤怒地扭头看他,正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琉璃眼,他咬住腮帮子,紧紧抿着嘴唇,少顷恶狠狠地骂道:“那你把眼睛也转过去!” “……”沈晏静静地盯了他片刻,听话地把脸转开了。 像是绷紧的弦终于得到了松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师挽棠心有余悸地呼了两口气,胸腔内的心脏急速跳动着。 好像以前从未注意过,原来沈晏长得这么好看,眉如刀裁,鼻若悬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盛着一片璀璨星河,他的嘴角并不是完全沉下去的,看人的时候会有一点细微的弧度,像是在笑一样…… 操,我在想什么玩意儿! 师挽棠一个激灵。 “鬼王大人,你再扯下去,我脖子就要被你勒断了。” 沈晏低而明晰的声音再度响在耳畔,他吓了一跳,低头打量,发现那绳结被他不得章法越扯越紧,另一端绕过修长的脖颈缠在腰上,他只要在用力些,昆仑宫摇舟公子的脑袋今天就得在他手上分家了。 “这……这玩意儿谁系的?!怎么那么多层?!”他手忙脚乱地松开手,不得不俯下身去,仔细寻找松结的线头,这样一来,他跟沈晏的距离就更加靠近了。 “为了防止我逃跑,自然要绑得严实些。”看师挽棠整个人都趴到自己身上来了,沈晏往后缩了缩,避开肩臂相触,半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嘁,”师挽棠不屑地从鼻尖发出个气音,而后他用余光一瞥,见下属们离得甚远,才压低声音嘟囔道:“不绑你也逃不了啊,我就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使不出灵力,谁想到你这么不扛打啊,我早知道就应该把你丢在哪里,让你被野兽吃了,自生自灭……啊烦死了,这结怎么还有啊!” 沈晏:“你可以让你的下属来帮忙,这样会快一点。” 师挽棠头都懒得回:“你不是不让别人碰嘛!” 沈晏:“……” 你难道就不是别人了吗? 他嘴唇翕动了下,看着师挽棠认真的侧脸,还是没开口。 “对了,跟你说件事。”师挽棠一边聚精会神地掰着绳结,一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受了什么伤,但十方山脉最不缺的就是天灵地宝,我带你回去,你要什么灵药自己去寻,从此我们就互不相欠,在那秘境中救我的事,就算还清了。” 十方山脉离天破山脉不远,严格来说,那片山脉才是书中灵气最茂盛之地,灵兽灵物数不胜数,每年前往探险指望着靠一点机缘一飞冲天的人数不胜数,但十方山脉从很早以前就是最大的鬼族聚集地,加之里面凶兽和灵宝成正比,所以才至今没有被搬空,师挽棠叛出昆仑宫后,没两个月就在十方山脉自立为王,成立十方鬼殿,手下一片魑魅魍魉。 沈晏摇了摇头:“此伤非寻常灵药能治愈……” 话未落音,师挽棠终于解开了全部的麻绳,乱七八糟地将之从沈晏身上薅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沈晏微微沉吟,眯眼道:“也是。” 师挽棠退后两步,快乐地一叉腰:“下来吧,老子要享受尊贵的王座体验了。” 沈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闲庭信步地走下王座,在师挽棠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拦腰截住。 “操操操操!沈晏你干什么?!吃我豆腐啊?你他妈个禽兽!” “……”沈晏冷静地拦下他往自己身上甩的巴掌,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你误会了,我不爱吃豆腐,有点事想问问你,一起走行不行?” 师挽棠心如刀割,愤怒不已,“干嘛呀!我都走了一路了!不能休息一会儿吗,你等回去再问不行吗?!” “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 他最后再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他儿子,一转过来,面似寒霜,指着旁边新鲜的泥层,“看到那个没?沈晏你说的事情要是不够重要我就把你摁泥里打你信不信?” “信,可以走了吗?” 师挽棠面无表情,踢踏着靴子蹬蹬蹬走远了。 留下纪敏在原地,围观了全程,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干笑两声,在沈晏波澜不惊的目光中,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扭头追随他家大王去了。 十方鬼殿名曰十方,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周围丛林密布,沼泽多生,厉鬼常年环绕,师挽棠没有接手之前,这里是最大的鬼修聚居地。 当然,他接手之后,这里仍旧是最大的鬼修聚居地。不过他令人在地势高耸之处修了几座煊赫的大殿,饶一片在大殿之后平地拔起的恢宏建筑,修整得有模有样,作为日常起居的住所,除了沉重冷肃些,倒少了许多鬼魅裹挟的阴森冷气。 沈晏遥遥看向云雾中延伸出的一角吞脊兽,在这缥缈冷然的庞然大物中忽然寻到了一丝来自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直至这时,他才恍然暗叹:啊,真的是穿书了啊。 从睁眼那刻至今,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见招拆招,浑身神经绷得能弹出一首广陵散,稍有放松之际,却是举目望去皆非故土的茫然,令得他放松也不是,不放松也不是,他甚至没有时间静下来仔细咀嚼穿书这个问题本身,及至后来,师挽棠的一时兴起改变了原定在这具身体上的命运轨迹,在王座上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说不清是气愤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因为他反而能从周围人被影响而与既定走向截然不同的想法中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灵魂是真实的,思维逻辑是属于他的,无论以何种形态,他沈晏都还踏踏实实地存在于宇宙万物的某一个角落。 只要不死,希望永存,再多的事情,也能一件一件解决,再大的帐,也能一笔一笔讨回来。 “我说沈晏,沈大公子,你到底要问什么?憋了一路了,眼看着到家门口了,你连一个屁都没憋出来!” 师挽棠翻着白眼,极度不高兴地揪起路边的草,□□成一团青色的草碎子再扔掉,玩得一手草汁,手掌都染成了绿色。 两人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一群亦步亦趋的鬼下属——大家对沈晏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感到非常惊奇,关键是大王好像也没有对他动手的打算,可他们又总是吵,这是什么行为?打情骂俏吗? 说好的当人质呢? 沈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身后那一串求知若渴的大眼睛,脚步往师挽棠身侧挪了挪,面不改色地稍稍歪头,贴近他的耳侧:“你们十方山脉上,有作用于灵魂的药草吗?” 师挽棠搓完了一团草叶子,嫌弃地往边上一扔,拍了拍手,答道:“有啊,怎么了?” 沈晏不答,侧过脸去,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他。 师挽棠磨蹭着手上的污渍,对上他的眼睛,速度越来越缓,越来越缓,半晌终于在他漫长的注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操,你伤了灵魂?” 沈晏朝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拽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避开纪敏等鬼,这才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道:“一点点,精神体现在和身体有点排异现象……” 他不好说得太具体化,师挽棠是迟钝不爱想事儿,但不代表他蠢,万一最后被他看出端倪,对自己来说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操,”师挽棠又骂了一句,他童年到少年时期都在市井街头摸爬滚打,染了一身不入流的脏痞习性,这样发泄式的骂句,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可他偏偏却长了一张肤白如雪,眉眼飞扬的脸,即便有这样粗俗的言语减分,也不妨碍他看起来像个锦绣堆里堆出来的富贵人儿。 他皱着眉想了想,“十方山脉倒是有几样灵草能修复灵魂,但灵魂排异……这我没听说过,我回去翻翻纪敏他们以前整理出来的十方山脉宝物册子,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不过沈晏,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昆仑宫?!你找死吧?!” 师挽棠很是不赞同地看着他,手指间未干的绿色汁液渐渐汇聚成小小一滴,顺着指缝流淌,漫过娇嫩的指腹垂坠在指尖,正对着沈晏的靴子。 他在挪脚还是挪手之间挣扎了片刻,思绪不定间,身体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好了选择——他迅疾地伸出两根手指,叉着师挽棠的手腕一把翻转过来!五指朝天,让那点草液地顺着原来的方向淌回去,以无比冷酷的神色道:“我自有盘算,你能不能先把手擦干净?” 师挽棠怔愣了两秒,猛地皱眉,似乎想骂但是不知道该骂什么,被沈晏食指和拇指圈着的腕部微微发热,连带着心脏也缩了缩。 “……不是我瞒着,只是这件事……发生得有些始料未及,现在若流传出去,对昆仑宫的秘境之行恐怕会不利,我若是镇压着,旁人心中忌惮,我昆仑宫的弟子们才不会被一些邪魔外道惦记。” 沈晏松开了手,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单观他大义凛然的神色,不够敏锐的人绝对看不出任何异样。 师挽棠就是不够敏锐的人之一,他慢吞吞地缩回手,心情有些复杂,“灵魂的伤势跟躯体可不一样,可能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愈合,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沈晏一扬眉梢,不置可否,“交换啊,鬼王大人不是也怕黑吗?” 师挽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矜傲地点了点下巴,“行吧,我师挽棠也不是非要杀人放火不可,你不跟我对着干,我也没必要对付你,你既然这么信任我,本鬼王便大发慈悲不将这事散播出去,不过沈晏你记着,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 开始了开始了,口嫌体正直的鬼王殿下又开始了。 沈晏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似乎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忍不住想微笑一下,但他很快忍住了,绷着嘴角道:“嗯,我记着。” 第6章 登堂入室 天光透过薄透的窗纸,自卧房一侧洋洋洒洒地落进来,纯黑色的桌椅床榻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这里散发着与前面恢宏巍峨的大殿如出一则的气息,久无人住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料氤氲的厚重气味,床头的小矮桌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来。身体半透明的年轻女鬼耷拉着舌头飘进来,左右扫了一眼,兴致勃勃地招呼身后道:“公纸,公纸,里看,介就是里的房间勒!” 沈晏抬步进去,很有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并且道:“多谢,不过你的舌头又掉出来了。” “哈?” 女鬼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漉鲜红的嫩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抵着舌尖将其塞回去,整理好了,这才有模有样地朝沈晏行了个未出阁的姑娘福礼,羞涩笑道:“抱歉沈公子,我是吊死鬼,舌头总是会不自觉地掉出来,我已经很努力地控制了,希望没有吓到你。” 沈晏彬彬有礼道:“不会。” 女鬼是个健谈的女鬼,过来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聊了很多,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唱独角戏,沈晏不冷不热地“嗯”上一句,但她依旧很高兴,看得出生前是个很热情的人,沈晏从她单方面的热聊中得知她有个很温柔的名字,叫秋雨,若问她凡世种种,她便会茫然又有些自得其乐地告诉你:不记得啦!她有意识开始就在十方山脉呆着,碍于天资愚钝,修为低微,至今无法维持人形,连正常说话都要小心舌头从嘴巴里掉出来,一路上沈晏已经正面被暴击过无数次了,渐渐地就开始麻木了。 虽说鬼魂是因为执念才停留人间不愿投胎,但像秋雨这样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倘若长时间无法修出人形,灵魂不稳,便会导致记忆随着时间的退化,等能维持人形的时候,回忆已经被流逝的时间擦成空白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除非是天生于鬼道一途极有天赋者,能将这个空白的时间压缩至最小化甚至没有,其余大部分鬼魂,记忆都有或多或少的缺失。 沈晏问道:“你们这些房间,平时都没人住吗?” 眼前的卧房布置精细,采光极好,一看就属于上上佳的品质,可角落等不显眼的地方依旧铺着一层细细的灰尘,甚至连床头案都被粗心大意的打扫者忘记了,一抹下去,满手的灰。 “啊,”秋雨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看着沈晏指尖的黑灰,一拍脑门,懊恼道:“我们鬼平时不住这里,这里朝南,风水对我们不太友好,这座后殿建造之初,是打算留给来访的客人或者大王的朋友们来住的,不过后来我们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访客,大王好像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就一直闲置下来了,不过我们有定期打扫的!您放心,我这就跟管事大叔说一声,让他叫人来收拾收拾,不会耽搁太久的,您等着!” 说着,她把沈晏一个人撂在原地,半透明的身体像踩着风火轮一样飘远了。 沈晏在原地站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巾帕,慢吞吞地拭着指尖的脏物,而后又从乾坤袋中取出换洗衣物,将那套摸爬滚打了十多个时辰的脏衣换下,犹豫片刻,叠好暂时放在床边,做完这一切,他舒心地松掉头发,将原本复杂的发髻改成干净利落的高马尾,又左右环顾了一遍,确定无事可做,这才推开门,闲庭信步地离开了房间。 偌大一个十方鬼殿,他也只认识师挽棠一个,除了找他,好像也没别的去处。经过一处亭台的时候,他随手截住一只阿飘询问师挽棠的所在,那阿飘新奇地上下打量他两眼,给他指了个方向,末了问:“你就是大王带回来的那个压寨夫人吗?!” 沈晏:“……?” 阿飘见他沉默,还当他是默认,围着他欢天喜地地转了两圈,拍手道:“我还以为秋雨姐姐是骗我们的!不过她说的真没错,王夫人长得特别好看,跟大王特别般配,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大王成亲?!新娘酒要提前三个月开始准备的!时间不够味道就不好了!” 秋雨……王夫人……新娘酒…… 沈晏静默半晌,终于有些无语地撑住了额头。 是他小看那姑娘了,他单以为她只是舌头管不住,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剧情联想力,这么优秀的人才,不去写戏折子真的可惜了。 阿飘小哥还满眼期冀地等着他的答案,他倒也不生气,本欲辩解,但想了想,连辩解都作罢了——流言这种东西,若传得太离谱,过段时间便会不攻自破的,与其费尽唇舌,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在阿飘小哥亮晶晶的目光中抬了抬手,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多谢。” 然后他不疾不徐地走远了。 渎川殿。 师挽棠席地而坐,鸦黑色的衣袍将他雪白的肤色衬得格外明显,大约是为了方便行动,两截袖袍被他高高挽到肩头,细腻如瓷的胳膊在空中晃动着,在一片黑色中,亮得能把人眼睛晃瞎。 师挽棠捧着册子哗哗哗翻过几页,眉心印着三痕不耐烦的褶皱,“紫龙金兽……这什么玩意儿?拿开拿开!”一扬手将册子扔得远远的,又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另一本。 身旁一片案牍之海,不少摊开的书卷散落得到处都是,四仰八叉地堆积在一起,以师挽棠为中心烂七八糟地延伸出去,他一个人坐在书卷之间,动作豪放且粗鲁,像个上头派来糟蹋书本的魔鬼头子。 纪敏在旁边叹着气,尽职尽责地一本本捡起他扔出去的卷册,整整齐齐地在边上码成一摞,摞完了,他朝师挽棠问道:“我说大王,你到底在找什么?你说出来大家帮你一起找啊,这么多卷册,你一个人翻得翻到什么时候。” 师挽棠道:“去去去,别烦我,把之前你们记录的还有之前收集的,只要是关于十方山脉的,都给我抱来,我今儿就不信了,我还翻不到。” 纪敏撇了撇嘴,心里暗叹着孩子大了,连娘都不相信,曾经那个嗷嗷待哺乖巧听话的棠妹现在是再也看不到了,想当年棠棠刚来十方山脉的时候,自己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为了让他茁壮成长,差点连清白都贡献了出去,如今倒好…… 纪敏掩面欲泣,满怀悲痛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一身白衣翩然而来的沈晏。 “呃,你这是……” 纪敏当然不可能跟一个外人诉说他与师挽棠的母子情,在对方探究的眼神中一抹眼角,大义凛然道:“没事,方才与大王追忆往昔,感慨良多,大王对我一直以来的衷心相随表达了极大的感动,一时忘我,热泪盈眶,我心中亦不能自已,有些许失态,沈公子见谅。” 沈晏:“……” 一时忘我,热泪盈眶?你这说的是师挽棠? 骗谁呢?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很给面子地劝慰道:“大悲大喜伤身,注意身体。” 纪敏:“好的沈公子,我会的沈公子。” 两人又站了片刻,寒暄两句,沈晏终于得以进殿。 甫一踏入,一抹黄影迎面袭来,劲风直冲面颊!多年来警觉的神经和敏锐的直觉拯救了沈晏,他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想也不想地侧身一避—— 啪嗒,一卷有些古朴的卷轴落在了地上。沈晏定睛看了两眼,微微皱眉,躬身捡起来之后,他看向袭击自己的鬼王大人,还未开口,就被满地的狼藉和他豪气云干的姿态吓得噎了回去。 “这……” “沈晏?”师挽棠一抬头,见是他,自然而然地招呼道:“自己找地方坐,我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说来奇怪,明明他们一天之前还是敌对的立场,现下却能以如此熟稔的态度与彼此对话,或许说,不是他们熟悉得快,而是师挽棠这家伙根本没对旁人抱有多大的戒心,尤其是沈晏这种不动声色,所有暗流隐在背后的看似无害型人员。 他细细品味着这番话,弯腰捡书的动作不自觉地缓了缓。 “在帮我找灵药?” 所有异样都只是心念一动间,那一刹那升起来的莫名的情绪根本没能在他心中发酵,他极端清醒又极端自持地回归现实,捡起书本拍了拍,随意翻阅了两页,问道。 “……嗯?”师挽棠大概是过量的知识量冲击傻了,听他这么问,茫然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在后者脸上迟疑地扫了两秒,“是哦,给你找的……那你还不快来帮忙?!” 沈晏低头看他,实在没忍住,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傻?” 师挽棠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怒视之:“会不会说话?!再嘲讽我就不干了!你自己漫山遍野地找去!” 满地的书卷被一本本捡起,沈晏很是认真地分门别类整理好,他有一点点轻微的强迫症,衣衫鞋袜必须干净整洁,见不得东西乱扔,因此也不大喜欢别人的触碰,跟其他患者不同,他属于非常积极且愿意进行治疗的病人,这两年还算好,早年间最严重的时候,他能几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关在洗手间重复洗手,如果研究室有人纽扣扣错了而他又恰巧看见,那他一整天脑海里都会浮现那枚扣子的模样,并且心心念念想要将其纠正。 “看完的书不要乱扔,合好摆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如果不知道怎么分类,可以给我,我来做就好。”他并不答他的话,只是沉着稳当地将那些书抱在怀里,确定内容之后归纳到不同的地方,他的侧脸像刀削般锋利,眼中好像含着千年的霜雪,这是摇舟公子的长相,他就像昆仑宫峰顶最寒凉的那一捧冰雪,寡言少语只是令他更加难以接近,最温和的白衣也无法将他的气质动摇分毫,他是冷的、锐的、锋芒毕露的。 ……可若他稍稍侧过来一些,看见他的眼睛,你就会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师挽棠说不大出来那种感觉,可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察觉过了,那双乌黑亮泽的眸子里盛着疏离的光,那光中又好像藏着一点能容纳所有任性的温润,非要比喻的话,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明明能种出满园芳香的玫瑰,却因为主人担心孕育不好拒绝了所有种子而显得贫瘠匮乏。 他不禁怀疑,沈晏以前……真的是这样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在遇见自己之后,展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的怒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此刻两人都没有再关注这些细节的心思了,师挽棠复杂的目光落在沈晏身上,一直过了很久,殿内都只能听到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第7章 会面 天破山脚,万山镇。 嘈杂人声,不绝于耳,来往行人摩肩擦踵,此处是距离神墟秘境最近的落脚点,原先只是个大山中毫不起眼的小镇子,神墟秘境突然出世后便跟着鸡犬升天,摊贩们在街道两侧卖力地吆喝着,都想趁着这百年一遇的天赐良机多捞一点。来往的人大多是执剑而行的修士,衣冠整洁,正气凛然,间或驻足停留片刻,饶有兴趣地询问着摊子上新奇有趣的小物件。 万山镇最好的客栈某天字号客房里,望书盘坐在柔软的蒲垫上,望着下方车水马龙的人群,嘴唇微微抿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落在腰间的信号弹上,对面坐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睛异常漂亮,黑白分明,透彻得像一汪山间的清泉,他歪着脑袋,不错眼地盯着望书,一叠声询问:“师兄,我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啊,晏师兄去哪里了?怎么还不来,是在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昆仑宫弟子于午时到达这约定好的落脚镇,一行人中,只有望书知道忽然改变行程的沈晏做什么去了,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竹青便抓着望书问个不停,誓要从他嘴里撬出个子寅卯丑。 望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沈师兄固然心存善意,但他要救的人是现今十方山脉的鬼王大人,是早已跟昆仑宫划清界限的叛徒师挽棠,若消息流传出去被有心之人一通造谣,那他沈师兄这名声也就不保了,更何况,这儿还他妈有一个外人呢。 望书捏着茶杯,状似无意地朝夏竹青身侧瞥了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你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多大人了,不知道大家找不到你会很着急的吗?还敢偷偷溜出来,晚个三天影响你游山玩水了?”他没好气地冲夏竹青一顿教训,后者捧着下巴,卡姿兰大眼睛眨巴眨巴,无辜道:“师兄你不是说好不骂我的吗?” 原先昆仑宫的弟子该是作一批直接到达万山镇的,无奈小师弟夏竹青被拘了太久,实在向往那些热闹喧嚣,又担心一同出发被师兄们看着,好不自在,于是一个人偷偷收拾了行囊,比大部队提前三天下了山,要不是他还有点良心,知道给宫中寄两封平安信,他失踪的那一天凌虚峰就该炸了。 “我骂你了吗?这是爱的提点,你等着,等你沈师兄回来,有你好果子吃!”望书又冷着脸用力地戳了戳他额头,这才把话题引向旁边的那位金发男人:“这位是?” 夏竹青一点不惧,眼睛弯弯地笑了笑,笃定道:“晏师兄最疼我,他舍不得教训我的。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阿烨,我在路上遇见的朋友,人超级好,他帮了我很多次。” 他口中的阿烨始终淡淡地坐在旁边,听闻此言,直腰半冷不热地朝望书等人碰了个抱拳礼,他的态度十分漠然,仿佛对眼前的一大堆人都并不怎么上心,只有视线一直似有若无地在夏竹青身上打转。这人拥有着极其俊美的眉眼,极具攻击性,及肩的金发下虚虚笼着宽阔的臂膀,流畅的线条间隐隐可见强大的爆发力,他穿着利落劲装,没有佩剑,却自有蓄势待发的锐气自内而外散发出来,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与普通修士格格不入,他简直像一匹披上了人皮的狼,眼神里都带着股悍劲儿。 “阿烨,这是我望书师兄,我跟你说过的,他们都是我师兄,以后有机会,我给你仔细介绍,”说到这儿,他悄悄凑过去一点,以手捂唇小声道:“他们都是很好玩的人,你相处就知道了。” 阿烨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将注意力放到望书等人身上,而是单手支起额头,嘴角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都是师兄,那你是最小的?” “唔,现在是,不过等今年新弟子入门了,我就不是最小的小师弟了,我也能当别人的师兄啦。”他似乎很高兴,笑得颊边两个酒窝漾成了小圈圈,语调中透出一股子很讨喜的不谙世事的天真。 望书在旁边看着,眉心狠狠一跳。 “竹青,你不是问你晏师兄去哪了吗?你出来,我跟你说。” 望书师兄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夏竹青吃了一惊,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想也不想地起身跟上,旁边阿烨想说点什么都没来得及。 两个黑不溜秋的小脑袋凑在过道的窗口,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俱是一脸肃重。 “师兄,你倒是说话呀!你急死我了!晏师兄不会是出事了吧?你别吓我……”夏竹青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拽着他师兄的肩膀晃一晃让他清醒一点。 望书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人又对视了片刻,夏竹青紧张的表情忽然一点一点松缓下来,好像是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狐疑地从他望书师兄的神情上扫过,终于慢吞吞道:“……师兄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其他的事?” 望书木着脸:“哟,学聪明了啊。” 夏竹青骄傲地一扬下巴,“那是,我可是人间小机灵鬼……诶呦!” 一个爆栗重重地落在他额头上!小师弟捂着脑门,疼得眼泪水都快彪出来了。他哼哼唧唧,还未等抱怨的话说出口,望书又道:“还小机灵鬼?我问你,你的那个朋友,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 夏竹青揉着额头想了想,噘嘴道:“师兄,你是想说他身上没有仙修的气息吧?我早就知道了,不仅如此,我还能说出更多来,他来历成谜,行踪未定,扭人脑袋的时候跟扭白菜梆子似的……” “那你还敢跟他待一块儿?!” “你听我说完嘛!”夏竹青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但他确实救过我啊,总不能忘恩负义吧,而且这一路过来,是他一直守着我,我答应他等到了秘境里面就换我保护他的,做人不能过河拆桥,这是掌教教我的,再说了,他值不值得相交跟这些有什么关系,难道修鬼道的就没有好人了吗?” “就你?”望书冷笑一声,“夏竹青,你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吗?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说出你保护他这种话?” 小师弟大声道:“晏师兄啊!” 他眼睛亮亮的,“晏师兄多厉害,师兄们都跟我说了,等我们到了秘境里面,昆仑宫就是横着走的那一拨!大师兄一个人秒杀全场,我们跟在他屁股后面捡宝贝就是了。” 望书忍不住冷笑,心道:还晏师兄,你晏师兄自己受伤啦! 不过这话他在心里绕了一圈,没开口,反倒是盯着夏竹青道:“我不管你交友,但你自己给我小心点,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师兄们一样的,师尊师娘把你当宝贝一样护了十八年,你别一朝放出来,就自己把自己玩脱了! ” 夏竹青其人,乃是昆仑宫凌虚峰灵宥仙尊膝下独子,自幼体弱,先天不足,本有早夭迹象,后来九幽之巅的道士卜了一卦,说他的问题出在八字上,要想躲过劫难,须得于钟灵毓秀之地悉心养护十八年,期间不见外人,饮食起居都得有一套章法,父母不能陪伴。仙尊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挑选了十多个合适的丫鬟仆人,一齐送到南海的一座小岛上。没想到竟然瞎猫撞上死耗子,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夏竹青去年刚过十八岁生辰,仙尊与仙尊夫人便火急火燎地把他接了出来,十八年未见,仙尊夫人泣泪如雨,也不管这孩子的修行天赋是否过关,硬是将他记在了凌虚峰名下当个新入门弟子,好日日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着。 不过他虽天赋不够,人却讨喜,与世隔绝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少年,看什么都新奇,常常缠着师兄们问这问那,他样貌生的好,眼睛漂亮又干净,笑起来就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不少师兄们看着看着就觉得母性大发,是以对他格外偏疼一些。望书是凌虚峰座下大弟子,与夏竹青是一道门里出来的亲师兄弟,日日被师娘耳濡目染,自然对这小师弟也额外多了几分关怀。 “放心吧放心吧,师兄我发四!”他弯着眼睛笑起来,笑完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鬼精鬼精地朝望书说:“唔,师兄要是实在放心不下,那你就赶紧让晏师兄回来吧!他说话我每次都很认真地执行的!” 望书稍稍诧异:“你怎么知道……再说人间机灵鬼我就揍你!” 夏竹青立刻改口:“人间小聪明!” 望书作势要打,小师弟连忙道:“师兄师兄,我知道错了。”顿了一下,又斩钉截铁地道:“但你肯定知道晏师兄在哪儿,就是不告诉我们!” 望书道:“滚滚滚,你就知道你晏师兄,是师兄平时给你的零食不好吃吗?还是每次下山带给你的物件儿不好玩?你有没有点良心,就知道惦记着你晏师兄!” 这次夏竹青倒是没反驳,他掰着门框嘿嘿一笑,丢下一句“记得让晏师兄早点回来!”就脚底抹油溜回房间去了。 望书在原地气得直翻白眼,“小混账,没良心……” 又过了片刻,他在窗台边缘站直身子,正要回去,忽见迎面走来一行古怪服饰的人,他们身上的衣裳精致繁复,却与市面上常见的样式并不相同,也异于寻常修士淡雅飘逸的着装,栩栩如生的半脸面具将他们的容貌完全遮挡起来,经过望书身侧的时候,其中一人不知为何忽然朝后望了一下,也正是这一扭头的功夫,望书清晰地看见他白皙的侧脸上,有一点点没有被完全遮住的红印,像是雕青时不规则的图案从面具下探了出来。 “……巫族?” 第8章 相异 “……沈晏,你确定,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日光乍破,林叶簌簌,和煦的微风打着卷儿从发丝间掠过,师挽棠双手环胸,十分狐疑地盯着眼前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苗,沈晏翻开书本比对了一遍,确定道:“嗯,就这个了。” “别欺负我没文化啊。”师挽棠登时就站直了,唰地伸出手指指着树苗间那两颗泛着红光带着纹路的果实,“这叫云蒙灵果,最常见的辅助灵药没有之一,通常作为促进灵气吸收或者放大药效而与其他灵药配合使用,跟灵魂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你告诉我你找了两三天就找了个它?!沈晏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后者一合书页,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我没找到的时候你一个劲催我,我找到了你又说我看不起你,师挽棠,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师挽棠朝他摆摆手,“这不是伺不伺候的问题……沈晏,说真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也不是关心你,就是你万一没治好又来找我要药材那我可不会给,你最好想清楚了,鬼王大人说一不二。” 沈晏:“嗯,就是它了,多谢鬼王大人关心。” 师挽棠:“……说了不是关心你!” 鬼王大人日常怒吼完,他一甩袖袍,踩着自己的家用小木屐哒哒哒地走远了,沈晏被他远远地甩在后头。 云蒙灵果,字面上说是辅助吸收、促使药物融合,说白了就是将身体的接纳度最大限度地开放,而沈晏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身体的接纳度,如此才能让灵魂对身体的掌控如鱼得水,他比对着过往案例研究了很久,才打算拿它来试上一试,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蒙对了呢? 师挽棠跑得很快,他在放松的状态下,走路喜欢哼着小调,带着点雀跃意味地迈动步子,速度便会不自觉地比别人快上一些。沈晏倒是不急,施施然看着他的背影,过了许久,他稍微提高音量,朗声提醒了一句:“师挽棠,你慢点儿。” 带些嘲笑意味的悦耳声线从前方传来,师挽棠毫不掩饰对他的挖苦,“当我是你啊?沈大公子,小菜鸡!” 菜鸡这个词汇还是他前两天从沈晏口中听到的,弄清意思后便格外喜欢用这个词来对付沈晏,好像能从某一方面压制他,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鬼殿。 正是午时,两人在后殿长廊上碰见了要去后厨的纪敏,他怀里揣着两颗白菜,一手抓着条鲜嫩的五花肉,一边走还一边招呼:“大王,你们回来了啊?米饭已经焖上了,过会儿就能吃饭了。” 师挽棠盯着那两颗白菜,似乎想用目光将它烧得灰飞烟灭,“又吃白菜,我不是昨天晚上才吃的白菜吗?” 纪敏道:“嗨,大王,去年咱们在冰窖里屯了几十斤的大白菜你忘了,这整个十方鬼殿就你一个人要吃饭,这吃到猴年马月也吃不完啊!这不趁着沈公子在,尽量把那白菜多解决一点,不然等冰化了那不就浪费了吗?!” 十方鬼殿看着豪横,日常起居却无比地朴素,偌大一片前后殿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路上的雕花梁柱了,整个鬼殿里没有任何值钱的摆件或者藏品,花瓶用的都是山下镇子地摊上买一送二的那种,尤其令人无言的是伙食条件,中饭白菜炖猪肉,晚饭白菜炖粉条,早餐看前一天剩了什么就拾掇什么,实在是亲民得不能再亲民了。沈晏曾听大舌头的秋雨同学吐槽过,说她家大王大半存款都砸在十方鬼殿的建造上了,剩下那一小半,造出了他亲儿子,如今鬼殿的日常开销,全是阿飘们偶尔挖点灵药去山下兑换来的,就这样还经常会入不敷出,纪敏那苦苦维持的人形都快要愁散了。 师挽棠恹恹地“哦”了一声,眼中的神色一下就暗淡下来了。 “别忙活了,纪敏。”沈晏忽然开口,打断道:“我正好要下山置办点东西,借用一下你家大王,今天中午我带他出去吃。” “……”纪敏掂白菜的动作滞住,愣了半晌,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有钱?” 沈晏言简意赅:“有。” 师挽棠眼睛瞬时就亮起来了,满眼的神采飞扬,满怀希冀地问沈晏:“你有多少啊?” “喂饱你不成问题。” 顷刻间纪敏倒吸一口凉气,师挽棠在原地愣了好半天,像是被这天大的幸福砸晕了,直到纪敏提醒地推推他的胳膊,他才克制着疯狂上扬的嘴角,矜持而含蓄地朝沈晏道:“我想吃醉云楼的芙蓉八宝鸭诶。” “给你点个满汉全席怎么样?” “太好了!”纪敏大喝一声,一边疯狂地掐着师挽棠胳膊上的软肉,一边兴奋地在沈晏肩头拍了拍,以无比真挚的姿态道:“沈公子,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真的,我单知道你孤傲冷漠,不知道你内心隐藏着如此柔软的一面,我为我们大王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自己,从前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大王的错,从今往后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钱一起花怎么样……” 沈晏将视线转向师挽棠,见他有点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模样,嘴角克制不住扬起了一点弧度,“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 “切,”事关原则问题,师挽棠朝他翻了个白眼,振振有词地道:“我这人很专情的,这辈子只能有一个爹,不过我有一个儿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它认你做干父亲……” “你是说那个王座,对不起物种不太匹配。”沈晏回复完,似笑非笑地朝他扬起眉梢,“走不走。” 师挽棠用欢快的背影回答了他。 小木屐踢踏踢踏地在青石板上踩着,沈晏后知后觉地提醒道:“鬼王大人,你不换鞋啊——” “不换不换,我要吃饭,饿死了!” 沈晏叹了口气,朝纪敏微一颔首,终于迈步往师挽棠走远的方向而去。 十方山脉附近是杳无人烟的,要去镇上,需得走上半日的山路,便是如此,见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并不热闹并不繁华连赶集都要算日子的小镇。两人身为修士,半日的路程倒是不算麻烦,不过来的时间不巧,不是赶集的时候,路上冷冷清清没什么摊贩,只有路旁的小店铺零星开着,对此师挽棠表示:“正好,省得清净。” 他似乎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不过想来也是,哪本书的反派是活泼开朗阳光健谈的呢?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自己的压抑。沈晏微微摇头,从怀里掏出钱袋,财大气粗地倒出十来片金叶子,在师挽棠懵然的眼神中交付到他掌心,“你不是要吃什么八宝芙蓉鸭吗?先去点,我去买些东西,两刻钟之内回来,若是饿了便先吃,给我留点残羹剩饭就好,我不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晏与沈摇舟的性格是极为相似的,但是又截然不同,沈晏温和、疏离、心防极重,沈摇舟却与他恰恰相反,这个男人孤傲、清冷、却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侠义心肠,他用层层的冰封藏起底下缓慢流淌的岩浆,沈晏就不一样,他早已习惯以极具包容性的言谈举止回应外界,构造出一幅异常温柔的保护壳,但事实上漠然、冷淡等字句分明地写在他心底,他曾经也有一颗炙热跳动的心,不过很多年前就被冰冷的鲜血冻住了。这两人最大的相同点,是乍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走不进心里。 可是当沈晏不自觉地显露百炼千锤的温柔一面,当他渐渐适应,不再努力贴近沈摇舟的人设,眼中微微含着光,专注而柔和地看向你的那一刻,没有人能够拒绝,自认为意志坚定的鬼王大人也不能。 他一脸空白地接过金叶子,在沈晏暖和得像春光一样的目光中怔愣了很久,终于从唇缝间憋出一句:“……妈的,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沈晏失笑,这大概是他穿书以来露出的最明显的笑容了,师挽棠一直觑着他,有点欲言又止,半晌说不出其他话,又不知道该作何举动,直到沈晏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说道:“去吧。”他才迟疑着转身离开,期间还频频回头。 沈晏没他那么复杂的心思,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他的背影不见的那一刻,师挽棠的脚步也停止了,他盯着空荡荡的街口,捧着犹带着那人体温的金叶子,发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他想对沈晏说:你别这么看着我了。 声名赫赫的鬼王大人,有个谁都不知道的小秘密——他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发现这个问题大概是在十五岁那年,他无意间得到了一份很好的拉货的活儿,其中一份货的目的地是城中最大的小倌馆,那天楼里恰巧除了点事,对接的管事叫他把货拉倒后院便匆匆离开了,说好半个时辰内就回来清算余钱,可师挽棠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人,实在坐不住了,悄悄溜到前院想找个人帮他提醒一声,结果还没过两道长廊,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浴池,其上蒸雾弥漫,水汽潮湿,定睛一看,浴池间竟有数十道肤色各异的躯体交叠着,此起彼伏的□□在半空中回响,那些他曾经见过的、楼中的哥哥们被不同的人压着,发出娇软、甜腻的叫喊声,仿佛舒爽得就要死去了。 师挽棠脑中一声巨响,愣在原地,完全迈不动步子。 周围的小厮很快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连推带搡地将他驱赶,师挽棠踩着如擂鼓的心跳返回了后院,被循声而来的管事狠狠斥责了一顿,甚至扣掉了一个星期的银钱。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脑海中浑浑噩噩地想着,回味着的,都是方才的场景。 当天晚上他就做了春梦。 后来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存在,在语言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断袖。他很清楚自己与旁人不同,也清楚世人对待异类会用怎样的眼光,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装作跟大家一样,所有的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原本隐藏得很好,以后也可以隐藏得很好,只要沈晏那厮别再撩拨他。 ……妈的,差点要动心了。 第9章 嗜甜 沈晏拎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进来时,师挽棠就坐在入门靠右侧的显眼位置,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热菜,而他咬着筷子眼巴巴看着,就是不动。间或忍不住了,便隐忍地夹一丁点附赠的小菜解馋,生怕吃多了就停不下来了。 沈晏走过去,将东西搁在旁边,问道:“等我?” 师挽棠朝他翻了个白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哼唧着道:“某个不守时的混球嘴里说着两刻钟,实际上却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了眼,连饭都忘记回来吃了,苦了我儿哦,摊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干爹……” 沈晏听闻,勾起唇角,“我说了,物种不匹配,我不认。误了时辰是在下的错,要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找店铺浪费了一些时间,亲爱的鬼王大人,您愿不愿意赏脸,继续与在下共进午餐呢?” 师挽棠纡尊降贵地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好了,开动吧,不用与本座客气。” 沈晏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到失笑。 “……你这买的什么,衣裳?买衣裳干嘛?你不是有吗?”大快朵颐的间隙,师挽棠不小心瞥到旁边两个绘着商铺标识的小布包,立即开口问道。沈晏夹了一箸青菜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完咽下,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唔,换洗衣物,我乾坤袋里只有两身,剩下的都在师弟那里,若要再住些时日,那些恐怕不够。” 师挽棠吸溜吸溜粉丝的动作一下就滞住了,几根细粉落在唇边,他猛吸一口将尾端含进嘴里,这才错愕地道:“再住些时日?住哪儿?鬼殿?为什么?” 沈晏舀了一碗汤,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鬼王大人这么不欢迎我?” 师挽棠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去,梗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他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若答了是,沈晏那机灵的小脑瓜子一转,问他原因,他要怎么说?说你再待下去我怕会喜欢上你?开玩笑!鬼王大人不要面子的呀!若答不是……那不就顺理成章住下来了吗?! “不不不,不行。”他严肃地摇头,“鬼殿不留外人,倘若为你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规矩就没法立了。更何况,你是名门之后,跟我这个邪门歪道呆久了,世人难免非议,听本座的,拿到云蒙灵果之后,就走吧,我会把你这一顿饭的情谊记在心中的,以后若是想我了,便偷偷回来看看,本座允许你再请一次。” 沈晏:“……” “我要留下,便是为了云蒙灵果,”他道:“你应该知道,云蒙灵果是有采摘期的,在合理的时间内摘下储存,效果才会更好,我正在等它们成熟。”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汤,滚烫的液体从食道流入,几乎连心脏都要暖化了。 师挽棠十分震惊,十分不敢置信:“这位朋友,漫山遍野的云蒙树,十来颗总不成问题吧?怎么的?你打算一次采摘,半生无忧吗?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 沈晏道:“放心吧,少则三天,多则十天,不会让你为难的。” 他并不确定这个灵魂交融的过程需要多久,但谨慎些总是没错。师挽棠无话可说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为难的事儿吗?这关系到老子的一颗芳心! 用完饭,师挽棠瘫在椅子上休息。 大概是心里挂着事,他看起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小二过来收拾餐盘碗筷,清算结账,沈晏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把小二唤过来,自己将帐结了。 ——鬼王大人平白得了十多个金叶子,可他高兴不起来。 沈晏收拾先前采买的东西,师挽棠这时看清,他除了购买一些日常用品外,还摆出了两个超级大的果脯盒子,他按捺不住悄悄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头各色干果坚果排列整齐,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这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几个油皮纸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的全是时蔬、肉类,葱姜蒜等等。 “……”他与纸袋子面面相觑良久,无法理解地将里面的东西举到沈晏面前,“喜欢吃果脯我还能理解,沈大公子你可不可以解释下,你买菜是干嘛?” 沈晏眼皮子都不眨,挨个将东西放进乾坤袋,“做饭,你不觉得鬼殿的后厨技艺有待提高吗?我不想吃大杂烩了。”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喜欢吃果脯,那是给你买的。” “哦是吗谢谢……”师挽棠下意识道,魔爪都已经伸到果脯盒子面前了,又硬生生顿住,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足足愣了有十来秒,好片刻才从挣扎的内心做出决定:“不,我不爱吃甜的,你误会了。” 他坚定地将盒子推回沈晏面前。 沈晏古怪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道:“是吗?可纪敏明明跟我说,你非常嗜甜啊。” ……纪敏这个猪队友! 师挽棠:“……反正我就是不吃!” “哦,那算了。”沈晏给予了异常冷漠的回应,师挽棠眼睁睁心爱的小盒子一点一点被罪恶的乾坤袋吞进去,那一刻,他心如刀绞,喉咙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张嘴。” “啊?” 仿佛只有刹那!修长五指捻着拇指大小的果干凑到他唇边,师挽棠本能地一张嘴,口腔立刻被甜腻充满,舌尖品出熟悉的滋味,下意识地开始咀嚼。 是蜜饯! “好吃吗?” 师挽棠忙不迭点头!一转眼,只看到沈晏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完了,从今往后,鬼王大人的一世英名就不复存在了,他很快就会被发现是断袖,沈晏这个无耻小人一定会大肆散播,全世界都会鄙夷他,对他指指点点……师挽棠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自己灰暗的后半生。 “永芳阁最上等的果子和蜜饯儿,你若是不要,待会儿走的时候,我就去分给街上的孩子,总不好浪费了。” 师挽棠看着那漂亮的干果盒子,感觉非常疲惫,忽然就没有力气挣扎了,内心甚至有点想自我放弃。 “师挽棠,你今天很奇怪啊。”正当他要放弃挣扎,两只小爪子渐渐摸上盒子边缘的时候,沈晏冷不丁的这一句,骤然给他泼了盆冷水,令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怎么奇怪?”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反问道。 沈晏侧着身子,轮廓在光晕下投出清晰的阴影,他撑着脑袋,一眨不眨,极为专注地盯着师挽棠。 “你好像有点……心虚?” 要不怎么说这人机灵呢!你看,这不一下子就把他的问题看出来了吗?! 师挽棠一脸正经,“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不能仗着你有钱就为所欲为。” 空气寂静了片刻,须臾,沈晏歪着头,轻轻笑了笑。 “嗯……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他顺从地点点头,“不过,我很感激你愿意帮我,就当是那几十颗云蒙灵果的报酬,你不用感到压力,这盒果子是我特意给你买的,收下吧。” 师挽棠在座位上端庄地坐了片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好半晌,他终于从左右为难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欢快地伸手将干果盒子抱进了怀里,跟揣宝贝似的,珍惜地拈了两颗蜜饯含在嘴里,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几十颗云蒙灵果,不可能就用两盒蜜饯果子打发了,这笔买卖太不划算。” 沈晏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师挽棠含着蜜饯想了想,“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呗。”他用余光觑着沈晏的神色,眼里泛光的模样,简直像碰上了冤大头的商老板。 沈晏:“……好。”尾音拉得长长的,混着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叹息。 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离开,刚踏出醉云楼的门槛,擦肩而过两个服饰色彩鲜艳,花纹精细繁复的面具人,师挽棠没拜入昆仑宫之前,曾混迹各大城池,称得上见多识广,他不过瞥了一眼,便分毫不差地认了出来:“巫族,他们怎么在这儿?” 沈晏理论上是继承了这具躯体,但他并没有接收到零星半点原主自身的回忆,兴许跟所谓的排异现象有些关系,他现在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基础认知,都是源于穿书前对前半部分剧情的阅读和分析。而原先大陆上的一些人文历史,他根本没来得及补全,此刻听师挽棠如此疑问,心中比他还茫然,却仍旧是镇定自若地回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师挽棠毫不起疑,只是摇着头,“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晏微微思索,猜测:“神墟秘境?” “也不对啊。”师挽棠依旧摇头,边走边道:“巫族的修炼法门极其特殊,他们凭借着祖先传承下来的血脉锻造出一种叫做精神游丝的东西,这种精神游丝的攻击无声无形,极为神秘,但这种独特的血脉传承使得他们无缘于各种道修,连鬼修也不行,所以他们的身体一般非常孱弱,与普通百姓没有分别,甚至还会更脆弱些,而且他们族内真正能炼出精神游丝将攻击实化的少之又少,这样的一群人,来危险环伺的神墟秘境,那不是找死吗?” 停顿片刻,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再说了,真要去神墟秘境,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嘛?!这可是老子的地盘!” 第10章 表盘 “你先冷静一点。”沈晏安抚道:“也许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呢?不必多心,回去后让纪敏派人看着点就好了,若他们真有什么异动,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没影响到我们的就不要管。” “……”师挽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嘟囔:“谁跟你我们……” 沈晏却没在意他的异样,而是鬼使神差地回头,视线在那飘然进入醉云楼的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又感应般地望向上方——醉云楼二楼靠窗的雅间,厚重的帘布微微晃动着,遮掉内里所有情形,仅余一条漆黑的缝隙。 “怎么了?”师挽棠这样问道。 “……没。”他毫无异色地回,两人在街边商铺闲逛了会儿,渐渐走远了。 那块帘布又晃了晃,被细嫩匀长的两根手指挑开一侧,一张年轻娇媚的芙蓉面从后探了出来。殷南盯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看了须臾,眼底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就是他啊……人间聚宝盆,反派boss师挽棠……小模样长得还挺标志。”,话音一转:“但是沈晏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雅间内熏香袅袅,布置典雅,另一名穿着巫族服饰的少年躬身行了合掌礼,尊敬道:“圣女,您认识十方山的鬼王吗?难得来一趟,为何不露面?” 殷南摆摆手:“不不不,不认识,我就是瞻仰他一下。鬼王殿下肯定是不知道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就不去扰他心烦了。” 小意又问:“……那摇舟公子呢?您不是说您跟他是旧相识吗?为何不出去叙叙旧?” “咦……此沈晏非彼沈晏,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殷南双手托腮,沉沉问道:“敏敏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此话一落,门口的珠帘噼啪乱响,一男一女并肩而入,齐齐合礼后,左侧的少女上前一步,递上一个圆盘模样的仪器,“圣女,十方山脉确实检测到了异常磁场,我们尝试着解析了异常的源头,但没有成功,那块区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影响我们的判断,最后只能将目标锁定在距十方鬼殿不远的一座山上,更详细的探测,我们暂时无法做到。” “影响判断?难道是开了干扰模式……”殷南接过圆盘扫了一眼,其间的小针疯狂转动不止,小针之下一串数据随着红光若隐若现,“我知道了,这确实超出了你们的能力范围,明天我亲自去一趟,取数据建模,如此我才能确定那条通道的具体位置……对了,让你们测的时间流速呢?测了吗?” 少女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两个沙漏,摆在桌上,两个沙漏都已经流得干干净净,少女道:“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是看到敏敏发来的讯号才关闭沙漏的,当时最后一颗沙正好漏下,如此看来,或许我这边的时间要稍微慢一些。” 殷南微微摇头,“误差还是太大了,机械表费时费力,现在做完全来不及……所以说敏敏你当时究竟为什么要把我的表赔给别人,是我们钱不够多吗?是我们地契不够厚吗?明明腰缠万贯,你为什么要对我的表下手?” 站在少女身侧,从进来伊始便一言不发如雕塑般的少年终于动了动,即便有面具阻拦也能感受到他冷漠的神色,琉璃般的眼珠子毫无波澜,上下嘴唇一碰:“敏瑜知错。” 据说那只手表的丢失,源于前两日在上一个城镇,某敏姓少年上街采买,于人来人往的街上不小心撞碎一位壮年男子的一只细瓷花瓶,男子身高八尺有余,满脸写着凶神恶煞,张口就索要赔偿,两人体型极为悬殊,敏姓少年一看就知道自己绝不能敌,是以乖乖认命,但当时他身上现银已不多,拿出银票对方又认为他在唬人,无奈之下,只得取出身上最值钱的机械表作为交换,终究逃过一劫。 殷南:“……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您老人家走点心行不行?我要这认错有何用?” 敏瑜:“那圣女当如何?” “笑一个吧。” “……” 身旁的小意和少女双双扶额,又来了。 “不,”敏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可以出卖我的身体,但我不能出卖我的灵魂,圣女换一个吧,当牛做马,洗衣做饭,洗脚暖床,必要时附赠爱的身体服务……” 殷南:“操——” “……”敏瑜微微抬起眼睫,正直地看向她:“圣女不需要吗?” “本宫不嫖|娼。” “哦,”敏瑜道:“那算了。” 殷南指着门将他赶了出去,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笑道:“圣女第一次逗他的时候,敏敏还会脸红,现在已经……” “我以为他是块木头,没想到竟然是颗黑心汤圆,”殷南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让大家准备一下吧,明天上山,尽量轻装简行,切记小心一点,鬼修的灵敏度非常之高,外人只要进入就会被巡逻士兵捕捉到,我们带的屏蔽器不一定够,更何况,沈晏很可能也在十方山脉,我们的屏蔽器对他,是无效的。” 少女小意连忙齐声道:“是。” 十方鬼殿,正殿渎川。 师挽棠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道雄浑的笑声直冲云霄,那人兴致高昂,朗声道:“纪敏,这些银子够我们用好长一段时间了,今天晚上给大王加餐吧,吃肉,牛肉猪肉羊肉都给大王来一份!还可以给他买点小点心!” 另一道不为所动的声音很明显是来自于纪敏:“夏霸天我就问你,你这样打包卖,那些灵果的单价你算清楚了没有?” “单价?”夏霸天憨厚地摸了摸脑袋,“我没算诶,但钱很多啊,这就不够了吗?” 纪敏似乎已经有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来跟你算笔账,你所出售的灵果市面价格是六钱一枚,成色好的可达八钱,你离开时一共带了两百一十三颗,姑且算你路上饿了吃了两颗,这样我不会这么生气……剩下的两百一十一颗,对方用了五十两银子全部购下,也就是说,你卖出的灵果一枚大概是两钱三分……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一颗的价钱不能低于五钱,你都当成屁放出去了?” “啊……”夏霸天半懂不懂地想了半天,指指纪敏手里的银子,“那这比五钱要多很多啊。” “……” “夏霸天!” 纪敏一声怒吼,声振林木。 “我今天就要教教你,什么是智慧,什么是学问!” 师挽棠捧着果脯盒子站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教他也教不明白,何必自找烦恼呢?” 纪敏回头一看见他,立刻委屈得热泪盈眶,甩着两条宽面条泪过来握住他的手,提议道:“大王,我们送他去投胎吧,真的,我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鬼殿,不太适合我,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我们早晚会被饿死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的……” “纠正一下,”师挽棠嚼着果脯,面不改色:“要饿死也是我饿死,你们已经死过了,没有资格再享受咽气的快乐。” 纪敏感到窒息:“……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这家太难当了,大王,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啊!” 师挽棠鼓着腮帮子嚼蜜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手横斜出来,骨节分明的食指上挂着个绣线精致的布袋子。 “……”师挽棠扭头去看沈晏。 “……”纪敏从大王身上移开视线看向沈晏。 沈晏抖了抖手上的钱袋,微一挑眉,“愣着干什么?拿着啊。” 师挽棠还没开口,纪敏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哗啦啦倒出来一看,满手的金叶子晃得他眼睛都瞎了,他一下子就惊呆了。 师挽棠木然地吧唧吧唧嘴,问:“你干嘛?” “云蒙灵果。”沈晏面不改色:“这里面一共有三十来片金叶子,抵三十颗云蒙灵果,剩下的,就算我这段时间的房费,劳驾了。” 师挽棠静静地看着他。 沈晏淡淡地回视着他。 “行的吧收下吧,”师挽棠从怀里掏了掏,又掏出十来片金叶子,自己摸走一枚,剩下的一股脑塞到纪敏手中,“拿着吧,这些能用很久了,正好,大家不是说后殿的卧房漏光吗?你去请几个工匠,加一层黑瓦。” 纪敏良久才反应过来,感动道:“大王我忽然觉得这个家我又能当了呢。” 师挽棠:“呵呵。” 正在此时,纪敏口中的夏霸天同学从偏殿绕出来,似乎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手里捧着一个漆黑的物件,脚步匆匆而兴奋,沈晏这时看清,这鬼正是那日在黑河边立于师挽棠身侧的下属。 “纪敏……大王你来了啊?”他嘿嘿直笑,结果目光一转,看到沈晏:“呔!大王,那个那个那个……沈晏!对,就是他!” 纪敏六亲不认,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严肃道:“怎么能直呼金主父亲的名字呢!没礼貌!” 沈晏:“……” “哦,”夏霸天迷迷糊糊地应了,举起手里的东西:“不是,我是想说这个,我买花瓶的时候有个人撞了我,然后他就赔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还会响,我也不知道是干嘛的,但他说很值钱……” 纪敏闻言,拿起来仔细打量一番,眉头紧皱,“这边上还有字,是什么我看不出来,不过这个材料……唔,很讲究,说不定能当点钱,诶,沈公子,你最近还下山吗?帮忙把这个当了呗。” 三道视线,齐刷刷落到了沈晏的脸上。 他的目光久久地在那块机械表上停留着,眸中隐隐约约跳动着微妙的色彩,鸦黑的睫羽掩盖掉一半的情绪波动,沉默良久,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 “不用当了,我买。” 第11章 甜糕 “……你买?”师挽棠拧起眉,狐疑地上上下下扫量他好几遍,扣出纪敏手里还没捂热的那个钱袋子,举到他眼前晃了晃,“你还有钱?” 沈晏:“……” 别说,还真没了。沈晏垂下眼睫微一思忖,从容道:“立字据行不行?等回了昆仑宫我定双倍奉上,但这只表很重要,你要是不愿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一样的,前提是你得把它留给我。” 师挽棠问:“……你怎么知道它叫“表”?” 沈晏“唔”了一声,含糊答道:“以前见过,是很远的地方流传过来的小玩意儿,能准确地计算时间,胜在精巧观赏性强,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大用,偶尔被用来当小礼物讨人欢心。”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瞅着沈晏,狐疑地嘀咕着,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师挽棠捧着机械表盘蹭了蹭,指尖一片温凉如玉,终于点了点头,“确实十分精巧,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你既然想要,那便送你了罢,咱鬼王殿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地方,我看在你这盒果子的份儿上,满足你这个小小心愿。”说罢,他将漆黑温凉的石盘递出,没忍住好奇了一句:“你要送谁啊?” “……”沈晏收东西的动作一僵,抬起波澜不惊的双眼盯住了师挽棠,还未等他开口否认,师挽棠已经成功地在他的凝视中曲解了他的意思:“啊,我想起来了!”他合掌一拍,笃信道:“是凌虚峰去年接回来的那个小师弟吧?灵宥老头的亲儿子,早听闻他与你关系很好,啊不对……好像昆仑宫的师兄们都很喜欢他啊,哈,这待遇可真够好的,出门在外还有师兄惦记着,我当年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勾起唇角,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洒脱地笑了一声,眼中闪烁着斑驳晦暗的,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色彩。 ——他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沈晏想。 迄今为止,他对师挽棠的了解依旧是片面的,知道他过去如何,未来如何,大致能推测出结果如何,甚至能分析出他失控的原因——但他仍然不够了解他,知道他当过混混,当过跑腿,当过码工,知道他六岁以后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一个人摸爬滚打很艰难地踩活了下来。可他为何家破人亡?他家破人亡之前又是何种光景?他会不会也曾被无数人捧在手心疼爱? 后来灵宥仙尊偶然下山,遇他资质出众,收为关门弟子,那时的师挽棠同样才十八岁,是门派里最小的师弟,本该享受和夏竹青一样的待遇,可不知为何,风言风语渐渐传来,大家说他脾气古怪、阴郁暴躁、难与人为善……渐渐与他生疏,这样过了两年,师挽棠公然叛出门派,灵宥仙尊全力制止,竟被他打伤而逃,至此,师挽棠的大名久久在昆仑宫黑名单上挂着。 可是他为什么会乖张?孤僻?躁动?离了门派之后一年内,他虽成立十方鬼殿,却从未主动地去招谁惹谁,仿佛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所有的脾气一夕之间平和下来,为何? 这当中肯定还发生过什么,可他不知道,现在的师挽棠也不会跟他说,他只能低头解开乾坤袋,翻找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递到师挽棠眼前,聊表安慰。 “……啥呀?”师挽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他两眼,又迟疑着挪回油纸包上,在对方无声的催促中探头侦查两眼,仿佛那未知的散着热气的内容是个定时炸|弹:“我就阴阳怪气两句,你不至于要对我痛下杀手……” “……吧。”他慢吞吞地补完了最后一个音节。 袋子里装的,不是炸|弹,也不是他脑补过的任何危险物品,而是一小摞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糯米甜糕。沈晏单手平举着,目光平淡而温和地看向他,仿佛在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待遇也很好,你看,我惦记着你呢。 他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连日来被刻意压制的温暖轰然溃堤,从心底隐秘的角落疯狂蔓延到四肢百骸,暖得他手脚都软了,心都酸了,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前就剩下一个沈晏,还有一包糯米甜糕,和甜糕之后那双暗含着包容的眼睛。 从蜜饯果子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要缴械投降,一个人对你说“你喜欢吃甜的”,说明他知道你的口味并记载了心里,若他对你说“我问过××,他说你喜欢吃甜的”,那说明他认真了解过你的喜好,并将你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师挽棠不知道是不是沈晏待周围人原本就如此细致,但这种被人重视、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无关风花雪月,他根本无法拒绝一个对他这样软这样好的人,更何况这人他妈的还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对他胃口,简直就是双重暴击,眼下沈晏就算是要他的命,那他也会心甘情愿……啊,不对,命还不行。 鬼王大人不能如此随便。 师挽棠强行打断自己的自我感动,静静地盯着眼前的油纸包,很没气势地撅了一句:“你打算撑死我好继承我的十方鬼殿吗?” 他怀里抱着两盒,这人又掏出来一包,鬼晓得他那乾坤袋里还有多少乱七八糟,他是爱吃,又不是饿死鬼投胎,投喂也不是这么个投喂法。 沈晏十分淡然地展颜一笑,有那么一刻,师挽棠觉得他是想说些让人心动的讨巧话的,可他顿了一顿,又停住了,只是将那袋糯米甜糕交付到他手中,嘱咐道:“甜糕别吃太多,会不好消化,对肠胃不好。”然后他手掌上移,落在他肩膀上方,注意到他没有抗拒的情绪后,这才宽慰似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然后他轻轻在耳边道:“师挽棠,南方天际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星,那是你,生而簇拥为王,光芒永不暗淡,有一日,凤凰会来到你的身边,它引颈长鸣的那一刻,你会成为金字塔顶端最耀眼的存在。你要明白,你遭受的所有不公,旁人对你所有的误解,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它,”沈晏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天上,笑:“它在磨炼你呢!”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这是沈晏的最后一句话。 师挽棠抱着蜜饯和甜糕,站在大殿门口望着虚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沈晏早已离去,摸不着头脑的纪敏和夏霸天一左一右站在身后,看他不停地摸出东西塞到嘴里,木然地咀嚼着,失魂落魄一般麻木,不由心惊,小心问道:“大王,大王?您这……沈公子说了,糯米甜糕不易消化,让您不要多吃,要不咱今天就先到这儿?剩下的由属下保管吧……” 手伸到一半,师挽棠敏捷地往右一躲,倒是没吃了,魂却好像还没回来,紧紧皱着眉头,眉峰拧出一个纠结的川字。 “……纪敏。” “啊?” 师挽棠斟酌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沈晏这个人怎么样?” 沈公子的钱袋现在就揣在他怀里,还没捂热呢,纪敏下意识摸了摸,不假思索:“好啊!” 师挽棠狐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问夏霸天:“霸天,你觉得呢?” “啊?我?”夏霸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我刚回来我咋知道,但面对大王灼灼的目光,他茫然好久,最终一瞥纪敏,憨笑道:“好!纪敏说好,那就是好!” 师挽棠翻了个白眼。 他相当严肃地伸出一只手指在他们眼前摇了摇,抑扬顿挫地道:“嗯~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跟传闻中不大一样,差别非常大?” “嗨呀!”夏霸天道:“大王我还以为你要说啥呢!传闻能信吗?那传闻还说你三头六臂夜夜喝人血呢,当真的都是傻子……”纪敏猛地捅捅他的咯吱窝,低声道:“闭嘴。” 夏霸天眨了眨眼,对上大王的目光,听话的闭嘴了。 “你们过来。”师挽棠神秘兮兮地打了个手势,两位下属依言凑近脑袋,便见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一本正经地揣测道:“我觉得他这里,有点问题,很可能是之前……那什么什么的时候伤着了,他刚刚还跟我说,说我是颗……嗯这个不能告诉你们,反正他说我是颗那什么什么,又说有一天,我会变得那什么什么,我怀疑吧,他可能是之前碰见了什么算命的,被影响了,总之神神道道的,几十个字下来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你们说是不是有毛病?” 纪敏:“……” 夏霸天:“……” 那什么什么,究竟是什么什么? 师挽棠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似乎希望他们给他的分析一个赞同的答复,纪敏在大王殷切的目光中沉默许久,终于诚恳道:“王,你说了十多个字,我们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师挽棠:“……” 第12章 下厨 后殿卧房,半扇雕花木窗大敞着,映着外头郁葱的青山和半壁澄净蓝天,和煦的春风打着卷扫进来,将雪白的花瓣卷到窗边的一袭白衣肩头,沈晏瞥眼一扫,淡淡地伸手捻下,继续对着光线查看手中的黑色石盘。 表身呈圆形,无表带,中间两个金属小针滴滴哒哒地走着,外壳是非常有光泽的黑色石料,原先该嵌上透明玻璃的地方被一层泛着光晕的膜覆盖着,似乎是这个世界本土的产物,沈晏试着伸出食指刺了一下,柔软的膜微微下陷,但陷到一定程度就无法继续了。透过透明状膜往内看,罗马数字12的下方有个圆形的小孔,小孔内齿轮的边角正咔咔转动着。沈晏又摸出一把精巧的小刀,刀尖对准螺丝头,三下五除二便将外壳拆卸下来。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不过巴掌大小的精密世界。 密集的齿轮一层叠一层,有的甚至还没有蚂蚁大小,边缘打磨得非常精准,原本放电池的地方由两颗小巧的火红色灵石代替,无论从摆放习惯还是外表造型,都很明显地能与另一个世界的机械工艺表盘重合起来。 ——这是由一个与他来自相同世界的异界者造出来的本土物件。 看到这个表盘的第一眼,沈晏就意识到了不对,无论是穿越还是穿书,概率都是万中无一的,这个表盘的建材用料,说明那个异界者至少是个精通物理机械的高材生甚至研究者,再看其中几种毫不违和的代替物,说明此人至少在这个世界呆了一年以上,否则断然找不到这么稀有这么合适的材料以作替代——但这不合理。 沈晏非常清楚所谓22世纪的科技水平,人们用能源代替人力,出门靠飞办公靠智脑,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了无数的便利,但即便如此,穿梭时空的说法在大部分人眼里仍旧是天方夜谭,在他穿书之前,国内最顶尖的科技公司正试图构造原来只存在于书中的系统世界,通过以各个身份在虚拟世界中穿梭令体验者享受到主宰世界的虚荣感。但这项研究并不顺利,无他,十多年前科研人员就发现了,宇宙中并非只有他们一个位面,同在地球上的位面都可能存在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大量地建造虚拟位面,会造成原先地球上共存的多个位面能量失衡,出现位面爆炸的情况,不符合联合国联法中第七案第一百二十三条生命的基本存在权,同时打开各个位面之间相联结的通道的技术也并不成熟,贸然进入很有被扭曲的时空撕碎的风险,是以科技公司的所有研究申请均被驳回。 而沈晏之所以能如此笃定那位异界者比他早到一年的可能性不合理,便是因为他就是那个科技公司的研究员。 不过他的主要研究对象并非位面联结这样的硬件技术,而是合理构造虚拟世界并对其人物走向进行书写,简而括之,他是每个虚拟位面中剧情和人物的构造者,而科技公司的更多部门,是为穿行各个位面创造硬性条件。 他所知的位面联结技术,已经是那个世界最顶尖的科技了,他能平安到达书中位面尚且是个意外,更何况他人呢? 沈晏摩挲着表盘,双眼微微眯起,若师挽棠在此,一定能发现,他与平时所见的那个温和从容的沈晏又不一样了,像是露出犬牙的狼,现出原形的狐狸,浑身上下,连弧度柔和的鼻峰、要笑不笑的唇瓣、鸦黑的睫羽都在折射着危险的气息。 “只有两种可能……”他喃喃着。 要么,这人确实是个踩了狗屎运的穿书者或者穿越者,要么,在他离开后的某一段时间里,有人不仅稳定了位面联结,甚至还研创了固定时间投放精神体数据的技术。前者无伤大雅,若是后者…… “沈公子。”吱呀一声,秋雨忽然推门而进。 沈晏迅速垂下目光,再一睁眼时,又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的碧潭,他淡淡地朝秋雨颔首,不慌不忙地捡起桌上的零件,一点点安装上,问:“何事?” 秋雨风风火火地杀了进来,如一阵龙卷风似的在他身边刹下,指着外面道:“沈公子,大王叫我来喊你过去。” “做什么?” 秋雨眨巴眨巴眼睛,诚实道:“不知道,但大王他们在后厨等你,看着来者不善,沈公子,要不你还是别去吧。” “……”咔哒一声,机械表盘最后一点缝隙被卡好,沈晏慢悠悠地收入怀中,道:“没事,我去去就回,“我们”除了师挽棠,还有谁?” 秋雨掰着手指头数:“左使纪敏大人,右使夏霸天大人,掌厨老张叔,帮厨小林哥,还有前殿巡逻侍卫东南西北四位……” 秋雨的话没个停顿,简直像是源源不断。沈晏脚步一顿,忍不住扭头看她道:“……鸿门宴?” 是不是鸿门宴,秋雨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大王带着左右两使往后厨去的时候,还没聚集这么多围观群众,直到途中夏右使嚷嚷了两句什么,大王一时没拦住,消息散得全世界都知道,有闲的没闲的,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通通跑过去看热闹。沈晏一跨进后院小门,就感觉数十道目光唰唰唰地朝他扫了过来,就这还是鬼王大人竭力驱赶的结果。 “……” 他站在门口,平静地对上师挽棠心虚的目光。 没错,夏霸天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憨憨,嚷嚷的正是:“沈公子要下厨啦,大家快去看沈公子下厨啊!” 事情的原委大概要追溯到沈晏对师挽棠说完那番激励人心的话以后,鬼王大人坚定地认为他是被哪个路边的孤魂野鬼夺了舍,但他说服不了纪敏,纪敏也说服不了他,最终鬼王大人灵光一闪,想起沈晏乾坤袋里一堆的菜肉果蔬,当即拍掌大笑,对下属二人笑道:“君子远庖厨,看着吧!沈晏要是真有一手好厨艺,那他铁定有问题,他以前在昆仑宫从来不进厨房的!” 于是上下属三人相伴前往后厨求证,本是件茶余饭后闲得无聊的小小谈资,并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可现在整个十方鬼殿都知道鬼王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位白衣翩翩公子要亲自下厨,师挽棠拦得住人,拦不住那一颗颗看热闹的心。 小院的西南方生着一株高大的老树,雪白的花瓣正扑簌簌地落下来,茂密花枝间探着一个黑黝黝的脑袋,沈晏经过之时,他兴奋地冒出来,兴致勃勃地朝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又在师挽棠警告的目光中缩了回去,好像只要他不主动开口,别人就看不见他那显眼至极的后脑勺。 沈晏:“……” 鬼王大人身旁侍立着纪敏夏霸天两位哼哈二将,双手环胸没个正形地倚住门框,见沈晏走近,他不大自在地蹭了蹭鼻尖,大概是对这样的乌龙感到些许的尴尬,但他还是撑住了鬼王大人的脸面,半点不虚地道:“你说的,不想吃乱炖,喏。”他偏头用下巴点了点空荡荡的厨房,示意:“人给你清空了,沈大公子,展现你技艺的时刻到了。” 沈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默然。 “怎么?”师挽棠蹭过来,凑近了观察他的脸色,被他别有深意地一睨,心肝儿一颤,差点以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被发现了,“……不是,你当时在酒楼里亲口说的,我可期待了好久,堂堂昆仑宫的玉面摇舟公子,总不能这点小事都不认账吧?” “哦?期待?”沈晏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有些好整以暇地转过来直视他的双眼,道:“那我稍后做的东西,鬼王大人是不是要全部吃完?” 鬼王大人立刻道:“这恐怕不行,我这人胃口小,嘴巴挑,方才在沈公子的好意下吃了那么多的糯米甜糕,现在腹中涨涨,实在难以为继,但沈公子盛情相邀,也不好不给面子,本座随意品尝两口就行,剩下的美味便分给……”师挽棠扫了一圈满院的阿飘。 “分给谁?” 下属们眨巴着真诚的大眼,与他真诚地对视着,师挽棠看着一院子不需要食物果腹的魑魅魍魉,刹那间无语凝噎。 还未等他想好反击之词,沈晏已经摇了摇头,提步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找水涮锅,朝门外看了一眼,扬手招了个在墙头趴着的小鬼来给他生火,等师挽棠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位大公子已经撩起袖子切菜了,切的正是一整块排骨,菜刀钝钝钝地劈下去,配合沈大公子冷凝的表情,简直不像在劈排骨,而是在劈某位不知死活招惹他的家伙人头,杀伤力和震慑力都是巨大的,众人震惊之余,后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凉意。 师挽棠目瞪口呆:“他还真会啊……” 第13章 愉悦 沈晏这一手厨艺是曾经独居之时练出来的,不算特别高超,但应付许多家常小菜绰绰有余,他曾跟望书说过他会,那不是开玩笑,甚至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他比得上大厨之格——红案菜系平平常常,白案甜点出神入化。 这是他个人的喜好,他不嗜甜,却极爱研究面点甜品,收炉关火之后,总习惯顺手弄点饭后点心。这次亦不例外,帮厨的小鬼兴高采烈地将几碟热菜端上桌,沈晏便取了搁在旁边的冰块,颠了颠,略作思索之后,从一堆后厨用具里翻出一个灰蒙蒙的擦丝板,见到这物件的第一眼,沈晏便忍不住皱了皱眉,拎到井边好一番洗涮,直到擦丝板干净得能当镜子照,他才又拎着走了回去。 那几碟色香味俱全的热菜早已被众鬼团团围住,用瞻仰神龛的表情敬重地注视着,用纪敏的话说,十方鬼殿好久没出过这样“大菜”了,鬼殿中仅有师挽棠一人需要日常进食,后厨的厨子厨艺倒也不差,但师挽棠不挑食,给啥吃啥,兼之鬼殿开销一减再减,渐渐就越做越朴实,最后成了被沈晏诟病已久的大乱炖。 沈晏没在意他们□□一样的举动,他拎着擦丝板,很快便将冰块擦成细致的冰沙,师挽棠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冷不丁问道:“你这是干嘛?” 沈晏动作不停,直到碗中的冰沙堆成了一个小山尖,他才洗净手,把碗塞师挽棠怀里,“用灵力冻一下,别化了。”言罢,他趁着师挽棠还没反应过来,从一旁的盘子里抓起两样什么,举到左右脸颊边,“哪一个?” 师挽棠不由自主地仔细看了两眼,就这么稍稍分神,升腾到嘴边的怒火便如被戳破的皮球,“噗”一下消散了,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有些没精打采地道:“杧果。” 沈晏却忍不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这人身上那些来去匆匆的情绪实在生动,生动得他都有点移不开眼,但他还是撇过头去了,利落地将杧果去皮剔核,师挽棠气不过抱着碗跟在他身后,一会儿盯着沈晏专注如刀削般的侧脸,一会儿盯着他手里的杧果,反驳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没吭声,抱着小碗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认命地蹲到一旁的小马扎上当人形保温机。 “怎么不去吃饭?菜待会儿要凉了。”碾杧果的间隙,沈晏随口一问,师挽棠却忽然想起些什么,猛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操,不对。”他猝然将凌厉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沈晏,厉声道:“何方妖孽!竟敢欺瞒本座!” 沈晏:“……”鬼王大人又犯什么病了? 见他不答,师挽棠目光又冷厉了些许,“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倘若诚心认错,本座还可饶你一唔——” 却是沈晏旧招再用,想用刚切的杧果粒来堵他的嘴,师挽棠果然懵了一下,但这次却很快反应过来,唇瓣碰到温热的指尖,他恰对上沈晏深邃的泛着浅浅笑意的双眸,心下不知为何一抖,忽然张嘴,恶狠狠地将那匀长指尖含入嘴中,用力一咬! “嘶——”沈晏果然吃痛,连忙缩回指尖,低头看了一眼,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排列均匀,其中两颗小虎牙留下的印迹格外深刻,他又气又好笑地低头酝酿片刻,忽然伸出手在师挽棠额间狠狠一弹! “你属狗的啊?” 鬼王大人一时不察,见手扬来,本能后退,结果硬生生被他弹了个趔趄,心下愤怒异常,“管你什么事!你别转移话题,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做什么要附在沈晏的身上接近我,是不是对本座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企图?!” 沈晏又气笑了,双手叉腰,“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妖魔鬼怪的?哈?” 鬼王大人冷哼一声,指着他的鼻子斩钉截铁:“你绝对不是沈晏!沈晏以前在昆仑宫从来不进厨房,怎么会做得一手好菜?!” “就这?” “你还要负隅顽抗?!” 沈晏无言至极,转身又拈了一粒杧果,径直往师挽棠嘴里塞,后者大概是有些条件反射了,十分乖顺地张了嘴,也没来得及咬他。沈晏将碾碎成泥状的杧果倒入碗中,加了两勺蜂蜜,看了师挽棠一眼,又多加了一勺,然后一边拌一边往师挽棠怀中的碗里倒,“谁跟你说我在昆仑宫从不进厨房?” 师挽棠:“这还用说?我从未见过……” “我一人独居雪凛峰,”这次不等他反驳完,沈晏已经自己补完了后半段,“我自然是不去饭堂做饭的,你怎知我峰上有没有小厨房?” 这倒不是胡言,原主沈摇舟确确实实有个单独的小厨房,但平时早晚膳食都会有人送上来,所以那小厨房就是个摆设,光看不用。 师挽棠笃定的思维登时就分崩离析,对哦,怎么把这茬忘了?昆仑宫有奇峰三十六座,其中适宜居住的共有二十座,分别居住着宫中十二位德高望重的仙尊,并为昆仑宫赫赫有名的十二首峰,余下则分别置为弟子卧房、饮食舆洗、晨读练功等等……但有一个例外,昆仑宫鼎鼎大名的天纵奇才摇舟公子,亦独占一峰,不过他占的峰并非气候适宜的那几座,而是奇峰中常年皑皑白雪无人靠近的雪凛峰,因其功法特殊,也因其是掌教大人的独子,或许也有他那个天纵奇才的名头在里作祟,总之昆仑宫破例将那座小峰批给了他,沈晏独来独往,也多半有这其中的原因。 师挽棠顿了一顿,忍不住咬牙,奶奶的,怎么遇见沈晏之后,脑子都越来越不灵光了呢?!这人有毒吧! 沈晏自然是不会去在意他那些曲折离奇的想法,对鬼王大人而言,解释是没有用的,只能用食物来堵住他的嘴。 “尝尝,缺了些材料,但味道应该还不错。”他将剩余的杧果粒简单地摆了个形状,一碗清爽软绵的水果沙冰便成型了,沈晏退开几步,彬彬有礼地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下师挽棠是真的吃惊了,他低头和怀里卖相精美的冰沙大眼瞪小眼,迟疑道:“这个……给我的?” “不然呢?”沈晏从碗柜里拿了把小瓷勺,细细洗净了放到碗里,“尝尝吧,弄了好久,差点没成功。” 便是这带了点期冀意味的话语一下子打动了师挽棠,他看了沈晏一眼,心脏克制不住砰砰直跳,又有点软乎乎的,心想:原来他也会忐忑啊。四肢百骸被莫名的力量驱动着,他差点要克制不住,在沈晏直勾勾的目光中证明般将一碗冰沙全部倒进嘴里。但幸而,他还是忍住了,鬼王大人用尽了毕生的定力,才有些窃喜地捏紧勺柄,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口到嘴中。 舌尖触碰到冰冰凉凉的那一刻,师挽棠是做好了光荣赴死的准备的,毕竟这玩意儿长得奇奇怪怪,从未见过,还不知道是沈晏什么时候心血来潮琢磨出的黑暗料理,他抱着这样的心情咕嘟一口将那团东西咽了下去,出乎意料的是,味道……竟然还不错。 师挽棠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在沈晏柔和的注视中又挖了一口,这次不是囫囵吞枣,他很认真地品尝了片刻,大为惊喜地朝沈晏笑道:“好吃的诶!” 他又挖了好几口,甜甜的滋味在口中晕开,他眯起双眼,餍足得像只成了精的猫咪。 沈晏忍不住皱眉,“别吃太快,对肠胃不好。” 师挽棠才不理他,抱着冰沙雀跃地朝众鬼聚集的地方而去,在纪敏投来好奇的目光时,他夸夸其谈,极力用绘声绘色的描述传达怀中这碗甜品的美味,又顺便表达了一下对于他们不能尝到这样人间美味的遗憾,纪敏还好,夏霸天已经听得直流口水,忙扑到摆着红烧排骨清灼时蔬的桌子前望梅止渴。 但他这点快乐很快又被摧毁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拿起了他眼前的菜色,他顺着手臂往上望去,还没来得及生气,便被来人一双清透若冰雪的眸子浇得浑身透心凉。 沈晏道:“都散了罢,你家大王该用饭了,来两个鬼,将这端到前殿去。” 师挽棠的卧房在后殿,跟沈晏不过门对门间一条过道的距离,可他却习惯在前殿用饭。几个小鬼自告奋勇,虔诚地捧着菜碟慢悠悠地飘远了,生怕速度快了一点就会洒了这百年一遇的绝世美味,师挽棠闻声回头,后知后觉地朝他们方向看了一眼,“菜也是给我的?” 这次沈晏没有顺着他,果断地指了下自己,“还有我。” 师挽棠抱着沙冰碗摇头晃脑,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一样一样。” 对他来说,确实一样,生平第一次有人特意为他下厨,按照他的喜好做出来的菜,他实在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带着看沈晏也顺眼了许多。后者用皂角在井边细细地洗了手,见他笑,也忍不住想笑:“这么高兴啊?” 师挽棠白他一眼,倨傲地轻哼一声,头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眉飞色舞地舀了一口冰沙含在嘴里,沈晏看了,刚要提醒,却在师挽棠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写着雀跃的神采中硬生生憋了回去。 罢了,难得他高兴,不煞风景了。 鬼王殿的碗具都偏大,沈晏为了美观,将冰丝擦成了小山尖的形状,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来说一碗冰沙的量度,可师挽棠显然非常喜欢,一勺一勺舀着,吃饭期间还特意用灵力养着,生怕化了,吃完饭又抱着碗踢踢踏踏地回了卧房。 第14章 病态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冰沙寒凉,别吃太多?” 昏暗的卧房之内,橘黄的暮色从窗柩的缝隙间穿透进来,给房间染上一层朦胧的昏黄薄雾,床边林立着数十个或深或浅的身影,沈晏当仁不让地站在最前方,看着床上□□不止的鬼王大人,冷酷而无情地问道。 师挽棠死鱼眼瞪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道:“沈晏,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小人,我说你怎么突然如此讨好本座,原来是为了耍这种阴招,你等着,等我从床上爬起来,我一定,我一定……” “得了吧,”一定还没完,师挽棠吊着的半口气被沈晏一根手指戳了回去,躺尸般横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了,纪敏捧着小痰盂候在旁边,担忧地问:“大王,你要不要吐一下,吐出来会好受一点。” 师挽棠有气无力地转了转眼珠子,奈何纪敏不解圣意,他只好又把眼珠子转向了沈晏,后者定定地盯了他半晌,翻译:“吐不出来了,他方才应该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行了,别围在这里了,他应该是肠胃炎,派个鬼下山请位大夫,后厨的去烧些热水,动作要快,他现在吃不了任何东西,但是必须要补液,没事的人去山上翻翻,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药草。”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沿坐下,刚要伸出手去,师挽棠忽然诈尸般弹坐而起,双手护在胸前,“你要干嘛?” “……”沈晏的手在虚空中停顿了三秒,继而转了个方向,在师挽棠白净的额头上弹了个蹦脆的大脑镚!“图谋不轨,怎么?你还有力气反抗?” “嗷~”师挽棠吃痛,然后露出森森冷笑:“好呀,露出真面目了吧,你就是觊觎我的美色,沈晏你这个伪君子!” “……说完了吗?”沈晏对他的污蔑左耳进右耳出,径直将被子往他身上一裹,“躺着,不舒服就别乱动。” 纪敏这时才能插得上话,举了下手,“沈公子,必须要请大夫吗?” 沈晏:“不然呢?看看你家主子都成什么样了?” 纪敏凝眉思索,仿佛有些为难,夏霸天就没那么多忌讳,张口就说:“沈公子,您不了解情况,大夫一般听说我们是十方鬼殿的就直接关门了,就算骗过来也死活不肯进殿一步,打晕了带过来倒是行,但刚睁眼就闹着要咬舌自尽,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您既然知道是什么病,那能不能开个方子,我们去抓点药。” 纪敏也是无奈地笑了笑,刚想着希望沈大公子这正派人物不要在这种时候上纲上线,沈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下一句便是:“无妨,你们打晕了带来便是,剩下的我来解决。” 纪敏:“……” 师挽棠被他裹成蚕宝宝,好费力才从蚕蛹里探出个黑漆漆的脑袋,一揪黑发凌乱地支愣起个弧,他黑亮的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挑衅:“狼狈为奸?” 沈晏:“自己骂自己?” 师挽棠挑了下眉,“我是狼,你是狈。” 沈晏:“……” 他转向纪敏,“别犹豫了,天马上就要黑了,若等到医馆关门,你们大王今晚估计得闹腾一晚上。” 纪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退出去了。 几位忧心着大王龙体的巡逻卫也跟着退了出去,卧房一下子就空荡下来,师挽棠正跟沈晏按在自己后脖颈上的那只爪子展开殊死搏斗,坚强而努力的扭动着,想挣脱束缚给这个神经病一巴掌。 “别动。”眼见就要成功了,沈晏忽然又加重力道,师挽棠整张脸扑进床褥里,悲愤欲死:“沈晏!你不能仗着我生病没力气就欺负我!你这是在侮辱本座的人格!” 沈晏力道用得巧妙,很轻易就将这只张牙舞爪的大猫制服得牢牢的。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从被窝下传来,他一抬手将大猫翻了个面,手随之隔着薄被落在他肚子上。 师挽棠还未发作,忽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透过被褥落到肠腹处,抓心挠肺的不适感忽然舒缓不少,却是沈晏正隔着被子轻轻揉按他的肠胃,并催动灵力缓缓游走着,师挽棠茫然:“……你灵力恢复了?” 沈晏面无波澜,“一点点。” 事实上,他已经能开始感觉到这具身体在自主地吐纳天地灵气,这是好事,说明即便不用外力辅助,他也能与这具身体融合到巅峰状态,而前两日他试探着他拔那把中看不中用的灵力大宝剑,也已然成功出鞘了。 师挽棠怔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面无表情道:“狈,加入我们吧,十方鬼殿欢迎你。” 沈晏:“对不起,我胸前的红领巾不允许我这么做。” 师挽棠:“……红领巾是什么?” 沈晏轻轻一笑,低眉道:“没什么,休息吧,躺一会儿,待会儿喝了水,还有得你吐。” 说到这个,师挽棠微微皱起眉,“沈晏,要不你让纪敏他们回来吧,没必要请大夫,我一介修士,身强体壮的,运转灵力自个儿修养两天就好了。” “哦?是吗?” “……” “两天不吃不喝强撑着,这不叫修养,这是你自己的消化系统在自我修复,说白了你就是凭着运气作,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没撑过怎么办?” 师挽棠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很大声地“靠”了一句,“是哦,要是没撑过,我不是历史上第一个被冰沙吃死的鬼王?操,这样人家怎么看我,别的鬼怎么看我?!” 沈晏:“……” 他竟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两声敲响,秋雨端着水壶推门而入,“沈公子,你要的水好了,照你吩咐,往里面加了甘草干姜,但其他的……葛根麻黄什么的,鬼殿没有储备,暂时找不到。” “够了。”沈晏伸手接过,师挽棠却惊讶,“这么快啊。” 沈晏道:“不快,纪敏说你上吐下泻的时候我就让秋雨去准备了,时辰刚刚好。”他用勺子舀了少许轻轻一抿,兀自皱眉,“不行,太烫了,秋雨,再倒一碗出来,搁窗边放到温热,其余的先放炉子上温着……还有,我房间有云蒙灵果,你拿去捣碎了成汁加进里面,虽然不大对症,但灵果性温,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秋雨飘进来没两秒,脚都没挨地,又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沈晏认命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吹着。师挽棠探头想看看,被他一指头毫不留情地戳了回去。 “躺着。” 鬼王大人于是撇撇嘴,自己把自己裹成蚕宝宝,眼睛放空,好半天才在沈晏轻微的呼气声中问:“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是啊。”沈晏都懒得反驳,“我觊觎你的美色。” 明知他不过随口一句敷衍,师挽棠还是心中一跳,血液深处起了股莫名的火,要将他灵魂都烧着了。沈晏仔细地吹凉了汤水,正要给他递,低头一看,人不见了。 再仔细一看,师挽棠死鱼一般裹着被子趴在床沿,仅剩一个灵活的小脑袋左右晃动着,不远处正是一面澄亮的镜子。 沈晏:“你干嘛?” 师挽棠认真道:“看我的美色。” 沈晏:“……” 师挽棠又陶醉地自我欣赏片刻,确定自己的颜值完美无瑕,气质依旧酷炫,才心满意足地毛毛虫一样扭回来,扭到沈晏跟前,纡尊降贵地伸一只手,“来吧,给本座呈上来。” 沈晏将碗放到他掌心里,道:“鬼王大人心态还挺好,怎么?不难受了?” 师挽棠盘腿坐在床脚,小口小口地抿着煎水,甘草增加了甜味儿,干姜却生辣辣的,他一时也品不出是好喝还是不好喝,抿了一会儿,砸着嘴把碗递回去,“够了够了,我不喝了。” 沈晏冷酷无情:“不行,必须喝完,窗台上还有一碗,一点都不能剩。” 师挽棠:“……我想吐了。” 沈晏下颌一点,示意他床脚的痰盂,“吐吧。” 师挽棠脸色几变,最终还是没吐得出来,只是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苍白地感受着食物流入肠腹导致的不适感,指责道:“沈晏,你不是人。” 沈晏转身取来窗台上的汤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一边递来,一边面不改色地承认:“嗯,我是狈。” “噗——”师挽棠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他调侃是一回事,沈晏自己玩梗是另一回事,总之,他心理上不大能接受传闻中清冷不食烟火的沈晏竟然是这个样子。 沈晏看了他几眼,大概是洁癖发作,在师挽棠要拿被子擦嘴之前,他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扔过去:“文明一点好吗,鬼王大人。” 鬼王大人哼唧一声,矜傲地擦净嘴角,然后扬手一扔,看着那方巾帕轻飘飘地落到床的角落里,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在沈晏谴责的目光中愉悦地盖好被子,闭眼挥斥道:“退下吧,本座要睡了。” 沈晏真想把碗扣他头上! 他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小心眼这么不可理喻这么幼稚的男人,不是在杠就是在杠的路上,每天像战斗鸡一样啄来啄去,仿佛让别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痛快……哦,不对,他这毛病好像只对着自己,在沈晏到来之前,他好像还是个正常的反派先生。 沈晏收了碗,轻轻地靠在床边上低头看他,师挽棠躺得很规整,两脚并拢,双手交叠整齐地放在小腹处,不了解的人简直以为他要长眠。呼吸匀长而清浅,可主人明显没有睡着,蝴蝶羽翼般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着,薄暮的黄昏光线给他留下一道清隽的阴影,沈晏定定地盯着看,某一时刻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伸出指尖,缓缓地、轻轻地拨动了那两片软软的睫毛。 师挽棠没有睁眼,但他喉咙轻轻攒动了一下。 沈晏恍然回神,蓦然起身,惊醒般在原地怔愣片刻,呆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帮师挽棠盖好被子,拿上碗走了出去。 他知道,身后有人睁开了眼,正注视着他。 第15章 敏感 师挽棠这一觉睡得有点沉,途中大夫把过脉开了方子竟然都没能把他从长眠中惊醒,大概确实是难受极了,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始终沉沉地拧着眉心。 沈晏又一次将他踢出被子的脚塞进被窝里,纪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汇报道:“老大夫已经安全送回去了。” 沈晏微微点头。十方鬼殿的名声不是一般的臭,纪敏等人每次下山出售灵药都得乔装打扮,还得避开山脚下最近的小镇,那镇上的人都鸡贼得很,常年跟十方鬼殿的人玩宫心计,练就了一幅洞若观火能分辨人鬼的法眼,隐藏得再好也能被看出来,动辄就是门户紧闭的场景,他们只好更换阵地,绕路去更远的山镇,正常人哪有不怕鬼的,即便师挽棠并不搅弄江湖腥风血雨,山下的人们对这个鬼族大本营也有着天然的抗拒,纪敏将那老大夫带到沈晏面前的前一秒,志气高洁的老先生正试图咬舌自尽。 “老夫一生行医向善,从不与恶人为伍,今日便要以死明志,绝不让尔等阴蜮小人有可乘之机!” 说罢,他脖子一横,就要悍勇赴死,沈晏循声而来,被这血腥至极的场面吓得挑了下眉,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先生身前,探出三根手指捏住下颌一掰!咔嚓,老先生蹦脆的下颌脱臼了。 沈晏:“……” 啊这……他没用多大力气啊。 与陷入静默的老先生对视片刻,沈晏沉静地朝纪敏等人摆摆手,后者忧心忡忡地在两人间来回扫了好几遍,生怕沈晏一个控制不住把老先生弄嗝屁了,临出门前还在叮嘱他:“沈公子,你悠着点哈。” 无关人员退出去后,气氛一下就凝重起来,老先生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等身份,但是人是鬼还是辨得出来的,何况这人一身清气溢华,一看就不是正统出身的鬼殿人,当即认定此人助纣为虐,想要厉喝,奈何只能发出啊啊啊的音节辅以谴责的瞪视。沈晏面不改色,将他那下巴咔吧一扭,先是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再尊敬地朝他一礼,最后完美发挥了来这之后从周遭优秀NPC身上学习下来的演员的品格,沉着中不失激昂,激昂中不失谨慎,谨慎中不乏悲壮地演绎了——作为仙门苦心孤诣上下求索只为一网打尽邪恶势力的宏伟计划中的关键性一环,他是如何破釜沉舟,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只为关键时刻能给予邪恶势力致命一击——大概是他拿出的昆仑宫腰牌太有说服力,老先生竟然信了。 沈摇舟的长相是非常有欺骗性的,一看就是个正义之士,老先生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倒吸一口冷气,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竟然是……” 沈晏自报家门:“昆仑宫大弟子,沈摇舟。” 老先生登时肃然起敬,赶紧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小心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沈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很想说鬼走路没有声音,但老先生表现得过于激动,他也不好意思泼人冷水。听了片刻,大概是觉得眼下处境还算安全,老先生竖起手掌,一边说话眼睛一边望向四周,以特务接头的姿态小声交流道:“明白,老夫是否可以为仙门的大业做些什么?” “……”沈晏默默扼制住对戏的冲动,冷静道:“有。” 他便这样领着老先生去了师挽棠的房间,纪敏好奇他的手段,几次凑过来想说几句什么,奈何他一靠近老先生就如惊弓之鸟,颤巍巍地往沈晏身边靠,仿佛他们都是洪水猛兽,只有沈晏身边才是避风港。毕竟这人还是要给他家大王看病的人,纪敏无奈,只好自觉地保持距离。 到了门口,老先生显然已经对“沈晏是仙门卧底”这个故事笃定无误了,一把将他拉远,又悄摸摸道:“你师弟的伤可要隐瞒实情?会不会被他们觉察出些什么?我该怎么说?” 看他神色,仿佛将师挽棠的问题归咎于卧底的私人行动。沈晏很配合地弯下腰,模仿特务接头的警惕状,“不必,如实便是,工伤。” 不远处的纪敏:“……” 照料着师挽棠给老先生把完了脉,此时已是半夜,床上的鬼王大人睡得极熟,沈晏也不免有些困倦,他摁了摁眉心,正要将师挽棠的手塞进被窝里,忽然觉得触指肌肤冰冷寒凉,许是他来之前这人睡觉不老实又掀了被子,当下沉沉地叹了口气,两手合拢运转灵力,不过片刻,手心里的爪子便迅速地温热起来,师挽棠吧唧吧唧嘴,餍足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不敢一个人面对众鬼的老先生候在房中,见此情景,不免叹道:“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只可惜,小小年纪,深入虎穴……” 沈晏举起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活在深山中的人,对于一些传说中的大人物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沈晏不说师挽棠姓名只跟他道这是昆仑宫的小师弟,其余也不必多说,老先生恍然大悟的表情就说明他脑补好了一切。旁边的小炉里燃着安神香,沈晏起身加了两勺,这才带着老先生出了门。 药方既已开好,剩下的事情便好解决了,纪敏派了两个小鬼连夜下山,护送老先生的同时将药材带回来,老先生一开始是不愿意的,直到沈晏冷静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猝然明白过来——自己人! 小鬼便引着老先生踏入下山的路,三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沈晏纪敏尽职尽责地将人送到山门口,待人看不见了,纪敏转过身来,不知是什么情绪地看向他,“沈公子,今天的事,多谢了。” 偌大一群鬼殿员工中,纪敏一直是最靠谱最周全的那一位,他不像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通常都承担着深谋远虑的角色,也因此他比夏霸天甚至是师挽棠本人都更能看清楚沈晏存在的隐性忧患,可以说,从沈晏被带到十方鬼殿到今天,他没有一次真正对他放下过戒心。 所以他才更不能理解沈晏的所作所为——“沈公子,恕我冒昧,您以前,与大王关系很好吗?” 他一字一句,字音缓缓,被夜风渺渺地吹入沈晏耳中,纪敏淡淡地笑着,眼神却直勾勾地钉在沈晏脸上,仿佛要将他那层戴了日久经年的温和面用粗糙的刷子刷下来,从更深处的神情中揪出一些他的真情实感。 这不是威胁,不是逼问,甚至没有一点点强迫的意味,就像好友间云淡风轻的一句调侃,沈晏却从云淡风轻的语调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有意附加上的压迫感。 他面色不变:“纪左使,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询问我呢?” 纪敏:“……说笑了,我只是好奇。” 沈晏:“那你逾矩了,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下属该好奇的。” 纪敏:“……” 沈晏态度异常强硬,对比他对师挽棠温和得近乎没脾气的状态,纪敏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大王恰好没有踩中他任何一个敏感点而已。 而他现在踩了,眼前的人一下子就变得锋利起来。 沈晏站在十方鬼殿的山门,极目远眺,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灯火通明的鬼殿将光蜿蜒开来,一道不偏不倚地落到他身上,这个男人身上的浩然之气被描摹得暗淡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纪敏觉得他不再是什么正派大弟子,他仿佛一把亦正亦邪的、还未出鞘的冰冷铁剑。 夜风将他的衣袂吹得哗哗作响,沈晏道:“你养过猫吗?” “……哈?” 他的肩线微微一松,下颌低垂下来,方才因纪敏冒犯而不由自主升起的锐气渐渐消散开来,他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倾诉道:“我养过,那种生物,软绵绵毛绒绒的,平时娇气得不行,吃穿用度都得最好,稍微不看着便要生病,哪里不顺心了便用爪子挠你,明明很想跟你亲近,却从不主动,只会喵呜喵呜地看着你,等你伸手抱他,又矜傲地扭过头去……”顿了顿,他道:“你不觉得,师挽棠跟它很像吗?” 纪敏:“!!!” 他对师挽棠确实有些特殊,这个沈晏得承认。 一开始的秘境相救确实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或许还有他不想一来就把反派蝴蝶掉的因素在里头,师挽棠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本书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他并没有想参与、改变、或者拯救谁,相较而言,他更希望尽快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师挽棠那一手刀,才是真正让他们二人产生交集的原因。没有人会对一个虚拟的人物产生感情,可如果你站在上帝视角看到了他的苦楚和挣扎,那么当他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还没有被黑暗吞噬,嬉笑怒骂都生动得过分的时候,也没有人能以寻常心待之。 沈晏与师挽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看着他对自己颐气指使甚至破口大骂的每一个时刻,脑海中都像有一台精密的仪器在疯狂运转,将师挽棠的未来和结局一遍一遍地重复,他鲜活、骄傲、争强好胜却有底线、吃到甜的会很高兴、喜欢踩着木屐哒哒哒地跑……他残暴、疯狂、在理智和疯魔之间苦苦求存、最后被正义击溃。 第一次,沈晏冷眼旁观,第二次,他无动于衷,第三次,他置身事外……无数次以后,高山动摇,冰川融化,他克制不住伸出了手,期冀在他踏入深渊之前,将那双跑累了跑冷了的足,放到怀里温暖片刻。 哪怕这只是无用功。 第16章 出事 纪敏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看沈晏的表情,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沈晏大概也知道,这样的比喻会让人觉得很变态,于是理智地将话题止住,扫了眼殿中,淡声提议:“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纪敏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盯着沈晏的后背拧眉沉思,直到在回廊尽头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才实在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那只猫呢?” 沈晏脚步一顿,面容藏在光线灰暗出看不清情绪,好半天才侧过头来,给了一点古井无波的余光,淡淡道:“它死了。” 纪敏又:“!!!” 沈晏却不想多言,礼貌颔首之后,踩着走廊空荡寂静的回音,一步一步缓缓走远了。 这一句“死了”给纪敏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冲击暂且不论,沈晏为了个娇气的鬼王大人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哄着喂了水,又照料着吐了出来,还不忘去后厨熬上一盅浓稠的南瓜粥,派人看着,以免他醒来腹中饥饿,做完这一切,他才草草洗漱上床歇息,寐了不到三个小时,大概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夏霸天又来哐当哐当地敲他的房门:“沈公子,你快起来,大王出事了!” 沈晏撑着干涩的眼皮爬起身来,那一瞬间,他差点想回一句:“让他自生自灭吧!” 可冲动与情感交锋半天,最终还是情感占了上风,他无可奈何地掀被舆洗,换了身整洁的衣裳,一出门便看到纪敏夏霸天等鬼聚集在师挽棠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纪敏还算镇定,可面上也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之色,“怎么了?你们这是?” 率先望过来的是纪敏,他一眼扫过,见沈晏眼底青黑,神情微有倦怠,甚至因为缺少睡眠,他清冷的面容罕见地挂上些许躁动,纪敏深知他这样是为了谁,不管他心里对沈晏的观感是变态还是神经病,但无可置喙的是,沈晏对师挽棠的关切,不亚于他们这里的任何一个。 “出事了!”纪敏只思虑了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快步走近,语速如珠落盘:“大王的状态很奇怪,今早我进去给他喂水,见他面色潮红,心知有异,探了下他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本来我以为是正常的发热,赶紧派人下去将那老先生请回来,便是我提了烈酒要去给大王擦身做紧急降温处理的时候,他突然又醒了,但神智非常奇怪,看起来特别暴躁,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一巴掌把我掀出来了,现在屋里的灵力已经陷入了暴动谁都不能靠近,沈公子,你……” “有多暴躁?眼睛外貌可有异状?有没有伤害自己的征兆?神智还清楚吗?” 纪敏微微一愣。 本以为沈晏要再追问两句才能知道如何下手,可他字字直指核心,倒像是对这种状态十分熟悉似的,纪敏心中狐疑,可这种时候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立刻接道:“眼睛无异,没有自残迹象,神智还算清楚,只是整个人陷在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里。” 沈晏点头,一语不发地回房将自己的乾坤袋拿上,纪敏看着他的举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师挽棠从未向人透露过沈晏受伤的事情,所以在在场这些人看来,如果非说有谁能强闯的话,那就只能是沈晏了。 纪敏没有阻止,只是道:“沈公子小心,我从未见过大王这种状态,也实在无法襄助,不过大王往常每个月的这一天都是要闭关的,或许他自己明白是什么情况,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便看大王愿不愿意配合吧……” “我知道。”沈晏又是斩钉截铁的一句。 他低头系着乾坤袋,冷厉的眉宇没有任何情绪,可对平日总是云淡风轻的沈晏而言,没有情绪就是最大的情绪了,纪敏只看得他下颌线几乎绷成了一条,紧张和凝重皆在不言之中,在他抬头的那一刻,纪敏忽然就打消了此前对他的种种质疑。 他道:“我知道,我比你们更清楚。” 言罢,他在众人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径直推门,木门裹着滚滚厉风叫嚣着冲荡出来,其中裹挟着的还有一些花瓶碎片,沈晏方一步踏入,一抹锋利的瓷片便当头而来,他敏捷地侧身躲过,却还是免不了被瓷片边缘划过脸颊,带起一条淡淡的血痕。 “……” 呼啸着的灵力洪流突兀地停顿了一下,主人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人,眼前兵荒马乱的风卷渐渐停歇下来,乱七八糟的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到地面上,待尘灰散去,房间里的景象毫无预兆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满地碎瓷,原先落在桌案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暴动的灵力绞成了碎片,甚至连一些重量不够的蒲垫矮椅也被翻腾成了一节一节,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床,床幔已经被摧残成了烂布条,尸横遍野地躺在房间各处,而大床中央盘坐的人,正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们视线中。 师挽棠盘腿坐着,双手掐着静心的咒决摆在膝盖上,双眼猩红地盯着门口。 众人皆在怔愣,沈晏猛然反应过来,“哐”地一声反手将房门关上了! 两人就在一片狼藉中,不知所谓地对视着。灵力没有再涌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儿完整的坚冰,冰中的两人谁都无法率先开口。 师挽棠有“病”,沈晏是知道的。 他之所以能问鼎原著不可动摇的最大反派boss的地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师挽棠叛出昆仑宫,与鬼修为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天大的异类。他的修炼功法和其他人不同,和现存的任何一种类型的修士都不相同,正常的修炼需要将天地灵气纳入体内,再以独特的功法使其流转全身,最后流入丹田,获得自己需要的独特灵力,无论是哪种修法,都离不开经脉运转剔除杂质这一环节,可偏偏师挽棠就不需要。 他的身体,沈晏曾经有位好友,戏称之为人间聚宝盆,旁人日日修炼,勤耕不缀才能获得的仙法之源,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自觉吸纳,还不必花费漫长的时间融合,打个比方,正常人吐息吞纳灵气,需要五个时辰才能达到溢满的状态,这个过程中,须得静心凝神,否则便无法调和出精纯柔和的灵力,像沈摇舟这种天赋极强的,可以将这个过程缩短至一个至半个时辰,但师挽棠不同,他不需要吐纳,也不需要调息,他的身体里面有个不会停歇的永动机,只要他还活着,哪怕是睡梦中都会自发地存储灵气,并且因为这不运转不调和的独特吸纳方式,他储灵气的速度快得惊人,也就是说,无论任何时候他的灵力都是巅峰状态,如此而言,师挽棠相当于出生就站在了山顶,寻常修士厉害与否评判主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灵力强度,那是奠基的基石,一个便是对各类咒决招式的运用,那是决定能否发挥全部力量的关键,师挽棠已经把其中一项技能点加满了,他专修的只有第二个,这便是为何他脱离昆仑宫后便能一日千里的主要原因。 但聚宝盆也有自己的弱点,灵力没有经脉的过滤便进入身体,定然会带入大量的杂质,对此,师挽棠的身体机能也有独特的应对之法,它会将大量的杂质囤积在某个角落,每个月定期释放,释放之时,那些洪流般的灵力便会不受控制,身体以外的灵力横冲直撞,身体以内的灵力也横冲直撞,其中痛苦不必多言,更关键的是,这样的释放不止对身体有害,对识海也有一定的损伤,到了后期,师挽棠战斗力扶摇直上,与此同时积攒的伤害成倍增加,寻不到适合的解决之法又恰好超出他的控制范围时,他就会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疯子。 细细咀嚼着这意味深长的二字,沈晏看着眼前的师挽棠,忽然生出无法遏制的遗憾。 “……沈晏?”师挽棠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布满红血色的双眸因为突然的清醒显得茫然无措,直到沈晏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他陡然回神,声嘶力竭道:“不许过来!” “……” 沈晏停住了脚尖,沉寂的目光却兀自走过一地狼藉,分毫不差地落到了师挽棠眼里,后者狠狠一颤,不知道是慌张还是恐惧地抓起旁边的软枕,用力掷出去,“滚!” 他忽然歇斯底里,疯狂咆哮,狂乱地拿起手边一切可以拿住的事物,张牙舞爪地抛掷出去,像是被沈晏浑身的侵入感逼得发了疯,再也克制不住,终于,雕花木床受不得他如此疯狂地捶打,苦苦支撑片刻,轰然断裂开来,师挽棠坐在一地废墟之间,余恨未消,两只通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沈晏快步走近,用力掰开他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指甲,难得疾声厉色道:“师挽棠——扔东西就扔东西,你掐自己干什么?!” “……”室内又安静了一瞬,他怔怔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小臂抓得鲜血淋淋,狰狞的抓痕蜿蜒着布满了胳膊,他下意识抬头,发现沈晏脸上未来得及褪去的,竟然是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怒意之下仿佛有更深切的东西,令他镌刻般的眉眼看起来无比冷凝。 师挽棠睁大眼睛,盯着他侧脸那道血痕看。 忽然,门被笃笃笃敲响了。 纪敏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王,沈公子……你们没事吧?” 师挽棠不吭声,沈晏也不吭声,两人一站一坐,对峙般相互注视着,不知过了多久,师挽棠喉间发出一声小兽似的呜咽,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蜷缩起双腿将自己环抱住。 沈晏抬手,歘歘歘打出几个结界,将卧房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声音,灵力,响动,皆被封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师挽棠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他会算好日子,提前一天闭关,在闭关地四周打上厚厚的结界,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哭还是在笑。 这次是个意外,沈晏虽然不知道他每月发作的具体日期,但能将师挽棠打得如此措手不及,恐怕……是时间提前了。 裹挟着灵力的风流又开始游走起来,师挽棠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时发出隐忍而克制的低吼声,沈晏不躲不避,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如一把山外而来的凉风。 “师挽棠,”他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我方才打出了四道结界,所有的灵力都用光了,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如果你不能控制这些暴动的灵力,取回身体的主导权,你很有可能会杀了我。” 呜咽声一下子停了。 第17章 异魂 沈晏这几句话的威胁性简直是致命的,师挽棠即便憋得青筋狂跳,周围游走的灵力流也始终控制在一个缓慢而稳定的状态,沈晏站在灵力旋涡中心,眉目不惊,发尾扬起温柔的弧度,师挽棠失去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只能变本加厉地怒吼、扔砸,沈晏始终站在他身前,但凡看到他有自残的迹象,立刻出手如电将他掣肘住。 过了许久,大概漫长得有一个世纪吧,高入云霄的声响渐渐停歇下来,师挽棠唇间的咆哮变成一下一下的哽咽,或许是嗓子拉得厉害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思绪恢复的第一件事,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沈晏的衣裳下摆。而后他抬起眼,那里面的红血丝已经渐渐褪去,乌黑的眼珠如被洗濯的黑曜石,转瞬间又蒙上一层雾气,鸦翅般的睫羽被生理泪水沾染得湿漉漉的。 那双眼睛形状姣好,正努力地一眨一眨地克制着泪水渗出,他揪住沈晏的衣摆仰头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固执地盯着他流畅的下颌线看,仿佛伤痕累累的小兽,冥冥之中知道这是方才陪伴他的人,于是在清醒的第一刻,便下意识地伸出依赖的手,寻求安慰。 沈晏识海轰然震荡,沉闷的声响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神经,他终于按捺不住,猛然弯腰,将师挽棠抱进了怀里,宽厚温暖的手掌落在他后脑的发丝上,他隐忍地闭上了眼睛,呢喃道:“师挽棠,你得战胜它。” 被疼痛折磨,被阴暗侵袭都没哭过的师挽棠,在落入这个的怀抱的一刹那,忽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缓缓移开手,抓上了沈晏腰上的佩带,抖着嗓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哑声哭了出来,“沈晏……我疼死了……” 箍在他腰间的手腕顷刻间加重了力气,沈晏心间仿佛被钝刀刮过,他单膝跪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师挽棠的后背,叠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做得很好,师挽棠,你做得很好……” 师挽棠便在这样温言的安慰中哭得直打嗝,半晌才渐渐昏睡过去封闭已久的大门终于打开。 提心吊胆的众鬼齐刷刷将目光投来,长身玉立的男子踩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半侧眉宇浅淡地没入鬓发,描摹勾画的轮廓里,眼角的弧度微微向下,在他手肘处,有半侧袍缘烟云般散在雪亮的天光里,那衣袍却不是披在他自己身上的,而是齐整熨帖地拢在他怀中昏睡的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鬼王大人。 师挽棠紧闭的眉眼看起来异常疲惫,被白袍笼盖的地方还有浅淡的血迹氤氲开来,纪敏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沈晏一个眼神扫来,他便愣愣地止住了脚步。 “准备开水,伤药,安神香,”沈晏放轻声音,有条不紊地吩咐:“另下山去抓两副凝神的汤药,今日晚膳前送到我的屋子里,买药时记得买两包蜜饯,永芳阁的,最好的那种。” 夏霸天左看看右看看,没人答话,便摸摸脑袋自告奋勇地接下了任务,沈晏说罢便不再多言,直接一脚踹开对面自己的房门,在众目睽睽中,将师挽棠轻柔地安置在了自己的榻上。 直到沈公子折回来将门哐当一声关上,众鬼才如梦初醒,各自找各自的事做,渐渐散开了。 纪敏摸着下巴,看着紧闭的房门,总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对。 鬼殿外。 敏瑜挡开横斜出来的细小枝杈,为身后的殷南开道。这一行拢共七八人,除了为首的娇媚少女,个个面上佩着一张遮了大半容颜的黄金面,井然有序地行走在山路间,脚步轻而敏捷。如此走了片刻,其中一人手中的黑色圆盘忽然滴溜溜地乱转起来,殷南一看看去,立即扬手:“停。” 队伍便令行禁止止住了步子。 殷南接过圆盘,略带思索地看了两眼,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林叶密度,“就这儿吧,再靠近就会引起十方鬼殿的注意,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能免则免。” 敏瑜点头应是,几名下属应声而动,解下身后背负的简易行囊,各自取出其中的物件,配合着组装起来。殷南抛着圆盘,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鬼殿穹顶。 敏瑜只当她是担心与鬼殿众撞上,主动道:“圣女放心,我勘察过,此地是鬼殿巡逻卫巡逻的死角,平日也不会有人来,鬼殿平日采购的使者昨日刚回,短期内不会下山,只要我们屏蔽掉自身气息,他们一定发现不了我们的。” 殷南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圆盘在她手中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她忽然道:“你说沈晏为什么会跟师挽棠呆在一块儿?” “……” “不行,我想不明白。”殷南蹙着眉头使劲儿思考,“原著中他俩并没有太大交集,沈晏那么正直不阿的人,即便师挽棠曾是昆仑宫的弟子,在他叛逃以后也从来没给过人家好脸色看,最后还被反派大人一剑戳死了……怎么说他们的气质就不像能共存的啊!我那天看到的沈晏难道是中邪了不成?!” 敏瑜回道:“圣女,我又开始听不懂你的话了。” 圣女大手一扬,“无知是福。”然后继续盯着十方鬼殿怀疑人生,她仿佛非常了解鬼殿中的那位大王,以及现在很可能在鬼殿的那位昆仑宫摇舟公子,言语间将两人剖析得透透的。敏瑜微一沉吟,插言道:“圣女,会不会是他们前些日子在黑河岸,商量了什么达成了共识?我听说当时两方碰面,本该要打起来的,结果只是不欢而散,并没动手。” “黑河岸……对了!黑河之战!”殷南忽然拍掌,眼神熠熠地扭头看她家敏敏,“没打起来?为什么没打起来?他们本该打个天昏地暗的,谁改变的剧情走向?” 敏瑜:“……”超纲了,圣女。 殷南兀自摆了摆手,似乎并没有从他这儿得出个三四五六的意思,但敏瑜的这个消息显然给予了她很大的灵感,她一时激动难抑,咬着手指头在原地晃了两三圈,忽然兴奋地扭头吩咐道:“小意!过来,给你个重大任务,你现在去联系鬼殿,告诉鬼王,就说我要给他送银子,叫他……” “笃——”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丛林里忽然传出一身刺耳的信号哨声,一抹华光自密林间飞出,如凤凰吟啸般在天际鸣出一道声振林木直入九霄的暗语,殷南愣了一下,下意识向身后望去——离一行人约莫十来米的地方,有两道瘦小的身影,一道年轻,呆呆愣愣,双腿吓得无法维持实形飘飘荡荡浮在半空,手里捏着半个放空了的信号弹,另一道苍老,鸡皮鹤发,手里拄着拐杖惊诧地看着眼前几人,不过他体能好像不行,吭哧吭哧直喘气,看起来累得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殷南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殷南。 好半晌,在数道目光注视下难以镇定的小鬼终于哇一声叫了出来:“大王——救命啊!!!” 