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病美人师尊【重生】》作者:棠舟   文案:   上辈子,他们一个是大逆不道的孽徒,一个是自甘堕落的师尊。传闻顾凌霄恨极了迟宁,一朝掌权就踏平了簇玉峰,斩杀门派中所有弟子,掳去了昔日师尊。   迟宁清冷如高山霜雪般的人,被魔尊囚于登仙殿,明珠蒙尘,夜夜笙歌。顾凌霄修习邪术,杀戮太重,终于触怒天道,三道雷劫降下欲将其诛杀。   生死关头,竟是迟宁挡在顾凌霄面前,拼着神魂俱灭,也要救下这魔头。   ——   “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我都站在你身后。”   ——   双双重生后。   八岁的顾凌霄蹬着小短腿往迟宁床上爬:“我做噩梦了,要跟师尊一起睡才能好。”   迟宁心疼徒弟:“好的崽崽。”   十七岁的顾凌霄解开披风罩到迟宁身上:“师尊灵力不稳,凤凰尾巴都漏出来了,穿我的衣服遮一遮好不好?”   迟宁被徒弟的灵力裹得很舒服:“好的崽崽。”   功法登峰造极后的顾凌霄捏住迟宁的剑刃:“我赢了,师尊要一言九鼎嫁给我。”   “好的崽……???”   迟宁眨眨眼睛觉得不太对,明明重新养了一次,怎么又养出了一个狼崽子。   *本书又名《重生后我带徒弟搞事业》   *《但是徒弟只想和我谈恋爱》   *双洁he勿ky勿ky勿ky   *排雷:文笔差逻辑死,看个开心,别深究;不喜勿收藏 第1章 登仙殿的枷锁与笙歌   他们还在温存着,饥肠辘辘的鬣狗就围了上来。   顾凌霄把迟宁按在榻上,修长的手指从背后掐住猎物脆弱的脖颈,下面更加恶劣地顶撞:“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笨蛋又来了。”男人眉眼间浮现出冷厉:“正好地下的小鬼们饿了,就让他们去做盘中餐。”   迟宁浑身上下都透着淡粉色,白衣挂在手肘欲落不落:“你说过、说过要回头的……”   “回头?”顾凌霄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我的好师尊,是这登仙殿的铁锁把你囚糊涂了么,我若现在回头,殿外的人定会把我千刀万剐来泄愤。”   “之前随口答应,不过是因为你那晚在床上表现地乖。”   “我回头,背后还站着谁呢?”   顾凌霄,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妄天尊。能让死物化为傀儡供他驱使,所过之处,尸山骨海,流血漂橹。   传闻顾凌霄曾拜师于簇玉峰云清仙长门下,和云清仙长积怨甚重。一朝大权在握,顾凌霄便踏平簇玉峰,把门派中所有弟子斩杀于山巅,还掳了昔日师尊囚于榻上,夜夜笙歌。   顾凌霄捞起迟宁的窄腰,把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抱坐在自己怀里。   被欺负地太狠了,迟宁忍不住漏出一声呜咽,声音细软缠绵,像春夜里开出一朵昙花。   顾凌霄最爱师尊被逼到极致的情态,他玩味地加了力气,却看见迟宁咬紧了下唇,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真想剖开这里,看看里面是不是石头做的,都成阶下囚了,还装着松石霜雪的样子给谁看?!”顾凌霄的手掌贴在迟宁的心口,危险地摩挲,“师尊看过我的心吧,你亲手剖开的,血就顺着你的腕骨淌下来,把整身道袍都染红了。”   迟宁的心脏仿佛真的被狠狠攥了一下,他崩溃道:“别、别说……求你。”   “为什么不说?我有一些事记不清了还要师尊告诉我,你的徒弟当年几岁?被剜心的时候疼不疼?”   “对不住……”   “学会道歉了,倒是稀奇。”顾凌霄冷声嘲讽。   怀中人没了声响,顾凌霄捏着迟宁的下巴逼他抬头,只见后者几缕发丝粘在腮边,泛红的眼眶下挂着几滴泪珠。   竟是哭了。   顾凌霄喜欢在床上想方设法把迟宁弄哭。但迟宁骨头硬,疼极了,即使咬出满嘴的血,也能忍着一声不吭。   今日却因为旧事哭的伤心,顾凌霄反而一点也不觉得愉悦。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滔天的罪名我跟你一起担着,我帮你重塑仙骨,再一点点提升修为……”   “够了!”   顾凌霄出声打断。   真可笑,这个人亲手剔掉了他的仙骨,打散了他全身修为,如今又异想天开劝他赎罪?   不可能。   顾凌霄发泄完,也不管床上人的死活,径自起身,从容地系衣带。他身材极好,流畅的肌肉线条蕴藏危险的爆发力。   “我出去解决那群废物,你等我回来。”   迟宁累到意识昏聩,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散着长发陷在锦被里,清癯的身型只能把被子顶出一小块。   他太瘦了,像团可怜的猫。   顾凌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临走前说:“今晚做你爱吃的,可别死在登仙殿里。” 第2章 不问苍生,他眼里只有顾凌霄一人   鲜血染红了玉阶,登仙殿前,无数修士齐齐将剑刃对准一人。   这些修士以千叶派为首,趁着夜色突破了山下的结界,在上山途中一路斩杀妄天尊的爪牙。他们目前进展很顺利,殿外躺满了魔物的尸身,顾凌霄已是孤家寡人。   所以千叶派掌门十分得意,如果今日能铲除妄天尊,他就立了大功一件,一定能坐上百派盟主之位。   台阶上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玄袍及地,露在袖外的手指染着病态的白。他薄薄的眼皮半垂着,漫不经心笑了几声:“想杀我?”声音沙哑冷淡,带着玩味的嘲讽:“一群废物,没看出来么,你们一路上斩杀的,都是些小傀罢了。”   四周的血腥味乍然退去,只见原本倒地的尸身都变为了糟朽的木架和黄纸,鲜血竟凝成了一朵凌霄花。   不知哪位修士大叫一声“不妙”,人群慌乱地后退。   原来他们费劲心力除去的对手,只是顾凌霄随手捏造出来的死物。   “顾凌霄!”站在队首一名剑修呵斥,“不要再耍你的歪门邪道,今日百派汇聚共诛邪佞,就该是你命毙身死之时!”   顾凌霄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终于想起这人叫霍柳,前阵子刚来登仙殿讨好过他,求着要当千叶派的掌门。   呵,所谓名门正派不也是两幅面孔。   霍柳被顾凌霄盯地心里发毛,但为了撑起气势,又梗着脖子说:“天地昭昭,你会遭天谴,不得好死!”   其他人受到激励,也纷纷慷慨出声:“对啊,朗朗乾坤……”   “你……你还欺师灭祖,囚禁云清仙长!”   “你这魔头,你枉为人!”   一个个滔天罪名安到头上。顾凌霄拢着衣袖,垂眸不语,唯独在听到“云清仙长”四字时心神微动。   他想,外面这么闹,师尊要休息不好了。   “嘘,再说话,我就割下你们每个人的舌头。”   语毕,大多人都畏惧地闭紧了嘴巴,唯有一人愤愤道:“我看迟宁也是贱,怎么能不要脸到和徒弟……”   声音消失了。   顾凌霄甩出一掌要了那个小喽啰的性命。像碾死一只蚂蚁。   仙门百派的人都被震慑住了,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半月未见,顾凌霄的身手竟又精进了,能这么轻易杀死金丹后期的修士。哪怕簇玉峰前峰主解九泽在世,对上这个魔头,胜算怕也不能超过三成。   顾凌霄觑了一眼各怀心思的修士,顿觉索然无味。   “整个星沉大陆都是我的,你们既要像蝼蚁一样到处流窜逃命,还时不时聚在一起说什么匡扶正道的梦话。不如今日来了断,”男人的掌心里燃起一团黑雾,“你们谁有能力杀我,便来吧。”   阶下的对手皆噤声。霍柳满背都是冷汗,他这次敢做出头鸟,是因为听说顾凌霄练功走火入魔,近来都躲在登仙殿里养伤。   可此时一看哪有半分走火入魔的迹象,反而强大到无人匹敌。   “摆剑阵!”霍柳硬着头皮命令。   三十六位穿着白袍的年轻剑修腾空而起,在空中结成了冰蓝色的阵印,是冰轮阵法。   所谓冰轮阵法,是簇玉峰不外传的秘术,能借助水压冰刺之力,使三十六把宝剑合二为一,直直刺穿人的躯体。   顾凌霄的瞳仁慢慢凝成血红色,他一抬掌,内力搅动周遭的空气,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砾。   “不好,他又要发狂了!”万古门的长老后退几步,还没有真正交手就已经畏缩。   顾凌霄在正常状态下虽然很强大,但有时心情好的时候还能饶了对手的性命。   瞳仁变红时则格外暴虐,必须屠戮到尸山血海,不留活口。   地动山摇,狂风圈着地面似乎要把人拖进夜空,每一颗石头都发出嗡鸣的啸叫。   伸着利爪的傀儡钻出地面,在顾凌霄的驱使下和众人厮杀。死物做成的傀斩不尽杀不完,一刀砍下去砍下傀儡的头颅,他们依然能迅速愈合好,片刻不停地发起进攻。   高下立见。   霍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左支右绌,身负重伤,只能和存活的道友背对背形成一个小圈,勉强抵挡鬼魅的攻势。   在这样下去……他们全都活不了了……   顾凌霄漫不经心地盯着战况,感到有些厌烦。修长好看的右手抬起,他只需动一动食指,就能让阶下众人化为屑份。   但他的手腕却被一段素白凉滑的锦缎缠住了。   冰冷湖水一样的触感让顾凌霄心神微动。   “你怎么出来了?”   迟宁用灵犀缠住男人的腕骨,几步走到顾凌霄身侧:“凌霄,别被心魔控制。”   “看着我。”迟宁握住男人的手,慢慢把自身的灵力输给他。温和纯净的内力不断疏导着顾凌霄体内暴乱的灵流。   血红的瞳色渐渐褪去。   顾凌霄对上了浅色琉璃目,他听到迟宁张了张唇说:“头还疼么?”   顾凌霄有一瞬的晃神。   在他心里,迟宁永远首先是天下人的,其次才是他顾凌霄的。   现在迟宁竟然问他:   疼不疼。   “不疼了,”顾凌霄一番手掌,掌心里幻化出一朵凌霄花,“送你。”   黑夜沉沉,血气弥漫,他却送了迟宁一朵盛开的花。   迟宁眼尾晕出笑意,右手手指拿起花,左掌摊开,只见踏鸿剑幻化在迟宁的掌心里,薄薄的剑刃上闪着寒光。   霍柳的丹田内力已经耗尽,噗地一声大股鲜血从喉头喷出。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惊讶地发现四周的恶鬼们在后退!   峰回路转。   他抬眼一看,竟是迟宁和顾凌霄并肩站在一起。   “呸!自甘下贱,”霍柳身边的一位女修骂迟宁,“养出了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徒弟,还纵着他屠遍了簇玉峰,亏我之前还叫你一声师叔,现在想想真是恶心透了。怎么,当顾凌霄的姘头,就这么爽?”   “你不如一剑杀了我,我眼前还能干净些,不用看你们狼狈为奸的污秽!”   这么恶毒的咒骂出自昔日师侄之口,迟宁眼中的沉痛一闪而过,随即挡在顾凌霄身前:“我迟宁自请从簇玉峰除名,从此再无云清道长。各位,不必再为我耗费唇舌。”   “若想取顾凌霄的性命,就先从我迟某身上踏过去。”   玉一样的指骨握着踏鸿剑,清冷的瑞凤眸一扫,端然还是当年名动九洲的云清真人。   只是他的一颗心已经在油锅里来来回回煎熬几趟,四分五裂,不成样子,剩下的不多,便都给身后的顾凌霄吧。   “迟宁,你当真要离经叛道,与这魔头为伍?”   此刻迟宁忘记了天下,想陪伴的,只有顾凌霄一人。   他欠顾凌霄许多,不知用多少年月才能偿还一二。   “抱歉,我有愧苍生。”   但我不想再愧对顾凌霄。 第3章 鏖战天道,拿命换你   在双方厮杀的时候,闪电就不断划过夜空,闷雷阵阵,周遭树梢上的鸟雀掠起,惊慌地四散而逃。1   雷声越来越大,闪电甩着毒蛇一样的尾巴,仿佛要刺进地里。   风舞云涛乱,每一声惊雷打下后,天地山川都在战栗。2   修真之人对这种情景再熟悉不过。   这已经不是寻常雷雨了。   霍柳的脸上浮现出狂喜:“天劫!顾凌霄的死期!”   天劫有强弱之分,一般修为低的人所遇的天劫就弱,能力越强,渡劫就越凶险。   这样厉害的天劫,又出现在登仙殿,必定是冲着顾凌霄来的。   顾凌霄已是化神后期,再飞升便能位列仙班。但星沉大陆上,三百年来无人能突破这最后一关,许多出尘绝艳的正道奇才都命丧于此。   更何况是作孽多端满手鲜血的恶魔。   与其说是渡劫,不如说是上苍向他索命。   迟宁回头看顾凌霄,眼睫颤抖,他从未如此恐惧过:“你最近都没再用过术法,金猊也没再被唤醒,天道怎么还会降下惩罚……”3   天道是上天检察人间的一只眼睛,帮助铲除尘世中的异数,维持三界正常运转。看来,身负邪术的顾凌霄已经触怒了天界。   “别害怕。”   顾凌霄想抬手碰一碰迟宁的脸,但看到自己指尖缠绕的黑森森的鬼气,只能无奈垂下手腕。   “顾凌霄,”迟宁的唇珠褪去血色,“你把鬼气渡给我,这雷劫我和你一起扛。”   最后几个字很轻也很坚定,迟宁亦是化神的修为,还从没有两个顶级修士鏖战天道的先例,迟宁想,他或许能拼死一试来保住顾凌霄的性命。   他不许顾凌霄赴死。   “傻子,”顾凌霄摇头笑笑,还是混不吝的样子,“他们说得对,我不人不鬼,你不要为我的生死伤神。”   顾凌霄袖口一挥放出金猊兽,吩咐它:“护好迟宁。”而后足尖点地凌空跃起,直奔雷霆。   金猊兽化为铁笼,把迟宁牢牢困在原地。   迟宁催动灵犀破阵,真气水波般散开,想撕开牢笼。“金猊,”迟宁丹田枯竭,仍苦苦支撑,“顾凌霄会死的,你放我……放我……”最后半句话竟带着哭腔。   顾凌霄的身影腾在半空,四周暴虐的雷电都向他汇聚而来。   三道雷劫,生着成仙,亡者神魂俱灭。1   顾凌霄本该恐惧的,但此时他却出奇的平静。脑中空空荡荡,每一根神经都失去反应,唯一能想起的是凌霄花下的雪白衣裳。   那年的凌霄花开得火红盛大,有个神仙似的人牵着他的手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一团灼白的雷球砸落,顾凌霄调集真气来抵挡,生生挨了这一下。2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移了位,闷咳一声,喉头血气弥漫,嘴角溢出鲜血。   不给顾凌霄反应的机会,又是一道天劫落下,比第一道凶险百倍,逼得顾凌霄连退数十步,召来摘辰剑抵住云层,才堪堪站稳身体。   灵力仿佛停止了运转,五感变弱。   顾凌霄双目晕眩,咬着牙咽下一口血。   马上就是第三道。   天中央起了巨大的旋涡,风云裹挟着砂石高速飞旋。   碎石锋利的棱角在顾凌霄的脸上、颈上划出数道血痕。   看来天神都觉得他是硬骨头,最后这一次,一定让他魂飞魄散。   风力太大,周围的空气如棉絮般被撕裂,声音仿佛精魅哀嚎。   顾凌霄流连地往地上看了一眼,想寻找那一袭白衣的痕迹。但乌云阻隔,哪里能看清迟宁。   看不到也好,迟宁玉一样的人,不用再被他这样的魔头在深渊里拖行了。3   男人用指腹摸了下嘴角,对着黑沉的天穹挑衅地笑了:“不就是治我死罪吗?来啊!”1   他踏云向上,直直迎上天劫。   最后一道雷劫终于酝酿成型,化为一条白龙嘶吼着从天顶压下。   顾凌霄举起了摘辰剑。   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闪现在身前,随后微凉柔软的触感陷在顾凌霄怀里。1   细软的黑发缠在他的手指间,传来檀木和梅花香。1   顾凌霄瞪大了眼睛:   “不,师尊!”   此时再想推开迟宁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天地震动。   ……   疼,真的很疼。   四肢百骸都被斩碎了,在流血。   真气也枯竭了,刚刚电光火石的一瞬,迟宁调用了毕生的修为来抵挡天劫。   迟宁费力地挣开眼睛,对上了顾凌霄猩红的眼眶。他看见一滴泪从男人眼角坠落。   顾凌霄的一滴泪,像刀尖上淌下的一滴血,砸在迟宁的手背上,带着炙烫的高温。   迟宁第一次见徒儿哭,可他哄不了了,他连抬手都做不到,一开口,大股大股的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襟:1   “别、别哭。”   寒凉的夜风吹动宽袖,高大的魔尊横抱着一位白衣男子,自半空中缓缓降下,双脚踏上地面。2   霍柳等人皆是震惊不已,他们没想到迟宁会傻到冲上去替顾凌霄挡天劫。   这太傻了。   传闻百年前有位女子设法把所恋男子的天劫引到了自己身上,最后着女子身死魂灭,男子装腔作势哭一番后转头便另觅爱侣。17   “没事的师尊,我传灵力给你……我救你,”顾凌霄的脸上露出孩童似的无措,他冲着四周大喊,“沈秋庭呢,沈秋庭你快拿药来!”   迟宁微微摇头,他现在的情况,医仙再世也医不好了。   “顾凌霄,我冷……”3   “我看到簇玉峰了,宗岱猎了只羊回来,还有解师兄,戚师兄……”   远处腾起雾霭,迟宁隐约看见故人都出现在那里,穿着款式一致的道袍,相互比武切磋,输者罚一壶酒。   顾凌霄握住师尊的手,透支了内力给他疗伤:“你别想去找他们,你若敢死,我就再放火烧一回簇玉峰,让那里的魂魄都不得安宁!”   迟宁有些恍惚。   三年了,簇玉覆灭后,他又在世上苟活三年。   他背弃了他的道,多活的每一刻都如剑如刀。   所以虫豸马上要蚕食他的肉体,无常要勾去他的魂魄。11   “阿霄,”迟宁叫着最亲昵的称呼,“我死之后……你不要枉杀无辜……”5   “我写了一个心法,放在袖袋里。你照着练习,或许能控制心魔。”   “以后再不能陪你。”   他连呼吸都很微弱,说话声渺远模糊:“把我葬在簇玉山巅吧。”   十几年仿佛眨眼一瞬。   那个拉着他衣袍的小孩长成少年,又加了冠,现在,顾凌霄与正道对立,是强大无匹的魔尊。   他陪了顾凌霄许久,少年意气也走,腥风血雨也走,万人唾弃的邪魔歪道也走。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迟宁累极,靠着男人的胸膛,闭上了眼睛。1   像一棵树枯萎衰朽,一只鹿被咬断了咽喉。9   世间少了一个生灵,但那是顾凌霄全部的光。   怀里的人冰冷又寂静……   顾凌霄发了疯:“为什么要替我挡!十恶不赦的是我!迟云清,你就是想让我欠你的,你死了,我就杀光了天下人给你陪葬!”3   “迟云清,如果不想让别人都死,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华贵的冠冕被扯下,顾凌霄散着头发,眼里尽是猩红的血丝。   从前他这样说的时候,迟宁会拿眼瞪他,可现在迟宁毫无反应,温度在一点点的从这具身体中散逸。   为什么,偏偏是顾凌霄最对不住的人,挡在了他身前。1   “迟云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自私一点。”7   厚重的乌云化为倾盆大雨,整个人间都冷透了。1   “我马上去陪你了。”1   顾凌霄喃喃道。 第4章 重逢,心如擂鼓   迟宁浑身冷汗地惊醒。   身子仿佛被雨水浸泡过,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死了,但这里似乎不是地狱黄泉。   迟宁攥紧被子,有些惊恐地打量四周陈设。竹椅、木窗、枕边放着看了一半的书,蜡烛即将燃尽。   这一切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叠,这是在摇光殿,他的卧房。   怎么会到了这里?   毁天灭地的雷声还在脑海里回响,迟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恍惚听到顾凌霄把他抱在怀里,贴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是什么呢,迟宁捏着山根仔细回想,但脑海中思绪杂冗如乱麻。   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对了!顾凌霄呢?   他千万不要出事。   迟宁草草披上外套,起身去寻人。摇光殿中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正当他怀疑这是一场梦时,打开门,却见一个白嫩嫩的小豆包站在门外。   小豆包才八岁,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眸湿漉漉的,还轻轻吸着鼻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迟宁缓缓呼出一口气,向小孩伸出手:“怎么了凌霄,有人欺负你吗?”   变成小短腿的顾凌霄站在几步外仰头看长身玉立的仙长。那人白袍逶地,凤眼微垂,还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手掌薄而匀净,握上去肯定是热的、软的。   他的师尊,又活了过来。   顾凌霄花了片刻来接受自己变成个短腿小孩的事实。他抓住迟宁的手,委屈道:“我做噩梦了……有鬼在追我……”   昔日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大言不惭地撒娇,明明他自己才是最凶恶的鬼煞,能把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吓哭。   迟宁心疼得不行,连忙蹲下抱住软乎乎的小孩:“崽崽不怕,要是有小鬼来,我就拿剑给他赶走。”   迟宁的家乡话里,管小孩子叫崽崽。说这两个字时,迟宁的尾音又轻又软,像鱼儿在湖面上吹出了一圈波纹。   顾凌霄从前被叫了十几年的崽崽,只觉得这个称呼幼稚又腻歪,此时再听到心中却舒服极了,恨不得迟宁再多叫两声。   抱着顾凌霄的手臂越收越紧,迟宁心如擂鼓。   原来顾凌霄安然无恙,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黏糊糊地朝他哭。   迟宁把八岁的顾凌霄抱回到他的床榻上。小豆包坐在床沿上,小短腿触不到地面,在空中摇摇晃晃:“刚才的梦可吓人了……师尊,我不敢一个人睡了。”   迟宁给孩子拿了糖糕吃,问他噩梦的具体内容,顾凌霄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只一味顾着低头吃点心。   吃完了嘴角沾着碎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迟宁:“您许我睡吗,师兄们说您不喜欢被打扰。”   小孩长得白净可爱,迟宁没忍住摸了一下顾凌霄的头,答应道:“许的,夜深了,快睡吧。”   顾凌霄咕噜一下,灵巧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躺在迟宁刚才躺过的位置,锦被上沾着迟宁身上的香气。是檀木和梅花相混合的味道。   迟宁又拿来一床被子,在床榻靠外的地方睡下了。   寝不语。迟宁久久未能入眠,还担心吵到顾凌霄,只安静平躺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脑中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死而复生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夺舍重生,以自己的灵魂占领别人的躯壳,这种方式会使相貌和灵根都发生改变。   二是招魂重生,用法器把散于天地四方的魂魄聚于一处,重新引入人体,效果犹如枯木逢春,能给人延年续命。   迟宁显然哪种情况都不属于,他是规则之外的变数。   重新回到了十五年前,迟宁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八岁,顾凌霄现在只有八岁。也就是说他刚把顾凌霄带回簇玉峰一年,他的徒弟什么罪孽都还没犯下。   顾凌霄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了,他有机会修习正道,成为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传来一阵翻身的唏嗦声,顾凌霄在睡梦中朝迟宁翻了个身,漂亮的小脸睡得粉扑扑的,还嘟囔了几句梦话。   迟宁弯了弯眼睛,他想,从前的痛苦都不会发生了。   有他护着顾凌霄,流言如刀又怎样,血脉特殊又怎样。他是顾凌霄的师尊,会替他遮风挡雨,让顾凌霄活得潇洒恣肆。   “要好好长大啊,乖崽崽。” 第5章 小时候的顾凌霄也很磨人   乖崽崽的睡相却很不乖。   第二日迟宁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有只脑袋压在自己胸口。   顾凌霄有一半的身子都压在迟宁身上,侧脸埋在后者的衣襟处,正睡得香甜。   这小家伙还蹭开了迟宁的腰带,那领口松散了些许,露出一片莹润如玉的皮肤。   顾凌霄的唇角时不时碰上师尊的锁骨,可他睡梦中浑然不觉,甚至还亲昵地蹭蹭。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身下人身上,酥酥麻麻的感觉惹得迟宁绷紧了身子。   迟宁纠结地蹙起眉头,生怕顾凌霄张嘴咬住他的侧颈,齿列轻轻咬住一块皮肉,恶意地厮磨。   顾凌霄这混蛋上辈子最爱做此事。   怎么小时候也这样磨人。   迟宁安安静静地给小家伙当了一盏茶时间的枕头,顾凌霄这才悠悠醒来,纤长的睫毛眨了眨,朝迟宁咧出了一个笑。   迟宁没给徒弟犯迷糊的时间,拎着顾凌霄的后衣领把人提起,跟自己分开些距离,道:“该去上早课了。”   能同塌而眠已是极限,迟宁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看来,他还是不适应跟别人太亲近。   以后不能再心软纵着顾凌霄爬床了。   顾凌霄利落地洗漱好去上早课了,迟宁坐在镜前束发,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那人试探着往前挪一步,复又往后退两步。高大的身型畏畏缩缩的,像第一次入室行窃的小毛贼。   迟宁忍不住开口:“进来吧,宗岱。”   宗岱是迟宁的大弟子,身材高大面相端方,为人很憨厚老实。迟宁懒散不愿意管摇光殿的杂事,便都交给了这个徒弟去办。   宗岱嘿嘿笑了两声,踏进屋内,问:“师尊,你不生气了呀?”   “我生谁的气?”   “顾师弟啊,昨天他和戚师叔门下的弟子起了争执,打伤了一名叫陶榆的同门,您罚他抄一百遍心法。”   迟宁了然。   这件事的起因是陶榆嘲讽顾凌霄年纪小资质差,虽然做了云清真人的亲传弟子,但还不如他一个普通弟子修为高。   顾凌霄本不欲和他争辩,偏偏陶榆不依不饶,推搡中顾凌霄腰间的玉坠被打掉,磕在石头上,摔碎了。   上一世顾凌霄梗着脖子不服软、不道歉,迟宁无法知道事情真相,只能惩罚自家徒弟来做出个交代。   宗岱看迟宁不说话,又继续道:“我今天去打听了一下,那个陶榆一向是个好事的,顾师弟一直挺宝贝那块玉的……哎,师尊,你去哪儿?”   迟宁一身云鹤纹素缎,外罩雪白色的鲛绡,衣衫浮动,光华流转,施施然出了摇光殿的门。   他振了振衣袖:“去给你师弟讨个公道。”   顾凌霄的那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是顾凌霄对亲人唯一的念想。   上辈子迟宁不知事情真正的原委,错罚了顾凌霄,肯定惹得徒弟伤心了吧?   簇玉大殿前众人队列严正,正在轮值弟子的带领下练剑。   簇玉峰乃是第一大仙门宗派,实力超群,底蕴深厚,是其余门派仙山比不了的。宗派中的三位仙尊名声在外,峰主解九泽,二峰主戚余歌和云清真人迟宁。   迟宁不喜欢别人叫他三峰主,觉得担了这个名头就要学着看账本,收新徒,累得很。   他爱清闲,乐得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唉你看,那是不是迟仙尊来了?”   一名眼尖的弟子看到了迟宁,忍不住惊呼。   他这一出声,周围犯困的,偷懒的都陡地起了精神,握着剑,一招一式舞得有板有眼。   弟子们都挺怕迟宁的。大峰主虽然严肃,但还是能和下面的人说几句话,二峰主性子最好,幽默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   独独迟仙尊,冷清寡言,容貌出尘惊艳,好像只适合远远看着,多靠近一步,多说一句话都害怕惊扰到这位谪仙。   “迟仙尊生的真好看,能再多笑笑就更好了。”一位圆脸的少年人感叹。   圆脸身边,一个高高瘦瘦的弟子接话:“去年守岁宴,迟仙尊被二峰主的一个笑话逗乐了,把着酒盏笑,那情形,就、就像九重天上的人物。顾凌霄你说是不是……”   他本想转头和顾凌霄搭话,但看到自己左手边明晃晃地空了一个位置:“奇怪,顾凌霄刚才还在这儿呢,怎么不见了?”   圆脸弟子替顾凌霄唏嘘:“完了,他昨晚才被罚过呢,就跟那个……”   他朝前面努了努嘴。   陶榆的位置恰巧在两人正前方,回头幸灾乐祸道:“顾凌霄那个蠢货连早课都敢逃,”又觉得这样说不够准确,“他又蠢又没用。”   陶榆好像完全忘了,他才是落了下风被打伤的那位,现在脸上还顶着一块青紫的淤痕。   话刚说完,一道白绫就缠上陶榆的手腕,他哎呀一声,踉跄着被扯出了队列。   迟宁抿着薄唇,瓷白的手指操控着灵犀,神情冷淡宛如三九寒冰。   “你方才,说了什么?”   “迟、迟仙尊。”陶榆哆哆嗦嗦,腿软地想往地上跪。如果修为差距过大,强者释放出的威压会让弱势的一方煎熬不已。   空气中仿佛灌了铅水,陶榆被压得喘不过气,他本以为迟宁不重视顾凌霄这个徒弟,所以敢表现得肆无忌惮,但现在看来……   “饶了我吧迟仙尊……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迟宁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只道:“这话你该对顾凌霄说。”   早上的灵卉园很安静,顾凌霄盘腿坐在一颗古树下头,听沈秋庭说他此次下山的见闻。   没什么新鲜的,这个世界还和上辈子差不了多少。   顾凌霄兴致缺缺地嚼着手里的糖葫芦,一颗、两颗、三颗。   准备咬第四颗的时候,顾凌霄忽然被拎着后领小狗崽似的提了起来。   魔尊气急败坏,是谁敢对本座如此不敬!   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回头,正对上迟宁清冷的眉眼。   眉目如画,顾盼皎然。   真好看。   魔尊一秒变怂,小手一松,糖葫芦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沾了草屑和泥。   顾凌霄撇撇嘴,委屈巴巴:“呜哇,坏银,你赔我糖葫芦!” 第6章 敢还是顾师弟敢   迟宁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让他头痛的场面。   顾凌霄哭得情真意切,眼泪雨珠似的从眼眶滚落,抬手抹眼泪的时候偷偷觑迟宁的表情。   怎么就哭了呢,迟宁有些无措地从袖中掏出手帕,递给顾凌霄。   “我赔你一个,行吗?”   顾凌霄顺杆子往上爬:“我也不抄那什么心法。”   “嗯,不抄。”   迟宁什么都许了顾凌霄,这小孩的脸上才由雨转晴。顾凌霄把眼泪一抹,抬着下巴问陶榆:“你是干嘛来的?”   陶榆双手都被捆麻了,忙不迭地给顾凌霄道歉。他好像换了副脸,昨日趾高气昂的做派全不见了,一口一个顾师弟叫的恳切。   一般弟子之间的龃龉,做师尊的不宜插手过多。迟宁叹了口气,对陶榆道:“未免别人说我护着自家徒弟,此事你和他单独解决。”   顾凌霄默默看着迟宁那道清逸的背影走远,他隐约觉得,师尊和上一世不大相同了。   在顾凌霄晃神的片刻,陶榆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   陶榆是富贵人家的幺子,上山来一直被师兄弟捧着,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   他上前几步,挑衅地撞上顾凌霄的肩膀:“别太得意顾凌霄,如果没有迟仙尊的庇护,你不过是条丧家的野狗。”   “像你这样的杂种,怎么配在簇玉峰做弟子。”   “灵根不纯,是个难成大器的废物!”   顾凌霄平生最恨旁人叫他杂种。   一听到这两个字,那种暴露在天光下,被旁人恶意打量的燥郁感又会淹没上来。   潮湿,冷暗,如附骨之疽。   顾凌霄觉得自己已经尽量和善了,重活一世,他收敛戾气,不给师尊惹麻烦。   可为什么总有这样的疯狗?   下流地狂吠着,丑陋的姿态让人作呕。   “好啊,今天就让你看看我配不配。”顾凌霄瞳仁中的血色一闪而过。   陶榆心里一跳,顾凌霄的神情晦暗又危险,像阴笃的鹰隼盯上了猎物。   这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子!   “干什么?放开我。”   陶榆的右臂被顾凌霄擎住,顾凌霄利落地一拧,手臂就像折断的枯树枝般垂落下去,还能听到一阵细微的咔嚓声。   陶榆惨白着脸哀叫,胳膊处传来钻心的疼。   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顾凌霄的五根手指探向陶榆的心口,竟是要取陶榆的灵根。   危急时刻,沈秋庭心急如焚地推开陶榆。   “顾凌霄!你疯了!”   顾凌霄顺势掐上沈秋庭的脖子,面色不虞:“你拦我?”   缠着鬼气的手指用力收紧,沈秋庭白皙的皮肤底下泛出道道青筋。   怒火燎烧理智,顾凌霄几乎忘记面前这位是他的至交好友了。   心中的恨意锐剑般,暴戾又噬杀,心中有个声音尖锐啸叫:“有些朋友的情谊又怎样,他们忤逆你,就都得死!”   沈秋庭面色泛紫,几乎窒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我和陶榆死了……迟仙尊会怎么想……”   迟宁……   顾凌霄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   脖颈上的五指慢慢松开,沈秋庭脱力倒在地上,抚着胸口虚弱地呛咳。   顾凌霄后退几步,眼神扫过陶榆。陶榆两股战战,惊弓之鸟般求饶:“顾、顾师弟,饶了我。”   血瞳一闪,顾凌霄用法术消去了陶沈二人的记忆。转身离开。   摇光殿的厨房里支起了一口大铁锅,柴火很旺,烧得锅里的糖水咕嘟咕嘟冒泡。   听着热闹的沸腾声,迟宁蹙起了眉头。   活了几百岁,他进到厨房做的第一样东西竟然是,糖葫芦。   看着碗里鲜红饱满的山楂,迟宁打起了退堂鼓:“宗岱,你来。”   “我?!”正兢兢业业添柴火的大弟子惊讶抬头,“我不行,一会厨房该炸了。”   迟宁深深瞥他一眼:“我用阵法护着,伤不到你。”   刚洗过山楂,迟宁宽大的袖口挽起几折,莹润白皙的指尖往下滴着水,整个人有了些湿漉漉的烟火气。   门口突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顾凌霄恹恹地回来了。   “脸色怎么不太好,”迟宁敏感地察觉到了徒弟的异样,但他养孩子的经验实在有限,只是轻轻试探着用手背贴顾凌霄的额头,“发烧了么?”   额头上的凉意扩散开。顾凌霄的心里下了场大雨,方才疯长出来的毒草都柔顺地低伏了下去。   他抬手攥住迟宁的手,牢牢捏在掌心。   迟宁怔忪片刻,慢慢把手指往回抽。顾凌霄却不许,把迟宁牵得更紧了,像只野兽在圈地盘。   宗岱一转头,正巧看见了两人双手交握脉脉不语的场景。   他正在下山楂的手一哆嗦,整盘的红果全掉进了滚沸的糖浆里。   砰的一声,锅里起了火。   宗岱捧着胸口:“……敢还是顾师弟敢。” 第7章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哎,听说迟仙尊刚带回来的那个小孩,被测出了魔族血脉。”   “魔族血脉?”另一人惊讶万分,沉吟道,“魔族后裔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这么危险的怪物,不知道仙尊们会作何处置?”   “不能留,”那人对魔类成见颇大,“定要诛之。”   大陆混沌初开时,有魔物噬杀成性,靠着吞食人类提升修为。一位修士挺身而出斩杀了魔族首领,从此魔族一蹶不振。   但仍有魔族余孽化为人形躲藏在人间,久而久之,他们的后嗣血液中的魔性渐淡,日常生活中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可魔族的血脉就像是一点即燃的烈性炸药,其破坏性如山崩海啸般不可预估。   所以各大宗门里不收与魔物有一丝沾染的弟子。   顾凌霄垂着双手,无措地站在大殿里。周遭人的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灼出千万个洞,各种刻薄的字眼往他耳朵里钻。   “杂种”“噬杀”“命里带煞”……   顾凌霄怕极了,这里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他只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并没有出现,顾凌霄被关进了一间阴冷的监牢。   “我、我找人……”顾凌霄扒着铁栏杆往外望。   看管他的年轻人一脸不耐:“你找谁?”   顾凌霄说出在心里默念过千遍的名字:“迟宁,他说他叫迟宁。”   “别想了。迟仙尊为人光风霁月,怎会要你一个魔物做徒弟?”   不要了吗?   顾凌霄跌坐到杂乱的干草堆里,望着摊开的两只手掌发呆。   他的这双手,从来没有抓到过什么东西。母亲去世,朋友失散,他孤身一人惶惶独活。   之前他分明抓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袂,现在,也搞砸了。   监禁室的夜很冷,顾凌霄蜷成一团,在睡梦里还打着哆嗦。   一条大氅忽然盖在小孩身上,温暖和清香把孱弱瘦小的身子包裹住。   迟宁轻轻叫他:“凌霄,我们该走了。”   “你叫我什么?”顾凌霄身子冻得僵硬,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迟宁很自然地把孩子背到背上:“你说你记不得原名,我就给你起了一个,叫凌霄,好不好?”   凌霄。   顾凌霄想起绯红色的落英里,青年铮的一声收剑入鞘,回身一瞥,龙章凤姿,宛如春归。   “嗯,”顾凌霄长而密的睫毛抖了抖,“那我该叫你什么?”   “你应唤我师尊。”   “师尊……”   顾凌霄把脸埋在迟宁的肩头,在心里又贪婪地叫了一声:师尊。   场景飞速变幻,还是在监牢里,顾凌霄被四根玄铁链牢牢捆住手足。   啪嗒——啪嗒——   湿冷的墙面正往下滴着水,水珠砸在顾凌霄淤青可怖的伤口上,撕裂般地疼。   顾凌霄忍着痛意,喉咙里像含了沙子:“师尊,我比武时失控杀人,是我错了,我愿意赎罪,求你……求你别逐我出师门。”   迟宁白衣曳地,半垂的眼眸里裹着坚冰,无情,冷厉,看顾凌霄时仿佛在看一棵毫不相干的草芥。   “你当受戒。”   踏鸿剑缩成三寸长的匕首,剑刃如雪,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顾凌霄的胸膛。   血涌如洒朱砂墨。   ……   等到从梦魇中抽身时,顾凌霄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他按向胸口处,皮肉之下,一颗心还分明地跳动着。   但被剑刃剖开的痛感仿佛还残留着,尖锐,如毒蛇的獠牙刺入其中。   浓稠的夜色里,顾凌霄轻声嗤笑:   迟宁啊迟宁,一意孤行收我为徒的是你,满手鲜血废我灵根的也是你。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一只随意施舍的狗,还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 第8章 进去就是,耍流氓   “不能进不能进。”暮雪泉外,一只青色羽毛的鸟拦住顾凌霄。青鸢是迟宁所养的灵宠,颇为聪明,“在洗澡,进去就是,耍流氓。”   它的意思是迟宁正在寒泉中调息,不让外人进入。   “我来找一样东西。”   顾凌霄从梦魇中醒来时下意识去摸玉佩,手伸到枕头下面,却扑了个空。玉佩的碎片被他用一方手帕小心包着,此时却不见了。   顾凌霄动用灵识追踪玉佩的下落,在暮雪泉边找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竟是被迟宁拿走了。   顾凌霄眼眶猩红,释放出危险的气息:母亲留下的信物,既使碎了,也不许别人染指。   青鸢犹自叽叽喳喳:“等一等,仙尊会生气的。”   “好吵。”   顾凌霄一挥袖子,把聒噪的青鸟震出三丈远,抬步进了寒泉深处。   暮雪泉由地下的千年冰脉融化而成,浮冰碎雪经年不散。泉水周围凛冽如寒冬,很多植物无法正常生存,唯有青松和梅花繁盛芬芳。   顾凌霄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收敛气息,按迟宁的修为,早该发现有外人闯入。   可直到顾凌霄从一片梅花枝里窥见了自家师尊,迟宁还是阖着眉眼,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迟宁靠着池壁,一半的发丝浸在水里,冷白的皮肤和霜雪看不出区别。   顾凌霄伸手拨开花枝,目光在迟宁颀长的肩颈线上扫过,那处的皮肤薄而娇嫩,轻轻一掐,留下的红印经久难消。   他看得失神,没注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咔嚓”一声,手心里的树枝被颓然折断。   迟宁长睫一颤,眼尾凌厉地扫过顾凌霄所在的地方。   一阵白茫茫的风雪朝顾凌霄袭来,顾凌霄立刻伸手去挡。   他有些懊恼,懊恼惊扰了这样的美景美人。   须臾,风雪消散,迟宁衣衫整齐地出现在徒弟面前。   迟宁眉心微皱,脸色很苍白,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意。在这种脆弱的病气里,他衣襟下的每一寸皮肉都令人肖想。   “你来此处做什么?青鸢放你进来的?”   顾凌霄来这里多久了?都看到了什么?迟宁心里直打鼓,这么听话的一个崽崽,别再教歪了。   顾凌霄不回答师尊的问题,摊开右手伸到半空,道:“还我。”   没头没尾的话,迟宁却是听懂了。   他手指伸进宽袖里,再出来时,手心里多了块莹润光滑的玉佩。   是完整的,底端的小孔里还系了枚山青色的坠子。   物归原主,迟宁的手指在顾凌霄的掌心上一触就离开了,像杨柳尖点过水面。   或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迟宁的声音有些虚弱发颤:“既是重要的东西,就得小心看管好了。下次再碎,我……”   我可不会耗费灵力帮你补全了。   迟宁抿唇,把最后半句话吞进肚里。   费些灵力没什么要紧的,这个徒弟,实在教人心疼。   冰冷的玉逐渐被手心煨热,顾凌霄怔愣许久,感动,猜忌,恨意,诸多情绪如沸水般在胸膛中煎熬。   既使是功法纯熟的修士也很难违拗天理。碎玉难全,补全玉佩要灌注大量的灵力,耗费修为。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迟宁却一声不响地帮他做了。   顾凌霄心情复杂。自他重生之后,师尊就对他很好,无可指摘。   但只怕是虚情假意,口蜜腹剑……   挖去灵根之痛是顾凌霄心中永远的炼狱深渊。他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对迟宁增加的好感,都会在想起刺骨往事时全部清零。   迟宁不知徒弟心中所想,见顾凌霄垂眸不语,只以为是崽崽太感动。   “很晚了,回去睡吧。”迟宁脸上带着浓重的疲倦。   两人分别,迟宁走进摇光殿,关紧卧房的门,绷直的脊背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   他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乌黑的发丝变为白色,积雪般散了满背。   “疼……”   好像有钝器在脑海中敲击,迟宁陷在被褥里,揉着额角,轻声呼痛。   这道细弱的呻吟消失在黑暗里,无人倾听。 第9章 一日为师,咳……终身为父   解九泽坐在摇光殿的木椅上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放下杯盏,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   “谁?”迟宁顿时绷紧了身体,放出灵犀来震慑不请自来的客人。   高大的人影自黑暗中靠近,迟宁感觉到对方熟悉的灵力场后,放松下来:“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进门之前,”解九泽俊朗的眉目微微皱着,“我已经在你这摇光殿喝了一盏茶了。”   “怎的不点灯。”   迟宁问出口后才发觉自己犯傻。解九泽修为高深,夜里视力不受影响,如履平地,来去无碍。   不像自己……   迟宁重生后,就发现体内的灵力艰涩凝滞,游走不畅。   询问过解九泽后,迟宁才知道,原来这一世,他在重生的前不久升阶失败,独自闭关时被体内的水系灵力反噬。   迟宁修为大减,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调用灵力过快,这幅病弱的身体就无法支撑。   解九泽捏了个诀,让摇光殿里的灯火渐次亮起。   “你啊……”探明了师弟的脉象后,解九泽不悦地摇头,“你底子都这般虚了,还不知爱惜身体,这丹田灵墟,差点枯竭。”   有一股灵力输进迟宁身体里,顺着经脉游走扩散,仿佛水流注入龟裂的河床里。   “可以了,师兄。”迟宁不舒服地往后躲。   灵力输送的效果,取决于两位修士灵根的契合程度。   他和解九泽修炼的路子差距过大,解九泽给他输了再多灵力,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解九泽忍不住道:“这次又是为了你那个孤僻的徒弟?”   怎么能说顾凌霄孤僻呢?迟宁撇撇嘴,颇为护短:“他在我面前可乖了……”   “不值。”   解九泽替迟宁不值。   在解九泽眼里,他的小师弟清傲潇洒,天赋绝伦。   踏花仗剑春风里,系马高楼垂柳边。十六岁的年纪即在阳曦会武中夺魁,白衣少年握着踏鸿剑,微微上挑的眼尾一扫,无人能匹。   这么一个骄傲的人,独独在留下顾凌霄这件事上折了腰,在师祖师爷的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解九泽透过庄严古朴的木门看到迟宁跪着的背影。   青松般挺直,赛霜欺雪。   “迟云清,你不悔?”解九泽问小师弟。   “不悔。”   迟宁又朝灵位磕了次头,眼里都是红血丝:“簇玉峰青枫真人亲传弟子迟宁,愿以性命作保。”   解九泽听说那天,是迟宁亲自把那姓顾的孩子背回了摇光殿。   “师兄。”迟宁五指叉开在解九泽面前晃了晃,示意他回神。   解九泽的目光在迟宁雪白的发丝上停顿片刻:“怎么了?”   “我想问你借点灵石,”吸收灵气后,迟宁的精神好了些。他下床,从榻下取出一只黑木箱子,“不白要你的,我用夜明珠给你换。”   “咔嗒”一声箱子打开,里面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发着柔光。   漂亮是漂亮,但……   解九泽扶额,这些珠子他殿里已经多得快堆不下了。从小到大,迟宁一缺灵石,就会拿夜明珠和他换。   “行,行吧。”解九泽宛如好脾气的老父亲,“你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   “星离山不是要开了么,众弟子各凭本事去取自己的法器。顾凌霄功法尚未精进,应该是拿不到上等法器,我想着,可以用灵石投到铜炉里,给他煅一把灵剑出来。”   “你是真心疼顾凌霄。”解九泽冷哼。   迟宁:“一日为师,咳……终身为父嘛。”   “那你变回原身让我看看。”   解九泽想用灵石哄迟宁变原身给他看。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那只……毛绒绒的小白啾。 第10章 对不住了,迟仙尊   星离山是簇玉诸峰中最高峻的一座。   它的名字来源于流星坠地的传说。传言千百年前有星芒落于山巅,其光炽盛,久久不灭。   炼器大师看出山上缭绕着凛冽剑气,世无其二。   流星之陨,是谓摘辰。   得了摘辰剑的滋养,星离山竟从一个荒山变成了灵气充沛、钟灵毓秀的所在,诞生了许多珍稀灵宝。   星离山每四年开启一次,尚未拥有本命灵器的簇玉弟子皆可进入寻找。   上等灵气都有脾气秉性,会挑选足够强大的主人。   所以四年一次的盛会,大多数人注定踌躇满志而来,空手而归。   “紧张吗?”摇光殿前,迟宁问小徒弟。   顾凌霄背了把木剑,大眼睛眨巴眨巴:“紧张……”   上一世顾凌霄十六岁时取得摘辰剑,超尘拔俗,举世震惊。   不过现在……   迟宁看着小徒弟毛扎扎的发顶,这小豆包还没筑基呢,进星离山长长见识就好。   “稳妥为上,不要冒进。”迟宁叮嘱道。   星离山前建了看台,三位峰主会在这监控山中动静,顺便压筹码,赌一赌那位弟子能夺得魁首。   迟宁带着宗岱来时,一方案几四周围满了人,热闹喧哗。   二峰主戚余歌见着迟宁,挥手叫他:“迟师弟,这次你押谁?”   迟宁走上前,见桌上横七竖八放着玉牌。弟子按照得到玉牌的多寡排序,名字自上而下列在昭灵榜上。   迟宁把手中的玉牌全掷出去:“押我徒儿,顾凌霄。”   话音落,只见浮在半空的昭灵榜上,顾凌霄沉在末尾的名字跃升至第一。   把戚余歌门下的大弟子容介压到第二位。   同门面色诧异。迟宁的这位小徒弟刚入门一年,听说连筑基的境界都未达到,而容介是公认的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高下立现的一场较量,也值得迟宁费这么多赌注?   宗岱看着玉牌直心疼,小声道:“师尊,我们殿内没那么多灵石,若是输了……赔不起。”   迟宁心说当然要输,上一世这场比试的获胜者是容介。   自己有些昏君的味道了,一掷千金只为……听个响。   还能博顾凌霄一笑。   戚余歌笑说:“满座都看着,这可抵赖不得。”   “前些天摇光殿得了一批灵石,现在师弟可是出手阔绰得很。”来迟的解九泽接过戚余歌的话。   解九泽很少迟到,这次不仅来晚了,脸上还顶着明晃晃的白道子,像被什么利物划伤了。   戚余歌的视线落在解九泽身上,桃花眸里的笑意褪去些许:“师兄脸上怎么了?”   这话问得急切,仿佛解九泽是出门偷吃的薄情郎。   “养了个灵宠,性子野得很。”解九泽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轻飘飘看了迟宁一眼。   迟宁抿唇不语。谁让解九泽要看他原身的,翅膀尖在他脸上划一下都算轻的了。   戚余歌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是喝了口茶,没再出声。   说话间众多参加试炼的弟子进了星离山,看台的水镜中浮现出山内的场景。   大多弟子没什么把握,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共同行动。   迟宁皱眉看着顾凌霄脱离人群,独自往更深处的林子里走去。林中瘴雾重重,稍不留神就会被吸入幻境里。   顾凌霄的身影很快消失于层层白雾中。   迟宁再也没在镜中看到过自家徒弟。   过了半个时辰,迟宁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他调用在给顾凌霄补玉佩时附上去的一丝灵识,阖目感知,识海里浮现出滴水的洞窟,盘虬交错的枝蔓。   昏沉的光线中,依稀有只蛟龙从池中凌空跃起。   竟是在落星窟内。   顾凌霄这么快就进到了星离山的心脏!   蛟龙与摘辰剑相伴而生,守护了摘辰上千年,不知多少人葬于龙腹中。   感知到的画面马上被掐断了,识海中混黑一片。   迟宁握着踏鸿剑陡然起身,对解九泽道:“师兄,顾凌霄有危险。”   解九泽也感知到了落星窟的结界被破,他沉吟片刻:“一入星离山,当生死不论。”   大峰主发了话,守在星离山入口的弟子拦住迟宁:“对不住了,迟仙尊。” 第11章 罚你思过   面前的蛟龙没了生气,整池的水都染上了血液的腥红色。   摘辰剑剑尖斜点着地,剑刃如霜,有屠龙之力而能滴血不沾。   顾凌霄手中的长剑微微悲鸣着,像老友重逢后的窃窃私语。   “摘辰,原来你还认得我。”顾凌霄收剑入鞘,傲气又自信。   星离山中不能御剑,迟宁凭着一缕灵识的指引,在密林中疾行,往落星窟去。   忽然疾风扫过,树叶簌簌而落。   迟宁霎时顿住脚步。   踏鸿剑出鞘,剑身挡住一排锐利的飞镖。两道兵刃相碰,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迟宁眼看飞镖被反弹出去,把一颗合抱粗的树干拦腰削断。他面色沉下来,冷声斥:“何人在此?”   一人从面前的浓雾中走近,黑衣蒙面:“迟仙尊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   “不干你事。”   “既遇到了,便向迟仙尊讨教几招。”   此人甚是蹊跷。黑衣人埋伏在此,还直呼“迟仙尊”,明显是冲着迟宁来的。   星离山结界严密,外人几乎不可能闯入。   除非……簇玉弟子里混入了奸细。   迟宁剑锋一转,直直刺向对方面门:“那你便是找死。”   黑衣人往后撤几步,用手中的法器来格挡。那东西上缠了布条,看不出原貌。   两人你来我往对了几招,尘土飞扬,地上的落叶被卷到空中。   迟宁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不露脸,飞镖上没有特殊标志,连法器也不出鞘。   欲盖弥彰。越想掩饰什么,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迟宁越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不再有所保留,用力挑开对方的法器,趁着空档剑尖刺向蒙面人的脖颈。   蒙面人下意识侧身躲避,正好把右肩暴露在迟宁面前。   刺啦一声,踏鸿剑划开那人肩膀上的布料,裸出的肌理上,分明烙着一枚玄龙图腾。   “炎北顾家。”迟宁眼中杀意顿现,“顾凛派你来的?”   那人连忙捂上肩膀,从袖口中抽出符咒,施展缩地术跑了。   迟宁灵力耗损大半,又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得放了那人走,没有追。   四周又恢复寂静,迟宁的喉结滚了滚,喉头翻涌出一股腥甜,浅色唇瓣上沾了两滴鲜红的血。   顾凛,炎北领主,是顾凌霄的生父,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上辈子顾凌霄十六岁才暴露身世,怎么如今,顾家的人这么迫不及待就动手了?   ***   踏出洞窟的一刹,洞外强烈的光线让顾凌霄轻轻眯了眯眸。   视觉恢复后,顾凌霄注意到前方小径上远远有道白色身影。   衣袂飘摇,背负长剑。   顾凌霄眉宇间的戾气散去大半,乖乖站在原地,等师尊来接。   山中失去了摘辰剑,草木山川开始摇颤。   星离山震动嗡鸣,宛若将崩。   地动山摇中,迟宁来到顾凌霄面前。   直到俯下身子触碰到顾凌霄确认徒弟安然无恙,迟宁悬着的心才放下。   顾凌霄怔怔地问:“师尊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迟宁有些恼,“你知不知道孤身一人进落星窟有多危险,修炼十年的弟子都不敢贸然闯入……你把我嘱咐你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我来罚你去浮云崖思过。”   这段话很严厉,可迟宁薄薄的手掌一直搭在顾凌霄的背上。他们的姿势很像拥抱。   这种距离过于近了,顾凌霄能闻见师尊衣袍上的清香,其中混杂了丝丝血腥气。   直到地面的震动结束,迟宁的手掌也依然贴在顾凌霄背上。   顾凌霄觉得脊梁那一块都被焐热了,起了火,有什么情绪噼里啪啦地想往外钻。   骂也骂了,迟宁放缓了语气:“你刚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顾凌霄答道:“沈秋庭来过,他看到摘辰认我为主后就走了,对了,他好像还没找到本命灵宝。”   沈秋庭年长顾凌霄几岁,两人年幼相识,一起吃过很多苦,交情匪浅。   按理说蒙面人受伤之后是不可能先于迟宁到落星窟的,沈秋庭和蒙面人的时间恰好错开。   迟宁不该怀疑沈秋庭,可迟宁总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一幕。   登仙殿里,顾凌霄最信任的下属沈秋庭趁顾凌霄酒醉,偷偷调换了他手中的酒杯……   迟宁问:“沈秋庭,他肩膀可有受伤?” 第12章 哪里来的师娘?   流云崖顶白雾缭绕,茂林修竹中筑了几间石室,专门让犯错的弟子静心思过。   顾凌霄因为擅闯落星窟被师尊罚来此处七天。没人和他说话解闷,他便打坐入定,参悟功法。   毕竟有上辈子的根底在,昨夜顾凌霄引气入体,达到了筑基修为。天边雷劫一闪,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往上跃了一个境界。   今日顾凌霄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身上散出的灵力把给他送饭菜的弟子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那弟子讶异半晌,最终噤了声,但等到转身走远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凌霄坐下吃饭,他如今五感更加灵敏,清楚地听见那人说“修为提升地快又怎么样,魔族余孽而已。”   这样的话顾凌霄听得多了并不在意,现在他的注意力在摘辰剑上。   摘辰有灵,能帮主人感知凶煞劫数。   顾凌霄发现,每当摘辰剑指向北方,它剑柄上的灵石就会散发白芒。   北方,北方。   顾凌霄低头看他摊开的掌心,热烫的血液在皮肉之下汩汩流动。   这是顾家的血,天生适合杀戮。   之前落星窟外,迟宁问他沈秋庭的肩膀有无受伤。顾凌霄观察过沈秋庭除了手腕被猛兽咬伤后没有别的伤口。   沈秋庭和他一起从顾家逃出来,他们相互交付过性命,顾凌霄确信沈秋庭没有嫌疑。   迟宁不会无端问这样的话。   这只能说明,迟宁遇见了特殊的人,这人很可能与顾家有关。   顾凌霄看向摘辰剑所指的方向,重峦叠嶂立刻阻隔了视线。他用舌头轻抵牙尖,像匹狼寻到了猎物。   重活一世,顾凌霄不会如上辈子那般任人算计。那个拉他沉沦,想把他变成杀人武器的顾家,他会一笔一笔地把账讨回来。   “师弟,师弟。”宗岱看着顾凌霄对着饭碗发呆,叫他道,“七日的思过时间到了,我来接你回去。”   顾凌霄应了一声,跟着师兄下山,期间没忍住往周围看了好几眼。   没有别的人,期待的白色身影没有出现。   顾凌霄表情淡下去,垂着头闷声走路。   宗岱心思糙,没注意到师弟的小情绪,他揽住顾凌霄的肩膀,热情道:“恭喜你得了灵器,喏,这个剑坠送你。”   剑坠上有两颗海蓝色的灵石,品色上乘。寻常修士肯定会拿来铸剑的宝贝,此时却大材小用做了漂亮装饰。   顾凌霄不禁有些好奇:“这是师兄的?”   宗岱挠挠头,吞吞吐吐:“不是我的……可能是未来的师娘送的。”   “什么师娘?”顾凌霄瞪大了眼睛。   他和迟宁不过几日没见,哪里来了个便宜师娘?   宗岱凑近了,说什么小秘密似的:“师娘是位男子。大峰主撮合师尊要找一位道侣来合籍,这几天浮音阁的郁阁主来了,带了好些东西……哎师弟,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小师弟就没了踪影,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凌霄气急,连忙往摇光殿赶。   他脑中像炸了一团烟花,所有的理智都颠三倒四不起作用。   顾凌霄知道,修行岁月漫长,修士之间结为道侣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偏偏迟宁不行。   找道侣不就要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岂不是要……双修。 第13章 我修的是无情道【修】   “云清,这是我刚从西域带回来的茶,你尝尝可还喝得习惯?”   摇光殿里,郁峤坐在迟宁对侧,娴熟地沏了一壶茶,倒在茶盏里递给迟宁。   迟宁尝了一口,赞道:“你的东西都是好的。”   茶虽香,迟宁心里却有些发愁,这郁阁主放着好好的浮音阁不管,在摇光殿一呆就是五天。   “郁阁主事务不忙吗?”   “不忙,”郁峤笑笑,“解峰主请我来,我想着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解九泽说迟宁的病有医治的法子,这法子太荒谬,竟是与灵根相似之人双修。   双修之法损有余补不足,不仅能修复迟宁受损的灵脉,还能大大提升修为。   所以解九泽才会请郁峤来这一趟。   浮音阁建在海屿上,行踪神秘,精于贸易,在江湖上名声颇大。郁峤是金银堆里养出来的阁主,多年前迟宁游历时和他结识,一同去几处地方历练过。   郁峤热情和气,三言两语就能和人结为朋友。   迟宁是把郁峤当做好友对待的,可哪有朋友每天盯着他瞧,眼神黏黏糊糊的。   迟宁觉得不对劲,估计郁峤也觉得不合适。于是几天后,郁峤取了颗大珊瑚出来,对迟宁道:“这是聘礼,你我合籍可好?”   迟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他不知所措,只好当场和郁峤打了一架。   偏偏郁峤执拗,隔三差五依然送礼物向迟宁示好。   这件事从前闹得沸沸扬扬,随便拉人一问,他都知道郁阁主对一位美人痴心错付,还能说上几段被酒楼茶馆杜撰出来的恩怨情仇。   好不容易郁峤近些年来安静了,如今又被解九泽的一封信叫了来。   迟宁从记忆里回过神,就见郁峤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一直拒绝我,我有哪里不好?你若嫌我的身份碍事,这阁主我不做了,塞北江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好不好?”郁峤眼神里带了烫人的温度,身子前倾着想去握迟宁的手。   “我……”迟宁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却被门口的声响打断了思绪。   一扇门猛然打开,门板吱呀呀地响着摇摇欲坠。   顾凌霄踹开门,正看到登徒子要抓师尊的手。   他怒道:“你做什么!”   摘辰剑铮然出鞘,径直朝郁峤飞去。   轰的一声响,郁峤闪身避过了剑,可两人之间的白玉案却遭了秧,被生生从中间削开,分成两半倒在地上。   表白被打断的郁峤颇为郁闷,他看向面前的小孩:“这是?”   突然出现的变故让迟宁舒了一口气,他总算不用应对郁峤的心意了。   “我小徒弟,顾凌霄。”迟宁对顾凌霄说,“唐突了客人,快道歉。”   顾凌霄挨到迟宁身前,可怜巴巴:“我不是故意的,这把剑我还控制不好……”   他装成垂下耳朵的白兔子:“而且这人长得好凶。”   一向被别人夸风流倜傥的郁峤:“……?”   ***   迟宁和郁峤的对话因为顾凌霄的打断不了了之。   顾凌霄上午来胡闹过一通后,整个下午如消失了般再没出现过。迟宁心里纳闷,用过晚饭后去小徒弟的房间找人。   “笃笃笃”敲了三声门,等了片刻,里面无人回应。   迟宁推开门,只见里面空空如也。   摇光殿后山有条揽月河,一道拱桥弯过河两岸,夜景极佳。   顾凌霄坐在桥头,垂下的一条腿晃来晃去。   身下是条静谧的河,倒映着漫天星月的影。   顾凌霄在桥上呆了半个时辰,美景没看进去半分,脑子里想的全是迟宁。   如果今天他不及时赶到,迟宁究竟会不会答应那姓郁的?   若答应了,顾凌霄日日都要看到一张讨厌的面孔。若不答应,以后也会有别的狂蜂浪蝶。   思来想去,每一个都是死胡同。   还不如上一世把迟宁囚在身边,他整个人都是自己的,哪用管他的心何处着落?   身后传来脚踏枯枝的窸窣响动,顾凌霄回头便看见了前来寻人的迟宁。   仲夏夜晚的山顶还是有些凉,迟宁穿着一袭薄衫,眉目疏淡清雅,像是月光化成的仙人。   那仙人走到顾凌霄近旁:“在想什么?”   顾凌霄赌气:“想功法呢。”   迟宁不语,定定地看着河面。   顾凌霄觉得迟宁像根冷木头似的捂不热,如果不点破了,迟宁是不是还不知道他在生气?   所以他旁敲侧击:“师尊自小生活在簇玉峰上,不知道山下的事。有些家族里让一位外人进门,那人心肠歹毒,直把家里搅弄地鸡犬不宁。”   迟宁蹙眉想了想,崽崽说的这位“外人”,应该是指后娘。   “你是怕我给你找个后娘?”迟宁摸了摸徒弟装了奇怪想法的脑袋,“郁峤方才走了,别胡思乱想。”   明月在天,星河在水。   风吹过,波纹由远及近地荡起来,泛着粼粼的光。   迟宁听见顾凌霄问:“那师尊喜欢什么样的人?”   迟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郁峤临走时也这样问他:“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得迟仙尊青眼。”   这问题迟宁从未细想过。年少时意气风发,心性像匹烈马不爱受拘束,后来收了徒弟就认真养孩子,再后来顾凌霄堕了魔,迟宁就更不敢想了。   而且迟宁还和别人不一样,他是长了松松软软的羽毛的。小时候师兄会骗他变成原身,托在手心里摸他的毛。   人类定义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迟宁喜欢亮晶晶的夜明珠,也喜欢别人给他顺毛,但他不觉得这样便能把真心托付出去。   左思右想十分为难,他索性扯了个谎糊弄崽崽:“我修的是无情道,不会有什么道侣的。”   听到这个答案,顾凌霄算不上开心。   无情道,修的是无欲无情无挂无碍。   迟宁不会喜欢郁峤,也不会喜欢任何人。   “那就不要去喜欢别人,等我长大。”顾凌霄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迟宁在夜风中久站,指尖都冻冷了,他未听清顾凌霄的话,下意识答了一声:“好。” 第14章 “我的人”   晨光微亮,四下寂静。   迟宁倚着玉榻看书,青鸢立在他肩上顺羽毛。   忽而天边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是道惊慌的呼喊:“师尊呐,救救我。”   迟宁翻书的手指顿了顿,肩头的青鸟也惊地掠起,飞回笼里躲避。   宗岱衣袖上起了火,御剑往迟宁这里赶:“这次的雷劫太凶了,我要被烧着了!”   雷劫被宗岱引来了摇光殿,轰轰咔咔几声后,院子里狼藉一片,一棵桃树被削去了一段树枝。   迟宁嫌弃道:“回这里干什么,找个无人的地方自己渡劫。”   “师尊你好偏心,”宗岱边挡雷劫边抗议,“师弟渡劫时你次次都守在旁边给他护法,到了我,你就忍心看我被雷劈成焦炭。”   摇光殿檐下的灯笼坠了下来,消磨了迟宁最后一丝身为师尊的耐心。   顾凌霄多省心啊,哪像这位大弟子?   “宗岱!”迟宁扔给宗岱一副金丝护甲,道:“滚去后山。”   宗岱穿着护甲逃走了,迟宁弯腰去捡那只灯笼。   灯笼的骨架散开,几只竹条斜伸出来,里面长明的灯芯也熄了。   迟宁心疼地把灯笼拢在怀里,下意识想叫顾凌霄过来修。   张了张口才想到,顾凌霄外出游历,下山将近三个月了。   “怎么不长记性,”迟宁摇头笑笑,“总想他做什么?”   山中岁月一晃而逝。   迟宁觉得不过看了几次梅花落,煎了几番新春茶,他那个软乎乎的小徒弟就长成了轩朗如玉的少年。   不能叫小徒弟崽崽了,因为顾凌霄的个头窜得比迟宁还要高一些,   顾凌霄修为涨地更快,达到金丹期后,他从深林里走出,抱着长剑,站定在迟宁身旁,温声叫:“师尊。”   气度出众,风采卓然。   迟宁当时生出一种孩子很争气的满足感。   费了好长时间收拾完被宗岱搞的乱糟糟的院子,迟宁回了殿内,发现桌上多了封信笺。   信封上写了几个潇洒大字:师尊亲启。   是顾凌霄寄来的。   迟宁拆开信封准备看,一只盛药的玉碗就被放到了他面前。   “师尊,该喝药了。”   宗岱顺利历劫回来,灵力纯粹更胜以往。   只不过他衣袖被烧破了一块,脸上也有一道黑印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迟宁看着黑乎乎的药嘴里就泛苦,他用手略微贴了贴碗沿,推脱道:“太烫了,放一会儿吧。”   “那不行,师弟走前特意拜托我盯着您喝药,”宗岱咧出一排白牙,“他说如果不看着,您就会偷偷把药倒掉。”   迟宁被人抓到了小尾巴,抿了抿唇,拿起碗来把药饮尽。   喉间苦味弥漫,迟宁轻咳几声,薄衫下的胸膛起伏起来,白皙的双颊上呛出几分薄红。   他这几年全靠药物养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弱下去。   迟宁自知病骨支离,却从未给别人说过。   他强撑着云清仙长的威势,在外面不肯弱人半分。   没有人知道迟宁灵力衰竭到无法隐藏发色,晚间就寝时白发没防备地露出来。   呼吸很轻,雪白的发丝铺展开,有几缕缠在颈子上。   能让人想起一切美而易碎的东西。   宗岱探头过来看桌上的信:“顾师弟来信了?”   迟宁这才开始看信上的内容,越看越气,最后一把把信纸拍在桌子上。   宗岱觉得不对劲,也凑过去看,看毕,惊地嘴巴都闭不上:“师弟说他、他去了……暖烟楼?!”   ***   簇玉峰下,烟花巷陌。   暖烟楼是江洲最出名的风月之所,日日宾客盈门,喧哗热闹。   今日格外不同,楼里姑娘都偷偷往同一处瞧,只因暖烟楼中来了个顶俊俏的少年人。   视线的中心顾凌霄并未察觉,他把长剑放在桌上,仔细听旁边两位男子的对话。   其中一人道:“哎你发现了么,最近江洲城里可真热闹,听说是千叶派的掌门来了,还带了许多弟子。”   “千叶派?”另一人来了兴趣,“这门派不是在南边吗,离我们远得很。”   “要去簇玉峰拜访呢,实在是蹊跷,千叶派和我们附近的那个簇玉峰,向来没有交往啊。”   另一人哈哈笑起来:“仰慕已久呗,就像我思慕这芙蓉姑娘良久,来一睹芳容还不行吗?”   顾凌霄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那边鸨母喜滋滋迎了上来:“少侠是第一次来吧,不知心仪哪位姑娘?”   “那就……”顾凌霄顿了顿道,“芙蓉吧。”   “哟,少侠眼光可真好,”鸨母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芙蓉是我最可心的女儿。不过这个时辰她还睡着,你看……”   顾凌霄掏出几锭银两摆在桌上:“不急,我等着。”   鸨母把银子塞进袖袋:“那少侠就请楼上等着吧。”   顾凌霄在那两位男子诧异的眼神里起身走了。   鸨母目送顾凌霄上了楼,一转身又看到一位极打眼的白衣男子站在门口。   她心中暗喜,今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这么俊俏惹眼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来。   迟宁一进门就闻见了极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他皱着眉在人群里找他那胡作非为的徒儿。   大厅中间的台子上一舞姬正在起舞,周围一片叫好声。   舞到激烈处,那舞姬抛出了手上的花。   迟宁手上一沉,掌心里落了多红芍药。   那姑娘轻盈地下了台子来到迟宁跟前,声音娇娇软软的,叫他:“公子。”   鸨母会看眼色,知道这女儿有意,顺水推舟问:“公子觉得我们樱枝如何?”   “我找男子。”   迟宁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   鸨母是左右逢源十几年的人精,此时面上竟生出三分为难:“那这……公子怕是来错了地方。”   一片哄笑声中,迟宁准确地瞥见了斜上方的高大人影。   迟宁冷了脸,张着眸子瞪顾凌霄。   顾凌霄却站在二楼的栏杆后,弯着眼睛朝师尊笑。   顾凌霄不知道迟宁此时在心里骂他孟浪,他是真心欢喜。   暖烟楼的人都戴着一副笑脸,男人笑是见色起意,姑娘笑是逢场作戏。   只有迟宁穿着白衣站在中间,浅色的眼瞳盯着他,带了嗔怪。   这点怒气唬不住人,反而像蔷薇茎的刺,红梅蕊上的冰雪,更让人想攀摘。   “我的人,”顾凌霄沉声道,“来找我的。” 第15章 腰疼   顾凌霄带迟宁进了二楼的包厢。迟宁怒意未消:“几月未见你倒是长能耐了,还来暖烟楼,怎么不直接带个女孩回摇光殿?”   顾凌霄避重就轻:“好师尊,许久没见了,你不想我么?”   迟宁不答,握着踏鸿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想打这个兔崽子。   顾凌霄继续道:“我想你想的紧。”   迟宁:“……”   兔崽子不光要打,还要罚他去流云崖思过,罚十年。   踏鸿剑的剑鞘横在顾凌霄脖子上,迟宁说:“跟我回去。”   “不能回去,”顾凌霄收了笑脸,认真道,“千叶派弟子来江洲了,目的不纯,前几日我和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在那大弟子霍柳身上放了传音蝶。”   “我发现他近几日经常在暖烟楼附近活动,许是有什么阴谋。”   “传音蝶”能监控宿主的行踪,但有效时间只有三天。   听到霍柳这个名字,迟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最后一日的情景:雷电,骤雨,刺骨的冷。   这辈子的霍柳,还只是千叶派掌门门下的大弟子。   “你来是为了跟踪霍柳?”   “自然是的,”顾凌霄把颈上的剑轻轻拿掉,“不然师尊以为我来干什么?”   ……以为你来逛花楼。   迟宁理亏,当真以为自己冤枉了徒弟。   偏偏顾凌霄不知道见好就收,他又往前凑近一步,弯着嘴角:“师尊怀疑我真的来找乐子?”   迟宁:“不是……”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是鸨母娇声道:“少侠,芙蓉姑娘来了。”   顾凌霄:“……”   这一瞬间,顾凌霄在迟宁的眼神里读出了混账,轻佻,不学无术等几个词,最后,一丝凛冽的杀气闪过。   顾凌霄慌忙后退,却还是被灵犀捆成了个粽子。   “花言巧语!”迟宁骂道。   “不是花言巧语,有正事还没办呢,”顾凌霄着急辩白,“我没见过这女孩,随意叫的,就为了掩人耳目。”   像是要证明顾凌霄所言非虚,门外的鸨母话锋一转,对另一个人殷勤起来:“定好的房间一直给您留着呢,就在这间旁边。”   那人应了一声,脚步声往前去了。   鸨母又说:“芙蓉啊,要不你先去伺候杨公子,这边不开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门内,顾凌霄无辜地眨眨眼睛:“听脚步声,是千叶派的功法,他确实来了。”   “好师尊~你就帮我解了吧。”顾凌霄转过身,被捆住的手腕朝着迟宁。   霍柳今日没穿千叶派的道袍,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表面看来和普通公子哥无异。   房间临街的一侧有露台,顾凌霄撑着木栏杆一跃,稳稳落到了另一边。   “师尊,我拉您。”顾凌霄朝迟宁伸出手。   迟宁淡声说了句:“不必。”   他足尖一点,下一刻就出现在顾凌霄身后。   灵犀缠上顾凌霄的手腕,迟宁牵小狗一样牵着顾凌霄往里去:“楞什么,走了。”   顾凌霄伸到半空的手掌转而摸了摸鼻子:“好。”   修士的感知力惊人,迟宁往灵犀上注入了功法,灵犀连着两人,能隐去他们的气息,避免被发现。   迟宁和顾凌霄潜入的是包厢里屋,低垂的帘幔将它和外间隔开,此刻霍柳正坐在外间的桌边,等人来。   他们藏在一扇屏风后,背后是木窗,十分隐蔽。   霍柳等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房门终于被推开。   来人戴着银色面具,图案可怖的面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   看不见面容,那人全身的打扮也很普通,素色布衣,身材瘦削,放到人群中极不起眼。   但不知为什么,迟宁看着他,却觉得很眼熟。   好像许久前有过一面之缘。   霍柳开口,叫那人:“焚琴。”   焚琴坐到霍柳对面,没有寒暄,霍柳三言两语交代完来意,道:“此次拜访事关重大,还请长老配合。”   边说,边把手中的玉简推了出去。   焚琴把玉简收好,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心,我们峰主会全力相助。”   峰主,簇玉峰可只有三位峰主!   迟宁抬眼看顾凌霄,和顾凌霄有急事相商,却发现他用左手笨拙地摆弄着灵犀。   悉悉索索一阵后,灵犀在迟宁手腕上也打了个丑丑的结。   于是他们都成了被牵着的小狗。   迟宁咬牙:“做甚。”   顾凌霄抬抬手腕,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绑一起才安全。”   “幼稚。”   迟宁去解手上的结,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屏风,撞得屏风发出吱呀一声响。   动静不大,但足以惊动外间的人。   “谁?!”霍柳拔出佩剑,掀开帐幔进来,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   屏风后没有人,衣柜里没有人,窗户也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霍柳狐疑道:“方才分明有动静。”   焚琴的目光划过空荡荡的绣床,并不像霍柳那般紧张:“可能是老鼠在咬木头,别草木皆兵了。”   床榻下,迟宁屏住了呼吸。   刚才情况紧急,顾凌霄拉他躲进了床底。   现在顾凌霄虚虚压在他上头,他们肩抵着肩,离得极近。   迟宁能闻见顾凌霄身上的味道,干净清冽,像雨后的劲风;一抬头,还能看见徒弟微微滚动的喉结。   迟宁拘谨地移开眼睛。   这个姿势很费力,迟宁背后硌着冷硬的地面,腰背一块,酸楚异常。   但是外面的两个人还未离开,霍柳多疑,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异样。   可焚琴不愿再等:“你不急,我却急着回去复命。”   两人对峙起来没完没了,迟宁忍不住挪了挪身子。   “别动。”顾凌霄用口型说。   迟宁皱眉:“我背疼。”   下一秒,顾凌霄没被绑着的那只胳膊就揽起了迟宁的腰。   顾凌霄一开始的目的很纯粹,只是想让师尊轻松点,可一抚上那截窄腰,他就忍不住心猿意马。   手掌隔着薄衣触摸那片肌理,触感如冷玉,窄而柔韧的杨柳枝,仿佛轻轻一掐就要折断。   迟宁的后背发起烫来,肌肤相贴处窜出了火苗。   他听见顾凌霄问:“好些吗?”   迟宁觉得更糟糕:“不好,松开我。” 第16章 今夜不做乖徒弟   迟宁把小徒弟从青楼抓回摇光殿,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宗岱的声音传出来:“萧大爷,这桃子还没熟呢,现在可不能摘。”   一道咔嘣的啃咬声过后,半熟的桃子咕噜噜被扔在地上:“确实,太酸了。”   被叫做萧大爷的人毫不自觉:“要不,我再摘一个?”   宗岱苦着脸:“师尊要骂我。”   迟宁听不下去了,踏进屋内:“你再摘,我就把镜梅庄的梅花树全砍光。”   萧镜摘桃的手缩回来,见了迟宁喜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无聊。”   萧镜没到大爷的年纪,却一身大爷的脾气。   隐逸世外,落拓不羁。他在庄园里遍植梅树,冬日赏花,夏日酿酒,一壶梅子酒,能让许多人不远万里来求上一壶酒。   镜梅庄庄主的名声太大,以至于别人都忘了,萧镜在归隐前,是举世闻名的神医。   