有的时候,运气才是决定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的关键。 即便万事具备,东风也不是随便能等到的,有时老天看不顺眼,兴许就把东风换成了西北风,这种倒霉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按照敏瑜周密而详尽的调查,这天这附近本该万径人踪灭,但意外偏偏就这样发生了,谁也不会料到鬼王大人会在今天生病,谁也不会料到下山请老先生的小鬼会抄这条鸟不拉屎的近路,谁也不会料到因为密林的遮挡,殷南的下属一直到两者走到十米近了都没发现端倪,这叫什么?这就叫天要亡我! 殷南坐在大石边缘,看着空地中央,两个明明通报了他们位置,却好像是被他们抓来当人质一样惊慌失措的家伙,看了半天,尊老爱幼的五好公民殷南终于忍不了老先生这幅姿态,在小意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简易折叠的小马扎,敬重道:“您坐。” “不不不,”老先生连连摆手,慌张不已地看着他们,一时也不能分辨他们究竟是善是恶,本着不与恶人为伍的坚定意志,他决绝地拒绝了,“不必,老夫一生行医向善,自有原则,绝不受这种贿赂。” “哦,”殷南冷漠地应了一声,转头将小马扎塞自己屁股底下,老先生:“……” 小意凑到她耳边,小声询问道:“圣女,我们不走吗?十方鬼殿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诶。” 殷南偏过头,唇齿不动:“你当他们是吃素的吗?跑不了的你放心,咱们不如将计就计,你家圣女我自有谋划。” 小意“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又过片刻,纪敏果然赶到,携着鬼殿精锐护卫几十来位,眨眼间便将此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殷南拍拍裤腿悠然起身,笑意盈盈似狐狸,在纪敏警惕的目光中抛出诱饵:“做笔交易如何?” 第18章 温柔 师挽棠这一觉睡得死沉,醒来窗外天光大盛,林叶飒飒,竟已是日上三竿。他昏昏沉沉地坐起身子,瞥眼一扫,便发觉这并不是熟悉的环境,后背本能地一绷,又看到书案上横放着的一把熟悉的雪白长剑,脑中还混沌着,身体却已经自发地松懈下来。 ……那是沈晏的剑。 再一看,这房间布置清幽典雅,角落燃着袅袅的安神香,包裹着身躯的锦被上有似有若无的冷檀味儿,这种香味他在秘境之时曾在沈晏身上闻到过,只是后来他被“掳”来十方鬼殿,身上的熏香味也就渐渐散了,只有些许余韵残留。 他神经质地捞起锦被,闻了又闻,又抄起软枕,仔细分辨,确定这是沈晏身上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缓,仰头一倒用力地将自己摔回温暖的被窝里。 他记得之前的事,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包括沈晏清冷的嗓音,淡漠的眼神,以及那个克制不住,如潮水般层层包裹着他的怀抱。那个人炙热急促的吐息就落在他耳畔,掷地有声地说道:“师挽棠,你得战胜它。” ……怎么说呢,意料之外。 师挽棠张开五指,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间落下,他轻轻捂住眼睛,半晌,哂笑一声。 沈晏啊沈晏,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怎么能那样宽慰地拥抱我?怎么能用那样爱惜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温柔? 师挽棠活了这半辈子,阴沟里蹚过,地狱里待过,本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副铜皮铁骨,没曾想轻而易举就化成了绕指柔,原来不是他坚强,是太久没有人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他,已经不知道怎样软弱了,结果被沈晏当成宝贝一样轻轻一抱,当即就丢盔弃甲,满心动容。 这本是他最大、最不希望被人窥见的秘密,可沈晏就这样毫无所谓地闯了进来,在他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带来了一炉火,将他从上到下,头发丝到脚后跟,包括心间的每个缝隙,都烧得暖融融、熨熨贴贴的。暖得他一下子流出泪来,而沈晏还变本加厉地往炉子里面添火,用一双他只要一看,就会被烫得瑟缩起来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昆仑宫的这位沈公子,实在过分。 师挽棠的思绪漫无边际,零星散乱,一会儿觉得这人过分,一会儿又忍不住细细品味其间的点点滴滴,过了许久,他忽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想什么呢?!一个仙门君子,一个鬼道邪魔,不合适,不合适! 门口候着的下属听见动静,悄悄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见师挽棠生龙活虎,不由大喜,连忙推门而入,叠声道:“大王,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要用些清粥?沈公子亲自动手熬的,在灶上温了好几个时辰了,就怕你醒来饿!” 师挽棠本没胃口,却不知为何听到后半句,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给我端一碗过来。” “诶!”下属欢天喜地地应了,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其他人,师挽棠忽然喊住他,犹犹豫豫地问:“……那个,沈晏呢?” “沈公子啊。”下属不疑有他,立刻答道:“他去处理些事情去了,不久前纪左使在鬼殿旁边的一座山头抓了几名私闯者,那边的头领非要见你,说要与鬼殿谈笔交易,沈公子担心纪左使压不住,泄露您生病的消息引来不怀好意者,便亲自去了一趟,现在还在那边没回来呢!” 师挽棠默了默,故作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他倒是为我着想。” 下属见他没有其他吩咐,连忙阖上门退出去了,师挽棠一个人在床上坐了会儿,实在无聊,便掀被下地,慢悠悠地在房间里四处晃悠。 沈晏作息极好,房间也干净整洁,角落处都不见灰尘,几件换洗衣物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领口、腰带都熨烫得一丝褶皱不剩,师挽棠撇撇嘴,将柜门阖上,又转悠着来到书案旁,镇纸压着几张铁画银钩的字帖,想来是沈晏闲来无事,消遣所书,上头的字迹张弛有度,力道均匀,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字,跟师挽棠狗爬似的远古文截然不同,他又撇了撇嘴,赌气似的哗啦啦翻了几张,故意将叠好的书帖翻乱,雪白的宣纸四散着,露出最底下一角浓妆淡抹,格外不同的颜色。 ——那是一幅画。 师挽棠顿起兴致,哗啦啦将其从底下抽出,正倒看了几遍,认出画的是窗外不远处的一株垂丝海棠,右上角还用簪花小楷题了一首词。 雨后精神退九分,病香愁态不胜春。落阶一寸轻红雪,卷地风来政恼人。 诗句浅显,师挽棠这样的半吊子也能看懂个七七八八,但是沈晏还用细毛笔在之下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欲盖弥彰地连接着一个小巧的“棠”字,师挽棠一看,愣了半天:“我?!” 一言道出,他立即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虽然我经常骂沈晏神经病,但他还没到这种程度,这肯定跟我没关系,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画而已……” 嘴上如此说着,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心脏砰砰乱跳,掩耳盗铃一样闭上眼,忍不住又睁开一条小缝,万般纠结地在那个“棠”字上扫视着,内心百般挣扎,天平左右摇摆,终究还是一咬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副画叠好塞进怀里,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我变态啊,这是证据,他觊觎我美色的证据……” 门又一声响,进来的却是秋雨,她端着托盘,与书案前手忙脚乱的师挽棠大眼瞪小眼,好半天,忽然“呀”了一声,震惊地看着桌子上的狼藉:“大王!沈公子最讨厌别人乱翻他东西了!你这——” 师挽棠这人有个毛病,别人越是跟他强调“喜欢,讨厌”这类个人主观词汇,他便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更何况他才藏了沈晏的画,正是心虚,如此心念一转,想道:此时不毁尸灭迹更待何时?于是冷笑一声,一不做二不休,伸出魔爪将那一沓原本还能看的书帖一通操作,成功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他叫嚣:“吼呦,谁怕他讨厌啊,我就乱翻,就乱翻,有本事他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啊!”言罢,余光瞥到案边有一道暗光流过,又一把抓起,粗略辨认出是戴在手腕子上的,“开玩笑!我不仅乱翻,我还乱戴,你去告诉沈晏,你看他能把我怎么的——” “咔哒——” 腕带扣上了。 师挽棠这时才来得及仔细看这物件的模样,却是沈晏上次从夏霸天手里拿走的黑色表盘,两边被修整干净的皮质材料柔软地扣起来,恰好是能包裹住手腕的长短,皮料末端缝上了金属质地的暗扣,而此刻那两枚暗扣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显露出一种天崩地裂也不能将它们分开的霸道气质。 师挽棠试探着扯了扯,果然没扯动。 “……” 秋雨好不容易从他一通迅猛如虎的操作中回过神来,面对着满地狼藉,怜悯地摇了摇头道:“大王,你完了。” “……”师挽棠很想反驳,但他无言以对,回忆起沈晏凉飕飕的眼神,心上一虚,好半天才愤恨地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棕色表带,将带有暗扣的那一端扭转过来,细细研究许久,试图否认掉这个自己凑上来的莫须有罪名。 秋雨摇头道:“别挣扎了大王,去承认错误吧。” 师挽棠:“承认个屁!我没错,谁让他自己放桌子上不收起来的?!那就算没有我……也会磕着,碰着,啊!” 秋雨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敢说话,须臾,鬼王大人自己吭哧吭哧地喘匀了一口气,扭头问:“沈晏在哪儿?!” 沈晏在十方鬼殿东面的那座山头上,围观纪敏跟人“做交易”。 对面一行七八人,老先生和派去接送的小鬼被围在中央,很像电视剧里被挟持的那种人质,老先生见他如见天神,立即泪汪汪地给他打眼色,沈晏不动声色地朝他点了下头,将老先生一颗提到外太空的心硬生生摁回了地面。 为首的异装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实话,沈晏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连心带肝都狠狠一震颤,直接在原地愣了五秒有余——像,太像了,五官眼神,气质举止,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时空,怎么会存在两个如此相似的人?他产生了如此的疑问,直到发现那姑娘见到他的眼神亮得像在发射X光射线,他心生疑窦,缓缓停下脚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冷淡地看着,少女圆亮的眼睛就一直跟着他挪,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沈晏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了两秒,总算从那炙热得过分的眼神中品读出一些其他的意味。 ……也许不是像,她们本身就是一个人。 沈晏的悲欢离合从不上脸,即便心中已有八成猜测,乍一看却仍旧神色淡淡,殷南从小就看不透他,换个世界也聪明不了,但见他神色古井无波,十分漠然,视线竟然从自己身上轻轻一扫就略过去了?!先前的诸多希望霎时落空了一半,她一边啃手指头,一边试图揪住最后的一线希望,朗声朝沈晏喊道:“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晏看了她两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私以为这实在不是个适合相认的地点,便随意拱手道:“姑娘有话便说。” 殷南仍旧不死心,豁出去般道:“沈晏,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曾经的约定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天王盖地虎?” ……在座都是二百五。沈晏差点脱口而出。 因着这愚钝不堪的行为,他脸色顿时就黑沉了一个度,冷飕飕地盯着殷南,若是曾经,殷南自然可以读懂这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奈何她现在一心只想确认沈晏的身份,又一咬牙:“那年杏花微雨,你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温柔地对我说,糖水不要多喝,喝多了容易坏牙,若我嘴馋,你天天给我做糖糕吃……” 空气霎时寂静,气氛犹如冰封,在场百十来号围观群众,这一刻都不由得偏离了主题,摒住呼吸倾听这个泫然欲泣的爱情故事,纪敏更是满脸异色地在两人间梭巡二三,最终定格在沈晏脸上,缓缓后退了两步,就差没把谴责的“渣男”二字打在他脸上了。 更有甚者,对面的几个异族少年,在经历的大起大落的错愕之后,看向沈晏的眼睛中已经要喷出实质的怒火来。 沈晏:“……” “我们青梅竹马长大,那一年我奔赴了两千一百四十八公里,跨越无数山河,途径十六座城市千里迢迢探望于你,可你只留给了我一个冷漠的侧脸……” 谴责的眼神如芒在背,几乎无法忽视了。 “我不让你喝糖水,是因为你喝多了糖水尿裤子,”终于,沈晏忍无可忍,补充道:“尿在我身上。” 殷南:“……” “你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不是为了探望我,是因为那年期末你零用钱花光了,斥巨资买下火车票来投奔我——火车票我还给你报销了。” 殷南:“……” “殷桂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嗯?” 峰回路转的情节,又一次把群众中震懵了。老先生腿不抖了,腰不佝偻了,疑惑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动。 相较于那些话语中的森森威胁,殷南更在意的是话语本身包含的内容,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盯着沈晏,眼眶一下就红了。 师挽棠跟秋雨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只听到一声高亢直冲天际的哭叫: “哥——” 鬼王大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糯米糕突然就不香了,他咽下口中食物,指着上方丛林,怀疑地道:“他们不会在严刑逼供吧?” 秋雨甩着没有脚的下半身,飘飘荡荡地道:“大王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鬼王大人冷嗤了一声,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临阵退缩的人,他将糯米糕往怀里一揣,木屐提在手里,灵气御动,蹭蹭蹭两下就借助枝叶飞上去了。 落地的时候,他看到沈晏背对着他,颀长的身影裹在宽袍大袖中,潇潇肃立,衣袂缥缈。而他的对面,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正眼含热泪,张开双手向他奔跑而来,眼看着就要仅剩五步之遥,沈晏仍旧没有躲避开来,师挽棠愣了片刻,瞠目欲裂。 “呔!哪里来的妖孽,给老子滚!” 他冲了上去,在沈晏惊诧的目光中,一巴掌呼在那姑娘的后背上,将她脸朝下呼进了泥里! 天地寂静,只有微风吹卷树叶的声音。 鬼王大人自豪地回头,冲沈晏拍拍胸脯:“别怕,你现在是十方鬼殿的人,你的清白,本座来守护!” 第19章 旧识 “……”许久无人出声,一片岑寂中,率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纪敏,他迟疑着指下地上的姑娘,又指指沈晏,轻声道:“大王,这位姑娘与沈公子……好像是旧相识。” 师挽棠正昂首挺胸,一听这话,登时就怂了一半,扭过头询问地看向沈晏:“……是吗?” 沈晏朝他歪了歪头,个中意味,不必言明。 “……”鬼王大人沉默良久,舌尖抵住腮帮子,内心在矢口否认和弥补错误之间摇摆不定,末了郑重地掏出怀里的糯米糕,一点点掀开油纸包摆在殷南面前,宣布道:“赔礼。” 他那一巴掌暗含灵力,力道属实有些可怕,殷南脸朝下好半天没能动弹。这会儿听闻声响,终于挣扎着把脑袋从土里□□,接连呸呸呸几声后,将脸上的泥巴用袖子糊掉,抬头看着师挽棠。 “这位是……” 被一系列变故惊得愣在原地的敏瑜等人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搀扶起自家圣女,拍衣服的拍衣服,擦脸的擦脸,剩下一堆无可事事的,正用犀利的眼神将师挽棠大卸八块。 鬼王大人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蹭蹭鼻尖转过身去,顺带着恶狠狠地瞪了沈晏一眼。 认识你不早说?! 沈晏不理会他的瞪视,反而视线微微下移,落到了他白皙细嫩的脚上,“……你鞋呢?” 师挽棠刚要抬起手给他看,却忽然惊觉两手空空,左右看了看,小木屐落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一只孤零零地躺着,一只已然不见了踪影,飘上来的秋雨用手指挑起一只,兴奋道:“大王,你鞋子丢了耶!” ……这究竟有什么好兴奋的? 他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正要走去,沈晏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提溜回来,太阳穴好像隐隐跳动了一下,他皱眉看向他已然被碎石枝杈刮出细小伤痕的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结果还是没说,只是转身看向无辜的纪敏,伸手一点他的脚尖,“鞋,脱下来。” 纪敏:“……不好吧?沈公子,我穿什么?” 沈晏冷血无情:“你不是能飘吗?” “……”纪敏利索地脱下了鞋摆到师挽棠脚边,还真挚地补充了一句:“大王你放心,我没有脚臭。” 师挽棠犹豫着看了片刻,终究还是在沈晏灼灼的目光中套上了,沈晏单手搀着他的胳膊。还能顺道将一旁恢复力逆天、此刻已经生龙活虎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他跟师挽棠中间转来转去的殷南一巴掌糊到边上。“滚一边儿去,我等会儿再找你算账。” 殷姑娘“嗷呜”一声,撇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开了。纪敏忙迎过去,要将这一行人暂时安置在十方鬼殿。两方闹了这么一通,问罪肯定是不能问了,还得先想个法子妥当安置着,等沈公子回过神来处理相干事宜…… 想到这儿,纪敏忽然一激灵——什么时候沈公子已经打入鬼殿内部,混成他们的自己人了吗? 纪敏带着一大群人哗啦啦地来,又哗啦啦地离开,原地顿时就剩下一个沈晏,和一个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师挽棠。 挺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师挽棠就是没避开,也没提回去的话题,仿佛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呆着,也挺有意思。 但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总归有点尴尬,师挽棠目光游离了一会儿,试图找点事情做,眼睛从左瞥到右又从右瞥到左,终于“唔”了一声,捡起地上他刚刚上供给那姑娘的赔礼,啪啪拍掉灰尘,捻起一团就要入口。 沈晏嘴皮子一抽,出手如闪电般抓住他的手腕,“脏了,不能吃。” 师挽棠发出个类似于“啧”的气音,嫌弃地指责他:“娇贵。” 沈晏:“……” “从小我的父母就教导我,要做一个爱惜粮食的好孩子,所以我从不剩饭,实在吃不下,我就会珍惜地将剩余的饭菜保存起来,过几个时辰消化了再继续吃……现在不过就是沾了点灰,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昆仑宫难道没有教会你有一种美德叫节俭吗唔——” 沈晏指节分明的手捂在他的唇上,阻挡了他将那枚糯米糕送入嘴中的动作。 “脏了,不要吃,我重新给你做好吗?” “……” 师挽棠心道:又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沈晏发现阻拦不了、无法改变自己想法之时,他开始不用那种习惯性的言语回怼,而是改为了一种柔和的、近乎与宠溺的诱哄方式,常常会给师挽棠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也是被这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他微微垂下眼睫,糯米糕很轻易地就掉回了油纸里,他伸出手拉下沈晏的手腕,牛头不对马嘴道:“谢谢。” 这一句说得没头没脑,情绪也连不上,可沈晏就是明白了,某一时刻,他眼睛微微的弯了一下,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极端令人心动的温存来——鬼王大人在为今早的陪伴道谢。 他的手腕被师挽棠轻轻抓着,他似乎没有挣开的打算,只是敛眉道:“嗯,不谢。” 师挽棠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他一紧张就想吃东西,下意识伸手要去摸油纸里的糯米糕,这一摸却摸了个空——沈晏将那包糯米糕连皮带屑拿走了,不容置喙地塞回了自己怀里:“我说了,我给你做,既然肠胃不好,就不要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话师挽棠就不爱听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谁不好?谁不好?我好着呢!本座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沈晏挑了下眉,“哦,那昨天上吐下泻死去活来的人是谁?” 师挽棠睁眼说瞎话:“反正不是我。” 沈晏:“……赖皮鬼。” 师挽棠:“你骂谁呢?!” 沈晏:“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从不骂人。” 师挽棠:“嘿,沈晏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谁赖皮?谁赖皮……” 两人就这样吵闹着行下了山,此时骄阳正盛,微风送爽,山林间细密的林叶被风吹出飒飒的声音,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沈晏余光瞥着那个骄纵恣意,活泼热闹的人,忽然觉得…… 就这样,也挺好。 严格意义上来说,鬼王大人还没到可以乱跑乱蹦的地步,即便他精神头很好,也只能算是一个刚刚出院的病号,甫一踏入殿内,就被等候着的纪敏等人强制扛回去修养,而沈晏也要去与他刚刚相识的那位“妹妹”叙叙旧。两人就在殿口分道扬镳。 直到被下属们护送着拐过两道长廊,师挽棠站在沈晏门口停下,忽然反应过来。 “我操。” 他右胳膊伸直一抖,抖开手腕上的衣料,一只精致华贵的黑色腕表从手上露出出来,“我忘了让他把这个取走了。” 后殿,待客室。 殷南手执一只细长的硬炭笔,旁边摆着那个她一直拿在手里的黑色磁盘,正皱着眉在雪白的纸张上写写划划,时不时停下来回忆一番,咬着笔头将想起的内容填补上去。 沈晏推门,只看了一眼便说:“你早晚得中毒。” 殷南晃着炭笔回应他:“你盼着我点好行不行?再说,炭笔里面不含铅,你才在这儿呆了几天,怎么知识含金量退化成这样?” 沈晏与殷南,是一个旧小区长大的两个小屁孩,当年沈晏家中横遭变故,母亲带他从别墅区搬到老旧城,殷南只比他小一岁,探着脑袋从隔壁看他,发现这新玩伴小模样长得恁俊俏,当时便双目放光,成天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那年沈晏不过六岁,已经隐隐有日后白切黑的城府,几次调戏不成反被捉弄之后,殷南一颗幼小的芳心彻底冻结,终于明白,这种人他妈就是颗黑心汤圆,要咬一口就得做好被粘牙的准备,她牙都还没换齐整,这种昂贵的代价属实支付不起,于是决定不追他了,改跟他当兄弟。 沈晏倒是没什么反应,结果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六年,两方家长关系近,连带着沈晏也被迫照看上一个拖油瓶,两人没做成兄弟做成了兄妹,从五岁那年开始,殷南大大小小的祸事都是沈晏擦屁股,一直到后来沈晏离开旧城区,毕业上班,身边都多多少少有这个破小孩的身影。但殷南还算争气,毕业后考了工科专业的研究生,光荣成为万绿丛中的一朵金花,只是这朵金花还没来得及开个姹紫嫣红,她哥先失踪了。 沈晏:“研究中心表明,日常接触的器物如手机、电梯、扶梯细菌群一般可以达到四千以上,而你手部的表皮组织尤其是指腹及指缝间细菌数可以达到四万到四十万,我记得你不爱洗手但是特别喜欢扣笔头,扣完笔头又放进嘴里,这相当于将细菌无数的手指头直接搁在嘴里,四万多个细菌一会儿就被你吞下去了。” 殷南:“fua……” “别爆粗口。” “……花开得真艳哪。” “……” 沈晏从容地解开束袖,脱下外罩,细致地捻下粘上的草屑和落叶,然后抚平褶皱,慢条斯理地挂到了旁边的木施上,做完这一切,他黑沉的眼珠子要笑不笑地落到了殷南身上,若换一个人来看,此时沈公子的目光几乎是缱绻的,再配合他浮想联翩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联系到一些脸红心跳的场景上去。但殷南不会,她现在只有心惊肉跳——哥脱衣服了,他要揍我了! 电光火石间,求生欲使她大喊:“哥!我可以解释!” 沈晏撩袖子的动作停顿下来,眉梢轻轻地扬了扬,似乎在道:‘你说,我听听你能放出来什么屁?’ 殷南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花了片刻整理思绪,“这事要从你失踪那时说起……” 第20章 回 “大王,那几个异族人,好像是巫族的。”卧房里,纪敏一边将清粥小菜摆在师挽棠的面前,一边疑惑地说道:“沈公子……怎么会跟踪迹难寻的巫族人扯上关系?” 因为“尚在病中”,鬼王大人想要吃肉以及妄想转移到前殿用饭的请求被残忍地驳回。师挽棠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碗,呼噜噜地喝了口南瓜粥,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巫族是一个很久远的种族,跟人族、妖族一样,属于最早诞生在这大陆上的那一批生灵,其族人专修精神不锻灵体,无论是攻击方法、生活习性、法术咒语都与大陆上流通的截然不同,因为这些格格不入的琐碎,巫族渐渐不与人群来往,于六百多年前正式开启隐居生活,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动静,但在一年前,有一支庞大的巫族支族突然开始大范围地活动,不仅仅是与各族交涉流通货物,还悄无声息地创造了一个奇异而复杂的庞大信息网,开始了贩卖消息的勾当,传闻只要你给的钱到位,就算是扶摇宗宗主穿的什么颜色的底裤都能给你扒拉出来,算是宏观版的“大陆百晓生”。 南瓜粥熬得浓稠,入口绵软,考虑到他的口味,沈晏特意多放了两勺蜂蜜,师挽棠津津有味地呼噜完大半碗,一抹嘴巴,说道:“沈晏这个人,我越来越看不透了,照理说他在昆仑宫上潜心修行那么多年,为人处世应该十分拘束,但我感觉他比我这个混江湖的还老道,而且他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你注意没有,我所认为的他与以前不同的地方,都只是于我而言,在外人面前他照样掩饰得很好,譬如你,霸天,甚至那位老先生,他对你们笑过吗?没有吧。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觉得他好像并没有把我归纳到需要以面具相示的那一类别去——更准确一点,他曾经是佩戴了面具的,但是现在他自己摘下来了。” 师挽棠拿了个银丝小卷,泡进南瓜粥里,若有所思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特殊呢……” 纪敏:“……”你果然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师挽棠是凭直觉走天下的那一类人,论聪敏不算绝顶,但他对情绪的敏锐程度堪比测谎仪,旁人喜他厌他、尊他敬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所以他不喜欢与人相处,因为修仙界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 但沈晏不一样,他见过无数叵测的人心,揣度过数不尽的黑暗与阴谋,师挽棠这类的傻不溜秋的反派在他心里根本称不上一个“坏”字,反而他很喜欢看师挽棠炸毛又被顺毛的模样,张牙舞爪,意气风发得不行,他对师挽棠的态度,就像在对待一只家养的宠物,或者一个坏脾气的弟弟。 师挽棠一边喝粥一边分析,分析了半天,只是砸吧砸吧嘴,仰头望天沉思了一下,“算了,反正我感觉他不会害我,爱咋咋地吧。”纪敏看着他心大如斗的模样,都不知道该不该愁。 安静地喝完了粥,鬼王大人获准出去遛食的机会,师挽棠摸着手腕上的黑表,忐忑地瘫在椅子上念叨:“沈晏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朝后殿待客居的地方去了。 “……你失踪之后,公司内部轰动了挺长一段时间,大家众说纷纭,阴谋论的也有,意外说的也有,我去了几次都被糊弄回去,警方那边也没得到结果,我便打算自己调查,然后这个时候,一个人自己找上门来,你猜是谁?”殷南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还没抬头,沈晏面似寒霜地抬起了手掌,她立刻嚷道:“你弟,你弟齐朗啦!” 沈晏手掌停在半空中,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哦?” “齐朗……那个疯子,他好像知道一点内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当时你穿越的那条通道的数据,潜心研究了一个月,把那条联结通道稳固了,然后……” “然后他把你送了进来?” 殷南“啧”了一声,“你就这么不相信你老妹我想救你的心吗?哪里还需要他送?我主动请缨的,不过他确实也不能离开,他说……唔,他走了的话,那条通道就保不住了,所以让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你带回来。”说到这儿,她猛地一拍脑袋,说道:“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这条通道是有定点传送功能的,齐朗本来想把我传送到跟你一样的时间节点,但是中途……好像出了点差错,我比你早了一年,现在才等到你,也是近期才找到那条通道的蛛丝马迹。” 沈晏安安静静的,始终没吭声,漫长的沉默过去,他终于放下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半真半假地道:“他的话你也信。” 殷南疑惑:“为什么不信,虽然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很重视你啊,而且……” “好了。”沈晏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转而道:“通道的位置你探清了?” 提到专业部分,殷南立即正色,一下坐直了腰肢,“基本没差。” 师挽棠抱着他心爱的第二个蜜饯盒子,晃晃悠悠地穿过长廊。 途径殿后的九曲回廊之时,正巧碰见在殿外等候着的几名巫族少年,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正要略过,忽然想起他们这一支族那些光怪陆离的传闻,步伐一顿,又倒退着折了回来,眼珠子在他们中间溜达了一圈,问:“听说,你们能贩卖远在千里之外的消息?上到仙门秘闻,下到凡尘琐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几位少年的模样隐在面具之下,此刻他们是皱眉还是疑惑谁也看不清楚,却有一个少年从师挽棠出现伊始,眼神便盯着虚空,平静无波毫不动摇。 此时听他如此问,眼珠子都没眨一下,“仙门秘闻属八等,凡尘琐事属二等,鸡毛蒜皮属一等,八等两千金一条,二等百金一条,一等五十金一条,形式为阁下提问我们答,不议价不分期不售后,请问您要哪一种?” 师挽棠:“……打扰了谢谢。” 他面无表情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了一下,本着买不起但是想知道价格死心的心情,又木着脸转过身来,“劳驾,神墟秘境多少钱?” 敏瑜冷静从容:“请问具体问题。” “……”师挽棠仰起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通关手册有吗?” 敏瑜:“对不起我们不卖攻略我们只做信息的搬运工。” 师挽棠跟这个异常平静的小少年对视片刻,由衷道:“小伙子我觉得你很有前途。” 敏瑜:“向前辈致敬。” 两人又有来有往地吹捧了两句,师挽棠方才抱着‘江山倍有人才出’的感慨进了殿。起居室与待客室同在后殿,却不在同一“ 座”后殿,后殿分为左右两侧,两侧构造并不完全相同,中间用纤细阴暗的长廊连接起来,是为了方便秋雨之类不能长时间暴露于阳光之下的鬼魂行动,如此并为一殿。师挽棠平日居住在左,很少光临右殿,费了些时间才找到待客室在何方,远远望去,房门紧闭,沈晏与那大妹子竟还没有谈完。师挽棠站在拐角处皱了皱眉,他倒是没什么很紧急的事件,只是这会儿饭点都快过了,这两人再多话要说也该先吃饭吧,况且,这腕表得赶紧让沈晏取回去,他戴着膈应——他可没忘记沈晏拿这玩意儿是要送人的。 师挽棠靠着墙壁等了片刻,见这二人实在没有出来的迹象,终于提步上前,正要敲门,却听安静的房间里凭空响起一声:“……那就这样罢,半月之后,准备回家。” 是沈晏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师挽棠愣在原地,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沈晏开门的顷刻,他手悬在空中,嘴里却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要回昆仑宫?” 沈晏的神情也有一瞬间的凝滞,接口道:“你听到了多少?” 师挽棠慢吞吞地放下手,眼神闪躲了一下,“没,就听到你说,半月后回家。” 殷南又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不知是审视还是如何地将师挽棠上下仔细扫量了一遍,鬼王大人给她看得不自在,轻轻咳嗽一声,道:“我要回去了,这个,沈晏你拿走。” 他撩起袖子,露出那只牢牢扣在他腕子上的黑色手表。殷南瞪大眼睛,立刻惊呼:“giao!这不是……”下面半句话,在沈晏凉飕飕的视线中自动消音。 沈晏低头看了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先回去吧,回去我教你解。” 师挽棠求之不得,立刻脚底抹油溜了,沈晏说不上是冷淡还是深沉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人从拐角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收回目光。 殷南靠在门框上,揶揄道:“沈晏,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沈晏照例是一点冷漠的余光,这次殷南却没有止住话头,而是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挖苦她哥的点,滔滔不绝道:“我记得你以前也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啊,怎么?人家太好看了一见钟情啊?你要是真喜欢呢,我这就让敏敏去准备准备,什么告白啊求婚啊什么的通通上上来!反正都只有半个月了,我看你也别去走什么剧情了,跟反派先生待在一块儿享受生命的余温多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殷南越说声音越小,渐渐没了声响,因为她惊愕地发现,沈晏并没有反驳她。 “不是吧?”殷南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哥,你认真的啊?” 沈晏毫无情绪地睨了她一眼,“说啊,怎么不继续了?表白,求婚,怎么不把婚礼也继续安排上啊?” 殷南咽了咽口水,“婚礼半个月怕是来不及的,不过你要是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安排毕竟我现在很有钱没有什么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花更多钱……” “闭嘴吧你。”沈晏说罢,给了她一个冷漠的侧脸,“就不要去祸害人家了,不然半个月后我拍拍屁股走了,他怎么办呢?” 殷南满脸古怪,“……你还挺为他着想。” 沈晏终于懒得理她,自己收拾了她遗落在桌上的几张草稿纸,拿起来扫了几眼,“数据还不稳定?” 殷南答:“有点,不过半个月内稳定度会达到峰值,你不用担心,我会带人常驻在这附近观察,时机一到我就会通知你。”说罢,她低头对着腰带捣鼓了一阵,从里掏出一个金属制式的六角铃铛,铃铛约莫巴掌大小,里面放的却不是铛球,而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沈晏翻过来细看了一阵,铛片之后布着复杂又精密的机关,殷南热情道:“南姐出品,必属精品,殷南牌古今结合版电话机,你值得拥有。” 沈晏:“……” 殷姑娘又兴致勃勃地为他演示了“开机,关机”,沈晏将小铃铛揣入怀中,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说你很有钱,那你走了之后,那些钱财归往何处?” 殷南:“……这我还没想好,不过……”她话音未落,沈晏听到“没想好”三个字,立刻朝她怀里丢了一沓干净的宣纸,炭笔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这个男人冷酷而漠然道:“写吧。” 殷南:“……写什么?” 沈晏:“遗嘱,不要自私,鬼王殿需要你。” 殷南捏着炭笔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有余。 而后一道悲愤的女声,再次响彻了整个鬼王殿:“沈晏!你这个畜生!” 第21章 归 “噗——”师挽棠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 那声音高亢嘹亮,直入九霄,连绵不绝地在鬼殿上方回荡着,鬼王大人震惊地抬头,余光瞥见沈晏回来的身影,连忙跑到门口,“沈晏沈晏,你不是虐待人家了吧?她怎么叫得这么凄惨?” 沈晏道:“没有。”然后推开了门。 师挽棠仍在喋喋不休:“不是,你们真是旧相识吗?我怎么觉得那么怪呢?你以前大门不处二门不迈哪里认识的人家巫族圣女,你不会是随口瞎掰的吧……” 沈晏站在门口,身形凝滞,久久无法动弹。 师挽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书案周围狼藉一地,才想起来这档子事,登时便有些悻悻地住口了。沈晏果然如秋雨所说,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表情唰地便阴沉下来,眉尖微微蹙着,显得很不好看,但语气还算和善:“谁进过我房间吗?” 师挽棠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别人,明白他这是问自己,故意装傻充愣:“你说什么时候?” “今天。你离开之后。” 师挽棠答:“没有。” 沈晏:“偌大一个鬼殿,还能进贼了?” 师挽棠从善如流:“那你快去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沈晏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 师挽棠离开之后没人进去,若这是实话,那么就只有这个自带破坏力的家伙,有本事也有胆量将他的房间弄成这样了。 师挽棠伸手入怀中掏了掏,掏出几颗瓜子,咔吧咔吧地嚼了,才道:“好吧是我,对不起。” 沈晏的神色迅速地从“你疯了吗”“令人头疼”“消停一天让你觉得拘谨了吗”变成“算了我能拿你怎么办呢”,师挽棠眼睁睁看着他乌漆嘛黑的脸色在历经几番挣扎后,忍无可忍地软化下来,头疼不已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没有半点阴沉,只有不知道欲言又止的无奈。 师挽棠磕着瓜子,速度越来越快。 “……我的字帖招惹你了吗?” 鬼王大人摇头。 “那就是我招惹你了?” 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鬼王大人依旧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弄乱我的桌子?” 师挽棠干巴巴地嚼着瓜子仁,眼睛望着虚空,愣没吭声。 沈晏忽然探手到他眼前,不由分说地薅走了那一把瓜子,师挽棠盯着空荡荡的掌心,终于回神,没点底气地朝沈晏道:“你为什么拿我瓜子?” “你弄乱我桌子,我拿走你的瓜子,扯平了。” 师挽棠拿黑眼珠盯他,舌尖扫了圈腮帮子,刚刚瓜子磕得太急,现在嘴里全是食物残渣,他有些迟钝地瘪了瘪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渴,很想回房喝一盏茶,但沈晏看着他,让他有点骑虎难下。 “怎么?渴了?”沈晏好笑地勾起唇角,“你刚刚磕得那么欢快,我还以为你不会渴呢,大病初愈的人,吃那么多瓜子也不怕上火,瓜子拿来,我没收了。” 纹路清晰的掌心展开在他眼前,沈晏微微歪头,一双温柔含情目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师挽棠,后者心上仿佛被烫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挪开目光,可沈晏依旧不错眼地看着自己,人越紧张越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师挽棠眼神闪躲了半晌,忽然没由来地冒了一句:“你,你不是要回昆仑了吗?” 连他都没明白这句话出现在此时的意义为何,但沈晏面上的表情明显的凝固了一下,所有的情绪都渐渐收敛起来,过了片刻,他转身回房倒了一盏茶,眉眼淡淡地递到师挽棠眼前。 “慢点喝,别烫着。” 师挽棠迫不及待地接过,三两口热茶下肚,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也被氤氲的热气吵醒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对了,这个表,”他连忙将剩下的半盏茶塞回沈晏的怀里,撩开袖子,再次露出腕上的黑色表盘,“这是我今天在你桌子上发现的,本来只是好奇,但是你这个暗扣设计得实在变态,我弄不下来,你自己取吧。要是觉得意义重大被别人戴了不行……那你给我个地址,我给你买个新的作为赔偿,毕竟本座敢作敢当,历来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鬼王大人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说着,沈晏失笑:“你傻啊。”这种东西,你要上哪儿买?他拉过师挽棠的手腕,指尖捻住两侧的小凸起,轻轻一摁,暗扣啪嗒地弹开来,他轻声道:“会了吗?” 师挽棠迟疑着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多说点什么,便见沈晏手指一用力,咔哒又将暗扣合上了。 师挽棠:“……” 沈晏笑道:“别看了,给你的。” 师挽棠质疑:“你不是说要送你小师弟吗?” 沈晏微一挑眉,心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要送谁?“是啊,小师弟,鬼王大人不也是我小师弟吗?” 师挽棠:“……靠。” 他没憋住爆了声粗口,紧接着又道:“我不是最小的。而且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很执拗地想要将沈晏的说法驳回,大概是源于一些莫名的不安定感。沈晏点点头,本来想说点什么,意识到这点后又闭了嘴,最后只是道:“那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就送给你。” 师挽棠赶紧把手递过去:“谢谢不需要。” “是吗?很贵的哦。” 他又忙不迭缩回来,从善如流道:“师兄。” 沈晏这次是真笑了,一排整齐的牙都露了出来,刀裁似的眉宇微微弯起,眼中含着温润的色泽。“嗯,师弟乖。”然后伸出手,用哄宠物那样的手法轻轻摸了摸师挽棠的头发。 看在腕表的份儿上,师挽棠心道:看在腕表的份儿上,我忍你这一回。 “……师挽棠,我要走了。” 鬼王大人低头研究“贵重”的腕表,头也不抬:“知道啊,我听到了,半月后嘛。” 沈晏道:“你是真的傻呀,半月后回昆仑,我现在得去万山镇跟我的师弟们汇合了,明天就出发。” 鬼王大人猛地抬起头来。 空气仿佛在他们周身停滞了流动,两人沉默地对视着,有那么一刹那,师挽棠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去呢?’ 但他喉结攒动了一下,唇齿微微翕合,最终还是没吭声,沈晏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想不到这茬,但他没有提起,甚至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就说明他是不愿意两方同行的。可能是出于多方的考量,师挽棠不爱思考那些,他只知道沈晏不想,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吧。”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道:“明天什么时候,本座送送你,好歹交了那么久的房租,鬼王大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沈晏弯起眉宇,轻声道:“不要送,我自己走就好了。” 师挽棠震惊道:“你有病啊?不让人送那多冷清啊?” “有病”的沈公子不置可否,“我不觉得。但若你来送的话,我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细细一品就能品出太多杂糅的情愫,师挽棠干脆当成没听到,满脸正色:“那就别走了吧,欢迎你弃暗投明,我亲爱的狈。” 沈晏叹了口气,“师挽棠,你……好好的。” 然后他转身回了房间,当着师挽棠的面阖上了方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对方隔绝在外,也像是隔绝了两人间所有翻滚的、即将破土的怦然心动。 师挽棠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愣了好半会儿,才慢吞吞地转身回房。 说是不让人送,可师挽棠还是打算看着他走,他不记得听谁说过,远行的人若没有人送,那他便会没有留恋地离开,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出于心底某点隐秘的期待,他不希望这个人没有留恋地离开,至少……再回来给他做顿饭嘛! 鬼王大人盘算得很好,结果沈晏早就预料到并且有了应对之法,一点余地都不给留,他第二天一起床,沈晏的房间已经空了,书案上的镇纸压着一张小小的便笺——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师挽棠对着那张便笺,又气又怒,有心将它当成罪魁祸首狠狠□□一番然后丢弃!可手指紧了又舒,终究还是没下得了手,反而叹息一声,将这便笺细细捋平,与从沈晏那偷来的海棠画纸一起叠好,放进柜子的最里层,妥帖又细致。 沈晏就这样走了。鬼王殿又恢复了以前的寂寥宁静,那位殷南姑娘带着一群巫族人哗啦啦地冲上了十方山脉,在沈晏离开后又哗啦啦地冲下山去,就近驻扎在不远的小镇上,偶尔会派人上来做个记录,每每记录前夕都会跟鬼王殿打好招呼,可以说是再周全不过了。纪敏开始令手下收集山中成熟的灵药,采购武器装备,为神墟秘境之行做准备,每天抱个小算盘在师挽棠耳边噼里啪啦地算,后者本来没多大感觉,被他日日耳提面命,也不由得升起几分重视之感,在经历了沈晏养猪似的腐败生活之后,鬼王大人终于再次闭关,潜心修炼。 神墟秘境得多方重视,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些里面可能会存在的积攒了千百年的无数宝物,就像开宝箱盒子,未开之前谁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百分之一开出宝贝的概率就足以令人兴奋。与那些被探索过无数次的秘境不同,神墟前几年才被查探到些许踪迹,今年的开启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无数不可预料的首次面世的珍贵宝物,这么大蛋糕谁不想分一块?是以临近结界松动的前几日,多方势力群英荟萃般齐聚万山镇,沈晏到达时街上已是人山人海的盛况,镇上诸多客栈通通满员,一些不见经传的小仙门便只只能借居在本地百姓的家中,老大一群人挤在一个小破院子里,想想也委屈得紧。 望书等人到得早,昆仑宫家大业大,给门中弟子发放的预算极为豪横,镇上最好的客栈其中一层被他们整个包下,沈晏提着剑上楼时,这群人正一人抱着一只烧鸡补充能量,乍然看到多日未见的大师兄,空气足足寂静了一盏茶功夫才破冰。 “晏师兄!”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夏竹青,沈晏只瞥了一眼,便猜到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原主受——这一身天真无邪的气质实在太显眼了。夏竹青一手还举着烧鸡腿,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没看两秒,嘴巴一瘪,“嘤——” “不许哭。” 小夏同学于是又把几欲夺眶的久别重逢之泪憋了回去,可怜巴巴唤道:“晏师兄。” 沈晏孤高清绝地睨了他一眼。 相较于他人,夏竹青与沈摇舟的关系称得上相当之好,一位是掌教独子,一位是仙尊爱儿,夏竹青刚被领到昆仑宫之时,掌教大人本着宫内和谐友好相亲相爱的优良传统,亲力亲为地领着夏竹青拜访了剩余十一座山头的仙尊,‘七大姑八大姨’认了个遍,逢人便是一句:“竹青性子腼腆,修为不善,还望诸位多多照料。” 等夏竹青跟各个山头的师兄们混熟了,仗着七大姑八大姨都疼他开始漫山遍野地疯跑,掌教大人又担心他“失了管教”,提溜着带到了自家儿子居住的雪凛峰上面,希望他稍加“引导教诫”,当时沈摇舟不苟言笑地盯了这位小师弟半晌,当场就把人吓哭了,后来半个月后夏竹青下山,全世界最怕的就是他晏师兄,但这小破孩记吃不记打,他惦记着他晏师兄对他好,又特爱亲近沈晏,亲近完了被教训又哭,两人就陷入这样的死循环,唯一不可否认的是,两人确实有种莫名契合且亲昵的磁场。 夏竹青属于特别讨喜的长相,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笑起来颊边有甜甜的小酒窝,不外乎昆仑宫的师兄们都偏疼他,眼见着他要哭,望书连忙上前打圆场,只是他打圆场的方式有些欠揍:“啊!我亲爱的师兄啊!您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您的小师弟我茶饭不思日夜不寐,念念不忘,每日佛前祈求,只盼着您能早日归来——” 沈晏手腕轻轻一抖,佩剑便出鞘了半寸,剑柄抵着望书的额头,他冷冷道:“我亲爱的师弟,恶心到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雪亮的剑光映到望书的侧脸上,他胆战心惊地将剑推回鞘中,认真地在嘴上上了一道拉链,缄口不语。 夏竹青眼泪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去,正震惊地看着他亲爱的晏师兄。他晏师兄便又将剑柄转移到他额上,轻轻抵着,“再假哭我就揍你。真当你师兄看不出来呢?” 一直到沈晏收剑落座,夏竹青仍在不敢置信:“师兄,你变了,你以前看不出来的!” 沈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无动于衷:“那是我懒得说。” “……是吗?”小师弟怀疑的视线在他身上扫量着,像是在验证他话中的真假性,沈晏掐着他的后脖颈将其摁到座上,淡淡道:“你看你哪次哭我心软过?” 夏竹青:“……” 一击必杀。 小师弟蔫嗒嗒地趴到桌上,沈晏这时才有闲暇看向他身边那个野性难驯的金发男人,恰巧后者也凝起深邃的眉眼,不着痕迹地望向他,两方的目光在空气中一触即离,沈晏心下了然——这便是那位武力值逆天、浑身霸总气质却有一个憨憨脑袋的,原主攻了。 第22章 失恋 沈晏归来的时间卡得刚刚好,神墟秘境正式开启便在两日之后,望书得知他的修为已然恢复十之五六,恨不得满街张贴告示庆祝一下!但出于对多方势力鱼龙混杂的安全考量,两人还是决定暂且将受伤之事隐瞒下来,尽量让沈晏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鬼王殿是在前一天晚上才到达的,却没有入驻万山镇,大概是因为师挽棠不爱与人群打交道,他们落脚点在万山镇附近的一座山脚下,露天席地,沈晏借口遛食去看过两眼,远远望着,见他们没什么异样便回来了。 时间临近,各方势力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便愈发明显,偷摸摸下黑手的大有人在,相较来说,那日师挽棠在黑河畔拦人的举动大方得几乎有些堂堂正正了,沈晏名义上是大师兄,可他并不大管事,仅仅是充当吉祥物和镇宅宝存在着,大部分事宜都是望书在管束,应着这样的气氛,晚间巡逻的人从两名涨到了五名,还安排了个暗哨,阵势大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保护什么国家要员。 翌日,天蒙蒙亮,万山镇便被嘈杂和喧闹吵醒。 沈晏等人也起了个大早,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前往神墟秘境结界口候着,其他仙门氏族、隐世宗派、包括一些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也陆陆续续地赶来占好位置,在这之中,沈晏注意到有一只非常特殊的队伍,数目不过十来人,但个个肩背结实,浑身凶悍,容貌也不同于大多数修士的谦谦如玉,他们的轮廓极其分明,眉弓长长的一道,往下晕染着深深凹陷着的眼皮,肤色很白,他们不像普通的修士,倒与夏竹青身边的那位叫“阿烨”的好友气质如出一辙。 想到此,沈晏不由自主地看了阿烨一眼。 后者对视线的直觉异常敏锐,他望过去的一刹那便用更加有攻击性的眼神望了回来,沈晏看了片刻,不咸不淡地将头扭了回来,心中却明了——妖族,没跑了。 若论历史悠久的远古种族,人族当仁不让,巫族能占一席之地,鬼族也勉强能抢得一个名额,但这其中,有一支堪与人族媲美、甚至战斗力远胜人族的族群永远无法被人忽视,那便是妖族。几大种族间关系微妙,有和谐共存的,有见面就掐的,也有人族与妖族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仙门百家甚至能忍受鬼族栖息在十方山脉,却不能接受人族的领地里出现任何一点与妖有关的讯息,归根结底,他们太强了,像野兽一样的强,打起架来不要命,历来都是惜命最前线的人族自然不喜欢跟这种神经病打交道,但两个强大种族对碰,即便划分了领地,隔绝了区域,总还是会时不时擦起战斗的火花,就跟一山不容二虎是一样的道理,人族天天警惕妖族,妖族做梦都想着吞并人类。 本来这个平衡维持了几万年,但架不住妖族惦记,据原文描述,玄冥烨——也就是这位忍辱潜伏的阿烨,是妖族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而且这人对于打仗也很有一手,作为妖族的少主,他被全族人寄予厚望。此次神墟秘境之行,妖族自然也想分一杯羹,奈何这秘境偏是落在人族的领地,他们只好将十数位族人分批隐藏遣送人族境内,其中的首领头子玄冥烨,机缘巧合混进了昆仑宫的队伍,此次潜伏,除了取得宝物,他们还身负兼职——扰乱这些青年才俊在神墟秘境中的历练,让他们能多死一点就多死一点。 听听,多么朴实,多么恶毒。 沈晏却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他深知这个计划说来简单,极难实施,原文中玄冥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成功,还阴差阳错让自己与夏竹青被困在了一起,男主攻和男主受在危险之地彼此照顾,抱团取暖,感情自然是蹭蹭蹭往上涨。 思绪间,鬼王殿的人匆匆赶到,除却妖族,鬼王殿应该是现今人族领地中最大的邪恶势力了,是以他们一出现,周围顿时就空了三圈,所有人避雷似的远远站着,只有一些同修邪门歪道的家伙,一见师挽棠,如见亲人。 沈晏随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恰好对上师挽棠似不经意般投来的目光,他微微一怔,沉默片刻,率先别开脸。 师挽棠却被他这一避避懵了,扭头就找纪敏控诉:“他躲我?!” 纪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非也,兴许是你看错了……” 师挽棠大为愤怒:“谁看错了? 我又不瞎!好他个沈晏,走的时候不告诉我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拿出这种做派,真当我稀罕他不成?!呸!渣男!” 纪敏给他当头“呸”了一脸口水,默默擦去,心道:你看起来是挺稀罕的。 师挽棠在这边气得跳脚,沈晏却目不斜视地站在队伍前方,仿佛当他不存在。鬼王大人跳脚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甚是无趣,那人分明是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牵扯,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于是他默默地呆愣了一会儿,撇了撇嘴,终于摆出心灰意冷的嘴脸:“纪敏,我失恋了。” 纪敏:“咳、咳……” 纪左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为惊愕地看着他。这是师挽棠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虽然场合不对,爱情也胎死腹中,但着实令他措手不及,“……大王,别吧,你俩不合适。” 作为鬼王大人座下最受信任的心腹,纪敏历来火眼金睛,自家大王跟沈晏的苗头其实早就能看出来那么一点,只是他没想到,率先将心意坦坦荡荡地表露出来的,竟是前者。 师挽棠朝他翻了个白眼,“我都失恋了还管什么合适不合适?” 纪敏:“……您这恋失得有些草率啊。”没问过沈晏的意见就自己决定了,您怎么不干脆单方面在一起呢?那不皆大欢喜? 师挽棠大手一扬:“不管。”说罢,他勾起嘴角,冷森森地笑了起来,“既然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从今往后我要跟他恩断义绝,就算他哭着求我回心转意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的!纪敏你记着,下次我再惦记他,我就是猪!” 纪敏:“……” 您曾经还说,把“儿子”再交给我们,您就是猪呢…… 被“恩断义绝”的沈晏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因为此时结界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四面八方的视线不约而同凝重起来,笼罩着整个区域的结界因能量不足而显出罩碗一样的光幕,明明暗暗地闪烁着,稍等了片刻,半圆形的光幕顶端,忽然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众人本能地摒住呼吸,连沈晏也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夏竹青躲在他们身后,随大流摆出正经严肃脸,却在某一刻忽然被沈晏耳垂上一个铃铛样式的小坠子吸引了心神,“咦……” 好别致的耳坠。 他记得师兄没有耳眼,也不爱戴这种女儿家钟爱的事物的呀。 阿烨在他身侧,是最先注意到他异样的人,侧过耳很小声地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夏竹青嘴唇动了下,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晏的耳坠,那坠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是什么黑金质地,衬着沈晏万年不变的白衣和冷峻侧脸,竟有种莫名的赏心悦目,可他总觉得不对,按师兄以往的作风,这种关键时刻多余地为自己佩上一枚耳坠,绝对不只是为了美观而已,他正要直接询问师兄这枚耳坠的作用,却忽然心念一闪,脑子福至心灵般地灵光了起来,犹豫片刻,缓慢而迟疑地噤了声。 “……没什么。” 天地间只闻细微的风声和结界破碎引起的细密咔嚓声,那咔嚓声由远及近,由疏转密,渐渐如乐器拨弹一般响作一片,沈晏不动声色,只见那光幕上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某一时刻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轰然崩塌!结界碎片仿如雪花般片片落下,有人迫不及待,光幕碎裂的那一刻便化为疾风冲了进去,沈晏拦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师弟们,目光中闪烁着警觉的光芒:“不急。” 直到众人争先恐后地进入秘境,连鬼王殿都将他们远远甩在后头,沈晏看了眼边缘处重新聚合起来的结界碎片,皱眉道:“进去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若有分散,各自小心。” 说罢,昆仑宫一行弟子终于也跨入那白茫茫的一片未知里。 神墟秘境,是全文的第一个高潮点,因为这片未被开垦过的土地的确危险重重,作者也确实耗费了大量的笔墨描写这段剧情,但那仅限于以主角为中心的一亩三分地,主角未曾到达的地方,仍旧是不可预知的危险,对沈晏而言,即便开了一半的上帝视角,依旧不可掉以轻心——毕竟他可没有主角光环,没有逢凶化吉的buff加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和郁郁葱葱的树顶盖,脚下泥土潮湿温润,仿佛是刚刚被雨水滋润过,师弟们各自新奇地打量起四周,沈晏第一反应却是清点人数,粗略扫过一遍,确认一个没少,他微微放下心来。 至少不用像叼崽子一样一个个把他们叼回来,万幸。 望书自觉地开始安抚浮躁的人心,完了自己点了两个弟子,去四周探了探,回来时表情古怪,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他对沈晏道:“沈师兄,我方才探过,四周都是山水林叶,没有野兽也没有特殊的灵力场,仿佛一点危险性都没有,我感觉不大对劲,你怎么看?第一步做什么?” 望书能成为凌虚峰的首席,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个只会嬉皮笑脸的人。沈晏道:“这种地方,没有危险就是最大的危险。先走,看出了这片密林有什么,让大家不要掉以轻心。” 望书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转身整顿队伍,简要嘱咐几句,众人便又出发了。这片密林乍看一眼望不到头,实则并不辽阔,他们小心翼翼地一路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尽头。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道天河般横亘的空地,地面无土无木,一层妩媚的光晕浅浅笼罩着,散发着如琉璃般的色泽,“天河”约莫五丈宽广,两端望不到尽头,只有左右各凭空竖立着两座巨大的石门,无数古老的符文攀爬而上,末端隐入地面的相连出,被光晕覆盖。边缘阴刻着两个被花纹覆盖所以并不显眼的古字,四道石门不尽相同。若往对面看去,便会发现那是一片与他们来时一模一样的丛林,参天古树修长茂密,隐隐绰绰的碎光从缝隙间洒落进来,近处还算清晰,越往深处看,便被稀薄的光线勾勒成一片灰暗。 “咦。”夏竹青忽然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引导众人看向“天河”中央的一道半人高的石盘。 “……好古怪的骰子。” 第23章 疏远 在四扇石门的正中央位置,不知何时升起了一个桌子式样的石盘,古朴而神秘的纹路由石盘中心向周围蔓延,而中心位置摆放的,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碟,碟心处落着一枚玉白色的小尖石子。 走近细看,却不是石子,而是一枚四面都印着小红点、模样形似金字塔的古怪骰子。 小红点每面一粒,大小色泽都相同,此种制式闻所未闻,望书不由得探出手去,正要拿起来好好端详一番,被沈晏按住,“别动。” 他眉尖微扬,眼尾悄悄卷起,像是看到了某样有所耳闻又非常感兴趣的事物,正与记忆中的模样细细比对着,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放下手来,轻声道:“这里十分古怪,不要轻举妄动。” 望书注意到他的语调十分怪异,像凝重,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笃定,仿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了然,但他没有多想,只是点头道:“那……我们回去?” 沈晏略略思索一番,道:“不,去对面那片林子里看看,我们耗得起,没必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望书不知道什么叫螃蟹,但他觉得沈师兄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队伍又浩浩汤汤地往对面而去。两片林子不只是乍一看像,若仔细分辨,便会发现它们雷同得如同粘贴复制一般,众人甚至拾到了原先在另一片林中丢弃的无用之物,望书捡起地上的一片油纸,艰难地挣扎了片刻,还是凑到鼻端闻了闻,“没错,我刚刚给竹青拿的桃花酥。” 夏竹青莫名被cue,从阿烨身后探出脑袋,“我记得,一模一样的场景,旁边的树上盘着两根老枝,晏师兄,我们是走回去了……还是,这两片树林,会自己复刻多出来的东西?” 小师弟虽然人单纯,但脑瓜子从来灵活,他本身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悍,这点从他离开小岛便能迅速地适应外界生活便可见一斑,若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和模板,他完全可以成为这一群人中的智商顶梁柱。 此番话直击重点,众人都被说得悚然一惊——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那此刻另一片树林里,岂不是有另一个复刻出的自己存在? 便连夏竹青身边的那位阿烨,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脚步下意识地往竹青身边靠近一些,半边臂膀横在他身前,单观这戒备的姿态,竟仿若雄狮本能地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恋人,细致地斟酌许久,终于开口:“那这片树林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为了困住我们?” 沈晏无声地哂笑,还真让他说对了,这树林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困住他们。 “要验证究竟是复刻还是同一片林子,这并不难,两人分别牵住绳子的两端,一人站于原地,一人往对面走去,若一刻钟后,离开的人又回到我们眼前,那自然便是后者,若是他带着另一根绳索走到我们眼前,那说明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沈晏话少却都是精华,众弟子略略思索便都觉得可行,望书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捆麻绳,竟是要亲自上阵,沈晏看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接过了另一端。 两位最有威信的师兄走在危险前沿,另一名凌虚峰的弟子看着他们动作,忽然大惊失色:“……万一待会儿回来了另一个“沈师兄”怎么办?”他迟疑着,缓缓道:“我们是直接“杀了”?还是先留他狗命以观后续?” 望书:“……” 沈晏系绳子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向这位大言不惭的仁兄。 仁兄也不抬头,自顾自地内心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片刻后做了决定,“放心师兄,稍后我定然下刀如闪电,不会让你有分毫的痛苦的!” 沈晏:“……” 望书禁不住道:“我亲爱的闻语,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如何杀了师兄?凭你那悍不畏死的勇气吗?” 闻语愣了一下,后知后觉道:“……也是哦。” 小师弟眨巴眨巴眼,神情欢快得像是要奔赴一场庆典,“那师兄,待会儿你站着不动让我杀好不好?我会轻轻的!” “你站着不动让我揍行吗?我会重重的。” 夏竹青:“嘤——” 沈晏:“闭嘴。” 小师弟于是又把假惺惺的眼泪憋了回去,他发现了,晏师兄现在真的不吃他这一套,以前他哭唧唧的时候对方虽然不会心软,但总不会张口闭口要揍他,运气好还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免去责罚,现在倒好,他觉得自己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晏师兄再也不是他亲爱的晏师兄了! 沈晏耳边清净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提点了一句:“你们就不会把“我”打晕吗?”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和平一点让你们觉得不刺激了?! “是哦。”“还可以这样……”“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知道大家都下不了手。”“不不不,师弟,你还年轻,不能背负罪恶感活下去,听师兄的,坏人我来做。”“不要争,我来……” 沈晏:“……你们是不是早就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比如说打败我之类的?” 众师弟不争了,齐刷刷摇头:“没有!” 沈晏:“……” 就连望书也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呢!我们是那样肤浅的人吗?!虽然说师兄你确实让人很有征服欲啊呸……不是,虽然师兄你确实非常强大,是我们引路的明灯,是昆仑宫最强的一柄利剑,但我们绝对不会因此就把你当成假想敌的!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的大师兄!” 沈晏:“……” 神经病啊! 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出真实想法的望书满脸肃穆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的脸摆得够端庄,大家就不会有人发现心中的小九九。 昆仑宫宫风上下一脉相承,掌教大人常说,不想当仙尊的弟子不是好弟子,也常常以自己天资卓绝的爱子作为激励他们前进的动力,身为优秀的昆仑宫弟子,他们自然把这些话听进去了,日日勤练不缀,每次宫内校考挑战沈摇舟的人数从来是最多,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不赢,每次上了台没一分钟就被冷血无情的沈师兄扔下来,但他们仍旧前赴后继,英勇无畏,期盼着有一日能与沈师兄正面交手三分钟不倒,眼下这么难得的良机展现在他们面前,焉能不兴奋? 沈晏举起手,冷冷地道:“看到这牛大的巴掌没?如果待会儿我回来发现你们在搞事情,我就把你们一个接一个打包拍进土里,只有头能动的那种。” 望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几位师弟不约而同:“嘤——” 竹青:“???” 沈晏不再理会这群嘤嘤怪,转身利落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几名师弟抱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嘤……沈师兄好可怕!” 他们的痛哭沈晏自然是听不到的,沈师兄正迅速穿过那条天河,刚一头扎入对面的林子,迎面撞上了另一行晕晕乎乎的家伙。 师挽棠坐上他雍容华贵的王座,指挥着鬼下属们晕头转向地在丛林里乱转,沈晏到来之前,他正置纪敏的劝说于不顾,试图让夏霸天掘地三尺,“挖开挖开,说不定埋在地下,这鬼地方太玄乎了,咱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最好的宝贝,然后剩下那堆残羹剩饭就留给那些仙门人抢去吧……” 纪敏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干嘛?”鬼王满脸不耐烦地甩开,“纪敏你再拦我,今天要是挖出了宝贝你就得管我叫爹!” 纪敏:“……沈晏来啦!”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愣生生把师挽棠喊懵了,在场鬼殿众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神情微妙地望向大王身后。师挽棠本想回头,却又鬼使神差地顿住,手指在衣袖上搓啊搓,满脸挣扎纠结,“……我之前说过的,我再主动理他我就是猪。” 纪敏:“……并不是呢,您说您“理他”便是猪,并没有主动这个前提。” 师挽棠狠狠瞪了拆台的纪敏一眼。 沈晏在原地站定,隔着不远的距离淡淡看着这一行,纪敏记得清楚,他方才乍一看到大王分明只是怔愣,而后在他连咕噜般的话语中微微挑起眉尾,是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对待师挽棠才能看见的愉悦表情,直到大家伙齐刷刷的目光投过去,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敏感地顿住了脚步,脸上柔和的弧度迅速锐化,隔着礼貌的距离,摆出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脸。 纪敏心想:药丸。 他家大王这青涩的初恋,只怕真的要无疾而终。 师挽棠还未察觉到异样,只是紧张地询问着纪敏:“怎么样?他过来了吗过来了吗?他是不是想跪下来挽回我的心,纪敏你放心我不会动摇的。” 纪敏:“……” 我信你个鬼。 鬼王还在等待着,那厢沈晏冲他们礼貌地一颔首,竟然转身要走,纪敏登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师挽棠敏锐地回过头去,瞬时便捕捉到了这一幕,想也不想地大喊:“沈晏你他妈给我站住!” 沈晏便站住了,只是没有回头,纪敏连忙拉住师挽棠,怕他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叠声提醒:“猪、猪、猪!大王你说的再跟他说话就……” 师挽棠火气上来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立过的这些flag,愤怒地甩开纪敏,大步流星走到沈晏面前,冷声道:“转身!” 沈晏便乖乖转身了。 师挽棠双手叉腰,唇角的笑阴森森的,“沈晏你什么意思?” 沈晏:“鬼王大人何意?” 师挽棠:“你叫我什么?” 沈晏:“鬼王大人。” “哈。”师挽棠气极反笑,他原地转了两圈,略长的衣摆在身后上下翻飞,沈晏看了两眼,忽然皱眉。 ——他似乎只罩了一件外袍。 此时大概早春三月时节,气温犹自寒凉入骨,这片大陆的日常温度比现代世界大约要低平均六个摄氏度,也就是说现在外面的气温甚至不达十摄氏度,就连沈晏这样锻体出身的正经修士都得裹上三四件,师挽棠一件衣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里面是同色系的中衣,衣摆走时扑腾来扑腾去,明显能看到单薄的亵裤,他根本就只是在中衣之外,套了个还看得过去的外罩! 沈晏知道师挽棠有这毛病,但当时鬼殿内日日烧着地暖,温暖如夏,他穿这样也就随他去了,结果这憨憨,出远门竟也是这么穿的。 沈晏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 师挽棠继续道:“我们来算笔账。”他支愣出五个白皙的手指头,一句话掰一个,“当时在秘境里,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救了我;后来在鬼殿,是你自作主张地给我买蜜饯果子;给我做冰沙;我生病的时候彻夜照顾我;我……我发作的时候,也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抱我。”他伸出掰没了的小拳头给他看,又道:“是你先对我好的,可是你现在……你想跟我划清关系,沈晏我告诉你,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对我好,谁要是对我好了,我就要把他关起来,后半生的每一天都只能归我,我叫他看谁就看谁,我叫他对谁笑就对谁笑,你撩拨完我就想转身走开,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师挽棠下巴高高昂着,满脸倔意,他从来偏执,心思又极其敏感,否则不会凭沈晏两个避让的眼神便断定他要疏远自己。这是他性格中本身就有的色彩,只是先前的沈晏太过顺从又太过温柔,几乎令他溺毙在里面,才没有机会展现这浑身是刺的一面,如今一展示,沈晏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疯狂又极端的反派先生。 他看向师挽棠的眼神蓦然一颤。 第24章 激烈 沈晏并不答话, 只是沉默而克制地看着他。 事实上,这样直白热切的问题如刀子一般抛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接, 师挽棠历来便是这样的人,只要给他时间理清思绪,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怡然不惧,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方向,一个可以让他义无反顾,劈山填海奔赴的地方,但这显然是沈晏所不能给予的。事情发展至今, 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 譬如说师挽棠竟然是这样一个易骗好哄的人, 他曾试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他的种种刁难, 后来他发现, 那不是刁难, 那只是他骨子里潜藏的一种保护色, 只需要一颗糖就能褪去,他喜欢看他笑,看他恼, 看他趿着鞋跟漫山遍野地跑, 看他抱着零嘴美滋滋地笑, 他灵魂中的每一种火光他都喜欢——但也仅限于喜欢了。 就像殷南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带他回家, 沈晏自穿书伊始, 贴近人物性格,维护原有剧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而奠基,他是要回去的,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沈晏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师挽棠大概也从他的沉默中品出些什么,气得眉心一跳,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然后咬咬牙,满脸阴沉地盯着沈晏,“沈晏,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要是不吭声,以后就都别跟我说话了。” 沈晏嘴唇翕合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开口,但等了片刻,他竟然忍住了。 师挽棠气得怒吼:“以后我再跟你说话,我就去死!” “……”纪敏实在没忍住,慢腾腾地挪过来,小声地在师挽棠身边劝解了一句:“大王,过了。” 按你老人家这flag一立一个倒的德行,万一哪一天没管住自己的嘴,难不成还真的自我了断啊? “我没开玩笑。”师挽棠仿佛知道他所想,眼神一下子冷凝下来,神情失了鲜活的怒意,反而显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冷静感,“我本以为你只是顾忌旁人的眼光,或者碍于师弟在场不与我交流,现在我发现了,压根不是这样的,从你走出十方鬼殿的那一天,你就打定了主意从此与我两清,你想要桥归桥路归路,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原因或者说苦衷,但是沈晏,这一套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无论你经历了多少挣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我眼里只有最终的结果——你他妈就是个混账!” 这样的猜想几乎有些钻牛角尖了,沈晏是要与他保持距离没错,但那只是希望能将他对自己的依赖性一点一点缓慢切割下来,至于什么“桥归桥路归路”的,他还真没想过。沈晏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他未及开口,又被师挽棠抢言:“行吧,那就依你所想。”他一边说着,一边极为冷峻地挽起袖子,沈晏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见一个雪白的巴掌迎面扇来,不假思索地往后躲了一下。 “……” 师挽棠:“你还敢躲!!!” 沈晏眉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心说不躲难道还站着给你扇不成?但师挽棠一击扑空,妄想通过这一举动发泄的愤懑无处安放,一时心情激荡,竟然把眼眶给逼红了,沈晏望着他,登时就咯噔一落,暗道:坏了。 他不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拉他一把,或者想抚慰性地摸摸他的头,但显然为时已晚,师挽棠就这样顶着通红的眼眶,缓缓退出了三步,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挤出,字音停顿间都带着森冷的寒气:“沈晏,我当时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沈晏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那么一刻是真的后悔没杀了自己的,但他深知这人的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并不在意,更令他糟心的是眼下的情形,犹如一口气梗在喉口,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梗得他脸色都难看起来。 师挽棠说完了,不理他了,号令着下属扛着他的王座慢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沈晏终于抬手扶额,不自然地苦笑了一声,暗暗想道:好像……搞砸了啊。 鬼王大人的反应远比他预料中更激烈,这家伙固执起来多少解释都是听不进去的,更何况他还没解释。沈晏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口气,此时还不到能分神的时候,他仅仅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继续前行了。 穿过浩荡的天河,脚底下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如镜面一般莹润剔透,实则一踩便陷,绵软得能将半个脚掌包裹,像是潮湿极了的泥土,或者是大片捶过的糯米糕。 这两片树林加起来都不大,偌大一群鬼子进村一样的人物,过了刚开始按兵不动的时间,这会儿大家几乎都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沈晏绑着绳子穿过天河的时候,沿途有不下五波人马在围观,他倒是目不斜视自走自的,但许多人经他这么一提示,登时便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于是众人纷纷使出看见本领,各自探这两片林子的底细,更有甚者心思活络的,干脆不动了,就守在天河沿岸看着诸位来来去去,妄图坐享其他人的结论。 沈晏没费多少时间便回到了原地。 这在他意料之中,这两片林子并没有复刻这样大的玄妙,真正玄妙的在天河之上的那四道门里,如阿烨先前所揣度的那样,这林子的真实作用其实仅仅就是困住他们而已——或者说,林子存在的目的是让他们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最后只能被“驱赶”着,进入那四道门的其中一道——那里才是真正的危险之地。 而这两片林子,实则是同一片,不过首尾相连,边缘又被刻意弱化,才营造出两片的假象,这仅仅是神墟秘境给他们设置的第一道不算关卡的关卡,稍有悍勇的人便不会被困在这里。 沈晏拎着绳子的另一端走回来,在场弟子们都松了一口气,沈晏简短地叙述了两句自己的推测,而后将重点放在了中间那道神秘的天河上。 “……或许,那才是最终的突破口。” 望书皱眉道:“师兄,那四道门里会有什么?我总觉得不太简单,若门打开就是出口,那神墟中的无数宝物呢?总不至于给我们设下重重关卡,最后的奖励只是放我们出去吧?那这样的地方,当初长辈们探测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定为一级秘境。” 师弟们七嘴八舌地商讨了起来,沈晏静静地听他们探讨完,才忽然道:“你们不觉得,神墟现世后,不止是秘境本身的结界弱化了,周边,甚至整个天破山脉,都有些异样吗?” 望书:“……师兄,这是何意?” 夏竹青原本在一边听一边抠手指头,此时忽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轻声道:“晏师兄是不是在说,天破山脉沿途忽然出现了许多大小秘境的事?” 沈晏略有惊诧地抬了下眉,“你知道?” 小师弟被他盯着,一下就正色起来,挪挪屁股挪到他身旁,开始一点一点地复述来龙去脉,“我比师兄们提前三天出发,走的也不是你们商议好的路线,因为想看风景,所以我喜欢往山脉里那些犄角旮旯钻,天破山脉虽有猛兽,但我浑身上下都贴满了遮掩气息的符篆,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第二天我竟然掉进了秘境里。这也还好,那不是什么很危险的秘境,我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旋即自己爬了出来,本来以为这已经足够倒霉了,然后第三天、第四天,我一共被四个秘境吞过。”夏竹青晃晃四根手指,又将一开始的那一个算上,一共五个,“我当时真是惊呆了,晏师兄也知道,我修为平平,没有提前感知秘境能量场的能力,这五个秘境——前两个还好,我都能自力更生寻找出口,但后面三个都……唔有点诡异,不算特别危险,但总让我有种……被分裂出来的冰山一角的感觉。” 望书忙道:“等会儿,你掉进秘境怎么没跟我说过,既然后三者很诡异,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夏竹青一把薅过身边的阿烨,在后者还没醒过神的茫然目光中欢快地介绍:“阿烨救的我呀!” 望书:“……” 操,膈应。 沈晏冷淡地打断了三人的交流,淡淡道:“继续。” “哦。”夏竹青继续道:“我不知道怎么跟大家形容那种感觉,每一个秘境所拥有的能力或者攻击力都非常单一,并且……隐约有能联系起来的痕迹,譬如第一个秘境,我看到了一个破旧的神殿,破境的方式非常简单,开门,走出去就好了,而第二个秘境有非常多的人,他们并不攻击我,只是游魂一样做自己的事情。重点在第三个秘境,我在第三个秘境看到了一副龙的骨架,盘在一根刻着古朴花纹的柱子上,而那根柱子,我在第一个秘境的神殿中看到过,神殿的四根通天柱,刚巧缺了一根。” 夏竹青小心地觑了沈晏一眼,见他没有提出异议,才继续叙述道:“第四个是独立的,暂且略过不提,但第五个,我依旧看到了那个神殿,这次不一样的是,殿中没有龙,没有柱子,只有满地……鲜血淋漓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棠妹一直是一个有点儿极端的人啊……不然也不会发展成反派了。 第25章 推测 望书没有吭声, 他显然有些惊愕,一行人中,只有沈晏的神色还算镇定, 而他又是第一个提出这些疑点的人,一时间十来道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他。 “竹青的猜想是正确的。”沈晏道:“我在当时我们落脚的那个荒村处, 也发现了一个秘境, 它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但它跟我接触过的另一个秘境很有些相似之处——譬如它擅长不动声色地隐藏,毫无防备的人们在踩进来之后,便会被它一点一点吞食血肉。” 在场之人寒噤一颤, 夏竹青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却不小心歪了重点, “师兄你去荒村干嘛?望书师兄不是说那里很危险吗?” 望书眼神微闪, 正要圆场, 沈晏已然坦坦荡荡地将真实原因说了出来, “救师挽棠。” “……”夏竹青不由得愣住了, 他听说过师挽棠的大名,但从未正式与他打过交道,对对方的印象也仅仅只停留在昆仑叛徒上, 所以他疑惑了一阵, 很诚恳地问道:“你去救师挽棠干嘛?” 沈晏:“你师兄我人美心善。” “……”夏竹青:“呕——” “敢吐我就揍你。” “……” 继眼泪之后, 小师弟不得不再把呕吐物咽了回去。 言归正传, 望书道:“师兄的意思, 是这神墟秘境分化出了很多衍生的秘境?若真如此,天破山脉便是危险重重,出去以后要尽快禀报宫门处理此事,否则那些普通人若一脚踩入, 怕是毫无还手之力。” 沈晏摇了摇头,“后续暂且不提,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情——你们没发现,身体里的灵力在缓慢的消失吗?” 望书被他说得一愣,连忙感知,睁眼时脸色不大对劲,显然是被沈晏说对了,其余弟子纷纷盘坐自查,一时间整片区域的空气都因为他们凝重的神色而有些停滞。夏竹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灵力低微,对灵流的掌控也并不细致,消失没消失他即便差查了也感觉不到,倒是他身边的阿烨,竟然也一本正经地盘腿坐下,运功调息起来。 “喂,”夏竹青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阿烨,你那么弱,感知不到的,就别学我师兄啦,反正真要打架也用不上我们,欸,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两块干肉?” 阿烨缓缓睁开眼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俊美到邪气的眉目轻轻上扬,他笑道:“也好。” 夏竹青笑出小月牙眼,毫无所觉地给他递了两块干肉。 沈晏全程围观两人的互动,视线从玄冥烨的身上转移到小师弟身上,有那么一刻,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妙极了,但很快他便在玄冥烨看过来之前移开了眼,毫无波澜地平视前方。 现在你骗他,等他以后算计你吧,憨憨。 又过片刻,确定沈晏所说无疑,几名弟子睁开眼面面相觑,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师兄,这!” “这便是我说的,与那个秘境极为相似的秘境了。”沈晏淡淡道:“那个秘境吞食血肉,而这个,吞食灵力。” 天河两岸。 不少没头没脑撞了半天,仍旧找不到突破口的家伙汇聚在此,两两隔着一条天堑似的警戒线,除了一部分祖上交好的仙门相约行动之外,剩下的都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下“警惕”二字,毕竟修仙界大小宗门太多且杂,这种利益当头的时刻,谁跟你亲亲热热一家人?没背后捅刀子算不错了。 两侧树林没有任何可下手之处,剩下看不出底细的便是这条因为太过诡异而迟迟无人敢动手的“天河”了。眼下一群人看戏似的围着,中间四道石门和那个古怪石台仿佛成了戏台子,被众人灼灼的目光注视着,愈发显出一种巍然不动的厚重感来,就这样面面相觑了许久,眼见还没人上台,终于有没耐心的家伙按捺不住了,一名身高七尺的彪形大汉一脚跨出,天河绵软的地面被踏出一个大陷坑,他面朝向其中一道石门,石门边缘的字迹勉强能辨认出是“无光”二字,大汉挥舞着手里的铁锤,操着粗噶的嗓子,嚷嚷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出手,那就且让我“裂山锤”王何试上一试,诸位后退两步,这便看好了!” “嗨……哈——” 只见他将手中半人高的铁锤高高扬起,腰猛地往后一仰,蓄势待发!师挽棠瞧见了,冷冷一笑:“嘁,这个蛮牛,真当大家不动手是为了让他显摆的?找死也冲在最前头,他老娘把他生下来真是辛苦了。” 纪敏:“ ……” 师挽棠骂起人来可以三天三夜不带停,但他觉得如此有损鬼殿的威仪和形象,所以平日里并不怎么逞口舌之快,这会儿显然是被沈晏气疯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溜溜地出来一串讥讽之词。 他口中的蛮牛估计确实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色,这么多人看着的情况下,一点不遗余力地发动功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显摆,脸涨得通红,结果一锤子下去,门没碎,他自个人的锤子裂了一条缝。 “这、这么会?”蛮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宝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猛男落泪的场景大家显然都不太想看,纷纷七嘴八舌地劝解起来。 “王少侠,回来吧,兴许是这门有些旁的护持也不一定,不是你不够强的问题。” 说话的这人疑似是个搅浑水的,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王少侠木楞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转身大喊:“非也!不是我!我的灵气,好似减退了,是以这捶法的力道才大不如前……” 大家并不以为意,只把这话当说辞听,却也有天性谨慎的,闻言半信半疑地在体内查探了一圈,很快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来,“不对!” “我的灵力也消减了!” “我也一样,雄浑程度远不似在外之时。” “我、我已经……我已经没有灵力了。” 更有修为低微者,体内灵气竟是散得一点不剩,这颤颤巍巍的声音一出来,众人顷刻间眼神一凝。吐纳灵气是修士们的基本日常,那些被净化过的精纯灵力平时便储存在丹田之中,战斗时可供调动,但没有人会无时无刻关注体内的情况,大多数实力不强的,对自身灵力的敏锐程度远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大能,若真有什么东西能瞒天过海地吸取、抽调他们的灵力,只要那家伙不狮子大开口,这些修士根本分毫都察觉不到,更何况这秘境从进来伊始,便一直在引导他们绕圈圈,没有任何需要动用灵力的地方,如此一来,就更加令人无法察觉了。 沈晏是最后聚集到天河畔的那一批,他到达之时,这些人已经有了乱成一锅粥的迹象,一批正在对着门哐哐乱砸,五光十色的法术亮成一片,还有一批围着石台上的金字塔形小骰子认真研究,但就是不敢上手,望书过去与其他人简单交涉了两句,回来时叹了口气:“看来不用我们提醒,他们已经发现了,这可是件大事,失了灵力对修士来说,可谓是致命的。” “不止,”沈晏道:“我猜他们肯定发现了这个秘境没有离开的出口,所以才会对着几道石门又打又砸。” 他话音未落,在角落里龟缩如鸡的鬼殿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齐刷刷往这边看来,过了片刻,不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竟连师挽棠也不咸不淡地往这处扫了一眼,但那一眼属实凉薄,好像沈晏只是一团空气,或者是路边的一颗杂草,掠过了也就掠过了,根本不做停留。 沈晏:“……” 他被那一眼望得心情DuangDuangDuang往下沉,神情因为数不尽的复杂心绪而迅速晦暗下来,配上他本就清隽的五官,看起来十分冷冽,但他总是个理智至上的人,什么时候该想什么总是判断得很清楚,大概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他微微抿唇,喉结攒动一下,连带着那些不能与人明言的为难都咽回了肚子里,目光转开,立刻专注于眼前的危险事件。 鬼殿的东南西北四大护法远远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转头,立刻报告道:“看别的了看别的了!渣男移开目光了!大王,他果然是个渣男,竟然这样漠视于您!” 纪敏很是为鬼殿的文化素质担忧,渣男渣男的,这他妈是哪里学来的词汇?! 师挽棠刚才还一幅四大皆空的模样,这会儿气哼哼地从怀里掏出甜果脯,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扔,嚼得腮帮子鼓鼓地,口里念念有词:“不回头,不说话,再跟他说话我就去死……” 纪敏:“……”这flag早晚要倒。 “嗡——”,空气中忽然响起古怪的嗡鸣声,像是有无数只小虫接连不断地扇动着翅膀,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四道石门中的其中一道竟然有了反应,此刻周围浮起银河似的灵流,在石门上空旋成了一个一米来宽的旋涡,门框与门体的缝隙微微颤动着,那些小虫似的嗡鸣声便是从石门之上传来。 站在门前的人一脸懵,喃喃道:“我、我打开了?” 沈晏轻声道:“恐怕不是。” 他话音刚落,石门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好像将要挣脱什么桎梏,门缝间有利刃似的光折射出来,渐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亮到极致之时,石门犹如张开了巨嘴的怪兽,在一片刺目的明亮之中精准绕过门前众人,在无数人惊诧的眼光中,层层包裹住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修士,“咻”一声便将他吸进了门里。 光芒随之消失,修士手里的金字塔骰子落到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两圈。 “那枚骰子才是开门的钥匙,摇到哪一扇门,哪扇门便会打开。” 沈晏淡淡地为昆仑宫众人解释,闻语登时就惊了,“师兄,那骰子四面都长一个样,谁知道代表哪扇门?!再说了,这样制式的,也没有能朝上的面啊!” 沈晏眉目不惊地摇摇头,此时人群里因为这桩突发状况再次变得喧闹,那名年轻修士所在的师门察看他命灯未曾受损,门中或许只是进入另一个空间的通道,便渐渐放下心来,不少人注意到那枚遗落的骰子,很快便有胆大无畏者站出来试了第二次,第三次,果不其然若沈晏所说,那枚骰子便是开门的钥匙,每抛落一次骰子,便会打开一扇相应的门,将抛骰子的人吸纳进对应的门里,唯一不明了的是,这几扇门判断的标准究竟是哪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都是走剧情哟 第26章 装备 不过就算知道是哪一面他们也毫无办法, 因为骰子四面都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四面相同,全无二致。沈晏看着众人渐渐摸出门道, 掌心相连再由边缘之人抛掷骰子,如此便可以门派同行。他压下蠢蠢欲动的昆仑宫弟子, 看着师挽棠从自己身前经过, 目不斜视地拎起骰子,随意一抛。 刻有“鬼影”二字的石门缓缓颤动,师挽棠似乎是哂笑了一下——确实,对于万鬼之首的他而言, 这道石门看着就没什么威慑力。 纪敏赶在门打开之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沈晏视线落在那枚骰子之上, 眼眸微眯。 直到最后一行人也抛完骰子进入石门, 沈晏缓缓挺起肩背, 像沉眠许久终于苏醒的兽类, 正露出幽深的眼神舔砥着利爪, 脖颈轻轻一扭, 发出两声脆音,夏竹青一直愣愣地望着他,这时才道:“师兄, 你不像是闯关的, 你看起来像要手撕了这个秘境。” 沈晏:“……” 他颇为冷淡地看了小师弟一眼, 小师弟立刻噤声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弟子们整顿好上前一步, 望书真挚地将沈晏的千金之手捧起来, 正要含情脉脉地握住,沈晏回头望了一眼,猛地一个激灵,方才那狂霸酷炫拽的气质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他的剑与他心意相通, 立即出锋两寸,这次不抵额头了,露出来的剑锋直接横在了望书脖子上。 沈师兄的眼神冷幽幽的。 望书福至心灵,唰地放开他的手,虔诚而正直地拉住了他一抹衣袖。 骰子扬起,落下,终于,这片林子中的最后一批人类也跨入了石门,“屠龙”之门缓缓开放,沈晏神色有一刹那的诡异莫辨,他指尖擦着石台边缘收回来,没人注意到,石台上的骰子在他手指拂过的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大门缓缓阖上,树林又恢复一片寂静。 沈晏他们进入的,是名为“屠龙”的秘境,光线迅速地由暗转亮,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微风习习,绿草茂密,早已有比他们先到的门派四处走动起来,原本寂寥无人的大平原瞬时就有了活气,望书左右看了两眼,忽而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宏伟大殿,“师兄,看哪儿。” 沈晏循声望去,那是一座样式古朴残破的殿宇,外沿用的石料已然斑驳,深一块浅一块地黏在殿宇之外,镌刻的花纹看不真切,但隐约可以感知到栩栩如生的意象和被风霜摧打依旧巍峨的威严,穹顶尖锐得直指天际,不像寻常的殿宇构造,沈晏看了片刻,忽然皱眉:“神殿?” 对了,这分明便是人族供奉神明的神殿制式,虽年代久远残破不堪,但明显能看出与后世的神殿同出一脉。沈晏下意识看向夏竹青。 小师弟:“……哇哦。” 这便是默认眼前这神殿与他在秘境中看到的是同一座了,沈晏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忧还是该喜。按理说跟着主角走总是没有坏处的,至少能沾到主角光环的一些余波,但两个主角现在一个真菜一个装菜,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跟在夏竹青身后躺赢的那类人,无论如何他是要打前阵了——原文中主角们来的并不是“屠龙”,而是“无光”,所以只对这个秘境描写极为详细,其他的皆一笔带过,但其中一句话他记得特别真切——“屠龙”是四个秘境中武力值最高的。 四个秘境各有特点,“屠龙”就属于非常直截了当的那一类,须得暴力破门,根本没有捷径可走,现下这种情况,再结合夏竹青的叙述和这个非常朴素的名字,沈晏几乎已经能够确定这一关卡的最终boss是哪位了。 屠龙屠龙,屠的不就是“龙”吗? 一行人稍稍整顿了一下,毫不迟疑地往神殿而去,路上,望书压低声音问:“师兄,不再等等看吗?” 沈晏的表现从进来之前可说是异常小心谨慎,结果到了这关键的地方,忽然又一改态度单刀直入地直逼终点,望书实在有些疑惑。沈晏没扭头,淡淡的声音顺着混合着草叶香气的微风传来,“等不了了,只要在这秘境里多待一分钟,我们的灵力就会持续消失,先前不争人先是因为谨慎,而今这样的情形,多待一分钟破境的可能性就低一分,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没了灵力,那我们要如何去“屠龙”?凭这□□凡胎吗?” 经他一提醒,望书这才恍然惊觉,一直在消失的灵力并没有因为他们进入门内而停止,相反还有越来越快的架势,他狠狠地皱起了眉,刚要抬头追问什么,却见他家亲亲师兄拿着个指腹大小的花钿仔细端详,末了以无比嫌弃的目光,“啪”一声将花钿贴上了自己额头! 望书:“……” 他看见了什么? 即便现在情况不容乐观,他还是因为师兄这雄孔雀开屏似的的行为歪了楼,嘴角一抽,终于提醒道:“师兄你贴歪了。” “哦,”沈晏淡淡地应了一声,抬手凝了个决,以水为镜,微微将脸凑近,细致地“对镜贴花黄”起来。 望书:“……” 世界好可怕。 等师兄好不容易将花钿贴好了,望书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发现那“花钿”形状非常古怪,乍一看像一枚漆黑的石子,有棱有角地镶嵌在师兄额头中央,仔细看却并非普通的石子,内里隐约有光华流转,偶尔天光照射下会划过一抹冷冷的流光。它并不似普通花钿般平整,仔细看也并没有粘贴的痕迹,边缘处异常平整,仿佛天生就是长在师兄额头上的。 “怎么了?”沈晏问。 望书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发现这枚漆黑的石子镶在师兄额头,映衬着他雪白的面容,竟有股莫名的风华流转的邪气,旁边还坠着一枚漂亮的黑色耳坠,如此就更加招摇了。望书赶紧转身端详一圈周围的其他仙门弟子,端详完了回过头来,有些质疑地问道:“师兄,敢问你心仪的是哪家仙子?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地装扮自己……” “……”沈晏面无表情地答:“你想多了。” 望书显然不信,但师兄非要否认他也没辙,只能半信半疑地说道:“是吗?那你这耳坠和眉间的花钿是……” 沈晏难得没有糊弄他,颇为认真答道:“装备。” 望书:“……哦。” 看,说实话他又不信。 望书觉得师兄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应该自觉一点,勿需提醒,他立即放慢脚步,混到众师弟们的队伍里插科打诨去了。 与此同时,沈晏发散出的精神力扫描到他远离的身影,沈大公子微微扬起眉,嘴唇翕动,传音入密似的将声音压缩到嘴边的耳坠里,回答那远在几十里开外的另一人,“还行,挺好用的。” 殷南在铃铛里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压缩到这种程度,大概范围是在三百米,持续时间没有做过准确的测算,但我估计在一个时辰左右。” “够了。”沈晏道。 殷南是巫族圣女,巫族最为强横的自然是那犹如天眼一般的精神力,她没来之前,巫族就已经在千年的传承中研习出了精神力的各种妙用,只是这一族不善经营,生活拮据,殷南最擅长的就是将手中囤积的资源变为宝藏,于是她利用巫族人天然的传承优势,打造了一个现代化的“天眼”王国,将通过精神力得来的信息记录在册,再以金银为流通货币交易入买主的手中,在红旗教育下熏陶起来的现代人对于这样背后偷窥人家私事缺德行为总是有点疙瘩的,前期磕磕碰碰,但后来便有了相对完善的隐私保护措施,具体的沈晏并不清楚,只知道殷南在这个世界经营了一年多,对精神力的掌控比起大多数族人只高不低,就算这姑娘生性惫赖不爱修行爱机械,以其原有躯体的天赋,到如今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 从十方山出发之前,殷姑娘拿了很多珍藏已久的装备给他揣上,譬如他现在眉间这颗黑石,便是特殊的能容纳精神力的材料,殷南辛辛苦苦打磨大半年才得这么一个,能让佩者短时间内使用一定程度的精神力,花样倒是不多,巫族族记里那些翻山填海的效果是没有的,非要形容的话,它就像个雷达,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让人“看”到方圆三百米内的情况,对于危机重重的秘境来说,这颗小黑石头有绝对的价值!另外,注入精神力的过程也麻烦极了,殷姑娘当时的意思,沈晏要不是她哥,就这么一颗黑石头,她得往倾家荡产的境界开价! 而殷南曾经给他的那枚“电话”铃铛,他用特殊的法子做了处理,制成缩小版的耳坠悬在耳边上,戴着跟蓝牙耳机似的,堪称古代仙法和现代科技的完美融合。 望书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到师弟们的队伍里,直到众人逼近神殿门口,而沈晏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他不得不诚惶诚恐地上前一步,“师兄,就这样直接进去吗?没有什么战术之类的?” 许是他声音太幽微,沈晏毫无所觉地低头捣鼓着,望书只见他半边颔首的侧脸专注极了,一时好奇,探脑袋过去看了一眼,便见他师兄干脆利落地将一只漂亮的手镯扣上手腕。 望书:“……”你还说你不是为了开屏! “嗯?你说什么?”沈晏反应过来,将那手镯左右转动,找了个最合适的位置,这才折回头莫名地看向望书。 望书想说又不大好开口,只好满脸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末了在沈晏询问的眼神中清了清嗓子,干巴巴道:“……我说,师兄,进去之后情况莫测,我们有什么战术吗?” 沈晏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一点,偏着头思考片刻,摇头道:“没有,进去就是干。” “……就干打啊?” 沈晏奇道:“不然你想怎么打?配碗咸菜好下饭?” 望书苦哈哈地撇了撇嘴。 ……咱就不能智取吗?! 作者有话要说:武力值不够,装备来凑 第27章 结局 智取是不成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智取的,那条龙能把你脑子薅下来踩进地板里。夏竹青一进入神殿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当战力值太高又没有绝对的弱点的时候,所谓的智计无双只是个笑话而已, 更遑论龙哥这种没有思维绝对屠杀的人间凶器,非得正面对战, 没有旁的法子。夏竹青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事先接触过屠龙秘境的人, 望书进来发现神殿内凶气腾腾,登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把提起小师弟的后脖颈,勒令他将秘境中的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力求从中摘出突破点。夏竹青哭丧着脸, 苦哈哈地给他掰手指。 沈晏低头侍弄着手腕上的腕表, 这枚腕表与他曾经送给师挽棠的那枚极为相似, 但表层不是透明薄膜, 而是一层深色的类玻璃, 模样有点像他曾接触过的高科技智能手环, 此时“手环”上微微发着白光,映衬着一串不停跳动的罗马数字,其中有一颗移动着的小红点, 代表着的是他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周边有一圈他用精神力大概描绘出来的轮廓, 沈晏调好数据, 心中好笑:‘这套装备不去“无光”, 真是可惜了。’ 殷南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来:“沈晏,我比对过你传导回来的数据,应该就是我们曾经探测到的那股“暴虐”磁场。”巫族的精神力没办法穿透秘境屏障,殷南对于秘境的信息掌握也并不全面, 但当时神墟秘境掀起的浪潮几乎将整个修真界淹没,巫族自然也想分一杯羹,只可惜天然屏障的限制,他们只探测出了一股能影响人体神智的能量磁场,还有一些零碎的发现,都是空泛大之物,并没办法跟具体的事件对上号来,所以并不作出售,“初步推断,这个磁场能影响人短时间内的精神波动,使人情绪化,暴躁化,人体长期处于崩溃的精神状态中,可能会造成大脑皮层多种功能出现波动性紊乱,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神错乱,比对的两份数据几乎一模一样,沈晏,恭喜你,中奖了。” 殷南的声音嘲笑意味满满,不难听出她说的是反话,沈晏微微抬手,按了下耳边的小铃铛,轻声道:“确实是中奖,你们巫族的精神力不属于我个人情绪的一部分,应该对这股磁场有一定的克制作用吧?” 殷南那边沉默了片刻,通过共振传导的声音空濛濛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不受磁场的限制,因为它是我从体内调取出来的,现在是无主状态,但你还是要注意,精神力在使用期会跟宿主进行最大程度的融合,如果你疯得太过,那精神力也救不了你。我把你的心率脉搏体温等身体数据传导到你的手环上,你自己看着,注意点。” 沈晏道了一声“好”,刚要松手,忽然想起些什么,动作一滞。 “……师挽棠的那枚腕表上,你也安装定位器和基础测量设备吧?” 另一端,殷南低头噼里啪啦地修着器件,呼地吹净浮灰,随口道:“对啊,怎么了?那是我的习惯,你不是知道么?” 沈晏:“把他的位置还有心率脉搏体温传给我。” 殷南的螺丝刀啪嗒掉了。 过了许久,殷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默默地从铃铛里传来,她将铃铛放在唇边很久,却始终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缓缓地问了一句:“沈晏,你认真的?” 他们是来自异世的游子,终有一天是要回家的,这个世界仅仅是他们人生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若是跟原有身份之外的人有了太多牵扯,不仅对自己不负责,对对方和原主都是很大的伤害,他们将身体交还给原主灵魂的那一日,面对着因为一个外来灵魂被迫牵扯到一起的陌生情谊,他们要如何自处?殷南始终相信沈晏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便将沈摇舟的感受置之不顾,可是他对师挽棠展现出来的在意,已经远远超过了可以令沈摇舟全身而退的程度。 “……沈晏。”她自顾自地沉默了片刻,又道:“师挽棠……他已经很惨了,你别欺负他。” 沈晏可以挥挥衣袖拍屁股走人,他远在另一个世界,无论他是否喜欢师挽棠,时间的淡化都能让他安然地生活下去,可师挽棠不同,人一辈子难得有一点温暖,沈晏越对他好,他便越难以忘怀,等沈晏变成沈摇舟冷漠抽身的那一天,那座被他亲手建造起来的安乐城便轰然崩塌,带来的是师挽棠绝对无法承受的巨大落差。 沈晏:“……你是不是看到师挽棠的结局了?” 沈晏来得早,原著只看了一半不到,但殷南不一样,她既然会调查沈晏失踪的缘由,便一定会注意到他失踪之前一直在研究的文章,之后齐朗找上她,带来了穿书的消息和被开辟出来的另一条联结通道,即便不是为了沈晏,殷南也会对自己即将到达的世界进行笼统的调查,而调查书中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那本相当于上帝视角的原著了。 “……”殷南不答,只是含糊道:“我只是提醒你,哥,别害了人家……” “我问你是不是看到了师挽棠的结局。” “……” 从小到大,沈晏第一次对殷南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他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外人看来总是淡淡的,温和有礼,仿佛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让他发脾气,就连从小熊孩子似的殷南也没享受过这种VIP级别的待遇,她甚至想过,如果哪一天他哥对他破口大骂,那说不定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眼下天还没塌,沈晏也没有破口大骂,可殷南就是觉得,他的沉默中夹带着一股无言的戾气。 “看到了。”殷南终究还是拧不过她哥,叹了口气道:“挺惨的,身体被万鬼啃噬,灵魂撕裂成碎片,在这种修仙世界都没有投胎的可能性,而且死之前……” 沈晏追问:“死之前怎么了?” 这次殷南静默半晌,却没有再开口,仿佛是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人身上令她觉得极其残忍,岑寂如冻结的冰在相隔几十里的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过了许久,她也只是说了一句:“你确定要听吗?” “……尸体,嗯,大概有十几具吧,模样非常吓人,身上伤口无数血流成河,被龙抓伤的占大多数,也有一些伤口断口异常整齐,可能是被同伴们误伤的,地上有未干涸的水迹,混着血水,除此之外,我看到大多数前辈的武器都是在远古兵器谱上赫赫有名的,想来他们实力不弱,但……” 望书:“但什么?” 夏竹青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答道:“但是他们都死了啊!” 望书:“……” 那么多前辈葬身龙爪之下,可见这秘境有多么危险,望书心底忧虑,面上却不显,强撑着道:“神墟秘境的前身是远古战场,就算这里曾经多么可怕,万年岁月的流逝也能让它不复当年,不用大惊小怪,大家小心一点就是了,我去找师兄商量一下,你们四处看看,不要分散——” 最后一个散字音未落下,整个神殿轰然震荡了一下,昆仑宫弟子是第一批进入神殿的,但紧随他们之后,多数门派也争先恐后踏入神殿大门,偌大个神殿顿时人头攒动,不知是哪个冒失鬼碰触了隐藏的机关,神殿的地面地震似的乱晃起来。四道神柱其中一道盘着古朴的巨龙骨架,此刻那巨龙空洞的眼眶里竟然燃起火光!雪白的骨首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如苏醒的活物,缓慢地舒展着筋骨。 沈晏穿过混乱的人群,脚步稳当,目视虚空,乌鸦色的眉眼压抑地沉着。夏竹青看见他的第一眼,眼皮子禁不住一跳——他总觉得沈师兄眼里有股莫名的杀气。 但他很好的克制住了,就连说话都仍旧温声细语,只是话语间总给人一股十分迫切的感觉,仿佛急切地想完成眼下的事情好去做某一件事,或者见某一个人。“这个地方的磁场非常古怪,时间长了或许能扰人心神,修为不够的弟子先出去,其余人自己先念几遍静心咒,望书,你去联系扶摇宗的领头人,看是否能两方携手,共同破境。” 夏竹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沈晏嘱咐完回过头来,刚好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眸,沈师兄怔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抬手,摸了摸小师弟乌黑的发顶。 “……我把他交给你了。”他对阿烨道:“竹青是我们昆仑的最小的师弟,倘若我出去后发现他少了一根汗毛,定饶不了你。” 沈晏语调平淡,杀意盎然,阿烨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缓缓站直身体,在沈晏暗藏锋锐的目光中,犹豫着伸手拉了夏竹青一把。 夏竹青不理,依旧不错眼地盯着沈晏。 阿烨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稍微用了些劲,一把将夏竹青揽进怀里,以保护者的姿态横亘在他与师兄之间,温声道:“竹青,我带你出去。” 这次夏竹青倒是没愣着了,一步三回头地被阿烨拉了出去,待到殿外,他皱巴起雪白的脸颊,浑身都散发着心神不宁的味道,阿烨吃味地道:“你就这么喜欢你师兄?一刻都离不开?” 夏竹青摇晃了下脑袋,表示否认,却也没过多反驳,阿烨神情一下子就不太好看了,阴阴晴晴脸色几变,终于舒了一口气,起身道:“我去给你找点水。” 小师弟心不在焉地呆在原地,好半天,忽然迟疑地喃喃道:“……我觉得,他不是我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竹青是第一个发现沈晏异样的,聪明且细心,是我二儿子没错了。 第28章 战斗 殿内, 沉睡的远古巨龙已然完全苏醒过来,雪白的骨架上升腾着暴烈之火,它缓缓在神柱上方盘旋着, 眼洞中燃起的火光是来自千年前怪物的视线,殿内已经乱做一团, 人们慌手慌脚地使出招式应对着, 沈晏简要地与扶摇宗的那两位领头者说明了情况,双方迅速对线,决定合作破境。 “……我与泽之师兄设阵,义则带修为不够的弟子离开, 其余人补阵脚。”扶摇宗身在世外, 地位超然, 不擅进攻, 尤专阵法, 此次来的弟子中同样有两名年少成名的卓绝之才, 一位便是眼前语速飞快, 沉着镇静的女修纤纤,另一位便是她口中的泽之师兄,此二人不但天资超然, 而且自小一起修炼, 是最最亲密无间的搭档。 “摇舟师兄, 扶摇宗历来不善战斗, 所以应付这骨龙的事情便只能交给你了, 纤纤惭愧,只能最大程度地发挥阵法的力量,为你牵制对手。” 沈晏道:“足够了,望书, 你再带两个师弟,将场中那些帮不上忙的家伙疏散出去,别让他们在里面捣乱,顶多一刻钟,这骨龙便要按捺不住制造杀戮了,在此之前,你得保证场中留下来的人都能齐心协力并了解状况。” 望书下意识应下,点头后又忍不住道:“师兄,我再带两个人走,你这边的人手可就不够了,你……” 沈晏:“望书,相信我。” 师兄的回应平淡却掷地有声,望书终于点点头,带上两个师弟与殿中众人交涉,大多数人迟疑地看了看沈晏,慑于他的威望,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离开了,也有小部分自认功力强横,可助沈晏一臂之力,于是偏不肯走。望书很快带着林林总总一大群人退出殿外,方才还喧杂吵闹的神殿顷刻间沉寂下来,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手。 “布阵!”沈晏的一声低喝,率先拉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他话落音的一刹那,数十位扶摇宗弟子唰唰地冲出去,迅速找好站位,手指结上眼花缭乱的法印,纤纤泽之一南一北占据阵眼,前者手中白光大盛,秀眉一拧:“摇舟师兄,快!” 不消她说,沈晏的身影在他们站稳的那一刻便冲将出去,佩剑第一次完整出鞘,雪白的剑光凛凛地映衬着他棱角锋利的眉眼。阵法灵光遍布,在四周及骨龙头顶织就了一幅“天罗地网”,细密的光线犹如缝补的丝线穿梭在他空荡的骨架间,眨眼间就将他缝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骨架娃娃,骨龙估计刚刚醒来,还没回神,见此情景竟然也不发怒,只是奇怪地低头打量着。 沈晏足尖一点,轻而易举地借助石柱上的浮雕高高跃起,剑锋将空气划出尖利的啸声,他举剑为刀,对着骨龙巨大的后脑骨狠狠劈下! 铛—— 刀锋与骸骨相撞,震荡声如光波般蔓延整个神殿,沈晏一劈不着,没了受力点,只好顺着落下的方向飘然落地,刀尖仍旧抵着坚硬的头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沈晏就地一滚,缓冲卸力之后不做停留,飞快退开三四米,果不其然,他这一劈之后,骨龙就仿若被惹恼一般,仰头咆哮,空气中无言的躁动气息顿时犹如实质,沈晏心跳立刻快了一拍,呼吸急促间,骨缝里仿佛有火在叫嚣。 见了鬼的暴虐磁场! 头骨坚硬如铁,沈晏所用力道极大,却差点把自己的剑崩坏,他明白必须另寻弱点,于是在骨龙咆哮着挣扎阵法的当口,他俯身一个擦地,从巨龙的腹部穿过,剑尖划过一条条肋骨,铛铛铛的声音响了满殿。 沈晏这边且战且勇,其他人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掂量着自己的实力给自己找地方发光发热,不知道是不是暴虐磁场影响的关系,众人使起力来都带着股莫名的狠劲儿,挑的都是看家本领,沈晏方才从骨龙身下擦过,一团大火球便毁天灭地似的砸了过来,堪堪在他身后砸出个泼天大坑,余热差点把沈晏的头发烧着。 “……” 火焰砸在骨龙身上,非但没削弱他的力量,还将扶摇宗众弟子辛苦结出的束缚阵烧掉了一层,这些阵法内里玄妙无双,一个环节出了错便要费更大的劲来修补,被烧掉的那一层刚好是东北方向一个女弟子的区域,她骤然压力大增,憋红了脸接连变幻三四个手印,才堪堪将阵法稳定下来,嘴里“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纤纤好看的柳叶眉顿时皱了起来,泽之面冷心热,当即呵斥:“不会帮忙,就离远点儿!” 那名帮忙的年轻修士也没料到弄巧成拙,搓着手有些讪讪,沈晏回头看了一眼,无奈地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离开。 这修士再不敢逞强,忙不迭要溜出门去。 几乎是他转身的一刹那,受制于阵法的骨龙猛然发力,骨缝间的烈火燃得整个神殿热如熔炉,它没有肉嗓,却仍能发出愤怒的吼叫,缠绕着他骨骼的细密灵线被大力扯动,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开来,远古神物的威严在此时展露无疑,即便暴虐磁场让他们身体里战意澎湃,可对上骨龙燃烧着火焰的眼眶,所有人都油然心生战栗恐惧之感。 扶摇宗弟子面色大变,迅速变动手印,纤纤泽之同时厉喝一声,阵内狂风骤起,原本多变的阵法形状随着飓风的掠过变幻形状,犹如一只倒扣的大碗,牢牢将骨龙扣在中央——他们不得不放弃了牢牢牵制的细线,转为有一定活动空间的囚困阵。 年轻修士刚才差点烧了沈晏的头发,这会儿一报还一报,要抽身时被骨龙疯狂甩动的尾骨扇了个严实,扑出殿门的那一瞬间,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 沈晏没空理会他,执剑迎上,余下的几位修士有了同伴的前车之鉴,也不敢乱动手,只以沈晏为核心,断断续续地协助他测探骨龙之弱点。 “唰——” 沈晏又一次擦地掠过,停在阵法边缘。 他没时间看手腕上的数据,但不用看也知道各项数据定然是飙血压似的节节高,殷南大概是注意到了,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耳铃里传来:“沈晏,你在干嘛……你的体温已经高的不正常了……” 沈晏还算冷静地摸了把额头,感觉无甚大碍,他缓缓站直身子,皱着眉思量着——骨龙的骨骼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坚硬得比金刚石还铁,方才他走了起码二十招,所有地方都试过,毫无突破口,那这条“龙”究竟要怎么屠…… “吼——” 骨龙又咆哮起来,尾骨噼里啪啦地甩动着,这次的阵仗比前两次都大,沈晏根本来不及深思,正要上前对战,这位仁兄却一个神龙摆尾,突兀地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 “呼哧,呼哧……” 卸了劲的几位修士瘫倒在地,破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扶摇派各弟子眼睛都涨红了,不知是逼急的还是磁场的作用,他们迟疑着放下手,不敢收回仍在闪烁着的阵法,各自面面相觑地打量着。沈晏不知为何眉心一跳,猛地闭上眼,精神力排山倒海般扫过。“小心!” 睁眼的刹那,一声厉喝裹挟着席卷的劲风扫向泽之身边的一位弟子,他已经努力将速度提到极致,却还是晚了一步,骨龙在弟子的头顶骤然显形,周遭的磁场强度猛增一倍,那名弟子的眼睛瞬间就变成了血红! 沈晏太阳穴狠狠一跳——他说怎么这磁场这么鸡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在磁场的作用下,那名弟子完全被负面情绪笼罩,双目猩红,额间青筋暴起,他一失守,整个囚困阵便节节败退,不过两三个呼吸便完全溃败,扶摇宗弟子被反噬的力道冲出两米远,个个伏在地上,血喷得天女散花。 沈晏不敢多待,赶紧提了两个最近的弟子迅速后退,退到窗边,脚未落地,精神力方才一扫,他便又睁开眼睛疾冲出去,手边的两名弟子被他忽前忽后的力道一带,踉跄倒地。 骨龙这次的目标,是站在另一扇对应的窗口离他最远的纤纤。 他甚至都没时间吐槽这骨龙阴险,脚下如踩风带电,片刻便掠了好远,可是他快,骨龙比他更快,那五根锋利如剑的白骨携着炽烈的风兜头罩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从窗口探出,赶在沈晏之前揪住了纤纤的领口,将她一把翻出了殿外! ……是玄冥烨。 沈晏扑了个空,顺势抱着柱子转了一圈,精准地伸出手,掐住了骨龙尚在空中摇摆的尾巴!而后就着惯性,连自己带龙一起从窗口甩了出去。 “师兄!” 沈晏骨碌碌地打了两个滚,看向被远远扔出的骨龙,那千年王八犊子甩面条一样滚了几圈,看起来还挺悠闲,所滚之处烈焰燃烧,草木成灰,它本来都要停了,又自己快活地扭了两圈,发现实在没得滚了,才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朝他们低低地吼了两声。 夏竹青:“师兄,你的手……” 沈晏低头看了一眼,触碰过骨龙尾部的右掌掌心焦糊一片,隐约还散发着肉香,此时那些成倍增长的磁场强度已经显现出了它的作用,那名扶摇宗的弟子挥着剑从里头冲出来,状若疯魔一边喊一边乱砍,而身在外面的修士虽然没有受到那么大的冲击,但架不住他们抗性小,沈晏等人在里面战斗那么片刻的功夫,已经有三四人不受控制,胡冲乱撞了。 沈晏拒绝了夏竹青为他包扎的请求,自己扯了一块细布,简单地将伤口包裹起来,“望书,把大家带到殿里,神志不清的让泽之画个阵先关起来,控制好局面,我尽量速战速决。” 这种局势,望书觉得自己任何的嘱咐都是多余的,于是只沉沉地点了下头:“好。”便带着昆仑宫弟子赶人去了。 “竹青,你之前说,你最后一个秘境在神殿里看见了什么?” 夏竹青愣了下,立刻道:“尸体,血,一地狼藉……” “龙消失了对吗?” 夏竹青点点头。 沈晏目光微闪,“为什么会消失呢?被谁打败了吗?还是曾经有人破掉过这个古怪的秘境?” 夏竹青:“我不知道,秘境里只有那一幕,前后因果我都不知道……”话至一半,他忽然明白师兄的深意,蓦然睁大眼睛,“……水。” 如果曾经有人破过这个秘境,如何破的?他看到的那个秘境里面有什么? 尸体,血,消失的龙,还有……水。 沈晏终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竹青,师兄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立刻去殿里,将所有修水系功法的修士召集起来——打不烂它,我们就把它浇熄。” 玄冥烨提起骨龙的尾巴,以自身为轴旋转三圈,然后轰地将它扔向远处。 他回过头,意味不明地朝沈晏的方向看了一眼,夏竹青早已走远,两个互不相让的男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着,一个野性难驯,一个暗藏锋锐,眼神相触的地方空气噼啪作响,几乎能闻到化作实质的硝烟味。 忽然,沈晏举起佩剑,微微冲他扬了一下眉。 这是个近乎挑衅的举动,玄冥烨嘲讽似的勾起一边唇角,也举起拳头,重重稳稳地敲在自己胸口。男人间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但在敌意之下,或许还藏着一点无法言喻的惺惺相惜。 两人飞快达成共识,玄冥烨率先冲了出去,再一次倒拎起骨龙的尾巴,他是天生的兽类,凶气比起这沉眠千年的骨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汹涌的暴虐磁场对他的影响收效甚微,沈晏提着剑飞身迎上,在骨龙被转圈圈的时候剑锋如风般从白骨上削过,只听轰然一声,玄冥烨又将骨龙扔出老远,沈晏眼尖,发现那片被他贴着削的头骨上火焰像风中的小火苗一般,颤巍巍地抖动两下,噗嗤灭了。 “竟然可行……” 千年骨架子终于怒了,它心智宛若孩童,纤纤泽之设阵关它的时候他觉得好玩,沈晏将它扔出窗外的时候它也觉得好玩,它仿佛一只与蝼蚁玩闹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即便知道这群蝼蚁心怀不轨,也并不在意,因为这些家伙弱小到并不能对它产生丝毫的威胁。 就连被绞紧的“缝补”阵扯到变形,它也只是给几名扶摇弟子加持了高强度的暴虐磁场,并不真正动手,沈晏相信它本性绝对不是什么温和良善之辈,如此行径,不过漠视而已。 沈晏抬手看剑,先前对着骨头劈都没豁的剑锋发散着烫手的热气,有如烧红的烙铁,高温使得剑锋的硬度急速下降,被金刚石似的骨骼一咯,顿时就多了几个豁口。 “师兄!”夏竹青忽然大喊一声,沈晏并不回头,直接侧身一让,数十名修士凝练而成的水球直冲骨龙,在它身上呼啦啦砸了痛快,火焰与水流交融,高温在空气中激发出滋滋的响声,水汽氤氲而上,古怪的是,这次火焰却并没有灭,只是稍微暗淡了一点,沈晏只好再度欺身而上,叮叮当当顺着它的脊背划了一路,将剑以同归于尽的架势从头划到尾,翻身落地之时,升腾在骨骼之上的火焰被削减了三分之一,而沈晏的剑直接“铛”一声从中折断,成为废铁。 修士们凝练水源,大多是就地取材,方才的水球十有八九来自于这平原上的广袤草地,而骨龙在此地生长了成百上千年,几乎与这块秘境融为一体,秘境中物,对它的伤害值约等于无。 果然,接下来沈晏配合玄冥烨连连与骨龙过了十来招,水流碰撞得漫天都是,空气中蒸腾的水汽将温度提升得有如暖炉,震怒中的骨龙杀伤力大涨,沈晏几次与它正面对上便被挠一爪子,几番下来,前胸和肩膀已是血迹斑斑,玄冥烨比他更惨一点,半襟衣衫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偾张的肌肉线条裸露出来,野性和血气交杂着,不等沈晏回应,他突然又冲了出去。 沈晏:“玄——” 后者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察觉到骨龙此刻的疯狂与躁动,身后近半的修士都在这样的环境中变得狂躁和无法控制,扶摇宗弟子心有余力不足,不少修士自己破开的困住他们的“囚牢”,对身边的同伴刀剑相向,他一时不知道先处理哪一个。望书朝他扔来一把剑,大声喊道:“师兄,这里有我!” 沈晏:“……” 虽然他并不觉得望书这句话有任何说服力,但眼下不是忧虑的时候,他随手挽了道剑花,头也不抬地冲玄冥烨道:“按住它!” 一声巨响,玄冥烨二话不说将骨龙掼到地上,左脸被龙爪豁开一道大口子,他实在命硬,如此近距离地跟一堆金刚石比头铁,竟然也能不落下风。 沈晏指剑向前,精神力以剑身为导体潮水般从他额间奔涌出来,殷南的惊呼声响在耳畔:“沈晏!你疯了!你不是巫族人,精神力的反噬你受不住的……” 沈晏:“殷桂花,这种时候你能不说废话吗?” 殷南在另一端委屈巴巴地闭了嘴,过了片刻,又蹦豆子似的在他耳边念精神力的操控方法。 按她指引,浩荡的精神力滚滚奔涌而出,承接的空气甚至有微微的扭曲,玄冥烨死死按着骨龙,雄浑的精神力渐渐将两人包裹成一个封闭的圈。 剑尖刚巧刺入精神力圈一点点,圈中空气沿着剑身的花纹逆流出来,沈晏冷喝一声:“屏息!” 玄冥烨狠狠地鼓起胸膛。 流失的空气使火焰失去了燃烧的条件,渐渐黯淡下来,沈晏紧紧盯着圈中的骨龙,还有一点点……还有一点点就全熄了…… “沈晏。” 