此时萧神医话没说两句,就拉过迟宁的手腕,伸出两指探迟宁的脉象。   迟宁病久了,有些抗拒医生,他抽回手:“我还是给你吃酸桃,你饶过我吧。”   萧镜把过脉后,脸上嬉笑的模样全不见了,一甩袖子,抬脚往屋里走。   迟宁吩咐两位徒弟去练功,跟着萧镜进了屋。   坐下后,迟宁给萧镜倒了杯茶,问:“萧神医诊出了什么?”   萧镜双手交握,拢着衣袖:“反正不是喜脉。”   “何止不是喜脉,”迟宁道,“看你的神情,我应该是余寿不多了。”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萧镜陡然激动起来,站起来数落迟宁,“我之前嘱咐过你什么?少用功法,少费神思。你倒好,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一点不上心。”   萧镜端起茶喝一口:“如今灵脉衰微到几乎探查不出,就像那薄薄的窗户纸,风一吹你就得破咯。”   迟宁微垂着眉眼,看不出神情:“我不愿意活得像个废人。”   他是簇玉的长老,是徒弟的师尊,迟宁的性子不允许他活在别人的庇护下,他想保护别人。   “好,好,你迟云清心怀大义。”   “你再给我抓些药吧。”迟宁搓搓衣角,“说不定就能见好呢。”   萧镜气道:“这药治标不治本,吃一百年你也好不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   萧镜只好说最后一个法子:“你还是尽早找道侣双修。”   迟宁默然,他都骗顾凌霄说他修的是无情道了。   被徒弟发现自己说谎,很没面子的。   “你若是眼高于顶,一个修士也看不上,不妨和你徒弟试试?”萧镜道,“你徒儿的功法是你一手教的,灵力同出一脉,虽然比不上同系灵根双修快,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看着对方不言语,萧镜以为迟宁心意动摇,趁热打铁继续往下说:“跟徒弟双修还很方便,等你好了,立即反悔,翻脸不认人也是行的。”   迟宁:“……荒唐!”   顾凌霄等在廊下,忽然门开了,萧镜被丢了出来。   被丢出来后,萧镜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大力合上,门关地太快,还夹住了萧镜的一点衣角。   萧镜把衣服从门缝里拉出来,看到顾凌霄时尴尬地咳了一声:“凌霄啊,你来见你师尊吗?”   “萧庄主,我有一物,想让你帮忙看看,”顾凌霄走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木盒。   盒子打开,一枚饱满鲜红的果子露了出来。   萧镜眼神微亮:“桑都果,你在何处寻到的?”   桑都树对生存环境极为挑剔,只生在悬崖峭壁,灵力充沛之地。此树十年一结果,果实有温补灵脉的功效,副作用是吃下果实后半月不能调用灵力。   灵脉越强,修士就越强大。自古以来,谁找到了桑都果,必定会找个无人的地方独吞。   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愿意把桑都果带回,萧镜眼神里带了几分嘉许。   顾凌霄语气谦逊:“下山游历时侥幸找到的,想带回来给师尊。但吃下桑都果后十五天内与普通人无异。如今千叶派来势汹汹,师尊想必不会答应服用。”   “不能再拖。你这样……”萧镜主意多,附在顾凌霄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   晚饭时候,迟宁还未动筷子,面前就先被摆上了一碗粥。   顾凌霄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亲手煮的甜粥,师尊尝尝。”   迟宁觉得新鲜:“怎么忽然想着下厨房了?”   一旁的萧镜飞速接话:“凌霄大了,以后要给心仪的姑娘做饭,这不提前学学嘛。”   顾凌霄点头配合:“嗯嗯。”   迟宁不再说话,拿起勺子来慢慢把粥喝了。   夜里迟宁倚在榻上看古籍,窗外蝉鸣不息,听得迟宁心中颇不安静。   他放下书卷,心思又不自觉全跑走了,跑去想萧镜晚饭时的那句话。   顾凌霄长大了,该有心仪的姑娘。   迟宁想过顾凌霄会离开摇光殿,奔自己的前程。   但这天要来的时候,他却抑制不住地产生抗拒。   迟宁甚至想,他不结道侣,顾凌霄也不结,一辈子呆在簇玉峰上,也挺好。   “想得倒美。”迟宁颓然失笑,否定了自己荒谬的想法。   怕迟宁吃了桑都果后出现不适,顾凌霄一直守在师尊门外头。   月近中天,屋内的灯光还在,但许久未听见翻书声,顾凌霄轻轻推开了门。   迟宁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竟是睡着了。   他被笼在一圈柔和的光线里,面容如上好的白玉,肌肤和身上的雪衣分不出界限。   服用桑都果后灵力暂时失效,迟宁五感比不得从前灵敏,只得放任徒弟入侵他的领域。   迟宁睡得毫无防备,被顾凌霄抄着膝弯打横抱起时甚至自然地偏过了头,侧脸在顾凌霄胸前轻轻蹭了蹭。   像小动物亲昵的撒娇,弄得顾凌霄心里痒痒的。   把人放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顾凌霄知道作为一个徒弟,他该做的事情全做好了。   他该停下,转身走。   可今夜顾凌霄不想做乖徒弟。   顾凌霄双手撑在床沿,俯下身,近到和迟宁呼吸交缠,近到快要能触碰迟宁的淡色唇瓣。   很想吻上去,撕碎他。   但最终欲望做了臣服,顾凌霄抬手碰了碰迟宁的耳垂:“算了,不趁火打劫。”   他上床把迟宁搂进怀里,熄灭蜡烛,任由月光撒下来。 第17章 捋尾巴尖儿   迟宁这一夜睡得极其安稳,没有半夜浑身冰冷地惊醒。   他畏寒,夏天盖着厚绒被还觉得冷到无法入眠。   今夜不同,迟宁身边似乎燃了个火炉子,他整个人被贴得暖融融,热烘烘。   那道热源拥着他,把他圈入了一方避难所。   迟宁尝到些甜头,忍不住蜷着身子往前靠了靠,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横在他腰间的手加了力气,肌肤相贴处迅速升温,迟宁隐约听见有人问:“还冷吗?”   迟宁一夜好眠。   第二天顾凌霄按时醒来,头脑片刻混沌后,他慢慢想起自己是在师尊的卧房,师尊的床上,那怀里躺着的……   是迟宁。   顾凌霄低头看,只见胸前的被褥鼓起一团。是昨晚迟宁睡着睡着往下缩,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进了被子里。   “可别闷坏了。”顾凌霄嘀咕着,把被角掀起往下拉。   随着锦被的下移,怀里人露出了耳朵尖,还有散在背后的几缕……白色头发?   顾凌霄心中一惊,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住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发丝的确是雪白色的。   顾凌霄的脑子还未转过弯来,手指已经勾起一股发丝,缠在指间。   触感细而软。   顾凌霄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软乎一点多好啊,别冷着脸,生病了还一声不吭。”顾凌霄担心迟宁身体还有别的问题,“我给你探探灵脉,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迟宁在睡梦里觉得面前的火炉子有些吵,他抗拒地抬手朝火炉子推了一下,咕哝道:“别吵。”   这掌没用力气,指尖扫在顾凌霄下颚,被顾凌霄轻易捉住,握在手里。   顾凌霄趁机分出一道灵力,从迟宁指尖注进去。   探查灵脉的过程并不舒服,迟宁轻微挣扎着。   顾凌霄很快查看完,松开手,哄他:“好了,没事了。”   迟宁感觉到火炉子没听他的话,不高兴地裹住被子翻身,留了个背影给顾凌霄。   顾凌霄孤零零地留守在床外侧,身上的被子全被卷跑了。   他哭笑不得地直起身。   以前怎么没发现,师尊睡着的时候会有一些毛毛躁躁的小脾气。   还挺可爱。   迟宁转身后呼吸又渐渐恢复平稳,顾凌霄想着让迟宁再睡会儿,准备悄悄离开。   可偏偏此时,他注意到迟宁背后,有几只毛绒绒的尾巴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和头发一样的雪白色,只有末端的羽毛上染了点红。   顾凌霄心里发痒,想着:我只摸一下。   他手指逆着绒毛方向往上轻刮,细茸茸的短毛登时立起来,顾凌霄又坏心眼地把它揉乱了。   迟宁的好梦受到骚扰,他皱起眉头,小幅度甩了甩尾巴,像躲开那个讨厌鬼。   此时顾凌霄完全忘了之前只摸一次的想法,亲昵地捋那一小截尾巴尖。   “你做什么?!”迟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偏过头来瞪着顾凌霄。   顾凌霄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尾巴上移开,被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   他尝试解释:“我……”   迟宁没给顾凌霄机会,一脚把人踹下了床。   片刻后,迟宁坐在床沿上,面色不虞:“你怎么会在我房间?”   顾凌霄站在房中间接受审问,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副乖巧徒弟的样子:“我担心师尊的身体,昨晚师尊吃了桑都果,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   迟宁又问:“我的灵力是怎么回事?怎么调运不了?”   “师尊别担心,这是桑都果在起作用,等过了一段时间,自然会恢复正常。”   迟宁一觉睡醒感觉天翻地覆:“你和萧镜合伙骗我。”   “如果不骗,”顾凌霄道,“师尊也不会听我们的话……”   “滚。”迟宁把床上的木枕砸了过来。   ***   萧镜正在厨房煎药,见顾凌霄安然无恙地从迟宁房间出来,看起来心情挺好。   “小顾,”经过昨天的事情后,萧镜对迟宁这个小徒弟的印象很不错,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凌霄”变成“小顾”,“怎么样了?桑都果功效如何?”   “我探过了师尊的灵脉,比之前稳固了些,桑都果确有成效,”顾凌霄答。   “桑都果有奇效,能长期食用再好不过,只是……”萧镜沉吟,“这果实不易得,若有朝一日.你师尊有性命之忧,却无桑都果可吃,该怎么办?”   顾凌霄不知如何回答。   “小顾啊,”萧镜拍拍顾凌霄的肩膀,“我来给你讲个法子。”   ……   “双修?”   萧镜道:“嘘,小声点。我给你说的你可全记住了?”   “记住了,”顾凌霄还是为难,“师尊这样的人,怎么会答应和我双修。”   “哦你不愿意,”萧镜起身欲走,“那我去找宗岱了。”   顾凌霄连忙把人拉住:“我知道了,萧前辈。”   萧镜难得认真起来:“你师尊看着冷,其实内里执拗孤正,我就怕这样的性格会把他推到死路,你是他徒弟,我也希望你能多照顾他一些。”   “至于我刚才说的,是万不得已时的办法。”   迟宁在卧房独自呆了一天,拉不下脸出去见徒弟和好友。   他原本早已辟谷,吃不吃饭都无所谓。可现在没了灵力,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   “师尊,吃晚饭了,”顾凌霄拎着食盒扣响迟宁的房门,“再不吃要饿坏身子。”   房内无人回应,顾凌霄很有耐心地等着,转头去逗立在廊前栖杆上的青鸢。   青鸢抖动羽毛,身后的长尾巴一翘一翘的。   顾凌霄又想起早上的那截白尾巴,蓬松柔软,被圈在掌心里时也这样轻轻颤着。   “青鸢,难道师尊和你一样,也是只灵鸟?”   青鸢用碧色的眼睛看他,歪歪头,不说话。   一人一鸟对峙的时候,房门打开,迟宁外面罩了件月白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罩在头上,显得脸只有巴掌大小。   顾凌霄反应过来:“师、师尊。”   迟宁拿过徒弟手里的食盒,转身又进了屋。   顾凌霄连忙跟上去。   “别进来。”迟宁淡声道。   顾凌霄的视线顺着迟宁的肩背往下滑,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终于,他发现斗篷被顶出了个小鼓包,还恰好在尾椎的附近。   顾凌霄喉咙有些发干:“师尊,你的尾巴,是不是收不回去了?” 第18章 杀了我抵命   今日天气坏,入夜后无星无月,天空比平日里更黑更沉。   摇光殿里,迟宁坐着吃晚饭,顾凌霄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前。   迟宁吃饭的动作很雅致,一小勺一小勺地,生怕汤汁溅出来。   用完饭,迟宁摊开手掌在桌沿上:“借点灵力给我。”   顾凌霄有点没听清:“借什么?”   “灵力。”迟宁在屋内没戴斗篷帽子,他把发丝捋到耳后,“我要把头发变回去。”   灵力产生的源头是灵根,靠灵根生生不息。   迟宁在如今的情况下,只能从灵石里吸取灵力,或者找别人来借。   从外面传入的灵力能为自己所用,但有时效性,生效期一般是一个时辰。   顾凌霄应了一声,走向前,指尖触上迟宁微凉的掌心,慢慢把灵力输送出去。   顾凌霄是火属性灵根,灵力霸道,现下游走在迟宁的四肢百骸里,让迟宁觉得皮肤下发热发烫。   传完灵力,顾凌霄看着迟宁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往门外走。   “这么晚了,师尊去哪儿?”顾凌霄原本还心生期许,希望今天也能留在师尊屋里,做一些昨天晚上做过的事情。   迟宁蹙眉,不理会这个粘人精:“走的时候把食盒拿走。”   “哦。”顾凌霄有些恹恹的,感觉自己用完就被丢掉了。   揽月河从山上流下,流经簇玉峰领域时被石头挡了一下,下方的河道变窄了些,在这变化的节点处,蓄出了一片小湖泊。   迟宁小时候常去湖边玩,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鲤鱼和小虾。   但因为这里太偏僻,新弟子们不愿意到这里来,现在的揽月湖愈发冷清了。   迟宁越往揽月湖走,周围的灯火和人声越荒芜。迟宁并不着急,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湖边一定会有人。   果然,迟宁远远看到了湖面上漂浮着的光点。   没有月光,那些光亮就更显迷人。起起伏伏,像波纹里藏了星子。   迟宁走近,见解九泽坐在沿岸的山石上,一盏一盏地点亮莲花灯,送进水波里。   迟宁正想叫师兄,却发现解九泽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竟是戚余歌。   迟宁登时噤了声,躲进路边的桦树后。   戚余歌今日罕见地穿了身红衣,墨发散在肩上,拿了壶酒坐在夜风里,昳丽得过了头。   如果在以前,迟宁和戚余歌亲近,见了他根本不会躲。   但现在不同,暖烟楼里,神秘人的一句“我们峰主会倾力相助”让迟宁心悸不已。   他们之中有内贼,迟宁对解九泽深信不疑,这疑点……只能在戚余歌身上。   迟宁今夜来此,本欲告诉解九泽他在暖烟楼里的所见所闻,可戚余歌在此,迟宁只能先观察着,伺机而动。   湖边,戚余歌带着醉意,拦下了解九泽放河灯的手。   戚余歌笑:“也让我放一个罢。”   解九泽看他一眼,声音没起没伏:“他不会想收你的东西。”   听了这话,戚余歌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倾身向前,和解九泽离得极近:“是,许泊寒不收我东西,那他会收你的吗?”   “他不知轮回第几遭了,孟婆汤喝了那么多次,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戚余歌这话说得很刻薄。   他明知道今日是许泊寒忌日,偏偏穿了红衣来。明知道解九泽伤怀,还要再往伤心人胸口扎上一刀。   “够了!”解九泽揪着戚余歌的衣襟,厉声道,“你要发疯去别处疯,别脏了他的眼。”   戚余歌生生被解九泽提起来,衣料立刻把后颈勒红了。   他声音发哑:“我是疯了。师兄,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明年会不会也给我放荷花灯。”   迟宁躲在树后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震惊,疑惑,迟宁从未见过两人如此剑拔弩张。   作为小徒弟,迟宁入门很晚,当拜入青枫真人门下时,两位师兄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   当时迟宁什么都不懂,解九泽练剑用餐全带着他。   迟宁跟在解九泽屁股后头跟得太黏糊了,解九泽干了什么他都知道。   有一次午休时,迟宁看见戚余歌到解九泽院子里来,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戚余歌叫了解九泽一声:“哥。”   迟宁记住了这声称呼,之后他找机会问师父:“我能管大师兄叫哥吗?”   “你不行,”青枫真人敲敲迟宁的脑袋,“你才来几天啊,余歌都和九泽亲了十几年了。”   无论师尊的话,还是迟宁亲眼所见的情景,都告诉迟宁,解九泽和戚余歌的感情是很好的。   迟宁忘记了从何时起,两个师兄不再那么亲密。   迟宁知道他们不再亲近,却不知道关系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   积云凝成雨滴,夜里开始下起雨来。   浮在水面上的荷花灯被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灯芯处的蜡烛很快熄灭了。   戚余歌和解九泽对峙着,解九泽怒火滔天,戚余歌却毫不畏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解九泽,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换他的命,对不对。”雨滴砸在戚余歌脸上,戚余歌说,“但我多坏呀,我不能让你如意。我就活得好好的,每天在你面前晃。”   解九泽忍无可忍,往戚余歌脸上重重砸了一拳。   戚余歌趔趄几步,腿磕在了石头棱上,嘴角青紫一片。   他没用灵力来挡雨,浑身是湿淋淋的,再加上脸上添了伤口,整个人看着十分狼狈。   往湖面上环视一圈后,戚余歌忽然笑起来:“灯灭了,许泊寒就看不见你的心意了,他怎么能看不到呢?他该看看你有多么可怜,一片痴心,空等了这么多年。”   说着,戚余歌把手里的酒壶重重摔在地上。   尖锐的碎裂声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戚余歌捡起一片,在解九泽震惊的眼神中,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一道鲜血顺着皮肤蜿蜒流下。   嫣红的血淌到地上,混入雨水里,迅速被冲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醉得太狠,戚余歌摇晃着站不稳,他踉跄着去拿荷花灯,把自己的血滴在蜡烛上。   “这样就不会灭了。”戚余歌点亮蜡烛,将灯盏抛在水中。   那点光亮果然没灭,顺着水流飘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解九泽皱眉看着戚余歌,宛如在看一场闹剧。   “疯够了吗,”解九泽浑身滴水未沾,衣冠严整,他冷声道,“我走了。”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戚余歌,他对着湖面沉默良久,慢慢红了眼框。 第19章 大庭广众的,师尊在干什么?   大雨滂沱,天地失色。   迟宁耳畔全是雨滴穿林打叶的潇潇声,空气潮湿到粘滞,而不远处,戚余歌一袭红衣立在雨中,脊背挺直,许久未动。   迟宁看着戚余歌,心绪翻涌。   他这位师兄是顶张扬顶漂亮的人,面孔鲜妍,实力拔群,性格通透大方,各色各样的人物他都周旋得来。   师傅甚至说过,戚余歌比解九泽更适合峰主之位。   面前落魄的背影不像戚余歌,方才那个声嘶力竭的人也不像戚余歌。   戚余歌从来都不肯让人心疼的。   ……   感觉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戚余歌从衣服上撕下一道布料,往上草草包扎几圈。   再抬起头时,连串的雨珠没再打到脸上,一把伞倾斜过来,盖住了他大半边身子。   迟宁在一旁叫他:“师兄。”   戚余歌身子僵了一刻,随即颓然弯了弯嘴角:“你都看到了?”   迟宁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递了个干帕子出去:“擦一擦吧。”   帕子被戚余歌捏在掌心里,轻轻拭去血迹。   鲜血把白帕洇湿,像红豆落在新雪上。   “被你看见了也好,”戚余歌自嘲一笑,“我恨解九泽,解九泽也恨我,这么多年师兄弟的情谊,都是面上装出来的。”   迟宁没再说什么,只劝一声“回去罢”。   他看戚余歌此时强撑着精神,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两人同撑一把伞,回了戚余歌所住的岁和殿。   到了门前,戚余歌对迟宁道:“这一路你都不自在,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雨势小些了,打在伞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   迟宁捏紧伞骨,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你和大师兄之间的矛盾,就是你勾结千叶派,要害簇玉的原因吗?   可迟宁开不了口。   他胸口发沉,压着多年来师兄弟的情谊。   见他不开口,戚余歌道:“你没什么话说,我便问问你。听说萧镜来了,他医术好,你身体可有起色?”   “有所好转。”   “你这病拖了许久,对外瞒着,罪全都自己受了,”戚余歌关切道,“我不精医术,但我徒弟沈秋庭还算有出息,你可以让他帮忙诊一诊。”   沈秋庭如今是戚余歌最得意的弟子,修为超过了师兄容介,在炼丹、医术上都颇有造诣。   迟宁知道戚余歌是真心实意:“我会保重,师兄也要保重。”   戚余歌含糊“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物塞给迟宁。   迟宁低头看,见是枚扳指,灰白光滑,一看就是被人握在手心里摩挲了很多遍,是被人用心偏袒着的一样宝贝。   戚余歌道:“鲸鱼骨,驱邪避凶的,你留着。”   迟宁恍惚觉得戚余歌是在和他告别,今夜分开,明天可能就见不到了。   他把对戚余歌一切的猜忌都抛在脑后,对着戚余歌的背影道:“师兄,你去哪儿?大师兄和你究竟……”   戚余歌已经推开房门,此时又回头,问:“想知道?”   迟宁点头。   戚余歌笑笑,隔着雨帘站在廊下:“今日太晚了,改天吧。我回去喝壶热酒,就要睡了。”   ***   迟宁往回走,到岁和殿门口本就几步路,迟宁却走得极慢,心脏突突地跳。   他似乎落入了陷阱里,困兽般拼得一条生路。   从顾凌霄在路上和千叶派相遇,到暖烟楼里偷听到神秘人讲话,这些事情都太顺了,像是在强逼着迟宁去怀疑戚余歌。   放在眼前的答案,迟宁偏不想去选。   迟宁脑中飞速思索着,在看似顺理成章的线索里,是不是有什么环节被漏掉了?   那个被叫做焚琴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是有心之人假扮簇玉弟子,还是簇玉峰上真正出了叛徒。   刚踏出岁和殿的门墙,迟宁忽地顿住脚步。   他听到了剑刃破空声。   迟宁往后连退几步,身体后仰,唰的一声,剑尖几乎贴着迟宁的脖颈划过,凛冽的剑气吹起迟宁的头发。   夜里光线晦暗,那人又用了隐身术法,迟宁辩不清他出手的方位,只知他招招狠辣,明显是要取人性命。   灵根失效,迟宁只能用手里的纸伞和他周旋。   木伞柄拦住剑身,四两拨千斤地把那剑推开。   杀手愣了片刻,旋即以更凶的杀招扑来。   一剑挥起,把纸伞斩成两半。   唯一的武器落在地上,迟宁无法,只好调用为数不多的灵力,生生和那人对了一掌。   对方充沛的灵力震得他胸口剧痛,迟宁支撑不住往后退去,几欲摔到。   突然有道力气扶在了迟宁肩膀上。   迟宁先是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然后听得那人断呵:“簇玉峰上,岂由你撒野。”   竟是沈秋庭。   沈秋庭扶着迟宁站稳,而后冲出去和杀手缠斗。   沈秋庭束了高马尾,暗夜里像条蛇一般迅速出手,招式凌厉。   那杀手很快招架不住,闪身欲逃时被沈秋庭从背后击了一掌。杀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沈秋庭收手,向迟宁行礼,恭恭敬敬的:“没事了,迟师叔。”   如果不是握着剑,沈秋庭大概会被当做学问极好的贵公子。   气质清峻干净,狭长的眼眸里瞳仁极黑,看人时目光专注又温和。   “留活口,好好查一查他的身份。”迟宁道。   沈秋庭走到杀手近旁,蹲下身,一把扯下了黑色面巾。   露出了那人淌满鲜血的五官。   沈秋庭皱眉:“死了?”随即用指尖蘸了点血迹,放到鼻底嗅了嗅,“像是事先就中了毒,毒性致他发狂,又爆体而死。”   迟宁看着死相凄惨的尸体,沉默片刻,问沈秋庭:“沈师侄,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沈秋庭答:“我今日去炼丹房炼丹,忘了时辰,回住处时恰巧经过这里。”   迟宁略一思忖,此地确实位于炼丹房和沈秋庭住所之间,沈秋庭的话毫无破绽。   但是……   迟宁不给沈秋庭反应的机会,五指迅速伸向他的衣领。   夏日衣裳薄,迟宁手指抓上沈秋庭的衣襟,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后者的衣袍扯松,胸前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   这个举动实在出乎意料。   沈秋庭呆滞在原地,手指攥着衣襟,不知该系紧还是就这么散着。   迟宁也是十分尴尬。   他方才几乎确定沈秋庭是九年前在星离山袭击他的人,那人的胸口纹有顾家的玄龙图腾。   可沈秋庭的胸膛上光洁一片,什么疤痕都没有。   难道,沈秋庭真的和这一切无关?   “咳……抱歉,冒犯了。”   迟宁慌乱不已,正准备移开眼,有道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了上来,紧接着,迟宁什么都看不见了。   宽大的手掌遮上迟宁的眼睛,迟宁颤动的睫毛扫在那人掌心。   顾凌霄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挺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薄怒:“干嘛呢,大庭广众解人衣服,还盯着看那么久。” 第20章 他要迟宁永远记得他   顾凌霄从背后挡住迟宁的眼睛,身上带着些酒味:“师尊这么晚了不回摇光殿,原来是在这里快活。”   迟宁:“???”   你没看见地上的死人吗?我哪里快活?   迟宁推开徒弟的手掌,看到沈秋庭还敞着胸膛一脸无措。   这一来二去,倒显得是迟宁在耍流氓。   迟宁脸颊发烫,对沈秋庭诚恳道:“是我唐突了,你……你穿好罢。”   沈秋庭整好衣袍,面上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完全不问迟宁为何扯他衣裳。   顾凌霄方才气昏了头,现下才注意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他扣着迟宁的肩膀让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无碍,刚才多亏了秋庭。”   顾凌霄心里一沉,迟宁才和沈秋庭单独相处多久?竟连“秋庭”都叫上了。   他眉峰微挑,看向沈秋庭,视线里带着咄咄逼人的狠劲。   私交归私交,虽然他和沈秋庭有交情,但有些底线沈秋庭碰不得。   比如迟宁。   沈秋庭坦然和顾凌霄对视,仿佛看不出后者眼底的情绪,他弯唇笑了笑,对迟宁道:“我这里有些丹药,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对师叔头痛,体寒的症状能舒缓些。”   迟宁转身看沈秋庭,有些惊讶:“你怎会知晓我的病症?”   “我师尊同我提过,我翻阅了许多古籍,配出了这味药。”   迟宁接过沈秋庭递来的瓷瓶,说了句劳烦。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顾凌霄不知不觉又被晾在一边。   沈秋庭道:“师叔若不嫌弃,我每隔七日都去摇光殿给你诊脉。”   顾凌霄答:“嫌弃,师尊时刻由我陪着不会有事,你来了我们反而没空招待。”   迟宁疑惑地看着自家徒弟,他这徒弟今晚的脑瓜怎么有些不太好使?   “你……”迟宁闻着顾凌霄身上的酒气,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回去了。”顾凌霄拉着师尊的手腕,转身便走。   回摇光殿的路上,顾凌霄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一声不吭。   顾凌霄觉得自己生气已经生得够明显了,只等迟宁开口来哄。   可等了许久,都快到了迟宁卧房门口了,迟宁才终于出声:“你和沈秋庭同是出身于顾家,他身上有玄龙印吗?”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一个沈秋庭。   顾凌霄兴致缺缺:“他当时和沈叔一起做家仆,身份不够,按理来说是没有的。”   迟宁“唔”了一声,又问:“那他当初是如何与你走散的?   “顾凛派人来追,沈叔带着两个孩子逃得仓皇,没顾得上我。”   迟宁:“沈……”   又听见这个字,顾凌霄忍无可忍停下脚步。   迟宁没防备,撞在顾凌霄肩上。   片刻之后,顾凌霄猛地转身、凑近,把他按在檐下的立柱上。   顾凌霄没收力气,手指捏得迟宁胳膊疼。   迟宁咬牙:“你发什么疯?”   顾凌霄把头埋到迟宁的颈侧,看着那片莹白的皮肉,直想咬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迟宁出格,觉得迟宁过分   这一靠近,迟宁又闻见了徒弟身上的酒气,迟宁叹口气:“你是不是醉糊涂了?”   “没醉。”顾凌霄舔了下牙尖,声音发哑。   迟宁却根据徒弟今晚上异常的行径在心里断定他是喝醉了。   这不是醉酒造成的言行失常吗?   醉鬼都不承认自己醉。   迟宁循循善诱:“你和谁喝的酒,喝了多少?”   “和萧前辈,喝了三坛。”   迟宁惊诧,萧镜酿的酒酒性最烈,寻常人喝三杯就要倒下,顾凌霄竟然和萧镜一起喝了三坛!   迟宁觉得顾凌霄下一刻就要头脑发昏,栽到在地上。   “你快回住处睡吧,还认得路吗?”迟宁关怀醉鬼。   顾凌霄此时神志清明,不光清明,还从迟宁的一系列反应中推测出了迟宁的心理。   他嗅到了机会的味道:“认得啊。”   顾凌霄松开迟宁,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脚步虚浮,指着迟宁卧房的门:“就是这里。”   迟宁无奈:“这是我的房间。”   “我的。”顾凌霄执拗道。   他装醉汉装得挺熟练,跌跌撞撞进了迟宁卧房,坐在椅子上不走了。   迟宁今晚累得很,懒得和醉鬼争辩:“先去洗浴。”   迟宁往浴桶里加了热水,把顾凌霄推进浴房。   顾凌霄在浴桶中泡了半盏茶时间,才后知后觉觉出害臊来。   他脸略微发红,默默把身子完全浸没到水中。   在水下屏着呼吸,耳边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不见。   血液还是很热,心跳咚咚如擂鼓。   他好像失控了。   从见到迟宁和沈秋庭独处开始。   猛兽般的独占欲从心中涌出,想把别人都驱赶走,想把迟宁的胸口撕扯开,看看在他心中,谁最要紧。   他为什么那么在乎迟宁?   空气耗完了,顾凌霄从水中钻出,把湿发捋到脑后。   顾凌霄尝试回答自己。   他在意迟宁,是因为迟宁这辈子没有薄待他。   迟宁对他尽了做师尊的责任,甚至比一般师尊还要好。   但明年,明年就是阳曦会武。   上辈子的那个时候,迟宁用染血的踏鸿剑,了断了所有情分。   这辈子也会如此吗?顾凌霄不敢确定迟宁的心思。   他平生最讨厌瓜葛,仇要报,恩要还。   这辈子的前十七年,他受了簇玉峰和迟宁的庇护。所以顾凌霄原本的打算是,设法治好迟宁的身体作为回报。   这样一来他们便算是两清。   桥归桥,路归路。   再无联系。   两清……两清……顾凌霄心中愈发烦躁,岩浆似的情绪想冲破胸口涌出来。   他不想两清,他要迟宁永远记得他。   迟宁在另一处温泉里沐浴完,换了干净的中衣刚踏进房间,就听到浴房里传来噗通一道响。   声音很大,还伴随着水迸溅出来的哗啦声。   迟宁心里一紧,怕顾凌霄迷糊着在浴房里摔跤了,他赶忙走进去。   顾凌霄坐在浴桶里,高大的身躯把木桶衬得很逼仄。   他侧对迟宁,从迟宁的角度能看见顾凌霄宽阔的脊背,肌肉覆在骨骼上,结实而不夸张。   上面挂了水珠,正缓缓滚落。   迟宁赶忙错开视线:“你怎么了?”   顾凌霄有些错愕:“我刚才伸手去拿衣服,没站稳,又摔回来了。”   中衣正巧顺着浴桶边缘掉在地上,被溅出的水浸得湿哒哒的。   顾凌霄声音无辜又蛊惑:“那我没衣服穿了,怎么办?” 第21章 恋爱脑顾凌霄   怎么办,能怎么办?   迟宁脸颊发烫,去找了自己一件没穿过的中衣,扔给顾凌霄:“穿好了就出来。”   迟宁的衣服穿在顾凌霄身上有些局促,袖口只能遮到手腕以上,衣摆也短了一截。   顾凌霄穿好衣服出来,见迟宁已经在榻上躺下,面朝里睡着。   他身后还整整齐齐地铺了一床被子。   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顾凌霄喜不自胜,嘴上却还装着醉:“师尊怎么宿在我房间?”他得了便宜卖乖。“不过我也在你那里睡过,今夜我的床分你一半就是了。”   迟宁:“……”   “闭嘴,睡觉。”   顾凌霄见好就收,闭了嘴上床。   木榻不小,但顾凌霄非要往迟宁那边贴。他一个手长脚长的男人,偏挤到迟宁那一侧,肩膀挨着师尊的背。   迟宁不堪其扰,瞪着凤眸回头:“你身下长了刺?”   洗完澡后,顾凌霄身上的酒气没了,只剩下干净的皂角香,让人讨厌不起来,眨眨眼,看人的时候有些无辜:“我喜欢抱着东西睡觉。”   迟宁拧着眉从床上坐起,顾凌霄心里一跳,觉得迟宁马上就要让自己从床上滚下去。   不料迟宁把他的枕头塞进顾凌霄怀里,声音软下来:“睡吧。这样行吗?”   迟宁今夜累极,很快进入梦乡,梦见杂七杂八的往事。   迟宁是家中幺子,上面七个哥哥。当迟宁还是只圆圆的鸟蛋时,哥哥们就为谁看守这枚鸟蛋大打出手。   破壳后的前几十年,迟宁无法化人形,只是只毛蓬蓬的小白啾,连走路都摇摇摆摆。   哥哥出门时便会挎着个布袋子,把迟宁塞进口袋里。   小白啾没巴掌大,从袋子里探出脑袋,看市井巷陌,听街边热闹的吆喝叫卖声。   哥哥看迟宁看得太紧了,所以森林里的小动物都不敢和迟宁玩,生怕迟宁磕着碰着,那七只灵力强悍的凤凰气滔汹汹来打人。   后来长大了一些,迟宁拜入师父门下,也还是做了小徒弟。   两位师兄教导他,没让他吃过什么苦。   迟宁心中其实也是想照顾别人的。   收了徒弟后,迟宁尝试对徒弟好。   可上辈子天不遂人愿,风霜刀剑严相逼,最终顾凌霄坏到罪恶滔天,也走到末路穷途。   迟宁恨那个魔头妄天尊,同时也怜悯,他比旁人更清楚顾凌霄的苦处,顾凌霄每杀一个人,就像在迟宁心上剐了一刀。   索性还有一次机会,这辈子顾凌霄混一点,闯些祸也无所谓了。   两辈子的牵扯呢,迟宁心想,便纵着顾凌霄一些吧。   顾凌霄侧躺着,听到师尊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顾凌霄丢下枕头,把迟宁搂回怀里。   迟宁的发顶靠在顾凌霄肩膀,顾凌霄听到迟宁呓语一声:“哥哥。”   哥哥?   顾凌霄喉结滚动。   觉得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   ***   之后几天顾凌霄再没寻到机会晚上留在迟宁的房间。三日后,解九泽派大弟子述风传消息来,说千叶派的人到了,请迟宁到大殿里去。   江洲的暖烟楼和簇玉峰相去数百里,距离虽远,但顾凌霄和迟宁御剑,半日时间就能走完这路程。   可千叶派竟走了四五日才来到簇玉峰。   迟宁心中觉得蹊跷,却也来不及深思,应了述风一声,带着两位弟子往大殿去了。   簇玉大殿位于峰顶,云雾缭绕,严肃大气,解九泽正摆宴给客人接风。   千叶派此次来打的是切磋道法的旗号,统共带了几十名弟子,阵仗颇大。   作为百派之首,簇玉每年都会迎来一些前来拜访的宗门,这些宗门无外乎是来示好,寻求庇护。   可千叶派和簇玉向来不对付,这次能来出人意料。   修真界里,千叶派不是寂寂无名的小宗门,它建派有些时间了,也出过誉满天下的剑修。   只是近百年来千叶派日渐式微,掌门的修为停滞不前,门派中的弟子也都平庸无奇,未成大器。   千叶派的掌门叫林攸之,相貌年过半百,留着一把长胡子。   他和解九泽寒暄片刻,表明来意:“按理说阳曦会武仙门百派汇集,才是讨教切磋的最佳时机。我们此次冒昧前来,还请解峰主不要嫌怪。”   “怎会,”解九泽道,“你们是贵客。”   林攸之浑浊的眼睛往筵席上打量一圈,发现对面的两个座位空着,问:“不知另两位峰主身在何处?”   解九泽答:“戚师弟从前几日开始闭关,迟师弟我已经派人去叫了。”   林攸之身后的弟子探头往大殿门口看,听说迟宁迟仙尊不但剑法精湛,而且相貌惊艳,让人见之不忘。   他们今日终于能亲眼见见。   迟宁就是此时进了大殿。   他只簪一支玉钗做装饰,广袖薄衫,衣袂鼓荡,当真像话本上写的仙人。   看得千叶弟子们的咂舌赞叹。   林攸之却脸色铁青。   他和迟宁年龄相仿,年少时就争过几次高低。   迟宁在修为上压他一头不说,几百年过去,迟宁的容貌不见变化,林攸之却是无可避免地衰老。   林掌门气得冷哼一声,胡子都被吹了起来,在心里骂迟宁是个老妖精。   迟宁像是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打量,目不斜视,平静地落了座。   顾凌霄却对千叶派很好奇。   上一世他对这一门派了解不多,霍柳汲汲营营来求他,他便随口把千叶派掌门的位置给了那人。   直到霍柳带人来害他,顾凌霄才记住千叶派的名字。   他知道霍柳其貌不扬,今日一看,还发现整个千叶派都不扬。   林攸之身旁的许多弟子,在相貌的狰狞奇崛程度上,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   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顾凌霄忍不住问宗岱:“千叶派难道对入门的弟子有要求,只收如此相貌的?”   宗岱小声回答:“我听说啊,千叶派的心法特殊,会加速修炼者皮相的衰朽。”   “还有这样的怪事?”   宗岱点头:“因为这个缘故,千叶派极少有女修,一辈子找不到道侣的单身汉在千叶派也很常见。”   顾凌霄冒出一个荒唐想法:方才师尊进门时被那么多人看,这千叶派前来的目的之一,不会是来找道侣吧。 第22章 我们都是疯子   顾凌霄觉得这样的宴会最为无聊。   大多是两位掌门客套来客套去,相互吹嘘一阵。   而今日解九泽兴致不高,只剩林攸之一个人起话题,慢慢的,这话题轻飘飘地落在了迟宁身上。   “迟仙尊,我最近新悟出一层剑意,”林攸之抛出话来,“不如我们抽时间切磋一二?”   迟宁这些年来很少下山,对外总宣称闭关,要代表簇玉峰出面的场合都是两位师兄去。   时日久了,外界难免流言四起。   林攸之估计也是听到了什么说法,特地来试探迟宁。   迟宁原本端起酒杯欲饮,闻言表情不变,淡声说“好”。   “林掌门的修为只到元婴吧,让我师尊出手是纡尊降贵了,”顾凌霄拉住迟宁案下的衣袖,“林掌门若想讨教,我顾凌霄可以代劳。”   此话颇狂悖,连林攸之这样圆滑世故的人,都被噎了一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和他叫板!   好在解九泽及时解围:“林掌门风尘仆仆,不如先歇几天,切磋之事缓缓再说。”   这话题被匆匆带过,但顾凌霄实打实成了殿内众人关注的焦点。   千叶派为数不多的几位女修开始窃窃私语。   顾凌霄跟着迟宁进殿的时候她们就注意到了,年轻人极惹眼,眉目深邃,刀刻斧凿。年纪虽轻,周身的气质已从容出众。   顾凌霄对周围的暗流汹涌宛若不觉,他倾身取走了迟宁手中的酒杯,换了杯热茶在他手心:“师尊不能吃冷酒。”   暖烘烘的温度贴在掌心,迟宁抿了抿唇,还是舍不得怪顾凌霄莽撞。   顾凌霄一抬眼,只见千叶派那边的女修都往他们这边瞟。   来看师尊的吧,顾凌霄冷哼一声,全一一瞪了回去。   筵席进行大半,顾凌霄仔细盯着千叶派的人,他觉得千叶派此次费了这么大周章,总也要弄出些动静来。   林攸之没有动作,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霍柳突然站起身,颇为可疑。   顾凌霄也跟着站起,迟宁正和解九泽说话,抬头问他:“你到何处去?”   “醒酒,马上就回来。”顾凌霄答。   霍柳脚步匆匆,出了大殿后绕到建筑后方,又钻入旁边的小径。   他像是很熟稔簇玉的地形,也有一个清晰的目的地。   怕打草惊蛇,顾凌霄收着灵力,远远跟在后面。   霍柳绕了许多路,在一个路口处转弯,警惕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幸而拐角处有间小阁楼做遮挡,顾凌霄贴着墙面躲藏,等了片刻才又跟上去。   因为这个时间差,顾凌霄落后的距离更长,从顾凌霄的位置只能看清霍柳的背影轮廓,辩不出面容。   霍柳越走越偏僻,踏入一道青石路上,而这青石路只通往一处地方。   果然,霍柳在一栋高楼前停了下来。   那是簇玉峰的藏书楼。   今日簇玉峰的弟子多数去了大殿里,藏书楼外空旷萧条,霍柳径直走到楼门口方才停下。   楼有十三道门,设十三个禁制。   它只有一个入口,人从同一处迈入,因为使用的腰牌有别,进到的是不同空间。   对门派中人来说,修为和资历越高,能解开的禁制就越多。   像是迟宁,拥有进入到第十二道门的权限。   至于第十三层,除了历代掌门人,无人能进。   第十三道禁制下藏着什么,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霍柳到藏书楼门口后没有立刻动作,顾凌霄藏在一道矮墙后,望着肃穆的高楼,想起桩旧事。   上辈子,就是在藏书楼顶,顾凌霄最后一次和迟宁交手。   踏鸿剑锋芒毕露,每次出招都带着杀意。   顾凌霄那时才知道,原来冷漠如迟宁,也会有恨,因为他杀光了簇玉峰上的人,还柔软着的尸身就躺在藏书楼外的土地上。   所以迟宁恨他,要杀他。   顾凌霄竟觉得愉悦。迟宁浓烈的情绪比鲜血更让他亢奋。   顾凌霄修行路子不同,对所谓第十三道禁制里的落绮剑谱并不感兴趣,他看着迟宁重伤倒地时的脆弱模样,眼底闪过兴奋的暴戾。   “反正都死光了,我把他们都葬在这儿,好不好?”   顾凌霄在藏书楼下点了把火。   熊熊大火吞没了高楼,火焰升腾,木梁垮落,顾凌霄在迟宁的瞳仁里看见了火光的颜色,还有惊惧,绝望。   顾凌霄像欣赏猎物一样迟宁,看他无可奈何,肝肠寸断。   大火不灭,迟宁眼中的神采却是先熄了。   大门洞开的声音把顾凌霄从回忆中拽出。   霍柳已经闪身进了楼内,顾凌霄趁铜门合上之前钻了进去。   铜门里的景象对顾凌霄而言很陌生,顾凌霄没有来过这一层,   这件房中,墙壁和地板都是相同的黑色,只有房顶中央挂着盏灯。灯光照着的那一块地板上,刻着数字十二。   霍柳开的,竟是第十二道禁制。   灯光微弱,顾凌霄眯着眼睛往成排的木制书架间探寻。   空荡荡的,没有人。   霍柳一进到楼中,就凭空消失了?   四下空档,寂静到诡异,顾凌霄觉得他是钻进了一只黑口袋里,然后有人扎紧了袋口。   故意让他上套。   “该现身了吧?”顾凌霄环视四周,“引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房间的一角逐渐变黑变沉,逐渐凝成一道人影。   待看清那人的长相,顾凌霄心中一阵恶寒。   “许久不见,你长大了,不太像你母亲。”顾凛打量顾凌霄。   “你没有资格提她。”顾凌霄冷声道。   “她是唯一一个忤逆我的女人。”   总有簇玉峰管不到的地方,比如中原之外,玄断山以北,有大片空寂的土地。   在顾凛出现前,炎北是片荒芜的大漠,冬天极寒时脚下的土地结为冻土,夏天热起来整日黄沙漫天,所种的粮食收成颇低。   这是块无人之地,正适合施展顾凛的野心。   他带着一群亡命之徒扫荡与炎北相邻的部族,流血漂橹,横尸满道中,他掠夺出财富,壮丁和美人。   于是顾凛踩着尸骸、抱着美色坐上王位。   “我是在敲打你,顾凌霄,我看着你呢,你逃出了炎北又如何,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们都是疯子。”   “你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   “我不会!”顾凌霄挥着摘辰剑,一下又一下刺向顾凛。   顾凛像幽灵一样狞笑起来:“你杀不掉我,你杀不掉我……”   他只是幻影,杀不掉,斩不灭。   在骇人的笑声中,整栋楼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通报着有人入侵。 第23章 跪下   警报声一响,簇玉峰上的人很快就会赶来。   顾凛好整以暇:“怎么,不跑吗?”   “跑了不就让你如愿了么,你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狼子野心,欲行不轨。”   顾凌霄冷静下来,收起长剑,面色沉沉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许久未见,顾凛容貌变化不大,   顾凛随意地从书架上抽出古籍翻看,略微扫几眼,便丢在地上:“簇玉的藏书楼也是故弄玄虚,不过是些寻常的功法,也值得小题大做弄这么多禁制来。”   警报声还在继续,顾凌霄没时间和顾凛虚与委蛇,他直言:“可惜你进不去第十三层禁制,拿不到落绮剑谱。”   顾凛挑眉,轻笑起来也仍带邪气:“看来迟宁告诉你的不少,你还知道落绮剑谱。”   听到迟宁的名字,顾凌霄捏紧了拳头:“你见面就能叫出我名字,还知道我师尊名讳,看来簇玉峰上有你的眼线。”   “你不笨,”顾凛终于从书架上移开目光,看向顾凌霄,“毕竟是我儿子,我也愿意提点你,”   顾凌霄讥笑:“什么原因能劳烦来提点我?是你其余的儿子全废了,全死光了?你后继无人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顾凛却是连亲生骨肉都拿来利用,拿来为自己铺路。   在顾凌霄短暂的童年里,他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身边人的不断失踪。   为数不多的仆人总是更换,他甚至还来不及记清一张面孔,那人就悄无声息消失了。   马上换了新人进来,接着重复地失踪,仿佛循环在一个魔咒里。   顾凌霄后来才知道,他们都被拉去做了试验品。   被注入魔气,失去神志,在大猎场上和野兽搏斗。   死者的尸骨在每日黄昏时抛于宫外。幸存下来的人会成为顾凛的战士,替他开疆拓土,再进行更残酷的试验。   普通人类的魔化再成功,也总比不上顾凛这样天生带魔族血统人。   于是,顾凛开始注意自己的儿子。   王宫中的孩子在一日一日减少,顾凌霄惶恐地问母亲:“我也会死吗?”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和我一样困死在这里。”   覃烟把顾凌霄抱进怀里,她的怀抱总是很温暖。这点温暖成为一束火把,让顾凌霄在最难的时刻撑了下去。   顾凌霄不知覃烟用了什么法子,不久后的某一天顾凌霄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驾马车上,旁边坐着沈秋庭,马车外沈叔扬着鞭子催动马匹。   他说要回去接母亲一起走,沈暮说覃烟死了,他们一出宫门,覃烟就自刎了。   沈暮带着他们没命似的跑,一直往南,一直往南……   顾凌霄珍惜母亲用命给他换来的生机,拜迟宁为师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压制体内的魔性,想成为让迟宁引以为傲的徒弟。   可命运弄人,顾凌霄最终辜负了母亲的期待,成为了覃烟最痛恨的那种人。   他比顾凛更可怕,更暴戾。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三九天,顾凌霄闯入了顾凛的炎北王宫。   时隔十多年再次回到这里,顾凛这个魔头没以前那样高大了,他独自坐在王位上,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双目猩红:“早知今日,我当初”   “可惜你再没机会。”   顾凌霄亲手了结了顾凛的性命。   一柄弯刀从顾凛咽喉刺入,带着血从后颈穿出。   顾凛的尸体被顾凌霄千刀万剐,支离破碎的血肉丢在荒野里,被秃鹫和鬣狗吃得一丝不剩。   他掌控了顾凛从前引以为豪的一切,他的登仙殿就建在炎北。   顾凌霄把领土扩展到更广,到玄断山以南,连自视甚高的修真界,都臣服于他的威势下。   上辈子能杀掉你,这辈子也一样。顾凌霄这般想着,故意激怒顾凛:“你之前把我当弃子,竟也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   “求你?”顾凛怒不可遏,“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顾凌霄并不畏惧顾凛,他静静看这个男人,等他说下去。   顾凌霄猜得没错,顾凛确实没了别的选择,他其他的儿子都是庸才,受不住魔气入体的试炼,或死或残。   他的选择只剩下一个顾凌霄。   顾凛红色的瞳孔闪过,缓缓道:   “帮我杀了迟宁。”   “什么?”顾凌霄以为自己听错了。   “帮我杀了迟宁,你就是炎北下一任的王。”顾凛重复一遍。   顾凌霄快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是迟宁,解九泽掌管簇玉,你把他除之后而后快岂不是更直接?”   “你没跟我讲价的筹码,”顾凛很强硬,“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顾凌霄冷哼:“你把我当杀人兵刃,但我不是你在炎北驯服的鹰隼。没有理由,这件事我不会照办。”   “我从不缺听话的下属,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你不做自有别人替我卖命。只是你的身份大概瞒不住了,迟宁自诩正派,最狠歪门邪道。他知不知道你是魔族人,知不知道你姓顾是沿袭了我?”   顾凛捕捉到了顾凌霄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又道:“若是真相大白,逐出师门事小,师徒拔剑相向更……”   “够了!”顾凌霄呵断道。   顾凛确实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他怕身份暴露,怕迟宁冷眼看他,怕迟宁像上辈子那般持剑在手,说:“你当受戒。”   魔族后裔,炎北后人,这是上辈子引爆他和迟宁关系的燃线。   踏鸿剑刺入灵根痛感清晰刻骨,顾凌霄不敢去冒险。   迟宁待他再好,他在迟宁眼中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徒弟罢了。   除却师徒情分,他什么也不是……   “我答应你,”顾凌霄沉声说,“但有两个要求。”   “你说。”   “第一,杀了霍柳。第二,告诉我你的眼线是谁。”   另一边,迟宁和述风一起往藏书楼赶。   藏书楼被人越级闯入是大事,但如今千叶派在场,解九泽不好声张也不便离席,只能派述风通知迟宁,和迟宁出面解决。   终于到了楼前,述风放出灵力感知后道:“门内似乎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迟宁不语,取出腰牌嵌进机关内。   大门缓缓开启,述风预料错了,门内有人,但是个死人。   霍柳脸面朝下躺在地上,血水都要流干了,腥气扑鼻。   ……   离开藏书楼后,顾凌霄没回宴会上,而是回了摇光殿,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方才的事情。   顾凌霄思索着,不料迟宁也提前离席回来。   迟宁推开门,面色不虞地在椅上坐下,对顾凌霄厉声道:“跪下!”   顾凌霄没怎么迟疑,噗通一声就跪了。 第24章 闹什么脾气呢   迟宁面上装作生气唬住了顾凌霄,实则心里忐忑不安。   顾凌霄今日和霍柳先后离席大家有目共睹,霍柳出事后,顾凌霄难逃嫌疑,解九泽派述风带了弟子来调查,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迟宁先他们一步赶回摇光殿,私心里是想保下顾凌霄。   倒是顾凌霄先开口:“师尊别气,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我任凭责罚。”   “霍柳死了,”迟宁垂下头看顾凌霄,“整个簇玉峰都被惊动,在找凶手。”   顾凌霄讶异:“死了?”   迟宁蜷起指节,圆润的指甲嵌入掌心:“你出大殿的时间和霍柳相近,你可知道他行踪?”   顾凌霄忽的明白迟宁让他跪下的原因:“师尊怀疑我。”   “不单是我怀疑你这么简单,你如何堵住两个门派的悠悠之口。”迟宁道,“如果被人知道你在暖烟楼听过霍柳的对话,你的嫌疑会更大。”   “原来在你眼里,我为了丁点小事就会取人性命。”   顾凌霄和霍柳虽然有两世的冤仇,但他还不至于真的起杀心。   他对顾凛提出第一个条件,只是为了试探霍柳此人的重要性。顾凌霄想知道,在顾凛下的一盘大棋上,霍柳是什么样的地位。   当时顾凛当时很干脆地应允了:“一个小喽啰而已,你想杀便杀。”   可见霍柳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听顾凛这样说,顾凌霄反而对霍柳没兴趣了。他先霍柳一步出了藏书楼,却不成想,霍柳再没能出来。   顾凌霄最怕的就是迟宁的不信任,迟宁带着猜忌的审视让他头皮发麻。   潜意识里顾凌霄知道迟宁的猜测并无恶意,但他不能说服自己冷静。   他浑身的血都还热烫起来,忍不住爆发。   年轻人眼神坦荡,“我可以对天起誓,如果我顾凌霄今日杀了人,我便自请离开师门,这一身功法我也不要,灵根挖给……”   “挖什么?”迟宁拍了声桌案,发出砰的一道响。在他抓在桌沿上的指节用了力气,指尖都在泛白。   他站起身子,清瘦的身型有些摇摇欲坠:“是,我丝毫不信任你,那我就该对你不管不顾,而不是赶回来先问你缘由。”   迟宁鲜少这般剖白心声:“你是我徒弟,我不仅要护你保你,更要防着你走上歧路,我怕……”   他没再往下说,把剩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迟宁怕的是顾凌霄重蹈覆辙,怕的是顾凌霄杀人如麻。   迟宁自觉从小到大,从未薄待过顾凌霄。顾凌霄却跟他说什么离开师门,饶是迟宁冷心冷肺久了,也忍不住伤怀。   叹了口气,迟宁的声音有些累:“你既然已经发誓,别人问起你离开的缘由,我会说,你是回摇光殿替我拿东西了。回去罢,歇一歇。”   顾凌霄知道刚才的话说狠了。明明有千万种法子打消迟宁的疑虑,他偏选了最恶劣的一种。   迟宁往门口走去,正巧遇见述风一行人:“我为顾凌霄作保,此事非他所为。”   ***   解九泽办事很快,霍柳的事很快协调出结果。   这事是霍柳擅闯藏书楼有错在先,霍柳身亡,千叶派那边虽愤怒,但找不到他杀的证据,只能悻悻作罢。   林攸之这次来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折了一位能干的弟子,他心中郁结,没再待多久就带着弟子们告辞离开了。   因为这段插曲,迟宁和顾凌霄的关系像夏末秋初的天气一样迅速冷下去。   迟宁先是去闭关十日,期间顾凌霄见不到他,好不容易等到师尊出关,师尊态度淡淡的,顾凌霄也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今日顾凌霄终于打定主意要去师尊面前晃悠,道歉的话昨晚反反复复背了半宿。   他端着药走到迟宁房门口,不料青鸢叫起来:“有人闯房门啦。”   “怎么叫闯,”顾凌霄示意青鸢噤声,“我是他徒弟,来关怀师尊。”   青鸢往前跳几步,绿色的眸子打量顾凌霄。   它已经眼见着顾凌霄晚上进门好几次了,有一次还彻夜没出来。好像迟宁更加能容忍顾凌霄些,但这人有什么好,光秃秃的,和灵鸟一点都不一样!   青鸢打量片刻飞走自己去玩水了,于是顾凌霄顺利地推门而入。   迟宁正坐在藤椅上,背后的发丝滑落一缕在胸前,手指掀起书页正欲翻过。   前几天立了秋,连续降了几天秋雨,天气骤然冷下来。   普通人遇见降温不过加件厚衣物,迟宁却是披上了毛氅。灰蓝色的大氅系在肩头,把迟宁的皮肤衬成霜白的冷色。   他像刚落下的柔软新雪,让人想要珍之重之,为了不让新雪融化,可以去射下金乌来。   顾凌霄一见到这样的迟宁,把所有道歉的话全忘光了。   迟宁今日是约了沈秋庭的,抬眸看见顾凌霄时有些讶异。   顾凌霄把托盘放在师尊身旁的案几上,语气有些硬:“喝药。”   迟宁喝完了药,见顾凌霄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问:“还有别的事?”   “嗯。”顾凌霄应了一声,接下来却没声了,站在原处像哑巴在地上生了根。   “一会儿还有人来。”迟宁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旁敲侧击下逐客令。   迟宁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之前和徒弟的龃龉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年轻人容易冲动,顾凌霄气头上的话迟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给忘了。   如果真要说还对争吵有什么印象,迟宁就是觉得对顾凌霄太纵容了。应该让述风把他带走做调查,吓一吓他。   顾凌霄纠结半晌终于出声:“师尊是讨厌我了吗?”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心里拐了几道弯:“……不讨厌。”   “那师尊喜欢我?”顾凌霄音调上扬,黑溜溜的眼珠带着光。   “……也不是很喜欢。”   顾凌霄一根筋地想博好感:“师尊腿疼吗,我给师尊揉揉腿?”   “不疼。”   “师尊肩酸吗,我给师尊捏捏肩?”   “不酸。”   “那你腰……”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敲门声打断了。   被师尊连回了五个“不”,准备已久的讨好还被打断了,顾凌霄的头耷拉下来:“师尊果然还约了别人。”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在别扭什么,小徒弟拧巴的样子很想让人去哄哄。   迟宁所座的藤椅不高,伸直胳膊也摸不到顾凌霄的发顶,只得在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揉了揉:“闹什么脾气呢。” 第25章 灵力交缠   迟宁给小徒弟顺了顺毛,朝门外说了声“请进”。   沈秋庭提着药箱推门而入。   顾凌霄知道师尊要诊病,他不便留下,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迟宁看顾凌霄颇为委屈,走几步还要回过头来看他。   那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像……闺怨?   迟宁被自己的想法惹得发笑,心想都怪这几天听萧镜讲世俗话本子听多了。   他那好友性子跳脱,这次来不知怎么又爱上了看话本。萧镜自己看还不满足,看到喜欢的非要塞给迟宁,让他也看。   迟宁把衣袖推上去一点,露出道细瘦的腕子:“有劳秋庭了。”   迟宁素日性子冷淡,但今日陷在大氅里,眉目舒展,给人一种柔软又懒散的感觉。如果沈秋庭没有看错,刚刚迟宁还笑了一下,笑意很浅,须臾便逝去。   沈秋庭看得晃了神,好半晌才慢吞吞移开视线,伸手去搭迟宁的手腕。   像摘骤雪里的梅蕊一样,小心翼翼。   沈秋庭诊好脉,把方才用过的东西一一放回药箱里,听到迟宁说:“我吃了你上次给的药,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夜里也能好眠了。”   往年这样乍寒的天气,都会让迟宁支离破碎的灵脉雪上加霜。浑身无一处是不痛的,四肢百骸都像被锐器凿击。   夜里疼得睡不着,坐起身子熬到天亮都是寻常事。   沈秋庭收好了药箱,温声答道:“从前萧前辈给开的药是好,药材珍稀难得,但药性太猛太烈。如今您灵脉破损脆弱异常,不能承受那猛烈药性,往往十分药性只有一分起效。”   迟宁觉得沈秋庭所言有道理,萧镜擅长医重症急症,开药方时追求见效快。但迟宁这病绵长熬人,久久难医,是个缓症。   迟宁点头:“劳烦你给我开个药方。”   沈秋庭坐到迟宁的书案前,取张雪白宣纸铺开,蘸墨落笔,神思流畅,毫不停顿地开起方子来。   迟宁打量着沈秋庭,觉得这孩子也养得好。   他从前怀疑沈秋庭,总认为这位师侄怀着别的心思。可几次试探下来,沈秋庭非但没有露出破绽,上回还在岁和殿外救了他。   沈秋庭是对他以德报怨。   此时沈秋庭道:“上次岁和殿外袭击仙尊的歹人,我让刑鉴司的同门查了。他们查清了实情,卷宗不日就会送到摇光殿。”   “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所求,我会替你做到。”   迟宁许完诺,转而又想到自己残破的身子骨,自身尚且难保,不知能苟活到几时,又怎能这样言之凿凿答应别人。   他补充道:“迟某会尽全力。”   迟宁重诺天下皆知,沈秋庭惊喜道:“多谢仙尊。”   ***   夜里迟宁沐浴完,半湿着头发窝在藤椅里。他面前是只小火炉,上面架着酒壶温酒。   炉里跳动着橘黄色的火苗,火焰舔抵着酒壶底,酒液不断被加热,咕噜咕噜起了一连串的泡泡,香气散逸到空气里。   柔和的氛围里,门外的青鸢忽然叽叽喳喳起来,迟宁竖耳一听,它果然又是和顾凌霄对话。   这青鸢太好说话了,次次都放顾凌霄进来,卧房的门槛都要被顾凌霄踏破。   喝了口温酒,热辣的感觉顺着喉头滚进胃里。于此同时,迟宁想,他会不会把顾凌霄养得太粘人了。   小徒弟在外面的时候还算沉稳,但一回到摇光殿就黏糊糊往他房里钻。   迟宁前段时间闭关就是想躲开顾凌霄一阵,可也只是躲了那么一阵。刚出关,徒弟就又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他养宗岱也没养成这个样子啊……   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凌霄一进门,看到迟宁抿着唇瞧他,眼里写着六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顾凌霄选择视而不见,笑嘻嘻坐到迟宁旁边:“师尊做什么呢?”   “温酒喝。”   迟宁喝光了一杯酒,想起自己下午有本书未看完,想找来接着看。   他从藤椅上欠起身,绒氅内的衣物系得松散,一倾身子,领口歪斜,露出一片被炉火映成暖白色的肌肤来。   藤椅旁的小几上放了一摞书,迟宁找了许久也为未找到,倒是被顾凌霄盯着衣襟看了许久。   顾凌霄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把迟宁按回椅子上:“我、我帮师尊找。”   他拿起手边的一本,翻开想给迟宁看,却无意间瞟见了那一页的第一行字:   强悍将军俏书生,他是重权在握的将军,偏爱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新科状元……   顾凌霄瞪大了眼:“师尊爱看这些???”   迟宁有些懵,待看清了书里的内容,他惊得咳起来,呛红了眼尾。   这书当然不是他的!   萧镜好不正经,怎么什么书都往他屋里放。   顾凌霄思维要发散到九天之外:迟宁每天看的书都是这样的话本子,话本上好像写着男子相恋,那迟宁会不会?   “师尊,你……”   迟宁没给顾凌霄说完话的机会,他把书本从后者手里抽出来,合上了,放进怀里。   随后又觉得放在怀里更不合适,这话本子成了个烫手山芋,被迟宁拎着封皮一扔,丢进了炉里。   纸页被烧得卷起来,慢慢燃成了灰。   顾凌霄觉得迟宁是在毁尸灭迹,他诚恳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迟宁:“……”   “我没看过,萧镜非要拿一堆来给我解闷。”   “真的假的?”顾凌霄惊诧,“你还有不止一本?”   迟宁:“……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没看过。”   顾凌霄拿起第二本,这回不是什么话本子了,上面写着灵力相容,神魂交融等字眼。   迟宁看顾凌霄竟然在看《灵修》一书,急道:“你,你还我。”   “师尊,这方法能根治你的病。”顾凌霄觉得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迟宁并不赞同:“灵修之法失传许久,这本书也只是萧镜在他师祖那儿偶然找来的孤本。”   双修之法分为两种,一是肉.体交缠,二是灵力融合,彼此滋养灵脉。   第二种方法对修为的提升不如第一种,而且灵修的双方也需要足够亲密,这样才能让灵气交融。灵修费力多,也不如实打实的缠绵效果好。   所以长年累月的,使用灵修之法的人越来越少。   顾凌霄却是不管不顾:“若能治好师尊的病,什么风险我也愿意试一试的。”   “这……”迟宁发现徒弟主动把灵修的活揽了,他脸皮发烫,“这关你什么事” 第26章 一起灵修好不好?   铜炉里发出木材燃烧的哔剥声,火花迸溅,屋内的气氛渐渐升温。   顾凌霄读着书中的内容,越读越口干舌燥。   灵修是件挺难耐的事。放任别人进入到灵脉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比进入肉.体更加私密,更加难以接受。   同意与人灵修,就是愿意让别人的灵气大量进入到自己体内。这相当于把最脆弱的地方袒露了出去,甘心做那涸辙之鲋,刀尖鱼肉。   顾凌霄攥了攥拳头,心想,迟宁可以跟人灵修,但灵修的对象一定得是他。   “师尊的事就是我的事。”顾凌霄道,“师尊一直都知道吧,无论是桑都果,还是每日的药,效果都是稳定你的灵脉不再恶化,不能使你痊愈。”   “多年前解峰主就说双修之法,当时你就不允。现在又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灵修之法,比双修温和些,两全其美。”   迟宁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我不求痊愈,能这样稳定下去已是幸运。”   无论是身修还是灵修,迟宁都不想要。   他自觉性子冷,不讨喜,不愿意和别人有这么深的牵扯。   从前郁峤各方面都很合适,迟宁也没有应允。现下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迟宁就更不可能花心思去想灵修的事。   顾凌霄把迟宁的态度看在眼里,觉得师尊是讳疾忌医,不拿身体当回事:“林攸之当着满大殿人的面挑衅您的时候,您就不想真刀实枪和他比试一场?”   “踏鸿剑沉寂多年,再未有当年风采,师尊就甘心剑无良主?”   顾凌霄的话,字字都往迟宁心上戳,撕他最碰不得的那道伤疤。   迟宁单薄的胸膛明显起伏起来,凤眸里有三分愠怒。   他从未动心,怎能和随意和人双修。这样和道侣相处,岂不是身躯痴缠而心不在焉?   解九泽,萧镜,乃至顾凌霄都这样劝他,他们中没一个人认真考虑过他的感受。   迟宁声音冷淡:“这不需要你管,你走。”   顾凌霄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迟宁:“师尊赶我走,那灵修之法要和谁一起事?”   他眉目冷厉:“是郁峤,还是这几天你青眼有加的沈秋庭?”   “跟谁都好,与你无干!”迟宁赌气道。   说罢,迟宁欲从软塌上起身,却被顾凌霄按住肩膀压了回去。那一双大掌用力颇重,迟宁被按得痛了,拧眉看顾凌霄:“你疯魔什么?”   顾凌霄盯着迟宁看,目光又凶又执拗。   迟宁闭关,他惴惴不安等了十日。期间千思百想,怕师尊对他有了隔阂,师尊出关待他一如往常,可顾凌霄反而不满足,想贪图更多,想更进一步。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见了顾凛一面,心思变了。   顾凌霄决计不会听顾凛的话弑师,但顾凛的话实打实给他敲响了警钟。   迟宁并不是绝对的安全,他的身份会给迟宁引来许多无妄之灾。他们宛如处在大火中央,火圈正不断缩小,想把他们吞噬。   顾凌霄要光明正大地保护迟宁,而不是听迟宁疏离地说“跟谁都好,与你无干。”   他确实要疯了。   躁动不安,心口怦然。   迟宁伸出手去拂顾凌霄压在他肩头的手腕,却撼动不了分毫。   “放开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还传来软塌细弱的吱呀声,待迟宁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徒弟压在榻上,顾凌霄在上方看他,目光灼灼。   上面的人俯下身,离迟宁极近。   顾凌霄灼热的鼻息喷洒在锁骨处,引得迟宁阵阵战栗,迟宁听见他说:“师尊,我们试试灵修,好不好?”   “你,你……大逆不道……嗯……”   迟宁出声抗议,后面的声调变得破碎而模糊。   顾凌霄把纯粹强悍的灵力注入到了迟宁体内。   灵力顺着脉络,游走在每一寸皮肤之下,这感觉仿佛过电,又仿佛虫蚁在爬,有种强烈的被入侵的不适感。   迟宁下意识地抗拒,去推顾凌霄的胸膛。   那人不但像座山似的推不动,还捉了他的手腕,用白缎绑了,压在他发顶上:“别乱动。”   绑他的是灵犀啊,迟宁迷迷瞪瞪地想,他用羽毛做成的法器,怎么不听他的话了呢。   顾凌霄的灵力很霸道,聚到迟宁残破的灵根处,登时就把那散着淡光的一小团包裹住,慢慢修补、润养。   整个过程像两道齿轮在尝试彼此契合。   迟宁开始冒汗,鬓发濡湿。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热过,像是在三伏天里滚了一遭,从内到外都是烫的。   灵脉排斥外来的灵力,不想与之融合,迟宁咬着下唇,呜咽发抖:“疼……”   “第一次灵修都会疼的,”顾凌霄凑到迟宁耳垂旁说话,声音低沉好听,“忍一忍,嗯?”   迟宁迷乱地点头,复又摇头,被绑在上方的手攥紧了榻上的毛皮毯子。   “不舒服……太软了……”   榻上本来就软,迟宁倒在上面,腰下恰好压了只软枕。他像躺在一团棉花上,轻飘飘使不上什么力气,因此腰背酸痛一片。   顾凌霄说迟宁“娇贵”,把他抱起来,进到里间放在床上。   迟宁有些迷糊了,也逐渐琢磨出灵修的快活。   顾凌霄淡蓝色的灵气没之前莽撞了,很温柔地抚慰迟宁破碎不堪的灵脉。   看他乖了,顾凌霄给他解开了手腕上的白缎。   双手恢复了自由,迟宁却无措地不知道放在哪,最终轻轻抓住了顾凌霄腰间的衣袍。   顾凌霄看到勾着他衣袍的手指,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一时没注意分寸,把灵力注得多了些。   迟宁皱起眉尖:“轻点,你弄重了。”   顾凌霄:“……!!!”   他知道迟宁的话没别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激动到心猿意马。   一次灵修结束,顾凌霄还要再来几次:“我刚才看书中所写,要多试几次效果才好。”   迟宁一点也不想夸徒弟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本事。他精力都耗光了,只想埋在被中睡个好觉。   最终怎么睡过去的迟宁也忘了,他朦胧记得睡着前有只大野狼凑过来,不怀好意地咬了他嘴唇。 第27章 我们的关系是…   迟宁是被窗外的阳光晃醒的,他坐起身,发现床上的锦被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便弯腰把那被子捡起,团巴团巴抱进怀里。   意识开始慢慢回笼,最先袭来的是嘴唇上的胀痛。   迟宁用指腹摸了摸下唇,那处传来刺疼感,像是破皮了。   迟宁后知后觉想起:   他在梦里被狼咬了。   可醒来为什么还有痕迹?   迟宁还没醒透,拿手托着脑袋,怎么想也想不通。   直到外间传来一阵饭香,迟宁抬头,见是顾凌霄带了早饭进来,正一一摆在桌上。   昨晚、他们、好像、灵修了。   迟宁把头埋进被子里,脸皮发烫。   此时顾凌霄敲响了里屋的门框:“师尊醒啦,要吃饭吗?”   迟宁抬起头,面上恢复成冷若冰霜的样子:“你先出去。”   在顾凌霄眼里迟宁现在没有一点震慑力,嘴角处的细小伤口,水红微肿的唇瓣都让人想入非非。   顾凌霄又记起昨晚迟宁的样子,又乖又矜贵。   长着一身细白皮肉,让人不敢使力气,仿佛掐一下就会留印子,吮一下就能红肿破皮。   顾凌霄盯着迟宁湿红的唇瓣:“要上些药吗?”   “不要,”迟宁仍是说,“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顾凌霄听话地关上里间的门,退了出去。   他知道迟宁是有些生气了。这人生气的法子很少,气急了只会张着瑞凤眼瞪人,或者骂几句“滚”和“混账”。   迟宁下床去洗漱,故意慢慢吞吞的,希望顾凌霄能放好早饭就走。   他怎么就糊里糊涂和徒弟做了双修这种事。   方才顾凌霄进来的时候还神色如常。   他真想一剑敲上去。   迟宁在脸上扑了好几道凉水,手指在冰凉的井水里揉搓地发白。直到感觉自己冷静了些,迟宁舒出一口气,推开门去了外间。   顾凌霄没走。   迟宁吐出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如果此刻迟宁是原身形态的话,他背上的毛毛都要炸开了。   顾凌霄倒是很自然地给迟宁布了筷:“师尊肚子饿了吧。”   “还行。”迟宁硬着头皮坐下,语气有些冷淡,“你,你没别的事做吗?”   “师尊这么明显得赶我走啊……”少年人的嗓音最好听,特别是当语气里掺了点撒娇时。   迟宁清了清嗓子,决定冷着脸。他最会冷脸唬人了。   顾凌霄看迟宁坐得端正,长睫垂着,浅色的眼睛里覆霜压雪,极冷淡疏离。   可耳朵根是红的。   顾凌霄笑笑,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刻意提那件事:“昨晚我助师尊灵修,费了好多灵力,师尊要怎么报答我?”   这张嘴最会把黑的说成白的,明明昨晚是他把迟宁按在了床上,逼着他,哄着他做,现在又来要酬劳。   迟宁这次没上当:“灵修对两个人的修为都会有提升,我们那样了……对你也有好处。”   “所以我们的关系就是,”顾凌霄有些惊讶,“相互利用?”   迟宁如愿搪塞过去,很果断地说:“是!”   ***   萧镜在簇玉峰上住了月余,这对他来说是安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待不住,准备明天走,去山下找好地方玩。   客房内,萧镜边收拾行李边对迟宁没头没尾夸了一句:“你那小徒弟顾凌霄不错。”   迟宁回道:“他天分好,功法进益很快。”   “你好几天前就跟他灵修过了,只觉得他天分好?”萧镜打包好了行囊,转身看他。   迟宁身体上的变化逃不过萧镜的眼。萧镜第二天看迟宁灵气稳固了许多,略微一探查,就知道迟宁用了那书中的法子。   用了就用了吧,萧镜最在意的还是迟宁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听见他提起就生气,还不想和顾凌霄灵修第二次。   萧镜在心里暗道顾凌霄不行,都灵修近迟宁的身了,没让迟宁体会到灵修滋味的美妙来。   灵修这种方法要长期用,一个月至少一次。   听见好友又提那档子事,迟宁臊得不行:“我先走了,待会秋庭要来。”   萧镜看着迟宁逃也似的背影,心里骂骂咧咧,骂那沈秋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只不过他要走了,以后迟宁的病不得不都托给沈秋庭照顾。   沈秋庭到摇光殿时迟宁已经坐在院子中央的玉桌边等他。   雪裳下摆垂落在地上,身上落着细碎的光影。   迟宁让他诊过脉,问他自己身体的情况。   沈秋庭照旧说症状在好转,叮嘱了他一些用药时的方法和禁忌。   迟宁放心了些,沈秋庭医术虽佳,但看不出他曾和人双修过。   沈秋庭给迟宁开新药方,放在腿上的左手掌攥地咯咯作响。   迟宁体内的另一股灵力他很熟悉,是顾凌霄的。   他看得透彻,嘴上却绝口不提。   既使嫉妒得要发狂。   沈秋庭清楚,什么都不说迟宁才会对他放松警惕,才会一直这般待他。   沈秋庭面上笑着:“迟仙尊的气色好了很多。”   迟宁便和他闲聊起来。   不像顾凌霄给人凌厉感,沈秋庭温雅清峻,像迟宁这样话少的人和他相处起来也不会冷场。   院里的桂花发了几枝,馥郁的香气飘荡在秋风里,沈秋庭听见迟宁说:“露白鸦栖冷,秋庭桂树花。”   “这诗的后两句是‘谁知明月夜,无地不思家。’”迟宁道,“你名字里有相思之意。”   “并非相思。”沈秋庭摇头,“我出声即是奴籍,我出生的时候主人家又新得了一批奴隶,这批奴隶被当众斩杀,血染红了整个庭院的石砖。父亲希望我能记得那血腥,能逃生,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迟宁知道他说的主人家是顾家,不禁替沈秋庭唏嘘。   从迟宁上辈子知道的情况来看,沈暮带着顾凌霄和沈秋庭从顾家逃出来。沈暮死后两个孩子走散,顾凌霄被迟宁带上山,沈秋庭又多受了许多苦才阴差阳错拜入戚余歌门下。   如今沈秋庭在岁和殿的日子也不好过,戚余歌收弟子多,他一闭关,殿里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大徒弟容介大理。   容介是怎么样的人迟宁清楚,容介在大事上分的清轻重,但在小事上气量狭窄,容不下风头盖过他的沈秋庭。   迟宁宽慰他:“你若愿意,以后可以常来摇光殿。”   沈秋庭心里发热,一时失了轻重,竟握住迟宁冰凉的手心:“上次答应我一个承诺,现在能兑现吗?” 第28章 迟宁也是你能碰的?   顾凌霄最近几日一直在刑鉴司忙得脚不沾地。   簇玉对几位峰主也是有考核的,每年需要为山下百姓解决多少桩案子才算过关。   迟宁身子不好,摇光殿可用的人手又少,顾凌霄往往在考核日期逼近前给迟宁冲业绩,下山几趟集中斩杀邪祟。   百姓们报上来的案子都不难解决。因为是人群聚居之地,大多案件都是由山中野兽化妖袭击人类所引起。   顾凌霄刚下山斩杀完一条蛇妖,本想回来缠着迟宁表功。可他还没进门就愣住了。   院内。   迟宁把手被沈秋庭紧紧攥着,沈秋庭身体前倾,离迟宁很近。   迟宁不习惯被人触碰,慢慢把手从后者掌心抽出来,抗拒地在衣袍上蹭蹭干净:“你想要什么?”   沈秋庭眼神带着热意,语调有些不稳:“我想……”   “你痴心妄想!”顾凌霄咬牙吐出几个字,立刻拔尖出鞘。   沈秋庭自余光里瞥见一道闪烁寒芒,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逼得从玉凳上起身,身躯往后退却。   剑鸣铮然。   摘辰快得化为虚影。   沈秋庭脖子一凉,长剑通透轻薄的尖端抵上了他颈侧。   他顺着雪白的剑身看去,对上顾凌霄怒意滔天的双眸。   “顾师兄这么激动干什么。”沈秋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声称呼让顾凌霄皱了皱眉。   沈秋庭比顾凌霄入门晚两年,按理来说该称呼顾凌霄声“师兄”。不过之前顾凌霄把他当好友对待,没和他叫生分的师兄弟,而是互相呼名讳。   摘辰又往前探了探,压在沈秋庭青色的血管上,即刻便能封喉。   顾凌霄道:“我师尊也是你能碰的?”   沈秋庭轻碾指尖,仿佛还在怀念迟宁手上的温度:“能或是不能,我也是碰过了。”   迟宁看顾凌霄气势汹汹,从背后拉他衣袖,问:“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别跟师弟动手。”   迟宁本意是提醒顾凌霄注意分寸,簇玉门规中,与同门起争执是大忌。   但这话听到顾凌霄耳朵里,更火上浇油。   什么师弟?他顾凌霄不可能有什么师弟,迟宁别想再收别的徒弟。   沈秋庭和迟宁的传闻顾凌霄听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不知谁第一个传的谣言,说迟宁可能要受沈秋庭为徒弟。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簇玉峰。   也只有像迟宁这样鲜少出门的人还被蒙在鼓里。   相信这种传闻的人还颇有依据,他们不知道迟宁灵脉有损,只是目睹沈秋庭和迟宁走得近,认为沈秋庭很得迟宁欢心。   顾凌霄今日和刑鉴司的同门一起办案,有位薛琅性子活泼,忍不住来问他:“听说沈秋庭要改投迟仙尊门下,是真事吗?”   顾凌霄擦着剑刃上蛇妖的血,道:“未曾听说。”   薛琅小声说着自己的分析:“戚峰主那边容介和沈秋庭不和,一山难容二虎,容介是大弟子,管了岁和殿这么多年肯定不会离开。沈秋庭刻意和摇光殿走得近,不就是为自己另找前途么。”   “改认师叔为师尊,这事不常见,但咱们门派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况且沈秋庭天赋不错,能成大器。”   这谣言如此甚嚣尘上,顾凌霄觉得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果这幕后之人是沈秋庭,那沈秋庭就是视他们多年的情谊为草芥。顾凌霄只觉得这人心思深,眼里藏了很多别人看不透的东西。   顾凌霄收剑于身后,盯着沈秋庭,挑衅地扬眉:“听说沈师弟修为进展神速,不如今日来比试一二?”   秋风飒飒,把两人的衣袍吹地鼓荡。   顾凌霄和沈秋庭相对而立,都是顶优秀的少年郎。   “好啊。”沈秋庭沉沉一笑,抬手招来了灵剑“栖白”。   逼人剑意登时袭来。   顾凌霄和他针锋相对,挽了个剑花迎上去。   两道强悍的灵力碰撞,地面如地震般摇晃起来。   青鸢从屋顶上飞来看热闹,欢快地在空中回旋:“打架啦~打架啦~”   迟宁眼睁睁看着玉案上的茶具被震倒,滚落到地上,摔碎了。   迟宁一阵心疼,对着那缠斗的身影叫:“顾凌霄!”   声音不大,却被顾凌霄敏锐地捕捉到,顾凌霄收住即将对上去的一掌,朝沈秋庭道:“去后山。”   于是后山遭了秧。   迟宁站在原处,面无表情地看地上又新被砸出的大坑,听树枝折断的咔嚓声。   这是养了百年的树,今天怕是要秃了。   说是小切磋,但两人一点没留余力。   动静太大了,萧镜和宗岱闻声赶来。   宗岱原本正在厨房烧菜,慌忙间拿着锅铲就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魔族入侵。他们怎么打起来的?”   迟宁拧眉想了想,没有想到什么原因。   顾凌霄一进门就怒气冲冲不管不顾,难道是……孩子开始叛逆了?   “不知。”他答道。   萧镜看到精彩处,连连点头:“小顾这招用的好,打他打他!”   迟宁轻轻叹了口气。   宗岱宽慰师尊:“师弟占上风,不会有事的。”   迟宁眼睁睁看着一颗楸木被打断,心疼不已:“他真的好败家啊。”   风尘飞扬,两人对过了一招又一招,顾凌霄的优势越发明显。   他不再恋战,双手握着摘辰朝沈秋庭劈去,沈秋庭提剑顶上。   剑刃相撞,火花迸溅。   相持片刻,沈秋庭体力不支,手臂止不住地发颤。   顾凌霄道:“你还是差些火候。”   沈秋庭额角上冒出冷汗:“你这么得意,无非是因为迟仙尊愿意和你灵修。”他看顾凌霄脸色微变,弯了弯唇角,“可这灵修,换一个人也是行的。不过就是破除你留下的印记时,会让迟宁疼一点。”   “找死!”顾凌霄灵力大炽,对沈秋庭下了杀招。   强大的灵力灌注而下,沈秋庭肺腑腾成一片,嘴角涌出鲜血:“别气啊。我不过是在说一个小小的可能。”   顾凌霄把他打伤了才好,迟宁心软,到时候怜悯的会是谁?   沈秋庭看顾凌霄的瞳孔隐隐发红,身上的魔气要被激醒了。当众发狂,迟宁也会保他吗? 第29章 我入深渊,偿你苦楚   迟宁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之前两人虽然打得凶,但能看出是留了余力的。   可现在顾凌霄和沈秋庭你来我往,一招狠似一招,都想把对方往死路上逼。   迟宁看得惊心:“不能再这么打下去。”   宗岱是个粗神经,没瞧出门道:“顾师弟向来有分寸,况且那是他好兄弟呢。”   迟宁握进了踏鸿剑,时刻关注着两人的动作。   沈秋庭见顾凌霄果然失去理智,故作退却,直到身后抵着一棵古木,再无路可去。   摘辰气若长虹,直指沈秋庭的心口。   沈秋庭提剑迎上,却没用全力,他仿佛是故意暴露致命的部位给顾凌霄,好让顾凌霄重伤他。   圈套设计地很巧妙,一步一步引着猎物往里钻。   他挥剑砍中了顾凌霄的右臂,却没去挡长驱直入刺向胸口的利刃。   可就在计谋达成的前一瞬,沈秋庭被一道力气推开了。   沈秋庭跌出数丈远,一回头,看清顾凌霄拿剑相对的人。   竟是迟宁。   剑身刺穿合抱粗的树木,摘辰钉入树干的地方,离迟宁的颈侧仅寸许距离。   若迟宁一偏头,利剑就会割入皮肉。   顾凌霄见有人坏他好事,暴戾地抽出剑刃,五指掐上眼前人的咽喉:“你敢拦我?”   迟宁看顾凌霄瞳仁赤红,眼底一丝清明也无,知他陷入狂暴,没了神志。   他忍着脖颈处的剧痛,叫他:“凌霄……”   这样的行为只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迟宁神思有些涣散,他听到宗岱和萧镜的呼喊,他们想救他,却被顾凌霄筑起的结界挡在外面,他还闻到了粘稠滞重的血腥味。   怎会有血腥?   迟宁用了最后的力气撩开顾凌霄衣袖,只见对方的小臂上被划出一道颇深的剑伤,深能见骨,猩红色血液浸透了一片白色道袍。   “受伤了……疼吗……”迟宁苍白的嘴唇张合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恍惚想起上一世的顾凌霄,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能折磨得他丢了半条命。   但顾凌霄对自己更狠,这人从不医治,无论伤到何种地步,都仗着魔族体质特殊放任伤口自愈。   每次迟宁见他,就会发现狰狞的旧伤疤上又添了新伤。   顾凌霄像是没有痛觉,压着迟宁在床上云雨,附在他耳边说他又征伐了哪处地方,取了多少人的项上首级。   那时迟宁说:“你会没命的。”顾凌霄抓住他的手腕:“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   迟宁太怕往事和现实重叠,他宁可自己入深渊,也不要顾凌霄再尝苦楚。   冰凉的指节触上顾凌霄的手臂,发着颤往伤口那里摸索,很快,干干净净的手指上就沾满了鲜血。   迟宁异想天开地想替顾凌霄擦净血迹。   顾凌霄听到被自己扼住喉管的猎物说:“你疼不疼……凌霄,你放开我,我替你、治伤……”   人人都说魔族血脉低贱,却又畏惧血脉给魔族带来的强悍实力。   传闻魔物的血滴在地上能灼烧草木,迟宁今日摸到了才相信,是真的很烫。   肺里的空气早已耗尽,薄弱的灵力也支撑不了太久,迟宁眼前发暗:“如果我死了,只我一人下地狱便好,你可别跟来……”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了顾凌霄,攥紧的五指乍然松开,留给迟宁一线生机。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闯进肺管里,迟宁失去支撑跌坐在地上,猛烈地呛咳起来。   顾凌霄半蹲下来看他,瞳仁还是火焰般的颜色。   审视迟宁片刻,顾凌霄身型一晃,倒进了迟宁怀里。   迟宁觉得自己是被掐傻了,看到顾凌霄昏迷不醒,第一反应是抱着人去探他鼻息。   萧镜赶来把两人拉开,一摸顾凌霄的心脉,道:“兔崽子没死,活着呢。”   萧镜又低低咒骂一句:“他还不如死了,这是被狗咬了,好好的发什么疯。”   迟宁知道萧镜是在说气话,没说什么,摇摇晃晃地想起身。   宗岱把他扶起来,盯着师尊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指痕,声音里是少有的惊惧:“吓、吓死我了,师尊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守活寡了……”   迟宁安抚性地拍了拍大徒弟的手背,受了伤的嗓子嘶哑难听:“我没事。”   他推开宗岱,独自走到沈秋庭跟前:“今天的事,还要劳烦你保密。”迟宁咳了几声,“若我在别处听到这消息,我定不轻饶你。”   迟宁苍白而虚弱,身上的痕迹甚至让他显得狼狈。   他几乎不能稳定地站立,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坚决,字字维护。   他竟在维护差点杀死他的凶手。   沈秋庭心中情绪翻涌,攥紧的拳头上浮起道道青筋,表面上仍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   夜里,摇光殿灯火不熄。   迟宁坐在顾凌霄床前的木椅上,蜡烛熬尽了一根又一根,他却连姿势都不变一下。   宗岱端来两碗药,一一放在桌上:“这是师尊的,这是师弟的。”   迟宁喝尽了药,苦得舌根发麻:“养了两个药罐子,真是辛苦你了。”   “我哪里有师尊辛苦,”宗岱劝迟宁,“您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不会有事。”   “他都睡了两天了,”迟宁的视线落在顾凌霄紧闭的双眸上,“我再陪陪他,喂他吃药。”   宗岱拗不过迟宁,只得合上门出去了。   房间归于安静,迟宁给顾凌霄喂好药后,往前探了探身子,又去看顾凌霄手臂上的伤势。   这两天以来,好像只有逐渐愈合的伤口证明顾凌霄还健康地活着。   明明身上每一处经脉都是好好的,可他这徒弟就是不愿意苏醒。   迟宁帮顾凌霄拉好被子,心想,他不知道是哪辈子造了冤孽,上天才给他塞了这么个冤家来。   分明顾凌霄伤人在先,此刻却静静躺在这儿,像是个受害者。   迟宁下决心这次要重罚顾凌霄,若他醒了,就让他去解九泽那帮忙修缮宫殿,顶着太阳,日日搬砖。   还要罚他抄心法一万遍。   再要他把砍断的树全补种上。   “你倒是醒啊……”迟宁轻声叹息,   “醒了我什么也不怪你了。” 第30章 亲近一捧雪   春日,花影乱,莺声碎。   十岁的顾凌霄站在树下等师尊出关。   迟宁这次闭关时间长达两年。顾凌霄几乎是刚被带回摇光殿,熟悉了环境,迟宁就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负责教导他的大师兄宗岱说,师尊一直是这样长年累月地闭关,醉心修行,不问俗务。   看到迟宁从石室里出来,腿都站麻了的顾凌霄咧出个漂亮的笑。   仙人走过来摸摸他发顶:“崽崽长高了这么多呀。”   “后山采草药的婆婆也这么说,她说再过几年,我就是大人了。”顾凌霄答。   一晃又两年,顾凌霄无意间听到了师尊和解峰主的对话。   “师弟这几年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去石室入定,摇光殿里总算有了些烟火气。”   迟宁道:“我那小徒弟长得很快,我多陪陪他。”   解九泽笑说:“你这是像在养儿子。”   在听到这段对话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顾凌霄都觉得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迟宁收留他,就和收养一只小猫小狗没有区别。   师尊遥远孤高,不会多看别人一眼。   直到那时,顾凌霄才知道迟宁为了他做了让步,迟宁的心里是能装下其他人的。   少年人像是圈地盘似的,想让迟宁心里属于他的那份再多点。   于是他努力修炼,每次的进步都能得到迟宁的几句称赞。   顾凌霄那时候想,只要仙人多看他一眼,他便把命都给他了。   偏偏仙人对他嗤之以鼻,弃如敝履。   最终徒弟也没得做。   迟宁活得太出尘了,顾凌霄忍不住想迟宁到底在意什么,有什么能羁绊住他、锁住他。   让迟宁为自己所有。   师徒间微薄的情谊锁不住迟宁,顾凌霄便拿来铁镣铐。   亲近一捧雪,囚禁一弯月。   把迟宁也拉入黢黑的沼泽里去……   登仙殿里。   “你嫌弃我的血脏,嫌我暴戾噬杀,但现在下面不是咂弄地起劲,”顾凌霄攥住迟宁的脚踝,“你虚情假意做了我十载的师尊,何时像现在这般热情过?”   迟宁羞愤至极:“早知你起歹心……我、我当初定不收你为徒……”   顾凌霄哂笑:“歹心是对痛恨之人起的,我对你并无感情,你只配做我豢养的玩物。”   迟宁瓷白的骨节攥住绯红色床幔,摇晃,颠簸,直把那道红绸揉皱了,濡湿了,随着声幼猫似的叫,五指虚软下来,汗涔涔落在床被上。   只剩红帐晃动如波光。   ***   顾凌霄从漫长的梦境里脱身,浑身冷汗。   他许久许久未曾梦过这些。前世和迟宁在簇玉的种种是他回忆里的禁区。   上辈子顾凌霄有意去忘掉迟宁的好,把仇恨无边扩大,这样才能心安   他总把对迟宁的欲望归因于恨,是种最猛烈的报复,最直接的折辱。   顾凌霄起身靠坐在床头,动作间牵动某个部位,他“嘶”地闷哼一声。   下腹处滚烫昂扬。   他竟然起了反应……   摇晃的红帐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顾凌霄想起出现在梦里的那句 “我对你并无感情”。   真的毫无感情吗,可年少时就已经心动了。   宗岱进来看到顾凌霄,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顾凌霄起身下床,掩饰下身的异样:“迟宁呢?”   宗岱还能想起顾凌霄眼底猩红的模样,有点怕他再对迟宁做什么:“你再躺会儿,师尊等等就回来了。”   顾凌霄眼神又凶又执拗:“我现在就要见他。”   “师尊在……刑鉴司。”   刑鉴司一间单独隔开的厅房里。   桌上的宗卷堆的老高,看过的放在一边,没看过的放在另一边。两摞宗卷间,迟宁伏在桌面上,睡得安安静静。   迟宁这几天很劳累,晚上照顾顾凌霄,白天办案冲业绩,一点休息的闲暇都没有。   他睡眠浅,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长睫一抖,醒了。   迷蒙地抬头,一看见顾凌霄,迟宁刚睡起泛着水光的眸子在他脸上定住:“你没事啦。”   声音尾调是上扬的,但音色太过沙哑。   “我没事,”顾凌霄走到桌前,“你声音怎么了?”   迟宁今日穿的衣袍领口很高,遮住脖颈,未束的墨发散了几缕在胸前,他顾左右而言其他:“你睡了四天,错过了好多事,萧镜离开,你都没能送他。”   “我问你声音怎么了。”顾凌霄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很有压迫感地盯住迟宁。   “风寒。”迟宁轻声道。   顾凌霄直接抬手去解迟宁领口的衣扣。   “哎。”徒弟手劲太大了,迟宁阻挡不及。   只见玉扣崩落在地上,领口敞开,白皙的皮肉上道道深青色的指痕暴露在外。   顾凌霄每次发狂之后,对当时的发生的事情都记不甚清楚。   现下看了迟宁颈上的淤痕,才依稀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   他很懊丧:“抱歉。”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也不想这样。”迟宁见衣领虽然损坏但没影响穿着,便跳过这个话题,“既然醒了,呐,卷宗分你一半。”   顾凌霄安分地和迟宁一起办起公来,他心里依然躁动不安。   迟宁坐在他身侧,抬一抬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迟宁低着头,背后柔软的发丝半遮半掩,露出后颈莹白如玉的色泽来。   “你之前处理好了许多案子,现在都已经一一登记上。”迟宁放下毛笔,“还只差最后一桩。”   最后一桩案子的卷宗还在书架上放,顾凌霄和迟宁同时起身去找。   “在这儿。”顾凌霄眼尖,抬手在木架上抽出一卷书。   那卷宗的位置恰巧在迟宁头顶,顾凌霄无可避免地凑近迟宁。   空间霎时逼仄起来。   狭小的过道里,顾凌霄几乎要贴上面前人的身子。   顾凌霄的呼吸声重起来。   “很热吗?”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温度,迟宁用手背去贴顾凌霄的额头。   冰冷又柔软的触感在额头上短暂停留,顾凌霄垂眸,听到迟宁小声说了句:“是有点烫。”   顾凌霄克制自己往后退:“无碍。”   迟宁偏把他拉回去:“你是不是魔气未消?”   顾凌霄看着张张合合的淡色唇瓣,心猿意马,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望又翻涌上来。   “我带你找医师……”   话未说完,迟宁感觉身上一重,是顾凌霄俯身严严实实抱了上来,对方修长的手指压在他嘴唇上。   “不找医师,我抱抱你。” 第31章 私奔   陈旧的纸张味道和木料香,不甚明亮的阳光照进屋子里,地面上投下的两个影子也纠缠做一团。   迟宁被一具热烫的身躯拥着,听到沉沉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胸膛之下怦怦作响。   顾凌霄的手掌屡屡刮蹭迟宁的后背,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迟宁勒进血肉里。   迟宁能感觉到徒弟情绪的急切和失控。   他知道魔气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像是煎人心肠,所以安静地任顾凌霄抱着。   甚至抬起手在顾凌霄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别动。”   迟宁的这个动作仿佛刺激到了顾凌霄,他撩开迟宁的发丝,凑到后者颈侧,亲昵地咬了上去。   锋利的齿列咬上皮肉,恶意碾磨几下,留下淡红色的印子。   这样的行为太逾矩了,像是被猛兽叼住最脆弱的部位。   迟宁轻轻“嘶”了一声,头往后仰靠在书架上,克制着没有挣扎。   良久,顾凌霄的喘息平复下去。圈在迟宁身上的手臂也放松了,虚虚垂着。   “好些了吗?我渡些灵气给你。”迟宁的声音很低,因着两人姿势的缘故,很像亲密耳语。   迟宁微凉的手指握上顾凌霄的手腕。   顾凌霄喉结滚动几下。   再过分一点,就能吻上迟宁。   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后,顾凌霄用毕生的理智掰开迟宁的手,艰难地后退几步,与后者拉开距离。   “我出去透气。”他慌忙推门而出。   迟宁站在原处,看着那个逃也似的背影,不懂徒弟在想什么。   生病了怎么不愿意治?   顾凌霄这样子总让他想起小时候遇见的一只狼崽。   那时候他刚学会化人形,变成七八岁的孩童。有只小狼崽爱追着迟宁玩,叼迟宁的衣服,毛蓬蓬的脑袋往他怀里拱。   迟宁说:“你能让我揉一揉嘛?”   小狼崽嗷呜嗷呜~地点头,伸出舌头来舔迟宁的手心。   后来这只小狼朋友长成了只大妖,身体变大就没那么好揉了。   但大妖依然喜欢扑到迟宁怀里,前爪勾住他的肩膀,重重的身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迟宁道:“你下去。”   大妖不愿,拿毛脑袋蹭迟宁的颈窝,把迟宁蹭痒了,笑起来,就不赶它下去了。   小狼去了哪儿呢?迟宁记不太清楚。   他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啦。   现在顾凌霄给迟宁的感觉就像是长大了的狼崽,牙齿锐利,凑过来的时候很有压迫感,但迟宁也不会推开。   ***   顾凌霄说是出去透气,其实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整个白天都没再去见迟宁,而是泡在练武场,练剑打拳,直到大汗淋漓,再分不出精力想其他的事。   洗过澡,顾凌霄踩着暮色回了摇光殿。   他认真唾弃了自己在刑鉴司的恶劣行径,放空头脑,六根清净,决定立刻睡一觉,睡醒了还做听话乖徒弟。   直到打开房门见到迟宁在里面。   顾凌霄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确认这是他的卧房。   师尊来找他了……   迟宁看到徒弟回来,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堆形状各异的瓷瓶,还有一碗熬好的药:“来吃药,去去魔气。”   顾凌霄:“……好。”   顾凌霄心想,他不应该喝去魔气的,应该喝清凉败火的。   迟宁一一给顾凌霄介绍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干什么的,早中晚都要用,外敷内服双管齐下。   “嗯。”顾凌霄点头答应。   迟宁托腮看着小徒弟乖乖喝药,慢慢道:“我拿药当饭吃,现在你也这样了,真的很像两位身子不好的老人家。”   老人家……顾凌霄胡思乱想,他若当真和迟宁朝暮相对直至白首。   那时候孙子都抱了挺多了吧。   可惜没人能生。   不、不能这么想。   顾凌霄看向自己一直很尊敬的师尊,语气淡淡:“不像。”   迟宁:“噢……”   “时间不早了,师尊快回去休息吧。”   迟宁来意已经达成,点点头,起身欲走。   “等等。”顾凌霄拉住迟宁。   他注意到迟宁换了身衣裳,偏低的衣襟什么也遮不住。   仔细一看,就能看见颈侧没消下去的淡淡齿痕。   顾凌霄从柜里取出件披风,罩到迟宁肩上:“你这是……衣衫不整。”   “?”迟宁低头看自己的装束,宽袖白袍和平常无异,只是没穿罩衫,“我是在摇光殿里,见的自己徒弟。”   顾凌霄给迟宁系上披风系带,把那块痕迹遮严实了:“那也不行。”   顾凌霄觉得有必要让迟宁知道男男有别。   “师尊以后晚上不要再让人进你卧房。”   迟宁想了想,他的卧房晚上好像只有顾凌霄进过:“嗯,以后不让你进。”   顾凌霄默然片刻,又道:“你也不能随意地进别人房间。”   “那我现在要出去吗?”迟宁眨眨眼睛,“以后我们都在院子里见。”   接下来几天,迟宁在院子里也没见到过顾凌霄。   小徒弟早出晚归,醉心练武。   迟宁本来想找顾凌霄讨论一下最后一桩案子的事,好几次都走到顾凌霄跟前了,顾凌霄看到他反而躲得更远。   迟宁想不明白。   某次又被顾凌霄疏远时,迟宁问宗岱:“你在你师弟这个年纪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喜欢的姑娘。”宗岱坦诚道。   迟宁眉头皱的更深了。   宗岱又补充说:“反正就是有心事了、叛逆呗。”   “唔。”迟宁开始接受了这个转变,他的小徒弟长大了,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心事了。   宗岱说,叛逆少年讨厌别人干涉自己,凡事顺着他,给他自由的空间就好。   听了大徒弟的话,迟宁没再特意找过顾凌霄,更没告诉顾凌霄他要出远门了。   到了下山那天。   一驾马车停在山门口,这马车乃是上等灵器化成,一夜能行千里。   迟宁向两位师兄告辞,朝解九泽身旁的述风道:“我们走罢。”   述风一头雾水地走到迟宁身边:“什么?”   “和我去崇明镇。”   “可刑鉴司的书面上记载的是沈师弟和您同去啊。”   另一旁,沈秋庭握剑对迟宁行礼:“迟仙尊记错了,刑鉴司点派的人是我。”   迟宁颇为意外地望向沈秋庭,抿唇不语。   此时,一道别的声音插入进来:“师尊要去哪儿?”   顾凌霄明显是赶来的,衣袍带风。少年人深邃的眉眼盯着迟宁,有些被抛弃的委屈巴巴。   但在看向迟宁身边的述风时,这道眼神就凌厉起来。   述风被盯地心里发毛,离迟宁远了些。   他看迟仙尊那小徒弟凶得很,哪是问人要去哪儿,分明是在问迟仙尊要跟谁私奔。 第32章 久在樊笼   顾凌霄从宗岱那里得知师尊要离开几天,他赶忙追到山门处,所幸迟宁还没有出发。   述风被顾凌霄盯地发怵,心道,可不是他要和迟仙尊私奔。   他边想边退离了顾凌霄的视线。   顾凌霄极自然地挨到迟宁身边,语气委屈:“师尊总想要丢下我。”   迟宁动动唇正想说什么,顾凌霄接着道:“不管师尊去哪儿,我和你同去。”   什么话都被小徒弟说了,迟宁叹口气,试图解决眼下两难的困境。   迟宁对沈秋庭道:“这一路车马劳劳,会很辛苦。”   沈秋庭恭恭敬敬答:“得知安排后,我向刑鉴司的同门了解了许多案情细节,或许对迟仙尊有帮助。”   刑鉴司抽调弟子跟随长老下山历练,这传统由来已久。记错弟子的名字是迟宁的失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沈秋庭都这么说了,迟宁再不答应反而显得他心思不定,不守信用。   迟宁又看向戚余歌,戚余歌略微点了点头。   “那有劳你了。”迟宁松口。   两人对话期间,顾凌霄一直冷冰冰地看着沈秋庭。   上次顾凌霄魔气发作,行为癫狂,清醒之后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向把魔气收的很好,那天怎会在迟宁面前忽然失控?   因为当时在场的只有沈秋庭,顾凌霄下意识觉得和对方有些关系,因此对沈秋庭存了芥蒂和怀疑。   顾凌霄审视着沈秋庭,想透过皮囊,看清后者内里千回百结的心思。   但沈秋庭始终温和地笑着,甚至在和顾凌霄视线交汇时朝顾凌霄点了点头,不露破绽。   因为多加了顾凌霄,原本的马车旁边又跟了一匹灵马。   按理来说应该两位弟子骑马,迟宁单独坐马车。   可众目睽睽下,顾凌霄打开迟宁的车厢门。迟宁眼波微动,拿手中折扇抵住顾凌霄的肩膀:“你走错地方了。”   顾凌霄轻巧地钻进车厢,坐在迟宁一侧:“我手上的伤还未好,拉不得缰绳。”   顾凌霄口中的伤是和沈秋庭切磋那日留下的剑伤。   迟宁见过伤口,早痊愈无恙了,他没拆穿,不动声色地给顾凌霄让了个位置出来。   沈秋庭策马跟在后面,盯着车厢末尾,温和的表情褪去,露出阴恻恻的目光。   马车由几枚顶级灵石驱动着,行走极稳,车厢内宽敞温暖,迟宁在软垫上静坐片刻,便起了些昏沉的睡意。   身旁的顾凌霄精神颇好:“师尊要出远门,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迟宁用衣袖掩着打了个小哈欠:“算不得大事,有桩案子还存在疑点,需要我亲自去查一查。”   说罢,迟宁从储物袋里拿出卷宗给顾凌霄。   顾凌霄翻开卷宗:“那你瞒着我也不行,”   如果放在以前,迟宁任小徒弟委屈抱怨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但想起顾凌霄最近一段时间对他的疏远,迟宁不自觉地跟了句:“你不也有事瞒着我……”   认真看案情的顾凌霄没回应师尊这句话。   迟宁看顾凌霄不言语,权当他是默认。   果然,小徒弟有喜欢的姑娘了。   顾凌霄不多时就把文字记载浏览完毕。   上面说,有处叫重明镇的地方发生了怪事。   镇外的百姓报案,说嫁到重明镇里的女儿,还有去重明镇里干活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联,没有再出过镇子。   重明镇就像是个怪物的血盆大口,吞掉所有进入其中的活人。   最蹊跷的点是,报案的人都没有生活在重明镇中,他们没有直接目睹过镇里的景象。   换句话说,重明镇真正的居民从未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有过怀疑。   这个案子最先由官府处理,府衙里派人去查了几次,办案的人都说镇子里并无异常。   于是重明镇的事成了个悬案,几经辗转被报到了簇玉峰,分给摇光殿。   思忖片刻,顾凌霄大概判断重明镇里出现了幻阵。   他转头想和迟宁商量一番,却发现迟宁靠在车厢壁上,安静地睡着了。   顾凌霄轻轻揽过迟宁的肩膀,让人靠在他肩膀上,迟宁在梦中挣动几下,几乎要醒来。   握着迟宁的手腕,顾凌霄给他输了些灵力。   灵修之后双方灵力契合无比,迟宁只感觉浑身被暖流包裹,轻哼几声陷入了好梦。   ***   马车走远了,送别的人也渐渐回去。   只剩戚余歌未走。   朝日逐渐升起来,天边染上橘红,颜色铺展至无边无际。   戚余歌忽而叫住远处的身影:“解九泽。”   解九泽顿住步子回头看他。   四下无人,宁静而欲天光大亮。   “我也要走了。”解九泽听见戚余歌说。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手提傀线的人无法再操纵他的木偶。   戚余歌一双桃花眼笑得昳丽:“怎么,昨晚刚睡过我,现在舍不得我的滋味了?”   解九泽脸色很难看:“你又耍什么花招。”   “不是花招,”戚余歌拿出一枚腰牌,慢慢道,“对不住,纠缠了你这么久。”   腰牌能看出被剖开过的痕迹,从中间一分为二,戚余歌掌心的正是其中一半。   这本是独一无二的,传给簇玉历代掌门的信物。   到解九泽这里,却平分给了师兄弟两人。   “世人都说我戚余歌爱权,对当年师父未将掌门之位传给我一事耿耿于怀。这坏名声我背了许久,”戚余歌眉眼骄傲,把腰牌递给解九泽,“现在还你。”   “阿宁性子淡泊,不会插手门派里的日常事务。都是你的了,解九泽,再无人掣肘你,你多年所愿终于达成。”   “祝贺。”   “作为交换,你让我走罢。”   接过腰牌,解九泽紧紧攥在手里,未再分一个眼神给戚余歌。   戚余歌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又被笑意盈满。   他吹骨哨唤来坐骑,翻身上马。   戚余歌差不多快忘了,在喜欢上解九泽之前,他只想肆意冲奔于万丈红尘里,做个最自由的散修。   游历江湖,行侠仗义。   而这么多年了,身份功名,情仇爱恨把他囿于一隅。   天地为笼,簇玉峰也是樊笼。   马蹄踏起飞尘,萧萧风声掠过耳畔。   戚余歌觉得畅快,等走完这一趟,救活许泊寒,恩可报,债可偿,他再也不欠解九泽什么了。   山门口,解九泽看着渐行渐远的戚余歌,只觉得他天真:“别想全身而退,你终有回来的那一天。” 第33章 只差花烛,便算是洞房听舟舟嘀叭叭~   马车在林野间一路疾驰,车辙扬起的飞尘正巧……扑在了沈秋庭身上。   顾凌霄故意让马车维持在最高速,沈秋庭纵马追不上,只能落在后面被扬了一身的灰。   灵马的速度惊人,下午他们就到了目的地附近。   这时迟宁才醒,迷迷糊糊把身上滑落的毯子拉到肩上,转头往车窗外望了望:“到了?”   顾凌霄说“是”。   迟宁意识到自己枕在徒弟肩上睡了一路,慢吞吞坐直了身子。   顾凌霄问他:“怎么这么困,昨晚没睡好?”   迟宁半梦半醒的,睡久了眼尾泛起薄红,“没睡好,在想你……”想你叛逆了要怎么办。   “没什么!”迟宁及时收住话头,太尴尬了,手指把怀里的毯子都攥出了褶儿。   掀开帘子看,外面是挺热闹的街道,街边摆着各色小摊,远处的房屋错落有致。   迟宁在某个店家的招牌上看到“花溪镇”三字,知晓他们离重明镇已经很近了。   花溪镇和重明镇相邻,从前两个镇子上的居民往来频繁,重明镇的异常,也是这里的百姓先发现的。   迟宁道:“我们今日先在花溪镇住一晚,了解一下情况,再做打算。”   顾凌霄让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率先下了车,一抬头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秋庭。   沈秋庭骑马赶了上千里的路,风尘仆仆,发髻都有些乱了,难得地露出些狼狈相。   “骑马不错吧,还能看风景。”顾凌霄存心气沈秋庭。   沈秋庭轻哼一声,甩甩衣袖上的尘土,转身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爽朗的妇人,看到三人进门,笑问他们:“三位是住店吗?”   “嗯。”迟宁答。   “客官要几间房?”   “三间,再要一壶茶。”迟宁把银钱递给女掌柜。   女掌柜收了银子道:“你们可真赶巧,我这店里恰好剩最后三间房。”   迟宁有心打探消息,点了茶水坐在客栈一楼慢慢喝。   女掌柜在柜台前算完账,端了盘瓜子也坐过来,和他们闲聊:“看你们三位年纪轻,可是还未婚娶?”   迟宁见她眼神看着自己,淡声答道:“不曾婚娶。”   女掌柜确实喜欢迟宁的样貌,干净清隽,整个镇上都找不到这样的人。   “不知你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要是打算长住的话,肯定要娶妻稳定下来。”女掌柜乐呵呵的,   “说亲这件事,整个花溪镇可没人比我更在行。客官们出去打听,镇上十户人家里有八户请我喝过喜酒。”   旁边桌的客人出声打断:“徐六娘你可别吹牛,张家姑娘那亲事不是你说合的,她现在哭着闹着不愿意嫁。”   “唉,”女掌柜也伤怀,“我这不是去年底给她说的亲么,定的隔壁重明镇孙员外的独子。那孙家多富庶啊,嫁过去指定享福。”   “谁知还不到一年……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迟宁追问:“什么怪事。”   顾凌霄给掌柜填上一杯茶:“您慢慢讲,我们略通术法,平时最喜欢听这些。”   掌柜是个消息灵通的,看三人气度不凡,说不定真能帮些忙。她压低声音道:“你们就当做奇闻异事听听便可,万勿当真。”   “这重明镇啊,邪门。本来好好的,重明镇上的人经常来我们这里摆摊做生意,但就从去年底起,里面的人就不怎么出来了。一开始我们没在意,该嫁过去的姑娘、该去干活的男人都照旧去。”   “姑娘嫁人之后要回门,她们家人等了许久,过了日子也没见她们回来。”   顾凌霄问:“家人都没去找吗?”   “怪就怪在这,新娘子的家人去找,但镇门口有人把守,根本就不让外人进!重明镇成了座孤城。只这新娘子进镇上,他们那边是放行的。”   “报官也没法解决?”   “说些不好听的,官府派来的大人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不敢进镇里,只会粉饰太平,空口无凭就说嫁进去的姑娘平安无事,让我们别担心。但没出来的男人怎么解释?”   女掌柜说完,又感慨道:“张家姑娘命太苦,摊上了个嗜酒如命的爹,喝酒花光了家里的钱,就指望女儿的聘礼糊口,怎么也不会对孙家悔婚。这孙家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明天就要让花轿来接呢。”   听了女掌柜的话,迟宁心里渐渐有了打算。   ***   天色昏暗,星河初垂。   顾凌霄站在迟宁客栈的房门外,挡住迟宁:“你去哪儿?”   迟宁不语。   顾凌霄扬眉一笑:“其实我一早打听好了张家的位置,还顺便把沈秋庭支去了街上买鱼。师尊,一起走吗?”   “你去可以,但莫要胡来。”   顾凌霄爽快答应。   两人趁着夜色翻过低矮的院墙,刚落到院内,就听见女子低低的抽泣声。   迟宁转过一个稻草堆,看到位姑娘坐在石凳上,哭得伤怀。   张宜柔也看到了他们,既惊又怕:“你们是何人?”   顾凌霄蹲在他面前,没个正型:“上天派来的贵人,来帮你的。”   “我才不信,我爹贪孙家的聘礼,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闹了许久他都未松口,你们能帮我什么?”   顾凌霄半真半假介绍身份:“簇玉峰听说过吧,我们虽不是嫡系弟子,但好歹在那里学了几年术法。”   簇玉之名无人不晓,张家姑娘抹了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人。   迟宁开口:“我们可以试一下,保你性命无虞。”   张宜柔转头看迟宁,见后者仙风道骨,心中相信七分,再加之她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试:“怎么帮?”   迟宁叹了口气:“我替你嫁。”   ……   张宜柔把迟宁拉到她房间里,指着桌上的大红嫁衣:“你要不要试试这件衣裳?”   迟宁抗拒地摇头。   张宜柔面露难色:“不试啊,那明天不合身露了破绽怎么办,你今天试了我还可以帮你改改尺寸。”   “仙长,你就穿一下,马上脱下来。”   “真的就一下。”   迟宁只得走过去,玉白的手指拿起红色布料。   顾凌霄等在门外一头雾水,不知道张家姑娘拉师尊进屋有什么事。   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张家姑娘慌忙地推开门,声音惊恐:“他,他出事了!”   顾凌霄冲进屋内,只见迟宁撑在墙上,双眉紧锁,满脸冷汗。   “怎么了?!”顾凌霄去扶住迟宁。   “这附近有大妖……扰乱我的灵气……”   迟宁虚弱不已,说话间都带动胸膛疼成一片。   高阶妖类对其他妖类存在绝对压制,迟宁灵脉受损修为不足,如果附近有大妖存在,释放出的威压能让迟宁痛得撕心裂肺。   顾凌霄问张家姑娘:“你家有空房间吗?借我们休息一下。”   张宜柔连忙点头,把他们引到了对面的草房里。   房里很简陋,只有一床一桌,许是婚事将近,看起来不太结实的床板上铺了层红布。   顾凌霄扶迟宁坐在床上,给他擦掉额上的汗水,此时才发现,迟宁竟穿着嫁衣。   在他的印象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迟宁穿大红色。   像红梅覆雪,漂亮地让人移不开眼。   偏偏美人还坐在红帐里,只差花烛,便算是洞房。   直到对方冰凉的手握上来,顾凌霄才止住绮丽的遐想。   迟宁握着顾凌霄的手腕,皮肤被嫁衣衬成霜雪色,薄唇苍白,指尖发颤:“要、要灵气。”   顾凌霄给迟宁输送灵力,但这法子太慢于事无补,要双修才行。   顾凌霄心中煎熬,怕他擅自碰了迟宁,迟宁清醒过来怨他恨他。   迟宁眼睫一抖,疼得落下一滴泪来:“顾凌霄……我难受……”   这滴泪压垮了顾凌霄最后的理智。   顾凌霄把穿着嫁衣的迟宁抱进怀里,贴着他耳廓道:“若我说喜欢你,能不能对你做些更过分的事?”   ---   陪了大家快两个月,《病美人》今天要上架辽。   其实当初动笔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关于迟云清,关于顾凌霄,舟舟对他们也是初次相识,所知不多。   我在第一章 的作话里写:希望大家喜欢他们。   很感谢喜欢他们,并陪他们一路走过来的大家。   每一个打卡吐槽评论舟舟都会看,每一张推荐票舟舟也都会记在心里。   这是舟舟第一次写古耽,第一次写仙侠修真,文笔差逻辑死,过程炒鸡炒鸡艰辛,每次都要码字码到凌晨。   不止一个人说舟舟要秃了!!   舟舟不想脱发呜呜呜qwq   每次想着要放弃的时候,小天使们的支持真的是我最大的动力了~   病美人上架,每千字五分钱,三千字的章节看下来是一毛五。   看一章不贵~没有耽币的小伙伴蹲一下红包广场也可可可!   希望小天使们能支持一下,舟舟想要下一章更新时还能看见你们。   跪求大家不要屯文呜呜呜,订阅数据很重要,很差劲的话舟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写下去,顾凌霄每天都要捡垃圾吃qwq   ——   以下关于文章内容   之后会有:   ①女装内啥   ②迟宁要怎样一步一步敞开心扉,最后允许顾凌霄每天rua他尾巴尖儿。   ③顾凛的阴谋,沈秋庭到底想干什么?   ④还有副cp的故事线,解九泽x戚余歌【腹黑疯批攻x痴情美人受】   副cp文案↓   【只是下了聘,还未过门,许泊寒就成了解九泽的亡妻。   从此解九泽把戚余歌当仇敌。   戚余歌身上还沾着许泊寒的血,眼眶发红:“解九泽,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眼里就不能有别人。”   疯犬和疯犬之间的博弈,偏戚余歌最不自量力。   从前他幻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师尊给解九泽定下的婚约,如今戚余歌觉得靠时间就能等到解九泽回头。   掌门之位,嘉名清誉,他都拱手相送。   “哥,我别的都不要,只要你……”   解九泽说“好”,用枷锁束缚他手足,用药物浸透他心肠。   许久之后,戚余歌听解九泽在旁人面前提起自己:“他啊,助我扶摇直上的通天梯罢了。”   愿为通天梯,愿为足底泥。】 第34章 我想抱你,吻你,迫不及待   把心意说出口的下一秒,顾凌霄就脸皮滚烫。   他何时把这样黏糊的字眼挂在嘴上过,还特意问人家的意见,小心翼翼的,像捧了件矜贵易碎的瓷器。   迟宁晕晕乎乎地听了句“喜欢”,不甚清醒的脑袋完全消化不了。   迟宁最怕遇到大妖,从感知到大妖的妖力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像喝了毒酒,五脏六腑被酒液灼地发烫,直想浸入冰冷的池底。   偏偏顾凌霄就是解药。   太热了,迟宁去解嫁衣的衣带。   迟宁身上的嫁衣并未穿整齐,衣襟歪斜,好几条系带系得歪歪扭扭,裙角短了一截,算不上合身。   就是这样的衣物,穿在迟宁身上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火焰一样的颜色,乌发散在肩上,越发得他五官雌雄莫辨。   红衣被迟宁缓缓褪了下来,露出雪白单薄的中衣。   顾凌霄呼吸粗重,捏起迟宁的下巴问:“师尊,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迟宁眼眸涣散地看着他。   顾凌霄这人很不讲理,他付出多少,必然要对方同样分量地报答回来。   今晚他先把深藏在心的这份喜欢说出了口,也要迟宁表白回来。   “我喜欢你,你也要喜欢我。”   “不、不行……”   迟宁眼底水雾弥漫,他像大雨中被淋湿的鸟,脆弱无助,无可栖居。   顾凌霄捧着迟宁的脸颊,不容拒绝地吻了上去。   迟宁感觉到湿润柔软的羽毛落在他唇瓣上,起初只是轻轻的碾磨蹭动,泛着些痒。   后来羽毛忽然化为猛兽,危险地舔着他齿列,蓄势待发地想攻占进去。   迟宁“唔唔”地叫,把顾凌霄往外推,一开口,温热的舌头就闯了进来,缠起他的舌尖。   翻搅吮吸,每一处都被品尝到。   唇角发酸,唇瓣被蹂躏成发肿的水红色,含不住的晶莹涎水沿着嘴边淌下。   顾凌霄吻地专注,逐渐忘记了往迟宁身上传导灵力。   灵脉的痛感丝毫未缓解,嘴唇处还传来酥麻的疼,迟宁委屈,又急又恨地去咬对方的嘴唇。   血气弥漫,属于魔族的血液滚烫地流入迟宁的喉咙里。   顾凌霄“嘶”了一声退出来,伸出两根手指压在迟宁的软舌上。   “你咽下去了?魔族的血可不能随便喝。”   魔血是身份的象征,魔族新婚时会把血滴入酒杯中,让两位新人交换饮用。   对方饮了自己的血,就相当于结了一生一世的契约。   迟宁不知道什么能喝不能喝的,他只知道顾凌霄的血里灵力充沛,让他好受了很多,他点点头,还想要更多。   迟宁抓着顾凌霄的肩膀凑过去,迷糊地往后者的唇上凑,这一吻吻偏了,正啄在顾凌霄的嘴角上。   顾凌霄从未想过迟宁会有这样的状态,娇气又缠人,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   “我用灵修帮你。”顾凌霄下腹起了火,却不想在迟宁失去理智时要了他。   “好。”迟宁应了一声,仍然毫无章法地亲顾凌霄的嘴唇。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顾凌霄才抱着睡过去的迟宁出了房门。   张宜柔等在较远的地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脸有些红:“仙长,你们要走了吗?”   顾凌霄把裹着迟宁墨色大氅拉紧了些:“嗯。”   张家姑娘吞吞吐吐:“那明天……”   “明天清晨我们便会来,别担心。”顾凌霄说完又想起什么,“你未来有什么打算,有去处吗?”   “我从小死了娘,爹爹从不管我。今晚我也要走了,我能织布还能裁衣,去外面总能谋生路。”   顾凌霄没多说什么,只是解了钱袋给张宜柔:“保重。”   他出了院门,又听见张家姑娘啜泣声,低低的声响很快散在夜风里,好像不似之前那么绝望。   这一夜星光很亮,驱散了些人间的黑暗。   人生聚若萍水,都是要各自往前奔赴前程。   ……   这个时间客栈已经打烊了,顾凌霄翻窗而入,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讨厌的人。   沈秋庭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光阴笃地盯着顾凌霄:“同是来查案的弟子,你故意支开我是什么意思?”   可能连沈秋庭都没有意识到, 他这样情绪不外漏的人,今日却失控了两次。   一是在花溪镇下马时,二是现在。   沈秋庭正在越来越多的露出裂痕,这正是顾凌霄想要见到的。   打碎了外壳,才能看见七颠八倒的内里。   “没什么意思,”顾凌霄戏谑地说,“鱼买到了吗?”   不等沈秋庭回答,他又拖长了声音:“噢……买到了也没什么用,忘了告诉你,师尊从来不吃鱼。”   沈秋庭看了一眼睡在顾凌霄怀里的迟宁,怒极反笑:“迟宁知道你背地里的样子,该会有多讨厌你?”   “你不也挺能装,面上清高风雅。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贪得无厌,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沈秋庭重复着这四个字。   虽然他和顾凌霄的多年好友做得虚情假意,但顾凌霄还是挺了解他,刚才的话说的一点没错。   从沈秋庭打上迟宁主意的那一刻,他就是站在众多强敌的对立面上,做一场泼天豪赌。   “让让。”   顾凌霄的耐心消磨殆尽,径自从面前人的身边走了过去,重重撞上沈秋庭的肩膀。   沈秋庭站在远处,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   周围的一切重归静谧。   沈秋庭轻笑一声,真是奇怪,他一向最会隐忍,怎么一涉及到迟宁,就轻而易举乱了分寸。   ***   第二日,迟宁天不亮便醒了。   而后记忆如沸水中的气泡般涌上来。   他黏着顾凌霄索吻,咽下顾凌霄的血,傻乎乎听完了顾凌霄所有表白的话。   这种冲击比他弄丢了所有的夜明珠还大。   怎么能这样?那是可他养大的崽崽。   迟宁洗了脸站在铜镜前,冰凉的水珠一点一点从脸侧滑落。   他忽然从镜中注意到颈上有一抹红色,在衣领的位置半遮半掩。   手指勾下衣领,迟宁看清那痕迹究竟是什么,耳根都在发烫。   他在感情方面的经验少的可怜,像是盲人摸象。时而觉得喜欢这东西是个洪水猛兽,望之生畏,时而又觉得遥不可及,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   小时候生活在森林里,花精草精喜欢迟宁,是因为迟宁羽毛漂亮。   迟宁听戚余歌谈过喜欢,戚余歌说他喜欢的那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从此他心里眼里就再没装过别人。   顾凌霄口中所说的喜欢是为什么?   迟宁想不通,觉得小徒弟是树苗长大没成材,船到桥头没走直。   走弯路了。   “砰砰砰”,门口传来一阵不大的敲门声。   “师尊,该出发了。”顾凌霄的声音响起。   迟宁甩掉多余的思绪,决定先解决眼下的事:“我知道了,你,你可别进来。”   时间太早,张家所在的巷子静谧冷清,孙家迎亲的队伍还没有来。   迟宁进张家乔装打扮,让顾凌霄和沈秋庭留在外面,找机会混入迎亲队伍里。   大约到了巳时,喜婆才在外面扯着嗓子叫:“接新娘上花轿嘞。”   迟宁盖着盖头,听到有人进屋,从盖头下面看到那人红色的裙摆。   女人伸出手来扶他,迟宁站起身来。   喜婆语气惊讶:“这新娘子身量颇高。”她转头对张老汉说,“你的个头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张老汉宿醉后头晕眼花,又一心想着把姑娘送出去独吞聘礼,敷衍道:“不是我姑娘还能是谁,时候不早了,快走罢!”   进轿时,抬轿的人伸手扶了迟宁一下,迟宁略微顿了顿步子,就感觉掌心里被塞入了个硬硬的物什。   轿夫沉声说:“姑娘,小心些。”   这声音迟宁再熟悉不过,迟宁应了一声,又轻轻把顾凌霄的手推开。   坐进轿中,迟宁摊开手心。   瞧见一只木头雕成的小雀,羽毛被涂成象牙白色,一对眼珠是碧色。   这小玩意不知道是顾凌霄从哪个小摊上买来的,做工粗糙,小雀的两只眼睛不一般大不说,没打磨光滑的木料握在手里还有毛扎扎的触感。   迟宁心里说了声“好丑”,还是把小雀收进了袖袋里。   花轿颠簸,迟宁在其中摇摇晃晃地坐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轿前领路的喜婆扬声道:“孙家的媳妇到了,快开门。”   没有人回应她,但响起沉重的吱呀声,轿子又继续往前。   迟宁猜测这是经过关卡,进了重明镇。   “进到镇子里了,街道上很空荡。”   小雀突然活了过来,从袖中飞出落在迟宁肩膀上。   这木鸟很有意思,说话叽叽喳喳的,声音像鸟鸣一样尖而细。   迟宁一想到这声音是顾凌霄传过来的,   他也对着小雀传音:“街上可有人迹?”   顾凌霄很快回消息:“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待会我留在孙家,你和秋庭到镇上搜寻。”迟宁想起昨晚感受到的强悍妖气,“这有七分可能是利用大妖构造出的幻阵,需要找到阵眼,方可破解。”   肩上的小雀说了声好,遂又跳了几步,凑到迟宁耳边:“师尊小心。”   这句话没再用鸟鸣声。   顾凌霄低沉好听的声音直直撞到迟宁耳朵里,惹得他耳廓一阵过电般的发麻。   迟宁不自在地捏了捏耳垂,把小雀从肩膀上拿下来握进手里,轻声回道:   “你也小心。”   迟宁想着小雀不会再说话,正打算把它收起来,布料顾凌霄的声音又响起:“你还有三天考虑接受我的心意。”   迟宁戳了一下小雀的尖喙,有些恼:“我何时答应过你三天为期?”   “我现在抬轿时想的。”隔着轿撵薄薄的木壁,顾凌霄肆无忌惮,“我想光明正大地抱你,吻你,迫不及待。 第35章 沈秋庭:我会除掉顾凌霄给你的标记   迟宁把小雀头朝下放回袖袋,掐断了两人之间的传音。   他心跳的厉害,薄薄的胸膛下全是怦然回响。   幸而顾凌霄没有再说话,迟宁舒出一口气,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顾凌霄孟浪。   又走了不多时,喜婆说了声落轿,轿子被稳稳放下,喜婆进来搀迟宁,迟宁跟着她的步子慢慢地走。   迟宁视线受阻,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喜婆说了句“抬脚迈门槛”,迟宁知道,他终于进了孙府。   相比于来时的寂静街道,孙府里热闹些。   有迎亲的乐曲声,和众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喜婆把迟宁引到了婚房,让他坐在绣床上。   “不拜堂吗?”迟宁问。   “这就不用了。”喜婆道,“孙少爷身体不好。姑娘别多想,等着过好日子就行了。”   “拜什么堂,你还想跟他拜堂?”袖袋里的小雀突然传音过来。   迟宁如实回答:“若这位孙少爷身体好,我肯定是要同他拜的。”   那边停顿了好久,顾凌霄说:“你……你不检点。”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顾凌霄开始说正事:“我和沈秋庭沿街排查,发现镇上人家里,像是出了什么变故,全去世了,只剩冤魂……”   话没说完,那边传来剧烈响声,顾凌霄的声音变得模糊渺远,最终被掐断了。   迟宁焦急地想要起身,却被喜婆按住肩膀:“哎,姑娘。这时间快到了,你可得坐这好好等。你若出了什么岔子,孙老爷严厉,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受罚。”   身处幻阵中,要顺着幻阵的规矩。为了一时冲动强行破阵乃是下下策,惊动了阵中的人和物不说,若外来的扰动被阵眼感知,阵中的一切都会遭到反噬。   如镜缺玉碎,再难保全。   “这册子你看看,准备准备。”喜婆往迟宁手中塞了个书册,合上门出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迟宁这才慢慢把盖头掀开,大红锦缎被挑到一边,迟宁低头看手上的书本儿。   手指翻开藏蓝色的书封,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线索,入目却是相互交缠的躯体,淫艳异常。   竟是本秘戏图。   啪的一声合上书,迟宁把那不正经的画册子丢了,甩在地上。   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却把秘戏图捡了起来。   这人无声无息,没有听见脚步声和门枢响,她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迟宁面前。   “少爷不喜欢屋里乱糟糟的,你这样的做派,他待会儿看到了会生气。”   女孩儿捡起了画册,起身抬头,露出一双没有焦距的大眼睛。   眼瞳黑白分明,却很空洞,像隔了一层云翳,若不是迟宁看她定定瞧着自己,几乎要怀疑这姑娘是个失明的人。   “你是?”   “苹儿是伺候少爷的丫鬟。”   苹儿的声音很好听,人却不怎么笑,大眼睛死气沉沉的看了迟宁片刻,终于转了转眼珠。   “姑娘比上一个更俊俏。”   这话说的无端,迟宁问:“什么上一个?”   “上一个嫁来的新娘子,没福气,新婚夜就死了。”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苹儿重复这迟宁的问题,仿佛陷入很久远的回忆中,“阳寿到了就死了呗,当时流了好多的血。”   苹儿的目光看向迟宁所在的婚床:“血顺着床褥往下躺,流到地上,流成了一条河。所以婚床才是红的,不是吗?”   屋内的光线不算充足,时值正午,却昏暗到了要点蜡烛的程度。   但屋里的陈设都还能在地上看出淡淡影子,唯独苹儿,没有影子。   迟宁在见到少女的第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鬼魂,未安息的鬼魂。   苹儿讲完上个新娘子的故事,一步一步靠近迟宁。   黝黑的瞳仁漠然得像布偶娃娃,视线盯在迟宁脸上,冰冷黏腻。   迟宁暗暗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鬼是只能触碰到物件,碰不到活生生的人。但人之所以怕鬼,是因为鬼魂能用怨气杀人。   少女面容尚且清晰,应该去世没多久,但身上的怨怼之气却很重,森森然,靠近时宛如凛冬将至。   迟宁做好了受到威胁反击的准备,可苹儿只是帮他拿起盖头,重新盖好。   苍白的手指还在嫁衣上碰了碰,当发现自己摸不到金线云纹图时,苹儿脸上露出怅惘的表情。   少女复又退后,道:“他要来了。”   “孙梁要来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应该是苹儿口中的少爷孙梁。   迟宁从盖头底的缝隙中观察,觉得孙少爷当真病重,脚步虚浮,步履艰难。   不过短短的几步路,孙梁就踉跄了好几下。   孙少爷是有影子的,是个凡人,看不见苹儿正一动不动站在他前方。   他继续往前蹒跚地走,躯体径直穿过苹儿的阴魂。   迟宁忽然体会到些伤感,锋利如刀刃的情绪源源不断地从心脏涌出。   这不该是他的情感,迟宁想起苹儿站在他面前给他盖上盖头,原来那时,苹儿把自己对喜怒爱憎的感知传到了他身上。   孙梁拿起托盘上的秤杆,缓缓挑起了盖头的下边缘。   新郎挑开盖头,新婚嘉礼就要成了。   迟宁有些好奇,这别人口中的病秧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可惜孙梁把盖头挑了一半,就突然动作一顿,像堆破棉絮似的倒在地上。   另一个人影推门而入,朝他走来,伸出手欲掀他的盖头。   迟宁认得这个身影,身子往后缩了一下,躲过那人,自行掀开了眼前的红绸。   没能掀到迟宁的红绸,沈秋庭伸出去的手指蜷了蜷,颇为遗憾。   面前的红衣美人眸子清冷冷的,刻意跟他留了些距离:“你回来了,可有什么发现?”   迟宁往屋里环顾一周,只有孙梁晕倒在地上,苹儿消失不见,也没看到和沈秋庭一同行动的顾凌霄。   “顾凌霄没和你一起回来?”   意料之中,沈秋庭听到了他并不想听到的名字,他弯唇笑笑,答:“我们找到阵眼了,他正守在那里。”   迟宁半信半疑。   从他进到重明镇的所见所闻来判断,这里的幻阵庞大而复杂,操控着上百户的人家,想破阵非一日之功。顾凌霄他们怎么会如此迅速。   沈秋庭催促:“孙府没有疑点,留在这里没有意义。顾凌霄正寻那妖兽的位置,需要仙尊相帮。”   ***   孙府里都是凡人,避开他们并不难。   迟宁换了身寻常衣物,和沈秋庭出了孙府。   孙府前是重明镇的正街,宽敞的街道上寂静到诡异。   怪不得正午时分光线昏暗,原来是外面起了大雾,浓重的雾气仿佛阳光穿不透的云层。   迟宁只落后沈秋庭几步,视线就被阻隔得只能看见后者的袍角。   沈秋庭似乎探清了镇上的路线,带着迟宁熟练地拐了许多道弯。   迟宁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雾气吸入身体里,像种慢性毒药一样弥漫全身。   迟宁体内原本就单薄的灵力像生了锈,结了冰,不能调用自如。   抓紧了掌心的木雕小雀,迟宁不断尝试着传音过去,顾凌霄那边始终没有回答,寂静如荒漠冰原。   迟宁如芒在背。   “你……”迟宁停住了步子,“你是沈秋庭吗?”   身前的人也停下来,转身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来握他的手腕:“我是。”   迟宁慌乱地甩开他:“我找顾凌霄,我自己去找。”   他几乎能确定,沈秋庭要带他走岔路歧途。   “迟仙尊还真是偏心啊。”   隔着雾气,迟宁也能看到沈秋庭的眼眸里没了往日的温和,狭长凌厉,让他想起冰冷的毒蛇。   “我是在意你们每个人的安危。”   沈秋庭忽而靠近,迟宁后退,后背抵上坚硬的墙面。   “是吗?”沈秋庭道,“我想要你想的要死了,你怎么不在意我的安危,救救我?”   “你说什么混账话!”迟宁重重推开沈秋庭。   沈秋庭轻笑几声:“是啊,我混账,你那徒弟不是比我混账十倍百倍。”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表露心意,他在尝试对迟宁好,让迟宁一步一步喜欢上他。   沈秋庭戴上最文雅端方的面皮,装谦让,装和善。   学了十年医术只为能在迟宁眼里更与众不同一点。   但再努力,都比不上顾凌霄。   顾凌霄的人生总是轻而易举,轻而易举让父亲沈暮替他卖命,为他去死。轻而易举成为迟宁偏疼的徒弟。   沈秋庭危险地逼近迟宁,欣赏着后者因为盛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劝你不要用灵力,瘴雾中混了毒,强行使用修为会经脉尽断。很疼的。”   迟宁不听劝告,召出踏鸿,大雾中灵力流转闪着白芒,剑身已经架在了沈秋庭的颈上。   “要杀我啊,”沈秋庭从容地拿出一只白瓷瓶,“但我能给你解药,吃下去,瘴雾就对你不起作用。”   迟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些,你设下的幻阵?……我不曾疑心你,你竟然……”   “别太好奇。”沈秋庭趁迟宁分神,弹开踏鸿剑的剑身,抓住迟宁的手腕反锁在背后。   迟宁的两只手腕被擒在身后,挤在一处牢牢制着。他被迫转了个身,压在冰凉的石墙上。   沈秋庭从背后凑近上来,下颚在他肩上蹭了蹭:“顾凌霄保护不了你的。你无非是和他灵修过,灵力契合,才觉得他有多么多么好。”   “我破除掉他的灵力标记,怎么样?” 第36章 嗷呜~嗷呜~金猊兽   沈秋庭像最原始的兽性,激烈,野蛮。嘴上说着表白的动听话,动作却像刀刃一下一下地在迟宁心上剜。   迟宁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受制于人,身处下风:“我不需要谁的保护,无论是顾凌霄还是你,我都把你们当簇玉的弟子后辈,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沈秋庭哂笑,“可惜我生来就是贱命,注定低人一等。可迟仙尊,你不一样,你给过我希望。”   多年来的肖想一朝成真,沈秋庭禁锢着迟宁,握着后者冷玉一样的腕子:“那年除夕特别冷,容介带着几个看我不顺眼的师兄弟把我扔在冰湖里,我拼命挣扎,他们却笑,若无其事地回到岁和殿守岁……”   “我……我从前帮过你?”   沈秋庭所描述的情景迟宁只依稀记得一些。   迟宁印象里那孩子又瘦又小,被他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冻得缩成了一团,牙齿骨骼都在打颤。   迟宁把他的白羽大氅给小孩蒙上,问他:“你师父是哪位,怎么除夕夜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簇玉峰支系庞杂,除却各位峰主的亲传弟子外,还有很多二,三代弟子和旁系弟子。迟宁不认识这个小孩,更不知道要把他往哪儿送。   小孩摇头不语,迟宁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个小哑巴,他蹲下来看小哑巴:“你不说话,我该拿你怎么办?”   沈秋庭的本意只是要迟宁的白羽大氅,他太冷了,想取些暖。   但谪仙一样的人竟然愿意蹲下来跟他说话,他大着胆子提出要求:“看完烟花,我就回去。”   “好。”迟宁在他身边坐一下,陪他等簇玉峰一年一度的烟花。   迟宁在簇玉的年月长了,这烟花每年都看,最后一丝火星湮灭,人们从天际移开眼,要相互碰杯说祝贺,然后继续投入到下一年的日子里去。   “祝贺,长大了一岁。”烟花熄了,迟宁对陌生小孩说祝福的话。   沈秋庭从来只恨时间过得慢,恨不能快些长大独挡一面。   这是唯一一个想让他永远留在里面的瞬间。   迟宁的眸子里仿佛还有未燃尽的星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火树银花落尽,明月皎皎在天。   这场除夕夜让沈秋庭记了很多年。   以至于他无法再以对待普通师叔的态度对待迟宁。   “果然,你不记得。”沈秋庭很颓丧,手上却把迟宁握得更疼。   他只是迟宁漫长经历中的插曲,微不足道,细枝末节。   沈秋庭却躲在角落里暗暗窥视了这么多年,像看山巅雪,像看云中月。   他讨厌顾凌霄,半点关系也不想和他沾上,却为了和顾凌霄虚与委蛇这么久,只为了能更多地见到迟宁。   想拥有迟宁,握在手里。   就比如现在。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沈秋庭,你该往前看。”迟宁道。   “好啊,我往前看。”沈秋庭的指尖顺着迟宁的后颈往下滑,勾住后者的衣领,撕扯。“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时间顾凌霄已经葬身妖腹,往前看,再无人能和我争了。”   身前人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你说什么?”   “顾凌霄死了。”沈秋庭把迟宁的后衣领扯松散,露出一片莹白的皮肤,颈椎骨顶出圆润的弧度,显得他像任人宰割的白鹿。   “千年道行的大妖,凭他一人也敢孤身往前闯?”沈秋庭语气里带了戏谑,“那妖兽最喜啖人皮肉,现在他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沈秋庭正得意,却看见迟宁的蝴蝶骨上方的暧昧红痕,刺眼又引人遐想,他胸中起了一团火。“这是什么?”他想起昨天晚上顾凌霄抱迟宁回来,“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   迟宁看不到自己后背,不知道沈秋庭在说什么,可他感受到了沈秋庭强烈起伏的情绪。   迟宁刻意激怒对方:“哪一步都走到了,如你所见。”   果然沈秋庭乱了方寸,松开抓住迟宁手腕的手,把他翻过来:“你……”   迟宁抓住机会,用拇指把匕首顶出了鞘,抬手往前刺去。   沈秋庭一时没防备,手臂上被划出了寸许长的血口,他后退几步,脸色阴沉可怕。   迟宁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胸膛起伏不已:“你这叛徒,今日咱们你死我活。”   沈秋庭拔出栖白剑,剑尖对准迟宁:“我可舍不得。”   瘴雾散去了一些,迟宁发现他们正站在重明镇的入口。   沈秋庭似乎在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一等到就会片刻不停地走出幻阵。   迟宁看到苹儿忽然出现在沈秋庭身后。   苹儿还是瞪着空洞的大眼睛,穿着普通丫鬟的衣裳,只不过相比上次见面,她青色衣裳上多出许多破洞,心口处也洇出一大团暗红色的血迹。   苹儿站在那,缓缓抬起左手,食指指向一个方向。   她依然没有表情,迟宁却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掌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尖锐。   迟宁的灵力被完全封锁,他只能召来灵犀。灵犀是凤凰一族的独有宝器,听命于凤凰骨,只要迟宁肉体不灭,灵犀就还认他为主,护他无虞。   迟宁心道,灵犀啊灵犀,今日能否出阵,就靠你了。   于此同时,栖白剑鞘光芒闪烁,沈秋庭动作一顿,脸色大变。   迟宁把灵犀抛向空中,灵犀化为漆黑绳索,直直向沈秋庭缠缚上去。   沈秋庭躲闪不及,被黑索牢牢捆住,灵犀的两端化为钢钉,拉着退向高墙,最终钢钉深深扎入青石中。石屑和火花同时迸溅,沈秋庭一时半刻是无法逃了。   迟宁再未看沈秋庭一眼,对苹儿道:“我们走。”   苹儿带迟宁来的地方是镇衙的监牢。   监狱位于地下,潮湿阴冷,好几处地方都在滴答往下淌水,应该是许久未用了。   苹儿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说是走,其实她的双足并未挨上地面,每一步都飘在离地数寸的空中,十分诡异。   监牢长得像没有尽头,走到后面,迟宁发现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墙被拆除贯穿,数十间牢房合而为一,构成了个庞大的空间。   迟宁问:“这是做什么用?”   苹儿鲜少开口,迟宁以为他这个问题也会石沉大海,但苹儿却回答了:“关金猊兽用的。”   金猊兽?!   迟宁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金猊兽是上辈子顾凌霄的灵宠,拥有强悍的火属性,帮助顾凌霄扫荡星沉大陆,所向披靡。   “它呢,它现在在哪?”迟宁从未想过金猊兽会是重明镇幻阵的肇始者。   苹儿忽的停住脚步,她浑身僵直无法转头,只能缓缓扭过身子:“到了,我们到了。”   迟宁抬头,只见他们前方是扇牢房的入口,房门洞开,铁锁落在地上。   迟宁从苹儿身侧走过,见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进来吗?”   苹儿:“我还有人要找。”   他们当真感情共通,迟宁能感觉到苹儿心情很差,心中像生了戚戚衰草。   如果她还活着,她定是要哭的。   苹儿走了,迟宁一人进了牢房门。   从踏入的一刻,迟宁见到的景象比门外还要豁大宽阔。   他似乎被传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地板和四面墙壁皆是玄铁灌注,色调压抑,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咚咚的闷响。   玄铁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另一端,流动的金色光芒。   迟宁心跳加快,他好像感知到了顾凌霄清爽凛冽的灵力。   步伐加快,从走变为疾行,再到奔跑起来。   连迟宁都没有意识到,分开不过半日,他竟然已经开始怀念那个人。   这里大到无穷无尽,迟宁累到气喘吁吁,才走完这条路程。   一抬眼,一人一妖兽同时转头来看他。   金猊兽两人高的身子此刻驯顺地伏在地上,低下头去蹭顾凌霄的手心。   见到顾凌霄的第一眼,迟宁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探查灵脉:“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顾凌霄道,“只不过是跟这畜生打了一架。”   被骂“畜生”,让人闻风丧胆的金猊兽脑袋垂地更低了,蔫蔫地“嗷呜”一声,似是在抗议。   情况比想象中的好很多,迟宁后者后觉发现不妥,松开拉住顾凌霄的手。   迟宁对金猊道:“你闯了祸。”   “嗷呜……”金猊甩了甩尾巴。   “它这是刚才被打疼了才这么听话,”顾凌霄道,“不是是谁把它关在这处,铁链贯穿妖骨,锁了神志。我抽出它体内锁链,它才慢慢恢复神志。”   金猊伏低身子,给迟宁看它脊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喉咙口发出诉苦的低响。   贯穿锁骨能让妖失去理智。古往今来许多人想利用这一点控制妖族,但这个法子操作起来困难,妖骨碎裂,妖兽也会迅速衰亡。   是谁疯狂到钻研禁术,是沈秋庭吗,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迟宁问顾凌霄:“之前你传音来,说百姓家中只剩冤魂,是什么意思?”   顾凌霄眉头紧锁:“这事很难办,一般来说要复活死者,需要他们还没有腐坏的肉体……”   话音未落,传来铁锁晃动的清脆声响。   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苍白的身形迈了进来,接着两个,三个……   全都是阴魂,潮水一样围上来。   金猊兽吓了一跳,嗷呜一声化为幼态,一只橘色小猫,跳到迟宁怀里,伸出爪子扒开迟宁的衣领,呼哧呼哧往里钻。   顾凌霄揪住它的尾巴:“……滚出来!” 第37章 他待我狠心,我却无法绝情   他们都是普通村民的装束,衣物上还都留有陈旧血污,有的舌头外吐,有的肢体残缺。   阴魂保留着人死时的神情状态,面上惊恐未消,身上带着致命的可怖伤疤。   迟宁看阴魂径直逼近上来,注意到了队伍前列的一个男人。   相比于其他阴魂行走得僵硬缓慢,那男人显然更灵活,领先同伴一截,干瘪粗糙的指节就要抓住迟宁的衣服。   迟宁忽然想到苹儿,如果阴魂也分三六九等,苹儿无疑是最厉害的,神情动作都和活人很肖像。   忽然肩膀被扯了一下,迟宁未来得及回神,就被顾凌霄拉往身后。   顾凌霄撑起结界做保护,语气严肃:“发什么楞,不要命了。”   阴魂比肉体脆弱,民间有习俗,末七之后人的七魄尽消,再不能存于世间。   迟宁问:“他们是被什么引来的?”   “你可有听到琴声。”   确实奏着一曲琴音,杂乱诡异,像战场上催促冲锋的号令。   这群阴魂显然是受到了控制,从散乱变为聚集,生出尖刺的手指抓挠结界。   “看到我们放出了金猊兽,有人着急了。”   拖下去不是办法,顾凌霄用妄天尊的神魂做压制,运灵力于掌心,往前一推。   阴魂被震得后退。   “我们走!”顾凌霄道。   玄铁室上方留有天窗,他们从窗口脱身而出,脚下又踩上重明镇的青石路。   长街寂静,只有两人足音的跫响。   迟宁沿街走,从第一户到最后一户,无一例外,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丧幡。   白色狭长的旗帜,无风而动,像场癫眩的狂舞。   顾凌霄顿住脚步:“之前我来查探时,还未见这种异象。”   迟宁挑了户人家,推门而入。   门扉低矮,深秋折断的蓬草打着旋,飞了满院。   其中一株停在了棺椁上。   乌黑棺木横放在院中,棺材盖上积层不薄的灰。白布混着屋檐上铃铛的响,让这里像个停尸的殓房。   迟宁没怎么犹豫,就走上前去欲开棺查验。   “我来。”顾凌霄挡住他的手。   指尖相碰,迟宁极不自然地缩回手。   从昨晚之后,迟宁对顾凌霄便是这种态度,顾凌霄往前逼近多少,他便往后退同样的距离。   顾凌霄显然感受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棺盖被掀落在地,扬起尘土。   棺椁里有些空荡,只有最底端放着一张画像。   迟宁认得画中人,中年蓄须,额头有痣,是先前后脑勺处破了个血口,站在队伍前列朝他走来的人。   迟宁想拿起画像。   顾凌霄阻拦:“不能碰,这是噬灵术,一碰画像,魂魄也会湮灭。”   “你从何得知?”   之前顾凌霄击退阴魂,迟宁便起了疑虑。   他入过大大小小的幻阵,这次仍然觉得情况紧急,无从下手。   顾凌霄第一次到阵中来,却冷静而游刃有余。   顾凌霄不语,他上辈子阅遍这类禁术,这个幻阵的创造者虽花了很大心思隐藏噬灵术,但在他面前还是显得班门弄斧。   但他不能说。   他本就是重生之人,更何况妄天尊身份受人唾弃,见不得光。   “我不便说。”顾凌霄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便捕捉到了迟宁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叹了口气,接着道,   “噬灵术啖食掉人的骨肉,吐出阴魂。阴魂依然填补人生前的位置,做他们该干的事情。阴魂中含着怨怼,怨气越来越重,这个镇就会变成饲养恶妖的温床。”   迟宁知道这种说法。   控制肉体总会腐朽,而阴魂不然。阴魂炼化后,能长久受人驱使,替人买命。   顾凌霄:“阴魂生怨,恶妖以怨气为食,相互伴生,如果重明镇的炼化成功,很难想象,星沉大陆上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可有解决之法?”   “阵眼。之前我们总以为大妖是幻阵的核心,可如今金猊醒来,而幻阵仍在运行。我们被误导了,这里另有玄机。”   迟宁默然,把五口棺椁一个接一个地打开,这里显然葬着一家五口,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孩子。   最后一张画像上是个姑娘,很特殊的,这张画像旁边写有名姓。   “苹儿……”迟宁低声道,“崔苹儿。”   “你在想什么?”顾凌霄走过来问。   定定地看着纸上的“崔苹儿”三字,迟宁像被敲了当头一棒,立在原处。   似乎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问题的答案在浮出水面。   “孙府,”迟宁道,“镇上居民皆殒命,但我在孙府时见过,喜婆,孙少爷,肉体尚存,那里有幸存者。”   ***   孙家府邸依旧红绸高挂,在众多白幡里,这点红显得单薄而诡异。   迟宁和顾凌霄尚未踏进屋中,就听到了凄厉的哭喊。   “儿啊,我的儿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就忽然……”   迟宁透过窗子往里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伏在床上呼天抢地,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他还挺眼熟。   孙梁,新郎官。   顾凌霄留在外面守着,迟宁进了屋内。   从跪了一排的下人面前走过,迟宁伸手拍了拍妇人的肩膀。   孙夫人转头,两行鲜血自眼眶内流下。   迟宁当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贴在孙夫人的印堂处。   黄符纸瞬间燃起青烟,化为灰烬。   迟宁问:“你儿子怎么了?”   “生病了,痨病。”   迟宁又问:“今日新娘嫁入府中,你送了她什么?”   孙夫人张了张口,半晌才答:“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的儿,你怎么就……”   是了,她只会来回重复这几句话,机械的,固执的。   像被人束在套子里,做了活棋子。   符咒因无法感知到魂魄而自燃,孙府的人和镇上居民的情况恰好相反,丢了魂魄,躯壳还在。   命是留下了,却成了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   迟宁一步一步走向床边,取出匕首来,抵上孙梁的脖颈。   刀尖即将刺入肉里,屋外忽然狂风大作,木窗被猛然吹开,发出呼啦呼啦的响。   一道鬼魅的影子闪现在身边:“你想干什么。”   迟宁转头去看,见苹儿比第二次见面时更苍白了些,身子像浸了水的薄宣纸,摇摇欲坠。   见苹儿现身,迟宁把匕首撤开些许:“他要死了。”   苹儿的眼睛看向孙梁。   后者寂静无声地躺着,呼吸微弱,唇色发青。   苹儿尖叫一声,黑瞳仁倏地缩小,眼白占据大半个眼球。   团团黑气从她身上散出。   像墨汁滴入水池里,黑气很快弥散开来,除了迟宁,屋内众人尽皆倒地。   动静太大了,顾凌霄站在门口满眼焦急:“师尊。”   “没事,只是聊聊天。”迟宁语气平静,“若阴魂们又来了,还劳烦你挡住他们。”   “他没死,你骗人!”苹儿靠近孙梁,做了个把他搂在怀里的动作,“少爷会好好的呢,成亲,生子,长命百岁。”   迟宁:“曾经或许会吧,但现在金猊兽被放出来,整个阵法开始毁坏,你没有多余的力气维持孙梁的命了。”   苹儿蓦然看向他,还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透出了日暮途穷的苍凉。   “一起死了也好呢,他陪我死。”   迟宁继续说:“崔苹儿,孙梁半死不活是你害的,镇上上千百姓的性命也是你害的。”   崔苹儿笑起来,嘴角不动,喉咙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急,似要笑得喘不过气来。   最终笑声戛然而止,她像是把酿成毒药的苦衷一吐而尽:“我害他?该是他先害我才对,他向我父亲提亲,说要娶我,明媒正娶。我多开心啊,我当他丫鬟这么多年,喜欢他喜欢得小心翼翼……”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骗我。”崔苹儿的声音低下去,“孙梁得了不治之症,一个蹩脚道士说他这病冲喜能治。你知道是怎么个冲喜法吗?洞房花烛夜剜了新娘子的心脏出来,他就能痊愈。”   迟宁明白了苹儿心口处暗红血渍的来源。   “我的冤魂还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们用水冲干净地上的血,然后若无其事换了张床进来。”   “仿佛我死的理所应当,孙家轻巧得像掸去一粒灰,但那是一条命啊,我才十六岁。”   崔苹儿的情绪太过强烈,怨和痴混杂着,似千斤重担往人胸口压。   迟宁久不入世,对七情八苦都缺乏敏锐,愚笨到迟钝。   却在崔苹儿这里体会到最锐利的感情,划开皮肉露出骨头,骨髓都留有记忆的尖刺。   “那蹩脚道士当真有些本事,当晚就在乱葬岗找到了我。道士说,你想不想活,想不想报复孙梁。”   迟宁接话:“所以你和道士结了契?”   迟宁想套出崔苹儿用什么法子散布了噬灵术,可崔苹儿偏避开他的问题:“我之前错以为你是张宜柔,想让你尝尝我的苦。一样的年纪,凭什么我惨死当晚,她便能风光大嫁?!”   “其实很可悲,孙梁他待我狠心,我却无法对他绝情。”   “死后我才知道,鬼不用睡觉也不用进食。所以我花所有的时间来想他,想他涉过河水给我捡纸风筝,想他在花笺上写诗句送我,想他拿刀扎在我心口。”   “全是用的右手。”   迟宁心头一跳,卷起孙梁的右衣袖。   那里果然空荡荡的,只剩手腕尽头一个巨大的血口。   苹儿笑:“所以我把他右手削下来,日日都削一遍,日日再长出来。”   重明镇已经入夜,黑得像是末日来临。   苹儿说:“你知道的很多,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喏,”她转身看向屋外,“你真正在意的人,怕也是要死了。”   迟宁回头,屋前廊下空荡荡的,顾凌霄早不见身影。 第38章 黎明前的亲吻(重明镇副本结束)   黑云长天,星辰寥寥。   琴音驳杂缭乱,听得人彻骨生寒。   顾凌霄站在长街尽头,摘辰剑尖斜斜点地。夜风吹起他鬓边头发,他四周全围着阴森恶鬼。   阴魂们似是被琴声催动,倾巢而出。   顾凌霄打退一拨又一拨,他们像消耗不完精力似的,继续扑上来。   重明镇的阴魂尚未炼化成功,攻击性不强,真正棘手之处在于,顾凌霄不能伤害他们。阴魂破损,即使引魂入体,也无法让人复活。   那琴声主人似乎正是利用顾凌霄的这点忌惮,让阴魂徐徐出手,消磨顾凌霄的灵力。   顾凌霄耐心耗尽,腾空而起跃上屋檐,剑尖直指弹琴人。   那人坐于屋顶,大半张脸皆被银色面具遮盖。   见顾凌霄来了,他指尖顿住,停在琴弦上。   顾凌霄叫他:“沈秋庭,你终于忍不住了。”   弹琴人依旧不语,面具下的眼睛黑得透不出光亮,沉沉盯着他。   顾凌霄:“你也太过谨慎,事到如今先机占尽,依然选择躲着,面具盖得住什么?你在怕什么?”   回答他的是更加激昂的琴调。   音波尖锐如箭,顾凌霄向后翻身躲过。   房顶之下,原本僵硬如泥偶的阴魂忽然像被注入了生机,嘴中发出叫喊,动作快了几倍不止。   顾凌霄阻挡阴魂去往孙府的脚步:“你疯了!竟然用神魂操纵,不怕遭到反噬吗!”   孙府内。   迟宁和崔苹儿聊了许久,知道崔苹儿跟道士交换了契约,她愿意被施下噬灵术,道士答应帮他复仇。   崔苹儿用半透明的手指触碰孙梁的脸颊:“我原本也想让整个孙府变为鬼魂来陪我,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挺无趣的,不如造成个活死人。”   指尖从孙梁的眉峰划到鬓边,崔苹儿道:“你看现在多好,他任我摆布,我让他活他便活,我若死了,他就和我一起殒命。”   迟宁道:“孙梁一无是处,烂到了根子里,如今他要死了,可你很难过。”   “我难过?”崔苹儿眼睛睁大,没有焦距的眼睛不知盯在何处,“我不爱他,我不再爱他……”   迟宁和崔苹儿共通感情,感受到崔苹儿内里起了飓风狂澜。   他决定赌一赌,再往崔苹儿的情绪上加把火:“你不在意孙梁也不在意你的父亲吗,你为了达到目的,连你父亲都可以伤害。”   崔苹儿身体一震:“我父亲……”   迟宁:“我刚才见他了,和普通阴魂一样蒙昧昏聩,不过他好像认得我,主动用手来抓我,因为我身上沾着他女儿的情绪。”   崔苹儿双手捂住头:“我也不想让他死的。当时我刚被道士施了噬灵术,他来乱葬岗找我,徒手一个一个翻找尸体,口中叫我的名字。”   “我很想去抱抱他,但他看不到我,我朝他走过去,魂魄穿过他的身躯。”   崔苹儿语调惊恐:“一回头,他就倒在了地上。死了,成了同我一样的野鬼孤魂。”   “你父亲还有救,只要你愿意毁掉噬灵术的契约,镇山的百姓就都还能活。”   迟宁说着,摊开手掌在崔苹儿面前幻化出一个场景。   画面里蓬草飘飞,庭院破落,快要朽落的棺椁里躺着崔父的画像。视线一点点移动,飞荡的丧幡里,崔苹儿又看到了她的母亲和姊弟。   “你的家人,都在替你承担后果。”   迟宁的声音有些发闷,他不知道该把这场巨大的不幸归因于什么。   从前破阵如断案,白纸黑字记着是非曲直。   但这次是个例外,崔苹儿是有罪的,却也可怜。她用噬灵术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她父亲,她期待着美满的姻亲,却被人拉进深渊。   迟宁缄默,另一边,崔苹儿从床边站了起来,她一挥衣袖,把迟宁凝出的幻象全部打碎。   “我从没敢去看过他们……世上芸芸众生……凭什么我最倒霉……孙梁对我虚情假意……上天对我百般捉弄……”   良久,崔苹儿指着她心口:“我这里穿着一根钉,是道士束缚我的咒。你……”   却不料屋外阴风大作,尖锐的琴声往人耳膜里钻。   崔苹儿眼珠全变为白色,仿佛被人提上了线,神志不再,急冲冲地往门外走。   孙府外早是一片混战。   顾凌霄守着孙府大门,半步也不后退。   他苦撑许久,灵力近乎枯竭。   此时琴声倏地抬高,只见一道虚影从门内钻出,顾凌霄刚来得及侧过身,“刺啦”一声,袍袖被锐物划破。   苹儿的指甲变为尖锐的爪,黑发尽散,向顾凌霄袭来。   顾凌霄和她对着招,心想再拖下去局势只会更加不利。   他上辈子简单研究过噬灵术,还写了一个专门对付这类幻阵阵眼的法子。   时间过太久了,顾凌霄只能凭着些微的印象,尝试着往摘辰剑上加了个印阵。   摘辰剑闪出金芒的同时,崔苹儿恢复黑瞳,只是眸子依然浑浊,浑身黑色的煞气也为消散。   看来印阵勉强能用,虽然效果只有一时半刻。   顾凌霄抓住这个时间,问:“看看周围的景象,这是你想要的吗?”   曾经热闹的小镇再无生气,断壁颓垣,残破腐朽。   崔苹儿浑浊的眼球动了动,在众多阴魂中寻找着什么。   “父亲呢。”崔苹儿喃喃道。   像是心有所感,崔父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女儿焦急的视线。   这一对视,中间隔着寒暑晨昏,隔着乱葬岗的呼喊,隔着千百无辜者的性命。   人人都说鬼是不会哭的,可顾凌霄分明看见崔苹儿淌了泪。   “仙长,”她说,“我愿赎罪。”   迟宁的本意是拦住阴魂,帮顾凌霄争取到和崔苹儿周旋的机会。   可渐渐的,有大半的阴魂朝他围过来。   各色的面目,苍白,狰狞,迟宁身处其中,看得目眩。   灵力不支,迟宁用踏鸿剑撑着地面,勉强让自己不倒下。   一只阴魂举着铁棒朝迟宁挥来,迟宁自知躲不过,想生生挨下这一记。   预料中的痛楚没有发生,弹琴人从高处跳下,琴身一扫,把那阴魂击退。   “你是?”迟宁看着那人的面具。   对方道:“你跟我走。”   迟宁后退几步逃开对方臂弯,顺势摘下了那人的面具。   银白面具掉在地上,迟宁看清了面具后的脸孔。   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声音都放得很低:“我宁愿不是你……沈秋庭。”   “嘭”的一声响,众阴魂都停住了动作。   迟宁去寻声音的来源。   只见崔苹儿撞到了孙府前挂着红绸的柱子上,义无反顾,头破血流。   身带诅咒的亡魂,不入轮回,没有转世。   崔苹儿眼见自己消散,从双足开始慢慢往上,她孱弱的身体逐渐消散,化为一抔轻飘的灰烟。   透过孙府高高的门扉,苹儿最后一次往里望。   记忆里少爷总爱穿朱红色衣袍,他倚在廊前逗鸟雀,春风过堂,满院都是熏然暖香。   苹儿和其他女孩一起做女红,远远瞧着少年郎,恍惚到失手刺偏了手里的绣花针。   针尖扎破指腹,溢出一滴相思血……   ……   “苹儿……”迟宁想要上前,却被沈秋庭牢牢攥住胳膊。   迟宁从未这么痛过,崔苹儿好像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崔苹儿魂飞魄散,迟宁的一颗心仿佛死了一次。   噬灵术契约已解,众人将要苏醒。   苏醒之前,阴魂往往最暴动难安,疯狂地反噬操纵者。   铮得一声,一丝银弦崩断,沈秋庭呛出血来。   局面崩溃,沈秋庭却去握迟宁的掌心。   迟宁只感觉像被冰冷的蛇尾缠上:“放开!”   沈秋庭似乎有些伤感,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练了很久,很想给你弹一曲《松风寒》。”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沈秋庭觉得迟宁一定会喜欢。   可惜琴弦断绝,曲调难成。可惜他们撕破了和善的面皮,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幻阵虽破,迟宁却受制于人,他听见沈秋庭又问和之前同样的话:“你跟我走么。”   迟宁看向前方,顾凌霄站在孙府门前,长身而立。   那才是和他同道的人。   迟宁淡声回应沈秋庭:“我毋宁死。”   这局沈秋庭一败涂地,他收起聆恨,垂眸看迟宁:“可我早说过,你死,我舍不得。”   语毕,沈秋庭仰头而笑,越上高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迟宁无法去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撑着踏鸿剑想起身,迟宁却发现双膝虚软,一步也挪不动。   眼眶发酸,他用手背一擦,竟沾上了一道水痕。   什么时候哭了?   迟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泪水,直到他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里。   顾凌霄吻去迟宁的泪水,双唇再往下,轻碰到嘴角。   这个吻轻且安静,安慰大过亲昵。   迟宁感觉像被什么小动物触碰着,有种亲近的温暖感。   “顾凌霄……”   “嗯。”   四周阒寂,无边无际的黑暗空茫里,只照着一弯朦胧残月。   迟宁和西沉的月光一样冷,单薄的身躯微颤,指尖都透着病弱的霜白色。   迟宁总会给他一种错觉,像随时会消失的朝露,像随时会凋零的昙花。   顾凌霄去拍迟宁的背:“没事了,马上天亮了,我陪你。”   他要和迟宁纠葛不清,他要和迟宁共信神明。 第39章 师尊,你尾巴呢?   随着第一缕光线从东方云层里穿出,重明镇停滞许久的时间又往前走。   孙家仆人搭了梯子,扯下门前鲜艳的红绸。   管家很疑惑地问那仆人:“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昨天少爷不是娶亲了么,怎么不见新娘子。”   仆人回道:“哪里有新娘,我取红绸之前就问了,咱们府里还是那么多人,我也纳闷,这缎子是谁挂上去的。”   两人谈论一会儿,都觉得这事邪门。   紧接着,一位老人沿着街道找来了,从孙家门前往里看。   管家问:“崔老爷子,怎么了?”   崔父说:“我找我家苹儿呐。”   “崔老爷子,你也记岔了,你女儿早不在我们府上干活了”。   崔父迟缓地点了点头,在孙府面前站了许久,终于转身颤巍巍离开。   管家在崔父背后唏嘘:“崔苹儿年前死了之后,这老爷子一天比一天糊涂。”   “那我女儿呢。”崔父颓然坐在街沿上,布满褶皱的眼皮一眨不眨,“她是不是去年冬天就不在了……”   新的一天,重明镇的每个人都在更换过的记忆里继续生活。   阳光明亮,迟宁和顾凌霄出了镇子。   重明镇前的青石路被荒草遮掩了大半,迟宁踏上去,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关于那次黑夜里的亲吻,两人皆默契地没有提起,仿佛那只是云彩短暂停留,降了场转瞬即逝的雨。   他们的影子挨得很近,彼此却都没说话。   在昨晚的失控后,迟宁又把他的情绪稳稳妥妥地包起来了。   他为昨晚的事感到后悔,一想到顾凌霄碰到他嘴角的触感,迟宁就要骂自己心智不坚。   和顾凌霄的关系超出了正常界限,迟宁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顾凌霄不知道第几次把快要走进草丛里的迟宁拉回路中央,说他“心不在焉”。   迟宁静得像潭湖水,不答话也没有情绪。   直至听到热闹的叫卖声,迟宁才回了神,知道他们回了花溪镇。   进到原先的客栈里,女掌柜正消息灵通地跟别人分享新鲜事:“今天早上有人去镇外打猎,你们猜看到了什么?”   “什么?”吃早餐的客人很好奇。   “重明镇,”女掌柜拖长了音调,像茶馆里的说书人,“镇上的大门竟然打开了,罕见得紧。”   看到迟宁和顾凌霄进来了,女掌柜热情招呼道:“你们的银钱没用完,房间我都给你们留着呢。”   迟宁:“多谢。我们今日就启程走。”   “哎,原本是三位,”女掌柜目光往他们身上扫了一下,“怎么只剩你们两位。”   迟宁缄默片刻,才答:“……他有别的事。”   迟宁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上楼收拾完包裹,就去客栈外牵马匹。   顾凌霄看迟宁脸色不好:“师尊昨天一宿没睡,要不要歇一天再走。”   迟宁摇头。   迟宁心里正跟自己较劲,看顾凌霄垂下头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打破冷场,只在和顾凌霄擦肩而过时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后者的手:“走了。”   顾凌霄能感觉到迟宁心情很差,也很想在指尖相碰时牵上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们仍按原路回去,只是回程的速度比来时慢许多。   迟宁对回到簇玉峰感到无措,他弄丢了沈秋庭。   崔苹儿的事也压在他心里,迟宁从未吞咽过如此多而杂的情绪,他无法消化。   傍晚时分,顾凌霄在路边的一家客栈前系了马。   他们这次留宿的地方比花溪镇要繁华些,在客栈用晚饭时,听人说,这里今晚会有花灯节。   顾凌霄有意让迟宁散散心:“师尊,我们去逛灯会吧。”   迟宁有些头疼,还感觉冷,不想出门,任顾凌霄怎么说也没答应。   许是顾凌霄邀请迟宁的态度太可怜巴巴了,旁边桌上的客人忍不住打趣:“这位郎君好相貌,若一人去了灯会,怕是要得不少姑娘的荷包回来。”   姑娘对男子掷荷包,代表中意。   迟宁睫毛垂着,还是说:“不去。”   ***   油灯散着晕黄的光,迟宁坐在木桌边,皮肤被映成暖白色。   手指提着笔,笔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迟宁略顿了顿,复又去改,字迹被涂成一团墨。   迟宁只得取张新的,废弃的白纸被攒皱了,堆在桌边。   头很疼,身子也很疲倦了。   浑身上下都叫嚣着要休息,迟宁却钻了牛角尖,一刻不停地想要写些什么。   “师兄亲启:重明镇案情已清查,然沈师侄叛离,乃我之疏漏……”   迟宁揉着额角,沈秋庭的事,他要怎样去和两位师兄交代……   想的出神,不知什么时候顾凌霄进了来,展开皱巴巴的纸团。   顾凌霄看完内容:“大半夜的,师尊竟在为了别人伤心。”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一个逛灯节逛到现在的人有什么立场说他。   他理好纸张,用纸镇压着,然后赶人:“到就寝的时间了。”   迟宁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却白。他知道自己是热症犯了,骨子里是冷的,皮肤却发烫。   顾凌霄看出了迟宁的不对劲:“你是不是不舒服?”   迟宁:“无事。”   “你生病了。”顾凌霄用手去贴迟宁的额头   “只是有些发热,老毛病了。”迟宁的声音发哑,一句话间就咳了好几声。   热症是老毛病了,生病的时候浑身发烫,但熬一熬就会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年来两位徒弟都不知道迟宁有这样的病症,会在夜里辗转,冷热交替煎熬。   迟宁毫不在意的态度让顾凌霄直皱眉。   他按住迟宁的肩膀把人压在座位上,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只药箱,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瓶子。   顾凌霄挨个看瓶子上的纸签,找出几种对症的药:“快吃了,身子不是这么作践的。”   这口吻忒严肃,迟宁问:“这些药哪来的?”   “萧前辈给我的。”   顾凌霄没说其中艰辛的过程。   他不气馁地求了萧镜许多次,说了许多好话,萧镜才从他的宝贝药箱里分出来了些给他。   萧镜:“这可是秘方,我只传给我徒弟。”   顾凌霄忙着从萧镜那儿拿药:“哦。”   “哦什么哦。”萧镜敲他脑袋,“你叫我一声师尊,我不光把药丸送你,还告诉你配方。”   顾凌霄抬头看着萧镜。   萧镜问:“心动吗?小顾。”   “萧前辈,你这样小气,恐怕很难收到徒弟吧。”   萧镜是真的欣赏这个年轻人,想占他一声“师尊”的便宜:“想拜我为师的人从摇光殿一直排到镜梅山庄。”   顾凌霄不走心地“哇哦”一声。   顾凌霄最终还是没松口叫萧镜,还很不客气地把萧镜的药瓶搜刮走了大半。   萧镜的语气从调侃变为心疼:“这这这……许多药迟宁根本用不到,这么多好药材,都能把木头养成一块玉了。”   顾凌霄想,迟宁本来就该是一块玉,矜贵又娇气。   戳一下会发脾气,亲近了些他就想不通了,要闹别扭。   就比如现在,迟宁吃了药,还是要顾凌霄从房里滚出去。   顾凌霄无辜地眨眨眼睛:“怎么啦。”   迟宁在床上躺着,面朝墙生闷气。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就会冒出些毛毛躁躁的小情绪,迟宁只不过在顾凌霄身上闻见了一股香味,心里就别扭地不行。   他不觉得这香味是花香,只确凿地认为是荷包的香气。   迟宁:“你离我远些。”   顾凌霄凑过去:“我怎么啦。”   “我要睡了。”迟宁拉上被子,药力发挥作用后声音带了些困倦。   顾凌霄没放心迟宁一个人睡。   他洗了澡,刚用灵力烘干头发,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就往迟宁床上钻。   迟宁像他走之前那样裹在被子里,只是睡得不沉,长睫时不时抖动几下。   因为发汗的缘故,几缕发丝粘在腮边,颜色又变成了纯粹的雪白。   顾凌霄掀开被子朝里摸摸,没碰到期望中的毛绒绒,   他把迟宁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很低地哄:“师尊,你尾巴呢?”   迟宁的指节和眼尾都睡得发红,不堪其扰地把自己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顾凌霄像是被小钩勾住了,手往迟宁背后摸,隔着中衣,按了按凸起的尾椎。   真的没有尾巴……   迟宁在梦中感觉有只狼从背后扑着他,脑袋蹭他颈窝。   被狼爪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迟宁睁开眼睛,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和顾凌霄离的很近很近,四目相对,顾凌霄的呼吸扫过他耳侧。   刚睡醒时神志还没那么清醒,迟宁脱口说出心事:“顾凌霄,你在越界。”   顾凌霄像闻到血腥味的猛兽,忽然翻身把迟宁压在身下:“这就是你闹别扭,生病的理由?”   这一天来,两个人都在平静地忍耐。   他们之间隔开一张膜,彼此封闭,同时思索。   顾凌霄最先无法忍受。   他给迟宁思考的时间,是让迟宁审视,而不是让他躲避,焦躁,最终弄出病来。   顾凌霄眼睛很红,表情也凶,从上方盯着迟宁:“别想了,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好。”   迟宁偏过头,有些不管不顾:“我不接受。”   顾凌霄捏过迟宁的下巴,强势地吻了上去。   “顾凌霄……”迟宁下唇被吮地发麻,“你混蛋……!” 第40章 被以下犯上了怎么办?急   外面下了场大雨,遮掩住房间里的暧昧水声。   秋雨很少有这样声势浩大的,连串的雨珠打在黄叶上,发出萧萧簌簌声。   迟宁不太喜欢下雨天。   作为灵鸟,迟宁听力很灵敏,这样的天气里入耳皆是落雨声,他用耳朵辨别不出来什么,会觉得被动且不安全。   特别是如今还承受着顾凌霄的进犯。   前几次灵修迟宁都没注意到,原来顾凌霄的力气这么大。   顾凌霄一手按着迟宁手腕,另一只手抬高迟宁下颚。迟宁尚来不及反应,就被撬开齿列。   唇舌相碰,迟宁想把顾凌霄推出去,却被捉住了作弄含吮。   顾凌霄劫掠着迟宁口中的空气,听他呜咽出声,又拦住他的腰跟自己贴得更近。   迟宁喘不过气来,脑中停止思考,觉得自己似乎在溺水,又似乎在失火。   空气被劫掠殆尽时,顾凌霄送了口灵气给迟宁。   迟宁无法抗拒灵气,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些,感觉身体降了温,没那么难受了。   顾凌霄咬了咬迟宁的下唇,语气带着威胁:“师尊就这么讨厌我?”   迟宁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   他本来就热,此刻肌肤相贴的地方迅速升温,隔着薄衣,能感受到顾凌霄的咚咚心跳。   顾凌霄又去弄他的耳垂。   迟宁耳廓一热,灼烫的气息喷洒在旁。   他往旁边躲,顾凌霄却追过来,牙齿轻轻地磕上去,用唇舌揉捻。   许久后,顾凌霄放过被吻到绯红的耳垂,再怜惜地用手拨一拨,激得迟宁浑身打颤。   “别……”   顾凌霄知他那里敏感,刻意说:“这里的红色小痣,很漂亮。”   那枚小痣生在迟宁的耳垂下方,似乎因为迟宁体温升高变得越发鲜艳,雨后玫瑰般的颜色。   迟宁又羞又急,趁顾凌霄捏着耳垂揉玩的空档翻了个身,手指抓住床沿想先下床去。   顾凌霄“啧”了一声,扣住迟宁的脚踝把人拉近怀里。   踝骨很纤细,覆着薄薄的肌理,顾凌霄两指便能环住。   顾凌霄语气沉沉:“你这里很适合戴个东西。”   迟宁惊慌地摇头。   他恍惚想到上一世,顾凌霄也是怎么恶劣。   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他这一世的小徒弟没有坏心思,和妄天尊天差地别。   可上一世的顾凌霄分明也说:“给你打了对坠子。”   妄天尊的手指顺着锁骨往下滑,停在迟宁胸前:“穿在这儿,我不让你疼。”   可能是迟宁眼神里的惊惧太明显了,顾凌霄没再往下说,只用指腹捻了捻迟宁的唇瓣。   问:“渴吗?”   迟宁半晌才反应过来:“渴……”   顾凌霄带迟宁下床,把他面对面抱在怀里,给他喝水。   迟宁被欺负得眼眶发红,声线又闷又哑:“我不把你当徒弟了,你也别住在摇光殿,你……你……随便去哪都好……”   顾凌霄把杯子递到他唇边,一点畏惧的表现都没有:“那就快点好起来,怎么罚我都行。”   现在的迟宁看起来格外软和,眼睛湿漉漉的,忍着没落下的泪水粘在睫毛上。   烧退了些,全身都透着层薄红。   迟宁不及顾凌霄伶牙俐齿,被顾凌霄堵了一句后就抿着唇,胸中憋着气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凌霄道:“以后有心事,不能自己憋着。你说出来,跟我说。”   迟宁蔫蔫的:“我说讨厌你。”   “这我知道,没用。”   顾凌霄揉揉迟宁的头发:“除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其余的,无论是沈秋庭还是崔苹儿,让你纠结难过的,你都可以说出来给我听,好不好?”   迟宁拧起眉毛:“你是个悍匪强盗,不讲道理。”   顾凌霄的态度很明确,要在这圈块地盘,让迟宁知道什么是他不能躲,不能逃避的。   喜欢迟宁这件事,顾凌霄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就没想过后退,认怂。   迟宁是内敛的性子,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和自己较劲。   顾凌霄不逼一逼他,不把态度鲜明地摆在那儿,迟宁能拖上几百年不跟自己好。   他可等不及。   顾凌霄扯过被子把迟宁裹成个粽子,又摸了摸他额头:“这么一闹,温度退了些,睡一觉大概就能好了。”   迟宁蔫巴的不行,他被小徒弟以下犯上,还一点抵抗的余力都没有。   恍惚间迟宁想起桩旧事。   从前他认为自己身子差,是个拖累,所以为自己细细打算了将来。   他这么闷,应该也没人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迟宁想着等两位徒弟能独当一面了,他就从簇玉峰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山脚下搭个竹舍,带着青鸢养老。   迟宁的这个想法琢磨了很久,他甚至想好了往田里种些什么菜,变了寒暑,花架上又改换一批怎样的新花。   某天顾凌霄问迟宁将来的打算,迟宁就把这个规划说了。   顾凌霄听后道:“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迟宁说不行:“到时候你就出师了,有自己的前途。”   顾凌霄问:“怎么才算出师?”   “打赢我。”   “赢了能提要求吗?”   迟宁:“嗯。”   “我要住到师尊的竹舍里去。”   迟宁细细回忆,其实很多时候顾凌霄都差点要藏不住他的狼尾巴。   可迟宁从来都没往那种地方去想。   那是他养大的崽崽,千防万防,崽崽难防。   顾凌霄把迟宁放到床上,一番折腾下来,迟宁倦得睁不开眼。   挨上枕头,迟宁在心里骂了顾凌霄两遍大尾巴狼,而后昏沉地睡了过去。   ***   迟宁做了个梦,梦里他在竹舍的摇椅上乘凉,远远从小径上走来个人。   那人身量高,迟宁等他走进了,一瞧,发现是宗岱。   宗岱来陪他聊天,聊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内容,末了迟宁问:“你师弟呢,他怎么样?”   “师弟不就住在您旁边么。”宗岱答。   迟宁往四周看了看,见他屋子左侧还建了间木楼。   顾凌霄突然出现在迟宁面前,叫他:“好邻居。”   迟宁惊醒了,拥着被子,还有些失神。   梦是相反的,迟宁安慰自己,他和顾凌霄之后肯定不会做邻居。   想起昨晚的失控,迟宁不知如何面对。   躲在被子里不出去罢……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还是在许久许久之前。   小时候做错事情,哥哥冲进来和他算账,迟宁就会吓的缩成一团,用翅膀遮住眼睛。   时间还很早,外面的天空只蒙蒙亮。   梳洗结束,迟宁推开窗子,满含水汽的晨风灌进来。   因为落了一宿的雨,今日明显比昨日更冷些。   迟宁虽然已经不发热了,但依然挑了件雪色大氅披在外面。   偏偏响起了敲门声。   迟宁头痛,他大概能猜出来人是谁。   他不想见。   顾凌霄买了早晨,拎着食盒在迟宁门口等了许久。   他不确定迟宁是否醒了,又担心迟宁的热症反复。   轻轻扣了三声门,顾凌霄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未听到回应。   把门推开一条小缝,顾凌霄进到屋内。   只见唯有窗户开着,房间内空无一人。   迟宁翻窗跳到了大街上,这个时候各个店铺都刚出摊。   路上遇到的人还都穿着秋日里的短打,只有迟宁一人先入了冬。   迟宁去路边茶摊坐了会儿,问小二打听到了些消息。   他所在的地方属云望郡管辖,云望郡和江洲郡相邻,迟宁记得程家的临壑山庄就在离这里不远处。   程家家主程翊风为人大方豪爽,迟宁和程翊风交情不浅,当初差点被程翊风拉着拜了把子。   迟宁不想回客栈,索性决定去探访好友,询问小二去临壑山庄要如何走。   小二明显对临壑山庄很熟,听闻迟宁要去那后对他肃然起敬。   “您认识程庄主啊,那可了不得。”   临壑山庄里,迟宁拿小二的原话去揶揄程翊风。   程翊风正听管家汇报庄内事物,听了迟宁的话笑道:“我哪里了不得,不过是整天忙得蚂蚁一样团团转。”   把手中的账簿抛给管家,程翊风吩咐道:“今日来客人了,这事就由你处理。田地的租金可以减半,记住,不能强行要求稻农交齐银两。”   管家说“是”,显然是接到了个苦差事,冒了一头的汗。   程翊风带着迟宁往书房外走:“你终于来了,我本来都备好了礼物,准备去簇玉峰登门拜访。但最近被急事绊住了脚。”   程翊风在程家家主的位置上坐了十几年,虽然面容年轻,但举手投足带着上位者的矜贵气,让人无法小觑。   迟宁看着程家山庄内精致的亭台楼阁,疑惑道:“什么急事能难住程兄?”   “我的那位侄女到了年龄,兄长让我帮着张罗婚事。”   这是程家家事,迟宁不好多问,程翊风却主动道:“正好你来了,也能帮着我从云望的青年才俊中挑一挑。程妤眼光挑剔,我看中的他不满意,她喜欢的人,我也觉得不好。”   程翊风话音刚落,从湖那边就走来一位女孩。   她穿着黄衣,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很亲热的去挽程翊风的手臂。   程翊风向迟宁介绍:“这是我被骄纵坏了的侄女,程妤。”   迟宁的目光却落在程妤旁边的年轻人身上:“这位是?”   程翊风小声对迟宁说:“程妤中意的我的侄女婿,似乎叫……顾凌霄。” 第41章 醋王徒弟上线:师尊只能吃我的   程翊风尚未成亲,程家目前只有程妤一个小辈。   程翊风大哥的独女,整个家族的掌心宝,不用想,就知道是千娇万宠养大的。   拉着程翊风的手臂,程妤眨眨眼:“家里今天来客人啦,小叔又说我什么坏话啦,我都听到了。”   少女身上带着股纯挚,浓郁的秋色里穿着条淡黄襦裙,让人眼前一亮。   “哪里说你坏话了,” 程翊风拍拍程妤手背,熟练岔开棘手的话题,“这是迟宁迟仙尊,你们还是第一次见。”   程妤向迟宁问了好,转头对顾凌霄道:“霄哥哥,你也是簇玉弟子,迟仙尊这样的前辈,你是见过的吧。”   清晨还是太冷了,枯叶落了满径都未清扫,迟宁往后退了一步,能听到黄叶被踩碎的细微咔吱声。   他垂着眼睫,先道:“未见过。”   顾凌霄声音淡淡的:“嗯,不认识。”   “哦……”程妤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程翊风来打圆场:“簇玉弟子众多,哪里能个个都见过面。对了,妤儿,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采莲蓬吗?”   “早就有这个打算,而且今日霄哥哥也来了,”程妤兴奋起来,问在场的人,“我们一起去吧,我让人把小船都准备好了。”   迟宁裹了裹大氅:“不了。”   顾凌霄爽快答应:“好啊。”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给原本就不太热切的气氛又降了个温。   只有程妤很高兴,她松开程翊风的胳膊,把人往外推:“那小叔也不去吧?”   程翊风:“……”   程翊风平时不怎么管程妤,唯独在男女之情的事情上对程妤放心不下。   他本来是想跟着去的,顾凌霄那个陌生的毛头小子,怎么能和程妤一起泛舟。   孤男寡女,这万一……掉水里了怎么办?   迟宁拒绝地很利落:“抱歉,我身体不适。”   程翊风只得说:“那那那……你们年轻人去吧。”   另外两位并肩走远了。   剩下被排除在年轻人之外的迟宁和程翊风。   “阿宁,你哪里不舒服?”程翊风问。   迟宁有些答非所问:“我还没吃早饭。”   ……   临壑山庄依水而建,地处江南,环境秀美不说,其钟鸣鼎食,在众多富庶人家里也是拔尖的。   程翊风有闲情雅致,在居所中规划了山水亭台,结庐在人境,却活得像个江湖散客。   水上皆建玉带拱桥,时值仲秋,秋水澄澈,映着湖中小洲上芦荻花的影子。   迟宁在亭中吃了糕点,手臂伸到栏杆外,去喂水中的红白锦鲤。   鱼儿甩着尾,热闹地挤成一团,争抢完水面上的食物又哄然散去。   他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鱼食不知何时空了,他还依然垂着手,眼神看着水中摇荡的天光。   “发什么呆呢。”程翊风拿了许多画卷过来,把迟宁叫回了神。   迟宁回头,见程翊风怀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中午我请了郡中的好友来,虽借着赏秋的由头攒的宴会,但实际上还是想看看各家公子,替妤儿谋姻缘。”   程翊风把画卷放在桌上:“这是他们的画像。”   迟宁调侃道:“你家姑娘挑夫婿,倒像是皇上选妃。”   “选妃也就选妃吧,”程翊风道,“还需要你帮我把关,过了你的眼,才能进我程家的宫门。”   迟宁黑发雪氅,冷玉一样的指节搭在朱红阑干上,闻言很轻地笑了笑。   他说:“好。”   程翊风瞧迟宁这样的风姿,浑然不像尘世中人。   迟宁和他不同。   他是假风雅,费心思把临壑山庄修缮成桃源盛景,也不过是为了迟宁来时能多看几眼,风景能衬得起他。   程翊风向迟宁解释:“程家我管了这么多年,之后终归要交到妤儿手中。家主的位置不易坐,不给他挑位称心能干的夫郎,我总不放心。”   迟宁微微倾身,手指在画轴上扣了扣:“之前程兄说有心上人了,我等着喝你的喜酒也等了许久,现在呢?”   程翊风的眼神从迟宁身上划过,手上展开一个画轴看:“大概是等不到了,就当我曾经是疯言疯语。”   画卷做的极详细,旁边写着公子们的家世门第,和文武上的造诣,文有诗作,武有剑法。   迟宁简单看了几个就看得眼晕,揉揉额角,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程妤中意的那位小郎君,不好吗?”   程翊风摇头:“他出现地太凑巧了,总让我怀疑他动机不纯。”   “怎么说?”   “首先是半年前,妤儿带了位受伤的男子回来,说是路上偶然遇到的,见他受伤出手相助。”   迟宁心中算了算,半年前,差不多是顾凌霄下山历练的时候。   程翊风叹了口气:“带回养伤本没什么,但妤儿表现地很殷勤,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全跟顾凌霄待在一处。妤儿不是爱往人身上贴的性子,我看着就觉得奇怪。”   “我要给程妤挑夫君,这几乎是全云望郡都知道的事情。恰巧在昨晚,妤儿出门逛灯会,回来时醉醺醺的,是顾凌霄送她回来。”   “顾凌霄一走,程妤就和我说她意有所属,非嫁顾凌霄不可。”   “区区两面之缘,程妤也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   昨晚……   想起那场靡乱的雨。   和顾凌霄身上的香气。   迟宁心里又酸又涩,像吃了颗不熟的果子。   中午,临壑山庄门前停满了车马,锦衣华服的客人递上请帖,正准备入内。   迟宁入席早,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杯子里嫩绿的茶叶旋转着慢慢沉在杯底。   浑浑噩噩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迟宁被程翊风问了好几次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   嫩叶终于沉下去,迟宁用手贴了贴杯沿,果然热茶都放冷了。   程翊风来看了一圈,见管家把程妤和顾凌霄的坐席安排在一起,颇为生气:“这不是胡闹么,他们两个分开,让妤儿和李家小姐坐一处。”   管家“哎哎”地连声答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打开座位名单来重新排。   迟宁手肘撑在桌案上,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会错意,以为迟宁是来搭救他。   正巧迟宁和顾凌霄同是簇玉峰上的,管家顿悟地用毛笔在顾凌霄原先的位置上打了个叉,对一旁的仆人说:“位置改一改,把顾公子排在迟仙尊旁边。”   迟宁:“……?”   其余客人都已到齐,顾凌霄和程妤方姗姗来迟。   程妤看到剩下的两个座位相隔颇远,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顾凌霄低头和程妤说了些什么,程妤才有点不情不愿地入席。   一张长桌案后放了两个木椅,顾凌霄在迟宁身旁落座。   迟宁把背挺得更直,肩颈绷出好看的弧度。   说来也好笑,昨天还亲密到越界的两人如今谁都没有开口。仿佛那个秋雨夜是场迷梦,降落的大雨,在他们之间隔出了河。   顾凌霄和旁人敬酒,聊天,唯独不看迟宁。   迟宁知道小徒弟招人喜欢,能和人聊得来。从前他引以为豪,现在只觉得苦涩。   不知是不是早上吃多了糕点,迟宁此时喉头发腻,没什么胃口。   他身边冷冷清清的,能听清筷子碰上碗碟的声音。   从这场筵席开始起,迟宁统共也没吃几口,只是听着程翊风寒暄,眼神逐个看向旁边的客人。   程翊风让他帮忙挑一挑。其实迟宁是最不知好坏的,把黄泥当了金子,放在身边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觉察。   迟宁有心事,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久了。   等反应过来,那人也热切地望过来。   祁家小少爷从小痴迷剑法,对迟宁孺慕已久,今天不但见到了,迟宁还独独看了他这么长时间。   祁维心神摇荡。   “迟仙尊,我根骨是不是很好啊。”祁维侧身问迟宁。   “还不错。”迟宁实话实说。   祁维一个激动,手里酒洒出了大半。   “那……我能敬你一杯吗?”   他慌乱地不行,说是敬一杯,实则喝完三杯后还在添酒。   迟宁按住他的手:“好了,那我也喝三杯。”   迟宁挺喜欢这个小少年,眼神很清,欢喜的心思藏也藏不住。   此时看着祁维,迟宁想起小徒弟从前毛躁莽撞的时候。   顾凌霄……他的莽撞是不是故意为之……   迟宁不知道了。   他什么都不敢确定,杂七杂八的事情把他弄得糊涂。   斟了满满的酒,迟宁仰头一饮而尽。   液体穿喉带来滚烫热意,难受却也痛快,迟宁连喝两杯,正欲倒酒却被拦住了。   “别喝了。”   顾凌霄移开迟宁的酒壶。   对祁维道:“他不能喝太多,我陪你喝。”   祁维看着两人,手尴尬地在衣服上搓搓,又把自己桌上的葡萄递了过去:“吃水果吗?”   顾凌霄呛他:“人人桌上都有,偏吃你的做甚。”   祁维似乎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无措地看着迟宁。   顾凌霄把迟宁的酒杯反扣在桌面上,不让他喝。   迟宁拿了个新酒杯,用被酒气熏红了眼睛看顾凌霄:“你怎么能管到我?我们认识吗?” 第42章 迟宁的疑惑:万一他花心呢?   迟宁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诘问的话说出口,迟宁恍惚认为自己还在发烧吧,不然怎么身躯发烫,内里却冷如寒冬。   顾凌霄不允,依然压着酒壶。   迟宁最终还是喝了祁维敬他的第三杯。   用的祁维桌上的酒。   入喉的酒远没到要醉的程度,但头已经开始痛。   迟宁大概是不能再和顾凌霄坐这么近了,他有些失礼地起身,恰巧祁维旁边的客人缺席,迟宁一意孤行换了位置。   他们这边动静挺大,程翊风朝这里看过来,看见迟宁的脸色更差了些,问他要不要去休息。   迟宁说无碍,面前的菜肴一下未动,酒倒是让侍者新添了好几壶。   祁维愣乎乎的,说:“我们家也有许多好酒,我下次挖出来给你尝。”   宴会热热闹闹地结束,程翊风意犹未尽,又带着宾客去靶场射箭。   迟宁没跟去,他觉得闷,只想透透气。   临壑山庄的路他还没走熟,逛着逛着走到了湖边。   下午天气放晴了些,水面上浮着细碎波光,偶尔传来金桂香。   荷花枯了大半,亭亭的枝叶还留着。   迟宁看到这些,就忍不住想顾凌霄和程妤一起,采了最后一批莲蓬。   脱去大氅,露出淡青色衣袍,迟宁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长风拂面,他觉得胃里的灼烧感缓解了些。   沿湖种了柳树,垂柳末梢浸在湖水里,迟宁伸手拨了拨,柳梢儿抖动着推出一圈圈水纹。   水纹还未消散,迟宁身侧就多出来个人。   祁维不知怎么找过来的,亲亲热**叫:“迟仙尊。”   迟宁手指抵在唇边,示意祁维噤声。   “怎么啦?”祁维小心地用气声说。   迟宁学着小少年的语气:“你把我的鱼吓跑啦。”   “对不起,”祁维的第一反应是道歉,缓了好一会才问,“柳枝能钓出鱼?”   青枫道人从前教导迟宁,说心静方能参悟大道,譬如用柳枝垂钓。   师父跟他示范,果然钓出了只鲈鱼做晚餐。   迟宁试了许多次,也失败了同样多的次数。   “能,”迟宁回答祁维,“但我心不静。”   最近雨水多,秋水满盈,迟宁所坐的青石底部被湖水淹过,素湍冲着石壁,发出哗啦声响,拍出白沫又很快破裂。   迟宁盯着白色水花,忽然说:“很无聊吧。”   其实这句话迟宁是指自己。   没头没尾的,祁维却听懂了。   他耷着眼皮看迟宁,迟宁也抬眼望他。   迟宁的眼睛看人很舒服,目光比湖水还要静谧,浅色的眸子里是清的,不含杂质,又好像能容忍世间所有杂质。   祁维连呼吸都忘了。   在夸人这方面祁维向来生疏,在姑娘面前他脸红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况且是对着一直仰慕的迟宁。   琢磨了许久,脖子都憋成了红色,祁维才结结巴巴道:“不无聊,你很……很干净。”   然后祁维看出迟宁在笑。   迟宁似乎天生喜欢无害的事物,简单的,像镜子一样,你看它,它如实地对你反应一切。   所以纵然年月漫长,迟宁最怀念的始终都是活在森林里的时候。   那时他有哥哥们,还有只小狼。   后来入了世,迟宁遇见好人也遇见坏人,他们动机迥异,好坏参半。   簇玉峰虽安稳,但迟宁还是尽量少地跟别人联系。   他把自己孤立了,也把自己保护了。   多年来乏善可陈。   面前的小少年倒是屈指可数的,让他乐于相处的人。   祁维被迟宁笑晃了眼睛,大着胆子问:“迟仙尊说我根骨好,那……那我能拜入簇玉峰吗?”   迟宁答:“簇玉每年都会选拔新弟子,你也可以报名。”   “您门下也可以吗?”   “我不收徒。”   祁维点了点头,声音低下去:“没关系,我做外系弟子也可以的。”   迟宁:“这些还要看你是否过关。”   他也遇到过屈指可数的人,仿佛颜色鲜艳的蘑菇,但关系在暗无天日里霉变,最终成为乱糟糟的黑。   原来颜色鲜艳的蘑菇,都含着毒素。   一团橘色小毛球朝迟宁这边跑过来,很灵活地翻到石头上,扑进迟宁怀里。   迟宁下意识把毛团搂紧,才发现是金猊。   迟宁把小猫举起来:“你醒了?”   “嗷呜。”小猫歪着头看他。   金猊被锁妖链所伤,顾凌霄把它放入灵石镯里休养。它不知是何时醒的,现在看来精神还不错。   “这是迟仙尊的猫?”   祁维边问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橘色毛团。   金猊兽幼态时性格很好,不怕人,被祁维摸着脑袋,它在迟宁怀里打滚翻了个身,舒服地眯了眯蓝眼睛。   “不是我的。”   既然金猊来了,顾凌霄大概也在附近。   迟宁四下看看,果然见顾凌霄往湖边来。   祁维也注意到顾凌霄,他还被顾凌霄宴会时的敌意弄得摸不着头脑,主动打招呼缓解关系:“你也来吹风啊。”   顾凌霄问他:“靶场的射术竞赛,你不去吗?”   “不去,”祁维乐呵呵的,“我不擅长这个,去了也是出丑。”   迟宁弯腰把金猊放在草地上,直起身子。   阳光没之前那么好了,秋云四合。   “我们走罢。”迟宁这话是对祁维说的。   顾凌霄追问:“你去哪儿?”   顾凌霄好不容易找到迟宁,不可能轻易放人走。   迟宁不答,往顾凌霄的反方向走。   祁维追上他:“你们认识,是吗。”   祁维不傻,两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迟宁很温和冷静的一个人,遇到顾凌霄就严厉起来。   他问得急,也没注意自己倾着身,碰到了迟宁的肩膀。   顾凌霄强拉住迟宁的手腕,逼他停住步子。   “聊聊。”   不知顾凌霄拦他,金猊也追过来,两只前爪坠着迟宁的袍脚,跃跃欲试想爬上来。   迟宁回身,视线停在顾凌霄身上,而后,看见了正穿过回廊朝这边走来的程妤。   程妤提着裙摆,似在焦急地寻人。   迟宁把自己的手慢慢抽了回来。   “没什么可聊的,做了临壑山庄的女婿,祝你前程远大。”   顾凌霄的眼里闪过诧异,但迟宁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迫不及待离开。   风吹起宽袖,迟宁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在失控,不过一天时间,他竟两次落荒而逃。   不知是不是顾凌霄握得太紧,迟宁走出去了很远,手腕上的痛感还一直在。   无法忽视。   ***   迟宁下午剩下的时间都躲在程翊风的小院里。   程翊风颇为认真地对着画卷勾勾画画,不过一会儿,就用各种各样的由头淘汰了大半的人。   迟宁在旁边看着,终于,见程翊风在最后一人的旁边也画了叉。   “一个也没看中?”迟宁问道。   程翊风点头:“我们妤儿聪明伶俐,这些人不是莽夫就是文弱书生,全配不上。”   迟宁:“那就之后再留意。”   “但我对顾凌霄改了看法,”程翊风坐过来了些,说,“今日比射术,他接连三箭正中靶心。我用的是满月弓,多少人拉都拉不开。不过他之后匆忙走了,错过拔头筹的机会。”   “他是有些真功夫的,不像是一无是处的骗子。”   程翊风说完,见迟宁眼神盯在花瓶上,还以为迟宁又跑神了。   在这件事情上,迟宁一向都是听程翊风说,很少主动发表看法。   这次迟宁怔忪片刻,却道:   “万一顾凌霄花心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程翊风觉得迟宁说的对:“那我确实要再考察一下。”   没人能想到程翊风考察的方法是乘船游河。   早上程翊风还不喜欢程妤去泛舟,晚上就用了这个法子。   画舫在河边停靠,岸上是城中夜色,水中有江枫渔火。   今日赴宴未走的客人都登上了船,程翊风邀请迟宁去,给他讲故事:“这河叫流珠河,传闻住着鲛人,泣泪化为珍珠。”   迟宁很感兴趣:“会有夜明珠吗?”   “有。”程翊风一本正经,“不仅海上出产夜明珠,流珠河也有。城中还有以买卖夜明珠为生的百姓。”   迟宁挺开心地上了船。   舟楫滑动,画舫缓缓顺流而下。   这里显然是人们偏爱的游玩地,沿途路过的都是繁华景,不断能遇到别的画舫,听到里面的急管繁弦声。   迟宁中午饮了酒,此时有些困倦,为了不影响别人的兴致,他出了船舱,靠着船舷吹风。   今夜没有月亮,河面上灯光找不到的地方是浓郁的黑。   迟宁还记着程翊风的话,往河中央望,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地方发着白光。   他提了只灯笼,把灯笼伸出船去,照亮了身下流动的水波。   迟宁找得认真,连顾凌霄什么身后出现在身后都不知道,直到肩膀一重,顾凌霄帮他披了件墨色大氅在身上。   这件大氅迟宁太熟悉了,顾凌霄身上的味道他也熟悉。   迟宁想转身,却被人从背后抱住。   结实的手臂横在迟宁腰间,顾凌霄下颌抵到迟宁肩膀上。   很强势的一个姿势,没给迟宁留挣扎的余地。   “你吃错药了,船上这么多人……”   顾凌霄的声音贴着迟宁耳朵响起:“你在生什么气?我现在告诉程翊风我是你徒弟,你能解气吗?”   迟宁手一抖,灯笼掉下船去,一点光亮很快随着湍急水流飘远了。 第43章 对我动下心吧,我千倍百倍还你   顾凌霄温度偏高的身体贴在迟宁背上,闻着怀中人身上独有的冷香:“你早上为什么要逃?你就这么厌恶我?”   门开着,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迟宁紧张地绷紧了身子:“你可以告诉程翊风真相,但你依然要负责,别让旁人受到伤害”   “我伤害谁了?”顾凌霄的语气不太好,他一天下来都在忍耐,忍耐迟宁对他冷淡的态度。   当着程翊风的面,迟宁冰冷地说他们“不认识”。   船舱透出的朦胧灯光照不透他们这个角落,在昏暗的光影里,两人的姿势像极了窃窃私语。   说出口却是伤人的话。   “程妤。”   迟宁念出这个名字时,眼睫轻轻垂了一下,遮住了眼底情绪。   “你这是对程妤不负责。”   “我和她?”顾凌霄诧异到声音变了调。   下午时迟宁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什么临壑山庄的女婿,什么前途远大,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起来却让人无比迷惑。   “你说我和程妤?”顾凌霄不禁嗤笑,“在你眼里,我就是刚跟你表露过心迹,然后转头和别人纠缠不清的人?”   “不是么,她待你真诚,你却连身份都隐瞒。”迟宁道。   扣住迟宁肩膀,让怀中人转身。顾凌霄手指搭在迟宁的后颈,在他突出的那块骨头上按了按。   顾凌霄之前是疑惑,现在却是气愤多些,他心里有谁迟宁难道不清楚?   一次次的剖白是无用的,夜里的辗转亲昵也白费。   迟宁宁愿相信空穴来风的传言,也不肯来问问他。   “是,你说的没错。我朝秦暮楚,瞒着你和程妤纠葛。我们、会、尽、快、成、亲。”   最后几个字是咬牙说出来的,一字一顿地往迟宁心窝里砸。   他们现下都不清醒,一个认为自己被蒙蔽,一个认为自己被怀疑辜负。   “好。”迟宁喉头里被什么牢牢堵着,半晌挤出一个“好”字。   周围的光线亮了点,是程翊风来寻迟宁。灯笼打出片柔和的光,把船舷边照清楚了。   “外面凉,别吹夜风了。”   程翊风起初未注意到顾凌霄,走进了才看出还有另一人,他有些惊奇:“凌霄怎么也在?”   顾凌霄:“只是偶然遇到。”   迟宁已经从顾凌霄怀里挣出来,对程翊风道:“回去了。”   客人们的兴致都还很高,看歌舞的有,弈棋投壶的也有。   程翊风边走边说:“今夜游船,我本欲给顾凌霄和妤儿增加相处机会,但顾凌霄魂不守舍的,妤儿说总找不到他。”   程翊风缓缓道:“我要找个时间和他单独谈谈,他祖籍何处,双亲健在否,对了,最重要的是是否有家室。”   “我总觉得他神秘,不像只是簇玉的普通弟子那么简单。”   迟宁想直接和程翊风摊开了说,说顾凌霄是自己弟子,程家不该一开始就被隐瞒。   迟宁:“顾凌霄他……”   “嘘。”程翊风注意到了什么,把迟宁拉到帘幔后面躲着,“你看里面……”   屏风隔开的小厢房里,程妤正对着顾凌霄,一脸羞怯地拿出袖里的玉佩。   程妤似乎怕被别人看到,压低了声音:“看你一直没有戴玉佩,这块是母亲给我的,跟我身上的这个……”   她没有说完,言语里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程妤有些脸红:“我、给你戴上。”   迟宁看不到顾凌霄的表情,只能看到顾凌霄没动作,任程妤摸上了他的腰带。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程翊风小声感慨,“妤儿还挺懂,这样准能抓男人的心。”   迟宁想到他给顾凌霄补全的那块玉佩,他当时给顾凌霄说让他收好了别再碎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顾凌霄就再也没戴过了。   他看不下去了:“我……我出去一趟。”   迟宁走得急匆匆的,像遇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程翊风欲跟过去看看,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   顾凌霄站在程翊风面前:“我去找他。”   程翊风:“你们也不熟。”   “他是我师尊。”顾凌霄看程翊风一眼。   外面的风更大了,像是要落一场雨。   迟宁问船工何时能靠岸,船工说还早,还需等一个时辰。   迟宁一刻都等不了了:“我能不能先坐小船走。”   船工还未答话,迟宁就被人用力一拉,往船尾拽。   方才还不欢而散的两人再次见面。   顾凌霄这次跟迟宁留了点距离:“刚才你都看到了。”   迟宁没说话。   顾凌霄继续道:“东西我没要,我对她没这个意思,已经和她解释清楚了。”   迟宁震惊地抬起头来,听见顾凌霄说:“我跟程妤相处就只能是男女之情,不能有别的目的?”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接近程妤的目的是什么。   他很抗拒思考这个问题,从见到顾凌霄和程妤在一起的第一眼,从听到程翊风说顾凌霄是程妤的意中人。迟宁就在心里给顾凌霄宣了判,判他浪荡,判他欺瞒。   迟宁觉得和顾凌霄聊聊他们之间最深的矛盾:“我不了解你,是因为很多事你都在瞒我。重明镇内,你为何知晓噬灵术的破解方法,你与……程妤何时相识的,这些我都不了解。”   “顾凌霄,这不公平。我是你师尊,我们按原先那样相处不可以吗?为何你偏要来打破,我们本可以……”   “不公平?”顾凌霄拉着迟宁的手贴在他胸膛上,骨骼之下震动不休,“你听一听,我擅自动了心,想你想得要疯了,这样就公平么。”   “我们本可以什么,可以一直做师徒对吗。但是师尊,你真的只把我当做徒弟看待吗?”   顾凌霄按住迟宁想要抽回的手:“你怎么不问我?程翊风说我是他的侄女婿,你便信?”   “只要你说你认得我,我马上就可以对程妤说我对她有所隐瞒。”   “师尊,你不愿意像对待普通徒弟一样对待我,你畏惧又踟躇。”   “你能不能尝试往前走。”   “不要让我是一厢情愿。”   顾凌霄一句一句说得真诚,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迟宁看。   秋日里罕见地打了闷雷,雨水砸在迟宁脸上,冰凉的。   一个大浪打在船身上,脚下的木板晃了晃。   似乎有船工顺着船舷排查,看见船尾还有人,朗声提醒道:“变天了,进去避避雨嘞。”   此时顾凌霄正俯身欲吻迟宁。   迟宁推着顾凌霄:“别、有人。”   “我恨不得天下皆知。”   迟宁用力将人推开。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但顾凌霄迫切地想和迟宁单独相处。   望着黑黢黢的江面,顾凌霄干脆翻过船沿,纵身跃了下去。   迟宁没来得及抓住顾凌霄,只听见一道噗通声。   下意识认为顾凌霄要寻死,迟宁没想到自己不会水,也跟着翻了下去。   四周全是冰冷压抑的河水,迟宁屏住呼吸,勉强挣开眼睛找顾凌霄的身影。   空气很快消耗尽,身体不可抑制地往下沉。   似乎被水蛇缠上了,双腿变得僵直难以活动。   猛地,手腕被抓住,一个力道拉着他继续下沉。   迟宁觉得自己要死了,当真遇到了水怪。   窒息感和来自四方液体的压力都越来越重,迟宁即将到达河底。   河底有片凸起的礁石,那里发出幽蓝色的光亮,蓝光和水波一同晃动,像是散在夜空里的冰冷星屑,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   “要去看看吗?跟着我坠落。”有道声音在迟宁耳边响起。   迟宁摇头,连意识都混沌了:“回去。”   他同时接近了死亡和极美。   此时顾凌霄贴了上来。   迟宁的热量早被冰冷的河水消耗殆尽,顾凌霄是他唯一的热源了。   顾凌霄感受到迟宁主动抓住他的手臂,飘散在水中的发丝扫过他的侧脸。   他低下头去,嘴唇相触,渡过去灵力和空气。   “下面有夜明珠,要我取给你吗?”   “危险……不要……”   “我喜欢你,星星都能摘下来给你。”   在远离地面的水底,充满危险的禁地,顾凌霄认认真真地说:   “喜欢你。”   迟宁神志涣散,不知道顾凌霄是否真的去拿了水底的宝物。   过了片刻,顾凌霄带迟宁慢慢浮上去,接着说被雷声打断的话:“对我动下心吧,我千倍百倍还给你。”   顾凌霄一直带着他朝一处黄色的亮点游去,等头顶浮出水面,迟宁才发现他们周围泊着条小舟。   他和顾凌霄撑着船沿坐上去,浑身淌水的样子把船篷里歇息的老伯吓了一跳。   这是条小渔船,老伯撒了今天最后一次网,正准备回家。   顾凌霄给了老伯一些银子,请他让他们在舟上留宿一晚,保证不破坏舟内的东西。   船篷里放着火盆,顾凌霄生了火,填满了柴,过了许久迟宁的身子才被煨暖。   迟宁首先想到:“我给程兄传个信。”   顾凌霄:“只告诉他我们安然无恙,别告诉他我们在哪儿。我只想和你呆着。”   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顾凌霄也太没羞没臊了。   迟宁后悔:“在想我刚才不应该跳下去,留你一个人泡冷水。”   这样平和的氛围,在他们间有段时间没出现过了。   自从顾凌霄向迟宁说出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迟宁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打趣他。   顾凌霄盯着外面的落雨:“三天。之前在重明镇,我让你用三天思考对我的心意,现在时间到了。”   “阿宁,给我个答案吧。” 第44章 一声阿宁,风雨夜的告白   阿宁阿宁,迟宁小时候总被长辈这么叫,等大了些,只有关系亲近的旧友才能这样唤。   顾凌霄叫了一下,才发现这个称呼中相连的音调都那么美。   “阿宁。”顾凌霄又叫了一声,再往迟宁那边靠了一点。   外袍脱在火边烘干,迟宁只着一件中衣,皮肤宛如玉质。   只有顾凌霄看出他耳根泛了红。   “三天了,你答应我吗?”   天地四方都是落雨声,乌篷中的一点火光显得尤其可亲。   一滴水顺着迟宁的下巴淌下去,迟宁很紧张,甚至忘了去擦干被河水浸湿的头发。   迟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总冷着心肠,忽然有人举起一把火,他会下意识地畏惧。   冰凉的水痕贴在身上,迟宁喉结滚动几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顾凌霄把外袍罩在他头上。   外袍是顾凌霄的,带着火焰的暖意。   “不冷么?”顾凌霄隔着布料揉迟宁的发丝,还很小心地吸去迟宁耳廓上的水,“当心又要发烧。”   船篷里略显狭窄,顾凌霄微微弯腰,细致地给迟宁擦头发。   迟宁的发顶几乎挨在顾凌霄肩膀上,体型上的差距让顾凌霄遮挡住了迟宁的视线。   把风雨如晦挡在外面。   相离很近,迟宁不敢抬眼,怕撞上顾凌霄乌沉沉的眸子。   迟宁此时才真正的感觉到小徒弟长大成人。   脊背挺直,肩膀宽阔,已经需要低下头来和他说话。   舟中的气氛很安静。   只有迟宁的长睫抖啊抖。   暴露了心事。   顾凌霄问:“不想回答,是吗?”   把迟宁的发丝擦得半干,顾凌霄拇指按在迟宁唇边。   他记得那双浅色唇瓣的触感,冰冷的,也柔软。   “我不逼你,师尊……我不逼你。”   顾凌霄沉声说着,倾身想吻上去。   一把匕首抵在了他颈上,泛着寒意的雪刃如出笼猛虎让他脊背发凉。   顾凌霄只能遗憾地停住。   迟宁拧着眉头,依然用匕首制住顾凌霄:“你、你怎么总是想着这些。”   “跟你在一起,我还能想什么?”顾凌霄说。   “正道坦途你不走,为什么偏……”   顾凌霄截断迟宁的话:“我走的算哪门子邪魔外道?”   “簇玉门规哪一条有规定不许对师尊有爱慕之情?”   “簇玉修行并不要求清心寡欲,师尊修无情道能无挂无碍,但我不行,我是个俗人,浅薄粗鄙,会见色起意。”   顾凌霄总有说不完的歪理,边说边握住了迟宁拿刀的手,把匕首卸了下来。   迟宁气结,一双凤眸瞪大了:“回去就让解九泽把那条门规加上。”   顾凌霄道:“不做徒弟就能喜欢你吗?”   天空亮了一瞬,而后雷声炸响在耳侧。   身下的小舟都跟着晃荡,可见河中波涛翻涌。   迟宁想到了上一世降下天劫的那天。   声名狼藉的苦,他不想让顾凌霄再去尝。   流言如刀,随时随地能在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你还小,懂什么感情。我们背着师徒的名分,如此这般有悖常理,世俗不会相容。”   既使迟宁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也不能不为顾凌霄打算。   他注定疾病缠身病榻缠绵,但顾凌霄不一样,顾凌霄不该受埋没,不该背负骂名。   年轻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启,还有着远大前程要奔赴。   顾凌霄眼神亮晶晶的:“我不怕悠悠之口,只是你在怕,你从来不敢相信我,给我一次机会。”   他语气有些伤怀:“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试一试?”   “从小到大,师尊总是把感情藏得很深,我好像从没了解到你。”   “我不、我……我只是”迟宁蜷起双腿,把头埋进膝盖里。   关于感情,迟宁懂得的不多。   唯一一次奋不顾身的尝试,也是跌下深渊,粉身碎骨。   在天地无光的雨夜里,面对顾凌霄的一次次追问,迟宁开始尝试揭开心上的疤痕。   “我的同族都没有了……他们全都飞升……位列仙班……”   迟宁的手指攥紧了白色衣料:“我该是凤族最末等的族类,在人间苦等许久,一丝进益也无。”   顾凌霄能看出迟宁肩膀发抖,听到他说:“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也能化神……”   关在记忆里的怪物被放出牢笼,迟宁止不住去想,想顺着木架流下的殷红血,想利器切入骨头的痛楚。   他有些颠三倒四:“哥哥飞升时说等我呢,说我马上也能去。我让他们等……”   “好多好多年了……他们一定会骂我……骂我蠢……骂我让他们大失所望。”   迟宁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哽咽道再吐露不出一个字。   顾凌霄把手搭在迟宁肩上,轻声安慰他:“不说了,不说了。”   顾凌霄从没看到过这样的迟宁。   记忆里,迟宁很少去说他的过往。   仿佛迟宁生来就在簇玉峰上,生来就是大陆上最顶级的修士。   顾凌霄看得迟宁光鲜,可不知他把陈伤都裹在里面,像只默然的贝。   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去消化痛楚。   顾凌霄说是不去逼迟宁,但迟宁还是被他的言行冲击到了。   他觉得迟宁身后有退路,可迟宁临着悬崖深渊。   他认为是可以三局两胜的游戏,迟宁却紧张如背水一战。   顾凌霄心里被砸了一拳似的疼:“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不知道的。”   手臂虚虚环住迟宁的肩膀,想把人揉进怀里,“很难受吧,抱歉,我不合格,从没想过了解你的过去。”   “但之后再也不会了,我保护你……不会让你像现在这么难过……”   “我是你的坚壳。”   两生两世,顾凌霄把迟宁当过山巅之雪,当过仰慕之人,也当死敌,眼中钉。   哪怕在迟宁被折磨地最低贱时,顾凌霄也依然认为迟宁不会生病,也不会身死。   迟宁永远平和而强大。   从没人怀疑过,这是不是他强撑出来的盔甲。   顾凌霄抱着迟宁,有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迟宁耳边说“保护你”“不让你难过”。   人在脆弱时是最容易动摇心神的。   青年横冲直撞的许诺撞得人心里酥麻。   这样的顾凌霄真的很吸引人。   可迟宁不敢心生向往。   迟宁曾摸到过人性中的刺,被扎得遍体鳞伤,久久难愈。   陈年往事,在他心里烙下了旧伤,他已经有意地避开许久许久。   大概是今夜的潇潇雨声,大江东流,顾凌霄一声声的喜欢,让迟宁真的很想做一场梦。   祭上烈酒。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更红了,但顾凌霄看出来他没有哭。   迟宁缓了许久才开口:“我的心是旧的,衰朽的,你往前走,总会有更好的等着你。”   顾凌霄偏问另一个问题:“喝梅花酿吗?从萧前辈那儿拿来的。”   “你哪里有?”   “储物镯里的。”顾凌霄从储物镯中提出两个酒壶。   迟宁的声音还是有些不自然:“你怎么连这个都带?”   “因为你喜欢。”   扯开瓶塞,迟宁立时就像仰头去喝。   顾凌霄却拦着他,把酒壶架在火盆上。   咕嘟咕嘟的气泡声,馨香浓郁的酒气让人暂时忘记了严寒。   迟宁依然缩着身子,头轻轻靠在顾凌霄肩膀上。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顾凌霄没说话也没转头,只是又稳了稳身子,怕迟宁靠的不舒服。   待酒热好了,顾凌霄去贴迟宁的手背,才发现那里有了些热气。   迟宁喝得又凶又急,眼尾呛出秾丽的红。   顾凌霄慢慢说:“还记得吗,你当初背我回摇光殿,也是这样黑的天。”   “你对我说:‘不会抛下你’。”   “我一度以为我不会得到救赎了。”   “与黑暗同生共死也不错。”   “直到你出现。”   顾凌霄和迟宁相处两世,却还是不能完全了解他。   他后悔在迟宁的生命里来得迟了,那样多的风刀霜剑,迟宁都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只了解你十不足一就已经爱上你,如果我知道你的全部,我该会有多么疯狂。”   ***   雨歇月升,临壑山庄也颇不平静。   程妤在程翊风那儿哭了一夜,哭得程翊风头晕眼花。   “他、他骗我。头次见他是在山谷里,我以为他是打斗受伤,谁知道他是拿桑都果去的。”   程妤哭得可怜:“昨晚我诚心诚意,他却对我弃如敝履。他为什么那么在乎迟宁,要去追他。”   “我看他们两个也不简单!”   程翊风气得拍桌子:“你胡言乱语什么?!迟宁不是那样的人,”   程妤看话本看得也可多了,什么都了解。   见程翊风终于激动了些,她更愤愤不平:“昨晚顾凌霄追出去,我们就该跟着去,你装什么落落君子,现在两个人跑没影了,我,我就不嫁了。”   程翊风劝她:“人家也跟你说清楚了,对你不是那个意思,你现在还上赶着贴上去?”   程妤从小顺风顺水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挫折,故而话语里已然带上了哭腔:“他、他凭什么不喜欢我啊……”   “我不管,他喜欢我是一回事,我喜欢他是另一回事。”   “我、我就认定他了。”   “今天就把嫁妆给他送去。” 第45章 被威胁公布关系,迟宁温柔护徒   宿醉的感觉很明显,喉头发干,头也昏沉沉的。   迟宁睡醒发现自己还在舟中,他坐起身来,良久,自暴自弃地揉了揉额角。   外面大河弥弥,晴朗到一丝雾霭也无。   迟宁打水清洗过,离开小船走到岸上。   阳光还不刺眼,微微露在朝霞里,在江面上映出一片浮动的橙红色。   他们所在的小舟大概泊在野外,只有不远处散着三两户人家,屋顶飘着炊烟。   顾凌霄正用火烤鱼,抬头看了看迟宁,像平常一样打招呼:“醒了?”   “嗯,你哪里来的鱼?”   迟宁开口,声音果然是沙哑的。   “去跟那边的人家买的。”顾凌霄把水囊递给迟宁,“喝点水。”   鱼已经烤好了,散发着焦香味,顾凌霄转了一下木签,把烤鱼送到迟宁嘴边:“尝一口?专门给你烤的。”   迟宁向前倾了倾身,犹豫片刻还是咬了挺大一口。   味道刺激着味蕾,迟宁不知道按平常人的标准判断这鱼肉的味道该是怎么样的,他仍然吃不习惯。   “好吃吗,盐是不是放重了?”   “好吃……”   顾凌霄叹口气:“你不喜欢吃鱼,这件事我知道。但不要藏着不说,因为我不能每件事都知道。”   这句话弯弯绕绕的,但迟宁听懂了。   顾凌霄是说昨天晚上的事。   迟宁垂了垂眸子,青丝垂在肩头,和水边的清晨一样柔软:“知道。”   “这是你的早饭。”   顾凌霄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油纸,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他又用棍子拨开碳灰,露出里面的小地瓜。   顾凌霄挑出一个来在两只手里滚了滚,确定不烫手了才递给迟宁。   迟宁很乖地捧着地瓜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   顾凌霄似乎总能给人惊喜。   迟宁记得从小到大顾凌霄从未下过厨房,这些东西他怎么学会做的。   “你怎么会做这些?”   “当初我一个人下了山……”顾凌霄顿了顿。   上辈子失去了灵根后,顾凌霄独自一人被赶下山,从名声煊赫到一无所有,他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干。   “下山历练时学的。”气氛太好了太放松了,顾凌霄差点说露了嘴。   两人正吃着,有位老婆婆来割芦苇,见了顾凌霄停住步子。   这年轻人她认得,就是早上敲门来买食材的那位。   阿婆操着乡音,说请他们到家里去坐坐。   顾凌霄礼貌回答:“不了阿婆,我们等等就要走了。”   阿婆年纪大眼睛花了,见迟宁坐在顾凌霄身后,皮肤白皙:“你买东西,是给你媳妇吃啊。”   顾凌霄笑了笑:“……嗯。”   “成亲几年啦?”   “三年。”顾凌霄胡诌。   阿婆看迟宁身量高,却消瘦,叮嘱道:“要多吃些呢,忒瘦。”   迟宁险些被噎到,轻轻咳起来。   顾凌霄转头捏捏迟宁的手心:“我会看好他。”   阿婆干完农活走了,迟宁起身灭了岸边的火,期间一直没再说话。   顾凌霄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他总记得昨晚迟宁红着眼睛的样子。   他们明明肩挨着肩,离的很近,顾凌霄却觉得迟宁把自己独自隔绝在了大雨里,画地为牢。   迟宁过去的经历了什么顾凌霄并不想知道,他看到的是当下的迟宁,   涉过岁月的河川,有人双足陷于泥中,有人溺亡中途。衣袍上沾的水,都是岁月留下的疤痕。   能遇见迟宁,顾凌霄已经心生感激。   他既已来迟,便要付出加倍的好来。   顾凌霄小心收起身上的刺,小心翼翼的,但仍然怕冒犯了迟宁:“刚才我那么说,你生气么?”   他说得恳切:“我这一时半刻的总爱犯旧毛病。不太尊重你,冒犯了你。但之后让你不舒服的事情,我都不会再做。”   “没生气。”迟宁回答他,脸上依然没有过多表情。   顾凌霄不知道迟宁这次真没生气,不说话是因为臊得慌,他只以为迟宁有情绪了。   沉默了许久,顾凌霄忽然地想,师尊很抗拒和人有亲密关系,所以灵修时……   “你能不能回答我个问题。”顾凌霄说。   “什么?”迟宁看向他。   “灵修时,你不舒服吗?”   迟宁动作一僵,好半晌说:“不舒服。”   顾凌霄懊丧:“……噢。”   迟宁把话题往旁处引:“昨天晚上给程兄传信报了平安,他却一直没回信。”   顾凌霄:“他回时你已经睡了,信封在我这儿。”   迟宁道:“我看看。”   展开信纸来读,迟宁越看面色越差。   迟宁问:“你昨天都和程妤说了什么?”   “和她说了实情。”   “你……你是不是骗人家小姑娘感情?”   “没有。”顾凌霄回答得斩钉截铁,“都说清楚了,程翊风怎么还会如此写?”   昨天晚上混乱又荒唐,顾凌霄的情话,迟宁甚至都忘了问清楚他和程妤的事情真相。   程翊风来信中把情况说的严重,迟宁只得和顾凌霄匆匆往城中赶去。   到了城里,他们所住的客栈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扎着红花的木箱客栈里摆不下,又排了出来,占了半条街。   这太显眼了,附近的居民都出来看热闹,   临壑山庄平日里行了很多善事,百姓提起程庄主来都赞不绝口。   程翊风名声大,但做事一向低调,今日忽然摆起了大阵仗。   百姓们虽不知缘故,可都很愿意给程庄主捧个场。   家中有锣鼓的甚至还把乐器搬了出来,敲锣打鼓图个喜庆,汉子边敲鼓边问程翊风:“程庄主,您要娶亲了?”   程翊风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颇有任舆论发酵壮大的态度。   询问的人果然面露惊喜:“这可是喜事嘞。”又低头对小孩说,“过不了几天就能给你抓把糖吃。”   不久,迟宁和顾凌霄来到程翊风跟前。   迟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昨天凌霄已经和程妤解释清楚,此时我们有错在先,我们可以道歉也可以用原物相赔。”   迟宁叹气:“你也不好这样强人所难。”   程翊风望着迟宁,脸上温和得体的笑淡去许多。   迟宁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   相识这么久,他们还是第一次红了脸。   “我们进去谈。”程翊风说。   程妤不好抛头露面,一早等在客栈的雅间里。   听见顾凌霄进来,她一掀帘子走了出来:“你终于来了。”   程妤精心打扮过,穿着水红色的衣服,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顾凌霄点头,正想说什么,程妤却说:“今天不跟你谈,我找迟仙尊。”   这招是程翊风教她的,说迟宁眼里不揉沙,她单独和迟宁谈比跟顾凌霄谈容易地多。   迟宁没犹豫:“好,我跟你去。”   顾凌霄怕程妤对迟宁胡言乱语,不太放心地想跟过去,却听见程翊风冷声冷气道:   “我和阿宁认识的时候,他也这么心善,不管路上捡到了什么东西都爱往家里带。”   听程翊风的话,应该是已经调查过了顾凌霄。   这在顾凌霄意料之中,程翊风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只靠一味的乐善好施,谋略和雷霆手段,一样也不能缺。   程翊风这番话里带着刺,故意把顾凌霄往轻贱里说。   顾凌霄不示弱:“认识许久了吗?但我和师尊朝夕相处,一次也没听他提起过你。”   程翊风像被戳到了痛脚,他感受到了威胁:“你和妤儿的事情别想轻易逃过。”   “我承认我半年前来临壑山庄是为了取桑都果。我感激程妤为我治伤,但即使没有她,那点小伤也不致命。花灯节那天程妤喝醉了,我出手相助,从未对她有过非分之想。”   雅间里,程妤和迟宁相对而坐。   程妤道:“我从没想到顾凌霄是为了桑都果来的,还顺利从我们手里拿走了。”   迟宁:“桑都果确实不易得,是样宝贝。”   “那你要怎么赔?”   “换算为银钱,或用灵器来抵偿,都可以。”   程妤不依不饶:“我偏要顾凌霄摘下来的那一枚,分毫差异都不能有。”   迟宁皱眉看着程妤。   程妤沉不住气,说了几句话口不择言道:“你们修道的人难道一点也不看中名声?与徒弟来往亲密不清不楚,说出去怕要笑掉世人大牙!”   这样的说辞昨日还能牵制迟宁,现在他已无所畏惧。   “随你。”迟宁道,“捕风捉影的恶意揣测罢了。说出去是你的事,不必提前告知。”   发觉程妤不是来好生谈话的,迟宁又说:“你情绪激动,今天不适合聊。”   言毕,迟宁起身就想出去。   银镯磕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程妤拔高了音调:“你不怕吗?!”   迟宁怕的东西有很多,他走得踉跄,栽倒在过许多痛苦的深渊里,许多苦楚是他亲自尝过的,只会比别人更怕疼。   “不怕。”迟宁却说。   “你的名声就毁了!”   程翊风告诉程妤,迟宁最在意的是名声,只要以散播消息的事相威胁,就是捏住了迟宁的软肋。   可程翊风还是不够了解迟宁。   迟宁从不在意名声,他只在意本心。   本心孤高难折,所以迟仙尊清誉满天下。   他心里的晦暗无人能知,直到有人自黑暗里给他扔了一支熊熊火把,引燃他。   烈酒穿喉而过留下的灼烫感还在,迟宁觉得这团火还要燃上许久。   “浮名虚利都是身外之物,顾凌霄对我更重要。”迟宁头也不回答道。   推开门,顾凌霄正直直地站在门外。   迟宁挑眉:“听墙角多久了?”   “挺久了。”顾凌霄如实道。   迟宁在顾凌霄胸前斜斜比划了一下:“我还差点以为你这里要戴上朵大红花。”   这是在揶揄他差点变成程家的新郎官。   顾凌霄眼底带笑,深深看着迟宁:“骑马带花,也不会是用来迎娶她的。” 第46章 收起刺保护你,长出刺帮你对抗世界   狭窄的走廊上,程翊风背对着尽头的光源站立,拦住顾凌霄和迟宁的去路。   “程兄拦我干什么?”迟宁道,“百派清谈迫在眉睫,正好方便程兄大肆宣扬,毁我名声。”   程翊风皱起了眉头,半分也不相让。   “这么着急走吗,不如去临壑山庄再叙一叙。”   事情的发展出乎程翊风的预料。   顾凌霄连程妤这么好的一个联姻对象都不要,当真是不识好歹,不知抬举。   还有迟宁……似乎今日如果放迟宁走,迟宁就不会再到他身边来了。   迟宁往前走,直到要和程翊风擦肩而过。   右侧也是间客房,门紧闭着,迟宁往门缝里看了一眼,举起踏鸿剑用剑身狠狠一撞。   客房门应声而开,露出了其中蛰伏的弓箭手。   甚至每个人都拉满了弓弩,箭在弦上,下一刻就要饮上血。   “叙什么旧情,我怕我不能活着走出此处。”迟宁道。   十里红妆是假,刀光剑影才是真。   迟宁闭了闭眼,想是终于厌倦了什么:“程翊风,这要如何解释。”   程翊风罕见的慌张:“我……我不会对你起杀心。”   “那他们来干什么?”   程翊风无法答话。   临壑山庄招揽了许多高手,程翊风对他们有赏识之恩,以极高的礼节招待他们,这种行为给程翊风挣得了很高的声望。   但现在看来,程翊风这么做并非无所图谋。   起码只要他想,就能随时随地地抽剑出鞘,让山庄的门客给他卖命。   “都出去。”程翊风叹口气,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是。”屋内的杀手收了弓箭,纷纷回应。   迟宁侧身让了让,室内黑衣蒙面的杀手一个一个从他面前走过。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程翊风:“程妤也出去。”   程妤还抽泣着,泪眼盈盈地说她不出去。   程翊风瞪他一眼,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你就别再回程家!”   程妤吓得一时忘了哭,用帕子拭了拭脸上的泪,也跟着出去了。   走廊中只剩三人。   “我想单独和阿宁聊。”程翊风看向顾凌霄。   对方口中的“阿宁”听得顾凌霄不舒服极了,顾凌霄往迟宁那边靠了靠,语气里的回护很明显:“师尊和你独处,我不放心。”   迟宁:“你想说什么,顾凌霄都可以听。”   “阿宁,你灵脉受损怎能缄口不言,这是大事,如果你需要桑都果,不管多少,我都能提供给你。”   虽然程翊风的眼线众多,但迟宁的病情藏得深,想要一夕之间查清真相肯定要花上大功夫。   程翊风大概是一夜未眠。   迟宁嘲讽道:“我不要你的桑都果,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把这件事说出去?”   程翊风辩解:“我不是这样的人。临壑山庄中珍稀药材颇多,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下养伤。”   “你是希望我留,还是必须我留?”   “连杀手都埋伏上了,也不必假惺惺与我商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口口声声说为你好,但所作所为全部是以胁迫为手段,逼人就范。   迟宁很不喜欢。   “我挺看不懂你的,程兄。”迟宁道,“你,我,萧镜同时相识,世人都说你襟怀磊落,不同流俗。那时萧镜说他要开个山庄,做个逍遥散仙,你同他志向相似,一样说追求超逸旷达。”   “可现在的临壑山庄,沾着铜臭和权谋,早就违背初心。”   迟宁:“我这些年鲜少下山,江湖上早就流言四起。