就在此时,殷南的声音忽然如惊雷般炸响在耳畔,或许是她离嘴唇太近,也或许是音量过高,她慌里慌张地念了下他的名字,支支吾吾地道:“那个……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你看一下师挽棠的生命体征吧。” 有那么一瞬间,沈晏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视线下移,只见代表着师挽棠的黄色数据,正诡异地上下浮动,其中代表着心率的那一行,在沈晏震惊的目光中,陡然降成了0!!! “噗!” 心神失守只有一瞬间,被剑尖切开的缝隙没了外作用力,骨龙瞄准实际,狠狠一甩尾骨,挣开玄冥烨的困缚,从唯一的破口中猛的吸入一大堆新鲜空气。 “呼呼……” 骨骼上千年不灭的火光,苟延残喘地燃烧起来。 却在这时,从地底下蹿出来三四根张牙舞爪的绿蔓,青草织就,夏竹青隔着不远的距离,飞快变换口诀,脸憋得发白,号令那几根绿蔓牢牢缠上了骨龙的身躯。他灵力微弱,拼尽全力逼出的大招不过才能拖延二三秒,便在骨龙身上寸寸断裂。 可这已经足够,缓过神的沈晏和玄冥烨再度把那昂头的骨头架子摁了回去,秘境中燃烧千年的神火,终究还是熄了。 火光熄,骨龙落,磁场消失。望书就地捡了夏竹青断裂的绿蔓,扬手一挥,将空中还未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水球一把扇回身后,从头到尾给那些状若疯魔的人浇来个透心凉,“清醒了吗?!” 众人:“……” 夏竹青站在沈晏和玄冥烨之间,左右看看,一时不知该先关切哪一个,却见晏师兄一语不发地低着头,脸色难看得几乎要滴出墨来,连忙迎上,“晏师兄,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坐下歇歇……” 他突然注意师兄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的黑色手镯上,那上面闪着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他不解其意,却能从师兄阴沉的脸色中品出来三个字:出事了。 “门开了!”“破了,秘境破了……”“太好了,可以出去了。” 身后忽然传来欢欣雀跃的庆贺声,夏竹青蓦地转头,见脚下土地突然虚幻起来,远处的神殿已经化为光点,寸寸崩裂,这片空间似乎正在进行崩塌重组,许多离神殿近的修士便在脚下草地完全透明的一刹那随之消失不见,透明以圈向周遭蔓延开来,夏竹青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他师兄:“我们要离开了……师兄?” 原地空落落的。 他师兄不见了。 地上只有一枚骰子,呈金字塔状,在半透明的草叶间滴溜溜滚着,正是他们进来时在门前摇的那一枚。 作者有话要说:沈晏不仅自带装备,还偷秘境的装备hhhh 第29章 双生 “殷南, 有没有办法能准确地测量师挽棠在这个秘境中的位置?” 昏暗的小屋内,沈晏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火急火燎地推门走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用飞快地与殷南联系,后者静默了下, 幽幽地道:“哥, 你现在有没有觉得气血上涌,喉口腥甜,胸闷气短,耳穴嗡鸣……” 沈晏脚步不停:“有。” “那您老人家还不躺下歇着!搞什么呢!”殷南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度, 沈晏太阳穴跟着跳了一下, 感觉她这一声吼要把原本就嗡嗡作响的耳根喊聋了。 沈晏默默按了下胸口, 道:“我撑得住。” “这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吗?我的亲哥, 你刚刚强行透支了巫族的高强度精神力, 还跟守境者打了一场硬仗, 你现在他妈的就像个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沈晏:“别爆粗口……” “我他妈就要说, 沈晏,你多大人啊,让你妹子操心很光荣是不是?!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摇舟的身体死了, 咱们回去了还能给他重组一个, 你的灵魂要是消亡了, 你现实中就真真切切变成一个植物人了!哥!你理智点行不行?!” 沈晏难得让她说得哑口无言, 默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动用灵力, 但你得告诉我师挽棠的位置,我很担心他。” 那边安静了片刻,沈晏几乎能听到她咬牙的声音,混着一句恨铁不成钢的嘀咕,似乎是“色令智昏”之类的,又过片刻,手环嗡地一声轻响,代表着师挽棠的黄色小点在纯黑屏幕上轻轻闪烁起来,一条细线缓缓延伸开来,末端连接着沈晏的位置,殷南道:“我尽力了,秘境里面我没办法测量,你精神力也耗光了,我给你直线距离,至于怎么过去就你自己掂量吧,小心点。” 沈晏点点头,刚说完不用灵力,这会儿看着眼前五米高的大围墙,径直一点足尖,轻飘飘地跃了上去。 殷南:“姓沈的!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姓沈的充耳不闻,飞快地御物向前驶去。 师挽棠进入的这个秘境,有个看似对他没多大威胁的名字,叫“鬼影”,然而这家伙进来没有半个时辰心跳骤停,要不是后期有回升,忽上忽下地跳跃着,沈晏估计要当场捻碎那枚骰子,将人从秘境里强制拖出来。由此可见,掉以轻心要不得,这神墟秘境就是个成了精的老王八犊子,鸡贼得很,要想从它身体里薅羊毛,没流个滚滚浪似长江的血它是不会让你过的。 沈晏一边飞,一边打量着下方的情形。 说来奇怪,所谓“鬼影”,单听名字会觉得是个阴暗诡魅的地方,可事实上,这个秘境却是个清平盛世的城池,城中百姓安乐,他方才至此,已见得三四拨人,个个安逸祥和,怡然自乐,是很典型的“高gdp,慢生活节奏”型幸福城市,掠过一条长街时,下面还有人在迎亲,十里红妆拉得长长的,唢呐和锣鼓声喧嚣震天。沈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多看便看出了不对劲,街道两侧店铺门口,竟然摆满了各式各样形状各异的铜镜,怎么的?这年头的人已经臭美到这种程度了? 他心中觉得古怪,速度却不见缓,飞快地从这群人头顶上方掠过去,盯着手环上黄点的位置在一处城楼上落地。 站定的瞬间,他打眼一扫便愣住了。 眼前……挺热闹的,纪敏等鬼站在一处,忧心忡忡地望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大王”,左边的师挽棠满脸阴沉,双手叉腰道:“哪里来的冒牌货,本座的盛世美颜也敢剽窃,究竟使了什么障眼法?我看你简直是活腻歪了?!”右边的师挽棠忒地吐出一口瓜子仁,气极反笑:“你才像只成精的八哥,还敢抢我的词,偷得了本座的美色,可你得不到本座的气质,虚假产品就是虚假产品,没有半分本座的真传。” 沈晏:“……” 两人无论神态、气势、甚至连翻白眼的角度都一模一样,脚下还不约而同地掉了一只鞋,难怪纪敏他们分不出来,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这时右边的师挽棠不知嘴碎了什么,左边师挽棠突然满面怒容,撸起袖子就要开打,右边那位自然不甘示弱,两人手掌一挥,连灵力的颜色和强弱都不差分毫。 沈晏觉得头秃。 他忽然上前一步,纪敏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立即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大王,大王沈晏来了!” 这嗷的一嗓子,两个师挽棠都停了,齐刷刷以微妙又带点期待,期待又有些别扭的神色看向他。 沈晏:我看他没什么事,现在走来不来得及?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在两个家伙灼灼的目光中,率先望向左边那个。 右边的当即就怒了,嘴唇一张便要斥责,但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巴巴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直勾勾地用冒着火焰的目光凝视着沈晏的后背,妄想用目光将他烧成一堆焦炭好解心头之恨。 沈晏斟酌了下,方才开口,却是彬彬有礼的口吻:“能烦请你将腕表解下来吗?” 左边的师挽棠下意识照做,解下之后,沈晏却将它捏在手中,稍稍用力,顷刻间便成了一堆湮粉。一抬头依旧是那温和疏离的语调:“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我不动你,但你最好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譬如说,你究竟是谁?” 左边的师挽棠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沈晏,你有病啊!我是真的,他是假的!” 沈晏微微挑起眉,惊奇地发现:这个冒牌货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冒牌货。 沈晏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环,上面的数据在另一枚腕表毁去之后已然恢复正常,师挽棠的心跳规律地闪烁着,他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殷南制作的腕表中,有几样非常特殊的材料,除却本土之物,还有用现代科技合成的金属材料,尤其是那枚定位器,旁人无论如何也复刻不得,想来另一枚腕表其余部分确实制作得非常精良,与原品极其相似,这才影响了输入端的数据收集,有了先前心脏骤停又忽高忽低的情况。 他微微退后一步,似乎认定了他是赝品,不想有过多交集,右边的师挽棠这时反应过来,迟疑着问:“你……你怎么知道他是假的?” 对面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家伙闻言差点气红了眼:“沈晏你瞎了吗?!你,你,你给我滚一边去,不会认就别瞎比比!” 师挽棠一听不得了啊,他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护短,当即叉着腰反驳:“谁滚?谁滚,你个不要脸的才滚呢!要不是看在你跟我长得一样的份上,他刚刚就削你了!你凭什么吼他?!” 眼看着两人又要“厮杀”起来,沈晏赶紧朝纪敏使了个眼色,在一旁围观的鬼下属顿时一拥而上,半哄半强迫地把那人拉走了,师挽棠撸着袖子要往前冲,被沈晏拦腰抱了回来,他脚丫子不甘心地在空中踢踹着,嚷嚷道:“沈晏你别拦我,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让我削死那丫的王八羔子!还有胆用我的脸招摇撞骗……” 沈晏轻而易举地制住他张牙舞爪的四肢,“好了,不生气不生气,你鞋呢?先把鞋穿上。” 师挽棠低头看了一眼,又在周围看了看,见没有,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另一个“师挽棠”远去的方向甩锅:“肯定是那王八羔子偷走了!他的龌龊之心路人皆知,不仅觊觎我的脸,还看上了我的鞋!好哇,他果然对本座怀揣不轨之心,沈晏你别拦我,我要跟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 沈晏无可奈何地把他抱到旁边的美人靠上,头疼道:“不要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又把鞋跑丢了?” 师挽棠断然道:“没有,不可能的事,本座这样的人……沈晏你怎么在流血?” 沈晏正蹲下身去,看他脚上剐蹭出来的伤口,忽而被他摁住了肩膀,鬼王大人的脸色骤然由晴专阴,咬牙道:“你后背上……全是伤,沈晏,你跟野兽打架了吗?” ……可不就是野兽嘛,沈晏轻轻地笑了笑,“皮外伤而已……嘶,师挽棠,你谋杀啊!”他才说没事,便猛地变了脸色,因为师挽棠一爪子按在他肩头的伤上,沈晏倒吸着凉气把他的手捉回来,又气又恨地在他额头敲了个爆栗,“我看你是傻了!” 师挽棠定定的,有半晌没说话。 “沈晏,”良久后开口,却有股莫名的意味,“你进入的不是这个秘境吧?” 沈晏的动作微微顿了。 “你为什么能跨越两个秘境?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我与那人的真假?为什么浑身是伤害要来找我?为什么……要关心我穿没穿鞋?” 前两个问题或许是单纯的疑问,到第三个却变了味,师挽棠就差没直接问他,你是不是对我别有用心? 沈晏思来想去,这四个问题中他能回答的也就第二个,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将他松垮垮的衣襟束好,轻声道:“说了你也不懂,这是科学的力量。” 师挽棠确实不懂,换做以往,他便是不懂也要占个口头便宜,现下却只是勾起一边唇角,冷冷笑道:“我是不懂,沈晏,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旁人永远也猜不透你心里在想什么,高兴的时候能将人哄到天上,不高兴了转身就走,你哪儿来的回哪去吧,这尊大佛我供不起。” 沈晏:“……” 师挽棠说完,一下停留都没有,径直往纪敏等人的方向而去,沈晏有心想拦,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 “哈、哈、哈。”殷南冷漠的嘲笑声从耳铃里传来,“事实证明,哥,像你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是不配拥有媳妇儿的。” 沈晏:“……未必你会?” “哈。”殷南又做作地笑了一声,“遥想当年,追我的人从京都排到法国,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我独特的人格魅力以及优秀的性格。” “那眼下这种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做?” “哈。”殷南一下都不带停的:“当然是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用心感化必要时候奉献身体也不是不可以……” 沈晏:“……你会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殷南也是个比较钢铁的女人,她是真的会个屁哈哈哈哈啊哈哈 第30章 复制 师挽棠带着鬼殿的人远远走在前头, 沈晏慢悠悠的尾随在后,鬼王大人现在怨气大怒气大哪哪都不高兴,他也不好非要去触他的霉头。那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赝品被夏霸天几人好好地“挟持”在末尾, 显然是打算盘问一番,纪敏等鬼肯定是分不出真假的, 即便沈晏信誓旦旦, 即便师挽棠一再跳脚强调,他们还是不敢对另一个“师挽棠”太过分,深怕以后事情反转被大王记小本本。 沈晏跟了一会儿,那个冒牌货渐渐便有些烦躁了。 在此之前, 他的行为举止, 脾性语气都与真正的师挽棠别无二致, 甚至记忆都分毫不差地复刻了下来——纪敏途中试过几次, 每个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 连细节也叙述得很妥帖, 不像是死记硬背的, 倒像是原本便活灵活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只是时间线稍显混乱,似乎许多记忆还没有捋清, 但大多数人来说提起往事的时候回忆片刻是很正常的反应, 所以他看起来依旧没有任何漏洞。 真正的师挽棠这会儿被街边的铜镜吸引了注意, 他把白净的小脸蛋贴上去, 一会儿理理衣领, 一会儿捋捋头发,仿佛是在专心致志地欣赏自己的盛世美颜,纪敏却清晰地捕捉到他一直往后面瞥的目光,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 瞧见一抹一闪而过的雪白衣角。 纪敏:“……” 这两人简直绝了。 他没说穿,只是悄悄上前一步,趁着师挽棠不注意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挪了镜子的方向,结果手还没缩回来,就被眼尖的鬼王大人拍了一巴掌,对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且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摆回原来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却照不出他想见的那个人了。 纪敏:“他已经走了。” 师挽棠毫无防备,脱口而出:“什么?!走了?谁让他走的?” 纪敏:“大王你不让他跟着吗?” 师挽棠:“他可以偷偷的呀!” 纪敏:“……” 师挽棠特不忿地低头看了一眼,白净的小脚丫虎头虎脑地晃动着,他嘟囔道:“我还没穿鞋呢……” 纪敏:“如果大王需要的话我可以……” 师挽棠立刻变脸:“谢谢不需要。” 纪敏:“……”果然是孩子大了不由娘。 他们心心念念的沈晏此刻在一家成衣铺里,进门便要了一件滚金边的狐领披风,在店内转了三圈后,又要了一双软底丝履,想了想觉得不够,再称了一斤毛线并二两棉花,结账的时候他扫了眼店内正常数量的铜镜,问老板:“方才走过街上,大大小小的铜镜布了一路,酒楼食肆这些地方也有,你们城里缘何有这么多镜面?” 店家答:“习俗。” 沈晏便问:“习俗的话,应当整座城使用的镜面都比旁的地方多,为何成衣铺子里只有正常的数量?” 沈晏紧盯着他,店家却浑然不觉似的,笑眯眯答:“习俗。” “……”沈晏眯了眯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又接连问了两三遍,都是同样的问题,意思相同只是替代和改换了词汇顺序,店家的答案却每个都不同,而且从始至终笑意亲切,像是没感觉到沈晏在发难似的。 沈晏:“镜子。” 店家:“习俗。” 沈晏:“为什么这么多?” 店家:“多?嗨呀,我们店的衣裳确实是多,不是我自夸,咱们铺子的衣裳绝对是城中数一数二的,你看这料子,这做工……” 他不是在转移话题,只是他捕捉到的关键词对应的答案就是这个,几轮问下来,沈晏心中渐渐有了底,但疑窦也越来越深,他感觉这里的人就像游戏里的NPC,或者某个软件的智能客服,几乎没有自主思维,只会机械地说着对应的话语,做着日复一日的动作。 他很快提着东西离开成衣铺子。 街上的铜镜连绵不绝,每个角度不同,整个城中,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被藏在各处的镜子照射着,像一双双暗中窥伺的眼睛,盯得人头皮发麻,沈晏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用处,特意走了两三条长街,观察了每个镜子的摆放,待他脚步匆匆地绕过一排民居,要从小巷里穿行而过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步伐猛停,瞳孔骤缩,整个人像是被天外而来的一把重锤凶猛地锤了一把,从里到外震荡不止。 ……那是“沈晏”。 “大王别照了他不在。”纪敏第三十八次忍无可忍地提醒师挽棠,成功止住了他要往镜子面前走的脚步,后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为缓解尴尬,他摸出一把花生来慢吞吞地剥着,朝纪敏摊开手,“给我钱。” 纪敏:“……给我一个正当理由。” 师挽棠并不正眼看他,只是咔吧咔吧地嚼完花生,重复道:“我要。” 纪敏很想狠狠心说不给,但见师挽棠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糖果铺子,心里倏忽一下就软了,他叹了口气,心道儿女都是孽,从怀里摸出一小袋金叶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拆开,以交托亿万资产的肉痛表情拿起了一枚,放到师挽棠手里,叮嘱道:“省着点花,大王,鬼王殿今年的开销就靠这些了……” 他话还没说完,师挽棠手心一拢,揣着金叶子三两步上了台阶,在纪敏震惊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经过糖果铺子,一头扎进了旁边的药铺。 纪敏震惊之余,以为他家大王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伤痛,连忙跟上前去,还没进店里,就听见明朗的少年音蹦豆子似的:“外伤药……对,要效果好的,淤青?没有,就是皮肉伤,那种动物爪子抓伤的,深?挺深的,血流了一背,看着都疼。不用止血,他早就干了,你能不能给我开点止疼的药,怕疼?不不,他不怕疼……我心疼。”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师挽棠又补充道:“内伤药也给我拿一点,都拿最好的,最贵的!” 纪敏木然地站在门外面,良久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正要下台阶,却忽然听到一旁等候的下属群里传来微微的躁动,循声望去,被羁押的那个假冒“师挽棠”甩开了几个摁着他的下属,原地转着圈,眉头紧紧皱着,仿佛有满心满眼的火气无处发泄。 纪敏心头一跳——不对了,大王虽然常年处在生气和生气的路上,但他鲜少会这样躁郁,这种没由来的怒火更是见所未见,这个人究竟是真是假已经不言既明,可他更奇怪的是他的状态,像是有什么不可抗力极力影响着,令他的身体从骨缝里烧出了一把火,使得他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无法控制。 这个念头刚落下,“师挽棠”忽然眼神一凝,整张脸都冷肃下来,他看向刚从药铺出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的师挽棠,猛地向前一步,两指一擦,一道阴损且措手不及的杀招便向他掠了过去。 师挽棠后知后觉地抬头,愣愣地瞪大眼睛—— 同一时刻,民居小巷。 眼前的人白衣黑裤,利落的短发软软地搭在前额,黑发下的眉眼温润如玉,眼尾微微提起,总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带着笑,看之便让人心生亲切,他戴着金边眼镜,五官俊朗,就像大学里温和可亲的年轻教授,这是一张沈晏再熟悉不过的脸,也是沈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打扮,他穿书的前一刻,身上的服饰就跟这一模一样。 ——这是“沈晏”,一只来自22世纪、老谋深算、心思深沉、以温和和柔软伪装自己的老狐狸。 “……” 电光火石间,沈晏忽然明白了什么。 对面白衣黑裤的“沈晏”微微歪了下头,他眼神还是茫然的,老半天没有吭声,像是在消化忽然之间一股脑塞进识海里的巨大信息,沈晏试探着问了他一句话,他果然唰地绷直了肩背,满眼都是警觉,状态跟沈晏突然发现自己穿书的那日如出一辙,他不回答,只是防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过了半晌,或许是他终于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沈晏的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古怪地问:“……沈,晏?” 没有什么比问一个长得完全不像自己的人是不是自己更奇怪的事了,“沈晏”说完便不自觉地扭动了下脖子——这是他感到尴尬或者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 沈晏注意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动作,皱着眉心垂下眼睫,缓缓地思忖着什么。 两人尴尬而沉默地对峙着,良久,先开口的却是“沈晏”,他望向四周,慢吞吞地梭巡了一圈,“……师挽棠呢?” 沈晏霍然抬眼,就像被踩了逆鳞的龙,浑身的鳞片都炸起来了。“沈晏”看着这样的他,好整以暇地抬了下眉梢。 “容我跟你解释一下事情的因果。”沈晏道:“这是这个世界里一个特殊的秘境,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它的能力应该是‘复制粘贴’,你可以理解为它复刻了我们的基因以及记忆,还包括我们躯体外包裹的一切事物,并且在某一时刻像培养胚胎细胞一样地把我们制造出来,人的性格组成基本由两大块决定:基因和经历,所以当你拥有跟我完全一样的DNA并被赋予了相同的过往以后,你几乎跟我一模一样,是一个接近完美的赝品。” “沈晏”并不赞成,“你的意思是我是克隆体?不,若是如你所说,过往是完全相同的,那你与我此刻的记忆也应该是完全相同的,我们之间并没有区分虚实的决定性证明。所以我并不认为你才是本体,相反,我认为我才是那个真实的。” 沈晏道:“这很简单,秘境通过铜镜从我们身上提取遗传物质和记忆段落,然后再把记忆段落注入到复刻体的大脑皮层当中,这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就是说记忆一定不是同步更新的——你记得你从街上拐到巷子里来时经过了几个铜镜吗?从巷口到这里又走了多少步?”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冷静道:“我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沈晏最大的情敌来了沈晏:既生瑜,何生亮? 第31章 主动 “……” 这次“沈晏”没有再反驳,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一推金丝眼镜,笑了起来, “好吧,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沈晏:“不是或许, 别的复刻体或许很难区分, 但你我,你自己不会照镜子吗?你的记忆告诉你你现在在沈晏的身体里,可是你看看你长的是谁的脸?” “沈晏”完美抓到重点:“别的复刻体?你指的是师挽棠?” 沈晏后背的毛又炸起了一片,他冷着声音道:“不用你管, 克隆体比原体寿命都要低很多, 你都不算克隆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不用浪费这个时间来操心别人的闲事。” “……” “沈晏”默了下, “你讲点道理, 是你对他异常关注, 这才反馈到我身上来的。”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蹙起了眉。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左右扭了扭脖颈, 满脸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 我突然, 很想揍你。” 沈晏:“???” “沈晏”:“我在试图克制,但有些难,我猜测是这个秘境在作怪,就像有人在对我作心理暗示, 让我立刻杀了你,这种心理暗示在动摇我冷静的思维,令我的理智逐步崩塌……这让我很不高兴。” 显然,即便知道并且接受自己是个复刻体,“沈晏”也并不打算成为谁附属的存在,他将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灵魂个体,所以在发现违背自身意愿的影响之后,他感到非常的不悦,并且正在竭力屏蔽掉它。 沈晏愣了片刻,猛然意识到什么,“糟了!” “哗啦啦……” 迎面击来的灵力令师挽棠本能地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装进乾坤袋的瓶瓶罐罐失手摔落在地,炸开一地白瓷,他仓皇地甩了个防御决,眼前竖起一层半透明的黑色幕布,两股几乎同样强横的灵力相撞击,自然是游刃有余的那个更占便宜,防御决迅速溃败,师挽棠被迫抗下剩余伤害,人站在原地晃了晃,脚下没站稳,光裸的脚掌直接踩上一块尖锐的碎瓷,他当即“嗷”了一嗓子,疼得眼泪汪汪。 “大王。”纪敏喊了一句,面色微凝,连忙动身迎上,可对面毕竟是“师挽棠”,他若是打得过,早该光荣上位了。 眼见着纪敏夏霸天等下属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回来,师挽棠忍痛调动灵力,刚站直了身子,还没使力,脚心处钻心的疼直冲天灵盖,他立即蹲下身去,刚升起的一点点战意立刻被疼痛击败了。 “我操……疼死老子了。” 他退缩着片刻的功夫,“师挽棠”已经瞄准机会,并指为刀,直直地向他刺来,只听纪敏厉喝一声,那两根无比熟悉的白皙手指已经到了额前,裹挟而来的微风掀起他鬓角的发丝—— 叮—— 一声轻响,像是雄浑灵力击到了什么坚硬物体上,师挽棠来不及抬头,只有一抹寒光从眼前掠过,笔直地插入他身侧的地面,尾端还在嗡嗡作响。 ……是一把小巧的袖刀。 师挽棠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盯着看的两秒间隙中,匆匆赶来的沈晏已经将“师挽棠”打晕过去递给纪敏。头顶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挡住,白衣黑裤的青年安静地低头看他,目光在他不断流血的脚掌上定了几秒,略作迟疑,接着便在师挽棠怔愣的眼神中伸出手,似乎想将他搀扶起来。 师挽棠又不认识他,当然是本能地避开,白衣青年愣了愣,旋即好笑似的摇了摇头,眼中浮现起他非常熟悉并且为之神魂颠倒的温柔色彩,“你流了很多血,不疼吗?我只是扶你到那边坐下而已。” 也就是这个像极了沈晏的瞬间,师挽棠立刻心神失守缴械投降,怔怔地被他拉起来,青年稳稳地握住他两边肩头,协助他从满地的碎瓷间走出来,师挽棠单脚蹦跶着,摇摇晃晃,乍一看就好像“柔弱可依”地偎进了青年的怀抱,沈晏扭头看见这一幕,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师挽棠。”他看起来有些生气,泼墨般的眉峰像山川一样拱起来,中间三道深深的褶皱,这是十分难得的,在许多人的认知里,沈晏除了有些冷淡,一直是一个脾气好得过分的人。他没用多大声音,师挽棠却给他喊愣了一下,下意识举起手不动弹了,沈晏颇低气压地睨了他身边白衣的青年一眼,警告意味浓郁。 他快步走了过来,第一反应似乎是斥责,但在师挽棠圆滚滚还没回过神来带着茫然的眼神里,他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沈晏觉得自己早晚得被他吓死,“刚才为什么不躲?” 师挽棠眨了眨眼睛,骄矜的气势渐渐在他身上复苏,鬼王大人一把撩开自己的裤腿,露出鲜血淋漓的脚丫子,“沈晏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我怎么躲?脚快废了都,真当我是铁打的啊!” 深可见骨的伤口刺得沈晏目光一闪,他微微皱起眉,问:“除了脚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 师挽棠冷笑一声:“切,除了这个我自己没站稳作出来的伤口,那王八犊子还能伤到我哪里?” 沈晏不赞同又有些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弯腰蹲下,仔细检查片刻,确定没有刺穿经脉。他站起身来,稍稍犹豫了一下,果断伸出手,揽住了师挽棠的腰肢。 “草草草草草!沈晏你怎么耍流氓呢!” 鬼王大人悬着一只脚,耳根子通红,色厉内荏地怒斥道;“禽兽!” “……”沈晏试图解释,“我只是想抱你过去……” “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沈晏难以言喻地瞧了他片刻,终于自暴自弃,一手卡住他的腿窝将人整个打横抱起,一边走一边附和:“是啊,鬼王大人貌美如花,这便宜不占真是可惜了。” 师挽棠猛地抬手捂住脸,严肃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光天化日,有辱斯文!” 沈晏都懒得反驳他,自然也就错过了他蔓延到脖颈的红晕,师挽棠觉得自己耳根子快要烧起来了,脸上也仿若起火一般,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沈晏的怀抱与他这个人截然不同,舒适得像是冬日里置身熨帖柔软的被窝,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冷檀味,凉凉沁沁的,有种古雅的大气感,师挽棠第一次觉得,男子熏香倒也没有那么令人不适,沈晏这样淡淡的味道就刚好。 沈晏抱着他走进医馆,面对着药童和大夫怪异的目光,师挽棠过了脸红心跳的那一阵,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他扯了扯沈晏的衣领,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然后小小声地道:“打个商量……你把我放下来呗。” 药童正在拿药,沈晏就这样笔直地抱着他站在柜台面前,一点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为何?” “你这样抱着我很没有面子的。” 沈晏:“那你要自己走吗?很疼的。” 师挽棠:“……你不能背我吗?” “不能。” 师挽棠直起脑袋,满脸疑惑,“……为什么啊?” 沈晏道:“我也很疼啊。” 师挽棠愣了一下,余光瞥见他肩头干涸的血迹,猛然反应过来——他也是一背的伤在奔波啊。 “……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处理一下?你以前不是很爱洁的吗?连我碰你一下都不乐意。”他抿抿嘴,心里头各种不是滋味。轻轻伸出指尖想碰一碰,却又怕弄疼他而小心翼翼地缩了回来。沈晏扭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盈盈的,“怎么?心疼了?” 师挽棠垂下头去,嘴硬道:“疼你个鬼。” 沈晏道:“无碍,伤口不深,又没有感染,等帮你包扎完,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 “……”这下,师挽棠心疼得连手指都蜷缩起来了。 他无疑是喜欢沈晏的,螺旋升天爆炸式的那种喜欢,这个人疼他怜他,在意他的口味,费尽心思横跨两个秘境来找他,生怕他受一点伤害,他觉得沈晏肯定是喜欢自己的。可惜有的时候喜欢并不是决定一件事情的关键,他们之间横亘着银河天堑,师挽棠并不明白那道天堑是什么,但他能从沈晏的眼神中看出来,那是他们迄今为止的感情,还完全不能撼动的存在。 他并不懦弱,相反,他有时孤勇得有些冒失,他可以勇敢无畏的向沈晏剖白心意,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走那九十九步——只要他能对他展现出那么一丝丝的松动,哪怕只有一丁点,他都愿意飞蛾扑火地扑向这个人。 但沈晏没有,他坚定得没有丝毫破绽,他的喜欢和他的坚定完全不冲突,即便他眼中情意日渐增长,即便他转身的时候看师挽棠的眼神那样不舍,他离开的步伐都决绝得不会停顿一下。 这就是沈晏,一个矛盾得令他没办法靠近的人。 师挽棠懈怠地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他突然就不想顾忌那么多了,不管未来如何,不管这个人苦苦坚守的究竟是什么,他不必再逼沈晏说出那句喜欢,不必因为他隐忍的疏远而不敢上前——他要想抱就抱,想亲就亲,想见他就光明正大地说想见他。 哪怕没有结局。 沈晏还当他是累了,手里提着药童拿的瓶瓶罐罐,艰难地掀开内间帘子,“还得等一会儿才能睡,上药的时候会有些疼,师挽棠,你忍着些。” “忍不了。”师挽棠半阖着眼,疲惫地倚靠在他胸前,“沈晏,我最怕疼,这伤口好深,我刚刚都疼得哭了。” 似乎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脆弱吓到了,沈晏半晌没说话,良久才有清冷的低笑声响在耳畔,“别怕,我轻一点,如果实在疼的话你告诉我,我给你吹吹。” 师挽棠掀开半缝眼帘子睨了他一眼,无语道:“那是脚,你倒也不必这么重口。” 沈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刚把他放到太师椅上,正要拿药棉蘸取药液,师挽棠不由分说地勾住他的脖子。 “你等一下。”他的声音软乎乎的,跟平时动不动就要炸毛的语调不太一样,像在撒娇,又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沈晏,你过来一点,我跟你说个事。” 沈晏不解其意,却仍旧听话地将耳根凑了上去。 师挽棠:“再过来点……” 沈晏皱起眉,微微偏头,正要询问何意,唇角忽然贴上了一抹柔软微凉的事物。 ……那是师挽棠的唇瓣。 这个吻毫无技巧,触之即离,罪魁祸首似乎并不非常认真,他只是将这当成某种发泄的途径,或者是醉梦中的一捧荒唐,从始至终并不睁眼,亲完了就缩回椅子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甚至还有些懒洋洋地对他说:“行了,上药吧,应该不疼了。” “……” 沈晏沉默不语,呼吸良久才喘息一次,他的手放在椅子的两侧,渐渐指节泛白,这个人总是冷静自制的,即便师挽棠主动将窥伺的猛兽放了出来,他也能不动如山地将其压回心底,只是这次可能需要一点时间,这头猛兽……有点不受控制了。 师挽棠闭着眼假寐,他能清晰地听到耳畔粗重而低沉的呼吸声,靠得极近,沈晏与他的距离不超过一指,他甚至能感受到肌肤靠近时炙热的温度,他不敢睁眼,却也忍不住期冀着什么。结果沈晏直勾勾地瞧了他半天,最后只是隐忍而克制地摸了摸他鬓角的碎发,像是某个亲昵又爱惜的宽慰方式。 沈晏绷紧下颌线,用力地闭了眼,再睁开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拿药。 师挽棠在他身后,幽幽地睁开眼来,有那么一刻,他对沈晏某些方面的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晕,我写的时候自己也晕哈哈哈,带“”号的是复刻体,没带的是真人,可能还要晕个几章,大家将就一下。感谢在2020-09-12 17:54:11~2020-09-21 22:2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断水流 5瓶;哈啊哈 2瓶;浅浅暮泽、我就随便看看、小九不卖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上药 上罢药, 师挽棠窝在椅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沈晏取出才买的披风,一点一点裹蚕宝宝一样把他裹起来, 然后又细致地给他套上鞋袜,做完这一切, 他凝视着师挽棠沉睡的面容, 头疼似的拿指腹抵住了太阳穴。 “这可真是,乱套了……” 沈晏忍不住苦笑,殷姑娘显然很了解他哥的性子,风平浪静了才敢冒出来讨嫌, 学着沈晏的语调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状若深沉地道:“成年人的爱情, 真是复杂得让我无法理解呢。” 沈晏动作一顿, 他约莫是以为殷南半天没吱声, 应该是忙别的事情去了, 这会儿耳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被窥探的不适感顿时萦绕全身,浑身汗毛像刺猬一样,本能地倒竖起来。 殷姑娘隔着铃铛, 并不能直观地感觉到危机来临的气息, 在沈晏问她听见了什么的时候, 竟然悍不畏死地调侃道:“听到你们打情骂俏, 恋爱的酸臭都要溢出来了!刚刚那么安静, 你们是不是在干什么龌龊的事?你别否认,我发誓我绝对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就行此苟且之事,哥你让我以后怎么看你, 鬼王大人是笨了点,但你也不能仗着他笨就这样欺负他啊,人家大好的男孩子,清白很重要的!” “……”沈晏道:“你遗嘱写好了没有?” 殷南:“啊,什么?” “遗嘱。”沈晏淡淡道:“我刚毁了鬼王大人清白,决定以亿万家产作为补偿,桂花,你为嫂子做贡献的时候到了。” 殷南大概是没料到他还真敢承认,安静了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晏:“我把他睡了。” 殷姑娘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真敢问,一个真敢答,殷南震惊之余,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沈晏,你现在睡了人家……你到时候走了,岂不是拔吊无情?!你好渣啊!” 沈晏:“你还真……” 殷南喃喃自语:“万一你走后他怀上小宝宝怎么办?那你不就是抛妻弃子?” “……”沈晏道:“殷桂花同学,男孩子是不能怀小宝宝的,你生理课白上了吗?” 殷南沉默片刻,冷漠地“哦”了一声:“对不起啊,最近看了不少ABO,差点忘了这是正常的世界。” 沈晏:“再见。” 他冷酷地说完,果断将耳边的通讯设备关机。 师挽棠睡得很香,沈晏不去扰他,自己找药童要了一些外敷药和一盆清水,转身的时候瞥见外面乌泱泱一大群人傻站在原地,想了想又出去一趟,给纪敏等人指了个碰面的客栈,师挽棠伤势不重,何况沈晏看着,天塌下来都能给他圈出安全的一亩三分地,纪敏点了点头,依言带着众下属去客栈落脚了。 很快,原地就剩了“沈晏”一人。 沈晏对他观感十分复杂,按常理来说,他这样理智至上的人并不应该排斥一个有自主意识的复刻体,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这个家伙的存在,能将他们破开秘境的成功率提升到八成甚至更多,沈晏庆幸他与自己相像,也别扭于他与自己过于相像——他拥有自己对身边人的一切情感,也拥有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性格,这样的相似会让沈晏接触过的一部分人模糊两者的区别,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卸下防备,这是沈晏极其不愿意看到的。先前师挽棠不由自主的松懈,完完全全地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率先开口的却是“沈晏”:“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他双手抱胸,云淡风轻,眉目气质几乎与沈晏如出一辙,沈晏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垂目道:“你应该知道,他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别靠他太近。”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沈晏”神情淡淡的,不置可否:“核心的问题分明是出在你身上,是你管不住自己的心,再者,从我们分离成两个人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只能说我继承了你的一切,但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我不是命令你。”沈晏了解自己,也知道怎样的谈判方式更能说服他,他心平气和地道:“我隐瞒了他很多,我的身份来历,过往始末,这些人与人相处间最需要坦诚相待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法告诉他,你有我的记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偏激的人,这些隐瞒是引燃矛盾的□□,终有一日会使他像火山一样爆发。我的时间有限,没办法把这些矛盾处理得完美无缺,你至少不要给我增添负担,师挽棠他不是不聪明,他只是不爱想事,你不能把他当傻子糊弄,接触多了,他一定能发现端倪的。” “沈晏”轻轻垂下眼睫,似乎在沉思,末了来了一句:“你的时间有限,那我来接手岂不正好?” “……沈晏。”他忽然非常认真地唤了对方的名字,以一种无比郑重的姿态,“我没有时间,你也没有,你是秘境特殊能量营造的产物,如果你离开秘境,一定会灰飞烟灭,你陪不了他一辈子,没有什么比满怀希冀却被对方亲手掐灭更痛苦了,如果是这样,你不如一开始就别靠近他。你知道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那很疼的。” 这次“沈晏”沉默了更久,空气几乎要在这样的岑寂下凝结了。 良久,他轻轻一推金丝眼镜,回了意味不明的四个字:“我知道了。” 沈晏微微皱眉:“你不信我?” 他微微一笑:“唔,也不是不信,不认吧,如果注定宿命是消失的话,那将我们造得这么有血有肉做什么呢?” 沈晏:“随你吧,你要去送死,我也不想拦你。” 白衣黑裤的青年忽而抬头,望着城池上方澄碧澄碧的蓝天,秘境中的天空美得有些虚伪,阳光凝练如洗,投射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散发着宝石一样的色泽,他眼神平稳地掠这片令人心动的天地,说道:“当年那样黑暗的时节都熬过来了,我凭什么不为自己去争一争呢?” 沈晏倏然怔愣了。 “……沈晏。” 不知过了多久,沈晏被身后的呼唤吵醒,从沼泽一样的回忆中渐渐抽离出来。 他循声望去,师挽棠裹着松松垮垮的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门口,刚睡醒的眉眼带着明显的倦意,他甚至张扬地打了个哈欠,眼里水雾弥漫,看起来浑身是刺,却又好像软得可以,沈晏千般沉重万般压抑,就在这一个哈欠里,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了。 他走过去,一丝不苟地替他将衣服拢好,道:“怎么出来了?脚不疼了?” 师挽棠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蛮横地把自己藏进他怀里,哼唧唧道:“疼,当然疼,这不是看你不见了出来看看么?背上的伤怎么还不处理?打算留一辈子当男人的勋章啊?” 沈晏没舍得推开他,低低笑了起来:“忘记了,先进屋去吧,你的脚不能久站。” 师挽棠“唔”了一声,顺理成章地朝他张开手。 “……” “怕我?今天抱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沈晏半晌没动静,师挽棠掀开眼帘子挑衅地打量他两眼,故作轻蔑地道。 沈晏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啊,头疼死人了……” 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把他横抱起来,师挽棠这下满意了,双手勾着他的脖颈,吧唧就是一口香吻。 “……” 沈晏脚步顿了下,神色不变。 师挽棠大为不满,疾声厉色地指责他:“沈晏你是不是不行?!” “我行不行,你最好还是不要尝试。” 师挽棠:“……流氓。” 沈晏:“先流氓的是谁?” 师挽棠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反正不是我。” 沈晏失笑,倒也不与他争辩,将他放到椅子上之后便沾湿布巾,准备擦拭伤口的血迹,衣服刚脱一半,师挽棠“嘶”了一声。 “……你伤口和衣服沾在一起了。” 沈晏试探着动了动,他对痛感历来都不太敏锐,没想到沈晏这具身体竟然也有这样的好处,布料与伤口黏住确实疼痛非常,但用清水湿润后还能忍受。他正试探着一点点地剥下,师挽棠紧张非常地嘀咕:“轻点轻点,肉要被撕下来了,沈晏我给你吹吹,不疼不疼啊,呼,呼……” 沈晏扭头一看,鬼王大人不知何时连人带椅一起挪了过来,巴巴地坐他身后看着他的伤口,仿佛不是伤在沈晏身上,是伤在他自己身上,整张脸都疼痛得皱巴起来了。 沈晏道:“……是我疼,又不是你疼,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师挽棠非常不赞同地看向他,“你不知道有一个词叫‘看着都疼’吗?你好好反思一下,你这动作属实粗鲁得没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自己有仇呢。” 沈晏挑了下眉,反手将布巾递给他,“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师挽棠气势汹汹地接过帕子,把宽摆大袖往上一撸,紧张地压低肩膀,“我来了啊,你忍着点。” 沈晏但笑不语。 “不得了不得了……这块粘住肉了,完了完了完了沈晏不疼不疼不疼啊……撕下来一半了,还有一半,啊啊啊啊我草草草……” “……” “这块我感觉不行,它很有可能会发炎,哦哦哦哦哦我操……吓死我了,差点给我扯得血崩。” “……” “坚持住,胜利就在眼前了,沈晏你相信我……别怕,别怕啊,嘶……” “……” 好不容易把整件中衣脱下来,师挽棠摸了把头上的冷汗,感觉命都没了半条。沈晏回头,无可奈何道:“师挽棠,你是复读机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晏晏子就是最温柔的! 第33章 腹肌 师挽棠是个敬业的好孩子, 脱完了中衣,正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迹,冷不丁沈晏扭过身来, 血迹斑斑的后背顿时就变成了白皙紧实的胸膛,再往下看, 从胸口到腰身的线条极其流畅, 腹肌紧绷匀称,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师挽棠措手不及之下,整个人都懵了。 “啊这……”这家伙紧张了就慌, 慌完了却又继续盯着, 甚至还伸出手想碰一碰, 沈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魔爪, 狐疑问:“你干嘛?” 师挽棠道:“……你这腹肌我咋看着那么假呢, 让我摸摸, 别是使了障眼法吧?” 沈晏紧紧地卡住他要往前的手, 气到笑了,“我在这个上使障眼法干嘛?师挽棠,你想什么呢?笨蛋。” 师挽棠不悦道:“怎么还骂人呢, 你是不是心里虚?不行我得检查一下, 免得你以后欺骗无知少女……” 沈晏顾不上后背的伤, 赶紧转身桎梏住他两只手腕, 咬牙道:“师挽棠。这年头谁没点腹肌, 你难道要每个人都去检查一下吗?不要胡闹……” 师挽棠努力挣脱他的桎梏,“怎么就都有了,我就没有,你们这些仙门君子都虚伪得很, 保不齐就为了一点所谓脸面搞这种花里胡哨的行为……” “……” “……” 两人双双噤声,沈晏盯着他,慢悠悠道:“你没有啊?” “什么没有我有我什么都有!沈晏我告诉你不带这么污蔑人的!”鬼王大人立即怒斥,顺道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严肃地表示自己确实“什么都有”。 沈晏乐了,顺势伸出手去,反客为主道:“来来来让我检查一下。” 师挽棠悲愤欲死:“你禽兽啊,光天化日就要脱人家衣服,沈晏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就想检查,脱不脱,不脱我自己动手了啊。” 局势霎时反转,师挽棠努力地避开沈晏伸过来的爪子,整个人缩在椅子和沈晏的包围圈里,咋咋呼呼好不可怜。沈晏轻而易举制住他乱踢的脚丫子,单手把住两个手腕,居高临下地笑道:“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师挽棠慎重地沉思片刻,问道:“如果我不让你看的话会怎样?” 这倒是把沈晏问倒了,他歪头想了想,道:“唔……倒也不会怎样,就是会有些难过。” “……操。”师挽棠木着脸指责:“狡诈,竟然使苦肉计。” 沈晏悠悠地摇头,惬意道:“不是苦肉计,是美、人、计。”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气氛忽然就变得微妙起来,师挽棠定定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感受着鼻息间温热的呼吸,两人姿势暧昧,气息交缠,好半晌,师挽棠忽然害羞似的微微偏过头,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颈,他垂着眼睛嘟囔道:“那,那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给你看……” 沈晏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抓住师挽棠手腕的指节微微一紧,良久的心理挣扎过后,他面不改色地并起食指和中指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唇,然后冷静地蹭了一下师挽棠的嘴角,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淡定解释:“飞吻。” 飞吻…… 飞吻?! 师挽棠愣了一下,旋即浑身的毛发都炸开了!他气得手指尖都在抖,指着沈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沈晏,你说,你是不是不行?” 沈晏已经能淡然地面对他的发难,脸不红心不跳地背下这个锅:“我不行,你有药吗?” 师挽棠看起来窒息得都要晕过去了,良久才掐着人中,苦哈哈地缩在椅子里,悲怆道:“造孽,造孽啊……” 沈晏静静地看他闹腾,等师挽棠终于从巨大的悲痛里走出来,他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闹够了吗?鬼王大人。” 鬼王大人生无可恋,鬼王大人不想理他,鬼王大人朝他扔了两个白眼。 沈晏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息道:“我背上的伤还在呢,刚刚沾了水,很疼的,你不管我了?” 鬼王大人听不得他这样说话,只好勉强支起胳膊,身心俱疲地从椅子里爬起来,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连接帕子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沧桑感。 沈晏一直扭着头,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唇角带笑,师挽棠这时若抬头,便能发现他的目光有多温柔,温柔得像是把毕生的喜欢都盛进去了。沈晏是很典型的感情匮乏的那一类人,不轻易动心,不轻易钟情,心中永远有一套清晰明了的感情交易标准,你予我一分,我还你一毫,丁点也不会多给你,可师挽棠这人没办法用具体的量词来衡量,他的感情纯粹得像一弯明月,不管你看不看他,只要他愿意,都会奢侈地将大片的月光洒在你身上。沈晏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在他沉重贫瘠的前半生中,这样生机勃勃、灿烂得让人热泪盈眶的家伙简直就像神的馈赠。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都向往光芒,这光不必干净纯粹,只要足够明亮即可。 师挽棠很细致地给他伤口处敷上了药,又一圈圈地给他绑上细布,期间无数次想摸摸他的腹肌,都被沈晏警惕地拦回去了。 打完最后一个结,师挽棠面无表情:“我是什么色狼吗?你这样防着我?” 沈晏不慌不忙地套上中衣,理好外衫,系好腰带,确定自己衣冠齐整师挽棠剥不开来,才幽幽道:“我就是防患于未然,毕竟这年头男孩子的清白可是很重要的,要是我不干净了,以后就没有女修愿意要我了。” 师挽棠满是凝重地思考了一下,斟酌道:“性别能不能不要卡那么死?” “……什么?” “如果有个玉树临风唇红齿白英明神武一表人才的男修愿意接纳你不干净的□□,你会答应跟他走吗?” 沈晏:“……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啧,”师挽棠过来人似的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并谴责:“矫情。” 沈晏笑着摇了摇头,不与他闹,俯身捞起他的脚丫子看了看,低声道:“差不多了,我们现在过去跟纪敏他们集合吧。” 师挽棠朝他伸出两只胳膊,沈晏却转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他愣了一下,问:“你要背我?” “嗯。” “你,背不疼吗?” 沈晏回过头,意味不明地将他上下扫量一番,末了摆出要赴死的壮烈神情,道:“相比这些小苦小痛,我更害怕我的胳膊会废掉。” 师挽棠:“……操。” 虽然师挽棠对于他有腹肌还嫌弃自己重表示非常不满,并且更加认定了他弄虚作假,但还是乖乖上了沈晏这条贼船,矜贵的猫儿似的趴在他背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他耳侧的黑色铃铛。午时刚过,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起来,路过一个扛着满草扎糖葫芦的大爷,师挽棠惊奇地“咦”了一声:“他不是儿子踩沟里火急火燎赶回去了吗?怎么又做起生意来了?”说完还特意看了眼天色,“这也没过多久啊。” 沈晏微微侧过头,作倾听状:“怎么说?” “哦,”师挽棠道:“我们进来的时候是凌晨,天还没亮,这老人家孤零零地在街上卖糖葫芦,我本来想买两串,结果手还没碰上签杆子,忽然有人急匆匆来喊说他儿子掉沟里了,这老人家自然是着急忙慌往回赶,我到嘴的糖葫芦就这么飞了。诶,你放我下来,我饿了,过去买两串。” 沈晏:“从我见到你开始你的嘴就没停过,鬼王大人,你肚子里装了个无底洞吧。” 话虽如此,却还是认命地上前,刚从兜里掏出银叶子,还未递出,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人,隔着老远便撕心裂肺地喊:“老李,老李,出事啦!你儿子拉人栽进水里了,你快回去看看吧!”老李惊慌不已地“嗨呀”一声,当下便顾不得做生意,一把扛起糖葫芦草扎,风卷残云般从两人面前卷远了,空气中还有残留的糖葫芦香甜气息,扬起的灰尘劈头盖脸砸了沈晏一脸。 师挽棠:“诶,你——”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糖葫芦从他眼前飘走,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的糖葫芦……” 沈晏神色却微微凝重起来,问道:“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凌晨啊。” “我是说具体的时间。” “唔,”师挽棠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肩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丑时吧。” “……十二小时一周期。”沈晏下了定论:“这里的人、事、物都在重复同样的生活轨迹,方才我去成衣铺子时就发现了,这些人物看似活灵活现,实则就是设定好程序的NPC,超过设置范围的,他们便只会用车轱辘话回应,换言之,这些人包括那些随处可见的铜镜,都是秘境的一部分,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机械性地执行秘境给他们设置的情境……他们甚至不需要睡眠,否则六个时辰一轮回这样的紧密周期,街上的人不可能是这样的状态。” 师挽棠在沈晏背上,缓缓挺直了身子,他用目光仔细地在街上梭巡一圈,正色道:“没错了,这条长街跟我在凌晨时见到的状态一模一样,不止是方才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伯,巷子里玩耍的孩童、被风卷起的酒招……还有灯笼,我说怎么那么奇怪,这城不仅镜子多,而且白天晚上都亮着灯,无论何处无论谁家,白天黑夜从不暗淡,有钱也不是这个烧法。” 沈晏看着老伯走远的背影,侧过头与师挽棠迅速一对视,两人反应空前一致,沈晏:“跟上他。” 师挽棠:“追上那根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沈晏:这年头谁没点腹肌? 师挽棠:老子我。 沈晏:…… 第34章 出路 师挽棠的“掉沟里”和传话之人的“掉水里”, 显然都不是完全准确的描述,真要说起来,应该是“栽河里”才对。 沈晏两人跟随着老李头马不停蹄地来到家中, 还未进门,只见得院子外面停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 制作精良, 但款式破旧,拉车的马儿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孤零零的车身像被抛弃的幼童,好不可怜地愣在门口, 马车的帘布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一看便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结合老李家儿子的遭遇, 不难联想前因后果, 沈晏把一直在他背上闹腾的师挽棠放下来, 后者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专心致志地开始听老李家的墙头。沈晏便绕着马车走了两步,发现各处都映着一个相同的图案,车篷顶、帘子上、甚至车厢内的小椅子, 这种疯狂输出的洗眼式logo让他很轻易地联想起现代的某些出租车公司, 还未等他验证, 师挽棠又一瘸一拐地蹦跶着过来, 手里举着一根不知什么时候摸来的糖葫芦, “搞清楚了,老李大儿是个那些达官贵人们拉车的,咱们可以简称他为车夫,今天晚上似乎是拉了一个要去林家的客人, 但那位客人赶时间,他赶得便快了些,途径河岸的时候打了滑,连车夫带客人再带马车一块儿掉河里去了,那客人现在还生死未卜呢,听说好像要赔钱,现在一家子都在里面哭天喊地。” 师挽棠嚼吧嚼吧把一颗糖葫芦咽了,又含进一颗,继续道:“这辆马车似乎是他向官家租赁的,隶属于他名下,现在马死了,他还得赔官家的钱,原本就负债累累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 沈晏:“那位赶时间的客人是什么身份?” 师挽棠嚼着糖葫芦,被灯火勾勒的眼珠格外黑亮,“这很重要吗?” 沈晏耐心地跟他解释:“秘境既然创造了一个这么大的情境,那这个浩大的情境中一定有一条主故事线,整个城池都是依托于这个故事线丰满起来的,就像小说一定会有一条主线剧情、一个绝对主角一样,我们身在秘境,暂时搞不懂它的意图,那只能将主线剧情作为突破口,找到一切事情的源头。” “……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就是觉得有点怪。 ”师挽棠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被他说动了,立刻转身,三下五除二爬上了老李家墙外的大树,动作之灵活,完全不像个伤了脚的人。 他听了一会儿,又翻下来,这次手中又多了一串糖葫芦,沈晏惊愕:“……你这又是哪来的?!” 师挽棠没理他,自顾自理着思绪:“说是林赵两家姻亲的赞礼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似乎还是赵家上了族谱的族老,为表敬重,老先生唱赞的路线和服饰都是赵家家主亲手操办的,千般细致结果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这会儿生了好大的气,派人将李家大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林家应该是宴宾的男方,我确实听到过唢呐喜乐声,要不去林家看看?算算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要到拜堂的时间了。” 沈晏抹掉他唇角的糖渣,叹息道:“先跟纪敏他们汇合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师挽棠点点头,两人于是揣着多出来的两根糖葫芦签往来路走去。 纪敏等鬼留宿在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排场大穹顶高,沈晏很轻易就找到目标,令他惊讶的是,“沈晏”竟然也在,随着纪敏等人一起,在客栈大堂等他。 白衣黑裤的青年一身温润气质,在一众小鬼中格外醒目,沈晏放下师挽棠,蹙起眉峰走过去,“你不是追求自由去了吗?” “沈晏”转过脸来,白皙俊朗的面容上有几道明显的蹭伤,沈晏这时看到,他手腕处露出来的皮肤里,裹了一圈渗血的白纱布,白色上衣还有一点被清洗留下的细微痕迹,但已然被熨烫地非常整洁,沈晏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无语道:“强迫症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沈晏”下意识伸手去推眼镜,只推到一片空荡荡,想起眼镜已经在方才的“自由斗争”中光荣阵亡了,他面不改色地蹭蹭鼻尖,说道:“刚刚接受到社会的毒打,秘境教我做了一回人,我打算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安分守己。” 沈晏倒了盏茶水,挑起眉梢,“不抗争了?” “沈晏”安详道:“不抗争了,我愿意留在这美好的幻境里享受余生。” 沈晏给他递了一杯水,不置可否。 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他再清楚不过,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心里却不一定在谋划什么小九九,这样的话听听也就罢了,当真的都是傻子,沈晏道:“你去城外了?” “嗯。” 通常来说,一个秘境的能量不足以令它创造出整个世界,所以这种半现实向的秘境为了保持真实感,方法有二:第一,用幻术,作用于闯入者的身上,创造出的幻境依闯入者心相而生,无论什么都能展现在你眼前,只可惜不够真实,若被施术者足够坚定,幻境不攻自破。第二种,耗费巨大的能源创造出一个真切存在的世外桃源,有人有故事,真实感是足够了,但这种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囊括范围的局限性,一旦走出这个局限范围,自然不受秘境限制。 沈晏之前就想过,这个秘境的边缘在哪里?若秘境创造的是整个城池,那城门是否就是出口呢? 果不其然,“沈晏”便去试了。 “城门确实是出口,但是防卫极严,不是人为的那种防卫……城外整个环境便是最强的阻拦者,从城门延伸出去,近五百米都是沼泽地,空气中的毒雾具有强腐蚀性,除此之外,还有像食人花一样的植物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你吞吃入腹,”“沈晏”抬指蹭了蹭眉心,“比军事基地还恐怖的军事力量,坚持不过一刻钟,五百米外有没有更多的危险现在还是未知,它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从城门出去。” “……”沈晏道:“猜到了。” “神墟秘境中的分化秘境,没有一个是好惹的,我从屠龙出来已经耗费了大量灵力,神墟的特殊性在于没有任何灵气可供吸收,并且从未停止过对闯入者的吞噬,即便五百米后什么都没有,我也撑不过去,况且我和师挽棠现在都有伤,要带这么一大群人出去委实不现实,只能另寻他法。” “沈晏”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指腹磨蹭着杯沿,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刚要说什么,忽然余光瞥到沈晏身后站着的师挽棠,他视线一凝,轻飘飘地在对方身上定了两秒,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师挽棠道:“方才找小二打听了一下,有些重要的线索,你听不听?” 他抱着一碟子芙蓉桂花糕,慢吞吞地啃着,像是吃饱喝足的小兽悠然地享受自己的饭后甜点,“沈晏”很有眼力见地站起身来,点头道:“你们且聊,我先回房了。”从始至终没有再多看师挽棠一眼。 沈晏对自己的自制力感到由衷的佩服,他深沉地目送着那家伙的身影走远,师挽棠一屁股坐在他身侧,有些奇怪地问:“他谁啊?” 这个人出现至今,师挽棠都没有问过他的来历,这是出于对沈晏毫无保留的信任。后者微微一笑,坦率道:“我。” 师挽棠:“哈?” 沈晏加重语气,“我的复刻体。” “……”师挽棠的点头从手指尖骨碌碌落到盘子里又从盘子里滚到桌上,他迟疑着将点心捡回来,一边用那种“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眼神质疑着沈晏。 “不开玩笑,你不觉得他除了外貌,其他地方都特别像我吗?” 师挽棠很认真地回忆片刻,“别说,我就觉得他的眼神与你特别相似,还以为你们关系亲近才这样的。” 沈晏无奈:“你也算与我相识多年了,见我与谁亲近过?” “……也是。”师挽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将这一消息消化片刻,忽然一惊一乍地拍桌而起,“吼!所以他也是冒牌货!沈晏你别担心,本座这就去帮你把他片成刀削面,绝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沈晏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的手腕,“干嘛去?” “片刀削面啊!” “……”沈晏道:“你先坐下,我也有点消息要与你说。” 师挽棠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乖乖坐下了。 “我们过来时经过许多间民居和店铺,也曾进去查探过,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古怪?” 师挽棠想了想,“你能不能给个具体的思路,我这样一点一点猜很累的。” 沈晏只好道:“除了铜镜,这个城池里还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细节——酒楼里的矮桌,桌上摆了两副碗筷却只有一把凳子;围棋盘上本该有黑白两色厮杀却只剩下了黑色;银铺里的手镯分明有一对,另一直却被外力损毁,无法佩戴。”他看了师挽棠一眼,娓娓道来:“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对我们进行着引导,包括复刻体们没由来的敌意,似乎有一双幕后推手,从头到尾都在刻意地将我们引入对立面。” “……如果把我们和复刻体们比喻成双生子,那这些细节就是在提醒我们,两者只能留一个。”师挽棠终于正色起来,张扬的眉眼带上了犹如古画卷般的沉淀色彩,他皱起眉,复又摇摇头,“可这不对,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那个秘境会特意指引闯入者突破之法的……它不是在搞我们吧?” “看眼下的情况,它确实是在搞我们。”沈晏一颗心缓缓落回了肚子里,他长舒一口气,头疼道:“你这不想事的性子,还真得改改,否则哪天被别人卖了都还帮忙数钱。” 师挽棠朝他翻了个白眼,“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小打小闹——我会努力向那个绝对的武力靠近的,一直到谁也伤害不了我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别出去了,你俩在这秘境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吧 第35章 往事 沈晏在客栈修整片刻, 便准备前往显然并不简单的林家查探,师挽棠腿脚不好,沈晏本没打算带上他, 奈何鬼王大人有自己的想法,愣觉着自己这是小伤, 男子汉大丈夫钢铁之躯无所畏惧, 结果才踏出客栈两米,就苦着脸捂住了自己的脚脖子,“……我草率了。” 沈晏只好又俯下身去,义不容辞地承担起鬼王大人的千金之躯, 待穿梭过两条街来到林府, 只见得门口的红灯笼红得能滴出血来, 地上铺了一地的鞭炮碎屑, 还有宾客人来人往, 十分热闹, 两人隐在门口的树荫下, 审视地看着这一幕,师挽棠道:“吉时该过了,怎么还在迎宾客, 不见新娘子的踪影?” 沈晏听着往来人叽叽喳喳的议论, 轻声道:“林家与赵家都是城中大户, 两家联姻, 是举城欢庆的大事情, 按理说赵家不该如此怠慢,迟迟不至拂了林府的面子,兴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为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两人避开人群绕到院墙外, 师挽棠甫一落地,便一撸袖子猴一样灵活地翻上了院墙,受伤的脚掌丝毫不能影响他发挥,沈晏被他拉上去的时候都还有些错愕,“……鬼王大人,你投胎的时候是不是走错路了?鄙人私以为畜牧道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师挽棠:“别你用了很尊敬的词汇我就听不出来你在内涵我。”他嫌弃地朝沈晏翻了个白眼,熟练地探头检查周围环境,缩回身来时,他揪掉头发间蹭上的一枚绿叶,轻声道:“我爬惯了,小时候家里管得严,拘着我不让随意出门,便常常溜出去,满大街撒欢儿乱跑,后来横遭变故,一个人流落街头市井,就不得不学会爬墙、摸钱袋这些‘基本技能’,说来你可能会不高兴,我摸钱袋,比爬墙还得心应手。” 沈晏很少听他提起童年过往,但这不代表他不好奇,事实上,沈晏对师挽棠这个人至今都充满着无尽的探索心,像刚来那会儿这个人张扬的喜怒哀乐紧紧吸引着他一样,他对师挽棠的兴趣经久不熄。可他也顾忌着师挽棠的心情,始终克制着不肯多提一句,只有等到他自己主动提起,有了倾诉欲望,他才能真正踏入对方心底最隐秘的领域。 “我不会不高兴,我也没资格不高兴,师挽棠,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不要太在意别人的想法,我很庆幸鬼王大人能够那么聪明,能飞快地学会那么多门‘看家本领’,这至少意味着,他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不会挨太多的饿,受太多的冻。” 沈晏侧头看他,是他惯常用的冷冷淡淡的表情,眼里却柔和得像是亮起了光,他轻轻拍了拍师挽棠的肩膀,安慰似的在他肩头落上了一点重量。 师挽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捉住他的指尖,像是找到了热源的小兽,凑到唇畔满足地一吻,他道:“我只在意你的想法。” 他最喜欢这样的沈晏,比天上的星星还温柔,看似冷淡,却永远能对旁人的苦处感同身受,并报以最大的宽容——当时在昆仑宫时,怎么就没认识这人呢? 若早些认识他,说不定师挽棠会对那个地方有一点好印象,他会记得雪凛峰的雪是白的,纯洁无瑕的白;旭日峰的花无论冬夏都姹紫嫣红地开着;寝房后山的温泉池子特别暖。 若我早些认识你,说不定我不会过得那么难。 指尖触到温热的唇畔,痒痒的,沈晏食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又被师挽棠紧紧地攥进掌心里,他问:“那你还记得你的故乡在何处吗?” 师挽棠:“这很重要吗?” “重要。”沈晏答:“出生地在每个人的灵魂里都会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它会告诉我你喜欢穿什么样的衣裳,爱吃什么样式的菜,住的地方会有怎样的风景……这些都很重要。”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 师挽棠不再说话,他勾住沈晏的脖子,印下了重重的一个吻,唇齿相接时仿佛有火花迸溅,两人的鼻息急促又慌乱,热度烫得吓人,他退开,眼睛明亮:“所以得出来的结论是,我很重要,是吗?” 沈晏不答,眼神却是温润多话的。 于是师挽棠又重重地吻了上去,他尚且青涩,不得章法,但仅仅是唇瓣相贴,摩挲舔砥便已经令沈晏心旌动荡,一如在医馆内间那时,他无法抵御这个人的零星半点温度,须得拼尽全力才能令自己不回应,此时日下林荫,他依旧抗拒不了师挽棠的主动,沈晏从来没办法推开师挽棠。 “唔……” 哗啦—— 树枝摇晃,草叶翻飞,方才还在墙头亲昵的两个人齐刷刷摔下院墙,惊起角落的一只燕子,它惊恐地看了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类一眼,扑腾着翅膀飞快飞走了。林家的仆人听到动静,过来查看,只见得暮色四合中一只扑棱棱飞走的燕雀,于是放下心来:“燕子,燕子而已,回去吧,快些将酒菜热一热,今日可是咱们少爷大喜的日子,老爷不说算了,咱们就马虎不得,快去,快去。” 他们离开之后,压塌一半的草丛冒出两个鬼祟的身影,师挽棠看着沈晏满头的草叶,无声地笑起来:“你好傻。” 他压低声音。沈晏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警告地横了他一眼,低声道:“因为谁?说了让你别往前,堂堂鬼王大人,怎么跟饿狼扑食一样,如此饥渴。” 师挽棠:“切,你不一样,你刚刚肯定伸舌了。” 沈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理了理襟口和袖摆,道:“没有。” 师挽棠面不改色地给他泼脏水,“你有,你还使劲地咬我的嘴唇,妄图留下你自己的痕迹。” 沈晏:“……” 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我有我有,我的祖宗,咱能先走吗?这儿可并不安全,万一被巡逻的家丁发现了,咱俩就是幽会的狗男男,要浸猪笼的。” 师挽棠给这个比喻逗乐了,倒也不再闹腾,乖乖趴上沈晏的背,随着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往后院而去,期间路过小厨房,沈晏还顺手给他摸了只烤鸡。 大约是被香甜的烤鸡味勾起了思绪,师挽棠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起过去来——如沈晏推测的那样,师挽棠家道中落前,确实算得上富贵公子,六岁以后突生变故,全家都亡故于意外,他就这样从天堂掉落到泥里,摸爬滚打混迹市井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街头混混,十八岁以后才被灵宥仙尊捡会昆仑宫,成了昆仑宫历任混得最惨的一位小师弟。 沈晏问道:“那你家中为何突生变故,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师挽棠摇了摇头,六岁以前的记忆于他而言都有点模糊不堪了,他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刚流落到乞丐堆的时候,他脑子里永远都是空白的,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记不清过往来路,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偶尔会有一些零星的印象在脑海中浮现,但都无法串联起来,他自己推测,也许是家中出事时见到了太血腥残忍的画面,致使他的脑海下意识地删除了这段经历,这才导致记忆断层。但究竟事实如何,过去太久已经不好考证,他虽然遗憾,但也并不是停滞不前的人。 说话间,两人来到后厢房,今日大喜,林家上上下下都在前厅和后院忙活着,反倒是厢房寂寥冷清,沈晏走过两条回廊,正要去新房查探查探,忽听旁边假山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师挽棠轻轻一拍他的肩膀,两人立刻心意相通。沈晏身形一闪,藏进了旁边的山洞里。 啜泣声来自源一名女子:“仕哥哥,你一定要相信我,她是假的,我才是真正的赵家小姐,才是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怜儿,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与我这般相似的,但她真的是个妖孽,你怎么可以与她成婚……连爹爹也不愿与我多说,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趁着此次大婚,家中疏漏跑出来找你的……” 被称之为‘仕哥哥’的男子声音清朗,语调迟疑:“……怜儿?你说她不是你,只是与你极其相似?那,那这些日子与我同舟游湖,对诗饮酒的人是谁?” “同舟?游湖?”赵家大小姐赵玉怜抬起眼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仕哥哥!我被爹爹关在家中半年有余,那绝不可能是我啊,那都是她骗你们的!她便是想取代我,连我喜欢的人也要抢去,爹爹已经被她鬼迷心窍了!仕哥哥,你信我,你信我啊!” 林思仕缓缓地停顿了一拍,“这样啊……” 沈晏听到那停顿的一拍,心中即刻一跳,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林家的这位大少爷,压根不在意即将与他成婚的那位是真是假,依照这秘境复刻体与原体之相似,故事源头的赵小姐和她那位赝品绝对只会更像,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与她分化了半年以上的赝品说不定会比原体有更多姿多彩的性情,更让人欢喜——这时已经没有真假之分了,因为两者品性血缘如出一辙,又都是生机勃勃的活体,将她们看做一对孪生姐妹也并无不可,亲情稍微淡薄的家族,甚至会干脆在两者间择优而用。 沈小姐那句否认的话,相当于直接把自己推进了地狱,若她仍旧如以前一般聪慧理智,决计不可能看不出林思仕神态变化,可她被家中拘束半年,几乎是半放弃的状态,被抛弃的恐惧长久萦绕心头,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只将林思仕当救命稻草,一心要回到以前的生活,阻止这错误的一切。 两人又低声私语一阵,无外乎是一直重复“她是假的,我是真的”,“莫怕,此事我定会查清楚”这样的车轱辘对话,林思仕温柔地安慰她一会儿,便以禀告父亲为由,匆匆离开了。 他走之后,赵玉怜在原地饮泣片刻,终于还是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沈晏贴紧山石,从缝隙间看她,见得这赵小姐面如海棠,梨花带雨,只是两颊略有消减,损了一二分颜色,最扎眼的反而是装扮,衣着朴素不说,裙摆上满是泥土,腕间就一个素净的白玉手钏,鬓发用一根银簪挽起,耳侧都有些散了,显然是匆忙急乱从家中跑出来甚至是逃出来的,光看这副姿态,决计无法将她和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联系起来。 赵玉怜左右看了看,神色仓皇,似乎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好片刻才脚步吞吞地往后院方向挪了两步,一咬牙,直奔新房而去。 沈晏背着师挽棠,从假山洞中缓缓走出。 两人都没说话,沈晏纯粹是在琢磨这两人是不是主线,是的话如何进行下一步,师挽棠下巴磕在他肩头,十分苦恼地琢磨着这两人对话的前因后果,但奈何缺少对故事线的基础认知,无法作出合适的推演,饶是他直觉顶破天,此时也没办法将桩桩件件串联起来。 “喂,”他推了推沈晏的肩头,“要不我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着这……真的假的,究竟是怎么个过去,我感觉我这墙角白听了,完全没有任何结论。” 沈晏想了想,却道:“你觉得这二人是主要人物吗?以你超敏锐的直觉感应。” 师挽棠震惊地直起身子,“你当我是什么?直觉这种东西说有就有说准就准吗?” 沈晏:“我相信你啊。” 师挽棠立刻被打动了,神情严肃起来,认真道:“那我觉得是。” 作者有话要说:把感情戏修了下,更细腻一些 第36章 掳人 沈晏两人是在日暮西山的时候回来的, 远远望着,沈大公子肩头还扛了个人。 离开时沈晏嘱托纪敏让众下属分散出去,于街头巷尾打听林赵两家联姻的细则, 这些鬼魅的躯体由灵力凝成,无法复刻, 所以不必担心出去一趟回来是否会多一个纪敏多两个夏霸天……倒是阴差阳错, 他们不受那些铜镜的威胁,进入这个秘境的所有人里鬼王殿有天然的优势。沈晏回客栈途中甚至见到了两个扶摇宗的弟子,形容狼狈得很,双方碍于复刻体的存在不敢相认, 也只是远远看一眼便匆忙走了。倒是师挽棠问他:“扶摇宗不是与昆仑关系很好吗?你不帮他们一把?” 沈晏轻轻一笑, “帮不得, 眼下这种情况, 我信不得他们, 他们也信不了我, 操心这个, 不如先把秘境给破了,依我上个秘境的经验,只要关卡一破, 所有人都能出去。” 师挽棠才意识到沈晏是穿梭了一个秘境特意来找他的,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愉悦有之, 但猝然觉得沈晏更加令人看不透了——他从来不提所用何法, 也不提及为何能一眼分辨出他来,总是恰到好处地避开这些不好解释的话题,有种神秘的游刃有余之感,仿佛他所知所解与旁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师挽棠不确定以往的沈晏是不是这样的性格,但他很确定的是,在身世过往清晰明了的情况下,沈晏的神秘感有些太重了,似乎除了耳熟能详的那些经历,他还更多深埋于心的隐秘。 不过师挽棠不爱深究这些,这人纤细敏感还是心大如斗,完全取决于沈晏的态度,沈晏避着他,他就生气,但凡沈晏对他展露出丝毫的心意,他都能每天乐乐呵呵的,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拥有得越少的人,越容易满足,师挽棠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磨磨蹭蹭地趿着鞋跟走,一步三挪地回了客栈,沈晏肩上扛了人,背不了他,便施施然地行在他身侧,两人去时快若闪电,回时愣是走出了岁月静好之感。 纪敏老远就看见沈晏肩上那团红彤彤特别喜庆的身影,微微迟疑才凑上前去,却是个年轻的陌生男子,烂泥一样晕倒在沈晏肩上,身着喜服,模样生的颇为端正,还未细问,沈晏径直扛着他走上楼梯,进了自己房间,“砰”一声将人家往自己床上一甩。 纪敏一看这架势:“啊这……沈公子不好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就敢给我们大王戴绿帽子了? 他念头刚起,师挽棠随后便来,在纪敏震惊的目光中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沈晏的房间,顺手将房门阖上了。 纪敏:“……” 没两秒,刚阖上的房门复又打开来,师挽棠两手掰着门框,不容置疑地与他吩咐:“去给我找截麻绳来,要粗的,能将人绑死在床上的,速度快点。” 然后又是重重地阖上了房门! 纪敏:“……” 3、3人趴体? 纪敏惊恐地为他们寻找麻绳的间隙,师挽棠顺手摸遍了林思仕身上所有的暗袋,企图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偏他不甘心,就差没把人家底裤也给翻一遍,沈晏捂着他的脑门把他薅回来,“干什么干什么?耍流氓啊,师挽棠你大白天的扒人家裤子,你羞不羞?” 师挽棠不以为然,继续扒裤子:“我是男子,他也是男子,这有什么好羞的,他有的我又不是没有。” 沈晏自后往前卡住他的手腕,以拥抱的姿势阻拦了他的丧心病狂,“朋友,你别忘了你的取向跟他是一个性别的,还是要避嫌的,再说了,他有的你还真的不一定有。” 师挽棠扭头看他,疑惑:“什么我没有?难不成他多长了一个那啥啥?靠沈晏这么隐私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看人家洗澡了?!” 沈晏心说我可太冤了,“……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师挽棠:“那你告诉我比我多什么?” 鬼王大人挣脱他的怀抱,双手环胸,眼神狐疑。 沈晏:“腹肌。” “……”师挽棠:“靠。”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晏道:“你鄙视我。” 沈晏自然是否认:“没有。” 师挽棠指着他的鼻子,大为愤慨:“你太过分了,不就是腹肌吗?我明天就练,练给你看!到时候可不要因为我身材比你好而自卑!” 沈晏放软声音哄,师挽棠就越拔高声音闹,另一位“沈大公子”敲门的时候,两人唧唧嚷嚷吵得不可开交,当然,攻击方从始至终都是师挽棠,沈晏只是被迫防守。 ……“沈晏”接住当头打来的软枕,在原地静默了片刻。 瞧见有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动作,房里的情形如静止的画面,喜服林少爷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衣衫凌乱解了大半,师挽棠跨坐在沈晏腿上,正试图掐住他的脖子“杀人灭口”,沈晏倒也不还手,只是侧着脸颊扶着他的腰,细看脸上还有笑意。 师挽棠大概没什么避嫌的心思,眼神大大方方毫不闪躲,倒还皱着眉反问了一句,“有事吗?” ……打扰了谢谢。 他是沈晏分化出来的产物,因此比旁人更能体会两人间微妙的磁场,师挽棠本性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却尤其喜欢在沈晏面前使性子。外人听两人聊天,会觉得师挽棠实在捉摸不透难以伺候,熟悉的人便会发现,那似乎只是师挽棠一种独有的习惯性的撒娇方式,沈晏一个宠溺眼神就能哄好这只炸毛猫儿。沈晏最爱他这样蓬勃有生气的模样,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就是情侣间的情趣,外人不懂。 师挽棠坐在沈晏腿上,愣是没觉得哪里不对,愣是没起来的意思,直到沈晏拍拍他的后腰,他才心领神会,用脚给自己勾了把小杌子,磨磨蹭蹭地把自己挪了过去。 沈晏这才扭回头来看他,跟师挽棠一模一样的开场白:“有事吗?” “……” “沈晏”递出麻绳给他们示意,待师挽棠接过,又道:“我来找你,但纪敏没说鬼王大人也在,冒犯了。有些事情想与你聊聊,但我想先问一下,你们把那家伙打晕带来是做什么用的?” 沈晏回头看了一眼,师挽棠已经很自觉地抖开绳子去绑林思仕了,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不许扒人家裤子啊。” 鬼王大人嫌弃地“切”了一声,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 沈晏才算放下心来,淡声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改变这秘境的故事线。”他停顿一下,稍微压低声音:“我猜测,这类秘境的运行准则,大致与所谓的主线游戏差不多,林思仕和赵玉怜是游戏中的主要NPC,甚至是玩家体验的角色,游戏的所有通关过程都与他们的经历有关,或许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境是以周期为轴重复运转的,一周期为六个时辰,十二小时,就像是周而复始不断重来的游戏,问题在于,我们没有boss可打,也就找不到明确的方向。以游戏为例,假使我们将脱离游戏视为目标,那么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直接按步骤走通关打怪游戏胜利,在这方面,秘境通过许多细节主动地在给我们传导一个错误的认知——它试图让我们相信,复刻体就是我们要打的那个通关boss,只要杀了他们就能平安无虞地走出这里,但这是个谬论,大陆上现发现的所有秘境,没有一个会特意引导后人通关的,说白了,秘境有灵,他们就像是装金钱的密码箱,保护银行的防护罩,没有谁会把密码写在密码箱外面,如果时间充裕,很多人都能意识到不对,但如果我们被迫摆在了对立面,找不到其他突破口的情况下还有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追杀你,事情的结果便成了可预见的。” “还有一种,我非常熟悉,建立快穿位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细小的失误都会导致结果不尽人意,位面不能完全成型不说还耗费巨大能量,这种情况,我们便会直接砍断主线剧情,将位面重新归零。就好像游戏中的主要角色,本该某一天与他的宿敌一决高下,可这时无论玩家怎么刷新,这个主要角色都没有出现,主NPC不出现,主线便没办法继续发展,系统便会判断游戏出了bug,自我修复,归零重组……我等的就是这个重组的时机。” “沈晏”微微眯起眼来,两根细长的手指抵着眉心,这张曾经看了二十多年的脸,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展现在自己眼前,说不尴尬是假的,但沈晏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大概是他本身就是独立自我的人格,这个分化出来的复刻体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强烈地让他感觉到彼此间那种完全相同却又彼此独立的个体感,他能清晰地意识到,“沈晏”不是他,他只是一个跟自己很像的人。 “思路倒是没错,可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沈晏”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如果掳走NPC就有用的话,那这两人已经不知道被抢过多少次亲了,不妨一试,但希望不大。” 沈晏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改色,“沈晏”自顾自说完之后,又冲他道:“你们去劫林家的时候,我也随纪敏他们上街了一趟,倒是总结出点其他的东西,可要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忙事情,心思乱飞,感觉感情线有点崩,特意修一下 第37章 清慧 “你说。” “沈晏”思忖片刻, 找了个合适的切入口,“林赵两家联姻,这你们是知道的吧?” 沈晏点头, “知道。” “林赵两家,一府居城南, 承商贸;一府居城北, 世代为官,都是这城中赫赫有名的鼎盛家族,赵家小姐赵玉怜与林家独子林思仕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感情甚笃, 赵玉怜十二岁时, 宫中择选秀女, 赵家玉怜赫然也在其列。当时林赵两家来往密切, 原定是要让赵玉怜到了年纪便与林思仕结亲巩固两家关系的, 赵老爷自然是不愿, 林家也不愿见得从小惦记到大的儿女亲事这么黄了,于是上下打点,找了好些关系, 仍旧没能阻止, 赵玉怜最后还是被送上了京都。奇的是, 她进了京都, 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御前, 却没被皇上看上,反而入了皇后娘娘的眼——据说当时校考她作了一首诗,似乎咏的是边关将士,皇后将门出身, 对这粉面桃花的小姑娘立刻有了莫大的好感。” “赵玉怜虽进了京,却未入皇家,仍旧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姑娘,且回来时还带着皇后娘娘的赏识,荣耀加身,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故事的转折点也就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从那时开始,市坊渐渐有些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有人说赵家分明有两位千金,生得一模一样,性情也极为相似,否则每次皇后娘娘下江南的时候,明明赵小姐就伺候在身侧,却总有人能在好远之外的地方见到赵玉怜的身影,岂不矛盾?这样的传闻没传多久,便自然消散了,因为人们再也没见到两位小姐同时出现过。后来又过几年,北方瘟疫骤发,短短不到半年,灾地横尸遍野白骨千里,百姓民不聊生,皇后娘娘一代巾帼,悍然请缨,走前特意来信问赵玉怜,可要同行?” 沈晏眉尾下意识一跳:“她答应了?” “什么答应了?”“沈晏”正要答,师挽棠蹦跶着从后面过来,他脚伤还未大好,却已经有了龙腾虎跃的精神气,活泼得像只多动的猴儿。 沈晏赶紧给他勾了把椅子,师挽棠坐下,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一遍,“答应什么?” 师挽棠是这样想的:当时沈晏在他和那个冒牌货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如此他也要投桃报李,对待这个人模狗样儿的冒牌货一定要像冬天般寒冷,定要让沈晏感受到自己的坚定,所以他看面前这块白豆腐的时候,总是故意眼尾斜睨着,眼中三分冷淡三分戒备四分不屑一顾。 “沈晏”:“……”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吭声,只是将视线转向沈晏,意味很明显:能不能管管他? 师挽棠面上俾睨,心中却不由得对白豆腐的长相多在意了几分,这家伙或许是复制的时候出了差错,浑身上下与沈晏没有半分相似,但他却有一双特别含情的桃花眼,里头盛着一汪脉脉春水,嘴角不勾,微微抿着,眼尾淡淡地撇下,似乎下一刻就要笑起来了,生着含情目的人很容易让人觉得轻浮,他却不然,一本正经看人的时候,总有股珍而重之的意味,相比较沈晏本身如凛冰一般的长相,师挽棠觉得这模样更适合他的性格。 但可惜,师挽棠不屑地摇摇头,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只看得到得浅显的表面,却忽略了沈晏的反差萌才是他魅力的巅峰。 沈晏自然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眼神,熟练地从乾坤袋摸出一个还热乎的油纸包,“桂花糕,还热乎着,快尝尝。”说完,他压低声音,凑到师挽棠耳畔:“听故事,别看他。” 师挽棠捏糕点的举动滞了一下,抿抿嘴,“你吃醋啊?” 沈晏敷衍:“嗯嗯,吃醋吃醋。” 他说完便不理了,朝“沈晏”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师挽棠却伸手遮住半张脸,做贼似的躲进沈晏身后,以“沈晏”的角度,正巧能看见他窃喜的半张侧脸,鬼王大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一边啃着桂花糕,一边怡然自得地拿脑袋抵着沈晏的腰,后者下意识地拿手覆上他的后脑勺,像撸猫一样,缓缓地顺着他的头发,鬼王大人就差没翻个肚皮表示舒服了。 “……” “沈晏”疲惫地拉动椅子挪了个位置,决定眼不见为净。 “……确切来说,当时的情况,不是她同意了,而是赵家同意了,随后赵玉怜便随着皇后娘娘一路北上,再过两年,北方瘟疫得到有效控制,援北的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头百姓,通通封赏,赵玉怜作为功臣中的功臣,得皇上亲封正三品监国清慧郡主,荣归故里。这一去一回,通身气度截然不同。本来赵家小姐自小有聪慧美名,尤善诗书琴画,亦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但两年的时间,足够令一个人脱胎换骨,清慧郡主通身清贵,心中沟壑不亚男儿,见识过塞外的烈马,眼中便不再只有娇柔的水流。一夕之间,城中求亲的男儿络绎不绝踏破门槛,就连京都贵子都千里迢迢前来,只为求得郡主青眼。林家自然坐不住了,许下诸多好处只为定下这个如今比金子还金贵的儿媳妇,赵家商人秉性,假意几番推辞后,拿到了最高的利益便将女儿交付出去,为防夜长梦多,婚期便定在半年后值得一提的是,林少爷本对赵玉怜没有私情,只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可清慧郡主从塞北回来,两人同舟游湖,几厢高谈后,却忽然对她生了男女情意,是以对这桩婚事颇为迫切。” 师挽棠听到关键处,不啃桂花糕了,他从沈晏胳肢窝下探出来,坐直身子,迅速地与后者对视一秒,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沈晏将自己与师挽棠在林家假山处听到的墙角与“沈晏”复述了一遍,末了结论:“赵玉怜有两个,一个去了塞北,脱胎换骨;一个滞留家中,日日惊慌,现在要与林思仕结亲的清慧郡主是一位,我们在假山处见到的便是另一位,若那姑娘没有说谎,那她便是真正娘胎里带出来的赵家小姐赵玉怜,而这位清慧郡主……身份不明,赵家显然清楚此二人的区别,但他们还是选择了最为有益的那一个,真正的赵玉怜已经被放在弃子的位置上半年有余了。林家暂时处于局外,并不知道此事。” 师挽棠沉吟片刻,道:“可这不合理,赵家就不担心哪日事情败露,林家追责,皇帝问罪吗?这好像是欺君吧,诛九族的大罪。” “林家会不会追责,现在还说不定。”“沈晏”微微摇头,“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重点了,赵家为了将这个秘密永久封存,定然会在清慧郡主和赵玉怜中选择一个,我说的选择并不是让谁出现的简单问题,而是他们必定要除去其中一个,从整个故事线来看,显然这两个赵玉怜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全城都知道两家今日大婚,但不一定大婚便是故事的高潮——大婚之后,谁死谁活,这才是重点。所以说,你们将林思仕掳来,可能只是一件无用功,故事的关键,在赵玉怜身上。” “而真正的赵玉怜此刻已经逃离了赵家的控制,为了尽快解决这个□□,赵家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今晚结束掉其中一条性命。”沈晏缓缓接上了他的话。 “……操。” 师挽棠好半天才骂了一声。 “也就是说,清慧郡主和赵玉怜,定会有一个死在自己亲爹娘的手里?过分了吧,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亲不亲的暂且还不确定,我们碰见赵玉怜的时间在酉时一刻,距离现在大概过了三刻钟的时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基本都铺垫好了,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刚巧能赶上好戏开幕……师挽棠,揣上你的桂花糕,咱们去听墙角。” 作者有话要说:轮到秘境主人公的故事啦 第38章 因果 客栈距离林家大宅路途不远, 沈晏两人迅速赶到,前厅新娘子依然不见踪迹,他们轻车熟路地摸进后院, 直奔新房而去。 赵玉怜果然藏身其中,垂泪坐于梳妆台前, 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沈晏心中有计较,并不隐藏踪迹,直接抱着师挽棠从侧窗一翻而入,赵玉怜忽见生人, 自然大惊, 猝然起身连连后退, 惊惶道:“你们是谁?” 沈晏朝她行了个道礼, 张口就来:“贫道乃城外十里山上斩妖除魔的道士, 闻施主身上妖味甚浓, 恐有大灾, 特来相助。” 赵玉怜:“……是,是吗?” 师挽棠从他怀里落地,也有样学样竖起四根手指在胸前, “可不是。” 赵玉怜:“……” 这个肯定属实没什么说服力, 沈晏还好, 一身翩然白衣, 眉眼萦绕着正派特有的浩然之气, 勉强还像;师挽棠却是神情懒散,站没站相,一只脚还虚虚悬着,半边肩头歪到了身旁的白衣道人身上, 浑身上下没二两骨头,实在教人无法恭维。 赵玉怜眼神微闪,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多谢二位道长……不必了,小女福缘薄弱,天生命贱,认便认了……不劳二位费心。” 沈晏看出这姑娘戒备心重,也不勉强,本来也是,任谁被陌生人翻窗闯入藏身之地,都不会那么轻易地付诸信任,他点了点头,只是道:“施主非要认命,我们也不好强求,可你认的真的是你的命吗?难道不是有人占了你的身份,自作主张改了你的命数吗?” 赵玉怜脸色终于变了,“道长什么意思?” 沈晏半点不慌,一本正经地用大拇指挨个点完其他四指的指节,作卜算之态,末了高深莫测地“唔”了一声,道:“你与那位,既非双生,亦非同胞,本无交集,而今却羁绊深缠,我晓得施主本性秉善,不愿害她,但既然罪孽已成,必定得有人付出代价,你期望仕哥哥为你主持公道,可你没有想过,你的仕哥哥与清慧郡主既已情投意合,他如何会为了一个你,破坏这场本可以顺顺遂遂的盛大婚礼呢?遑论你的父兄关你半年有余,取舍应该已经很明显了,贫道只是不愿见得这等逆天之举继续下去,可若施主实在不愿,贫道也没什么多说的,这就告辞了。” “你、你怎么……”赵玉怜再也无法维持镇定,慌乱地攥着衣角,沈晏转身要走,被她打断,又眉目不惊地回过头来:“施主是想问贫道怎会知道诸般内情是吧?不必怀疑,咱们修道之人上窥天机,下镇鬼魂,法力无边,千秋万代……总之我可以帮你,只需要你将来龙去脉与我讲清楚就是了。” “……” 良久的岑寂过后,赵玉怜颓然地滑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赵家有一姝,七岁习诗书,才貌有美名,生母早逝,由父兄带大,性情通透聪慧,十二岁时遇上秀女大选,父兄舍不得这唯一的宝贝疙瘩进宫受苦,四处托人打点,奈何无济于事,赵玉怜仍旧是踏上了进京的路——这是外人所知的故事版本。 可真正的伏笔永远埋得比所有人预测的都早,赵玉怜有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自出生便陪伴在侧,铜镜本灵性,日久天长被人气养护着,竟渐渐有了灵识,常用稚嫩的童音与赵玉怜对话。赵玉怜五岁时,铜镜的秘密被父亲发现,自此便被迫与她分开,锁在赵家的祠堂里,赵父听信一位云游道士的话,认为此镜是邪物,会影响幼童心智,勒令赵玉怜不许偷偷看望,赵小姐彼时年纪尚小,忘性大,哭闹了一段时间后,竟也渐渐忘记了这枚铜镜的存在。 直至十二岁那年,秀女大选。 父兄不愿让她入宫,赵玉怜也早便心属一起长大的思仕哥哥,赵家上下为了此事四处奔走,愁得头发都白了,甚至求到了世交林家的面前,可偏偏,往年屡见不鲜很好解决的事情,那年却总也不得其法,赵玉怜每日心焦地等着消息,终于,有一日父亲领着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到她跟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事情办妥了。 那姑娘长相与她别无二致,行为举止也相差不大,连记忆也复刻了个完整,就连亲近的人都难辨真假,寻常闺阁小姐哪见过这种架势,赵玉怜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却是惊恐。她偷偷留了个心眼,发现父亲闲暇时总带着那姑娘往祠堂跑,家中也莫名其妙多了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为客卿,往日话多的下人们死气沉沉,整座赵府上空都笼罩着一股古怪的压抑,赵玉怜每每向父亲询问,父亲却只是告诉她,很快就好了,等一切解决,赵家便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他越是这样说,赵玉怜心中便愈慌得厉害。她背着父亲潜入了姑娘藏身的封闭的小阁楼里,甫一眼对上,那姑娘便拿与自己极为肖似的眸子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赵玉怜登时便什么质询都说不出来了,仓皇离去。 她虽离去,心中疑窦却未消,赵小姐自小便是个倔性子,常常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次亦然,她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趁父亲又一次带着姑娘去祠堂的时机,悄摸摸跟在他们后头,便是此次尾随,令她受到不小的冲击,随后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足足半月没能大好,从此后便落了病根了。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师挽棠问。 两人各自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沈晏担心他脚上的伤口开裂,非常贴心地将他一只脚搬到了自己膝头,师挽棠也不见外,脚爪子悠悠地在人家身上搭着,还顺手递了把花生让人家给他剥,沈晏低垂着头,很认真很贤妻良母地剥花生粒,与他一开始仙风道骨胸有成竹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两位不速之客坐着别人新房的椅凳,吃着人家床上的花生,竟丁点儿不自在都没有,赵玉怜本来情绪酝酿得就要落下泪来了,见此一幕,愣生生给憋了回去,“两位……真的是来降妖伏魔的?” 这架势,说你们是蹭吃蹭喝的都有人信。 沈晏从剥花生粒的大事中百忙抽空瞄了她一眼,淡声道:“赵姑娘既然与她相伴过五年,自然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这妖我们今日不除,只要她未曾有害人之心,便送她往灵气丰沛之地继续温养,以期得再生造化。” 如此一说,赵玉怜神色果然又松动几分,显然是沈晏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只痛恨那镜妖与她无冤无仇,竟夺她人生,抢她爱人,连最为亲近家人都站在对方那边,反而对自己这个真小姐不闻不问,更是心寒,可若说要以极端的手段报复这些人,那还是没到如此程度的,自然是能和平解决便和平解决。 她舒声道:“道长果然灵慧,我才提到聆春便能联想到它是假冒之妖物……聆春便是那铜镜的镜铭,我懵懂时便如此唤它,如今已过十余年,再提起竟然已经生疏,几乎念不出口了。”她涩然一笑,师挽棠咔吧咔吧嚼着花生米,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在祠堂看见的,便是那镜妖?” 赵玉怜道:“确切来说,我看到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姑娘,化为青烟,飘进了镜中,当时我才十二岁,见得如此场面,怎能不惧?回去后更是夜夜噩梦缠身,喝了半个月汤药才见好,之后便知道她代我进京的消息,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不过,她回来后便不见了踪迹,不知父亲将她藏在哪里了,许是回了镜中。此后三年,皇后娘娘陆陆续续下江南五次有余,总会点名要我作陪,我身子不好,对御前的细节也说不上来,父亲担心我露馅,每到这种时候便会唤出她来,顶着我的名头外出行事,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如此不是长久之计,父亲本来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事不过三,三次过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出面了,可不知为何突然反悔,不仅依旧让她出现,还让她代我北上——这是大事,她离开的那两年,我从不敢踏出家门一步,只怕家中被安上欺君之罪,分明我才是真正的赵玉怜,却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本以为这已经是最难的,可未曾想两年后她以清慧郡主的名头荣誉归来,家中父兄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从此将我关在房中再不许我在世人眼前露面,如此关了半年有余,除了一个伺候的丫头,我一个外人都没见过,直到前些日子,一位于心不忍的小丫头将她要与仕哥哥成亲的消息告知于我,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她真的会夺走我的一切。” “我再坐不住,求见父亲,他们却对我置之不理,我没了法子,就像孤苦无依的流水浮萍,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仕哥哥身上。大概是老天垂怜,恰好送亲途中出了些意外,原本要唱赞的族老意外落水,父亲生了好大的气,送亲的队伍都要出发了又被召回,家中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好多原本看守我的人都被叫去祠堂帮忙了,我是乘其不备从院墙边的狗洞钻出来的,这实在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赵玉怜幽幽一叹,沈晏听着听着,剥花生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眼睫下意识地朝上掀起,似乎无焦距地思考着什么,想到专注处,眉宇微微地蹙起来,师挽棠原本手伸了一半,正要去拿他剥好的花生米,却被他认真时更显俊朗的侧脸燎了一下,心上迅速地冒起了咕噜咕噜的小泡泡,怔愣片刻,悄悄在桌子下摸上了他结实的手掌。 “……”沈晏瞬间回神,抬眼望去,师挽棠单手支着下颐,两只眼睛纯洁无辜得很,可桌子下的手指,却极不安分地在他掌心挠来挠去,弯着眼睛笑了下,在赵玉怜看不见的地方,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沈晏没答,反手将他作乱的手指圈进掌心里,冲赵玉怜道:“稍等,我有几个问题。” “其一,那位族老前往林家的路线、马车、赶车人、都是你父亲亲自安排的,赶车人从事此业十年有余,将车赶到河里……这样低级的错误实在不该犯,当天也并未下雨,那这场意外,是不是来得太过牵强了一些?” “……” “其二,赞礼人落水,此时最该做的难道不是请来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以保婚礼准时进行么?将送亲车队召回来是何意思?你父亲当了那么些年的赵家家主,怎么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 沈晏将剥好的花生米齐齐拢来,搁到师挽棠的掌心里,旋即看向神色一片空白的赵玉怜,“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车队召回来后,你父亲将人聚集在祠堂做什么?这大喜的日子,他去祠堂做什么?或者说……祠堂里有什么?他想对祠堂里的东西做什么?” 如此提点,赵玉怜终于猝然大悟,登时瞪大了眼睛。 沈晏仍在继续:“或许我们都弄错了,你父兄要除掉的那个,从始至终都不是你,是聆春。” 第39章 混乱 林府大宅, 前厅宾客喧嚣,一片喜庆热闹,唯一美中不足的, 便是新娘子的花轿迟迟不见踪影,林老爷子杵着拐杖站在门口, 冲身旁的小厮低声说道:“少爷还没找到吗?” 小厮无声地冲他摇了摇头。 老爷子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像块干燥虬结的老树皮,他将拐杖轻轻一杵,立即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去找, 成亲的大日子, 新郎新娘都没影, 满堂的宾客是与她们消遣的吗?!另再派两个人去催催亲家, 问他那边究竟作何打算, 总不能一位唱赞人落水, 便连带着整场婚事都推延吧?” 小厮连连点头, 恭敬地一躬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众人视线。 席间宾客已经坐满,正私语着等待新娘的到来, 忽而, 前门有人惊慌地高呼一声, 过了片刻, 小厮屁滚尿流地冲进厅内, 颤抖着两条细面条腿,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口,“新娘……新娘来了。” 他的语气间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但此刻众人全被姗姗来迟的新娘子吸引了心神, 自然就原谅了他的无礼,一个个齐刷刷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地将视线投向门口。 首先进来的是林老爷子。 他年逾五十,身体仍旧十分硬朗,平日中气十足,可从垂花门到大厅短短一段路,竟是踉跄着倒退走回来的,一边被小厮搀扶着,一边直直地盯着另一道缓缓往里走的人影。 “清、清慧郡主?”有人诧异出声。 往日端庄典雅的清慧郡主,此刻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喜服,雪白的面颊上横纵竖直地勒出五六道渗着血的红印,像是被无数道看不见的锋利细线绑住了,血液从鬓角一直流淌到颈窝,身上亦是有长短不一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本就艳丽的喜服,她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依旧神情平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林老爷子胸膛猛的鼓起,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他迅速地拄着拐杖横到她面前,问道:“清慧,你这是怎么了?谁伤你了?你的父亲呢?送亲的车队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清慧缓缓地转动眼珠子,随着她这个动作,本就诡异的场景更加诡异了,众人纷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清慧似乎是温和地看了老爷子一眼,在如此境况下,她竟然还能温婉有礼地朝对方福一福身,“祖父,劳驾,仕郎在何处?可否让我先见见他?” 正常人这时候都应该拒绝,可老爷子纵横官场几十年,一双眼睛练得毒辣无比,一下就看出清慧从容不迫的举止下,生离死别的悲意,竟一时间有些犹豫,倒也不知该先问清来龙去脉,还是依言让她见孙儿可能的最后一面。 他正踌躇间,垂花拱门又走来一人,清慧郡主这般模样,吓得所有护卫都跟进了厅堂,门外竟无人在守,自然也无人通报。男子步伐平稳地走进来,头发极短,模样甚怪,肩上却扛着一人,他将那人放下,用力在人中上按压了一下,不过片刻,那人便幽幽转醒,正是林家失踪了好几个时辰的新郎官,林思仕。 “……清慧!”林思仕甫一转醒,见到清慧郡主这般模样,自然是吓了一跳,立刻起身,手忙脚乱地朝她扑过去,手掌虚虚地悬在空中,不知该触碰哪里,“清慧……这是怎么了?谁伤了你?大夫……大夫呢?!快请大夫!” 席间无人应答,大家踟蹰着看着清慧郡主显然不对劲的伤痕和莫名僵硬的眼珠子,后背蹿起一片凉意。 只有林思仕仍在大喊大叫:“都瞎了吗?拿件披风来啊,我说请大夫你们听不见吗……” 这个男人的真心一腔赤忱,永远凌驾在怀疑和猜忌之上。“沈晏”目光轻飘飘地从清慧脸上扫过,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仕郎。”清慧忽然唤他,在无数人惊恐的眼神中扯起嘴角,像一尊失去了灵气被细线操纵着的木偶娃娃,唯有眼神是平静的,温和的,“拜堂吧仕郎,我想拜堂。” 明明她没有哭,甚至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可林思仕还是感同身受到了她的绝望,他缓缓睁大眼睛,脑海中抽丝剥茧似的将近期所有异样排列出来,忽然间,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嘴唇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好,拜堂。”他这样说道。 于是新娘微笑起来,两人牵着手步入正厅,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林老爷子站在庭下,目光紧紧地注视着这对新人,良久,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赞礼人,新人便自己喊赞词,新娘微笑着扯起嘴角,她喊道:“一拜天地——” 两人面对天地,齐齐叩首。 “二拜高堂。” 林老爷子站在庭院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遥遥对自己拜下。 “夫妻……” 林思仕抬起头来,眼眶已红,哽咽着道:“夫妻……对拜。” “——且慢!” 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厉喝声从垂花门传来,一众宾客在这样的喝声中猛然回神。赵家父兄身后跟着一串护卫,形色匆匆,疾言厉色。 清慧道:“仕郎,拜堂……” 赵父大怒:“孽障尔敢!” 林思仕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中停顿了片刻,如同某种象征,这场拜堂就此偃旗息鼓,永远都无法礼成。清慧不慌不忙地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流连地在他的眉眼间划过。 “看来,我们做不成夫妻了。”她轻柔道。 林思仕的心中忽然升起无法遏制的恐慌,猛的去握清慧的手,却扑了个空——她已经收回手,垂下目光,平静地准备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赵父道:“诸位见证!此人并非小女赵玉怜,而是家中一块成了精的铜镜,常有不轨之心,幼时便以妖法迷惑小女,被鄙人以符咒关押在祠堂,因其是贱内留下的遗物,鄙人于心不忍,没有损毁,本以为过了十多年,它该学会安分守己,没曾想它竟幻化出小女的模样!妄图瞒天过海取而代之!此事是我赵家之失,这就将它带回去令道长销毁,绝不会影响到清河城的其他百姓!” 他言罢,一旁的护卫应声而上,立即将清慧郡主团团围住,林思仕被挤出包围圈之外,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场雷厉风行的闹剧。这本是人家家事,外人不好置喙,是以大家只是看着,面面相觑,却无人提出异议。 却在这时,前厅屏风后冲出来一人,大喊着:“等等,父亲等等——” 来人云鬓花颜,素衣白裙,赫然又是一位赵家大小姐赵玉怜! 赵玉怜提着裙摆跑到庭中,却被清慧郡主满身是血的模样吓了一跳,怔怔地停下脚步。 再也没有比这更诡异的画面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赵小姐对视着,粗略一看几乎难辨真假,这下,原本对赵家主的话存疑的众人,又信了七八分,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林老爷子更是狠狠一杵拐杖,“亲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清慧怎么会在我们林府?!所谓镜妖,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两个玉怜,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赵家主立刻迫切地与老爷子解释起来,赵玉怜却呆呆地望着聆春,几乎失去了言语。 六年了……这是她自十二岁后阁楼一见以来,第一次与聆春相对而立,仍旧只有一个想法……太像了。 所以……这就是所谓镜妖吗? 赵玉怜的眼神忽然愤恨起来,她咬碎了一口银牙质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取代我的身份?我才是赵玉怜,你顶着我的身份在外风光那么久,最后却要将我逼上绝路,你怎能如此恶毒?!” 赵家主喝道:“怜儿,过来!此妖诡计多端,莫与她多说话!” 聆春缓缓扭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她,好片刻,忽然似笑非笑地问:“想要你的身份,就是恶毒吗?” 赵玉怜:“你……” “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诞生?十二岁那年,你跑到阁楼来,但凡你当初能听我说上一句,如今都不会如此诘问我,赵玉怜,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成毕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你连询问我愿不愿意,好不好的勇气都没有,你连制止这一切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恶毒?亲手营造出眼前这一幕的,难道不是你们赵家吗?” 赵玉怜:“胡说八道!分明是你野心膨胀,父亲请你假扮我应对皇后娘娘,可没叫你取代我的人生!我不在乎你在外挣出来的那些虚名,你当你的清慧郡主,可不能连我做赵玉怜的权利都剥夺!” 聆春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话极其可笑,“……赵玉怜,你觉得是我要剥夺你的权利吗?不是的,是你的父亲,苦心孤诣,要将我当成你风光路上的垫脚石。” 话未落音,赵家主大喝:“够了!” 他神情阴沉地扫了聆春一眼,冲身旁的长袍道士道:“此妖胡言乱语,惑乱心智,道长,不必留情了,动手吧。” 留着山羊胡的白发道长古井无波地掀起眼帘,在无数人的视线中,从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那铜镜上横纵分列地绑满了红线,大多已经深深地嵌进了镜面里,像嵌入皮肉的累累伤痕。 众人又看了眼聆春身上的伤,此红线是何用意,完全不言而喻。 道士叽里咕噜地念了一句什么,那铜镜上赫然便又多了道红线,不同的是,这道比其他的都粗了一半有余。 聆春痛苦地闷哼一声,脖颈上一道小指粗的伤痕缓缓浮现出来,不过片刻,已经鲜血喷涌,皮开肉绽。 林思仕:“清慧……” 猝然间,一把小巧的袖刀凭空飞出!却不是冲着任何人来的,只是恰好擦着铜镜的镜面掠过,将那道未完全成型的红线割断来,道士似闭非闭的双眼豁然一睁! 第40章 不舍 “何方道友?!” “沈晏”一见那袖刀, 便心知肚明地挑起了眉,他眉目不惊地往前一步,在这混乱的境况中熟练地和稀泥, “事情未水落石出,何必抢着下杀手, 先听镜妖说完因果, 若觉得实在不可赦,再杀不迟。” 道士冷冷地眯起眼,“道友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镜妖极擅颠倒黑白, 若让大家产生了误会, 谁来负责?何况我已追杀她十余年, 她是善是恶, 我莫非不清楚?这样穷凶极恶的妖, 死一万次亦不可赦!” “沈晏”也不跟他争, 只是跟二五八万一样笑了笑, 慈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镜妖手里也没染过血,称不上穷凶极恶, 也不必死一万次, 且让我们听完前因后果, 若真有恶, 我佛会度化她一身罪孽的。” 道士:“……你是和尚?” “沈晏”:“不像吗?” 道士:“……” 沈晏与师挽棠不知何时来到厅堂, 站在人群之后围观这场闹剧,师挽棠看着风暴中心腆着脸扮和尚的男人,啧啧称奇:“我现在相信他是你分化出来的了,这臭不要脸真是一脉相承。” 沈晏警告似的敲了敲他的额头, “骂他可以,不许连坐啊。” 师挽棠不以为意:“你俩不是一个人嘛!” 沈晏很执着:“那你跟客栈那个“师挽棠”也是同一个人,回去我就亲他。” 师挽棠:“……操,你敢。” 沈晏勇敢无畏地回视着他,师挽棠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这狗男人说不定还真敢。 “啧,过来。”他糟心地拉了狗男人一把,飞快地在他侧脸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然后梗着脖子道歉:“我错了,行不行?” 沈晏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好吧,我原谅你。” 扮和尚的“沈晏”仍在继续他的表演,有模有样地竖起手掌,“阿弥,陀佛,既然大家都冷静下来了,那我便要问问,方才赵姑娘所说,似乎涉及颇多内情,赵家主可否为大家讲解讲解,所谓你‘请’她来,是怎么个请法?” 聆春喉口割裂,已经说不出话来,痛苦地蜷起身子,捂住脖颈,倒是赵玉怜,原地怔愣了一会儿,忽然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聆春说你害她……你告诉她不是的,你只是担心我,你不会做坏事的对不对?” 她从来都是聪慧敏黠的,只是偶尔恐惧会使她心神剧荡,无法思考。否则当初与她性情一模一样的聆春也不会在御前大胆地念出那首咏烈诗,可惜她被拘了太久了,最好的年岁却惊慌度日,本该盛放的荣光都磨成了平淡,温室里的花朵终究成不了清慧郡主,赵父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赵家主张了张嘴唇,还未开口,聆春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她脖颈处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荧光。她呕出满口的血,低低地笑了起来。 林思仕这会儿回了点神,被护卫死死地摁在十步之外,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清慧——清慧——你们不许伤她!不许伤她!” 聆春缱绻地看了他一眼。 纵观她荒唐的一生,或许唯有林思仕算得上是救赎。她被数不清的红线钉在赵家祠堂的时候,脑中唯一的念想,便是这期盼了不知多久的拜堂。她想成为这个人的新娘,做梦都想,可是赵家主不允许她做这样的梦,或许他觉得,这样的梦,对自己的爱女来说是天大的冒犯。 “哈……”聆春松开手掌,布满血迹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古怪的讥讽之色,“坏事?什么叫坏事呢?对赵家主来说,连杀人放火都不算坏事吧?因为他做的事比这要恶心多了,这么多年却仍旧能活得心安理得,他拥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啊——十二年前,把尚未成形的我从镜里拖出来,逼着我变成赵玉怜的模样,去奔赴本该属于她的宿命的时候,你可有半分良心不安?未成熟的镜灵若踏入人世,便要日日承受烈火烧灼的痛楚!伯父,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疼,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的怜惜?!” 聆春字字泣血,眼中却无泪,或许她入世之际,是真的将赵父当成过父亲依赖的,可惜商人薄情,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到危险之上,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不可能……”赵玉怜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 “父亲跟我说,父亲跟我说你是自愿的!你只是来帮我的忙……” “帮忙?你当镜灵是什么?!能来去自如,我为何还会受制于你们?从你父亲将我拖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回不去镜中了!你被关了半年,你觉得很压抑是不是?那你知道我被关了多少年吗?你十二岁以前我被关在祠堂,你十二岁以后我有了人体,依旧被关在祠堂!那样黑暗的地方,我都数不清我待了多久了,赵玉怜,你凭什么说我恶毒……” 聆春字字诛心的控诉,像惊雷一样,毫不留情地砸入赵玉怜脑海,她踉跄着后退一大步,喃喃道:“你,你一直被关在祠堂?这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聆春直起腰,脸上又带上那种心灰意冷的漠然,“你以为,清慧郡主这个名头是我想挣的吗?错了,是你的父亲,期望我替你挣的,他在用我的一切替你铺路。你该庆幸你没见过塞北的瘟疫,那是能活生生将人逼疯的存在,每天醒来,看见的都是饿殍遍野,尸堆成山,我每天惶惶不可终日,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从那样的恐慌中挣脱出来?赵玉怜,这些我都替你体会了,所有的苦痛加诸在我身上,你告诉我,我想有个身份体体面面地活着,有什么不对?” 镜灵是灵,不是妖。她从一片澄净中诞生,本不该被悲欢离合拖累,奈何有人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她拖入了喧嚣俗世,逼迫她像影子一样活在别人背后,她再也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人世百态,既一脚陷入了人世这个大沼泽里,她渴望爱渴望活着,有什么不对? 满堂哗然,说到这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不难联想。人群议论纷纷,赵父反而在这样的质疑中平静下来,良久,缓缓伸出手掌,向道长下了最后一道指令,“杀了吧。” 离得近的几名宾客皆是眉心一跳,就连林老爷子也忍不住斥责地轻喝了一声,实在没有料到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沈家主竟然还想着杀人灭口。 “沈晏”的作用可不只是和稀泥而已,他趁赵家人不备,直接一脚踹掉了道士手中的铜镜,稳稳接在手中。后者冷笑一声,并不着急,只是嘴唇微动,念了一长串听不懂的咒语,“沈晏”低头一看,铜镜上的红线又多了一根。 人群之后,师挽棠看着这一幕,问沈晏道:“ 咱们不去帮忙吗?” 沈晏道:“不必,帮不了。” 他很快便明白沈晏所谓“帮不了”是什么意思。 “沈晏”反应很快,发现夺走铜镜并不能阻止红线的蔓延后,他以指为媒,凝了两滴血,径直在铜镜上画了一道古怪的符文,符文即现即亮,很快,游丝一样的灵力就将铜镜包裹起来,与道士口中不断加快的咒语鼎足相抗。 庭院的场面极其混乱——聆春匍匐在地,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偶尔浑身泛起回光返照般的灵力;林思仕死死地把她护在身后;林老爷子敲着拐杖七窍生烟;来席的宾客看的看着,不作壁上观的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拉架;赵家主脸色沉得不像话,指挥者护卫把聆春从林思仕身后拖出来;而赵玉怜,她怔怔地站在角落里,似乎还没能消化刚刚聆春所说的一切。 “沈晏”在这样的情形中,还不得不分出心神去拉一把毫无生志的聆春,他推测铜镜的可伤害范围应该是有限的,不然赵家主不会冒着千夫所指的危险跑到林家,可惜聆春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对“沈晏”的援手置之不理,只是虚弱地朝他摇摇头,拉着林思仕的袖子,与他耳语起来。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林少爷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沈晏”多看了两眼,稍微分了点心神,再低头时,铜镜上的红线毫无预兆地多了两根,他心中一跳,下意识去看聆春,发现她身上灵气已经散逸得近乎没有,血肉之躯渐渐虚化,像被风吹散的薄雾,她好不容易仰起头,对林思仕微微一笑,眼神一如既往温和平静,林思仕手都抖了,她却轻声道:“其实我很想嫁给你,真的很想,以赵玉怜的身份活到如今,只有一件事令我心甘情愿并欣喜若狂,那便是与你拜堂,我幻想过很多次与你清晨集露,黄昏煮茶的日子,我喜欢雨前的问春山,你偏爱武夷名丛的大红袍,游湖时你总迁就我,若是成了亲,就不能这样了,我都算好了,往后我们春日喝问春山,秋日喝大红袍,冬日和夏日,咱们换新颖的茶样,咱们的未来那样漫长,怎么能永远只有两种味道……” “沈晏”紧紧蹙眉,铜镜上红线增加的速度,与聆春消散的速度不遑多让,可他分明记得,符文刚成的时候,是将红线的速度拉慢了整整一倍的,没道理死道士这十来分钟的样子修为暴涨,如此说来,只能是秘境“出手”了。 若说这世界是一个被设定好的故事,那秘境里必定存在着修复程序,只要故事没有崩到一定程度,修复程序都能将其拉回正轨,这就是沈晏所谓“帮不了”的意思。 “没崩到一定程度……那崩坏不就好了?”沈晏眯起眼睛,喃喃道。 这时,林思仕忽然扶着聆春,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两人泪眼相望了片刻,忽然,林思仕喊道:“夫妻……对拜。” 这就是聆春最后的心愿,一场完整的婚礼,成为一个人堂堂正正的新娘。 师挽棠站直了身子,看着两人的举动,聆春很艰难地将腰缓缓弯了下去,却在即将礼成那一刹,忽的散成了一捧光华。 “!!!” 别说林思仕,就连师挽棠也忍不住心上一颤,还未来得及发表感想,忽听旁边沈晏道:“我知道了。” 第41章 拜堂 “……我知道怎么崩坏剧情线了。” 沈晏如是说道。他忽的拉去师挽棠的手, 拽起就往后院走去,后者被他拉得一趔趄,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一边走一边茫然问:“干嘛去啊?怎么崩坏?” 沈晏头也不回,语气却笃定:“拜堂, 三拜礼中的最后一拜, 这是结局,也是绝对不能更改的点。” “哦……”师挽棠有些明白了,“所以我们要改变结局是吧,怎么改?镜妖不是都已经死了吗?结局定了呀。” “没定, 聆春散了, 铜镜还在, 但凡有一丝气息, 都能算作存活, “沈晏”应该还能撑一会儿, 在铜镜碎裂之前, 我们得把结局改成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师挽棠惊诧道:“那你是要让林思仕和聆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吗?!” “……”沈晏脚步微妙地一顿,侧目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欢喜到那种程度。” 说话间, 他推开新房的门, 直奔衣厢而去, 挟风带电地翻出两身备用婚服, 对照着师挽棠比了比, “还行,你应该能穿,赶紧换上。” 