程兄手眼通天想必定是有所听闻,那你可曾想过来看我,甚至连书信中的片语只言也无。”   程翊风:“我想过看你的,我正在打算,只是被绊住……”   迟宁:“你被程妤的婚事绊住了脚,你这次见面伊始就是这个说辞。可我问过山庄的管家,他说你每日事物繁忙,从来没有让他准备过远游。”   “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或许是怕我这身子骨朝不保夕,会拖累了你。”   修真界的局势瞬息万变,程翊风也在观望。   迟宁不下山未必不是件好事,迟仙尊修为若受损,簇玉未必能保持百派领袖的位置。   程翊风最先看见的是私利,而不是情谊。他或许像千万个人一样隔岸观火,想等迟宁出事,天下格局大变。   他临壑山庄也想分一杯羹。   事到如今,程翊风长叹一声:“我有私心……我有愧……”   “人无完人,我不会怪你。”迟宁从程翊风身侧走过,看到程翊风背后的那把长剑。   “剑刃铸得太厚了,失了灵巧,所以总比不上踏鸿,使不出踏鸿剑的招式。”   “你最初是为了破解踏鸿剑的铸造技巧才接近我的。这我都知道。”   踏鸿剑天下无双,剑身中空,比普通灵剑灵活百倍,不知引过多少人觊觎。   听到迟宁的话,程翊风颓然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多年来,他八面玲珑不露破绽,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野心膨胀,现在被扎破了,装腔作势出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我庆幸当初未和你结拜。”迟宁最后说道,“还有,别再叫我阿宁。”   ***   迟宁和顾凌霄系在客栈里的车马被程翊风的人解走了,不知所踪。   两人只能再买灵马,赶回簇玉峰。   城中的马市距离他们较远,徒步走过去要花不短的时间。   顾凌霄看迟宁状态不好,提出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迟宁却拒绝:“不了,我想尽快回簇玉。”   在外面待久了,迟宁愈发怀念簇玉峰,不为别的,只为了那股踏实的安全感。   顾凌霄道:“我也想回去,但我更想像昨晚那样,乘只小舟,沧海寄余生。”   街道繁华,处处是叫卖声。   顾凌霄买了根糖葫芦递给迟宁。   迟宁有些跑神,把糖葫芦的木棍握在手里攥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小孩子吃的甜点心,他还曾经做给过顾崽崽吃。   “你把我当小孩。”   顾凌霄偏头看他:“上次花灯节我也买了很多小玩意,但都没送出去放坏了。”   迟宁想起,花灯节过完的一大早他就从窗户离开了,连顾凌霄的面都没见:“我不知道……”   “没事,这次再补给你。”顾凌霄道,“尝一口,不甜了给我吃。”   “你哄我呢,”迟宁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像拿着烫手山芋,“是不是觉得我蠢,知道程翊风动机不纯还与他交好。”   顾凌霄一路以来都在照顾迟宁的心情,刻意不去提及程翊风,想让迟宁从刚才的事情中走出来。   却没想到是迟宁先聊到程翊风。   “不蠢不蠢,”路过买糖画的小摊,顾凌霄又买了一只兔子塞到迟宁手里,“不开心的事我们就不提了。”   迟宁执拗地摇头:“要坦白给你,我答应过的。”   “和他认识的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迟宁想了一会儿才找到词形容自己,“这么……死气沉沉。”   “修道的路太漫长了,我想找个同道者。可我不是那么了解人类,只能多付出一点,他们会不会就对我好?”   从没人教迟宁怎么面对万千红尘。   他长于世外,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那股灵气所化。   同族都以为迟宁是天之骄子,会顺风顺水,可命运嘲弄,迟宁要磕绊着学会人间所有的规矩,把自己塞进一个模子里,框起来。   曾经也有一只初入尘世的小凤凰,对他遇到的每个人说:“我们做朋友吧,我对你好,只换你的一点真心回来。”   有人觉得碰到了疯子,有人觉得他痴傻可欺,有人付出了点虚情假意,换迟宁最珍贵的部分。   迟宁等太久了,没等来真诚。   只等来辜负。   他在春天未见过花开,没等来秋收结果,一眨眼就站在凛冬中,承受砭骨的严寒。   顾凌霄好像知道迟宁一身的伶俜冷落是哪里来的了。   “我知道为什么沈秋庭出事后你会那么伤心。”   迟宁伏在案前写告罪书的身影,孤寂清冷,让人心碎。   “你也是对他好的,所以你知道他背叛师门,会加倍伤心。”   迟宁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   “你去年冬天让宗岱师兄去送棉衣,他有别的急事忙,就把这活交给了我。我照他所说把棉衣给了岁和殿的一位做菜的老伯。”   “那套棉衣衣料特殊,之后沈秋庭穿时,我认了出来。我也是那时候才清楚,他在岁和殿处境不好,被孤立。这事沈秋庭从来不说。”   顾凌霄缓缓道:“不止是他,陶榆也有。”   陶榆是多年前和顾凌霄发生冲突的小弟子。   那时陶榆做错了事,迟宁亲自告诫了他。   那之后陶榆的日子便不好过,解九泽撤去了他亲传弟子的身份,换为旁系弟子。   陶榆心气高,经历了这样的起落后颓丧了许久。   就是这样应该从迟宁生活中消失的人,迟宁偏记得他,罚也罚了,还惦念他,偷偷送东西帮衬,不想让他过太苦。   迟宁看着糖葫芦上有些融化的糖衣:“我不求他们报答。”   顾凌霄:“但不要恩将仇报。”   顾凌霄知道迟宁想要的其实不多:“你只想要同等的真心,对吗?”   “不,”迟宁摇头,,“我很好骗的,如果你骗了我,就请一直骗下去吧。”   顾凌霄把迟宁拉入一个小巷,这是个死胡同,里面空无一人。   身子被推到墙上,手里拿着的糖葫芦和兔子糖画散落在地。   “哎。”迟宁轻呼一声,头惯性地往后仰,正准备感受和墙面相撞的痛意。   一只柔软的掌心却护住了他的后脑。   顾凌霄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先亲一下,生气的话待会可以打我。”   顾凌霄上一辈子都在对抗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   他觉得不公,凭什么他生于微末,注定在泥沼里打滚挣扎。   他看迟宁明明如月,不可攀摘,第一眼就生出仰慕和艳羡。   明月之辉和微末之躯,看似天壤,却陷入过同样的挣扎里,在尘世铸造出的牢笼里呐喊。   像两棵树的根是交缠在一处的,他们各自迥异,却懂得彼此内心最痛苦的东西。   “我们很相像,都与世俗格格不入,横冲直撞弄得浑身鲜血淋漓。”顾凌霄说,“我收起刺来保护你,长出刺来帮你对抗这个世界。” 第47章 师尊在清醒时吻他嗳   这个吻真的很温柔。   甚至没有强势的进入,迟宁感觉在被热风触碰,酥酥麻麻的触感覆在嘴唇上。   像安慰。   青年人的言语最打动人。   像奔袭万里的长风,带着阳光的热意,闯入心扉。   顾凌霄说要保护他,帮他抵抗世界。   当顾凌霄抱着他的时候,迟宁认为世界坍塌成这一隅了。   背后耸立的高墙,和面前温暖的怀抱,就是一切。   顾凌霄看面前人始终是僵直的,没有回应。   顾凌霄往后退几步,手指拨弄着迟宁鬓边的发丝,问:“不愿意?”   迟宁听到顾凌霄说“抱歉”。   像是被什么蛊惑了,神志崩断。   迟宁往前倾身,双手搭在顾凌霄肩膀上,主动回吻。   腰身被扣住,顾凌霄这次凶得像猛兽,舌尖侵占到每一寸领地,反复确认,反复标记。   直吻得迟宁面红耳赤。   顾凌霄热切的眼光看向迟宁眼底。   迟宁抬手遮住顾凌霄的眼睛,小声道:   “不代表什么……”   “嗯,不代表。”顾凌霄的睫毛快速地眨动,扫在迟宁掌心。   话虽这么说,可顾凌霄的心跳起了舞。   师尊在清醒时吻他嗳。   这是个信号,代表了许多许多……   最最起码,迟宁愿意往前迈一步。   顾凌霄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   云望郡和簇玉所在的江洲郡相邻,距离不算远。   迟宁和顾凌霄又赶了一天的路,在日落之前进了山门。   宗岱一早在山门口等着,看到迟宁就喜滋滋地想抱上去。   被顾凌霄拦了个正着。   “哎师弟你干嘛挡我?”   顾凌霄:“师兄抱我也一样。”   宗岱冷静下来,想了想,迟宁确实也不会让他抱,还会冷冰冰地敲他脑袋。   这么一想,宗岱高兴地抱了抱顾凌霄:“我们回去吧,我把你们房间收拾地可干净呢。”   迟宁没看见两位师兄的身影,便道:“我先去见一见大师兄。”   “解峰主吗?”宗岱道,“他最近忙得紧,听别的弟子说,连述风平日也不怎么能见得着他。”   “峰主今日去山下镇上巡查,大概明日回来,师尊想见峰主怕是要等明早。”   “嗯。”迟宁有些心神不定。   同样的一道山门,他出去时和那么多人告别。   如今归来,不仅少了沈秋庭,而且山门冷落,无端生出几分伤感来。   或许是入了深秋吧,迟宁自我排解,环境让人变得更加敏感。   宗岱是真的想他们了,晚上围炉夜话,听迟宁讲这次远行的见闻。   迟宁话少,三言两语概括结束,宗岱没听够,缠着迟宁让他多讲细节。   顾凌霄看时间不早了,暗戳戳赶人走:“就寝的时间到了。”   宗岱一拍大腿:“原来都这么晚了。”他从座位上起身,却见顾凌霄纹丝不动:“顾师弟不走吗?”   顾凌霄:“我再陪一下师尊。”   宗岱的视线在其余两人转了转,没领会到顾凌霄的正确意思:“那我也再等等……?”   两个徒弟谁都不想先走,把迟宁熬到打起了小哈欠。   迟宁:“你先走吧,宗岱。”   宗岱有些无辜:“那顾师弟……”   顾凌霄答:“师尊没我在会睡不着。”   宗岱:“……”   总感觉他们趁我不在有了什么猫腻。   洗完澡准备就寝,迟宁吹灭蜡烛,拉上被子,这些动作很自然。   仿佛没看见旁边躺着顾凌霄。   顾凌霄往迟宁那边躺了躺,主动聊起话题:“我回来后没再看见过青鸢了。”   “青鸢的发情期来了,它到林子里去了。”   迟宁说得挺坦荡,他从小就这么说,发情期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很正常的生理需求。   但听到顾凌霄口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他动了动唇,又闭上,把自己的身子都弄热了。   最终忍不住问:“师尊也会那样……吗?”   “发、情、期,会不舒服么?”   年轻人沉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起这个名词。   听在迟宁耳朵里,也会觉得原本普普通通的词汇多了几分**。   “灵修可以解决吗?青鸢都到了,师尊是不是也快了。”   “不能,而且灵修不可太频繁,上次……”迟宁翻了个身,用被角挡住耳朵,“上次才过了没几天。”   “师尊好清心寡欲。”   “是你年轻气盛!”   迟宁有些困惑,难道顾凌霄半人半魔,就比普通人更有精力些?   怎么总是想那档子事。   迟宁:“快点睡,现在睡,不然以后就都别宿在我房里。”   第二天清早,迟宁拿了这次去重明镇,记录案情的卷宗,去向解九泽汇报。   解九泽看了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把迟宁手写的卷宗合上,放在被处理过的文书堆里。   丝毫没重视。   迟宁查到的这个案情,当真像是石沉大海。   迟宁不解:“此事定有人幕后推动,甚至沈秋庭上面还藏着人,应尽早彻查。”   解九泽答:“此事我会交给述风做。”   “我有了此次经验,可以相协助。”   “不用。”解九泽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或许他也觉得自己的口吻太强势,复又补充道,“你奔波许久,该好好歇着,多注意身子。”   知道出了簇玉大殿,迟宁还对解九泽的冷淡颇为费解。   抱着一堆高高文书的述风见到迟宁,给迟宁问好。   迟宁点头应了,惊讶道:“解师兄要处理这么多事务?”   “是,”述风道,“峰主下了命令,让簇玉下辖的各个署司都直接把情况向他汇报,甚至连山下佃农的田租问题都要过问。”   “峰主最近忙得厉害,好几次大殿里彻夜点着灯,一宿不睡。”   簇玉建派时的掌门人买下了山下千亩的田地,簇玉对佃农宽厚,百姓都乐于来定居。   所以百年间,山下形成了热闹的镇子。   解九泽怎么连佃农也要过问了?这事一直是戚师兄负责的。   迟宁昨天就没见到戚余歌,现在告别了述风,径直往岁和殿方向去。   岁和殿大门紧闭,倒是大弟子容介守在门口。   容介没让迟宁进门:“我师尊在闭关。”   迟宁看容介表情不太自然:“闭关吗?那我就去竹石境找他。”   容介吞吞吐吐:“师尊是、……生病了,不能见风。”   “他该感觉闷了,我去陪陪他。我会小心些,不动帘子。”   “怎么会闷,峰主昨晚还来看我师尊,一待就是大半个晚上。”   容介的话漏洞百出,解九泽那么忙,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来给戚余歌探病。   迟宁不顾容介的阻拦,闯进了岁和殿中。   四周感应不到戚余歌的灵力,这说明戚余歌已经从岁和殿里消失不止一两天。   大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关闭,迟宁眼前上演一出幻象。   在迟宁的印象里,戚余歌很讨厌水。   可幻象中,戚余歌正站在涨水的河滩前。   解九泽脸色有些白,怒气冲冲里带着质问:“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住处,”戚余歌面容比现在要年轻,凌厉地反问“你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   解九泽依然情绪激动:“我在想什么你心里清楚,你是个真小人。”   戚余歌忽然道:“你很后悔吧,那年发洪水,你在河里救起了我,没救你的亲弟弟。”   水涌动着,拍在岸边的沙石上,戚余歌的鞋早已被浸湿,袍脚往下淌着水。   他却恍若不觉。   “我叫你:‘哥’,说永远做你的弟弟,做你的小尾巴。”   解九泽很厌恶:“别再提这些,你配不上。”   戚余歌便说起其他事:“昨天师父找我去祠堂谈心。”   “谈什么?”   “师父问我今后的打算。”戚余歌看解九泽起了兴趣,继续往下道,“我说,我跟着大师兄,大师兄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然后呢?”   戚余歌笑:“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两个年轻的身影凑近了。   戚余歌唇上沾着殷红鲜血,却笑得灿烂。   像多年夙愿终得偿。   戚余歌说:“然后师父对我很失望。”   解九泽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   “我从前一直觉得,你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别人,可许泊寒出现了。”   “他有什么好,药农出身,小门小户,甚至半分修为也无。”   戚余歌知道,他加这么多词语来定义许泊寒,很刻薄。   但这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越与许泊寒比较他就越笃定。   他和解九泽是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要不要做一个交易,你喜欢我,我把师父的倚重全给你。”   说出“你喜欢我”这句话时,戚余歌的眼神亮晶晶的,像只小狐狸。   活泼,且充满欣喜。   迟宁有些恍惚,他许久没看过戚余歌这种眼神。   最近的那次,雨夜里戚余歌和他告别,眼神里满是落寞。   像野玫瑰枯死,在玫瑰腐烂的土地上,长出连片荒芜衰草。   迟宁记得这个时间,一个雨水很多的盛夏,戚余歌和解九泽关系的分水岭。   当连绵大雨终于止歇时,戚余歌迁了院子,住到了十分偏僻的岁和殿。   岁和殿离青枫道人的住处很远,和解九泽的院子更是在山峰遥远的斜对角。   殿名青枫道人取的。   他当时捋了捋胡须,衣袍飘然,一个快化神的顶级修士,摸着戚余歌的发顶:“就叫岁和殿吧,祝我的余歌:岁月和缓,波澜不惊。”   青枫道人的祝愿似乎并未起效。   从那时起,戚余歌就开始频繁地顶撞师父,嚣张乖戾,不计后果。   之前那个戚余歌仿佛被藏了起来,直到解九泽登上峰主之位,从前的戚余歌才部分复活。   也只是一部分。   有些被隐藏的,磨灭的,辜负的,就像野玫瑰凋零的花瓣,再不能拼凑完整。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迟宁似乎撞破了什么秘密,戚余歌没能岁月和缓。   竟是因为解九泽吗? 第48章 “很难受?我帮你……”   戚余歌用亮晶晶的眸子瞧解九泽,解九泽面上阴晴不定,眼神里满是厌恶和警惕。   仿佛没看到似的,戚余歌走向解九泽,带着讨好:   “跟我试试吧,哥。”   “既使心不在我这里。”   “拿我抵许泊寒的命。”   迟宁身处这个幻象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真实实的,他真的到了许多年前,在旁观戚余歌和解九泽的故事。   直到迟宁忍不住去触碰“戚余歌”。   他的二哥不该这么低声下气的……   于是画面就此定格。   岁和殿中弥漫的雾气散去些许。   屋中央的幻象如镜子般破碎,其余隐藏在白雾中的一切渐渐露出点轮廓。   岁和殿显露出久无人居的模样,戚戚秋草满庭院,仿佛荒芜百年。   只剩一抹显眼的红。   庭中种了芍药,不知是什么品种,一年四季花开不绝。   在这样的氛围中,芍药依然开得繁盛,红到妖冶。   雾气散去的清明并未持续多长时间。   片刻后,雾气重新聚拢,在屋中间凝出一场景象,像戏台上永不疲倦地上演折子戏。   这是谁的记忆?为什么执念所化?   迟宁没有勇气再看了。   这么多的信息,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他窥见了戚解两人之间的恩怨,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多年来戚余歌和解九泽以师兄弟相称,从不逾矩。   解九泽以勤奋克己著称,事事规行矩步。   迟宁沿着房屋边缘走一圈,见桌椅都积着一层薄灰。   “戚师兄,你去哪儿了?”迟宁轻声道。   帐幔紧紧阖着,安静地垂落。   开着门,外面秋风呼啸而过,但屋内的帐幔一动不动。   迟宁的第一反应就是,殿中被施了阵法,与扭转时间有关。   似是一种深深的怀念,也是一种刻毒的咒怨。   要把人困在这里。   剥去所有坚硬的壳。   解九泽赶来时岁和殿内已空无一人,一切陈设都摆放在原位,但外人入侵的迹象还是那么明显。   那人搅动了殿中的气味,让解九泽精心营造出的假象裂开了个口子。   解九泽勃然大怒。   殿门前,他睥睨着容介:“你放人进去了?”   “迟仙尊忽然到来,我……我一时没有防备。”   容介跪在解九泽面前,身子伏地很低,十万分的惶恐不安:“峰主息怒,迟仙尊想入内,我实在是拦不住!”   解九泽斥他:“没用的废物!”   容介浑身剧烈地抖着。   他虽然替解九泽做了很多年的事,但一直是偷偷的,从未像最近这样高调的得到过峰主的青眼。   解九泽对他委以重任,他在簇玉峰也能横着走了。   容介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他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弟子知错了!弟子愿意将功折罪!”   解九泽盯着深棕色的高门,不言语。   他一直很满意戚余歌的状态。   像场晚霞,极瑰丽,炫目至欲死。   明明将要迫近西山,还自不量力地同他叫板。   戚余歌走便走了,解九泽有千万种法子逼他回来。   这件事的变数是迟宁……   解九泽在岁和殿附近设下了结界,普通弟子根本无法靠近,但百密一疏,他忘记迟宁可以不受结界的阻碍自由进出。   或许是因为迟宁病骨支离多年,解九泽对这位小师弟的防备心弱了许多。   自身尚且难保,门下弟子又稀少,迟宁能掀出什么大风大浪来?   今日偏偏是他。   “院中有棵芍药,铲了吧,”解九泽道,“悄悄处理,别让人看到。”   “是。”容介连忙答。   解九泽语调冰冷:“再替我做件事,摇光殿那边,这次不能失手。”   ***   此时摇光殿里风平浪静。   顾凌霄站在檐下逗青鸢,拨拨它翅膀上的羽毛:“不是去林子里了?怎么回来了呢,没找到中意的?”   青鸢的绒毛炸起来:“我是高等级的灵鸟,怎么会像你说的那般……”   “哦?”顾凌霄问,“那你们要怎么办?”   青鸢扑着翅膀飞离顾凌霄:“就就就……往池子里一钻就行了。”   顾凌霄陷入思考。   原来灵鸟这么不同?   青鸢站在栏杆上,以为终于得到了清净。   此时金猊从地上窜起,扑立在栏杆沿上的鸟。   青鸢敏锐地飞起,猫口逃生,还愤愤不平去啄金猊背上的长毛。   从前它可是摇光殿唯一的灵宠,现在来了只猫崽,总是往迟宁怀里钻,它第一面就看这只猫不顺眼!   于是一阵鸟飞猫跳。   宗岱把一猫一鸟分开,忍不住说之前的事:“其实也不只是往池子里钻吧,许久前,青鸢还从林子里带了只鸟蛋回来。”   金猊好奇地歪头,问:“你的?”   比起听见一只猫开口说话,显然是宗岱插的这句话让青鸢更气愤。   “不是我的!”青鸢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它孤零零落在林子里,我好心把它领回来养罢了。”   宗岱点点头:“应该不是,因为那枚鸟蛋最后还是我孵出来的,青鸢不会。”   青鸢点头。   挺起了属于雄鸟的骄傲的胸脯。   迟宁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闹哄哄的一幕。   摇光殿里本是冷清清的,什么时候开始热闹起来的?   好像是随着宗岱和顾凌霄的长大,他们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牵扯,把他坠向红尘烟火。   顾凌霄最先看见迟宁,走过来:“不是去说重明镇的事,怎么去了这么久?”   迟宁眼神飘忽:“我还……随便走了走……”   “山上凉,师尊这样在寒风里吹久了,又要生病。”   顾凌霄握了握迟宁的手,触感比冰雪还要冷。   宗岱是个心眼比桥洞还大的,看着顾凌霄拉迟宁的手,也没觉出什么不妥,附和说:“进屋吧,我生了火盆。”   迟宁像是大梦方醒,发觉出危险来,反捏住顾凌霄的掌心:“我们不能住在……”   话未说完,一大群人就进了摇光殿内。   领着人来的不是述风,而是解九泽的二徒弟,于林。   于林向迟宁说明来意:“今早丢失一本重要秘籍,峰主疑心是门派中弟子窃取,特意要我封闭所有署司,逐个排查。”   迟宁大概能猜测出这是冲他来的。   弟子们在摇光殿里仔细搜查,迟宁问站在他一旁的于林:   “述风呢?怎么不是他来。”   于林答:“述风师兄身体不适,之后峰主的命令都由我来执行。”   “我今早还见他,他看起来健康无虞。”   “是突发急症。”   查了一盏香的时间,手下的人来汇报,说殿内并未发现异常。   迟宁想,解九泽总算不是要栽赃他。   于林向迟宁行礼,语气恭恭敬敬的:“打扰迟仙尊了,但在整个簇玉排查结束,找到窃贼之前,还请您不要出门。”   顾凌霄皱眉反驳:“不是摇光殿的问题,听你的意思,是要软禁?”   “软禁”二字一出,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变。   迟宁手心沁出一层冷汗,阻拦顾凌霄:“既然是解师兄的意思,那我照做就是。”   天气越发冷了,今年似乎要提早进入初冬。   解九泽封闭了摇光殿,这已经是第五日。   金猊窜上院墙,往外面查探了一会儿,又跳下来。   “怎么样?”顾凌霄问。   金猊舔舔爪子:“院外都是人,看得很牢。”   顾凌霄之前一时冲动说出的话还成了真。   他们是被软禁了。   顾凌霄最担心的不是无法外出,而是迟宁的身体状态。   迟宁最近愈发嗜睡,一日里有八个时辰是睡着的。   偶尔醒了,也没什么精神,聊不了几句话又靠在人肩膀上昏沉沉的。   他最开始认为是因为天气转寒,人自然而然地犯困。   但迟宁这样的情况越发严重,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程度。   迟宁一层一层脱去衣衫,穿着中衣坐进了寒潭里。   昏沉好几日,不是风寒不是发热,迟宁终于后知后觉发现。   他的发情热到了。   从前的发情期不难熬,没有什么别的症状,泡在寒潭里降温就可以顺利度过。   可这次难耐许多。   浑身无力不说,体内的燥热一阵接着一阵,像被一团火煨着,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既使是现在浸在暮雪潭里,潭中的水几欲结冰,迟宁也觉得体内的热没被驱散多少。   心猿意马间。   原本很淡薄的情.欲爬了上来。   发现迟宁不在房间,顾凌霄穿过黄叶未凋尽的梅树,找到了暮雪潭边。   迟宁正闭目养神,敏锐地感知到人来:“你干嘛?”   “担心你的身体。”顾凌霄看迟宁双颊泛着潮红,疑心道,“是不是发烧了?”   “没、没有。”迟宁推开顾凌霄的手,很是抗拒。   “听话,让我看看。”   迟宁往后退,顾凌霄倾身没碰到人,反而脚下一滑。   噗通一声,顾凌霄也落入水里。   迟宁惊慌地揽住顾凌霄的腰,把人拉到水面上。   两人的身体因此紧紧相贴。   都是男人,顾凌霄立刻察觉迟宁身体的异常。   “难受吗?”   顾凌霄灵巧地挑开迟宁湿透的中衣。   “不……我没事……”   “别怕,我帮你……”   顾凌霄一手抚过迟宁眼尾的红,另一只手五指轻轻握上“迟宁”。 第49章 “解九泽,我不再爱你了”   迟宁薄薄的背弓猛然往后缩了一下。   这、这太逾矩了……   被顾凌霄贴近的地方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   体内的热潮不断涌上来,迟宁羞愧无措,面前的男人铁铸似的,任迟宁怎么推拒也推不开。   顾凌霄低头看迟宁:“委屈了?觉得我在欺负你?”   迟宁细微地发抖。   他的睫毛长而不卷,平直细密,抖着眼睫看人的时候,像小鹿一样无辜:   “不用这样……我能自己好……”   “怎么好,忍着?”   “反正能行……”   顾凌霄笑:“都这么精神了,还能消下去?”   迟宁抿唇不答。   顾凌霄亲了亲迟宁耳廓,叫他“听话”,哄他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一声一声很温柔,没了平日的凶和傲。   仿佛两人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坦诚相见,无所隔阂。   迟宁被哄软了身子,没之前那么僵直无措了。   第一次做这方面的事,迟宁羞得闭上眼,什么也不去看。   还恨不得捂上耳朵,隔开四周乱糟糟的水声。   顾凌霄轻吻迟宁的眼睛,故意问些“轻了重了”“快了慢了”的暧昧话。   迟宁脑中像炸了烟花,哪能回答出什么。   顾凌霄真是被迟宁这幅样子迷死了。   迟宁明明什么也没做,甚至咬着嘴唇,一点声儿都不愿意出。   可顾凌霄就是认为,眼前赛雪欺霜一样的人有了温度。   水红的唇珠,带泪的眼尾像山中精魅一样勾着他。   顾凌霄时刻提醒自己小心翼翼,怕弄重了,让这捧雪在掌心化开。   顾凌霄道:“十年前我站在梅花枝后看你,你把碎了的玉佩补全给我,指尖碰在我手心,冰凉凉的。”   说着,他另一只手从岸边低垂的梅枝上采了朵红梅。   这个季节梅花还未绽放,这朵是顾凌霄用灵力催成的,此刻夹在他两指间,昳丽夺人。   梅花在水中起伏,不断升温,被手指抚弄着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迟宁伏在顾凌霄肩上,低而缱绻地叫了一声。   沙哑甜腻。   梅蕊也被掐出了红汁。   汁液粘稠,粘在顾凌霄手上。   顾凌霄拉起迟宁的手,从指根开始,轻咬,嘴唇擦过纤长匀亭的指节,直含住一截小指尖。   嫣红的梅花漂浮在水面上。   被顾凌霄当着迟宁的面,放进了嘴中,咀嚼。   顾凌霄的样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部轮廓深邃清晰,线条有种刀刃般的凌厉感。   这样的顾凌霄喉结滚动看人的样子简直是,   要命……   迟宁用手背轻轻遮在眼前,不敢再看。   他思维空白一片,手软脚软地就想往潭底沉。   顾凌霄勾住迟宁的腰把人往上拉。   两人的胸膛挤在一处,骨肉之下的咚咚心跳震颤耳膜。   顾凌霄手搭在迟宁后背上,轻拍,安抚。   “舒服么?”顾凌霄问。   这句话问出口,顾凌霄没打算得到回应。   师尊能与他那样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再做出更过分的事。   可迟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好乖。” 顾凌霄的心像被温顺的小动物咬了一口。   迟宁恢复了点力气,问顾凌霄:“玉佩补好了……你不还是没戴上……”   自从看到程妤送顾凌霄玉佩之后,关于玉佩这件事已经在迟宁心里藏了许久。   今日顾凌霄先提到这个问题,迟宁趁机问了回去。   一些很细微的心思,既使他有意忽略,还是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   挡不住的。   “在这儿,”顾凌霄牵着迟宁的手往自己胸口摸,“一直放着,舍不得带,万一丢了碎了,再没块相同的了。”   迟宁觉得开心,身体又往前挪了一些。   他们原本就离得近,顾凌霄来不及后退,硬物在迟宁小腹上硌了一下。   迟宁彻底懵了。   他才经历过那是,知道顾凌霄是怎么了。   懵就懵在迟宁不知道如何解决,虽然有礼尚往来的说法,但在这个情况下也试用吗?   倒是顾凌霄主动往后移开:“没事儿,你先上去。”   随后顾凌霄一个沉身,潜入池底。   迟宁窘得很,出了寒潭后在岸上坐了好一阵。   顾凌霄半晌才重新浮了上来,抓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迟宁的方向游过去。   看迟宁呆呆的没缓过来,逗他:“不走吗,师尊?”   “走、走了。”   ***   回到殿里,青鸢绕着迟宁飞了几圈。   青鸢道:“我闻见味儿了。你也内什么啦?”   迟宁没什么气势:“瞎说……”   青鸢瞪着圆眼睛看顾凌霄:“你跟迟宁一起干什么去啦?”   顾凌霄把金猊放进屋:“你和猫玩去吧。”   橘猫追着青鸢,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关上门,顾凌霄低头看着迟宁笑,声音低且悦耳:“师尊刚才是不是占我便宜,要对我负责啊……”   之后几天,迟宁一直处于发.情.热中,像场绵长的低烧。   顾凌霄发现了迟宁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暗戳戳的粘人。   好几次顾凌霄先于迟宁起来,练完一套剑法,回屋就看见迟宁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中间。   “你去哪儿呐?”   有时候困,迟宁还会说些更软的:“睡醒没看到你,吓死我啦。”   迟宁最近格外偏爱咋咋呼呼的语气词,像是从青鸢那里学到的。   句句的话尾都是上扬的,听得顾凌霄笑起来,“去练功了,现在要起床吗?”   顾凌霄还会背迟宁去洗漱,迟宁白皙的双足赤裸着,洗脸时会踩在顾凌霄鞋面上。   迟宁对灵力的掌控力也不稳定,有时睡着睡着,几根毛蓬蓬的尾巴就忽然露出来。   顾凌霄揉着尾羽,把尾巴搭在自己手腕上。   白尾巴就顺着手腕缠上去,软软的,弄得人心痒。   但顾凌霄能这么亲近迟宁的时间也仅限于早上。   阳光耀眼灼目时,迟宁才像是清醒了似的,粘人的一面全不见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维持着一点做师尊的架子。   只要顾凌霄不戳穿迟宁,迟宁就能一直装作不记得天亮之前的事。   迟宁觉得这次的发情期来的不是时候,除去休息的时间,迟宁理智清醒的时候,都在思考戚余歌的事情。   戚余歌很可能是离开了簇玉峰。   最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囚禁在某个隐秘的地方。   迟宁尝试过通过各种方式给戚余歌传信,全部杳无回音。   顾凌霄不知迟宁所顾虑的到底为何事,好几次看迟宁愁眉不展,都说要不直接冲出去,大不了和看守的人起冲突。   迟宁赶忙拦住徒弟,他不觉得解九泽能软禁他多久,他是有更深层的顾虑。   久病成医,迟宁能感觉出身体的虚弱不只是因为发.情.热的原因。   发.情.热像是一层遮掩,遮掩着更深层的病根。   迟宁给自己切脉,并无不妥。   但他不能不多留着心眼。   迟宁有几味常年吃的药,都是宗岱或顾凌霄熬好了,端给迟宁喝。   他如今断了药物,把熬好的药全倒在窗户外面。   解九泽虽然限制摇光殿中的人出门,在蔬食衣物的供应上却一切如常。   这次于林来,甚至还带了程翊风送的东西来。   一张信纸,和一只木匣。   迟宁捏着那页薄薄的纸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本以为,再也不会等到对方的任何消息……   手指把纸页捏得微微发皱,仍是问述风的消息。   像是海中捞月一般,迟宁知道于林大概率不会向他透露外界的情况,但还是忍不住每一次都问。   万一有进展呢。   这次于林洋洋得意的,略微透露了一些,说述风做错了事,被关进了牢里。   夜里坐在灯前,迟宁揭下了信纸上的火漆封蜡。   打开木匣,是满满的桑都果。   事态变化如白云苍狗,之前程翊风以桑都果做要挟,现在程翊风主动送来了,迟宁却不想要了。   顾凌霄道:“要不要服用试试?”   “不,”迟宁摇头,“早不是必需品了。”   他合上木匣,还未来得及看信上说了什么,房门一开,进来的竟是解九泽。   迟宁神色不变:“峰主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看我。”   “找我的小师弟闲谈,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一段时间不见,解九泽气质大变。   既使解九泽的语气再温和,迟宁也无法再相信他了。   解九泽坐在迟宁对侧,迟宁注意到,他一直在垂眸看自己的手指。   迟宁手上戴着戚余歌送他的鲸鱼骨戒指。   解九泽似是没想到戒指会出现在这里,怔愣了许久。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迟宁迎着解九泽的目光,把戒圈摘了下来:“你说它?”   解九泽动了动手指,让东西移到了自己掌心。   戒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灵识般发出光芒来。   而后燃烧起来,发出冰蓝色的光焰。   生生在解九泽手里化为一撮灰。   在这场短暂而剧烈的燃烧中。   解九泽和戒指的主人有了短暂的心意相通。   戚余歌消瘦了许多。   背对着他。   颈后的骨节清癯地凸起。   在后颈没于衣领的那一截,有朵红色的印记。   是解九泽亲手烙上去的。   解九泽最爱从背后羞辱戚余歌,撩开戚余歌的头发,露出桃花烙痕。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伤疤上刮过:“你也只有这里最像他。”   许泊寒明明死那么久了,却比任何人的存活感都更要鲜明。   戚余歌知道,许泊寒颈后有一块红色胎记。   他是个替代者。   拙劣的赝品。   偏偏他渴求解九泽,甘之如饴,饮鸩止渴。   “解九泽,我不想再爱你了。”   “我们都解脱吧。”   “或者我把命赔你。”   戚余歌的这张唇,对解九泽说尽了世间所有的蜜语甜言,毫不吝啬地说“心悦”“喜欢”。   既使从来得不到回应。   现在戚余歌说:   “不再爱你了……” 第50章 “看你这幅模样,自轻自贱”   黑暗里像是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吞尽了火焰的光亮。   解九泽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他设计好的台词,筹划好的千万种让迟宁服软的方法都没能再说出口。   有人在忤逆他,偏是他最瞧不起的那个人。   戚余歌那么贪生怕死,把他踩在泥里他也能委曲求全。   解九泽一直把戚余歌当掌心玩物。   他稳操胜券。   可玩物分明在挑衅他,说要结束这段臣服的关系,拿命偿。   解九泽轻声嘲讽:“谁在乎你爱哪一个?你总是认不清位置,养的一条狗哪有资格说‘不’。”   不自觉地,解九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迟宁不知道解九泽看到了什么,几乎每个人的灵宝里都会封存一段回忆。   属于主人的,深藏于心的。   从解九泽的反应判断,解九泽应该是看到了戚余歌的记忆。   多半是不好的,不然解九泽不会出现恼怒的神情。   迟宁被关了许久,怎么也联系不上戚余歌,他不再愿意去揣摩解九泽的心意,索性把话挑明了说。   “戚师兄与你有多年情谊,现在他不知所踪,”迟宁道,“解师兄,你把他还回来吧。”   解九泽陡然笑起来:“还回来?”   “是他自己不知好歹!”   “不撞南墙,不把自己伤到半死,他才不会回来!”   事到如今,解九泽也不想和迟宁虚与委蛇:“你应该都知道了吧,闯进岁和殿里,什么都看得真切。”   迟宁点头,神色冷淡也尖锐:“看到了你一个人荒诞的独角戏,明明人都不在了,一遍又一遍地演着幻象,是在骗谁?”   “难道是自欺欺人?”迟宁诘问。   解九泽被奚弄的话语激怒,站起身来,手臂一挥,把桌子上的一切都扫落。   一阵哗啦的碎裂声,茶盏四分五裂,木匣里的桑都果滚落一地。   “凭你,也敢这样跟我说话。”   迟宁挑眉:“我如何?”   解九泽一字一顿:“病染膏肓,宛如废物。”   一直站在旁边的顾凌霄再无法沉住气,快速出手,摘辰剑就横在了解九泽颈前。   顾凌霄警惕地盯着解九泽,肌肉绷紧,像只猛兽做好了进攻准备。   迟宁看着摇光殿里的剑拔弩张。   感情这种东西果然最不牢靠,几天前迟宁还认为簇玉让他安心的归处。   现在迟宁畏惧簇玉如洪水猛兽。   镜花水月一场,四分五裂。   解九泽毫不畏惧,朝顾凌霄道:“我倒忘了,迟宁还有你这只走狗。”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侥幸破了重明镇的案,就自以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敢跟我叫板。”   解九泽有目空一切的本事,簇玉峰主,让天下百派信服。   只有从前灵脉未损的迟宁能让他畏惧三分。   如今迟宁身躯抱恙,解九泽无所忌惮。   顾凌霄却不怕他。   上辈子顾凌霄杀解九泽,不费吹灰之力。   同样是搅弄风云的人物,顾凌霄比他有过更煊赫的声势。   顾凌霄:“我未必不能和你一战。”   一触即发间,迟宁按住顾凌霄握剑的手:“放下。”   “师尊!”顾凌霄担心迟宁的安危。   “放下。”迟宁重复。   解九泽如果想用武力,早在几日前就动手了。能等到今天,是有别的阴谋。   顾凌霄及不甘心地收了剑,不忘警告解九泽:“你若敢对我师尊做什么,我定把你千刀万剐。”   解九泽在对面两人之间看了看,摇头一哂,语气忽然变得戏谑:“看来传言也有可信之处,迟仙尊自诩清高,却和徒弟纠缠不清?”   “什么传言?!”迟宁问。   解九泽话说一半却留了个悬念,不想再在摇光殿纠缠:“师弟还是安心养病,未免这身子骨朝不保夕,说出去极丢簇玉的脸面。”   对方走后,迟宁叹口气跌坐回椅子上:“解九泽太谨慎了,我套不出来他什么话。”   通过两人的对话,顾凌霄把事情了解了七八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确认戚峰主是否安全,身在何处。”   ***   解九泽头疼欲裂地出了摇光殿。   他想不起来,戚余歌封在戒指里的回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戚余歌何时转过头,对他说“不再爱你了。”   真的有过这一段吗?怎么他记忆全无。   解九泽揉着额角:“假的!一定是迟宁设下的圈套!”   感受到解九泽的盛怒,于林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绞尽脑汁地想讨峰主欢心。   于林心思多,留意到解九泽这些天经常往岁和殿去。   每次出来后,能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情不错,不大发雷霆。   故而于林主动问:“峰主要不要去岁和殿一趟。”   他又拿了一旁弟子的灯笼:“我来给您引路。”   解九泽转身,看着于林,一身戾气。   于林噗通跪下来,解九泽释放出来的威压让他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解九泽抬脚往于林肩膀上踹了一记:“滚!什么东西,轮到你来说三道四!”   于林被踹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伏低做小:“是,是,我错了……我错了……”   回到他所居住的簇玉大殿,解九泽一挥袖,所有烛火全部燃起来。   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解九泽在每个角落里翻找,找剩下的一枚鲸鱼骨戒指。   这戒指他也有一枚。   许久前戚余歌送给他,说是能镇水祟。   他当时嘲笑戚余歌:“你那么畏惧水,造出来的灵宝应该也一样的胆小怕事。”   任凭戚余歌送得再殷勤,解九泽也没收。   他不想留戚余歌的任何一样东西,既使戚余歌晚上留在他殿里,正事干完,戚余歌也得连人带东西全部立刻滚蛋。   之后,戚余歌往抽屉里塞戒指时被他发现。   戚余歌转过身来,后背护着抽屉入口,扯出个笑来:“哥,这个真的有用的。我好不容易做成的,我们是一对。”   “拿出来。”解九泽说。   “不……”   戚余歌很狡黠地吻上来,勾着解九泽的脖子,用一个亲吻把戒指留在了解九泽房间。   此刻解九泽把戒指翻找了出来。   攥在手里。   戒指上还沾着一点戚余歌的气息,解九泽造幻象的本事出神入化,凭着丝毫的气息,也能创造出戚余歌的幻象来。   戚余歌穿着最常穿的青色衣袍,站在了解九泽面前。   解九泽拿起桌上的鞭子,一鞭抽在对方膝弯上,让戚余歌双膝跪于地。   弯下身子,解九泽五指攥住戚余歌的脖颈。   薄唇微启,脸部的肌肉都带着暴戾:“你到底去哪儿了!又在打什么肮脏的主意!”   虚假的幻象无法回答他,只能任他施暴撒气。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双眼睛,”解九泽的鞭柄刮在戚余歌下眼睑,“总装着算计。”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开?你身上中了蛊毒,天涯海角,就算是死了我也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抓回来!”   摊开手掌,解九泽掌心上方凝出红色血球,这是催化蛊虫的血引。   蛊虫又被催动至疯狂。   解九泽知道,千里之外的戚余歌又会陷入一场生不如死的剧痛。   他语气狠厉:“除非魂飞魄散,我们不死不休。”   造出幻象的气息实在有限,没过多久,“戚余歌”就耗散殆尽。   房间大且空,屋顶那么高,似乎上抵青天。   只剩解九泽独自站在房中央。   唯一的一点戚余歌的气息荡然无存。   或许是有寂寥在其中的,但解九泽不会承认。   解九泽从骨子里认为这是他向往许久的日子,没有掣肘,没有牵制。   不久后的百派大会,他要让所有门派臣服,做附庸。   簇玉之前的历任峰主都太保守了,解九泽要成为第一人。   一手遮天,权倾天下。   想到这里,解九泽被戚余歌激起的怒火消下去了些。   甚至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再抓到戚余歌该如何处置。   他看向靠墙的卧床。   戚余歌走后,帐幔,被褥,甚至连木床都换了新的。   解九泽却觉得没换掉戚余歌的痕迹。   最后一夜,戚余歌躺在这张床上。   被他捉着腿,整个上半身都悬在床外,随时要掉下去。   蛊虫在发挥作用,戚余歌的身子很热情,每一寸皮肤都泛着红。   至死方休的放浪形骸。   解九泽掐着戚余歌的下巴让他扭头,看床头幻化出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映着戚余歌的样貌,解九泽说:“看你这幅样子,好贱。”   “真正的我在那儿呢,”戚余歌勉力动了动手指,往上面指,“飘在半空,往下看。”   戚余歌似清醒似疯癫:“肉体和灵魂分开了,戚余歌,真正的我要离开了。”   当时解九泽就察觉戚余歌不对劲,但是他没想到戚余歌会疯到那种地步。   敢和他叫板,用出走来威胁他。   但,戚余歌迟早会听话地滚回来。   解九泽举剑把床劈成两半,床板坍塌在地,带起的风搅动灰尘。   灰粒在空气里旋转不息,像是在嘲弄解九泽的乖谬。   一切都消散了。   解九泽的眼和耳朵都得了清净,他终于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起戚余歌。   他也做了决定:   先前他对戚余歌还是太仁慈了些,这次找回他,要用铁链穿其手足,把他囚在地底的水牢里。   不再见天日。 第51章 顾凌霄是大型猫,禁止粘人   晚上顾凌霄从浴房出来,像往常一样准备就寝。   正看迟宁坐在床边用帕子掩着唇,腰身弯成一弦月,轻轻咳着,声音又低又闷。   顾凌霄:“怎么了?不舒服?”   迟宁摇摇头,把帕子捏在掌心往身后藏。   见迟宁双唇红得不正常,顾凌霄指腹在他下唇上轻碰,沾了一抹殷红血迹。   顾凌霄急了:“让我探探灵脉。”   迟宁摇头,很是拒绝:“灵脉这样隐秘的地方,哪是随便能碰的,如你一般整日,……很没礼数。”   从前探都探了,这次反倒忸怩。   因为今晚刚见过解九泽,见识了解九泽的狂恣。   顾凌霄是真的担心迟宁被解九泽刺激到。   迟宁擦净唇上的鲜血:“老毛病了。”   说罢,迟宁起身去漱口。   回来的时候顾凌霄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把手腕递到迟宁面前:“要不师尊也来探我的?”   迟宁越过顾凌霄,在床上躺下,裹着被子面朝里侧:“无聊,睡了。”   顾凌霄坐在床上,看着迟宁的后颈:“师尊别过分担心眼下的局面了,若想离开,我可以帮忙。”   迟宁停顿片刻,转过身来:“我看了程翊风的来信,说解九泽给各个门派发了请帖,请他们赴百派大会来。”   百派大会五年一次,多个门派汇聚,由第一仙门组织着共商事宜。   逢多事之秋商讨共御外敌,天下太平则多是掌门间相互吹嘘。   两人挨得近了,顾凌霄能闻见迟宁沐浴过后的皂荚香:“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也确实该举办百派大会。”   迟宁:“如果解九泽下决心把我困在这里,怎么可能放进来程翊风的书信,让我了解到他的动向?”   “师尊的意思是,”顾凌霄道,“解九泽有意让你知道百派大会即将开始。”   顾凌霄沉吟片刻:“难不成,他想让师尊出席?”   “是。他想控制我,摆布我。”迟宁目光清明,“这次就是个试探,看我是否配合……”   顾凌霄伸出手背,轻轻地与迟宁额头相贴,感觉到了比平常更高的温度:“师尊还在发烧。”   迟宁的发情热快要结束,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   他推开顾凌霄的手:“在说正事……”   顾凌霄“嗯”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打算。”   碰到迟宁惊讶的眼神,顾凌霄继续说:“将计就计,是不是?”   顾凌霄:“既然不知道解九泽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戚师叔的去向,不如暂且和解九泽妥协,伺机而动。”   迟宁躺着,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顾凌霄利落的下颌线。   对方微垂着眼皮看他,眸中全是他的倒影。   顾凌霄原本安分地坐着,此刻忽地俯下身去,手撑在迟宁耳侧   一不留神,迟宁嘴唇贴到温热的柔软感,被偷了个香。   迟宁的第一反应是想起金猊拱人,软乎乎的小猫团成一团往他怀里蹭。   不过顾凌霄这么大的个子,属于大型猫。   应该禁止这种行为。   迟宁睁大了凤眸:“你……”   “咳血的事还没翻篇,师尊不如先解释一下。”顾凌霄抢话。   迟宁清瘦,顾凌霄没费什么力气把他抱坐起来,按在床头。   迟宁被挤在一个不宽敞的空间里,身后是床头栏杆,身前是眼神凶巴巴的小徒弟。   “说了是老毛病。”迟宁道。   窗口透出的很淡的一团月光里,迟宁身上的丝衣柔顺地垂下,,露出流畅的锁骨线条。   “我不放心,不说的话我就进到你灵脉里了,你说灵修不舒服,待会疼了可该怎么办?”   “就只是正常……”   顾凌霄眉峰轻挑:“咳血也正常?”   边问边扣着迟宁的手腕,输了一股灵力进去。   “疼的话可以咬着这儿。”顾凌霄指了指自己肩膀。   这话让迟宁想起了寒潭里的荒唐。   最后那一刻迟宁慌张无措,梅蕊揉碎在掌心的同时,他确实在顾凌霄左肩上咬了一口。   “胡闹。”迟宁红着脸,偏过头去。   迟宁的灵脉像团乱麻,也像四分五裂的瓷片,之前顾凌霄和迟宁灵修时就深觉讶异,只能谨慎小心地帮迟宁梳理,不让本就脆弱的灵脉变得更糟。   不管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迟宁总不习惯。   属于旁人的灵力注入时,像钝钝的刀刃把身体劈开。   他想挣扎,却全被顾凌霄制住。   顾凌霄查看完迟宁灵脉的情况,面色沉沉:“灵脉比之前好了许多,从前糟透顶,现在只是一般的糟。”   迟宁:“这是好事。”   “好事?”顾凌霄歪头看他,“你体内有毒素,但有被内力清除过的痕迹。师尊清楚自己中毒,唯独瞒着我?”   迟宁习惯把事情放心里了,这次被徒弟看穿,颇为抱歉:“不是什么剧毒之物,我自己运功清出毒血就可以了。”   看顾凌霄冷着一张脸,迟宁不自觉多解释了两句:“不知有多少解九泽的眼线盯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里下的毒?”顾凌霄问。   迟宁道:“平常喝的药里。”   顾凌霄想起他日日给迟宁熬药:“师尊知道药里有问题,还喝了吗?”   “没喝,”迟宁看了眼窗外,“从窗户倒外面,泼在竹林里了。解九泽这药下的隐蔽,无色无味的,我给自己诊断也诊不出什么。”   “还是找出了萧镜制的银针,才验出了马脚。”   顾凌霄越听脸色越差,这么关乎性命的大事,从迟宁口中说出,就只寥寥几句。   轻描淡写的,仿佛浑不在意。   顾凌霄有些气,按着迟宁的腰张口咬在了迟宁唇角: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也好,鬼门关前走过几遭也好。师尊很多事情都不在乎,甚至把性命都看得轻。”   “但我不一样,我珍重你,一点疼一点苦也不要受。”   顾凌霄深深吻了上去,又凶又执拗,完全不给迟宁换气的机会。   吻到最后,迟宁眼波都软了,脸色红得像夏日里初绽的荷花。   “这是惩罚。”顾凌霄说。   他把迟宁乱了的发丝拂到耳后:“暖烟楼里那位叫芙蓉的姑娘,担着花魁之名,我虽然没见到她,却也知道她的样貌不及师尊万一。”   “胡言乱语……”   “胡闹”和“胡言乱语”都骂过了,顾凌霄知道迟宁再没什么赌气的话可说。   “睡吧。”顾凌霄说,“以后每日我帮你调理内息。”   迟宁重新躺回被子里,闭上眼,倦意全部袭来。   身体疲累,脑中却还清醒着:哪有一个师尊和他一样不像话,半夜的,和徒弟如此……   同床许久,顾凌霄知道迟宁的一个小习惯。   就是在有心事睡不着的时候睫毛会不停地抖,扑簌簌的,像很轻的羽毛。   顾凌霄手掌挡在迟宁眨动的眼睫前,手指在他眉骨上描了描:“睡不着?师尊在想什么?”   “你明天就不要再来……”   “我明天怎么?”   迟宁无论如何说不出让顾凌霄别再来他房间的话。   两个人的关系走到这种地步,仿佛失控的,扑不灭的大火。   迟宁在这个过程中不是无辜的,因为他羸弱的身子,需要顾凌霄和他灵修。   “睡吧,我在呢,”顾凌霄对迟宁说,“我一直一直在喜欢师尊。”   “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意,不用着急回应。”   活了两辈子,顾凌霄才学会如何珍重一个人。   不是临时起意就去霸占,不管不顾地据为己有。   他愿意以重视迟宁重视的,在意迟宁在意的。   顾凌霄仿佛在同冰雪呢喃,对他说:“我总在等你,等你融化时,是不是要首先看一眼我?”   ***   之后几天顾凌霄每天帮迟宁调息,清除毒素。   效果很显著,迟宁嗜睡的状况减缓了不少,他也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气一日日地充沛起来。   毒素慢慢消逝,这是让迟宁欢欣雀跃的事情。   既使严寒的冬天眼见着就要到来,一切都要冻成冰。   迟宁最先发现自己不对劲头是和宗岱在一起时。   一天他和青鸢陪着迟宁聊天,正聊着看迟宁神不守舍。   “师尊?”宗岱叫了一下迟宁。   迟宁猛然回神,朝宗岱看去。   宗岱吓得一愣,好半天才回神:“师尊,我、我惹你生气了吗?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迟宁恍惚:“没,我想到了别的事情。”   他坠入了梦魇。   白天,或者夜晚。噩梦袭来的毫无征兆。   这一刻还在阳光下,下一刻乌云翻滚。   他甚至对顾凌霄也无法收敛情绪。   起床时,顾凌霄轻声叫了一下他。   迟宁惊醒,一身汗涔涔,重重地推了顾凌霄。   梦刚醒时的反应最真实,迟宁认为顾凌霄是危险的,不可靠的。   顾凌霄被推开,下意识的反应是去哄迟宁:“做什么梦了?”   “噩梦。”迟宁嗓音很哑,“抱歉。”   顾凌霄笑:“这有什么。”   迟宁不再敢合眼了。躺在顾凌霄身边,迟宁熬了一夜,但觉得安心。   顾凌霄这几天醒时总看见迟宁坐在桌边,初冬时节披着白羽大氅执笔写字,一时分不清纸和迟宁的肤色哪个更白。   “睡得好吗?”顾凌霄问。   “睡得很好。”迟宁的眼眶都熬红了,再次对顾凌霄撒了谎,“早安。” 第52章 事后无情迟宁宁   簇玉峰降下第一场雪时,百派大会如期举行。   人群踏着积雪而来,穿着各式各样的道袍,远远望去,复杂而壮观。   迟宁被关在摇光殿,听不见外面的一点动静。   宛如与世隔绝。   于林带着另一位弟子推开门,请迟宁出来时,迟宁正坐在圆桌旁,端着茶盏。   杯盖缓缓滤着漂浮的茶叶,迟宁看着不请自来的二位,有点没反应过来。   于林向迟宁传达解九泽的意思,请迟宁出发去摇光大殿,参加大会。   宗岱和顾凌霄都不在身边,迟宁犹豫道:“我的茶才刚泡好。”   于林毫不通融:“峰主的命令是,立刻到场,不可耽搁。”   那两位弟子催得急,恨不得直接给迟宁引路让他出门。   于林身边有位面生的弟子,竟冒失地抓着迟宁的衣袖,想强逼着他往外走。   迟宁敛眸,使出灵力压制,逼得面生弟子连连后退,脊背磕在柜子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响。   “解九泽说让你来‘请’我,你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位置,敢以下犯上?”   迟宁觉得无奈。   簇玉峰上人人都知他虎落平阳,从前得罪过的或是陌生的,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想来踩他一脚,好彰显自身优越。   出了摇光殿,于林还到迟宁身边跟他赔了句好话。   “迟仙尊别生气,我们也是不得已。毕竟是百派大会,我们这边的长老只有峰主一人在场,也不太合适。”   这些天来迟宁一直对解九泽表现得很配合,太顺服了。   迟宁希望尽量让解九泽放下防备心,今天是个好机会,正好去看解九泽要当众搞什么名堂。   迟宁想过百派大会里出现变数,但没想过变数来得如此快。   原本和两位弟子走在路上,经过一处空荡的小径,迟宁一转头,身侧的弟子都不见了。   迟宁举目四眺,只见白茫茫的雪色。   甚至连他们来时留下的几串脚印都看不到。   迟宁裹了裹大氅,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   天空中又飘起雪花,等到肩膀上落了一层薄雪时,他终于看见路边一座歇脚的亭子。   迈进亭中,迟宁脱下大氅抖了抖。   这里有人设下了结界,迟宁若是一味找路,怕是十年也出不去。   八根柱子架着顶搭起来的亭子,处处漏风,迟宁寻了个位置坐了,   迟宁冲着眼前的一片空茫说了声:“沈秋庭。”   寒风止歇,身姿颀长的男人出现在亭中。   没了砭骨的风声,迟宁觉得暖和了些,慢吞吞地搓着手掌。   他依旧是垂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唇微抿着。   对另一人的横空出现无动于衷,对那人的重视仅仅止于“沈秋庭”三个字。   沈秋庭明显焦躁起来,一道连串的脚步声后走到迟宁面前。   高大的身型很有威慑力,让迟宁不得不抬眸看他。   时隔许久,沈秋庭终于再次见到迟宁,他道:“上次我还能和你并肩而战,如今见面却是势如水火。”   迟宁神色很淡,只是在沈秋庭俯下身的同时往后移,背靠在了亭子的栏杆上:“我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我们也是仇敌,你用噬灵术来害我。”   沈秋庭的唇角绷出不愉悦的弧度。   迟宁大概能感觉出对方在发怒,因为寒风重新又咆哮起来,夹着雪往亭子里钻。   迟宁衣袖掩着唇,轻咳起来。   沈秋庭在离迟宁不远处坐下,看样子还要耗些时间。   迟宁咳得太厉害了,沉闷的呛咳声一直没停过。   等到抚着胸口直起身来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病色的潮红。   冬天太难熬了,年年入冬的时候,迟宁总会生出畏惧感。   怕等不到来年开春。   盯着迟宁颤抖的背弓看了几秒,沈秋庭一挥手,在亭外加了屏障,把风雪都隔在外头。   迟宁捏了捏:“多谢。”   沈秋庭不过和迟宁距离几丈远,很近的间隔。只要他想,就能走近,触碰。   他曾经这么做过的。   甚至看过迟宁的后颈,知道那里有一节凸起的,单薄的骨头。   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沈秋庭看迟宁病得羸弱,忍不住问:“你这么怕冬天吗,我觉得你当是冬天出生的。”   迟宁:“我不知道。”   迟宁真的记不起来自己的生辰,他毕生都在寻找完整的记忆,但是只能在角落里搜寻到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关于小时候居住的那片森林,小狼朋友,哥哥们,这些琐事,迟宁视为珍宝。   印象里,他是瞬间长大的。   从故乡到簇玉峰,中间像是被利器劈开,两个阶段天差地别,宛如两座孤立的峰峦。   其间千回百转的事情都被遗忘。   舟楫沉没在深海里,任凭迟宁怎么回想,都只能想到散碎的几个片段。   刀刃和鲜血。   “我不知道。但分开这段时间我似乎错过了你的生辰。”迟宁重复一遍,下巴尖蹭在大氅领口的白色长绒上,眉目温和,“祝贺你,平安顺意。”   无论什么时候,沈秋庭都想得到迟宁的那份柔软。   多年前他被迟宁搭救,他那么孤僻那么奇怪一个孩子,迟宁没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迟宁当时和现在一样,目光平和安静,像能接纳所有事情。   来到世上,沈秋庭时乖运蹇,得到的第一个祝福是来自迟宁的。   迟宁对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说:“新的一年了,祝贺。”   沈秋庭得不到迟宁的柔软,就要玷污,往上面泼上脏水。   “表面上装得光风霁月,内里是彻彻底底的虚伪。”沈秋庭道,“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每一个决定都有失偏颇,你眼里只有顾凌霄!”   虚伪的人正虚虚倚着柱子,黑发垂着,低头捏自己冻得发麻的指尖:“你和顾凌霄,没什么不同的。”   “你从来都在试探我,恨不得看穿我的心肠,告诉所有人我的坏,把我赶出门派去。”   迟宁皱着眉,轻轻摇头。   沈秋庭只说对了很少的一部分。他是试探沈秋庭没错,但从未想过驱逐。   在得知沈秋庭被排挤后,迟宁还默默帮了沈秋庭很多。   这些话都没被说出口。   刚才勉强算是舒缓的氛围被打破,迟宁和沈秋庭针锋相对。   “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迟宁顿了顿,道,“你是跟着哪个门派混进来的吧,把我拦在这里,应该不是毫无目的。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   沈秋庭神色一凛,随即讽刺道:“迟仙尊还是不要妄加推测的好。”   “不承认也罢,”迟宁站起身来,“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   顾凌霄赶来的时候迟宁独自站在路边。   还是迟宁和于林走散的地方,顾凌霄跑过去,喘息间呼出大团白雾。   迟宁的脸色不好,被雪光映着,显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天气转寒后,顾凌霄总是随身带着手炉,此时他把手炉塞到迟宁掌心里:“师尊没事吧,很冷吗?”   “遇到点小麻烦。”   顾凌霄转到迟宁身前,伸手想为迟宁整理大氅的系带。   “很晚了,要赶快去大殿。”迟宁边说边利落地躲开了顾凌霄。   顾凌霄的手顿在半空,愣了愣才说:“好……”   两人之间隔着不短的距离,走着。   发情热过去,迟宁像退了烧,从前高烧时的冲动劲都散去得差不多。   顾凌霄的手掌握着他,在他耳边唤他名字……这样的融化和失控随着高温退去,迟宁不愿意再有了。   冬天下一场雪,就是让人把光秃秃的人间看得更清楚。   逐渐接近簇玉大殿,四周慢慢热闹起来,不断有后辈和认识的同道和迟宁打招呼。   迟宁像往常一样回应,但对方的眼神一直在迟宁和顾凌霄之间来回看,带着窥探,和隐秘的好奇。   这样的氛围黏糊不清,迟宁感觉浑身不舒服。   刚上了台阶,还未进殿里,迟宁余光瞥见从一侧钻出个人影,速度极快,迟宁来不及闪躲就被重重撞上,身形一晃,勉强没跌倒。   那团人影也是踉跄几下,他那边还发出一声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   迟宁定睛看去,入目是千叶派熟悉的道袍。   偏是他最不想沾上的人。   对方打碎了坛酒水,液体哗啦啦流在地上。   动静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过来。   对面是个年轻弟子,瘦高的,此刻梗着脖子像只斗鸡:“这可是我们掌门不远万里带来的见面礼,打坏了!你配得起吗!”   迟宁衣摆上被溅上了酒水,他拎着衣裳,有些嫌弃地往后退几步。   如果追根溯源,是斗鸡弟子着急走路先撞上来的,迟宁这边占理,并不着急解释。   四周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能认出迟宁的是多数,有好心的人小声提醒千叶派的弟子。   斗鸡不依不饶:“你要跟我向掌门解释清楚!这事跟我没关系!”   迟宁看得出对方是个愣头青,周围围观的也有千叶派的女弟子,却没一个人出来阻止他。   想来人缘不好。   迟宁不想和小弟子闹起来,先答应:“好,你带我去见你掌门。”   小弟子走过来,却被脚下的酒水和雪弄得脚下一滑,身体往前跌倒。   紧急间他伸出手来,为了自保,用力推了迟宁的肩膀。   迟宁毫无防备地往后跌去。   身后是百余个台阶。   足以粉身碎骨的高度。 第53章 “会有人看到…”“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顾凌霄揽着迟宁的肩膀让他直起身。   “没事吧。”顾凌霄关切地问。   迟宁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回神,下意识地摇头。   顾凌霄眉宇间全是戾气。   他身量高,走上去拎着千叶派弟子的衣领。   刚才怒气冲冲的斗鸡变成了只小鸡崽:“你、你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知道这么多人看你还不怕丢人现眼,自己有错在先偏得倒打一耙。”顾凌霄拎衣领的手一推,一记不带灵力的掌风击在对方胸口。   既使顾凌霄留了分寸,这掌也够那弟子受的。   千叶派弟子痛叫一声,脚踩在酒坛碎裂的瓷片上崴了几下,快要摔倒时被身后的人群扶住。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女弟子终于发声:“那不是我们的秦圭师兄么,师兄,你也忒不小心,先撞到了人怎么还不道歉?”   这话像是劝阻,暗里全是对秦圭的嘲讽。   秦圭平日里在门派中作威作福,此时却像个哑火的炮仗,气得面红耳赤,丢尽面子。   另一位千叶派的女修从人群中走出来,向迟宁赔礼道歉:“对迟仙尊赔不是了,无意冒犯迟仙尊。”   迟宁依然静静站着,白袍及地,一身霜雪色。   这样的插曲不能惊动他。   “小事。”迟宁想往前走,却发现去路被几位姑娘堵得严实。   之前几位姑娘的神情已经很激动,迟宁以为她们是喜欢看热闹。   现在她们的眼神愈加热切,看热闹的人群在慢慢散去,她们还围着迟宁和顾凌霄。   几位女孩子互相使着眼色。   最终一位姑娘被推出来,脸色泛红:“迟仙尊,你和……”   顾凌霄看师尊被别人缠着,有些不耐烦:“还有事吗?”   他态度挺凶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小姑娘被吓得一惊,摇头说没事没事。   因为人很多,顾凌霄拉着迟宁的手腕往前走。   经过秦圭时,迟宁听见秦圭低声的咒骂:“不过是仗着有门派的庇护虚张声势,今日之后,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得意!”   今日之后会如何?   迟宁顺着秦圭的话去想,他已经和解九泽撕破脸,最坏的结果是拔剑相向,然后……   思绪被一道雀跃的声音打断,说话的还是那几位姑娘。   “他们拉手嗳。”   迟宁感觉怪怪的,轻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顾凌霄放开。   顾凌霄却顺势松开手腕,往下牵住迟宁微凉的掌心。   “我能自己走。”   “拉着。”顾凌霄用力握了握迟宁手指,不由分说。   “迟仙尊害羞了嗳,脸红了。”   “啊啊啊啊我就说他们是真的!”   迟宁:???   久居山中,迟宁对山下最近又流行什么一窍不通。   特别是年轻人,迟宁听不懂小姑娘小小声在议论什么。   想着顾凌霄不会和他一样老气横秋,迟宁问顾凌霄:“她们在说什么?”   顾凌霄当时没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自言自语道:“说我们很相配。”   ***   簇玉大殿中的宴会差不多过半。主位之下,东西两侧的位置按照门派大小来分配。   迟宁和顾凌霄到场的时候,筵席中只剩下一个席位。   很小的一个桌子,排在最末尾。   有好事的人故意抬头看迟宁,脸上带着挺戏谑的表情。   最末位的坐席,从来都是分给小门小派的修士。   迟宁身份矜贵不俗,还没受过这样的怠慢。   迟宁看着那个小桌,眉头都没皱一下,缓缓解了肩上的雪氅,搭在小臂上。   安之若素地坐了过去。   因为迟宁短暂安静下来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闲谈声不绝于耳,可始终没人来和迟宁说话。   无人触碰的角落,迟宁乐得清静地想给自己斟杯酒。   酒壶口倾斜,再倾斜,一滴酒水都没倒出。   把酒壶摇了摇,听那声响,是空的。   迟宁转头唤侍者来:“添杯酒罢。”   侍者给迟宁添酒,澄清的酒液淌在酒杯中,还氤氲着热气。   酒壶一歪,撒了些酒水在外头。   食指蘸着酒水,侍者在桌上悄悄写了一个“否”字。   迟宁早就注意到,整个大殿里,只有他桌上摆了瓶白梅,   方才和沈秋庭在亭中,大雪纷飞里栏杆边斜逸出一枝花影,也是白梅。   迟宁盯着逐渐干涸的字迹,低声道:“你当真会易容。”   侍者弯着腰:“都瞒不过迟仙尊的眼睛。”   他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之后解九泽说的事情,你万万不要答应。”   “你拖着我不就是为了办成这件事,怎么现在还要拦我?”   “无论你信不信,”侍者神情认真,“我不会害你。”   迟宁不再言语,侍者又安静地退到身后。   此时解九泽和林攸之一起从内殿走出来,边走边低声说话,看来相谈甚欢。   解九泽重新出现,宴会上气氛更热络三分。   有位年轻人从座位上起身,一身贵公子打扮,拿起手边的长剑,对解九泽道:“我练了一套剑法,准备给峰主助兴。”   解九泽自然愿意给面子:“好。”   “还需一人配合才好。”   “席上的人可随意挑。”   公子哥的目光滑到迟宁身边:“向顾凌霄请教。”   “我?”顾凌霄挑眉,挺瞧不起一位公子哥呼呼喝喝,“我还不知你名讳。”   被人问名讳是件挺没面子的事,这说明他名声还不响,让人记不住。   公子哥面色不悦地报了门第出身。   顾凌霄:“我倒是知道你父亲。”   坐在迟宁旁边的那位小门派的掌门,是个热心人:“那是言渊,是和程妤定情的公子。”   程妤涂了浓妆,一身衣裙光彩照人。   她给言渊帮腔:“舞剑而已,顾少侠好大的架子,请不动吗?”   程翊风:“妤儿,别胡闹!”   程翊风也没想到程妤准备了这一出,在众人面前下顾凌霄的面子。   他知道自己侄女是个倔的,却不知道她在心里记恨了顾凌霄这么久。   程翊风朝迟宁抱歉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在百派大会上这么咄咄逼人极不合礼数。   可解九泽不制止,其余人看热闹又看得投入。   迟宁只能忍耐,配合这出闹剧。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不论是输了或赢了都要沾惹是非。”迟宁劝顾凌霄,“不如这样,我跟他打?”   迟宁站起身来。   顾凌霄心里有火,发泄不出来,像打在了棉花上。   也往后一推椅子,跟着迟宁站了起来。   椅腿划在地板上发出很不耐烦的声音,顾凌霄发散出威压来,逼地周围人直不起腰。   “别不信任我,师尊。”   这几天顾凌霄憋着气,迟宁一次次的闪躲,后退都像剑刃一样往他骨头上割。   他跟迟宁亲近了一点的喜悦全被扑灭了。   迟宁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   还是以为他鲁莽冲动,说话全凭一时意气?   顾凌霄提剑而出。   迟宁发楞,好一会儿才缓缓坐下,还没等多久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是言渊的佩剑被斩断为两半,坠在地上。   顾凌霄:“抱歉,下手重了。”   言渊面色青白。   顾凌霄弯身捡起一截剑来,手指捏着转动剑身:“你功夫还未到家,脸皮再厚也不会想到百派大会上来丢人。”   剑是上好的剑,通透的剑身反射出光芒。   顾凌霄拿着断剑仔细端详了片刻,言渊的脸色越发差了,这么冷的天气里汗如雨下。   言渊道:“把、把剑还我。”   顾凌霄轻笑:“还你怎么成,还你了这剑上淬的毒不就被你抵赖了么。”   “这毒罕见得很,名为挽蛇,半个月毒发,必取人性命。”   座位上的人窃窃私语,躁动起来。   言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你胡说!”   “胡不胡说现在就可检验!”顾凌霄寸步不让,“带暗器进入簇玉大殿乃是重罪,若要刑鉴司来判,当处流放!”   言渊锦衣玉食,目中无人地当了十几年纨绔,美色当前,被人撺掇了几句就敢用毒剑伤人。   他莽撞,却不笨。   事情败露,他两腿颤颤,恨不得把背后的隐情全吐出来:“铸剑时确实淬了毒,但这不是我的注意,是……”   周围人皆竖着耳朵想听幕后主使,电光火石间,顾凌霄把剑重重丢在言渊的脚下。   言渊骇得往后退了几步,未说完的话也被打断。   顾凌霄道:“我哪里有时间听你辩解许多,都交由刑鉴司的人去查,实情……”顾凌霄看着程妤花容失色的脸,一字一顿道,“自会水落石出。”   ……   一个小柜,柜上放着绿植,迟宁被顾凌霄压在小柜和屏风的夹角里。   言渊被带走,整个宴会因此打断,迟宁被顾凌霄拉到休息室。   门外,几个小姐在低声谈论。   “看见程妤那时候的脸色了么,惨白惨白的,和她认识那么久,我知道她不是好性子的,却不知道她能这么狠心。毁的可是言渊的一生!”   “多亏顾少侠聪明,不然这么隐秘的毒药,半个月才毒发,怎么抽丝剥茧都想不到是因为今日。”   “你看到了吗?之前顾凌霄教训那个冲撞迟仙尊的弟子,之后迟仙尊又想替顾凌霄和言渊比试。”   “他们真的好有感觉。”   “之前传言纷纷的时候,你不还不信吗?”   “现在,现在信了!”   说话的都是高门贵女,和程妤多多少少有交集。   顾凌霄低头对迟宁说:“我们天造地设。”   “你先放开我。”   迟宁唇色浅,此时微微抿着,像桃花带露,让人只想吻上去。   “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顾凌霄把迟宁逼至角落,俯身,偏头,呼吸都碰在一起。   迟宁轻轻闭上了眼,细密的睫毛都在不安抖动。   三位姑娘已经走了,但外面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有人推门而入。   “不想要?”   “不要,”迟宁摇头,“会有人看到……”   顾凌霄:“可我管不了这么多。” 第54章 喝些酒吧,我什么都给你……   门外响着杂沓的脚步声。   顾凌霄的手按在迟宁腰间,透过柔软的衣料,感受到怀中人敏感的战栗。   一吻结束,迟宁的嘴唇和眼眶都泛着湿漉漉的红。   顾凌霄此刻拥有着迟宁,像握着一簇雪,怕他消融。   “你有心事,师尊……”   顾凌霄说话时唇瓣微微张合,亲密地轻蹭着迟宁下唇。   很近的距离,顾凌霄甚至能听见迟宁的心跳声,却听不见迟宁的心事。   很长一段时间,顾凌霄都在追赶迟宁。   迟宁自始至终走在前面,留下寥落模糊的背影   迟宁短暂地等他,那一小段时光仿佛是迟宁对他的宽容,容许顾凌霄亲近些。   顾凌霄往上追,追近了点。   短暂等待的人又走远了。   仿佛没什么能羁绊住迟宁,就像没人能绊住昼夜星辰。   迟宁能看出顾凌霄在隐忍,小徒弟的情绪很深,旋涡一样感染他,把他也吸进去。   “告诉我,行么?不要把我往外推。”   顾凌霄碰触迟宁耳垂上的红痣,带着热意的指腹在那片薄薄的肌肤上揉捻。   迟宁偏头躲了,语气有些硬:“不能。”   迟宁知道他又把情况弄糟了。   他明明可以说“我有难处”,“之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可他偏选了最利落无情的一种。   像吞了一碗顶难喝的药,迟宁喉头发苦。   顾凌霄抚弄迟宁耳垂的手徒然垂下,什么也没说。   小徒弟生气了,发了很难哄好的脾气。   回到宴会上,顾凌霄没再坐到迟宁旁边,而是像普通弟子一样站在身后,两人中间留了不短的距离。   顾凌霄先前在殿上识破言渊的阴谋,无论是修为还是风度都让人眼前一亮。   不少前辈都愿意来认识这个年轻人,拍拍顾凌霄的肩膀和他说话。   顾凌霄心情差,就谁的面子都不给,被问了问题,就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答。   其中一个前辈和顾凌霄聊不下去,反而笑了,对迟宁道:“你这徒弟不错,气度非凡,是个能成大器的。”   迟宁这才反应过来,上辈子顾凌霄的脾气从来算不上好。   妄天尊眼高于顶,生死杀伐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这辈子的顾凌霄太体贴了,仅有的几次生气也是因为担心迟宁。   所以迟宁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顾凌霄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眼角微耷,侧容线条分明。   那前辈是真的欣赏顾凌霄,又问:“明年就是阳曦会武,簇玉的年轻一辈中选三人参加,顾凌霄也在其中吧。”   这句话像火石碰撞,在迟宁心里激起流窜的火花。   他声音发虚,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这还要听解师兄的安排……”   前辈走后,迟宁舒出口气,手上没抓稳,酒杯摔在桌上,已经变凉的酒液全撒了出来。   手上湿淋淋的,迟宁却恍若不觉,目光盯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发愣。   最终还是顾凌霄走上来,往迟宁手心塞了块干净帕子。   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又凶又沉默。   ***   自上次的不欢而散后,迟宁又见到了解九泽。   解九泽的人把迟宁单独叫出了宴会,叮嘱迟宁往偏殿里去。   高大笨拙的门被推开,光线箭簇般照进殿内。   解九泽一身玄色华袍中掺着暗银线,从高高的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他。   迟宁回想起沈秋庭蘸着酒水,给他写的那个“否”。   大概就是指的现在吧,同解九泽周旋时,什么都不要答应。   “来了,”解九泽居高临下,平日里英挺的轮廓蒙上了层阴笃,“刚才大殿上让你受委屈了。”   解九泽指的是程妤和言渊伙同算计顾凌霄。   身后的大门重重关上,迟宁往前走:“你打算怎么处置言家公子?”   “小喽啰罢了,”解九泽道,“流放?枭首?都无所谓。”   迟宁惊讶于解九泽的麻木:“尽量不要牵扯程家姑娘了,言渊也请你从轻处理。”   “你就不怕程妤再做些什么?”解九泽道。   “程翊风会看好她的,程翊风是有分寸的人。”   迟宁是真的替程妤打算,一时没想通做了错事,用一辈子来偿还,代价也太大了。   解九泽失笑,语气里有七分讽刺:“迟师弟当真清高不俗,山下的菩萨庙里都该供上你的像。”   迟宁不接话了,沉默地站在殿中央。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办。”解九泽说。   他现在的口吻可谓是极不客气了,像撕开一层伪装的面皮,光明正大露出獠牙。   迟宁想说什么,却发现有丝丝缕缕幽蓝色的光朝他这里汇聚,水中的波光般、慢慢的缠绕在迟宁食指上。   