师挽棠拿下盖在脸上的喜服,就着烛光打量了两眼, 忽然:“沈晏,你拿错了吧,这是新娘的。” 沈晏道:“没错,聆春身量高,比你差不了多少,你将就着应该能穿下去。” 师挽棠默了片刻,“……你让我当新娘?” 沈晏听他语气有异,回头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哄道:“就装一装,这里的人修为平常,你待会儿使个障眼法扮成聆春的模样,大家发现不了的,乖,算我求你帮忙了行不行?” 师挽棠以往很好说话,一般沈晏使出“乖”字绝招他便缴械投降了,此次却不一样,他很坚决地拒绝道:“不行,这有辱我鬼王大人的形象和人格,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屈服的,其他的我都能答应你,就这个不行!” 沈晏盯着他的眼睛,思忖了片刻,“……那不然我扮新娘你扮新郎?” 师挽棠立刻:“好呀。” “……”一双修长的手指忍无可忍地捏住他的腮帮子,沈晏咬着牙道:“师、挽、棠,我怎么穿的进去新娘的衣裳啊!还好?你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鬼王大人不大高兴地拍开他的手,揉揉侧脸的嫩肉,斜眼嘀咕道:“不是你先提的么……行吧行吧,新娘就新娘,反正我使了障眼法也没人能认出我,不过你确定这样有用吗?拜个堂就能出去,有那么容易的事?” “不容易。”沈晏边解衣袍边道:“这个秘境从一开始就不能用常理揣度,既然没有出口没有守境者,那只能从故事上下手,而且你发现没有,秘境虽然有自己的轮转周期,但日出日落却是与外界相同的,一天是十二个时辰,这说明什么?说明无论它内部如何运转,一定会受到主秘境的牵制,分化秘境与主秘境有连接点,那一切就好办了,秘境自我重组之时,闯入者无处安置,它便只能将我们吐回主秘境,那便是我们脱身的机会。” 师挽棠拿着肚兜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敷衍地应了一声:“哦。” “……”沈晏随意一瞥,顿时愣了:“你干什么?” “穿喜服啊,不是你让我穿的么?”师挽棠说着,一点也不含糊,拿着肚兜就要往自己身上套,沈晏劈手夺下来,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冷静地扔远了一点,道:“穿别的就行了,这个不必。” 师挽棠:“我觉得应该……” “没有应该,这样就可以了。”沈晏打断他的话,从一旁拿起款式繁复的外衣,一股脑裹在他身上,很耐心地将结一个一个绑好,末了发现,大片白生生的胸脯正无所顾忌地暴露在空气中。 沈晏:“……” “看,我说了吧。”师挽棠朝他摊了摊手,“这是制式问题,不穿肚兜的话,我就要袒胸露乳地裸奔了。” 沈晏不太甘心,用力将衣襟往中间合拢,师挽棠给他拽得摇摇晃晃,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手,“行了行了,别较劲了,把你的中衣给我,多简单的事儿,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沈晏三下五除二除下刚穿好的外衣,将中衣递给他,流畅的上身曲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师挽棠多看了两眼,又忍不住想伸手,果不其然又被沈晏抓住,这次沈大公子的呼吸微微有些压抑,“……你干嘛?” 师挽棠半身衣裳套了一半,散乱地裹着,锁骨白皙削瘦,肩头圆润,蝴蝶骨露了半边,张扬得栩栩如生,鬼王大人的身材称不上好,也许是跟他爱吃还不锻炼有一定的关系,但他肤白如雪,胸腹匀称紧绷,腰线起伏有度,格外漂亮,总给人盈盈一握的错觉,沈晏看了片刻,差点克制不住要摸上一把,总算明白师挽棠为什么总是钟情于他的腹肌。 光线昏暗,师挽棠没注意他有些灼热的视线,被拦了就很自觉地缩回手,自个儿乖乖把衣裳理好,“没干嘛,我就舒展一下筋骨,就你每天防我跟防色狼似的。” 沈晏这会儿理亏,也不好指责他什么。两人迅速换完了衣裳,赶到厅堂时,混战竟然还没结束。 “沈晏”抱着铜镜满世界乱窜,窜得还挺游刃有余,神情一丝不变,偶尔还有闲暇回头挑逗一下追他的道士。林思仕跪坐在地,哭哭唧唧。其他人打的打劝的劝,场面一度混乱得无法控制。 沈晏:“咳、咳!” 两声做作的咳嗽,果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回头一看顿时都愣住了,眼前赫然又是一个“林思仕”和“清慧郡主”。 沈晏也不含糊,直接朝“沈晏”打了个眼色,后者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一遍,恍然会意,那枚裂得不成样子的铜镜即刻向他们飞来。 恰在此时,纪敏等鬼匆匆赶到,在垂花门处大眼瞪小眼呆滞了一会儿,忽然眼尖地瞧到沈晏与师挽棠,他们都是修道之人,障眼法在他们眼里如同一层半透明的薄雾,毫无阻碍。沈晏看着他们的呐喊将要脱口而出,连忙喊道:“纪敏,把这儿圈起来,拦住他们。” 纪敏的脚步硬生生拐了个弯,一众鬼殿下属潮水般涌入,即刻便将所有人圈在院子里,这下无论主角还是旁观者,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观众”,沈晏飞快地将那枚将要破碎的铜镜塞到师挽棠袖子里,低声道:“喊。” “啊?”师挽棠懵着应了声,立刻反应过来,扬声喊道:“一拜天地——” 两人齐刷刷拜下。 纪敏拦人之余,忍不住分心多瞧了两眼,内心腹诽:一会儿不见,这都拜上堂了…… 庭中此时一片寂静,众人大概是被跌宕起伏的剧情吓傻了,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师挽棠麻溜地爬起来,继续喊:“二拜高堂——” 两人又对着林老爷子拜下去,后者手都抖了,完全不知道拜他的是两个什么玩意儿,会不会折寿。师挽棠倒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横竖他从小就没爹没娘,拜高堂对他来说跟拜一团白面馒头没任何区别,甚至白面馒头还可以吃,高堂又不会从土里蹦出来打赏他冥币。 最后一句是沈晏喊的,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模仿林思仕的语调,还惟妙惟肖地带了点哭腔,拉长嗓音道:“夫妻……对拜。”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两人很顺利就俯下身去,师挽棠怕威力不够,非得补充一句:“礼成,送入洞房!” “好!”纪敏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其余下属慢了半拍,也很跟上节奏,热烈地拍着手掌,气氛刹那间变成了诡异的喜庆。沈晏抬头望了眼天际,发现以往有规律游动的云雾忽然静止起来。他道:“成了。” 云雾静止只是个开始,很快,庭院中所有生动的人事物,都像被定格的画面一样,缓缓停滞,飘落的树叶悬在半空,血迹淌到一半,堂上的红烛泪将落不落。 忽然,一阵微风吹来,一切像脆弱的沙画,被风一卷便没了踪迹,庭院中的人一个个消失,房屋桌椅草木通通不见,无数像光芒一样被吹散的粒子慢悠悠的飘远,纪敏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不知虚实的地面上。 他扭头喊了一声,道:“大王,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师挽棠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忽然睁大眼睛,惊慌不已,捂着衣襟斥道:“谁是你大王,我不是,别瞎说!人家是正正经经的清白姑娘!” 沈晏:“……” 纪敏:“……” 沈晏悄悄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你刚刚用的,是最低级的障眼术,纪敏一进院子就看出来了。” “嘶……”师挽棠感到窒息,同样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大家都看到我这幅丢人模样了?” 沈晏沉重地朝他点点头。 师挽棠倒吸一口凉气。 他咬着腮帮子,很憋屈地沉思片刻,忽然狠狠踢了沈晏一脚。 沈晏:“???” 师挽棠嚷嚷:“都怪你!我说不穿你非要我穿非要我穿!还说要看我穿肚兜,沈晏你癖好咋那么独特呢?!关上门偷偷给你看还不行,非要用这种低级的手段宣誓主权是吧?!下次你看我还理不理你?我一锤子把你犒到地里面去信不信?!” 纪敏、鬼殿众:恍然大悟。 沈晏:“……” 作者有话要说:注:喜服那里是我瞎掰的,古代正常来说是没有备用喜服的,他们只会赶紧补(憨笑)现代婚礼喜服倒是确实会有好几套,但作用不同,希望大家不要被我误导了。 第42章 临别 因着师挽棠出来前那一番指责, 一直到回到秘境主体,纪敏等家伙看他的眼神还是怪怪的,沈晏表面上云淡风轻, 暗地里却忍不住轻轻掐了下师挽棠的腰间软肉。 “嘶——” 师挽棠疼得眼泪汪汪,沈晏一点也不心软, 冷酷地用眼神示意:谁让你抹黑我? 鬼王大人理亏, 撇了撇嘴,偷偷伸出一只手指,挠挠沈晏的掌心,权当撒娇:错了, 错了, 下次一定不这样。 沈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才有心思观察周围的景象, 甫一抬眼, 他就被震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出现的, 是一座巨大的黑色神殿, 神殿恢宏,一眼望不到边际,与他在屠龙秘境中看到的那个破破烂烂的神殿简直云泥之别。不同的是, 正常的神殿本该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这个却埋了一半在土里, 仅有几丈高的尖顶露在外面, 像座半遮半掩的坟墓。他们面朝的这一面共有三扇漆黑的大门, 全部张牙舞爪地大开着,里头一片漆黑看不见情形,单观门口的痕迹,显然早已有人进入。 沈晏心里有数, 这里多半就藏着神墟秘境那么多年攒下来的天灵地宝了,他们通过了初测验,到此才能拥有选择宝物的机会。 “走吧,进去。” 沈晏率先提步,鬼殿众下属紧随其后,殿中果然与他们猜测的一般,浩大无比,师挽棠走了没两步,忽然提议分开行动,纪敏愣了一下,看了看沈晏,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用谴责渣男的眼神幽幽地盯了他一眼,而后带着其他的鬼殿下属走远了。 沈晏静静地垂眸,看着师挽棠在幽微光线中如玉般的侧脸,他没什么很大的情绪,雪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他看向沈晏的时候,还是挑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我们走那边。” 似乎是意会到什么,沈晏也冲他笑了笑,第一次主动地牵起他的手,温声道:“好。” 神殿内部极其黑暗,四周墙壁上似乎是涂抹了吸光的涂料,让人很难辨清身在何方,但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点细微的光源,光源是从各处偏殿侧殿渗出来的,黑压压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尽头,师挽棠的掌心明显开始冒冷汗,沈晏将他拉近了些,轻声问:“还好吗?” “唔。”师挽棠晃了晃脑袋,“你在,还好。” 鬼王大人的幽闭恐惧症是有触发条件的,一般要完全封闭或者接近于封闭的看不到尽头的空间,其间没有任何光源,身边没有给予安慰的人,如此才会接收到恐惧的信息。他的症状比沈晏所知的大多数病人要好很多,显然并不是先天的,沈晏先是笑了笑,而后似乎是不经意般问:“你从小就怕黑吗?” “不是。”师挽棠毫不设防,“以前不怕,后来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也算不上怕吧,只是到类似的环境中,会不由自主地回忆最不想回忆的那段记忆,顺带着有些生理上的不舒服。” 沈晏捕捉到关键词,“类型的环境?以前……有人对你做过什么吗?” 师挽棠本能地张了下嘴,又闭上,他迟疑了一下,侧目看了眼沈晏,摇头:“算了,你还是别知道吧。” 言罢,他径直别过头,将沈晏的追问掐死在摇篮里,后者微微皱眉,心里没由来地一动,隐约觉得……那些往事,跟他,或者说沈摇舟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沈晏推开一处偏殿,惊讶地发现,里面白光莹莹,中央竟然用古老的结界封印着一把软腰弓。 “什么啊?这就是宝贝?”师挽棠好奇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没见有多宝啊。” 沈晏道:“宝物藏锋,越是不起眼的,可能威力越大,你看那弓身上的符文,我印象中,那似乎是好几万年前灵华族还在的时候流通于大陆的增幅符文,后来灵华覆灭,这符文也就失传了,单就这点来看,这把腰弓即便被岁月磋磨了几万年,也绝对不是凡品。” “哦。”师挽棠兴致缺缺地应了声,“你会使弓吗?我不会,这玩意儿跟我没关系。” 沈晏不回头,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跟我也没关系,走吧。” 两人继续向前,这次便发现,沿途除了藏宝殿发出来的光晕外,还有一些之前进来的门派留下来的光源的痕迹,沈晏捡起地上的一颗夜明珠瞧了瞧,在一侧找到一个精致的六棱印记,“这是昆仑宫的东西,他们已经进来了,就是不知道走了多远,这神殿如此浩大,如果不用特殊的联系方式,可能十天半个月也碰不上。” 师挽棠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可是昆仑宫不是有传讯符嘛,你急什么,我们再走走。” “……”他的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沈晏握着他的手再度一紧,好难才克制住内心翻涌的冲动,温和道:“嗯,再走走。” 第二扇被他们打开的门,里面放着一串佛珠。 师挽棠转头就走,沈晏却很坚决地拉住了他,并表明了自己想拥有的意愿,师挽棠满脸都在表达不敢置信,“沈晏,你没病吧?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怎么还信这个呢?” 沈晏认真道:“我亏心啊。” 师挽棠:“……” 他懒得拦他,看着他走到中央的石台前。这偏殿不大,看大小更像耳殿,殿中央从地面拔出一道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凭空亮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光中便拢着一串手腕粗的佛珠。鬼王殿初初成立的时候,为了积攒家底,师挽棠闯过不少秘境,对这样的地方还是有些心得的,知道这宝物堂堂正正的摆放在此,不代表你就可以随便拿了,同一个人在同一个秘境能收获的东西有限,虽然没有具体的拿取准则,但如果贪欲太重,秘境就会教教你什么叫良心,什么叫道德。其次便是拿宝物的方法,方法就是没有方法,全靠运气,官方来说这叫缘分,看你跟这宝贝有没有缘,没有缘那封闭宝物的结界绝对不会为你开启,也只能白看着,如果强行打开,则很有可能会损坏宝物,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他本以为沈晏这样黑心黑肺跟佛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人,一定不会受到佛珠的青睐,结果这货在结界面前站了一会儿,很平淡地伸出手,然后——结界他妈的开了。 师挽棠看着他云淡风轻地捧着佛珠回来,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抵着腮帮子,震惊之余顺便总结了下,“我明白了,要拿到宝物,一定要趁结界不注意,在它以为你只是过来打酱油的时候,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这样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搞定它了,我说的对吗?” 沈晏笑了笑,没答话,师挽棠忽然觉得手腕上多了一片凉意,低头一看,却是沈晏认真地将那串佛珠套上了他的手腕。 “……干嘛呀?” 沈晏并不抬头,他的侧脸在幽暗的光芒下显得格外锐利,认真时唇角微微垂下来,明明是有些凌厉的模样,师挽棠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温柔的气息。 “这串佛珠很特别,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我能感觉到它有特殊的安神凝气的作用,等你下次“发病”的时候,它或许能帮到你一二,师挽棠,你记住我跟你说的,那是你的劫难,你一定一定要打败它,否则它会把你拖进十八层地狱,把你的人生变成一片苦难,你已经苦过了,以后要过高高兴兴的日子,不可以被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说过的,你会成长到很厉害很厉害的程度。” 师挽棠低头摩挲着佛珠,珠子上刻着密密匝匝的花纹,触感却很好,他朝沈晏举起两只手,白皙的手腕上,一只戴着漆黑的腕表,一只戴着花纹密集的佛珠,他问沈晏:“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以后我受伤,你是不是会回来看我?” 沈晏答:“我会一辈子对你避而不见。” “……” 气氛岑寂,好片刻师挽棠才道:“搞得好像谁稀罕似的,你总喜欢送我东西,现在我两只手都戴满了,你到底要干嘛?怎么?以后这两只爪子就姓沈名晏了?” 沈晏终于轻轻地笑起来,“也不是不可以啊。” 师挽棠:“那我这个人你要不要?” 沈晏又沉默下来,刚绽出的一点笑意像昙花一现,缓缓散入空气里,他叹息着捻好师挽棠鬓间的发丝,道:“走吧。” 师挽棠却不动,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郑重其事地问沈晏:“能不能不走?” 意味不明,一语双关,沈晏回过头来看他,并不说话,于是他便明白了。 “……好吧。” 师挽棠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第三扇、第四扇,各放着两把威力不俗的灵器,略过不提。直到第五扇,雪白的剑锋光华大绽,古朴与锋芒浑然一体,像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雪峰,师挽棠直接扭头跟沈晏道:“我要这个。” 沈晏打量了两眼,没吭声。他的佩剑在上一个秘境的时候光荣牺牲,这事他跟师挽棠提过,这把一看就知道适合谁的剑,鬼王大人肯定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再看看吧。”沈晏道:“这个你用不上。” 师挽棠斜了他一眼,倒是不避讳,“给你的,毕竟也有过那么一段露水情缘,总得给你留点念想,万一你以后太想我怎么办?” 沈晏:“……”神TM露水情缘。 或许是早有预料,师挽棠并没有太外露的不舍情绪,反而风平浪静地亲了亲他的下巴,边走边道:“从秘境出去,你就要跟弟子们回昆仑宫了吧?以后呢?继承掌教之位,当你的正道模范?会不会回来看我?” 沈晏伸手轻触着他亲吻过的地方,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应了殷南的谴责,像个没有责任心睡过就不认人的渣男。 他巧妙地避开这个死亡问题,反问道:“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师挽棠道:“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沈晏道:“……就不能想个实际点的?” 师挽棠哼了声,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回头看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竟然露出了沈晏平时看他的、格外无奈的神情。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他道:“你总是很坚定地告诉我你要回去,可你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了正道大义?” 不待沈晏回答,他便自己将这个设想否决了,“不对啊,我感觉你也没多放不下正道,那是什么?为了昆仑宫?为了责任?还是放心不下那些疯疯癫癫的师弟们……” “都不是。”沈晏打断了他,静默许久,师挽棠难得耐心地等候着,可沈晏的嘴却像被针缝起来了一般,再也没憋出过一个字。 他的目光静悄悄地落在虚空,师挽棠回头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某一瞬间,他似乎看到沈晏的嘴角和眼尾轻描淡写地抬了一下——像一个轻蔑自嘲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注:软腰弓也是我编的,不要当真感谢在2020-09-30 17:54:57~2020-10-01 17: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不卖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怀疑 师挽棠有的时候不是很能理解沈晏行为背后的深意。 他是一个非常擅长于把玩人心的人, 能从短暂的接触中迅速地分析出人性的弱点,但同样的,他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明明可以天衣无缝地藏起自己身上所有的疑点,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无所顾忌的真实感, 好像在故意将自己与某些东西分割开来, 不在乎是否埋下怀疑的种子,就仿佛压抑久了的人,总会在某些时刻,无比渴望向人展示真实的自己。 他有很多秘密, 这点师挽棠很清楚, 有秘密的人总会有很多谎言, 唯独沈晏不同, 他擅长谎言, 却不爱谎言, 总是用云淡风轻不温不火的语调说着再实在不过的话——当然, 这个结论是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纯凭师挽棠个人主观臆测。 譬如此刻,沈晏明知师挽棠在看他, 明明可以完美地拾掇起所有不该有的表情, 将嘲弄隐藏在完美的外壳之下, 但凡他稍微有心收敛, 凭师挽棠这种心比海宽的货色一定是被他卖还给数钱的那种, 但他没有,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师挽棠觉得现在的沈晏像个屈服于命运、却又撑着一根傲骨的倔强少年人。 少年当然不是少年, 沈晏早便二十好几了,但修仙界年龄历来不是重点,相反,因为这个年龄段的熊孩子们常有冒失的举动,少年人在大家眼里并不算个褒义词。无论谁来形容,都不会用将少年这个词挂在沈晏身上。 唯有师挽棠,他偶尔看着沈晏眼里流露的一些违和的世故感,惊疑之余,最大的反应竟然是心疼,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沈晏的年龄——这瓜娃子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样历经沧桑的成熟感? 鬼王大人不笨,他只是不爱想。 现在的沈晏跟以前的沈晏截然不同,这个结论他从很早以前就得到了。 传闻不可尽信,但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就算来龙去脉是错的,也一定有可以对的上的细节——沈晏独居雪凛峰多年,出了名的话少脾气冷,如此习性,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但导致不同的原因是什么呢?师挽棠从不深究这个问题,此刻却不由得从脑海中将这个疑问翻了出来,他看着沈晏在光晕中遗世独立的身影,以及模糊不清却仍旧温润的瞳仁,几乎克制不住要问一句:你要回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或者……你到底是谁呢? 拿完剑,他们继续向前走去,灵剑无鞘,雪白剑光凛凛亮着,像个移动的高瓦白炽大灯泡,师挽棠自然而然地将剑塞到了他手里,沈晏却道:“我恐怕暂时拿不了。” 师挽棠回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沈晏眼皮子微垂,示意他去看剑脊上的符文。原来方才拿剑的时候,灵剑吸了一滴师挽棠的精血,成功认主才得以开启结界,此时正是融合的关键时刻,师挽棠反应过来,嫌弃了撇了撇嘴,“重死了……”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师挽棠后知后觉地感到脚酸,他停下来,勾勾沈晏的小拇指,刚要说些什么,拐角处忽然匆匆忙忙地窜出来一群人,两方迎面撞上,夏竹青定睛一看,欣喜道:“晏师兄!” 小师弟没大没小惯了,视角问题,没注意到他身后的师挽棠,于是果断飞奔而去,两腿一伸,树袋熊似的挂他身上,嘴里还嚷嚷着:“师兄你没事吧,师兄我想死你了!你可算回来了……” 沈晏:“……” 师挽棠:“???” 阿烨:……总觉得头上绿油油的。 “师兄!”望书显然愣了一下,旋即欣喜地迎上来,昆仑宫弟子哗啦啦地跟在身后,像小鸡仔找妈妈一样挤在沈晏身边,嘴里七嘴八舌地喊着:“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师兄你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你被秘境吞了……”“对啊对啊,我们好担心的。” 看出沈师兄脸色不对,望书连忙把树袋熊扒下来,递给一边的阿烨,师挽棠不懂他们如此热情的意义,下意识举起灵剑照了一下,这一看了不得,两边齐刷刷怔愣住了。昆仑弟子诧异于鬼王大人的出现,而鬼王大人诧异于……他们如此狼狈。 在场昆仑弟子近二三十之数,个个像刚打了场硬仗,身上弟子服破的破烂的烂,粗略一数,光丢鞋的就有十来个,像被追着敲打□□的娇花,个个蔫头耷脑,时不时还警惕地望一眼后方,好像在确定某些东西有没有靠近,只有看沈晏的时候,眼里才亮着如见亲人的希望光芒。 沈晏诧异地一挑眉,用一根手指把试图再扑上来的小师弟戳远了一点,一面道:“这是干嘛?你们被追杀了?” 望书觑了师挽棠一眼,碍于外人在场,他的倾诉稍微有些矜持,“是这样的……沈师兄,你消失之后,我们夙夜难寐忧虑非常,多年的师兄弟情使我们无比牵挂你的下落,于是在来到这个主秘境后,我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黑色神殿,而是在神殿周围仔细地寻找你的踪迹,没曾想,这一找就找出了问题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孤苦无依的我们遭受了来自秘境的重重恶意,我们碰上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它身高好几尺,浑身金光灿灿,尾翼长如流光,随便就能甩人几个大耳巴子,最最最关键的是……” “说人话。” “我们被一个长得像鸡的怪物追杀到现在。” “……”沈晏静默了一下,“一只鸡,把你们弄得这么狼狈?” “不不不,”夏竹青一脸严肃,举起手指缓慢地摇了摇,“师兄,那不是普通的鸡,我怀疑它有凤凰的血统,而且祖上很可能与犬类有结合——它不仅能飞,鼻子还特别灵敏,否则我们断不能被它追得如此狼狈!” 沈晏嘴角抽搐,“凭你那半吊子功夫,要是凤凰你还有命跑?” 夏竹青不高兴道:“师兄你怎么看不起人呢……我是跑不过,这不是终于把你盼来了吗?” 师挽棠这下知道他们看到沈晏热泪盈眶的原因了。 他腹诽道:你家师兄自己还一身伤呢,打怪兽?当沙包袋差不多。 他隐在沈晏身后,出现至此没说过一句话,但存在感依旧极强,大家说半句话便要朝他瞄上一眼,内心揣测纷纷,碍于沈师兄的威严不敢多问,其实好奇心都快泛滥成海了,只有胆比天大的小师弟敢顶着晏师兄那张冷脸,问出大家的心声:“师兄,这位是鬼王殿下吗?你们为什么会在一块儿?你救了他?” 天地良心,夏竹青问这句话,纯粹出于对师兄实力的绝对信任,没有任何类似于侮辱的言外之意,但师挽棠不一样,他对昆仑宫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感,滤镜加持,这句话中便只听到了明疑暗讽,这如何忍得?于是他冷冷地勾起嘴角,嗤笑:“他救我?你们在做梦吗?要不要来个人检查一下你们师兄身体里的灵力稀薄成什么样子?对了,他背上的伤你们没给他处理过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伤得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抹布!刚给你们擦过屁股的那种,还他救我?是本座大发善心仁至义尽看他可怜才施以援手,就刚刚,进神殿的时候他还说害怕呢!弱不禁风地依偎在本座身旁,非要拉着袖子才肯进来。” 沈晏:“……” 师挽棠是笃定了沈晏不会反驳他,睁眼说瞎话都不带停顿。夏竹青上上下下地将自家师兄扫视了好多遍,愣是没从他身上看出“弱不禁风”四个大字,被众师弟询问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沈晏沉默了半晌,最终他伸手捂住口鼻,作虚弱状,配合地“咳咳”了两声。 夏竹青:“……” 望书却被那“抹布”的比喻惊了一下,忧心地打量了沈师兄片刻,直抓重点:“师兄,你受伤了?” 沈晏摇摇头:“无碍。” 师挽棠在一旁阴阳怪气:“等你们反应过来他早死了,真当你们师兄是铁打的啊?行了,送你到此,仁至义尽……我走了,再也不见。” 言罢,他转身就要走,沈晏不曾想他变脸如此快,眉心跳了一下,下意识喊道:“师挽棠——” 师挽棠才不理他,走的越快了。 沈晏想也不想,迅速追上,在师弟们震惊的目光中,挽留似的抓住了师挽棠的手腕。 “!!!” 望书深沉道:“师兄这是……去感谢救命恩人了啊。” “我觉得……不是。”小师弟略做迟疑,摇了摇头,朝他望书师兄眨了眨眼睛,伸出两只大拇指,凑在一块儿活灵活现地往下一压,“我感觉师兄对那位殿下,有点这个。” 望书立马严肃:“别胡说。” 小师弟:“我没胡说你看师兄那状态他什么时候对咱们那么温柔过……” 望书仍旧反驳:“不可能。” 小师弟笃定:“绝对没错!” 望书师兄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他凑近小师弟的耳畔:“这门婚事咱们不能同意!” “……为什么?” 理由很正当:“鬼王殿可穷了!师兄嫁过去会吃苦的!” 小师弟惊异:“是吗?” “当然!你不常出门不知道,鬼王殿那可是出了门的穷!师兄金枝玉叶的,怎么能跟着鬼王殿下受这种苦,我们是为了他好!” 小师弟迟疑了一下,竟然有些动摇:“如此说来,我们两家,不是很门当户对啊……” “岂止不门当户对,贫富差距巨大啊!” 阿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眼见着他们都要讨论到如何机敏又不失分寸地拆散这对小情侣,他终于无奈地插嘴道:“为什么不能是师挽棠嫁过来呢?” 两人之间的相处,不是很明显能看出主导的一方吗? 小师弟被提点到任督二脉,恍然道:“是哦,让鬼王殿下嫁到昆仑宫,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设想很美好,但是不可能。” “为什么?” 面对如此直白的询问,望书意味难明地扫了他一眼,“你真傻还是假傻,你忘了鬼王殿下是从昆仑宫出去的?让他嫁过来,你是想让他下地狱吧?” “昆仑宫怎么就是地狱了……”夏竹青皱着漂亮的眉尖,直勾勾地盯着他,“师兄,我记得他在昆仑宫时师承父亲,那你算是他直系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八卦自己独享却不告诉我?你好过分!” 望书没否认,也没承认,他朝小师弟翻了个白眼,含混道:“瞎扯什么呢,一天到晚八卦八卦的,让师尊知道扒了你的皮,记得我的话,你离他远点,该操心的事让你师兄去操心……” 然后他便走了,夏竹青却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他问阿烨:“你觉得晏师兄喜欢鬼王殿下吗?” 阿烨心道:你可算想起我了。 “怎么说?” “唔……我最近,总有些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晏师兄跟以前不太一样,语气,习惯,神态,都有点细微的不同,尤其是发火的时候,晏师兄以前生气都会直接摆在脸上,冷冰冰阴沉沉的,看起来很吓人,其实很好糊弄,但现在就像是隔了一层雾,喜怒哀乐都藏在雾里了,令人完全看不透。” “这跟你师兄喜不喜欢鬼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是以前,师兄一定不会喜欢鬼王殿下这样的类型,他嫌吵嫌闹嫌难伺候,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喜欢鬼王殿下的话,那就跟我记忆中的师兄差太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01 17:33:57~2020-10-02 17: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修正 现在的师兄与以前的师兄究竟有哪些区别, 夏竹青到最后也没能总结出个所以然来。 沈晏追师挽棠一直追到拐角,直到师弟们都瞧不见了,才敢伸手卡住他的肩头, 外力制止他继续往前走,“……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脾气?不是说好再走一段路的吗?” 师挽棠一个没收住, 上吊似的挂在他胳膊上, 生无可恋道:“都要走了,就不能温存一点?卡脖子像话吗?你就不能搂腰吗?” 沈晏听得想笑,“就这?” “什么就这?”他很认真地推开沈晏的胳膊,转过身来, “我不喜欢他们, 一个都不喜欢, 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乖的, 还有, 我没有发脾气, 只是时间到了, 你也找到了你的师弟们……我们确实该分道扬镳了。” “……你在替我做决定?” 师挽棠不耐烦地撇开头,“怕你太为难,舍不得我。” 沈晏轻轻地笑起来, “我记得你的性格里没有善解人意这一成分啊?” 师挽棠咬牙吸了口冷气, 一脚踹上他的小腿, 气愤道:“会不会说人话呢?!” 他没下重力, 沈晏笑着退了一步, 眼神温柔坚定地刮过他的每一寸轮廓,像是要把他的眉眼温度,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作为往后余生的惦念。师挽棠给他看的后背发麻, 嘴唇一张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不容置疑地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冷檀香气铺面而来。 “……干什么?又不是不能再见了,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怪煽情的。”师挽棠不太自在地推了他一把。 沈晏心道:不会再见了。 以后春夏秋冬,四季轮换,走过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惯来克制,这个拥抱来得毫无征兆,却也只是触之即离,没让师挽棠察觉分毫异样。 “好了,就此别过吧,”他淡淡一笑,拉开距离,从乾坤袋里摸出两颗足够明亮的夜明珠在他手心,便不再多说。师挽棠要回抱他的手还悬在半空,忽然被推开来,不悦地挑起眉尖。 “啧,好歹一日夫夫百日恩,你就不能对我热情一点,难舍难分一点,你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沈晏:“走吧。” “好吧,”师挽棠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那把灯泡一样的剑塞到他掌心里,拿余光斜睨着他,“那我走了。” 沈晏平淡地点头。 师挽棠转身向黑沉沉的甬道走去,离沈晏十步远的时候,手心便迅速凝结了一层细汗,他稍微顿了下,没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夜明珠,更加用力地向前走去。 沈晏始终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道削瘦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耳畔开启的通讯设备传来殷南的叹息的话音,“……哥,你也该走了。” 沈晏用指尖蹭过耳铃,将声音调大了些,他淡漠地问:“还有几天?” “磁能量聚集的速度比我预想中快,再过三天,就是打开联结通道最好的时机。”殷南顿了顿,“哥,我们回家了。” 回家? “你错了。”沈晏解下外袍,一点点将泛着莹白光泽的剑身卷起来,像是在对待某样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只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而已,用不上家这么神圣的字眼。” “我们明明是没有家的小孩。” 走出拐角,师弟们仍乖乖等在原地。 昆仑宫不愧于第一修仙门派的称号,名字气派,钱也很多,沈晏走近之时,几个无聊的师弟,正拿着成堆的夜明珠搭积木。 “诶,歪了歪了。” “你才歪呢,你那手抖得跟羊角风一样,被你一碰铁铸的地基都得抖三抖。” “别闹了,师兄来了师兄来了……” “师兄来了”这四字的威力,堪比“老师来了”,蹲在墙角的几位师弟猛地站起身来,齐刷刷站成一排,乖巧得像课堂上停训的小学生。 “……”沈晏看了他们身后一眼,沉默片刻,道:“这是,鸡?” 望书走过来,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师兄有所不知,这便是追我们的那只灵兽,你别看它体积小,肚量也没大到哪里去,只因我们在神殿外林中不小心拔掉它一根翎毛,它就追杀了我们足足五日。大家灵气所剩无几,打也打不过,就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愤恨,师兄你看好了。” 他伸出一脚,在沈晏的注视下,对着夜明珠搭成的鸡状生物狠狠踩下去,骨碌碌的珠子顿时散了一地,有几颗直接被踩成了碎末。 沈晏:“……”智障且败家。 他撇过脸去,拒绝承认与他们的师门关系,“整顿一下,望书清点人数,看少了哪些师弟,我们继续往前,等待其他人,顺便看看你们有没有合适的机缘。” 屠龙秘境时他就发现了,各处队伍的人数都不完全准确,掌心相连确实能提高队伍的完整程度,但也不是绝对的,免不了有一两个被投放到其他地方,刚刚重逢时他虽然没数,但印象的几个熟面孔明显不在。 比如那位纠结于是“直接杀了”还是“留他狗命”的闻语小兄弟。 沈晏这个人站在这儿,就是队伍的主心骨,无论他此时有没有战力。望书应了一声,其他人立即动作起来。沈晏看了眼地上的夜明珠残渣,想起方才他们搭建的“鸡”的模样,平淡掠过,并不在意。 这处神殿,大概就是所有闯境成功的人的终点,不过两日,神殿内外不断有人被各式各样地投放进来,第三日时,沈晏集齐了所有散落在外的师弟们,昆仑宫弟子整装准备离开。 主秘境不是关卡,它只是一个存放宝藏的地方,出口并不难找,望书等人之前在边沿找沈晏的时候就摸清了地方,在北面石林的一个巨大山洞中,出口每十二个时辰开启一次,时间大约在午时三刻左右。 山洞位于一处山的山脚,洞口杂草丛生,碧绿的藤蔓从上方垂下来,昆仑弟子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拨人马在出口前候着,沈晏打眼一扫,面上不显,心中却轻轻一动。 泾渭分明的几拨势力里,鬼王殿的人最为显眼,因为他们不是站着,而是飘着。 寻常修士灵力流失只会造成力竭和虚弱,但鬼修一旦失了灵力,便无法维持人体,现出生前最后一刻的形态来,眼下这里一片鬼修,个个姹紫嫣红——七窍流血有之,瘦骨嶙峋有之,脑袋分家有之,最令人避而不及的,是这些可实质化的血液,鬼王殿周身三尺,血已经淌了一地,还有白花花的脑浆泼洒着。 沈晏费老鼻子劲才从中辨认出纪敏,这位兄弟外貌无异,唯有嘴里一直流口水似的往下淌血,他一边擦一边平静地指挥鬼殿众鬼往中心靠拢。最中央站的是他们唯一人模人样的大王师挽棠,已经要被这浓郁的血腥味熏得直翻白眼了。 沈晏飞快地与他对视一秒,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望书寻了块干净的角落,昆仑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安分下来,为了保持在外形象,个个站得一脸正气。 忽然,队伍中小声地“咦”了一声,夏竹青从沈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瞧着师挽棠的肩头,“那不是追我们的“鸡兄”吗?” 沈晏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师挽棠肩头停了一只外观极其似鸡,体型却若鸟儿的生物,它尾翼长长的,正骄矜地梳理自己的毛发,身后的师弟们在讨论:“怎么回事?“鸡哥”怎么跑鬼王肩头了?” “不会是被鬼王收服了吧?怪不得这几天都没动静,我还以为它放过我们了。” “管他收不收服呢,不追我们跑就行……” 沈晏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目光从师挽棠的脸上,轻飘飘地在他肩头落了一秒,而后轻描淡写地移到别处。 忽然,他猛地怔了一下—— 才移开没两秒的视线,又迅速地落回到鸡兄身上,对方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小脑瓜子扭了扭,绿豆大小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确定这个人类是在欣赏它绝美的羽毛,大为欣喜,仰起脖颈毫无预兆地冲沈晏鸣叫了一声。 “吱——” 叫声清脆,但略微短促,像是没发育完全的幼鸟,沈晏识海仿佛有把重锤敲来,震得他连脚底到天灵盖都晃荡了一下! 这哪里是鸡,这分明是朱雀幼雏! 沈晏抿紧了唇,一语不发。周遭自然也有人发现这鸡仔不同寻常的叫声,纷纷向师挽棠投去艳羡的目光——朱雀乃四兽之一,血脉悠远,潜力巨大,并且极为忠心,若成长起来,当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谁若能驯服一只朱雀幼雏,走出去身价都得翻两翻。 师挽棠修鬼道,不在乎人族给他打的身价,他只是淡淡地摸了摸朱雀的尾翼,示意它安分一点。 旋即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朝昆仑宫的队伍里一瞥,却愕然发现……沈晏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不好看起来。 朱雀神鸟在原著中,是师挽棠日后翻云覆雨的绝对杀器。 原文便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师挽棠遇到了尚未长开的朱雀鸟,收为灵兽。但不同的是,原著中黑河畔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师挽棠重伤,并没有参与这次神墟之行,而是在十方山附近捡到了它。 沈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原著剧情了,他本以为,在有意无意地改变了这么多的情节之后,故事即便不崩,也不该按原来的方向发展了。 结果出现在这里的朱雀神鸟,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 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在掌控一切,它轻蔑地告诉他:命运是早便定下的,没人能修改自己的结局,你看,该发生的不还是发生了? 沈晏捻住耳铃,逼音成线,或许是气的,他语调有些不平,“殷桂花,我让你看着的那家伙,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初殷南将师挽棠的结局告诉他的时候,他一面怒火中烧,一面却冷静地将剧情抽丝剥茧,从中提取出影响情节走向的关键性人物,令殷南盯着他的同时,还顺道做了点手脚,以保他分出不心神来搞幺蛾子。于是当他发觉天地规则在有意识地修复剧情时,第一反应就想起了那狗东西。 “唔……”殷南那边一阵窸窸窣窣,她这段时间奔波不停,一边要注意着十方山磁场的动静,一边还要应对她老哥无时无刻的传唤,常常以天为被地为床,找张椅子就能躺。此时明显是才睡醒,带着浓厚的鼻音,“你等等啊,我让敏敏查一查……通讯不顺畅的时代,天眼也是有延迟的……” 殷南构建的天眼世界,基建其实是巫族通天彻地跟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似的强悍精神力,她没那么厉害,能凭空构造起现代世界经过几百年的研究才得以发展出的GPS定位系统,但天眼虽然存在,信息的传输却缺少了设备的支持,没有移动联通电信,没有4G信号,殷南研究那么久,得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实现实时通讯的只有这对铃铛,还是建立在修仙界奇妙得不能用物理学解释的本土材料基础上的,即便巫族在人族有限的领土内建立起了三十多个信息基站,从最近的基站将资料发来,也只能依托于修仙界那些玄之又玄的灵力传讯,内容还有限制——好比说只能接收文字信息的诺基亚,你非得往里塞个大内存视频,人家不爆机才怪。 敏瑜的动作很快,殷南跟他大概是用精神力对接的,速度并不算慢,“三天前我接收过他的定位,还在鸿蒙山,敏敏一直盯着,如果他有任何异常行为,我这边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咦?” 沈晏心头一跳,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去!这狗玩意儿什么时候去昆仑了?!”殷南提高的音量透过耳铃传来,她的震惊毫不掩饰,事实上,自然界中确实有一些可以屏蔽特殊能量场的地方,能阻扰巫族精神力的也不在少数,但以前这些地方都藏在深山老林的犄角旮旯,出场频率比路人甲乙丙还低,殷南又不是个谨慎的性子,自然不会把这些低概率事件纳入考虑范围。 沈晏眼神冷了冷,“昆仑何处?” “……就在昆仑山附近,离昆仑宫的结界只有半座山的距离。” 这下沈晏不止是眼神冷了,连整张脸都冷凝下来,若不是气质不允许,他实在很想对天比个中指。明眼人都能察觉得到他周身急速降低的气压,夏竹青在他身后,被他极其难看的脸色吓得小心肝直颤,不敢皮了,远远地躲进了阿烨的羽翼下。 狗东西全称纳兰式明,身份是鸿蒙山涧阴樾君座下鬼使一名,鬼修与仙修一样,没有绝对准确的势力等级,不像古代封建社会,谁贵谁贱谁主谁次都有严格的标准,修仙界不一样,加入哪方势力纯属自愿,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高低贵贱,但没有高低贵贱,不意味着没有孰强孰弱,如果说昆仑宫是仙修界里的龙头,那十方鬼殿就是鬼修界里的大鳄,除此之外,大陆各处,有鬼修的地方,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鬼修势力,彼此间存在竞争关系,就跟昆仑宫以下,大小门派恒河沙数一样的道理。 鸿蒙山涧便是其中,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一处,领头的鬼首领叫阴樾君,这个听起来非常有文化的称号,便是出自纳兰式明之手,这狗东西生前是某个小宗门的弟子,有过几年文化素质教育,但有文化,不代表有素质。纵观整篇文章,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死在他手中的无辜者不超过十指之数,可总有些人,即便手不染鲜血,也比真正的恶徒恶心人得多,纳兰式明便是其中典型,师挽棠人生中黑化的第一个大转折点,便是由他一手造就。 原著中,神墟一行结束后,昆仑失踪了两名记名弟子,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两名弟子的尸体被发现时,体内鲜血干涸,犹如干尸,仿佛是有人借助人血修炼邪法,修仙界谣言四起,这片大陆连鬼修都忍得,可见对修炼方式的宽容度非常之高,除非是逆天而行,伤人伤己,才会被书进邪法之列。这时,不知是从何处传得消息,说这两名昆仑弟子是死于十方鬼殿师挽棠之手,昆仑几峰的仙尊即刻派人前往十方鬼殿讨要说法,但不巧,师挽棠每个月的那一天刚巧在那日来了,天神老子他也见不得。鬼殿闭门不开,几位仙尊无功而返,离开时碰上鬼殿巡逻的护卫,两方发生争执,其中一位暴脾气的仙尊雷霆大怒,将数十名鬼殿护卫打得灰飞烟灭,昆仑宫与十方鬼殿的梁子终于结得扎扎实实。师挽棠出关后,得知此事,什么都没说,单枪匹马杀上了昆仑山。 那时的师挽棠还不算强,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昆仑宫忽略他也不是,不忽略他也不是——若忽略他,凭他的实力说不准真的能将三十六峰削平一半,若不忽略他,又显得昆仑宫太过郑重其事,自降身价。 这事本双方都有责任,谁也讨不着好,但偏又在此时,那位传出“昆仑弟子死于师挽棠手”的狗东西又冒了出来,这次他充当的是人证,众目睽睽之下,他大义凛然,因为“看不过师挽棠屠戮无辜”而挺身而出,声称自己亲眼所见,确是师挽棠杀人放血,自练邪法。 风向又变,这次师挽棠成了众矢之的,他本就不善言辞,百口莫辩之时,罪名仿佛扎根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认为猜测是正确的,所有人都认为真相大白了,千夫所指之际,师挽棠又一次“发病”了,这次是活生生气的。 后来他狼狈逃走,这次的急火攻心,却为以后埋下了祸根,离开昆仑宫之后,他“发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体内积蓄的杂垢越发剔不干净,甚至有时会在人前出现癫狂躁郁等症状,昔日恣意明朗的鬼王大人,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神经病。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一个人心底的妄念。 纳兰式明的栽赃嫁祸,导致了师挽棠与昆仑宫的对立,而后来他出面作证,口口声声亲眼所见,不过是觊觎鬼殿势力,满口胡言而已。可偏偏出事的那一日他确实在昆仑山附近出现过,小路上还有他残留的气息,于是栽赃变成了事实,胡言成了真相。 不管多少次,沈晏想起这段,都忍不住想骂一句:什么狗玩意儿! 殷南在另一端不知捣弄些什么,显然她对这样的变故也措手不及,语速飞快道:“那附近没有我的人,拦不住他,怎么办?要不让阴樾君出面?他从巫族手里买过几次消息,可以合作。” “来不及了。”沈晏怒完没片刻,便自如地冷静下来,他道:“拦不是上策,狗东西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我们没办法全然控制,他又不是我们的傀儡,你不用盯他了,令人密切关注山崖附近,看那吸食人血的究竟是谁。” 沈晏改变剧情,历来是从影响最小的下手,这样不容易遭到天地规则的强行修正,但眼下修正已经开始了,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殷南问:“哪片山崖?” 沈晏捶她的心都有了。 按理来说,看了原著就相当于开启了上帝视角,本是手握剧本,拳打脚踢的存在,结果沈晏没看完,殷南倒是看到结尾了,但这姑娘看书有个毛病——她一目十行,只捡重要的看。 这个重要的有很多表达含义,譬如说重点剧情、重点人物,殷南尤其不同,她看书拣的是关键字。 十章开头,十章结尾,中间那些费脑子的剧情流,一律拣关键字看,例如主角“死”,主角“活”,主角亲亲,主角发糖,其余不感兴趣的便是飘然一扫,过眼便忘。 原著虽然内容扎实,但实在太有前期古早文的特点,殷南这种阅文无数的老手,若不是为了熟悉世界观,是丁点都不会看的,即便挣扎着看完了,也不过扫了个大概,连前因后果都没弄清楚,面对她哥的指责,这姑娘还非常有理有据:“我死也没料到你会看上反派啊!” 说到底,除了结局,她知道的不一定比沈晏多,后者虽然只看了半部分,但功课做得非常扎实,甚至能自己推测出部分人物的走向,比殷桂花这个半吊子靠谱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东西是真的狗 第45章 杀意 从神墟主秘境出来, 沈晏带着昆仑弟子直奔昆仑宫,时间迫切,他也没寻到机会与师挽棠再道个别, 只记得从秘境出来时,鬼王大人站在一群死法各异的鬼中, 瞧着他转身离开的静谧的眼神。 沈晏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 “师兄, 怎么了?旧伤复发了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换药?”望书关切地问。大概在神殿时被师挽棠一顿骂得醍醐灌顶,自秘境中出来,师弟们便一直对他表现出了高度的关心和殷切,动辄师兄你伤口疼吗?要不要停下歇歇?吃烤馒头要不要就水?馒头要烤多软? 沈晏心里头压着事, 也没心情与他们闹腾, 每次都是不咸不淡的摇头糊弄过去。昆仑离神墟秘境的距离不算远, 年轻修士日夜兼程三日足矣, 神墟之行接近尾声, 大批弟子游鱼入海一样涌回门派, 沈晏等人赶回昆仑宫时, 刚好是第三日。 昆仑宫地势高峭,气温比寻常地方要低五六个摄氏度,不是铁打的修士一般扛不住, 是以昆仑弟子入门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锻体。主峰高耸没入云霄, 顶端游云缥缈, 宛若仙境。这是沈晏穿书之后第一次直面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昆仑三十六峰, 确实恢宏磅礴, 进山的山门都雕金砌玉,无一处不散发着富丽堂皇的气息,比之乌漆嘛黑的鬼王殿,属实高档不少。 此趟收获不小, 前来迎接他们的长老笑意盈盈,弟子们各自回去,沈晏独自往雪凛峰,路上他随意掐指一算,余下的时间不到一日,于是干脆不管其他,回雪凛峰装个样子,拿上剑便要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没迈出山门,便被迎面而来一位雪衣金冠的中年人堵住,两人大眼瞪小眼,沈晏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许久,愣是没从这身装扮分析出此人哪位。 直到他开口:“吾儿摇舟。” 沈晏:“……” 离开前夕撞上沈摇舟他爹,真是见了鬼了。 昆仑掌教此年不过四十有余,修仙之人不显老态,他面容雪白,翩然俊雅,乌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以金冠束之,下颌线微微有些圆润,令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一宫之主的架子,亲和得像过年走亲戚哄着给你红包的小叔叔。 沈晏不动声色地道:“何事?” 显然这样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回答确实是沈摇舟的常态,掌教大人毫不起疑,他笑眯眯地抚了抚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道:“才刚回来,要去何处?” 沈晏不答,掀起眼皮,琉璃般通透的眼珠子淡淡地盯着他。 于是掌教便明了了,“不想说?唉,何时摇舟竟有为父都不能告知的小秘密了?不过无妨,你性子冷淡,本就不爱倾诉,想当年,你还是个奶娃之时,最爱抱着为父的手指流口水……” “父亲。”沈晏加重语气:“何事?” 掌教一觑他的脸色,见他并未十分抗拒,心放了八分,袖子一甩,仙风道骨地负在身后,悠悠道:“为父,有一事相求。” 父子之间,用上“求”字,实在过于郑重了,但掌教要令他做的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言喻,沈晏听完,脸色变得极其微妙。 ——昆仑宫尊敬的掌教大人,要牺牲他亲生儿子的幸福,来挽救兄弟宗门即将到来的一场“浩劫”。 “摇舟啊,你听为父细细讲来,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扶摇一派善阵法不善攻击这你该是知道的,为父与他们宗主那么久远的交情了,扶摇有难,我能不帮吗?非是真的让你娶纤纤,只是假意定亲,名正言顺地将拜山的门派揽到我们昆仑宫来。待一切事了,再将这婚约解除便是,为父发誓,真的,绝对不会逼你娶你不喜欢的人!” 掌教大人信誓旦旦,就差没竖起手指发毒誓了。 沈晏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谓拜山,顾名思义,是小门派向大门派表达景仰和交流学习的一个过程,但众所周知,有些门派能成为凤毛麟角的存在,并不一定完全依靠武力值,扶摇宗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这些门派的弟子,在战斗中一般充当辅助或奶妈的角色,单论战力,他们可能比许多普通的宗门都不如。 而拜山大会本身,其实是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交流学习用的,却总有些家伙正路不走喜欢蹚那阴沟里的浑水,专门挑拣扶摇宗这类有明显短板的,拜山比武时强势压制,营造自己更强的错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架不住人家足够不要脸,不仅沾沾自喜,还想从大门派身上薅下几两羊毛,被打败的门派理亏,一些小好处给也就给了。但今年扶摇宗来拜山的宗门胃口格外的大,竟然要求娶扶摇宗宗主的关门弟子纤纤。老宗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奈何此宗门先前来拜过两回,次次都以扶摇失败告终,老宗主心里没底,于是找到昆仑掌教,两人这么一合计,天大的馊主意就诞生了。 “……摇舟,为父发誓,这一定只是权宜之计,事关扶摇荣辱,纤纤那丫头小时候还跟你一块儿玩过,称得上青梅竹马,你忍心让她嫁给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废物吗?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来求亲的,正是那宗门的大弟子,为人愚钝不说,年纪比纤纤大了近十岁!他俩如何相配?!你若不肯相助,就是将纤纤往火坑里推啊!”掌教大人言辞恳切地说道。 沈晏扶额,这怎么还道德绑架起来了? 他道:“您问过纤纤姑娘了吗?” 这种事怎么看都是女方吃亏。 掌教:“这些你不必担心,为父已经和老宗主商议过了,你这边一松口,我们便与纤纤通气,总不好让人家姑娘等着你做决定。” “……”沈晏迟疑着,很认真地思忖片刻:“……还是不行。” “诶呦。”掌教大人本以为他要松口,心都落了一半,这会儿峰回路转,都有些急了,“这是为何啊?!” 沈晏抿着嘴唇思忖,他若离开,要处理这些烂摊子的其实还是沈摇舟,依他对沈摇舟的了解,此事如此麻烦、甚至需要一定的演技,沈摇舟那么怕麻烦的人,他一定……好吧,他还是会答应。 那家伙看着冷淡,骨子里温柔得很。 “好。” “摇舟吾儿,为父且与你说,你等得纤纤等不得,明日便是拜山的日子了,再拖下去……你说什么?” 沈晏淡然地拿起剑,“我说好。” 掌教大人足愣了三秒,方才反应过来,“……摇舟,你同意了?” 不待沈晏回答,他自顾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桌道:“好,好!不愧是我沈之儒的儿子!你且去准备一下,我立刻召集弟子,这就去迎接剑峰门,得让他们好好瞧瞧昆仑宫的厉害!” “等会儿,你说什么?!” 沈晏执剑的动作猛地一滞。 掌教疑惑地回过头来,“迎接剑峰门啊,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今日?” “不然?” “……那拜山在何时?” 掌教拈着手指动了动,“约莫在明日午时吧,你可有事?” “……”沈晏觉得自己太阳穴似乎跳了一下,他很是郑重地斟酌片刻,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抱歉父亲,此次拜山,我恐怕参与不了。” 掌教静默片刻,回过身来,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沈晏身上,良久才眯起眼睛笑了笑,“无妨,令你师弟上亦可,但这个名头你得挂着,老宗主眼里,除了你,谁都配不得他的宝贝纤纤——即便是假的。” 沈晏:“……多谢父亲。” 掌教跨出门去,背朝着他摆了摆手,“不过,你得找个合适的理由,主人翁不上场,未免让人看我们昆仑笑话。” 沈晏扶剑,微微一拜,“摇舟此去神墟,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还望见谅。” 掌教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是觉得他这个理由找得合理又不合理,不知该怎么说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晏站直身子,目送他离开。 掌教大人一走,他立刻从雪凛峰背面小路下了山,殷南发来的位置在黑色表盘上闪着淡淡荧光,他步履不停,刚才说着“卧床不起”的人身形一闪,剑随意动,铿然飞出,飘然将他承载起,如箭簇般向远处飞掠而过。 “……那两名弟子已经死了,凶手没捕捉到,不排除那人戒备心强,隐私意识高,提前找我们购买了屏蔽精神力的灵器。巫族天眼系统横空出世后,某些心里有鬼的人夙夜难寐,我们顺势高价推出了能影响精神力追踪的器物,不确定他是不是拥有,短时间我没办法做出排查。”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沈晏问:“这种数量稀少的商品,你们不会留下购买人的信息吗?从购买名单中一一排查岂不方便很多?” 殷南道:“那些大佬都是心眼比蜂窝煤还多的货色,他们要的就是一个安心,谁还敢留个人信息?再者,那些灵器本就是由这片大陆原有的材料加工而成的,如果他只是无意捡到这样一块灵材,那天刚巧带在身上,我们天眼照样追踪不了。不可控因素太多了,短期内没有眉目。” “那那两具尸体在何处?” “老地方,山崖下的那处山洞,与原文没有任何偏差。” 沈晏道:“派个人过去,半日内找到那两具尸体,另寻他处入土为安,记住,不要有任何气息遗留,动作干净点。” “唔,好。”殷南应声,旋即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去找尸体的?!那你这么着急忙慌干嘛?等会儿……你不会要去找纳兰式明那狗东西吧?” 沈晏没吭声,剑锋划过空气,锐利的破风声几乎穿透耳铃传到另一端。 殷南惊道:“你找他干嘛?这种关键时刻,揍他一段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虽然他确实比较恶心……” “揍他?”沈晏反问一声,漠然的嘲弄自眼底升起。 “老子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狗东西必须死! 第46章 第三个 殷南那端完全寂静了, 因为她听出她哥没有开玩笑。 沈晏如此仇视纳兰式明,自然不止是因为这狗东西登峰造极的搅浑水能力,还有他直至结局依然不改恶心人本性、将师挽棠的命运推入无法挽回的境地的骚操作,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不能完全用善恶来区分, 但一旦提起他的名字, 便会下意识地有生理性的厌恶感,他们坏得畏首畏尾,恶得躲躲藏藏,是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 是尘嚣四起时添油加醋的人, 热衷于见到高高在上的凤凰跌落神坛, 摔得满身是泥, 末了还不忘从人家身上薅走一把毛。 纳兰式明便是典型, 师挽棠的第一个黑化节点是他一手造就, 师挽棠最后百鬼啃食, 永世不入轮回,也是因为这狗东西想榨干人家的最后一点余热。若说令师挽棠摔得粉身碎骨的是正义,那么最后踩了他一脚, 害他连灵魂都坠入十八层地狱的, 绝对是纳兰式明无疑。 疯于他的妄念, 死于他的贪欲……师挽棠上辈子是欠了天大的血债, 才碰上这么个狗玩意吧?! 沈晏的怒火完全反映在他的行为举止上, 殷南几乎能听到他衣袂猎猎的声音,她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旋即道:“哥,我是并不赞成你杀人的, 这里毕竟是书中的世界,杀掉一个关键人物影响极大……但如果是纳兰式明,我这边建议把他剁碎了喂狗。” 她纵横书海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一个角色能令人这么如鲠在喉,联想到结尾时这狗东西对师挽棠做的那些事……喂狗都便宜他了。 她嘀咕间,沈晏已经稳稳落地,这里是昆仑附近的一处深山老林,不在昆仑的地域范围,但在昆仑宫的管辖界内,这里的气候与灵力并不适宜居住,所以平日里没什么人来。但此处地势险峻,常有山洞断崖,偶尔也会有妄想一步登天的小修士来这碰运气,指望着这些一眼看得清底细的冷门之地能藏着什么天大的机缘。 昆仑宫是不管这些的,只要没出人命,这山他们爱往哪儿爬往哪儿爬。沈晏落地后立即环视四周,不见任何人影踪迹,他问殷南:“人呢?” “……你真当我是GPS啊?”殷南忍无可忍,“这是半刻钟前我的人精神力探测得到的位置,大概就在这附近了,你看看有没有脚印之类的。” 一般殷南开始反驳他的时候,沈晏就知道她要开始不靠谱了,他默然不语,自如地将灵气发散出去,五感中捕捉到的声色气味,顷刻间变得细致起来——修士虽然没有巫族精神力那样变态的雷达式搜寻能力,但修为高深者可以通过空气和灵力的流动,还有气息分辨,判断出附近是否有其他生灵的存在,就跟武侠小说中内力高深的大侠能隔着好几十米地听到脚步声是一样的原理。 风声、鸟鸣、林叶簌簌、溪水潺流…… 还有鬼息。 纳兰式明费力地行走在山林间,苦哈着脸。 大概三天前,鸿蒙山附近出现了一小撮聚集性鬼魂骚乱,约莫是某地天灾人祸导致的,死而不甘,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下属去探测时,却发现那群鬼魂个个根骨不凡,很有灵性,这便不可小觑了。作为阴樾君座下最得力的鬼使,这等重要差事自然非他莫属,这可苦了纳兰式明,他生前是个穷酸书生,有几分仙缘才被收进仙门,这仅有的几分仙缘也淡薄得很,死后成了鬼修,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那群鬼魂数量不小,其中几个悟性高的,已经自发踏入了鬼修的门,纳兰式明平生最厉害的是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正面冲突只有被别人追着打的份儿,那些鬼魂刚死不久,怨气冲天,哪里听得进他这叽叽歪歪的礼义仁信? 他去了三天,被人家的唾沫星子吐了三天,人形都快被打散了,便是这样,阴樾君还要怪他办事不力。好不容易此事有了些许成效,那些鬼魂不再闹了,阴樾君又将他调回去,这次的差事更离谱,让他冒着被昆仑削成片的风险去昆仑附近的一处断崖上,找一株似草非草、似木非木、似花非花、似芽非芽的植株! 纳兰式明自然是不愿意,他引经据典、声泪俱下地与阴樾君争辩半个时辰,最后只换来对方无比不耐烦的一句:“有人点名要你去,何须多言?” ……这个“有人”,纳兰式明是知道一点的。 鸿蒙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带着坐卧此处的势力,也是个鸡肋般的存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做不到十方鬼殿那样的遗世独立,常常要与各方势力合作以期获得更高的利益,这其中,有一个非常神秘,实力强得令人发指的存在,连阴樾君也得避让三分,两方商谈时从来都是下属露面,首领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便是这样,每次他们“大驾光临”时阴樾君还得亲自迎接。 能让阴樾君言辞含糊,却又言听计从的存在,除了他们,别无其他了。 纳兰式明踩下一团拦路的杂草,用袖子拭了拭汗。 小路多年无人走,杂草茂密得有腰那么高,好费劲才能压下去,纳兰式明鞋底都踩烂了,偏偏“那位”指名道姓要他走的便是这条路,他倒是有心想偷点懒,但一思及那群人诡异莫测的手段,心上立刻抖了三抖,不敢再想了。 小路旁有条清澈的小溪,山间清凉的水潺潺流下来,他靠着树干歇了片刻,挽起袖子,正要去掬一捧水喝,耳畔忽然有轻微的风声响起,多年来苟命的敏锐直觉拯救了他!当下双目大睁,顺势将脑袋埋到胸前,狼狈而艰难地向左侧一滚,末了睁眼一瞥,原先他蹲着的地方,一把冷光凌凌的长剑入土三分,他若躲得不够快,脑袋现在就和脖子分家了! 纳兰式明心下大惊,差点直接吓晕过去,但沈晏可没有给他晕过去的机会,手掌凌空一扇,裹挟的劲风立刻将他扇出五米远,骨碌碌像汤圆丸子一样卡在了树脚下。 “……纳兰式明?”来人一身雪白劲装,马尾高束,扬手一招,差点把他削成两半的长剑立刻乖巧地飞回手中,这人薄唇紧抿,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浑身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气息。 沈晏先是喊了他的名字,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唇角讽刺地一勾,森然念道:“狗东西?” 纳兰式明:“……” 殷南:“……哥你这样喊他他也不会应啊。” 殷南觉得沈晏是被仇恨蒙蔽了智商,岂料她话才落音,纳兰式明满身泥地从地上爬起,大喊道:“是!我就是狗东西!是我!” 殷南:“……” 纳兰式明好不容易爬起来,顾不上仪容形象,手脚并用地爬到沈晏脚下,“这位,这位侠士,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都是别人指使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我是好人啊!” 狗东西活了半辈子,死了半辈子,没有别的本事,保命最利索。遇上事情不必管三七二十一,先跪地求饶,一般人见此怂样,心中优越感膨胀,嘲笑一番后也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了。从沈晏落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心里揣测此人的来意,任务是“那人”点名要他做的,很容易便联想起来,于是认定这白衣人不是冲他来的,先将自己摘出去再说。 沈晏却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心头的火冻成了冰。 ……师挽棠到最后,就是栽在这么个玩意儿手里? 英雄自有傲气,相比功败垂成,他们更难过的是宝刀已老、美人迟暮,轰轰烈烈地选一条路,头也不回地走到底,无论结局如何,这半生都算荡气回肠,尤可回味。可怕的是,最后连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都能污浊你,不用细品,沈晏在心中将这几句话咀嚼一遍,便能感受到师挽棠当时的悲怆与绝望。 不外乎他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自我了结。 沈晏想道:我要杀了他。 殷南说道:“直接宰了吧,别喂狗了,这样的人一般五毒俱全,别玷污了我可爱的狗哥。” 纳兰式明仍在求饶,情真意切地表达自己身在鬼界,心却向善,沈晏只看到这幅虚伪的皮囊下一滩浑水,言辞越恳切,他便越发想起神墟秘境中,殷南一字一句向自己叙述的,师挽棠的结局。 “……正义永远不会缺席,他毕竟杀了那么多人。主角废去他一身经脉,本意是不希望他再作恶,否则鬼王大人存在即bug,要么死要么废,修仙界永无宁日,到这里我都觉得合理,不过他被废了经脉之后,没回鬼王殿,在人间流浪了几年,师挽棠本就是街头出身的混混,还算如鱼得水,而且废了经脉,无法修炼,反倒没有以前动辄发疯的毛病了,也说不清楚是福是祸。” “不过好景不长,哪个世界都有那种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鸿蒙山一个什么什么君,座下有名鬼使,是那种正路不走偏爱邪门歪道的货色,他不知怎么惦记上了师挽棠那身聚宝盆一样的血肉,鬼王大人经脉断了,却灵体依旧,即便使不出任何术法,依旧可以肆无忌惮地吸收天地灵气——于是他便研究出一种邪法,要以师挽棠的身体为基石,吸收庞大的天地灵气,再由他纳入体内,如此修炼,事半功倍,而且杂质都残留在师挽棠身体里了,多好的事?当时修仙界记载的从另一个人身体里吸纳灵气的方法,都比较血腥,而且大多是一次性的,那当然不行,师挽棠就这么一个,死了上哪儿找?于是为了保护这个“人肉过滤器”,他选择了最安全,但是最恶心的一种。” “交|媾。” “咔嚓——” 沈晏脑海最后浮现出这两个字,手指一紧,剑柄上一颗宝石给他捏裂了。 殷南:“……那是师挽棠送你的。” 于是沈晏又把裂成两瓣的宝石捡起来。 纳兰式明讲了许多,只觉口干舌燥,可眼前这白衣修士看他的眼神杀意却越来越浓,他暗暗叫苦不迭,实在不知道“那位”怎么得罪他了,“这位侠士,你要找的人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怨,但今日我来到此处,完全是受人指使,绝对不是我的本意啊!对了,那人还要我去一处断崖,断崖下有一处山洞,山洞附近有一株似草非草、似木非木、似花非花、似芽非芽的植物,我此前从未来过这山,怎么会知道山洞附近有这样的植株?侠士,天地明鉴,我当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沈晏原本剑都提起来了,又微微一顿,“山洞?” 纳兰式明一听有戏,立刻倒豆子般将前因后果倒了出来,“是一个神秘人,他点名要我走这条路,说从山脚往北行五百米,能看到一道尺许宽的大岩石,顺着岩石边的那条山路往里走,不过半个时辰,便能看见一道小小的溪拱,见到溪拱再往北走,便能见到一处断崖,断崖下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山洞,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如何?侠士现在相信我了否?” 沈晏:“……” 一字不差,全是原文中纳兰式明污蔑师挽棠杀人放血时的证词。 “殷桂花,除了巫族,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能像你们一样,远程观测他人的行为?” “……”殷南已经被这峰回路转的剧情吓懵了,愣愣地咽了口唾沫,回道:“没有,就算有,也不可能把这条路线复述得如此详尽,还……” 还跟原文一模一样。 “那有没有预知之类的能力者?” “据我在这个世界一年的观察来看,应该……没有。” 沈晏淡定地点点头,在心里下了结论:如果狗东西没有说谎的话,那便是又有一个穿书者了。 纳兰式明只见他嘴唇蠕动,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唇齿中发出,但又并不是在与自己交流,有那么一刹那,他十分怀疑……这位修士是脑子有病,自己恰巧给撞枪口上了吧? 沈晏能逼音成线,但他阻止不了口型的运动,他会的又不是腹语,而且即便是将声音最完整地逼入耳铃里,也免不了有一两分泄露,嘈杂时听不清,眼下就两个人,其中一个嘴巴还在动,谁是声源一目了然。 纳兰式明眼里渐渐浮起怀疑,沈晏却浑不在意,他冷静地跟殷南讨论完,再度举起剑——先杀了这狗东西再说。 纳兰式明瞳孔骤缩,生死关头,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也忘记活动了,剑光雪白,当头劈下!先至的剑风将山林间草木深寒的地面刮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翻开的泥土湿漉漉的,风平浪静之后,原地空无一人,连血都没有。 “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得补充一点细节,不然怕你们看完了打我—— 棠棠原文后期确实杀了很多人,大半个昆仑宫是狗带在他手里的,包括沈摇舟(这个我前面十来章的时候提到过,通过殷南的叙述),所以他不会有好下场是正常的,沈晏只是恰好遇到了还正常的他。棠棠过去的遭遇很苦,所以才会黑化(这里我就不细说了,怕剧透),黑化是正常的,但不代表杀人是正确的,他总归要付出代价。 然后关于纳兰式明,他实在是个狗东西,想那啥啥棠棠是事实,但是棠棠自爆了,顺手拉着他一起下地狱,这是棠棠原文中确切的结局。(我剧透了,把求生欲打在公屏上!) 最后。 棠棠有沈晏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47章 取舍 纳兰式明这样的人, 惜命到了极点,有一两道保命的底牌并不罕见。 沈晏收剑回势,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 竟然还想再追。 “沈晏,沈晏沈晏……”殷南连忙制止他, “没时间了, 两个时辰之内,你要赶来十方山脉,否则错过了时间,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 沈晏提着剑滞在原地, 有好片刻没吭声。 他看了眼纳兰式明消失的地方, 淡淡道:“……狗东西没死, 我不放心。” 殷南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师挽棠的存在, 对沈晏而言是致命的弱点, 有了软肋, 他必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独善其身,只是…… “担心师挽棠之前,你先管好自己吧。”殷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若教外人来听肯定是一头雾水, 沈晏却微微垂下了眼睫, 露出一个被说服的迟疑姿态, 似乎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莫大的威胁。 “唔。”他最终还是应了一声。 殷南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应声的那一瞬间,语调中心不在焉的意味, 好似他心中明明有其他的想法,却一声不吭一字不露。她心中咯噔一响,忽然莫名地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沈晏……真的走得了吗? 十方山脉,鬼王殿。 金灿灿的尾翼从天空中划过,幼雏用稚嫩的嗓音引颈长鸣,炫耀似的绕鬼殿飞了个大圈,才悠悠然落在窗台上。 师挽棠静静地支颐,坐在窗边看它臭美。 幼雏未起名字,浑身羽毛皱巴巴的,并不十分靓丽,但臭美这种基因可能是刻在骨子里的,师挽棠捡到它的时候,它正为自己掉落的一根翎羽挖坑,刨土刨得漫天飞扬,末了郑重地将自己那根干巴巴的翎羽放进坑里,很虔诚地默哀了三分钟,希望这位朋友下辈子还能做自己身上的毛。 师挽棠默默在边上看了会儿,顺手给这灵性十足的小秃鸟编了个花冠。 就是这一个花冠,定下了他们主仆的不解之缘,小秃鸟认为这个人类是能够欣赏自己美丽的伯乐,每天撅着屁股左摇右晃地跟在他身边,师挽棠嫌它晃得慢,刚开始提着它的屁股走,小秃鸟又觉得这是对它完美形象的极大侮辱,强烈抗议之后,师挽棠将它的窝从自己手里移到了自己肩头,一人一鸟,正式结契。 秃鸟爱飞,但每次飞完一圈都得被风吹掉几根毛,本就稀疏的毛发因此雪上加霜,看着更秃了,但它无论经过什么样的地方,无论山沟还是奇峰,给它一点时间,都能准确无语地将自己的翎毛叼回来,然后让师挽棠给它的毛毛们开追悼会。 这不,又掉了三根,师挽棠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根金灿灿的尾羽,叹息道:“闺女,别飞了,再掉下去,你真的得全秃了。” 秃鸟唧唧地朝他叫了两声,大概意思是我还会长的。 当父亲大概是鬼王大人一个特殊而诡异的癖好,他特意抱着秃鸟与自己曾经最宠爱的黑金王座认识了下,希望他们俩兄妹以后好好相处,秃鸟当然是不愿意的,啪叽就朝人家吐了一口口水,幸而他大儿子性格沉闷,稳如老狗,并不与这多出来的便宜妹妹计较。 师挽棠将三根长长的羽毛捡起,从旁边的屉子里掏出个漂亮的妆匣,妆匣上方是一块雪白的巾帕,他拿出巾帕,将羽毛上的灰尘泥土一点点擦拭干净,然后在秃鸟直勾勾的目光中,珍而重之地放进妆匣的最底层。 秃鸟:“叽。” 这意思就是满意了,可以默哀了。 它很认真地垂下头去,足有半刻钟连个屁都没放。 师挽棠百无聊赖地抠着手腕上的佛珠玩,抠着抠着,他便想起这佛珠的来源,想起这佛珠的来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送他的那人……啊,从神墟回来几天了来着?一个月有了吧?好想沈晏啊。 鬼王大人戳戳秃鸟的鸡爪子脚,叹息:“忘记他好难啊……” “大王!大王!” 忽然,夏霸天的雄浑的嚷嚷声从门口传来,将这点忧郁的气氛打散得一干二净,师挽棠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回过身去,“干嘛干嘛?一天到晚,什么时候能成熟稳重一点?” 夏霸天风似的冲到他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大王,大事不好了!” “……什么?” 师挽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夏霸天平日里憨憨的,反应永远慢半拍,从来没有过这么风风火火的时候,什么事还能让慢悠悠的乌龟急成野马? 夏霸天卡了壳,维持姿势原地顿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对了对了,出大事了,昆仑宫要与扶摇宗定亲,扶摇宗一个叫纤纤的姑娘,要与昆仑宫的沈公子喜结连理!消息都传开了,今天大家都在讨论这事,听说已经交换过信物了,今日要去扶摇宗拜山的剑峰门,此刻已经转道去了昆仑宫,应该是没错的。” “……” 空气结冰般寂静了两秒,师挽棠拍案而起。 “什么?!” 他火冒三丈,双手叉腰在原地转悠,越转悠越生气,“我们这才分开几天?三天还没有吧?沈晏……沈晏他答应了?” 夏霸天想了想,“不知道,不过听说今日迎接剑峰门沈公子没有出面,据他师弟说,沈公子去了一趟神墟,伤重难愈,此时卧床不起,接待不了。” “……伤重难愈?”师挽棠一口气憋在喉口,生生被这四个字浇灭了,“他伤重什么?背上的伤不是都上过药了吗?难道还有内伤?莫非他又自己偷偷憋着不告诉我?” 这确实是沈晏能干出来的事,师挽棠好生分析了几遍,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昆仑宫的说辞,还是事情的真相。 “夏霸天,你再去打听打听。”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急躁,指挥道:“看沈晏究竟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如果是真的……伤在哪儿,伤多重?打听清楚了,立刻回来禀报。” 夏霸天应声离开。 秃鸟睁着绿豆大眼,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他,师挽棠摁着眉心坐回椅子上,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沈晏那家伙看似温温和和的,实则是个驴脾气,若是他不愿意娶,昆仑掌教拿刀架脖子上他都不会松口,可要说他愿意,那也不像,他若心底有人,之前相处的时候怎么半点痕迹都没有? “难道……真的出事了?” 夏霸天这次速度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又嚷嚷着冲了回来,“大王,打听清楚了,沈公子回了昆仑宫后便再也没过露面,庆功宴也没有参加,不像是闹别扭,可能真的是旧疾犯了。” “旧疾?”师挽棠迅速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勉强稳住思绪,“旧疾,旧疾……” 他忽然停住动作,脑海中像有闪电亮起。 “难道是……灵魂旧创?” 他们初次相见,在黑河畔,沈晏便是因为灵魂排异现象无法拔剑,落荒而逃,后来服用了大量的云蒙灵果才有所好转,他之后再没提过这件事,本以为大好了…… “不行。”他霍然起身,“夏霸天,你去将库房里储存全部的云蒙灵果都取给我,待纪敏回来,让他守好鬼殿,我出去一趟。” 夏霸天:“不行啊大王,库房里的云蒙灵果是要拿去售卖的……” 师挽棠:“我说,给我。” “……”夏霸天愣愣地眨巴眨巴眼,感觉大王好像有点生气,但为什么生气,他也说不清楚,迟疑片刻,点点头,转身去取果子了。 师挽棠一把揣起秃鸟,喃喃道:“我得去看看他……” 师挽棠如何担忧,沈晏都是察觉不到的,他正迅速地赶往十方山脉,脚底下的剑碎了一颗灵石,控制不大稳当,他从乾坤袋里掏出那颗灵石残骸,风猎猎地刮在脸上,他想:是不是应该修一下?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修与不修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马上就要离开,这把剑锋芒太露,缺少中和之气,算不得上等神兵,主人又另有他人,沈摇舟不会喜欢的。 ……喜欢也不给他。 沈晏在心底加了一句。 他飘然落地,从善如流地用布料将剑身裹起来,定定地看了好久,似乎想为它找一个合适的归宿。 可想来想去,谁都不好。 好像只有揣在自己身上,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旁人谁都照料不好它,说不定还会豁了它的剑锋,磨了它的棱角,害它在黑暗中蒙尘。 “沈晏!” 远远的,殷南在山头喊他。 沈晏垂下眼睫,将剑捏紧,回道:“来了。” 山头上几十台奇奇怪怪的仪器,殷南一个人忙活着,脚不沾地,中央有一块直径三米左右的空地,右边的观测屏中浮动着莹白色的粒子,以奇妙的轨迹运动着,正缓缓靠近彼此。 一阵风吹来,殷南用石头压住的草稿哗啦作响,忽的一声,石头被吹得移了位,雪白的纸张在空中飞舞,像一群开了笼的白色小蝴蝶。 “敏敏,帮我捡下草稿。” 殷南头也不回地喊道,喊完才意识过来,敏敏不在,今天谁都不在,以后他们也不会在。 “看我这猪脑子。”她笑了笑,回头冲沈晏道:“哥,别光站着呗,帮我干点事,那边有个操控台你应该会用,等会儿我说OK,你就配合我……今天就我们俩了,得自力更生。” 沈晏沉默着看了她片刻,挽起袖子,走到了操控台边缘。 操控台是他熟悉的制式,按钮拉闸都分布在合理的地方,沈晏粗略看了两眼,心中有数,顺手将旁边落了一地的草稿纸捡起来。 殷南的草稿厚厚一沓,有些符号她自己都看不懂,沈晏翻了两页,发现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标识,像是记录页码的符号,但并非他们所熟悉的罗马数字,殷南是没有这个习惯的,沈晏清楚。这时她恰好回过头来,见他低头不语,看了一眼,“哦,那是小意帮我写的,是巫族的古文字,类似一二三四那种,方便查找。” “……”沈晏动作一顿,目光沉沉地落到殷南身上。 殷南沉默地动作着,不肯回头,也不肯吭声,生怕自己一张嘴那些舍不得就会从嘴里跑出来。她在这个世界呆了一年,她的羁绊比沈晏只多不少。 可她仍然要回去,必须要回去。 她在心里如此默念着,也对沈晏道:“哥,你得回去。” 诡异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沈晏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看向了远方,十方山脉的树木是极灵性的,光看着就能感觉到那些蓬勃而出的生气,山林间起了薄薄一层雾,像笼在心上的一层纱,浅浅地遮住了伤口。 “之前那个穿书者,有眉目了吗?” 殷南轻声道:“没有,时间来不及了,我没有查。” “但他很危险。”沈晏道:“他在试图修正走歪的剧情线,如果我们离开了,所有被改变的人物命运很可能会回归原著,师挽棠会惨死,巫族也会变回衰败没落的模样,在未来的人妖之战中,成为一群无足轻重的炮灰。” “殷南……” 沈晏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就像殷南不爱叫他哥一样。她几乎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猝然站起,转身看他,只看了两眼,眼眶就红了。 “我留下,哥,我留下,我会看着他……你别再说了。” 穿书并不是一件致命的事情,至少在正常情况下不是,大多数人都有发挥的空间,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可总有特例。 殷南是个坚强的姑娘,她有男孩子一样大大喇喇的性格,跟机械、数据、电磁为伴,即便马上就要离开朝夕相处一年多的伙伴,她也能笑着,甚至还要分出心神来盯着她不省心的哥哥……沈晏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哭的模样了,实在很丑,竟然能把一个那么漂亮的躯体哭得那么难看,也属实是项技能。 沈晏道:“有话好说,你不要哭,这样太丑了。” 寻常姑娘会的娇嗔等技能,殷南一个都不会,她凶狠地瞪了沈晏一眼,拽起袖子一把将眼泪鼻涕抹干净,平静下来之后,她指着屏幕中隐隐成形的通道旋涡,啪将几个仪器贴上他的太阳穴,“闭眼,回去。” “……”沈晏手掌抬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想取掉那些仪器,但殷南用眼神制止了他。 他终于不动了,静默地垂下手,胸腔里似乎是沉沉、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沈晏,你信我一次,真的,我会帮你看好他,我会很努力地处理好一切,你安心回去,那边不是你的家,也说不上多精彩,但至少,能让你活着。” 沈晏垂眸看她,殷南扁了下嘴,似乎要哭,但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是我哥,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物理废柴,全凭残留的物理知识发散想象,大家当个乐子看就好,千万别当真。感谢在2020-10-03 17:41:08~2020-10-06 15:4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剃刀之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明、无闲 5瓶;妍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舍得 昆仑山, 结界。 师挽棠谨慎地前后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他家秃鸟。 “闺女儿, 看你的了,撕开这道结界, 回家后山那一片花儿都是你的。” 秃鸟蹦蹦跶跶地从他手掌上跳下来, 左摇右摆走到结界前面,仔细地嗅了嗅,又轻轻地用手挠了挠,回头眨巴着小眼睛, 压低声音对师挽棠“叽”了一声。 这意思就是能成。师挽棠心中大喜, 鼓励似的拍拍它的尾羽, “快去快去, 加油。” 朱雀一族是远古神脉, 不过传承到现在, 大多数后代血脉已经逐渐稀薄, 荣光不复从前十分之一,很多厉害的术法都已经失传,只有一样, 是刻在它们骨子里的天赋, 那便是撕裂结界之术。 它们的爪子就是结界的克星, 根本无需技巧。 秃鸟撅着屁股凑到结界前, 五根细长的爪子轻轻一戳, 原本透明的结界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师挽棠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过了片刻, 利爪忽然一改温和的攻势,猛地斜挠而下!结界立刻被撕裂开一道巴掌大的口子。 师挽棠摒住呼吸,凝神细听片刻,确定没有打草惊蛇,他朝秃鸟比了个手势,秃鸟晃着转过来看他,又晃着转过去,没有几根翎羽蔽体的翅膀哗啦一下张开,它两爪齐上,一手薅住一边,巴掌大的结界裂口,渐渐被它掰成了狗洞那么大。 它朝师挽棠呼啦呼啦翅膀,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 师挽棠木着脸看那个“狗洞”,心中是不愿意的,但一想起沈晏现在正在经受伤痛的折磨,或许正躺在雪凛峰冰冷的床上,烈火灼心痛不欲生……操,丢人就丢人吧。 反正出了这块地,只要他不说,就没人知道鬼王大人钻过狗洞。 他将云蒙灵果往怀里塞了塞,正要起身,眼前忽然一黑,骨缝间起了一片火烧火燎的灼热感,无止境的躁动忽然从识海中喷涌而出,像突然炸裂的火星,但转瞬间又湮灭了。 “……” 他扶着树干,原地愣了片刻。 “唧唧。”秃鸟蹦跶过来,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师挽棠不大自在地扭动脖子,发出清脆的两声响,他往嘴里塞了两颗蜜饯,勉强将脏腑间的烦躁压下去,“……走吧。” 越过结界,眼前的景象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白玉宫殿,雪峰连天,仙云缭绕,巡逻的白鹤鸟在半空中欣然展翅。他随意找了棵矮树藏身,暂且避过白鹤鸟的视线,粗略看了一眼,不大确定地望向了雪凛峰的方向。 “……那边?” 他在昆仑宫时过得拘谨,明明是最爱闹的年纪,却因为某些缘由,阴沉得好像个年迈的老人,除却一些日常生活起居的场所,昆仑宫的很多地方他是没去过的,其一是没有一起胡闹的朋友,其二乱跑被训斥,也没人会帮他。 雪凛峰就是他没有涉足过的领域之一,所幸他记性还不错,大致能认清方向。鬼王大人将秃鸟抱进怀里,警告它不许偷吃怀里的果子后,轻手轻脚地拨开草丛,提步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却说纳兰式明。 生死存亡之际,他肝胆俱裂,悚然祭出里自己最后的底牌!赶在白衣道人斩杀自己之前驱动了保命的传送符,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还好还好……” 他拍拍胸脯,心有余悸。 传送符用在生死一刻,效果自然是极好,但这种符咒珍贵异常,在如今大陆并不流通,几乎算得上古物的范畴,他当年机缘巧合,倾了大半身家才购得了一枚,而且传送符还有个致命的弱点——传送范围不定,必然会在周围三公里以内,若是用在一览无余的平原,或者运气不好没传出三米远,那就只有狗带的下场了。 沈晏便吃亏在对符咒不熟,若是他知道威力越逆天的符咒限制越大,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被糊弄离开,至少也得将周围掘地三尺。 纳兰式明劫后余生,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他撑着膝盖打眼一扫,方才还很清新的空气霎时堵在了嗓子眼,翻着白眼差点直接晕过去——天神爷爷啊,怎么传到昆仑结界里头来了?! 倏然,白鹤鸟低空掠过,鸣叫几乎响在耳畔,他心中生无可恋,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慌忙趴下,借茂密的草丛隐藏行迹,同时余光觑着在周围盘旋的白鹤鸟,后背惊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白鹤鸟盘旋片刻,不见有异,走了。 纳兰式明还是不敢动,再过了一刻钟,周围依旧没有声响,他才颤巍巍地爬起身来。 天要亡他,天要亡他啊…… 昆仑结界坚不可破,乃是天下皆知,十二仙尊联合掌教亲手设下的护宗大阵,每年定时修整,没有年久失效的可能性,而且除亲传弟子不得随意进出,就连外门和记名弟子平日下山,都得向仙尊请示,拿到通行牌才可。 悲伤归悲伤,纳兰式明下意识地找了个很安全的角落,坐在原地沉思起来,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心一沉,猛然咬牙,心道总不能坐以待毙,于是骨碌起身,重整旗鼓,猫着腰做贼似的沿着边缘的草木挪动起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有余,依旧没发现结界的任何漏洞,他捶着疲惫的腰,正要原地休憩片刻,左侧倏然传来一声警觉的低斥:“谁?” 还没来得及答话,一只金色的鸡忽然从草丛中猛冲出来,扑棱着翅膀扎向他的咽喉,纳兰式明吓了一跳,惊慌不已,连连后退,却未料到后面是个斜坡,脚下一个不稳,猝然翻滚了下去,滚得一身狼狈,满头是草,等他回过神来,那只鸡却不见了踪影,他抬头上望,只见茂密林荫下,一身黑衣的男子抱胸而立,刚才将他扑到的鸡兄立在他肩头,一人一兽,皆神情俾睨,满脸冷漠。 纳兰式明认出这是十方鬼殿的鬼王,师挽棠。 他心念百转千回,一时也无暇思考鬼王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地趴了片刻,鲤鱼打挺般诈尸而起,“鬼王殿下!!!!” 师挽棠被他凄厉中带着哀怨的声音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站着!”他喝道,旋即反应过来,警惕地扫了眼四周,“你是谁?” 纳兰式明今日横遭两位大佬,膝盖都磨秃噜皮了,但求生欲使他依旧保持谦卑的姿态,还装模作样地掉了两滴眼泪,催人泪下地说道:“鬼王殿下,说来话长,小人乃鸿蒙山阴樾君座下一名鬼使,本是有任务遣派至此,却不料突遭横祸!无端遇上一名昆仑宫修士,什么都不说便要我的性命!危急之际,我使了君上赐给我保命的法宝,这才有幸逃过一劫,只是不巧,那法宝没有定向,不小心落入这昆仑结界内,还望鬼王殿下看在大家都是鬼修的份上,给我指一条活路,纳兰愿效忠殿下,披肝沥胆,呕心沥血……” 此番言论半真半假,就像昆仑的结界坚不可摧一样,师挽棠出身昆仑宫却与昆仑不合,也是修仙界的共识,他随口胡诌了一个昆仑宫的修士,是希望引起师挽棠的仇恨共鸣,可惜鬼王殿下今天根本没功夫理他。 “停停停!”师挽棠额头青筋直跳,他咬牙举起手,示意纳兰式明闭嘴。大概是天生与昆仑这块地八字不合,他从进来伊始心情就不是很好,总是有些暴躁,此刻看见这狗东西诉苦诉得“梨花带雨”,心上一阵无名火起,哪里还顾得上他说了什么,只赶紧让他闭嘴,“往……往东去,沿着结界边缘走,离这五百米左右,有个狗洞大小的出口,我不用你为我效忠,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就很高兴了,赶紧滚。” 识时务也是纳兰式明的一大特点,一见师挽棠面露不耐,他立刻麻溜地滚了,滚出几十米,回头一看,师挽棠已不在原处。 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经历,可真真是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啊。 他如是想道,心才落回实处,正要挺直腰杆,忽闻身后又是一声悠扬鹤鸣!他霍然回头,只见雪白的鹤鸟俯冲而下,漆黑的眼珠中他的倒影越来越清晰,奇长的喙破迎面破开空气…… 将他叼了起来。 同一时刻,距离昆仑足有几百里的十方山脉。 沈晏由着殷南往他身上贴各式各样的仪器,看似十分配合,心却早就飘远了。中途好几次他看着殷南忙碌的身影,都想要说点什么,都被老妹难得严厉的眼神给逼回去了。 “不可以,必须走,没商量。” ……沈晏尴尬地抬手蹭了蹭鼻尖,满手的器材哗啦作响。 殷南在屏显前忙活,他借着缝隙瞄了一眼,推测还得要半刻钟左右,干脆找了两张草稿纸垫在臀下,席地而坐,幽幽叹息之余,又忍不住望向了不远处山林间若隐若现的鬼殿穹顶。 那家伙……在干嘛呢? 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多穿衣裳?天气冷了,那双木屐可不能再穿了,纪敏有没有为他置办棉鞋?钱还够不够花?还有没有再“发病”…… 发病? 沈晏胸口毫无预兆地疼了一下,像被人拿针戳了似的,疼得钻心。 他蹙起眉,缓缓咀嚼这两个字——他不是一个直觉准的人,通常来说,相信科学并且常年服务与科学的人是很少会有直觉这样无法解释的身体反应出现的,但不知为何,方才突兀疼的那一下,却让他觉得有些许不安。 殷南走过来,了然地看了眼他视线的终点,“别看了,马上就要走了,越看越舍不得。” 她仔细地检查了沈晏身上的器械,忽然认真道:“这样,你回去以后,努力研发可以传送完整人体的科学技术,我就在这里帮你守着师挽棠,等未来哪天科技发展好了,你想办法联系一下我,我一定把师挽棠平平安安地给你送过去,怎么样?真的,我拿我的生命起誓。” 沈晏缓慢地将目光落到她脸上,沉默片刻,没回答,却将眉皱得更紧了。 殷南不错眼地盯着他,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她呼吸一窒,猛然抢答道:“好的,完美,那就这样说定了!” 然后她飞快起身,装作继续观察屏显的样子,将沈晏所有想说的话扼杀在摇篮里。 “……” 他渐渐垂下眼睫。 师挽棠送他的剑就放在一侧,上面的红灵石裂成两半,正静静地躺在他掌心里,他看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将那枚碎裂的灵石塞回剑柄的凹槽里,认真地玩起了拼图游戏。 殷南见他没有其他的反应,松了口气。 凹槽浅显,要把裂开的灵石放回原位并不容易,沈晏锲而不舍地放上去,掉下来,放上去,掉下来……仿佛某个周而复始的死循环,可他玩得很执着。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印象中母亲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是个温柔、坚强的女性,很喜欢甜口的食物,父亲在世时,每到周六周日,便会亲手为她做上一道甜品,沈晏不爱甜,从来不觉得那样的食物好吃,所以看到母亲幸福甜蜜的表情,总是不解。 后来父亲去世,他们从带花园的小别墅搬到狭窄逼仄的筒子楼里,母亲每天都要出去工作,以微薄的收入补贴高额的债务,她总是很累,简陋的生活环境也不允许她一周吃一次甜品。 但她很坚强,窗台的玻璃瓶永远都开着一束新鲜漂亮的野花,厨房永远一尘不染,西红柿炒鸡蛋要用葱花点缀,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给沈晏读童话故事。 她总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努力地活着,要记得筒子楼的热闹与烟火气,不要记得它的狭小和阴暗,上帝不会亏待温柔的孩子。 沈晏不信上帝,但信她。 幼时的沈晏其实是个沉默又冷淡的小孩,除了殷南,其他人都不爱跟他玩,他听进去了母亲的话,记得筒子楼的人都很热情,记得隔壁王嬷嬷的糕点蒸得很好,记得小屁孩们都很吵闹,但会把最甜的糖留给他。 他跟王嬷嬷学会了用蒸笼蒸糕。 蒸笼是个很神奇的物品,放进去的时候黏糊糊软趴趴,可拿出来就会变得绵软又香甜,沈晏第一次蒸的糕点叫糯米糕,他拿给母亲尝了,母亲很高兴,说很好吃。 于是每周六周日给母亲做甜点的人变成了他。王嬷嬷会很多中式糕点,可是母亲最喜欢的是西式的慕斯蛋糕,他开始捡学校附近的纸盒矿泉水瓶,卖了钱一点一点攒起来,那时候的殷南也是个小姑娘,但她很讲义气,即便沈晏什么都没有跟她说,也没有告诉她需要钱的原因,她仍旧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沈晏身后,替他捡起污水里的塑料水瓶,擦干净,再放进他手里的袋子里。 沈晏攒了很久的钱,后来他终于攒够了钱。 他买了一个崭新的烤箱。 但是母亲死了。 母亲说,温柔的孩子会被上帝善待,可是她就没有被善待。 上帝以最残忍的方式,夺走了她的生命。 …… 沈晏终于将灵石放回了凹槽里。 他忽然想,人为什么要回家呢? 因为家里有期待的、舍不得的人。 那他舍不得的人是谁? 父亲、母亲、王嬷嬷、殷南……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王嬷嬷也在前几年去世了,殷南就在他眼前。 还有谁呢? 剑身忽然“嗡”地一声颤动起来,华光从阴刻的纹路中陡然盛放,沈晏好不容易安上去的灵石被这剧烈的抖动抖出槽外,落在柔软的草地间,殷南回过头来,满脸惊诧,“这剑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长剑只能不停地发出抖动,剑身疯狂地嗡鸣着,以期提醒身边的人,主人陷入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沈晏直直地看着,终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抬手,拔掉了贴在手腕、额头、身体各处的一系列仪器。 “哥你……” “我要回去了。”沈晏如是答道。 殷南一愣,“是要回去啊,你把仪器拔了怎么……” “我说的是,”沈晏朝她举起手中的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温柔坚定得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我要回去了,回到这把剑的主人身边。” 那边没有我们的家了,殷南。 我走不了。 还有…… 我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舍不得好舍不得他呀! 晏晏子要回归啦! 第49章 证词 无数双眼睛看着, 师挽棠淡定地揪住秃鸟的脚脖子,揣进怀里。 这大概就是时运不济,他才要靠近雪凛峰, 还没来得及呼吸上一口新鲜的雪山空气,忽然迎面遭遇了慢悠悠往山门处晃的掌教大人, 两人目光一对视, 整片空气都凝滞了。秃鸟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引吭高歌,一个没看住,将头顶一圈白鹤鸟都引了过来。 白鹤鸟今天业务尤其繁忙。 才在东面的山坡揪住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闯入人员,又闻西面山脚同类嚎叫, 扑腾扑腾飞过去一瞧, 好家伙, 又揪住一个非法闯入分子。 昆仑宫豢养的白鹤鸟血统纯正, 常年被灵脉灵材温养着, 没受过自然法则的敲打, 所以并不受制于秃鸟的朱雀威压, 它们甚至还有些嫌弃,大概是觉得秃鸟浑身金灿灿的模样十分俗气,加之翎羽稀疏, 丑陋不堪, 实在是有些丢它们鸟族的脸。 秃鸟别的没有, 只有偶像包袱大过天, 它一看这几个低等鸟族的眼神就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扑腾着翅膀从师挽棠怀中炸出来,准备拼了它神族的涵养不要,与这几个鸟东西决一死战。师挽棠轻而易举地将它压回怀里,叹气道:“别动了, 我们被包围了,待会儿有你发挥的时候。” 白鹤鸟的作用是巡逻与示警,它们方才嗷的那几嗓子,已经吸引了好几座主峰的注意,一盏茶功夫不到,前来查看的弟子已经换了三波,待认出师挽棠和师挽棠面前的掌教大人,他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都没说,木着脸去禀报各自主峰的仙尊了。 率先过来的是术省仙尊,这位仙尊人如其尊号,擅长术法,性格像他的攻击方式一样和善,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他只看了一眼,便极其真诚地道:“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十方鬼殿鬼王殿下吗?是何缘故大驾光临呀?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师挽棠:“……” 掌教:“……” 掌教掌管昆仑宫那么多年,也没学得他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师挽棠曾是灵宥座下亲传弟子,几位仙尊都是见过的,掌教方才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是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开口,术省倒好,一来就是一句标准的外交客套话,半点尴尬和迟疑都没有。 师挽棠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秃鸟的翅膀。眼下这局面对他不算友好,再拖下来,待灵宥来了,自己只怕会控制不住。他微微侧目,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雪凛峰的山门,那里积雪堆积,门后空空荡荡,无人下来。 术省问:“王殿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呐?” 师挽棠收回目光,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担忧地舒了口气,想了想,“我……意外,本座途经此处,撞上两修士打斗,其中一个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宝,将我传到贵派结界之内,实属意外,本座先在此道个歉,若没什么事,本座就先走了。” 说罢,他拔腿就往狗洞的方向走去,术省连忙拦住他,“王殿稍等!我们昆仑的结界,外人是没办法随意进出的,既然是个意外,说清楚就好,我这便遣弟子引你下山,请走这处。” 他笑眯眯地指了个方向,师挽棠看他一眼,从善如流。倒是掌教大人,双手负在身后,看了看雪凛峰山门的方向,总觉得这不是个意外,这位王殿目标明确,显然是冲着某人来的。 掌教细细想想,心头忽然一跳——摇舟不会什么时候得罪人家了,遭寻仇来了吧? 他正琢磨着,术省递给领头的弟子一块通行牌,状似不经意地道:“王殿如今这般修为,也会被殃及池鱼吗?那那二位修士实力定然是上上乘了,不知王殿知不知道他们隶属哪方势力?若是无主,昆仑宫自该去招揽一下的。” 师挽棠心中烦躁,想起纳兰式明那狗贼样,暗道上上乘个鬼。但面上却不显,只是敷衍:“不知道,距离太远没看清楚。” 术省倒也不追问,平淡地点了点头,便嘱咐弟子好生引他离开。师挽棠默默地松了口气,还未转身,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忽然炸响在周围:“他不能走!” 来者是十二仙尊中的定谒仙尊,天生脾气暴不好惹,人长得五大三粗,头脑也五大三粗,做事常常不计后果,只求一个心中畅快。 这位仙尊,大概是十二峰主中最正气的,只见他大步跨来,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师挽棠面前,当头就是一盆脏水泼下,“失踪的那两名弟子方才寻到了,在侧峰的断崖下,两具尸体,全被吸干了精血,定是有人修炼邪法!此人有大嫌疑,绝对不能放虎归山!” 定谒仙尊身量极高,像一座移动的大黑塔,比师挽棠高了一个脑袋有余,而且声音粗洪,如雷声滚滚,响彻识海,师挽棠本来就心情不畅,这会儿被他一通怒吼,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差点当头给他一拳! 嗓门大了不起吗?! 其余两位闻言,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看师挽棠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这便不是外交官和稀泥的场合了,掌教大人前行两步,上下将他梭巡一遍,眯起眼睛,缓缓道:“敢问王殿,今日去的地方是何处?” 师挽棠懒得瞒他们,反正他清者自清,随手一指,“喏,那边那座山。” 黑塔立刻道:“就是那里!两名弟子就是在那边断崖底下的山洞找到的!” 说罢,他铜铃一样的眼睛愤怒地瞪向了师挽棠,仿佛已经断定了是他杀的人。 师挽棠:“……” 运气这么背么? 掌教朝定谒打了个手势,后者忿忿不平地噤声。他下意识捋了捋下巴不存在的胡须,又问:“第二个问题,王殿去我昆仑宫的侧峰,所为何事?” 师挽棠:“……” 我他妈说我是来找沈晏的你信么? “与你们何干?真当审犯人呢?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别逮着我叽叽歪歪,鬼王殿的人行事光明磊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们要为弟子讨公道就自己去查,别在这儿拦我的路,滚开!” 他霍然拂袖,不耐地绕开面前拦路的黑塔,定谒认定他是做贼心虚,伸手去拦,这一拦便拦出了问题——师挽棠只见一个天大的黑巴掌向他扇来,想也不想一掌迎回去,定谒没用灵力,被他打得蹬蹬蹬后退四五米,脚印扎实地印在青石板上,立刻勃然大怒了,“竖子尔敢!” 他挥手召出佩刀,横向劈过,师挽棠冷哼一声,不甘示弱。掌教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没反应过来,这两人已经打得难舍难分,术省欲言又止地看着,一时都不知道先劝哪一个。 终于,时间越拖越长,灵宥仙尊赶到。 师挽棠在他到来的那一刻便住了手,脸色像被锅底擦过一样难看,阴阴沉沉地站在旁边,也不吭声,定谒见他停手,也收回刀势,左右看了一圈,问:“灵宥,你来干嘛?那两个弟子的死定跟他有关系,你可不许偏帮!” 嗤—— 师挽棠对这句话感到异常可笑,偏帮?老头子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咽下去吧? 灵宥平淡地朝他点头示意,一身宽袍大袖,瘦骨嶙峋的身躯随着布料微微晃动着,他是十二位仙尊里年纪最大的,发须已经雪白,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菩萨气。 他倒是也没看师挽棠,短暂地与掌教交换过视线,颔首道:“已经叫人详细查探了那两名弟子的遗体,精血干涸,确实是修炼邪法的迹象,还有一件事,在那两名弟子的尸体里,我们发现了昆仑功法的痕迹。” 此话一出,掌教面色倏然凝重了起来。 术省问:“哪一峰的功法?” 灵宥摇头:“不知。” 定谒又看向了师挽棠,眉峰像虬结的树枝。 他师承昆仑宫世人皆知,那两名弟子若不是被自家人狂性大发杀害的,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个师挽棠符合条件了。 师挽棠凉凉地挨个看过他们,嘴角嘲讽似的微微一扯,“这么久了,昆仑宫依旧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如此浅显的推理题,你们看得出来,我就不会避免吗?我吃饱了撑的,吸个血还要特意用你们家的功法?怕天下人琢磨不到我身上吗?!” 灵宥道:“……若你一开始就打算栽赃昆仑宫的人呢?” 师挽棠的面色倏地冷凝下来,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地勾住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躁意从脚趾头攀升到天灵盖,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心跳忽的漏了一拍,他意识到不能再拖了。 “尸体死了几天?” “约莫五天左右。” 师挽棠舌尖抵住腮帮子,“叫沈晏出来,他能帮我证明。” “……” 空气安静了一个世纪的样子吧。 掌教错愕道:“你说谁?” “沈晏!沈摇舟!”师挽棠烦躁道:“我当时在神墟秘境,跟他在一块儿,你叫他出来,他能证明!” 掌教迟疑片刻,立刻明了他今日来的真实目的,还未开口,一位弟子冒冒失失地闯到了跟前来。 “掌教,仙尊……白鹤鸟在凌虚峰附近捉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鬼修,他说他知道杀害那两位弟子的人是谁。” 掌教立刻问:“谁?” 师挽棠眼皮子一跳,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十方鬼殿鬼王师挽棠,死状和地点都一字不差,他亲眼所见。” “!!!” 与此同时,山门处。 纳兰式明哆哆嗦嗦地靠着边缘的白玉立柱,脸色白得似纸张,望书领着几名弟子,迅速地将他围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道:“就是你,指证鬼王师挽棠杀了我们昆仑宫弟子?” 纳兰式明吓得够呛,竟然一时间没回过神来——方才北霖仙尊途经此处,他生平最恨鬼修,一见纳兰式明,二话不说便要下杀手,这位仙尊手段阴狠,比之沈晏师挽棠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纳兰式明没受得住半刻钟,便哭爹喊娘地求饶,北霖仙尊自然不理会他,他只好一面哭喊一面祭出自己的杀手锏,声称他还有一同伙潜入昆仑界内,十分利落地将师挽棠供了出来。不料,北霖仙尊听完,却只是冷笑一声,道师挽棠现在就在雪凛峰脚下,纳兰式明脑子一热,便又改口,说知道杀害昆仑弟子的人是谁。 “……哦?”北霖淡淡地收手,“你若说不出个二五六来,我便割你一缕灵魂,放进烈火中灼烧,别想拖延时间,越拖延,所受的痛苦越大。” 纳兰式明狠狠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是是是……杀害昆仑弟子的人,便是我们鬼王殿的殿下,师挽棠……您您您听我说完!” 他手脚并用地抵挡住从天而降的长鞭,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亲眼,亲眼所见!在那边的山峰的一处断崖下,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口长满了藤蔓,我亲眼看见师挽棠将,将那两名弟子的颈侧割开,吸干精血,我发誓!若所言有虚,天打雷劈!” “……” 北霖缓缓地放下了长鞭。 接下来,他又问了一些关于死状,地点的细节,纳兰式明皆对答如流,分毫不差,他默然许久,终于道:“把他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掌教,另外唤负责值班的弟子过来,将他押到掌教面前去。” …… 纳兰式明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才渐渐回过神来。 入目就是年轻弟子冷淡得有些漠然的面孔,他摸不准这是几个意思,没开口,迟疑着先环顾了一周,还没把头扭回来,为首的弟子冷不丁伸手揪起他的领口,猛地将他拖离了那根护身符一样的立柱,“……姓名?” “纳、纳兰式明。” “鬼王殿的人?” “不、不是。”他咽了咽口水,“鸿蒙山,阴樾君座下……” 望书点点头,身边的弟子公事公办地进行记录。 “不是鬼王殿的人,你为什么会看到师挽棠行凶的过程?” 纳兰式明勉强定神,知道这到了关键处了,一点马脚也不能露,“我家君上,和鬼王殿下有些来往,杀人放血的这个主意,也是我家君上给殿下出的,殿下信任君上,便将我带在身边。” “……那你供出他,回去怎么交差?” 纳兰式明道:“如果我不供出他,我现在就会死。” 望书揪着他的衣领,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好半晌,他似乎是被说服了,缓缓松开手掌,对身边的弟子说道:“带他去见掌教吧。” 弟子应声上前,用绳索牢牢地绑住他的手腕,望书盯着他闪躲的眼神,忽然道:“你最好没有说谎。” 纳兰式明这次连心带肝都是一哆嗦,年轻修士声音极冷,冷得和今天那位在树林中拦住他的白衣修士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知道这位平时是不是这样的状态,但从周围弟子惊异的神情来看,应当不是。 “你要是敢说谎,我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灵魂扔到百鬼熔炉里,方才那位仙尊尊号北霖,我曾在他座下修习过一段时间,他对付鬼修的手段,我都会。”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建议,这几章小可爱们可以囤起来一起看,否则……emmmm,你们可能会被气到。 第50章 恩怨 望书将纳兰式明带过来之前, 师挽棠还在琢磨:这他妈不会是昆仑宫设下的圈套吧? 细细一想又不对,鬼料得到他今天会来找沈晏啊?! 想到沈晏,他下意识往身后望了一眼, 山门霜白覆盖,雪面无痕, 自家门前这么大动静, 沈公子却安静如鸡,要么耳朵聋了,要么就是病得听不见声响了。究竟是哪一种他也无法判断,毕竟鬼王大人现在自身难保。 “管不了你了, 就算要病死, 也等我下次摸进来, 再见你最后一面再死, 沈晏, 给老子撑住。”他心中暗道, 到现在为止, 鬼王大人的想法都还很天真,认为这只是一件不大不小的误会,说清楚了就能解决, 实在说不清楚, 打一架也能解决。直到纳兰式明被带到他面前。 看到这狗东西的那一刻, 他心跳有那么瞬间的戛然而止, 心中清楚, 这趟浑水他脱不开干系了。 纳兰式明战战兢兢地被带上前来,抑扬顿挫地一顿剖白控诉,成功将师挽棠拉入绝对嫌疑人的范畴,后者太阳穴突突一阵跳, 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道:“狗东西,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定谒一步上前,指责他道:“竖子闭嘴!为何不让他说完?莫非是做贼心虚?!” 师挽棠都要被他气笑了,“老子做贼也不心虚!滚你妈的,本座还怀疑你们联合起来设计本座呢!他一面之词你们就信?老子说了那么多遍没干你们怎么不信?!” 掌教在他身后,被他一转身喷了个正着,表情一时有些恍惚,估计长这么大也没听过如此粗俗的辩解方式,默默地擦了一把脸上的口水,“王殿,我们会去证实……” “是不是一面之词还未可说,关键是,他说的每一件事都与我们所调查出的对的上,证词也有迹可循,阁下若是要自证清白,就不要再遮遮掩掩,如实相告,您今日到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次出声的是灵宥,老东西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人,句句跟针尖似的往空气中戳,戳得所有人都噤声起来,唯有定谒,他仔细地想了想,竟然还觉得蛮有道理。 “对!黄口小儿莫要再胡言乱语!混淆视线!” 师挽棠早年在昆仑宫的时候,便耳闻这位仙尊是个脑子不想事的家伙,但没料到他能不想事到这种程度,别人一带节奏便屁颠屁颠跟着跑。也懒得理会,目光自始至终落在灵宥身上,面色越来越冷,待老家伙终于说完了,他眼皮一掀,嘴角勾起个有些压抑的冷笑:“灵宥,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呢,谁给你的勇气污蔑我?想来当年放走了我,你日夜难寐吧?不知道晚上做梦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点点的良心不安呢?” 如此一顿意味不明的指责,换做常人早就沉不住气了,灵宥倒是脸色丝毫不变,好像只是被一头倔驴不轻不重地撂了一下,不值当跟一个畜生生气,“当年放走你,确实是我这个做师尊的过失,没能教导你向善,反倒叫你杀人作恶,我有愧于天下人。” “放你妈的狗屁!” 师挽棠倏然怒吼,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灵宥斜眼看他,在无人注意的某个时刻,浅淡地浮现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说:当年和现在有什么区别,你不是一样在我手中挣扎不脱? 师挽棠浑身的火都被这一个眼神点燃了,他一抬手,漆黑的灵力如雷电般劈啪作响,化为长鞭当空劈下!灵宥眼神宁静,丝毫不慌,灵力长鞭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的时候,一柄暗色的古朴佩刀挡在了他面前。 是定谒。 大黑塔气沉丹田,雄浑的灵力自双掌间喷薄而出,佩刀脱离掌心,猛然膨胀一倍有余,与长鞭相撞,两股不相上下的灵力僵持许久,长鞭率先崩碎,化为漫天黑光,师挽棠咔咔扭了两下脖子,冷声道:“再来!” ……于是两人又打起来了。 鬼王殿是修仙界中鼎鼎有名的鬼修势力,也算是一方霸主,昆仑宫即便要讨要说法,也断没有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扣下人家王殿的道理。掌教一开始是打算好言相说,毕竟昆仑宫又不是什么佛教组织,人家修邪法也轮不到他们管,至于修仙界如何看待此事,那便不是他要操心的了。归根结底,受害者是昆仑宫的弟子,他们是一定要讨一个说法和公道的,但师挽棠身份又特殊,不好直接发难,便造成了一种微妙的两难局面——扣也不是,不扣也不是。 正常来说,这种时候只需要“嫌疑人”稍微配合一些,做做样子在昆仑宫逗留几日,两边都落不着错,真正的原委,待之后再慢慢调查也不无不可,偏偏师挽棠是个暴脾气,两句话都说不完便嚷着要走,定谒是暴脾气plus版,见他要走就提起刀了。 这两人打得如胶似漆,别人拉都拉不开。 纳兰式明缩在角落里,这会没人威胁他了,心思又活络起来,琢磨着怎样才能从眼前的局面脱困,师挽棠是不可能帮他了,方才他那样构陷,鬼王大人不将他活撕了都算好的。 那要从何处下手—— 脑海中一个“呢”字蹦到一半,还没落实,边上忽然横出来一只手,熟练地拎住他后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师挽棠和定谒身上,眼里看不见其他,这人朝边上的弟子打了个手势,轻而易举便避开众人目光,将他提到立柱后面。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望书撂下眼皮,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你说鬼王与阴樾君有来往,阴樾君又特别信任你,所以将你带在身边?” 纳兰式明不知道他这时候提起这个是何意,只好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那既然修习邪法这样的事情,他都肯将你带在身侧,对你定然也是有几分信任的,既然如此,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将昆仑结界突破,进入昆仑山的?” 纳兰式明:“……” “怎么?不是说他带你进来的吗?你连他使的什么手段都没看见?” 他停顿一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犀利,又微微舒展了眉眼,令自己看起来温润亲和,“你没发现吗?掌教一直在询问他今日闯入的缘由?你若能将这些说清楚,说不定我能说服掌教放你一条生路。” 纳兰式明是性命的奴隶,从出现至今一直被“活着”两字驱使,但不代表他没有智商,“……这,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呀。”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构陷只需要大框架合理便好,越细说越容易被捉出漏洞。 望书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你知道他偷练邪法,知道他杀人放血,却不知道他是怎样通过昆仑结界,怎样抓到那两名弟子——这样的说辞,也就是掌教现在没时间细究,否则你真当我昆仑都是一群被你玩弄股掌之间的傻子么?!” 纳兰式明整个人一激灵——对啊,如果被昆仑的人反应过来,仔细盘问,他这漏洞百出的证词怎么有说服力?为何不现在胡诌一个,逃过此劫再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忙举起双手,满眼真挚,“鬼王……鬼王他是为了取血,修习邪法,两名弟子怎么够?必然得成百上千条性命!” “……你的意思是,他修个邪法,就要专盯着我们昆仑宫的抓?” “……是。”纳兰式明迟疑片刻,才道:“鬼王憎恨昆仑宫,天下皆知。” “那他这次想抓谁?” 纳兰式明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遍:师挽棠被发现的地方是雪凛峰,雪凛峰上没有其他人,只一个沈晏,沈晏又是掌教独子,若是将他扯进这件事情中来,说不定昆仑宫一怒之下,师挽棠便走不了了,他也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沈晏。” 他异常真挚地说道:“上次那两名弟子效果不太好,鬼王便想换更厉害些的试验。” “……” 望书安静了足有半分钟没吭声。 有弟子寻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垂下看了纳兰式明一眼,而后询问道:“望书师兄,什么情况?我才从山下溜回来,便见这么大阵仗,师兄说仙尊们抓住了一个杀人放血的狂魔,这……是师挽棠?” 望书将他所有问题置之不理,嘴角微妙地抿着,继续问道:“那师挽棠杀害那两名弟子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 “五日前什么时候?” “大、大约……”纳兰式明心一横,一咬牙,“酉时左右!具体的我记不清楚了。” 他还算鸡贼,只说大概的时间范围,不提确切的时刻,就算到时候露馅了,也能归结于记错。只是此言一出,无论望书还是夏竹青,面上都有带了点说不出的怪异。后者更是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担心露馅,望书亲自把他的脑袋拧了过去。 “……” 五日前在神墟秘境中,他们与沈晏重逢的时间,就是酉时一刻。 当时沈晏身边带着个师挽棠,人人都看见了。 除非鬼王大人有□□,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昆仑山,然后迅速地吸干两个人的精血,又回到神墟秘境——离开主秘境的时候,鬼王大人也出现了。 听到这里,傻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望书平淡地点了点头,对他道:“很好,稍后我带你去掌教面前,再将这些话如实重复一遍……” “轰——” 望书没来得及带纳兰式明去自露马脚,他甚至连话都没说完整。 师挽棠被定谒一横刀砍个正着,身子如断线的风筝高高扬起,重重砸进汉白玉地面,裂纹如蜘蛛丝一样蔓延开来。 “噗嗤——” “……定谒!” 掌教终于出声,不赞同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定谒茫然地左右看看,瞪大眼睛,最后惊异地落在自己手中的刀上,“我也没用多大力气啊,怎么越打越弱了……” 师挽棠伏在裂纹遍布的坑洞中,好半天没能起身,夏竹青被这天大的动静吓了一跳,迟疑着探头看了眼,“这……” 望书迅速地推了他一把,“去找师兄。” 小师弟尚在状况之外,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被望书师兄一推,下意识地投去疑惑的目光,得到的只有师兄凝重的面容,旋即福至心灵,什么都没问,绕到人群之后一溜烟跑远了。 地上散着破碎的血迹,一点一点的,像春日绽开的红花,师挽棠襟口出晕染着大片深色的痕迹,他半撑着身子,绸缎般的黑发从脸侧落下,遮住他所有的神情。 “沈……咳咳,沈晏呢?” 半晌,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定谒实力与他相差不多,本该不分伯仲,故此打得毫无顾忌,怎么爽快怎么来,谁料到这朴素的一横刀,鬼王殿下竟然没能躲得过去,眼下局面已经无法收场,他看师挽棠凄凄惨惨的模样,拇指磨蹭了下刀柄,颇有几分心虚。 “摇舟……你找摇舟作甚?!” 师挽棠又咳出一滩血,好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灵宥眯起眼睛,望着浅坑中虚弱不已的人,心念忽然一动,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在他身上飞快地梭巡一圈,最后落在了他手腕处的那串佛珠上。 真是苍天有眼啊,竟然让你这个时候发病了…… 令你依旧理智的,便是这串佛珠吗? ——如果没有这串佛珠……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师挽棠咳着血,呼吸微弱。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失误。 “发病”的时间再度提前了,在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关键时刻,佛珠确实如沈晏所说,能压制他精神的躁动,但也正是因为被压制的躁动,导致他前期一直对身体的异状疏忽大意,才会在关键时刻流失灵力,被定谒一刀拍飞。 失策,失策了。 他如是念叨着,费力地坐直身子,手指下意识地抠着佛珠的纹路,像是寻求某种力量。 “叫沈晏……咳咳咳,叫沈晏下来,我不想与你们多说,他来了这件事自有分晓。” 定谒道:“怎么?你还想让摇舟为你说情不成?!” 师挽棠艰难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个傻逼。 “哈。” 雌雄莫辨的笑声忽的从殿门处传来。 北霖仙尊御着细长的剑,飘然落地,他的面容有种异于寻常的俊美阴柔,声音也不似男儿的清朗,掺杂着诡异的甜腻,像一幅寥寥几笔、却偏要填得浓墨重彩的画卷,有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一落地,望书立刻道:“坏了。” “什么时候,鬼修也有与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北霖嘴角勾得冰冷又阴郁,“邪门歪道而已,杀也就杀了,便是昆仑宫杀错了人,那两名弟子死于鬼修之手不是事实?要你一条狗命,陪昆仑弟子一道上路,那是抬举你,谁许你这么多废话的。” ……这理都歪到天边去了。 按鬼王大人平日的性格,这时候应该要炸一下毛以维持自己的威严的,但眼下他实在没有力气,四肢百骸疼得快要爆炸,懒得跟这个神经病计较,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让沈晏滚下来……” 北霖骤然暴怒:“好生嚣张!” 话音未落,掌教眼皮子就是一跳,“术省,拦人!” 果不其然,北霖吼完了便要杀人,师挽棠虚弱至此,万一真被他打出个好歹,昆仑宫没法跟鬼修们交代,甚至在天下人面前也说不清个理。掌教出手如闪电,即刻架住了北霖的长鞭,术省站在师挽棠面前,本是要防他还手,却不料他像颗蔫巴的小白菜一样,连手都抬不起来,一时大张旗鼓架势滞在半空,略微有些尴尬。 却在这时,灵宥忽然对师挽棠伸出了手。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术省目睹了一切,但灵宥举止温和,仿佛只是想将他搀扶起来,或者摸摸他的头,他心想这二人好歹曾经是师徒,想来也有些感情,便没有阻拦,等师挽棠发现那只皮包骨的鸡爪子之时,灵宥距离自己已经不过一掌之隔。 “唳——” 他对这个人有着天然的厌恶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秃鸟从他怀中飞出,发出一声凄厉的清吟,一把半大不小的火星子对着灵宥烧了过去,灵宥下意识地抬手,打出一道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灵力,似乎只是为了自保本能的举动,那道灵力伤不了人,却恰好落在师挽棠身上,羽毛般轻飘飘擦过他的发丝,落在他手腕上。 佛珠“咔”一声,断裂了。 师挽棠终于明白他的意图,抬起猩红的双眼,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老匹夫,你找死!” 作者有话要说:再坚持一章,晏晏子马上就来了感谢在2020-10-08 16:54:03~2020-10-09 16:1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不卖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归来 剑尖划破空气, 迅速地向昆仑山的方向掠去。 沈晏平稳地立于剑上,眉尖蹙得很紧——方向是剑指的,终点是显而易见的昆仑, 但师挽棠去昆仑做什么?按原著中,他这时应该提前“发病”了, 在鬼王殿中闭门不出的。 剑的反应异常剧烈, 部分上古灵器,会在主人发生危险时有相应的感知,关键时刻还能无指令护主,有这样的反应不奇怪, 毕竟师挽棠的“发病”也算高危险历程。但指引的方向……就有点不对劲了。 如果在昆仑“发病”, 无限制条件下的师挽棠很有可能会大开杀戒, 一旦昆仑宫死人, 师挽棠特殊体质的秘密可能就保不住了, 像原著中纳兰式明那样觊觎他的人, 暗地里不知会增加多少。 而且那样的话, 昆仑和鬼王殿的梁子,就再度结下了。 沈晏默默地琢磨着,直到落地, 他骤然惊觉, 眼前的情况, 比他想象中……糟糕多了。 “师——” 他一声呼唤, 戛然而止。 只见雪凛峰前, 悠长的廊道和立柱一片狼藉,穹顶早已不翼而飞,空气中狂乱暴躁的灵力横冲直闯,还有一只秃鸟使劲儿地扇动着翅膀, 狂风夹杂着火星漫天呼啸,弟子们纷纷躲到远处,生怕被波及。 狂躁的灵力中央,站着一个师挽棠。 那是他熟悉的状态,双目毫无神智,猩红得几欲滴血,青筋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爆出,成了一道道沟壑纵横的纹路,他的身上束缚着四道婴儿小臂粗的巨大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分别持在掌教、北霖、定谒、灵宥,昆仑宫的四位仙尊手里。 定谒道:“这般疯魔,还说你没修邪法!说,昆仑宫的弟子,是不是你杀的?!” 北霖道:“跟这阴佞小人多舌什么,多亏灵宥兄的锁灵链,否则他今日非得将我们昆仑搅得天翻地覆不可,此子祸害,断不能让他活着走出昆仑!” 灵宥双目微阖,手中的锁链缠绕在师挽棠脖颈处,越箍越紧。 掌教注意到远处的沈晏,喝道:“摇舟,退开!” 师挽棠这遭走火入魔,威力巨大,绝非他们这种年轻修士可以抵挡。 术省飞至半空,铆足了劲,各类术法灵阵不要钱似的撒出,将鬼王殿下暴怒的灵兽锁在圈里,脸都憋红了。 师挽棠疯狂地挣扎着。 三道锁链,两道缠在手上,一道缠在腰上,都是为了束缚,唯有一道,是想要他的命。灵宥嘴中咒决不停,脖颈处的锁灵链缓缓游动着,像游蛇抓住了猎物,越缠越紧。 忽然,长剑“铿”一声飞出,以同归于尽的姿态,恶狠狠地撞上了灵宥手中的那条锁链! 与此同时,一颗不起眼的漆黑灵石,紧随长剑之后,低空掠过,在长剑与锁链相撞的一刹那,精准地打到了灵宥的眉心。 这颗曾被沈晏消耗殆尽的精神力石,在此刻发挥了最后的作用,残存的精神力长驱直入杀入灵宥识海,掀起一阵狂风骤雨。灵宥蓦然睁大眼睛,识海骤然的刺痛使他蹬蹬蹬后退三步,锁灵链后继无力,又被灵剑迎面劈了一下,当即裂成两半。 黑色灵石裂成粉末,飘然落地。 朱雀长长地鸣叫。 尘烟散去,沈晏站在了师挽棠身前。 锁灵链裂了一根,其余三根便难以支撑,不消片刻,纷纷断裂开来。北霖怒斥:“摇舟,你做什么?!” 师挽棠瘫软伏地,挂在他身上的半截链子哗啦作响,身边风停云止,没头没脑乱撞的灵力像开了0.5倍速,缓慢地流动起来。 他的“发病”,就像阵痛,不会长时间持续一个状态,中途会有停歇的片刻,但马上便会迎来更疯狂的冲击。 也许是巧合,沈晏出现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就开始逐渐恢复正常了。 师挽棠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嗓音像拉破的风箱,喉间不断有鲜血溢出。 沈晏蹲下查看他的伤势,指尖触碰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旋即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冷檀香,他渐渐镇定下来。 “沈晏?”他半闭着眼,含糊地唤了一声。 沈晏道:“是我。” 他翻开宽大的袖袍,果不其然,底下全是一道道抓痕,几乎见不到一块好皮。人在极致的痛苦之时,常有自虐的倾向,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若要控制,要么得经过长时间的尝试,形成肌肉记忆,要么就得有人在旁边一直看着,阻止他伤害自己。 他身边刚刚有很多人,但没人在意这个。 “我要杀了灵宥……” 他依旧念叨,沈晏动作一顿,借着角度不着痕迹地睨了灵宥仙尊一眼,没说话,轻轻揉了揉他头顶濡湿的发丝。 这个带着安慰性质的动作,终于让周围的人察觉几分端倪。 北霖扯起一抹冷飕飕的笑,“摇舟,你这是做什么?鬼王殿下修习邪法,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走火入魔,先前又手段残忍地杀害了你的两位师弟,理说他该给我们昆仑宫一个交代,也得给天下修士一个交代,师叔们正在处理,你年纪尚小,分不清人心善恶,莫要被蒙蔽了眼睛,带上你的剑,回雪凛峰去吧。” 昆仑宫十二仙尊,都是看着沈摇舟长大的,即便是脾气最古怪的北霖,对他也颇为爱护,若换做其他人拦在这里,他早就二话不说扬鞭子了。 沈晏解下衣袍,轻柔地罩在满身狼狈的师挽棠身上。 灵宥站在不远处,平复内息,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他对师挽棠的生死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沈晏一声不吭,俯身抱起师挽棠便往山门走去。 北霖:“站住!谁许你将他带走了?!” 朱雀鸟忽然引颈长鸣,炽烈的火光熊熊燃起,寡淡无光的翎羽自火光中脱落,新的皮囊浴火而生。它像一个火团子,才烧开结界,便笔直地朝北霖撞去。 “朱雀!” 在沈晏的厉喝声中,它倏然顿住,满含愤恨地瞪了北霖一眼,一撅屁股,飞落在师挽棠的胳膊上。 沈晏道:“到我肩上来,他疼。” 察觉到师挽棠微微皱起了眉,朱雀应声飞起,再落在沈晏肩头。 他看向掌教。 凝结的空气中,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近半分钟,掌教知道,他这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 “他不能离开昆仑宫。”掌教道,这是他作为一派之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沈晏道:“人不是他杀的,他也没有修炼邪道,给我几天时间,我来证明给你们看。” 掌教朝他点点头。 沈晏朝他一颔首。 这对父子在平静和诡异中达成共识。沈晏走后,定谒摸摸后脑勺,“掌教,就这么放过师挽棠了啊?!” 掌教:“不然呢?弄死人家?你没听摇舟说嘛,那些都不是他做的,既然能找出证据,那多等两天又何妨?” 灵宥这时睁开眼来,满面菩萨似的古井无波,“摇舟天性纯良,不排除被有心人利用的可能,掌教,他这些年被师弟们恭恭敬敬地供着,性子都有些供野了,胆大包天,不知畏惧为何物,方才那般情况,竟也敢掺和进来,他既养在掌教膝下,便该好好管管。” 定谒:“是啊是啊。” 术省:“有理。” 北霖:“呵。” 掌教嘴角一抽,“你们疯了吗?他是我儿子,但教养他的人可不是我,要不然你们自己找他师父说去?” 灵宥/定谒/北霖:“……” 术省:“……不了不了。” 沈晏抱着师挽棠,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雪凛峰常年低温,积雪不化,寒风冷得刺骨,师挽棠无意识地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嘴里呢喃着:“我要杀了灵宥,我要杀了他……” 沈晏没吭声,只是将他身上的外袍再度裹紧。 一侧的手臂没什么力气地搭在腰上,手指却紧紧地攥着,随着他的状态偶尔松开一点,立刻又被用力攥紧。但这片刻的空隙已经足已让沈晏看清他掌心之物。 那是一把佛珠。 他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垂着浓黑的睫羽,目光从佛珠转到师挽棠的脸上,良久,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个柔软而沉重的吻。 “对不起,我来晚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沈晏从来就不会哭,他坚强得天下无敌,所有爆发藏在隐忍之后,所有难过藏在冷静之中。 也只有在四下寂静、荒渺无人的时候,他才会饱含歉疚和心疼地垂落眼睫,对自己怀里的人说一声“抱歉”。 师挽棠呼吸渐渐平稳,眉间褶皱舒展开来,五指松开,佛珠落了一地。 朱雀从沈晏肩头飞下,一颗一颗地用嘴叼起来。 山下混乱不堪,雪凛峰却如世外桃源,依旧宁静,一天的喧嚣过去,西边山天相接之处渲染出一大片橘色黄昏,沈晏推开山间小屋,久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师挽棠放到床上,转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回来的时候,第二波爆发已然开始。 师挽棠缩在被窝里,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小兽似的呜咽声,沈晏迅速地打出几个结界,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疼……” 第二波的冲击显然比第一波要小一些,至少灵力没有暴涌得那样厉害,周围的桌椅快速地摇晃着,白瓷花瓶从桌角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啪——” 师挽棠的肩背瞬间就崩紧了,沈晏连忙捂住他的眼睛,道:“闭眼,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我陪着你。” 对方紧紧咬住下唇,从鼻息间泄出一声泣音,过了片刻,沈晏忽然觉得掌心湿漉漉的。 拿开一看,师挽棠颤抖着鸦黑的睫毛,泪珠子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往下落。 “沈晏,你他妈个畜生。”他哑声道:“他们都冤枉我,我说我没杀人,他们都不信,我为什么要跑过来,我疯了才惦记你,我再也不惦记了,鬼王大人受不得这种委屈……” 话说得颠三倒四,人很显然已经清醒了。沈晏心头大石落地,长舒口气,暂时也顾不上跟他争执惦不惦记的问题,一下一下地吻着他的发顶。 又过片刻,声音渐弱,一切风平浪静,怀中的人沉沉睡去。 沈晏知道,今天这遭算是熬过去了。 但以后还有无数次要熬。 他将朱雀赶到屋后烧地暖,沈摇舟以前没有烧地暖的习惯,所以屋子里基本没有炭火,但幸好有火鸟这个天然火源。朱雀一开始是不愿意的,直到沈晏顺手捡起碎裂的花瓶里的花,掰了一枝插在它鬓角,夸了一句:“绝美。” 朱雀立刻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去烧火了。 他兑好热水,仔仔细细地给师挽棠擦身。 外衫解到一半,从怀中骨碌碌地滚出一颗绛紫色的果实,孩童巴掌大小,赫然是已经成熟的云蒙灵果。 将腰带完全解开,又滚下来三四颗,腰侧坠着的乾坤袋也鼓鼓囊囊,沈晏一开始没在意,将乾坤袋和果子往边上一放,用热乎乎的巾帕擦干净血迹后,给他套上捂热的中衣,掖好被角,然后才将乾坤袋拿在手中,掂了掂。 打开来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云蒙灵果。 沈晏终于明白,那句“我疯了才惦记你”是什么意思了。 云蒙灵果从乾坤袋中倒出来,整齐码好,一共二十七颗。 鬼王殿的乾坤袋比不得昆仑弟子的高级,容物量少了一倍还要多,二十三颗果子已经是极限了,剩下的即便装不下,也要揣进怀里。沈晏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这二十七颗云蒙灵果,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鬼王大人又疯又闹,有时还笨笨的,不爱想事,脾气也不好,总是跟人生气,动不动就发火,像个马上就能引爆的炸/药包。 可这包□□里,填的却是火焰的星子,暖呼呼热烘烘的,炸开时亮得晃眼,还带着点甜味儿。 沈晏不知道他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带着这一兜的云蒙灵果跑来看他,为他一句随口的“旧疾”担忧不已,好不容易进来了,还要被围攻。 就像他说的,鬼王大人受不得这种委屈。 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注视着师挽棠苍白秀气的面容,倾身吻了下那柔软干燥的唇瓣。 “……不会再受委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事儿还没完…… 第52章 真实 翌日清晨, 师挽棠是在满室的阳光中醒来的。 他的作息不太好,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鬼殿中没有这么灿烂的阳光, 那个地方丛林密布,山树遮天蔽日, 即便是清晨, 也不会有这么热烈的阳光洒进屋里。 他立刻明白这不是鬼王殿。 床上放着两个枕头,一个在他脑袋底下,一个在他耳侧,中间微微凹陷下去, 床褥还有另一个人睡过的痕迹。 鬼王大人花容失色, 盯着那道痕迹沉思:他妈的, 昨天晚上莫非有人趁老子虚弱占老子便宜……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沈晏。 他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裳, 腰间系着围裙, 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不知道啥玩意儿。 他瞧见师挽棠,目光倏忽一愣, 像是有点无措似的, 就这样沉沉地盯了他好久, 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师挽棠:“看什么看?” 他言语不耐, 显然是气还没消, 又掀开被子一骨碌躺了回去,这次还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沈晏。 身后传来细微的吱呀声,似乎是沈晏又将门阖上了。 衣料簌簌, 他慢吞吞地走到床前。 师挽棠这会儿并不是很想看见他,愣不回头,身侧的床榻微微陷下一块,他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过了片刻,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挤进他的掌心里。 他果断甩开那只手,“走开,别碰我,烦。”声音还带着昨日被勒喉的后遗症,听起来微微沙哑。 对方又不依不饶地摸上来,低低道:“师挽棠,你起来一下……” 他又甩开,沈晏又缠上,如此循环三四次,他终于不耐烦,霍然起身,“沈晏你他妈有病啊——” 有病的沈晏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 这个男人抱着他,心跳渐渐变得沉静又缓慢,轻轻在他鬓间落下一个吻,师挽棠顿时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沈晏在他鬓间吻了一下,又在他耳廓吻了一下,不够似的,渐渐游移到他眼尾来。 “师挽棠,我回来了。” 他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两人炙热的鼻息交缠着,师挽棠喉结攒动了下,从他旋涡似的眸,下移到他线条柔和的嘴唇。 “……不走了?” 也许是品出了沈晏话里一些其他意味,他如此接了一句。 沈晏笑着蹭蹭他的鼻尖,“嗯,不走。” 师挽棠给他蹭得烟熏火燎,这混蛋的嘴离自己就一线之隔,就是不肯亲上来,他用力抓紧了手边的布料,缓缓深呼吸,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主动,不能显得他堂堂鬼王大人,像只色中饿鬼。 沈晏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他的意图,眼神淡定八分不动,嘴唇却总是若即若离地擦在他唇角处,故意撩人,撩得一身火却不管,师挽棠忍了片刻,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掀翻,跪坐腰胯,“能不能给个痛快?” 他揪着沈晏的领口恶狠狠地问了一句,旋即无所顾忌地亲了上去,沈晏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扣住他的后脑勺,试探性地探出舌尖。 师挽棠在□□上是个半吊子,看着野得不行,实则笨拙又青涩,哪里经历过沈晏这种纵横现代那啥啥片网的高手?没一会儿便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沈晏压在身下了。 沈大公子呼吸不匀,嘴角却挂着笑,他拇指抚过师挽棠被亲得嫣红的嘴唇,“还来吗?” 师挽棠像只被榨干的死鱼,双目无神,“沈晏,我万万没有料到你是这样的人。” 沈晏失笑,“好了,起来吧,给你做了早餐。” 早餐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配两个软绵绵的小馒头,师挽棠坐到桌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绑成了两只木乃伊,“……这什么?” 沈晏撕开馒头,看了一眼,“问我?把自己挠成破布条的是谁?若不是给你裹了这一层,你这会儿得疼得哭出声来。” “……”师挽棠:“鬼王大人如钢铁般坚强,他从来不哭。” 沈晏挑起眉梢,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呵。” 鬼王大人被他这个轻蔑的眼神刺激了,正要生气,门口忽然飞进来一团金灿灿的物什,径直撞进他怀里,“叽——” 他愣了一下,凭借这熟悉的叫声认出自家闺女儿,捧起来上上下下惊异细看了好多遍,末了抚摸着它浓密靓丽的翎羽,惆怅道:“为父只是睡了一觉,你怎么就变样了?变得这么好看,为父刚刚都有些认不出你。” 沈晏替他将馒头泡进粥里,泡得软绵绵热乎乎的,递到他唇边,“它应当是进化了,朱雀毕竟是神鸟,之前的形态是才孵出的幼雏,羽毛声音都未长开,看起来便像一只又秃又丑的鸡仔。” 朱雀灵智不高,但他听懂了秃和丑这两个字,怒而回头,威胁地朝他唧了两声。 沈晏八分不动,专心致志地给师挽棠喂食。 “唔。”鬼王大人含混咽下一口小馒头,道:“那我们是不是该给它取个名字?总不能一直朱雀朱雀地叫吧?它这么臭美,让我想想,叫什么好……” 沈晏:“如花。” “啊?” “它这么喜欢花,不妨就叫如花。” ……师挽棠认为这个名字十分俗气,眉峰一拧,正要反驳,朱雀忽然绿豆眼一瞪,“歌姬歌姬”欢畅地叫唤起来。 沈晏抽空瞥了一眼:“看,我说它喜欢吧。” 师挽棠:“……” 堂堂朱雀神鸟的名字,就这样草率地确定下来。用罢饭,沈晏收拾碗筷,打扫庭院,雪凛峰有人定期清理,但沈摇舟是个没什么烟火气的,房屋陈设简洁至极,庭院空荡,乍一眼看几乎有些冷清,他拿着扫帚一点点将积雪扫开,师挽棠就倚在门框处,百无聊赖地啃剩下的白馒头。 他盯着地上的残雪看了片刻,忽然抬头环顾一圈,问:“这是哪儿啊?” 醒来至今,半个时辰有余,鬼王大人总算是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沈晏头也不抬:“雪凛峰。” 师挽棠一颗瓜子卡在门牙处,顿住了,“……昆仑宫啊?” “嗯?” 他忽然大喊道:“如花!” 如花“姑娘”还沉浸在新名字的喜悦中,兴高采烈地从屋顶上扑腾下来。 “啾啾——唧唧——” 师挽棠捉住她的爪子,果断揣进怀里,“此地不宜久留,闺女儿,为父这就带你离开!” 沈晏一个扫帚拦住了这对“父女”的去路。 “去哪儿?” 师挽棠难得将一张脸摆得如此大义凛然,连挺直的腰杆都带着浩然正气,“昆仑宫是非不分,黑白不辩,本座不屑与这等小人为伍……那么大仇那么大怨沈晏你让我待在这里是想我死吗?!” “你不是没做么?” 师挽棠道:“他们不是不信么?” “……不需要他们相信。”沈晏云淡风轻地道:“他们只需要知道事实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 沈晏用力地摁了一下他的眉心,以表达自己的恨铁不成钢,“听着,我们不是要向世人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寻求他们的信任,但我们不能随便抗下没做过的事情,一旦这次随便了,那往后便会有更多无中生有的事情冠上你的名字,据理力争,只是因为问心无愧而已。” 师挽棠被他戳地往后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上,过了片刻,他撇撇嘴,嘟囔:“就你想得最多……” 话虽如此,他却再没提过离开的话题,即便这个地方让他毫无好感,即便他昨日才被五位仙尊围攻,即便离雪凛峰不过几里的地方便住着他最厌恶的人——但沈晏在,他说我们不能抗下没做过的事情,那所有的不乐意都可以暂时压下。 下午时分,望书为他们送来日用品。 他照沈晏的吩咐,提来一大堆瓜果鲜蔬,还有各色锅碗瓢盆,一一在厨房放置好,又从怀中掏出十二个乾坤袋,了无生趣地道:“沈师兄,你要的……植株木材棉被披风衣裳棉花靴子布料桌椅花瓶……” “辛苦了。”沈晏打断他,“下去时,烦请将院门处的那些垃圾带走,多谢。” 望书:“……” 他朝里屋望了望,没瞧见师挽棠的人,神情有些迟疑,察觉他神色有异,沈晏问道:“怎么了?” 望书又欲言又止一番,终究还是开口了,“师兄,听说你要向仙尊们证明,人不是鬼王殿下杀的,你……你打算从何入手?” 沈晏:“暂无头绪。” 望书道:“师兄,掌教说只给你三天,这会儿已经过去半天了。” “我知道啊。”沈师兄半点不慌,“心急反倒吃不了热豆腐,此事得慢慢来。” “……” 祖宗,你也得有慢慢来的时间啊。 他很是苦恼地抓了把头发,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犹豫良久,他终于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师兄,我提审过纳兰式明,他的证词有很大的漏洞,听说你要寻证据,我就没放他走,现在关押在流离洞里,放心,我特意安排了人定时查看,严加看守,他绝对逃不出昆仑。” 沈晏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斟酌着措辞,若有所思:“师挽棠以前在昆仑宫的时候,与你关系亲近吗……” “师兄何出此问?” 他饱含深意地抬眼,“若不亲近,你何必如此尽心尽力?可别说是为了我,望书,你不是杞人忧天的人。”停顿一下,他又道:“但我印象中,师挽棠好像并没什么关系好的师兄弟。” 望书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呵呵。” 沈晏:“呵呵?” 他倏然沉默下来,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多透露一个字,沈晏想起师挽棠昏迷中一直呢喃的“灵宥”,隐约觉得,当年师挽棠在昆仑宫发生的事情,或许并不是天衣无缝的,至少眼前的望书……就可能察觉到了些许端倪。 望书并没有逗留太久,语焉不详地与他通了个气,便急匆匆地下山了——当然,走之前顺手带了垃圾。 师挽棠慢悠悠地抱着碟糕点,从屋内冒出来,糕点是沈晏才蒸的,丝丝地冒着热气,他吃得烫嘴,一边咂舌一边含混道:“谁?你师弟?来干嘛?” 师挽棠眼神明净,其中的陌生不似作伪,他看了眼望书下山的背影,大概是没认出来,眉尖微蹙,便撇撇嘴不理会了,继续啃糕点。 沈晏抖开一件厚实的狐毛披风,冲他招招手,“来,过来。” 师挽棠趿着软履的脚后跟,慢吞吞地穿过游廊。 待他走近,沈晏呼地将披风罩在他肩上,毛绒绒的毛皮领子扎得他有些微痒,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沈晏揪住他的衣领,“别动。” 鬼王大人“切”了一声,乖乖不动了。 沈晏仔仔细细地将绑带一一系好,问他:“暖和吗?” 师挽棠伸出手,左右看看,有些嫌弃,“这太厚了,打架多不方便啊。” “为什么要打架?” “总有妖孽想害本座啊!”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沈晏淡淡地瞥他一眼,忽然将领口的系带用力往两边一拉,师挽棠:“操操操操……沈晏!你谋杀啊?!” “操谁呢?”沈晏替他将头发拿出来,淡声道:“天底下最大的妖孽,不就是你吗?长得那么好看,实力那么强,智商聪明绝顶,唔,身材还特别好。” “言之有理。”师挽棠先是严肃地附和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我身材好?” 沈晏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你当昨晚谁给你洗漱的?来,抬脚。” 师挽棠本能地抬脚,沈晏脱下他足上单薄的软履,将厚实的长靴往上套。师挽棠给套得摇摇晃晃,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撑着了沈晏的肩头,“……如此说来,姓沈的,你将本座美好的肉/体看光了啊?” 沈晏:“怎样?” 这次师挽棠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竟然没有脸红,“嗯……礼尚往来,你得赔偿我。” 沈晏换完两只鞋,起身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拎着十来个乾坤袋,“如何赔偿?” “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师挽棠一脸正色:“让我摸摸你的腹肌就好。” “……” 沈晏脚步一顿。 “你……”他觉得好笑,“你还惦记着这个呢?” 师挽棠不悦地横他一眼,哼道:“本座可是个专一的好男人。” “……行,可以。”他松口道:“不过你得等一等。” “等什么?” “等我……到时候再说吧……到那时候,别说摸摸,你当搓衣板都行。” 等我脱下一切伪装,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示最真实的模样,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停留在何方。 我会告诉你,沈晏是有腹肌的,真的有。 作者有话要说:小日常,温馨甜甜 第53章 交易 飞云峰上有座飞云台, 飞云台无雪,却常年冰寒刺骨,与雪凛峰天然的气候条件不一样, 飞云台的存在,是为了创造一个适宜修炼的条件, 飞云台之上, 居住着昆仑宫最神秘、最强悍的人。 沈晏迎着两侧侍女的目光,稳稳走过。 游廊长达一百多丈,从山门一直盘旋着蜿蜒到峰顶,两侧的琉璃瓦顶在日光下折射着绚丽的光芒, 白玉立柱精美绝伦, 穹顶高高悬在上方, 沈晏足走了十多分钟, 才到达正门前。 眼前是一扇恢宏秀丽的大理石殿门, 两侧用融金绘着栩栩如生的图画, 巨龙盘踞其上, 在头顶张开深渊巨口,侍女拦住他,低低地道了一声“且等”, 旋即上前, 尊敬且谦恭地敲响了殿门上的金色铜环。 梆、梆、梆—— 三声沉重的击声过后, 侍女垂下头, 朝门内禀告道:“尊, 少主来了。” 并无人应答,但一刻钟后,殿门缓缓向两侧拉开,侍女道:“少主, 请。” 殿门内又别有洞天,一眼望去,冰石林立,宫殿浩渺,像个用冰雪雕出的天外之界,人走在其中,即便穿着厚重的衣裳,也觉得寒气透骨,手脚冰凉,飞云台的寒气,非灵力不能抵挡。 侍女递给他一个巴掌大小的六角灯笼,外形是漂亮的琉璃花瓣,中间跳动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手掌触上把柄,立刻有暖流似的热意向身体里流淌。沈晏提着灯笼,跟随侍女,又走了半刻钟。 半刻钟后,他们来到一处空空荡荡的大殿。 侍女将他带到门口,便低眉顺眼地转身离开,沈晏提着六角小灯笼,不着痕迹地将四下端详一遍,慢吞吞地走上玉石阶。 走到一半,屏风后忽然传出响动,素衣乌发的女子从后头走出来,面似霜雪,清冷无情,她手里还提着剑,似乎是才练完功,秀丽的眉峰上凝着一层细细的霜。 “何事?”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沈晏一眼,顺手倒了一盏温热的茶,仰头饮了。 前面那样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王公贵族,但真人一出场,画风立刻不一样了,她绑着高高的马尾,举止利落而从容,没有特意营造的高人气质,但一眼看到,便觉得遥不可及,气质凌然。 沈晏行了一礼,口中唤道:“尊。” 他的称呼与以往都不同,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不感兴趣,她没有多问。 “每月十五才是授课的日子,你今日怎么来了?” 沈晏斟酌了下措辞,“……昨日十方鬼殿的鬼王,闯入昆仑结界,被掌教当场抓获,尊可知道此事?” 尊道:“哦,不知道。” “……” “你特意寻上飞云台就是为了这事?”尊在桌案前盘腿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即便放下了剑,她垂在膝盖上的指尖依旧是下意识紧绷着的。 她不明就里地蹙了下眉,挥手召来一位侍女,低声询了几句,面不改色地听完了,屏退下去。 “现在知道了,据说他杀了我昆仑弟子,几位仙尊审问时却矢口否认,你带走了那位鬼王,所以今日是什么意思?要我帮他?”不待沈晏回答,她拿剑便要走:“求你父亲去,我不管这些事情。” 沈晏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眼皮子一跳,连忙唤道:“母亲,师尊——” 他亲爱的母亲不为所动,直截道:“叫什么都没用。” 沈晏道:“您且听我说完。” 尊扭头,薄凉薄凉地瞧他一眼,终于坐回桌案边上,大刀阔斧地一摆手,道:“说。” 沈晏此前没应对过这样的人,不能用简单的单纯与复杂来概括,她们心思极其通透,对人情世故的理解比寻常人都要透彻,但这不是因为她们聪明,而是因为她们本身身在局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谚语传承了那么多年,并非没有道理,眼前的这位尊者,昆仑宫开山立派以来唯一一个集十二峰剑道大成者,便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我想与您做笔交易。” 尊掀着眼皮子,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大致意思是:什么玩意儿? “关于吸食人血的案子,师挽棠的嫌疑非常大,父亲只给了我三天的时间查清事情原委,洗清他身上的冤屈,眼下已经过去一天半,坦白说,这桩事情的因果链,其中有些部分,我还真没办法圆上。”沈晏坦然道:“我不知道幕后凶手是谁,即便知道,短时间也很难拿到详细的证据。” 尊不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相信师挽棠,但世人不一定信,所以为了堵住他们的嘴,必须将所有疑点都填补,否则凶手一日不现身,师挽棠一日得背着那两位师弟的命,我特意前来,便是希望……母亲,能协助我给世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尊沉默着,阅读理解了下:“……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撒谎?” 沈晏:“您也可以理解为‘为了寻找真正的凶手暂时做出的牺牲’。” ‘牲’字未落音,尊已经不耐地站了起来,抄起靠在案边的剑,一边走一边拒绝道:“我不管这些,这是你父亲的事,找他去。” 沈晏道:“即便我以儿子的身份恳请你,也不愿意吗?” 这次尊连回应都懒得给,毫不动容地往后门走去,沈晏长叹了口气,道:“好吧。” “那便将话题回归到交易本身上来,尊,我给出的易品,是一个人。” “……” “那个人是沈晏。” 尊头也不回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她皱着眉回头,用莫名的目光看向他。 沈晏提着六角灯笼,一个人走在下山的小径上。 飞云台气温比雪凛峰更低,但绿植仍旧生长得十分茂盛,放眼望去姹紫嫣红一片,热闹得不像冬日。沈晏摘下两枝含苞待放的丁香,准备带回去给师挽棠看看。 飞云台的这位尊者,地位崇高,一生追寻大道,却在感情方面匮乏至极,昆仑掌教等了她一辈子,念了她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在人家心中占据几分重要位置。夫妻二字,对她而言味同嚼蜡,不如舍弃,沈摇舟也是一个理,这个孩子是意外的产物,在沈之儒眼里是天神的馈赠,可她从来只觉得累赘。从牙牙学语长到芝兰玉树,沈摇舟几乎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温存,十五岁以后拜入她座下,也只有每个月的十五才会得到对方纡尊降贵挤出来的一点点时间,即便如此,逢至满月的日子,他依旧非常期待。这个女人冷漠极了,像她所练的功法一样冷漠,几乎可以算作无情无义的典型,但她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护短。 沈摇舟拜入她座下的那一刻伊始,这个人便被划进了她的保护圈里,他要生要死,要做什么都不会多过问一句,哪怕是这熊孩子当着她的面跳崖自尽,也能面不改色地给他烧一把纸钱,可若是被人伤了打了,她便能二话不说扛着剑去找场子。与个人情感无关,保护保护圈里的人,在她看来,可能是一种必要的责任和义务。 所以当沈晏不是沈晏,真正的那个孩子不知身陷何处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回到竹屋时,师挽棠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摆了张晃来晃去的摇椅,窝在其中睡觉。 他伤得重,精神损害极大,这两天尤其嗜睡。沈晏替他将披风拢好,又从屋里搬了床小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好了,犹觉不够,去厨房灌了个手捂塞进他怀里。 师挽棠觉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见沈晏的脸就垂在上方,不假思索地仰起脑袋,在他侧脸印了一下,“……回来了?” 沈晏亲亲他的额头,唇齿间带着风雪的凉意,“回来了,怎么不回房睡,外面多冷?” 昆仑宫本身气候就比外界寒冷,雪凛峰又是冷中之冷,师挽棠锻体是个半吊子,比不修仙的普通人没好到哪里去,肠胃又不好,气血还亏虚,沈晏从带他上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担忧他的身体。 师挽棠将毯子裹紧了点,闷声道:“这不是等你吗……” 他也只有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才会这么乖乖地说话,带着鼻音哼哼唧唧的样子,像极了撒娇。 沈晏将丁香塞进他的毯子里,让他拿着,旋即俯身,利落地将他连人带毯抱了起来。 进了屋,地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师挽棠原先不觉得冷,此时乍一接触到暖气,整个人一激灵,“呼……好暖和。” 他用脚后跟踢踢沈晏的侧腰,示意他将自己放下,“行了行了,我自己走。” 沈晏将他放下,摸摸他的手,确认不凉后转身去了内间,取了个崭新的白瓷细口长花瓶来。 师挽棠这时才注意到手中的花枝,低头打量片刻,“这是什么?花?” “确切来说,学名叫丁香。”沈晏将灌好水的花瓶递到他眼前,“来,放进来。” 师挽棠一边放一边嗤笑,“你还挺有情趣。” “要养一只身娇体贵的鬼王大人,不浪漫点怎么行?”他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将娇艳欲滴的丁香摆在一侧的床头,师挽棠提醒他:“可别让如花看见了,它最近‘辣手摧花’的本领愈发熟练,见花就扑,一路走来没有一朵能逃过它的魔爪。” 沈晏道:“无妨。” 不听话了揍就是,还能惯着它不成?小孩就是要遭受一点社会的毒打,不然心里总没点数。 他揉揉师挽棠冰凉的指尖,道:“怎么样,今天好点了吗?” 师挽棠一手揣着手捂,一手被他合在掌心哈气,再惬意不过了,但既然这么问了,还是要有些表现的,当即往软榻上一倒,捂着心口“娇弱无力”地哼唧道:“不妨事,晏郎莫要为我担心,去做自己的事情罢……” 沈晏动作一滞,神色莫名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捏捏他的耳朵尖,无言以对:“……晏郎……你在秘境走了一遭,别的倒没学会,学会了这些腻死人的情话。” 师挽棠也觉得腻味,但他能嫌弃,沈晏不行,唰地从软榻上坐直,“哈,沈晏你这人,我说情话你还不乐意了,那我下次不说了,你等着看一个冷酷无情的鬼王大人吧!” 沈晏低头笑了笑,一点没在意,师挽棠的flag立了就是用来倒的。 他起身去厨房,煎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还未靠近,师挽棠心中已经警铃大作,“什么什么?不会是药吧?” 走近一看,果然是药,药味扑鼻,闻便想吐,师挽棠朝他伸出一根手指,“别动!站那儿!” 沈晏脚步一顿。 鬼王大人神色几变,脑中翻涌了无数个逃避计划,又被他一一排除,眼见沈晏已经走了过来,药碗离他越来越近,当机立断地往枕头里一扑,瓮声道:“我不喝!” 沈晏摸摸他的后脑勺,“不苦,这是驱寒的汤药,你刚刚在外面睡了那么久,很容易受凉的。” 师挽棠坚决不为所动,“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太过分了,以前你还会往我的药里加艾草,现在连艾草都不加了,你是有多讨厌我,才想出想出苦死我这么恶毒的招数?” 沈晏无奈:“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艾草影响药效,雪凛峰太冷了,你身体又不好,这些汤药是给你调理身体用的,乖,起来喝了。” 师挽棠冷笑一声,“坚决不,药和我今天只能留一个,沈晏你要药还是要我?” 沈晏:“药。” 师挽棠终于离开软枕,震惊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沈晏你这个畜生……唔。” 声未至半,唇被人堵上了,苦涩的药汁随着温热的唇舌渡过来,沈晏顶着他的上颌,强行把一口药给渡了下去,考虑到他心情,他还温存地在口腔中绕了一圈,将那些残余的苦味卷走。 ……然而亲亲也不能让这口药变甜,师挽棠神情空白了一瞬,下一刻脸便皱巴了起来,生不如死地扁着嘴,“……今天这药比昨天更苦,沈晏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们江湖路远永不再见好不好……” 沈晏没辙,从干果盒子里捻出一颗蜜饯递到他唇边。 含完蜜饯,师挽棠总算觉得出走的灵魂回家了。他看着沈晏手中还剩大半碗的药,气若游丝地扒着窗台,“我这就去死,你别折磨我……” 沈晏哄他:“生命多可贵,不就是一碗苦药吗,来,鬼王大人如钢铁般坚强,他可以的对不对?” 师挽棠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鬼王大人不坚强,他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碗药了。” “……” 沈晏端着药碗,很是头疼。 师挽棠觑着他的神色,心有余悸地提议道:“我觉得我身体还可以……能不能不喝啊?或者,有没有不苦的药?” 沈晏看向他,眉梢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师挽棠忽然趁他不备,迅速地抢过了他手中的碗,打开窗户连药带碗往外一扔!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松了口气,回头冲沈晏道:“好了,我们又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你……” 沈晏一个没留神,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罪魁祸首居然还朝他摆摆手,快乐道:“生活嘛,就是要把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通通扔走。” 他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捏住罪魁祸首的腮帮子,“那你看我顺眼不顺眼啊。” 师挽棠斜眼一睨,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乖哈。” “……”沈晏简直要被气笑了。 “不苦的药是吧?”他狠狠地捏了下师挽棠的鼻尖,“你可不要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更新了,我的错我的错,最近记性和智商都不太行(无奈……) 第54章 秋裤 翌日, 沈晏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 望书早早便来了,给他补充了些需要的东西,顺道提醒他师挽棠这事已经引起了多方势力的关注, 明日会有许多仙门受邀来到昆仑宫,作为见证者旁听辨审。 “辨审?”沈晏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下, 道:“我知道了, 你回去吧。” 师挽棠这次没有受到日光的干扰,扎实地睡到日上三竿,抱着沈晏为他准备的早餐碟子蹭到厨房门口,闻到空气中甜丝丝的滋味, 他啃馒头的动作一点点慢下来, 鼻子动了动, “……这什么呀?” 沈晏不回头都能听出他话语间的期待, 从壁橱里取出把瓷勺, 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尝尝?” 师挽棠迫不及待地含了一口, 口感细腻甜软,里面还有芝麻碎,嚼起来脆生生的, 他眼睛登时就亮了, “好吃, 这什么呀?” 沈晏微笑着掀开锅盖, 指着里面黑乎乎的物什给他看, “阿胶羹。” “……” 沉默了大概有一万年那么久吧。 师挽棠转身就走。 沈晏叫住他,“你不是说不苦就行吗?” 他扭过头,不忿道:“阿胶是给女人吃的!你这样传出去我鬼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谁说阿胶一定是女子吃的。”沈晏挑眉,“你刚才不还吃了一勺?” “……”师挽棠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他愤怒地揣了一脚沈晏的小腿,“吃之前你也没告诉我啊,你这人怎么那么坏呢!” 沈晏眉毛都不动一下,反正也不疼,他继续道:“私底下偷偷吃,外人不会知道。” 师挽棠余怒渐消,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慎重道:“还是不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金灿灿的如花从门口飞了进来,看着锅里的阿胶,兴致勃勃地冲师挽棠“唧”了一声。 师挽棠:“你看,如花已经开始嘲笑我了!” 沈晏淡然道:“你误会了,它从清早开始就一直叫,并不是你的原因,我想它要么是想吃,要么就是发春了。” 师挽棠:“……” 如花又冲锅里叫了两声。 沈晏终于给它舀了一勺,还未靠近,如花便欢快地扑腾起来,待沈晏把手伸出去,它直接将勺子叼走了。 沈晏感叹:“真像你啊,急急燥燥的,尝到甜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师挽棠:“……” 在沈晏“不吃阿胶就吃药”的警告中,他最终还是屈服了。沈晏将那一锅阿胶用罐子封存起来,顺便告诉他每天都要吃一勺这个不幸的消息,师挽棠心想:看在甜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沈晏将封存阿胶罐子拿去屋外,打算用室外的天然冰窖将之储藏起来,师挽棠趴在窗台看他,过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嗡嗡声,回头一看,是沈晏放在桌上那个漆黑的小耳铃。 “沈晏!”师挽棠走到门口,将耳铃提给他看,“你的坠子发疯了。” 那只耳铃像癫痫一样在他手中抖动着,沈晏目光一凝,诡异地静默了几秒。旋即他接过那只铃铛,推了师挽棠一把,“外面冷,进屋去。” 师挽棠耸耸肩,趿着棉鞋进屋去了。 沈晏将铃铛放在耳边。 里面只有殷南的一句留言:“——哥,我在昆仑侧峰,出来一见。” 沈晏将开了一些的丁香放置窗台上,洒了些水,又阖上窗,将暖融融的热气拦在屋里,转头对师挽棠嘱托:“出去玩儿要记得穿衣,披风在木施上,不要在树下睡觉,今日下了雪,外面很冷,不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鬼王大人才用过午饭,昏昏欲睡地缩在自己心仪的小摇椅里,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含混地应了两声,沈晏灌了个手捂塞进他的毛毯里,才撑着伞出门去。 外面鹅毛大雪,洋洋洒洒。 昆仑经常落雪,但因灵气充沛的缘故,该开花的地方依旧四季如春,所以常常会看到雪落花枝漫山遍野的奇景,沈晏到那处侧峰时,树木仍旧郁郁葱葱地伸展着,冠顶却浅浅地覆了一层雪白,说冷不算冷,但也绝对暖和不到哪里去。 殷南大概是出门急,衣衫单薄,仍作春日的打扮,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树下瑟瑟发抖,时不时还沧桑地哈出一口白气。沈晏走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问:“你看书的时候,没看到“昆仑寒冷”四个字吗?” 殷南听见他的声音,哆哆嗦嗦回头,“忘忘忘……忘了。” 好家伙,话都说不清楚了。 沈晏没法,探入乾坤袋摸索了一阵,好半天,摸出一件之前给师挽棠买的氅衣,往她脑门上一罩,“穿上。” 殷南裹着氅衣,又被沈晏掐着后脖颈输了点灵力,才渐渐缓过来,至少是把舌头捋直了。 她看了沈晏一眼,想哭:“联结通道关闭了,我算了算,要等下一次,至少要两年,哥你……” 她本来想说哥你撑得到那时候不?但转念一想,撑得到他哥也不会回去了,到那时候,他说不定都跟鬼王殿下有小娃娃了,谁要回那个冷冰冰的现代世界?如此一想,她又觉得悲从中来,仿佛已经看到她老哥临终前的悲惨光景。 沈晏看她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心灰意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在脑补什么,“……我这还没死呢,你有完没完?” 他一出声,殷南的眼泪就憋不住了,吧嗒吧嗒往下掉,她道:“哥,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这个世界那么凶险,以后谁护着我?呜呜呜……” 沈晏真是鲜少看到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真诚提议:“不然你两年后回去吧?” 哪想殷南却摇了摇头,“不要,留在这边好歹还有个嫂子,还有你的遗孤给我留个念想,回去那边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晏:“……你嫂子生不出小宝宝。” 殷南抹抹眼泪,“哦”了一声。 沈晏看她这样,估计她也没听进去。过了片刻,殷南终于从极大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跟她哥商量正事,“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鬼王大人杀人的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少仙门都得了消息,估计没抱什么好态度,明天就是辨审的日子,你准备如何?我那边或许留下了些影像资料,我回去让敏敏翻下,但提出来也只能当个参考,不能充当直接的证据。” 沈晏道:“算了吧,巫族本来就因为“无所不知”而招人忌惮,你们有没有绝对的实力,掺和进来只会自身难保,没事,这件事我自己处理,顺便查一些事情。” 想了想,他忽然道:“对了,你们以前关注过灵宥吗?” 殷南说道:“谁?你们昆仑宫的那位仙尊吗?不知道,不过我们收集资料都是‘放射性’的,提取出来后再以特殊的方式存档,跟摄像头的原理差不多,我不确定灵宥有没有特殊的规避方法,如果有的话,我们那边很可能无法留下他的资料,我回去帮你查查,若有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沈晏点点头,“可以的话,以后令专人盯着他,师挽棠当年在昆仑宫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肯定跟他有些关系。” “昆仑宫……”殷南喃喃自语,忽而恍然:“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看原著大结局的时候,好像提到过他,具体内容我倒是没仔细看,不过那个……攻,玄冥烨,后来之所以血洗昆仑宫,便是因为误以为上一任的妖王妖后是死于灵宥之手,当然这只是一个误会,真正跟灵宥有关系的,好像……是师挽棠的父母。” “……”沈晏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缓慢地抬起眼眸,“什么?” 殷南见他神色不对,立刻咬着指甲死命回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什么关系来着?什么关系……对了!”她合掌一拍,“灵宥在没入昆仑宫之前,与师挽棠的父母曾是至交!” 雪下得愈发大了,积雪从林叶间落下,簌簌而动,沈晏并不说话,树底下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他大致能猜到事情的原委了。 联系师挽棠十八岁时莫名其妙被收入昆仑宫,灵宥力排众议将他纳为亲传弟子,还有师挽棠入昆仑后变得阴郁暴躁的性格,再加上师挽棠那日嘴中一直呢喃,仇视不似作伪,那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圣母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对招惹过他的人如此耿耿于怀,灵宥定然是做过什么让他觉得非常恶心的事情,结合古早文的专用套路,师挽棠当年的家破人亡定然跟这家伙脱不了干系,只是鬼王大人暂时还没意识到。不过他跟师挽棠的父母既然是旧识,那很有可能早便知晓师挽棠这特殊的体质,若是知道……师挽棠后续会叛出昆仑宫,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知道了。”良久,沈晏才轻声道。他盯着幼嫩的草尖上一点沉甸甸的雪,话锋一转,“之前那个穿书者,你查过了吗?” “没呢。”殷南搓搓被冻僵的手指,惆怅地叹了口气,“我这两天净愁你的事了,哪里还有心情查这些。” “最好尽快查清楚,我怀疑来者不善,要么是齐志铭的人,要么跟齐朗有关系。” 殷南顿时就不搓手了,倏然一惊,“不是吧?他们俩……追到这边来也是挺锲而不舍的,可能就是个意外,你别自己吓自己。”顿了顿,她又道:“再说,若是齐朗,你该高兴才是,那神经病虽然疯魔了点,对你却是真心好的。” 沈晏不置可否,“齐志铭想要我的命不是一两天了,他是吃准了我的弱点,当时快穿系统内测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作为第一批小白鼠参与过,正常情况下,大多数人都可以在保障措施完善的条件下接受这样的精神体穿梭,内测的初衷是筛查出不适宜进行异位面穿梭的人群,对后续玩家的安全进行保障,但这一筛,倒是给齐志铭递了个天大的把柄——我的大脑皮层活跃度比正常值高出很多,有病态生理反应的迹象,精神离体的正常状态是“植物人”,而我在大脑突然抑制的状态下,各项活跃度陡降,脑子很容易单方面地判定我死亡,这就是常说的脑死亡案例。”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当时研究人员对我的情况做了基本判定,认为我不能在异位面停留超过现实时间的一个月,否则脑死亡的几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判定结果出来后,我一直很小心,申请从前线研究员调离,转而设计剧情人物,为的就是不让他有机可乘,不过可惜还是百密一疏。” 前面一半殷南知道,沈晏这桩特例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的,她还特意询问过本人。但后面一半就有些细思恐极,她默默地琢磨了半天,“……所以,你穿书不是个意外,是齐志铭设计的?” 沈晏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你反应还可以再慢一点。” 殷南梗了一下,嘴唇嗫嚅,实在不能理解,“……可他不是你养父吗?” “你见过阴谋诡计玩了十多年的养父子吗?” 殷南还是不能理解,“那他当时为什么要收养你?” 这次沈晏没有再解释,他只是宽慰似的揉了揉殷南的狗头。齐家的事情他很少与旁人诉说,殷南也只知道个大概,一方面是担心她被卷进这个旋涡里,二来有些事情本身就很黑暗,听多了看多了,意志力不够坚定的人很容易被影响,殷桂花傻傻憨憨的,大好年华的一个姑娘家,没必要活在阴谋里。 “告诉你也想不通,行了,你别琢磨这个,赶快回去办事,你哥好多事情指望着你呢。”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些什么,道:“对了,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异位面的人员是没办法直接插手一个成型世界的人物死活的,各个世界内部都有单独的运行法则,更何况这个位面属于自我成型,天地法则已经非常完整,齐志铭将我送进来,顶替的是“沈晏”的身份,那原主一定还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无论是灵魂还是本体,你想办法将他找出来,依齐志铭的尿性,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特殊,不会被强制归位,也无法被外人窥探的地方。” “哦……”殷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旋即忽然抬头,“灵魂……或本体?!”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沈晏撑着伞进屋,师挽棠窝在窗边睡得正香,他轻手轻脚抖掉靴子上的残雪,脱下冰凉的披风,将手放到火盆边上烤暖了,才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回来了。”他低声道。 师挽棠哼哼了一下,总算没醒,只是偏过头蹭了蹭,像个下意识的亲昵动作,发现没蹭到沈晏,他还不大高兴地皱起了眉。 沈晏伸手过去给他蹭,这才心满意足,眉间舒展开来,不再动了。 等他再沉沉地睡着,沈晏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搬来杌子坐他身侧,想了想,又转去内室,拿了针线和布料出来。 师挽棠这一觉睡得喷香,醒来时精神饱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扭头,看见沈晏坐他边上,一本正经一脸认真地……绣花。 “……你这干嘛?” “醒了?”沈晏拇指上戴着顶针,用力将针尖戳进布料里,说道:“给你做条裤子,外边买的不够暖和,正好,你醒了,让我量量尺码,之前粗略目测了一下,也不知道准不准。” 师挽棠一脸空白,看着他坐在杌子上,贤妻良母似的穿针引线,又见他转入内间去拿软尺,犹豫着伸出两根手指,拈起搭在软榻边缘的裤子,别说,针脚还挺细致。 “……不是,沈晏你有必要吗?我又不是个瓷娃娃,受点凉还能碎了不成,还有,你为什么……会做衣服啊?”他整张脸都在表达无所知从,沈晏拿着软尺走出来,干脆利落地抱起他的小腿,绕了一圈,“一个人过日子,技能不多一点怎么行?别动……屁股抬起来。” 师挽棠动作一顿,“娇羞”地踹了他一脚,“说什么呢?大白天的多难为情啊老沈。” “哦。”老沈面不改色,“请将你尊贵的臀部离开软榻大概两寸的距离可以吗?” 师挽棠又踹了他一脚,不大甘心似的,“你怎么回事?这种情况怎么能回这种一本正经的话?” 沈晏量好臀围,与自己估计的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从师挽棠的手中将秋裤抽出来,“那说什么?坐上来,自己动?” 师挽棠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不知道被戳了哪里的笑穴,头闷在软枕里,低低地乐呵起来,沈晏瞥他一眼,提醒:“别闷坏了。” “诶,沈晏。”师挽棠半趴着,伸出手腻歪地勾着他的小手指,晃了晃,道:“你之前不还挺坚定的吗?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哦,结果不还是放弃了,所以说,人啊就不能给自己太大压力,你总说我心大如斗不想事,但你看我过得多快乐?” “……什么歪理。”沈晏斥了他一句,将他的手搁到自己腹部,又挪了挪位置,将后脑勺抵到软榻的靠上。师挽棠就抱着他的腰,下颌蹭着他的肩膀,看他认认真真地缝裤子。 “诶,说真的。”师挽棠嘴唇贴在他颈窝处,时不时叼一块肉含进去,跟饿急眼的小崽子似的,“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能忍了。” 这个能忍有很多种意思,沈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是啊,我受伤了都不吭声的,可坚强了。” “我不是说这个!”师挽棠气得捶了下他的小肚子,“沈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行?你要硬不起来咱俩就换个位置,你躺下边,鬼王大人一定让你快活赛神仙,相信我,我那里可大了!” 沈晏的动作终于停了。 “我也很大。”他一字一顿地强调,感觉自己是被活生生气笑的,“……怎么着?你欲/求/不满是吧?” 师挽棠矢口否认:“没有,这不是为你的下半身担心嘛,咱俩每天晚上睡一张床,早上抱着醒,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你要么是那里有病,要么是脑子有病。” 沈晏:“……你怎么知道我没反应?不是……这位朋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合着你不自己上药就全当没有是吧?我是心疼你,不要不识好歹啊。” 师挽棠大喇喇地往软榻上一躺,“那你来啊,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 沈晏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放下手中的秋裤,掰着他的肩膀翻了个身,摁住后脖颈,响亮的一巴掌落在某人的屁股上。 “嗷——”师挽棠愣了一下,很快愤怒:“沈晏你说话就说话,打屁股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这样把我鬼王的尊严置于何地?!” 他扑腾着要起身,沈晏单手就将他的挣扎扼杀在摇篮里,淡然道:“你最好不要招惹我,不然等你病好了,会想哭。” 师挽棠气极了,闷闷的声音从枕头底下传来,“姓沈的你不要太过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哭过,你才哭!” “我不哭。”沈晏云淡风轻地揉搓着他的腰线,“我只会把你操/哭。” “……”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这也叫车????幼儿园的车都比这个大! 第55章 辨审 第三日, 各方势力代表云集昆仑首峰,见证所谓‘辨审’。 师挽棠自认无错,底气足得很, 本打算见面就先给这些家伙一个下马威,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不料临出门前被沈晏拉了一把, 半强制性地将昨夜缝好的那条秋裤套了上去,一边还将冲泡好的阿胶塞他手里,师挽棠沉默了半晌,“……沈晏, 我们是去战斗的, 你认真一点, 别搞得好像出门遛弯一样, 给一点尊重行不行?” 沈晏将碗往他唇瓣推了推, 示意他快点喝, “我很尊重啊, 做足了功课,今天中午吃什么?我让望书送菜。” 师挽棠:“……” 他捧着阿胶水一点点喝完了,舔着下唇将碗搁到桌案上, 沈晏刚巧替他将秋裤穿好, 师挽棠低头看了一眼, 立刻道:“不行。” 他掀着衣裳下摆, 仔仔细细地嫌弃了一遍, “沈晏你到底往里面塞了多少棉花?这太臃肿了,显不出我鬼王的气势,不行不行,我不穿。” 言罢便要脱下, 沈晏揪着他的裤腰带,说道:“不行,外面冷,再说你待会儿衣裳遮着,旁人看不出来。” 师挽棠道:“你胡说,我腿粗了一圈,待会儿要是打架准露馅,这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不行不行,你给我脱了。” “……为什么要打架?我们是去讲理的。” 师挽棠鄙夷地看向他,“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讲理有用大家这么费劲修炼干嘛?再说上次他们围攻我的时候,我没讲理吗?他们不是照打不误?” 他要脱裤子,沈晏面色淡然,死死地揪着裤腰,“放心,今天我在,闹不起来,你家老沈教教你,怎么兵不血刃地扭转局势。” “那些以后再说!”师挽棠不耐烦了,瞪他,“我不穿这裤子,太丑了,你下次缝个好看点的我就穿,现在你让我脱下来。” 沈晏无动于衷:“好看的不保暖,你外面罩一件披风,保管没人能看出你穿了什么……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可以不穿,那就喝药。” “……”师挽棠气得磨牙,怼上去对着他的脖颈就是一口,“老子今天跟你同归于尽!” 沈晏随他咬,泰然自若地将他抱起来出了门。 风雪已停,但路上积雪甚厚,流光溢彩的如花盘旋在他们头顶,像个多动症儿童,一会儿这边飞飞,一会儿那边啄啄,呼吸的气息都带着骄傲的味道,自从它“蜕变”之后,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亢奋得不行。师挽棠将头埋在沈晏的颈窝里,觉得没脸见人,沈晏隔着披风帽子,拍拍他的脑袋,道:“堆过雪人吗?” 师挽棠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堆过,谁没堆过……” 沈晏笑笑,有心哄他:“我没有啊,我小时候可凄惨了,颠沛流离,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堆雪人的感觉,鬼王大人会的话,能不能教教我?” 师挽棠掀开半边兜帽,用一只黑亮亮的眼睛睨了他一眼,“骗谁呢?你在昆仑宫长到现在,颠沛流离个屁啊,骗人也不编的像些。” 沈晏道:“……那就当我骗人吧,不过没堆过雪人是真的。” 师挽棠从他怀里直起身,怀疑地挑起一边眉梢,“……是吗?” 沈晏停下脚步,摆了个很真诚的表情。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纡尊降贵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手艺……放我下来。” 他吹嘘:“不是我吹,当年我在扶如城混的时候,整条街就属我的雪人堆得最好,大家都求我帮忙润色呢,我告诉你,首先,你抓起一捧雪——” 他弯腰,拱了一捧雪放在掌心里。 沈晏作认真听教的模样,乖乖点头,“嗯。” “然后,你把它团成一个圆。” 师挽棠一本正经地说,沈晏一本正经地听。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旁边的人没反应过来时将它塞到对方的衣领里!” 沈晏怔了一下,领口忽然被揪开,塞入了一团冰冰凉凉的事物,陡然的寒冷令他汗毛都竖起来了,罪魁祸首朝头顶一喊:“如花,来!” 如花乖巧地飞将下来,师挽棠将它往怀里一揣,头也不回地跑了。 “……师挽棠!” 师挽棠要不是家道中落,一定是个胡天胡地到处闯祸的成/人版本熊孩子。 沈晏追到他的时候,这厮还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嘴脸,做作地道:“呀,你领口怎么湿了?” 鬼王大人每天都在气死沈晏的边缘试探。 沈晏道:“你真是,一天不闹腾上房揭瓦是吧?” 鬼王大人朝他耸耸肩,深沉地道:“你既然要命令本座,自然要承担本座的怒火。”他撩起衣摆,露出厚实的秋裤一脚,挑衅似的道:“来呀,互相伤害呀。” 望书走近,见两人眉开眼去,眉飞色舞……尴尬地咳嗽一声,提醒道:“沈师兄,掌教他们都到齐了,就等着二位呢。” 听闻此言,师挽棠立刻不闹了,肃正衣冠,冷笑一声,“哟,鸿门宴开始了是吧?行吧,就让本座看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沈晏追着他,将兜帽戴上了。 二人双双走入大殿。 左侧一排,十二位仙尊一人一席,依次坐过,右侧是受邀而来的诸多仙门,扶摇宗等等均在列,整个大殿,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不疾不徐走进来的二人,师挽棠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半边脸藏在兜帽里,倒也没有如芒在背的不适感。沈晏走在他身边,就仿若是一座大山,稳稳当当永远也不会倾塌。 走至殿前方,沈晏示意他摘下帽子,拉着他客客气气地跟周围的几席门派见过礼,掌教大人坐在首座,干咳一声:“咳……摇舟,还有鬼王殿下,入座吧。” 他们的位置安排在掌教下方,万众瞩目的位子,待他们坐下,术省仙尊起身,一板一眼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略概述,在座的人这几日早就听过无数遍,心知肚明得很,但这是‘辨审’的规矩,就算已经是全大陆共识了,该复述的还是得复述。 修仙界所谓‘辨审’,早有历史,旨在在双方各执一词、证据又不够清晰明了的情况下,进行事件的复盘、回辨和敲定,流程跟现代的庭审差不多。‘辨审’通常发生在双方身份实力地位相差不多的情况下,若是差距过大,那一般用不上辨审,直接就讨伐了。 术省中规中矩地说完,掌教接了两句场面话,便进入正题。 “摇舟,将你找到的证据呈上来吧。” 如果将眼前的情况比作三庭会审,那沈晏就是师挽棠的辩护律师。沈律师平淡地点点头,起身朝几位前辈颔首示意,“证据先不急,先容我将事情的经过给诸位详细地捋一遍。” 他淡然道:“昆仑宫两名弟子被杀,尸体被发现在侧峰断崖底下的一处山洞里,尸体发现的时间是三日前,发现时死亡时间约莫是五日,死状凄惨,身上有昆仑功法残留的痕迹,因此得出两种可能性:其一,昆仑中人动的手,杀了他们;其二,曾经是昆仑弟子的师挽棠,用昆仑功法,杀害了这两名弟子。这两种可能性的概率五五分,我暂且不做猜测。” 定谒听到前半句就想起身,听完后一半,总算是忍不住了,瞪着铜铃大的眼,不悦斥责道:“何为五五分?难不成我们昆仑还有人会对自己的师兄弟下手不成?摇舟,死去的那二人也是你的师弟?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寒他们的心!” “师叔,从理论上来说,我们自己人动手的可能性还要大。”沈晏神色不改,“那两名弟子的确切失踪时间应该是在半月前,假若是外人动手,那为什么他们一直到被发现还在昆仑侧峰?这本来可以是一桩天衣无缝的失踪案,昆仑手脚再长,也不可能伸到别人的领域去,好吧,也可以说是杀他们的人对昆仑不满,以此挑衅,但按照这个设想,他既然还有心情挑衅,那基本可以排除“不小心”使用了昆仑功法的可能,既然不是不小心,那为何偏偏要留下昆仑功法,怕别人想不到师挽棠身上吗?” 定谒梗着脖子,更怒了:“……你就是想维护那个姓师的!” 沈晏从善如流:“是的师叔,如果我不想维护他,我现在就不会站在他身边了。” 定谒:“……” 术省尴尬地打着哈哈,将定谒拖回座位了。 沈晏继续道:“然后,在发现这两名弟子尸体的当天,师挽棠出现在了昆仑山雪凛峰脚下,他撕裂了结界,进入了昆仑内部,这个时间卡得非常微妙,正常情况,大家肯定会怀疑他跟此事有关,并且很快,大家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 师挽棠越听越不对劲,扯扯他的袖子,“你到底是不是帮我的?” 沈晏揉揉他的发顶,示意他稍安勿躁。 “师挽棠在我的几位师叔面前,展现出了明显的走火入魔迹象,众所周知,寻常功法并不会对精神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但多数邪法,因为速成的缘故,基础不稳,杂质过多,很容易导致走火入魔,如此一来,大家理所当然对他的怀疑更重了。” “……” 师挽棠紧皱着眉头,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他一把。 沈晏:“唔——” 他神情一滞,借着衣袖的遮挡,不甘示弱地捏了把师挽棠的耳朵尖! 鬼王大人怒瞪着他,朝他龇牙。 沈晏一脸的心平气和,愣是没让人看出半分端倪,“到此,我要说我发现的几个疑点。” “师挽棠参与了神墟秘境之行,相信在座各门各派的弟子都曾亲眼目睹过,神墟的持续时间也有半月,那在这期间,他是如何将回到昆仑附近,将那两名弟子的气血放干的?神墟秘境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只进不出’,一旦进入秘境范围,便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一步步通关,直至最后。所以从理论上说,他根本没有离开神墟的可能。” 北霖挑起艳丽的眉眼,莫名笑了笑。 他道:“摇舟,你可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时间能洞穿两片空间的灵器如此之多,怎知他手中没有?你是昆仑宫的人,在这帮着一个外人说话,算是什么理?” 沈晏扭头,看向他,终于叹了口气,“这样的灵器可遇不可求,他有没有我心里清楚,师叔,你为何不能信我?摇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并非是在包庇他,只是这件事的凶手,确实另有其人,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难道不是对那两位师弟最好的交代吗?” 北霖幽幽地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算是默认了。 灵宥却道:“这样的灵器可遇不可求,但你们去的神墟秘境,装的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你心中清楚?清楚他的几分?摇舟,你心性秉善,莫被小人蒙蔽了。” 他一说话,师挽棠便要炸毛,腮帮子都绷紧了,眼神冷飕飕地,沈晏摁住他的肩膀,漠然答道:“不劳师叔费心,我清楚他的所有。” 灵宥睁眼,悲天悯人地扫了他一眼,就差没说声阿弥陀佛了。 掌教大人坐在上首,此时皱眉道:“摇舟,你确定鬼王殿下……没有类似的灵器?” 沈晏道:“没有。” “那他为何能破开昆仑结界?” 沈晏眼尾一扫,“他若是有,那天为何还会站着被你们围殴?” 掌教:“… …” 他仿佛从这朴素的一句反问中,听出了些许幽怨的意味…… 完了,宝贝儿子怪他了。 “如花。”沈晏忽然唤了一声,流光般的朱雀鸟从师挽棠怀中应声而出,绕梁盘旋,引颈长鸣,他说道:“破开结界的,不是什么神器,是这只从神墟中带出来的朱雀神鸟,朱雀的能力,不用我与诸位多说了吧?” 朱雀鸟的鸣叫响彻大殿,众人原本笃定的神色皆有些动摇,左右间议论纷纷。 师挽棠歪着头看他一眼,似乎对他这抹了油似滑溜的嘴皮子感到惊异。沈晏余光扫过大殿,见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身上,微微低头,含着笑亲昵地掐了掐他的腮帮子。 上首目睹了一切的掌教大人:“……” 这……有点不对劲啊? 议论片刻,定谒率先发难,他是个很正气的人,正气到几乎有些执著,先入为主觉得师挽棠不是好人,之后便很难被说服,“那他那天来昆仑宫做什么?!可别说是来寻你?!” 沈晏接道:“还真是来寻我的。” 他从袖间掏出一个乾坤袋,松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出来,二十七颗绛紫色的云蒙灵果滴溜溜滚将出来,他整齐码放好,示意道:“云蒙灵果,十方山脉的土特产,很常见的助修灵药,各派都有储备,但能成熟到这种颜色,只有十方山的云蒙灵果才做得到。在此事发生之前,我派弟子曾去迎接扶摇宗的拜山门派剑峰门,我身体抱恙,未曾出面,对外称旧疾发作。鬼王殿下忧我身体,前来送药,又因为与昆仑有些过节,不好露面,本打算偷偷送到雪凛峰就离开的,不料恰就在山门处,遇上了我的父亲,掌教大人。” “……” 忧你身体? 前来送药? 上首的掌教深沉地叹息一声,终于问出了大家最想问的那一句话,“你跟鬼王殿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沈晏噎了一下。 师挽棠原先见他舌战群儒,游刃有余,已经放下心来,乐呵呵地剥桌上的龙眼吃,听闻这句,差点笑出声来,斜眼瞧他,脸上竟还有些幸灾乐祸。 仿佛在道:说啊,我看你怎么说? 沈晏喉口攒动,勉强组织了下措辞。 “我与鬼王殿下……相识于黑河畔,当时我练功出了岔子,灵魂有些损伤,是鬼王殿下不计前嫌,将我带回十方鬼殿,悉心照料,后来在神墟秘境,我功力未曾恢复,也是他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难,自此,我们便引为知己,情谊甚笃,是堂堂正正的……好兄弟!” “噗……咳咳咳。”师挽棠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嘴角笑得都快抽搐了,他见众人纷纷看来,忙摆手道:“啊……不用管我,看他,看他。” 沈晏垂眸,正对上他憋着笑的面容,若不是众目睽睽,大家都看着,非得再打一顿屁股。 老子这是为了谁?! 掌教一脸微妙,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沈晏话锋一转,“对了,不是还有一个目击者吗?提出来对峙吧,不能全听我一个人辩解,也得听听他的证词。” 师挽棠的笑容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气愤,而是他敏锐地感觉到,沈晏周身的气压,在一瞬间忽然就降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12 21:59:48~2020-10-14 16:4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不卖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报应 纳兰式明被带入殿中。 他这几日过得可太苦了, 先是那位修士,说好只要说出师挽棠进入昆仑的方法便放他一条生路,结果承诺像放屁一样, 不仅没放他,还将他犯人一样地押入了一个洞里, 那洞又黑又冷, 还隔片刻便有风刀席卷,他被折腾人形都快散了,这也便罢了,关键那洞的看守比监狱还严密, 他想尽了法子也逃不脱。 带他上殿的, 依旧是望书, 后者不着痕迹地朝沈师兄的方向扫了一眼, 见那位从容不迫地站着, 神情淡漠, 也摸不清这场辨审进行得如何, 只得忐忑不安地将纳兰式明往前一推,希望师兄还记得他说的话。 纳兰式明的外形已经散得半透明了,脚也不沾地, 看似虚弱得不成样子, 但一到殿前, 立刻中气十足地哀嚎起来, 说自己一片好心却惨遭虐待云云, 席间不明就里,沈晏可不吃他这套,直接冷着脸道:“我问,你答, 若有半分欺瞒,我片了你的灵魂去喂狗。” 纳兰式明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大惊失色,指着沈晏道:“你你你,你不是……” “先答,我们的事稍后再说。” “哦……” “你看见师挽棠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五日……不不不,现在是八日了,八日前……” “你确定你亲眼目睹了?” 这次他倒是答得很坚定,“是的。” “既然如此,那师挽棠使用昆仑功法杀害那两名弟子时,你可见是什么颜色的光芒?蓝色还是金色?” “啊?”纳兰式明完全愣了,他观沈晏神色冷峻,知道这遭测验大概是逃不过去的,咬咬牙,随便一蒙,“蓝色!” “……” 此言一出,周围昆仑弟子的神情,都非常微妙。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答错了,“不是蓝色不是蓝色,我记错了,应当是金色,对,像火焰一样。” 周围弟子的神情更微妙了。 沈晏轻蔑地勾起一边嘴角,“错了,昆仑功法,是白色。” 纳兰式明:“……” 席间哗声一片。 纳兰式明这种家伙,擅长的是以情动人,逻辑思维其实有很大漏洞,只要不让他拿到话语权,不被他的‘倾诉’牵着鼻子走,很容易便能扳回一城。 师挽棠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沈晏不再问了,他行出一步,向掌教、仙尊等人微微颔首,接着,冰冷的目光扫向纳兰式明,厉声道:“他说完了,该到我了,不瞒诸位,我与他前几日才见过,如果让他来说,他甚至会认为我当时想要杀他,而我与他碰面的地点,恰好也是昆仑侧峰!我当日之所以会去哪里,便是因为调查此事,恰好目睹他从匆匆行至断崖前,行迹鬼祟,之后现身询问,他却言辞闪躲支支吾吾,我与他交手,被他用传送的符咒逃脱,但我的剑从来锐不可当,虽然没劈中他,也一定在他身上留下了剑气,望书——” 望书应声上前,挥手打出一片白光,纳兰式明胸口一道火灼痕迹,洇墨似的浮现出来。 他简直惊呆了。 师挽棠也惊呆了,龙眼骨碌碌地落到地上。他犹豫着看看纳兰式明,又看看沈晏,直觉告诉他……沈某人十有八九是在胡说。 “你胡说!”纳兰式明大喊:“我根本没去过断崖,那日分明是你忽然出现,扬剑便要杀我,我才匆匆逃离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心里没点数吗?”沈晏眼中浮起嘲讽,“分明你就是杀害那两名弟子的凶手,还敢在这胡言乱语,挑拨离间!”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直把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了。 沈晏面上疾声厉色,心里却有些淡漠地想:颠倒黑白么?谁不会啊? 掌教道:“摇舟,不得胡言。”他皱着眉,对沈晏的指认不置可否,“两名弟子的尸体找到之前,在座众多师叔都没察觉到此事,你调查什么?虽你天资卓越,但这不是可以以天资为证据的场合,莫要胡言。” 沈晏头都没回,“不是我察觉的,是有人叫我去的。” 掌教:“何人?” “我——” 清凉的嗓音忽然从殿外传来,掌教的脸色倏忽就变了,猛然起身,面上说不出是慌乱还是惊喜,众人循声望去,一身冰雪的女子缓步走上玉阶,身后跟着侍女数十人,个个脚步平稳,气息深厚,俨然都是练家子,她们一手提着个巴掌大的灯笼,灯笼呈琉璃花瓣状,六角各一瓣,原先不明所以的人,见着这盏六角琉璃灯,都脸色骤变起来。 “她怎么出关了?” “不是说昆仑宫的这位尊者不问世事吗?今日这场辨审好大的面子,竟把她也惊动了。” “我的天,我看见她就怵……” 尊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强者,她是在一次一次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利剑,当年的她与现如今的沈晏一样,天资卓绝,冰雪聪颖,是令同龄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不过她天性冷漠,脾气和她的强大一样出名,醉心修炼,从不为外物所扰,为了寻求更大的突破,她从入世伊始,便一封封地向那些成名已久的强者下战帖,人家不应便找上门去,现如今修仙界叫得上名号的门派,几乎都被她打过。 她一出现,大殿立刻便躁动起来,一部分人慑于她的威严,又费劲地将这份躁动压将下去,老老实实地站直迎接,一时便形成了一股又闹又静的古怪的氛围。 师挽棠不吃龙眼了,他悄摸摸蹭到沈晏身边,低声道:“她怎么来了?你行不行,她在的话,场子恐怕没那么好控,要不我们跑吧?” 沈晏侧目看了他一眼,趁大家不注意,从桌案上摸了一串红提,“没事,吃。” 尊今日换了衣裳,不似那日在飞云台的朴素,宽袍广袖,衣摆委地,只是手里依旧拿着剑,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沈晏觉得,她没被自己绊倒也真是个奇迹。 掌教早已从首座离开,快步迎了上去,站在尊面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秀……你这,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看,我都没令人备你的位置,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叫人加。” 与尊杀伐果断的气质不同,昆仑前掌教给她取的名字异常文静,为高蕴秀。掌教说完便要唤人,她淡淡地一摆手,道:“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顺便做个证,我说完就走,不用位置。” “……作证?”掌教想起沈晏方才的话,往后一探,面目扭曲地朝沈晏瞪了瞪眼:臭小子,你娘要来也不知道吱一声! 瞪完回来,面对秀秀依旧喜笑颜开,“说话也不能站着说啊,不然先去我的位置,吃些东西……” “沈之儒,我说不用。”她不耐烦了,掌教闭嘴了。 师挽棠敏锐地发觉,原先坐在席间的昆仑十位仙尊,此刻已经离席了,非常默契地在柱子后面躲着,就连从来以心如止水面目示人的灵宥,也将自己妥善地藏到了人群中。 “诶,为什么你师叔们这么怕她啊?”师挽棠在昆仑宫待了一年,对尊者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知道她地位崇高,不知道她还有人见愁的作用? 沈晏贴近他的耳垂,轻声道:“尊好战,很多东西总是要实践才出真知,但外人见她如避蛇蝎,死活不肯与她对打,总不可能拿刀架人家脖子上吧?昆仑宫最强的便是十二仙尊,除去尊和掌教,剩下十位一旦实力有所精进,都是她的练手对象。” 师挽棠道:“哦……那她不找掌教打吗?” 沈晏笑了笑,“打,不过,掌教大人是唯一一个不会因此而避着她的。” “行了。”被人当猴看的感觉自然不爽,尊的面上已经隐有怒容,她朝柱子后那几位道:“出来,我今天不打架。” 仙尊们一叫便出,乖巧得不像话,只是不敢看她,默默地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沈晏终于得以向她行礼,“师尊。” 尊不耐地摆摆手。 “飞云台离昆仑侧峰最近,那两名弟子身死当日,我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血腥气极浓,当时便猜测有人在碰邪门歪道,派人去查探一圈,没有结果,可没过几日,我又闻到那人的气息,鬼鬼祟祟靠近,当时摇舟正巧历练回宫,我想他出自我座下,或许能有几分我的真传,便传讯让他前去看看,后来的事,摇舟也禀告于我,确实与鬼王大人毫无干系。” 师挽棠被她一瞥,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沈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 北霖缓缓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狗东西所谓的证词,”他指指纳兰式明,“一直是在诓骗我们?何至于此?费心费力,眼下还将自己搭了进来。” 纳兰式明便要反驳,望书眼疾手快,咔嚓卸了他的下巴。 这尊便答不上来了,沈晏只教了她那几句。 “这不是很显然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沈晏站在人群之后,漫不经心似的道出一句:“我说了,他才是真正修炼邪法的人,鸿蒙山跟十方鬼殿从来老死不相往来,鬼王怎么可能会放他在自己身边?那日在侧峰撞见,要么是想毁尸灭迹,要么是栽赃他人,若不是我那日及时赶到,两位师弟的死从此就成了冤案!后来他用传送符离开,符文不定向,阴差阳错将他传到昆仑界内,恰好撞上了鬼王殿下,灵机一动便寻了个挡箭牌,那错漏百出的证词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只是可怜挽棠,一片赤诚来见好友,却被他污蔑一通,受尽折辱,成了世人眼中手段恶毒的人,若不是尊早有察觉,这份清白谁来还他?! 师挽棠:“……” 操? “……师叔若不信我的话,可问问尊,他与那天在侧峰感知到的气息究竟是否是一道。” 众人纷纷望向尊,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扭头缓缓地看了沈晏一眼。 “哦,是的。” 角落里,灵宥沧桑的面皮,不知为何忽然抖了一下。 两人配合天衣无缝,北霖立刻信了十分,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纳兰式明,“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小鬼,竟然诓骗了我这许久,我北霖平生最恨两种人:第一是鬼修,第二便是混淆是非阴诡不堪的小人,你多优秀啊,两者都占了。” 他话未说完,已经召出长鞭,蒙头劈下!尊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沈晏拦住她,漠然道:“尊,他不无辜。” “……”尊看向他,静默片刻,收回手。 北霖是个疯子,他铁了心要杀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住,尊不出手,这大殿中便没有能让他停下的人,长鞭卷成怪诞的形状,在纳兰式明惊恐的目光中,蛇一样卷上了他几近消散的身躯。滋啦滋啦的声音霎时响遍了大殿,伴随着纳兰式明口齿不清的哀嚎声,不消片刻,鬼体轰然散成一堆碎片。 北霖冷哼一声,犹不甘心,扬手一揽,灵魂碎片如受感召,井然有序地飞进他手中的琉璃瓶子中,瓶口升腾着雪白的灵力层。这位仙尊也曾是俊俏刚烈的大好男儿,只是爱人被鬼修所杀,自己受尽□□,自此性情大变,研究出折磨鬼修的法子不下百种,纳兰式明落他手中,只怕还要再受些折磨。 掌教没阻止,却向沈晏询问了一个问题:“他一介小小鬼使,如何习得的昆仑功法?” 再者,他若是会昆仑功法,先前怎么会说错?这其中疑点太多了,与他的证词一样经不得推敲。可是很多时候,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世人只是需要一个暂时的交代。 沈晏从纳兰式明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他,神情莫名。 “……”沈之儒眨眨眼,立刻反应过来。 这两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心意相通,明明沈晏只是一介外来灵魂,与他根本没有父子情谊可言,但他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沈晏的心思。或者说,他不仅只是能察觉到沈晏的心思,他是对所有事物都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明察秋毫,否则前掌教也不会放着自己天纵奇才的闺女儿不选,力排众议将掌教令交到他手里,这便是这个人物独特的人格魅力。 “摇舟,你要做什么?”他低声问。 摇舟答曰:“钓鱼。” 辨审结束,掌教好说歹说,要留尊下来吃饭。 这夫妻二人是奉子成婚,奉的那个子自然就是沈摇舟,理论上讲,沈摇舟确实是个意外,是高蕴秀神思不清之时与沈之儒结合诞生的产物,两人年幼时也算是青梅竹马,高蕴秀是掌教之女,而沈之儒是掌教座下首席弟子,深得门派信任,出这事时掌教年事已高,有心将昆仑宫托付于沈之儒,便一直撮合他俩,高蕴秀出于对高堂的责任,最终应承了这门婚事,但成婚当晚就跑去了飞云台闭关,那时飞云台还不叫飞云台,只是昆仑三十六峰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座,高蕴秀这关一闭就是六个月,期间顺便把沈摇舟生了下来,她倒是心比海宽,急得旁人抓心挠肺。沈摇舟随她在闭关的山洞待了三月有余,被抱出来时干巴巴一团,据说是因为高蕴秀不晓得如何喂奶,但娃娃又一直哭,她烦躁得紧,便花了三天的时间将沈摇舟强行辟谷了,沈晏每每想起这段都忍不住感叹:沈摇舟能长到现如今人高马大的模样,属实是个奇迹。 师挽棠随着沈晏往外走,期间在席的各门各派络绎不绝地与他招呼,没话说也要扯上两句,跟进来时的待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师挽棠被扰得烦不胜烦,干脆将兜帽一戴,整个人缩在衣衫里,浑身上下都写着“别理我,没结果。” 沈晏随口与来寒暄的门派交谈几句,一扭头,见师挽棠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不由失笑,“之前不还不肯穿吗?” 正巧这时扶摇宗长老上前,见沈晏笑意盈盈,不由感慨:“看来你们二人关系确实亲近,摇舟长到这么大,我从未见他如此开朗的样子。” 沈晏微微点头示意。师挽棠余光瞥着,待他离开,才猛地从兜帽底下抬起脸,“他们能不能不看我?虚与委蛇的烦都烦死了,最讨厌跟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打交道,个个端着张笑脸,跟画上去的似的。” 沈晏道:“不是正派虚与委蛇,只是活在这熙熙攘攘的俗世中,客套和寒暄都是必备技能,不信你去看看其他的鬼修门派,所言所行更加虚伪。” 师挽棠嘀咕:“我就不这样……” 沈晏一笑,隔着兜帽揉揉他的头,“所以说你是个宝贝啊。” 出门时正巧遇上往外走的北霖仙尊,沈晏不知想起什么,笑意微淡,叫住他道:“师叔。” 北霖回头,艳丽的眉眼阴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沈晏上前一步,道:“那个鬼修的灵魂碎片,你要如何处置?” “……找个时间去趟极北,扔进地狱轮回吧。”他随口道,旋即掀眉看他,“怎么?你与他有仇怨?” 沈晏道:“是有些,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微微停顿,说:“因为挽棠的事,我这些天一直追查他,从巫族那边,得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我想师叔应该想知道,也许会有些冒犯……您的爱人,是在十五年前离世的吧?您还未加入昆仑宫的时候?” 北霖目光垂落,面部轮廓显出些森然的冷意,“是,你想说什么?” “十五年前,恰巧是这名鬼修死亡的那一年,而他的死亡时间,与师叔师婶被鬼修捉住的时间前后只隔三日,您以将领之身守的那座城,地势陡峭,易守难攻,粮草也充足,本可以撑到援军到来,只是不知为何,敌军忽然熟知了你们所有巡防的位置,夜间偷袭,城门没撑住天亮便破了,您一直怀疑是内部出了内奸,对么?” 现如今的修仙界,大概没几个人知道,阴冷沉郁的北霖仙尊在多年以前,也曾是意气风发、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 “……你到底想说什么?” “纳兰式明在十五年前,曾是峭寻城一名将领麾下的狗头军师,城破之夜,血流漂杵,只有他一个人从地道逃至城外,被大开杀戒的鬼修军团所接纳,随鬼军一路南上,三日后因水土不服病死他乡,后便拜入参与了那场屠城的阴樾君座下,甚得优待。” 沈晏格外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北霖缓缓转动目光,看向他,沈晏甚至能看到他下颌线绷紧时凸出来的骨骼。 良久,他道:“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东西是真的死了,灵魂碎了的话就只能投胎转世,没有复生的余地,当然,北霖可以让他再受点苦 第57章 敬畏 拜别北霖, 沈晏与师挽棠往山下去,师挽棠双手揣在袖子里,忽然问道:“你刚才说的, 真的假的?” “什么?” 师挽棠不大高兴地踹他一脚,“就你刚刚说的……守城啊什么的, 北霖身上发生的那些, 真的假的?” 沈晏觉得他语气不大对,侧目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禁不住笑起来,“怎么?难受了?你不是不喜欢昆仑宫的人吗?” 师挽棠“哎”一声, 别过脸去, “老子现在也没有很喜欢好不好?只是以前老觉得他阴阳怪气, 还以为是天生的, 没想到……” “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过往, 对吧?”沈晏展眉一笑, 扭头去看身后巍峨的穹顶, 和蜿蜒不绝的石阶,下颌微点,“其实啊, 这昆仑宫的很多人, 都有自己的故事, 或苦或悲或沉重, 昆仑如今十二位仙尊, 近一半是后来加入的,他们是风雪中的无依客,带着一身伤痛和故事赶来,在昆仑安家落户, 自此便成了昆仑的故事……你不觉得,昆仑氛围很特殊吗?” 师挽棠挑了下眉,表示愿闻其详。 “门中的人一天到晚傻乐傻乐的,弟子们每天的乐趣是抢饭、抢洗漱间、以及聊新的八卦,下门不正上门也歪,掌教没事就爱寻其他仙尊钓鱼,太元峰有座天然的温泉池子,仙尊们每年到了季节,便冻上池子,往里撒鱼苗,等鱼苗长得差不多了再跑去钓,这么傻的一件事,可每每掌教一喊,无论是术省仙尊、定谒仙尊,还是脾气不好的北霖仙尊,都愿意陪他。弟子们都知道,温泉池子每年营业的时间是一到六月,剩下半年是给闲的发霉的仙尊们养鱼的。” “这个世界上苦的人太多了,昆仑宫广纳天下修士,只筛品性,不论修为,因此苦过的人尤其多,他们将苦藏在心底,时间长了,苦就变成了甜,日子再难也知道怎么让自己高兴一点。师挽棠,你不妨再看看他们,你会发现很多都是很可爱的人。” “……”静默半晌,师挽棠斜眼看他,“说的我都快心动了,要不是跟某些人有深仇大恨,现在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沈晏见缝插针地问:“你跟谁有深仇大恨,灵宥?” 师挽棠含糊地哼哼一声,算是承认,转身往山下走了。 “那其他人呢?当时在神墟秘境,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昆仑的弟子吗?” “不喜欢是不喜欢,因为以前跟他们关系不好,深仇大恨还不至于……诶沈晏,你是不是套我话呢?我说了你别问这事,最好别知道,我可以自己解决。” 沈晏眉眼含笑,点点头,“嗯,我相信你。” 风中飘来小小的雪粒,师挽棠抬头看了一眼,“又下雪了?” “……嗯,是雪粒,把帽子戴上。”沈晏从乾坤袋中抽出伞,在两人头顶撑开,“走吧,回去了。” “那个鬼修……叫什么来着,纳兰式明?他害了一城的人,北霖应该不会放过他吧?” “自然,北霖师叔对付鬼修的手段,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嘁……不过那家伙确实太恶心了,我要是北霖,也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还有更恶心的,不过不会发生了……” “你说什么?神神道道的。” “……” 两人渐渐走远了,脚步留在后面,过往留在后面,前方的路被大雪覆盖,还未染上其他的印迹。 他们还有希望。 回雪凛峰的石阶行至一半,高蕴秀的侍女匆匆而来,禀道:“少主,尊要见你。” 沈晏一听这话,就知道掌教心心念念的饭没吃成,他将伞递给师挽棠,低语道:“先回去,我与尊说几句话。” 师挽棠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撇撇嘴,“伞你留着吧沈大公子,可别把你金贵的玉体冻坏了,我有帽子呢。” 言罢也不等沈晏回答,将帽檐拉了拉,转身哒哒哒地上了山门。 沈晏撑伞下山,见尊携众多侍女在树下等候,他走过去,口中唤道:“母亲。” 尊有些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下,没反驳他这掩人耳目的称呼。 待他走近,尊遥遥看着山峰绵延的曲线,毫无情绪地道:“你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完成了,你答应我的什么时候兑现?” “不急。”沈晏心平气和,不卑不亢,“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他在何处,但他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送我进来的人没有权限决定你们的生死,沈摇舟一定还活着,找到他需要一定的时间。 ” “多久?” “我无法给出承诺。” 尊移开目光,微微蹙起眉头。 “我没那么好的耐心,最迟半年,你得把人交到我面前。” 沈晏点头:“我尽量。” 谈话到此为止,尊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侍女们撑着伞跟上,雪铺了一地,踩上有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沈晏目送她们走远,垂下的眉目里有说不清的深沉。 他撑伞上山。 推开木屋的门,师挽棠早已将地龙烧好,正坐在火盆边上烤手,烤的热融融了,便去捂冰冷的脸颊,满心满眼都是惬意,沈晏脱下外衫,笑道:“那么高兴啊?” 师挽棠把自己烤得暖呼呼的,从后头抱住他,下巴摩挲着他泛着凉意的衣料,“呼……当然高兴,本座今儿扬眉吐气了,虽然你有些话夸张了些,但能把那些老迂腐说得面面相觑,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人,说罢,想要什么奖赏?本座今日都满足你。” 沈晏觉得他笑的时候可爱,摇头晃脑的时候可爱,故作高傲的时候也可爱,才被抱了片刻,心都化成水了,反手揉了揉他搁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轻声道:“你不妨先说说,你有什么?嗯?” 师挽棠站直身子,抱着胳膊思考片刻,“鬼王殿最值钱的就是我了,你要不要?” 沈晏道:“你之前不还说,鬼王殿最值钱的是那个黑金王座吗?你大儿?” “嘿,本座还不能升值的啊?”师挽棠斜眼看他,沈晏烤了烤手,待不凉了,贴到他脖颈中,摩挲着道:“行行行,你最金贵,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师挽棠想了想,“我想吃煨红薯,就是放灶灰里面埋着的那种,可香了。” 沈晏:“……” “不行啊?” 沈晏试图劝说,“灶灰很脏的,吃下去也不卫生,你肠胃不好,容易闹肚子。” 师挽棠惊疑不定地看他一眼,“是用灶灰煨,又没让你吃灶灰,你剥干净不就行了?” 沈晏:“灶灰中中含大量微生物,剥的过程中很难保证完全不触碰到内瓤,而且可能会有毒素在煨的过程中渗入红薯内部……” 师挽棠:“听不懂,你怕脏洗一下噻。” 沈晏:“这不是洗不洗的问题……” “……” “……” 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两脸严肃,师挽棠说道:“我要吃煨红薯。” 沈晏道:“不行。” 师挽棠转身往外走去。 沈晏眼皮子一跳,揽着他的腰,“干嘛去?” 师挽棠身体悬空,两脚乱蹬,“我自己做,我今天就要吃煨红薯,沈晏你放开老子!” 沈晏紧紧地抱住他,“太不卫生了,换一个,换一个行不行……” 师挽棠扭头,怒瞪之。 如此对视良久,沈晏终于败下阵来,无奈道:“行行行,吃吃吃,你待着我去做,怕你将厨房炸了。” 师挽棠不屑地撇撇嘴。沈晏推开门将要走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着他脱下搭在矮凳上的裤子,“出门要穿秋裤啊,不穿秋裤不许出来。” 师挽棠翻着白眼,本欲置之不理,可临走到门口,又犹豫了,愤恨地扭头,最终还是万般不情愿地将‘凝聚了沈晏一腔爱意’的秋裤套上,揣着手捂去了厨房门口蹲守。 沈晏正灭了火,将红薯往灶里埋。 观他一脸不虞,眉头紧锁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埋的不是红薯是一坨粑粑,师挽棠被自己这个形容恶心到了,上前一步踢踢他的脚跟,“你行不行,不行我来。” 沈晏举起手,五指向外表示没问题,让他回去,顺道抽出一点精力望望他的腿脖子,看他穿了秋裤神情便放松下来,师挽棠抱胸站在门口看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沈晏还没将红薯埋好。 “再不埋火都凉了,你起开,我来,今儿就让你试试鬼王大人的手艺……”话未说完,沈晏抄着烧火棍一点,“站那儿别动。” 他似乎找准了位置,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红薯往中间一扔,舀灰埋好,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一口气,出门在流水的竹筒前仔仔细细地洗了遍手,擦净水分,朝师挽棠道:“走吧,需要等好一会儿,先进屋待着。” 师挽棠总算想起了这位强迫症的本性,歪在廊柱上好整以暇地道:“不是,你这么爱干净怎么还进厨房啊?厨房油烟气多重啊,不嫌脏啊?” 沈晏捻了捻蹭上灰的袖子,“两者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不喜欢灰尘,但我喜欢做饭,而且这也不算爱干净,只是喜欢卫生一点的食物罢了。” 师挽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为什么喜欢做饭呢?” 沈晏看他一眼,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总有些家伙,一天到晚折腾自己,逼我亲自下厨管束。” 师挽棠左右看看,指指自己:“我?” “还能有谁?” 他才站直,又靠回廊柱上,想了想,头一次觉得沈晏说得也挺对,“……好吧,我不是个乖孩子,以后就有劳您老人家多费心了。” 沈晏诧异地抬头,见他歪靠着廊柱,披着厚厚的外衣,雪白毛领在他颈边围绕一圈,嘴唇微微抿着,像是有些不服气,却又无话反驳的模样。沈晏心尖上倏忽就软了一块,走上前去,低首吻了吻他软和的唇瓣。 有些起皮,润润就好了。 他复又深吻下去,师挽棠没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愣愣地瞧他,像是被屋外的风雪冻傻了,好片刻才主动伸出舌尖,湿漉漉地挤入他唇齿的缝隙。 鬼王大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有些天真稚气的莽撞,身体像他的性子一样,急切得很,不经人同意便贴了上来,沈晏被他圈着脖颈,不得不用力低下头去,手掌探入外衣,用力抱住他底下滚烫的身躯,用力亲吻,用力磨蹭,用力将他拆吃入腹。 师挽棠眨了眨眼,晕开眼尾的一层水雾——憋的。 他每次亲完都是这个状态,好像神魂都飞走了,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在回味什么,沈晏舔了舔他唇边残余的银丝,低声道:“没关系,坏孩子有任性的权力,怎么哄你那是我的事情。” 师挽棠掀着眼尾睨他一眼,“哦,晏郎,好的,我会的。” 沈晏:“……” 他自然知道鬼王大人这是在报上次自己嫌他说情话腻歪的仇,这家伙其他事情心大如斗,只对他记仇得紧。 沈晏又亲亲他,哼道:“我错了。” 晏郎认错的态度和他嫌弃别人时一样认真。 师挽棠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原谅你啊。” 沈晏乐得咬了他的喉结一口。 “嘶——”师挽棠瞬间精神,挡开他的脸,斥道:“干什么干什么?不知道男人的喉结不能随便咬吗?” “哦。”沈晏不以为然,顺势还拨开他的衣领,朝颈边咬了一口,“咬了会怎么样呢?嗯?” 也不知沈晏究竟咬到了哪儿,师挽棠闷哼一声,腿便软了,虚虚地挂在他身上,两人又磨蹭片刻,师挽棠目光忽然朝下一瞥,惊诧地挑眉,哑声道:“还真有反应啊?” 沈晏:“……” 秋裤的不便在此时便又体现出来了,那感觉隔着一层厚实的布料,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实,师挽棠犹豫了下,约莫是沈晏这些日子的清心寡欲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竟然胆大妄为地迎了上去,两具炙热的身躯在冰天雪地中蹭在一块儿,也说不清是冷还是热。师挽棠细细感受,眉眼便一点一点垂落下来,末了不快地将脑袋埋进沈晏的怀里,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大……” 沈晏:“……” 是了。他冷漠地想道,坏孩子果然需要一些社会的毒打,不然很容易对一些事情失去敬畏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是了,我又开车了,最近不知为何,老想搞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但开车的技术有有限,只能往幼儿园走(面壁挠墙.jpg)感谢在2020-10-14 16:50:36~2020-10-16 16:4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琅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星告诉你别哭、以孤之名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温存 师挽棠蹲在厨房门口, 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晏将红薯从灶里扒拉出来。 红薯圆滚滚,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他面上一喜, 上前欲拿,沈晏警惕地将他横开, 用圆碟盛着两枚漆黑的红薯, 走到外头水流处,竟然还真打算将灶灰清洗干净。 师挽棠不耐地杵在他身边,试图抢救红薯,“沈晏!这水这么凉, 你一冲红薯就不热了, 我要吃那种热气腾腾的!你洗你的, 另一个给我吃成不成?我一定剥得干干净净, 绝对不把那什么……那什么脏东西吃进去。” 沈晏坚决地摇头:“不行。” “沈晏!”师挽棠有些生气了。 沈晏不理, 依旧认认真真地冲洗着红薯, 一点一点将黑色的污物用手指拭去, 冰凉的水横冲直撞地洒在他的手上,雪凛峰上的水应该是极冷的,渐渐就冻出了红痕。 师挽棠注意到他逐渐被冻僵的手, 犹豫道:“……别洗了。” “很快就好。” 好不容易才升起的气愤, 忽的一下被这轻飘飘的一句扎破了。沈晏挽着袖子, 侧脸认真专注, 没注意到他丰富的心理活动, 只是忽然间,方才还大呼小叫的猫咪一下子安顺下来,他奇怪地扭头去看,见师挽棠咬着嘴唇, 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的手。 沈晏自己低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常,“……怎么了?” 师挽棠垂下眼睫,朝他张开手,低声道:“抱。” 沈晏笑了笑,放下红薯,从善如流地将他揽进怀里,有一些没一下地抚着他柔顺的长发,“师挽棠,你是猫吧?天天炸毛,又娇贵又粘人,怎么着?我委屈你了?” 师挽棠埋在他怀里,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说道:“沈晏,我们进去吧。外面好冷。” 沈晏道:“你先去,我把红薯处理了就来。” 师挽棠状似不经意地张开怀抱,将他的手揣进怀里,“不吃了,沈晏,我们不吃了。” “……”沈晏愣了一下,总算是意识到他的情绪缘何而来。 他心尖儿一暖,吻了吻师挽棠的额头,轻声道:“好,不吃了,我们走。” 一进屋里,师挽棠便很执着地把他的手压在火盆上方烤,沈晏难得见他这么柔软的模样,自然是随他折腾。 “冷不冷?”他忽然问。 “嗯?”沈晏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手,“哦,还好。” 师挽棠一语不发,将凳子挪近些,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哈气。 鬼王大人呢,一看就是不怎么会照顾人的角色,沈晏由他哈气,眼睛却盯着下方的火盆,心想,有火盆为什么要哈气呢? 这个念头才起,师挽棠大概也意识到这个行为有多蠢,木着脸将他的手按到火盆上方,执着地烤了片刻,也不翻面。又等了片刻,沈晏嘴角微抽,终于提醒道:“再烤下去我就该熟了。” 师挽棠瞪他一眼,怪他不解风情似的。 沈晏微微摇头,含笑朝他张开手,“来,抱。” 师挽棠一把扑到他怀里。 两人交叠着躺在软榻上,沈晏慢吞吞地捋着他的头发,外边天光盛亮,窗台的丁香开了满枝头的花,他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浑身的骨骼好像都要松懈下来。 师挽棠趴在他怀里,挠挠他的掌心,闲聊似的开口,“沈晏,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你要不要跟我回鬼王殿?” 沈晏看着窗外雪白的光,眉眼温和,“……不要。” 师挽棠倏地坐直了,“不是吧?!你还要干嘛啊!”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这家伙先前闷不吭声决绝离开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吧好吧,果然,咱们俩就不是一路人,堂堂正正的好兄弟哈!兄弟哪有抱在一块儿的?起开,这我的床。” “……”沈晏被他拽起来,满脸茫然,“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鬼王大人暴脾气上来,怎么都哄不好,冷着脸将他踹下去,用臀部对着他。 沈晏开始头疼了。 他放软声音,拉了拉师挽棠的手腕,“……师挽棠,我不是……我想带你一块儿去豊州来着,我没想走。你转身嘛,你看看我。” “滚,去豊州干嘛?!老子不去,老子就要回鬼王殿!”师挽棠气哼哼地甩开他的手。 沈晏观他神色,见他并不抗拒,见缝插针地挤上软榻,从后拥着他,低声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豊州不是州,是人族领域内一块物产丰饶的宝地,坐落门派无数,日照充足,物产丰饶,灵力充裕,因此诞生了数不尽的灵药灵物,外界戏称五步一宝,此言非虚,修士们走大运靠外物和传承一步登天的神话,便是自那而始,总之,那是一片充满了希望和奇迹的地域。 沈晏要去那里寻样东西,如果可以,那样东西或许能解决师挽棠这么多年来备受困扰的“病”。 “……消息是殷南调查的,我此前叫她留意,能跟你情况沾边的不少,但真正有效的或许就那么几样,我暂时还没有把握,所以想让你同去,若是不行,我们便换一个,我已经做了备案,时间还长,我们慢慢来。” 师挽棠背朝着他,没动静。 好片刻,他忽然闷声道:“所以你要是有把握,就不带上我了?” 沈晏:“……” 他发狠般抓起沈晏的手,张嘴一咬。 “沈晏你真他妈出息,一天到晚就知道替我做主,连我怎么吃红薯都要管……”他咬完手腕,顺着胳膊摸到他的脸颊,又重重地吻了上去,声音在唇齿间含混不清,“你就是个操心的命,上辈子肯定欠我钱了……” 沈晏失笑,眉眼一弯,任他发泄完了才反客为主,俯身压下,滚烫的舌来势汹汹,仿佛要将他这口嫩豆腐卷进口里,一口吞下。 师挽棠给他亲得气喘吁吁。 他撇着脸,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眼睫软软地搭着,嘴唇红艳,整个人就像块香甜可口的小点心,小点心自己倒是没察觉,还非常无畏地张开两腿缠上了沈晏的腰。 “沈晏,我忽然觉得,”他小老头似的长叹一口气,“我上辈子吧,可能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才能遇见你,你说当时在黑河畔,我要是没去拦你,你是不是现在就是别人的了?” 沈晏摸摸他的大腿根,冷静反驳:“没有这种可能,要遇见的人,不管多晚都会遇见。” 师挽棠转过脸来看他,眼睛有些亮,“你意思是觉得咱俩,是天定姻缘?” “不是。”沈晏低下头含住他的唇瓣,“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你一个人感兴趣,其实不管当时如何发展,我有没有去救你,你有没有将我打晕,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一定会去接近你,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人都有趋熟性,会本能地朝陌生环境中自己最了解的那个人靠近,与那人是好是坏,喜不喜欢无关,沈晏在穿书以前,为他写下的那十来页的人物小传,便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师挽棠默默琢磨了下,眯眼道:“所以你很早以前……就对我居心叵测了?!” 沈晏解开他的腰带,眉眼张扬地一挑,“可以这么理解。” 师挽棠也学着他,挑起眉梢,“那你可真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嘶,你手好凉。”他低头一看,有些惊诧,“你解我衣裳干嘛?” 沈晏手指不安分地游动着,脸上却一派正人君子,“我看你这几日活蹦乱跳,想来是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干正事了。” 师挽棠平日嚣张得厉害,真到了这种时刻,足愣了半分钟有余,就看着沈晏的手灵活地解开内衫,渐渐往下。 “呼……” 他忽然猛地一激灵,瞪大眼睛,看向沈晏。 后者勾着唇,不怀好意地动了动,“怎么?怕了。” ……别说,鬼王大人真的有点怵。 但慌乱之余吧,嗯……沈晏的手似乎越来越热了,擦到哪儿便起了一层燎原的火,烧得他心头痒痒的,不由得挺了挺腰,往热源的方向送过去。 沈晏觉得,有些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掐了一把那纤瘦紧实的腰部肌肤,低声警告:“别动了,留着力气,待会儿有你扭腰的时候。” 屋外的雪又铺了一层,渐渐由雪粒转成鹅毛大雪,庭院中的梧桐树覆了满头霜雪,静默地聆听着此起彼伏的喘、息。 如花今日照旧在外头野了一天。 回来时,雪凛峰门户紧闭,梧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风中,它亲爱的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接它,如花有些郁闷,挠了挠门,见打不开,转而去了窗户,它记得沈晏每次都会习惯留一点窗缝透气的。 然而它失望了,今天连窗缝都没有,它成了无家可归的小朋友。 如花呆呆地立在窗台。 里头渐渐有声音响起。 “什么声音啊……好像有人敲门……”说话的人语气有些像它亲爱的父亲,可声音却比往常喑哑许多,像是喊叫了许久,如花不大敢认,犹豫着挠了挠窗户。 “爪子…… 是不是如花回来了?” 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伴随着古怪的撞击声,说话那人压抑着喘/息,听声音似乎是沈晏,“不管它,今天家里没它的位置。” 如花等了片刻,依旧没人给它开门,里头只听到你来我往的声响,它琢磨了下,一撅屁股又飞去玩儿了。 一直至夜幕低垂,西山的云染成橘色,屋内声息渐歇,两人大汗淋漓地躺在一块儿,地龙和彼此的温度将汗液渲染成滚烫的温度,不盖被子也不觉得冷,师挽棠半睡半醒间抓住沈晏的手,身后的那个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依赖,火热的胸膛立即贴上他的后背,嘴唇贴在耳侧,耳鬓厮磨温存着。 鏖战一日的两人沉沉睡去,师挽棠觉浅,没睡多久便醒来,迷迷糊糊地咬着沈晏胳膊上的软肉,“……我饿了。” 他哼哼道,大约是力道不大,沈晏下意识地将他往怀里揽了揽,竟然没醒,师挽棠侧躺着醒了会儿神,终于积蓄力气,踹了身后那只禽兽一脚。 “沈晏!我说我饿了。” 他眼睛依旧没睁,话语间气势汹汹得很,沈晏总算睁开了一双困倦的眼,“唔……好,我去做饭,想吃什么?” 他话音低哑,仍带着沙沙的质感,跟方才动情时摁着自己的腰的语调简直不要太像,师挽棠立刻觉得自己后背贴的那块儿肌肤升温了起来,下面蛰伏着的某物烫得他头皮发麻。 于是他心头火气,又张嘴咬了对方的胳膊一口。 这可不是嬉闹,扎扎实实一口白牙磕下去,立刻起了一片整齐红印,沈晏登时就清醒了,下意识地掐住他的腰,“师挽棠……谋杀亲夫啊?” 师挽棠用脚后跟蹬他一脚,声音哑得话都说不全,“滚去做饭……老子现在不想看见你……” 沈晏吃了一惊:“……声音怎么了?” 他当即要上前查看,师挽棠没好气地掀开他的手,“给你操的!滚滚滚……” 此事沈晏不占理,他沉默着翻身下床倒了盏温热的清茶,扶起师挽棠递到唇边。后者咕嘟咕嘟饮了,咳嗽两声,总算感觉嗓子尖上抓心挠肺的干痒之意下去一些。 他累得慌,喝完便躺,沈晏给他盖好被子,自己穿戴衣裳,临出门前在他紧闭的眼睫上吻了一下,同样沙哑道:“睡一会儿,我去做饭,待会儿给你烧洗澡水,今晚早些歇息。” 师挽棠不耐地哼哼两声,挥掌把他的脸推开了。 沈晏简要披了两件外衫,拿着火折子去了厨房。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外黑沉沉一片,沈晏一一点亮檐下的灯笼,最后一盏亮起来的时候,他余光扫过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他瞬间警惕起来,定睛一看,如花立在枝头间,原本灿烂的翎羽被霜白覆盖,它一动不动,歪着脖子,整只鸟与被大雪压弯了枝的梧桐树浑然一体。沈晏将它从树上拿下来,发现这姑娘在外冻了不知多久,翅膀竟都有些僵了。 “你一只火系的朱雀鸟,竟然能被冻成冰雕,如花,你可真棒。” 如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智商不高也知道沈晏这句话不是在夸它。 沈晏将它拿进厨房,架在火堆上烤了一会儿,僵硬的躯体渐渐暖和下来,如花展开翅膀,飞离火架,当头就朝他唧唧歪歪地斥责了一顿,沈晏听不懂它说的什么玩意儿,但不妨碍他理解它的意思,等如花唧歪完,他系好围裙,慢条斯理地道:“办正事呢,哪有功夫给你开门?这么大只鸟了,要学会给自己找好去处,往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你得学会适应。” 如花:“唧唧!” 晚饭做得简单,清粥小菜,锅里的南瓜小米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旁边蒸笼里蒸着香气扑鼻的马奶糕,沈晏站在灶前,将切片的馒头丢入锅中,溅起一层滋啦滋啦的油声。 夜色寒凉,师挽棠将外衣裹了裹,站在旁边盯着他瞧。 很难想象,这个平日里不动声色冷静得有些冷漠的人,也会有如此失控的一面,在今天上午以前,他尚敢无所畏惧地撩拨沈晏,认为这家伙自制力强悍,无论如何都能迅速地将情绪拾缀起来。 然沈晏用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的时间教育他,玩得太野,真的会收不了场。 沈晏注意到他的存在,轻轻一笑:“怎么出来了?” 师挽棠不答话,他就这样倚着门框,聚精会神地看着沈晏,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人,要用目光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重新扫描一遍,他的目光还带着温存过后的缱绻,软软的,像把钩子,沈晏无意一瞥,立刻沦陷,回身朝他张开双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我又奋战在了解锁第一线感谢在2020-10-16 16:49:19~2020-10-17 17: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不卖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远行 师挽棠乖乖地走过去, 用力地箍住他的腰。 沈晏单手揽着他,另一只手快速将锅中的馒头片捞出来,熄了火, 解下围裙,这才回抱住他, 盯着他浸润着水光的眼眸瞧了片刻, 亲了亲,“不是说难受吗?怎么不躺着?” 师挽棠懒洋洋地张嘴咬住他的颈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朝他撒娇, “晏晏, 屁股疼, 肚子疼, 腰疼, 哪哪都疼……” 鬼王大人脾气躁, 性子野, 天天把“面子”挂在嘴边,无论何时,仿佛只要口头占了便宜就胜利了, 所以即使在床上, 被人压着腿, 也习惯性不甘示弱, 哼着两句不知哪儿偷摸学来的荤话, 偶尔摆下腰肢,展现自己非凡的存在感,一手造成结束时腿合不拢,腰挺不直, 神魂都被撞散的悲惨局面。 沈晏瞬间失笑,师挽棠强大的‘取昵称’能力他早有见识,相较于“王八蛋、禽兽、流氓”等诸多爱称,这个“晏晏”,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面不改色地移到他腰背处,力道均匀地揉按两下,“抱歉,是我忘了,那些弄进去的东西得挖出来,对肠胃不好,等做完饭,我顺便帮你上药,没事,上完药就不疼了。” 师挽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思考两下,才知道所谓的“弄进去的东西”是指什么,登时拿死鱼眼瞪沈晏,“……你到底……进去多少?” 沈晏垂眸看他,挑衅似的,扬起眉弓骨,“你撩拨我多久,我就在里面放了多久。” 师挽棠:“沈晏你要不要脸,我后来都晕了,哪里有机会撩拨你?明明是你自己……你还把我弄醒,我没给你一脚算好了!” 沈晏从善如流,“多谢鬼王大人不踹之恩。” 师挽棠直勾勾地盯他看了片刻,明明他面上没半丝后悔悔改之情,可他眉眼含着笑,满当当地盛着宠溺,像是要把多年积攒的爱一股脑撞进自己眼里。师挽棠翻了个大白眼,认命地埋下脑袋,叹息道:“算了,原谅你了……” 沈晏掰着他的脸,直接就是一个深吻。 考虑到师挽棠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晚饭做的都是易克化的食物,马奶糕香甜软糯,唇齿留香,尤其合师挽棠心意,他抱着碟子吃得身心惬意,火辣辣的臀部都似乎没那么疼了。 沈晏为他舀出一碗热腾腾的南瓜粥,仔细吹凉了,“喝这个,养胃的。” 窗外的夜幕低低垂落,如花蹲在窗台处,折腾那支新开的丁香,昆仑是没有星星的,这里的天并不透亮,白日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但这里的灯火很暖,师挽棠头一次觉得,倒也挺好。 当天晚上,两人没再闹腾,缱绻地相拥入眠,大约都做了个好梦。 第二日,沈晏收拾行李,拜别掌教仙尊等人,在如花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关上木屋的门,门阻绝了它与丁香花情深似海的交流,如花唧歪一声,扑到师挽棠怀中感怀去了。掌教没有嘱托多余的话,或许他早便看出如今的沈晏与以往不同,这个人的心不在昆仑,他的根随他的心一起走远了,永远不可能复以往一样将漫长的岁月浪费在闭关修炼里。 “师兄,保重。”望书叹息道。 沈晏朝他们颔首,拉着师挽棠,与山门渐行渐远,很快,便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临出发前,两人又去了趟十方山脉。 师挽棠回鬼殿嘱托事宜,沈晏去了附近的小镇,殷南依旧驻守在镇上,这孩子是个死心眼,即便沈晏自己放弃了,她也要揪着那微弱的一线希望不放,根本不懂什么叫识趣,很多事情,沈晏其实不大愿意将她拉下水,但架不住她一身驴脾气,自个儿往陷阱里跳。 沈晏与她见了一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离开的时候,殷南晃晃悠悠,表情空白,一幅世界观遭受重塑的表情,沈晏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不用待在这里了,带着敏瑜他们一起回巫族吧,放心,我自小命硬,能让我活着的从来不是现代医疗技术,是复杂恶毒的人心。” 他是在泥沼中长大的恶骨人,算计和阴谋反而能为他带来生机。 离开十方山脉,他们径直上路。从这到豊州路途遥远,即便是修士也吃不消,中途还有一段特殊区域,无法御剑飞行,沈晏算了算时间,还算充裕,便没急着赶路,而是买了辆宽敞的马车,一路游山玩水而行。 豊州是集天地精华而生的地方,山清水秀,林树蔚然,其间生灵慧黠,大多开了灵智,妖魔鬼怪众多,善良娇憨的也不少,才踏入豊州境内不过三天,如花就找到了能继承丁香之位的新伙伴,是一只沉默且威武的白尾鹰,性别雄,狩猎时鹰击长空,勇猛潇洒,守护时寡言少语,屹立如山。 白尾鹰每日在丛林中穿梭,如花就跟挂件似的溜达在它身后,屁颠屁颠喊也喊不回来,原先马车是由如花坐镇,天生的神兽威压一展翅膀就能吓得马儿撒丫狂跑,车上的两人优哉游哉,可以整日都不掀帘子,现下如花玩忽职守,两人就不得不派出一个出来赶车,当然,多数时候是沈晏赶,鬼王大人赶车像赶命,不可轻易尝试。 师挽棠坐在车头边缘,膝盖屈起,一只脚悬空在边上晃晃悠悠,旁边用小碟装着一盘瓜子,再旁边坐着一个沈晏,正尽职尽责地驱赶马车,力求能让鬼王殿下安心剥完一碟瓜子儿而不洒落。师挽棠啐出一口瓜子皮,望着头顶追着白尾鹰满天空跑的如花,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沈晏不以为然,“它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换心仪之物比你翻脸还快,保不齐明天就对小白失了兴致,立马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小白是他们给白尾鹰取的昵称。师挽棠头也不回地朝他扔去一把瓜子皮,冷哼:“别以为我没听出你在挤兑我。” 沈晏脖颈一歪,从容躲过。师挽棠继续看头顶两道追逐不休的鸟影,深沉分析:“我觉得如花这次是认真的,它也差不多到春心萌动的年纪了,小白品性不错,有担当,如花若是真喜欢,我这个为人父亲的,还是同意这门亲事的。就是不知道小白家庭情况如何,咱家如花好歹也算大户人家的鸟,彩礼排面还是要有的。” “彩礼是一回事儿,”沈晏淡然道:“主要我觉得它们生辰八字可能不大配,毕竟如花是朱雀鸟,而小白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白尾鹰,身份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合适。” “啧。”师挽棠又朝他扔了一把瓜子壳,指责:“你个老迂腐!孩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少拿门户之见绑架它们,我不管,这个女婿我已经认下了。” 沈晏朝天上瞥了一眼,“你认下人家有什么用?你女婿又不认你。” 白尾鹰的冷淡全世界都能看见,只有如花,平日里捡自己掉的毛倒是火眼金睛,到这种时候就选择性眼瞎,白长了一双噌亮噌亮的绿豆眼。师挽棠张开五指,抓了把满当当的瓜子,有些忧愁,“这怎么办呢,如花也是个漂亮的姑娘鸟啊,怎么对小白的吸引力就这么低呢?” 沈晏道:“那有可能问题并不出在如花身上。” 说话间,小白忽然猛唳一声,猝然飞扑入林中,如花跟在它屁股后头,两只鸟自由落体似的掉进丛林里,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过了片刻,白尾鹰直上直下地飞出树林,喙上叼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野鸡,如花照旧尾随于它身后,十分捧场地扇动翅膀。 沈晏忽然拉直缰绳,将马御停。 师挽棠:“怎么了?” 沈晏站起身来,朝半空中的如花招了招手,如花自然不理,沈晏摸索着,从乾坤袋中抽出一把短小精悍的铁弩,瞄准了如花的尾巴根就是一梭子,尖锐的铁弩划过身躯,刮下两片崭新漂亮的翎羽,如花愤怒地回头,瞧见沈晏的那一刻,浑身嚣张气焰都被一盆冷水浇熄了。 ——趋利避害是生物本性,沈晏现在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心狠手辣的“害”字。 如花抖抖翅膀,头一次如此乖巧温顺,慢悠悠地飞下来,慢悠悠地落在沈晏面前,天真无邪地一歪脑袋,师挽棠磕着瓜子,都有些惊了,“怎么平时我喊你就没这么痛快?” 沈晏凑过去卷走了他唇边粘的一粒瓜子仁,扭头冷淡地朝如花道:“跟我进来。” 一人一鸟这便进了车内说悄悄话,师挽棠守着车门,又啃了半碟零嘴,忽觉不对。 “……有什么话,是我这个父亲不能听的?啊?” 于是他也气势汹汹地钻进了车中。 谈话完,如花惊疑不定地飞走了,师挽棠啃着果脯,眯起眼睛将沈晏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啧啧啧!好一个阴损缺德的沈晏沈公子啊,你这么做良心不痛嘛?” 沈晏凑过去,亲亲他勾人的眼尾,冠冕堂皇道:“为了如花的终身幸福,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名声。” “牺牲个屁。”师挽棠踹他,“要不要脸呐?” 第二日,白尾鹰照旧在原先的区域狩猎,它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偌大一片树林子,竟然一只山鸡也没有辣?! 无妨,这是个意外。白尾鹰冷静地扑下去,捕捉了一只雪白的兔子。 隔日,他发现林中的兔子都不见了。 ……还是要冷静,这是意外,白尾鹰在林中梭巡一圈,抓走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再过一日,它发现黄鼠狼也没有了。 白尾鹰:“……” 简直像某种魔咒,只要它捕猎了某样食物,第二日丛林中这样食物便会全部消失,连根毛都不剩下,宛如凭空蒸发。第五日,第六日,蛇,鼠兔……林中终于没有了它可以捕猎的食物。白尾鹰用它浅薄的智慧蹲在树梢思考了很久,终于有些失落地垂下了头。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吃得太多了,将林子都吃空了。 与此同时,被强悍的神兽威压压得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们缩在山洞中,死活不肯外出半步,恐惧得眼泪水都要淹没自己了——辣个鸟,和辣个男人,他们真的好可怕啊! 白尾鹰于是移居这片熟悉的树林,转战隔壁,它惊讶地发现,隔壁的树林,依旧没有它的食物们的踪迹,它疑惑地仰头看天,寻思这也不是冬天啊。 白尾鹰在林中盘旋数日,只寻到一点可以果腹的昆虫,但它不喜欢吃昆虫,这天,它终于觉得很饿了,眼巴巴地在天空中盘旋好久,就在它觉得自己即将要饿死之时,一辆它前些天见过的马车顶上,出现了一块鲜嫩的鸡肉。 他欣喜又克制地飞了下去,试探着戳戳车门,里面没有动静传来,主人似乎是在默许它食用,白尾鹰兴高采烈地将一整块鸡肉都吃掉了,正要再戳戳车门,表示谢意,车帘忽然掀开,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几日不见神采奕奕的如花,对方朝它歌姬歌姬叫了两声,从一旁的袋子里又翻出一块鸡肉,欢快地摆在它面前。 白尾鹰:“……” 冷静、克制,高傲的鹰是属于天空的。白尾鹰一动不动盯了那块鸡肉良久,最终还是抗下了诱惑,落寞地飞远了,只留给他们一个沧桑的背影。 如花扭头去看沈晏。 “急什么?”沈晏两指拈起那个装肉的小袋子,束紧袋口,挂到如花脖子上,“听着,别说我不帮你,一天只能给一块肉,给多了你下半辈子就跟自己过吧,还有,女孩子别动不动跟着人家乱跑,偶尔寻它那叫联系感情,寻多了人家就烦了,矜持一点,今天就不用去了,赶车吧。” 师挽棠别有深意地瞥了沈晏一眼,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家伙最后一句才是真实目的。 如花对沈晏毫无怀疑,抬眼泪汪汪地看向他,似乎是有些心疼,沈晏道:“有点骨气行不行?疼这一时,往后幸福一辈子,出去赶车。” 师挽棠眼看着如花痛苦万分地离开,不由咂舌,叹道:“沈晏啊沈晏,你果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太贼了,真的,一只鸟你都算计……” 沈晏挑了下眉,并不否认,只是忽然将卷上的车帘一一放下,师挽棠注意到他的举动,心中一凉,不详的预感油然而起,“……你干嘛?” 沈晏一把扣住他的脚腕,眉眼深邃,“狐狸发/情,你管不管?” 第60章 鬼行 开了荤的男人真的很可怕, 师挽棠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了这个道理。 官道旁有一小食肆,店面不大,干净整洁, 饭菜香,酒水好, 路过的人闻着味便想留下用饭。此时正是夕阳将落, 天色未暗,雪白的天光已经隐隐透出橘红色,食肆客人不多,都是来往的修士, 聚在一块儿谈天说地, 品品烈酒, 稍作休憩。 忽而, 一辆马车遥遥驶来。 马车寻常模样, 略微宽敞, 并不起眼, 唯一令人惊异的是,车前并没有赶车人,而是一只金红色的稚鸟在镇守着, 即便如此, 马儿也不曾停歇, 跑得非常平稳。 马车轱辘声由远及近, 在食肆门前停下, 不少修士被吸引目光,好奇张望着。马车停下,金红稚鸟率先动作,咬着缰绳将其系到旁边的树干上, 旋即车帘被掀起,跃下一个白衣修士,衣冠凛凛,面似冰雪,他挽着车帘,在车旁稍候片刻,又有一位修士探出头,这位修士肤白秀致,眉头微微皱着,眉眼间含着股烦躁之意,他未曾一跃而下,而是慢吞吞地扶着车门,一板一眼地从车上下来。期间那白衣修士几次想出手搀扶,都被他一巴掌掀开了。 这是一对有些矛盾的同伴——众人心领神会。 师挽棠终于体会到了沈晏太阳穴跳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不止太阳穴在跳,浑身都在跳,额头的青筋在跳,腰上被咬过的肌肤在跳,被圈过的手腕在跳,残存着触感的某个部位……也在跳。 跳得他想锤死沈晏。 沈某人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不会反驳,格外顺从随打随骂,当然,下次该干嘛依旧干嘛。 师挽棠一屁股坐下,倒吸一口凉气,他咬着后槽牙,从齿缝中挤出来几句话:“掌柜,要一碟牛肉,两碗白粥,一碗放糖,一碗都别放……快些上。” 掌柜“诶”了一声,瞧他脸色不好,忧心问道:“客官,您是不是病了?小店有些对外出售的粗制草药,您要是不嫌弃,拿来应急试试?” 这时,旁边的白衣修士终于开口了,他不说话时冷若冰霜,但说话时便仿若春暖花开,有礼极了,“劳驾,可有细腻些的治外伤的药,不疼不辣的,他伤口特殊。” 掌柜想了想,“不知道客官要的是怎样的,我稍后拿来您看看,可行?” 沈晏微微点头,“行。” 掌柜一走,气氛又僵硬起来。 沈晏心中是有歉意的。 两人初次行/房之时,他分外谨慎,扩张做得很仔细,后续的药膏也早便备好,材料药性都最好的,所以师挽棠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还能迎合他。 离开昆仑之时,他将准备的这些东西通通收进了乾坤袋,千年的狐狸对自己的本性有准确的认知,这些东西绝对是必要的。 事实证明,这些确实必要,他也很心细。 只有这一次,师挽棠从开始便疼得不行,要死要活地拿脚踹他,叫他停却不肯,最后确实在他身下哭了出来,却不是畅快哭的,而是活生生疼哭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在行路的一个月内,他已经将准备的药膏,全、部、用、完、了。 鬼王大人怕疼怕得死去活来,就这么一下,沈晏一下子从他的亲亲小宝贝降到了路边小野草,从结束开始就没给过他一张好脸。 掌柜很快端着饭食上来,托盘里用漆黑的小瓷瓶装了瓶碧绿的药膏,他递给沈晏闻了,确实如他所说,制作粗糙,但药性温和,研磨细腻,还算能用。 “合用,多谢。”沈晏温和地朝他颔首,递过去两片金叶子,“掌柜还有多少库存,我都要了……” 师挽棠“啪”一下搁下筷子。 “……要两瓶吧。”沈晏乖巧改口。 师挽棠端着两碗白得不能再白的粥,将寡淡无味的那碗递到他面前,“吃!” 沈晏:“……” 他执起勺柄,听话地将白粥一勺一勺地吃干净了。 师挽棠喝完粥,慢吞吞地咀嚼牛肉,眼神空荡荡的,不知在看哪里,好片刻,他终于砸咂嘴,郑重地对沈晏说道:“……我觉得咱俩不合适。” 沈晏:“……哪里不合适?” 师挽棠:“尺寸。” 沈晏:“……” 他由衷道:“你说的没错,你太大了,我不行,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给彼此一点适应的空间,要不这段时间我们暂时就分房而居,你尽量不要靠近我两步之内,否则我怕你把持不住……” “师挽棠。”沈晏正色地喊了他一声。 搁以前师挽棠可能会怵,现在他心里只有微笑MMP,“哎,是我。” 沈晏:“……”眼看这一招也不管用,他只好放软语调,“今日这事……真的是个意外,你相信我,以后一定不会这样的……” 师挽棠依旧微笑:“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也跟我说不会疼。” “……” 师挽棠垮下脸,“沈晏,你已经不值得我的信任了。” 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 沈晏终于放弃挣扎,“好吧,我尽量不碰你,但药膏还是要买的,伤口好得快。” 师挽棠:“我要自己上药。” 沈晏:“……行吧。” 他们坐在角落里,没人听到他们信息量极大的对话,师挽棠心满意足地吃完牛肉,正在活动腰椎骨,边上的食客也大多用完饭了,此时正闲聊近来新的八卦。 “诶,你们听说没有,最近扶摇宗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事……” “什么?我怎么不知晓,快说来听听。” “你是说‘鬼行客’的事吧,我知道我知道,这‘鬼行客’啊,是前些日子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人,有多神秘呢?嘿,从称号便足见一二,这‘鬼行客’啊,身法极其敏捷,堪称来无影去无踪,他曾扬言与扶摇宗有仇怨,出世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人家扶摇大宗大派,自然不放在心上,可没曾想,这‘鬼行客’还真有两下刷子,扶摇宗门的重重防护他都视若无物,每次不干别的,专偷人,偷活人,从他出世至今,扶摇宗拢共已经丢了五名内门弟子,次次都摸不着人影,但偏又留下些信息,让人知晓人是他偷的,简直像在挑衅!丢失的那些弟子至今还没有下落,我看上一次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我估摸着啊,过不了几天他又要兴风作浪了,只是不知道哟,扶摇宗这次是哪名弟子如此倒霉,被他惦记上喽。” “竟有如此荒诞之事……” “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吗,扶摇宗还不得气死去……” “生气有什么用?人又抓不着。” 师挽棠听了片刻,一手缓缓揉着侧腰,一边皱起眉,“扶摇宗?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修仙门派,怎么容得他们如此放肆?这‘鬼行客’真这么厉害?” 他音量不小,旁边修士听了,回过头来,自然道:“扶摇宗是不弱,不过那‘鬼行客’亦十分强悍,上次与扶摇宗的长老对了一掌,竟然毫发无损,不仅如此,还能闲庭信步地离开。扶摇宗恼怒坏了,派出好几位长老追查此人,现在还在外查探呢!” 师挽棠看向沈晏,后者眉目不惊,只有眼神微微放空,似乎在思忖些什么。 “……沈晏。”师挽棠打断他的沉思,“你要不要过去一趟,不是说你们是兄弟宗门吗?帮个忙是应该的吧?之前不也为了他们答应过与纤纤的婚约吗?