凝成一只圆环。   戒指形状。   迟宁脑中似被敲了一棒,脱口而出:“你找到戚师兄了!”   解九泽像是也没想到,短短的惊愕后平静下来:“我为什么要找他?他从来都被我捏在手心里。”   “他在哪!你把他藏起来了!”   迟宁四处环顾殿内,一定,一定是有密室暗格!   戚余歌靠着残存的灵力向他求救。   看着迟宁着急的模样,解九泽心生一计。   “告诉你也无妨。”解九泽道,“你现在救不了他。”   昏暗的水牢里。   戚余歌浑身湿透,腰部以下浸在水里,垂着头,眼睫紧闭,单薄的后颈显出脆弱的弧度。   两只手腕被黑索缠住,吊起,衣袖滑下来,露出的手臂皮肤很苍白,上面还带着血红伤痕。   隔着一层坚硬的琉璃,像供人观赏、任人宰割的鲛人。   迟宁回忆起上辈子戚余歌的结局。   顾凌霄堕魔后,迟宁无暇顾及其他。   当时解九泽向所有人解释,说戚余歌走火入魔,精神失常。   解九泽把戚余歌囚在了水牢里,防止戚余歌失控。   后来呢?后来呢?   迟宁疯狂回忆。   后来顾凌霄起兵攻打各个仙门,兵荒马乱时,解九泽宣布戚余歌死在了监牢里。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迟宁头皮发麻:绝对不止于此!   上辈子应该和现在一样,解九泽在撒谎,戚余歌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飞蛾扑火的悲剧里,   消逝生命。   迟宁眼眶都是红的,一拳砸在琉璃做成的牢笼上,质问解九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解九泽看了一眼昏迷的人,态度散漫,“我只是拿回我该拿的,拿回师父薄待于我的东西。”   迟宁看到过岁和殿的幻象,心中猜测出七八分:“当年,师父要把掌门之位传给的,是戚师兄。”   “你现在拥有的都是戚师兄的,你占了属于他的命”   解九泽哼笑一声:“这是我和戚余歌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解九泽:“想救他吗?我之前想和你谈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让他从水牢里出去。”   ……   灯烛还没熄,被门缝中漏进来的寒风吹着,东倒西歪。   光焰微弱地跳动着,把迟宁笼在圆圆的光圈里。   迟宁以为今夜会很难入眠,他靠在床头,手指翻动书卷,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毫不意外,又是同样的噩梦。   像穿过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去看一幅画像,一切都不甚清晰。   原先鲜亮的颜色晕染模糊,变为黑白。   一柄弯刀刺过骨肉,穿透了手腕,把迟宁钉在了柱子上。   “到底是哪里?难道要我一寸一寸地试?”   迟宁面前那人凶兽般咬着牙,甚至能听见他牙槽咯咯的响声,咀嚼骨头似的。   迟宁听见他说:“不如先从眼睛开始。”   这样的情景迟宁近期梦见过许多次,他甚至清楚自己在梦魇中。   他鼓足了所有勇气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哈哈大笑,声音都是扭曲的:“你死之后,我就是炎北的王……”   短暂的睡眠至此结束。   迟宁猛地睁开眼皮。   胸前背后都是汗涔涔的,轻薄的衣料贴着身子,随着胸腔沉重起伏。   空气冷得冻上了冰,迟宁梦中激出的那点虚热很快消散地无影无踪。   炎北,炎北。   迟宁每次都在梦里问同样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指向最北方。   他得往北边去。   既使落入圈套。   迟宁下了床,拖着发麻的双腿,去外面透气。   朔风凛冽,月光白惨惨的,照得庭院里像结了一层霜。   顾凌霄坐在迟宁屋前倒数第三个台阶上,随意地曲着两条长腿,像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迟宁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坐在顾凌霄旁边。   两人都没有开口。   顾凌霄还存着气,迟宁搓了搓衣角,慢慢组织言辞。   “到时间了,”迟宁说,“你要去参加明年的阳曦会武。”   “我的小徒弟是块璞玉,值得摘下天下头一份的荣耀。”   顾凌霄身子往后仰,手臂撑在上几级台阶上,不答。   迟宁在空气里呵出白雾:“我的路越走越窄。我手里有什么呢?顶多有摇光殿,你一辈子跟着我,最多做个三峰主。”   顾凌霄终于回答:“摇光殿是大师兄的,我不与他抢。”   “我是你师尊,总要打算给你些什么。”   “师尊总是知道怎么样让我伤心,”顾凌霄指了指自己胸口,“像用把刀剜在这似的。”   顾凌霄起身走下台阶,弯腰,捏着迟宁的下颚,逼他抬头。   顾凌霄眉眼间的少年气还留着,身躯已完全长成男人,肩背宽阔,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师尊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想疏远我,冷落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疼。”   “阿霄。”迟宁站起来,伸手去揽顾凌霄的脖颈。   两人之间隔了几级台阶,顾凌霄怕人摔着,提着迟宁的腰把人托起,抱下来。   迟宁眼里转着光,水盈盈的,宛如月色揉进雾里。   “喝些酒吧,喝些酒再谈,我好冷啊,阿霄。”迟宁伏在顾凌霄肩窝里,像逃避也像沉溺,“我什么都给你……” 第55章 云雨惘然   指节从迟宁流泻而下的发丝间穿过,顾凌霄喉头发紧:“都给我……是什么意思?”   迟宁答非所问,仰着头,凤眸透出点旖旎:“想喝酒,萧镜走时埋在桃花树底下的那坛。”   无论迟宁做什么决定,好像都和酒脱不开关系。   风雨夜在小舟上是这样,此时亦然。   他太保守了,一颗心惯常是冷的,要用烈酒浇透了骨髓,才敢说些做些放浪形骸的事。   迟宁卧房里,小方桌两侧,二人对坐。   一大坛梅花酿被喝光,迟宁用手撑着侧脸,把酒杯底朝天翻过来:“没了?”   “没了。”顾凌霄道。   顾凌霄不算醉,只是额角发胀,喉咙里很干。   他走到迟宁跟前,低头瞧他:“醉了么?”   迟宁摇头:“酒没了就该做正事……”   顾凌霄腰间一紧,是迟宁的手臂环了上来。   迟宁的身子罕见地发热,像三伏天里的积云蓄饱了水汽,轻轻一碰就能缴出雨水来。   迟宁坐着,侧脸贴在顾凌霄小腹位置,睫毛不住抖着。   顾凌霄挤出一丝理智,问:“到底怎么了?”   感到腰间的手往下拉了拉,顾凌霄半蹲下身子,和迟宁平视。   迟宁身体前倾,吻在了顾凌霄的眉骨上。   只吻上了还不算,嘴唇还慢慢移动,描摹着那道棱角。   “你不想要吗?”迟宁的声音哑而蛊惑,气息细细洒在顾凌霄皮肤上,激出一阵痒。   单这一声,顾凌霄能把命都给了迟宁。   他们不知何时纠缠到了床上。   两人都有酣畅的醉意,冬日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床褥被折腾地杂乱,迟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黑发黏湿在鬓边。   迟宁摸着顾凌霄的心口:“你不是气吗?气我对你有所隐瞒,疏远你。我这样补给你,阿霄,我很在乎你。”   换来顾凌霄狂乱的吻。   顾凌霄抓着迟宁的手,更用力地按在心口。   皮肉之下擂鼓般,一声一声,说着少年人的心动。   迟宁不是断绝了七情六欲。   从程翊风埋伏的客栈中出来,小巷里,顾凌霄愿意抱着他的时候。   迟宁看见了顾凌霄身后的万丈阳光。   他也有赖以生存的浮木了。   有人拿他当跳板,有人敬他如神明,有人恨他入骨髓。   人情纷杂,顾凌霄那么认真地看着他,说要保护他,帮他对抗世界。   两人的身体挤在一处,空气都被压薄了,迟宁听见顾凌霄问:“师尊当年为什么要带我上山?”   迟宁喘了口气,吐息绵长:“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怕人间不能好好对待你。”   当年迟宁在荒野里救了顾凌霄。   迟宁和这个小孩的约定是,到了村镇上,小孩就要一个人走。   隔日,他们就到达一处热闹镇子。   大街上,是顾凌霄主动松开迟宁的衣袖,很听话,毫不留恋似的。   迟宁走到长街尽头,转过身回看的时候,顾凌霄还站在原地。   眼睛一直看着迟宁,脚底懂事地一动不动。   街上熙攘喧哗,迟宁见到顾凌霄被位行色匆匆的大人撞了一下。   那男子很是生气,用手狠推顾凌霄的额头,嘴里骂了句什么。   人群波浪似的从迟宁身边经过。   两人像随时会被人潮冲散的沙石。   迟宁当时浮现出一个想法: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迟宁挥别过许多人。   离开某处,奔赴某处,人之常情。   唯有这次觉得伤感。   山川湖海阻隔,千万个日夜里,失去联络。   “命运太脆弱了,”迟宁动情地吻顾凌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情况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所以回去找你。”   顾凌霄像跌入了极尽美好的梦里。   他最期望得到的乍然得到,迟宁说的每一个字,比顾凌霄梦过千百遍的还要甘美。   “除了悲悯,阿宁,我希望听到你的一声喜欢。”   “喜欢,”迟宁说,“喜欢你……”   迟宁目光里混着醉和冲动:“你怎么会喜欢我。”   “我都不会喜欢我自己。”   “沉闷,无趣,我经历过太多太多了,甚至都在麻木……”   顾凌霄听迟宁剖开自己,很真,也很让人心疼。   “我对你好……我对你好……”顾凌霄道,“我不会辜负你。”   一切都沉溺在黑夜里。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顾凌霄听到雪声时,正值一根青竹被积雪压断。   迟宁的腰弓得像折断的瘦竹,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单薄的蝴蝶骨把绸衣顶出形状。   迟宁是舒服的,畅快淋漓,一醉不醒,顾凌霄的手在帮他,藏在被子下,滑动的时候被子一鼓一鼓。   直到顾凌霄又往后碰了碰。   迟宁敏感地一缩。   “疼,会疼么?”   迟宁想起登仙殿里的荒唐事。   妄天尊次次都很粗鲁,甚至会流血。   回忆很糟,迟宁现在还在下意识地害怕。   迟宁眼眶绯红,顾凌霄用指腹给他抹眼泪,轻轻一蹭,带出眼尾一片的红痕。   太矜贵了,随便一碰就会留印。   “不让你疼。”   顾凌霄让迟宁翻了个身,捞着他的膝弯分开。   于此同时,和下身的动作相同,顾凌霄分开迟宁的手指,用自己的那根挤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无论迟宁怎么抵抗都没有松开。   迟宁的腿火辣辣的,后来进出流畅了些,顾凌霄掐着迟宁的腰,把迟宁禁锢在他和床板间的方寸之地。   迟宁还是不适应,头埋在软枕里,发丝尽散,不舒服地狠了才会发出几个音节。   殿内燃的火炉太旺了,两人都是满身的汗。   顾凌霄感到他陷在一团热云里。   被越来越高的温度环着,爽利,激起野兽一样的驰骋欲。   良久才在云端缴了械。   顾凌霄喘着粗气把迟宁翻过来,凶凶盯着他。   一滴汗水自顾凌霄下颌淌下,砸在迟宁的胸膛上。   迟宁脸色潮红:“你可以做到最后的。”   “我舍不得,”顾凌霄看了看迟宁前面,“我帮你弄。”   顾凌霄用手把迟宁攥出雨水的时候,迟宁仰躺着,手背遮住眼睛,水红的双唇轻轻张着,露出里面潮湿的舌尖。   迟宁的唇形很好看,上唇中间的唇珠很圆润,肉乎乎的。平日里颜色淡,红起来时像被酒渍过的玫瑰瓣,引着人尝一口。   “每次都是我伺候师尊,”顾凌霄亲了亲迟宁,“师尊要怎么报答我?”   迟宁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犹豫再三,慢慢往下探去。   顾凌霄又苏醒了,抵得迟宁腰侧热烘烘的。   白瓷一样的指尖仅仅碰到了顾凌霄的衣摆,就被顾凌霄捉住,细细密密地亲吻手腕。   “哄你呢,”顾凌霄退开些,拨了拨迟宁的头发,“累了吧,不用这样,我心疼……”   不顾迟宁的阻拦,顾凌霄又钻到锦被里检查了一下:“没破皮,红了。”   “睡,睡了……”迟宁蜷起双腿。   最终顾凌霄还是拉着迟宁上了遍药。   迟宁都被顾凌霄磨软了,棉花一样没力气,任顾凌霄给他洗干净了,换了套中衣抱回床上。   醉意和劳累同时袭来,迟宁应该是很困的,但躺在顾凌霄怀里,很久也没入睡。   顾凌霄眼神亮晶晶的:“明天我就给大师兄说,之后光明正大地搬进来住。”   “你告诉宗岱干什么。”   “不只是大师兄,还有青鸢,还要告诉金猊,整个摇光殿都要说一说。”   “师尊还可以去我屋里,师尊还没去过吧,那张床比这个要小,躺上去还会吱呀的响。”   迟宁捂上顾凌霄的嘴:“别说。”   “好,”顾凌霄一笑,把棉被拉到迟宁下巴处,“今夜风雪重,师尊小心冻着,我攒了很多话,我们都明天说。”   明天……明天……   短短的对话里,顾凌霄提到了好几回明天。   他是真的满怀欣喜和期待,可迟宁,迟宁能让他奢望什么呢?   ***   第二天醒来,顾凌霄往被子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熟悉的温度。   他瞬间醒了。   摇光殿里没别人,他昨晚说要报喜的人全不在。   顾凌霄把早饭端上桌,想等迟宁他们回来。   等的时间久了,顾凌霄又往火盆里添了碳,暖意熏然,顾凌霄甚至有些发汗,但这是迟宁最舒服的温度。   左眼不停在跳,顾凌霄心里越来越慌。   又等了一刻钟,顾凌霄再坐不住,出门去寻。   正巧在殿外碰上宗岱。   “师尊呢?”   “下山了,半个时辰前就出了山门。”   顾凌霄脑里嗡了一声:“下山干什么,他去哪儿?”   “秘密任务,拿了峰主专门的令牌。”宗岱摇摇头,“问不得。”   顾凌霄情绪瞬间起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扑过去拉起宗岱的衣领。   宗岱被这阵仗搞得发懵,脚下一滑没站稳,身体往后倒,连带着顾凌霄也摔在地上。   两人滚做一团,厚厚的衣衫上沾了一层白雪。   “师弟……你冷静点。”宗岱安抚顾凌霄,“师尊昨天回来就跟我说了,你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师尊忘了,昨晚没见到你”   “他忘了?不可能!”顾凌霄觉出天大的荒谬,“他一定不是自愿的!是谁搞的鬼!”   “解九泽,我去问解九泽!”   顾凌霄撑着地想站起来,却冷不丁被宗岱拉倒回去。   看顾凌霄双目猩红,嘴中的话颠倒狂悖,还以为他失心疯了。   顾凌霄一拳打在了雪地里。   积雪很深,冻了一夜坚硬似冰。   顾凌霄一拳砸上去,五个关节全被碎裂的冰渣刺破,血肉模糊。   鲜红的颜色洒在冰雪上,疼得刺目。   “他在骗我,他一直骗我!” 第56章 迟宁出走&顾凌霄负气黑化   山迢路远,迟宁听了一路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   要闷坏了,迟宁只能在马脖子上系了铃铛。   还能听听铃铛响。   镇守玄断山的上一任道长刚刚殒命,道长是迟宁师祖那一代的前辈。   簇玉历代都会负责玄断山的防备。   这算是惩罚,惩罚犯错的长老,若无人犯错,便挑出功力高强却倒霉的那位。   几乎没人愿意来玄断山。   这里是死域,分隔炎北和中原。   临行前,于林阴阳怪气地向迟宁透露,让迟宁放宽心,既使出了什么岔子,簇玉峰也会有别的后路。   意思很明显。   是簇玉留有后路,而非迟宁。   解九泽是让迟宁去送死,等迟宁身死的消息传回了簇玉峰,下一任的镇守人就会即刻出发。   明知不可为,迟宁却来得义无反顾。   只有他来了,才能保全戚余歌的性命,保全顾凌霄的前程。   迟宁也是真的很想见一见顾凛。   一路上太乏味,迟宁甚至记不清这是他离开簇玉的第几天,日日面对雪原,迟宁眼前昏花,产生了雪盲的反应。   迟宁看着茫茫雪域,嘴唇动了动,叫了声“凌霄”。   这两个字都是上扬的音调,舌尖卷动,声音连在一起,仿佛怎么叫都是轻快的。   但迟宁咂出了苦。   极北之地是不会有凌霄花的,这边连颜色都是单调的冷色。   要仔仔细细的寻找过,才能发现地上小片的矮矮的草木,冬日一来光秃秃的,冷风一吹,每一个枝干都冻成了冰棱。   迟宁给萧镜去了一封信,问他如果拒绝灵修和桑都果,自己还能活多久。   萧镜给的回复是:两个月。   迟宁看着信纸上大而突兀的三个字,联想起萧镜落笔时的气愤,无奈而笑。   三个大字下还洋洋洒洒写着萧镜给迟宁的警告,问迟宁要做什么,让他别冲动。   最后直接骂了迟宁,暴躁的脏话很符合萧镜的脾气。   迟宁笑着收起信。   两个月,正巧在明年春天前。   短暂,也足够了。   翻过陡峭的玄断山,就能看见一座城池。   城池建在山脊处,背靠山壁,城门前是一望无垠的戈壁滩。   瀚海阑干百丈冰,戈壁上盖了厚雪,入目是白白的大色块。   传闻炎北的冬天,晚上冷得能冻裂石头。   城中的副统帅叫潘云鹤,披着一身黑色重甲出城来接迟宁,直接在迟宁马车前跪下行礼。   “迟仙尊能亲自前来是我等荣幸,玄断山结界总算是有了主心骨。”   迟宁下马车,白衣垂地,伸出手来扶潘云鹤。   潘云鹤见指节冰雪般几欲透明,病恹恹的,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不敢,”迟宁道,“潘统帅守城多年,当是比我更有杀敌经验。”   潘云鹤没去扶迟宁的手,站起身。   迟宁和他一起徒步往城里走。   潘云鹤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很挺括坚毅的男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些怅惘:“我是来这里很久了,从当年犯了错被罚,命就绑在了玄断山上。这么多年父母妻子全部去世,我把这里当家。”   上古时候,魔族首领和簇玉第九代掌门人在玄断山大战一场。   书中记载战况激烈,上搅风云,下震深海。   七日七夜后,魔族首领被击败,簇玉掌门人制定协议,设下结界,以玄断山为分隔,魔族世世代代不能逾越半步。   历经千百年,结界上的灵力逐渐消散,像湖面上结的一层薄薄的冰,要解冻了,一戳就能捅开一个窟窿。   后来人功力比不上当年的簇玉掌门,只能不断修补结界,严防死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了一批又一批人。   人魔两族的伤亡是对半的,谁都不能讨到一点便宜。   潘云鹤带迟宁入了城,站在城墙上往下望,潘云鹤指着下面一条百丈长的路,道:“敌人来袭时,魔族仰攻,我们俯杀,血能染红了整条路。”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等到雪化的时候,路上的土壤沙石都是褐红的。”   迟宁拍了拍潘云鹤的肩膀。   将军百战死,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退路。   迟宁想起一个传闻。   刚建城时,当时的统帅请测算风水的大师看了很多次,次次都是大凶。   最后一位大师看了玄断山的命盘,大喜,兴致勃勃去见统帅。   却被棍棒打出了统帅府。   大师出了统帅府,连说了三句“不妙”之后吐血昏倒,醒来后性情变得乖张违拗,竟然在城中住下了。   迟宁许久前就听过这位奇人,便向潘云鹤打听。   “您说那位怪道士啊,”潘云鹤挠头想了想,“他行踪莫测,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要不我派人帮您找找?”   迟宁在一个小面摊旁见到了时不可。   时不可被两个士兵架着,架到了迟宁跟前。   他面容颇有仙风道骨的超逸,穿着打扮却老气,像随便找了块破布披在身上。   “哎哎哎,这是干嘛,我的汤面还没吃完。”时不可大喊大叫。   上辈子,妄天尊的身边有两位心腹,一个是沈秋庭,另一位就是时不可。   传闻时不可谋略过人,妄天尊做决定前都要先询问时不可的意见。   迟宁坐在面摊上,又帮时不可叫了一碗面。   时不可高兴了,吸溜吸溜吃面:“你找我干什么啊?”   “想和前辈请教,破敌秘诀。”   时不可手中挑面的筷子都没有停顿:“那你应该是找错人了,穿过这条街,东走,有座神庙,捐二两香火钱,就能请神仙给你解惑。”   “那我要怎样才能向时前辈请一卦呢?”   “好说。”时不可的筷子一抖,在空中划出一个潦草的圆,颠颠倒倒地说,“早给你卜了一卦啦,我看你啊……”   迟宁神情认真,甚至还往前倾了倾身。   却听得时不可说:“我看你有新娘子相。”   迟宁:“……”   既然找到了时不可,迟宁不想再放人走:“不如时前辈去统帅府住,那里的条件是全城最好的。”   时不可不愿意:“这里挺好。”   迟宁还是转头吩咐那两位士兵:“请时前辈走吧。”   时不可又被架起来。   这次他倒是不大吵大嚷了,只眼皮一翻装死:“随便吧随便吧,我一个糟老头子,你不怕浪费统帅府的大米啊。”   转眼在城中待了半个月,玄断山整日大雪纷飞。   这期间迟宁再没出过城门。   一直以来的规矩,守玄断山结界的人会成为一个秘密,销声匿迹,甚至改名换姓。   因为怕炎北知道他们的身份,去报复他们的家人。   如果解九泽隐瞒的好,顾凌霄大概毕生都不会知道迟宁的下落。   无论是重明镇的幻阵还是解九泽的野心,星沉大陆表面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   重生后,迟宁每时每刻都在想办法破解困局。   他和顾凌霄的矛盾中心不在于顾凌霄的魔族血统。   而是顾凌霄背后的整个顾氏家族。   上辈子顾凌霄狂化,也是在失去灵根被顾凛带走后发生的。   所以,顾凛……   屠龙之术无用,却专能对付顾凛。   迟宁当与顾凛一战。   生死不计。   迟宁抚了抚踏鸿剑剑身,玉刃嗡鸣震颤,似有所感。   三尺雪发出白芒,呼啸着准备出鞘。   “踏鸿,我们再最后搏一次。”   迟宁坐在夜色中,下定决心调用玉佩的灵力感知顾凌霄。   灵力延展成一条线,比狂风里的星光还微茫。   感知不到分毫。   另一边的枢纽被掐断了,顾凌霄不想和迟宁再有联络。   一别心知两地秋,迟宁觉出些荒凉。   他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迟宁笑自己自作自受,自己选择抛下顾凌霄。   他是最没资格伤心的人。   迟宁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   耳朵嗡地一声,脸皮上火辣辣得疼。   喉头呛出的血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迟宁拿衣袖擦了擦,正听见窗子被狂风吹开,于此同时,房梁上跃下一道人影。   迟宁毫不惊慌,问:“你打晕了府里哪个暗卫?”   对方不答。   寒风灌进来,迟宁的白羽大氅被吹得鼓荡。   “沈秋庭,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会惊动潘云鹤,调动所有人力,全城抓捕你。”   沈秋庭看迟宁浑身苍白,只有脸颊上五个红指印很清晰,哼笑一声:“没了顾凌霄,你就这么想不开?”   迟宁很不喜欢听到沈秋庭说顾凌霄的名字,尖锐狭隘的,带着刺。   漫漫黑夜,迟宁索性放任自己的情绪:“我很想不开。”   “我们是仇敌。”迟宁道,“我不想从你那儿得到消息。”   沈秋庭重复了一遍,“是仇敌……”,短短一句话,像吞了刀子般难受。   “怕我开出条件?”   迟宁说了句“是”。   “所以你不可能信任我,我告诉你不要答应解九泽的要求,你也还是来了这里。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从簇玉到玄断山,我就不该一路护着你……”   迟宁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失控。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风声。   沈秋庭平静下来,目光微垂,眼型狭长漂亮。   他走过去,帮忙合上窗户。   “我愿意告诉你城外发生的事,没有条件。”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解九泽越来越收紧权力,簇玉峰大小事务都要亲力亲为。”   “还有你那位好徒弟,功力大增,外面都传闻他走了歪门邪道,堕魔了。”   “不可能。”   动了动唇,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诧异太过,迟宁竟是失声了。   沈秋庭言之凿凿:“怎么不可能,你就这么相信他?” 第57章 迟宁被迫联姻!联姻对象竟是…   前一夜的风雪沉重如末日,今日清早起来,外面却是难得的大晴天。   迟宁走下庭院,有些贪婪地置身阳光中。   天空呈淡蓝色,一丝云也没有。   迟宁抬头看了片刻,才确定他在寒冬天,看到了一只风筝。   他顺着风筝的方向走,进了个小院子,看到正放着线绳的时不可。   时不可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就分辨出来人:“迟仙尊,你是来查看我有没有翻墙逃跑?”   “我来看你放风筝。”迟宁说。   时不可瞥了迟宁一眼,见迟宁脸色青白,眼皮微肿,道:“没睡好吧,今早厨房熬的粥很好喝,吃点?”   “时前辈对府中的餐食还算是满意?”   “我这人跟名字不像,”时不可说,“哪有那么多的‘不可’,怎么样都行,怎么样都能活。别说是米熬成的粥,就算是啃石头,我也觉得好吃。”   时不可到统帅府,闹了几日后就迅速安静下来,但是背地里仍然爱耍小动作,翻墙钻洞,想着法子要出去。   统帅府里的侍从把时不可收拾干净了,现在头发整齐束着,一改原先邋遢的模样。   一双眼睛很亮,偶尔像豹子一样盯着人看,极富野性。   既使面容年轻,他仍喜欢称自己为“糟老头子”。   越是举世罕见的天才,越会装糊涂。   迟宁知道时不可极聪明,所以迟宁只能开门见山地和他谈,向他求教破敌之术是假,试探他是敌是友才是真。   既然时不可不配合,迟宁便耐着性子和他磨。   迟宁和时不可隔了几步距离,站在梅花枝下:“既然无可无不可,时前辈在城中住了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从心所欲?”   “不然呢?”   “也许是执念未消。”   时不可抖动线绳的动作一顿。   响晴的天,风骤然加剧。   枝头白梅簌簌而落。   迟宁迎着时不可的眼神,又说:“世上多樊笼,却都比不过以心为笼,时前辈是自愿的还是另有隐情,只有您自己知道。”   “各人自扫门前雪,”时不可朝迟宁扬了扬下巴,“迟仙尊还是拂一拂落花吧。”   迟宁掸下了肩头的白梅。   玄断山多梅花,与南方不同,这里的梅花开得硕大烂漫。   凋谢时花瓣连着花萼,雪团一样砸下来。   年年岁岁无尽时,迟宁来时看了一眼,就觉得它们当与星辰日月共存。   迟宁等到枝头大半的梅花落尽了,才又开口。   这次的话语很温和:“我还是第一次见冬季放纸鸢。”   时不可放的是一只鹰,大概是街头随意买的,大红和翠绿涂着鹰身,飞在半空时看起来鲜明惹眼。   时不可把木轮上的线放尽,盯着高空,缓缓道:“风筝起飞,不在于季节。”   “在于你手上牵的这根线,只要你的方法是对的,你叫他往东,他就没往西的道理。”   说着,拉线绳的手往东面拽了拽。   “可如果有一天,你自己掐断了这线,天地四方辽阔无边,你们就再难相遇咯。”   时不可说罢,微侧过头,平静地和迟宁对视。   两人之间唯有呼啸而过的寒风。   梅落如雪,高空中的风筝猛然一抖,旋即失去平衡四下翻飞。   断了线,飘远了。   “看,这不就天南海北相隔了么。”时不可收了平时里的嬉笑,挺认真地说。   迟宁觉出时不可的这段话另有深意。   是他失眠一夜精神太过敏感吗?怎么时不可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说他和顾凌霄。   迟宁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时不可抬起右手,轻掐指节:“没什么,我早起卜卦,发现你心有迷津,就多说几句废话。”   “我看你灵相澄澈,世所罕见,怎么此处,还是混沌不平静的。”   时不可点了点胸膛偏左的位置。   句句话都像火点烫在迟宁心上。   迟宁看不透眼前这位道士。   要么时不可是料事如神,要么是私下里,和城外的人有联系。   无论时不可的目的是什么,迟宁都已经被他勾起了情绪。   “是否有解决之道?”迟宁说。   时不可摆摆手,说的玄乎:“天机呢。”顿了顿,语气忽然便轻快,“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时来运转嘛。”   时不可走后,迟宁独自深思,忽然一位下属找来,急急忙忙下跪禀奏:   “迟仙尊,魔族连夜突袭而来,已经到城下了!”   迟宁脚步一晃,顾凛竟来得这样快!   城门外的积雪被踏碎,白茫茫的冰域里,混入一片乌沉的黑。   是准备充足的魔族士兵。   炎北不养马匹,豢养魔兽为坐骑。魔兽强悍,让魔族人如虎添翼。   他们的战斗力很强,让中原人畏如蛇蝎。   迟宁没有停顿,换了身银色铠甲,背负长剑,骑着战马走在队伍前列。   响起铁齿轮相互绞合的声音,巨大的城门被锁链吊着缓缓放下。   迟宁驱马而行,把灵犀系在手腕上,边走边挽,牙齿一咬,绑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结。   如果这次身死,灵犀能引着他,魂归故地。   “擂鼓出战。”迟宁下令。   两方对垒,刀光剑影,快速拼杀,每一刻都溅崩着血。迟宁剑尖的滴血连成一条线,落在雪地里,红白分明的悲壮。   迟宁一直在对面找顾凛的身影,一位魔族士兵提着大刀向他砍来,迟宁闪身欲挡,重重的刀柄却被挑飞。   沈秋庭扮做普通士兵,护了他。   迟宁杀红了眼,咬牙斥沈秋庭:“你又跟来!”   沈秋庭答:“不想你死得太快。”   这一战,双方倒地的尸体几乎一样多,热血化开坚冰,淌进泥土里。   迟宁始终冲在队伍最前端,赢得了所有士兵的尊重。   但只有迟宁知道,他只是在透支自己的灵力,在死路里趟出杀伐快意。   夜晚,魔族在山脚下扎了营。   阵前站了一排人,手足带镣铐,衣衫破败地跪着。   顾凛终于出现在阵前,声音倨傲。   “你们人族不是讲究团聚,这是我们俘获的,存活下来的所有战俘。”   “迟宁独自来领,战俘全部归还。”   顾凛不在最开始丢出筹码,而是在厮杀半日之后。   先亮出魔族强悍的实力,再来谈条件。   潘云鹤在堂上焦躁地走来走去:“这是陷阱!迟仙尊不能去!”   一同商讨的还有七八个军官,多数点头附和潘云鹤。   最开始有一人说:“五百条人命,每一个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个个都有家人,都等着他们回来!”   另有人附和:“迟仙尊修为高深,这一趟是很冒险,但肯定能安然无恙……”   迟宁还摆弄着手中的玉佩,指腹轻轻擦过圆润的轮廓,把玩的时间久了,玉石带上了和迟宁同样的体温。   他把玉佩收回袖中,站起身,视线缓缓从堂下众人身上划过。   青枫道人教迟宁,人生在世,要学会隐藏。   装作愚蠢粗苯,或装作刻薄寡恩,能避免掉一半的不幸。   不然人们总会默认,强大的人,须得做出牺牲。   “我去便是。”   迟宁上辈子见过顾凛两次。   一次是顾凛站在狂化的顾凌霄身后面容模糊不清,另一次是登仙殿里,顾凌霄随手扔下的,顾凛滚落在地的冰凉头颅。   清晰又鲜活的顾凛,迟宁还是头次见。   迟宁盯住对方多看了几眼。   顾凛也用深渊一样的眼神看他。   顾凛一身劲装,身材高大。   作为父子,顾凛和顾凌霄的长相是相似的,特别是眼睛。   深邃而坚毅,仔细看的话,瞳仁不是黑色,而是妖异的深紫,狂化时凝为血红。   但顾凌霄笑起来时会有梨涡,大概随了母亲。   帐中央的火烧得很旺,把上面挂着的铜壶映成了鲜亮的橘红色。   “你提出的条件我已经做到了,该把人交给我。”   顾凛示意下属出去。   “自然,但迟仙尊是不是太过着急,刚来就要告辞,怕是我中军大帐不配做迟仙尊歇脚的地方。”   “不如,当个茶馆喝杯茶再走?”   迟宁略微皱起眉,不肯坐。   顾凛兀自给迟宁添了茶,倒在杯中递给迟宁。   迟宁迟疑着接了。   “这是炎北人最爱的茶饮,当然,还加了奴隶的心头血。”   迟宁把茶泼在了火炉里,滋的一声,冒出几句浓重的白烟。   火燃得更盛了。   顾凛的态度颇为古怪。   迟宁和顾凛之前并无交集,站在水火不容的对立面,顾凛对迟宁透露出的,应当是凶猛的杀意和戒备,而不是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迟宁不觉得顾凛是太过无聊。   “‘凌霄’,是你给他起的名字?”   “你……你知道了顾凌霄的下落。”   “其实你把他藏的很好,簇玉的口风很紧,但……”顾凛看向迟宁,“你猜我有没有见过他?”   迟宁不敢相信顾凛之前真的找过顾凌霄:“你究竟想干什么!”   “联姻。”   迟宁简直怀疑他听错了,但顾凛的语气足够缓慢,眼神也笃定。   “联姻?和你?”   “玄断山结界指日可破,那时我南下,中原一个活口不留。”   “但如果你答应,我愿意宽容十年时间。”   魔族血统下等,千百年来被视为末流。   最难熬的时候魔族只剩下数百人,苟延残喘。顾凛还记得他的部族被敌人冲散,他流落异地,在恶狼口中夺食吃。   顾凛当时就疯狂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自以为是的中原人踩在脚底。   千年难遇的体质,高高在上的迟仙尊,沦落为人族联姻的工具。   这岂不是更有趣?   迟宁怒极反笑:“异想天开。”   “你也可以认为毫无理由,毕竟你现在身陷囹圄,没有别的选择。”   迟宁手腕动了动,手指欲捏出咒诀,顾凛却忽然起身,魁梧的身躯   一团魔气压住迟宁的手掌,顾凛嘲弄且不可一世的声音响起:   “迟仙尊有拒绝的资格么,应该任由我拿捏才对。” 第58章 你今夜就着急跟我成亲?   迟宁不久便平静下来,在顾凛对面坐下:“用十年时间来换我联姻,那我杀了你岂不是更直接。”   顾凛笑起来:“杀我?你现在并没这个本事吧。”   他盯着迟宁:“迟仙尊灵脉有损,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炎北。或许十年之前你还能和我一战。”   迟宁问:“你难道今夜就着急跟我成亲?总要给我考虑的时间。”   顾凛越发觉得迟宁有意思。   他的本意是折辱迟宁,正道中,唯有迟宁能被称为“仙尊”。   他预料过迟宁的许多反应,暴跳如雷,蔑视地嗤之以鼻。   可迟宁都没有,这么快就平静下来。   像场无声飘落的雪。   猛兽抓到了猎物并不急着杀掉,反而喜欢看猎物濒死的挣扎。   迟宁暖和的营帐中也穿着雪氅,颈间青丝被火焰映出光泽感,气质与魔族格格不入。   “有考虑时间,截止到踏出营帐前。”顾凛边打量迟宁边说,“迟仙尊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出这个门。”   迟宁:“战俘呢?”   “不归还。”   迟宁脑中嗡的一声,气愤不已。   迟宁之所以下定决心,因为潘云鹤说,顾凛此人虽然暴虐嗜杀,但言而有信,不屑做出诓骗的事情来。   此刻来看,也是个出尔反尔的混账。   “潘云鹤竟说你重诺!”   迟宁朝顾凛扫出一道掌风,掀翻桌上的茶盏。   动静颇大,引来顾凛守在帐外的下属。   “王上!”下属们都握着刀。   顾凛抬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   迟宁不语,眸中一片霜寒色,   顾凛音调懒洋洋的:“十之八九会守信,不幸的是,你是十之一二。”   “别跟我谈诺言,君子重诺,我非君子。”   冒失闯进来的下属有些懵,他们何曾看到过王上这么咬文嚼字,慢条斯理地跟人讲话。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把那群人都领到账外,跪着,什么时候迟仙尊想通了,什么时候放人走。”   顾凛穿着绣着怪异图形的深色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抬眉,都是腥风血雨里磨练出来的匪气。   他是真的有了和迟宁聊下去的兴趣。   “迟仙尊好好想,毕竟五百颗脑袋,玄断山南无数条人命,都系在你身上。”   “才酉时,”顾凛说,“不如谈谈我那小儿子。”   迟宁不想听到顾凛说任何顾凌霄的消息。   在迟宁心里,顾凌霄已经和炎北毫无瓜葛,顾凌霄是簇玉的人,是他养大的弟子。   “凌霄,披云似有凌霄志,是个好名字,他之前不叫这个,你猜他叫什么?”   迟宁不答,他以为顾凌霄很早就失去双亲,在流浪中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顾图星。”顾凛抬动手指指了指上方,“天上的角宿,形似龙角相斗,主大凶。”   顾凛说:“他出生时图星光芒大亮,凶兆。”   毡毛帐外穿来魔兽嘶吼声。   或低沉或尖锐,蛰伏在夜色里,迟宁恍惚觉得他身处上古兽世。   迟宁并不想听顾凛提及顾凌霄不受祝福的出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替迟仙尊不值,这样的孽种,不怕养虎为患。”   “与你何干。”   “我好心提醒罢了,听你之前所说,并不知道顾凌霄和炎北有过往来。他隐瞒了你许多。”   迟宁警惕:“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顾凛发现,提起顾凌霄的时候迟宁的情绪会有明显起伏,凤眸微瞪,嗔和怒都写在眼角。   像给画中的人物上了色彩,鲜活又漂亮。   莫非两人关系不一般?   顾凛这段时间忙于训练下属,根据顾凌霄的血液培养更强的作战工具。倒是放松了对簇玉的监视。   是时候派人去仔细调查了。   “确实,是你们的事。但如果我告诉你,他要杀你,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平静?”   迟宁攥紧拳头,直接发出轻微的响。   顾凛:“他答应了,答应杀你。但似乎办事不利,毕竟你还坐在我面前。”   顾凛特别喜欢迟宁身上纯净的灵气,魔族所缺乏的东西,就要毁灭。   迟宁想起在重明镇,顾凌霄辨认出噬灵术,还知晓破解之法。   这不是顾凌霄该知道的东西。   迟宁询问过顾凌霄缘由。   顾凌霄固执地不肯给他答案。   迟宁心如刀割。   “你对他抱有什么期待?人类最为狡诈,他还是那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两面三刀,表面正派,背地里不知刷什么花招。魔族的血脉,最适合练魔族功法。”   “如果能走捷径,谁愿意用正道的修行方法,三百年了,无一人能飞升。”   说这句话时,顾凛眼睛死死盯着迟宁,言辞专门说给迟宁听。   世人都说迟宁惊才绝艳,修为早早突破化神期。   奈何许多年止步不前。   迟宁忍受够了:“放我回去。”   “你想通了?”顾凛盯着迟宁,眼底兴味更浓,“炎北王宫,不比簇玉大殿差。”   迟宁抬眼,抽出手腕上的灵犀,一只金翅凤凰向顾凛飞去。   顾凛没想到迟宁能这么狠,能用灵脉召唤法器。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万斤巨石压在背上,顾凛一时动弹不得。   鲜少有修士敢这么做,仅有的几次也是在决斗场上,生死存亡关头。   凤凰呼啸盘旋,两只利爪在顾凛的肩膀上抓出深深血痕。   “今日我死,帐外的人都要陪葬!”   “你下次还能杀我,但那五百条人命,被斩首就再难复活。”   迟宁犹疑了。   他们是勇士,是英雄,当回到故里。   迟宁喉头腥甜,闭了闭眼睛,说:“你下令放人,我饶了你。”   五百战俘,大部分都负了伤,没有战马,这么多人根本走不快。   迟宁举着火把,策马走在人群最后面。   迟宁对顾凛的禁制只能维持一刻钟,   羽箭贴着耳廓划过,刮出一道血丝。   喊啥声和火光越来越近。   他就知道顾凛不会轻易罢休。   “走快些!”迟宁在身后架起阵法,催促眼前的人。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   “潘云鹤!开城门!”   堪堪望见城墙,迟宁便大声通知。   潘云鹤一直守在城墙上,大喜,下令放铁锁。   每一个人都进了城。   迟宁收阵法,最后一个纵马入内。   城墙边很热闹,人们团聚着,欢欣雀跃声和恸哭声相混杂。   潘云鹤神情激动,“迟仙尊,你就是上天派来保佑我们的神明!”   喉头翻涌着血腥气,迟宁说不出什么。   潘云鹤看迟宁成功返回面色还是淡淡的,还以为他不开心:“您怎么了?”   “有些累,”迟宁喉结滚动几番,艰难道,“跟他们去叙叙旧吧。”   踏着朦胧月光,一人一马往统帅府去,城中百姓都围在城门附近欢聚,巷陌显得格外寂静。   战马走得很平稳,慢慢的,迟宁绷紧挺直的肩背终于弯出了弧度。   提了很久的力气卸下,迟宁棉絮一样摇晃着,失去平衡。   迟宁坠下马去,摔在雪地里。   大概是疼的吧,但迟宁感受不到了。   灵脉的痛楚让他几近麻木。   口中呛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来,殷红色晕在雪地里,开出红梅。   没力气起身,迟宁索性仰面躺在雪地里,枕着冰雪,正对上夜空中的皓月。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来嗅迟宁的气味。   迟宁费力地抬了抬手,摸它的鬃毛:   “我们歇一会,歇一会再走。”   马儿通人性,转头轻舔迟宁的掌心,留下一片温热潮湿的触感。   迟宁虚弱到五感尽衰,他根本没听见脚步声,只感觉头顶的月光暗了些。   身边出现了一个人。   “起来。”是沈秋庭的声音。   “不想起来。”迟宁嗓子很哑,听了沈秋庭的话,手指动都未动。   迟宁眼前模糊,只看到月亮虚虚的轮廓:“快十五了吧,月亮只缺了一小块。”   沈秋庭答:“今日十二。”   “快了。”   “什么快了。”   迟宁弯了弯嘴角,摇头不语。   沈秋庭不由分说拉着迟宁起身。   “迟宁,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有那一个时辰不再城里,你竟然蠢到答应去解救战俘。”   “你每次都去送死,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慈悲,胸怀苍生,没了你就会昼夜颠倒,谁都活不下去,是不是?”   “不是……”迟宁垂着眼皮,又咳了几声。   人世间滚一遭,无奈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迟宁都不是自己。   是迟仙尊。   好像只有顾凌霄叫阿宁时,迟宁才真的会把一切都忘掉:他是迟宁,并非仙尊。   顾凌霄是他的盾牌,但现在。   迟宁赤手空拳了。   迟宁低着头,很熟练得消化掉了这点伤感。   “你跟我走。”迟宁听见沈秋庭说。   这不是沈秋庭第一次要带迟宁走。   重明镇里,琴弦断绝,沈秋庭一败涂地,仍然对迟宁说“跟着我走”。   上次迟宁冷言冷语,这次回应了一句沈秋庭的天真:“走哪儿去?你愿意隐姓埋名?”   “我没什么可要的。”沈秋庭扶着迟宁,“哪里都可以去,你不喜欢冬天,我们就去南方,找个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地方。”   他永远做好抛下一切带走迟宁的准备。   迟宁抬头看沈秋庭,长睫轻轻眨动,眸里没有一点欣喜的波澜。   沈秋庭还想说什么,但话语被冻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很明显的,迟宁不愿。   “抱歉,我实在担不起你的心意。”   迟宁轻声道:“我活不久了……”   “我不会让你死,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沈秋庭道。   指腹碰了碰迟宁颈上淡青色的血管。   吻向迟宁的颈侧。 第59章 登仙殿,妄天尊的怒火   “我真的看不懂你,沈秋庭,你不站在我这边。我没立场劝你回头,你也没资格带我走。”   既使脖颈没有被沈秋庭碰到,迟宁还是抬起衣袂蹭了蹭,直到那块皮肤泛起红来。   迟宁往后退了几步,背磕到墙上,眉头皱了皱。   简直让沈秋庭发疯。   “顾凌霄叛逃了!”   “叛逃出簇玉,身份也已经暴露,成为人人喊打的魔族余孽!”   “他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接受我?”   这一日迟宁反复听人提起顾凌霄的名字,他们都在渲染顾凌霄的坏,说顾凌霄心思深沉,最罪无可恕。   但迟宁想亲眼看看小徒弟,他谁的话都不信。   沈秋庭百折不回,也忍受不了迟宁次次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   迟宁索性把话说狠:“我末路穷途也不会选择你。”   空中响起尖锐的鸣叫声。   那是炎北特有的鹰,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离两人很近的房顶上。   迟宁:“它是叫你回去。”   沈秋庭面露难色。   “鹰爪戴了金环,是最高一级的指示吧。你不听那人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迟宁抓住了沈秋庭的软肋。   沈秋庭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他真的愿意为自己放弃前途?   最终沈秋庭还是走了。   没人注意到,黑暗中,长街尽头的墙后藏了一道人影。   确定迟宁安然无恙后,黑影利落地很快消失无踪。   回到统帅府,迟宁栽倒在床上。   刚重生时总会做梦,关于上辈子的浮光掠影。   但迟宁很抵触上辈子的事情,陷入这样的噩梦时会强迫自己很快醒来,久而久之,这样的梦越来越少。   在梦境中见到妄天尊时,迟宁有些怔忪。   炎北王宫废墟上建成的登仙殿,极冷,檐上的落雪永不融化,一层一层冻得密密实实。   迟宁照例不能出门,像被囚在潮湿角落的青苔。   听到侍女说今日是除夕,迟宁没什么反应,“不用准备晚饭,我吃不下。”   侍女的下一句话是,妄天尊要过来。   迟宁半阖着的眼眸缓缓睁开:“知道了。”   顾凌霄傍晚才来,高大的身躯站在屋内,原本空荡的房间顿时显得逼仄。   晚饭时,一道又一道的菜肴流水似的被端上来。   迟宁对着一大桌子食物,胃里作呕,只慢慢夹着面前的一盘菜。   迟宁很久很久没有和顾凌霄这么相处过,心平气和,顾凌霄罕见地没有发怒,没有争吵。   省了迟宁辩驳的力气。   这一餐吃到尾声,一位属下进来向顾凌霄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凌霄目光一挑:“沈秋庭,他来干什么?”   那下属摇头。   “不见。”顾凌霄说。   想了片刻,他叫住正欲出门的下属,“告诉沈秋庭我的命令,让他去南边巡查,半月之后再回。”   迟宁的筷子磕在碗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我有些不舒服。”迟宁兀自起身走了。   迟宁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喉头里全是酸和苦。   吃过晚饭,迟宁去洗浴,顾凌霄来这里没别的事,要么是想到了新的折磨他的手段,要么是疯狂做.爱。   或者两者兼有。   迟宁湿着长发走了出来,他背上的鞭伤还没好,洗浴时被热水浸得胀痛。   今夜恐怕会很难熬。   顾凌霄却似乎失了兴味,坐在书案前,翻阅下面的人传上来的奏文。   迟宁不知如何是好。   去睡觉怕惹顾凌霄发怒,枯等着又显得讨好似的贱。   “你……”迟宁犹豫着开口。   顾凌霄抬头看他,深紫色的眸子里没有情绪:“今夜守岁。”   那就守岁。   迟宁蜷在藤椅上,身上搭了个厚绒毯,一点一点消磨时间。   他没什么困意,失眠整夜已经成了常态。   当清醒和睡眠没了界限,迟宁总是思绪混杂,这是他被锁在登仙殿的第几个年头?   他想不起来。   窗外是极黑的夜空,光亮全被湮灭。   星子化作陨石从长天坠下,陷在土里,不再发光。   登仙殿是大而空的,顾凌霄把建筑盖的华丽敞亮,却没几个人居住。   如果突然热闹,就是妄天尊对外作战,带了俘虏回来,要被斩杀。   迟宁想簇玉的烟火了,彩色的,极尽绚烂。   顾凌霄依然提笔处理奏文,仿佛拿迟宁当空气。   藤椅旁边的几案上放了糖果点心,几案木腿处搁了个炭盆,迟宁身子逐渐暖和起来,拿了颗糖放在舌尖,让他自然融化。   也不再去注意顾凌霄。   迟宁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脑子还迷糊着,迟宁在藤椅上睡得不舒服,肩膀疼,他略微直起身,动一动姿势。   妄天尊放下最后一本奏文,看迟宁。   因为姿势一动,迟宁压在背后的长发散下来,从藤椅沿落下去。   发尾恰垂在炭盆里。   微弱的哔剥声后,冒出淡淡的焦糊味。   迟宁再去捞发丝已经来不及,发梢卷着,枯草一样的黄。   他还撒癔症,半撑着身子没反应。   顾凌霄走过来,挺不耐烦地说:“你是撞坏了脑子?”   “剪了就好。”迟宁慢半拍回答。   顾凌霄一手拢住被烧坏了的那把青丝,另一只手拿了把短刀,缓缓削去发梢。   被削去的头发短了一指,再散回肩上时,原本的一头乌发显得参差。   顾凌霄面色不悦地把炭盆端出去。   迟宁摸着遭过难的头发,弯唇笑了笑。   除夕夜图平安,这件事啊,不吉利。   迟宁坐到铜镜前照了照,鬓侧,有根头发竟然变成了银白。   明晃晃地扎眼。   迟宁把发丝在食指上缠了几道,一用力,拔了下来。   把白发攥紧手心里。   岁月在迟宁身上永远是停留的,千年来,他都保持二十余岁的样貌不变。   没想过有朝一日青丝成雪。   或许是因为被顾凌霄强行封印了灵力,或许气数已尽。   迟宁一转头,看到了回来的顾凌霄。   后者凝视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气氛很僵,顾凌霄突然发起怒来,把迟宁压在摆放铜镜的木桌上,像往常一样剥他的衣物。   迟宁有些可惜,还没听到午夜子时的更漏声呢,没到新年。   顾凌霄呼吸声很重,只把迟宁的衣服解了一半,就捞着迟宁的膝弯把人抱起。   重重丢在床上。   迟宁肩颈瑟缩了一下,背后的鞭伤突突的疼。   顾凌霄吻他,把他舌尖咬出了血,手掌伸进他衣服里,从腰侧往上逡巡。   对方的指腹按到粗糙不平的伤口,迟宁轻轻吸了口气。   顾凌霄停下动作。   “上次不是让你上药,你没照做?”   迟宁转过头去,不回答。   “我问你话!”顾凌霄掐住迟宁双颊。   迟宁确实有在涂药,但他的身体状况糟得像块朽木,难以愈合。   顾凌霄的愤怒越来越盛。   按迟宁从前的经验来判断,顾凌霄马上就要拖他起身,把他手脚拷在木架上。   顾凌霄却掰开迟宁紧握的手掌。   那里藏着白发,很轻很细的一根,像在迟宁手心划了道伤疤。   “迟宁,这是怎么回事?”   “华发而已。”   顾凌霄表情惊诧,像是没想到生死之事也会发生在迟宁身上:“你别想这么容易就解脱,你要活着受难!”   “我这样……还不够赔你么。”   顾凌霄狰笑: “赔我,你能赔什么样的我。我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被凶兽剖开过胸膛,我之前辛苦修行的十几个年头,都因你葬送!”   顾凌霄猛然扇了迟宁一个耳光。   很响的一声,迟宁偏过头,脚下踉跄,额角撞在床柱上。   一道血迹从眼角蜿蜒流下。   更漏声此时响起,新年已至。   迟宁坐在床边,头发未束,遮住额角的血疤。   他垂着头,医官问了什么也不答话,像个聋子和哑巴。   顾凌霄:“给他诊治,看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被拉来的医官面露难色。   顾凌霄对从前救过他的医官说:“你从前不是顾凛的下属吗,那么多伤者,复杂的伤势你都诊治了。”   “尊者从前的伤势虽然严重,但……”   “闭嘴!”   医官说错了话,忙认错:“好好好。”   顾凌霄看着迟宁死气沉沉的样子,心情很差地拂袖出门。   屋内只剩两人,迟宁开口:“你给顾凌霄治过伤?”   医官抹了把冷汗,敢直呼妄天尊名讳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   医官忍不住夸赞他的医术:“是。尊者当时情况很不好,右臂到胸膛很重的伤势,整个小臂都被怪物咬了下来,露着白骨森森。”   “顾凛狠心,做什么魔化试验,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顾凛拿顾凌霄做过试验?   顾凌霄被挖去灵脉后,在地牢无故失踪,迟宁一直以为顾凌霄是主动逃跑,狂化堕魔。   竟是被顾凛捉去了么。   那段压抑无光的岁月,顾凌霄是怎么熬过来的。   ……   “顾凌霄!”迟宁在昏睡中喊着,身体发颤。   “迟仙尊,你在叫谁?”统帅府的侍从夏元唤他。   迟宁悠悠转醒,已经是两日之后。   一觉下去竟睡了两天两夜。   “仙人都是这样睡觉的么?”夏元问,他看迟宁浑身发抖,“那我把地龙再烧得热些。”   迟宁抓住夏元的手腕,魔怔似的问:“你见过顾凌霄没有,我好像看到了他,在窗外!”   夏元转头,正窗外掠过一个虚影。 第60章 小娘?和师尊的辈分不太对了   “谁,谁在那里?”   虚影一闪而过,夏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现在雪这么厚,或许是小野物来府里找吃食。”   迟宁却摇头,满眼焦灼地掀被下床,他还走不稳路,一路扶着桌椅墙壁出了门。   外面空荡荡的,连只野猫鸟雀都无。   真的有人来过吗?怎么云过天空一般毫无痕迹。   迟宁刚才拼命攒出的那点力气全部落空,松了劲,双目发花,头重脚轻欲往地上倒。   幸好夏元及时扶住他。   夏元是潘云鹤安排给迟宁的近卫,年纪挺轻,功夫却是数一数二的好。   玄断山消息闭塞,从小在这长大的夏元对外面了解甚少,根本没听过迟宁的名讳。   却在护卫了迟宁几天后,打心眼里尊敬迟宁。   夏元从来没看见迟宁有过浓烈的情绪,仿若云雾笼着山巅积雪,瞧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温度。   他常听人说君子如玉,迟宁这块玉大概是冷的,质地很硬。   什么也没寻见,迟宁心里空落落的。   直到视线中出现丝丝缕缕鲜艳颜色。   是白梅枝上挂了许多红布条。   飘在风里,银地青天间的第三种色彩。   院中的这棵梅树很老了,树干高大,枝丫弯曲盘虬着指向天空。   迟宁问:“这是什么?”   “这都是城中百姓们来绑的,为仙尊祈福。”夏元解释,“红布条绑的越高越容易被上天看到,就越灵验。”   迟宁的视线又往上移,见布条大多绑在树冠的中上部分,唯有一个飘在最顶。   一条红绸绑在最高的枝干的尖端,不可思议的高度。   “那条是谁绑的?”   “啊……不清楚,”夏元皱眉回想,“没看到是谁绑的,好像隔了一晚,它忽然就在了。”   每一根布条上都留着墨色字迹,迟宁盯着最高的那根布条看了会儿,轻轻一眨眼睛:“能解下来让我看看吗?”   夏元连连摆手:“摘下来就不灵了,不能摘。”   总感觉有视线粘着他背后,迟宁敏锐地回了次头。   毫不意外的什么也没看到。   迟宁却有种荒谬的直觉,认为那道视线无害,不是恶虎准备捕猎时的眼神。   应该像只鹿,当被人注意到时会迅速躲闪。   “我带迟仙尊去个地方,有特别多东西。”   夏元的话打断了迟宁的思绪。   迟宁跟着夏元走,离开庭前落风,离开白梅红绸。   身后若有似无的眼神也消失了。   路上,迟宁向夏元询问他昏睡的这两日城中的情况。   夏元:“潘副统帅严防死守,魔族虽然日日进攻,但也没闹出什么水花。”   迟宁大概能猜到,顾凛这么高傲的人,怎么能忍受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人从身边逃走。   顾凛拼命反扑像猛兽的复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每天都擂鼓好几次,频繁地在夜晚偷袭,前线的兄弟都说睡不好,很费精力,”   迟宁沉吟道:“潘云鹤打算怎么做?应当讲和,暂时休战保存实力才对。”   “讲和?!怎么能讲和,顾凛太嚣张,竟说要您……”   “我什么?”迟宁不解。   夏元及时捂住嘴巴,激动的情绪泄了气:“没,没什么。我只是府中护卫,怎么能知道潘副统帅怎么想。”   夏元带迟宁去的地方很近,是统帅府的一个厢房。这个房间收拾出来是当客房用的,现在则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   时蔬瓜果有,纸砚字画有,甚至有只兔子。   兔子被关在木笼里,正吃翠叶子。   迟宁把那团雪绒绒从笼子里抱出来。兔子两只前爪凑到一处,牢牢握着迟宁的拇指,很亲近的样子。   “兔子是送给你补身体的,”夏元说,“迟仙尊不能吃辛辣,咱们清炖好不好?”   迟宁简直想捂住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   “不吃。”   “啊……”   “城中百姓都感念迟仙尊的恩,自发送过来的,”夏元挠挠头,“我知道迟仙尊不缺这些东西,我也拦了,但没拦住。”   玄断山物产并不丰富,冬日里几乎没有新鲜蔬菜吃,全要靠和中原人交易获得。   这些五花八门的礼物,样样都藏着颗真心。   说不感动是假的,迟宁喉头发紧,心里像被酒烧了一样热烫。   “兔子留着,其他一一送回去。”迟宁揉兔子耳朵上的毛,“说托了大家的福,我才能安然醒来。替我好生谢他们。”   此时时不可走了进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又青又小,皱皱巴巴的没水分,时不可用衣袖擦了几下,放在桌子最上方。   做了整个礼物堆中的山尖。   夏元:“怪道士,你干什么?”   “苹果我两天前就放这了,但观察着,估计你醒不过来,怕浪费,我就又拿走了。”时不可大大方方的,“现在你不醒了吗?我开心,再把苹果给你还回来。”   夏元气得身体发抖:“你什么意思啊,今天是个吉利日子,快呸呸呸。”   时不可笑了,笑得直不起身子:“小孩,你岁数也不大吧,神神叨叨的迷信哪里学来的?”   夏元脸涨红,终究嘴笨说不过时不可。   “身体怎么样?”时不可问迟宁。   “恢复了八九成。”   时不可看着迟宁单薄的灵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也就夏元那个傻小孩能被你骗住,我可信你的鬼话!   “还得养养,脸色都和苹果一样青。”时不可把苹果从山尖上拿下来,递给迟宁,“吃了吧,说不定以毒攻毒。”   迟宁把苹果给小兔子吃了,小动物挺可爱,轻轻细细的动着唇,看着斯斯文文,但很快就把苹果咬得剩了个核。   迟宁吃了顿挺正常的午饭,饭后夏元让迟宁再睡会儿,迟宁说:“牵匹马来,我到城门看看。”   “又去前线?!”夏元诧异。   他劝迟宁:“一时半刻出不了岔子,您这才刚醒没多久。”   时不可路过,探头进来看热闹。   迟宁看了一眼时不可,说:“你也去。”   时不可拿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我不行,年迈,老胳膊老腿,腿寒,拖后腿。”   迟宁嫌他聒噪,对付时不可只能用些硬手段:“要么自愿要么被迫,最好主动点,不然把你用绳子把你吊到城墙外,顾凛那边的剑弩射的很准。”   时不可:“……”   亏他之前还对迟宁心生几分怜惜,现在看来根!本!不!用!   人家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心中该是早有筹谋。   “去就去,你可别后悔。”   ……   统帅府外,夏元盯着时不可好好走路。   怕怪道士中途跑了,夏元用粗麻绳在自己手腕上缠了几道,另一端缠在时不可腕上,系了个又丑又结实的死结。   夏元骑马行得快,绳子绷紧,拉着步行的时不可大步走。   时不可嘴上一直没停过,骂着走了一条街,引得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只有夏小屁孩不为所动。   时不可开口,咿呀婉转地唱起小曲来:“红酥手……掀起了红浪被呀……”   “你!你唱什么!”夏元瞪他。   “艳.情戏文,你还要听吗?”   “你闭嘴!”   “要闭嘴也行,”时不可扯了扯麻绳,说,“我上去骑,你下来。”   前面两人吵吵嚷嚷的,迟宁落后了一段距离,正准备从统帅府外驱马前行。   一个黑衣人忽然跪在他马前。   对方抬头,迟宁认出他是出城去打听消息的密探。   “走,边走边说。”迟宁用马鞭指着旁边的一匹马。   两人骑马并行。   密探道:“您交代的事情几乎用不着打听,除了玄断山,其他地方全传的沸沸扬扬。”   迟宁闭了闭眼睛,吸了口气才敢问:“都是真的?”   “真。”密探说。   夏元和时不可率先到了城门大营。   时不可从马上跳下,一溜烟钻进人群,甩掉了臭小子。   路过一排戍兵时,时不可刹住脚步,走到其中一个面前。   时不可:“我看你就眼熟,脸上抹了层泥就想装土豆?”   土豆转动着眼珠,黝黑的皮肤衬得眼白格外明显,他有些嫌弃:“离我远些,你这样很容易暴露我。”   时不可笑了一下,满满的不怀好意,低声说:“怎么会?我帮你遮掩一下。”   四周都是站得笔直的戍兵,离土豆比较远,表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严肃认真。   时不可拍了拍土豆的肩膀,朗声赞道:“小兄弟,我忒面熟你,你跟我老家那个顾二柱长得真像!二柱,真的不是你么?!”   土豆的脸色更黑了:“你有病。”   “要不是我给你传信,你能知道迟宁来了玄断山。”时不可说,“欠我一个大恩呢,怎么还?”   时不可眼看黑土豆变成了愤怒的土豆,听见后者说:“我让你照看他,你竟然让他孤身犯险,去见顾凛!”   “你都这么冲动了,我还以为你师父教出你,怎么着也比你强些,谁成想也是莽撞,专往死路上撞。”   “你这次打算见迟宁了?他挺着急,都派人出去打听你的消息了。”   土豆很拧巴:“最近不打算和他见面。”   时不可恨不得把他烤地瓜吃:   “顾凌霄,你是不是男人,还要玩敌明我暗的把戏玩多久。”   时不可觉得顾凌霄不长进,他和潘云鹤的副将喝几杯酒,把人家灌醉就能套出来的消息,顾凌霄装了几天的土豆也没听到。   “你爹想让迟宁和魔族联姻,还把这事作为条件告诉了潘云鹤,你再不动作,他都成你小娘了!” 第61章 孤男寡男密道独处   长街上,迟宁打马而行。   密探说的情况,字字让他如坠冰窟。   “顾凌霄现下在何处?他可有受伤?”   “不清楚,我只能在江洲郡探听到他的行踪,出了江洲郡边境,他就像消失了般。”   迟宁离开的几天之后,顾凌霄灵力暴增,顺利渡劫达到元婴。   这样的修为已经足够做中等门派的掌门人。   可顾凌霄修为进阶的第一天,就和解九泽大打出手。   “顾少侠选的时间太招眼,当时百派大会还未散,提长剑,只身一人就去了簇玉大殿。”   “结果如何?”   “不相上下,但顾凌霄用的是魔气。”   迟宁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在迟宁心里,顾凌霄还是他听话的徒弟,怎会一夜之间秉性大变?   “若只有簇玉弟子在场还好瞒,难就难在人多眼杂。那么多门派的弟子都看着,消息根本藏不住,隔夜就传的沸沸扬扬。”   “解峰主丢了面子,顾凌霄也坐实了魔族身份。”   人类认为魔族面目可憎,对其深恶痛绝。   仙门百派的事更好奇些,迟宁能想象到坊间流传的版本会比真实的事情夸大多少倍。   说不定顾凌霄被描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贴在门前驱邪。   密探观察着迟宁的神情,略带犹豫:“还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请说。”   密探吞吞吐吐,全没了之前的条理清晰:“外面不止这一类传言,还有更多关于仙尊和顾凌霄的,不知仙尊听说过没有,那样的……故事。”   “什么故事?”   “属下买来了一部分,”密探拿出一只藏蓝色布包,里面裹了几本书,递给迟宁,“仙、仙尊自己看吧。”   迟宁还担心着顾凌霄,没多问,随手接过书本放进怀里。   ……   顾凌霄还沉浸在时不可的一句“小娘”中回不过神来。   “那老畜生想干什么?!”   面对顾凌霄的暴跳如雷,时不可嘿嘿一笑:“那你就是小畜生。”   顾凌霄差点就动手了。   忽然有道声音朝这边来,大叫时不可。   时不可一听声音,慌忙藏匿。   顾凌霄站的位置临近墙壁拐角,时不可躲去他身后,避开夏元的视线。   顾凌霄闪身任时不可暴露。   “过河拆桥的臭小子!”时不可骂他。   “你不看破红尘了?这是你收的徒弟?”顾凌霄一挑眉。   “不可能!这小孩忒烦人!”   看着狂奔来的夏元,时不可知道自己跑不掉,便坐以待毙。   从顾凌霄认识时不可开始,后者就神神叨叨的。   听说时不可师从第一道门的方丈,这身份拿出去是很能唬一唬人的。   如果是别的头脑灵活的道士,肯定靠着一张嘴,坑蒙拐骗过不知多少迷信富商了,偏偏时不可穷极困极。   宁可饿死也不愿意拿着幡去算命。   他呆在这座城里,像块顽石。   顾凌霄上辈子遇见时不可的时候,时不可正和一个年轻乞丐抢一碗粥。   时不可絮絮说了半天大道理,把那小乞丐说的云里雾里。最终小乞丐烦躁,把碗一摔,稀粥便宜给了土地公公。   顾凌霄帮了时不可,请他吃饭,问他境遇怎会如此潦倒?   “潦倒吗?”时不可当时边夹菜边说,“这是无边的自在。”   顾凌霄问:“若有人请你去吃珍馐呢?”   时不可一笑,极通透:“那再好不过,什么样的自在都能抛掉。”   时隔多年,故人如旧。   时不可被夏元擎住了双臂,夏元想拿之前的麻绳来捆他。   “没礼貌的小孩。”   “你叫人不叫名字,更没礼貌。”夏元说。   时不可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夏元:“……”   时不可趁机抢了麻绳,挣脱夏元,很得意地躲在顾凌霄身后:   “还挺有意思,只要你不姓夏,我就很赏识你。”   “你的赏识有什么用?”   “每天早上夸你一句,说‘你真棒’!”时不可道,“怎么样,心不心动?”   “太不巧了,我偏姓夏。”   能说会道的时不可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夏元察觉到他的反应:“姓夏怎么?夏家怎么惹你了?”   玄断山的居民都是从中原迁移而来,其中夏姓很罕见,只有一个人姓夏,城中的第一任统帅:夏斐。   夏斐啊,时不可的老冤家了。   时不可百年前来到玄断山,满怀欣喜去见的人。   兔崽子竟然是夏斐的后代,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时不可微眯眼睛,夏元在时不可眼中看到了,豹子一样的神采。   时不可:“你高门大户,哪是我能招惹的。”   ……   大帐里,迟宁听潘云鹤讲他的战略。   窗外雪落纷纷。   迟宁有些晃神,他离开簇玉峰时也是这样的雪,很快把身后留下的那串足迹覆盖完全。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小徒弟能独当一面了,他也该去了结一些事情。   这是迟宁第一次彻底地跟顾凌霄分开,没有信笺,未交待去处。   小徒弟就不知所踪。   顾凌霄会去哪儿?   迟宁忽然有些顾忌。   他若是真死在了玄断山,像薄叶被压在重雪下。   两人岂非要相隔天涯。   “仙尊,迟仙尊?”潘云鹤发现迟宁走神了,又把一支小旗插在沙盘上,“您在听我说话吗?”   迟宁听懂了潘云鹤鏖战的方法。   “可行,但城中士兵必要折损大半,很残酷。”   “残酷也要实行,这是我们的使命,”潘云鹤把代表顾凛的小旗拔掉,抬了抬下巴,面容沉毅,“万死不辞。”   “如果我的方法不成功,你再死战。”   “什么方法?”   迟宁:“挺简单的,放我出去一趟。”   潘云鹤几乎没有思考:“不可!”   潘云鹤很敬重同他作战的兄弟们,他们不能后退半步,他们要保护城中的家人,出生入死理所当然,潘云鹤谓之勇敢。   而迟宁能为了素未谋面的人,单枪匹马去见顾凛,潘云鹤谓之大义。   “不从城门出,这次我走密道,不会有事。”   城中挖有密道,在整座城的后方,出口被山坳遮掩着,一般用来和中原联络。   如城池失守,百姓便会从那里往南方逃脱。   迟宁往外派探子,走的也是那条路。   密道很狭窄,出口又和顾凛的地盘是背离的,没有人想过利用密道偷袭。   迟宁缓缓地把灵犀缠在手腕上:“今日是腊月十五,按习俗,城中会有冬祭宴。”   潘云鹤点头,眉心皱的很深。   “等我,回来和你们一起庆贺。”   迟宁定下了决心,无论潘云鹤怎么劝都不松口。   “我是统帅,”迟宁第一次搬出这个身份,“你该听我的。”   潘云鹤重重锤了下桌:“我和你同去!”   时不可被夏元押进来,恰巧听见这句。   时不可:“你愿意送死就送死,潘云鹤不也争着去,你不带我就行了吧?”   自从被迟宁带着来城门口,时不可全身都写着拒绝。   时不可没猜对迟宁的意思,迟宁带他来大营,是怕统帅府的守卫看不住他。   迟宁:“不带时前辈,怕你有危险。劳烦潘副统帅把他留在大营里,派人照看些。”   “我能有什么危险,出了事,我保准第一个跑。”   时不可觉得迟宁烦死啦!   什么人都关心,他死不死关迟宁什么事,还要迟宁操心。   顾凌霄跟迟宁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竟然不烦他,还说喜欢!   时不可气了个倒仰。   咚咚的擂鼓声传来。   有军官来报,说顾凛亲自带人到了城门外。   “是个好机会,趁他注意力在城门这里,我悄悄走密道。”   潘云鹤强硬地拦住帐门,要求必须和迟宁同去。   消磨了大概半刻钟,迟宁担心误了时机,勉强答应:“走罢。”   两人都换了身夜行衣,离开大营的时候天气垂垂欲暮,西边的天空泛着灰紫色   两人都举着火把,下了密道。   迟宁走在前面,潘云鹤在后。   走了快半个时辰,迟宁听见后头有挺大的动静。   一回头,看见潘云鹤蒙着脸,头上裹着黑巾,浑身只剩了一双眼睛。   “你什么时候蒙上了脸?”迟宁道,“距离和顾凛碰面还有一段时间,不必这么紧张。”   “我真的紧张。”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闷的。   迟宁轻轻笑了一下:“没事儿,我护着你。”   两人又走了不久,迟宁停下,抬手敲了敲头上的砖块,确定道:   “就是这里了,我们休息一下,挖开石砖上去。”   迟宁提出歇息是体谅潘云鹤,高高大大的男人,进了密道之后就有些缩手缩脚。   不知道是不是怕黑。   仿佛知道迟宁在想什么,潘云鹤道:“我确实怕黑。”   “吃些干粮吧。”迟宁说。   迟宁在干粮上下了药,药性不烈,就是能让潘云鹤在密道里睡上几天。   这趟太危险了,谁去迟宁都不放心。   打一开始,迟宁就没想让潘云鹤去。   潘云鹤接过干粮,却没吃:“烤饼上长了朵蘑菇。”   “我瞧瞧。”   迟宁站起身,微抬起手,对准潘云鹤后颈想劈下去。   谁料潘云鹤也突然起身,迟宁没防备背靠着石壁稳住身形。   潘云鹤:“你要干什么?”   火把斜倒在地,头顶上的砖皮簌簌往下掉。   凌乱又失控,除了一圈橘色火光,四下都是溶溶的黑。   迟宁想,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第62章 想让你亲眼看顾凌霄被毁掉!   “你是?”   迟宁想摘下潘云鹤蒙下半张脸的黑巾,却抓了个空。   潘云鹤后退几步,声音还像之前那样闷闷的:“我冬天有喉疾,嗓子不好。”   潘云鹤确实有喉疾,在苦寒之地待久了之后落下的毛病,迟宁和潘云鹤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潘云鹤闷声咳嗽。   光线不明朗,潘云鹤眉骨下最深的那条眼窝线影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迟宁也不敢确定了。   没有强行要求别人干什么的道理,迟宁:“继续走罢。”   迟宁选的这条路艰险异常。   密道出口在玄断山的峭壁上,两人首先要顺着悬崖下山,再绕很远的路,迂回到魔族后方。   一路上的积雪没过膝盖。   但潘云鹤的表现大大超过了迟宁的预期。   迟宁有化神期的修为护体,能坚持一路并不奇怪。潘云鹤坚韧地令人吃惊,有时他甚至比迟宁走得还快,伸出手把迟宁拉出积雪。   大约走了一天,第二日下午时,他们到了顾凛的营帐后方。   迟宁的睫毛上都冻了一层霜,趴在废弃的深沟里,等顾凛出营帐。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久等。   顾凛带了四五个随从,出门狩猎。   炎北魔族酷爱狩猎,贫瘠的土地造就了他们这种猎捕的天性。   但酷寒的天气里,猎物稀少,需要下属主动投放,供顾凛猎捕。   三个人在顾凛之前,朝迟宁和潘云鹤的方向走来。   迟宁眨了眨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景物一切如旧,他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也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沈秋庭。   沈秋庭离迟宁越来越近。   沈秋庭的警惕心比任何人都强,他盯着迟宁面前作为遮挡的杂草看了一会儿。   忽然往前迈几步。   视线相对,迟宁知道沈秋庭看到了自己,但后者却率先移开眼睛。   沈秋庭脸上露出点笑意,深海一样的未知可怕,对身后拉笼子的人说:“把笼子放在这里。”   一只麋鹿被放了出来,它没走远,低头去翻找雪下的草根。   不一会,顾凛纵马而来,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对准麋鹿。   “你别跟来!”迟宁对潘云鹤说。   他胸膛挨着积雪前进,像蛰伏在白昼的闪电。   顾凛弯弓欲射,迟宁纵身一跃,把顾凛扑下马。   两人在雪地中扭打起来。   迟宁并没尽全力,很快顾凛占了上风。   顾凛的弯刀闪着寒芒,尖端正要扎入迟宁眼瞳中!   迟宁眼中映着冬日乌沉沉的天空,没有畏惧,倒是带着尘埃落定的笑。   顾凛心下一惊:“死到临头,你得意什么?”   “拉你同归于尽。”   周围的景象如潮水般后退,声音像隔了一层玻璃罩般不清晰,最终所有的音画都消失不见。   身体陷入和缩地传送术相似的失重感中。   迟宁想起他和青枫道人的一段对话。   当时迟宁刚被青枫道人看中,被他回簇玉峰。   暮春时节,师父照例检查迟宁的功课,而后眉心皱起:   “你资质非凡,一点就通,怎么总学不会这一卷?”   青枫道人手中拿的书卷讲的是“死境”,一个入门级别的法术。   被称为“死境”,不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必死无疑,而是这类幻境从里面被锁住了,幻境中的人无法打开他,只能依靠人从境外打开。   多数人认为这个法术鸡肋而无用:从里侧关闭幻阵有什么用处,被外面的人一解就开。   白费功夫罢了。   迟宁容貌更年轻些,磊磊少年:“我在想,如果把这个阵法改进一下,从外面也不易破解,那赢过对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怎么改进?你可想到了法子?”   迟宁说:“把死境出口缩成针尖大小,攀附在外物上,隐匿起来。这样便无可解决。”   青枫道人思虑许久。   这样天才的创想是该受赞美的,如果这个方法广为流传,能让每一对死敌酣畅淋漓大战一场。   但是青枫道人说:“太凶险了,关死敌,赌生死,玉石俱焚。”   正是梅子成熟的季节,青枫道人顺手摘下几颗,浸在冰凉的古井水里镇着。   慢悠悠的,似乎他们从未聊过杀伐。   “我可不希望我的小徒弟遇见这样的情况。宽裕,从容,从来不用拿性命相搏。”   迟宁没能达到师父的期望。   幻境出口无限缩小,最终落在枝头一朵梅花上。   顾凛匆匆赶来的下属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突然消失,   山下四方寻遍,哪一处都没有找到人。   唯独没注意斜逸的梅花枝无风自动,轻轻一颤,很快静止下来。   ……   风虐雪饕,天寒地冻的萧索景象。   这里以冰湖为中心,湖边环绕几栋房屋,房屋外是光秃的林子,更远处的景物都被虚化了。   冰冻的湖面映着树林朦胧的影,缠绕盘曲的枝干仿佛求救的手臂。   幻境里甚至分不清天地,灰白色混沌地搅在一起,铺展开,四面八方都是一个色调。   头上的太阳挂着,亮度减暗许多,张目可以直视。   迟宁进到幻境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些。   这是迟宁自己钻研出的幻境,能显示出被拉入幻境的对象最脆弱,最渴求,或者最厌恶的地方。   从顾凛的欲望来看,迟宁以为幻境出现的会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万人在高阶下俯首称臣。   但不是,面前只是一片冰湖而已。   迟宁细细搜索了每一个角落,几座建筑中是没有异常的。   里面保留着顾凛记忆中的样子,冷清古旧,但每一个物件都很精巧,像是被荒废了的宫殿。   那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冰湖了,冰封三尺,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顾凛又在何处?   很安静,迟宁在其中走了许久,才听到除自己以外其他的事物发声——一根被踩断的枯枝。   与此同时,响起破空声。   一支羽箭正对着迟宁的后心射来。   迟宁躲闪的同时转身,看到依然背着箭筒的顾凛。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命的人,敢拉我入死境。”   顾凛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他们大多贪生畏死,   这点迟宁和普通人不同,迟宁不怕死。   但相同的是,人类都一样狡诈。   被拉入幻境,这个幻境会像旋涡一般吞食修为。   超过三天,两人都会被拖死。   “你是再逼我速战速决。”   迟宁抽剑:“奉陪到底。”   迟宁三天都等不起,三天太长了,不知会出现多少变数。他好不容易才能和顾凛单独一战,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并且,在此幻境中,迟宁是阵主,他对整个幻境有一定的控制能力。   相反,顾凛处处被动,被幻境掣肘,修为会下降一大截。   这一战,迟宁用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却渐渐发现力不从心。   顾凛的法器是吞狼刀,刀刃裹挟着冰棱,暴雨一样向迟宁砸来。   迟宁被一阵魔气掀翻,击出很远,最终肩背撞在树干上才停了下来。   这幅模样大概是很狼狈的,迟宁忍着手指骨节碎裂的疼痛,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反观顾凛游刃有余,挑衅地步步逼近。   迟宁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   顾凛讥笑:“不敢相信是么,我进了你的阵,修为丝毫不受影响。”   “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本王的行宫,从王宫中运出来的死人,都要扔在这片湖里。”   “既然你不识抬举,就也做湖里的亡灵吧。”   太阳即将下山,今日是十五,会有一轮圆月。   利用这轮圆月,迟宁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迟宁想办法拖延时间:“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杀我。”   顾凛果然有了兴致:“我派人去了趟中原,听闻你和顾凌霄关系不简单?”   “多可笑啊,你一边对魔族喊打喊杀,一边又和自己的徒弟传出这么暧昧的消息。”   迟宁:“我并没有喊打喊杀,只要你愿意不再滥杀……”   “可你们人类就是这么做的!”顾凛暴跳如雷,   顾凛用刀身挑起迟宁下颌,仔细审视后者。   他有时候觉得迟宁是可以一分为二的。   像火山口涌下的岩浆,一部分鲜红滚烫,是杀人利器,一部分凝结成石块,水晶琥珀,剔透的漂亮。   他倒不急着让这么有趣的人死。   “真可惜,你原本可以做炎北王后。”顾凛说,“你拒绝我,是因为顾凌霄?”   迟宁不答。   “他很拙劣,眼里看见的只有利益,当年他为了逃跑,丢下亲生母亲,我那个忤逆犯上的妃子,”顾凛眼中闪过沉重的杀意,“你猜她最后怎么样了,五马分尸的死?还是凌迟千刀的死?”   迟宁摇头,五指狠狠插进雪地里。   顾凛是真的很能抓住他的弱点,关于顾凌霄往事的只言片语,都让他心如刀割。   迟宁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顾凌霄再小一些的时候,让他不再笼在顾凛的阴霾下,不必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顾凌霄他不成器,我还是要给他一次机会,谁让他一半流着我的血。”顾凛话锋一转。   迟宁瞬间警觉:“你要做什么?!”   “培养一个差不多过得去的继承人罢了,和我一般无二,甚至更凶恶,没有理智,像条疯犬,”顾凛满意于迟宁痛楚的神色,放慢语速说,“真想让你亲眼看着你养大的徒弟被我毁掉。” 第63章 别别扭扭顾凌霄   这片冰湖和顾凛渊源颇深。   炎北王宫每死一个人,都要把尸体运出,投入湖中。   按理说尸体会漂浮在水面上,唯在这片湖中会下沉,消失不见。   这种奇怪的现象被其余魔族看到,生出些传闻,说顾凛是用了什么秘书,他强大的魔气都是湖中精怪给的。   顾凛半蹲下来,似笑非笑看着迟宁:“你可以挑一种死法,给你留全尸,毕竟,你费心培养的徒弟,要成为炎北王储。”   迟宁靠着树干,缓缓站起来:“你还会给我记功。”   “自然。”   顾凛见迟宁拾起长剑,还是一副准备殊死抵抗的样子,抽出吞狼刀,准备最后一击,了结迟宁的性命。   兵刃相击,巨大的震鸣声中,迟宁如有神助,顾凛步步后退,吞狼刀一寸一寸碎裂。   “怎么会?”顾凛惊诧万分。   迟宁周身有光芒围绕,皎洁柔和,似明月之辉。   顾凛抬头一望,一轮玉盘高悬,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迟宁把剑柄往上抬了抬,剑尖正对上顾凛的脖颈。   踏鸿剑慢慢发出强烈的光。   竟是灵脉引爆!   灵脉引爆就是把全部灵力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如火药爆炸的瞬间,所有燃料霎时耗尽。   修真者往往到死亡前一刻都还是自负的,灵力是他们的底气,是他们成百上千年修炼的成果,他们存着希望,希望利用灵力绝处逢生。   星沉大陆几乎没有自爆的先例。   迟宁这个疯子!   迟宁显然处于灵脉引爆的早期,浑身灵力都透支着,往剑身集结。   踏鸿剑有些不堪重负,发出低沉的剑音。   顾凛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迟宁。   原来迟宁之前都是在拖延时间,迟宁在等这一刻,十五夜里,自爆的威力是最强的。   顾凛没办法理解,真的会有人这么疯狂。   诛杀他的欲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求生欲。   风云席卷,一轮圆月是天地唯一的光源,颜色由白转为鲜亮的橙黄。   两人腾在半空,白衣人手握长剑,一身戎装的人赤手空拳。   “迟仙尊,不觉得可惜吗?”顾凛问。   灵脉引爆当然可惜,放出一头猛虎,要以毕生修为做代价。   徒手剖蚌取珠般的残忍。   可迟宁心硬如磐石:“不可惜。”   灵力全被注入剑尖,迟宁的灵脉脆弱到了一定地步,秋日里干枯的黄叶似的,一压就碎。   迟宁脑海已经不能正常思考。   平生万千事,流水一样从眼前淌过。   哥哥们的飞升,师父的谆谆教诲,居于簇玉的年月。   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往事磕磕绊绊画成一个圆。   迟宁觉得这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多出来的这辈子是上天馈赠,迟宁本该魂飞魄散,连奈何桥边的一碗孟婆汤都讨不到。   他过了遍完全不同的人生,还能亲手杀死宿仇。   此生足矣。   只牵念顾凌霄。   他许久未见的徒弟,被人诟病到好坏难分的徒弟。   永远有很多形容词加在顾凌霄之前,想框着他。   无论怎么样,死在离顾凌霄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迟宁挑剑向前,发起最后一击。   天地之间光芒大盛,一团白色被引爆,溅出的光点星光般撒下来。   迟宁想象中的灵脉撕裂的疼并没有传来。   是有另一人徒手握住迟宁的剑刃,硬生生阻止住了这场恶战。   那人的手掌被划出杂乱无章的口子,血滴淋漓洒在地上,暗红狰狞,触目惊心。   迟宁回神,先看到血的鲜红色,再撞上熟悉的面容。   “顾凌霄……”迟宁叫他,像追回漂泊空中的云朵。   顾凌霄不答,手指微微动了动,眨眼间,掌心伤口竟都痊愈了。   迟宁下意识去握顾凌霄的小臂,既使掌心下的触感柔软温热,迟宁依然不敢确信顾凌霄是真真实实的。   就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身前。   迟宁:“你怎么在这里?”   顾凌霄没有回应。   径直越过迟宁朝顾凛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凌霄**的侧容上毫无表情。   迟宁感受不到顾凌霄身上和他相近的,出身同源,相互契合的灵力。   像是熟悉的味道忽然消失,现在顾凌霄周身的气场,似深海,似险峰,琢磨不透,危险莫测。   迟宁轻轻闭了闭眼睛,灵脉处一抽一抽地疼,他去拦顾凌霄:   “你别……”   顾凌霄回头看迟宁一眼,眼珠隐隐血红。   顾凌霄一点点把手腕从迟宁掌心抽出。   玄袍墨氅,没有多余的装饰。   迎风站着,衣裳鼓荡,身影和记忆里那位俯瞰众生的妄天尊缓缓重合。   相较于迟宁,顾凛诧异更甚,他派了那么多下属去抓,一群无用的废物,竟然还被顾凌霄给逃了!   顾凌霄眼底的恨意不能再明显,顾凛心下了然:“要杀我?”   回答他的是摘辰出鞘的声响。   顾凌霄又往前走,把迟宁完全挡在身后。   “想护着他?”顾凛嗤笑,“当初让你杀他,你利落答应,不就是对炎北王的位置眼馋心热。事到如今,又装模作样给谁看?”   魔气肆虐,吹动发丝,顾凌霄从地狱走出的杀手,情绪晦暗难辨。   顾凌霄想瞒住迟宁的,迟宁都已经知道了。   他连回头看一眼迟宁的资格都没有。   终究人魔殊途。   顾凛和顾凌霄间终有一战。   迟宁越看越心惊,不安感像锥子一样,想要戳出布袋。   顾凌霄使用的功法完全不是簇玉所学,一招一式,都和顾凛肖像,却更胜一筹。   应当是魔族法术。   他不过刚进阶几日,竟然已经修炼到后期。   闻所未闻,举世罕见。   顾凌霄以火为媒,攒成火球向顾凛砸去,凌厉万分。   顾凛的吞狼刀刚被迟宁毁坏,只能徒手抵抗,用魔气化作屏障抵挡。   两人过了上百招。   最后两人打作一团,顾凛右手五指还掐着顾凌霄的脖子,摘辰剑却从后心贯穿了他,剑尖从胸膛伸出。   顾凛捂住胸口,跪在半空,岌岌可危。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顾凛的瞳孔逐渐放大:   “你是炎北的逃兵,你是魔族的叛徒,我苦心筹划许久的大业,都因你,因你……”   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带着血,他杀妻杀子,抓了那么多人类做试验,却没有动过一个魔族子民。   雪落在顾凛的眼睑下,缓缓化开成水滴。   像他流了泪。   这里的条件太恶劣了,土地龟裂,寸草不生。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接受别人给他定的界限,画地为牢,成为苦囚。   顾凛一生中经历的失败甚至比成功多。   担惊受怕的少年期,对玄断山的久攻不下。   但这都不影响他加冕为王,他是炎北的统一者,   顾凛想过死,死得轰轰烈烈,得到千万子民的追悼。   却不想死在顾凌霄手中,死在荒诞的幻境里。   迟宁和顾凌霄……都是因为他们。   地面强劲的晃动起来,仿佛地震。   “那是什么?”迟宁问。   顾凌霄:“顾凛在饲喂恶魔,他找到上古魔头的骨骸,辅以药引,就能使之复活。”   “药引……”迟宁重复这两个字,额角开始沁汗。   “不过他这些年来,天南海北搜遍,也没能找到。现在他身死,未能成形的魔物也只能是一片散碎尸骨。”顾凌霄说,“不用担心。”   迟宁冲上前去,提住顾凛的衣领,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型稳住了些。   迟宁盯着顾凛的眼睛:“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是不是?”   顾凛笑,嘴角的鲜血夸张地溢出来:“你很想知道?”   迟宁应该很早就察觉到的。   离开簇玉峰前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手持染血匕首,说:“杀了你,我就做炎北的王。”   迟宁以为那可能是顾凌霄,因为对妄天尊的印象太深刻,他才会不自觉的把妄天尊代入别的噩梦里。   此刻看来,应当最有可能是顾凛。   野心勃勃,手段残忍。   “是你吗?你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迟宁情绪很激动,不管不顾逼问顾凛。   甚至没有注意顾凛掌心凝出一团魔气,正不露声色地往他这里靠近。   “小心!”顾凌霄拉开迟宁,一脚揣在顾凛的膝弯上。   “我不会告诉你,我怎么能让你得偿所愿……”   “说不定会是你的身边人,你最信任的那位……”   顾凛报复地诅咒着。   “秘密跟我一起消失……”   顾凛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身躯从半空中下坠,   落在冰湖中央,只见坚冰鬼使神差地打开一个洞口,把顾凛浸没在水里。   终于落下帷幕。   迟宁久久没回过神,直到余光中的身影一动,顾凌霄往林子里走去。   “你去哪儿?”迟宁问,他已经不敢伸手去碰顾凌霄了。   顾凌霄:“似乎没有向你汇报行踪的义务。”   迟宁亏了理。   他站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挑不出一句可以出口的,仿佛现在的情景,也不适合说什么。   顾凌霄忽地停下脚步,回头。   迟宁望向他。   “怕迟仙尊名声受损,这师徒关系……”顾凌霄挑眉,浑不在意似的,“是你主动逐我出师门,还是我自请离开。”   迟宁僵住,这种感觉比顾凌霄扇他一记耳光还要疼。 第64章 昨夜怀中月,今朝天边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不再做师徒了?   迟宁知道他真的做错了,后知后觉地往前追。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到处都是浓稠的黑,雪花落在皮肤上,化成一片冰冷水渍。   太阴沉了,像要发生些什么,让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几道刺眼白光划过,随即炸开轰隆隆的天雷声。   顾凌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又要来了吗?化神时期的天劫,正巧助力他功法更上一层楼。   眼前却忽然多出一个身影,迟宁追上他,站到他面前,双手碰到顾凌霄两边的手肘:“这是不是……”   顾凌霄表情很冷,厌恶这样拥抱般的姿势:“让开。”   迟宁掌心摸到一片湿润黏腻,   很深的伤口,从肩膀直到小臂,   慌忙地在乾坤袖里找药:“刚才伤到的?要尽快处理,你还有没有力气?”   “不需要。”顾凌霄道。   顾凌霄的忍耐似是终于到达了极限:“你这样的把戏只能在从前骗骗我,我就是天下第一大的傻瓜,被你耍得团团转。”   “迟宁,你从来都不会对我说真话。”顾凌霄很凶地盯着迟宁,像要把迟宁看穿,“我到底怎么才能分辨,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又一道雷声响起,顾凌霄能看出迟宁瘦削的肩膀明显抖动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惊雷,还是因为心中震撼。   这还不够,不够抵偿顾凌霄这些天来所受的煎熬的万一。   顾凌霄:“你十年前救我一命,在刚才,救命之恩,我已经还你了。”   言下之意,他们两清,再无瓜葛。   迟宁眼瞳中有水光闪动,不甘心道:“我对你的教诲之情,你要怎么还?”   他们把情谊当可衡量的砝码,想争出个孰强孰弱,只能在彼此心上砸出一个个窟窿。   迟宁听见顾凌霄说:“你若想要,尽管把我一身灵脉挖去。”   挖灵根,断恩情,他们怎么又走到了这一步?   是了,顾凌霄如今魔族功法大成,从前从迟宁那里学到的所有,他都不需要了。   轩朗如松的小徒弟再找不回了。   迟宁垂着眉眼:“我不会这样对你。”   顾凌霄推开迟宁,径自往林中走去。   雷声也渐渐远去,跟着顾凌霄的步伐走远。   独自站在萧萧风雪里,迟宁想起第一次带顾凌霄喝酒的时候。   那时顾凌霄刚筑基,拿着木剑在庭中桃花树下练功,一招一式板板正正,从中午练到傍晚,舞得迟宁眼晕。   “歇歇吧。”迟宁洗了串葡萄,拿给顾凌霄。   该休息了,自家小徒弟练功练傻了可怎么办。   顾凌霄擦去额头上的细汗,十几岁的小少年笑得正开朗,应了声“好”。   迟宁近期闭关的时间明显减少了,有很多时间看着两位徒弟。   顾凌霄弯腰去拿迟宁手边的陶壶,被迟宁按住:“这壶里是酒,你能喝吗?”   “能。”这个动作让顾凌霄上半身压低,松散的衣袍往下垂,迟宁看清徒弟脖子上的青紫淤痕。   “谁干的?”迟宁问。   顾凌霄快速拉紧衣襟,脸上红成一片。   他在外面和人打架,不论打得多凶,都会特意避免弄伤脸。   这回一个没藏好,被师尊一点一点逼问出全部实情。   顾凌霄惭愧:“给师尊添麻烦。”   迟宁笑:“怎么不告诉我,我替你打回去。”   小徒弟太没安全感了,迟宁心想,带回来这么久了,还是没养熟。   第一次见小孩的时候,顾凌霄黑亮的眼睛眨啊眨,防备心很强,牙口很好,迟宁一不留神,手指被咬出了一条深血痕。   小徒弟的酒量不好,几杯下肚,拉着他糊里糊涂地问:“师尊永远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离开你。”迟宁说。   漫长岁月里,迟宁对小徒弟说过数不清的话,迟宁不是个记性好的人,许多话都遗忘在了角落里。   之后他们还一起喝过很多次酒,顾凌霄的酒量越来越好了,不会醉,也没有再缠着迟宁问这样幼稚的话。   顾凌霄大概是默认了,迟宁要永远在他身边。   ……   迟宁找了顾凌霄一夜。   随着顾凛死去,这道幻境的边界逐渐清晰起来,树林的旁边是深山,一座接着一座,望不到边际。   顾凌霄待在其中一个山洞里,他拨弄面前的火堆,挑了挑下层的木柴,红焰烧得更旺。   一抬头,看见洞口外顶风冒雪的迟宁。   迟宁整个人苦哈哈的,发梢都结了冰,出了鼻子和指尖是红的,其余裸在外面的皮肤苍白病态。   迟宁说不出话来,一张口牙关打颤,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于是他想弯起嘴角笑,脸上的肌肉僵硬到不听使唤,最后的表情大概是丑的。   在顾凌霄看来,迟宁是冻坏脑子了。   洞口设了结界,迟宁没察觉地往前走,硬生生撞在了一层金光上。   迟宁毫不意外被磕到了,退几步,摸了摸鼻头。   可怜落魄,像赶来避难的小动物。   顾凌霄挥袖撤去结界。   迟宁靠着火堆,坐在顾凌霄身侧。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给顾凌霄看。   白皙如瓷的掌心捧着玉佩,顾凌霄一看便知,这枚是仿照着自己那枚做的。   玉石料子都是一样的,这枚雕的是梅花,顾凌霄的是玉兰。   这是迟宁凭着印象画出图案,请了工匠雕刻。来玄断山的日子一直带着,手掌把他打磨得圆润光滑。   迟宁暖和了些,启唇艰难说道:“……一对。”   足够顾凌霄听清了。   世界漫天风雪,只有一处热源,迟宁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拥有他。   顾凌霄站起身子,顺利达到化神期后,修为已经能和迟宁平起平坐。   “仿品罢了。”顾凌霄说。   “和你待在一起,也让我厌烦。”   “但我们出不去。”   迟宁慢吞吞地把玉佩收回去。   灵鸟能用漂亮的尾羽或者舞步来向对方示好,迟宁却很笨拙,   他拿不出让顾凌霄喜欢的东西了。   两人很久都没再说话。   顾凌霄盯着满脸失落的迟宁,焦躁起来。   “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我堕了魔,你该直接动手杀我。”   “不会的。”迟宁摇头。   顾凌霄是真的铁了心肠。   结为师徒时有个仪式,师父把一缕灵力揉于指尖,注入徒弟的眉心,然后才可以把徒弟的名字写进宗门谱序里。   顾凌霄一步步靠近迟宁,指尖凝出淡蓝色灵力,想单方面解除契约。   “我不同意。”迟宁后退,直到石洞边缘。   两只手腕被顾凌霄一手扼在一处,压在迟宁后背和石壁之间,迟宁手腕上顿时浮现出淤痕。   原先只有鼻头红,此时眼眶也红了,   一滴湿凉的水珠划过脸颊,迟宁察觉他哭了。   太软弱了,也很可笑,迟宁自我嘲讽。   他除了“不同意”再说不出别的言辞。   这样的坚持没有多大用处,顾凌霄恶他恨他,像迟宁这样不会审时度势只能让情况更糟。   好像留着这层关系,两人就能在茫茫红尘里有一丝牵扯。   既使顾凌霄已经不再相信他。   迟宁从来没掉过这么多眼泪,成串的滑下,眼尾通红。   顾凌霄最终还是没和他断干净,甩开迟宁的手,自行走到石洞另一端,不再说话。   挺深的一个石洞,迟宁往里面走,希望能看到幻境里更多的景象。   但事与愿违,走了很远,里面仅仅是死路。   迟宁失望折返,看见顾凌霄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眼睫浓而黑,薄唇不太愉悦地微抿着,和清醒的时候一样倨傲冷厉。   迟宁很轻很轻地伸出手指,隔了一小段距离,顺着顾凌霄鼻梁的轮廓描摹。   顾凌霄霎时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迟宁,迟宁慌乱后退。   深深皱起眉来,顾凌霄说:“有人从外面破阵。”   像有人拿着盒子剧烈摇晃。   周遭逐渐碎裂,镜面一样片片掉落。   片刻间,迟宁身边的环境从山洞换为了雪原。   潘云鹤带着十几个人守在外头,其中有时不可和夏元。   他震惊于迟宁惨白的脸色,“属下来迟,没能及时救出迟仙尊。”   迟宁拉顾凛入幻境的时候,潘云鹤就在一旁,难道他搜寻这么久,始终没离开?   迟宁问:“你是一直在外面等么?”   “我……我没跟着仙尊到此处,我好像被人打晕了,”潘云鹤摸了摸脖子,那处还隐约作痛,“醒来的时候就在密道里,我只能原路返回,回了城里。”   潘云鹤不认得顾凌霄,却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危险魔气,所以右手下意识按在了佩剑上。   顾凌霄和迟宁挨得近,潘云鹤怕顾凌霄和迟宁相熟,不好妄下判断。   问迟宁:“这位是?”   “是我的……”   放在从前,迟宁能流畅地说顾凌霄是他徒弟。   此刻如鲠在喉,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时不可有了反应,走到顾凌霄身旁,揽着后者肩膀:“就你们两个出来啦,干得不错。”   潘云鹤一头雾水。   从昨天晚上开始,魔族就开始拔营后撤,潘云鹤怕有诈,没敢追,更是无论用了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迟宁。   今天时不可一早来锤他的门,说他再不行动,迟宁就要被关住出不来了。   这怪道士真的有几分本事,竟然猜对了,还帮助他找到了迟宁。   潘云鹤看迟宁对那位高大青年的态度,揣摩迟宁和他应该认识,但青年是魔族人,肯定要保持距离。   潘云鹤建议:“此地不安全,我们还是先离开。”   话毕,迟宁没有动作,倒是青年先往前走,潘云鹤拦他:“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顾凌霄淡声道:“我不和你们同路。”   时不可跟着顾凌霄:“对,不同路。”   夏元先问出声:“不回城,你往哪儿去?”   时不可:“去炎北王宫,吃香喝辣。” 第65章 想做你的人质   “回炎北?!”   潘云鹤最先反应过来,“你和顾凛是什么关系?”   “仇人关系。”顾凌霄淡淡答。   潘云鹤抽出剑来,拦住顾凌霄的去路:“你身带魔气,报上身份来,不然别想轻易离开。”   顾凌霄顿了顿步子,偏过头来,看得确实迟宁。   玩味地想从迟宁身上得到一句答案。   留他?还是杀他?   迟宁心里乱糟糟,长久以来,无论是师父教导还是心中所信,都认为事物黑白清楚,是非分明。   可顾凌霄偏成为了黑白相触的第三种,迟宁不知道该把顾凌霄摆在哪个位置   这次让顾凌霄走,会不会是放虎归山?   看到迟宁沉默不语,顾凌霄的目光越来越冷。   “你该杀我啊,怎么不命令他们动手?”   话虽如此说,但顾凌霄脸上哪有一点畏惧的神态。   潘云鹤并非只带了十几个人,跟在后面的人马此时赶到,乌泱泱地围成一个半圆环,皆拿佩剑指着顾凌霄。   迟宁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一时间,顾凌霄成为众矢之的。   剑尖上闪着白晃晃的日光,顾凌霄冷哼一声,掌心凝出魔气,击在地上。   两人高的木刺破土而出,成排成排地从地里钻出,尖端锋利,逼得潘云鹤一众人连连退后。   此时顾凌霄的士兵也到来,比潘云鹤这边数量更多,寸步不让地对峙。   “要比一比吗?”顾凌霄略抬着下巴,眼皮向下耷,锐利地看着潘云鹤。   潘云鹤犹豫不决。   这一批魔族军队潘云鹤认得,是顾凛麾下最精锐的部分,如果今日真刀真枪打起来,自己这边大概率落于下风。   然而,潘云鹤不可能说出服软的话:“比就比……”   迟宁拉住潘云鹤,他还保持着清醒,不能拿士兵的性命去赌。   丢些面子而已,迟宁不在乎什么。   “我们不愿意兵戈相向。”   顾凌霄挑眉:“让我走?”   迟宁:“让你走。”   炎北鹰隼俯冲下来,停在顾凌霄肩头,深灰色的眸子一眨不眨。   顾凌霄转身向雪原深处走去,魔兽和士兵有秩序地跟着首领折返。   宽大的黑袍飘荡在风里,很快缩成一个小点。   迟宁不忍心地移开眼睛,在炎北重逢后,他似乎一直在看顾凌霄的背影。   盘旋半空,尖声鸣叫,声音响彻雪域,久久不散。   脸上一凉,迟宁抬头看见乌云落雪,惊觉冬天才将将过去一半。   “走罢。”迟宁对潘云鹤说,“顾凛已死,魔族受了重创暂时不可能大肆举兵,咱们也该犒赏士兵,让他们歇一歇了。”   迟宁脸上尽是疲态,背有些弯,像跟不堪重负的细芦苇。   潘云鹤见他这样很是担心:“迟仙尊也要好好休养,身体重要。”粗枝大叶的男人不太会关心人,搜肠刮肚了一会儿,认为迟宁可能是想中原了,于是说,   “快春节了,迟仙尊镇守玄断山有了成效,很可能开春就回簇玉了。”   听见簇玉二字,迟宁胸中半分欢喜也无。他从前把簇玉当家,是漂泊的云霭止歇驻足之地。   此时他不想回去了,恨不得死在足底厚重的冻雪上。   “不会回簇玉。”迟宁说。   “啊?”潘云鹤讶异,随即又把话题圆回来,“那就留在城里,城中百姓都是真心尊敬你。”   “嗯……”   迟宁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寒风里,不知怎么,潘云鹤觉得,迟宁并不想在玄断山定居。   迟宁裹紧了衣襟,却一点不觉得暖和。   心跟着顾凌霄往更北的地方去了,身体还留在这里。   生生一分为二。   “啧,真就咱们两个回去?”时不可回头,见身后迟宁他们都缩成了蚂蚁大小。   顾凌霄回答了声“是”。   时不可努力在顾凌霄脸上找到一点表情,最终一无所获,后者像是被三九寒天冻住似的,还比不上一团冰坨温暖。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时不可想。   “你不要带走迟宁了?”   “你看他刚才的态度,哪有半分松动,想和我走的意思。”   “小年轻儿,迟宁有他的身份,随随意意丢下满城百姓,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顾凌霄皱起眉头,露出费解又执拗的表情:“我却能放下全部跟他走,不顾一切……”   我的每滴血,每寸骨骼都属于他。一旦他需要,我就是他最忠诚的下属,最锋利的刀戟。   时不可叹了口气,他不是顾凌霄,不能对两人的关系感同身受。   但时不可和迟宁也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迟宁是什么样的秉性。   迟宁对顾凌霄,哪像是毫无感情的样子?   ***   顾凌霄这几天忙得厉害,整顿军队,巡视领土,加固炎北王城的城墙。   他俨然有了君主的派头,利落地把顾凛的势力一点点收归己有。   顾凛留给这片土地的印记逐渐被顾凌霄清洗掉。   唯一不顺意的,就是得知沈秋庭叛逃。   沈秋庭在顾凛死之前,就提前带走了顾凛的几位亲随将领,跑到王城西面,脱离顾氏家族的控制,成了一方之主。   他宛如潜伏的毒蛇,善于伪装,牙尖储着剧毒,随时让人毙命。   沈秋庭动作挺快,占山为王的第二日就派人递了书信给顾凌霄。   信中大意是说无意和顾凌霄起冲突,还愿意承认顾凌霄炎北王的身份。   顾凌霄看了几眼,就把纸张捏得粉碎。   休养生息,然后再战?   隔着信纸,顾凌霄就能猜出沈秋庭在打怎样算盘。   不过,顾凌霄倒是很好奇,沈秋庭向他抛了橄榄枝,接下来迟宁会怎么办?   高耸的城门开了条缝,迟宁抵上拜帖给一位魔族士兵,后者拿了帖子,又把门紧紧关上。   人族来炎北王城了,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城中平民来到城墙上,很新鲜地往下看。   魔族平民对人族不敏感,只能感受到白衣人很弱的一缕灵气,看不清面容,似仙似人。   迟宁似乎习惯了收到这样的注视,直直站着,微垂眸,笼袖,等城门再次开启。   城墙上,顾凌霄目光沉沉看着迟宁,时不可跟在一边凑热闹。   潘云鹤撑着把伞,伞骨一斜,把迟宁的身影盖住大半,挡住风雪。   顾凌霄的手指扣紧城墙石砖。   “等这么久了还不放人进来?真这么绝情?”时不可说,“一年前来找到我的时候,三句话不离你师尊。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被夺舍了?换魂了?”   顾凌霄一年前就来过玄断山,目的就是找时不可。   时不可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小年轻,像对付别人一样同顾凌霄打马虎眼。   不料顾凌霄凑近了,低声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时不可盯着顾凌霄看,看到对方眼里涌动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   时不可难得正色起来:“倒是说说?”   “你开过天眼,看到过玄断山的未来。”   吵吵嚷嚷的大街上,时不可和顾凌霄并肩而走,这么松散随意的场景下,时不可最大的秘密被揭了出来。   顾凌霄:“你该是个英雄,不该蛰伏屈居,你赌一生的气运看玄断山的未来,却不被城中统帅接受,郁郁不得志这么多年。”   时不可的心很热,很久很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之后我便事事倒霉。”   时不可确实开了天眼,但只有三次机会,三次用完之后,他就会沦为平凡人。   这是多好的天赋啊,但他的师傅,道观里的老方丈对他说,“眼睛看到了,双手就能改变吗?”   “当然能。”时不可说。   时不可不计报酬,也不管善事大小。   第一次,时不可坐船赶路,说服船长赶快停船靠岸,不然会有沉船危险。   第二次,他帮一个山村的人躲过了山洪爆发。   到玄断山时,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他算出玄断山百年后的危亡,他知道顾凛的弱点。   “我是一颗石头,死在这里,是我的宿命。”   最悲哀的莫过于怀才不遇。他要流落街头,他要下雪了。   夏斐眼界高,认为道士是故弄玄虚、招摇撞骗之流。没信时不可。时不可心里憋着气,藏着所有的年少意气与无可奈何。   ……   迟宁终于在炎北王宫见到了顾凌霄。   顾凌霄站在殿中央,背后是用野兽骨头制成的,高高的王位。   他发丝束了起来,带着玉冠,高大的身躯穿了墨色衣袍,滚边处绣了金乌,浑身是逼人的尊贵。   迟宁抬手,掌心凝出一张锦帛,给顾凌霄看。   顾凌霄片刻就浏览完毕。   “你筹码太少了,迟仙尊。沈秋庭说与我结盟,送我牛羊千匹。”顾凌霄说,“跟你停战对我有什么好处?士兵的刀刃都想饮血,想冲进中原。炎北太荒凉了,我们不想永远和风雪作伴。”   今天要见顾凌霄,昨晚迟宁一整夜没睡着,一直思考在顾凌霄面前要说什么。   言辞全背了好几遍。   此时嘴还是很笨。   “拿我抵吧,我留下来。”   顾凌霄似是没听清:“什么?”   “做人质……”迟宁咬了咬嘴唇,明知是羊入虎口,“保证潘云鹤不会起兵。”   没人知道,迟宁是存了私心来的。   他想留在顾凌霄身边,不计形式的。   毕竟没几天能活了。 第66章 我需要的是奴仆   “迟仙尊未免太瞧得起自己。”顾凌霄语调冷冰冰的,“凭你,也能牵动整个玄断山。”   迟宁对上对方微微低头瞧自己的眼神,仿佛在顾凌霄那里,他不值一提。   “我是真心想停战,双方族人都需要休整……”迟宁再次强调。   “嘘,”顾凌霄食指抵在唇边,“我不想听你侃侃而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生厌。”   迟宁低着头,手掌把衣袍攥得濡湿发皱。   跟顾凌霄的这场谈话,像一头撞在南墙上,撞得迟宁眼冒金星,心脏抽痛。   “我需要的不是人质,”顾凌霄不断上前,逼得迟宁连连后退。   直到迟宁后背抵在木质的殿门上。   顾凌霄一手撑在门框上,俯身,还能看到迟宁下唇上深红色的清晰咬痕,他一字一顿:“我需要的……是奴仆。”   夏元跟着潘云鹤在偏殿中等,迟宁好半日没回来,夏元年纪轻坐不住,急得在殿中走来走去。   “迟仙尊不会有事吧,这么久还不出来?”夏元问,“那个小魔头真的是迟仙尊的徒弟?我上次看他疯疯癫癫戾气甚重,糟了,他是不是要干出什么坏事……”   潘云鹤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几案。   他铁骨铮铮半生,第一次做出到敌人老巢协商停战的事,心里本来就不舒服,被夏元这么一说,更加激动:   “我们怎么能让迟仙尊去受这种气,打!我潘云鹤拼了这条命也要和魔族打出个输赢。”   说着潘云鹤就起身冲向前,夏元忙拉住对方:“你真是把迟仙尊劝你的话全忘光了,全城百姓苦战久矣,劳累辛苦,眼下不适合再起兵。”   “这么一腔热血啊,快去,去和顾凌霄拼个鱼死网破。”   带着奚落的声音传来,夏元和潘云鹤同时看去,见是时不可慢慢踱进偏殿。   潘云鹤脸色涨红,轻蔑地哼一声,偏过头去,明显是恨上了时不可。   时不可偏不会看颜色:“怎么,老熟人了,装不认识我?”   “炎北王跟前的红人,谁会不认得您。”潘云鹤冷嘲热讽。   在潘云鹤看来,时不可是典型白眼狼。这么多年时不可住在玄断山,潘云鹤早把他当自己这边的人。谁知时不可一朝背信弃义,和顾凌霄走得这么近。   会不会时不可从来都是魔族卧底?   时不可甩了甩手里的浮尘。浮尘是新作的,毛白软软,蓬松松的,代替他百年前就丢掉的上一把。   “你恨不得我永远做街头疯癫的怪道士,”时不可咧嘴笑了下,“你瞧不起我么,你只当我是玄断山的一小撮土,现在我走了,也能让你恨上。”   偏殿外传来一阵动静,是迟宁和顾凌霄谈完,走了出来,潘云鹤忙上前询问。   夏元却没有动,站定在那里看着座椅上的时不可,问:   “时不可,你真的不回去?”   时不可啧啧称奇,从前一个两个视他为敝履,现在都上赶着质问他。   “当然不回去,夏小少爷,”时不可笑,揶揄地称呼和他出身迥异的夏元,“我从来不属于玄断城,从来没人把我当人看,有哪一条规定说,我不能背叛?”   夏元有些垂头丧气,捏紧了拳头。   时不可在玄断山苦守上百年,一直在等,等有人相信他的话,   漫长寂寥的岁月,他的世界里日日都在落雪。   索性佯作疯癫,荒唐度日。   无数次,时不可发狠地想,若他一朝扬眉吐气,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夏斐。   后来夏斐也战死了,时不可便想,这报复要落在夏家后人的头上。   再后来时不可连夏家后人的踪迹都打听不到了。   “在你们看来,我奇怪颠倒,和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可我从来没轻视过你……”   夏元如此说。他和时不可的交集还太少太少,时不可确实让他惊艳过。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时不可不太在意地说。   百味人情里蹚过一遭,时不可受过挫,断过最傲的一根骨头,许许多多的抑郁,愤恨,都熬成白水。   说不上恨,但也绝对不会亲近。   或许夏元与众不同,但时不可不想再去了解一个人。   太麻烦啦。   “你会留在这儿么?”夏元问。   “不一定,”时不可眯起眼睛看殿外的天空,笑着说,“当然是哪里舒服去哪里咯。”   他往日的笑里带了些疯癫和虚狂,这次是纯粹的洒脱。   夏元还是离开了。   顾凌霄问时不可:“你刚才和潘云鹤他们吵架了?”   “我没吵,姓潘的那个火药桶生气了。”   “你对玄断山做的事,不打算告诉他们吗?”   “没意思,反正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   “你以后就住这里了。”一位青衣宫女带迟宁来了他的住所。   迟宁连只小包袱也没背,跟着跨进了门槛。   挺小一个院子,几个屋子加起来才比得上摇光殿一个偏殿的大小。   院子朝北,采光很差,几棵高大的雪松种在墙边,把光线又遮掉大半。   迟宁满意于这几抹青色,问宫女道:“这院子可起了名?”   送他来的宫女回答说:“雪园。”   萧萧瑟瑟,大雪满园。   迟宁更害怕冬天了。   进到屋内,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桌椅外没其余物品。   迟宁看着空空荡荡的桌面,有些无奈:“茶壶和杯盏总要给我一套。”   “只有这些,”宫女觉得迟宁难伺候,语气挺不耐烦,“你还需要别的的话,自己想办法。”   迟宁还是站着,没什么反应。   “你来这里不是享福的,尽快适应的好。”   宫女走后,迟宁坐在椅子上愣了很久的神。   他修行了很久,虽然极不开窍无法飞升,但还是有一点悟性的。   起码能感知到身体的急剧衰弱。   垂垂休矣。   怕是连萧镜推断的两个月也活不满。   迟宁还能记起顾凌霄说让他做“奴仆”,他答应时顾凌霄的眼神,轻蔑的,很看不起。   迟宁在顾凌霄这一次又一次的打破界限,仍然和顾凌霄关系越来越差。   脑中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他还要再想很久,才能想到下次见顾凌霄时要说什么,才能鼓起勇气再去见顾凌霄。   像是被撬开蚌壳的贝,迟宁给别人看其中的珍珠之前,要先剖开自己。   屋内的桌椅对着门,外面的天空阴沉到昏黄,雪花被风吹得狂乱,穿过未关的门飘进来,积出了薄薄的一层雪。   迟宁枯坐到傍晚消逝,黑夜来临。   院中有口井,寒冬腊月竟然没结冰,迟宁打了冷水洗漱,洗漱后摸了摸床单,确定没有灰尘后便胡乱躺了上去。   身上的衣袍也未脱,棉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迟宁开始觉得浑身不正常的热,后来冷到发颤,像掉进了雪堆里,汗水沾湿鬓角。   他翻身对着灰白色的墙,把身子尽量蜷起。   头脑中还有些意识,想玄断山……   潘云鹤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城中,迟宁告诉潘云鹤他过几日就会回去,潘云鹤之后没看到迟宁,不知道会怎么发怒。   还好夏元会拦着他……   迟宁是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费力挣开眼睛,去开门。   还是昨晚的青衣宫女。   迟宁喉咙干渴,出口的话几乎哑到失声:“有事要我去做么?”   宫女被迟宁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说:“没事。但是已经中午了,你怎么还睡着?”   迟宁这才意识到他睡了这么久。   她是看迟宁许久没动静,怕他出什么岔子。   宫女隐约感觉到迟宁不是个简单人物,王上说迟宁是个普通奴仆,却单独辟了个院子给他住,待遇特殊。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迟宁在这里出事。   “今日宫人都有半日的休假,不用做事,也可以出宫去,但是晚饭之前一定要回来。”   宫女看迟宁身上毫无魔气:“你应该不是王城里的人,人生地不熟,还是呆在这里不要走动。”   迟宁摇头:“我要买茶具。”   宫女:“……”   魔族体质特殊,只靠饭食中的水就能维持日常生活。宫女完全不能理解迟宁,反而认为迟宁麻烦事很多。   炎北王城的街道比迟宁想象的更热闹。   迟宁用头上的玉簪换了茶具,提着茶具准备回去时经过一个小摊,闻到了久违的香味。   小摊上摆了糕点吃食,糕点的卖相不是很好,但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卖糕点的老婆婆看着停下脚步的迟宁:“要买些吗?”   老婆婆眼睛差,看不清迟宁的具体长相,但对迟宁恨热情:“好吃嘞,买回去给妻子孩子都尝尝。”   一份糕点迅速被用油纸打包好,递到迟宁手中。   迟宁身上没有分毫银钱,往袖中摸了摸,只摸出一块玉佩。   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顾凌霄口中拙劣的仿品。   迟宁反复摸着玉佩上的梅花纹路,把玉石染上了和指腹一样的温度。   “怎么啦,年轻人。”   “没什么。”迟宁没退烧,身上滚烫,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冷,“我用这个买,可以吗?”   迟宁把玉佩递了出去。 第67章 疼疼我吧…   时至傍晚,迟宁拎着一个盒子走到宫门口。   宫门处站着两列士兵,领头的伸出剑鞘拦住迟宁。   迟宁余光里出现高大的身影,黑金华袍,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顾凌霄。   顾凌霄目光沉沉地把迟宁上下打量一番。   今天下午,顾凌霄派人去雪园找迟宁,下属却告诉顾凌霄迟宁外出。   顾凌霄的第一反应就是迟宁逃了,他去迟宁住处,把里面的东西样样都翻了一遍,寒酸的房间被找得透彻,也只找出了几本书。   迟宁到底打的什么注意?   眼看去路被堵得死死的,迟宁道:“炎北王要做什么?”   顾凌霄也问:“迟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以为呢?”   素色布衣过于宽大单薄了,穿在迟宁身上,能隐约从背后看见精致凸起的蝴蝶骨。   顾凌霄皱了皱眉:“我以为你要找机会逃跑,这是你惯用的伎俩了。”   迟宁:“我不会跑。”   “谁说得准呢,来王宫里的第一天,就晚归。指不定明天就消失了。”   这是赤裸裸的不讲理。   迟宁微微瞪大眼睛:“有位宫人就比我靠前几步,怎么他顺利进去了,我却要被拦。”   顾凌霄不容辩驳:“我说你晚归,你便是晚归。”   迟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顾凌霄严厉斥责一位宫女。   “青璃怎么做事的!”   青璃就是负责看管迟宁的宫女,急忙跪下认错,瑟瑟发抖。   顾凌霄嘴上惩罚青璃,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迟宁,“罚半年的薪俸,如果今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的差事也不用干了,去罪奴署吧。”   看到迟宁右手提了一个盒子,顾凌霄说:“都收走。”   迟宁当然不配合。   旁边的侍卫走进,一把把迟宁手中的东西夺过去。   侍卫的动作很粗鲁,盒子被打在地上,木料散开,里面装着的白瓷茶具碎了一地。   迟宁有些心疼,他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套茶具了。   “把人带到王殿里。”顾凌霄面不改色,俯身在迟宁耳边说,“听话待着,我半时辰后和属臣商量完事宜,一定要看到你。”   形势迫人,迟宁顺着顾凌霄:“好。”   青璃是个挺爱说话的女孩,被顾凌霄呵斥一顿后沉默很多。   一路低头走在迟宁面前引路,偶尔回头和迟宁说话时大眼睛瞪起来:   “你要用心记路线,可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带着你。”   顾凌霄的寝殿很气派,迟宁穿过弯曲的长廊,才到了殿门口。   门内传来几个人热闹的闲聊声。   迟宁站在台阶下,因为耳力好,窃窃私语声被他一字不落地听清楚。   青璃也听到了,她有心让迟宁难堪,没出声阻止殿内人的谈话。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想进去也可以。”   青璃走了,迟宁静静站着,听些不堪入耳的言辞。   殿中的宫人边打扫边嚼舌根,其中一人说:   “昨天来的那个是中原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人族,他们都长这个样子么,细皮嫩肉招人怜惜。”   “我在路上碰到过那人一次,病恹恹的,腰那么细,皮肤那么白,指不定是狐狸精转世,把咱们王上哄得三迷五道。”   “不像吧,王上要真的对他有什么心思,不安排在这个殿里,弄去偏僻的雪园?”   “你懂什么?那人不属于我们魔族,待遇太好了有别的将领会不服气。”   话越说越露骨。   迟宁从殿前离开。   他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慢慢蹲下,身子蜷着能更暖和些。   又拿出怀里的糕点来。   糕点放了这许久已经冷了,原本就不好看的卖相现在更差了些。   但迟宁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饿的厉害也管不上什么。   既使没有水,难以下咽,迟宁还是一连吃了三块,剩下最后一块。   迟宁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心里计算着时间。   等顾凌霄回来的时候,他一定要站在殿前等顾凌霄,不然那人又要大发雷霆。   迟宁已经没精力应付顾凌霄的情绪了。   “怎么不进去?”顾凌霄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迟宁双腿蹲麻了,此刻站不起来。   顾凌霄看迟宁捧着冷了的糕点吃,冷声道:“装成这幅可怜相给谁看?”   “你往后退一退。”迟宁说。   迟宁双手撑着背后的石墙慢慢站了起来。   顾凌霄转身往殿门处走。   迟宁以为过了这么久,收拾宫殿的宫人已经走了,没想到他们还乐此不疲地聊八卦。   “啧,那个人族看起来孱弱,就是因为内个了呗,走路都走不稳。”   “他是心甘情愿来王城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四五个人齐齐笑了起来。   顾凌霄挥出一团白光,光焰撞在门上,砰的一声殿门大开。   里面说小话的宫人吓了一跳,看清顾凌霄后张大嘴巴,忙不迭跪下来:“王上饶命!”   顾凌霄的脸色阴沉到吓人,吩咐侍卫:“先割舌头,再斩首。”   迟宁才一进殿,就被顾凌霄按着肩膀惯在了紧闭的殿门上。   “这是什么?”顾凌霄拿出几本书来在迟宁眼前晃了晃。   “什么?”   “我在问你,这是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   是在玄断山,那位密探给迟宁的,说让迟宁翻看,里面有关于他们两人的消息。   迟宁太忙了,把密探的话抛在脑后,但书本一直带在身上,来到王宫后放在了雪园。   顾凌霄挑出一本,随意翻到一页给迟宁看。   迟宁扫了几眼脸就红了,文字内容太香艳了,是写两个人翻云覆雨之类。   两位主角的名字清清楚楚:迟宁和顾凌霄。   民间已经开始流行这样的话本了吗?   “拿着这些干什么,你还有这样的爱好。”顾凌霄语气促狭。   迟宁被抓住了小辫子,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顾凌霄好整以暇地摸迟宁的喉结,看它紧张地上下滑动,   “我渴……”迟宁笨拙地岔开话题。   顾凌霄顺着迟宁的眼神往桌子上看,看见两只杯盏:“想喝?”   坐在华贵的楠木椅上,顾凌霄朝迟宁说:“走过来。”   迟宁走到顾凌霄跟前。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顾凌霄笑。   迟宁腰间一重,就被顾凌霄揽着,坐进后者怀里。   亲吻和冰凉的液体一起触碰嘴唇。   迟宁这才意识到,壶里装的不是茶水,是酒。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纤长细密的睫毛上挂了晶莹水珠。   顾凌霄太知道迟宁身上哪处敏感、哪处碰不得了,隔着衣袍往迟宁的背上抚。   很惊讶的,迟宁没有抗拒。   反而在主动求欢。   迟宁的身高刚好能被顾凌霄搂在怀里,湿润鲜红的嘴唇张着,小口小口喘气。   “阿霄……阿霄……”   呼吸洒在顾凌霄颈窝里,唇瓣蹭在顾凌霄脖子上,很轻,欲落不落的蝴蝶似的。   顾凌霄感受到了皮肤上温热的湿意。   坚定地把人推离。   “轻贱。”迟宁听见顾凌霄说。   顾凌霄仿佛就是要打破迟宁外面裹着的那层壳,让他狼狈,看他潮湿,迷乱的内里。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示好。   对方冷漠又无动于衷。   迟宁抖得像暴雨中的柳枝,抬起衣袖擦眼睛,粗糙的衣料把眼皮蹭得通红。   他一直在哭。   心里一分把握也没有,偏要拿出十二分飞蛾扑火的勇气。   顾凌霄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故意的,把自己弄这么狼狈,然后让我心疼你?”   迟宁胡乱地摇头,发丝黏在腮边:“不……我害怕。”   顾凌霄听见迟宁说“怕”,是个很稀奇的词汇。   “怕你和顾凛一样,阿霄,别随意杀人,不要成为父辈那样的人……”   “你为什么替我担心?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担心我?是,你是我师尊,但你如果在意名誉清白,我可以跟你断绝关系。”   “或者,你要说你站在大义的制高点上来为我担心?”   顾凌霄逼迟宁,一句紧似一句地逼,逼人把心捧出来给他看。   “因为,”迟宁湿润的长睫颤啊颤,“喜欢你的……”   顾凌霄抬起迟宁的下巴:“再说一次。”   “喜欢你。”   迟宁一边说一边流泪,哭得视线全模糊了,泪水越擦越多。   他在为顾凌霄下一场大雨。   迟宁不断往后退时,被顾凌霄抓住手腕。   顾凌霄忽然把人抱起来。   双掌握在迟宁的窄腰上,力道很大,很凶。   “想好了?”   他们身上带着同样的酒气,气味混杂在一起,缠绕,不分彼此。   “疼疼我吧……”迟宁皮肤上透着粉色,环上顾凌霄的脖子。   ……   王殿的烛火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顾凌霄抱迟宁去洗澡,放他下汤池时,迟宁的小腿都哆嗦着,完全站不稳。   洗完澡后,顾凌霄先把迟宁放在摇椅上,他去收拾床铺。   顾凌霄把床褥和锦被一卷,连带着枕头都扔下了床,拿了套新的铺上去。   迟宁发丝散在肩上,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床褥乱成一团丢弃在地上,还能闻见空气里残留的味道,他的脸还在发红。   顾凌霄铺好床,过来亲迟宁,顾凌霄的眉眼舒展开,迟宁能感受出他心情很好。   迟宁该高兴,他也确实很高兴,只是身体上的发热还在继续,病痛把他从飘悠悠的云端拽下来。   高烧已经持续了几天,警告迟宁他的身体状况。   “在发烧?”   “没……”迟宁躲闪顾凌霄的目光,“喝了酒,很热。”   顾凌霄便知认为迟宁是因为害羞而发热。   “该多吃点东西了,太瘦。”   顾凌霄伸手在迟宁腰间捏了一下。   朝思暮想的徒弟就在眼前,和他额头相抵,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气氛黏糊糊的,迟宁有些熏然,像是酒的后劲此时才涌上来。   他希望顾凌霄能一直这么开心,可惜他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哄人,也哄不了多久了。 第68章 蹭出火来有你受的【甜】   两人一夜相拥而眠,直至晨光微露。   顾凌霄按照平日里的生物钟醒来,起身披上外袍,往身旁鼓起一团的被子里摸索。   没有人。   一觉醒来,迟宁又没在他身边。   顾凌霄面有怒色,出卧房去寻。   卧房的门被大力拉开,门页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顾凌霄走出里屋,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正受惊似的缩在椅子上,偏头睁大了眼睛看他。   迟宁不安地放下手里的粥碗:“怎么了?”   顾凌霄走过去,见饭桌上放了一碗粥,几碟清淡小菜。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醒太早了,饿,就先吃早饭。”   看来不是要跑。顾凌霄视线向下打量迟宁,迟宁身上的衣服颇为松散,领口处露出白皙的锁骨,衣袖边往上挽了几折。   衣袍大太多,不合身。   顾凌霄觉得眼熟:“穿了我的衣服?”   迟宁有点局促,手掌放在膝盖上,握住又松开,把那处的布料揉出痕迹。   “嗯,”迟宁点点头,“我的不能穿了……”   昨夜迟宁那套衣服的下场挺惨,被撕成几块,还沾上了各种液体。   迟宁坐在这里,浑身都是顾凌霄的味道。   想到这一点,顾凌霄心情瞬间愉悦起来。   能看得出迟宁很羞,从颈侧到耳后的皮肤都发红,顾凌霄沉笑一声,俯身,抬起迟宁的下巴逼人看自己。   两人一站一坐,更凸显出来体型上的差距。   迟宁像被顾凌霄拢在怀里。   顾凌霄拇指轻扫迟宁下唇:“在哪儿找的?”   乍然对上顾凌霄的目光,迟宁心虚又闪躲地移开眼睛。   两人的关系到了最亲密的那步,但迟宁还没太适应和顾凌霄新的相处方式。   暧昧的动作,令人耳热的话语,这些迟宁全躲不了,只能生涩地给出反应。   “衣柜。”他实话实说。   顾凌霄又笑了,眼尾弯起条弧度,上身压得更低,吻上迟宁的唇。   顾凌霄在迟宁嘴里尝到糖粥的味道。   又乖又甜。   身边的人很少会用“乖”去形容迟宁,迟宁只对顾凌霄这样乖。   顾凌霄和迟宁一起吃完了早餐。   殿里除他们外没别的人伺候,顾凌霄约了将领见面,要换套正式的装束。   迟宁犹豫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帮顾凌霄系腰带。   他现在是个奴仆身份,只是从雪园住来了炎北王殿中。   是不是之后都要伺候顾凌霄?   迟宁举棋不定间,顾凌霄已换好衣物,看迟宁心不在焉,问:“在楞什么神?”   “我还回去吗?”迟宁道。   顾凌霄边往外走边皱眉:“回哪里?”   “雪园。”   顾凌霄步子一顿,回身,衣袍上的暗金线微光浮动:“安心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   顾凌霄走后没多久,迟宁也出了殿门。   回廊上冯总管正指挥着宫人擦洗栏杆和木柱,迟宁走过去,提起一只桶,也想和他们一起干活。   “哎哎哎哎使不得。”   冯总管连忙拿过迟宁手里的水桶,脸上的纹路皱成一团,“这活你不能干,粗重,伤了手就不好了。”   昨晚顾凌霄惩治宫人的事穿得沸沸扬扬,摆明了,王上就是偏心迟宁,放在心尖上别人不能碰。   冯总管是个有眼色的,当然不敢再让迟宁干重活,反而像祖宗一样好生捧着。   迟宁手上一轻,水桶没了,他“啊”了一声,问:“那我做些什么呢?”   冯总管可发了大愁。   一边抓头发一边想,头发掉了几根后,他终于想起顾凌霄走前吩咐的话。   “王上叫了人给你裁新衣服,你就坐在殿里等着,配合他们量尺寸。”   迟宁便配合裁缝量尺寸,换了一身新衣服。   中午迟宁才被分到了活干,冯总管让迟宁去送午饭给顾凌霄。   食盒里的饭不算丰盛,两碟菜和两碗米饭,迟宁疑惑地问正盖上食盒盖子的冯总管:   “他在议事殿里就用过饭了吧,用我给他送吗?”   “当然用!”冯管家点头,催着迟宁快去。   迟宁到了议事殿,殿门口的侍卫没询问他,一旁的宫人直接把迟宁引了进去。   顾凌霄和五六位将领围站在一张长长的桌子周围,谈论着什么。   顾凌霄看见迟宁进来了,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将领们皆噤声,也都往门口看。   一时没人说话,这些将领都是寒风烈日带兵作战的儿郎,日日相对的全是手下的士兵,第一次见迟宁这幅模样的,有几个甚至看红了脸。   都说往上被一个中原人拴住了心,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这样的容貌,流言再怎么离谱也说得过去。   顾凌霄:“就先商量到这里,余下的下午再谈。”   不久又剩下他们两个。   顾凌霄领着迟宁进到饭厅里,迟宁看饭桌上摆满了菜肴。   捏了捏手里寒酸的食盒,迟宁问:“都准备好这么丰盛的菜了,怎么还让我送饭?”   “想让你陪我吃午饭。”   顾凌霄手放在迟宁肩膀上让他坐下。   中午这一大桌子菜确实都是迟宁爱吃的,顾凌霄坐在迟宁旁边,每一道菜都先夹给迟宁尝。   “好吃吗?”   “炎北也是这样的菜色么,我之前看青璃,她的饮食和中原不同。”   炎北和中原确有差异。   魔族体质好,大多不重口腹之欲,像迟宁在街上买到的丑巴巴的糕点,就是魔族顶精致的美食了。   “我派人从中原请来的厨子。”   迟宁吃饭时腮边有点鼓,很像某种小动物。   顾凌霄没忍住伸手捏了捏迟宁侧脸:“专门做给你。”   迟宁的一个谢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最终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戳米饭吃。   吃饭间总感觉有道视线粘在自己身上,迟宁挨近顾凌霄的那只耳朵发热发烫。   迟宁搞不懂顾凌霄了,顾凌霄之前冷冰冰的。   可昨晚那么一哄,就变了个人,变得贴心又温柔。   迟宁唯一知道的,大概是顾凌霄真的很喜欢做那档子事儿。   炎北的天黑的很早,黄昏也很短暂。   上一秒天空还是由黄到粉的渐变,这一秒整个天幕都换为藏蓝,稀疏的星子露出头来。   顾凌霄吩咐宫女点上蜡烛。   王殿内亮堂起来,迟宁手中书本上的墨色字体很清晰。   顾凌霄挥退宫女,站起身来,踱步到迟宁跟前。   迟宁:“挡我光了。”   “这么久还没看完?”顾凌霄问得理所当然,他给了迟宁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话本,三本书,迟宁进度缓慢,目前第一本刚看了大半。   迟宁抬眼瞪他,无声抗议。   顾凌霄让迟宁看的正是根据他们杜撰出来的风月话本。   迟宁被要逐句逐句仔细读,读完之后要给顾凌霄复述出整个故事来。   好不正经。   顾凌霄侧过头,伸出手指了指书页上的某一段话。   “他们写的太理想化了,这种姿势我们还没试过。”   “啪”的一声书本被合上,迟宁红着脸咬牙警告:“顾凌霄!”   “在这里呢。”   顾凌霄的态度随意又放松,手撑在椅背上和迟宁对视。   忽然顾凌霄的手揽上迟宁的脊背,把人拎起来抱着,抱在书桌前,坐到自己腿上。   迟宁躲无可躲,前面是桌沿,背后贴着顾凌霄的身体。   顾凌霄把迟宁手上的话本夺了,扔在桌上。   “你看太慢了,不如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   “你……你看过?”   “昨天搜到时就全看完了。”   “……”   迟宁用手肘往后抵顾凌霄胸膛,挣扎着想下去。   顾凌霄手臂牢牢扣着迟宁的细腰,哑着声音警告:“别蹭,一会蹭出火了你负责。”   迟宁鹌鹑似的不敢动了。   腰间的手不安分地动了片刻,顾凌霄和迟宁贴得很紧。   没来由的,顾凌霄话锋一转:“你不想知道玄断山南,簇玉峰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书摞里抽出一张信纸:“这是暗探来的情报,你愿意看我就给你。”   两人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呼吸的频率都相似,顾凌霄却不知道迟宁心里打什么主意,做什么选择。   “我不看,不想知道。”迟宁开口,“我不想回簇玉了,解九泽要带簇玉走的是另一条路,我不会再回去了。”   来玄断山前迟宁就放弃了簇玉的一切,解九泽和他观念差距太大,迟宁完全说服不了他。   解九泽厉声威胁他:“迟宁,别挡我的路。”   他们之间有过约定。   解九泽按照承诺把戚余歌放了,迟宁就不会再去管解九泽。   迟宁声线不稳:“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有你了。”   “但你不喜欢这里,炎北太冷了是不是?”   “和你一起待在哪里都可以……”   顾凌霄觉得跟迟宁在炎北重逢后,迟宁就格外听话乖顺,心甘情愿被豢养起来。   这是顾凌霄从没见过的迟宁。   顾凌霄玩迟宁耳垂上的红痣,揉捏一番后尤觉得不满足,把那片皮肤含进唇舌间。   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迟宁抖着身子往旁边躲:“今、今天还不行……”   顾凌霄揉迟宁腰下的位置,嗓音里欲望很浓:“为什么不行,上的药膏不好用?”   迟宁像不会说话了似的,差点咬到舌尖:“药……药膏……”   顾凌霄下颌抵在迟宁肩膀上,看到迟宁脖子以上全红了,睫毛小扇子一样抖动。   “你能被我扣留一辈子吗?”顾凌霄吻遍迟宁脸颊,“我同你合籍。” 第69章 迟妃好听还是宁妃好听   迟宁此时身上穿的衣袍是丝质的,柔软松散。   两人还未纠缠到床上,迟宁的外袍就被顾凌霄扯了下来。   “别,”迟宁急急道,“别再扯坏了。”   顾凌霄把迟宁压在被子上:“想试书中的那种姿势。”   迟宁恨不得失忆:“我忘记了……”   顾凌霄:“就是你背过身去扶着床头,我从背后……”   迟宁用手掌捂顾凌霄的嘴巴。   细腻的手腕被顾凌霄握住,捉到唇边吻了吻,他继续说:   “我还是喜欢从正面看你,看你的眼睛,哭的时候像在下雨,眼睛周围的皮肤一碰就红成一片。”   迟宁伸脚踹顾凌霄的小腿。   “别说!”   顾凌霄笑着把头埋在迟宁颈窝里。   迟宁脸红透了,无可避免地想到昨天漫长的夜晚。   绝对的力量压制,水淋淋的空气,从顾凌霄下巴淌下来的汗珠……   那滋味说不上来,最开始是痛,后面好像不痛了,又找不到词来形容。   迟宁推了推身上的男人,推不动。迟宁在手心上加了道功法,又去推。   功法立刻被顾凌霄化解。   对哦,小徒弟也到化神期了。   迟宁“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他打不过他的小徒弟了。   迟宁身上没什么肉,只剩腮边和腰下那处部位软乎丰盈一些。生气的时候嘴唇轻微的嘟着,让人很想捏他侧脸。   “打不赢徒弟很没面子对吧,”顾凌霄仿佛知道迟宁所思所想,抬起身哄道,“打不赢道侣就没关系了。”   “我们合籍好不好?”   修道之路漫长孤寂,道侣是千万年朝夕相对的人。   有些人眼光高,谁都看不上,有些人穷极一生,始终不能找到心意相通的人。   顾凌霄今晚第二次向迟宁提出合籍。   “你不能不答应,”顾凌霄十分不讲理,“在我的地盘上,要听我的。”   “我要考虑考虑。”迟宁钻进被子里,面朝墙。   “嗯。”顾凌霄躺下来,从背后贴着他,搂着他。   “先,先睡……”   “我可等不了太久。合籍书都准备好了,只等你签上字,我都签好啦。”   顾凌霄很会磨人,想要的东西黏在你耳边反反复复说。   顾凌霄想要的都单一又明确,关于迟宁的所有。   “熄了灯罢。”迟宁拦住顾凌霄横在他腰间,胡作非为的手。   顾凌霄想起昨晚上迟宁也坚持吹灭了蜡烛,云雨时外面不甚明亮的月光透进来,洒在迟宁汗涔涔的锁骨间,晃动成潋滟波光的样子。   “好。”顾凌霄熄灭烛火。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起合籍的事。   顾凌霄突然忙了很多,早上迟宁醒来时顾凌霄总不在殿里。   宫人伺候迟宁穿衣,转述顾凌霄的话:“王上走之前吩咐,让公子不要吃凉的,外出时要找两个人跟,大氅穿那件狐皮的,想解闷的话……”   “好了,我知道了。”迟宁只想安静穿衣服。   好好的一个炎北王,干什么这么啰嗦。   今日迟宁依然无事可做,殿内的活都是宫人在做,他根本插不上手。   顾凌霄也不许迟宁再去议事殿了,说不想让那群将领们看见迟宁。   “这有什么?我也不是闺阁里的女儿?”迟宁认为顾凌霄考虑的太多。   “不行,”顾凌霄执拗如老顽固,“之后我有时间就回来吃。”   这天中午顾凌霄大概没能抽出空闲,没有回来。迟宁一个人吃了菜,消食时忽然想起什么。   在殿内翻了半晌,迟宁终于找到了那三本不正经文学。   毫不犹豫的,迟宁把三本书塞到了床底下。   顾凌霄再也不能缠着他说什么新姿势了。   殿外,冯总管热热闹闹的指挥宫人:   “再端两个炭盆进去,点心和茶也往里送,中午的饭食迟公子用了多少,有没有说不合胃口?”   四位宫人分别端着东西进去了,午间负责布菜的宫女给冯总管汇报情况。   一位很年轻的宫人忍不住小声说:   “您何必这么紧张,暂时受王上青眼罢了,之后说不定如何呢。”   冯总管骂那年轻宫人目光短浅:“这还暂时得宠呢,按这势头,封妃都有可能?”   “封妃?!男人么,这、这未有先例啊。”   有多少大臣家削尖了脑袋想把家中女儿妹妹送进宫,谁能料到顾凌霄满心满眼都是位年轻公子。   冯总管往年轻宫人后脑上敲了一下:“王上做过的未有先例的事还少吗,只要有能力,有手段,还不是把炎北管的服服帖帖的。现在谁敢说他一个不是?”   整块土地兵不血刃地易了主,顾凌霄只花了几天,就能让所有人俯首称臣。   ……   时不可躲在王殿的柱子后,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八成。   宫人替他推开殿门,拉起厚厚的帘帐,时不可走进去,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内还熏着香,散发春三月的桃梨味。   迟宁看到他:“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你,”时不可想起他在殿外听见的闲话,“你说,是迟妃好听,还是宁妃好听?”   “什么啊。”迟宁都不知道时不可说的是哪几个字。   “啧,我替顾凌霄难受,”时不可说话很跳,“他有这样的心思,天上的仙女也被他追下来了,偏偏中意你,寒冰似的捂不化。”   迟·冰块·宁看着时不可,眨眨眼睛,没懂。   “你来和我打哑谜来了?”   时不可:“顾凌霄是不是想跟你合籍?”   “你怎么会这么想。”   “昨天晚上夜观天象算到的。”时不可手指往桌沿上敲了敲,“你就说是不是吧。”   迟宁轻轻说“是”。   “我的老天你还犹豫什么,多少眼睛盯着顾凌霄,他现在就是炎北最香的香饽饽,便宜给你了,你还不要?”   时不可从座椅上起身,踱两步,毫不费力的找出两张锦帛,拿回来放在迟宁面前的桌子上,摊开。   迟宁往锦帛上扫了几眼,这显然是两封合籍书,而且每一张末尾都签下了顾凌霄的字迹。   只差迟宁的就能生效。   “要不要签一个?合籍书的位置也是我夜观星象算出来的。”时不可变出一支毛笔,塞到迟宁手中。   迟宁捏着笔杆没动,   时不可说的没错,顾凌霄这样的地位,想求什么样的恋人求不到。   却在合籍书上先落了字,姿态放的足够低,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给了迟宁。   时不可:“错过保准你后悔。”   迟宁抬了抬手腕。   笔尖碰到锦帛,晕开一个小小的黑色墨点,迟宁晃了几秒的神,复又放下笔。   “但是,我陪不了他多久了。”   ……   冯总管守在殿外,见时不可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折了回来,脸色还不太好。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送时不可离开。   时不可却停下脚步,盯着冯总管看。   冯总管被看得心里发慌:“您有什么吩咐?”   时不可:“你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冯总管:“啊?”   “之前你不是猜封妃什么的么。”   冯总管嘴巴张大:“真成了?!封妃?”   时不可:“胡说,明明是直接封后。”   冯总管膝盖一软,觉得手上捧的这道锦帛有千斤重,差点原地栽倒。   “好……好,好啊……”冯总管转身欲走,“我马上就去各个地方通传。”   “通传个屁,”时不可把冯总管箭在弦上的身子拉回来,“这事黄了,都怪你,乌鸦嘴!”   冯总管:“……???”   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迟宁下午对时不可坦诚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没什么好瞒的,事实藏不住。   但迟宁总不能下定决心告诉顾凌霄,他找不到适合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刻。   顾凌霄是他的光,是他两辈子的放纵和快活。   迟宁不想跟他谈生死。   晚上夜很深了,顾凌霄还没回来,迟宁困到熬不住,先去洗了澡。   想着外面没人,迟宁把衣物脱干净,坐在浴池里。   热水时不时被撩起淋在身上,顺着肩颈流下,也冲过魔兽咬的疤。   在玄断山对付顾凛时受的旧伤了,却一直拖着好不了,看着挺可怖,黑色毒液在皮肤中蔓延开的痕迹清晰可见。   迟宁太放松了,甚至没听见顾凌霄走近的脚步声。   顾凌霄走近浴室的一刹那,迟宁披上里衣,系好衣带,白色的布料被濡湿了贴在背后胸前,显现出柔和弧度。   顾凌霄在浴池边蹲下来,神色晦暗不明。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是否看到了。   迟宁仰头看他,发丝睫毛都湿漉漉的:“要一起洗吗?”   顾凌霄沉默,深紫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迟宁。   迟宁环住顾凌霄的脖子,把他往下拉。   两人一齐浸到水里。   迟宁浑身被池水泡的发烫,腰肢也软,靠在顾凌霄身上,帮顾凌霄除去外袍扔在岸上。   顾凌霄不拒绝也不主动,在迟宁嘴唇贴上来时和他接吻。   迟宁很生疏,舌尖总被顾凌霄的牙齿磕到。   他疼,就用脚踝蹭顾凌霄的小腿:“你,你也亲亲我……”   顾凌霄在迟宁下唇挺用力地咬了一下,抚着迟宁的背:“别懵我,我看清楚了。”   “看清什么了……”迟宁装糊涂。   顾凌霄扯下迟宁肩膀上的衣料,右边的胸膛和肩膀全露了出来。   白皙的皮肤上,黑色,坑洼不平的伤口尤其可怖。   “这是什么?”顾凌霄质问。   “难看么?”迟宁闭上眼睛吻顾凌霄,“其实伤口不疼的,你弄疼我,弄疼我好不好……”   别想了,就这样快活下去,永远留在暖春一样的寒冬里。   “迟宁,别岔开话题。”顾凌霄略略推开迟宁,“我有一百种让你疼的方法,但你受伤不行,背过去,让我看看。” 第70章 “第一天晚上…你还要我用手。”   迟宁支支吾吾:“不行。”   顾凌霄把迟宁从浴池里抱出来,狐皮大氅一裹,一身湿淋淋的水汽,就往床上带。   迟宁几乎是被摔到床榻上去的。   顾凌霄的动作看着挺狠,其实在松手之前在迟宁腰下垫了个软枕,避免让迟宁的肩膀磕着碰着。   迟宁没想到他身上的伤会这么快被顾凌霄看见。   本来想晚几天再说的,迟宁手指扣着床沿,有点懊丧。   迟宁肩膀上的伤口很寻常,正常人被魔族凶兽咬过后都会留下深黑色的疤瘌。   创口不难痊愈,只需在受伤的前十二个时辰内,用灵力逼出毒素即可。   迟宁受伤已经快一月,却没有使用治疗的方法。   纵容它变成了一处陈伤。   殿内灯烛摇曳着暖黄色的光,光亮却达不到顾凌霄的眼底。   顾凌霄眼睛黑沉,像夜里最深处的海水。   他站在距床沿几步的位置,略微垂眸盯着迟宁:   “所以之前一直抗拒点灯?”   迟宁裹了裹大氅:“因为丑么,不希望你看见。”   深夜,几乎大半个王宫的人都被惊醒。   原本黑暗的走道和宫殿渐次亮起,不到一刻钟,一位满头大汗的医官就提着药箱被冯总管推了进来。   医官进到殿内,先跪:“微臣来迟了,王上赎罪。”   顾凌霄让他免礼:“去看看他的伤势。”   医官诊断后,说迟宁的状况不算严重。   但因为错过了最好的愈合时间,毒素一直留在体内,久了恐会伤及根本。要用匕首划开那处皮肤,外敷药,逼出毒血来。   医官开了药方,配出一瓶药。   顾凌霄出去吩咐宫人办事,迟宁趁机低声对医官道:“你应该能看出我身体上的症结,这件事我不想让你说出去。”   “但是,这……”医官也正纠结,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医官本来想待会和顾凌霄独处的时候单独告知。   但这位病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   “公子都知道,为何苦苦隐瞒?”   迟宁三句两句跟一个外人说不清,只道:“这不算个好消息,你亲自给顾凌霄说了,猜他会不会迁怒你?不如让我亲自来说,结果好坏,都我来担着,跟你不会有牵扯。”   医官想着顾凌霄让他来只是诊断肩膀上的一处伤口,他没必要冒风险掺和两人之间的事。   “好,我不多言。”医官答应。   顾凌霄再回来的时候拿了热水和白布,殿内寂静,医官站在迟宁床边,无人说话。   医官见顾凌霄回来了,朝他行礼:“那微臣先告退。”   顾凌霄点点头。   殿门关上,顾凌霄开始给迟宁敷药。   “你又生气了。”   迟宁的声音挺轻,尾调略往上挑,他背对顾凌霄趴在床上,看不清表情,但单听声音,还能听出点愉悦。   有什么可愉悦的。   顾凌霄冷着脸,给迟宁上伤药的动作重了一些。   “欸。”迟宁倒吸一口气。   “脑子坏了?”   迟宁碰了碰鼻子:“没。”   匕首划破皮肤,毒血开始涌出来,顾凌霄拿着白布一点一点耐心擦去。   放尽了毒血,顾凌霄给迟宁缠上绷带,收拾了工具准备离开。   迟宁翻过身,拉住顾凌霄的手腕不让他走:“你肯定在生气。”   顾凌霄整张脸没什么表情,薄而锋利的唇抿着,眼尾微耷:“都是你作出来的。”   忽然腰间一重,迟宁搂着顾凌霄的腰把人往下拉,顾凌霄身子不稳,一手撑在床头上,就这么俯视迟宁。   迟宁主动亲上去。   冯总管按照顾凌霄的吩咐隔段时间往里面送热水,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两位情难自抑。   “哎呦。”急急忙忙低下头用宽袖挡住眼睛,边往后退边说,“没事的话,老奴就去外面伺候着了。”   迟宁磕磕绊绊,吻得自己红了脸,他往后缩缩:“上了药也会留疤呢。”   顾凌霄语气还是凶:“总比之前要好看。”   迟宁让顾凌霄坐在床上,两人面对面,迟宁手往顾凌霄下面伸:“消消气……”   顾凌霄拦住他:“别勾火。”   “第一天晚上……你还要我用手。”   “哪里学的?”   迟宁想起床底下藏的书籍:“话本上学的。”   情正浓时,空气里像藏着火星,迟宁吻顾凌霄高高的眉骨:“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顾凌霄淌着汗,声音即低且沉:“什么?”   这样的氛围里,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调情,勾起顾凌霄更强烈的占有欲。   等到长长的红烛淌尽了蜡泪,冲撞在了迟宁手里。   之后顾凌霄一遍一遍用热水给迟宁擦洗掌心,迟宁蜷了蜷手指。   那触感和味道沾在皮肤上,怎么洗也洗不掉似的。   迟宁有些累,很快在顾凌霄怀里睡着了。   两人都没再去管未说出口的“那个秘密”。   ……   这个夜晚之后,前一两天顾凌霄还偶尔回来陪迟宁吃饭,后面索性整天消失,不见踪影。   迟宁问身边的宫人,得到的回复一直是顾凌霄在忙。   迟宁惊奇顾凌霄真生了这么久的气,连他的面都不见。   “改主意了呗,谁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时不可来找迟宁唠嗑,对他说。   迟宁没太明白,他那天晚上一直挺顺着顾凌霄的,怎么他还像云一样抓不住踪影。   “你去看看那封合籍书,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吗?”时不可道,“说不定找不到,被顾凌霄连夜销毁了。”   迟宁提不起勇气去找合籍书。   时不可看迟宁愣神半晌,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不可憋不住,一拍大腿说:“算了,我不替顾凌霄藏着,他去请萧镜来了。”   “他、他这又是何必。”   迟宁想了千万种顾凌霄不再出现的理由,唯独没想到顾凌霄是为了他,冒着风险远走一趟。   “没必要?”时不可抬高音调,“是啊,你只想等死,可怜顾凌霄一意孤行,非要把你往生路上拉。”   迟宁心里猛颤一下。   “其实你们是很相似的人,顾凌霄心里替你打算十分,说出口的可能只有一分。你也一样。”   “他一年前就来玄断山找到我了,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什么本事?可事实你也看到了,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扳倒了顾凛。”   “他和顾凛身边的几位将领早有联络,能在顾凛活着的时候就策反他们,可见顾凌霄计谋有多深。”   时不可饮尽一盏茶:“你的身体状况,他能一直蒙在鼓里?”   ……   迟宁一天一天算着顾凌霄归来的日子,却不想没等到顾凌霄,先等来了一支羽箭。   羽箭穿过殿门,钉在桌子上,尾端还在嗡嗡震颤。   箭尖穿了一朵梅花。   迟宁眼皮一跳,推门往外走。   一人红衣红衣招摇,手上挽着一张弓,被宫殿外围的士兵拦着,士兵看他竟然放箭,抽出武器便要动手。   “阿宁,”那人对迟宁笑说,“我来看你一趟可好不容易。”   迟宁又震惊又欣喜:“放人进来,这是我师兄。”   戚余歌和迟宁进了王殿。   迟宁拉住戚余歌的手,有千万句话想说:“你怎么能来炎北?”   “玄断山的守将通融我,我当时对他说:‘我是迟宁的师兄,’”戚余歌解释,“他大概也没见过有人不要命,从南向北闯玄断山,往火坑里跳的。”   戚余歌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迟宁,可迟宁没领悟到他的意思,还是乐呵呵的。   迟宁留在炎北后给潘云鹤送去了一封信报平安,最近炎北和玄断山的关系还算和睦,甚至临近春节,顾凌霄派人送了牛羊给潘云鹤。   戚余歌无奈地放下茶盏:“说你呢,怎么专往火坑里跳。”   “我啊,”迟宁如实答,“我觉得这里还不错。”   两人促膝长谈,话题不知不觉又到了戚余歌那里。   “解九泽不再为难你了?”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我?”戚余歌像提起一个陌生人,“解九泽追我追到东海之滨,三面围追堵截,我便跳了下去。”   跳海?   他那么怕水的一个人,该是畏惧解九泽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孤绝地纵身一跳。   戚余歌说这番话死里逃生的经历时是笑着的,桃花眼微弯,像是完全消化掉了那样的残酷和凶险。   冰凉沉重的海水淹没头顶,戚余歌才发现这片海水并不简单,它能如深渊旋涡般吸走所以灵力。   解九泽无法通过灵力找到他,戚余歌也无法自救。   他成了海水的俘虏,随浪潮漂泊,仅仅靠着体内的一点修为支撑。   “我命大,后来有人救了我。”   “郁峤?”迟宁看到殿内又走来一人,激动地站起身来。   郁峤还是迟宁印象里的样子,气质清贵,不过现在有些着急地朝戚余歌说:   “都说让你在原处等,等我再客栈安置好两匹马,我们乔装打扮混进王宫。你又擅自做主!”   戚余歌扬了扬漂亮的下巴:“你的方法太磨蹭了,你看,现在还是我先找到阿宁。”   郁峤拿戚余歌没办法。   ……   救戚余歌的是郁峤。   戚余歌落水的海域属于浮音阁,这片海上有浮音阁的禁制,保护着浮音阁所在的那座岛屿。   戚余歌在溺水后的第三天被救上了岸。   他先吐了郁峤一脸水。   郁峤背他回浮音阁,湿漉漉的海水流下来,郁峤一身华丽衣袍又报了废。   这些都是郁峤之后告诉他的,戚余歌当时混混沌沌,不知吃了浮音阁多少灵丹妙药才醒来。   醒来第一个摸到的就是穿金戴银的阔公子,阔公子坐在他床边,问他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戚余歌答。   