沈大善人,这次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沈晏:“……” 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是。 关于纤纤的婚事,他早在昆仑之时就与师挽棠解释过,当时说完原委,两人都没什么大反应,沈晏觉得解除就好,师挽棠躺在软榻上面咬冬瓜糖,根本懒得理他,本以为此事算过去了,没想到不该出现的时候,它又被师挽棠想起来了。 原来不是不算账,是留着攒到一块儿算啊。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沈晏试图用正事令他失忆,“……这件事有些古怪,我觉得不太对劲,普天之下哪有修士会特意去激怒修仙界的一方霸主,就算真如他所说是因为旧怨,那照他的能力,大可以直接戮杀几十名弟子,等长老们赶到再逃之夭夭,那不是更符合这个设定吗?一次只掳一个人,也不声张是死是活,我倒觉得,他是在特意激怒扶摇宗,不杀人是为了给他们一线希望,不像是普通的寻仇,像是在引诱什么……” 师挽棠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那你要去吗?” 沈晏:“……” 去肯定是要去一趟的,扶摇宗是当地土著,就算不是因为这事,要寻找那样东西,也得有他们帮忙才行。 师挽棠双手插兜,斜眼睨他片刻,忽然夹了一筷子牛肉塞他嘴里。 沈晏迅速地分析他此行为的深意,从他的面部表情到细微的肢体动作都不放过,细致地纳入眼底,平静无波的脑海像掀起了一层巨浪,剧烈地翻滚着。 然后师挽棠告诉他:“赶紧吃完,给你留了半碟子呢,不许浪费。吃完就出发,毕竟你沈晏是大善人,该管的要管,不该管的也要管,咱俩什么关系,咱可是在昆仑十多位仙尊及天下门派面前拍板定案的‘好兄弟’!我不陪着,你这垃圾修为,被坏人吃了怎么办?” 说完,他丢下筷子,率先溜达溜达回马车了。沈晏愣了半晌,才迟疑着咀嚼起嘴中的牛肉,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怎么忘了?师挽棠也是个外壳硬邦邦,心底软乎乎的傻子。 用罢饭,沈晏连夜驾车,往扶摇领地驶去。 扶摇不似昆仑,住在与世隔绝之地,将区域划分得非常明显。扶摇坐落在一片群山环伺之中,与山水鱼虫浑然一体,常有山间灵兽来到山门前乞食,心善的女弟子总会有求必应。此时夜色已深,空中一轮圆月高悬,繁茂的枝叶在夜晚成了张牙舞爪的虚影。沈晏迅速地穿梭过树林,马车笃笃地往前行驶。 终于,眼见山门已经初现雏形,将要靠近,师挽棠忽然一把掀开帘子,将沈晏拉了进来,“别出声,有人。” 无人驱赶的马儿在原地转了两圈,渐渐停下,如水的夜色当中,林木中央停着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沈晏蹙眉,凝神细听。 单论实力,师挽棠比他强,这家伙是能跟定谒仙尊对打的货色,若看扶摇宗,估计大部分长老都不如他。他六识极为敏觉,只是没有经过真正战斗的淬炼,对灵力的掌控十分粗糙,又不懂隐藏,若对手是个心思灵敏的,很容易落入下风。 他抓着沈晏的胳膊,微微侧起一边耳朵,试图听得更清晰。 沈晏是在半分钟以后才听出动静的,空气中有细微的风声,似乎有人驭轻功靠近,在离马车不足十步的时候,来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有另一道柔和悠长的呼吸声,不做掩饰,听频率和响度,似乎是睡着的。 沈晏瞬间想起那位神秘的‘鬼行客’,倏然睁眼,肩背肌肉瞬间绷紧。来人在马车外游移数十秒的功夫,似乎在试探车内人的底细,可他试探了片刻,车内两道气息依旧稳如磐石,镇定得好似他并不存在,双方隔着距离相互警惕,良久,来人率先朝马车靠近。 师挽棠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掌心翻上,灵力凝聚,转瞬间一柄长刀就凝练出来,沈晏却忽然按住他的手腕,微微蹙着眉,迟疑着摇摇头。 长刀倏忽一下,化作光点消散,那人靠近马车,小心翼翼地朝马车之后的小路前进。沈晏猜到他的意图,并不打草惊蛇,淡定地睁着眼,等他从马车身边离开。 他视线所对的地方,刚巧是车厢左面的车帘,人影掠过的那一瞬间,风卷起车帘一角,沈晏的目光在夜中冷漠又深邃,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同步望过来,银白的獠牙面具在月色下宛若凶兽,两人在短暂的时间短暂的视角中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交锋,沈晏看到他怀中的人向下垂落的一头青丝,以及他的佩刀在月色下流转的一层寒光。 气息随着风声一起迅速掠远,师挽棠掀着帘子的边角看了看,问沈晏:“追不追?” 沈晏断然道:“追。” “加上这名弟子,‘鬼行客’一共抓走了六人,没人会为六个人质特意挖六个安全的坑,六名弟子如果还活着,很大可能是藏在同一个地方,如果能隐匿气息跟在他身后,或许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师挽棠点点头:“我去。” “诶——”沈晏下意识拦了一下。 “放心吧,我比你强。”这次换师挽棠安慰性地勾勾他的手指,凑过去香了一口,“你去通知扶摇宗,那些家伙可能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呢,放心吧,查到地方就回来,不孤军作战。” 说罢,他担心‘鬼行客’跑得太远,掀开车帘迫不及待地追踪去了。 “……小心点。” 作者有话要说:嗯…… 第61章 熟人 夜深的丛林之中, 忽然有极轻的微风掠过,穿叶绕树轻灵至极,枯叶微微晃动一下, 待风过去,悠悠地飘荡下来。 黄叶悠悠地飘, 落至一半, 原地又轻巧地现出一道人影,他接住这片落下的黄叶,目光左右一扫,落到旁边的大树干上, 摸出刻刀在根部隐秘位置刻了个六棱图案, 飞身离开。 与其说是“追”, 不如说是“跟”。为了不打草惊蛇, 师挽棠将距离拉得很远, 完全是靠着那点微末的残留气息缀在后头, 轻功卓绝的高手, 几秒钟便能拉开大段距离,与沈晏分开不过刻钟左右,他已经将要追着那黑影跑出这片森林了。 灵力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在前方涌动着, 忽然, 那道气息猛然一顿, 主人速度滞缓下来, 渐渐在森林边缘停下。 师挽棠跳跃在枝头的步伐同时一停, 犹疑片刻,遮掩内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许。 他蹲在树梢,林叶的剪影刚好将他遮挡得严严实实, 从缝隙间望出去,得见那黑影将怀中的弟子放置树下,从怀中掏出水囊喂了两口水,又拿出一瓷瓶,倒出两粒药塞到那弟子口中。 呼吸渐促,刚有转醒迹象的弟子又昏了过去。 那名弟子浑身被黑袍裹住,看不清形容,只能从满头垂落的青丝判断是女子。整个喂药的过程中,黑影动作轻柔,连托后脑勺的动作都显得格外珍重,师挽棠单手支腮皱起眉——大名鼎鼎的‘鬼行客’,还有怜香惜玉的良好品德? 不待他想清楚,树下的黑影又开始动作了,他弯腰抱起自己的人质,足尖一点,继续往原来的方向掠去,师挽棠注意到他抱人的姿势,又疑惑了一遍——不是普通窃贼对待人质的扛或提,这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环抱姿势,师挽棠甚至看到他飞身跃起的时候,下意识看了怀中的人质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被惊醒。 树林之外,是一片跌宕起伏的山谷,两侧有陡峭山壁,这种地方,可比树林好走多了,几乎不会发出声响,速度也可以提到极致。 师挽棠只好又恢复原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跟随方式,银白的月高高挂在天盘上,在人间洒下一片冷白的霜,黑影时隐时现地跳跃,没有树木遮挡,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依旧可以窥见对方一举一动。 忽然,师挽棠看见黑影再一次停顿下来。 他不得不紧急掐停脚步,有些无语,心中奇道:“你再多停几次,看扶摇宗的人能不能追上你?” 按照这个效率,‘鬼行客’以往没被扶摇宗捉到真是奇了。 他百无聊赖地将自己藏进灌木丛中,顺手在身侧的巨石上刻了个印记,鬼王大人刻东西和他写东西找东西一样,从来是心不在焉一心多用,眼睛都不正着瞥,摸出小刀随着记忆在巨石上落了两笔,忽然感觉刀尖滞涩,像个卡进了某个细小的凹槽,低头就着月色一看,面色陡然微变。 那个卡住他宝刀的“细小凹槽”,赫然也是一枚记号,记号半新不旧,不是刚刻的,但看痕迹也只过了五六日左右,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师挽棠惊疑的,是这枚记号的形状——分明也是一枚完整的六棱印记。 用六棱印记来描述,或许太过广泛了,确切来说,这枚六棱印记与他自己刻下的一模一样,是昆仑宫的独门标志。各个宗门,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识,平日衣裳屋舍出产的灵剑药品,都会带有这样的标识,一是为了区分,二是代表着某个象征,除了刻在物品上特殊的防伪标识之外,本身这个六棱印记并不复杂,如果只是随手刻的图案,那并不能肯定刻这个图案的一定是昆仑宫的人,但正常人在一个地方刻下标记,目的就是为了便于自己或者同伴寻找,通常来说很少会选择一个完全陌生且对自己没有独特象征意义的图案,就像师挽棠,他会下意识地选择昆仑宫的六棱印记,一是因为他曾是昆仑弟子,二便是沈晏也是昆仑弟子,无论对他还是沈晏,这枚印记都有非常好的辨识作用。所以刻下这枚印记的人,肯定跟昆仑宫有些渊源,至少这枚印记对他而言是极为重要的、不可替代的。 但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跟他在同一个地方留下记号?山谷空旷,随便寻一个高耸之地便可以看清全貌,完全没有迷路的可能性,而且这样鸟不拉屎的角落,除了追踪,他想不出其他任何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师挽棠盯着那枚印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这一下信息量有点大,倏忽就把他今天的智商用告罄了,他决定到此为止,剩下的等见到沈晏让他琢磨,反正那家伙脑子里九曲十八弯…… 这个念头才起,耳边忽然炸起一声低喝,“谁?” 虽然不怕,但乍听到这么一声喊,师挽棠的汗毛还是瞬间就竖直了。 他以为自己被‘鬼行客’发现了,长鞭都已经成形,想着躲不过就干脆打一架,没找到窝点严刑拷打也是好的……结果头还没来得及探出去,那边山崖上的黑影又是一声:“出来!” 师挽棠这次知道了,不是凶他,因为方向不对,他分明在黑影后方两百米左右灌木丛中,可声音却是冲着正前方的草丛中喊的,他稳下心来,八分不动地蹲守在灌木之中,旁边还有一只歪脖子大树,足以让他在遮挡身形的同时偷窥一二。 草丛一动不动,师挽棠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察觉到一点什么,那边离他太远,无论是呼吸还是其他动静他都听不真切,灵力又如同死水,只能随黑影一起,一眨不眨地看向那片草丛。 过了片刻,草丛依旧镇定得如老狗一般,师挽棠都怀疑‘鬼行客’是不是听错了,毕竟谨慎的人大多有风声鹤唳的毛病。‘鬼行客’自己显然不这么觉得,他不错眼地盯了许久,见里面的人没有主动现身的打算,将怀中的人平放在身后,一手扬起,古朴的灵力瞬间凝成一道火苗,欢喜地跳动两下,便要随着主人的动作,张牙舞爪地将那小片草丛燃烧殆尽。 师挽棠都捏了把汗。 灵力火苗脱手的瞬间,草丛倏然一动,一道身影猛然拨开草丛,出现在了两人视线之内。师挽棠的角度恰好能瞧见他清晰的面容,看清这道身影的一瞬间,他本能地低头去看石头上的六棱印记。 怪不得会刻这个。 站在‘鬼行客’面前的人,赫然就是昆仑宫的小师弟,夏竹青。 师挽棠对夏竹青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模样清秀,眼睛明亮,总是笑着,说话间也有股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论调。 但眼前这人……跟他记忆中相差有点远啊。 草丛中出来的人,一身黑衣,被月光照耀着面容,看向‘鬼行客’的时候镇定,冷淡,脸还是那张脸,但气质却莫名向沈晏靠拢许多,有种与沈晏如出一辙的老谋深算的气质,只是还稍显稚嫩。 ‘鬼行客’佩剑倏然出鞘,剑尖铭刻的符文流转着寒光,隔着一定的距离冷冷指向他。夏竹青却熟视无睹,只是不慌不忙地看了眼他身后被黑袍包裹的弟子,不知为何皱了下眉,眼中有犹疑一闪而过,旋即他看向‘鬼行客’,面不改色地道:“把人放了。” 他这姿态,不像是尾随被人当面揪出来,反倒是像高高在上的主子,冷酷地发号施令,师挽棠蹲在灌木丛里,都差点想抓把瓜子磕,怀疑他方才肖似沈晏的老成气质都是装出来的,小屁孩十有八九脑子出了问题。 他悠然地改换姿势,盘腿坐着,打算歇歇紧绷的精神,看场戏洗涤一下心灵。‘鬼行客’一动不动,剑尖依旧冷漠地指着夏竹青,如此对峙片刻,夏竹青终于又一皱眉,“你不认得我?” 师挽棠看戏的笑容倏然敛了。 ‘鬼行客’执剑的手臂不自然地僵硬一下,他慢吞吞地将剑尖往下垂了三寸,依旧指着对方,“……凭什么?” 这算是回答夏竹青的第一个句话了。 夏竹青的视线忽然聚焦到他被面具遮了一半的瞳眸中,这是带着怀疑时常用的打量方式,习惯性先看一个人的眼睛,‘鬼行客’察觉到这一点,目光不闪不躲,正面回视。 也不知晓夏竹青信没信,他渐渐收回目光,话锋一转,道:“这是那位的指令。” 他从袖间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材质很特殊,不像玉不像石头,倒像是某种动物骨骼磨成的骨牌。他将骨牌递到‘鬼行客’面前,不急不缓地道:“看清楚了,把人给我,带我去你们藏人的地方。” ‘鬼行客’这次不仅是胳膊僵,他浑身都僵了,他缓缓放下佩剑,垂落的剑尖点着泥土,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目光冰冷而缓慢地在夏竹青身上梭巡着,像是在掂量他话中的真假。夏竹青不闪不避,淡然回望,两人目光相接,无形的拉锯在两人之中展开,被切割的那根弦,仿佛下一秒就要豁断。 “不可能。”忽然,‘鬼行客’ 答了一句,不知道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总之这句话一出口,夏竹青的面色显而易见的变了变,有片刻不知道如何接话,“……他亲自对我下的令,如何有假?” ‘鬼行客’却根本没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他垂下的剑尖倏然扬起,肩背绷成直线,竟打算直接对夏竹青动手。后者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的展开,仓皇后退半步,挥手召出佩剑,堪堪挡住压下来的剑锋。 师挽棠:“……” 心智是成熟了一点,修为没半点长进。 夏竹青天赋从来都是弱项,再练个百八十年也不一定比得过同龄人一个顿悟,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在这上面太下功夫,平日里师兄们护着他,惫赖的后果并不大明显,这段时日离了熟悉的人事,便分分明明地展现出来了,没了师兄们维护,面对欺骗,他甚至都不能放肆的讨一个公道! 他咬着牙,使力将逐渐逼近的剑锋挥开。但下一瞬,剑风朝他下盘扫来,他闪避不及,给扫了个正着,身子如断线的风筝飞出去几十米。 ‘鬼行客’瞬间逼近,不依不饶地举起剑。 千钧一发之际,夏竹青甚至连遗言都想好了,却有一道小巧的□□,倏然划破空气朝‘鬼行客’后背袭来。他错愕地睁大眼,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独立崖峰之上,正举着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鬼行客’反手打掉□□,与师挽棠对视一秒,确认了眼神,是他打不过的人。于是果断舍弃夏竹青,将剑一收,抱起人质几个跳跃,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师挽棠屈指含进嘴中,吹了个响亮悠长的口哨,如花应声飞来,翅膀扇得狂风四起,唧唧咯咯地去追他了。 夏竹青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师挽棠一眼,跟看到亲人似的,眼中就蓄起了泪,方才勇敢无畏诈人家的深沉瞬间成了记忆中的过去,他擦了擦手上的泥巴,小心翼翼地觑着师挽棠的神色,“师兄——” “停。”师挽棠骤然打断他,“换一个。” 夏竹青听话地改了一个,“……鬼王殿下。” 师挽棠抱着胳膊,冷冷地斜睨着他。 “你不在昆仑呆着,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大半夜追‘鬼行客’,你当他是以前你拿来练手的小妖小怪啊?毛没长齐就惦记着当英雄了。” 夏竹青低头绞手指,像家里做错事被教训的小屁孩,他弱弱地反驳:“不是,我不是想当英雄……” “那你干嘛?今天要不是我在,你就死翘了懂不懂?” 夏竹青垂着脑袋,没反驳。 师挽棠忽然想起他方才掏出的那块牌子,顺嘴追问了一句:“你知道‘鬼行客’的来路?” 夏竹青没抬头,自然不知道他这话说得多随意,还当他是跟沈师兄一样闻一知十的类型,不用追问,就倒豆子似的答全了,“他是妖族的长老,根本没有所谓的仇怨,只是单纯拿扶摇宗当诱饵,好给他们后续的谋划铺路而已,我拿出的那枚骨牌是现任妖王玄冥烨的,在妖族属于代表妖王的绝对标志,正常来说,只要现出这枚骨牌,他应该听我号令的。” “……没想到他不按常理出牌,是吧?”师挽棠接了一句,眼神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你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尽?还有,你……为什么能拿到妖王的标志之物?” 夏竹青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师挽棠看出他浑身上下不加掩饰的“隐情”二字,无语地摇摇头,“等着吧,你师兄来了,你一个字都瞒不住,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沿途留点记号,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找你,走了,再见。” 夏竹青倏忽抬起头来,见他飞身要走,连忙唤住,“等等,鬼王殿下,你是不是要去追鬼行客?” 师挽棠脚都已经踩上岩石,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了,一回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夏竹青捡了根干枝,迅速地在地上划了几条横线,“我来蹲点之前,对他以往的逃跑路线做了比较全面的分析,从扶摇宗出发,他拢共走过这三条路线,现在所在的这片山谷是其中第二条,我对着已知的三条路线做了预判延长,得出来两个交点,应该是他比较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一个在北面石岩林,那里岩石众多山洞众多,极易藏人,而且岩石有特殊的隔绝气味的作用,不易发现;另一个要再远一些,在翼往森林的边缘,那里靠近翼往森林,飞鸟走兽不敢靠近,除了妖族之外,没人可以轻易进去,同样带着天然的防护层。殿下,妖族狡猾,他发现你在追踪,很有可能会带你兜圈子或者对你设伏,你一定要小心,如果实在跟丢了,可以去我推测的这两个地方看看,窝点一般不止一个妖族,就算发现了也千万不要靠近,等援军……” “你怎么比你师兄还啰嗦?”师挽棠听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忍无可忍地打断。 “行了,我知道了,走了。” 他一跃而起,足尖点上岩壁,远远还能听见夏竹青在后头喊:“殿下,小心啊——” 第62章 混账 沈晏天天耳提面命让他谨慎点, 也不见他有多谨慎,夏竹青这号丧似的嘱托,他转头就忘到脑后了。 如花追踪动静极大, 双翅全然展开,有三尺余长, 尾拖流光, 在黑暗中显眼极了,就像个甩也甩不掉的挂件,死死缀在鬼行客身后,关键是打也打不过它, 如花虽未成年, 但朱雀神脉的灵性已经初步显现, 灵力磅礴, 火光不休, 不知道是今天的鬼行客格外弱还是怎样, 他试探着与如花对打两三招, 竟然一点上风都没占得。 他抱紧人质,脚踩寒剑,一倏然跑出几百米远。 师挽棠盯着天际的华光, 轻轻松松地跟在后面。 既然已经打过照面, 那鬼行客定然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带着人质回老巢, 将位置暴露给他们, 他显然也猜出师挽棠原本的意图, 从方才就已经偏离的原定的路线,带他们在山谷中兜圈子。没办法放长线钓大鱼,师挽棠就只好正面硬攻,至少要把他怀中的这个截下来。 他几个跳跃, 抄了近路,鬼魅一般闪现在鬼行客面前。 鬼行客身形一僵,刹住步子,第一反应仍旧是将怀里的人放到身后,而后才横出长剑,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师挽棠下意识朝他身后瞥了一眼,结果鬼行客警铃大作,竟然大惊小怪地挪动了位置以期挡住他的视线。 “……”师挽棠无言,即便眼下气氛严肃,他也忍不住想吐槽:“朋友,你对人质的态度未免太小心了吧?我就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她是你的心上人不成?” 这话一出口,对方看他的眼神更加警惕了,不待他说完,便直来直去地提着剑戳上来,剑锋寒芒凛凛,招式锐利,师挽棠不敢小觑,连忙幻化出长刀抵挡。 他的优势是源源不绝且比寻常人深厚百倍的灵力,对敌的招式随着敌人的优势而变化,普通灵器无法承受这样多变的攻击,所以他从来是现打现凝。长刀与寒剑各不相让地对了十来招,师挽棠觉得不对。 传言里,鬼行客是与扶摇长老对打而不落下风的人,如果夏竹青所言非虚,鬼行客实际是妖族的长老,那他的实力只会强不会弱,眼前这人实力不差,但要与那深不可测的鬼行客划上等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除却轻功卓绝,剑招凌厉,眼前这黑衣人,修为根本不足以抵挡他全力一招——比沈晏还弱。 沈晏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他心中与弱划上了等号。师挽棠眯起眼睛盯着黑衣人看了片刻,缓缓道:“你不是‘鬼行客’?” 此言半猜半蒙,若要问他从何看得,那肯定是答不出来的,鬼王大人也就是顺嘴一诈,就跟先前他顺嘴一问夏竹青一样,不料黑衣人听了,执剑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是个瞎子都能看出他瞬间的惊慌失措,而且他并没有辩解的打算,只是深深地看了师挽棠一眼,转身抱起地上的姑娘,一溜烟又跑了,就差没把默认二字打在额头上。 师挽棠:“……” 今天这运道怎么回事?一句话就诈出来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感觉自己就要成为沈晏那样老谋深算的人,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中,然后千然后秋万代一统江湖,带着鬼王殿走上巅峰……直到如花从半空落在他肩头,啄啄他胸口的衣襟,提醒他,人已经跑出很远了。 流光再度划过天际,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掠过。 这次黑衣人走的不再是原先的峡谷森林,他似乎在有目的性地朝一个方向移动,那个地方显然在人群密集之处,师挽棠没跟多久,途经的房屋越来越密集。 他一招手,如花乖觉地落下,敛下一身金光闪闪的光华,缩进他衣裳里当鹌鹑。冒充鬼行客的黑衣人真实目的是什么尚未清楚,师挽棠索性敛了气息,装作已经放弃的样子悠悠然吊在他身后,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黑衣人虽然实力不行,但十分谨慎,此时月上柳梢,主街上人来人往,不知在欢庆什么节日,他游鱼一般穿梭在人群中,不用轻功不用灵力,途中还换过两次外衫,不过他显然没有什么反追踪的经验,忘了自己身上背着那么个大活人,换什么装扮都没用,全凭臆测自以为巧妙地躲避,师挽棠跟随他一路,周围人群又渐渐稀疏,大约是到了镇子边缘,到一间栽满了天竺葵小庭院前,他终于停下,先是非常心虚地做贼似的左右环顾,见周遭无人,飞快地开门进入,过了片刻,师挽棠正要从阴暗处出现,这鸡贼东西又猛然开门探出个脑袋,打了个回马枪。 师挽棠:“……” 他默默将自己伸了一半的脚尖缩回来,等黑衣人确认左右无人,长舒口气,终于放心地阖上院门。他才从角落现出身形,简要将这间小院及周围的环境扫量了一遍。 走之前跟沈晏承诺得好好的,打探清楚,即刻回头,这会儿见黑衣人菜鸡至此,果断将那些话抛到了三千里以外,悄无声息地绕着院子走了两圈,猛然跃上屋顶,就着绵柔的月色,掀开屋顶的一块瓦片。 黑衣人毫无所觉,也可能是他此时被其他事情吸引心神,并未十分警惕,师挽棠为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轻手轻脚地坐下,托腮往下看去,屋内亮起一豆油灯,黑衣人总算将那身裹身的黑袍脱下,露出来的身形年轻俊秀,回头时面容白皙,轮廓分明,只是看人看物时目光总是直勾勾的,带着些莫名的呆子气,师挽棠在心里轻轻地“啧”了一声,心道:这也不像坏人啊。 呆子解下自己的衣袍,又转而去解床上那位姑娘的衣袍,师挽棠心中咯噔一声,正以为自己要被打脸时,那呆子解下姑娘的外袍挂上木施,将她端正地摆放好,又老老实实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师挽棠长舒了口气。 “谁?!” 就这么一时的大意,屋内的人瞬间察觉,呆子抬头一望,方才愣愣的眼睛像他的剑那样寒光凛凛地亮了起来,他抿着嘴唇,下颌线倏然变得凌厉。 师挽棠不打算躲,他飘然从屋顶落下,落在月霜满地的庭院中,随手唤出最常用的长鞭,却不急着打,而是对匆匆提剑冲出来的人摆出闲话家常的架势:“容我多嘴一句,阁下假扮‘鬼行客’掳人家姑娘,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跟她有仇?” 假鬼行客眼神如刀般刺向他,一般有这种眼神的人,灵力都趋于锋芒无双,更适合刀剑等锐不可挡的武器,他的剑使得很好,人又十分年轻,师挽棠将他上下一扫量,心里便有了数,“你的剑气很正,不像邪门歪派教养出来的,应该是哪个仙修宗门的弟子吧?年纪小小,胆子倒是挺大,敢冒充‘鬼行客’这种风口浪尖的人,也不怕被被他的仇家追杀啊?诶,你干这事你门中长辈知道么?” 假鬼行客方才面对夏竹青时,话少极了,师挽棠以为是故意不让人听出音色,现在才明白,他确实是个木头墩子,被戳中痛处,只管气势汹汹,面红耳赤,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还恼羞成怒扬剑扫了过来。师挽棠先前试过他实力,所以此刻也不急着对打,而是轻飘飘躲过,隔着半开的窗户往屋内扫了一眼,寻思着这傻子不懂事,自己好歹得将人姑娘家还回去,不然事情闹大可就不好玩了。 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是一片好心,这呆子一身正气,不像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人,此番行事也自有苦衷。他怀着对后辈的一腔爱护之心想帮忙处理下,奈何人家不领情,他眼睛一扫屋里的人,那剑就蹭蹭蹭劈过来,地上的灰都浮起一层,像只被人抢了食物的狮子,师挽棠赶忙朝他比了个停战的手势:“诶诶诶,等下,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是你偷人家姑娘,怎么搞得我像是那个恶人?喜欢人家大大方方去提亲不就好了?闹这些幺蛾子做什么?不怕人家长辈追杀你啊!” 呆子依旧不答,只是面上忽然有些怨怼之色,剑招也渐渐杂乱无章,像是某种纯粹的发泄,师挽棠没办法,袖袍一挥,鞭子似灵蛇一般窜出去,三两下就将对方绑了个严实。 “行了,这下可以好好说话了。”他满意的拍拍手,左右看了看,从角落拉来一把破旧的矮凳,舒服坐下,手在乾坤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小把瓜子儿,“说吧,将你们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说与我听听!” 呆子:“……” 他果然不负呆子之名,奋力挣扎两下,见挣不动,将脸一撇,做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姿态。 师挽棠‘咔嚓’咬开一枚瓜子,“不说啊?” 呆子别着脑袋,侧脸看起来相当大义凛然。 “行吧,那我把那姑娘带走了,她是扶摇宗的吧?我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回去……” “等等!” 师挽棠于是又慢悠悠坐下,朝他一摊手,“请吧。” 师挽棠听浪漫爱情故事之时,沈晏正知会了扶摇宗,匆忙往这边赶。 他速度更快,直接御剑而行,师挽棠的记号是追踪时顺手留下的,都藏在隐秘的旮旯窝里,在密集的森林中根本无迹可寻,索性沈晏脑子好使,将如花的那只心上鹰小白捉来,让它循着同类的气味带路。 一行人速度很快,扶摇宗丢了最宝贝的关门弟子,脚底生风快得要擦出火光,出发前他们与沈晏交换了信息,只道这次‘鬼行客’不知为何一改之前大摇大摆的作风,行为非常低调,竟然没惊动扶摇宗的任何一处防护,导致他们连人丢了都没第一时间发现,直到沈晏通知才恍然反应,后知后觉地排查弟子情况,然后发现,这次丢的人更了不得,是他们老宗主最宝贝的关门弟子,纤纤,老宗主当时听说,就要气晕过去,十来位长老只好连夜杀出山门,大张旗鼓地捞人去了。 沈晏原先不察,这会儿回过神来,细细品味,颇觉不对。 按理说,无论那鬼行客如何神通广大,即便他法力通天,能一拳打飞十个长老,在丝毫不惊动门派中人的情况下掳走人家的弟子,这样的可能性也十分微小——修仙界如今门派,防护各有各的特色,无法一概而论,如此便没有通用的模板。‘鬼行客’出世不超过半月,即便已经在扶摇宗来回了好几趟,也断不可能完全熟悉人家设伏的特点,更何况扶摇宗出了这样的事,本身已经戒严到最高级了,防护次次都在变化,以往‘鬼行客’闯入一次,即便能打伤人家长老,那些结界阵法也同样被触动了个遍,显然他并不是一个精通破局的人。 这次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与以往实在差距太大了,难道‘鬼行客’,实际上有两人? 沈晏心里想着事,速度却仍旧风驰电掣,临时抓来顶工的白尾鹰最终晃晃悠悠在一处庭院附近落下,待得沈晏点头,它即刻转身,展翅就跑——它感受到了那股无比熟悉令人惊恐的味道,就在附近。 师挽棠怀中的如花忽然跳跃两下,将要探出头来,他听故事听得正入神,有些烦躁,“干什么呢,待着待着,别吵我……” 话未落音,庭院的小栅栏“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沈晏?” 来人看了看院中的情形,稍稍一愣,“师挽棠,你多大的人了,怎么欺负后辈呢?” 细心如沈晏,一时也未能将这个被五花大绑、脸上全是可怜兮兮的愤恨之意、眼眶还有些红的年轻人与鬼行客联系起来。 大约师挽棠确实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呆子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堂堂五尺男儿竟要落下泪来,他手被绑着,也没法拭,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继续诉苦,看起来好不造孽。有人进来,他下意识别过脸去,试图用肩头擦掉脸上的痕迹,待师挽棠那声下意识的“沈晏”一出口,他脊背一僵,泪不擦了,鼻涕不拭了,霍然站起身来,“你就是沈晏?!” “……啊?”答他的却是师挽棠,鬼王大人给他的一惊一乍吓一跳,“不是你干嘛,沈晏跟你又没仇,你凶他干嘛?坐下坐下。” 呆子不肯坐,眼神狠厉地瞪着沈晏,后者一脸莫名其妙,师挽棠见喊他不动,“啧”了一声,自己端着瓜子挡在沈晏面前,“嘛呢嘛呢,有家室了啊,别随便乱看,你这眼神跟沈晏抢了你心上人似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 半颗瓜子卡在嘴边,他缓缓回头看沈晏,话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不会你说的那个,抢你心上人还不珍惜,连面都不肯出的混账就是他吧?” 呆子不必说话,他敌视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师挽棠回头确认了一遍,又扭过头来看沈晏。 ……然后他微微眯起眼前,意味深长地后退了两步,与呆子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沈晏:“???” 第63章 相知 沈晏完全不懂这二人如出一辙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他嘴唇翕合, 欲言又止许久,才寻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切入点,“……师挽棠, 你不是追鬼行客去了吗?” “就他啊,”师挽棠指指旁边的呆子, “他假扮的, 今天鬼行客根本没出动,他想跟自己心上人双宿双飞,不得已想出了这么个损招,哦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呆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晏, 仿佛这样对方就能掉两块肉, “叶寻峰。” “叶寻峰?”沈晏微微一愣, 似乎想起些什么来, “剑峰门的那个叶寻峰?之前要拜山扶摇宗的那个?你心上人哪位?” 师挽棠:“你自己惹下的风流债, 连人家名字都忘了?”他用力咬开一枚瓜子, “咔嚓”一声,响动清脆,仿佛咬开的是沈晏的头盖骨, “你好渣哟。” 沈晏:“……” 他这时瞥了眼始终“怒视”自己的叶寻峰, 目光在他十分年轻的面容上微微一凝, 不着痕迹地扫量一圈, “……你当真是叶寻峰?” 叶寻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师挽棠扭头瞅瞅他, 问沈晏:“怎么?他不会骗我吧?” 沈晏道:“应该没有,但他骗了除你之外的很多人。” “……”师挽棠又慢吞吞地挪开叶寻峰身旁,用犹疑的眼神看着他,“怎么回事小老弟?” 沈晏走近, 拨了拨他后脑的墨发,一个时辰不见,好不容易被马车中暖炉捂热的身躯又带着些微凉意,手指蹭去,细腻温凉,他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拨开发丝,揉捏着后颈那块如玉的肌肤。 “剑峰门拜山的时候,我听过你的大名,传言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剑奇才,也是剑峰门敢求亲扶摇宗的所有底气,一直十分好奇,今日一见,确实气度非凡,只是……年龄是不是小了些?” 话是对叶寻峰说的,师挽棠没了解过这其中的细节,不明白这年龄有何不对,年轻小伙,看着挺精神的啊? 他不解其意,看向沈晏,沈晏见他望来,未语先笑,手指又不安分地蹭了蹭柔软的脸颊,“传闻里,叶寻峰是个比扶摇宗纤纤大了近十岁、憨厚木讷的男子。” 如此一说,师挽棠便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抓开沈晏的手,将叶寻峰从上到下重新审视一遍,问沈晏:“纤纤今年多大?” 沈晏答:“与我同岁,二十有五。” 师挽棠:“……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三十五岁的老男人。” 沈晏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附和:“十五还差不多。” 这次师挽棠与沈晏站在了统一战线,抱着胳膊,冷飕飕地看向叶寻峰:“满嘴谎言的小鬼,还不从实招来?!” 木门令人牙酸地叫了一声,忽的从里打开来,一身青衣缥缈,面容平静的姑娘站在门口。 “他只说过这一个谎,鬼王殿下慎言。” 灯火安静地跳动着,几人拉长的剪影投在墙上,茶水冒着袅袅热气。神墟之行近在眼前,纤纤与那时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依旧言简意赅,礼节周到,眉眼生的沉稳不失亲和,斟茶时手腕稳当,叶寻峰好几次想接过她手中的茶壶,都被她一个冷淡的眼神吓回去了。 沈晏抿了口热腾腾的茶,定下心神。 “你的心上人……就是纤纤?” 叶寻峰瞧都不瞧他一眼,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青衣柔婉的姑娘,师挽棠悄悄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恐怕是了,他刚才跟我说,那姑娘是大门派的弟子,资质绝艳,极得宗门看重,而且我是亲眼看着他把人掳到这里的,没差了。” 沈晏觉得现下的气氛属实微妙,鬼王大人平日里一杌子都能坐出狂霸酷炫拽气质的人,都感觉有些尴尬。于情于理,庚帖和信物都未归还,纤纤怎么说都是沈晏名义上的未婚妻,他该生个气的,但眼前这二人氛围古怪,不似无情,但说有情,又好像隔了些什么,微妙得他一时都不好使性子,只跟沈晏紧紧挨在一块儿,减少存在感。 他在桌子底下抠着沈晏的手掌心,腮帮子憋得有些鼓。 “剑峰门当时拜山,确实提出过求娶扶摇宗弟子纤纤的无礼要求,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逼迫,老宗主甚至不远万里与昆仑宫通气,商议许久,才将我推出去,解救纤纤“一时之危”,倘若早知你二人两情相悦,我便不趟这趟浑水,还害我家那位误会许久。” 沈晏淡声道,纤纤原先没什么情绪,直至听那最后一句,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抱歉,师父擅作主张,连累摇舟师兄了。”她顿了顿,似乎想问“我家那位”指的究竟是哪位?昆仑宫沈摇舟清心寡欲当了二十多年的和尚,一朝心动,直接就石破天惊地确认关系,搁谁谁不好奇?不过纤纤毕竟是纤纤,自然不会让这些逾矩的话出口。 她嘴唇微微一抿,将四盏茶续满,搁下茶壶,自己悠然地小啜一口,才否认般解释道:“那是一个意外,叶师弟年纪小,心思莽撞,担忧师父不松口才出此下策,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其他,师兄若觉得不妥,这次回去,我们便将婚约解了罢,本来也是权宜之计。” “叶师弟”不知从她这话中听出了些什么其他的意味,苦哈哈地垂下脑袋,说他木讷,还真不冤枉,嘴不讨巧,神情只有凌厉和呆滞两种,不过他年轻,眼睛明亮,含着水似的,木讷之余,又有几分惹人怜爱的呆萌。 师挽棠越看他越稚嫩,实在不知道“三十五岁”这个说法是如何传出去的,那些仙修们都不长眼吗? 沈晏看出他的疑问,伸手将他鼓起的腮帮子戳了,低声道:“修仙界年龄不是一眼能看出的,你忘了?许多修为不俗的人,可以将身躯维持在某个时间段,灵力不熄,容颜不老。” 师挽棠也悄悄凑他耳边:“但这也太离谱了吧?!我要是老宗主,我更不会把弟子嫁他了,这样徒有其表在意外貌的男人,一看就不踏实。” 沈晏笑了下,没吭声。 他问纤纤:“你是不是该先将来龙去脉,详细地与我们解释一下?” 扶摇宗处于森林腹地,剑峰门坐落在森林以南,是同一片区域的两个门派,算得上比邻而居。 剑峰门人如宗门名,都是一根筋得如剑一般的人,整个门派说好听点是固执,说难听点就是木楞,与扶摇宗同处一地多年,从来没想过与人家打好关系,两宗门隔不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却多年都没有往来。直至近年,拜山热潮席卷修仙界,剑峰门忽然登门造访,啥也不说,提剑便是干。 前几年自是落败,扶摇宗虽说不是主流战力,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符咒一术,用好了可攻可守,足以对敌。剑峰门年年战败,年年继续,锲而不舍的精神令老宗主十分怀疑是想取而代之,这些木头愣子也不知道解释两句,如此一来,两方的关系不仅没有因为交流变得紧密,反而降至冰点。 这一切,都只是源于叶寻峰的一句“喜欢”。 叶寻峰与纤纤,同为年轻一辈个中翘楚。豊州地大物博,灵物遍地,也常有妖兽出没,滋扰村庄,村民们苦不堪言,便常常求助于坐镇此地的仙门。扶摇宗与剑峰门离得近,经常一道收到委托信,为有个照应,派遣的弟子们常一同行动,叶寻峰与纤纤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同行过几次。 叶寻峰是老木头们教养出来的小木头,外人在的时候,不仅木,且冷,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死人脸,眼神中折射出的都是冰雪,纤纤却是彬彬有礼、细心待人的,天冷嘱他多穿衣,危险让他往后退,晨起熬粥,傍晚煮茶,那些在她看来是平常的举动,总是能让小木头怔愣很久,照料着照料着,小木头便被她那秋水般的目光照化了。 小木头是个老实孩子,一般不说谎,长辈们问他为何总愿与纤纤同行时,他很真诚地说:“我有些喜欢她。” “……” 一个惊雷石破天惊地劈下来,长辈们外焦里嫩,但很快他们便做好了决定,为了让小木头如愿娶到喜欢的姑娘,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对方觉得剑峰门十分可靠,可靠的一大因素是什么?自然是实力。老木头们商议许久,得出最“恰当”的展现方式——拜山拜到他们心悦诚服。 沈晏:“……” 考虑到叶寻峰与纤纤之间十岁的年龄差,剑峰门的长老在求亲时,特意将“小十岁”说成了“长十岁”,他们认为这样会让女方家属觉得小木头稳当牢靠,叶寻峰“愚钝老成”的传闻,便是从自家人嘴里开始的。 师挽棠:“……” 呵呵——两人对视一眼,表情如出一辙。沈晏率先控制住抽搐的嘴角,出声道:“那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话是对两人问的,实则核心在纤纤身上,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全凭她一句话。沈晏深谙人性,自然能看出纤纤对此事一直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可若说她毫无情愫,她又始终待小木头有几分纵容在里面。今夜叶寻峰假扮‘鬼行客’将她从扶摇宗掳走,她虽事先不知情,却不全然是意外,叶寻峰能如此熟悉扶摇宗的各处防护,定然是从内部人那里拿来了极为详尽的布防图,这个内部人是谁,根本无需多问。叶寻峰是个一腔真心滚烫烫捧出来的傻子,纤纤同样对这傻子付诸了最大的信任。 这种微妙态度,沈晏总结一下,就是:有些心动,但不够相爱,在现代来说,就是想处对象,但不是结婚的最好人选。 某种程度上来说,纤纤跟这个世界里多数纤细敏感的女修不同,她是一个理智至上的人,会非常深思熟虑地思考她与叶寻峰是否合适。 当然,小木头就不懂这些,他坐得硬邦邦的,嘴角僵硬地下垂着,看起来分外委屈,他舍不得吼纤纤,便将气都撒在沈晏身上,“还敢问?!你拿剑,出去,我们打过!” 沈晏被他猝不及防吼了一耳朵,神情有些懵,“……不了,这位壮士。” 叶寻峰更生气了,“与纤纤定亲的人是你!上次剑峰门去昆仑宫拜山,缘何不露面?!是否胆小?不敢与我堂堂正正打一架?你是怕我太厉害,将纤纤抢走吗?!” 师挽棠坐在沈晏边上,被他唾沫星子淹了一脸,顿时便不悦了,“呆子,你听不懂人话是吧?你亲爱的纤纤都承认与沈晏定亲是权宜之计,你叫嚣个甚?若不是你们年年打上扶摇宗,今年非要人家输了就将亲爱的关门弟子嫁与你,老宗主至于跑来昆仑宫找外援吗?!纤纤不喜欢沈晏,沈晏更不喜欢纤纤,这层意思很难理解吗?!” “……”叶寻峰只是有些木,还没到呆的程度,自然是理解了的,只是他心中怨怼的紧,需要一个突破口,沈晏好死不死撞枪口上,便对人家劈头盖脸发泄了一通怒火。 “那你们来豊州做什么?外面早都传开了,沈晏来此便是要履行婚约的,老宗主都开始置办嫁妆了。” 这一嚷嚷,又是一脸口水,沈晏动作慢了一拍,没能躲过,只好叹息一声,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擦拭面部。他是心平气和,师挽棠见他擦得脸颊通红,心中却不虞得快炸了,“外人传你就信?传闻还说你三十有五呢你怎么不信?这白痴脑瓜中装的究竟是些什么?喜欢人家不上门提亲正面竞争,反而干将人迷晕带走这样阴损的勾当!你是变态吗?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纤纤的意思,她愿意随你远走高飞吗?!” 两人越争气越大,半点没有前后辈礼让谦逊的姿态,叶寻峰猛然上前一步,冲他吼道:“我没有要带她远走高飞,我就是想见见她!” “见一个人那么多种方式你怎么就选了最智障的一个?清醒一点吧小破孩,就是因为你处处不如沈晏,老宗主才非要将纤纤嫁给他,若你稍微出息一些,人家怎会舍近求远?!” 两人的目光瞬时犀利,空气中仿佛有火花炸开。纤纤与沈晏同时唤了一声:“叶师弟/师挽棠。” 叶寻峰立刻就站直了,回头瞧她一眼,见她目不斜视,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蔫头耷脑地后退两步,紧挨着他坐下。 师挽棠心中快意,叫嚣道:“你再说啊?本座今日就要教你……” “师挽棠。” “沈晏你别吵,我教训后辈呢,小朋友真是不打不成器……” “棠棠。” “……” 师挽棠诡异地回头,瞧着他。 沈晏这时擦净脸颊,将手帕往边上一放,眸光温柔地抬眼看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拉住他的手,揉了揉,“棠棠,坐下吧。” ……尾音软软地上挑,像在哄人,又有点像在撒娇,师挽棠回头一望,发现他眼神还格外甜腻,浑身都僵硬了,口中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能木着脸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好的晏晏,我知道了晏晏。” 第64章 故人 叶寻峰震惊地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面上的神情像是三观被震碎一样寸寸龟裂。 纤纤也是错愕,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沈晏异常温柔的神情,若有所思, 嘴唇微张,正要说些什么, 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动静。 沈晏道:“是扶摇宗的长老们, 我先前通知了他们,比我慢了半步赶到。”叶寻峰蹭一下站起身来,茫然且无措地愣在原地,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沈晏抬眼一扫纤纤, 意味深长道:“你就别动了, 纤纤师妹去说吧, 得与长老们将事情经过圆清楚了才行。” 纤纤搁下茶杯, 朝他微微一颔首, 转身便出了门。 屋外嘈杂喧闹, 人声像一锅注入冷水的热油,霎时沸腾起来,紧闭的门将门外门内分割成两个世界, 屋内只剩他们三个, 寂静极了。 师挽棠木木地坐着, 像是被哄回来了、但状态还停留在战斗意识的小兽, 气愤之余对自己还有点恨铁不成钢。沈晏瞧他一眼, 面不改色地从兜里掏出包糖炒栗子,来时他顺手在街上买的,还冒着热气,师挽棠将头一别, 也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沈晏松开他的手掌,自己剥了一颗,递到唇边,“张嘴。” 师挽棠猛地回过头来,怒瞪他一眼,然后……张开了嘴。 糖炒栗子软糯清香,有些烫嘴,师挽棠鼓着腮帮子嚼了,气哼哼地把他的手捞回来,揣进怀里。 叶寻峰:“……” 小木头的三观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师挽棠一眼瞥见他微妙的眼神,怒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啊?!” 师挽棠约莫是随口一吼,小木头倒是有些信了,犹疑着在他俩十指相扣的的手掌上流连,“……你们中原的修士,都是这么相处的?” 师挽棠嚼糖炒栗子的动作滞了一下,觑他一眼。 旋即他迎着沈晏茫然的目光,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嚣张地看向叶寻峰,“错,我们中原的修士,连嘴都可以亲,怎样?” 叶寻峰:“……” 小木头的表情已经不是惊诧,是惊恐了。 他带着一脸的质疑猛然站起身来,慌张间将茶盏碰到,碧绿的茶水淌了一桌,他急急忙忙寻块软布,简单粗暴地擦了,然后连连后退几步,像避瘟神似的,“我我我……我出去看看,你们自便。” 师挽棠看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这才出了一口恶气,得意地剥开一颗滚烫的栗子,扔进嘴里,“嘁,傻子……” “你这样吓他,万一这呆子当真了怎么办?”沈晏欺身上前,轻而易举地环住他的腰,将他抱进怀里,此时无外人,两人也无需顾忌那么多,师挽棠反手给他递去半颗自己咬过的栗子,顺嘴亲了一下,“他那脑子,还需要我来带歪?本来就没往正地方长,不然怎么能干出这种白痴智障事?” 沈晏低头看他剥栗子,笑意浅浅。 “还有,沈晏,你越学越坏了啊,以后不许在人前喊我这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对本座威严的形象很有损的,再喊一次,我也往你脸上喷口水。” 沈晏准确无误地抓到他话中的重点,“那不在人前就能喊了?什么时候呢?床上?” “……操。”师挽棠动作一顿,嘴里的栗子忽然就不香了,他垂着眼睫冷漠地看向沈晏,“疼着呢,滚。” 沈晏本来也只是嘴上占占便宜,他揉着师挽棠的腰肢,笑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不疼嘛。” 他声音一软,师挽棠心上就一软,嘴唇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翘,半晌,舔去唇边的碎屑,他勾勾沈晏的下巴,垂眸睨他,“你求我啊。” “……”沈晏也正色起来,“求你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睡一块儿吗?” 师挽棠沉吟,作思考状,沈晏见他如此,竟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良久,鬼王大人在他期冀的目光中微微一笑,“不。” 沈晏:“……” 人啊,就是有劣根性,别人越是渴求,越是将自己捧到高高在上的姿态,就越不愿意轻易低头,沈晏看着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气得用力掐了下他腰间软肉,“行啊,今晚就给你下/药,看你松不松口……” 忽在这时,外边人声骤然喧哗。 一抹青色的亮光,倏然冲上天际,在漆黑的天幕间炸开一片绚丽的光华,沈晏神情一凝,还未开口,纤纤匆匆推门冲将进来,“摇舟师兄,出事了,真正的‘鬼行客’去了宗门,我们——” 她话音一窒,见两人姿势亲密,本能反手一合,将跟在她身后的诸多长老一股脑关在了外头。 叶寻峰离她最近,在她关门的刹那反应迅速,弯腰钻了进来,正面撞上这般情景,他脸颊倏然涨红,果断转身,面对墙壁。 “……‘鬼行客’去了宗门,门内十多位长老被调出,接应不暇,宗门发了紧急求救信号,要我们即刻赶回,请恕纤纤……接待不周。”良久,反应最快的还是纤纤,她用力眨了眨眼,像是把刚才入眼的那些私事都眨出脑外,四平八稳,语调冷静地向沈晏陈述原委。 师挽棠微微皱起眉,沈晏拍拍他的腰,示意他起身,自己也跟着站起来,问:“‘鬼行客’去了扶摇?何时的事?现在到哪里了?” 纤纤道:“不知,传讯应当还在路上,我们暂时不知道确切情况,只能先往回赶,师兄可要与我们回扶摇?虽说情况混乱,但到底师兄远来是客,我们该尽地主之谊的。” 沈晏朝她竖起手掌,面色冷凝地摇摇头,“这些推后再说,按‘鬼行客’的速度,等你们赶回扶摇,他应该已经不见踪影了,赶回去也是扑空。” 这时,被关在门外的长老们推开门涌进来,听闻此言,立刻道:“摇舟小侄的意思是,不回,直接去追?可我们没头没脑,只怕追也是扑空啊。” 沈晏凝眉思索,师挽棠却忽然想起些什么,扯过他在耳边低语两句,沈晏一挑眉,略显惊诧,“竹青?” 长老等他话停,再度急切追问:“摇舟小侄,你倒是说句话。” 沈晏微一沉吟,指挥道:“这样,分批行动,纤纤寻峰与长老回扶摇宗,另分派出四名长老予我,随挽棠去一趟石岩林——我师弟预测出了藏人的两个地点,一个在北面石岩林,另一个在翼往森林边缘,不一定准确,但有八成的可能性,若预测属实,现在赶去,有很大几率拦下‘鬼行客’,望诸位长老信我一回,即刻出发,莫要耽误。” 长老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师挽棠却拽住他的手,猛然问:“那你呢?” 沈晏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迟疑,“……我……沿他以往走过的路反向搜寻。” 众人纷纷点头,没有异议,师挽棠却古怪地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纤纤与长老们退出屋内,商议细则,师挽棠便揪着沈晏的手腕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沈晏心中微叹,顺势摩挲着他的手掌,“看我做什么?我真的只是搜寻一下,碰碰运气,没什么危险的。” 师挽棠挑起眉,“是吗?真的只是搜寻一下,不是要去翼往森林?” 沈晏:“……” 他一沉默,师挽棠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压低声音愤怒道:“你到底要干嘛?那边如此危险,你小师弟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呀,不行,要么你跟我换一个,要么你就跟我一块儿去石岩林。” 沈晏无奈,夏竹青是主角,而且是后期智商情商开挂的主角,既然能将推测拿出来说,那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即便他自己不确定,剧情的走向也定然是沿着他的推测走,石岩林和翼往森林中,肯定有一个,如果‘鬼行客’是妖族,那大概率最后的答案在翼往森林了。 他道:“我只是去探探虚实,翼往森林是人族与妖族的交界,即便今天所有长老再加上你,也不可能成功在那里将被抓的弟子救回来,反而人数众多,更会打草惊蛇,妖族为何隐藏身份?为的不就是钓我们这些修士上钩?就让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敌在明我们在暗,之后才有一举制胜的可能。” “听不懂!”师挽棠朝他低声道,咬着下槽牙憋屈地注视他半天,最终从怀中掏出如花,愤怒地塞他怀里,“你真是我上辈子造的孽!带上如花,听好了,你要是在那里伤了一根毫毛,我就将翼往森林闹得天翻地覆,让你的计划胎死腹中,认真的,听到没?!” 沈晏眉眼一弯,随后在他警告的眼神中倏然正色,超乖超乖地点头,“好的鬼王大人,明白了鬼王大人。” 师挽棠恶狠狠地踹他一脚,转身出门了。 一直到出发,他都没有再多看沈晏一眼,沈晏知道他生着气,也不凑上去讨嫌,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等纤纤和叶寻峰也走了,他阖上小院的门,从怀中掏出如花,大眼睛和小眼睛一对视,他忽然一笑,“走吧如花,我们的战场在那边。” 翼往森林,是豊州这片充满传奇的土地上,又一充满神秘色彩的地域。 虽名为人妖二族的分界线,但实际上这片森林的上方有特殊的磁场,人族根本难以入内,古往今来都是妖族聚集地,这其中的大多灵物宝藏,也归妖族所有,因为这块宝地,人妖两族打过不少次架,两方实力旗鼓相当,最后迫不得已才勉强将这片森林立为共有,可惜即便如此,人族也因为无法入内而无法狩猎宝藏,还是便宜人家,不少当年参与过人妖混战的门派至今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沈晏御剑,隐蔽地穿梭在丛林间。 没御多久,他便明显感觉速度越来越滞缓,仿佛有无形的阻力兜头笼罩下来,周围的空气变成了粘稠的沼泽,死死地缠绕着他。 他停下收剑,找了颗参天大树,足尖一点便跃了上去,将自己藏在茂密的枝叶间,只露出一双与黑暗一样沉寂深邃的眼眸。 怀中的如花有些不安分,他低语几句,将它拿出来搁在树梢,如花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歪着瞥他一眼,沈晏朝它比个噤声的手势,它立刻僵硬,哪里都不动了,杵在枝头当雕像。 沈晏小心地敛息等待。约莫两刻钟过去,周围忽然出现破风声。 看来小木头的功课做得还算到位,眼前真正的‘鬼行客’,同样一身黑衣,獠牙银面,只是不同的是,他身上没有那把寒光凌凌的剑。沈晏眯起眼睛,待看清他背后那个大黑袋子的形容,面色倏忽有些难看。 里面装的,显然是人,而且不止一个。 相较于叶寻峰温柔的环抱方式,这个‘鬼行客’就粗暴很多,那黑袋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看着不大,却同时有数十只手挣扎抓挠,竟有些类似于乾坤袋的储物空间,不过不同的是,这袋子应该是专用来储存活人的。 仅凭同时出现的手掌痕迹,便可以推断,袋中至少装了五人,一身黑衣的鬼行客简直就像个人贩子。沈晏想起师挽棠从夏竹青嘴中复述的“妖族谋划”,一时想不通——原先鬼行客抓人,都是一个一个抓,这肖似报复挑衅的行为将他们的真实目的掩饰得很好,可这次为什么忽然抓了如此多的人数?尽管不知道他们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但沈晏至少能猜出他们掳人背后的深意,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弟子本身有价值,便是冲着那些追寻而来的长老来的。在此之前,他们都按部就班,一点一点挖下陷阱,那这次,是什么让他们忽然加大力度?难道……是因为什么人突然出现,让他们迫不及待,不得不加快进度? 沈晏还没来得及深思这其中关联,背着大黑袋的人贩子忽然扭头,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树林之间,直勾勾地向沈晏的方向射来。如花立在他身边,差点给这一眼吓起一身毛,同类之间的感觉往往更加灵敏,这个人显然比如花强横许多,它僵硬地矗立着,若不是沈晏不允许,它现在就要飞出一里远。 沈晏悄悄伸出手,安抚地顺了顺它的羽毛,眼神沉沉地透过枝叶缝隙,向外望去。 明明带着面具,可鬼行客搁下黑袋,遥遥朝他望来时,他却栩栩如生地看到了面具下森然掀起的笑脸。那人像个神经病,歪着脑袋,咧出一口大白牙,欢快地朝他摆手。 沈晏握紧手中短剑。 气氛诡异莫测,剑拔弩张,双方没有面对面,可空气已经凝滞得要停止流动了。却在这时,鬼行客身后的森林中,忽然传出一身似有若无的叹息。 被鬼行客发现踪迹时他都没多大波澜,可这道仿佛自遥远天外来叹息出现时,沈晏却猛地绷紧了脊背,内衫中冷汗簌簌而下,浑身僵硬得如坠冰窟。 他瞬间想明白了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窦——忽然加大抓捕力度,要引出的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他沈晏。 如花察觉到他的异样,拿眼珠子觑他。 那道叹息缥缈地消散,再响起时,变成了一声清爽的男儿音,他对鬼行客道:“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回去吧。” 方才还阴气森森的鬼行客这会儿听话得不像话,尊敬地朝声音传来处一躬身,提起黑袋,后背忽然展开一双翅膀,几个扇动便消失在了丛林间。 要拦下的人质被带走了,可沈晏根本没有任何要追去的想法,他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地蹲在树上,像是要与这颗经年累月的古树融为一体,有风吹来,后背汗湿的衣衫透出一股凉意,总算将他出走的神魂唤回来了。 他满脸漠然,抿着唇,从树上跃下。 “多年不见,沈晏,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谨慎,”那道声音清朗灿烂,有些不辩年龄的爽朗,如花在树上怵了片刻,没从他身上感觉到什么危险的气息,扑腾扑腾地飞下来,落在沈晏肩头。 “不过你换了模样,我都有些认不出你,还是以前那样更好看,你觉得呢?哥哥?” 随着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落下,丛林中忽然响起簌簌声,仿佛有人踩着草叶一步一步走出来,终于,黑暗隐匿,有人负手走出,泼洒下的月光奢侈地照了他一身,照亮他半面栩栩如生的獠牙面具,和面具之下,明朗清爽的笑意。 “好久不见啊。” 作者有话要说:沈晏: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弟弟妹妹遍地跑…… 第65章 曾经 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很特殊, 明明笑容、言谈、举止,都再正常不过,甚至有些象牙塔中开朗的年轻大学生的意味, 可他偶尔的一个停顿,一个重音, 又好像含着无尽深意, 听起来阴森森的,就比如现在,他明明说的是“好久不见”,听起来却像是“你怎么还能活得那么好呢?” 如花发誓, 这是他跟在师挽棠身边以来, 见到沈晏最错愕、最茫然、最冷漠、最有杀意……最复杂的神情。 情绪裹杂得太多了, 反而成了面无表情, 沈晏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那人也不靠近, 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缓慢地用眼神刮过沈晏身上的每一寸,他的眼神像他这个人一样复杂,含着眷恋、欢喜、怨怼……和一些更深的东西。 如花扭着脑袋, 一会儿看看他, 一会儿看看沈晏, 兽类对杀气和危险十分敏感, 这两人身上情绪复杂极了, 除了杀气和危险,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没看两下,它的绿豆小眼便绕成了蚊香圈。 它恹恹地落回沈晏肩头。 “沈晏, ”率先开口的,却是那人,他看了半天,难得露出一个柔软而毫无杂质的笑容,沉沉的,像是被漫长的岁月洗礼过,带着苦涩的意味,“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你,沈晏心道。 他如此想着,却面不改色,口中唤道:“齐朗,你怎么在这?” “我猜你应该不是很想见到我。”齐朗没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旋即他眼睛一弯,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一排,衬着他有些苍白的颈部肌肤,像生了病的邻家男孩,有些单纯的孩子气,“可是沈晏,我想念你许久了,你不抱抱我吗?小时候我不高兴,你都会抱着哄我、给我买糖吃的。” 沈晏道:“你长大了,而且,你从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吃糖了。” 齐朗在雪白的月光下微微一笑,“是我不喜欢吃了么?明明是你把糖给别人了啊?反派的滋味如何?他那样的体质,应该能随你折腾的吧?有没有试过s/m?他是不是兴奋地放荡直叫?真叫人嫉妒啊……” “齐朗。”沈晏面容平和,语调清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状态,反而表示他比正常情绪起伏的时候更加生气,“闭嘴。” 简简单单的两声,平平淡淡地落下,齐朗显然是熟悉他的人之一,笑意更深了,“好吧,看来你很在意他,我不说了。不过多年未见,我真的好想你,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别出心裁的见面礼。” 他袖袍一挥,一抹巴掌大的华光自掌心升起,渐渐翻滚成一座碧绿的莲台,沈晏见那莲台,面色微沉。 “净心莲华,我猜,你不远万里从昆仑奔赴豊州,找的就是这个吧?”齐朗明朗地笑了下,邀功似的,“有了它,师挽棠那每月一次的劫难便能缓解,哥,我替你找到了,你高不高兴?” 按理说沈晏应该高兴,但他眼前这般情况,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齐朗显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如果他来得够早,甚至能监控到他穿书至今的所有行为,这人是个疯子,尤其在自己的事情上,有着病态般的占有欲,沈晏一想到之前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另一个人的视线中,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在翼往森林里?刚才那人跟你什么关系?齐朗,你是不是又胡闹了?”对付这样脑子有毛病的人,就得演戏,沈晏驾轻就熟地敛下所有的情绪,眉尖微蹙,像寻常兄长担忧弟弟一样,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齐朗看不出异样,或者说,他看出了异样,但并不在意,“现在可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下次见面,我再跟哥细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师挽棠要等急了。”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提及师挽棠。 沈晏掀着眼皮子,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却半点都不显,仍旧好哥哥似的斥责道:“随你,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一天到晚瞎胡闹,殷南跟我说你稳固了联结通道我还不信,你倒是胆子大,将殷南送进来也就算了,自己还栽进来,我们三个都不在外面,出了问题怎么办?” 齐朗笑了一声,微微歪头,气氛在沈晏的刻意调节下回到了家长里短的温馨上,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沈晏,笑容都真诚几分,“哥,你总是杞人忧天,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体,一个人呆在这边我怎么安心?” 沈晏朝他冷哼一声,作不虞状,齐朗便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他,獠牙面具似乎都变得柔软了,“好啦哥,下次,下次我见面我请你吃好吃的,别生气,回去吧,那些弟子在我这儿很安全的,我会找时间将他们送回去,保证一根毫毛都不少。” 他举起四根手指发誓,沈晏依旧斜眼睨他,半晌才无奈般微微叹口气,“真是个皮猴子,好了,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些,如果有什么危险,来扶摇宗找我。” 齐朗认真地点点头,转身的瞬间,沈晏满脸生动的情绪霎时被冰雪冻住,冷凝得能冒出冷气来。 齐朗一直目送着他走远。 他与沈晏不一样,他所有的亲昵和乖巧都是出自本心,他是真的喜欢沈晏,也是真的有病,不过那些疯狂又病态的心思,在得到对方的温柔以待之时,会暂时地被压制在心底,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很少的,他哥只有在受制于他的时候,才会戴着面具与他演这一场兄友弟恭的戏。 从沈晏搬离齐家,到他在这个世界历经十年,已经有太久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温柔了,他实在是太怀念了,即便知道是幻梦一场,也舍不得戳穿。 跟他的心满意足不同,沈晏连回去的脚步都是沉重的。他太明白齐朗这个时间这个态度意味着什么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家伙要做什么,他偏执地长到如今,心心念念的无外乎就三个,绝对的自由和权力,还有沈晏。 沈晏还记得第一次在齐家见到他时,五六岁的男孩子,一板一眼地吃着西餐,努力控制刀叉不碰撞出声音,好好一场午饭,吃得像历劫。 沈晏幼时,也是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礼仪学得周全,秉着初入家门,与其余成员打好关系的初衷,他一言不发地将盘中牛排切成小块,一块块叉进对面小孩的盘子里——然后他就被齐志铭罚了,那个头发一丝不苟的老头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他对孩子们的要求,是像机器人那样严谨,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错处,犯错了就会受到罚跪的处罚,他认为吃西餐是齐朗必须要做好的事情,而沈晏的插手,就是在挑衅他的权威。 六岁大的孩子,足足跪了一下午,沈晏一声都没吭,但如此一遭,显然让他明白了这个家庭的生存法则。这是个极其聪明且善于伪装的孩子,不用一周,他就完美地达到了齐志铭的机器人标准。 那时齐朗还以为,这个人要和他一样,变成木头傀儡了。 但并不是,旁人眼里,沈晏完美、标准、机械、言谈像书上照抄下来的、跟那个老头一样挑不出错处,毫无生气;可私底下,他会搬着板凳去厨房,做一道好吃的点心;从外面偷偷带回来一本活泼的小人书,藏在床头;每日清晨去花园折一支带着露珠的鲜花,放在窗台。 他活得像盏温暖的灯,齐朗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他才六岁,已经变成了老头精心雕刻瓷娃娃,连笑容都是准确无误的弧度,他感觉得到自己心里压着一座蓬勃的火山,每日都想喷涌而出,可是那座火山被老头用责骂和训斥冰封上了,冰封越厚,火涌动得越剧烈,仿佛总有一日要连天都烧灼。 沈晏很快注意到这个总是看着他的弟弟,时日久了,他会偷偷往弟弟掌心塞糖,在弟弟枯燥无味的书本上画可爱的小人头,很难想象,齐朗人生中第一次哭泣竟然是在他出现以后——书上的小人头被老头发现了,齐朗实在太怕小黑屋,太怕戒尺和罚跪,他惊慌地躲在沈晏的屋子里哭。 那次他没有被罚,因为沈晏替他抗下了所有责任,被打了整整五十手板。齐朗躲在门缝后看他沉默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个人真的很好很好,他是这个沉闷的家中,唯一鲜活、唯一明亮的色彩。 齐朗就这样着迷了。 他喜欢看哥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喜欢看哥努力地赢来奖品,然后随手丢给他;喜欢哥带着他偷溜出去吃蛋糕,然后告诉他生日快乐——他其实是没有生日的,他同沈晏一样,是老头收养的孩子,孤儿院将发现他的日子定为他的生日,老头又将收养他的日子定为他的生日,可齐朗喜欢跟沈晏一起过生日,他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他就这样变成了有三个生日的孩子。 直到沈晏长大,这人多聪明啊,轻易就看出齐朗不同寻常的情感。他不着痕迹地疏远他,不动声色地远离他,可他越是远离,齐朗越是想将他禁锢在身边。除此之外,他还尤其不喜欢哥身边出现其他的人……啊,动物也不行。 沈晏曾经养过一只猫,品种是波斯,软绵绵的,招人稀罕得紧,那时沈晏已经搬出齐家了,他在独居的公寓养了这样一只小猫,金屋藏娇似的,每天笑眯眯地将它抱在怀中,齐朗去过一次,见过他这样柔软的姿态。于是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将小猫带走了。 小猫的尸体被抛弃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沈晏发现它的时候,血液都已经凉了,再也不能喵呜喵呜地找他抱抱,齐朗躲在暗处,看他沉默许久,最终一语不发地拿来小铲,刨好坑将尸体埋下,又在那颗树下的长椅上枯坐好久,直到天黑,黄昏染了半边天,他才拍拍裤腿上的泥,拿上铲子回家。 从那以后,沈晏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动物,猫、狗、乌龟、甚至实验室的老鼠,他都没有带回家过。 而齐朗感觉得到,他对自己更防备了。 再后来,沈晏自己向公司申请,调去了很远很远的城市,他还是老头眼中的模范孩子,两人相隔数千米远,一年见不上几回,他也不知道,沈晏后来有没有再养一只猫咪。 这样生疏而戒备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沈晏失踪,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将自己送进了这个世界里,他高兴地以为自己又要与哥哥相依为命了,可是哥哥遇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得到了沈晏全身心的爱,和关注。 他叫师挽棠。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打算虐棠棠…… 这章略短小,下章补上 第66章 信任 四名长老与鬼王殿下一起蹲点石岩林, 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他们给沈晏传讯,顺势邀请二人前往扶摇宗小住。沈晏被齐朗的突然出现打得心烦意乱, 忧心安全问题,扶摇宗毕竟底蕴深厚, 即便被一个‘鬼行客’折腾得死去活来, 也比个人单独呆着安全许多,自然是满口答应。 师挽棠几人速度很快,回程的路上顺道还将小师弟夏竹青提溜了回去,沈晏却直至夜深才赶回来, 未上石阶, 隐约见到山门处有暖黄色的灯笼, 他顿住脚步, 凝神一看, 师挽棠将灯笼卡在石狮的口中, 自个儿抱臂倚着山门, 正不耐地等候着。大约等了许久,眉眼被笼罩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在半明不暗的烛火中氤氲着, 像归家那一碗蒸腾着热气的汤。这碗滚烫热汤斜着眼扫过来, 冷冷地嗤笑:“不容易, 总算回来了啊。” 旋即他站直身子, 就着昏暗的灯火, 将沈晏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确认自己不用“将翼往森林搅个天翻地覆”,他哼了一声, 丢下两个犹含怒气的大白眼,转身拾阶而上。 只要他一出现,沈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松懈下来。 就像眼下,那些因为齐朗出现,而猝不及防在脑海中翻涌的回忆,就这样突兀地偃旗息鼓,压抑和沉重跨越了时空将他包裹,又被师挽棠一盏灯轻飘飘地驱散,他像猛然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人,肩膀轻缓得将要落下泪来。沈晏冲上前去,伸出双臂用力地将师挽棠箍入怀里。 “棠棠……” 师挽棠后颈的汗毛瞬间被他喊立一片。 扪心自问,这个昵称无论对沈晏还是对他,都是过于甜腻的,沈晏只有两种情况会这样喊他,一是哄他的时候,放低姿态,软言相向;另一种是挑衅他的时候,故意用这样的称呼来恶心他,一般这种情况,师挽棠都会直接用“晏晏”怼回去。 可是眼下,他却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沈晏的拥抱非常紧,紧得像要将他箍进骨子里,这个男人在他颈侧吞吐着温热的气息,将五官连眼带嘴一股脑埋进他颈窝里,不依不饶地以这样奇葩的姿势将自己藏进他的怀中,有那么一瞬间,师挽棠觉得沈晏似乎脱力了,他战斗了太久,已经没力气了,所以将脆弱的躯壳藏进爱人的身后。 师挽棠瞬间抛却那些别扭心思,敏觉地问:“怎么了?翼往森林发生什么了?” 沈晏深深地吸了一口蕴着他体温的气息,像是将那碗热汤整碗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烫得他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他头埋着,瓮声瓮气:“……没事,叫你一声。”顿了下,又低笑一声:“这会儿怎么不嫌恶心了?嗯?棠棠?” 师挽棠要不是被他箍着,非得踹他一脚,心道你这样子,我哪里还管得这些?!狗男人真就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又扔了两个大卫生球,无语道:“被你恶心多了,习惯了行吧?你再装,转移话题的技术还能再生疏点。” 他艰难地从沈晏的桎梏中扭过身去,仔细地盯着后者的神情,有那么瞬间似乎是想责难的。可他看着沈晏温柔的眉宇中隐晦的疲惫,嘴唇微张,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以安慰的姿态将这人抱进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唉……走吧,回去了。” 这天晚上,沈晏睡得格外沉,一开始只是躺在师挽棠的腿上,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头发,听他喋喋不休方才听来的琐事。 “我是发现了,你的这位未婚妻,对那呆子绝对是真爱,今天晚上事情闹得这么大,她竟然还在宗主和长老们面前为他撒谎,叶寻峰从剑峰门养的敌对分子一跃成了拯救扶摇宗关门弟子的座上宾,纤纤姑娘为了维护他瞒天过海扯谎眼都不眨一下,老沈头,我感觉他俩这桩事,能成。” “……老沈头又是什么鬼?”沈晏无奈地翻身,望向他神采奕奕的面庞,“她不是我未婚妻,婚约本来也没成,交还庚帖,澄清一下,咱们这事就算过去行不行?” 师挽棠垂眼瞥他,“行啊,你先澄清了再说。” 沈晏:“……” 师挽棠俯身咬他,含糊道:“逗你玩的,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我真不生气。” 沈晏勾住他的脖颈,加深一吻,两人黏糊糊地亲了会儿,师挽棠又坐直,把玩着他的头发,继续未讲完的八卦。 “你小师弟我给你揪回来了啊,他肯定有事瞒着你们,最好找时间问问,别一不留神被狗男人拐跑了。” “你怎么知道他碰上了狗男人……” “啧!本座明察秋毫,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儿,一看就是情伤,还有那妖王玄冥烨,你小师弟提起他时,眼神怪怪的,应该是狗男人候选之一。”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你担心什么……” “谁担心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他一根正苗红的中原修士,跟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妖王扯上了关系,哪哪看都有猫腻,他俩肯定不是突然认识的,说不定很早以前那狗男人就潜伏在他身边了,居心叵测。” 这次还真让他蒙对了,沈晏合着眼微微勾起唇角,“嗯……” 师挽棠勾着他的头发,绕啊绕,绕了片刻,忽然道:“沈晏,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你带我来豊州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呢?有用没用啊?你可别傻乎乎地叫人糊弄了。”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躺着的人却已经没了反应,低头一看,沈晏攥着他的手掌,眼睫沉沉垂下,早已熟睡过去。 “……傻子。” 他忽然收敛了所有沸腾的情绪,轻轻哂笑一声,旁人若瞧了,大约会惊讶于大名鼎鼎的鬼王殿下也会有这样软和的一面。他俯身在沈晏额间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祷道:“好眠,我的老沈头。” 老沈头是睡过去了,棠棠却还清醒得很。近来沈晏没有闹他,连夜好眠,睡多了睡足了,到晚间都没有睡意。他原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遂将沈晏挪到枕头上,盖好被子,自个儿抱了一小盅甜羹去窗外的美人靠赏月。 扶摇宗的屋舍,与大气磅礴的昆仑不同,坐落山中,远目望去皆是满山云雾,所以建筑也意蕴深长,典雅端方。客舍窗外有几棵高耸的古树,枝头开着不知名的白花,夜间就着月色探出一支,横在那明亮的玉盘中央,别说,还挺有意境,就连师挽棠这样没什么文化的都看得津津有味,总算明白,“赏月”,也不全是“装模作样”。 他无论做什么事,大事小事,重要不重要,都习惯往嘴里塞些东西,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以前他虽有这样的毛病,但病得还没这么明显,如今食量都撑大了,全是被沈晏惯出来的。 师挽棠一边心满意足地品甜羹,一边吐槽做甜羹的厨子。 “……殿下?” 忽而,耳边传来近在咫尺的一声轻唤,大半夜的,仿佛在演鬼故事,师挽棠心尖一抖,勺子差点没拿稳,往旁边望去,好家伙,小师弟撑着下颌,同他一样趴在美人靠上,琉璃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师挽棠面无表情地含了一口甜羹压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屋里隐约传来翻身的动静,师挽棠下意识扭头,确认沈晏没醒,他朝夏竹青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后者瞄了一眼屋内,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顺着美人靠挪挪挪,挪得极近了,才冲身后努努嘴,朝师挽棠小声道:“我的屋子在你们隔壁,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师挽棠保持着鬼王殿下的高冷形象,没有挨过去附和他,只是随意地“嘁”了一声,道:“小小年纪,有什么睡不着的,别想些乱七八糟的,透完气就滚回去休息吧。” 夏竹青拉长语调,“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收回视线,趴在围栏上却没动。师挽棠瞥他一眼,估计他也没听进去,摇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夏竹青忽然问:“殿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真的是建立在真诚之上的吗?” 师挽棠随口答了一句:“当然,不真诚谁愿意与你相交。” “……那为何会有人满嘴谎言,用假象和隐瞒来回报真心?” “能被假象和谎言欺骗的,那不是真心,是智商。”师挽棠回过味儿来,指尖一顿,似笑非笑地侧目看他一眼,“平日倒是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被人骗了?” “……”夏竹青滞了一下,倒也没否认,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灵魂发问:“如果晏师兄骗了你呢?” 师挽棠道:“你晏师兄不会骗我。” 夏竹青固执道:“为什么不会?” 师挽棠:“他没那个狗胆。” 夏竹青:“……” 他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很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师兄其实有很多秘密,像阿烨一样。我曾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他,可后来才发现,由始至终,我所了解的他都是选择性展露的冰山一角,那些我没有见过的、藏在海面下的冰层,冷酷得让人害怕。他们心中装的天地太大了,所求所谋划,从来不是我们在意的情情爱爱,甚至那些旁人捧在心上的爱恨,只是他们一盘棋上再寻常不过的棋子,过了价值期,比脚边的野草还要廉价……” “那是别人,别将你的阿烨与沈晏混为一谈。”师挽棠依旧懒洋洋地坐着,眼神淡淡地瞧着天际的月光,言辞却无比笃定。 夏竹青原本并不想插嘴旁人的事情,可眼前的鬼王殿下,信任的神情与当初的他如出一辙,他不由得质询:“哪里不一样?师兄也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他分明不是……” “哦,你是说他的来历么?” “……”夏竹青忽然消音,因为他从鬼王殿下平淡且无谓的神情中看出,那些他以为的隐瞒,其实对方早便有所察觉。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夏竹青鼻子有些酸,他觉得师挽棠比他好,比他聪明,“……原来你知道啊。” 师挽棠斜眼睨他,又“啧”了一声。 “你等会儿。”他丢下这一句,飞快转身进了内屋,不过片刻,捧着一盅热腾腾的甜汤出来,往夏竹青面前一放,“喝吧。” 鬼王大人呢,肚子里没什么安慰人的话,也不是个喜欢安慰人的人,虽然自己总是时不时生理性掉金豆豆,但骨子总觉得男孩子哭哭啼啼不像话,该要坚强一些的,所以他见旁人愁肠百结,感怀万千,从来都是嗤笑一声,有时还附带嘲讽技能。 但非常非常偶尔、非常非常罕见的时候,也会心软和感同身受,实在受不了了,解决方式一般都很粗暴,类比自己,天大的事情,一碗甜汤就解决了。 “你师兄亲自炖的,他今日回来的时候,满身疲惫,可还是没忘去小厨房给我做些夜宵,我晚间睡不着就容易饿,做夜宵可是门学问,既要好吃,又要好克化,还不能重复,因为我嘴刁,吃多了就腻味了……夏竹青,你师兄是个多好的人,还要我来给你复述吗?” 小师弟捧着汤碗,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玄冥烨给他带来的伤害,从来不是简单的欺骗而已。 十八岁以前,他长在与世隔绝之间,十八岁以后,他活在万千宠爱之中,人性的复杂,万丈软红尘的沼泽与黑暗,他连边都没沾过。他再聪明,再灵慧,也不可能无师自通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入门昆仑一年,他从师兄们身上学到的,只有处世之道、为人之责、开朗乐观、还有高兴。 没人算计过他,没人骗过他。 可是玄冥烨当头给了他一棒喝。 夏竹青很早以前就怀疑过沈晏的身份,但在离开昆仑之前,他依旧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师兄抱有全部的信任,直到千里迢迢来到豊州,玄冥烨、妖族长老、好多好多人,他们用行动告诉他,隐瞒的背后原来不止有难言之隐,还有可能是阴谋和算计。 他忽然就对沈晏望而却步了。 晏师兄于他而言,是像兄长一样的存在,若是从前,无论沈晏回来得多晚,他也一定会等到他,然后声泪俱下地与他哭诉,告诉他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地蹲在屋外,安安静静地疗伤。 如果他还相信相信本身,当时从妖族出来,就不会一个人单枪匹马调查‘鬼行客’事件,他会毫不犹豫地求助扶摇宗,与这些素不相识却志同道合的同修一起行动,而不是担忧被怀疑,恐惧被质问,顾前顾后,顾得能相信的人只剩了自己。 鬼王殿下果然是个敏锐的人,他看出来了,给了自己一碗汤,并告诉他:“他是你曾经相信过的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夏竹青捧着甜汤,泪眼婆娑地问师挽棠:“可是殿下,师兄有好多好多秘密,即便这样,你也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吗?” 师挽棠道:“两者并不冲突,夏竹青,我不知道你的阿烨做过什么,但你要明白,沈晏从来没有试图欺瞒过我们,他是一个很会演戏的人,如果要隐藏,我们俩谁都察觉不到异样,他已经对我们付诸了最大的真诚,至于其他,那些过往、来历、故事,他或许还没想好怎么说,我们得耐心地等等,总有一天,不需要刻意窥探,冰山也会自己从水底下浮出来的。” 夏竹青哭得直打嗝,又顾忌着沈晏在休息,不敢放声痛哭,他压抑了好多天,眼泪憋得能淹死自己,好不容易止住泪水,一边抽噎一边抹眼睛,“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太认识他了……” “那就重新认识。”师挽棠瞅着他哭得梨花带雨的样,无动于衷。刚才浮出的那一点点心软果然很快就消耗殆尽了,他连手帕都懒得递一个,自己呼噜噜地喝汤,拿夏竹青的哭声下饭,“十年的岁月都能使一个人面目全非,更何况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夏竹青,摆正姿态,重新认识你师兄,重新相信身边的人,不过记得带点脑子,下次别被这么简单地骗了。” 小师弟自顾自地擦了眼泪,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带了脑子,是他们太坏了。阿烨陪了我那么久,神墟、天破山、万山镇,他永远都护着我,一年前我从岛上出来,阴差阳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阿烨,他是我生命中填充的第一道颜色,殿下,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 在神墟时,小师弟还不大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喜欢,他眼中的笑意还是明亮且纯粹的,师挽棠当时惊鸿一瞥,却也印象深刻,可现在,这个孩子一夕之间长大,学着沈晏稳重冷静,再也不会那样眯起眼睛笑了。 他叹了口气。 “如果实在意难平的话,那就报复吧。”他端着汤盅起身,似是随意地道:“不要心软,出了这口恶气,你们才有继续的可能。” 夏竹青眼眶红红的,抬头看他,“可是师兄们说,不能记仇,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师挽棠:“你信他们?搞得好像他们不记仇一样。” 夏竹青:“……” 夜已深,师挽棠不欲再说,端着碗要进去,夏竹青压低声音喊住他,犹豫道:“那殿下——怎么、怎么报复啊?” 师挽棠回头瞥他一眼,想了想,随口道: “骗回去呗!”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忘了,忘了放存稿箱了…… 第67章 商量 碧绿的莲台安静悬浮着, 中间端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沈晏眉尖微蹙,细如剥丝的灵力在他身侧游走, 从鼻息进入四肢百骸,又经经脉运转出来。 良久,他睁开眼, 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始终不相信齐朗会那么好心, 说是重逢礼,实则不知道会动什么手脚,可净心莲华又确实是此来豊州最主要的寻找对象,生长在翼往森林内部, 珍贵难寻,他先前还在担忧,若真的没有其他渠道进入翼往森林, 其他的替代品, 效果都不若净心莲华好。 “并无不妥……”沈晏喃喃着,略有疑窦。齐朗送的东西, 他是万万不敢直接拿去给师挽棠用的,可方才试探性地运转一周天, 又确实没什么异样,那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晏——”师挽棠忽然推门而入。 他手中还抓着两个才上山打的野果,沾着清透的水珠,张嘴一咬, 酸涩的滋味窜入喉咙,鬼王大人直接将整张脸都皱巴起来,龇牙咧嘴,“嘶……好酸, 给我颗蜜饯,快快快,我要死掉了。” 沈晏利索地翻身下地,从随身的油纸包里摸出一颗蜜饯,递到他唇边,动作极其熟练,“一大清早,吃什么野果?后山打的?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干净。” “在你眼里什么都不干净。”师挽棠吧唧吧唧地咽下一颗蜜饯,又拈了两颗塞到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我都洗过了,一点脏污都没有。” “有些脏污你可看不见。”沈晏给他倒了杯水,回首朝泛着莹莹绿光的净心莲华一挥袖袍,半人高的莲华瞬间缩小,巴掌大地飘进他手心,师挽棠捧着茶杯抿了一口,吐出热气,斜眼一瞥,“这是什么?绿油油的,好丑。” 沈晏:“……不要以貌取物。”他将莲华往师挽棠面前捧了捧,“这叫净心莲华,生于人妖两族交界处,千年凝一台,古书上记载,有‘清气益体、剔除杂垢’之奇效,我刚试过了,效用不错,往后你要定时用这莲台运转灵力,这样才不会被灵气中的狂躁之气伤了神智,喏,拿着。” 师挽棠捧着茶杯,一双眼睛被水汽蒸腾得润亮润亮的,“定时是定多久?” 沈晏想了想,“少说一月一次。” 师挽棠一听,忙不迭将莲华推回来,“你拿着你拿着,我得忘,这玩意儿你哪来的,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也没见你干什么啊。”话说到此,他忽然睁大眼睛,“不会是翼往森林吧?” 鬼王大人性子野,忘性大,一些东西经常是沈晏替他保管,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会儿沈晏微微思忖,却不由分说地将莲华塞进了他的乾坤袋里,“不然呢?人妖两族交界,除了翼往森林还有何处?拿着,万一哪天我不在,这可是救命的东西。” 师挽棠由着他将莲华塞好,倒没在这个问题上执着,只是思考了一会儿,目光灼灼,一脸严肃地问:“你进去了吗?” 沈晏:“没有,干嘛。” 师挽棠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我就是听说,翼往森林遍地黄金,你要是能进去,以后咱俩就是人族首富,纪敏再也不用担心鬼王殿的屋顶漏雨了……诶,你没进去,你怎么拿到的这东西?” 沈晏取下木施上的外衣,随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鬼王大人身上没二两肉,脸倒是软糯糯的,特别好薅,“一天天的,掉钱眼里了?昨夜见了一位故人,不知怎么回事,混到妖族的队伍里去了,久别重逢,他便赠了我净心莲华,不过你小心着些,我与他从前有些隔阂,这莲华如果有分毫异样,千万别用,我怕他下绊子算计我。” “久别重逢赠莲华……但关系不大好?”师挽棠兀自琢磨片刻,咂舌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好复杂,幸好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沈晏笑了笑,穿好外衣,两人出门往正厅去。 鉴于昨夜宗门损失惨重,加上先前失踪的,共有十名弟子流落在外,扶摇宗将此事的重视程度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第二日天才亮,便通知所有长老商讨事宜。沈晏昨夜回时,与他们提了一嘴在翼往森林遇到鬼行客之事,宗门便将他二人也纳入进了这次内部会议的商讨名单中。 到了正厅,纤纤和叶寻峰竟然也在,纤纤是扶摇宗的核心成员,而叶寻峰,在她的解释下,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英雄”,历来对剑峰门人没有好脸色的老宗主也不得不将他奉为座上宾。鬼行客一案,他偏巧又是见证者,于是也破格参与了这次会议会议。 纤纤依旧是冷淡规矩的样子,叶寻峰也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目光总是殷切地往纤纤身上飘,少年毕竟单纯,面冷心热,一腔情意盖也盖不住,上首的老宗主气得白胡子直抖,仿佛快要嗝屁了。 沈晏与师挽棠并肩而入,朝老宗主行了一礼,老宗主这辈子评价最高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自家亲传弟子,还有一个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晏。一见着他,眼睛都亮了,面上的赞赏不言而喻,立刻差人安排位置,好死不死,正在纤纤身边。 师挽棠倏地扭头看他。 “……” 沈晏盯着那夹在纤纤与叶寻峰之间灯泡一样的座位,陷入沉思。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忙得拜会老宗主的时间都没有,一开始就准备的退婚说辞反而没机会说出口,导致眼下婚约的双方心照不宣、旁人却乐此不疲地撮合他们的尴尬局面。 他抿了抿唇,正要试探性地向老宗主透露一二,那厢纤纤沉默片刻,忽的起身,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刚好将最外围的座位让了出来,自己则紧挨着叶寻峰坐下。 老宗主:“???” 老宗主苍老的面容凝固一般,震惊而无所适从。连叶寻峰都有些茫然,不过这呆子历来没什么表情,高兴都只是眼睛稍微亮一下。沈晏却是看出来了,这两人,有戏。 他拉着师挽棠坐下,鬼王大人倒也不嫌弃,乐呵呵地跟他挤一个位置,对上方试图给沈晏拉郎配的老宗主表示嗤之以鼻。 纤纤微微倾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劳摇舟师兄,退婚之事,我自己与师父提,先前诸多劳烦,还望师兄海涵。” 当事人看得通透,叶寻峰反而是那个看不透的,当然,还有可能是因为这家伙本就笨,师挽棠都不曾吃这种干醋,他却扎扎实实把沈晏当情敌看待,一看两人离得近了,立刻去拉纤纤的袖子,眼睛瞪得像鹰隼。 纤纤回头,轻飘飘地扫他一眼,那只手立刻讪讪地缩了回去。 这堂会议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主旨也就是围绕‘如何预防鬼行客再度来袭,和如何救出被鬼行客抓走的弟子们’,沈晏没有和鬼行客实实在在地交过手,但从昨晚对方能精准无误地感应到他的气息,便知那位绝对不是什么好解决的货色,扶摇宗栽在这样的家伙手里,说来可笑,但并不冤枉,妖族确实是下了血本,如果他所料不差,那鬼行客在妖族中地位绝对不低。 他惯来是个谨慎的人,有关妖族的猜测,除了师挽棠,他并没有跟其他人提过。不管是作为夏竹青的“消息”还是作为他对原著的猜想,这一说法的来源都站不住脚,一个说不清,搞不好还会被猜忌怀疑,所以他只道鬼行客藏人的地点在翼往森林,其他一并略过。 以往鬼行客掳人能成功,很大原因是他那玄乎其玄的身法,常常扶摇宗发现之时,人已经跑远了,妖族一脉,子嗣艰难却能千百年与人族分庭抗礼,那得天独厚的血脉优势占了大部分,各族有各族的擅长,糅杂在一起,便是一股相当强悍的力量。不过妖族强大,却也自傲,这么多年来,虽有妖王,但一直内耗不断,否则人族修士也不能把他们锁在翼往森林之后那么多年。 不过这次齐朗的出现,让沈晏隐约觉得,人妖两族持续那么多年的平衡局面,很可能要出幺蛾子。 叶寻峰假扮鬼行客带走纤纤的那晚,扶摇宗数十名长老倾巢出动,若不是宗门需要人镇着,老宗主也得跟着一块儿上阵,这就导致后期,鬼行客大摇大摆地掳走五名弟子,宗门中人不是没发现,只是发现了,人手却不够,没拦住。 呆子嘴上说着只是想见见纤纤,但他分明是吃准了纤纤不会过多斥责,才敢胆大妄为地把人从扶摇宗“偷”出来,沈晏忽然来豊州的消息确实让他感受到了危机,却不是最主要的因素,纤纤悲喜难测、令人猜不透的心思才最让他慌张,所以才拿沈晏当幌子,仗着被偏爱就有恃无恐,干脆利落地把人偷出来。那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条,说不定他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剑峰门上下一脉相承用脚趾头想事情,他压根不会去琢磨后面的事如何处理,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当日的意气用事对扶摇宗的影响有多大,也不知道纤纤这两日对他不冷不热的主要原因。 有了上次的教训,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将主力分派出去,沈晏倒没多想,主动请缨,顺口再要了几名精锐弟子,师挽棠随他一道。翼往森林内部人族无法进入,那几名弟子便定然被藏在外沿,若有妖族看护,凭这几个人是绝对搞不定的,不说他们,如果妖族真的齐心协力,那这次的危机,就算扶摇宗倾巢出动也不一定有解,所以一开始就不能期冀靠武力取胜,沈晏心里有底,硬打打不过,可以来阴的啊。要论手段和心计,这些天真憨厚的妖族再修炼个什么上千年,都比不过人族修士,老天没有给人类强健的体魄,没关系,有蜂窝煤一样的心眼,照样不差。 他倒是不慌,老宗主却忧心忡忡,一再嘱咐,顺便‘夹带私货’,让沈晏与纤纤相互照应,路上千万不要距离超过三步远,沈晏满脸微妙地听着,旁边纤纤几次欲言又止,都被老宗主瞪了回去。 “……摇舟小侄啊。”老宗主叹息着,拍拍他的肩,“我年纪大了,等这次回昆仑,你记得告诉你父亲,明年那太元峰的鱼,给我留两条,别全炖汤喝,好歹让我享受一下钓鱼的快乐。纤纤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自小被我当女儿疼,等我退位,她必然是下任宗主的人选,你呢,是昆仑宫的少主,是中原这一辈修士中最优秀的年轻人,你们两个,以后一定要互相照料,算禄师叔恳请你了,行不行?” 禄存是老宗主的道号,这位老人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沈晏幼时,他恨不得跟昆仑掌教抢儿子,每日抱着小冰块师叔师叔地自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半他在昆仑,一半沈晏在扶摇,他是真的拿这小孩当亲儿子疼,后来纤纤入门,他丰沛的情感才得到了寄托,不过对沈晏依旧痴心不改,每年总要抱来扶摇宗呆上几个月。 他自称“禄师叔”,便是动了真情,连纤纤一时都不太知道如何插话,沈晏心中叹息,不得不在面上逼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真情实意,“师叔言重,摇舟一定不负重托,照料纤纤师妹是我的责任。” 听闻此言,老宗主面上一喜,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忽听沈晏补充道:“不过翼往森林危机重重,那些妖族实力诡异莫测,纤纤一介女修,还是稳妥点为好,就别跟在我身边了,让她与叶师弟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老宗主:“……” 纤纤与他一对视,缓慢地挑起眉。 “摇舟师兄……说的很对。” 她顺嘴一附和,老宗主立刻回头,狠狠瞪她。师挽棠听了半天他们打机锋,总算不耐烦了,翻着白眼道:“有完没完有完没完?老爷子,您再嘱托下去,我们今天不用出发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成不成?” 论身份地位,师挽棠与老宗主是一个级别的,豊州与十方鬼殿相隔甚远,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恩怨,相较于中原门派,豊州这些势力反而更能心平气和地与鬼修们打交道。这一群人中,师挽棠是唯一一个能跟老宗主说实话的,他既然开了口,老宗主也不好再扣着人叮咛嘱咐,便让他们各自回去准备。拐过两道长廊,沈晏终于长舒一口气,光明正大地牵住了师挽棠的手。 “呦呦呦。”鬼王大人斜睨着他,意味不明地上下扫量着,“可别,你可是有未婚妻的人,大家都撮合你俩,这种时候我若插一脚,旁人误会怎么办?拿开拿开,保持些距离。” 沈晏早就习惯他这没事找事的做派,从善如流地耍赖:“不拿,我一天都没摸到你了,再不让我碰,我就会因为窒息倒在这里。” “……沈晏你要不要脸?”师挽棠嫌弃地缩手,“早上还掐我脸了,你好意思说一天都没摸我?” 沈晏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面不改色:“那是脸,其他地方都没碰过。” 师挽棠拿死鱼眼瞪他,“……我觉得你在耍流氓。” 沈晏垂眸瞧他,挑衅似的,一挑眉梢,“憋出来的,毛病,你治不治?” 师挽棠:“……” 他开始觉得臀部隐隐作痛。 一个抓,一个缩,就这样以奇葩姿势溜达过长廊,眼瞧着就到房间了,师挽棠觑着沈晏决绝的侧脸,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想在出发前“收拾”自己一顿,让他下不了床,两股战战,与敌对战时颜面扫地,多么恶毒的心思啊,师挽棠一时心中警铃大作,满脸沉重,琢磨着必须得想个办法遁走…… 这个念头刚起,夏竹青凭空出现,拦住二人去路。 “师兄……” 师挽棠:得救了! 沈晏:……MMP。 作者有话要说:沈晏:我觉得很沧桑,心很累…… 一更,第二章 要稍微晚点感谢在2020-10-25 18:38:59~2020-10-27 17:0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马撒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暴动 甫一得救, 师挽棠便扬眉吐气,连腰杆都抻直了。 他看起来恨不得叉腰大笑三声,以表达自己的嚣张, 沈晏嘴角一抽,神情颇为无语,夏竹青觑着他俩的神色, 满脸不解, “怎、怎么了?” “没事没事。”师挽棠喜笑颜开地回答了他,顺势上前两步,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别怕, 有什么事,尽管找你师兄商量,别怕耽误时间, 他时间多得是, 慢慢说,好好说——” 最后三个字, 语调拉得格外长,旋即他回身, 不怕死地冲沈晏抛了个嚣张的媚眼,无声道:‘不急,我等你哦。’ 夏竹青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打哑谜,待师挽棠乐不可支, 一步三晃地溜达远了,他回头看看沈晏有些僵硬的脸色,小心问道:“……师兄,我、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沈晏垂眸看他, 好半晌,终于缓缓勾起个礼貌的微笑,“没有,你说。” 夏竹青:“……” 更恐怖了。 他咽了咽口水,顶着师兄如寒冬般凌冽的视线,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出乎沈晏意料,惯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师弟,这次竟然要求打前阵,随救援的队伍一起去翼往森林,沈晏缓缓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立即从他闪躲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给我一个理由。” 小师弟挠了挠后脖颈,缓缓地呼出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他到豊州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与自己亲爱的师兄和盘托出。 故事是沈晏熟悉的套路,剧情是他早有预料的走向,只是再听夏竹青本人说出口,他还是感到心情复杂。 玄冥烨和夏竹青这一对,即便是作为原著主角来讲,也是十分令人揪心的存在。 论悲惨,整篇文中最悲惨的肯定是师挽棠,但夏竹青也不遑多让,沈晏听殷南讲述过他的结局,比师挽棠稍微好一点,但也就是没死而已。玄冥烨别看名字狂霸酷炫拽,实际上也是个憨批,前期仗着自己五百来岁的智商可劲儿骗当时还是个小可爱的竹青师弟,自认为冷血无敌,付出的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杀上了当时被师挽棠削得只剩下一半的昆仑宫,这人手段更很,直接屠人满门,夏竹青就被他掐着脖子在边上看着,眼泪都流干了,小师弟遭逢大变,一夕成长,没过半个月,直接黑化,玩弄人心这套玩得比他还溜,一句话总结,全员造孽。两位男主最后一人登妖位,一人守中原,死生不复相见。真真是绝了。 沈晏没听到结局前,是真的没料到,作者竟然能下这等狠手,将俩亲儿子虐成这狗熊样。 殷南只是给他复述了一遍,眼泪水就PradaPrada地流,可见原文的悲惨程度。据桂花所说,要不是结尾太杀人诛心,她肯定会把功课做足了,实在是后期太虐,看不下去,伤心伤肝,虐心虐肾。 沈晏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但他很认可这个结局的合理性,只是故事缺少了关键链,导致他一直无法对玄冥烨这个人做出全面客观的分析,只能通过前期的一部分描写,和穿书以后短暂的接触,对他构建出一定了解。但即便只有这些薄弱的了解,他也并不认为这位妖王殿下后期的行为是单纯的开疆拓土,要么他跟师挽棠一样有病,随时能疯;要么屠门之事,不像外人看来那样简单。 整件事件中,最可悲可叹的,其实是夏竹青。 他是被命运活生生推出来的靶子,刚出昆仑那段日子,有多天真快活,后来就有多沉重,昆仑满门被灭,就剩一人,他一人身上,就是整个昆仑宫。玄冥烨率人屠戮昆仑,是后期人妖混战的□□,那场混战持续了近百年,而夏竹青,偏生是被玄冥烨当为棋子,亲手打开翼往森林大门的罪魁祸首,境地如何,可想而知。这百年他是如何度过的,沈晏无从得知,但他后来兴复昆仑,成为继高蕴秀之后第二位中原守境者,这其中,殷南复述过一段话,沈晏印象极其深刻: 他眼珠很透,就像琉璃一样,很好看的色泽,只是总也不笑,那两颗琉璃就像没了灵魂的珠子,黑黑的,深深的,冷冷的,木木的。 事实上,掌教不仅不爱笑,他连生气都罕见,他总是将情绪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仿佛下一秒就能朝你弯眉浅笑,或者勃然大怒,这个人身上,高兴是假的,愠怒是假的,温柔是假的,连平淡都是假的,只有算计是真的。跟随掌教很多很多年的老仆人说,他以前其实不是这样,他很爱笑,很爱撒娇,不过那时候,掌教身边有很多人,他有师兄,有父亲,有师叔,有喜欢的人。 我心想:掌教身边现在也有很多人啊,有弟子,有仆人,有下属。 …… 这是原著中,一位新入门的弟子,对昆仑宫夏掌教的印象。沈晏听完便陷入了沉默,殷南更是长吁短叹,据说她对这段记忆极其深刻,是因为作者在后面还附了一段前后对比,害她哭得死去活来活去死来,半个钟头眼泪都没止住,越想越难过。 而如今,沈晏看着还会绞手指,还拿余光觑他的小师弟,好片刻不知道说些什么。 “……师兄,师兄?”夏竹青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回神,立刻将情绪酝酿好,泫然欲泣地开始承认错误,“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轻信他人,也不该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所有一切皆因我而起,你就带我过去,让我弥补一下错误吧……” “别装。”沈晏漠然道。 “……哦。” 小师弟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擦掉自己的武器——眼泪。 “你方才说,妖王已经打开了翼往森林的封印?” 夏竹青垂着脑袋,一副等着挨训的乖巧样,“确切来说,打开了一半,我及时发现了,没让他得逞。” 沈晏垂着眼睛睨他,“这还不叫得逞?” 夏竹青:“……” “翼往森林的封印,几千年都没人撼动过,尊者都不一定能砍开,你是怎么做到的?” 提到这个,小师弟可是真委屈了,“师兄,我真不知道,阿烨……妖王就把我带过去,我听到旁边人激动的私语声,说什么‘封印将开,妖族兴复’的乱七八糟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奋力挣脱开来,然后我就跑进了翼往森林里,可是那破森林竟然没拦我,我就这样出来了——鬼行客的事,是我之前呆在妖王身边,偷偷探听到的,一个月前开始,但我至今没想明白他们真正的目的,既然要掀起人妖对战,这样小打小闹是否太不符合逻辑了,师兄你聪明,你想想呗?” “ 别转移话题。”沈晏相当冷酷,就差没拿鼻孔朝他喷气了,“玄冥烨是妖王,实力比我只强不弱,你是怎么从他手里逃出来的?” 夏竹青思忖片刻,这次倒没有蒙混,满脸疑窦不似作伪,“……或许,是我当时法力无边,或者运气好?” 沈晏沉沉地看了他片刻,移开目光。 翼往森林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磁场特殊,无法御剑飞行;入口特殊,只许妖进,不让人近;作用特殊,外沿有一层天然形成的结界,千百年来,作为拦截妖族的主要防线,数量过大,或者修为太高的妖族,都会被拦在翼往森林里面,因为这层限制,妖族大军多年来对人族虎视眈眈,却始终不能再进一步。 正是因为如此,鬼行客越是强悍,就越是没人往妖族身上想,谁都料不到,那道护城墙一样的防线,早已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被推翻了一半。 作者给玄冥烨开的金手指是绝对的武力值,而反派师挽棠,拥有超强的特殊体质,作为男主之一的夏竹青,自小体弱,修为一直到大结局也不见得有多好,能加成的buff定然不只是智商,有其他特别之处也是当然,这点无需怀疑。只是玄冥烨……一代妖王,此次谋划若真的于他而言如此重要,别说夏竹青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小师弟有滔天的神通,全大陆仅此一个能打开封印的人,会让他如此轻易地离开吗? 他不是不怀疑,只是不敢往好的方向想吧。 沈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话锋一转,“你既在妖王身边待过,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用半边獠牙面具、黑袍裹身的男人,或者组织?” 夏竹青略微回忆,“师兄说的是……‘暗’?” “什么?” “一支非常神秘的势力,说不清是人是妖,獠牙面具是他们的标志,常与妖王接触,出谋划策,出人出力,不像下属,倒像是合作伙伴。我从未见过他们动手,但从妖族几位长老敬重的态度来看,应该十分强悍。他们没有确切的代称,只是几位长老觉得‘他们他们’地喊不够尊重,因其浑身都被遮掩,像是行走在黑暗中人无脸人,故以‘暗’敬称。” “你见过他们的首领吗?他的獠牙面具,应该只有一半。” 夏竹青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有,他们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半面獠牙面具的人,我从未见过。” 沈晏侧目,望向远方。 虽然竹青说的是没有见过,但这支神秘势力的存在,显然证明了齐朗和妖族的纠葛。 再往深里想,鬼行客出现的时间,是一个月以前,而他带着师挽棠从昆仑出发的时间,恰好也是一个月前,齐朗既然知道他要来豊州寻找净心莲华,那定然清楚他离开的时间。所谓的鬼行客事件,妖族谋划,从始至终请君入瓮的只有一个人。 他自己。 想通这点不难,但沈晏心里膈应。 他厌恶极了与齐朗虚与委蛇,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偏生又不能不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齐朗掌握了一支非常强悍的私人势力,并且插手妖族内部,在人妖两族的矛盾中起到推动作用。将所有事件从头梳理,那么他的第一次出手,应该是纳兰式明前往昆仑侧峰那次,狗东西口中的神秘人,不是他就是他的手下。他教给纳兰式明的剧情原话极其详尽,一字不差,便说明他对原著的了解比之沈晏殷南只深不浅,按照他的尿性,说不定直接整篇背诵下来。那沈晏他们就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因为谁也不知道,一个失去了制衡的神经病,下一秒会做些什么事情。 夏竹青看他脸色阴阴晴晴,总之没个好脸,一时胆战心惊,连忙补充解释:“师兄,我只是想尽份心意,真的不是去捣乱的,我想着我既然能破开封印,那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摇舟师兄!” 他话未完,纤纤的惊喝声忽然从天而降,拢共没几步路的扶摇宗里,她竟然是御剑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叶寻峰。 两人的神色都是前所未见的凝重,纤纤一落地,便直接道:“翼往森林的封印松动,那边的天空现在灵力暴涌,推测是妖族暴动了,师父让我来通知师兄,计划有变,他们已经先行出发,前往翼往森林镇压暴动,我们的任务是通知中原的门派,顺便回昆仑搬救兵。” 这种时候,御剑还不如一道灵力传讯快,哪有什么通知的必要,老宗主分明就是怕这场乱压不住,先将他们一群小辈打发回安全的地方。 沈晏皱皱眉,正要说些什么,纤纤又道:“对了,师父要我向你借一人——鬼王殿的师挽棠殿下,他修道之法是旁门偏路,实力又不俗,对修复封印或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殿下呢……” “来了。” 师挽棠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他慢悠悠地抱着胳膊走来,咔咔地活动了下脖子,神色难得肃重,“听到了,不必重复,直接走吧,沈晏你小心点,浑身上下都是我的,伤着一处我唯你是问,本座去会会那群妖魔鬼怪,看他们究竟有什么能耐。” 他豪气云干地说完,就要飞身上屋檐,沈晏眼皮一跳,忽然拉住他的手,“等等——” “等什么等多大的事啊,沈晏你别这种时候磨磨唧唧娘们兮兮的行不行……” “我要去翼往森林,师挽棠,你回去报信。” 鬼王大人安静了足有半分钟。 “沈晏你疯了吧?!” “我没疯,没开玩笑。”他长舒一口气,“师挽棠,我有些事要处理,这趟我必须去,你信我,不是开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你们因为我请了一天的假就不爱我了吗?以往这个时候评论区都热闹起来了,怎么今天大家都隐遁…… 悲恸大哭.jpg 第69章 圈套 长剑如流光般划过天际。 沈晏四平八稳地御剑, 如花从他怀里探出脑袋,享受狂风拂面的感觉,身后夏竹青瞪圆眼睛, 死死地揪住他的腰带,被两侧呼啸而过的风卷得摇摇晃晃。他好艰难才探出一点头,觑了下师兄没什么情绪的侧脸, 小心脏霎时一抖, 飞慢一点的请求立刻咽回了肚子里。 晏师兄心情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小师弟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趟师兄非要亲去不可,按理说他实力不如鬼王, 在主战场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极有可能被暴动的结界封印波及,可谓危险重重。但师兄表现得非常坚定, 鬼王殿下大骂两句后, 也不得不松口。他只要向师挽棠要了那只火红的朱雀鸟,另从扶摇库房里挑了柄还能看的剑, 顺手带上死活要去“弥补错误”的夏竹青,直接便走了。 说措手不及, 他又好像心中有数,但要说胜券在握,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非要描述, 应该是事情发生的那一刹那,师兄才迅速地意识到什么,他毫不畏惧地前往翼往森林,不是因为他能力逆天, 而是他确实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夏竹青回想起昨日师兄特意询问的‘暗’之一部,忽而有些心惊。 翼往森林的封印只开了一半,他很确信,半壁封印虽然松动,但并不足以支撑妖族发动大肆进攻,那这所谓的‘□□’,究竟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暗’部隐匿多年,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与妖族合作的目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利益又是什么?假若妖族的谋划确实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那他们究竟插手了人族哪些事务?以往不曾细想,如今一琢磨,忽然发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中恐怖许多。 沈晏没时间解答他这些疑问,夏竹青也来不及问出口,一刻钟左右,他们便到达翼往森林边缘,远远便见,天空中一片渲染的火光,红云与黑雾交叠,此前生机盎然的森林,扭曲成一片看不真切的异度空间,外围的土地干燥开裂,蛛网般的裂缝以森林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老宗主等人分散在森林外围各处,正结阵修补封印。 火光之上,法阵像一块织得密密麻麻的丝布,严丝合缝地盖在上方,雪白的光亮在布上流转着,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将火焰向下压制。沈晏粗略一看,心中大致有数,“老宗主撑不了多久,封印溃散,结界碎裂,这是天灾,非人力可以阻挠,竹青,下来。” 灵剑缓缓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旋即化为正常大小,自如地回到沈晏手中的剑鞘里。夏竹青站定,环顾一圈,脸色便有些古怪,“妖气好重。” 翼往森林的结界千年都没出过问题,自然也就没人见过结界碎裂是何等场景,没人可以说眼前这般境况是异常,但若仔细感知,便知绝对称不上正常。 沈晏也点点头,“妖气太浓了。” 他眯起眼睛,略微靠近被火焰蒸腾得只见一层白茫茫的封印,原先翼往森林是没有边界的,谁也不知道封印的尽头究竟在哪里,如今这一闹,隐藏在空气中的封印全部显形,将翼往森林之内、和翼往森林之外,划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 他伸手,轻轻一触,莫名的心悸感忽然席卷全身。雪白的封印上荡起一圈水涟漪似的圆圈,久久不散,他倏然握紧手掌。 “师兄,怎么了?”夏竹青敏觉地问。 沈晏摇摇头,“很奇怪的感觉,这里面……好像有其他……” 话未说完,天空中忽然爆发出几声厉喝。 “老四——” “文曲师叔……” “补上!来个人补上!‘锁乾坤’不能没有灵力!” 扶摇宗七位长老,乃是上一任宗主的得意之作,以北斗七星命名,各自灵力相通,相辅相成,结阵时事半功倍。此刻坐镇其中一角的文曲长老,胸襟已经被呕出的鲜血染红,整个人完全脱力,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直直地栽落。 底下候着的其余人立刻飞身接住,空缺出来的位置,很快由第二个人补上。 “这样下去不行。”夏竹青担忧道:“长老们□□凡胎,总会有灵力枯竭的时候,‘锁乾坤’是扶摇宗的传世大阵,但消耗巨大,等不到将暴动压制,几位长老就得耗干精血而亡了……豊州其他门派,没有能担此重任的,昆仑的人短时间内也赶不过来,除非有人灵力永远不会枯竭,否则‘锁乾坤’反噬,只怕用不了多久。” 永不枯竭?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灵力永不枯竭,而不巧,那家伙方才被他打发回去搬救兵了。 沈晏忽而一笑,笑意中含着冷意,瞳孔乌黑,深不见底。夏竹青听闻这突兀的笑声,下意识回头看他,见他神情莫测,似笑非笑,小心脏又抖了一下,“师兄……你一天天的别这样行不行?” 夏竹青对他亲爱的晏师兄有本能的畏惧,神墟重逢后,师兄看似平和了许多,但他总觉得跟笑面虎似的,心中的畏惧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心惊胆战了。 沈晏没理他,抬头看了眼上方的战况,“竹青,我们得想个办法关闭翼往森林的出口。” “……怎么关?” 沈晏抬手,又触碰了一下白茫茫的封印,“玄冥烨是从内部将其开启的,我们只能从内部将其阖上,你对当时的情况还有印象吗?他用了什么、带你去的地方、包括念的咒语,你记得多少?” “……全部。”夏竹青深吸一口气,“我全部记得,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些记忆早晚会派上用场。但师兄,我们进不去。” 沈晏扭头看他,“你也不行?” “我行,但我无法带人,我曾经尝试过,无论是从里面往外带还是从外往里带,无论是人类妖族还是生灵,无一例外,连我都会被拦在外面。” 沈晏垂下眼睫,“稍等,我再想想……” “但有一个办法。” 沈晏倏然抬眼,也就是这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夏竹青要说什么。 “不行。” 夏竹青急切道:“师兄,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沈晏缓缓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这个提议没有可能性,我的意思是,我不允许。” 夏竹青一噎,“师兄……知道我要说什么?” 沈晏眉眼平淡,“你从里面逃出来都勉强,现下的翼往森林可不是你那时候逛的后花园,连我也预料不到里面会有什么,你一个人进去,在没找到‘门’之前就得壮烈牺牲,再有可能,若你落到妖族的手里,无力反抗,反而被迫将封印完全解开了怎么办?总之不用再提,我决不会采纳这个提议。” 夏竹青沉默片刻,有些悲愤,“师兄我觉得你在看不起我……” 沈晏:“不用觉得,我就是看不起你。” 夏竹青:“……” 又过片刻,他真诚地问:“真的不行吗?师兄,我可能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沈晏:“再问我就把你扔回——” 剩下的话他没能再说出口,因为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颈侧,浑身顿时变得如木头一样僵硬,他移动眼珠子,看向夏竹青。 小师弟哭丧着脸,仿佛很怕师兄能动后揍他,“我错了我错了,师兄我就任性这一次,我保证以后乖乖听话,师兄放心,我现在已经比以前厉害很多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沈晏要不是眼皮不能动,他想冲这熊孩子翻个白眼。 厉害多了?听你放屁吧!定身针都扎歪了,往后要是半身不遂,一定是你这熊孩子的锅! 夏竹青虔诚地朝他道完歉,小碎步一挪一挪,顶着他冷酷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挪到封印边上,“师兄再见,我记得书上说,定身针两个时辰就能自然解开,师兄别急,很快就过去了……”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脚尖稳稳地踩住半边封印。 千钧一发之际,沈晏目光如电,颈侧的针骤然脱落,他猛然伸出手,抓住夏竹青的袖子—— 预想中的被排斥并没有出现,两人身形一闪,同时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一根闪着银光的针。 …… 毫无阻碍地穿过封印的那一刹那,沈晏就知道中套了。 他甚至来不及站稳,直接召出灵剑,嘴唇抿得又薄又直,后背蝴蝶骨绷得从衣衫下透出形状,夏竹青被他抓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踉跄两下直接倒地,吃了一嘴泥,这才后知后觉往后一望,看到一个煞神似的沈晏,顿时所有的怒意都压回喉口,浑身血液都凉飕飕的:“……师兄,你也进来了,好巧啊。” 沈晏冷冷地目光射向他,出鞘一半的长剑寒光凌冽。 夏竹青紧张得直咽口水。 沈晏哼了一声,暂时移开目光,他这会儿没时间收拾熊孩子。眼前的景象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般恐怖,反倒有些鸟语花香的意味,树是树鸟是鸟,草叶青翠,枝头凝露,看起来与普通的森林并没有太大区别,夏竹青从地上爬起,稍一打量,便满脸惊讶,“跟我上次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呀,那些升腾的火焰是怎么来的?” 沈晏眉心一皱,像是从这句话中找到了某种启示,但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吸力,他本能旋身,横剑一扫,凌厉的剑意将身后一个旋涡似的黑洞打散,漫天的黑色物质像灰尘一样,慢悠悠地落到草地上,成为再普通不过的尘土。沈晏的脸色却丝毫没有舒缓,反而更加凝重了。 翼往森林真正的形容,终于缓缓显露。 地面像是凭空燃烧起了一团幽冥火种,火种所到之处,地面龟裂,树木被烧成干枯的焦炭,空气弥漫着灼热的气息,视线中的画面在两个场景中不断跳跃,一会儿是山清水秀,一会儿是幽冥地狱,沈晏总算知道之前一直似有若无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怪不得森林周围溢出那样浓厚的妖气。不是妖族在翼往森林里聚集,而是有人往开了一半的翼往森林上,再放置了一个真正的异度空间,利用这个空间自身所带的毁灭力,冲击余下的一半封印。 两个空间相互重叠,封印才会变成那样扭曲的形态,这里甚至已经不算是在翼往森林了…… “师兄,这是什么?” 沈晏眸光沉沉,“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万妖炼狱。” 这道熟悉而可恨的嗓音响起的一瞬间,沈晏蓦然朝夏竹青身后伸出手,灵力如刀,准确无误地掣肘住那道鬼魅般浮现的身影。 灵刀划破手背,一滴鲜血缓缓聚集,滴落在草地。 “……” 玄冥烨拉人的手僵在半空,沈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神墟秘境以后,这两个气场不和的男人再度对峙,空气中都仿佛有火花劈啪作响。 夏竹青后知后觉地回头,盯着那人瞧,直愣愣地瞧了片刻,他终于回过头来,朝师兄身边靠近了一点,“……师兄,让他滚。” 沈晏平日里嫌弃小师弟嫌弃得不行,但论护犊子,他不输昆仑宫的任何一位。 灵剑随心而动,‘铿’一声飞到沈晏掌心,他冷冷地执剑相对,剑尖离玄冥烨的胸口只有一指之隔。夏竹青朝后看了看自己与他的距离,感觉还是有些近,干脆从师兄腋下钻过,躲他身后,若不是怕离师兄太远危险,他现在就该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要看见这个骗子!啊呸! 夏竹青鹌鹑似的缩在师兄身后的避风港,其中依赖不必明言,玄冥烨的眼神,缓缓深沉起来。 沈晏看见他的表情,眉梢一挑,你还敢生气?你还敢生气?! “玄冥,我给你创造机会了,这可是你自己没抓住的。”齐朗在离三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笑吟吟地抱胸,“早跟你说了,沈晏不好对付,速度快有什么用?刚才若是听我的,趁他们没反应过来便提领子带走,这会儿人已经在你王宫了。” 玄冥烨没说话,他垂下手,浑不在意地将手背上的鲜血在外衣上蹭干净,平淡地对夏竹青道:“过来。” 夏竹青最恨他这胸有成竹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他的所有物,不管眼下如何,最终都会听命于他的指令。一时脸色冷得跟师兄有得一拼,还没来得及探头反驳一二,便听沈晏道:“你先滚,我再让他过去,你方圆三尺以内的地方都有污染,他身体不好,过敏怎么办?” 玄冥烨:“……” 齐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晏啊沈晏,你果真一如既往。骂人的时候,同以前一样厉害,不过现在自身难保,就不要惦记你的小师弟了吧?嗯?” 第70章 风起云涌 夏竹青倏忽从沈晏身后探出脑袋, “什么自身难保,什么什么?” 沈晏用剑柄抵着额头,将他推回去,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齐朗蓦然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高兴, “沈晏,过分了啊,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我在你心里不是小孩子吗?” 玄冥烨走远, 沈晏便也收剑回势,方才踏进来的时候,他浑身警惕, 武器都举了起来, 眼下却好像全然放松,只是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哦?那你希望我怎么答?扪心自问,你从很久以前心智就已经跳出孩子的范畴了吧。” 齐朗:“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沈晏:“别误会, 我是骂你。” 齐朗脸上的笑容,略微淡了几分。 沈晏可以跟他演家长里短,友好兄弟,可如果披着面具的假象并不能牵制住他的脚步, 那这样的演绎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为什么要令自己不痛快,去安抚他那颗病态的心脏。 沈晏道:“你比以前聪明,懂得如何兵不血刃地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还不算蠢。” 齐朗淡淡地撇着嘴角, “多谢夸奖。” 沈晏:“不,还是骂你。” ……连玄冥烨都忍不住讶异地看了齐朗一眼,大概在他印象中,这位神秘莫测的暗部首领,还没有被人骂的这样狗血淋头的经历。 齐朗:“沈晏,你非要激怒我吗?” 沈晏神情冷淡,“我们之间,能心平气和地谈吗?那你不妨先向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对付师挽棠?” 如果不是他坚持,站在这里的本该是鬼王大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齐朗嘴角一扬,似乎觉得这样的沈晏很有趣,他略微靠近两步,像耍赖的小孩一样弯下腰,去觑他的神色,“你生气啦?” “我非常生气。” 齐朗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踩着炼狱中被烤得干枯的树枝,饶有兴趣地走了两圈,“解释可以,但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担心你自己呢?我给过你机会,沈晏。” 他足尖碾碎一块泛黄的树叶,一点一点用力,直至碾成细碎的末,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只有自己而已,人要自私一点才能活得长久。我一直很认同这句话,并且铭记于心,我以为你也会像我一样,做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为什么要替他来赴这一场鸿门宴?沈晏,我是真的不理解。” 沈晏漠然道:“我不记得我说过那样的话,或许有,但我一定没有教过你,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满足私欲,不要将什么都推到我身上,齐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自己本身。” 齐朗摩挲着面具的边角,低低地笑出声来,“呵呵……好吧好吧,我有问题,随你怎么说,‘他’教过我们,不听话的孩子要受到惩罚,你太不听话了,现在我要代替‘他’惩罚你……有没有忽然觉得身体有些沉重?” 夏竹青惊叫起来,“师兄——” 脚下烧焦的土地,忽然变为黑暗的旋涡,沈晏眉头一拧,将夏竹青拨拉开,直接垂下剑尖写了个复杂的符咒,咒文金光大盛,轰一声炸开来,连带着黑洞也炸为虚无。 他抬起头,却见齐朗笑意不减。 心中刹那间警铃大作,他本能回身,剑光裹挟着热气,如虹影般扫出,这次却没有前两次无往不利的顺遂,黑洞般的旋涡嗡嗡轻响,水波般晃荡一下,吸力不增反减。 沈晏猛然发力,将剑插入土中三寸! 几乎是沈晏身陷囹圄的一瞬间,玄冥烨身形鬼魅般掠过,抓住夏竹青的胳膊。 “我说了,别待在他身边。” 夏竹青听他才有鬼,径直一口咬在他虎口处,咬得血肉模糊了,玄冥烨眉毛都不动一下,死活不松手。 齐朗对这两人的争执充耳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瞧着沈晏眉头紧锁,满脸不快的模样,见他还试图还手,还笑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万妖炼狱,本身就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如果他感知到你身上有‘被关’的条件,便会自主吸纳,就算你离开这里,它也会不依不饶地跟着你,直到将你关进去为止。” “我师兄又不是妖!他哪里符合炼狱的条件?!”夏竹青咬了半天,没能撼动这个强健的男人分毫,无法,只好暂时将注意力放在师兄身上,一张嘴,满口血渍随着激动的话音飞溅而出。 齐朗跟沈晏一起生活那么久,好的没学到,强迫症和洁癖倒是沾染不少,他不着痕迹地离夏竹青远一点,微笑道:“那就要问你亲爱的师兄了。” “万妖炼狱,针对的不仅是那些法力高强作恶多端的妖族,还有对这片天地有威胁的特殊生灵,他们主要的特征有——外来、异常、格格不入。”齐朗点着面具,指尖与铁器相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好巧不巧,你亲爱的师兄,占了两条。” 沈晏皱着眉回头看他,眼睫低垂,似是不解。 于是齐朗愈发高兴,大发慈悲地给他解释,“啊,看我这记性,沈晏你不会现在还以为你占据的是“原主”的躯体吧?不是啊,这就是你啊!哥哥在异位面呆久了,可是会脑死亡的,我怎么可能让你陷入这样的危机呢。齐志铭想杀你,他想毁掉你这个不完美的‘作品’,却又要保留自己完美的名声,就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方式。你说的对,我比你离开齐家那时聪明了多了,我打晕他,动了点小手脚,将你从头到尾,连跟头发丝都没落下地送了进来,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似乎是第一个做成这项壮举的人,要不要夸夸我?” 沈晏面色微变,仿佛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齐朗心中得意,更加畅快,喋喋不休起来,“所以沈晏,不要再挣扎了,异魂异体,你身上没有丝毫这个世界的气息,万妖炼狱不会放过你的,你总归要进去一趟,这就是我对你把糖果分给其他孩子的惩罚。” 他咧嘴笑着,微微俯身,仿佛已经见到沈晏因为“措手不及”而惊慌失措的模样。虽然知道他不会因此便对自己求饶,但还是忍不住幻想,只要他说错了,只要他说一句他错了,自己就将万妖炼狱关上…… “是挺聪明,不过不巧,谁说我没有丝毫这个世界的气息?”沈晏淡淡道。 话音落下,如花猝然从他怀中飞出,瞬息间涨大两三倍,清亮的鸣叫响彻天际,尾翼流光璀璨,周身升腾着炙热的朱雀之火,神兽威压所到之处,连万妖狱火也得退避三舍。沈晏云淡风轻地拔出剑,随意站直了身子,与方才“面露慌张,不知如何是好”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朱雀鸟盘旋三圈,沈晏额间渐渐浮现出一个火焰般瑰丽的图腾。 “……灵契”齐朗愣了一下,面色陡然变得难看,终于不再端着那张微笑假面,整张脸都阴沉下来。 灵契,是这片大陆上一个很常见又很特别的契约,作用于灵兽和人类之间,用以缔结两方‘魂灵一体,永不背叛’的誓言,契约成后,双方命运相连,同生同死。但因其条件苛刻,也很少有人愿意将性命交付在另一个生灵手中,多年来真正完成灵契的少之又少,反倒是某些灵契的改良版,单方面制衡灵兽的,在大陆上非常流行。 沈晏眉心的图腾迅速浮现,眼瞳中升腾着缩小版的朱雀火苗,他随意地吹了声哨音,裹挟着朱红色火光的如花闻声飞下,像一团火幼雏形状的火,径直落在沈晏肩头。难得的是,沈晏竟然也不觉得烫。 齐朗胸膛起伏着,他嘴唇有些不自然的抽搐,默默地咬了好半天后槽牙,才勉强找回方才的风度,“……我自认为我掩盖得很好,赋予了你跟这个世界完美契合的修行系统,还修改了你的外貌数据,就连传送的时间节点都选得那么恰当……究竟是哪里让你察觉到不对劲?” 沈晏道:“漏洞百出。” 一开始,无法自如掌控的灵力便让他有所怀疑,只是一点点异样,暂且还站不住脚,他对外解释为灵魂排异;再后来,他发现这具身体与他曾经有太多相似之处,包括迟钝的痛感神经、极其活跃的大脑皮层、较常人更为平缓的心率和脉搏,这一切都巧合得不像话;但真正让他确定这个猜测的,却是在神墟秘境中,那个名为“鬼影”的秘境里。 “鬼影”秘境以铜镜为仪,被复刻者自身的染色体为基础,构造出一模一样的‘克隆人’,更玄妙的是,这些铜镜还可以截取被复刻者从婴孩时期至今的所有记忆,使构造出的作品与本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是‘沈摇舟’,那当日出现在他面前的绝对不会是另一个时空的他自己,从现代“沈晏”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不是沈摇舟的躯体,有人在算计他。 这个人是谁暂且不论,那人之所以隐瞒这一切,定然是想在某些时刻作为筹码从他身上获取一定的利益。他接受利益交换,前提也得看他愿不愿意,他不动声色,却在事情发生之前,利落地从对方手里将这个砝码拿掉。 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不好意思,万妖炼狱关不住我,妖王殿下,请将我的小师弟放回来吧,我说过,你比较脏,他会过敏。” 玄冥烨大概也是被这峰回路转的一幕闹得有些懵,一时不察,被夏竹青狠狠捣了一胳膊肘,手掌一松,人便跑远了。 “师兄,师兄……”小师弟还未靠近,就被一人一鸟身上散发的火气烤了个扎实,顿时呛咳着倒退两步,玄冥烨反应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夏竹青身后,正要伸手揪人,沈晏冷着脸抓住自己的佩剑。 “你暂时就别管你小师弟了。”齐朗终于从压制下心中火烧火燎的怒火,微微勾着眼尾,似笑非笑,“我说这事完了吗?” 他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一枚漆黑的物件,形状有些像钥匙,质感仿若一块烧焦的铁,他阴沉着脸,灵力暴涌,掌心猛然一握。 “呼——” 身后的旋涡忽然爆发出无限吸力,沈晏瞬间被拉扯着倒退三步,他眼疾手快地将剑尖插入旁边烧得漆黑的树干中,噌亮的剑身自另一端刺出来,尾端嗡嗡作响。他死死皱起眉,面色凝重——这次不是装的。 那一握,仿佛将万妖炼狱的大门再打开了许多,原本在森林和地狱间切换的景象,渐渐稳定成焦黑的土地和火红的天空。 沈晏不费多少劲,就猜到问题出在哪里,“净心莲华,你果然做了手脚。” “……我说过,我给了你很多次机会。”齐朗缓缓道:“我在莲华中,放了一点远古大妖的妖气,一点点,没有任何影响,即便是最优秀的斩妖师,也嗅不出来异样。如果你不替师挽棠试这一次,你就不会沾染上,此刻也不会被我桎梏在此,再往前推,若你不替师挽棠来这一趟,今日的劫难根本落不到你头上,沈晏,我猜你一定怀疑过莲华背后的深意,照你的性子,本该将我送的任何东西都扔得远远的。” 他步步逼近,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沈晏的神色,“还是因为师挽棠,因为莲华难寻,冒再大的风险,你也要试这一次,我说得对不对?” 沈晏抵御着身后越来越大的吸力,没工夫理他。 小师弟果然又被玄冥烨提着后脖领揪走了,他凭借二人断断续续的对话,勉强拼凑出眼前对师兄极其不利的境况,“师兄,别怕我来救你——” 玄冥烨单手勒住他的腰,直接整个悬空提起来。 夏竹青一边坚强地跟妖王殿下斗争,一边奋力地告诉师兄不要怕。 沈晏:“……” 如花察觉到危机,忽然长长地吟啸一声,火焰骤然在沈晏方圆丈许内烧出一个圈,十来个旋涡随之飞灰湮灭,火圈升起三四米高,将圈外的吸力全部阻挡,沈晏和齐朗的身影瞬间被火光吞噬。 “没用的。”齐朗道:“以为这样就可以吗?万妖炼狱会随你到天涯海角,摆脱不掉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距离沈晏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凭空出现一道黑洞,如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嘴,甫一出现,沈晏借力的那颗树,连根带枝都晃动了一下。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齐朗后退两步,与沈晏拉开一定距离,双手负在身后,黑洞旋涡倏忽一收,眼前一切风平浪静。 沈晏站直身子,侧脸冷漠,眉眼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认为我们两是同类,所以始终不相信你会为谁披荆斩棘、殚精竭虑。现在我要修改规则,将代价降低,不需要你拿师挽棠的安危来交换,只要你告诉我,他现在是否还在豊州?你说出来,我就放过你,沈晏,你想好了,万妖炼狱,只进不出,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就能换你的生机,我相信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会知道如何选择对不对?” 沈晏微微掀动眼帘,纯黑的眸子深不可测,有那么一瞬间,齐朗似乎从他眼中看到嘲讽,对他的小算盘了然于心的嘲讽。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他淡淡道:“怕了?” 齐朗不答,看似无所畏惧的负手而立。 反派师挽棠,在原著中是属于bug一样的存在,靠两位男主世纪联手才被打败,但也只是碎了经脉,仍旧未死。齐朗借妖族的东风,试图在这个异位面实现他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绝对自由,说直白一点,他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要实现这一步,男主攻、男主受、反派,以及一些占据关键剧情的人,都必须被他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引起异变的人。 玄冥烨就不必说了,妖族与暗部,关系密切,夏竹青失去了破釜沉舟的成长线,就像被揪住了脖颈的小白兔,已经没有威胁,只能作为掣肘妖王的存在。而师挽棠,因为沈晏的过多掺和,已经变成了整篇原著中、唯一一个完完全全脱离掌控,无法预料的角色。如果师挽棠还在澧州,那齐朗在下步计划之前,必须要这个不定因素解决;如果师挽棠已经离开,即便齐朗不会因此停止自己的征伐,如此没有安全感的人,也一定会因为鬼王大人的存在日夜难寐,寝食难安。 师挽棠就是悬在他头顶一把寒光凛冽的尖刀。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走剧情……要走好久的剧情…… 第71章 反转 “……所以, 你要怎么选?”沉默片刻,齐朗缓缓勾起眼尾,更加张扬地笑起来。 沈晏是这世上再冷漠不过的人, 他可以毫不动容地将一切算计进去来换取自己的所需,这人血是冷的,心是冷的, 大脑中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传递的都是冷漠, 齐朗见识过他的手段,也在他身上栽倒过不少次,所以从来对他抱着最大的警惕,连一道陷阱都做得精密万分, 因为他很清楚,要将一只万年狐狸关进笼子里,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即便这只狐狸有软肋, 也不能保证他会完全按照计划好的步骤走, 最好的办法,是在对应的每个选择上都做好应对方案, 如果沈晏依旧冷血,或者他有丁点的心动, 将师挽棠的现状暴露给自己,那这一场,他就是大获全胜。若沈晏真的将师挽棠放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拼死也要保护他, 也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正可以以万妖炼狱作为威胁,勒令沈晏留在自己身边,这个时间不需要太久,因为他也清楚, 狐狸从来不安分,放久了便是一颗定时炸/弹,不过若是这样,他长达月余的谋划就只能换来几日虚无缥缈的陪伴,但无妨,这还是算赢,沈晏是他的药,就算只能当个摆件放在身边,他也高兴。 齐朗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不管沈晏选择哪个,他都能得到一部分想要的。 “非选不可?” 齐朗道:“钥匙在我手中,你是我的掌中之物。” 沈晏轻笑一声,忽然慢条斯理地挑起一边眉梢,眼中深意不言而喻,“……那可不一定。” 朱红火焰忽然冲天而起,黑洞边缘燎出红云,沈晏眉心的图腾几乎实质化,发丝脱离重力缓慢飘荡,火焰在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盔甲,他保持着那云淡风轻的微笑,冲齐朗做了个口型,是一句粗话:滚你妈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进炼狱中。 ……齐朗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 火光随人一起被吞噬,方才还烟熏火燎的情景霎时化为虚无,夏竹青的呼唤卡在喉口,黑洞消失了,天空中的朱雀鸟消失了,一片火红的羽毛晃晃悠悠地飘落,沈晏不见了。 “师、师兄?” 距离豊州三百余里的山脉,一道剑影陡然停下。 叶寻峰和纤纤不得不跟着急刹车,后者回头一看,焦急地问:“殿下,怎么了?” 师挽棠朝他们摆摆手,回头望向豊州的方向,心中没由来地慌乱,“……我右眼皮今日总跳,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纤纤深吸两口气,勉强定下心来,“殿下,当务之急是求援,摇舟师兄说的对,距离太远,传讯不一定能到沈掌教的手中,更何况此等大事,不亲自去没有说服力,先将此事了了,过后我们再带上掌教和仙尊们,快马加鞭赶回去,殿下别担心,师父他们都在,不会让摇舟师兄出事的。” “……”师挽棠沉默着,没说话。 他隐约猜到,沈晏非去办不可的那件事,定然与他前些日子在翼往森林遇到的那个‘故人’有关,也就是说,这桩恩怨很可能会牵扯到沈晏的某些过往。直到现在,沈晏的很多所知所为都在他心中挂着‘神秘莫测’的标签,显然,他的过往牵涉到了太多未知的领域,如果真的是跟他同出一源的人在作祟,沈晏……真的能轻易应对吗? 嗡——嗡—— 手腕上忽然传来没由来的震动感,师挽棠吓了一大跳。 仔细看,却是沈晏曾经送他的那块腕表,他其实不太懂如何使用,但不妨碍他始终带在身上。腕表上原先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文,此刻全部消失,除了悬浮在上方的针还在滴滴答答地走,下方的幕已经成了漆黑一片,只剩一红一黄,两个小点闪烁着。 大约是对沈晏留下的东西,都有股莫名的信任,师挽棠愣了片刻,什么都没说,暗自研究起来,很快,他便发现两个小点间那根虚线,似乎表示的是距离,而且其中一颗还代表着他,他一动点就动。 另一个点的存在,大概是在为他指引方向,冥冥之中,让他到达某个地方。 他当机立断,朝纤纤二人道:“我有事得离开一趟,不能跟你们一起了,报信的事情就交予你们,都到这儿了,想来那些人也追不过来,就此分开吧。” 纤纤道:“殿下,你——” 师挽棠剑都转向了,拧着眉回头。 纤纤显然是误解了他的意思,嘴唇微微开合,半晌道:“此刻翼往森林危险万分,还望殿下……小心为上。” 师挽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直接御剑离开。 翼往森林。 夏竹青看着空荡荡的地面,足愣了半刻钟有余,玄冥烨过来拉他,他反手就是一巴掌,“让开!” 他灵力不足,手掌拍在胸口软绵绵的,跟按摩的力道差不多。玄冥烨八分不动,攥着他的胳膊。 “……我师、我师兄呢?”他张望两圈,不见任何人影,有些慌张地走了两步,无措地问齐朗:“他、他刚刚还在这的……你看见我师兄了吗?” 小师弟急起来,说话就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分不清是敌是友。齐朗仿佛这时才回神,目光在沈晏消失的虚空停顿片刻,感到好笑似的,抬手扶额,胸腔沉沉地震动两下。 “哈……沈晏你可真他妈……”他狠狠咬住后槽牙,将到嘴的粗话咽下去,深吸两口气,缓缓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膛,“真是出人意料啊。” 他的眼尾又挑了起来,这人应该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被面具遮着,总也看不真切,只是笑时会微微上扬,有些勾魂夺魄的意味。 过了最震惊的那一阵,他反而平静下来,仔细一想,这也确实是沈晏能干出来的事,只是分别太多年,他对这位朝思暮想的哥哥的手段有些生疏了,实在大意。齐朗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袖子,冷冷一笑,“如你所见,你亲爱的师兄被万妖炼狱吞了,炼狱只出不进,没人能打破规则,买口好些的棺材,准备给你师兄收尸吧。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落叶归根。” 玄冥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夏竹青用了半刻钟消化这段话,整个人像木了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玄冥烨倒是想说些什么,但他一个“暗先生”才出口,夏竹青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这是夏竹青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玄冥烨霎时正色,低眸道:“怎么了?” “阿烨……把师兄放出来好不好?我刚刚听到了,你们有钥匙的,阿烨我求求你了,放了我师兄,我都原谅你,之前那些我都不怪你,真的……”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小师弟惯来是最爱哭也是最会哭的,玄冥烨不是没有见过他的眼泪,可这是第一次觉得,这只眼睛红红的小兔子是真的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你当炼狱是你家?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玄冥烨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齐朗忽然善心大发,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若是如此,我刚才哪里需要跟沈晏费那么多口舌,直接将他扔进去,让他尝尝苦头,一切岂不迎刃而解?” “出、出不来?”夏竹青颤声问:“出不来会怎样?” “我方才不是说了让你去准备后事吗?啊……忘了,此次过后,你应该没机会离开了,求求妖王陛下吧,让他大发慈悲,给你师兄收尸。” 齐朗说罢,便森然一笑,甩袖离去。夏竹青似乎有些崩溃,扶着树干一个劲儿干呕,玄冥烨心疼,伸手去扶他。 “啪——” “别碰我。” 这个巴掌,便与前面的小打小闹不同,扎扎实实地落到了脸上,力道之大,玄冥烨猝不及防,竟被扇得偏过头去。夏竹青眼泪鼻涕流成一团,看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 “你杀了我师兄。”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情绪又格外冷静,整个人处于一个古怪的临界点,仿佛下一秒就能轰然炸裂开来。玄冥烨眉尖一皱,不着痕迹地靠近两步。 “你杀了我师兄……” 夏竹青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已经带了恨意。玄冥烨敏锐地察觉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你杀了我师……” “竹青——” “滚开,别碰我!” 他忽然嘶吼出声,颤颤巍巍地后退两步,摸到树干,说不清是无助还是逃避地蹲了下来,“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啊。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我已经错得够多了,封印是我打开的,昆仑防卫分布是我画的,我就要变成罪人。我谁都不敢告诉,害怕极了,怕他们责难我,误解我……只有晏师兄护着我,他是我最亲的人,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为什么啊!” 玄冥烨:“竹青……” “滚开,别碰我!!” “呵。” 齐朗站在不远的树上,发出一声不冷不热的低笑。 这就是沈晏拼着把命搭进去,也要守护的人间情爱?如此愚钝,如此丑陋,有什么值得推崇的? “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我师兄没了,你还要杀谁?仙尊?掌教?还是我父亲?玄冥烨,你怎么这么可怕……”夏竹青不停低喃着,哭得浑身发抖。 玄冥烨眸色渐深,终于抬手,一个手刀将他打晕。 夏竹青带着满脸泪痕倒在他怀里。 “总算清净了。” 齐朗轻飘飘从树上落下,居高临下地一睨,“早这样多好,结果不是一样?何必听那么多聒言噪语?” 玄冥烨怀抱着夏竹青,听闻此言,抬头看他。 “暗先生,容我多嘴问一句。”他俊美的眉宇微微下压,语调低沉,“你分明有办法救沈晏,为何要由他胡来,在炼狱中自生自灭?万妖炼狱的惨烈程度我们都知道,他在里呆上十天半个月,出来之时,真有可能只是一具尸骨。” 齐朗歪着头,疑惑似的回视他,“所以你让我救他出来?为何?” 玄冥烨哑然:“……你不是喜欢他吗?” “喜欢他,就一定要将他当宝贝供起来么?”他视线在妖王殿下怀中护得严严实实的夏竹青上轻飘飘一扫,“我反而觉得你们愚蠢、可笑,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若你心狠些,快刀斩乱麻,根本不会有今日这一出。”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观点有任何问题,不耐地解释这两句,转身欲走,玄冥烨在他身后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沈晏不是一样‘东西’?不是靠‘干脆利落’就可以得到的。” “他确实不是东西。”齐朗头也不回,懒散地答:“他狡猾多了,还会反击,所以我才更要严阵以待。” “……”玄冥烨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是人,要靠感情打动。” 齐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诧异地回过头来。 “不不不,你错了。”他不停摇头,“我们曾经相处过十二个年月,他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没有任何感情可以打动他,这个人的心是冰雕的,无懈可击。” 玄冥烨固执地道:“或许有,只是你不曾见过呢?否则师挽棠的存在又作何解释?” 齐朗仿佛被问倒了,沉默了好半晌。 “不知道。”他缓缓地耸肩,无所谓似的一摊手,“或许是被肉/体打动的吧。” 玄冥烨:“……” 两人终于不再对话,齐朗负手前行,脚步仿佛很轻快的模样,玄冥烨垂首,温柔地将夏竹青脸上的泪痕拭去。 “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要说:实不相瞒,从今天开始,我又是一个有丰富存稿的女人了(丰富划重点)……哈哈哈哈啊哈哈欢迎你们来黑存稿箱啊(嚣张!!!) 第72章 后手 天空黑压压地沉着, 干裂的地面渗出红光,喜热的蜥尾蛇猛然蹿出来,倏忽一下又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荒漠。 沈晏躲在避风的巨石后, 百无聊赖地拨拉着面前的火堆,身旁的枯树横枝招展着,晾在上面的衣裳伸展出人形, 如花杵在一根极细的枯枝上, 金鸡独立,眺望远方。 “花儿,将我的衣裳叼过来。”沈晏喊了一声,顺势觑了一眼, 淡淡道:“别难过了,变成望夫石你的羽毛也回不来,再加把劲, 若运气好, 明天我宰只大妖给你补身子,羽毛很快就长出来了。” 如花不回头, 悲怆欲绝地朝他叫了一声。 这是他们被吞进万妖炼狱的第三天。如花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具体表现为脱发、乏力、食欲不振。 它对将自己带进来的沈晏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滚过来。” “……” 朱雀鸟浑身毛一哆嗦, 心不甘情不愿,撅着屁股气哼哼地叼着他的白衣裳飞了过来。 沈晏正要接过,却不小心牵扯到旧伤,顿时捂住嘴唇剧烈地一阵呛咳。如花在旁边歪着脑袋看他, 略有担忧,好片刻,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止住,沈晏放下手, 掌心一片猩红,肺部火烧火燎。 “呼……造孽。”他自嘲一句。从袖间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又换下被黄沙席卷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轻轻呼出一口气。 “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这里的灵气很特殊,或许是为了约束这些法力无边的大妖,整个炼狱中无处不充斥着肉眼看不见的火苗,灵气中含量尤其高,一旦进入经脉,立刻灼伤肺腑,时间久了,连人带骨都会化为一捧飞烟。 如果不吸纳天地灵力,倒是可以使这个进程稍微变缓,但万妖炼狱,随处可见各类妖魔鬼怪,彼此间没有信任,遇见便打,没有灵力,不被火烧死也得被其他生灵打死,若遇上个变态点的,说不定连全尸也没有。 这是个无解的选择题。 沈晏换好外衫,抖抖裹了一斤沙的脏衣,冲如花道:“走吧,回山洞,去洗漱一下。” 山洞不过两丈见方,角落处却有一汪手掌大的泉眼,在这片了无边际的沙漠中,实在是珍贵如金子。沈晏却暴殄天物地拿它洗衣裳,不仅洗衣裳,泉眼有时还得作为如花的浴盆,供这位祖宗洗漱。 甫一进入,沈晏便直奔泉眼,拿搁在旁边的水囊灌满水,飞快地灌下半壶,脏腑间灼烧般的感觉才稍稍缓解,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看向角落的妖兽尸体,“……要腐烂了,扔掉吧。” 进来得匆忙,乾坤袋中几乎没有食物,这两天他们时常出去让如花猎杀妖兽,一方面加速它的进化,另一方面获取食物。如花虽说水土不服,但到底是神脉,炼狱中的特殊灵力对它没有任何威胁,反倒各个实力不俗的妖灵使得它蜕变迅速。 沈晏觉得,自己要是能多撑一段时间,如花说不准能征服整个万妖炼狱。 大约是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有气无力,朱雀歪着头疑惑地看他一眼,扑腾着落到他眼前,张望片刻,咬起地上的水囊,殷切地往他的方向递了递。 “喝了,够了。”沈晏提溜着它的屁股扔远,顺道鞭挞,“不要偷懒,抓紧时间修炼,不然我若是撑不过去,咱们都得嗝屁。” 如花鸣叫两声,对他惨无人道的压榨表示控诉,旋即转身,呼啸着涨大两三倍的双翅,找小妖练手去了。 万妖炼狱中,无论进来前是怎样的意气风发、盖世无双,在这鬼地方呆上一个月,都会被削弱一半的功力,时日再久一些,连性命都会被炼化,正是因此,这其中的许多妖虽然当年盛名在外,但如今大多不复以往,中下等的妖怪,对如花几乎没有威胁,且经过这几日的对战,它的实力扶摇直上,只要不自己找死,多半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沈晏长舒一口气,轻轻揉着灼痛的胸口。 这是进来第一日,与一只大妖对战,被人当胸拍了一掌,至今未好。疼倒是不疼,只是胸口处灵力运转滞涩很多。 他盘腿坐好,正要冲击经脉,忽然想起些什么,从地上捡起根干树枝,左右看了看,找到昨日画的草图,就着潦草的边缘,画出长长一条横线,一直延伸到脚边,最后在终点处,落下“天破”两字。 “既然要玩,那就酣畅淋漓地玩个痛快。”他眉眼淡淡地向上一挑,不知在向谁说,话音低沉,透着从容不迫的把握之意,“给你送份大礼,齐朗,好好接住了……” 天破山脉。 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准备即刻出发,一群穿着花里胡哨的巫族人来来往往搬运东西,要将自家圣女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转移阵地,殷南抱着瓜子坐在一旁,时不时指挥两句,叹息:“早知道有这种事,我应该研究迫击炮的,那大炮一轰,妖族不得损伤过半?再不济搞几挺重机枪,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被动,唉,是我草率了……”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旁横斜出来,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她碟中的瓜子儿,“什么炮啊枪啊的,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殷南弹簧似的倏然站起来,回头一看,果然是师挽棠,后者眉目不惊,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答案似的,殷南顿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生怕他听出些什么异常,“害,没!什么都没说,殿下你怎么过来了!” 师挽棠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一惊一乍干嘛?纪敏那边收拾好了,我过来看看啊。” 殷南看他神情无异,心中稍定,“这边我盯着就行了,殿下要不回去歇会儿?一旦开始赶路,两三天都不能合眼,到时可能吃不消。” “你们都没事,我有什么好矫情的,”师挽棠不耐地“啧”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来,“我心里慌,闭上眼睛眼皮就一个劲跳,不如找点事做,免得我自己吓自己。” 殷南一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他忧心的是谁,豊州那边的情况,鬼王大人刚到就跟她说了,虽然沈晏确实是去了最危险的地方,但依着她对老哥的了解,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可能以身犯险的,况且这几日也没有其他的指令传来,想来应该还好。 “殿下放心,沈晏长这么大,我就没见他在谁身上吃过亏,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此次也一定有办法全身而退的,不必忧虑。” 殷南信心满满地咬开一颗瓜子,浑然不知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沈晏,此刻正在炼狱中艰难求生。 师挽棠仍旧蹙眉,却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两人和谐地磕了会儿瓜子,忽然,师挽棠眯起眼睛,指着站在树下,被细碎天光洒了满身的人,问道:“那人是谁?” “谁啊?”殷南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余光瞥过,见那道熟悉的、看了十多年的背影,指尖一抖,到嘴的瓜子仁直直地落到地上。 她手忙脚乱地将瓜子仁拾起来,吹吹灰,一把扔进嘴里,木然地嚼了嚼,道:“嗯……这个……” 我的亲哥啊!这让老子怎么解释?! 她正苦思冥想,那道背影恰好转过身来,师挽棠定睛一看,十分惊讶,“沈晏?!他怎么在这儿?” 殷南比他更惊讶,“……他、他都告诉你了?” “啊。”师挽棠拍拍掌心的碎屑,道:“我见过他,在神墟秘境的‘鬼影’里,他不是沈晏的复刻体吗?怎么出来了?你在哪儿找到的?” “……”殷南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有些悻悻,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 她花了半刻钟时间,为师挽棠叙述了一位秘境复刻体的艰苦求生史。 “沈晏”来源于沈晏,二者性格相同、三观相同、思考方式相同,应对逆境的切入点也相同。 ‘鬼影’秘境在人的基础上,创造出一‘影’,影子因人而生,人死影灭,同时因为秘境本身的局限性,无论最后谁赢,影子永远无法离开秘境。沈晏与师挽棠离开之时,两个复刻体都没有死亡,也未曾消失,但秘境重塑,即意味着一切重来,那么现存的所有影都会归零,也就是说,理论上讲,他离开之后,“沈晏”应该会被‘格式化’,躯体被分解成原有的空气粒子,总之就是,没有活路。 他能想到的,“沈晏”自然也可以想到。 平心而论,他绝对不是个认命的人,假使他自己处在“沈晏”的位置上,定然不会就这样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当日在秘境中两人的谈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沈晏”可以接受自己的来历,但绝不打算就此轻易死去。 从秘境出来之后,他悄悄留了个心眼,让殷南盯着神墟秘境。果不其然,不到半年,殷南便火急火燎地联系他,说秘境异动。 这异动应当非常小,否则各大坐镇的仙门不可能没有察觉,沈晏当时已经远在豊州,收到传讯展开一看,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面临‘格式化’、位置受限无处可逃、情绪还始终被影响,这样的情况,如何一举击溃、一劳永逸? 当然是从根源上解决它。 秘境产物,受根源影响无法自主性地伤害秘境,这就相当于身上套了一副活枷锁,砍不断,还不能砍!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那最没有可能性的那一条,再荒唐也要试一试——秘境有灵,理论上来说,与妖灵魂灵树木生灵几乎是相同的,只是它缺少了关键性的一味,导致它始终不能算在生灵的范畴里。 缺少的那味,叫‘魂’。 殷南受沈晏指引,前往神墟的时候,这家伙正穿着障眼法幻化出的现代服饰,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悬崖上方看风景,仔细一问,好家伙!这位朋友抛弃躯体,将自己的灵魂活生生炼化成了神墟的‘魂’,自此开始,他就是神墟。莫说离开,满世界遍地跑都没问题,还平白得了一肚子修为和宝贝。 殷南:“……” 这就是传说中的苦尽甘来么?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真正明白,老哥为何在提起沈摇舟的时候,隐晦地让她搜寻本体,敢情他们根本不一样,只有她一个人是魂穿,沈晏那混账那么久了竟然只隐晦地跟她透露过这一次?她看起来像福尔摩斯么!一点不对劲就能抽丝剥茧查明真相?! 师挽棠听完,瓜子停在嘴边,老半天没能下嘴。 “把自己炼了?”他震惊地砸吧砸吧嘴,“……那得多疼啊?” 殷南叹息一声,“可不是嘛,跟沈晏一个德行……” 师挽棠扭头看她。 “你的意思是,如果处在危险的境地,沈晏那畜生玩意儿也会这么干?”他眉头紧锁,暗自琢磨片刻,忽然道:“操!好像还真会!” 他担忧不已地捂住一边眼睛:“我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有股不详的预感……” 殷南:“……” 很快,他们就发现,预感这种东西不能念叨,一念叨就应验了。 这是沈晏失踪的第六天。 师挽棠听闻消息,整个人都懵了,袖子一挽就要杀进翼往森林,殷南紧随其后,唰唰地挽袖子,“沈晏”是最平静的一个,不咸不淡地站在一旁。 “殿下。”拦人的是扶摇宗的弟子泽之,这种时候,长老都在前线奋战,弟子们即便慌得一批,也不得不站出来掌控大局,“您现在过去也没有用处,森林的封印是不允许人族进入的,摇舟师兄只是失踪,没有生命危险,您若贸然插手,只会将眼前的情况弄得更糟。” “还能怎么糟?!”师挽棠剑眉倒竖,不虞道:“人都已经失踪了,你让我冷静?让我顾全大局?之前是谁说你们扶摇宗长老在一定不会让沈晏出事的?” “反正不是我。”泽之堂堂正正地接话。 殷南:“……” 师挽棠怒道:“滚开,再拦我连你一起揍,我就不信没有其他的办法进去!” 殷南错愕了一阵,这会儿倒缓过神来,轻轻拉了把师挽棠的袖子,冷静道:“殿下,翼往森林以内,人族确实没有办法进入,除非将封印和结界都打碎……” 师挽棠:“那就碎啊!” 殷南:“……” 在边上悠然作壁上观的“沈晏”,见此情景,终于低眉一笑,语调低缓沉稳:“殿下,封印结界碎裂,妖族便再没有障碍,可长驱直入人族领地,中原修真门至今还未拢和成功,如果贸然放他们出来,豊州面对的是一场浩劫,这场仗不是不打,是不能在此时打,扶摇宗数位长老日夜坚守,就是希望撑到合适的时机,沈晏……他很聪明,就算要死,也一定会反咬对方一口,动静一定惊天动地,翼往森林如此平静,说明他暂时还没到太危险的时候,我们不妨先稳住自己,别太激动。” 这人站这里半天没个动静,像个与世隔绝的仙人,没曾想一出口便直击重点,语调还出乎预料地温和,仿佛舌尖含着春水,要不是后半句太不吉利,殷南简直要给他点个赞。 师挽棠回头看去,给了他一个阴森森的盯视。 什么狗屁!你是沈晏的复刻体了不起吗?!谁死了谁死了,闭上你的臭嘴! “沈晏”识别出他的意思,乖巧闭嘴。 殷南道:“殿下,沈晏最后一次与我传讯是三日前,便是他让我截下你顺便将……这谁谁带来豊州,说明他早有预料,并备了后手。不妨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晏晏又出现了,他可不是一次性工具人! 第73章 无措 这个问题, 在场大概只有“沈晏”最有发言权。 殷南找到他的时候,带了一张来自沈晏的便笺,展开来看,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其中提到一个名字,他瞬间就明白对方为难的点。这个名字是齐朗, 若说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对付他, 除了沈晏,就只有“沈晏”。 他完美继承了沈晏的喜好,其中也囊括对这个弟弟的避之不及,按理来说, 他不应该来蹚这趟浑水,但正是因为太清楚齐朗是怎样的人,来源于沈晏的义务感使他义不容辞, 最后还是跟来了。 对付这样的人, 沈晏也没有全然的把握,所以需要他。 师挽棠没有焦躁太久, 殷南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短暂将之安抚下来。开门时, 他紧紧拧着眉头,身上罕见有几分冷静的气质,从泽之口中得出现状,迅速地分析出短板优势和危机, 立刻带着鬼殿的人赶去了翼往森林。 能用的人太少了,沈晏又对他寄予厚望。 “沈晏”看着他们整装待发,悄无声息地跟上队伍。殷南注意到他的存在,渐渐落后,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抬头一看,对着这张脸,愣是没能吭声。 “沈晏”贴心道:“叫我‘墟’吧。” 他将这些分得还算清,虽然脱胎自沈晏,记忆承袭自沈晏,但毕竟不是沈晏,亲人、朋友、爱人,这些都不是他的,不属于他的东西,没必要太过亲近。 殷南显然松了一口气,松快道:“我哥之前给你留信,信上说什么吗?他到底要干什么?这次也没通知我,都没个准备……” 傻丫头至今以为沈晏能把控一切,失联也尽在掌握之中。 墟侧目看她,目光温润而怜悯,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的有了神墟秘境那种超然物外的俯视感,不受七情束缚,不被六欲掌控。 “没说什么,做好准备吧。”他如是道。长身玉立地站在剑上,眉眼上的碎发软软地搭着,穿着熨帖的雪白毛衣,侧脸线条柔和悲悯,“这次这个人,他或许也不能对付,你哥真的需要你,千万不要掉链子。” 殷南一愣,满脸茫然,还未仔细品味其中深意,墟已经加快速度,很快就冲到了队伍最前方。 同一时刻,妖族王宫。 软毡铺就的悠长走廊里,侍女端着打翻的饭菜从最里一间出来,旁边的妖王近卫看向她,侍女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没吃。 已经足足两天了,里面那位滴水未进,若再如此,就只能等妖王陛下回来故技重施——打晕了喂米汤了。 年轻的近卫皱起眉。 他朝门口的其他护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小心些,看好里面那位,自己匆匆离开,前去禀告正忙于政务的妖王陛下。 虽然翼往森林的计划如日中天,但妖族内部,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团结协作,现任妖王承袭父母之位,能力却不够震慑群雄,那些割据一方的大妖们明面上听令于他,却是一群不知道何时会脱缰的猛兽,随时可能将现有的稳定局面打破。妖族动荡不合了几千年,不是一朝一夕一件事可以改变的,妖王一方面要组织对人族的征伐,一方面还要稳定人心,实在应接不暇。 这夜,妖王陛下照旧很晚了才回来。他听了属下的汇报,不及换件衣裳,便脚步匆匆地去了那间房间,门口护卫见他,纷纷行礼,他仓促地摆摆手,皱眉问:“睡了吗?” 一个始终守在门口、不曾离开的护卫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 玄冥烨眉头皱得愈紧了。 推门而入,屋内黑漆漆的,未曾亮灯,打翻的食物被侍女收拾干净,地面绒毯崭新,看不出任何端倪,所有瓷器荡然无存,有些是被主人打碎的,有些是玄冥烨怕他伤到自己,叫人换走了。 就着月色走了几步,他总算在窗边发现了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夏竹青双手环膝,侧脸埋进臂弯中,眼睛无神地瞧着窗外的月色,听到动静也不回头。玄冥烨靠近几步,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令他生气,间隔也不是很远。 “竹青。”他先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夏竹青不回头,保持着那个姿势,正面看去,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里头镶嵌的黑珠子空洞洞的。 “点个灯吧。”他忽然极轻极细地道了一句,嗓音微弱,气息不足,仿佛在喃喃自语,若不是玄冥烨始终聚精会神,可能连尾音都听不真切。 “好。”他愣了一下,连忙回身,摸索到门口,指尖轻轻一擦,数十块遮光板同时向两侧移动,隐藏其后的夜明珠同一时刻展露真容,柔和的光霎时令整个屋子亮如白昼。 夏竹青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在妖族的这些日子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并不诧异,光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从椅子上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悲伤,没有尖叫,平静地走到床沿,掀开被子,如傀儡般按部就班地躺下。 “……”玄冥烨有片刻没有吭声。 昆仑宫这个小师弟,从灵魂到躯壳都是带着火的,对一切都充斥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兴趣,永远热情满满,永远感情丰沛。情绪饱涨得近乎夸张,好像世界一刻还在运转,他就一刻精力充沛,这是玄冥烨第二次看到他如此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了,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久远。 相较于没有直接等级划分的人族,君主立宪的妖族反倒更加纷争不断,前妖王妖后离世很早,他继任之时,许多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大妖不得不对一个年幼的小屁孩俯首称臣,由此便滋生出许多不满,他自化形开始,便不断地被暗杀追杀各种杀,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被不知何方的势力打成原形,阴差阳错跑出翼往森林,离开妖族辖区,醒来时,在一片草丛里躺着,抬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大海,是他从未见过的地形地貌,一时心慌,拼着最后一点灵力幻化出人形。 按理说,那时他伤重,灵息不稳,换个稍微厉害些的修士都能看出他的身份,可偏偏天意如此,送夏竹青出岛的仆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愣没察觉半点异样。刚刚出岛的小公子,就这样在海边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他倒是不怕,玄冥烨醒来后满身防备,他却有些得意洋洋,还摇头晃脑地向他介绍自己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材料内为他包扎出绝美的伤口,玄冥烨低头看向自己被包成木乃伊的半边身子,默了。 刚出岛的小公子天真又烂漫,爱玩爱闹爱笑,脸上的酒窝像酿蜜一样甜,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卖惨,每天撒丫子在街上乱窜,被骂了就眼泪汪汪地喊玄冥烨给他擦屁股。来接他的人刚好有点事在路上耽搁了,碍于这份天大的人情,玄冥烨不得不暂时充当起他的监护人,所幸海岸离翼往森林不远,玄冥烨没耽搁太久,伤好了便匆匆想赶回王宫去,小公子什么都不懂,非要送他,一路跟到翼往森林边缘,懵懵懂懂地冲过了边界线,也是从那时起,年轻的妖王陛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特殊之处。 真要说起来,欺骗应该是从初见就开始了。 夜明珠的光柔和地倾洒在被褥上,夏竹青规整地躺下,双手交叠,直勾勾地看了片刻房顶,终于后知后觉地阖上眼,举止之迟钝,不像是困了,倒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做完该做的事,按部就班地活着。 玄冥烨被这个猜想刺痛一瞬,他三两步走近,蹲在床边,看着夏竹青毫无生气的侧脸,“竹青,你不要这样……” 几乎是他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夏竹青的眼泪就从紧阖的眼缝中涌了出来,缓缓淌下眼角,没入鬓发。 他的睫毛像两扇惊慌失措的蝶翅,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他有如此表现,就说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玄冥烨趁热打铁,将他冰凉的手握到唇边,“侍女说,你今天又没有用饭,为什么?不合胃口?” 夏竹青双眸紧闭,无声地哭,墨发沾湿一片。 “不吃东西可不行,身体会撑不住的,我这就让人熬些米粥来……” “我不想见到她。”夏竹青忽然道:“我讨厌你们,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妖族的人。” 玄冥烨一愣,白痴一样追问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么?”他猛然睁开眼睛,眸中一层要落未落的水润,边缘尽是红丝,“我可以原谅你欺骗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利用和隐瞒,但你为什么要对付我师兄?我曾经特别特别相信你,可你利用这份信任,伤害了我的亲人……” “竹青。”玄冥烨忽然正色起来,“那不是你师兄,他只是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了你师兄的身份。” 夏竹青偏过头来与他对视,倔强地咬着后槽牙,“你胡说……” 玄冥烨:“我没有胡说,不然他为何会与暗先生相识?那日他们两个的对话你应该还记得吧,就算你不信暗先生,那个人不是也没有否认吗?他肯定不是你师兄,竹青,这点毋庸置疑。” 夏竹青停顿了一下,似乎被他叙述带动,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遍,旋即嘴唇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依旧反驳,只是眸中已经有了动摇之意,“你胡说……” 玄冥烨见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能听进去他的话就还有办法。 “就算是我胡说,”他略微倾身靠近,面上已经带了温柔之意,“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先吃点东西,我不让别人进来,就送到门口,我喂你好不好?” 夏竹青不说话,泪珠子不停地从眼中滚落,似乎被玄冥烨直白的质疑打动了,开始沉浸于他师兄不是他师兄的巨大痛苦中,一时没分出心神来抗拒他。 玄冥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早便该拿此事来当说头。 侍女很快送上米粥,玄冥烨开门接过,端到床边正要投喂,夏竹青倏忽拉住他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一直没能开口。 玄冥烨俯下身去,在他眉间吻了一下,见他没有过多情绪,悄悄松了口气,又偷香似的在他唇瓣上亲了一下。 “怎么了?” 夏竹青抓着他的胳膊,就势撑起半边身子,欲言又止半晌,才颤抖嗫嚅着道:“我……能不能见见他……如果他不是我师兄,那我师兄去哪里了呢?他一定知道对不对,阿烨……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短短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玄冥烨端着粥碗的手紧了紧,轻声道:“先吃东西吧……” “阿烨……” 夏竹青着急地拉他,尾音拖得一波三折的,是他撒娇时的习惯语调。 “……他去的地方是万妖炼狱,出不来的,等你养好身子,我带你去找你师兄怎么样?从他口中也不一定能得出答案……” “我不,我不。”夏竹青又带了哭腔,若不是人在床上,他得急得跺脚,“他肯定知道,阿烨,你带我去找他,有办法的,有办法的,阿烨……我师兄不会死的。” 他仿佛已经不在乎谁真谁假,不想去判断自己苦苦寻找割舍不断的师兄究竟是谁,他只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了,急需要找一个寄托。 玄冥烨沉默地看着他。 “阿烨……你帮帮我,封印是我打开的,师兄因此而死,你至少……你至少让我做些事情……” 他终于绷不住,伏在玄冥烨的肩头哽咽啜泣,玄冥烨单手拍着他的后背,面上神情喜怒难辨。 “我做不了太多,万妖炼狱只进不出,历来如此,即便你进去了见到了他,一旦炼狱标记了你的气息,你也同样会成为炼狱的盘中餐,我不允许如此。” 夏竹青茫然了一瞬,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那……那我们不进去,就打开一条门缝,然后问他我师兄在哪里好不好?” 这样稚气的话语,他仿佛是真的放弃了思考,如他所言,找寻一点点自己的价值寄托。 玄冥烨注视他片刻,怜惜地擦掉他腮边的泪珠。 “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要带着质疑的心看,这两个人emmm……都是戏精。 第74章 惊慌 翼往森林, 南部边缘。 师挽棠率一行人匆匆赶来。阵法依旧是扶摇宗的‘锁乾坤’,只是守阵的却不再是扶摇宗的七位长老,由闻声来援的豊州其余门派交替顶上, 弟子们在外围建起了临时驿站,供参与守阵的长老宗主们补给休憩,同时作为高层会议的临时召开点。 师挽棠赶到时, 这些老头子正吵得不可开交。 “依老夫看, 直接解开封印,将那些作乱的妖族打回老家!豊州百余门派,通天者不计其数,怕他不成?!” “你通天, 你去啊……妖族这次显然有备而来,单打独斗他们本就比我们强,中原北域等地的修士还没聚拢, 这样猝不及防地迎战, 只会将我们原有的战力大大削弱!” “说的是啊,再等一等, 说不定还有谈判的余地呢……” 殷南在门外,听到谈判二字, 便不由自主皱起了眉,里面这些人,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建议,扶摇宗老宗主损耗过大, 暂时没办法主持大局,决策的时候便鸡同鸭讲,说什么的都有,说到底, 还是少了个能压住事的人。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师挽棠一眼。 鬼王大人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重担,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去,如今与在昆仑时人人喊打的境况不同,鬼修也算修士的一部分,师挽棠又是其中一骑绝尘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能代表所有中原鬼修的态度,况且他本身实力过硬,在这种情形下,可谓是绝佳助力。 他一进门,从首座到末尾,都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师挽棠:“……”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立刻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才听闻沈晏失踪的消息,那家伙单方面失联,至今不知情况如何,他心里着了一团火,憋着一股气,这些多余的情绪只在他心中闪过一瞬,立刻被其他焦躁淹没。 鬼王大人皱着眉扫了一圈,顶着无数人灼灼的目光迟疑片刻,多嘴问了一句:“……情况怎么样?” “鬼王殿下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殿下您有事吗?没事现在补位去吧?我们宗主马上要撑不住了。” “阵法倒是能撑,人不行,还是得想办法找援兵……” “……”师挽棠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深吸一口气,正要忍无可忍地打断这些聒言噪语,天空忽然一声巨响—— 轰—— 声音沉闷,像是惊雷将要响彻的前奏,众人瞬时不吵了,齐刷刷朝窗外望去,只见被火光和黑雾渲染的森林上方,忽然拨云见日地明亮起来,阴云和火焰像是被什么东西席卷而过,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地底发出一声声、像心跳一样的响动,片刻后又沉寂下来,森林短暂而诡异地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浮在虚空中的几位长老缓缓撤回手,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已到极限,面白如纸摇摇欲坠,站了没几个眨眼,哇地呕出一口血从空中坠落。后勤弟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来。 ‘锁乾坤’上,雪白的光华依旧流转着。 师挽棠看着那一片和谐的天际,不知为何,眉心倏然一跳。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片寂静中,有人小声嘀咕。 砰、砰、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尾音落下的一刹那,偃旗息鼓的地面忽然爆发出低沉急促的震动,一下一下,密集如鼓点,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空中几位守阵人爆喝一声,掌心结印,灵力再度暴涌,空缺出来的位置,很快由地面的人自发填补上去。 ‘锁乾坤’层层叠叠,大盛的雪白光亮几乎能灼人眼球。 在无数人的紧张注视中,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某个时刻终于到达临界点,火红的气息若火山喷发一般从地中心喷薄出来,方圆十几里瞬间赫赫炎炎,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正变得灼热干燥的空气,这还不算完,‘锁乾坤’阵法笼罩的中心点,忽然出现了一个直径五丈有余、还在不断往外扩展的黑色旋涡,旋涡张着吞噬万物的巨嘴,所过之处,树木花草通通消失不见。 殷南定睛看了两眼,忽见旋涡的上方、阵法的下方,悬浮着一个一身黑袍的人影,人影戴着面具,窥不见模样,“怎么还有人?” 她一出声,许多人便注意到了这道奇怪的身影,师挽棠眯起眼睛看了片刻,舔着牙根朝身后道:“夏霸天!抄家伙,把那玩意儿给我打下去!” 夏霸天应了一声,便要执行。这时一双修长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肩,墟遥遥望着那道身影,似乎是看出来什么,微微挑眉,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他在封印以内,你打不到他。” 师挽棠看他就想起沈晏,想起沈晏就暴躁,不耐地拂开他的手,“别阴阳怪气地说话,有办法就说,没办法就滚!” “……”墟好涵养,对着这个人也生不出气,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温和道:“且等,我去将他引出来。”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反应,从窗口一翻,便御剑直上半空。 齐朗手里捏着那枚钥匙,脚踏虚空负手而立,眼眸微阖,将头顶那几个老头子的唾骂当放屁。 他算过时间,短短六日,其余地域的修真门厉害的赶不过来,不厉害的赶过来也没用,而六日的消耗,刚好可以让豊州的战力精疲力尽,此时是加大攻势的最好时机,若配合得当,在森林之后蓄势待发的妖族军队,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这片地域。 “……呸,无耻妖人!两族相安无事那么多年,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巴蛇吞象的家伙,导致战乱起,平民生灵涂炭、颠沛流离,人族修士数以万计,绝不会让尔等宵小得逞……” 说话的这个年纪较上空其他的稍小些,所以骂人的话听起来浑厚嘹亮,中气十足,齐朗泰然自若地掏了掏耳朵,微阖着眼,饶有兴致地回道:“这位叔叔,两族相安无事,不是因为大家爱好和平吧?不过是人族防守工作做得比较好,怎么能够全怪在我头上?” 上方的长老换了个词汇:“呔!竖子还敢狡辩!” 这叔的声音实在震耳欲聋,齐朗耳根子嗡了一下,略感不适地撇了撇头,怀疑他以前是练狮吼功的,正要以灵力封耳,空中忽然又响起了一把温润如玉的嗓音,“呵呵……前辈息怒,不必放低身价跟这种人争吵。” 话不中听,齐朗耳畔却像被电击了一样,立即酥麻。他霍然睁眼。 ……眼前的人穿着奶白色毛衣,笔直的腿裹着挺括的黑裤,短发乌黑而柔软,被风吹得微微凌乱,鼻梁上总架着的金丝眼镜不见了踪影,看人时不大习惯地眯起眼睛。 “……沈晏?” 有那么一瞬间,齐朗对自己的初始判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他与沈晏之间,隔了十年的岁月,还有一大串像仙人掌一样扎在心上的貌合神离彼此防备的刺,即便是沈晏刚失踪的那段时间,他们留给彼此的回忆也并不美好,更遑论经过了近十年的磋磨,就算他曾经真的喜欢沈晏,到了如今,也只剩下那么一点执念了。 相见之前有多期待,相见之时就有多失望,他所期冀的、那个眼中有星辰、气质温润和谐的沈晏,被一副陌生的皮囊遮挡,再也窥不见多少以前的痕迹,他或许是卸下心防太久了,连重新拾起面具的模样都那样生疏,一点都没有那人面对自己时游刃有余字字下套的状态,只能从尚且熟悉的话语间,拼命地汲取一星半点来自年少时的余温,可那还是太少了,犹如杯水车薪饮鸩止渴,毫无用处。 直到这个人出现在眼前,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沈晏,连看向他时眼中交叠的讽刺和温柔,嘴角似勾微勾的弧度,都别无二致。齐朗感觉到自己的胸腔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他如此希望是自己判断失误,这才是真的沈晏,浑身是刺却又拧着一股劲的沈晏。脑海中却又有另一个声音,无比明确地告诉他,这是假的,是假象。理智和情感相互折磨,这人出现的短短半分钟,他已经纠结得快要疯了。 墟将他波动极大的反应收入眼底,一时饶有兴致,不禁想沈晏到底对他干了什么,让他如此患得患失? 齐朗愣了多久,底下的冲击就停滞了多久,虚空中的七名长老莫名其妙地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到引起如此异变的年轻人身上。 墟环胸站着,八风不动。 “……你是谁?”过了半晌,还是齐朗先开口了,他垂下眼睫,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墟好整以暇地一笑,摊开手:“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名字,应该跟我有些关系,我记得你,齐朗,我的好弟弟。” 齐朗被他说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是吓的,而是被这三个字撩起的熟悉感从头灌到脚,连灵魂都战栗了一下——我的好弟弟……沈晏有时生气,就喜欢这么阴阳怪气地喊他。 他心里眨眼间划过无数个念头,阴谋阳谋排演了个遍,恰在此时,底下的黑雾突兀地翻滚起来,巨大的黑色旋涡无差别攻击,墟盯着他的神情,顺势踉跄了一下,不胜黑洞之力似的,微微一晃,往下栽倒。 齐朗抬头看了一眼,一刹那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本能提身跃起,赶在黑洞吞噬他前将他接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墟反手扣住他的脖子,幽幽道: “抓到你了。” 局势瞬间翻转。师挽棠远远地围观战局,那两人一上一下站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那黑衣人忽然跃起,一跃就跃出了封印之外,墟扣住他的脖颈,对方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反应极快,一掌拍去,借着反作用力将自己推开十来米,墟双掌间灵光大盛,两人就这样难舍难分地打了起来。 须臾间,守阵的七位长老又有一位支撑不住,飘然自空中坠落,师挽棠正要去支援,在阵法和齐朗之间稍稍迟疑,果断选择阵法,迅速补位。 墟与齐朗过了十来招,不分上下,师挽棠一边输出灵力,一边分心关注着战局。墟的身份他是知道的,脱离了复刻出的沈晏躯体,成为秘境的他实力根本难以想象,不然沈晏也不会特意拖他过来救场,令人惊诧的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竟也异常强大,身法招式诡异莫测。 两人短兵相接,迅速远离,各自占据一角,不远不近地对峙。 齐朗脸色难看得厉害。 墟能够理解,要是搁他自己,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好多回,末了还要被一个类似者欺负,也真的会很生气的。 “我现在相信你跟沈晏有些关系了。”齐朗咬着牙笑起来,“这欠揍的嘴脸……真是一模一样。” 他终于没心情跟对方周旋,手指节拧得咔咔作响,眼睛倏然一闭,再睁开时,脚底下炼狱翻滚的破坏力轰然暴涨,锁在封印和阵法以内的森林如被看不见的大刀削过,瞬间夷为平地,红光和妖气直冲天际,‘锁乾坤’被冲击得阵阵颤动,七位长老当中有四位直接被冲出来的劲气掀翻下去。 齐朗掌心握着钥匙,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强烈的输出导致的反噬令他指尖渗出血滴,脏腑支撑不住,血腥之气从喉口冲上,他勉强咽下,面容苍白、一字一顿地咬牙道:“万、妖、炼、狱。” 红云黑雾交缠,滚滚而上,炼狱之门大开,原先的森林终于变了场景,天际黑沉,地面干裂,黄沙荒漠覆盖了这片富饶的土地。 师挽棠下意识低头看去,却在某个瞬间,在这片投影中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沈晏?!” 作者有话要说:结尾的篇章已经开启了,我真诚建议大家把后面养肥,因为单章看真的很难串起来(我自己都得靠细纲)当然如果有小天使愿意给我打卡我还是很高兴的,就是担心你们阅读体验不佳(沧桑得秃了头) 第75章 孤身 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 师挽棠心中纷纷扰扰地闪过许多推测,眼花啊,意外啊, 看错了…… 齐朗发现这一声惊叫,回头过来,见是他, 眼神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如毒蛇般将他从上到下刮过,最后停留在他略微呆滞的脸上,“……师挽棠?对吧?沈晏被吞噬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可就是你, 真应该让你看到他当时的神情,从认识他至今,我头一次见他为一个人如此义无反顾, 就算是大难临头也不肯将你的信息透露与我, 如果能亲耳听到他说的话,相信你也会非常感动的。” 师挽棠倏然从呆愣中回神, 目光渐渐迁移到他脸上,森冷獠牙面具之下, 那双眼眸透露着满满恶意。 “……你说什么?”他迟缓了片刻才问道,求证似的:“被吞噬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齐朗微笑着指指下方的炼狱,“被这个大家伙,一口吞了进去, 现在大概已经化为一捧黄沙——” “砰!” 齐朗闪躲不及,当胸挨了一巴掌,接连后退十来步,低低咳嗽两声, 差点没呕出血来,本就雪白的下颌更是没了血色,墟忽然被人抢了对手,回首一看,师挽棠一脸煞气地站着,漆黑灵力以不输于黑雾的浓度滚滚翻涌,开口就是一句粗语,“我他妈日你祖宗!” 墟:“……” 他没有亲眼看见沈晏,但大致能从两人的对话猜出原委,从他的角度来说,沈晏这样悄无声息,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闷声搞大事,实在没什么担忧的,只可惜这两人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懂这浅显易懂的道理。 师挽棠一手黑鞭舞得电闪雷鸣,方圆百米之内无人能靠近。 短暂的两个回合后,齐朗擦擦唇角溢出来的血,除了沈晏那个王八蛋之外,还是头一次被其他人激得怒火中烧,“行啊,正巧我也想与你比比,打便打,谁怕不成?!玄冥!” 天空一声巨响,妖王陛下闪亮登场。 他身形一闪,立刻便出现在几人下方,可惜却被余威犹存的封印挡住去路。如今的妖王陛下早便不同往日,远超出了可以脱离翼往森林的极限,他站在封印之下沉默片刻,竟然也不做挣扎,就这样很呆很萌地仰头望天,恰好与静等着妖王陛下出来的墟对上了眼。 “……” 两人大眼瞪小眼,须臾,墟朝后看了看,觉得人家情敌对决不应该他插手,该他动手的人又锁在地下出不来,乍看似乎没什么要做的了,索性自己找些事干,补了守阵位置中因师挽棠暴起揍人而空缺出来的那个,一边输出一边优哉游哉地看戏。 玄冥烨也不拦他,态度异常平和,就呆在原地,跟墟一起瞧着那打得如火如荼的两人,就差没摆个茶座,拿两把瓜子了。 师挽棠非常生气,极其生气。 万妖炼狱是什么地方,远在中原的修士也大多有所耳闻,那是一间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不受任何人掌控的牢狱,没有固定存在的地点,随心所欲变幻位置,有时甚至像隐身一样不知其踪。当然,它的危险也像它的神秘一样出名,师挽棠没有了解过太多,但仅仅是只进不出一条,就已经足够他暴怒——这他妈狗玩意还故意气他,当时那火就起来了。 灵力噼里啪啦地涌动着,整片天地被抽得扭曲,鬼王大人全盛时期的模样,没有人见识过,此刻都开眼了,墟看着一鞭子接一鞭子落下、仿佛永不疲倦的师挽棠,忍不住咂舌。齐朗的灵力一面支撑炼狱,一面对打,玄冥又锁在里面出不来,渐渐力不从心,一边闪避一边怒喝:“要不是炼狱……我绝不会让你痛快!” 师挽棠才不管乘人之危什么的,招招落实,虎虎生风,冷声问道:“你要是不将沈晏还回来,老子直接打断你的腿!” 他提到沈晏,齐朗倒是倏然冷静下来。 ‘铛——’一声,两道同样澎湃的灵力相接,波动如撞碎的水纹,带着低沉的声响向四周漾开来,师挽棠蹬蹬蹬后退两步,抬头一眼,人不见了。 “那什么……“沈晏”!拦住他!”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其他,张嘴便喊,墟猛然站直身子,朝着下坠的齐朗扑过去,两道身影齐刷刷做自由落体运动,拼的就是谁更重。 齐朗看着瘦骨嶙峋,没想还挺壮实,眼瞧着与墟的距离越拉越开,师挽棠眼神一冷,长鞭消失,手中幻出一道通体漆黑、泛着冷光的长弓。 他拉满弓,锋利的箭矢凭空出现,末端直接对准朝森林内下落的齐朗—— 倏一声,箭破风射出。 师挽棠射箭历来没准头,但这次却如有神助,漆黑的箭矢笔直地朝齐朗飞去,在他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扎进他身体里,黑色箭矢消失不见,齐朗哇地呕出一口鲜血,从半空直直地落下——这次是真的自由落体了。 墟追至封印前,看着齐朗昏迷着坠入林间。 师挽棠收回手,脸色因消耗而苍白,显然那一道让齐朗直接昏迷的箭,也不是那么好凝的。 天地间一片寂静,这场不似战斗,更像发泄的对战,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落下帷幕,坚守了一整天,各宗门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门休憩,只余下夜间值守的人留在驿站,门前的灯笼亮着昏黄的光晕。 这场对弈还没开始,已经令人身心俱疲,如果两方真的开战,又会是怎样的惨状? 师挽棠一路冷着脸,风驰电掣地杀回了扶摇宗。 扶摇宗大量人手都派遣出去,门内正是空荡的时候,鬼王殿和巫族的人就势安顿下来,鬼王大人甫一回宗门,便一语不发地回了房间,殷南本想与他商议事情,差点被哐当阖上的门砸到鼻子。 她一脸懵然,去找了墟才了解原委。 “万妖炼狱?”她喃喃地重复一遍,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原文中炼狱并没有出场,只是存在于修士们的认知中,她来这边以后,被沈晏按头恶补过这个世界的基本设置,听过一耳,不过时间久远,有些忘了,经墟提醒才想起来,“……卧槽!是我想的那个万妖炼狱吗?出不来的那个?我哥被关进去了?!” 墟和善地朝她点点头,顺道补刀:“已经进去了七日有余了呢。” 殷南:“……” 沈晏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在她的认知里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便当初神墟浑身是伤心率不齐,他都没有展现出丝毫的虚弱,依旧顽强地分析布局,哪怕再往前一点,她以为沈晏“魂穿”异世界之时,也从未担忧过,只要有通道,沈晏一定能回来,她始终如此坚信着,非要跟来,也只是实在放心不下而已。如今这样的死局……她还真没碰见过,一时都不晓得如何反应。 “……我不明白,你们为何会担心?”墟忽然有些疑惑地道:“我那日说的话,你们真以为是在挤兑或者开玩笑吗?如果沈晏真的陷入极端被动的局面,依他的性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求突破点,炼狱内部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按照那种设想,齐朗现在不可能还能安稳地将炼狱当成士卒,翼往森林早该天翻地覆了,他越是悄无声息,越说明他在谋划些什么,与其担忧他的安危,不若好好猜猜他的想法,里应外合才是正道。” “……”殷南默然半天,才干巴巴道:“虽说如此,但他还是有可能会受伤,会丧命……他在谋划什么,又不代表他一定是安全的……” 墟怔愣了一下,“……哦。” 他忽然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与沈晏不同了。 刚从神墟分化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像镜子的内外两面,除了样貌,从心性到习惯,都别无二致,不用深思,他便能猜到沈晏会怎么做,怎么处理,后来沈晏从秘境离开,两人的联系就此斩断,那人在走自己的路,而他舍弃躯壳与命运抗争。 在神墟以前,他们的经历、记忆、判断都是同出一体,斩断联系以后,他们思考的根源依旧相同,只是分开走的那段旅程,带给了他们截然不同的视角,连灵魂都舍得炼化的他,对生命已经不再敬畏,目的和代价,只管值不值得,没有疼不疼的概念。 那家伙还是一个人,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他一时不知道该为脱离沈晏的影子而笑,还是自己的冷漠而哭。 殷南大致了解来龙去脉,便匆匆离开了,她的任务也很重,巫族‘天眼’的主要服务区在中原,北域也涉及一点,唯有豊州,因为过于灵秀、人妖混杂的原因,这里的磁场一直很特殊,精神力在这里受到很大限制,所以‘天眼’业务一直没有延展到这里来,但眼下不同,能屏蔽精神力的特殊材料屈指可数,妖族不可能全范围覆盖,如果‘天眼’能够在这边建立起基站,那对扭转战局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玄冥烨从森林中将昏迷的齐朗提出来,交给扛着担架的后勤,近卫匆匆走近,担忧问道:“陛下,你没事吧?” 玄冥烨事不关己,淡然道:“我又没出去,当然没事。” 近卫被他这直白的话吓一跳,连忙凑近,小声道:“陛下,您如此敷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暗先生的势力不容小觑,他若生疑心……” 玄冥烨笑了笑,“你觉得他相信过我?不妨,本来我们也是貌合心离,彼此心里都有数,应对这种人,不能太积极。” 护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陛下,那我们现在回宫?” 玄冥烨颔首,单手负在身后,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枚漆黑的石头静悄悄地躺在掌心。 ——那是炼狱的钥匙。 静谧的室内,悠远的檀香静悄悄燃着,师挽棠盘腿坐在角落,眼眶红了。 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真的。那家伙从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做过让他最担心的事也不过是乱放消息让人以为旧疾犯了,其他时候都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 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做? 他咬着食指疯狂思考。 翼往森林岌岌可危,豊州动荡,妖族虎视眈眈,最重要的人身陷囹圄,要从哪里入手,要怎么做算正确,应该找谁?杀了谁才能解决问题? ……似乎杀了谁都不能解决问题。 黑衣人与沈晏是旧识,能号令妖王,就说明他地位不低,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万妖炼狱仍旧在不断冲击封印和阵法,很有可能哪天撑不住,妖族大军长驱直入,所以当务之急是做两手准备,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在中原援军到达前,必须有一支能抗衡妖族的队伍,再糟糕一点,如果抗衡军也抵挡不住,首当其害的一定是豊州的平民百姓,所以必须趁着还有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尽快组织民众撤离。 然后呢,还有什么? 守阵的人消耗太大了,输出去的速度远比恢复的速度要快,这样下去,就算妖族没有加大攻势,现存的人力也早晚会被损耗殆尽,需要大量能恢复灵力的丹药、灵草,还有能提供支援的聚灵阵。 还有,还有…… 沈晏呢?沈晏怎么办? 师挽棠苦思冥想好久,咬的皮肉渗血,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气愤,终于起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案,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一个青瓷小盅骨碌碌转了一圈,里头的山楂果干撒了一地。 那时沈晏特意从中原给他带来的零嘴,他有晚上吃夜宵的习惯,但吃多了吃油腻了又难受,偏他任性,想吃就要吃谁都拦不住,沈晏只好常年备着山楂干,实在劝不住了,就使劲给他喂山楂,填肚子还助消化。 师挽棠原地转了两圈,叉腰生了会儿气,看着满地的果干,忽然平静下来,蹲下身一颗颗吹干净捡回来。 如果沈晏在,一定又会说不干净不卫生云云。 他拈了一颗果干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充斥口腔,嚼着嚼着,忽然觉得心慌,于是又塞一颗……就这样蹲在原地,一颗一颗地塞,终于将揣满怀的山楂吃了个精光,最后一颗山楂没了,他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他以前觉得沈晏想得多,如果有一天死了,一定是愁死的,在昆仑之时,他得意洋洋地对沈晏说:你看我多好,每天啥事不想,不服就干,一定能长命百岁。 可现在明白了,如果他真能长命百岁,一定不是因为心大,而是沈晏替他铺好了所有的路,铲平了所有的危险,铲不平的,那人用自己替他挡。 跟傻子似的。 而今没人替他,他终于也要自己琢磨事情,才发现这么难,难得他想掀桌子,想砸东西。沈晏想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掀过桌子,没砸过东西,所以他还是笨,比沈晏笨多了。 若他长命百岁,沈晏哪天愁死了,那多不好,正好趁这个机会,多想想,以后跟沈晏一起短命。 做一对短命鸳鸯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2 17:35:09~2020-11-03 17:3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啾啾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回忆 鬼王大人怕疼, 生理性泪水流得不计其数,心理泪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他年少时过得苦, 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的,所以尝点甜头就能高兴万分,身在苦中, 日子久了, 也不觉得多难,几乎没流过眼泪,六岁以前哭没哭过他也记不清了,而今被沈晏突如其来的失踪打得措手不及, 实在没憋住,跟开了水闸似的,自己哭到一半, 竟还有些新奇, 一边吸鼻子抹眼泪,一边打量着满手的水痕, 闷声闷气地说道:“真是绝了……感觉气都喘不上来,半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幸好没人看见,竟然为这么点小事哭成个傻子,姓沈的回来,非得揍他一顿……” 远在炼狱的沈某打了个喷嚏。 师挽棠这边才将心情拾掇好, 擦干眼泪吭哧吭哧地将打翻的桌案扶起来,正托着腮帮子一脸严肃地琢磨对策,殷南下一秒就来敲门了。 师挽棠:“……” 鬼王大人第一反应,竟然是朝镜子里瞧了一眼, 确保自己两眼干巴巴,仪容规整,才清青嗓子,正色道:“进来。” 殷南察觉到他鼻音有些重,但没在意。 “殿下,沈晏失踪的事情,墟跟我说了……”她进来便看到满地的狼藉,想来师挽棠心情不比她轻松到哪里去,当即叹了口气,踟蹰片刻,就近找了张凳子坐下。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坐下第一句,她愁云惨淡地道,师挽棠面无表情,心中却冷笑:你当我遇到过啊? “不知道我哥有没有跟你提过,如今局势不明,齐朗在暗处,不知道积蓄了多少手段,就算他不愿意你掺和进来,我也必须要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以为这么个惊天大瓜会换来师挽棠的花容失色,却不料对方早有预料似的,非常沉着地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深沉揣测:“他是不是来夺舍的孤魂野鬼?” 殷南:“……” “倒也没有……我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干巴巴地解释一句,师挽棠顿时大松了口气,“那就好,我都做好他是个坏蛋,别人上门寻仇的准备了。” “……”殷南干笑一声,才继续开口:“ 这些事本该他亲口跟你说,但事发突然,他第一时间做了能做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料到,今天那个黑衣人名字叫齐朗,便是超出沈晏预料范围之内的之一。他算是我们以前的旧识,与沈晏的牵扯较深,是敌是友……我也分析不大清楚。” 事实上,乍听到齐朗的名字,她是最惊讶的,这个人在她印象中,一直是个干净清白的年轻精英,偶尔会眯起眼睛笑,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尤其是面对沈晏时,开朗阳光,一腔赤忱的关怀,真的不似作伪,她有幸见过两次,便再没对这家伙升起过防备。 师挽棠断然道:“不用分析,敌。沈晏就是被他弄进去的。” 断言完,他又有些疑惑地皱起眉:“这个人跟沈晏以前有仇吗?要这么下狠手?” 殷南苦笑着摇摇头,正是因为没仇,她至今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没仇,相反,他很依赖沈晏,这个说来话长……沈晏与他,是同一个养父,名义上来说,他们算兄弟……” 齐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沈晏还没脱离齐家,他还有哥哥。 沈晏第一次反抗齐志铭,是在上大学那年,他瞒着所有人填了邻省的学校,通知书下来那天,齐志铭发了很大的火,拄着拐杖将他赶入了小黑屋。 老头子年纪大了,威严不复以往,沈晏规规矩矩地进了小黑屋,却没有规规矩矩地反省,他熟练地用一段录屏代替实时监控,自己缩在角落里,画他的新房装修图。 是的,新房,这个哥哥做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一声不吭报了邻省学校,一声不吭地用积蓄在学校附近买房,连齐朗都被他蒙在鼓里,偷摸摸来找他时,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写满了郁闷。 沈晏打开手机灯光,灯亮起来那一瞬,他促狭而温柔的笑容就展开在眼前,齐朗本还想质问两句,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就像被戳了气的海豚。 沈晏拿笔尖戳戳他的额头,低声道:“干嘛?待会儿让父亲发现你溜进来,得吃不了兜着走。快回去,别让下人们发现了。” 齐朗撇撇嘴,就地坐下,挨到他旁边,“……你为什么要去外省啊?都没提前跟我说,别说父亲,我知道的时候都想揍你……” “告诉你了,你还能跟我一块儿去不成?”沈晏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往外坐点,“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搞科研,太死板了,那所学校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全国前十,我听过学校老师的一节公开课,十分有趣。” 齐朗道:“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你最后不是仍旧要照着父亲的想法回来管理公司?这些东西学了也没用处,他不会让你去的。” 沈晏面不改色,“我可以修两个学位,不用担心,我能让父亲松口。” 齐朗看了他一会儿,敏觉地问:“……沈晏,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沈晏笑了笑,“什么叫别的打算?” 齐朗有些急了,“你别诓我,我再了解你不过了,你肯定想干什么……不行,我也要考那个学校。” 沈晏好笑地摇摇头,就着微弱的手电灯,在纸上落下一笔,“行啊,你明年才高考,那学校分数可不低,等你考上再说吧。” 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齐朗却很执着地拉住他的手腕,“哥,你不可以离我太远,就算上了大学,每周末也要给我打电话,我每月放月假的时候都去找你,你不能把我忘了。” 沈晏回过头来,细碎的黑发遮住瞳孔中温润的光彩,他意味不明地盯着齐朗看了许久,才展颜道:“忘不了,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可不放心。我不在的时候,别惹父亲生气,实在不行了,给哥打电话,别顶嘴。你那笨脑子,可不许起什么馊主意。” 那时齐朗还没意识到,在对待沈晏的事情上,他已经跟齐志铭没什么两样了,不过两人的标准不同,齐志铭要将沈晏打造成一个完美机器人,而他,希望将沈晏藏起来,藏成自己的所有物。 他弯着眼睛笑起来,一把勾住哥哥的脖颈,“这还差不多……” “哥,这里这里,敲个落地窗吧,早上看日出晚上看夕阳,多好的意境……” “齐朗你是猪吗,见过哪扇落地窗同时看日出和夕阳的?” “咦,不行就不行嘛,干嘛骂我……”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很亲近,沈晏真心将他当弟弟看。他上大学之后,并不常回老宅,闲暇时间大多窝在自己买的小两居里,偶尔在学校图书馆啃书,沈晏是个看似软和,实在打不透的软面团,事事都不让齐志铭如意,却事事都向他汇报,哪里都揪不出错处,齐朗察觉不到这两人间的暗流涌动,真如那时所言,一逢月假,便屁颠屁颠坐火车去找沈晏,一开门,哥哥穿着柔软的家居服,金边眼镜下一双温润的眼。 “来了?” 齐朗会像树袋熊一样扑上去。 “沈晏,我想死你了!” 他哥看似纤瘦,劲可不小,轻松就将他掀在地板上,“换外衣,不换外衣不许坐沙发啊。” 齐朗笑嘻嘻地仰头看他。 细细想来,这应该是两人兴味索然的前半生中,最怡然自得的一段时光了。他最终没有考上那所学校,因为老头修改了他的志愿,这个家中,有两个齐志铭还算得意的作品,一个是沈晏,一个是齐朗,其中一个已经开始脱离掌控,有了瑕疵,他决不允许另一个也走上老路。 那天晚上,他在老头的书房里恳求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应答,他伤心极了,连夜买了车票要去投奔沈晏,可最后他连齐家的门都没能走出去,保镖将整个老宅围得水泄不通,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也不允许离开一步——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被动。 他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本本分分地按照老头的指示,去了指定的学校,平时熟悉公司事务,偶尔进研究所,要很难得很难得才能抽出时间,去见见沈晏,对方还当他是少年心性,早将学校这事忘了。 “……洗手,别站门口,影响我发挥。” 齐朗穿着一身正装,精疲力尽地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沈晏切菜做饭,看了片刻,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从后抱住沈晏,将侧脸靠在他肩膀上,“哥……” 沈晏一手抄着锅铲,一边将他的胳膊拨开,“去沙发上歇着,别挡道啊。” “我不,哥我累死了!你让我抱抱,你亲爱的弟弟需要安慰……”他大声嚷嚷,使劲耍赖。 沈晏可不吃他这套,揪着耳朵将他扔回了客厅。 席间谈到研究室,聊到位面失控的问题,齐朗皱眉抱怨道:“不止一个了,好几个位面因为太过完善而自发诞生了位面规则,我们的人再也没办法插手,只能打碎重组,浪费了好多能量。” 沈晏:“不是挺好吗,位面规则诞生说明这个位面已经能独立运行,说不定再过几千年,会成为另一个稳定守恒的世界,届时能多出多少新生灵?可供研究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齐朗道:“哥你胡说什么,赋予位面剧情和人物,就是为了将其构造成快穿系统的一环,不能按我们的设想走那未来进入其中的游戏者安危怎么保障?这个位面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他哥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菜,“哦。” “不止是位面,一些NPC也容易失控,赋予的类人特性太多了,他们就会产生自己的灵智,赋予少了又显得死板,要让一个位面稳定运行,却又不独立在外,其中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研究室那些老头子还天天揪我的错处,真想将他们跟那些失控的NPC一起,送去报废站销毁……” “……阿朗。”沈晏打断了他的话。 他正色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朗愣了愣,“啊?我说错了?他们倚老卖老,抱怨两句也不行吗……” “这不是抱怨不抱怨的问题。”沈晏眸色深深地看着他,“阿朗,位面自我完善,和NPC失控都是正常现象,公司那么多人,在这些问题上研究了那么多年,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早该适应这样的失误,为什么要生气?是不是以后不按你设想来的事情,无论是否正常,你都会想将他们销毁?” 齐朗缓缓放下碗,“……哥,你开始讨厌我了?” “没有。” 他很固执地道:“你有,你上次还说我越来越像齐志铭了。” 沈晏无奈:“那是玩笑。” 齐朗抓住他的手,异常认真道:“你不可以讨厌我,你要一直喜欢我。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这么多,只有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才能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 “……没有谁能永远陪伴谁。”沈晏淡淡地掰开他的手指,“我会有恋人,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也将娶妻生子,别说孩子话。” 齐朗道:“我不要妻子孩子,你也不许要。” 沈晏皱眉:“你疯了吗?松开。” 齐朗死死抓着他的手,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几番拉扯,沈晏终于起了火气,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齐朗:“你答应我我就走。” “答应你大爷。”沈晏咬牙憋出一句粗话,“齐朗,你能不能正常点。” 齐朗被这句话刺激得浑身一震,倏然火起,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去。 他没有离开,在楼下小花坛坐了许久,没有愧疚反思,反倒是琢磨沈晏身边当真有了其他人怎么办……他想了很久,越想越难过,半夜下起小雨来,他湿漉漉地上了楼,像只被遗弃的小哈巴狗。 房门关了,他去找门卫借工具箱,熟练地将没有反锁的房门撬开来。 沈晏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交叠着,一见着他,便黑脸将手中的书扔过来,“小兔崽子!” 齐朗由着那书从他耳边擦过,旋即沈晏一语不发地进了房间,很用力地关上门,他跟得慢,没挤进去,索性故技重施,撬门入内,蔫头耷脑地盘腿坐在床边,盯着沈晏的背影看。 “滚去洗澡。”良久,沈晏终于开口。 他如蒙大赦,喜不自胜地滚去洗澡,洗完澡香喷喷地出来,想要与他哥挤一张床,被沈晏一脚踢下去,“齐某人你几岁了?还跟我一起睡,像不像话?” 齐朗恬不知耻地爬上来,抓着他的被子,拼着脸皮不要,也要在这张床上留下,“哥,我怕黑,没你的地方我不习惯。” 沈晏丝毫不留情面,“怕黑你不会开灯?之前这么多晚怎么睡的?” “念着哥你的名字睡的,困了困了,哥我们休息吧,明天还有事呢……” 沈晏翻了个白眼,终究由他去了。 但这次争吵,却令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他试图从源头下手,控制沈晏身边接触的每一个人,不允许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渐渐的,这种控制欲越滚越大,变成了能压死人的雪球,他监视沈晏的一举一动,连动物也不许夺走他的半分情感。后来沈晏以极其决绝的姿态与齐志铭划清干系,他谋划多年,终于将齐家、齐朗,堂堂正正地从自己生命中切割开,在沈晏看来,这是解脱,是自由,在齐朗看来,这就是抛弃。 他暴怒地与沈晏争吵过两次,次次无疾而终,时间长了,和谐依赖的相处方式终究变了味,两人不约而同拿出商战上打机锋那一套,彼此警惕彼此算计。波斯猫死的那天晚上,沈晏难得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时间很长,内容却很简短,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齐朗,你病了。” 无数次的横眉冷对、冷嘲热讽,齐朗扪心自问,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伤心难过,可是他越想沈晏看着他,沈晏就越不想看他,到最后,他几乎都有些漠然了——高不高兴有什么紧要?人是我的不就行了? 那以后的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再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顿饭,齐朗偶尔会去找他,两人中间像隔着一层冰,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可齐朗还是很愿意与他呆着,看着这人受制于自己,明明心中厌恶,却不得不虚情假意的模样,心中有种病态的快意。 日子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着,他甚至都已经不在乎是否能跟沈晏冰释前嫌,却在这时,齐志铭下了手,他匆忙赶到,本意是相救,但生死一瞬间,他看着沈晏苍白削瘦的面容,忽然犹豫了——换一个世界,是不是就能重新开始?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筹谋策划,期冀着将那人牢牢绑缚在自己身边,陌生的世界里,他们能像当年在齐家一样相依为命,他期待一场梦,期待了整整十年,可沈晏没有丝毫犹豫,再一次如当年一般,将他抛弃了。 恶自怨怼而生,怨怼来自失望。 哥哥毫不犹豫地跳入炼狱的时候,他最后的宽容随之付诸一炬。 ……年轻的暗部首领却在黑夜中醒来,眼泪淌湿了满枕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前世 齐朗睁着眼睛, 盯着黑夜中模糊不清的天花板。 梦中余韵尚在,眼尾处还有湿润的感觉,冰冰凉凉的, 他梦得太入神,乍一睁眼竟然不知今夕何夕,失魂落魄毫无焦距地呆了会儿, 才感觉出走的神志渐渐回归。 银白的月光从缝隙间斑驳地洒进来, 一抹缠绵地吻上了他的脸颊,白日里被獠牙面具遮挡的地方,一条自额头往耳根、像是被滚烫的火舌燎了一下、横亘半张面容的疤痕,将他原本清秀耐看的长相打得支离破碎。他本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笑似月牙,不笑似桃花,也是个秀气俊朗的男孩子。 ——这是炼狱留下的伤疤。开始时修为不够, 系统增幅需要时间融合, 不小心落入炼狱,差点活生生化成灰, 虽然没死,却也被热火灼伤, 自此留下伤疤,只能靠面具遮挡。 殷南以为他研究出的是定点传送的技术,其实不然,那只是一个说辞, 送走沈晏是步险棋,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能成功,半个月的殚精竭虑,除了巩固人体传输技术,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尽量将传送的时间往沈晏之前推,毕竟要牵制那家伙,没几年的基石是不行的,为此,他特意拿殷南做了试验,一年的时间差他也是事后才知晓,轮到自己时,觉得一年不够,于是再往前推,这一推便出了差错,活活让他等了十年,才等到好戏开场。 齐朗撑着身子,慢吞吞地起床。 下属听到动静,在外敲门,他道了一声“进来”,黑袍獠牙面的下属匆匆进入,用古怪而阴桀的声音问:“王,感觉如何?要叫大夫进来看看吗?” 齐朗疲惫地朝他摆摆手,“没事,我昏迷多久了?” 下属答:“两日有余,王,鬼王那一箭诡异得很,不仅伤及肺腑,经脉也有灼烧痕迹,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要不还是叫人来看看吧。” “不用。”齐朗重复了一遍,又问道:“翼往森林那边怎么样?” “妖王陛下带着妖王大军在森林后守着,一旦封印破碎,即刻进攻,我看豊州这边已经支撑不住,明日差不多就能突破了。” 齐朗撑着苍白的脸,勾唇冷笑一声,“明日能突破,明日下午昆仑的人就该到了……这位鬼王大人可真是会坏事,我若不伤这两日,封印早该破了。” 下属观他神色有异,不再言语。 齐朗忽然想起那个梦。 “炼狱这两日……有人或妖出来吗?” 下属疑惑地看向他,“王,不是说炼狱从来只进不出,无人例外吗?” 齐朗莫名有些生气,“沈晏是一般人吗?” 下属:“……”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 齐朗骂完,又森冷阴沉地叹了口气。 炼狱确实无法逃离,但短暂地出来还是可以的……若再机灵一点,找到其中漏洞,或许还能获得更大的权限,沈晏那家伙,谈个恋爱把脑子谈没了吗? 齐朗忧虑地皱了皱眉,下床道:“联系玄冥,昆仑的主力现下应该不在中原境内,拿到的那张布防图该派上用场了,炼狱这边我来守着,让他去……” 话至一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触手之处空空荡荡,他的神情刹那凝滞。 “……钥匙呢?” “泽之,你将宗里实力过得去的弟子清点出来,顺道去森林那边知会他们一声,告诉他们守阵的长老们要分出一部分来,能打善战的不要再消耗输出,回来与剩下的弟子组成守备军,以防森林失守,妖族打过来,这边连个能扛的都没有。殷南,你暂且放下手中的事务,全力向豊州以及周边门派购入丹药灵草,能快速回血的最佳,其他伤药也要,以备不时之需,然后纪敏……”师挽棠乌拉乌拉说了一堆,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说完想了想,怕自己没有威信,又加了一句,“这是老宗主的吩咐,他现在没醒,由我代为转告。” 泽之:“……” 纪敏忍不住操心他的智商,忧心忡忡道:“大王……老宗主既然没醒,他是怎么告诉你这些打算的?” 师挽棠瞪他,“他说梦话了不行啊?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去不去!” 泽之倒没说什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依言退下了。他走后,殷南将一枚纤巧的铃铛递给师挽棠,制式与沈晏曾经那枚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许多,顶端用漂亮的红绳串了起来。 “殿下,这是我与沈晏的联系工具,但他进了炼狱之后,这个再也没过反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你留着吧,若哪天老天开眼,他最想听到的声音,一定是你的。” 师挽棠迟疑片刻,伸手接过,“……辛苦了。” 殷南笑了笑,“我皮糙肉厚,自小就是当男孩子养的,没什么辛苦不辛苦,倒是殿下,我哥既然将你留下,必定是相信你可以撑起大局,他跟我说过,你不爱处理这些糟心事,但现在也没办法,殿下代表整个鬼修界,就算不挑大梁,也肯定走在最前面的人,哥不在,有些东西就靠我们守着了。” 师挽棠捏着铃铛,沉默地点点头。 殷南前脚刚走,后脚夏霸天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殿下殿下,殿下在哪儿呢……殿下!” 师挽棠刚刚升起来的一点雄心壮志被拖后腿的笨蛋下属扫了个一干二净,不得不翻了个白眼,扬声道:“这儿呢这儿呢,你还可以再嚷得大声一点。” 夏霸天循着声音过来,一见他,开口就是:“殿下,不好了!” 师挽棠心里一跳,不由紧张,“怎么了?封印破了?还是又有长老昏迷了,完了完了,这还没做好准备呢……” “不是不是。”夏霸天憨憨一笑,“就那外边,山脚下有个人找你,戴着兜帽,我也不认得是谁,就赶紧回来禀告了。” “……”师挽棠:“有人找我,你为什么要说不好了?” 夏霸天堂堂正正:“我觉得他行迹可疑,很像细作!” 师挽棠:“……” “呵呵,呵呵……”他干笑两声,扭头看纪敏,木着脸道:“有时间带他看看脑子,这么笨应该不是遗传,恐怕是有病。” 纪敏:“……” 师挽棠负着手溜溜达达地下山。 能跑到扶摇宗山脚,点名道姓说要找鬼王大人,如此光明正大,定然不会是细作,暗杀还有可能,但妖王陛下都不一定能打过他,何人如此想不开?所以这人多半是有事,身份还不简单,否则不会兜帽遮脸,披风笼罩身形。 远远便看见那道身影,师挽棠驻足打量了一会儿,虽然遮得严实,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眼熟,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他径直露面,那人回头见他,二话不说掀开兜帽。 “……小师弟?” 昆仑宫小师弟,是夏竹青的一个重要身份象征,师挽棠震惊之下,张口便来,也没其他意思,夏竹青却误会了,愣了半天,憋出一句,“嗯,师兄。” 师挽棠:“……” 他面无表情:“有事吗?” 夏竹青伸手入袖间,摸索片刻,摸出一枚漆黑的长状石头,“这是……炼狱的钥匙。” “……”师挽棠扎扎实实地愣了一下,“什么?!” “炼狱的钥匙。”夏竹青涩然一笑,“我把它偷出来了。” 师挽棠接过,细细一看,倒也分辨不出真假,他连炼狱有钥匙都不知道,“凭这个即可打开炼狱?” 夏竹青道:“恐怕不行,我来的时经过翼往森林,试了试,浑然无法驱动,而且隐隐有排斥之意,也可能是我灵力不足,或许师兄才能……” 师挽棠:“停停停,叫我鬼王,或者师挽棠都行,别叫师兄。” 他叹了口气,才有些欣喜的心一下又沉甸甸落回去,“我看没那么简单,万妖炼狱何等存在,若是只凭一个简单钥匙就能掌控,那这么多年过得未免□□生了些。对了,你当日是跟沈晏一块儿去的翼往森林,当时究竟如何?他真的……” “我不知道。”夏竹青微微垂着头,不过□□日未见,他又消瘦了许多,眉眼间再也不复以往灵动,总感觉重重地压着些什么,“我确实是看着师兄被炼狱吞下的,但也不知道现状究竟怎么样,当时惊慌,被那人三言两语吓着了,事后想想又不太对,晏师兄当时明明有余力,却毫不反抗好似放弃一般,我不知道他的筹谋……这枚钥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师挽棠听他这么说,心里反倒安定了些,低头捏着石头琢磨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问道:“那你呢?你打扮成这样,应该不是要跟我回扶摇宗吧?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什么了?” 夏竹青朝他扬起一个笑,“殿下猜得对,我想回昆仑看看,掌教带着仙尊们正朝这边赶来,暂时不必提我失踪,我与妖王的那些破事……也不必叫他们知晓,若问起来,殿下就说我身体不适,要回中原去,没盘算好路线,与他们错开了即可。” 师挽棠皱起眉,“这种时候,你回昆仑做什么?灵宥应该也在来援的队伍中,你若是想见他,等着不就好了。” 夏竹青道:“我不是恋家,我只是想回去求证一些事情……若仙尊们赶到,烦请殿下为我稍稍遮掩。” 师挽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你吧。” 同一时刻,距离不远的妖族王宫,玄冥烨缓缓睁开眼来。 他胸口插着一根极细的银针,针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着,这是夏竹青两个时辰前扎下的,小家伙眼眶红红,抬手就给了他一针,一边看他倒下,一边声音嘶哑地骂他“笨死了。”临了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次不会再扎歪。 结果还是扎歪了,玄冥烨压根没睡多久,反倒是因为侧卧的姿势,麻了半边身子,生生给麻醒了。 近卫推门进来,禀告道:“陛下,夏公子已经安全离开妖族边界,属下看着他走的,照您吩咐,亲自护送,算算时间,此刻应该到扶摇山脚下了。” 玄冥烨点点头,龇牙咧嘴地活动筋骨。 护卫叹了口气,过来给他揉捏肩膀,低声道:“陛下,您这是何必呢,千辛万苦将人抓回来,又要小心翼翼地送走,您图什么?一份昆仑布防图,何至您如此?” 玄冥烨淡淡地挑起眉,“不是为了布防图,只是做给那位姓暗的看的一场戏,你没发现么?那位先生,对于人妖两族秘辛,甚至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一清二楚,我一直在想,他殚精竭虑与本王合作究竟图的是什么,仿佛费尽心机只为了让妖族一统天下,实在难以理解,我从前以为他是为了那位摇舟公子,直到上次,沈晏跳炼狱,他云淡风轻,我当时便明白,沈晏不是决定性因素,他要的,是这天下。” “我,竹青,沈晏,乃至鬼王,都是他的手中棋,这人野心大得很,妄想创造出一个处处都写着他名字的世界,他如此尽心,便是想拿竹青控制我,我不能遂了他的意,自然要将竹青送到安全的地方。” 近卫点点头,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那陛下,先生曾经与你说过的,关于前妖王妖后暴毙的内情……可要属下再去求证?” 玄冥烨动作一滞,眼睫淡淡地垂下,半晌才继续道:“不用,我知道是谁。” 齐朗找上门来,所用的敲门砖便是这个消息,当年妖王妖后在妖族境内遭到截杀,族中人查遍都没找到主谋,事实上却是人族掺和进来,与大妖勾结,为利益联手残害妖王夫妇——那名卑劣无耻的人族,便是夏竹青的父亲,灵宥仙尊。 何等熟悉的说辞,时间地点都对的上,不仔细查证,真会被瞒骗过去,无怪乎齐朗要拿这个来挑拨他与夏竹青的关系。 胳膊差不多恢复知觉,近卫将东西收拾好,临走时微微皱着眉,略有犹疑地问道:“陛下,您拿了暗先生的钥匙给了夏公子,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枚钥匙不是全部,给了也没用,您何必……” “他从来没求过我,”年轻的陛下道:“出云,我认识他一百二十余年了,即便是演戏,他也从未这样伤心地恳求过我,我猜,他一定是带了真心实意的,我不能叫他失望。” “……”近卫出云默了默,拆台道:“陛下,小公子加起来也没有一百二十岁。” 玄冥烨撑着下颌,忽然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俊美妖异的五官一瞬间舒展,没了深沉与算计,只剩开怀与爽朗,他笑着笑着,便望向窗外,“是啊,他如今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呢。” 出云不理解他这些情绪为何而来,乖乖噤声。 玄冥烨笑完了,望着外头正好的春光,又莫名其妙道:“我欠他的。” 欠了两辈子,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吧哈哈哈!老玄是重生的! 这个设定跟主线没什么关系,大家看个热闹就行 第78章 秘辛 这是沈晏失踪的第十三日。 翼往森林封印破碎, 昆仑尊者亲率各宗门主力赶到豊州,其中高手大能不计其数,人族顶尖力量, 在五日内陆陆续续聚齐,妖族大军冲破封印而出,人妖混战正式开启。 昆仑弟子为先锋, 北霖仙尊为将帅, 时隔多年,这位少年将军再度披盔佩甲,银枪上阵。人族沿豊州边界设立防线,战场一直延伸到中原与豊州交界处, 豊州平民全部北上,由留守的中原各派安置。万妖炼狱失去掌控者,猎猎火光渐渐蔓延到整个豊州, 人族忌惮, 不敢归还钥匙,不过半月, 丰茂肥美的平原森林变为旱地,守卫军不得不紧急从周边调来水源, 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勉强维持豊州生态平衡。 本就不如妖族骁勇的人族修士,渐落下风。 嘭—— 沉闷的对碰声响过,两道身影触之即离, 远远分开来,仔细辨认,其中一道略微狼狈,与几日前打得酣畅淋漓的姿态不同, 眉宇间也略有暴躁,正是师挽棠无疑,他对面的是齐朗,两族打得如火如荼,这二人也不甘示弱,这些时日逮着机会就动手,每次打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对方当成沙包丢出去,鬼王大人如此也便罢了,暗先生竟然也跟他一起幼稚,每天雄赳赳地来,气哼哼地回去,恼火得咬牙切齿。 今日也不例外,师挽棠倒是稍微落了下风,可他依旧不高兴,盯着他裤子底下微微露出一角的秋裤瞧,眼里快要着火,师挽棠喘了两口气,不悦地白他一眼,“看什么看,自己没有啊!” 旋即愤怒地扯了把衣角,遮住了,齐朗冷森森地看他一眼,嗤道:“鬼王殿下果真锲而不舍,这么多天了,旁人都不理会,专盯着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又打不过我?” 这倒是实话,原先他因为操控万妖炼狱,灵气消耗极快,又没有师挽棠这样天赋异禀的体质,对战时非常吃亏,可如今夏竹青将那枚钥匙偷走了,他没办法控制炼狱,却能全心全力展现实力,师挽棠胜在源源不绝,败在术法不精,总的来说,输多胜少。 他扯着嘴角,“你当我乐意啊。” 殷南提醒他,这个人不容小觑,许是决定战局的关键人物,他才不依不饶地盯着的。不然谁愿意看这张阴森森的獠牙面具。 齐朗敏锐的捕捉到他神色间的不耐,微微一怔,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 师挽棠的雄浑灵力是建立在对身体的重压上的,即便沈晏找到了净心莲华,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归根结底,要他自己控制,若这样接连不断地战斗负压,就算是每天抱着净心莲华睡觉也不顶用,鬼王好似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每日兴致勃勃地与自己周旋。 齐朗找到了对手的破绽,忽而就不急不慢了,随手收起武器,悠悠地推了一下滑下的冷硬面具,“你替人族舍生忘死,让他们在后头悠享安然,就没有想过,这群人值不值当?你忘了灵宥那老东西干的好事了?” 师挽棠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更多。”他胜券在握地一笑,“你父母的死,还有印象吗?” …… 殷南匆匆将一个檀木盒交给泽之,“刚从北域运来的雪芝,长了千年,对疗伤回复最是有效,你取一半给老宗主,另一半交给昆仑宫的北霖定谒两位仙尊,他们近日鏖战不休,需要这些东西。” 泽之打开一看,巴掌大的雪芝静静地躺着,饶是他性子冷淡,也不由有几分感动,“圣女姑娘,多谢……” 殷南这些日子随军后备,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大把大把银子天女散花似的扔出去,总归他们要的,都会尽力弄到,她隶属巫族,本不用掺和进这些事情,却义无反顾地为人族尽心竭力,这份恩情,大家都记着。 泽之躬身,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他走后,小意看着满车的草药,难得有些不平,“圣女,那么好的东西,你都没有用过,就给他们了,值不值得啊?” 殷南摆摆手,从车上又摸出一个小盒子,“管他值不值,这些事我们也脱不出去,如果妖族真的打进来了……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总之我是为巫族谋划,可不是甘愿当冤大头。” 说罢,她手一扬,掌心的盒子打开来,赫然是一颗比方才更大的北域雪芝。 小意:“……” 殷南抱着盒子感慨:“多好的宝贝,你看它长得多肥美,一看就很补,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购入的,留着给我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脱险,万一回来就剩一口气了,还能靠这个吊命。” 她美滋滋地收入自己的乾坤袋,小意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什么,问:“圣女这两日收集的那些大还丹、九转还魂散、起死回生药……都是给沈公子准备的?” 殷南没抬头,道:“是啊。” 小意:“……您这不是咒人嘛……” 殷南抬手就给了他一爆栗,“咒什么咒咒什么咒,会不会说话?这是未雨绸缪。” 小意嗷一声,刚要说话,殷南忽然眼睛一亮,“殿下!” 回头一看,正是鬼王师挽棠,殷南三两步迎上去,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做贼似的从乾坤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瓶,“殿下,回气丹,昆仑的仙尊亲手炼的,我偷偷扣下一瓶,你拿着用,战场刀枪无眼,你千万别伤着了,不然沈晏回来得找我算账。” 她机敏地将玉瓶塞进师挽棠手里,后者神色莫名地打量片刻,扯着嘴角问:“灵宥炼的?” “啊?好像是吧,我没仔细看。”殷南凑过来瞄了一眼,道:“诶,还真是,昆仑凌虚峰的标志。” 她直起身,这才发觉师挽棠的表情不对,立刻敛了笑,问道:“怎么了殿下?” 师挽棠捏紧玉瓶,“灵宥人呢?” 殷南迟疑着往后指了指,“……山上吧,昆仑的仙尊们,大多都歇在扶摇宗。” 师挽棠脸色沉下来,倏然捏爆玉瓶,大步流星地往山上走。 殷南:“殿下,你干嘛去?” 师挽棠气势汹汹地答:“杀人!” 殷南:“……” 小意跟她一起惊呆了。 圣女姑娘犹如风中化石,直戳戳地站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联想到些什么,猛然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在这种时候,闹幺蛾子吧……” 小意一头雾水,“什么幺蛾子呀?” 殷南原地叉腰转了两圈,肃正道:“去叫敏敏,让他带人赶来,把咱那暗器什么的都拿来,恐怕要出大事了……” 师挽棠一路杀气腾腾地上了山门,几位仙尊长老正在议事,忽然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来,两扇木门摇摇欲坠地晃悠着,中间站着一个面沉如水的鬼王大人。 “王殿。”屋内寂静片刻,术省起身,啥都没问,未语先笑,朝他一指旁边的座位,“我们正谈到关键处,王殿来得巧,坐下喝杯茶润润喉,稍等老夫将前头谈论的细则给你复述一遍。”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师挽棠是个心软的,不会上赶着找人家茬,人家让他一分他敬回一尺,术省上次在昆仑宫就发现了,只可惜这次鬼王大人气得头脑发晕,连他的脸都没看,哪管他笑没笑,“不必了,我来找一个人,灵宥,你滚出来。” 这声音喜怒难辨,显然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右座的灵宥仙尊微微睁开眼,宠辱不惊地看他一眼。 “……” 两人目光对视,只一刹那,师挽棠心中的滔天怒火便压不住了,身形鬼魅般一闪,竟然直接绕过多位仙尊,直达灵宥眼前,掌心黑色灵力闪动,以指为刃,就要直直地朝人家脖子上刺去,灵宥一时没反应过来,仓皇结印抵挡,□□脆利落地撕破屏障,眼瞧着那指刀就要落到脖颈间,师挽棠的胳膊,忽然被一只凭空横出来的手抓住了。 掌教大人死死地抓着他,头疼得简直想翻白眼,“……王殿,就算要杀人,也该有个罪名吧?你不由分说上来便伤我昆仑宫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昆仑宫跟这位鬼王殿下八字不合吧?一天天的被杀上门来,上辈子欠他债了么?! 师挽棠回头,目光中的怒火几乎要凝为实质,咬牙道:“松开!” 术省:“王殿,有话好好说嘛,不要伤了和气……” “他杀我父母,我与他有什么和气可言?!” 他蓦然暴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到灵宥头上,这位菩萨似的仙尊一脸错愕,作势思忖片刻,疑问道:“你父母是……” “你装,你再给我装!”师挽棠咬牙:“清台师家,你敢说你不认识?!” 灵宥缓缓睁大眼,“你是,子知的孩儿……” 师挽棠早忘了父亲名讳,见他如此装模作样,气得眼眶充血,“闭嘴吧你!” 灵宥正色起来,即刻起身,不顾他一身防备之意,上前两步,细细打量,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难得动容:“我以为,我以为你早没了,没想到你竟然平安长到这么大……孩子啊,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掌教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宥看着师挽棠,慈爱之意油然而生,直把后者看得一身鸡皮疙瘩,“你对我有些误解是正常的,当年子知向我求救时,我正在佛前闭关,出关时见到信匆匆赶过,师家已经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子知做的是护镖的生意,不知招惹了哪方仇家,我早劝过他要小心些的,不曾想还是……唉。” 其余人议论片刻,有人问道:“灵宥师兄与鬼王殿下的父母是旧友?” 灵宥道:“正是,我们是金兰之交,自小便情同手足,说起来,子知死的那年,鬼王殿下才五六岁,我在焦土中没寻到你的尸体,之后留意了许多年,一直没有你的下落,没想到阴差阳错,你竟拜入昆仑门内……”他忽然了悟,“当初你忽然离开,莫非就是误会了这个?” “原来是误会一场……” “鬼王殿下未免冲动了,事情都没查清楚,方才要是误伤灵宥仙尊,岂不酿成大祸?” “既然如此,说清楚便好……” “你们他妈,给我闭嘴——”师挽棠忽然怒喝,灵力暴涌而出,直搅得周围狂风大作,几位仙尊试图钳制他,却不料师挽棠灵力化为风卷,直接带着灵宥卷出屋外,半边屋顶被这风带了出去。 “鬼王殿下,你不要太嚣张!这可不是你鬼王殿,想打便打想杀便杀!” “都说了是误会,坐下来说两句又如何?!” “师挽棠,快快放开灵宥仙尊!” 师挽棠才不管这些,他在灵力构成的风卷内,死死盯着灵宥,一字一句地问:“这里没别人,我就问一句,我爹娘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这次灵宥没有再装腔作势,微微一笑:“是。” 呼——! 风卷陡然暴动了一下,几个靠近的外围弟子直接被刮跑,灵宥在风卷之内,勉强才站稳脚跟,但他丝毫不觉得惊慌,甚至仍有余地刺激师挽棠:“是又如何?你去告诉他们啊,看看谁会信你?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查也查不出什么,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有将你一道杀死,令你逍遥至今,你就是个贱种,早该死的。” 师挽棠气到极致,竟然微微扯动嘴角,笑了起来,“若我当年杀死了,你拿谁的血温养经脉?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查不出来,凌虚峰的那个用来放血的小密室,难道也没有丝毫破绽吗?就算密室没有破绽,我今日要杀你,你以为谁能拦得住吗?我亲爱的叔父。” 第79章 仇杀 人说, 人这辈子越缺什么,就会越渴望什么。 师挽棠缺爱,所以他极度渴望有人爱他, 他缺亲情,所以自始至终没有对灵宥下手。 十八岁那年,灵宥以叔父的身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路边厮混的少年光着脚, 啃着旁边大娘送的两铜板一个的硬烧饼, 琢磨着今日卸的这趟货能赚多少钱,叔父出现的那一刻,他差点真的以为见到了菩萨。那是父亲的弟弟,据说小时候抱过他, 喂过他糖,卷着裤腿一身野孩子气的师挽棠抱着烧饼,怀疑他是骗子, 又有些希望是真的。 叔父带他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吃饭, 点了一只油亮的大烧鸡,那只烧鸡的味道他至今还记得。用过饭后, 叔父说要带他拜入仙门修行,出于对烧鸡的信任, 他没多想就答应了。 他拜入昆仑宫,成了凌虚峰最小的弟子,师兄们很和善,不嫌弃他出身野, 成天带着他厮混胡闹,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苦尽甘来了,可叔父拿着刀,在他手臂上割下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少年的心, 就像手臂上的伤口一样,一道道纵横错杂,鲜艳的血从边缘滴下来,落入下边的瓷碗中,有的给叔父拿去温养经脉了,有的静悄悄在心里干了,伤口结了痂,便再也没人看见里面的暗疮。 灵宥从不让他透露两人的关系,昆仑宫上下,没人知道这个小破孩是灵宥仙尊的亲侄子。 凌虚峰仙尊寝宫里,有一个小小的密室,密室分内外两间,外间丈许宽广,用来放血;内间漆黑密闭,只容五六岁大的小儿站立,少年的躯体若要塞进去,得抱膝缩身,仙尊拿它来惩罚不听话的小徒儿,经常一关就是一整天,只留一道通气口。 少年还没辟谷,一天滴米未进饿得厉害,被放出来时脚都软了,想吃烧鸡,可昆仑的厨子早便歇息了,别说烧鸡,连馒头都没有。他只好擦干眼泪,默默回到弟子房中,尽量不惊醒熟睡的师兄们,晚间饿得惊醒,便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安静地哭,哭完了又继续睡,第二日又是新的劫难,周而复始。 血失多了,特殊的躯体机制便会自发运转,时日长了,少年觉得自己莫名暴躁,总是说不了几句便对师兄们发火,浑话粗口张口就来,他又总是被师尊叫去,时间与大家凑不到一块儿,渐渐的,同门觉得他孤僻暴躁,便不太爱与他说话了。 这样的苦海,师挽棠足足煎熬了四年才得以脱离。 “叔父,我总是觉得,你是我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以往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咱俩以后别再见,谁也别恶心谁就是了……连沈晏我都没告诉,他心比我狠,能玩的花样也比我多,所以我从没跟他透露过,可你怎么能这么畜生呢!那是你亲弟弟,是我的父亲!我本来……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我可以不用流落街头,不用捡到一丁点别人的好就当金子一样供起来……”师挽棠冷着脸,擦擦掉下来的眼泪珠子,恨声道:“畜生都比你有良心!” 齐朗给他看的,想来是一段回忆,声色俱全,可越是生动,他如今才会越难过。灵宥撇撇嘴,没了顾忌,他忽然有些疯魔地笑了起来,“我畜生?我畜生?哈哈哈哈……你爹娘才是真的畜生!” 师挽棠:“你给我闭嘴!” “我就要说!”他猛然瞪大眼睛,面容扭曲,“五十年多前,清台师家生了一对双生子,一文一武,长子擅经纬,次子擅武学,就因为家中是武学世家,长子丝毫不得重视!好的坏的先要弟弟挑过才轮到他,家业丁点都没有份!没关系,这都没关系,可他只是失手,失手害一老伯栽入水中,家中竟然丧心病狂到送他入寺庙剃度,美其名曰潜心思过!他、他不想当和尚啊,他有个喜欢的姑娘,两人早已情深义重私定终身,被送入寺庙时,姑娘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他拼命地求啊求啊,家中就是铁石心肠不松口,最后只好将妻儿托付给弟弟,弟弟答应得好好的,一定悉心照料,可等他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 他挥舞着胳膊,哈哈大笑起来,“死了!那个姑娘、我的华容,我的容儿——她死了!为什么死了?因为弟弟得罪了一名修士,祸及家眷,你!你娘,都没事!死的只有我的容儿!她还那么年轻,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过……你爹爹将她害死了!杀人偿命,这不是应当吗?!” 他忽然回过头来,神情狠厉,“还有我的竹青,竹青为何先天体弱?是他命不好吗?不是!是你爹爹、是你一家害华容早产!那孩子我抱在怀里,瘦小小像猴儿一样,他差点活不过十八岁,我与骨肉分离十八年,这份债你不该偿还吗?!” “所以你就放火烧了我家?!”师挽棠怒道:“我母亲死时腹中还有胎儿,我弟弟若能出生,现在应该跟夏竹青一样大!你看到你儿子,难道不会回想起那个命丧火海的一家,难道不会有一丁点良心不安吗?!” “别将那东西与竹青相提并论!” 灵宥恨声大喝一句。怒吼完,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不是早忘了吗?难道你全都记得,只是装作不知蒙骗我?!……不对,不对……”他摆摆手,声量渐小,“你没有那样的城府,如果你知道,肯定忍不了这么久,难道……难道——”他猝然睁大眼睛,“难道当年,还有幸存的人?!是谁?!是谁!不可能,我比对了每一句尸体,师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七口人,连带着我那偏心的老子娘!他们都死了!不可能还活着,你告诉我是谁,是你那个多管闲事阻扰我的奶娘,还是……还是你母亲的丫鬟,你告诉我,我要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殷南召集了巫族所有能用的战力,匆匆赶来时,白皮黛瓦的屋宅塌成一片,地面一片狼藉,她左右看了两眼,没瞅到师挽棠的踪影,叠声问道:“鬼王殿下呢?鬼王殿下呢?我找他有急事,人在哪儿……” 热心者给她指了指天上。 然后殷南便看到,一大团旋转着的漆黑灵力,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俯冲下来,师挽棠眼中狠厉之色大盛,眼尾渲染出一大片怒极的红痕,灵宥背朝下,不做挣扎似的往下飘,师挽棠紧追其后,一手高高扬起,一把锋利的短匕在掌心凝现。 那一瞬间,连殷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怒斥,有人飞身而起阻拦,有人糊里糊涂…… 千钧一发之际,墟凭空出现,两指一捻,挡住了鬼王殿下往前推进的短匕。 场面一刹那安静了。 短匕距离灵宥的胸口仅有一指之隔,墟的指腹淌下点点血迹,他大概也是匆匆赶到,眉间还蹙着,不解其意地横在两人中间,第一反应不是询问缘故,而是道:“妖族正在大肆兴兵,无论什么缘由,眼下都不是动手的时候,本来人族就不如妖族强盛,若我们内部再分崩离析,这场战……” “滚开!”师挽棠咬着后槽牙,压抑低喝。 墟一怔。 他是沈晏的复刻体,语言神态都有沈晏的影子,在刚出现的一刹那,师挽棠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只是他本能地将轻重缓急放在最前,一番话一出口,鬼王大人看他的眼神瞬间变了味,红血丝攀爬上来,几乎是有些恨意地吼出了这两字。 他看到了失望。 墟心里清楚,师挽棠只是将对沈晏的期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那家伙总是关键时候掉链子,本也不需要其他,鬼王大人只是希望在这样一意孤行的时候,有人能对自己说一句“无妨”,就这样就好了。可他偏偏不在,于是只好将期待放到了带着沈晏影子的复刻体身上,可惜墟一开口,师挽棠就失望了。 掌教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三人跟前,殷南一看不得了,还当他要乘人之危,连忙提着裙子冲上前去,顺势拉住掌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掌教:“……” 这话该跟鬼王殿下说吧?! 墟静静地看他片刻,放软声音问:“发生什么了?” 师挽棠眼神冷冷的,倒也不再发怒,只是一字一顿:“松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灵宥出风卷前,被他当胸拍了一掌,呕出一大口鲜血,这会儿擦擦嘴角,没有在风卷里那神经兮兮的样了,假模假式地拉起架子,拍拍双袖,朝师挽棠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来啊,杀了我啊…… 师挽棠的怒火膨胀得几欲爆炸,眼眶瞬间便逼红了,墟回头看了看灵宥,没看出什么异样,又回头看他,见他眼中恨意犹如实质,静默片刻,忽然松开了手。 灵宥猝不及防,躲都没来得及躲,短匕直直地插入胸口,鲜血喷溅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倒了下去。 师挽棠抽回刀,面容冷冽。 围观群众被这一幕晃瞎了眼,半天没回过神来。 “杀、杀人啦!” 好半天才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被周围人声色俱厉地摁了回去,掌教立刻俯身去查看灵宥的尸体,手指搁在鼻息处,面色凝重。 片刻后,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局面霎时像一锅煮沸的水,无数人议论的声音铺天盖地袭来,师挽棠站在中央,耳边嘈杂吵闹,闹得他头疼欲裂,他微微阖眼,收刀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后续会怎样发展,他懒得想,修真界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波浪,他也不想管,安静地顶着无数人的目光回房,将房门紧闭,自个儿寻了个小小的有安全感的角落,盘腿坐下。 一瞬间大怒大悲,眼下事情结尾,他反倒不知晓该摆出哪种情绪,浑身上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疲惫得连骨头都要松软下来。 殷南替他守在门口,暂时应付着上门讨说法的定谒仙尊等人。守门的方式非常直截了当——往台阶上一坐,脚下摆了把三尺余长的窄背砍刀,逢人便是一句:来吧,先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就能过去了。 敏瑜等人在台阶之前,齐刷刷躺了一排,两手非常安详地交叠在小腹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流氓做派,窗台走廊,全部守着人,也不硬刚,就佛系地给对方递刀,指着自己脖颈子:来,不要怕,朝这儿砍。 几位仙尊气得吹胡子瞪眼,碍于巫族这些日子的帮衬,愣是没敢动手。 殷南抱着门槛,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不像沈晏,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豁出脸不要,能拦一时是一时,但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能从根本下手,师挽棠和昆仑之间非早晚得结下血海深仇的梁子,但问题又来了,根本是什么,她压根不知道啊! “……沈晏来豊州前,没给过你什么吗?” 殷南吓一跳,以为有人要乘她不备闯门,下意识张开双手,见是墟,神色稍定,“什么呀,他来豊州前哪里料得到会有这么多事情,深谋远虑又不是未卜先知,要是有法子,我还会像神经病一样瘫在门口吗?” 墟若有所思:“不是这个意思,不一定算计好的,有可能是备着,未雨绸缪也不一定……” “未雨绸缪个屁啊,那才什么时候,他就……”殷南忽然话音一顿,倏然坐直了身子,想起什么似的,瞪圆眼睛,“他让我盯着灵宥……对了,上次侧峰昆仑弟子放血而死之事,他给过我两个地址……还有口供!” 墟道:“不止如此,师挽棠今天如此失控,说明他跟灵宥早有牵扯,按沈晏的性子,不可能没察觉,肯定有所准备。” 殷南终于想起,恍然:“小意!” 师挽棠枯坐房中,仿佛坐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样的情绪下,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只记得自己抬起头来时,外面天色昏暗,所有光亮都没有了,连月色都没有,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眨眨眼,本能将身体蜷缩起来,好久没发作过的幽闭恐惧慢半拍到来,手腕瞬间发起了抖。 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很用力地将自己环抱起来,两手相互抓紧着,忽然触到袖间一个小小的硬物,拿出一看,是殷南前几日给他的小铃铛,据说能联系沈晏。 想到沈晏,他忽然觉得心尖儿狠狠给人攥了一下,压抑许久的悲痛、难过、苦楚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攥着铃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哑声开口: “沈晏……” 屋外的喧嚣争执不知何时停了,屋内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略带哽咽的倾诉。 “我今日,见到了阿爹阿娘,我阿娘是个温柔和善的女子,爱穿素色的衣裳,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阿爹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英武极了,背总是挺得直直的,像是有天那么宽,他们都很疼我,平日不苟言笑的阿爹见到我,也会笑眯眯地给我喂糖……我、我好像、我好像真的从小就爱吃糖……” “我家特别大,不像十方鬼殿一样冷清,有很多人,他们有的会做饭,有的会梳头,有的会煮茶……院子里还有个很大很大的池塘,每到夏天,里面就会结出很多莲花,莲花没了便吃莲藕……” “好多年了,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其实这也不是我想起来的,是那个叫齐朗的混球给我看的……如果你知道这些,说不定会骂我,那便省了吧,骂我的话烂在肚子里就行了,我一句都不想听,我知道我今天很冲动,但我、我控制不住,晏晏,灵宥……灵宥他是我叔父……” 他停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今天将他杀了。” “你如果要问我为什么,也别问了,我暂时不太想说,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沈晏。”他忽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铃铛抱进怀里,心力交瘁地呢喃道:“你听到没啊,这种关键时刻,你人在哪呢……” “听到了。” 耳畔忽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句回答。 师挽棠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眼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但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抱歉,我迟到了,但愿还能安慰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欢天喜地,灵宥也狗带了感谢在2020-11-06 15:15:04~2020-11-07 17:4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异变再生 “……” 师挽棠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看着沈晏的身影逐渐浮现,熟悉的眉眼依旧含笑,夜明珠的光华将一隅映亮, 来人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炼狱的风沙将他身上的冷檀味吹散, 却裹挟着另一股炙热滚烫的气味。 “我来晚了, 我的殿下。” “沈、沈晏?” 师挽棠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他迟疑了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朝沈晏伸出手, “……抱。” 沈晏心软成一团,立刻伸手将他抱进怀里,躯体相贴的那一刻, 久违的亲昵感潮水般翻涌上来, 师挽棠揪着他腰间的衣衫,柔和的气息将自己整个裹住, 他终于从这样紧密的拥抱中找到一点真实感,先前厮杀那么久, 只觉得累,这会儿抱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沈晏,忽然眼中酸涩,怀揣着一腔热腾腾的思念, 和复杂而微妙的依赖感,马马虎虎寻到唇齿的位置,一股脑将自己送了上去。 沈晏被他撞了一下,本能扶住他的后脑, 旋即发现他既粗鲁又毫无章法的举动,心中暗叹,想道:幸好出来时简单洗漱了一番。 唇舌交抵,他耐心地勾勒着对方口腔的形状,将那些饱含爱意和思念的津液通通吞下,师挽棠今夜格外鲁莽,像是生怕他再跑了,一点也不肯退让,被亲得气都喘不匀了,还要不依不饶地往沈晏身上凑。 “呼……”沈晏稍微让开,给他喘口气,师挽棠跨坐在他身上,湿漉漉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沈晏,从今往后,我真的没有家了,你要一直一直在我身边,活到我死,你才许死,听到了吗?” 他声音哑哑的,即便没有哭,也被迟到的真相害得胸口憋闷,翻滚的情绪交错着缠在喉口,语调嘶哑又哽咽。 沈晏力道加重,将他摁向自己的怀里,轻轻咬了一口他凸起的喉结,低笑:“嗯……那你要活久一点,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干呢……” 仿佛有火星砰地点着,案台上的花儿颤颤巍巍地露出一点羞红的蕊,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衬着墙上起起伏伏的影子。烛火未生,只有夜明珠单薄的一点白光,床褥从平整到皱巴,渐渐乱作一团,空气中氤氲出浓烈滚烫的气息,影子交叠在墙上,交颈鸳鸯般纠缠着。抵死纠缠过后,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沈晏朝窗外一望,竟然已经有熹微的晨色探出天际。 他低头看了看,见师挽棠大汗淋漓地闭着眼,想他是睡着了,正要起身弄些干净的水擦洗,手腕猛地被扣住。 “去哪儿?”师挽棠侧过脸,半梦半醒地问他。 他实在无奈,俯身亲了亲师挽棠的额头,“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洗一洗,睡吧,我很快回来……” 师挽棠扣着他的手腕,睁开一双困倦的眼。 “不洗,你不许走。”他将沈晏拉回来,胸背相贴,两腿一卷,拖着沈晏往自己方向靠近,闷哼一声,“不许走,就在床上呆着,我现在还觉得是做梦呢,你敢走试试?” 沈晏低低笑了一声,去亲他光滑的侧颊,“不走,今天没有别的事吗?能不出门?” 师挽棠哼唧道:“我管呢?反正我不想出门,他们指定要问我罪,不想见他们。” “那在床上待一整天?” “嗯哼。” “浑身黏糊糊的,你不难受啊?” “你在就不难受。”他忽然想起什么,倏然回头,“你嫌弃我?” 沈晏:“……不敢。” 师挽棠用死鱼眼盯着他,噼里啪啦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嫌弃我一身臭汗脏污,沈晏你太过分了,这是对我人格和尊严的双重侮辱……” “啊行行行!不洗了!。”沈晏坐直身子,生无可恋,“咱俩今天一起臭掉,谁也别看不起谁啊。” “……”师挽棠静默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单手支颐,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晏,眼睛弯弯的,声音有些软,“你真的回来了?” “在你面前的是个假人,谢谢。” 师挽棠扑过去咬他,“假的沈晏,唔……那咬起来应该不疼吧?” “假人也是人,有没有人权?唉……疼疼疼。” 师挽棠于是松了口,抱着他的脖颈,低低倾诉:“你终于回来了……” 沈晏摸摸他的后背,安慰:“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都过去了。” 虽然师挽棠声称要在房内呆一天,但他们最终没有实现这样的梦想,天刚擦亮,屋外嘈杂声骤起,殷南火急火燎地来敲他们房门,“哥,殿下,出事了!!!” 如花大半夜裹挟着一身火光在宗门上方游了一圈,沈晏归来的消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师挽棠一宿没睡,正是困倦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哼唧一声,抓紧了沈晏的手。沈晏低声道:“殷南来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师挽棠闭着眼睛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旋即他抱着沈晏胳膊,在上头狠狠一咬,落下一个深深的牙印,才道:“唔……滚吧。” 沈晏摸着牙印,简单披了件衣裳,打开房门。 看见他的那一刻,殷南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恍然隔世地盯了他半晌,好片刻才松懈地舒了一口气,眼睛眨了眨,虽然极力忍耐,但还是红了眼眶,“通道……十方山那边,出、出事了。” 沈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辛苦了,十方山怎么了?” 殷南吸吸鼻子,快速整理好情绪,“有人动了我留在十方山的实验室,今早留守在附近的巫族人来报,说十方山上空,出现了一个三丈左右的黑洞,见人就吞,昆仑驻守的人正赶过去,但我觉得不对劲,那黑洞有点像联结通道强行扩大引起的空间紊乱,如果非天然存在,那一定跟齐朗脱不了干系……” 沈晏神情渐渐肃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巫族传讯比普通灵力传讯快,但怎么着也得两日了。”说到这人,她忽然一愣,“齐朗这几天都在翼往森林,殿下不错眼盯着的,那在十方山的是谁?” 殷南走后,沈晏阖上房门,回到房内,刚才叫嚣着一整天都不出去的鬼王大人已经把衣裳穿好了,晕乎乎地坐在床边,眼睛要睁不睁,看起来没睡醒的样子。 沈晏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师挽棠沉沉地叹了口气,“听到你们说话了,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日子。” 沈晏笑着凑过去,揉了揉他的发顶。 “会好起来的。” 同一时刻,中原十方山。 玄冥烨随手摁下一个按钮,眼前巨大的屏幕分割成许多块,一块接一块地亮起来,正是十方山周围的实时监控。他看着眼花缭乱的各个角度的影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油然而生凝重肃穆之感。 来之前,齐朗简单教给了他实验室的操控步骤,天空的黑洞便是他一手构造,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这样通天彻底的手段,几欲比肩神明,齐朗……乃至沈晏,他们真的是寻常人吗? 赶来的昆仑宫弟子没有给他在这个问题上深思的机会,布满了花草树木的屏幕上渐渐出现人影,玄冥烨一语不发地将那几块屏幕放大,在一堆穿着弟子服的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离十方山最近的昆仑宫是最早发现异样的,奈何门中有能力的仙尊都赶往豊州支援去了,留守的人对此状况束手无策,只能快马加鞭赶往豊州送讯。黑洞出现后,昆仑的弟子每日来三回,都是远远看着,并不敢靠近,一旦发现黑洞有扩张蔓延的趋势,立刻神情凝重地回去报信,每次来查看,弟子中都有夏竹青的身影,玄冥烨简直怀疑他是在这附近住下了。 屏幕中的夏竹青正望着黑洞发愣,忽然不知为何,似有所感的移开目光,兜兜转转,与屏幕前的玄冥烨对上了眼。 玄冥烨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小师弟相比从妖族王宫离开时,又消瘦了些许,眉眼间也没有那飞扬跳脱之色,稳重得好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明明妖王陛下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趁着昆仑宫防守不备对其下手,可他心中还是有莫名的不安。 昆仑布防图,在玄冥烨前世,确实是他进攻昆仑宫的绝佳助力。 当时妖族已经突破翼往森林,畅行无阻攻下豊州,人族援军姗姗来迟,也是如现在这般,在豊州边界设下层层关卡,他却在双方酣战之际,偷偷打开封锁多年的地底通道,带人长驱直入中原,将遭受重创正休养生息的昆仑一举歼灭,顺手还抓了个小甜心——夏竹青夏小师弟。 毫无疑问,他当时杀入昆仑时,确实是带着强烈恨意的,事发前两个月,他追查父母身死真相,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查到昆仑宫灵宥仙尊身上,令人核实两遍后,觉得确凿无误,立刻带人冲上昆仑,当时气得神志不清,被仇恨蒙蔽,下了死手,并且恨屋及乌转移到夏竹青身上,此后的一系列行为,都带着报复心理。后来再过两年,他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有些细节对不上,再去追查此事,才发现这只是旁人给他下的一个套。 因为他在昆仑宫的残忍之举,攻打下来的大部分疆土不接受他的管辖,妖族内部也有他暴虐弑杀的传言流出——一位合格的君主,是不能靠打杀解决一切的,为此他多次受制于人,许多年后才将这顶帽子摘除,但也永远失去了喜欢的人。 眼下不该做的事情没做,他多少有些庆幸。 “……这几日已经有十来人命丧这诡异的黑洞之手了,附近的居民四散奔逃,十方山脉流言四起,再不加以管束,这黑洞越变越大,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大半中原疆土都会受到威胁。” 夏竹青望着虚空,发了会儿愣,渐渐回过神来,轻声道:“豊州最近在爆发战争,这黑洞,会不会……” 望书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竹青,别担心,从豊州到这里,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呢,有仙尊们在前线守着,妖族一定无法越界,别杞人忧天了,先回去吧,你最近都没休息好,让闻语师兄给你煮碗安神汤,回去好好睡一觉。” 闻语闻言,立刻接道:“对啊,你最近晚上睡觉都睁着眼,跟金鱼似的,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烦心事,走,跟师兄回去,睡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再不济……师兄给你买鸡腿!” “……”夏竹青扯了扯嘴角,他自然听得出师兄在调解他的心结,但他总觉得不对,玄冥烨既然哄着他画出了昆仑布防图,至少是有五成以上攻打昆仑的把握的,依那位的性子,也不大可能为没有契机的事情做准备,所以……豊州防住了,他们就真的没办法过来吗? 师兄弟几人笑闹着走远了,玄冥烨在屏幕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眸色深沉。 黑洞仍旧在无限扩大,及至第三日,开始吞噬周边的树木花草,离得近的仙门终于按捺不住,匆匆赶来。 玄冥烨撑着下颌,见他们的身影,微微挑了下眉。 该他出场了。 他理了理衣冠,缓步走出。 见到他那一刻,夏竹青愣了半天,“……妖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绕十方山所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彼此间交换目光,按捺不住的人已然开始窃窃私语,玄冥烨轻飘飘地靠在一棵树上,眼神似有若无地擦过他,淡声道:“是我。” 人群又哗然一阵,几位领头的防备万分,“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十方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不怕我们抓住你去威胁妖族吗?!” 玄冥烨连笑都懒得笑,“你们能耐,能抓住我再说吧,与其说这些废话,不如想想我开出的条件你们能不能接受。”他懒洋洋地指了指天上的黑洞,“再有三日,这玩意儿会扩大一倍,届时以十方山为中心,方圆十里,一干二净,连山体都会被吞得丝毫不剩。” 众人小声议论,惊愕不已,半晌才有人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控制这个黑洞?” 望书微微沉眉,直接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还算有个爽快人。”玄冥烨慢条斯理地一笑,“我要豊州和东原。” “哇……” “竖子嚣张!” 此言一出,又是哗声阵起,更有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斥骂。 豊州和东原,都是人族疆域里一等一富庶之地,对方提出这样的条件,不就相当于让人族割地赔款吗?这还没战败呢,怎么能未战先屈人之兵? 夏竹青直勾勾的看着他,满眼复杂。 玄冥烨漠然地想:这就嚣张了?按那位的打算,可是要人族割出半壁江山的。 “随便你们,反正还有三天,慢慢考虑不迟,允许平民迁移,我们只要地方,考虑完了,随时告诉我,比个手势或者做个口型都可以,十方山附近,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到。” 他悠然说完,便要转身离开,有人大概是气不过让他如此威胁,忽然大喝一声,提着剑便直直地朝他后心刺去,哪怕夏竹青已经摆正自己的立场,见此一幕,还是忍不住心惊。 “想清楚了,我若身死,这黑洞就没人能控制。”他淡淡道,刺来的那人连忙收剑,控制不及,脚步踉跄地摇晃一下,忽然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玄冥烨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平身。” 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的读者们有幸能看到这章作话,请永远记住强颜欢笑的我。 第81章 事实证明, 玄冥烨在十方山放下的话并未妄言,短短三日,天空漆黑的洞眼扩张一倍, 以十方山为中心方圆十几里,生灵不得靠近,花鸟鱼虫无影无踪, 草木连根拔起, 山脉夷为平地,唯有灯下黑的十方山侥幸逃过一劫,得以暂存。 以昆仑宫为首的仙门,紧急聚集起了一支谈判队伍, 在谈判的第二日,收到来自豊州主力的信,急急忙忙前往十方山脉, 夏竹青赫然也在其列。 “……经协商, 我们愿意让出豊州和东原,拟定和平协议, 但妖族必须尽快撤离豊州分界线,待战事了了, 双方才可签署协议,豊州和东原的平民会尽快迁徙……”来使干巴巴地说了一堆,紧张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论资历,本轮不到他跟妖王谈判, 论实力,他连跟对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奈何中原无人,他就是再胆战心惊也得硬着头皮上, 只能暗自祈祷希望这妖王是个讲规矩的人,两兵交战,别斩他这个来使。 玄冥烨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懒散地靠树,此处离十方山已足有二十公里,但远远望去,还是能见那煞星一样的洞眼悬浮在天空中,缓慢而令人心惊地旋转着。 他晃了晃嘴边的狗尾巴草,微微一笑,“空口无凭,你们人类最是狡诈,万一诳我怎么办?要谈判,总得拿出点谈判的诚意吧?” 他上辈子可没少在这些人舌灿莲花的嘴下吃过亏。 来使道:“这个陛下放心,既然话说出口,我们定然不会食言,倒是这洞眼……陛下拿这个作为筹码,那是不是也该让我们看看效果,您说您可以操控它,万一也是诳我们怎么办?” 玄冥烨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胆子不大,口齿倒是伶俐。” 来使维持着标准假笑,背上的汗快要透湿衣衫了。 玄冥烨淡淡地看向远方,“我还没嫌你们的口头承诺假,你们倒是先怀疑我的能力了,那就算了,反正有这玩意儿在,你们早晚会自顾不暇,时间长了,妖族攻下豊州东原轻而易举,说不定还能收获更多意外之喜。希望你们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眼下是你们受制于我,还那么多屁话,谈判到此结束,刀子不是落在我身上,我不疼。” “陛下,等等……” “陛下。”夏竹青犹豫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向前一步,“再往周边蔓延,就是民居群了,许多老人不愿离开故土迁徙他处,现在还在家中呆着,洞眼一旦扩展,下一步就是他们,这也是我们为何果断答应您的条件的原因之一,豊州和东原一定会交到您手上,但现在……能不能请您暂且关闭?” 玄冥烨脚步一顿,并不回头,“……你在跟我提要求?” 夏竹青缓缓摇头,“不是,是……恳求。” 玄冥烨嘴边的狗尾巴草一颤,差点掉下去,他强忍着回头的欲望,深沉道:“我拒绝。” “……”夏竹青嘴唇抖了抖,忽然一咬牙,迈着小细腿朝他冲了过去,望书就在他身后,拦都没来得及拦,“竹青!” 小师弟蹬蹬蹬跑过去,一把将光辉伟岸的妖王陛下扯过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颤声道:“就一次,就一次,我们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我求你把那东西关了吧?会死很多人的,拜托你,关了吧。” 望书等人想冲上前去,玄冥烨一挥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横在两人身前一丈之处,阻隔了闲杂人等的脚步和视线。 他微微低头,正对上那双含着水似的眼睛,沉默片刻,扯动嘴角,“你这次不会又骗我吧?” 夏竹青僵了一下,眉眼垂落,鲜活灵动之色消失,渐渐转化为面无表情。 玄冥烨嘴角抽搐,心道:我就知道。 “所谓的和平协定,也是你们杜撰出来的吧?昆仑掌教根本没有打算割让豊州东原,你们所说,都只是权宜之计,对吗?” 夏竹青垂着眼眉,“不,这是真的,掌教心怀天下,看不得人族百姓受苦,比某些冷血无情之徒好多了。” 玄冥烨:“……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夏竹青:“不用怀疑,就是。” “……”玄冥烨给他气笑了,一时将那点愧疚之心抛之脑后,郁闷道:“你、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这是来当我祖宗的吧?既然要求我,不能捡着我爱听的话说些?非得气我?” 夏竹青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不能。” 玄冥烨顿时手忙脚乱,“诶不是,别哭,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行不行……” 夏竹青一边巴拉巴拉地掉眼泪,一边哽咽:“你攻打我们人族的领土,还要我说好听的哄你,把我当什么了……” 玄冥烨一个头两个大,“我哄你,我哄你行不行祖宗?你是我亲祖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咱们不哭了行不行?” 夏竹青拿袖子胡乱一抹脸,倔强地撇过头去,“妖王陛下客气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哪能劳驾您为我低声下气。” 玄冥烨单手抵着额头,痛苦地叹了口气。 “你非要气死我才高兴是吧?” 夏竹青咬着下唇,刚有些止住的泪水又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这次像是动了真情实感,抽噎两声,瓮声瓮气地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提心吊胆,总担心你什么时候对昆仑下手,你拿了昆仑的布防图,我就知道你肯定有进入中原的办法,可我……我可能是疯了,谁也没告诉,就自己一个人赶了回来,可一个夏竹青有什么用呢?他那么弱,就算妖族真的攻来,他也只能干看着流泪……我每天等啊等,等啊等,想看见你,又不想看见你,这是我第一次赌博,都不知道是赌输了还是赌赢了,你是没来昆仑,可你、可你转眼就出现在了十方山,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他越哭越动情,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委屈压力一股脑化在泪水里流淌出来,最后自己蹲在地上,抱膝号啕痛哭。 “……小孩子家家,学什么赌。”玄冥烨万般无奈地蹲下身,掰开他掩面的胳膊,抬起他的下颌,“没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妄定输赢。” 夏竹青满面泪痕,眼眶通红。他再也无法自制,倾身吻了上去,炽热的唇瓣撞在一起,就如同天雷勾地火,夏竹青被亲得小声呜咽,伸手抵着他的肩膀,以表抗拒,玄冥烨惩罚似的在他下唇小小地咬了一下,动作渐渐轻柔,从唇瓣转移到他的眼角,轻声叹息:“是我错了,真的很抱歉……你确定,我提出的条件他们答应了吗?” 夏竹青捂着嘴唇,浓黑的睫羽被泪水沾湿,湿漉漉的,“不信拉倒……” “我信。”玄冥烨伸手擦干净他脸上的泪痕,“这次就算你骗我,我也认了。” 夏竹青倏然抬眼看他。 妖王陛下朝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起来吧,爱哭鬼。” 屏障之后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妖王陛下一改先前态度,答应先关闭持续吞噬的洞眼,只是该签署的协定依旧得按原计划,来使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望书反而对他略微警惕,“陛下不会转身便不算话,诓骗我们吧?” “……”玄冥烨目光在他身上掠过,一挑眉,下颌点点夏竹青,“不信的话,让他跟我一起去不就行了?” 望书:“……” 他无语凝噎片刻,将小师弟往自己身后一薅,挡住了。 夏竹青安静了一会儿,自己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轻声道:“师兄,我跟他去吧,万一……万一他反悔怎么办?” 望书一句“不行”还未出口,玄冥烨与来使谈妥了,径直朝夏竹青伸出手来,后者睁大眼睛看他一眼,乖乖巧巧地把自己送过去,望书想拦,但夏竹青与玄冥烨对视一眼,竟然抿着嘴含羞带怯地笑了起来。 望书:“……” 得,大白菜已经被连根拱了。 玄冥烨抓住他的手,就没舍得再放开,一路拉拉扯扯地带到实验室,不由分说地将夏竹青抵到墙上。 “……虽然说我很喜欢你对我笑,但如果不高兴的话,也实在没有必要这样。”玄冥烨捻住他脸颊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心情好就笑,心情不好就冷着脸,我更希望你随心。” 小师弟立刻垮下脸。 玄冥烨的手还悬在半空,“……这变脸未免太快了。” “噗嗤——” 夏竹青终于按捺不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看他吃瘪郁闷的表情,笑得嘴角都压不下。玄冥烨心情随之清明,亲昵地刮了刮他的鼻尖,“这就对了。” 小师弟咳嗽两声,欲盖弥彰地掩着半边脸,“嗯……走吧。” 来到核心操控室,夏竹青望着白光一片的奇异建筑,还有偌大屏幕上时隐时现的人像,惊愕了半天,“这……这是什么?” 玄冥烨在键盘上输入一串字符,点击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弄出来的。” 夏竹青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动作,“好厉害,我只听说过巫族的天眼系统,这幅大画,竟然也能看见别人的举动。这是谁做出来的?” 玄冥烨侧目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笑了笑,“暗先生,他……来历很特殊。” 夏竹青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搭在操作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沈晏跟暗先生是旧识,暗先生能掌握这些神奇的能力,沈晏也可以。 他其实并不抗拒沈晏,只是上次翼往森林一别,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现在这个不是本人,那他原本的晏师兄去哪里了呢?眼下玄冥烨一提点,那个总是维护他的背影,忽然就多出了陌生感。 他想起鬼王殿下的话,低低呢喃:“我相信他……” 玄冥烨:“……你怎么就不把这份信任分给我一点?” 他看起来对夏竹青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到非常吃味,夏竹青歪着头斜睨他一眼,“谁叫你骗我?” “哦好的,我闭嘴。”玄冥烨理亏,扯着礼貌式的微笑做了个封嘴的举动。 夏竹青眼睛一弯,无声地笑起来,挣扎犹豫许久,才悄悄凑上前去,安慰似的蹭了蹭他的小手指。 玄冥烨没回头,在看不见的地方狐狸似的勾起嘴角,愉悦低笑。 他将拉闸一拉到底。 “这就……关上了?” 玄冥烨揉搓着他的指腹,低声道:“嗯,等会儿我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了。” 凉薄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夏竹青又被吓一跳,下意识往玄冥烨身后窜。玄冥烨在那道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便恍然意识到什么,眼皮子蚱蜢一样跳起来,心中警铃敲到最响,猛地将他往门口的方向一推,“走!” “走不了,我已经将所有入口通道都关闭了,你们今天,就好好在这呆着吧。” 齐朗双手抱胸,淡淡地靠在墙边看他们。 夏竹青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愣住了,手指飞快地探到后腰,摸索到一个巴掌大的硬物,正要捏碎,齐朗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给沈晏通风报信?不用,他们差不多到了。” 他推开玄冥烨,来到屏幕前,随手敲打两下,显示屏立即分裂成四块,玄冥烨看到其中一部分景象,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怎么会变大?我不是将它关闭……” 话至此刻,他恍然噤声,眉眼狠厉地盯着齐朗,“你骗我?” 齐朗打量着显示屏上的情形,手指快速地摆弄着什么,“沈晏在我的计划中,是第一个脱离掌控的,你是第二个,我还挺好奇缘由的,你为什么能舍弃父母家仇?三言两语就被别人打动。”他回头,意味不明地扫了夏竹青一眼,“那位菩萨似的灵宥仙尊,可是杀害你父母的罪魁祸首,这样的仇恨也可以化解,你还挺不孝。” 夏竹青一愣,“什么罪魁祸首?我父亲怎么了?” 玄冥烨神色不变,捂住他的耳朵,“是吗?那暗先生是怎么知道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的?杀我父母的,当真是灵宥吗?还是只是因为时间地点的巧合,给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齐朗动作一顿,“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从一开始就知道。” 齐朗敏觉地听出些其他意味,回头看他,“……你是什么人?” 玄冥烨捂紧夏竹青的耳朵,将他揽向自己怀里。 “被骗过一次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我改了一天了,如果这章发出来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看到,那我就只能把车车都删掉了(我没有放弃挣扎!我挣扎很久了,我还尝试了意识流开车法,但审核君不让我过!) 早知道开车前,应该提前通知你们一声,让你们及时截屏…… 第82章 “……哈。” 齐朗静默许久, 忽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恍然大悟地笑了一声,“原来我这步棋……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玄冥烨看向他身后屏幕里越来越夸张的黑色洞眼, “你到底要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周围的百姓来不及迁徙,都会命丧你手, 若要谈判, 为什么不直接露面?” “他们死活与我何干?你倒是菩萨心肠,别忘了这是人族百姓,不是你妖族的。”齐朗淡漠地说完,将操作台上的拉闸又拉上去, “看到了吗?这个空间裂缝已经不可控了,是你亲手将地狱之门打开的,要忏悔也该你忏悔。” 玄冥烨微微思索, 立刻想通其中关联, 咬牙道:“你是不是有病?这样于你有什么益处?!” 齐朗道:“是没什么益处,但如果你违背我的指令关上了它, 那说明你已经脱离掌控了,你若不听我使唤, 我精心布的这个局,也没有什么继续的必要。只能从头再来了。” 玄冥烨扯动嘴角:“从头再来?那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你跟他也可以从头再来吗?齐朗,不妨仔仔细细地问一遍自己,你要的究竟是什么?你要权力, 要地位,要随心所欲,要这些用来做什么呢?不是为了让沈晏乖乖呆着你画的圈子里出不去吗?这些都可以重来,那那个人呢?!你要怎么和他重来?!” “胡说!”齐朗愤怒地回头, “你都可以重生,我为什么不能重来?沈晏他没那么重要,这些时日我已经想清楚了,喜欢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握在手里的金钱和权位靠谱,我可以为哥哥付出一切,可他不是照样抛弃我?我不要了……我不要他了!我也要让他尝尝被人扔掉的滋味。” “是吗?”玄冥烨道:“如果真的放弃他了,你为什么还会恨?翼往森林的时候,我也以为你真的冷心冷情,可事实是,你依旧给沈晏留了生路,你明知道钥匙是我拿的,却从未打算拆穿,为什么?” “少他妈胡说八道!”齐朗猛地一拳砸在操作台上,眼圈逼红了,“我根本就没发现!我根本就没发现钥匙丢了!你闭嘴!” “……随你怎么说吧。” 玄冥烨冷淡地嗤笑一声,“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条卑微又疯狂的狗,如果我是沈晏,我也会选师挽棠,毕竟人家比你正常多了……” 齐朗猛地抄起椅子,就要朝他们方向砸去! “阿朗——”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清朗的嗓音从门口传来,齐朗改变了他的所有外貌数据,唯独声音没改,因为沈晏的声音本身就与书中描述的沈摇舟极为相似,此刻忽然听见,仿佛一朝时光逆流,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他们还能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 玄冥烨没好气地道:“舍得来了?还以为你要抱着鬼王殿下再卿卿我我一会儿呢?” 齐朗关闭了实验室的出入通道,他没办法开启,方才沈晏出现时,屏幕中便有了影像,玄冥烨看他们有意识地在往入口的方向走,想来是对这些东西有一定了解,便尝试着激怒齐朗分散其注意力,结果沈晏走到通道口,跟师挽棠两人对视一眼,不顾里面人的安危,生离死别似的说起悄悄话来。 “……” 他要不是有良好的涵养,这会儿得对沈晏破口大骂。 “辛苦,先出去吧。”沈晏朝他俩点点头。 “谁许你们走了?”齐朗总算回过神来,森冷一笑,放下椅子,心平气和地理了理衣襟,与此同时,黑雾般的灵力却化作闪电,笔直地朝玄冥两人射去。 沈晏眉目不惊,冷淡地招手拦了下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话却是齐朗问的,他额头上青筋直跳,俨然气得不轻,从沈晏在这个世界出现开始,就没有一次合过他意,不是在跟他作对就是在跟他作对的路上,“为什么非要逼我?” 就这么一阻拦的功夫,玄冥二人已经离开,沈晏看了看他身后的屏幕,浩瀚的空间裂缝正源源不绝地吸取周围的所有物体,尊者孤身一人矗立其下,一人一剑鼎力抗衡,他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空间裂缝,是有可能将整个位面都吸取进去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酿成大祸,即便回到现代,你也会面临法律的惩罚。” 齐朗不耐道:“我回那边去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非常值得惦记的世界。” “不回现代,你要去哪里呢?”沈晏道:“哪里有你惦记的人呢?” 齐朗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想打动我,让我将裂缝阖上吗?” 他指指操作台,眉梢飞扬,似有得意之色,“关不上了,里面的空间已经完全失控,联结通道本来就是联结两个世界并不平稳的存在,从我将粒子打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这道裂缝不能轻易人力关闭,玄冥烨那个傻子,竟然还真以为这种超脱天地之力的东西是可以随意控制的。” “我知道。”沈晏的反应异常平淡,“所以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来见见你,如果以后通道能修复,你离开的时候,记得带着殷南。她是被我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的,回去反而更好,那边更适合她。” 齐朗愣了一下,警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级低的弟子全部退到二十里开外,其余人不要靠近洞眼百米,术省,你跟我过去,看能不能帮上忙。”昆仑掌教凭空立在半山腰,神情冷肃地望着天际的黑洞,术省连忙拉住他,“掌教,你冷静下,方才你也看见了,除了尊者,其他人但凡靠近就会被洞眼吞得渣都不剩,你现在过去根本毫无用处,我们再商议商议,总有办法的。” 掌教难得有些暴躁,“什么办法?!你倒是想,倒是说啊!秀秀要撑不住了!” 以黑洞为圆心,直径百米之内,升腾起了四道巨大的透明结界,四道结界如紧闭的门,牢牢将黑洞关押在里面,高蕴秀就立在洞眼正下方,手中剑亮起刺眼的光华,笔直矗立在身前,她眉头紧锁,灵力浩瀚如海地围绕周身,饶是如此,面色依旧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涉及天地之物,再强横的修士也难以抵挡。 术省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倒是没恼,只是被“秀秀”这个称呼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论听多少次,他都无法接受那么冷漠的尊者竟然有这么温柔的小名,“……暂时没有,但我们可以商议嘛。” 沈之儒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在说废话——” 话刚落音,散落在周围的其他人忽然惊呼阵阵,掌教回头看去,四道结界其中一道终于支撑不住,渐渐有裂纹攀爬其上,高蕴秀在风暴中心闭紧了眼,看得出她很努力想要维持结界稳定,但仅仅坚持了片刻,那道结界便爬上蛛网般的裂纹,如碎裂的琉璃,轰然溃散。 高蕴秀身形微微一晃,脸色白如宣纸。 “哎,掌教,沈之儒!” 术省看着那道头也不回冲进去的身影,气得直翻白眼,“你找死啊?!” 掌教在那道结界再度凝练之前冲了进去,甫一踏入四道结界之内,他便感觉有一股磅礴的吸力自后上方传来,吸得他头皮发麻,浑身灵力疯狂运转才堪堪站稳脚跟,他喘了口劫后余生的气,一步步蜗牛似的往高蕴秀的方向挪。 “你进来做什么?”未及靠近,尊者忽然睁眼,清冷淡漠的声音穿过暴躁紊乱的空间,准确无误地落入掌教的耳畔,掌教蓦然回头,见她这样生死关头依旧没什么情绪,一时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来帮你。” 尊者皱了皱眉,“不需要,你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在外面为我祈祷,如果我死之前你们还没有想出对策,大家就一起完蛋吧。” 掌教:“……” 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面对高蕴秀温顺惯了,即便是在这样的关头被骂了一遭,也生不起什么气来,两条腿还差点不听使唤照着她的意思走了,没两步又反应过来,“不对……我不能走,我来帮忙的……” 话未落音,东面一声清脆的碎裂响,又一道结界破了。 高蕴秀闷哼一声,一语不发地重新凝练,直到四道结界再度严丝合缝地连接,她才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呕出的血,擦了擦嘴角。 掌教:“……” 高蕴秀皱着眉看他一眼,“怎么还不走?” 掌教苦笑,“上辈子咱俩一定是冤家。” “什……” “咔嚓——” 又有碎裂声响起,高蕴秀顾不得追问,连忙凝聚心神,掌教却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这个我来。” 言罢,他两掌推出,汹涌澎湃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翻滚出去,高蕴秀看着那道凝结速度如蜗牛的结界,又看了看结界外渐渐四散奔逃的人们,“你速度太慢了,我来……” 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沈之儒猛地推了她一把,方才消耗过大,竟然破天荒让人推动了,她原地晃了晃,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再一看,沈之儒顺理成章地站在了她原先的位置,成为结界中心眼的存在,她难得有些怒容:“疯了不成?凭你的实力,撑不过一刻钟……” “那就先撑一刻钟吧。” 沈之儒微微一笑,隐约有年少时风光霁月的影子,忽然一手扣上她的脖颈,高蕴秀倏然一惊,便要反击,对方却只是淡淡地搭着她的脖颈,将结界内四处冲撞的灵力压回她体内。 “好好调息一下,如果一刻钟之后我死了,你就来接我的位置。” 高蕴秀冷道:“毫无意义。” “怎么没意义?”沈之儒又笑了笑,“师父临终前我曾答应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会照顾好你,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你前头,本以为这句承诺派不上用场,毕竟你修为比我高,寿元比我长,但既然阎王爷找上门来了,我怎么着也要挡在你前面。”说到这儿,他将指尖绕到高蕴秀的后颈,像兄长安慰妹妹一样,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长发,“你大概忘了,我是你师兄,你若要护天下,我便理所应当护在你身前。” “……”高蕴秀没说话,她不太能理解沈之儒这一腔情愿式的付出,但她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有些人的责任感是与生俱来的,旁人无法左右,他所守护的那个人,也不可以。 沈之儒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自己依旧没能捂热这冰块的心,很艰难地维持着微笑,回过头来,憋屈地翻了个白眼。 死了算了,今天死在这儿,秀秀日后说不定还会记得我…… 这个念头刚起,高蕴秀忽然拉着他往后退,速度堪比闪电,逃命似的,直接冲出了结界划分的范围,沈之儒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一眼,好家伙,天黑了,空气干燥了,又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出现在结界之内,两股疯狂的吸力相彼此缠绕,竟然一时不分上下。 这场面,去过豊州的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神他妈的……炼狱。” “为什么你能号令炼狱?”齐朗不敢置信地看着显示屏,“我才是炼狱的主人,沈晏你做了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号令它。”沈晏神情淡淡地走过来,“它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它的‘猎物’在这里而已。” 齐朗略一思忖,错愕不已,“你没有逃离炼狱?!” “为什么要逃离?这么一大利器,我去哪儿它跟去哪儿,都省得导航了。” “……”齐朗嘴角微抽,“你当这是风筝呢?” 沈晏挑起一边眉梢,“掌握了规则的人,就是规则,你不就是这样认为的吗?” 齐朗站直身子,冷漠地看着他。 他终于发现,今天的沈晏格外平和,没有平时相处浑身是刺的状态,甚至有点闲话家常的意味,再结合这家伙出现时那个反常的称呼,他顿时警惕起来,“你又要搞什么鬼?” “搞鬼不敢当,先前不是和你说了吗?嘱托两句。” 齐朗讽刺一笑,“嘱托,我有什么好嘱托的?像玄冥一样,吸引我的注意才是真吧?”他手指在背后轻轻一点,屏幕骤然切换到实验室内部,他朝后看了一眼,胜券在握地笑了,“果然,这不是鬼王大人吗?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让他行动,沈晏你可真是……” 他余光瞥,忽然顿住了,笑意僵在脸上,猛地皱起眉头,“……他在干嘛?为什么要稳定联结通道?” 他不解地看向沈晏,“现在稳定有什么用?空间是扭曲的,即便通道成型进去也是一个死……”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了,霍然睁大眼睛。 “……你想冒险回那边,以外力插手紊乱的能量场?” 理论上来说,这样确实可以,但风险度太高了,实在没有必要,他渐渐冷下脸,“现在回去九死一生,沈晏你别疯魔了,算我倒霉,再等一段时间我带你走,随便去哪个位面,随便你想呆在哪里,我都不再纠缠你。不要闹了。” 沈晏不置可否地一摊手,“我什么时候闹过?” “……你认真的?” “当然。” 齐朗忽然怒从心起,“这个位面就这么重要吗?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挽回?还是为了师挽棠?我带他一起走行不行?要是担心他离开本源位面无法存活,我带你们回现代,那里有最好的医疗技术,一定可以将他照顾好的。” 沈晏眉眼淡淡地看向他。 “跟他无关,跟谁都无关,这是一个位面,有无数生灵,只是因为你主宰的希望破灭了,就要拉着他们陪葬,这不公平,作为导致这个结果的一环,我有义务将一切拉回正轨。” “沈晏你发什么疯?!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这次沈晏没有看他,只是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口气,以语重心长的兄长口吻,平淡叙述: “阿朗,我疏远你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身边新出现的谁谁谁,而是你自始至终灵魂中没有对生命、对人格的敬畏,从前的我也好,现在的整个位面的生灵也罢,你从齐志铭身上学到太多了,他的为人处世,那些最不应该吸收的东西,已经在你心里潜移默化地成型,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已经约束不了你了。” “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你想要的很多东西,是不可能共存的,譬如权力和自由,自古都是权位越高责任越大,当你真的站上顶峰之时,无数双眼睛看着你,根本无法随心所欲,你总以为掌握了一切就能拥有自己想拥有的,伤害自己想伤害的,那不可能,拥有越多,束缚越多。可你总是不信。” “最直观的一点,你创立暗部,将那么多人玩弄股掌之间,这十年来,你过得高兴吗?” 这次齐朗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眼睛,不知道被打动还是什么,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尊重生命,尊重人格?沈晏你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自私自利事不关己,我认识你两个世界了,怎么不见你为其他遭受不公的人伸冤?你算计起人来比我狠多少?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师挽棠……你真的喜欢他吗?” “……” “就像当年的那只波斯猫,相较恋人,他更像你手里的一只小宠物,合你心意,样貌也不差,说不定在某些事情上更能让你尽兴,这才是你宠溺他的原因。否则你为什么事后没有斥责我?” “……我没有斥责你,是我心中对你还有感情。”沈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地瞥了他一眼,半晌才放弃般道:“行吧,我不喜欢他,那你要死要活个什么劲儿?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是为什么?” “谁要死要活?!”齐朗怒道:“我等了你十年,与你共度十多年,理当比他更重要,可你呢?偏偏将一个纸片人放在我——啊!沈晏你干什么?!” 沈晏收回刚才锤爆他狗头的手,平静道:“哦,我以为你又要口出狂言。” “……”齐朗愤愤地揉着后脑勺,忽然停住,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你真要去?” “不然呢?也不是第一次给你收拾烂摊子了。”沈晏瞥到显示屏中师挽棠离开的身影,不欲再多说,转身要走,行至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 “对了,有件事我得澄清一下。” 他稍微偏过半边脸,光影间的眉眼冷淡又温柔。 “你总说我跟你是一类人,不依不饶地拿自己的想法揣测我,但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不是我跟你一样,而是你希望我跟你一样。你还记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往我、将我纳入真心以待的范畴的吗?” 齐朗被他这话勾带起些零星回忆,忽的愣住了。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从我第一次向你展示善意,给你递糖的时候开始。”沈晏低低地笑了下,“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以后我的纸片人都没有车车(幼儿园都没有),你们还会爱我吗?(微笑jpg) 征个意见,大家番外想看什么?我不晓得写啥…… 第83章 走出实验室, 拐过两个拐角,师挽棠正在那里等着。 他倚着墙壁,目视虚空, 眉眼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闻声响倏然回头, 两人目光对上, 沈晏忽然便有些心虚。 “……厉害啊沈晏,你可真厉害。”师挽棠站直身子,没发火,甚至走过去, 有些温柔地替沈晏将碎发拂开,语调低低的,像是在闲聊, “说话跟放屁一样, 你真的是千古第一人,睡我的那天晚上答应过我什么?永远也不离开我, 我记得你当时是点头的,这才几天?变卦了, 要去送死了……” 沈晏忍不住反驳,“不一定会死。” “哦,对,还是有一点存活几率的。” 沈晏悻悻, 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师挽棠忽然凑上来,对着他的下颌咬了一下。 鬼王大人总喜欢咬人,生气了咬,高兴了也咬, 不过是力道轻重的区别,这一下却不轻也不重,说不出来是什么意味,似乎想发泄,临到头又发现舍不得,只好含着那块软肉,一点一点地研磨,沈晏垂着眸子看了一眼,发现他眼睛又闭上了。 无故闭眼,不是索吻就是难过。 沈晏只好当成前者处理,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眼眉上,旋即慢慢下移,含住那柔软滚烫的唇瓣,这个吻与以往不同,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明明温柔又熨帖,却汹涌得好似要将彼此的气息和情意都嚼碎了咽下去,师挽棠靠在他怀里,亲着亲着,嗓子哑了。 “……要去多久?” “抱歉,不会很快,粗略估计要五年左右……” “嗯?” “三、三年。” 师挽棠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晏:“最晚三年,我一定回来,全须全尾地回来。” “……再信你这狗男人一回。”师挽棠踮脚,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一定要回来。” 齐朗跌跌撞撞跑出去的时候,沈晏已经不见了踪影,以师挽棠为首的众人抬头望着天空的黑洞,气氛莫名悲壮肃穆,一时间竟没人管他。 “沈晏呢?” 他随手抓了个人问。 那人是留守中原的弟子,不认得他,见他问,便很诚实地答了,指指天上,“哪里,我看着他进去的。” 齐朗于是将目光移向黑洞,有那么片刻,他脑中是空白的。 他想,沈晏的行为总是莫名其妙,就像当年莫名其妙地脱离齐家一般,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跃入炼狱,现在更奇怪了,他竟然为了一群莫相干的人、拿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的走了一条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路。 沈晏总是喜欢往好处想,也有一些毫无由来的自信,他给出的把握说不定是五成,这样其他人才会将信将疑地由他冒险,但齐朗最清楚,这个险一旦冒了,面临的后果一定会极为惨痛。 时至今日,齐朗发现,沈晏真的是莫名其妙,自己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是因为什么对沈晏另眼相待的,有些想法在时间的磋磨、芯子套的假象下,会逐渐变得与一开始不一样,他已经被自己洗脑太久,洗脑到自己已经完全相信,他对沈晏念念不忘,是因为同类相吸。 但今天沈晏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终于想起了,确实不是这样的。 他喜欢的是沈晏窗台上的花,偶尔兴致来了做的那道甜点,往他手里塞的那把奶糖,用周旋和假面掩饰的自我,而不是他的假面。 他忘得太久,想起来得太晚了。 师挽棠离他不远,望着天空,面容古井无波,齐朗忽然有些愤怒,三两步冲过去,质问他:“你为何不跟他一起去?!” 师挽棠开始不理他,直到齐朗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他终于不耐烦了,“跟他一起去又能怎样?一加一大于二吗?” 齐朗固执地道:“你应该陪着他。” 师挽棠缓缓勾起一个冷漠讽刺的笑,“沈晏说你有病,你果然有病,这点浅显易懂的东西都看不明白。” “出了远门,如果家里没人,你还会心心念念着回家吗?” 齐朗没说话,他有些愣住了。 师挽棠不屑跟他废话,挥手招来殷南,殷南在他身侧站定,有些水雾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你干嘛?”他疑惑地问。 “盯着你。”殷南眨了眨眼睛,将那点泪意逼回去,自从找到沈晏,她比鬼王大人还爱哭,动不动就要来个泪眼澎湃,“哥说了,他走以后,或许没人能约束你,我刚刚已经启动了实验室的自毁程序,你别想走了,从今往后,你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天眼系统与你同在。” 齐朗:“……” 他缓缓道:“我以为沈晏会在走之前杀了我的……” “杀你干嘛?!杀了你就能挽回这一切吗?”殷南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提高音量,“他是真的希望你好好活着,不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我认识沈晏比你早,曾听他提起过,他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聪明又勇敢,乖巧且阳光……就是有些固执,被齐志铭教坏了,他一开始也曾待你真心,为你谋划,是你自己作没了,齐朗,现在这样,你怪得了谁?” “聪明又勇敢,乖巧且阳光……”齐朗细细咀嚼着这十个字,“……可我从很早以前就不是那样的人了。” 殷南撇了撇嘴,“这简直是谬赞。” 齐朗没再说话了,他深深地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殷南见他低落,也懒得多费口舌,稍微走远两步,去与师挽棠低语去了,齐朗默默地琢磨了好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视线从遥远的山脉和河流上扫过,疑惑道:“难道我错了?想拥有更多,想成为一方天地的主宰,这错了?” 他没有问任何人,大概也能猜出他们的反应,殷南一定会朝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沈晏会平稳地告诉他:“不然呢?” 他忽然又想起殷南说的那句“他一开始待你真心”,又呢喃道:“那我能回到一开始吗?” “我可以从头再来吗?” 很不幸,这个问题,玄冥烨也早就回答过他了,“你会后悔的。” 齐朗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后悔,但他想挽回一些事情。他抬头看向天空上方的黑洞,像黑色星云一样缓慢旋转着,洞口偶尔激起的电光就像是散落其中的星星,完全想象不到这竟然是一个深渊巨兽的大嘴,沈晏是怎么进去的?他进去的时候疼不疼?现在还活着吗? “如果我后悔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我能做的。”齐朗道:“所以……沈晏,你可能还要再忍耐我一次。” 忽而有惊呼声四起,师挽棠的面色瞬间肃重了,厉声道:“拦住他!”殷南后知后觉地回头,才片刻分神,齐朗又给她闹了幺蛾子,正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朝黑洞飞去,一圈人手忙脚乱,还是没能在黑洞的攻击范围内拦住他。殷南瞪大眼睛,看着他带着不知是坚定还是偏执的眼神,一脚踏进了那个旋涡中。 “……” 黑洞像水波一样荡漾了下,悄无声息恢复平静。 殷南震惊许久,又说了那句不知道用在他身上多少次的评语。 “……真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一起发,竟然要双十一当天完结……上天是暗示我终究会是个单身狗吗? 第84章 落幕 草枯草荣, 春生夏长,十方山脉被黑洞豁了一片,巍峨的山脉间出现一块突兀的凹陷, 原本是没有草的,师挽棠找人弄了些肥沃土壤,填些种子, 渐渐也如周遭嫩绿, 山中的树压过大雪,染过秋色,也会在春来开几枝花,好像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三年就过去了。 沈晏那个狗东西并没有回来。 十方鬼殿在当初的黑洞之难里随着山峰一起被夷为平地,师挽棠后来气了许久,揣着光秃秃的兜在树下独自郁闷, 纪敏告诉他鬼殿要重建, 他倒是想啊,没银子! 幸好夏竹青还有些良心, 送了不少钱财,他杀了灵宥, 小师弟心中有些疙瘩,所以不大愿见他,昆仑宫也找过他一段时间的麻烦,后来殷南将两份完整的证据——一份是昆仑峰杀人案, 一份是二十年前清台纵火案,一式超多份,分发给各宗门的人看,条理分明, 挑不出错,人又死了,这事只能这样拍板定论。 当然,昆仑宫还是跟他不大对付。 除了这两件事,沈晏其实还得到过他在昆仑遭受虐待的人证物证,人证来自于望书,物证便是那间小小的密室,他将备份资料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交给殷南,上面却用火漆封了口,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个。 师挽棠后来好奇,也是实在无聊,想拿来睹物思人,拆封一看,里面夹着一张很小的便笺,是沈晏写给殷南的: 棠棠性倔,不愿剖伤口于人前,亦厌恶世人同情目光,若有必要,切勿声张,少一人知道,他就少一分难受。 师挽棠捧着那张便笺读了许多遍,窗外的垂丝海棠飘了一瓣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将花夹在页间,打开衣柜,随着当年那张被他藏起来的字帖,一并放入匣子里,珍贵地封存起来。 黑洞在沈晏和齐朗离开的三个月后就消失了,众人齐声欢呼,但事情依旧没有结束,人妖两族的仗依旧在打,只是没有先前那么跌宕起伏,最后终究一人族战败落下帷幕,玄冥烨估计是顾着夏竹青的心情,没有狮子大开口,秉持初心,只要了富饶的豊州与东原,再拿了“一部分”钱财,实在是很“心慈手软”,软得夏竹青再也不想见到他。 和平协定签订后,两族短暂地偃旗息鼓。 豊州失守,人族只好重新划立分界线,这次在九幽的悬崖峭壁上,修士们苦心孤诣了九九八十一天,重新设下结界,并吸取上次的教训,开始创建边防守境军,自信满满,笃定妖族一定不可逾越,结果妖王第二天就大喇喇地出现在昆仑宫主峰之上,赔罪来了。 哦,还有一条地底通道没封,大家紧赶慢赶,又将通道封了。 本以为终于能平静一段时间了,昆仑宫又开始热闹,原因无他,那厢沈晏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祭”黑洞,结果忽然有人跳出来,说那个不是真正的沈晏,真正的沈晏还活着,世人一时众说纷纭,没过两日,沈摇舟竟然当真出现在世人面前,除却脸色苍白以外,与从前一模一样,这便有些耸人听闻了,一时间说恶鬼附体,冤魂夺舍……说什么的都有。 师挽棠在重新建起的鬼殿气得跳脚,“姓玄的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啊?!自己感情不顺就拉我家沈晏下水,他怎么这么恶毒呢?!纪敏你别拦着他,我要好好找他算账……” 纪敏死死抱着他的腰,“大王,人家姓玄冥,不姓玄……哎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已经回妖族去了,您也打不着他啊!” 世界上没有比玄冥烨更记仇的人,不知为何知晓了鬼王大人当日在扶摇宗给小师弟传输的洗脑包,第二天“沈晏不是沈晏”的传闻就飞遍了五湖四海。 关于沈摇舟,说来很玄幻,他竟然是被墟从肚子里吐出来的。 墟:“……” 看着这么个大活人,他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殷南追查沈摇舟的下落许久,最后锁定在三处,其中神墟秘境便是一处,不会被发现又可以恰到好处地避过天地规则,因为神墟秘境化形的原因,避免尴尬,她暂时没有将目光放在墟身上,而是先从后边两处查起,可是做共振追踪处理的时候,恰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墟,癫痫似的一张嘴,哇的吐出一个活人来,据当事人叙述,他当时摸着自己的肚子,差点以为什么时候怀孕了。 沈摇舟没有大碍,只是长时间昏迷,需要恢复,殷南差人将他送回了昆仑宫,却不知为何被玄冥烨撞上了,便造成后来的局面。 沈晏应下的三年并没有兑现,大家一开始还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态度,开玩笑说三年等不到就五年,五年等不到就十年,结果并没有到十年,第六年殷南就扛不住了,有日醉酒,眼泪汪汪地来找师挽棠,哽咽:“我哥……他会不会真的光荣殉国了?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狗带了……” 或许是沈晏确实迟到太久了,久到殷南也忍不住想,或许那时候关闭黑洞的根本就是齐朗,只有他才能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若是沈晏,怎么会不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赶回来?除非,除非他早就死在那段空间乱流里…… 殷南一思及此,眼泪就哇啦哇啦地流,那日夜谈,最终以师挽棠嫌她乌鸦嘴,将她赶出鬼殿结尾。 这日,鬼王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夏霸天:“报——大王,山脚下来了个戴着帷帽,裹着披风,看不出身形的人,他说要见你。” 师挽棠:“……呵呵。”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禀报,日子一复一日地过着,平稳如死水,心里却总盼望沈晏某天忽然出现在眼前,那样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豊州事了后,鬼王殿来访的人倒是颇多,其中不少是揣着一腔少年意气来的,口口声声要挑战他,也有不少隐世的能者,对他的当时在豊州爆发的实力感到敬佩,常常遮掩身形前来,鬼王大人心中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每当出现一个行踪诡异,来路不明的人说要挑战,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山去,事实证明,往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但一些莫须有的消息也便这么传了出去,许多人都知道,只要打扮神秘,鬼王殿下一定会接你的挑战贴,如此一来,浑水摸鱼的人更多,师挽棠失望的次数也就越多。 难得的是,今日竟然不是挑战,是见面。 他又升起了那么一点缥缈的希望,虽然面上平淡,但脚步仍旧不由自主地快起来,及至山下,遍覆落叶的树林里,一道修竹般的身影负手而立,帷帽遮面,但依旧看得出挺拔的身形,师挽棠一见到那道背影,心就突突地跳起来。 那人转身,帷帽掀开,露出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师挽棠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正伸出手,要飞奔向前,“沈……” “鬼王殿下。” “……操。” 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沈晏,这他妈是沈摇舟。 鬼王大人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今日气性格外大,沈摇舟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想死就别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面前。” “……”沈摇舟不想死,所以他默默又将帷帽戴上了。 师挽棠将一干事宜交给纪敏,自己趿着鞋子往上山的路走,约莫是今天格外期冀,这会儿落了空,愈发胸闷。 出来时走得急,没穿好鞋,照旧是踩着鞋跟,脚后跟落在外头,没走片刻,被足高的草叶割了好多小伤口,他在树下停下,捧着脚丫子看了看,骂道:“沈晏你他妈个王八蛋!” 如花从他袖子里飞出来,大概是不明白他伤了脚为什么要骂沈晏,歪着头瞧他片刻,瞧不明白,振翅飞去玩儿了。 师挽棠靠着树干休息了会儿,没有沈晏,他自己安慰自己,对着脚丫子吹了两口气,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不疼啊,不疼,回去再流血……” 然后他用袖子擦干净不争气的眼泪,强忍着疼痛将脚跟塞进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拍自己胸口:“不疼,不疼,棠棠不疼……” 疼死了啊! 越想越疼! 感觉马上要死掉了! 姓沈的这会儿在哪呢?死了也回来报个信啊,他好另寻新欢! 一路红着眼睛,面如煞神地走回鬼殿,远远的,只见殿内站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他左右看了看,怒道:“夏霸天,人呢?!有人闯进家门了都没发现吗?养你是吃白饭的吗?!” 并没有回响,夏霸天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他恶狠狠地咬牙,“敢偷懒,别让我抓到你们,一定往死里罚……”他蹦跶着跃上石阶,跃到一半,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鬼王大人当即触电般退开,想也不想大吼:“你谁啊?!干嘛动手动脚——” 来人与他对视,一弯眉眼,浅浅地笑了起来。 有点眼熟…… 沈晏在秘境里的复刻体,是不是就长这样来着? 师挽棠忽然觉得脚底板疼极了,疼得钻心,他眼中蒙了一层水雾,颤声问:“你哪位啊?” 来人穿着古怪,高领的白毛衣围绕在脖颈上,映衬着那张如桃花般柔和的脸。 面对鬼王大人的眼泪,他怔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你猜啊。” 鬼王大人当头给了他一巴掌。 那天晚上,沈晏并没能进房,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在殿外罚站了一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啦啦啦!!完结撒花!!! 快点告诉我番外写什么!!! 第85章 第一章 师挽棠盘腿坐在试验台上, 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颐。 离他五步远的工作椅上,沈晏双手交叠,禁欲的金边眼镜折射着冷淡的光, 两条修长的腿叠起, 看似一派端方淡然, 好半晌,他忽然吐出一口气, 摘下眼镜,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这位先生……” “叫我鬼王大人。” “……”沈晏有些哑火,事实上, 他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 最近在做的一个位面研究里这位全名师挽棠的反派先生就是他的主要研究对象, 但正是因为熟悉, 对方堂堂正正地报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才会格外错愕。 “……鬼王大人。”沈晏勉强改口,“我查询了走廊的监控,没有你出入的痕迹, 大门的登记我也打电话询问过了, 没有你的记录, 实验室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通风口,并不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通行,您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这个问题我答了两遍了,事不过三。”鬼王大人斜睨他一眼, 从试验台上跃下,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奇怪的屏幕和按键,一边用更加简洁的言语解释了下自己出现的原委。 “……所以, 你也不清楚你是怎么进来的?” 师挽棠:“清楚啊,怎么不清楚!眼睛一睁一闭就在这儿了,肯定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算计我,等我出去查到是谁,一定剥了他的皮做皮影……你是守境者吧?” 他竟然是将这里当做书中的那些秘境空间了。沈晏静默片刻,正思忖这话中真实性,忽见他好奇地将手落到操作杆上,沈晏眉心一跳,“等等——” 晚了,鬼王大人行动力奇高,已经将操作杆分毫不剩地拉了下来。 “滴——通道关闭程序已启动——” “正检测数值……” “数值正常。” “关闭程序正式启动,倒计时,3,2,1……” 沈晏两步冲上前去,键盘按得噼啪作响,还是没能挽救这样的结局,联结通道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他一个月前找研究部要的数据,尝试了大半个月才成功那么一次,两个位面之间规则不同,要建立起稳定的联系比登天还难,他废寝忘食半月才有这样的结果,这位倒好,反手就给他关了。 沈晏有些不悦。 他回过头去,却见传说中的鬼王大人正站在音响面前,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惊疑不定,须臾,他微微直起身来,极其威严肃穆地质问了一句:“大胆!何人在此!” 沈晏:“……” 见无人应答,师挽棠袖袍一甩,负手而立,面上挂起冷笑,“不说话?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看来你是没听过鬼王殿的威名吧?不晓得我师挽棠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物……” 他话未落音,掌心升腾起一道黑色的冷光,如水波又似雷电,盘旋交错撞得光芒嶙峋,沈晏原本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见此一幕,神色微凝,默默直起身子。 “一个小小秘境,竟有生灵敢如此恐吓于我,想来你们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师挽棠神情阴冷,作势要将手中丰沛的灵力甩出去,沈晏看出他不是开玩笑,忙出声制止:“稍等。” 师挽棠回头看他,“小子!何话可说?!” “……”沈晏又噎了一下,拿起搁在一旁的金边眼镜戴上,微微呼出口气,“你误会了,那里面没人,这是这个秘境……的,设定,全机械自动化生活环境,这些都是机器,输入了语音功能而已,并没有自己的灵智。” 说罢,他摸出手机,随便点了首不是那么震撼的抒情英文歌。 师挽棠仍是被吓一跳,但吓完便觉得十分有趣,惊奇地上前两步,要从沈晏手中取过手机,沈晏顺从地递给他,转身处理被他搅扰得一塌糊涂的实验台,“……冒昧,师挽棠先生,你今年贵庚几何?” 师挽棠点着一点变一个样的屏幕,玩得不亦乐乎,也没注意他的称呼,随口答:“二十有三,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是刚脱离昆仑宫的第一年了,沈晏心中暗道。 “十方山脉如何?” “挺好,人杰地灵,药草遍地。” “神墟秘境开启了吗?” “开了啊,我正要赶过去呢……”忽然,他意识到不对,敏觉地问:“你怎么知道神墟?!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沈晏心中大致有了底,头也不回地敷衍道:“大约你不知道,这个秘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师挽棠沉默了下,冷笑:“你诳我呢?” 沈晏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他两眼,忽然离开实验台,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挑挑拣拣一阵,拣出一包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塞给他的小熊软糖,估摸着修仙人士过期了也吃不死,随手撕开包装,搁到他手中,“吃吧,超级甜。” 师挽棠:“……什么意思?” “你不是爱吃甜的嘛。” 师挽棠登时像炸毛的狮子,“谁爱吃谁爱吃?!本座怎么可能爱吃甜的?!你胡说八道!” 暴露喜好那可是身居高位者的大忌!死也不能承认! 沈晏忍无可忍,又翻开包装袋,趁他不注意挑了一颗扔进他嘴里,“当我胡说吧。” 师挽棠气势汹汹地嚼吧嚼吧,忽然就偃旗息鼓了——操,真的好好吃。 他保持着凶神恶煞的面容,见沈晏没注意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往嘴里扔了两颗,嚼得腮帮子鼓鼓的。 沈晏余光瞥着他,不知道该哭该笑。 因为这一包软糖,沈晏得到了短暂的平静,他迅速地将部分数据恢复好,为下一次联结做准备,软糖小小一包,师挽棠很快就吃完了,他负手而立,装作随意地问:“还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十分饿了。就……方才那糖果虽然滋味不好,但勉强入口,用来饱腹也并无不可。” 言下之意,还有糖吗? 沈晏正处理到关键处,回头冲那未关上的小抽屉点了点,“自己找。” 师挽棠对他不尊敬的态度十分不悦,但吃人嘴短,到底也没说什么,默默溜达到抽屉边,翻箱倒柜起来。 等沈晏整理好数据,回过头时,师挽棠摸出了三包软糖,一盒薯片,两个面包,还有一盒牛奶……惬意地瘫在他的工作椅上享用。 沈晏:“……” 他都不知道自己藏了那么多东西。 师挽棠将薯片往他的方向递了递,“吃吗?” 沈晏摇头。 他立刻兴高采烈地缩回手,生怕再晚一秒沈晏就反悔了。 “你……” “怎么啦!”师挽棠瞪他,“你自己说让我吃的,现在又要反悔不成?!我吃都吃了,没钱!” 沈晏:“……不用你给钱。”他顺着答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家伙是怎样稳坐第一反派的位置的,“起来吧,我们先回家。” 师挽棠动作顿了下,惊疑不定地看他,“你肯放我离开?” 历来没有哪个守境者主动给闯入者开后门的,这人什么居心? 沈晏:“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回我家,不然你要在实验室过夜吗?” 师挽棠将薯片的包装纸捏得哗啦作响,渐渐坐直了,“不是,我为什么要去你家?这么大个秘境,哪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倒是你,三两句离不开套路我,你真的是守境者?还是说,你别有用心……” 沈晏当机立断:“随你。”他从大衣口袋取出几张红色纸票,想了想,又摸出一张卡,在卡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随你去哪儿,但求你不闯祸,你若闯祸,我便是你的第一责任人……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他微微叹了口气,将纸票递给师挽棠:“半个月后来这边,我送你回家。在此之前,你不要在这个世界动用灵力,安分些。不然便没那么好离开了。” 他将纸票就银行卡递到师挽棠面前,后者还愣着,没伸手,他便上下看了看,拇指和食指捏着卡片一角,眼疾手快地塞到对方腰间的袋子中,从头至尾没有任何肌肤接触,塞完还机敏地退了两步,仿佛在避瘟神。 师挽棠:“……” 沈晏将他领出实验基地,两人分道扬镳。 出了基地,师挽棠才恍然惊觉,那人一开始的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实在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走在街上,总有人用异样的目光扫量他,所见所闻也是全然陌生的事物,师挽棠没走两步就后悔了,站在原地杵了片刻,扭头想回去,却发现已经认不得出来的路和建筑,只好硬头皮继续流浪。 沈晏本以为至少要三日才能接到电话,但事实证明,他委实是高估师挽棠了,不到半日,警署顺着卡上的号码打电话给他,称师挽棠扰乱治安,叫他赶紧过来领人。 沈晏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杀人的心都有了。 待他赶往警局一打听,好家伙,今天在实验室才嘱托完别用灵力,鬼王大人后脚就忘了个干净,夜间走巷子的时候,遇上个打劫的小青年,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个大招,绞断了巷子间的电线,导致老城区大区域停电,小青年吓得战战兢兢,抖着腿自己报警,沈晏去的时候,师挽棠正优哉游哉窝在椅子里,享用着小青年上供的棉花糖和烤肠,神态之恣意,半点不像个被拘留的人。 这些年关于位面的研究逐步被世人熟知,类似的研究公司如雨后春笋,师挽棠这样的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法律上早有应对措施,扰乱了半个城区的供电这事说大不大,缴纳些赔偿便可,只是领人的手续十分麻烦。 沈晏处理完所有手续,带着师挽棠从警局出来时,外边天都亮了。 “现在去哪儿?”师挽棠举着棉花糖和烤肠,约莫是自知理亏,声音不似之前飞扬跋扈,有些莫名乖顺。 他瞥眼觑着沈晏。 沈晏侧过头来看他,目光和声音都淡淡的,“鬼王大人觉得呢?” 师挽棠被他这一声鬼王大人喊出一身鸡皮疙瘩,咬了口棉花糖,后退两步,超乖道:“你做主就好。” 沈晏忍不住再偏偏视线,去瞧他的神色,却有些无可奈何,这人倒是敏锐,跟初生的幼兽似的,一闯祸就乖了,白日里又招摇得能骑他头上去,能屈能伸,实在优异。 他心中的气性倏然就散了大半,看了看他手中的糖球,问道:“饿不饿?” 师挽棠等他这个问题等好久了,当下眼睛一弯,装作矜持地略微思忖会儿,半晌才点点头,“倒也没有十分饿,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好拂你的好意……” 沈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指了个方向,拔腿带路,师挽棠小碎步跟上,又渐渐缓下来,拾掇着自己的威严,抱着胳膊一步三晃地道:“你们这秘境好生奇怪,我拿金子给他们他们都不要,只要你给我的纸,那纸一共就三张,我随便买些零嘴就用完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你这守境者虽然性子不讨喜,但人还不错,就是生错了地方,终身被困在这秘境当中,可惜,可惜……” “老板,一份汤饺,打包。” 沈晏站在门口,冲正在准备食材的老板说道,老板看他一眼,笑道:“小沈,今天上班这么早啊?” 师挽棠从他身后冒出头,“不用打包,不用打包,我在这里吃谢谢。” 沈晏捻着棉花糖的签子,挪过去,挡住他的脸,“不是给你的,我吃。” 师挽棠:“……什么?” 沈晏微微一挑眉,侧颜如玉,“不是说我不讨喜吗?可不能坏了你给我的评语。” “……”师挽棠怔愣一瞬,神情肃穆起来,“你听错了!我不是说你不讨喜,我是说你可惜,生在这永世不得出秘境当中,你看看,你也不好好听我说话,这不就误会了嘛!他刚刚叫你什么来着……小沈,对!你要相信我,我是个善良的人……” 沈晏并不理会他的诡辩,修长手指提着打包盒的袋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问出那个致命问题:“我讨不讨喜?” 师挽棠在良心和食物之间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 最后他放弃了良心。 “讨喜讨喜!你全世界最讨喜,全世界都喜欢你行不行?!” 沈晏被他吼得一懵,迟疑着擦了擦下颌上的唾沫星子,回过神时,师挽棠已经自觉地将汤饺提走,找个位置入座了。 他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又气又无语。 路边的霓虹灯趋于湮灭,天际霞光渐渐亮起来,师挽棠干了半碗汤底,吃得眼睛水雾雾的,与他闲话家常:“对了,我到现在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小沈?你姓小?” 沈晏:“……我姓沈,名晏。” 师挽棠点点头:“哦。” 他又问:“你今年贵庚?” 沈晏答:“免贵二十四。” “……”师挽棠动作一顿,倏然正色,“我记错了,我今年二十五了,比你大,上午的话你忘记吧……” “要打包一份馄饨吗?” “……要。” 话题就此结束,师挽棠没能将自己在沈晏心中的年龄纠正过来,略有不甘,路上总找机会试图重续话题,但沈晏装聋作哑的功夫实在一流,甚至还能倒打一耙,师挽棠尝试多次未果,十分郁闷——这守境者样貌如此俊秀,怎么脾性这么招人厌恶?! 回了家中,甫一开门,一道雪白的影子盘在玄关处,听到声响回头,一见师挽棠,浑身毛都炸起来了,猛然窜起,直扑师挽棠面门。莫说师挽棠,连沈晏都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拉在身后,厉声道:“波斯,不许胡闹。” 波斯猫朝他龇牙,摇着尾巴瞪师挽棠一眼,纡尊降贵地走远了。 却说师挽棠,冷不防被他一拉,被困在门与沈晏的狭小空间里,鼻尖有股好闻的味道,空空幽幽、冷冷淡淡的,不似熏香,仿佛是人体在某处沾染的一点气息,他略感不适,试图挣脱,沈晏没想那么多,直接用胳膊肘给他怼了回去。 ……手上是另一个人的温度,鼻尖是另一个人的气息,师挽棠盯着他的后脑勺,身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波斯走了,沈晏立刻放开他的手,皱起眉,“波斯平时连我都懒得理,今天怎么这么大反应?” 师挽棠没答,他舔着嘴唇,心虚地用右手蹭了蹭左手腕处的余温。 “你身上有什么气味吗?”沈晏凑近他嗅了嗅。 “干干干……干嘛?!”温热的鼻息扑在脖颈处,师挽棠梗着脖子,手忙脚乱地推了他一把,“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别别别靠那么近!” 沈晏面无表情,指指足有半步远的距离,“不近吧?” 师挽棠说理说不过,鼓着腮帮子朝他龇牙,与方才炸毛的波斯一模一样。 沈晏眼神顿时就微妙起来。 “你……” 师挽棠被他瞧得心头发痒,心慌意乱,连连推搡着:“行行行,别挤在这儿,先进去行不行……” 沈晏不晓得他这小脑袋瓜子在想些什么,终于挪开脚步,让出一条道来,顺便道:“波斯打过疫苗,但你这两天还是别逗它,小心受伤,先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找身换洗的衣物。”顿了顿,他迟疑着回头:“你会用花洒吗?” “嗯!”师挽棠踹掉鞋子,几乎是飞奔着进了客厅,顺嘴答了个肯定句,答完才反应过来:“花洒是什么?” 沈晏:“……” 作者有话要说:磨蹭了很久的番外,终于上线啦! 感谢在2020-11-11 17:41:02~2020-11-24 00:0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糖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第二章 温热的水顺着龙头流入浴缸内, 沈晏调好水温,从边上拿了瓶精油,滴入几滴, 起身唤师挽棠:“鬼王大人, 进来吧。” 师挽棠拉开浴室的门, 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了会儿,问沈晏:“这就是你们这的浴堂?好生狭小, 浴池也十分困顿,想来我进去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沈晏取了块毛巾,兜头罩在他脸上。 师挽棠取下来, 声音愤懑:“干嘛?!不好还不让人说了?!” “换洗衣物放在这里, 洗完了记得拿毛巾擦干身子, 别泡太久, 小心着凉,衣物是我的,你暂且将就着,回来时我给你带一身, 时间不早了, 我要去上班了, 你自己在家安分点,对了,你用精油洗完澡,千万别招惹波斯,它受不了这股味道。” 师挽棠:“啊?你不在?”他眨了眨眼睛, 眼神飘晃着,有些慌张,“就……就我一个人啊?” 毕竟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这守境者虽然冷冷淡淡的,却十分照顾他,很有几分安全感,若再放他一个人呆着,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倒不在乎闯祸,但闯祸之后,那些人看异类似的目光,却让他如鲠在喉。 由此可见,在熟悉这个秘境之前,还是莫离这姓沈的太远为妙。 师挽棠抱着浴巾,非常真诚地睁大眼睛,想问自己能不能跟他一块儿去“上班”。沈晏没有回头,因此会错了意,疑惑道:“你洗澡还需要人陪着?” 师挽棠:“……” 他抽着嘴角,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沈晏果然就滚了。 守境者心细,调的水温正正好,精油的香味袅袅那那,随着水雾弥漫着,师挽棠忍不住闻了闻,又闻了闻,觉得这味道与方才在守境者身上闻到的好生相似,当下便觉得不自在起来,就连这惬意的温水浴,都仿佛生出了无数只触手,酥酥麻麻地挠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泡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草草擦身,连忙逃离这是非之地。 半边头发被热水浸湿了,滴答落下的水珠将睡衣下摆湿透,这睡衣触感相当好,就是有一点,沈晏的肩膀比他略宽,这衣裳给他穿时,便总是松松垮垮露出一大块肩颈,不留神还会从一边滑落,师挽棠只好揪着衣领,坐在地毯上啃守境者才洗净上供的水果。 波斯伏在窗台上,用冰冷的眼神看向他。 师挽棠倒是不怕,但是他想不明白,这小兽为何对他如此抗拒,在十方山,甚至昆仑,那些灵兽也未曾有这么大反应。 他想了想,试探道:“啾啾啾?” 波斯没反应。 “咯咯咯,唧唧唧?” 波斯依旧没反应。 “咩?咩咩咩——” 波斯有些气到了,朝他翻白眼。 师挽棠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啊……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波斯忍无可忍,“喵呜”一声,猛地从窗台上落下,化作一道白影,一下子从客厅这头窜到客厅那头,跃上玄关,两只爪子灵活地抓上门把手,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徒留师挽棠看着半开的门,震惊:“……操?” 沈晏又翻开了那本笔记,清隽的笔记在柔色的灯下展开,有人半世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藏在这些只言片语间。 沈晏一直对师挽棠很感兴趣,包括他的来历、过往、愤慨、憎恶,好的不好的,都是组成这个人的一部分,将他勾勒得浓墨重彩,酣畅淋漓,正是因为如此,沈晏从看书伊始,便对他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甚至细致地写下人物小传。 今日再看这本小传,却不能以平常心待之,无他,这家伙,已经毫无预兆地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中,霸道蛮横地笑着怒着,常常让沈晏恍惚,似乎在他身上看到那位反派的影子,又觉得过于鲜明,如梦似幻。 他不得不重新翻阅起这本自己亲手所书的小传,试图确认来到这个世界的师挽棠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危险还是纯粹?偏执抑或正常?绚丽如天光,还是腐朽如罂粟? 处理完实验室的相关事宜,沈晏终于得闲,眉头皱得紧紧的,慎重地翻开第一页。 天幕雍容厚重地低垂着,几颗星在半明不明的天光下闪烁光芒,大城市的夜晚早已热闹喧嚣起来,接天的路灯亮成一片,乍一看去,仿若漫天金色的星河。沈晏走出实验大楼,低头看了看表,不早不晚,正是六点整。 有夜风吹来,他拢住衣领,驱车回家。 从电梯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半开的门,沈晏下意识看了看走廊的监控,见监控正常运行,才将提起的心放下,推门进去,果然不见那人。 “师挽棠?”他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又唤了两声,忽然觉得安静得诡异,在客厅扫了一圈,才发现以往他回来时总会在玄关迎接他的波斯不见了踪影。 这下沈晏便不能安定了,波斯不是爱闹的性子,平日里沈晏用小鱼干哄着才肯出门,它属于身娇体贵的品种,被风吹久了都会生病,吃的喝的必须严格筛选,还得定期体检,在外流浪一日,万一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可是要出大麻烦。 他当即正色,将门一关,去门卫处查看监控,波斯大约是上午九点离开的,师挽棠紧随其后,应该是追去了,但一人一猫都没有再出现在其他的监控里,大门处的通行记录也没有师挽棠。 “沈先生,你别担心,既然门口监控没有他们离开的录像,那应该还在小区以内,您去波斯常去的地方问问,看有没有熟人见过,我们再调出别的地方的录像,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执勤的保安宽慰道:“猫可以□□,人总翻不走的。” 沈晏心道那可不一定,师挽棠那是什么角色?冒失起来能毁掉半城区供电的家伙,他若着急,穿墙而过都是好的,就怕他嫌麻烦直接将围墙推平。 但他没说什么,朝保安点点头,“多谢。”便离开门卫室沿着小区搜寻起来。 师挽棠他倒是不担心,好歹是个活人,还是在警局中登记造册过的,丢不了,旁人也伤不了他,最令他担忧的还是波斯,那只小猫他从猫窝抱来开始,便一直体弱多病,如今正是春夏换季之时,抵抗力比平时弱,别说在外流浪,就是在小区溜达一天他都不放心。 “波斯,波斯?” 沈晏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拨草丛。 蜷缩成一团的小黑猫抬起头来看他,澄澈的眼睛水汪汪,沈晏心中失望,却还是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你好啊,请问你看到我家波斯了吗?” 小黑猫不怕生,伸出湿漉漉的舌舔着他的手掌,奶奶地喵呜两声。 沈晏叹了口气,将它从草丛中抱出来,去附近小卖部买了瓶牛奶,将猫和牛奶一齐放在遮风挡雨的小角落里,轻声道:“吃吧。” 安置完小黑猫,他继续踏上寻找自家猫主子的征途,小区的角角落落犄角旮旯都被他翻了个遍,就是没见到波斯的身影,天色愈发暗沉,冰冰凉凉地飘下小雨来,沈晏望了眼头顶的雨丝,紧皱着眉,难得有几分焦躁。 “下雨了,这可就麻烦了……” 雨水会冲刷掉气味,动物不容易找到回家的路,沈晏摸出手机,正要询问保安室的人进展如何,另一通电话适时地打进来。 正是他昨天才打过交道的警察局,“喂?沈先生,这边是银川路公安分局,您是师挽棠先生的监护人吧?是这样,方才有热心市民在路边捡到他,送到警局来,他似乎不认得回家的路……如果您有时间……” 雨忽然大了起来,碎珠般砸在地面上,后面两句没听真切,沈晏打断他,匆匆回了一句:“稍微等等,我现在有急事,忙完了我会去警局领人的。” 说罢他就挂了电话,折回家中取了把伞,披了件大衣,又匆匆出来。 监控摄像拍到的地方,除了楼道,都没有波斯的身影,这只漂亮的波斯猫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迹,要不是小区出入都需登记,今日又确实没有陌生面孔,沈晏简直要怀疑它被哪里来的猫贩子揣走了…… 如此又没头没脑地寻了半个小时,沈晏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小区之外,接连问了好几个店铺的老板,都只得到歉意的回复,接下来他注意到好几家商铺门口装了摄像头,又挨个上门,协商调取监控,这次倒是有影子了,只瞧见波斯风一般往外窜,窜往的是什么方向,却都不得而知。 弄完这一切,沈晏回到小区时,已是晚上九点。 他一边走一边拨了报警电话,直至这时才突然想起来,师挽棠似乎还在警局等他。 沈晏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电话滴了一声,被一道年轻的声音接起来,他还未报家门,年轻的小警员就凭着他的电话号码认出了他的身份,“沈先生是吧?我都记得您的号码了,下午师先生在这里逼着我打了一遍又一遍,您只接了一个,还匆匆挂了。您现在忙吗?” 沈晏将手机拿远点,稍微看了眼,确实有十来个未接来电,心中愧疚之情油然而起,“师挽棠他人呢?” “……正要跟你说呢,他等不到你,自己问了个地址就偷偷溜了,大家都没注意,发现的时候影子都看不见了,监控也查不到,沈先生他现在平安到家没有?没到的话,需不需要我们这边立档搜寻?喂,喂……” 说话间,沈晏忽然被一道细微的猫叫声吸引了注意,当下顾不得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连忙四下张望。 似乎是察觉到主人在附近,那猫叫得越发卖力,一声叠着一声,伴随着低语,沈晏将伞一撑,猛地往旁边的快递柜跑去。 波斯高高地抬起脑袋,见到他的那一刻,猛地从旁人怀中跃下,化为一道雪白的风,直直地撞到沈晏怀里。 “波斯,波斯……” 沈晏顺着它柔软的长发,轻声道:“好了好了,回来了,回家了,我在呢……” 有人捡起他甩落在一旁的伞,轻轻撑在一人一猫头顶,旋即跟着蹲下来,撑着下颌看波斯在沈晏怀中哼哼唧唧地叫。 沈晏注意到他,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本身而惊讶,而是因为他现在的模样极其狼狈且苍白,一头及腰的墨发湿漉漉的拧成一缕一缕,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除了神情中的嫌弃依旧鲜明之外,他看起来就像个马上就要碎的瓷娃娃。 “喵喵喵,对着你主人就是喵喵喵,刚才对我可不是这么柔顺,那嗷嗷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小没良心的,也不见是谁不辞辛苦不远万里把你抱回来的,不感激也就算了,还区别对待,小白眼狼……” 沈晏看着他,心情复杂。 鬼王大人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后背淋得湿透,前边也没好上多少,连发顶都是湿漉漉的,唯独被他抱在怀里的波斯,皮毛干燥,活蹦乱跳,除了略微沾了他身上的一些水汽,哪里都是干净的。 沈晏问他:“冷吗?” 他才说完,鬼王大人就应景地打了个大喷嚏。 他倔强道:“尚好。” “……等我一下。”沈晏忽然低声朝波斯道,旋即放下它,拉着师挽棠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大衣,不由分说地将他裹成一个驼色的球。 “……” 师挽棠看着身上屎黄色的衣料,一时不知道该先表达拘谨还是先表达嫌弃。 沈晏一边给他扣扣子,一边问:“我接到警局的电话了,他们说你等不到我,自己回来了?不是不记得路吗?” 师挽棠垂着脑袋看他扣扣子,似乎被搭扣长了世面,“啊,不记得啊,我就随便问了个年轻人,大概描述了你住的地方,那年轻人给我指了个方向,什么左转右转的,幸好不远,我就一路走过来了,但上楼发现门锁了,我好饿,想下来找点吃的,结果就遇上你了。” 沈晏动作一顿,“你记得小区的名字?” “鬼才记得勒。”师挽棠有些不虞地扁起嘴,“我就记得你家附近有个很好吃的汤饺铺子!” 沈晏:“……” 你真是个人才,给你指路的小警员也是个人才!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将师挽棠裹进衣服里的湿发拉出来,握着对方的肩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我不好,抱歉。” 师挽棠不知道他这句道歉来源为何,或许只有沈晏自己知道,他只是略感惊异地看了沈晏一眼,想了想,高兴道:“那你能请我吃饭吗?我想吃汤饺。” 沈晏失笑,顺手将他鬓边沾着的一缕墨发捋开,“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得先回去洗澡,在外面冻了一天,就算你们修仙之士体质比常人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师挽棠笑弯了眼,哥俩好地一拍他的肩膀:“爽快!” 抱着波斯回家时,那只被沈晏救助过的小黑猫从草丛中窜出来,可怜兮兮地扒拉上沈晏的裤腿,很努力地仰着脑袋看他。 这显然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猫,瘦巴巴一团,仿佛一只手就能掐起来,两只透亮的眼睛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大半,沈晏看了两眼,便有些心软。 师挽棠从伞下探出头,看看黑猫,又看看沈晏,撇嘴:“带回家可以,它不许跟嗷嗷嗷一样,不许朝我龇牙,更不许挠我。” 嗷嗷嗷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摇动尾巴。 听他语气,倒是很自然地将自己当成主人了,沈晏没反驳,只是低声笑了笑,道:“应该不会,它会喜欢你的,对吧,小黑?” 小黑猫奶呼呼地朝两人喵呜一声。 第87章 第三章 温热的水浸润着肌肤, 朦胧雾气沾湿了眼眉,师挽棠躺在浴缸里,松懈地长舒一口气。 ……差点给老子冻死。 沈晏兑现诺言, 放好水就下楼去给他买汤饺, 他洗完裹着浴袍出来, 客厅便只剩下分居两地的一黑一白两猫,波斯照旧霸占窗台, 小黑蜷缩在地毯边缘,见他出来,很是高兴, 小心翼翼地凑近, 见他不抗拒, 才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裤腿, 仰着头期冀地看向他。 师挽棠想了一下,俯身把他揣起来。 “来,喵喵喵。”师挽棠从桌上取了他珍藏的香蕉,掰下一点, 递到小黑嘴边, “饿了吧, 尝尝,这可好吃了。” 小黑约莫是不习惯他的说话方式,迟疑地看向波斯,不晓得他在喊谁,师挽棠把它的小脑袋掰回来, “别看了,喊你,那家伙是嗷嗷嗷, 凶着呢。” 波斯回头,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小黑便高兴地用舌尖舔他的手腕。 它舔了半天,香蕉是一口没吃,师挽棠以为不合它胃口,又拿下一个珍藏的苹果,咬开一丁点,放到小黑面前。 “来吧,吃吧吃吧,乖孩子是不挑食的哦。” 小黑依旧是舔他手腕。 师挽棠感到头秃,他四下望了望,看到沈晏今天早上给他带的还没开封的馄饨,心中一喜,连忙端过来,用勺子尝了一口,咂咂嘴,“嗯……还行,能吃,来喵喵喵,这个你再挑可就十恶不赦了,我跟你发誓,真的超级好吃。” 满碗的馄饨摆到小黑面前,依旧被它绕过。沈晏进门时,正听到师挽棠抱着小黑可劲儿训斥的声音:“小朋友你怎么回事?本座小时候想吃这些还没有呢,人不能因为条件好就忘了初心,猫也是一样,咱们吃东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快快长大,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以后怎么长得像嗷嗷嗷一样雄壮?怎么跟它争夺地盘?” 嗷嗷嗷已经懒得理他了。 师挽棠听到开门声,回头告状:“守境者,它挑食!” “……”沈晏将汤饺放在茶几上,扫量一眼满地的食物,顿时了然,“它太小了,吃不了这些,冰箱里有牛奶,我去热一热。” “……是吗?”师挽棠大为吃惊,“我错怪它了?” 沈晏起身,顺手摸了把师挽棠潮湿的长发,从卧室拿出干毛巾,轻柔地将这一把青丝裹进毛巾里,“嗯,小黑是个乖孩子。” 师挽棠已经开始习惯他的伺候,像大爷一样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也不管他给自己包了个什么造型,顶着一个大脑袋就开始掀汤饺的盖子,“我饿死了,我真的要饿死了……再不吃饭,本座会成为史上第一个饿死的鬼王。” 沈晏听闻这话,好整以暇地侧目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碎碎念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喜感,让人瞧着便觉得心里高兴,明明下颌线流畅似刀,毫无瑕疵,却偏偏有一对肉肉的腮帮子,嚼东西的时候像只仓鼠,或者兔子,总之十分可爱。 “……你看我干嘛?不是要给它热牛奶吗?” 小黑顺从地朝沈晏叫唤一声,表达自己的存在感。 沈晏一边从地毯上站起,一边直言不讳:“你很可爱。” “咳咳,咳咳咳——” 师挽棠连忙咬了口香蕉压惊,回神片刻,冲着厨房里的沈晏怒道:“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 沈晏头一次听到这么“可爱”的诅咒,忍不住低着头笑了,“嗯,我很可爱。” 师挽棠瞧他神色,便知他毫无悔过之心,当下气得汤饺都吃不下了,将勺子一扔,气呼呼地扭过头看他,小黑也学着一起扭脑袋谴责他,一人一猫形态出奇一致,沈晏抬头看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你这守境者!”鬼王大人大怒,“不许笑!” 沈晏正色:“好,不笑了,来小黑,喝牛奶。” 他将牛奶用碗碟装好,放到角落,小黑迟疑着看了眼师挽棠,还是被牛奶的香味折服了,屁颠屁颠凑过去。 师挽棠颇为认真地道:“我不可爱,鬼王大人威武雄壮。” 沈晏:“……” 他想笑,但为了鬼王大人的面子,他忍住了。 师挽棠又问了一遍:“听到没有?” “嗯嗯嗯……” 师挽棠放心了,捧着汤饺的碗,呼噜噜地喝了口汤,一本正经地解释:“男人不可以用可爱来夸,若教旁人听见了,这定会有损我的威严。” 沈晏顺着小黑背上柔软的毛发,微微挑起一边眉梢,某一时刻,忽然意味深长地朝师挽棠抬起了眼睫。 “……你真可爱。” “操——” 师挽棠火冒三丈地撸袖子,“你一个小小的守境者,过于嚣张!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广阔,大家都有多厉害……你滚过来!” 沈晏滚到沙发上,用软枕挡住他的进攻,“诶诶诶,你怎么这样?我一不会武功二没有修为,欺负这么一个弱男子,你良心不会过不去啊?” 师挽棠气势汹汹地去抓他胳膊,挣动间包头发的毛巾掉落,半干的墨发搭在肩头,沈晏伸手抓了一把,忙道:“停战停战,你头发湿着呢,我去拿吹风机给你吹头发……” 师挽棠:“那你倒是将枕头拿开啊!” 沈晏的声音穿透软枕传来,“那你答应我不打脸。” 师挽棠咬牙:“不打脸。” 掐脖子!掐死你! 沈晏犹豫了下,总算将软枕落下,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微微卷起的桃花眼,像一坛子澄澈的酒液,扑鼻酒香藏在那弯柔和的静谧里,师挽棠心生恍惚,身形跟着一晃,沈晏连忙掐住他的腰,“你坐稳啊。” 这一坐便踏踏实实地坐到了沈晏的大腿根,软枕落在两人胸腹处间,成为阻隔两人的唯一障碍,师挽棠微微低头,看到沈晏青山般挺拔的眉眼,笔直的鼻峰,还有形状姣好的唇……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沈晏稍稍一歪头,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恶趣味地朝他脖颈处吹了口仙气,呢喃道:“不下去啊?” ……师挽棠被这口仙气吹红了耳朵根,默默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默默地摸索到茶几前,默默地往嘴里塞了两只圆滚滚的汤饺。 “咳……”,调戏完人家,沈晏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合适,轻咳一声,去浴室取了吹风机过来,在师挽棠披散着发丝的后脑勺上比划两下,“你……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师挽棠转动视线看向他手中的不明生物,腮帮子像幼兽一样鼓动着,“……你来吧,我不会。” 沈晏注意到,他方才只是耳根红,这么片刻功夫,整张脸都通红了,许是因为肤白若雪的原因,看起来格外明显。沈晏心想鬼王大人看似大大咧咧,倒是个容易害羞的性子,以后不能如此胡来了。 吹风机温热的气流穿梭过手掌,怕吓到师挽棠,他特意调了最小档,从发根一点一点吹起,期间师挽棠吃完汤饺,靠在沙发边缘,被这和煦又温暖的热风一吹,整个人昏昏欲睡。 沈晏想起今日在实验室翻阅的小传,与他闲话:“回去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师挽棠小脑袋一点一点,嘟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晏笑了笑,指尖擦过他颈侧,温声道:“神墟秘境已经开启,世人无一不想分一杯羹,你若要去,千万小心,还有,若不想再跟昆仑沾染上关系,切记看住一个叫纳兰式明的家伙。” “纳兰式明是谁?”师挽棠问了一句,略感讶异,晕乎乎地仰起头看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预言师吗?” 不晓得是不是困了的原因,师挽棠说话的神态格外软糯,语调间鼻音甚重,沈晏心上软塌了一块,轻轻抵住他的天灵盖,将他推回去,“是呀,我是很厉害的预言师,所以不要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回去之后,一定要万般小心,那边想害你的人可不少。” 师挽棠软乎乎地晃了晃脑袋,谴责他:“骗人。” 这时,沈晏指尖又蹭到他的耳后根,他瑟缩了下,抱住沈晏的小腿,“痒……冷。” 沈晏笑意骤凝,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猛地贴上他的额头,这才发觉温度滚烫! “师挽棠!”他连忙甩开吹风机,俯身查看对方的神态,发现师挽棠面容通红,手脚冰冷,时不时打寒颤,偶尔还迷迷糊糊地缠上他的胳膊,俨然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波斯,去帮我把房间里的毯子拿过来。”他迅速道,又从药箱里翻出体温测量仪,一测吓一跳,三十九度五。连忙取了几件衣服,要给师挽棠套上送医院。 波斯动作同样迅捷,他回头的时候,波斯猫已经咬着毯子盖上了师挽棠的腿,沈晏一边给师挽棠穿袜子,一边夸赞:“做得好。” 师挽棠这会儿清醒了一点,看着忙上忙下的一人一猫,问道:“这是干什么……” 沈晏头也不抬地答:“你烧得很厉害,咱们现在要去医院看病,别担心,输个液很快就好了。” “……输个液?那是什么?” “就是通过静脉输送的方式将注射液注入体内。”沈晏总算给他捯饬好了,摸了摸他触感光滑、但温度滚烫的脸蛋,“没事,不疼,我让护士轻一点。” 他不说师挽棠还不知道,一说疼,鬼王大人就像打开了恐惧盒子,手忙脚乱地推搡他,“不去不去,不去输液,不去医院,我要待在这儿……” “不疼,你相信我真的不疼,我说错了,咱们不输液,去医院让医生看看,开点药回来吃好不好?” 师挽棠疯狂摇头,将自己缩成一团,抱紧沙发腿。 波斯低低地叫唤一声,碧绿的眸子毫无情绪:让你多嘴? 沈晏头疼不已,想了想,只好打电话让家庭医生上门。 师挽棠抱了沙发腿没一会儿,便开始向沈晏这个天然热源靠近,哆哆嗦嗦地拨开他的手,将自己藏进他怀里,哼唧道:“冷……” 沈晏当机立断将他打横抱起,抱进房间里,用被子裹紧。波斯费劲地拖着医药箱跟在他身后。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却在要输液时又发生了意外,师挽棠偏巧不巧这时候醒了,看见那寒光闪闪的针头往自己手上戳,登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认定有奸人要害自己,死活不肯让医生靠近半步,之后便像是跟针头杠上了,每当沈晏想趁他睡着给他输液,他便精神抖擞地醒过来,不早一分不迟一秒,医生甚至都没能靠近他半米以内。 沈晏头疼得直叹气,只好让医生开了口服药给他喂下,中途用酒精进行物理降温,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情况好转,师挽棠终于沉沉睡去。 沈晏平生就没见过这么能闹的人,坐在床边时,恨不得将那睡得香甜的脸颊狠狠□□一遍,以解这劳累之苦。 师挽棠到这两天,他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觉,眼瞧着天要亮了,沈晏正准备回房眯一会儿,看着师挽棠睡得人事不知的模样,忽然心念一动。 他从医药箱摸出输液管,拆掉塑封,小心翼翼地凑近师挽棠裸露在外的手背,这次鬼王大人没有任何反应,睡得极熟,沈晏不死心地在他手背上贴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一时气笑了,小声道:“早知道就该给你喂安眠药再打! ” “……安眠药是什么?” 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饶是以沈晏的心性都不免被吓一跳,回首一看,人肉感应仪师挽棠先生再度醒来,眯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迷糊地问沈晏:“安眠药是让人晕过去的药吗?像蒙汗药那样?” 他眼睛没睁开,想来是没看到沈晏贴在他手背上的针头,否则早暴起了。沈晏不动声色地将针头往药箱里一扔,抓住他的手道:“安眠药是让人睡觉的,我担心你睡不着。” “不会,我现在好困好困。”师挽棠食指蹭着他的掌心,被药物中的安眠成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费劲拍了拍沈晏的手背,“谢谢你照顾我,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对我了,你还挺有义气……放心吧,明天我就好了,睡一觉起来,你就会看到活蹦乱跳的我……” 此刻的师挽棠,与刚刚又不一样,神智显然清明了很多,处于一种剥去了所有利刺的坦诚状态,没什么保护色,感激和依赖都格外真诚。 沈晏就见不得这样的存在,对方有多软,他的心就有多软,对方有多真诚,他的心就有多真诚。霎时间心尖滚烫一片,握住师挽棠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静默半晌,才低声叹道:“我信……睡吧,我今天晚上守着你。” 师挽棠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第二天依旧死鱼一样躺在床上,沈晏请了两天假在家看护他,到第三天,鬼王大人总算有力气跟波斯撕逼。 “沈晏!它好过分,它又对我嗷嗷嗷!” 沈晏从厨房探出头,见师挽棠和波斯剑拔弩张各坐一边,气氛之凝滞,紧张得能弹一曲十面埋伏,小黑坐在师挽棠身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回头找沈晏求救。 “喵呜~” 沈晏:“波斯是猫,它不会嗷嗷嗷。” 师挽棠坚定:“它会!它对我的不满之心,已经超越了种族限制!” 波斯龇牙。 “看!看看看!沈晏它又凶我!” 沈晏:“……” 不知为何,鬼王大人与波斯大人总是不对付,平日在家里,看个电视都能翻脸,鬼王大人喜欢巴啦啦小魔仙,波斯大人喜欢成熟的电影频道,俩家伙每天晚上为着看哪个台,能闹个天翻地覆,沈晏在家时还好,倘若哪天回来晚了,一定能看到鸡飞狗跳的场景。师挽棠还尤其喜欢以大欺小,总能看见他拿着鸡毛掸子或其他武器朝波斯比划,仗着自己力气大威武雄壮,天天欺压波斯,但波斯在这家中叱咤风云那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爪子一扬就能挠出一条血痕,每每这个时候,师挽棠就会建议沈晏:“天下猫猫那么多,何必单恋最凶的一只?煮了吧,正好过节,咱们开瓶酒庆祝庆祝,清蒸还是红烧?我都可以的。” 波斯大人听闻此言,又要扑来咬他,被沈晏轻飘飘制住,低声宽慰两句后,高贵冷艳地一扭屁股,回自己小窝歇息去了。 沈晏为他处理胳膊上的挠伤,低低笑着,侧颜如玉,“它就是这个性子,你非要招惹它做什么?狂犬疫苗没打够吗?下次你再跟它打架,被挠一次,我就带你打一次疫苗,看你长不长记性。” 说到这个,师挽棠就有气,“还说呢,你竟然打晕我,然后拿针扎我!那么长的针,亲手扎进去,你良心不痛吗?!” 沈晏抬手给了他个爆栗,“谁叫你总胡闹。” 师挽棠忿忿不平,眼瞧着饭菜上桌了,好歹没多说什么。日子就这样鸡飞狗跳的过着,鬼王大人和波斯大人战况升级,大概是怕了沈晏的威胁,好歹没再肉搏过,这日,沈晏推门回家,师挽棠和波斯并排坐于沙发上,前者抱着小鱼干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时不时给怀里的小黑投喂两口,气氛出奇融洽。他正惊于这两位的世纪和解,下一秒却听见师挽棠的声音:“兄弟,商量一下,把电影声音调小点,你那边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听咒语了,乌卡拉卡后半句是啥我都没听着。” 波斯沉浸在男女主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绿眼睛蓄满了泪水,无暇理会他。 墙上的大电视热映着的是巴啦啦小魔仙剧场版,波斯面前的茶几摆着大平板,听bgm似乎放的是泰坦尼克号。 波斯不答,师挽棠便默默掏出遥控,调高了自己的音量。 青春靓丽的少女咒语声霎时间响彻客厅,波斯情绪被打断,怒而回头,瞪视之。 师挽棠:“别瞪我,我要听乌卡拉卡。对我们这样的修仙人士来说,咒语是很重要的,没有咒语,天大的能力也施展不出来,你要明白咱俩的事孰重孰轻。” 沈晏今日似乎有些心事,听闻此言,淡淡一笑,顺嘴道:“那你得抓紧了,记得把咒语记在本子上,不然你这记性,过不了三日就忘得一干二净。” 师挽棠:“啊?什么?” 沈晏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出来时笑意似有若无的,看着师挽棠,静默了好片刻才开口:“联结通道开始建立了,今天重新检测数据,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88章 第四章 阴历三月廿八, 小雨,诸事不宜。 师挽棠盘腿坐在飘窗上,单手支着下颐, 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波斯趴在旁边的猫窝里, 对他霸占自己的地盘非常无语,却又无可奈何——师挽棠这两天的状态总是如此, 心神不宁,连吵架都提不起精神,总不好跟一个丢了魂的人斤斤计较, 那样显得它多无理取闹? 叮咚—— 门铃响了。 师挽棠慢吞吞地回头, 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回过神来, 奇道:“沈晏今天回来这么早?没带钥匙?” 波斯事不关己地扭过头,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门铃紧接着又响了一声。 “来了。”他不甘不愿地答了一句,将自己从飘窗上薅下来,趿着鞋子往门口走。 打开门, 却是个陌生的姑娘。师挽棠瞬间就警惕起来了, 问:“你找谁?” 那姑娘见他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警惕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在沈晏家中?谁让你进来的?” “既然是沈晏的家,自然是沈晏让我进来的。”师挽棠冷笑,“你叫他倒是亲密,你俩什么关系?” “你管呢。”姑娘随口回了一句,依旧不大相信, 朝屋子里张望两眼,“沈晏人呢?今天周末,按理他应该在家。你等会儿, 先呆着别动,我跟沈晏确认一下,可别是贼吧……” 师挽棠:“你才是贼呢!” 那姑娘不理会他,转头便拨通了沈晏的电话,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师挽棠!” “……” 她忽然诡异地顿住动作,上下将他扫视一遍,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握着手机迟疑了好半会儿,才犹豫道:“师挽棠?” “怎么?” “鬼王大人?” 师挽棠眉间不耐之色消散,同样将对方打量一遍,迟疑道:“……你认识我?” 姑娘面无表情地摇头,又问:“昆仑宫出来的那个师挽棠?” “别提昆仑宫行不行?” “十方山的那个?” 鬼王大人冷哼一声,矜傲地环起手臂,“正是本座……” “你骗鬼呢!”姑娘倏然提高音量,嘴角细微地抽搐着,沈晏没接电话,她冷着脸将手机收起来,道:“编故事也编的像一点,师挽棠那是什么人,书中反派,一个纸片角色,真当别人都不看书没文化啊?你算是诈错人了,这间屋子的主人,最近研究的就是这个角色所在的位面,他对师挽棠可是熟悉得很,冒用人家名字也就算了,还盗人家身份,鬼王大人这种称呼你也敢应?脑子烧坏了吧?” 师挽棠颠三倒四地听了一耳,有些没捋清楚,气愤道:“我本来就是鬼王,为什么要冒认?纸片角色是什么意思?反派又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他如此笃定,殷南心中便有些动摇了,思忖片刻,犹犹豫豫地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反派就是……书里面的坏人啊,就……十恶不赦那种。” “什么书?!哪本书?!”师挽棠倏地站直了,“哪本书写了本座十恶不赦?!” “……”这下殷南是真的有些不确定了,开始咬指甲思考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师挽棠平白无故被人泼了一桶脏水,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叠声追问,殷南琢磨了片刻,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烦躁道:“唉你自己不会去看啊!” “去哪里看?!” “沈晏的书房难道没有资料吗?!再不济他电脑里应该有原文档啊!” 师挽棠哐一声将门关上,找所谓的原文档去了。 殷南:“……你倒是让我进去啊!” 来这边半个月,师挽棠依旧不熟悉那些高科技产品,沈晏并不让其他人进他书房,所以师挽棠从来没进去过,今日一闯,发现这边跟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与客厅卧室柔和温馨的色调也不一样,雪白的墙,半透明的电子屏幕,无一不透露着初见时沈晏身上那股冷漠而严谨的气息。 门外那姑娘的话确实有些不明就里,但师挽棠奇妙地意会了,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什么心情走进这间书房,翻出沈晏桌上那本装订的原著。 沈晏下午回家时,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波斯,也不是师挽棠,而是蹲在门口的殷南。 殷南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哥,我好像闯祸了。” 从她六岁往后,沈晏便听这句话听了无数遍,要是每次都严阵以待,恐怕他得操心到折寿,所以即便内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又怎么了?” “你,你家里是不是有个人?”殷南很紧张地咽咽口水,“那本书里面的反派,师挽棠?我今天来时,跟他碰面了,我以为他是胡说八道,就不小心透露了一点点他的身份……真的是一点点!不过他后来自己去你书房证实了,我怎么喊都没动静,你放心,我一下午都守在门口,确定他没有离开!我想,如果他真的是师挽棠的话,看了原著……会不会受到刺激?” 沈晏神情凝滞,缓缓转过头来看她。 “他怎么知道我书房有原著?” 殷南很心虚地指指自己:“我说的。” 咔嚓—— 继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之后,殷南又被她老哥关在了门外。 “……” “师挽棠?”沈晏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得桌上的资料散落成一团,最显眼的地方,原著装订册大喇喇地摊开着,打眼一扫,已经到了接近结尾的地方,沈晏心中一跳,连忙过去查看,师挽棠最后的下场还没到,但也不知道那家伙翻阅过了没有。他手指轻轻落在那个名字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并非他的本意,无论师挽棠是将现代世界当成过客还是最后的归宿,那些命运的轨迹,他并不希望流露只言片语,师挽棠这样的人,即便知道了一切,掌握了所有先机,也做不来算计人心那一套,知道太多只会让他感到负担,从此再也无法用正常的态度对待那些与他相关的人,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尚且在挽留师挽棠和送他回家之间挣扎,变故却这样措手不及地杀来。他忽然都不知道怎样去劝解师挽棠,怎样面对那张不敢置信的面容。 再不敢面对,也还是要面对的。 沈晏默默在书房待了片刻,便去敲师挽棠的房门,果然如他所料,一点声响都没有,这么不符合常理的寂静,就说明主人此时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沈晏从电视柜里找出备用钥匙开门,果然,房中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实,师挽棠侧身躺在床上,只能看见一个写满了心事的后脑勺。 沈晏仔细地听了会儿他的呼吸声,确定人没哭,才敢放心地进来,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打搅对方的思绪,只是安静地爬上床,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与师挽棠隔着一点点距离躺下,试图给他一点温柔的存在感,却又不至于让他不适。 鬼王大人闷不吭声,过了片刻,忽然转头,一把抱上了沈晏的腰,侧脸毫不避讳地贴在他颈侧。 沈晏一时僵硬,光线惨淡的环境中,他看不到师挽棠的神情,却能感受到猝然升高的体温。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又是这么没头没脑一句,沈晏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兀自愣了半天,才摸摸师挽棠的后脑,“……怎么突然说这个?” 师挽棠:“就是告诉你一声,说完了这个,我就要说其他的了。” 沈晏抚摸的动作一滞,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不等他反应,师挽棠便自觉地抬起脑袋,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盯着他,“这里不是秘境,你也不是什么守境者,你早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我的未来,知道我会变成那么恶毒的人,可你一句都没有告诉过我,怎么?觉得为我好,还是看我像个上蹿下跳像个跳梁小丑很有意思?” 这两个回答哪个都是送命的,但沈晏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死的不是那么惨烈的一个,“前者。” “为我好?” 沈晏点点头。 “哪里好?” “我怕你难过。” 师挽棠忽然笑了,“沈晏你是不是有毛病?这种时候,不担心那些未来要被我杀掉的人,反而说什么怕我难过?你哄我吧?” “……你觉得我是哄你?”沈晏在黑暗中翻身,将他揽入怀中,嗓音温柔中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叹息,“你是我看重的人,所以会为你思虑,担忧你情绪,仅此而已。” “看重的人?” “……” 这次沈晏没答,论推心置腹的坦诚,他总是不如师挽棠的。 幸好鬼王大人也没有特别纠结这个,只是低声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嗯?” “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有些喜欢你,所以我原谅你的隐瞒,原谅你所谓的为我好,原谅你不坦诚。” 沈晏失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逻辑。 沉默片刻,师挽棠又道:“其实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瞒着我,也不生你气,我只是对那书里写的未来有些接受不了,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发发脾气。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样子,他们当中,没一个好人,最后却只有我掉进了地狱里……我很委屈。你是唯一一个会哄我的人,所以我只能对你发脾气。”说到这儿,他又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有些暗淡,又有些熠熠生辉,“我可以吗?” 沈晏倒宁愿他直接发脾气,而不是发脾气之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可以吗,看来原文的走向确实带给他不小的冲击,书中描绘的反派在他看来如此招人厌恶,一想到沈晏自始至终带着这样的滤镜看待自己,历来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王大人都变得敏感脆弱。 沈晏道:“你不该问这句话,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你认识的我是怎样的?” “张扬,肆意,勇敢,明亮。”沈晏道:“所以我从来没有将你当成反派看待,因为你与那个家伙一点都不一样。” “坦然一点。”他在师挽棠额头上亲了一下,低声道:“那不是你。” 师挽棠又笑了,“我在那边的时候,很多人不喜欢我,他们说我过于张扬,过于恣意,过于无畏,过于出风头。” “我觉得这样刚刚好。” “真的?” “真的……唔——” 潮湿而生涩的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沈晏甚至被逼的微微后仰,鬼王大人揪住他的领口不许他逃,探入舌尖,稚嫩地舔砥着他的唇舌。 如那句“喜欢”一样,师挽棠勇敢又张扬地朝沈晏跨出了一大步。 时间好像停止了转动,又好像飞快地在他们身边流淌而过,唇舌交缠导致体温飞速上升,汗液逐渐交融在一起,随着剥落的衣衫被踹到床下,走个神的功夫,两人已经凭着本能抵死纠缠,师挽棠圈住他的脖颈,低低哼着。沈晏眸色渐深,将他翻过身去,一句话说得压抑却缱绻:“我特别喜欢你……所以……能不能不走?” 翌日,明亮的日光从窗缝间透过一缕,沈晏早早醒了,撑着脑袋数师挽棠鸦羽般的睫毛,数得无聊了,便在那雪白的侧脸上香一口,吃点嫩豆腐提神。 “唔……”师挽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早。” “嗯……早……”他闷声闷气地答了一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地睁开眼。 沈晏上半身□□,眼神促狭地注视着他。 昨晚玩得有多疯,今早醒来就有多尴尬,师挽棠悄悄往被窝里缩了一点,藏住自己雪白的肩膀,“……早。” 沈晏笑着捏了捏他的侧脸,“害羞?” 师挽棠打开他的手,撇嘴道:“你别动手动脚……” 沈晏挑眉,“现在就是别动手动脚,昨晚谁说要把我榨干的?饿狼扑食似的咬这咬那……” “行行行,别说了姓沈的你闭嘴!” 姓沈的很听话,果然就闭嘴了。 “起床洗漱一下,今天休假,我给你做早餐。”沈晏披衣而起,道:“想吃什么?油条还是吐司?小区楼下新开了一家早餐铺子,里面的豆浆特别香浓,要不要买点来尝尝?” 师挽棠敷衍:“随便随便,你说好吃的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忽然停了一下,煞风景地问道:“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沈晏穿衣的动作一下就滞住了。 “……非要回去?” 师挽棠听出他话音有异,心虚地坐起身,挠了挠后脖颈,“嗯……那什么,鬼王殿才建立不久,还不稳定,我放心不下……” 沈晏扣好上衣的最后一颗纽扣,转身看他,面无表情。 “我说你昨天晚上那么热情,怎么着?最后的晚餐?离别的安慰?鬼王大人真是厉害,这狠心的程度,我这辈子再没见过第二个了……” “沈晏沈晏沈晏!”师挽棠连连比划停止的手势,“我谢谢你,别这样行不行,那通道不是在嘛,我回去了还能回来啊。” “你当这是桥啊,想往哪边走就往哪边走?”沈晏叹了口气,忍不住吐槽:“你过来纯粹是个意外,理论上来说这样的可能性低到几乎没有,而且我们至今也没有掌握规律……” 他坐在床沿,凑上前去,在师挽棠的嘴唇上轻轻一啄,才道:“……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师挽棠面无表情,心道:别说了,我已经开始犹豫了。 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沈晏从情绪中剥离,循着声音来源从凌乱的床铺里翻出手机,一边起身一边接通。师挽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注意电话的内容,只听到沈晏“ 嗯嗯,哦哦”两声后挂断了电话,抬眼一看,沈先生表情极其沉重。 “怎么了?” 他忍不住跟着一块儿紧张。 “实验室刚刚传来的消息……”沈晏深沉地叹气,“数据桥崩塌,原本残留的能量造成了一定的紊乱,联结通道两端不稳定,暂时无法重建联系……” 师挽棠:“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晏忽然笑起来,笑声低低地鼓动胸腔,明朗似春日骄阳,“你可能得多陪我一段时间,因为通道崩塌,你走不了了!” 师挽棠:“……???” 操?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疯狂修文 第89章 终点 今日是个大日子, 昆仑宫夏掌教四十岁诞辰,主殿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连玉是今年新入宫的弟子之一, 还不大熟悉宫内事物, 甫一入门, 便遇上这样的大场面,谈得上幸运, 但更多是慌张。生怕叫错了人,闯什么祸,同门的大师兄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送点心的活儿, 就是怕他这榆木脑袋搅和不清楚。即便如此, 他仍旧没做好。 “前、前辈, 你已经吃了两块了, 再吃下去,别人都能看出这盘跟其他的不一样,如果被发现,师兄一定会罚我的, 要不、要不您先别吃了?我待会儿从大殿回来, 给您带点其他的。” 被他称为前辈的人, 歪歪斜斜地挂在面前的高树上,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黑色靴尖,看不见正脸,但声音清澈,有些说不出的矜傲, “怕什么,要吃完了,你就去雪凛峰找你们沈尊者, 他会给你做主的。” 距离两族大战已经过了二十余年,二十年间,人族发展欣欣向荣,旧的能力者隐匿世间,原本的中流砥柱成了金字塔顶端的存在,五年前上一任尊者高蕴秀退位,其子沈摇舟名正言顺地成为新一代中原守境者,虽未承袭宫主之位,却与当年那位一般,是整个昆仑地位最高的人。 连玉哭丧着脸,“前辈,我连雪凛峰的山门都上不去,哪里见得到沈尊者,您就别拿我逗趣了,快将点心还给我吧,我还要送上大殿呢。” 树上的前辈并不理会他的哀求,随口道:“那就找你们掌教啊,沈摇舟见不到,夏竹青总见得到吧?” 连玉快哭了,“你、你怎么能直呼掌教和尊者的名字!” “嘿。”树上的人笑了笑,忽而一跃而下,直至落地,手中的点心碟依旧稳稳当当,碎屑都没撒出来零星半点,“名字取了,不就是给人叫的吗?你是哪座峰的?胆子这么小,你师尊是谁?” “……弟子是凌虚峰的。”连玉瘪瘪嘴,“一个月前才入门,还未有师尊,暂时是师兄们带着修习。” “这不叫胆小,这是尊敬,即便前辈是前辈,甚至是哪峰的仙尊,也不能这样直呼尊者和掌教的名字,我听师兄说了,尊者和掌教的字只有长辈和最亲近的朋友才能叫,就算是其他峰的峰主也没有如此逾越的。” 所谓的前辈点点头,他着一身松垮的黑衣,肤色雪白,举止间总有些张扬不羁的意味,说这会儿话的功夫,他已经将碟中第四枚糕点送入口中,“照此说来,我确实不能叫……可我历来不讲规矩,从前就是这么称呼他们,如今要忽然叫他们“掌教、尊者”,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习惯。” 连玉不忿道:“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以往是碍着面子不好直言,你这样叫他们才觉得舒适呢?” 黑衣人奇道:“嘿……你年纪小小,倒是口齿伶俐,你知道我是谁吗?就说这些话……” “我说怎么收到你的传讯却迟迟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后厨偷吃来了。”他的话被另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打断,随着声音,回廊转角处绕出两人,为首者头发略短,眉眼含笑,一身风度翩翩的雪白华服,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身量差不多的身影,这两人虽然一前一后,气势上却不遑多让,甚至后头那位,因为面无表情的原因,看起来更怵人一些。 师挽棠看到来人,顿时笑了,“小孩,看见没?后边那位冷着脸,看起来随时要拔剑的家伙,就是你们昆仑宫至高无上的尊者,还不见礼?” “啊?”连玉茫然地看过去,一时不敢确认,“是、是吗?” 沈摇舟对这夫夫俩的时不时的调笑早已习惯,波澜不惊地朝小弟子点点头,“先下去吧。” 连玉不知道他究竟是还是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地退下了。 沈晏走近师挽棠,擦掉他嘴边的点心屑,轻声道:“你倒是逍遥,为了等你,我跟摇舟已经下了两盘棋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就惦记着点心。” 师挽棠笑眯眯地去拉他的手,“错啦错啦,下次一定准时,走吧,不是说要去给小师弟贺寿吗?带贺礼了?” “自然。”沈晏细心地将他鬓间碎发绕到耳后,“给竹青贺完寿我们就走,席就不出了,定谒仙尊也在,你若出现,他必要闹。” “嗯嗯,好。”师挽棠自然是没什么异议,连连点头后,忽然瞥见沈摇舟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这边的目光,登时惊奇,偏头望去,发现他不是在看他们,只是在发呆。 “……喂,那边的那位朋友。”师挽棠看得想笑,“你怎么二十年了还是憨憨的?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样下去很容易找不到媳妇的啊。” 沈摇舟一双琉璃眼毫无情绪地扫过他们,吐出三个字:“没兴趣。” “没兴趣,哈?”师挽棠惊奇地向沈晏分享,“晏晏,他说他对找媳妇没兴趣诶。” “嗯,听到了,不要嘲笑人家,毕竟不是谁都能有幸找到道侣的,没有媳妇的人,下棋下不赢,吃饭只有一双筷子,喝茶只用一个盏,他已经很惨了,不要欺负他。” 沈摇舟:“……” 师挽棠:“……” 鬼王大人很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道:“沈晏,你老实说,你们刚刚是不是又玩牌九,你又输给他了?” 沈晏也很小声地说道:“是的,还有术省仙尊和前掌教,这个冰块运气最好,赢了我三两银子还要多。” “是吗?!” “嗯咯!” 师挽棠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刮了他两眼,旋即看向沈摇舟,嫌弃的眼神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最后啧啧叹道:“棋都下不赢,好垃圾哦,怪不得找不到道侣!” 沈摇舟:“……” 昆仑宫这些年来稳坐中原第一修仙门派的宝座,来往修士络绎不绝,前些年刚经过扩建,地域几乎是原来的两倍,经过汉白玉铺就的长廊时,师挽棠很想挖出两块,回去塞到鬼王殿的地板里。 “你说说你们,”他愤愤不平指责沈摇舟,“奢靡成风,大手大脚,挥金如土,骄奢淫逸……” 沈尊者眼皮子都不掀一下,权当他放屁。 走过两条隐蔽长廊,绕小路来到掌教独居的小院中,才进院门,师挽棠余光便瞥见一抹黑影从屋中飞掠而出,迅速□□而过,沈摇舟比他更早发现,当即提步要追,师挽棠连忙拦住他,“诶诶诶,干什么?这戏码每年上演一遍你还没明白吗?人家小情侣谈恋爱管你什么事?别太当真好不好?” 沈摇舟眉头一皱,满脸不解。 沈晏微笑着解释:“那是妖王陛下。” “……”哦,这样说他就明白了。 要说这妖王陛下,也真乃神人也,两族边界线守得如此严密,他竟然还能隔三差五瞒天过海千里迢迢过来追妻,而且相当豁得出去——师挽棠不是第一次撞见他,有一次撞见时也下意识追了出去,交手后发现他一点灵力都没有,才知他是封闭了自己的经脉才得以瞒过边疆的结界。 鬼王大人当时就惊了,转头就把这事告诉守疆的将领,后来玄冥烨就再也没能用这样的法子穿过边界,时隔两月有余,才研究出另一种法子,当然,他再也没有让师挽棠知道。 三人入院,夏竹青在树下斟茶,见他们进来,笑出两个清晰的酒窝,“鬼王殿下,晏师兄,摇舟师兄,你们来了?” 如沈晏所言,此次赶来主要是为了向夏竹青道贺,不便久留,四人各自闲聊片刻,饮完一盏热腾腾的清茶,奉上备好的礼物,沈晏便准备带师挽棠离开。 师挽棠道:“别急别急,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小师弟,你们俩先出去,回避一下。” “???” 沈摇舟倒是没什么异议,他说听话也不听话,只是极懒得管闲事,所以一般让他“出去、先走”这类的安排,他都会毫无异议地服从。 沈晏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单独备了一份礼物,什么东西,连我也要瞒着?” 师挽棠道:“哎呀,我送给小师弟的,不能给你看,出去出去。” 沈晏无奈,“好吧,那我在门外等你。” 这件礼物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师挽棠很块就出来了,大摇大摆,带着满意的笑容,沈晏禁不住好奇:“看你这神情,竹青很满意你送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莫非你今天特意让我先来,就是为了这份礼物?” 师挽棠摇头晃脑,缓缓吐出两个字:“保密。” 沈晏失笑,摇了摇头,倒也没继续追问,两人并肩下山,远处的白雪映衬着金色的天光,一步步铺在他们下山的路。 “对了,齐朗的忌日是不是要到了,今年还和往年一样,给他点长明灯吗?” “……不了,今年十方山的花开得格外好,给他采束鲜花过去吧,他应该会喜欢的。” “好啊,采什么花……” 三日后,玄冥烨准时赴约,但他并没能进屋,夏掌教不仅让他吃了个闭门羹,还将他送的礼物悉数退回,妖王陛下捧着礼物在院门外站了许久,怀疑人生。而院内的夏竹青看着他脸上懊恼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面前摆着一本崭新的册子,封面上书:御夫三十六计。打开第一页,写着鬼王大人赠他的题字:如何让男人对你言听计从。 师挽棠——玄冥烨和夏竹青间永远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