那阔公子靠近一点,替他拉拉被角: “要留下来吗,留下来慢慢想。”   戚余歌无处可去,说:“好。” 第71章 成功偷了个香   夜里,迟宁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门“吱呀”轻响,似乎是有人进来,故意放轻了动作。   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走来迟宁床边。   迟宁挣开眼睛,手伸出被子往空气中碰,犹疑地叫:“顾凌霄?”   那人用手背贴了贴迟宁的手指,含混地“嗯”了一声。   临近春节,炎北的风雪不再那么恼人。不起北风,更多的时候是安静下着大雪,积雪及踝,被温和的太阳光晒融最上面的那层。   顾凌霄是踏着大雪回来的,刚抖落了大氅上的冰渣,他手也冷,因此只是和迟宁一触即分。   迟宁连忙点上床边铜架上的蜡烛。   顾凌霄的面庞被淡淡光晕照亮,眼窝深邃,眼下泛着些青色,整个人比平日里憔悴许多。   迟宁猜测顾凌霄不眠不休日夜赶了几天的路。   总算回来了,还能再见他。   迟宁往床里侧挪,给顾凌霄留位置:“好好休息一下吧。”   “身上脏,我洗一下再睡。”顾凌霄握了下迟宁掌心,拿衣服去了浴房。   他们之间,能提起的话题和发起的责难有很多,但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去碰。   因为足够了解彼此,任何可能扎伤对方的话都先在自己胸中滚一遭。   磨平了所有的刺,剩下的都是温柔。   顾凌霄是风雪夜归人,披星戴月万里来此。   迟宁一看到他,就只剩下欣喜。   浴房响起流水声,迟宁从床上半坐起身,靠着床头等顾凌霄。   顾凌霄洗完出来,看到迟宁的同时就皱了眉头:“怎么不躺着?”   “想跟你说会儿话。”   迟宁说话带了点鼻音,透露出半夜被人打扰醒的困倦。   “快睡,说太多话又要睡不着了。”   顾凌霄这次回来没怎么笑过,拧着眉头的样子挺严肃,行为还是十足十的体贴。   他坐到床沿上,按着迟宁的肩膀让人躺下。   给迟宁掖被子,直盖到了迟宁的下巴尖。   迟宁眨眨眼:“说会儿话吧。”   “行。”顾凌霄躺到床外侧。   迟宁跟顾凌霄说戚余歌来了,见到二师兄他特别开心,一同来的还有老友郁峤……   这些消息顾凌霄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可能不看属下给他传来的书信。   顾凌霄偶尔说些什么回应迟宁,只在听到郁峤的名字时挑了下眉。   他可还没忘记郁峤呢。   从前想争师尊的那个土财主。   迟宁絮絮说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   说话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顾凌霄以为迟宁睡过去了,把人又往怀里搂了搂,低头看他。   头低下去的一刹那,嘴唇就被软云碰触了一下。   留下一片潮湿的热意。   迟宁成功偷了个香。   “啧。”顾凌霄被小小戏耍了一下,发出不太愉悦的单个音节。   但也只有这短暂的不悦。   他修长的手指在迟宁后颈处捏了捏,警告似的:“再不睡今天晚上就别想睡了。”   冬天的倦意来的快,迟宁眼皮沉沉,也没好意思追问顾凌霄怎么个不睡的方法。   ……   顾凌霄身体的底子放在那里,歇了一夜精神就完全恢复过来。   迟宁要迎来的却是萧镜片刻不停的指责。   还有宗岱过分热情的关心。   迟宁和顾凌霄相继从簇玉峰离开后,宗岱对整个门派心生怀疑,偷偷溜到了萧镜那里躲着。这次顾凌霄去请萧镜,他顺理成章跟了来。   迟宁觉得好吵。   从前在摇光殿的时候,只养两个徒弟,迟宁能特别省心地安排他们去练功,自己偷得半日清闲。   眼下不行了。   迟宁像个珍稀动物似的被人围着。   “萧前辈,我师尊身体怎么样?”萧镜刚给迟宁诊完脉,宗岱就走上来。   “你们出去,我和他单独谈。”   “那不行,我是他大徒弟,有什么事听不得?”   戚余歌也不肯出去,留在迟宁身边十分着急。但无奈他修的是进攻类的法术,对医术一窍不通。   宗岱大狗一样往迟宁身边凑。   “师尊,”高大的青年人蹲在迟宁面前,委屈巴巴,“你走的时候不带顾师弟也就算了,怎么也不带上我。我能打能扛的,肯定会照顾好师尊。”   “你当初就该带上我!”   迟宁:……   萧镜往屋内看了一圈,道:“你师尊幸好能留条命等到我来,那解九泽做的是人事?派迟宁来玄断山这种地方,不过现在也有报应,你们一个两个都离开簇玉,解九泽倒是成了孤家寡人。”   宗岱没心眼地接了句:“是啊。”   戚余歌沉默,垂眸拨了拨长剑上的玉坠。   迟宁不想提解九泽,岔开话题:“郁峤呢,他说给我们端水果,怎么还不来?”   是啊,戚余歌想,还没听见门外的铃铛声,郁峤怎么还不来。   ……   萧镜出去给迟宁开药方,宗岱也热心地跟了去。   屋内剩下戚迟二人。   今日出了太阳,风也不大,戚余歌提出带迟宁去射箭。   这次用的还是戚余歌钉到迟宁桌上的那种羽箭。   鸣镝箭,离弦时发出脆响,一支就造价不菲。   戚余歌随手给了迟宁一筒箭,毫不心疼。   迟宁觉得戚余歌大概不知道鸣镝箭的价值。   两人站定,戚余歌连放三箭,次次正中靶心。   “阿宁,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毕竟……都过去了。”   戚余歌是指之前萧镜的那句无心之言。   “你也知道,我从前的眼光差到了那种程度,活该受伤,栽跟头。”   迟宁心里发涩:“如果我能发现的早一点……或许事情不会这么坏。”   “命中注定的,我和解九泽……”   短短一句话中间停顿了好几次,磕磕绊绊,戚余歌似乎已经不习惯把他和解九泽的名字连接在一块。   迟宁:“我怕他再对你做什么。”   “解九泽大概认为我坠海溺亡了,之后我再也没遇到过他的手下。”戚余歌道,“他实在没了找我的理由,毕竟,我已经把许泊寒还给他了。”   许泊寒吗……   迟宁对戚余歌和解九泽的事了解不全,却也知道许泊寒是两人间的病根。   一晃神,迟宁射出的箭偏了很多,勉强挨到靶子的最外围。   另一边,顾凌霄把郁峤堵在回廊里。   挺宽的一条路,顾凌霄偏偏站中央。郁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敌意。   郁峤停下脚步,腰间悬的那颗银铃铛也不响了。   “郁阁主做什么去了?”   “我用糖腌了些沙棘果,开胃可口,去给他们尝尝。”   郁峤还会厨艺。   顾凌霄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条。   顾凌霄:“他不喜欢吃酸。”   郁峤:?戚余歌不喜欢吃酸么。   郁峤:“我记得他是喜欢的。”   “你记错了。”   “你能有我了解他?”郁峤反问。   两人的火药味就这么上来了,虽然驴唇不对马嘴。   郁峤对戚余歌的第一印象是又美又暴躁,第二印象是眼盲美人喜欢吃酸味的。   浮音阁地处海岛,岛上的人一年里常吃的就是各色海鲜。   为了追求鲜美,生吃海鲜的方式最受追捧。   戚余歌吃不惯生鱼肉,就把鱼扔进火里烤,他眼睛看不见,再把鱼拿出来的时候总是糊的。   最终烤出来,像一块黑黢黢硬邦邦的砖头。   每当这个时候,戚余歌都会一挥手,用灵力团炸掉整个火炉。   一旁的仆人:……不敢说话不敢动。   转头去给郁峤打报告:“您带回来的人脾气太差,吃饭不顺心就炸火炉,炸桌子,他以前指不定是个杀手哦。”   这件事听到郁峤耳朵里,郁峤抓住了一个重点,戚余歌不喜欢吃生肉。   于是他就开始钻研像陆地上的人那样做饭,做出的第一道菜很简单,水煮鱼肉,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郁峤想让戚余歌尝尝。   戚余歌目不能视,几乎不走出安置他的那间屋子,他对声音很敏感,听到郁峤踏进门槛的一刹就戒备起来。   “是我。”   郁峤的声音让他放松下来,“我弄了道菜,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样的,要不要试一试?”   大多盲人能通过足音判断来人是谁,但戚余歌显然没有这个能力。郁峤推断戚余歌并不是生来眼盲,而是后天受到了刺激。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郁峤问。   戚余歌手一抖,筷子重重磕到了碗沿。   “别紧张,我只是好奇,毕竟最开始救你上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海里的鲛人,会长出尾巴那种。”郁峤表现出善意。   他的本意是夸赞戚余歌,传闻鲛人族姿容出尘,眼边有彩色透明的鳞片,夜里歌于海上。   可戚余歌正在吃鱼,听完郁峤“长出尾巴”的形容后哼了一声,以为郁峤是拿自己和一只鱼比,便转头瞪人。   桃花眼瞪人本该最多情,眼波流转,昳丽无边。   但戚余歌目不能视,眼中很空,带着无辜和任然。   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真的很可惜,郁峤和戚余歌商量:“要不这样,我以后都在腰间佩个铃铛,你听见铃声,就知道我来。”   “好,”戚余歌不太熟练的夹鱼肉吃,“下次,如果下次做东西给我吃,能不能多放点醋?” 第72章 边说不欺负,边绑他手腕双修   “腰要挺直,用肩膀和后背的力。”   靶场上,一个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过来,手掌握着迟宁的手,带着他开弓,靠弦,撒放。   箭鸣啸着破开空气。   正中红心。   中靶后,顾凌霄的手并没离开,而是顺势搭在迟宁肩膀上。   迟宁错愕于顾凌霄的突然出现,往后退了几步,想和顾凌霄拉开距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偏偏顾凌霄置之不理。   被自家徒弟教射箭本来就很丢面子了,更何况还全程被戚余歌看着。   气氛有些凝固。   迟宁恨不得变成箭尖一头扎在草靶子里面。   迟宁弯着膝盖,慢慢放低身子,想换个路线从下面逃开。   顾凌霄:“怎么了?”   戚余歌确实明晃晃地打量他们,眼神盯在顾凌霄触碰迟宁的那只手上。   不光碰了,刚才还捏!了!捏!   戚余歌直来直去:“你最好放开。”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发哪门子的邪疯,声音很轻地说:“我师兄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戚余歌指着顾凌霄对迟宁说:“是不是他逼你。”   迟宁轻轻摇头。   戚余歌:……   戚余歌:“他把你逼得不敢说实话了。”   在浮音阁这样远离尘嚣的地方待久了,戚余歌没太听说过坊间传闻,看到顾凌霄对迟宁举止亲密,认为他欺师范上,一股火气顿时窜上来。   顾凌霄毫不在意地带着迟宁转身返回,戚余歌欲跟上去,被终于赶到的郁峤拦住。   “你拦我干什么!”   戚余歌眼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   “唉,这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情。”郁峤绕了很多路才找到这里,擦了擦头上的汗。   “阿宁的事我不该管吗?”   迟宁是他相处多年的师弟。   才多久没见面啊,就被内什么给拱了。   郁峤笑,线条柔和的眼角划出条弧度:“你脾气太躁了。”   他是很爱笑的,性子好,没跟谁红过脸。   现在笑却很离谱。   戚余歌觉得今天一连遇到的两个人都没什么理智,此时听见郁峤接着说:“刚好我们很相配。”   戚余歌:“……说什么鬼话。”   郁峤:“不气了不气了,咱们去吃点东西。”   另一边,顾凌霄也正对迟宁说他强词夺理的逻辑:   “如果我们合籍,我的礼物是不是要送到戚余歌那里,毕竟是你娘家。所以该提前让他知道。”   迟宁:呵。   ……   王殿内的红梅是近些天移栽过来的,贴着院墙种,远看一片如云如烟的红。   迟宁问冯总管这些树是谁挑的。   冯总管说是顾凌霄吩咐的,红色喜庆,图个吉利。   迟宁当时笑顾凌霄还信这个,不如买红灯笼挂上。   红梅看起来很鲜妍,让人难以忽视的漂亮,红彤彤雾蒙蒙,在白色的冰雪中格外显眼。   临近黄昏,迟宁无事可做,便裁了宣纸,在庭中石案上作画。   画了大半,虬曲枝干上的墨迹已经凝干,迟宁正点梅花的蕊心,一道声音遮在他前头。   迟宁笔尖停顿:“挡着美景儿了。”   顾凌霄很配合地绕到他身侧,问:“喝过药没。”   “喝了。”   迟宁吃的是按照萧镜的药方熬的药,他服用时留意尝了尝,所用的药材和之前差别不大。   大概萧镜对迟宁的病情也无计可施,只能开出药性温和的药方。   “感觉好了很多。”迟宁报喜不报忧。   顾凌霄:“萧前辈说你如今灵脉状况极糟,恐怕之前身修灵修的法子也不管用。”   之前迟宁为了对付顾凛透支了太多灵气,原本就脆弱的灵脉受不得这样的压力,处处都破了孔洞。   衰薄易碎,像一晒就要晞干的白霜。   “不提,不提这个……”   迟宁很紧张这个话题,索性搁了笔,蘸着朱砂墨的小羊毫在画纸上滚几圈,在白纸上晕开一片红。   “阿宁,”顾凌霄叫对方,“别回避。”   迟宁的乖是有条件的。   只肯在没有退路的时候向顾凌霄袒露内心。   比如这次病情恶化。   顾凌霄深吸一口气:“我有时候真的想对你狠,咬你的皮肉,让你和我一样疼。你把我独自撇下的时候,我哪里都找遍了,心肠煎熬,唯独不见你。你嘴上的喜欢都是假的,你的心暖不热。”   “那时候某个念头一直转在我脑海里,不合适,我们不合适……”   “你难道还想再回避?”   迟宁堵住顾凌霄未说出口的话。   用唇舌。   “不回避……”迟宁说,“我有在很认真地配合治疗。”   迟宁又认真吻了一遍顾凌霄。   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迟宁刻意声东击西:“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戚师兄他们。”   一个“们”字显然刺激到了顾凌霄。   “他们?”顾凌霄语气沉沉,“是不是还有郁峤?”   郁峤和戚余歌住在同一处住所,迟宁理所当然地回答:“是。”   “你跟他懂不懂避嫌,毕竟……毕竟郁峤曾经追求过你。”   迟宁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真没想过顾凌霄心里还记着这桩陈年旧事。   “我们在许多年前就解释清楚了,郁峤也再没来找过我。”迟宁歪头,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到顾凌霄腰间暖着,“说到避嫌,你我之间不是更应该避,那三本荒唐的书可不是凭空写出来的。”   顾凌霄拧眉:“你要和我避嫌?”   迟宁:“是你要跟我避嫌,你刚才那么冷言冷语往我心里戳,就是跟我避嫌的意思。”   迟宁心跳得很快,一方面因为顾凌霄的话,一方面因为看到两人被朦胧月光投在雪地里,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你这次回来之后,我们还没有过。”迟宁掌心贴在顾凌霄腰间,蹭出一片热意。   顾凌霄身上没什么痒痒肉,表情不变:“别作,一会儿说受不了的也是你。”   “我才没说过受不了。”   迟宁肤白如雪,一头青丝发尾束着,散了几缕到身前。   顾凌霄“啧”了一声,把人托起来。   顾凌霄喜欢这么抱他,一手揽着腰,一手托在大腿以上的位置。   “阿宁,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   “什么?”迟宁问没说完的句子。   顾凌霄凑到迟宁耳边,清晰缓慢地说了两个字。   极粗俗,烧得迟宁整张脸都是烫的。   迟宁抱小孩似的把人带到殿内。他坐在床边,从袖中拿出一本书。   “这是萧前辈给我的,治病的秘笈。”   秘笈纸张陈旧泛黄,但字迹图案依然清楚,能判断出是被仔细保存着的。   迟宁好奇地凑上去看:“他不是只给我开了药吗?”   顾凌霄:“上古大神的双修图。”   “什么啊……”   迟宁看那满页图案,一格一格变化着。   这不就是……春.宫.图吗?   顾凌霄一页一页地翻找,最终停在某处:“今天我们试一下这几页。”   “你是不是戏弄我。”   从前看暧昧的话本还不够,这会儿又弄来画册,   “听话,我们等等一块调息,你要记得心法。”   顾凌霄安抚地摸摸迟宁的发丝,迟宁的发带绑的松散,一番折腾下来彻底撒开,随着顾凌霄的动作缠在他指间。   顾凌霄一边说不欺负他,一边用发带绑了迟宁的手腕,系在床头。   一套做下来天都要亮了。   顾凌霄俯下身来抱他,手心贴近迟宁的胸口,感受他灵力的游走。   迟宁却是一点触碰都经不起了,小腿打着哆嗦,朝里翻身。   他小声抗议:“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   迟宁连着几个晚上都被顾凌霄拉着按照画册双修,累极。   萧镜来给迟宁复诊,很开心地说:“灵脉有在好转,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   迟宁点头,灵脉处想被注入了温泉水似的,暖融融的,不似从前那样单薄。   “真的要日日都那样修行?断一天都不行?” 迟宁咳了一声,悄悄询问萧镜。   “不用日日,适量就好。”   萧镜回答完觉得不对:“怎么,他日日都……”   诧异,离谱,迟宁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按照完整的功法练下来,怎么着也得到后半夜。   小顾身体不错呀。   迟宁咬牙:“他糊弄我。”   隔了会儿,郁峤走进来,说有事问迟宁:“要春节了,我想给余歌一个惊喜,希望你能配合。”   迟宁:“春节也给惊喜哇。你对我师兄了解的多么?”   “戚余歌,簇玉的二峰主。”   “只这些吗?”   “就这些了。” 戚余歌名声不好,但浮音阁远离陆地,郁峤很少和陆地上的人打交道,也就不在意,“我是和他示好,也不是和他的传闻和他的家族示好。”   迟宁又问:“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   “水煮鱼。”   萧镜插话:“还挺朴实无华。”   郁峤从乾坤袖里拿出只袖珍小盒子放在桌上,小盒子慢慢变大,最终变成四分之一桌面那样的大小。   盒子被打开,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珍宝,折射着阳光,流淌七彩碎芒。   萧镜:“我收回之前的话。”   “我是真的很喜欢戚……”   萧镜朝郁峤眨眼睛,拼命摇手。   郁峤回头看,戚余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戚”字的音还没发完,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   郁峤几乎忘了之前勇敢的发言,话没说下去,脸先红了。 第73章 顾凌霄坦白?其实我是重生…   “戚”这个音发了半晌。   顶着戚余歌探询的视线,郁峤硬生生拐了道弯:“我很喜欢qi鱼。”   话题又要命地转回了鱼上。   戚余歌看着满满一盒奇珍异宝:“这是你送给阿宁的见面礼?”   迟宁:“不。”   郁峤:“是啊。”   把盒子往迟宁那边推推,郁峤道:“送你了。”   这回轮到了郁峤朝迟宁眨眼睛。   戚余歌问:“送他珠宝做什么,华而无用。”   郁峤脑子都要被烧断线了,勉强回了一句:“用这些铺在池底当沙石,养鱼。”   戚余歌犹豫着跟上郁峤的思路:“用这个养鱼,然后吃?”   “嗯。”郁峤连连点头。   迟宁:……   萧镜:……   气氛有些凝滞,戚余歌身处其中,一直在琢磨什么。   郁峤不是绣花枕头徒有其表,他挺能给人惊喜的,人也有趣。   今日会想起这么个蠢办法送人东西,是不是被好感冲昏了头脑?   从前郁峤追求迟宁追得江湖上流言纷纷,戚余歌自然也听说过一些。   看来还是余情未了吧……   戚余歌想得出神,忽然听见郁峤问:“你来这里是有事吗?”   戚余歌这才想起来意。   “我找你。”他对郁峤说。   两人一齐往外走,下午将尽,浓云初散,光束透过云彩缝隙照下来,在天边染上一圈金色。   他们往住处走,戚余歌说有事对郁峤说,但路程走过一半,也没主动开口。   倒是郁峤先忍不住问:“你这样我很怕啊,是什么不好的事?”   戚余歌不答,郁峤又主动抛话:“让我猜猜,嫌我烦,要赶我走了?”   “没说你烦,”戚余歌低头看脚下的路,红衣在萧瑟的动静里额外鲜明,“但我确实不能再拖着你,浪费你时间。”   郁峤刚才的轻松全没了,沉下练来:“什么意思?”   “我很感激你能陪我一路往北来,你帮我够多了,”戚余歌很诚恳地说,“萍水相逢,你是我的恩人。”   这句话客气又生疏,戚余歌把郁峤给他做过的事全一股脑感谢回去。   “你对我仗义,对每个朋友都真心。从浮音阁到炎北,中间不知闯过了几遭生死,这样的恩情,我戚余歌定会以命相报。”   郁峤:“我不图报答。”   戚余歌摇头:“我当时跳下水的时候没想活,没想到我这样的烂命还有转圜的余地,郁峤你让我再活了一次。”   “别说丧气话!”郁峤制止他,语气挺严肃。   戚余歌这番话说得突然,但也确实是深思熟虑过了。   偶然的交集而已。   他们都没问过彼此的过往。   戚余歌仿佛沿途停歇的候鸟,暂时跃出海面的鱼。   短促停留,长久离开。   郁峤和他很不一样,郁峤有自己的故土,有自己要担的责任,所以总要回去。   郁峤帮他一把可以说是缘分和运气,不能一直受人恩惠。   戚余歌是这样想的,所以在找机会和郁峤说分别。   但抬头对上郁峤的那双眼睛,戚余歌分别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郁峤的眼睛像浅滩的海水。   郁峤带他去海滨吹风,戚余歌坐在矮石上,抗拒的情绪因为眼盲变得更激烈:“我很讨厌水。”   像往常一样,郁峤没问为什么,只说:“涨潮了。”   确实是涨潮了,温暖的海水舔抵上沙滩,冲在戚余歌脚边。   戚余歌慢慢被安抚,问:“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黑暗外,是什么样子?   “远处有鲸鱼浮上来,你手边有只小螃蟹在爬。”   戚余歌手往一旁摸,摸了个空:“我才不信。”   “那眼睛就快好起来,亲自看看。”   戚余歌眼睛治好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郁峤一只匀净的手在他面前晃啊晃。   “你能看到啦,能看到了吧。”   对方一双眼睛笑起来时微微弯起,应该是常年习惯了这样笑,眼下会有一道细微的线。   戚余歌木然摇摇头,扯了个谎:“还是看不到。”   那双笑眼顿时呆下来。   就像现在一样僵硬。   ……   戚余歌是在让他走啊。   郁峤想。   他自认为是一个合格的旅行伴侣,独立稳妥,从来没有让戚余歌感觉到过厌烦。   “这件事想很久了吧。”郁峤问他。   戚余歌答:“从来到炎北开始。”   “为什么今天才说?”   戚余歌江湖上的坏名声不是没有原因,他帮解九泽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情,加上戚余歌性子也挺傲,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就不想废话。   可眼下戚余歌很想对郁峤好好解释,费心思地组织言辞。   对方却先于他开口:“好啊,我答应了。”   郁峤没让戚余歌煎熬多久,语气算轻快。   戚余歌舒出一口气。   心里的却仿佛压了石块那样难受。   “该去收拾行李,明早出发,回到浮音阁还能赶得上除夕。”   戚余歌这才想起今日是小年。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是白眼狼,竟在小年这天,让郁峤走。他期盼来日有机会能还上郁峤所有的恩情,万一没有这一天呢?   他就会永远辜负。   说话间到了住处,郁峤往右面的厢房走,负着手,夕阳里拉下长长背影。   戚余歌“一路平安”总没说出口。   像是感知到戚余歌跟随的视线,郁峤没回头,伸直胳膊向他挥手。   他始终欠郁峤一个临别祝福。   ……   晚间,王殿。   青璃已经调来王殿伺候一段时间了,和迟宁相处得好,不在像从前一样介意迟宁中原人的身份。   “给您沏了壶茶。”青璃把托盘放上桌。   她记清了迟宁的习惯,知道中原人爱饮水饮茶,就每天准备着。   迟宁点头:“这里没有什么事了,这么寒的夜,早些睡吧。”   青璃语气轻松:“那我先走啦,公子今天讲给我的事,我回去再讲给她们听。”   “她们”指的是和青璃住在一起的侍女。   青璃和迟宁熟了,经常问迟宁一些南方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很喜欢南边?”迟宁问。   “您也能感受到炎北,这样的天气我生活了快二十年还不适应。冬天更苦,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躲在屋里。”   “所以先王一心想征战,也有很多人追随他的。但他越发好斗,炎北死的士兵越来越多。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王上,休养生息。比起南下抢占别人的地盘,还是过安宁日子的好。”   青璃说完就退了,留迟宁一人深思。   迟宁确实明白了顾凛焦虑的来源。   来到炎北后,迟宁发现魔族人没有传闻中那样面目可憎。   他们大多像青璃一般,起初充满戒备心,后面慢慢软化,更质朴醇厚的性格,让他们更愿意信任别人。   炎北只是拥有的太少了,中原人生而具备的东西,他们要去拼去抢,去豁出性命来获得。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迟宁从桌上拿出一张炎北地图来看。   不一会儿便被顾凌霄惊扰。   顾凌霄从背后抱他,拉开他衣领,吻他肩上的疤。   那道疤还没消,迟宁挺不喜欢这个,偏偏顾凌霄喜欢,头挨在他肩上,嘴唇触碰略微凸起的刀痕。   迟宁难耐地弓了弓身子。   “说好不动手动脚。”   今晚他设置了顾凌霄勿近,原因是顾凌霄日日拉他练上古双修法。   大骗子。   “再闹晚上就分开住。”   “这么冷,你想住哪儿去?”顾凌霄说。   “这么冷,要走也是你走。”   顾凌霄笑开。   他站在迟宁背后,俯身手撑在桌面上,恰好把迟宁罩在怀里。   自然也看见了迟宁手中拿着的那块羊皮卷,正是炎北的地图。   大势三分,以玄断山为界,南边是中原,北边被顾凌霄和沈秋庭瓜分。   顾凌霄所统辖的地方以西,全是沙漠的不毛之地,是沈秋庭现在的领土。   顾凌霄见迟宁的视线一直流连在沈秋庭那块领土,用手掌把那块一遮,道:“拳头大小的地盘,寸草不生,沈秋庭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笃定这么说,一定是另有计划。”迟宁转头看他,“看不惯解九泽,是么?”   顾凌霄的血气霎时被激发:“这么多年来,看似仙门百派压制炎北,纯粹魔族血统的人不能走过玄断山一步,但仙门百派又何尝不畏惧魔族。”   “如果无畏无惧,何必处处针对我们。他们畏我惧我,畏我魔族强悍,畏我们能征善战。”   迟宁知道顾凌霄想起了他从前被歧视过的种种,轻轻握住顾凌霄放在桌子上的手。   人非圣贤,谁的心里都有积郁的浊气,能被安静地倾听已经很难得。   过了会,顾凌霄缓过神,反握住迟宁的手,头埋在迟宁颈侧。   迟宁感受到对方咚咚的心跳缓缓归于平静。   “我不相信你甘心只留在炎北,你在绸缪什么,没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猜测?”顾凌霄的眼神一瞬不瞬盯在羊皮地图上。   “直觉。”   “过段时间吧,等你身体大好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凌霄咬重了“一切”二字。   他是真的打算好了,把所有的秘密都坦诚给迟宁。   顾凌霄不喜欢被欺骗,他介意迟宁对他撒谎。   但他何尝不是在骗着迟宁?有太多东西不能诉诸于口,横亘在他们之间。   顾凌霄想把这些挡路石都移开。   尝试去告诉迟宁一些事情:   比如,他是重生的。 第74章 师尊教我,照这几张图怎么做   新的一天天气十分恶劣。   戚余歌极早地起床,收拾停当,对着窗户硬生生枯坐了一个时辰。   窗外大雪封路,郁峤怕是要顶风冒寒地出城。   戚余歌纠结一阵,想去给郁峤送行,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估计郁峤已经出了城门,戚余歌才走出屋子。   院内寂静,郁峤的厢房前是平整的雪,一个脚印也无。   出了小院,郁峤恰好碰上宗岱。   “戚师叔,用过早膳了么?”   “还未。”   “我也没吃呢,一同去饭厅吧,听说今日包了饺子。”   两人同行,宗岱边走边搓着手:“真冷啊,我今早去城墙看了一圈,这样大的雪,路上车马寥寥。”   “不过也是,过节了,大家都喜欢待在家中,偶尔有行人,也是往北来进城里的。”   都是北归的人,郁峤却要独自南下。   戚余歌有些落寞地想。   “偏了,再右边一点,”   “现在呢,可好了?”   “过了,要往左。”   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戚余歌慢下脚步,觉得那男声很耳熟。   “欸,您去哪儿?”宗岱往前走了一段,一回头,发现不见了戚余歌。   他们原本该往左走,往左才是饭厅的方向,现下戚余歌却往右方的小巷里去。   宗岱看着戚余歌高挑的身影穿过一条幽幽小巷,步子越走越快。   然后听见什么骤然坍塌的声音。   宗岱忙赶过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大响动后,郁峤撑在墙上,额角沁出汗水。   戚余歌楞在郁峤旁边,诧异到连人都忘记搀扶。   宗岱最先反应过来,走近了,关切地问:“怎么了郁阁主?”   只那垮塌的是道木梯,那梯子确实朽透了,其中作为主支撑的一条圆木断了一截,使木梯完全失去平衡。   郁峤本来是在帮青璃挂灯笼,没防备摔了下来。   “我没事,”郁峤回答宗岱,转而又望向戚余歌,“如果不是你站在下面看我,我也不会晃了神儿。”   戚余歌猝不及防被碰瓷,小声说:“你怎么能赖上我?”   青璃心有余悸,忙说:“都我的错,不该让郁阁主上去。”   “只怪他傻。”戚余歌嗔怪。   郁峤坦白:“我走不了路了。”   “梯子明显是坏的,你还娇气地像肉体凡胎一样,摔一下就伤到了。好好的一个修仙人,怎么还像平民一样崴到脚。”   戚余歌说话时皱着眉,音调的尾音都不耐地下压。   手还是扶上了郁峤的胳膊。   郁峤顶着个郁小娇气的名号:“你捏得我胳膊也疼。”   “那就疼着。”   戚余歌一挥手,那条本来只瘸了一截腿的梯子顿时七零八落,哗啦一声碎成木屑散落在地上。   郁峤不说话了,他莫名想起之前被戚余歌炸掉的桌子。   相比之下,戚余歌用力握一下他胳膊,下手还是挺轻的。   郁峤被戚余歌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房间。   房间被收拾成了从未使用过的样子,床铺整齐,桌上放了一个小包袱,每一个细节都证明主人是准备走的。   郁峤坐在木椅上,腿搭在桌上,露出脚踝。   那处肿得很高,过几天估计会变成骇人的青紫色。   戚余歌摸了几下,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郁峤问:“戚大夫,我要养几天才能好?”   “能忍着痛的话,现在就能跑能跳。”   戚余歌有意加重了摸伤口那只手的力气,把郁峤疼得皱眉,   “我可忍不了,你都说了,我娇气。”郁峤边皱眉边笑。   上了药,戚余歌踌躇片刻,问:“你,今天早上……没走啊。我还以为你很早就……”   郁峤:“我很早就起来了,本来帮忙干完活就要走,现在可走不了,但这不怪我。”   戚余歌:“……赖我。”   他们对坐片刻,郁峤又说:“劳烦,带我去换件衣服。”   说这句话是,郁峤手搭在他肩膀上,戚余歌下意识后缩,显露出敌意来。   郁峤却仿佛对戚余歌的杀气腾腾毫无察觉:“走啦。”   戚余歌以往的生活都以解九泽为半径,解九泽是他对这世界的所有解释,直到很傻地撞成头破血流。   他从前相处的都是仇敌或者同门,郁峤算是他在簇玉之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戚余歌甚至不太确定和朋友的正常相处方式是什么,脱离解九泽,他像初次暴露在人间一般。   “好。”戚余歌挣扎一会,决定忽略肩膀上的手,带他去更衣。   ***   “郁阁主那样好的身手,怎么也会不小心受伤?”   青璃对迟宁描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说郁峤怎么粗心大意,戚余歌边生气边关心。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他们不简单。”   迟宁回想起郁峤“qi鱼”的那桩往事。   但就怕这是郁峤单方面的好意,戚余歌还没觉察。   青璃说完了八卦,告退道:“今日殿里来了新宫人,冯总管让我去带带他们。”   “去吧。”   迟宁在琢磨戚余歌的事,不妨被顾凌霄扛起来:“后悔让青璃过来了,你怎么成天跟她说话。”   “你还总和手下将领待在一起,我也没醋他们。”迟宁抗议,“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顾凌霄把迟宁原本在看的正经书没收,合上,又顺手把帘帷拉得严严实实:   “我再点上蜡烛,就算晚上了。”   “强词夺理。”   “那我讲讲道理,本来昨晚就要做的,阿宁推脱说腰疼,现在还疼吗?”   顾凌霄挑松迟宁的衣带,手掌伸进去,用了点灵力按揉那截窄腰。   从尾椎窜上来一股酥麻感,迟宁去推顾凌霄,复而想到这是在白昼里,心里又羞又急:   “你……真不把我这个师尊放在眼里。”   他们明明没解师徒契,顾凌霄却再也不叫他一声师尊,日日以下犯上。   “那师尊教教我,今日这几个姿势怎么做?”   顾凌霄喜滋滋翻上古双.修图,挑出几页格外出格的给迟宁看。   “顾凌霄!”   就把书打开放在枕头边,顾凌霄完全不知收敛。   “师尊连尾巴也不给我看,是觉得我这个徒弟不够乖?”   “从前一起睡的时候,师尊毛蓬蓬的尾巴会往我指尖上缠。”   迟宁最后悔的就是提起“师尊”这个称呼,本来想压一压顾凌霄的色迷心窍,可适得其反。顾凌霄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师尊”二字。   顾凌霄先去洗澡,沐浴完出来后见迟宁扶着床柱站起身,里衣穿得松垮。   “师尊,要我帮你更衣吗?”   迟宁抬手捂住他的嘴,凤眸里蓄了三分薄怒。   顾凌霄笑开,拉着迟宁的手腕吻了吻,不再多言。   眼看他们胡闹到了晚饭时间,顾凌霄问迟宁饿不饿。   “饿。”迟宁答。   “那我去挑几样餐食端进来。”   迟宁坐在汤池中洗浴,里衣被池水浸得有些透明,水气上浮,潮湿的热意让迟宁的皮肤染上点红。   像隔着白雾的桃花色。   荒唐虽荒唐,但这套双修法确实有效。   每次之后,迟宁都能感觉到灵脉有明显的巩固。   迟宁正放空着思绪,忽然感到有什么从背后盯着自己。   视线很锐利,仿佛钝刀般要从他脊背上剜下一块肉。   迟宁转身的同时,弹了道灵力出去。   只听“噗通”一声,膝盖重重跪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个宫人装扮的青年端着木托盘,很陌生的一张脸,长相普通。被凛冽灵力冲击地用衣袖挡住脸,伏低身子,看似毫无还手之力。   等他能挣开眼,看到迟宁已经从汤池中走出,披着素色外袍,半湿的发丝散在肩头。   迟宁走到青年面前,声线质地很冷:“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青年喏嗫:“冯总管要我进来送衣服。”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我,我是下午刚到的。”   木托盘上确实是崭新衣物,之前青璃也说殿里刚来了一批新宫人。   迟宁一时无法判断对方言语的真假。   青年大概是很害怕,身体剧烈颤抖,垂着头,完全不敢和迟宁对视。   “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别告诉王上,那样我就真的活不了了。”   迟宁沉吟许久,终究是不忍心:“东西放下,现在就出去。”   “没有下次。”   青年唯唯诺诺答应。   那人走了,迟宁站在浴池旁,好半晌,那种被盯上的阴郁胆寒感都挥之不去。   青年人的眼神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毒蛇一样阴恻恻,仿佛随时准备着要扑上来要人一口。   戚余歌照顾了郁峤一整天。   脚崴了一下而已,最适合静养,偏偏郁峤特别多动,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看风景,一会儿要拿东西。   戚余歌片刻都走不开。   为数不多的耐心磨完了,像外面光秃秃的黑树杈。   入了夜,戚余歌给郁峤铺好床,说:“自己睡觉会吧,我就先回去了。”   郁峤:“我突然想吃口饺子。”   戚余歌:……   “想着吧。”   果断拒绝后戚余歌往外走,却被郁峤轻轻拉了一下。   郁峤眼尾耷拉成狗狗眼,看起来挺可怜:“你就走吗?”   “行,咱们去正殿看看,还剩不剩宵夜。”   戚余歌就带郁峤去了正殿,正殿里聚着挺多人,正围炉说话。   戚余歌手放在门上,只差推开的力道。   忽的听到“解九泽”三个字。   门内,迟宁的声音传来:“解九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接话的应该是萧镜:“他还有办法,把信封钉在宫门上。”   安谧的深夜被一封来信惊扰,凛凛寒意扑面而来。   信封上印了个花纹复杂的印章,不是解九泽管用的亲印。是属于簇玉二峰主,戚余歌的。   他们身在炎北,解九泽究竟对他们的动向了解多少。   迟宁语气充满担忧:“我怕戚师兄……”   话说了一半乍然停止,所有人都默然不语,包括门外的戚余歌。   郁峤明显发觉戚余歌身体紧绷起来,推门的手僵在空中。   两人站在廊下,屋里透出的光亮照出戚余歌苍白的脸色。   郁峤很不解。   解九泽怎么了?簇玉掌门,戚余歌和迟宁的师兄。   但看迟宁和戚余歌的反应,好像不只是师兄弟这样简单。   难道有什么更深的渊源?   郁峤拉住戚余歌:“咱们回去罢。”   他很后悔非要来吃这口饺子。   戚余歌却摇头,推门而入,面对一室人诧异的眼光,缓声道:“这封信,由我来拆吧。” 第75章 我来扮演你的新欢啊   解九泽之于戚余歌。   柔肠百转又宴安鸩毒。   戚余歌能忆得身上种的蛊被丝丝拔除时的痛苦,一分一毫,都在嘲讽他多年来有多么的痴心错付。   不爱的,他不爱解九泽了。   往日种种都是蛊虫作祟。   他在充满迷乱毒素的噩梦里清醒了。   所以才敢看对迟宁他们说,他要亲自看这封信。   戚余歌在自己房内,桌上的灯烛不甚明晰,映出他静默的影。   他冷静了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掀开蜡封,暗黄色的信纸上端露出一线缺口。   两根手指伸进信封里,缓缓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朵干枯的芍药花。   褐黄色,被轧成薄薄一片,附于纸张上,仔细看,还能观察到上面花瓣的纹路。   褪去鲜艳的红,却不被允许腐朽,制成这样的信笺,宛如死亡的恐吓。   指间夹着朵枯芍药,戚余歌的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再次收到解九泽的消息,在什么样的时间以何种形式,戚余歌心里早猜想过上百回。   他认为自己会崩溃,大哭,狂笑,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切的应激反应都没有出现。   戚余歌独自坐着,指腹碰过花瓣尖稍,就这么熬过一宿。   第二日天蒙蒙亮,戚余歌推门外出。   郁峤站在门前,靠着廊柱,今日风雪止歇,庭院地面全冻上了一层冰,坚硬寒冷的白,成为郁峤身后的底色。   听见房门开启,郁峤站直身子,自门缝中窥见戚余歌的红衣。   戚余歌抬眸看到了郁峤,略微一挑眉梢。   郁峤见戚余歌脸色不好,眼下泛着青紫,看起来不好惹极了。   所以他猜测戚余歌一开口就是逐客令,问他为什么在这儿,说他多管闲事。   却不料戚余歌说:“等了多久了?怎么不敲门?你的脚不能久站。”   郁峤明显一愣,抓了抓头发,躲避掉戚余歌所有的问题,转而说:“你没睡好啊。”   “嗯,没睡好,”戚余歌语气自然,反问,“你呢?睡得怎么样?”   他们像平日里一样打招呼,这反倒让郁峤不习惯。   他不知道自己脸色比戚余歌还差,笑着掩饰说:“我……我睡的挺好的,这不一早就起了吗。”   戚余歌点头,向前走下台阶。   他头发还未束,边下屋前的台阶边绑发带,青丝被撩起,干净利落地扎成高马尾。   那截白皙的颈子上,露出了一个桃花印记。   颜色很漂亮,却不似天然形成的,花瓣于皮肤的连接处有一道狰狞的痕迹。   郁峤跟在戚余歌背后,步子一滞。   戚余歌有太多太多他未知晓的东西了,仿佛经历过无数往事前尘掀起的风浪。   像朵荆棘丛里开出的花,危险和美丽在他身上达到和谐。   郁峤若无其事地赶上去,和戚余歌并肩:“要吃早饭了吗?我煮了点东西。”   戚余歌偏头看他,郁峤又说:“就在小厨房。”   “好啊。”   两人都没注意,郁峤在带戚余歌去厨房时,原本一瘸一拐的腿有多么健步如飞。   小厨房是他们这座院子里自带的。戚余歌不会做饭,也从不要求郁峤做,所以从他们住进来之后,这里还没开过火。   掀开厚厚的夹棉帘子,戚余歌闻到了很熟悉的香味。   身体还有记忆,主动开始饭馋,戚余歌按住肚子,警告那处别咕噜叫出声。   厨房狭小,戚余歌捡了个矮凳靠门坐,接过郁峤盛给他的一碗鱼片粥。   “饺子大概不吉利,我们不吃那东西,我们喝粥。”郁峤说。   戚余歌露出昨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郁峤的厨艺越发好了,从最初那道水煮鱼开始,戚余歌一次一次地作为食客尝试郁峤的实验菜品,最终尝到了美食。   戚余歌吃得满足,真心实意道:“抱歉啊,说要照顾你,结果我让你担心了。”   如果不是昨晚亲眼看到了戚余歌情绪的剧烈起伏,郁峤会一直以为戚余歌是个不易被牵动感情的人。   郁峤沉默片刻,在氤氲的白色雾气里,终于提起点勇气,问:“昨天那个……就是你从迟宁那里拿回来的信,里面是什么?”   “一朵芍药花。”   ……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芍药代表一片真心,情有所钟。   这是在戚余歌所能想到的,他和解九泽相爱到最逼真的那段时光里。   解九泽亲口告诉他的。   是那个雨水泛滥的夏天以后,初秋,草木吸饱了地里的水气,依然疯长,完全忽略了要到了它们枯死的季节。   岁和殿青草戚戚,树冠上传来寒蝉低鸣。   戚余歌才搬过住处,还未安顿好,殿中杂乱一片,所以他羞赧于请解九泽来做客,既使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   解九泽竟自愿来了,还带来一株芍药花,种在岁和殿院内。   明明不是适合的花期,花朵却开得盛,纯粹的大红色,层层叠叠。   解九泽说了关于芍药的情话,是戚余歌不长的生命里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言辞。   他当真压薄命运,得以永远留在那个时刻。   戚余歌夙愿得偿,他只是愿意放弃师父的倚重,就换回了解九泽一点倾斜的真心。   那时,更年轻些的戚余歌有着足够自信,他是解九泽身边所有人中最爱他的那个了,往后看日月还长,他也会一点点成为解九泽的挚爱。   如果戚余歌没发现芍药里种了蛊的话。   他大概会被这虚情假意欺骗很久吧。   长久的对话空白让两人间的气氛略微凝滞,戚余歌回想完,后知后觉发现郁峤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脸上。   “怎么了?”   戚余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自己的侧脸。   “芍药花,意思是什么?”   郁峤鲜少有这样一问到底的时候,更多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倾听者。   戚余歌指了指对面的矮凳:“我们坐下来说,站着脚不疼么。”   “疼啊,很疼。”郁峤“啊”了一声,坐下来。   戚余歌倾身,像两个孩子围坐烤火时告诉对方一个秘密:“我可能,要走啦。”   “我打算自私一点,不道别。”   “你要去见谁?”郁峤追问。   “解九泽,”戚余歌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我必须去见一见他。”   ***   休息不好的不止戚余歌和郁峤两人,迟宁也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师兄在他心目中是家人一样的存在,解九泽变了很多,现在师门中的故人只剩戚余歌。   从迟宁看到的幻象片段来推测,戚余歌是真心喜欢过解九泽的。   上次戚余歌说他把许泊寒还了回来,是什么意思?   许泊寒已离世许久,难道戚余歌能让他复生?   “这是你忽略我的第六个时辰了。”顾凌霄抱怨。   迟宁叹口气:“我知道我不该插手他们间的事……”   “知道就好,别太费心,再这样下去头发就真的全都白了。”   昨夜没办法,迟宁只能变出白发和尾巴给顾凌霄看,现在顾凌霄还揪着这点不放。   “跟你说正经事呢。”迟宁急道。   “好,说正经事,你最近是不是用了灵力?”   使用双修法的过程就像往池中蓄水,蓄水时要保证没有别的缺口让水流失。   所以迟宁所能调用的灵力很少,上次对付那个青年,迟宁看似从容,实际上却用了全部的招数。   “嗯,”迟宁承认很快,“下次不会了。”   顾凌霄点到为止,跳过这个话题又说:“我早上看了一部分眼线传来的文书,说解九泽在筹备阳曦会武的事宜。解九泽能看到我,我也在监视他,甚至我的眼睛不比解九泽少。”   “你当初也在阳曦会武的名单内。”   迟宁当初答应远赴玄断山,解九泽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给顾凌霄参加门派内选拔的机会。   不然在那样的情况下,解九泽打压迟宁,万万不会让顾凌霄和同门公平比试。   “解九泽不会还希望,我能代表簇玉参加?”顾凌霄哂笑。   “他趁这次机会选拔高手,一齐北上攻打炎北还有可能。”   “早做防备,再出现把信封钉在城门上的事情,我这个炎北王,不做也罢。”   顾凌霄这么说着,去加紧布置城防了。   迟宁静坐调息,默背心法,以求能更快地恢复全部功力。   一盏茶被托盘托着送到了迟宁跟前,迟宁略一瞥,伸手去拿,手指却乍然和另一只手碰上了。   那人的手很冷,骨节分明,触碰后先战战兢兢缩了回去。   迟宁冥想被打断,也不生气,把热茶端起,看着眼前挺熟悉的面孔:“小五,是吗?”   迟宁已经询问出,上次误闯浴室的青年确实是个新来的宫人,叫小五。   “是,是。”小五惊喜于迟宁知道了他的名字。   小五解释说他平时做粗活,进殿伺候的机会不多,今日是青璃临时有事,让他来殿里送壶茶。   迟宁听青璃聊过他几次,说他心眼实不禁逗,是个会办事的。   “你与青璃关系不错?”   “是青璃姐姐愿意教导我。”   小五习惯性的弓着脊背垂头,迟宁分辨不出他的神情,   “嗯,”迟宁应了一声,“那从今之后,就调来我身边做事吧。”   ……   另一边戚余歌似乎被郁峤缠上,后者说什么也要跟他同去。   戚余歌越说越脱不了身,索性拒绝:“你不清楚我们之间的事。”   “这次他逼你回去,但你想拒绝他吧,我一定可以帮你点什么。”郁峤信誓旦旦。   “比如?”   郁峤:“扮演你的新欢。” 第76章 迟宁中qing药,顾凌霄对峙情   “戚师兄他们何时走的?”   戚余歌的住处外,一群宫人诚惶诚恐地站在迟宁面前接受盘问。   “三……三日前。”   收到解九泽的信后,戚余歌和郁峤即不告而别,联系前因后果,迟宁不难想到他们的离开是为了解九泽。   迟宁心中郁结:“你们,你们怎能替他瞒着。”   一位宫女眼看要受罚,哭哭啼啼地说:“郁阁主和善,平日对我们好,他走之前反复叮嘱我们不要说出去。”   迟宁怎么可能真的罚他们,问清楚实情就让宫人散去。   他后悔这几天听了顾凌霄的话,说要给戚余歌单独思考的空间,结果给着给着,人就没了。   顾凌霄,根本不懂感情。   迟宁愁闷地想。   百里之外,正巡视南边疆界的顾凌霄在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王上,生病了?”下属关切询问。   顾凌霄摆摆手,有点美滋滋地想:   你不懂,是阿宁想我了吧。   得知戚余歌离开,迟宁之后都提不起精神,十分担心戚余歌再受到伤害。   顾凌霄巡视边界一时半会回不来,迟宁待在王殿里,能陪他解闷的只剩青璃还有小五。   宫人们之间传言,不知为什么小五颇受倚重,分明是新人,样貌能力都一般,偏偏能让迟宁高看一眼。   直到一日,小五没了踪迹。   王殿里的房门一响,是青璃剪了梅枝来插到瓶里。   “小五呢,我今日怎么没见他?”迟宁穿戴好衣服,正准备出门。   “他向冯总管告了假呢,说家中母亲生病,要回去几天。”   迟宁眯了眯眼睛:“可不是么,顾凌霄不在城中,确实是告假的好时机。”   “公子在说什么?”青璃疑惑。   “跟我去趟议事殿。”   出了王殿,迟宁吩咐殿外的冯总管,“联系还在城中的连槊统领,请他带人包围议事殿。”   迟宁总算是等到了鱼儿上钩。   两人一路疾行,青璃紧紧跟在迟宁身后:   “您是怀疑小五的身份,那为什么还要留他在身边。”   迟宁是很谨慎的,在和他了解过小五的简单情况后,还派人仔细去查小五的家里。   街坊邻居都证明,小五出身清白,从前没有什么劣行。   无论怎么看,小五都应该是摆脱了嫌疑的。   难不成,世界上有第二个小五,代替他,来行鬼祟事?   青璃觉得不可思议。   听完青璃的疑惑,迟宁沉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易容术。”   话音落,迟宁也在议事殿前停下脚步。   顾凌霄不在,往日热闹的议事殿大门紧闭。   但再冷清也不至于如此情形,殿门外,竟无一个把守的人。   迟宁心口发沉。   他也只是猜测,他何尝不希望小五本性纯善。   但那道从背后盯住他的眼神,如蛇如深渊,实在令他联想到一位故人。   “青璃你等在这里,待会于连槊会和,要千万注意安全。”   ……   沉重木门被推开的一瞬,青年早有准备般回头看迟宁,仿佛等待已久。   仍是普通长相,乏善可陈,迟宁却敏锐地注意到青年手中拿了卷锦帛。   青年挑衅地扬眉:“怎么现在才来啊。”   灵气化为银线缠住小五的双腕,迟宁五指把银线拉紧了,一步步朝对方走去。   小五没有退,任迟宁逼近,锋利的银线嵌入皮肤,鲜血顺着指尖淌下。   迟宁快速揭下青年的面皮。   果然是熟识的脸孔。   “你竟敢亲自来,不怕身首异处吗?!”   “我敢亲自来,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沈秋庭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上的锦帛。   “白日做梦,天罗地网,你逃不掉的。”   边疆堪舆图乃是顾凌霄费心绘制,详细点出炎北,虞西及中原各地的地形地势。   迟宁比不会把它拱手予人。   “是吗?”沈秋庭丝毫不乱阵脚,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刚才忘记说了,我这次来,不仅要带走边疆堪舆图,还要带走你。”   ……   来不及了,待青璃等来支援的人,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沈秋庭在城中有人接应,他们皆换上了和沈秋庭一样的衣服,朝各个方向溃逃,来混淆视线。   顾凌霄带人去玄断山一带巡逻,城中守备原本就空虚。再加上连槊把兵全带去了议事殿,扑了个空不说,宫外防御更加疏松。   沈秋庭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迟宁带离。   马车里很颠簸,迟宁浑噩醒来,掀开车帘看,只见车轮卷起沙石,一切景物都在向后飞速退去。   是在往西去。   他躺在车厢的软塌里,身上盖了件衣服,大概是属于沈秋庭的。   迟宁十分嫌恶地扯了把那衣服,衣袍滑落在地板上的同时,沈秋庭撩起布帘进来。   “醒了?比我预想的要早半个时辰。”沈秋庭搭了搭迟宁的脉,“不过软筋散药力未过,你别想跑。”   确实是软筋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迟宁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不仅如此,内里的那股燥热感更甚,火苗一样丝丝缕缕缠上来,   迟宁喉头干渴,尝试着去拿一旁的水囊。   “现在喝水会影响药效。”沈秋庭把水囊扔远了。   “你又给我吃了什么?”迟宁开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   如果不是沈秋庭耍见不得人的把戏,用软筋散,迟宁未必会身在此处。   沈秋庭不答,只是略微勾起嘴角。   一切都让迟宁有种不好的预感。   车厢晃动,正前方的帘帷摇摆不定,偶尔能从缝隙里窥见前方的景色,连天的枯黄。   遍布沙漠戈壁的虞西已经很近。   “马上就要到虞西了,有大批士兵在那接应,所以听话一点,这里可没人来救你。”   沈秋庭坐在软塌上,慢慢靠近,迟宁往车厢角落里缩。   沈秋庭又给他吃了另一种药,是什么?   是毒吗?还是……更卑鄙的?   看着迟宁坐在角落,双手警惕地抱住膝弯的样子,沈秋庭心中餍足。   抬起迟宁的下巴,沈秋庭的拇指用力地碾对方丰润的下唇,直把那一瓣水红蹂躏得微肿。   他不急于享用猎物,更多的是一种愉悦的逗弄:“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中吗?还是我的。”   迟宁张口,把沈秋庭的虎口处咬得鲜血淋漓。   沈秋庭“啧”了一声,把嫣红色的血液涂抹在迟宁的下唇中央。   “多日不见,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他乍然被激怒:“都是阶下囚了,还摆这幅宁折不屈的样子给谁看!”   沈秋庭颇为粗暴地站起身,抓着迟宁的头发把人往前扯。   发髻散开,玉簪滚落在地,迟宁勉强用手撑在座位上维持平衡,青丝如瀑,形容狼狈。   马车仍兀自前行不息,碾过冰雪时颠簸异常。   “从前我给我你不止一次机会,让你跟我走。可惜你迟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呢?”   “只能同我回虞西,日夜做我的禁.脔。”   沈秋庭表情邪肆,附在迟宁耳边说话时刻意加重了最后两字。   迟宁愤恨地偏过头去。   “你身上好香啊。”沈秋庭凑近迟宁颈侧。   那处传来一股凌凌的香气,比梅香还要冷三分。   沈秋庭所作的一切,都让迟宁厌恶,胃里翻搅几欲干呕:“滚开!”   “都是你逼我的,迟宁!”   “重明镇内,玄断城中,我哪次不是真心实意与你剖白?我愿意放弃一切换你,试问他顾凌霄能做到吗?”   “顾凌霄起码不会像你一样耍小伎俩!”迟宁语带嘲弄,“你之前是替顾凛卖命吧,潜入簇玉做卧底,亏得顾凌霄还把你当了多年好友。最后呢,还是你主动出卖顾凛,瓜分他势力。”   “沈秋庭,你何曾有过真心。”   “是啊,我从未有真心。”他们针锋相对,沈秋庭抬高音调,“你越是这样高高在上评价我,我越是想把你拉下神坛共同沉沦。”   “你懂我苦楚吗?当年!我那忠心耿耿的父亲!”沈秋庭提起沈暮时格外激动,却略去其中细节,“都是他害我,害我落入顾凛手中,不替他卖命,我就得死。”   迟宁:“那崔苹儿就该死吗?重明镇的无辜百姓就要遭荼毒?”   苍生皆苦,但这并不是能随意伤害别人的理由。   “从前我还能宽容待你,但今日之事后,我真是……听你的字字句句都觉得恶心。”   沈秋庭暴怒异常,右手高高举起往下扇。   迟宁握住沈秋庭的手臂,抬眸直直与他对视。   他明明已经情动,皮肤浮上一层绯红,眼中却比荒漠还冷,结了三尺坚冰。   一阵强劲的寒风灌进马车,吹开帘子,甚至已经能看见炎北和虞西的界碑。   沈秋庭已经开始撕扯迟宁的衣服,白色外袍被扯出道道口子,沈秋庭又开始解里衣。   迟宁手往座位底下伸,寻到了那支滑落的玉簪,紧紧握在掌中。   他存了死志,既使玉碎,也不会让沈秋庭碰分毫。   “铮”的一声!像什么插入土地里!   外面传来灵马的嘶鸣声,马车像撞到石墙那般急急停下来,因为惯性,整个车厢几乎腾空而起往前翻。   迟宁的玉簪没能扎入沈秋庭的脖颈。   把玉簪收入袖中,迟宁顺势一推身前的人,沈秋庭重重翻到在车厢地面上。   这是个好时机!   迟宁欲抽身逃走,无奈刚站起身就头晕目眩,他在车厢上撑了一把,觉得身体更加躁动,双腿虚软发颤。   马车顶被飓风掀开,露出一方灰沉的,飘着雪的冬季天空。   接着是四面的车厢壁,木板像土块似的径直剥落,跌入雪地里。   日思夜想的人纵马而来,铁蹄铮铮携风裹雪。   整个荒原再无别的风景,只剩他来时的轨迹。   “阿宁!”顾凌霄叫他。   沈秋庭还想起身,被一排冰刺同时袭击,他翻滚几下躲开,同时也失去了捉住迟宁的最好机会。   “砰”的一声,沈秋庭狠狠攥拳砸身下的木板。   顾凌霄经过马车,伸手来拉迟宁。   迟宁向他伸出手去。   重新被熟悉的怀抱拥住,迟宁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   他骑在马上,坐在顾凌霄身前,感受到了无比心安的体温。   顾凌霄纵马前行,拔出插在马车前的摘辰剑。   “顾凌霄……”   “对不住,我来迟了。”   顾凌霄安抚地去握迟宁的手,意外发现后者的掌心有不寻常的烫意。   不止如此,迟宁的身子还在发颤,咬着下唇,竭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没事。”迟宁摇头,散了满背的青丝随之晃动。   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不断上移,检查着他的身体。迟宁不适地动了动,忍不住露出一丝轻吟,百转缠绵,像他们意乱情迷时的序曲。   听到这一声,顾凌霄怎会不知他怎么了。   顾凌霄勒马停下,转头对手下将领连槊道:“带兵擒拿沈秋庭,生死不论!”   “末将领命!”   安排好一切,顾凌霄吻了吻迟宁耳廓:“听话,别自己忍着,我帮你。”   迟宁眼睛都被药力熏红了:“荒郊野外的,怎么好这样……”   “我们去马车上。你要乖一点。” 第77章 一个脐橙   被顾凌霄抱着坐上马车,迟宁汗湿的手心攥着后者衣袂,忧心道:“边疆堪舆图还在沈秋庭手里……”   “不急,它哪里比得上我眼前这块宝贝。”   马车宽敞,榻上铺了软垫,空间足够两人躺下。   迟宁被顾凌霄拥在怀里,身下是后者硬邦邦的大腿:“你……你先放我下去。”   “今天试一试这么做,好不好?”   “什么啊……”迟宁慌得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顾凌霄的手钻进迟宁的宽袖中,顺着细腻皮肤往上,感受到后者的战栗。   这个姿势,迟宁比顾凌霄稍高一些。   顾凌霄看到迟宁精巧的下巴,嘴唇红如渥丹,眼尾微挑晕开一片湘妃色。   渐渐的,顾凌霄在迟宁袖中摸到一个尖且硬的物什,握在掌心拿出来,是支玉簪。   迟宁从前常用的簪子上次被典当了,这支是顾凌霄送的,玉料上好,镂刻的云纹却粗劣,顾凌霄不算灵活地一点一点雕琢上去。   初初收到玉簪时迟宁还略嫌弃地说“丑”,却也一直带着,不曾离身。   “你为何藏着这个?”语气里带了三分认真。   “防身所用。”   “迟宁,如果方才我晚来片刻……”   迟宁闭了闭眼睛:“我不苟活。”   “你啊。”顾凌霄有些心疼。   他原计划后日返回王城,因为事情进展顺利提前两天。   刚入城中,发现一片混乱,连槊带人到处排查。   “宫中出现歹人,劫走了迟宁。”连槊向顾凌霄禀报。   听到这句话,顾凌霄脑中“嗡”的一声。立刻勒马转身,片刻不停地追赶。   也还是让迟宁受了苦。   眼前人欲吻他,迟宁挺拒绝顾凌霄的亲吻,身体后仰,拉开一段距离。   “怎么?”顾凌霄不解。   迟宁默然,用手背在嘴唇上重重擦了一下,原本微微肿胀的唇瓣一阵刺痛。   刚才被沈秋庭碰过了。   要擦去沈秋庭的痕迹。   顾凌霄扣住迟宁后颈,轻轻下压,如愿以偿接近了那瓣水红。   “嗳”,迟宁躲无可躲。   脊背弓出一道流畅的弧度,迟宁跨坐在顾凌霄身上低头和他接吻。   情药的效果完全发挥出来,迟宁被亲得晕晕乎乎的舒服,时不时哼两声。   搂在顾凌霄后背的手急切地划来划去。   而顾凌霄还没有要开始的意思,反复进出迟宁的齿列,纠缠柔软的舌尖。   “快……”迟宁几乎喘不上气。   “快什么?”   “嗯?你要我快点干什么?”   “快点……”   无论再怎么逼,迟宁都说不出更逾矩的话来。   脱下迟宁被撕出口子的外袍,顾凌霄没再褪迟宁的中衣,反而还给怀中人披了件墨氅。   “怕你感风寒。”   迟宁不管什么风寒不风寒,他只觉得热,沸水翻腾一样的热。   往前挪着身子,急急切切往顾凌霄身上贴。   又在顾凌霄喉结上咬了一口。   ……   迟宁犯迷糊,为什么每次做这种事,他都比顾凌霄要累上许多?   他早早没了力气,脚背绷紧了,足尖点在地上,再起伏不动。   顾凌霄掐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提,又按下,很凶地说:“这样就够了?刚才求着我多给你。”   接着不管不顾地在软云里冲撞。   迟宁腰猛地一颤,轻吟出声来。   “你看,不知多少人在外面,你叫的这么好听,把他们招来了怎么办?”   马车周围设有结界,阻断了声音和视野,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何事。   饶是如此,迟宁还是心跳如鼓。   他仿佛真的听见马蹄声杂沓,来来往往的人在议论低语。   顾凌霄一句一句说着助兴的混账话。   直到迟宁哭了,泪水淌到腮边。   顾凌霄给人擦眼泪,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处。   顾凌霄总认为迟宁太娇,身上一摸一个印子,在床上又爱哭,哭着吻他,再推开他。   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良久,迟宁裹着顾凌霄的墨氅躺倒在软塌上,长睫颤啊颤。   顾凌霄刚才作弄他,此刻来哄人:“先睡,别人都没看见。”   面子都丢尽了,迟宁装鸵鸟,拿大氅遮住整张脸:“你离开那么久,谁都能猜到。”   “管他们作甚,”顾凌霄笑,用手指卷了卷迟宁发丝尖稍,“那我走了?”   “快去快去。”   听到顾凌霄跳下马车的声音,迟宁翻了个身,面对乌漆漆的木板。   还能闻到消散不掉的气味,像置身充满湿气的雨林中。   迟宁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是睡不着的,但许是困倦太浓,没过多久,意识就昏沉起来。   ***   苍茫雪域中,沈秋庭被逼至一隅。   他背后是拔地而起的险山,山势陡峭奇崛,绝无翻越的可能。   连槊领兵困住沈秋庭,等待顾凌霄发落。   顾凌霄下车走来,还见沈秋庭如困兽般反抗着。   后者像感受到了什么,抬头前望,直直与顾凌霄对视。   顾凌霄衣冠整齐,但沈秋庭怎会不知道他刚才去做了什么?   机关算尽,却为他人作嫁衣裳,沈秋庭气得浑身发抖,用力一挥栖白剑,另一只手自怀中拿出边疆堪舆图。   边疆堪舆图制成没多久,顾凌霄甚至未有时间复刻。   沈秋庭手上的是独一份。   显然沈秋庭也知道这一点,故而半分不肯示弱:“都往后退!不然我就毁了它!”   “往后退。”顾凌霄说着,从士兵主动让出的道路中缓缓走近。   重明镇一别,这是两人头一次有机会面对面讲话。   同在北方称王,他们也许要逐鹿天下,分庭抗礼。   如今沈秋庭却即将成为囊中之物,阶下之囚。   此次见面,沈秋庭消瘦许多,眼窝凹陷,原本清润温和的眼中满是阴鸷。   顾凌霄生出几分感慨:“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之前是真心信任你。”   沈秋庭却满是厌恶地哂笑:“你没想过啊?我却想过千千万万遍了,想我该如何折磨你,除掉你。”   是吗?沈秋庭一直怀着这般心思?   顾凌霄想起他与沈秋庭刚在簇玉重逢,那是他很欣喜的一段时日。   那之前,顾凌霄飘零似转蓬,那之后,他开始有师尊,有簇玉为依靠,也和故友重聚。   他自那重获新生。   既使顾凌霄因为迟宁与沈秋庭冲突激烈,他也始终以为,他和沈秋庭的分歧只在这一处。   沈秋庭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直到重明镇,沈秋庭露出了一点真面目,两人的关系开始滑入深渊。   注定要一战,分出胜负。   顾凌霄取出腰间长剑:“每个人都想变得更强大,但你的方式错了。”   不知怎么,沈秋庭竟然在顾凌霄身上看到了些熟悉感。   之前迟宁质问他:“崔苹儿有错吗?重明镇的无辜百姓就有错吗?”时,也是同样的语气神态。   师徒俩如出一辙。   沈秋庭觉得好笑:“都是假清高罢了。迟宁如此,你怎么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我们才该是同一类人啊,从出生起就被人瞧不起。你非人非魔,我是最微贱的仆人。不择手段,挣扎求存,这就是我们的本性。”   顾凌霄摇头,并不认可:“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别人吗?沈叔也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你。”   “闭嘴!”沈秋庭听到那个被设为禁忌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吼。   “你也好意思提他?”沈秋庭道,“也是,你是主子,他只是条忠心不二的走狗。”   “沈叔是你父亲!”顾凌霄无法理解沈秋庭的态度。   “是吗?他竟还是我父亲?”   沈秋庭用栖白剑插在地上,支撑身体,夸张地大笑起来。   往事重被提起,沈秋庭想宣泄,报复般地宣泄。   沈秋庭边笑,边用灵力在两人周围几丈开外撑起结界:“那我们不妨单独聊聊,我那高尚的父亲。”   “他为了救覃烟的儿子,要我换上你的衣服,要我引开顾凛的追兵,演什么程婴救孤啊,沈暮,他竟忍心……”沈秋庭哽咽一下,“忍心利用自己的亲儿子,换你一命。”   沈秋庭的言语像条引线,把顾凌霄脑海中的那段回忆,点燃,炸开。   沈暮确实给他换了身衣裳,他被领到荒凉的郊外,从此再没见过沈暮。   他一直以为当年是偶然失散,事实竟是……   顾凌霄难以置信:“你所言当真?!”   “如果当年我没替你引开炎北杀手,我就不会被顾凛抓到,也不会听他的安排,潜入簇玉做奸细。”   “每日虚情假意,每日内心煎熬。”   看着顾凌霄脸上的痛色,快感涌上沈秋庭心头:“偷了我的命,你站在光明里,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蝼蚁!是蛇鼠!”   “如果不是沈暮,遇见迟宁,被他收为徒弟的,会不会就是我?”   “顾凌霄,你就要永险泥沼。”   顾凌霄手中的摘辰剑落在地上:“不,不是的,我才应该是迟宁的徒弟!”   “覃烟死了,沈暮死了,我的一生也搭进去,三条人命,来换你。顾凌霄,你多幸运啊。你所得的这一切,你的幸运,沾着罪恶,沾着血。”   连槊听不见结界中的声音,但能看到顾凌霄衰败惊恐的神色。   他抡起法器把结界凿出裂缝,着急吼道:“别听他的,他在蛊惑你!”   沈秋庭勾唇:“怎么会是蛊惑?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啊。”   顾凌霄恍惚想起上辈子,尸山骨海,有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将死未死,枯枝一样的手死攥住他的衣角,诅咒道:   “你罪孽刻在骨头里,生生世世都不会有人谅解你。”   再回神,沈秋庭已经提着栖白剑朝他眉心处刺来。   顾凌霄没有躲,此时他很想见一见迟宁,和他说:   “或许,我当年不该被你带回簇玉。” 第78章 给你看我尾巴,你就不要难过啦   一圈黑色薄雾凝成屏障挡在顾凌霄面前,抵御住长驱直入的剑刃。   两股灵力相撞,锵然有声。   沈秋庭再无法前进一步,反而被扩散开的黑色灵力掀翻在地。   顾凌霄只消再抬一抬手,便可取对方性命。   沈秋庭苍白的面孔上满是震惊,曾经他与顾凌霄修为相差无几,现下竟有了天壤之别。   “你走罢,我不杀你。”   顾凌霄掷出手里的剑。   摘辰连剑带鞘扎进雪地里,激起一圈迸裂粉碎的冰渣。   沈秋庭勉强站起,右臂不自然地垂着,似乎是折断了。   他愤恨地咬牙:“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顾凌霄摇头:“只饶你这一次。下次再见面,你我还是仇敌,我不会心软。”   摘辰剑始终没能出鞘。   沈秋庭在顾凌霄下属一片迷惑鄙夷的眼神中走远了。   顾凌霄仍定定站着,内心比暴风雨时的海水还要动荡难安。   “罪恶”一词,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像上天给他打下的烙印。   顾凌霄一直以为遇见迟宁,是他站在阳光之下的开始。   如今,唯一的光亮也摇摇欲坠。   他抢夺了本该属于沈秋庭的东西,这又在他的脊骨上多添了一重罪。   ……   迟宁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炎北王宫,正被顾凌霄打横抱着往内殿去。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条干净的白色长袍,衣摆曳地,随着步伐晃。   走到床边,顾凌霄把迟宁往床上放。   挨上床褥的一刹那,迟宁的倦意彻底消失。   迟宁感觉到顾凌霄情绪不太对,环着顾凌霄脖子的手就没松开,小动物似的挂在顾凌霄身上。   “你怎么啦?”迟宁声音里带着哑。   顾凌霄答:“我没杀他。”   反应过来顾凌霄说的是沈秋庭,迟宁挺意外地“啊”了一声。   半晌,迟宁缓缓道:   “你自己认为不后悔就好。”   说话时迟宁手上就松了力气,顾凌霄扶着迟宁的小臂把他的手拉下,站直身体。   迟宁也跟着起身,坐在床边。   顾凌霄周身气场很沉郁,像压抑着尖刺和狂澜,摧枯拉朽的力量随时都要涌出。   “出什么事了?”迟宁去拉顾凌霄的衣袖,散发出安抚性的灵力。   “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后悔。”   顾凌霄重新提起“师尊”这个称呼,眼底透露出少时的脆弱与迷茫,“你当初把我捡回山,其实那个孩子,也可以不是我。”   什么叫可以不是他?迟宁一头雾水。   “不是你会是谁?”   顾凌霄鲜少有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又密又黑的眼睫垂着,脸上的轮廓更显锋利。   “你应该在后悔吧,毕竟,我这劣等的血脉和出身。”顾凌霄自虐般地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实在是,配不上。”   话音落,魔气自顾凌霄背后暴起,化为团团冥火燃烧在半空。   “你冷静点!”   迟宁去拦顾凌霄,指尖却被冥火灼烫,魔气一震,周围的烛台桌椅通通都翻倒。   如此暴怒的顾凌霄迟宁已经许久没见过,上次见,还是妄天尊时……   思及此,迟宁眼底划过痛苦的神色。   这一丝痛色被顾凌霄捕捉到,顾凌霄周身魔气顿时收敛。   他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   “我……”顾凌霄吐出一个音节,又咬上舌尖,口中的血腥气使他清醒。   迟宁怔忪片刻,已然失去了挽留顾凌霄最好的机会。   顾凌霄转身离开。   殿中空荡杂乱,只剩迟宁捏着眉心懊恼。   他想,徒弟修为太高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什么都不解释,还跑那么快。   他腰又还疼着,根本追不上。   顾凌霄一走就是好几日,完全不见踪影。   迟宁只能去问连槊,连槊说他也不清楚,顾凌霄和沈秋庭单独说了会儿话,再出来是情绪就很差了。   再问顾凌霄最近在做什么,连槊答道:“王上最近一直呆在乾坤台。”   “乾坤台?”   “先王所建,关押奴隶用魔气……”连槊语焉不详,“反正已经很久没开启过了。”   迟宁头更疼了,魔气试验?顾凌霄不会要走顾凛那个路子吧。   从前,顾凌霄恨不能日日缠他照上古图修炼。   现在呢,别说睡前亲昵,顾凌霄甚至都单方面决定分居,不再回来住。   迟宁都要怀疑顾凌霄是不是被夺舍了。   又等了几日,百般无奈,迟宁去求助萧镜。   “没夺舍。”萧镜老神在在地说。   迟宁追问:“那他是怎么了?”   “我又没给他诊过脉,我怎么知道。”   “萧神医不是听其声观其色就能给人确诊?”   “我看着啊,”萧镜拉长了音调,迟宁倾耳谛听,“顾凌霄是上火了,要泡点菊花茶喝。”   迟宁:……   两人沉默一会,萧镜又探头过来,很八卦地问:“那你们是不是内什么的时候不和谐?”   “什么呀。”   宗岱在外头叫了声“师尊”,推门欲入。   屋内,萧镜大有继续谈论是否和谐这个问题的趋势。   “你别说!”迟宁制止某萧姓不正经人。   宗岱进来,向两人了解了大致情况后,自告奋勇去找顾凌霄谈心。   但没过完一刻钟,宗岱就被推出议事殿,殿门“嘭”的一声合上。   宗岱摸了摸鼻尖,转头对师尊嘤嘤嘤:“师弟好可怕,差点对我动手。”   迟宁:“你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虽然师尊第一在意我,但师尊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分给小师弟你的。所以就不要难过了。’”   迟宁:“……哦。”   迟宁折腾下来一无所获。   只推断顾凌霄没有被夺舍,叛逆期过了,大概也不是逆反。   难不成,真是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入了夜,迟宁带着青璃,挺丧气地往住处走。   一路上灯火烂漫,郁峤之前挂上去的灯笼全部亮起来,荧荧煌煌,宛如河床悬在半空。   迟宁这才反应过来,除夕在他们的冷战中悄然过去了。   迟宁颇为遗憾,上辈子和顾凌霄一同守岁的回忆太糟糕,迟宁真的很想和顾凌霄好好地过一个新年。   “今日夜里城中有灯会呢,要持续整整十日。”青璃跟在迟宁身后,宽慰他,“公子想去看吗?”   在云望郡的那场灯会,迟宁就未能和顾凌霄一同去,如今……   迟宁又叹了口气。   青璃眼见不对连忙改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年年也只有那些花样!”   迟宁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响,越走越委屈。   算了,做什么一直想他。   顾凌霄闹脾气,他应该也闹脾气才是。   起码,起码要再晾他超过十二个时辰吧!   回到王殿中,空荡一如既往。   顾凌霄的寝宫俨然被迟宁占了,迟宁独自居住,顾凌霄晚上也不回来。   不知道顾凌霄每日睡哪里?   大街上吗?   沐浴洗漱完,迟宁赤着脚踩在绒毯上,一咬牙,实在是忍不了了。   双修已经耽搁了很多天。   没人给他倒热茶喝。   被子里是冷的。   迟宁叫来青璃对她说:   “你去大街上找顾凌霄,说今晚是最后期限,让他回来。”   青璃犹豫:“要怎么说?”   “说我发热,高烧,他再不来就只能到白事上见我了。”   青璃领命出门去,迟宁闷闷地钻进被子里,拉高棉被蒙住头。   发热的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好装得太不像,就捂成高烧的样子吧。   迟宁想起捡到顾凌霄的那个时候。   顾凌霄那时魔气很薄弱,无法使用法术掩盖瞳色,两只眼睛一只是紫色,一只淡褐。   很剔透的紫,容易让人想起朝云暮霞。   迟宁看一眼就记住了,再移不开目光。   是只小猫妖吧。   异瞳猫。   迟宁这般想着,但又没有在小孩身上嗅到妖气。   小猫妖正被四五个成年散修围捕,领头的那个长相凶神恶煞,大喊道:   “抓住他,挖出他的眼珠来,赏钱足够我们花两辈子了!”   迟宁在人间历练,在荒凉野外看到这个情形,这明显是猎妖人欺负小猫妖啊。   迟宁顺手搭救了那小孩。   “没有了,你低头看。”   迟宁指向清溪水,水面映出顾凌霄的眼瞳,都变为了寻常黑色,“以后就不用担心被人抓了。”   “你是神仙吗?”   这是顾凌霄这天和迟宁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迟宁带顾凌霄淌过清溪,往人群聚居处走。   整段路程中,顾凌霄表现得疏离又抗拒,小小的身躯,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孤僻倔强。   迟宁总被人说无聊,这次遇到了比他还无聊的小孩。   无聊但是漂亮啊。   小猫妖洗干净了脸,换了身衣裳,赏心悦目的。   迟宁以为顾凌霄不想和他走,因为小猫妖总是不开心,似乎习惯了独来独往。。   “明日白天会到一处镇子上,到时我们分开,你单独走,可以吗?”夜晚坐在火堆旁,迟宁说。   顾凌霄不言语,只是点头。   又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树枝。   枯树枝噼噼啪啪的声响填充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迟宁有点惆怅了,难道他给小猫妖增加了负担?   “跟你一个做迟仙尊徒弟的机会。”   “考虑一下做我徒弟吗?”   “或许,你认识迟宁吗?”   好几句话在迟宁心中酝酿,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才合适。   大概这就是两个不善交流的人见面吧。   回想到这,迟宁喃喃自语:“我大概是全天下最没威严的师尊了。”   等顾凌霄来了,说不定还要赔上色.相去哄徒弟。   正想着被子被拉开,迟宁眼睛露出来,脸有些红,鬓边出了层薄汗。   顾凌霄脸色难看,不知是凶人还是关心:“怎么不找医官来?”   “你来看才能好。”   迟宁抿了抿唇,这句粘人的话说出口,让他有点不自在。   顾凌霄皱了下眉,下一秒,迟宁吻在他的眉骨下。   被子里面露出点白色的毛茸茸。   迟宁小声说:“那个……给你看看我的尾巴,你能不能不难过了?” 第79章 尾巴抚慰   天色将将暗下去,气氛刚好。   迟宁心中的羞赧超过一切情绪,眼睫微垂着,藏着光芒,偶一眨动,搅起满池波光潋滟。   顾凌霄在床边坐下,下意识摸了摸迟宁发丝。   后者尾巴尖稍一抖,发丝顺从地变成白色。   迟宁在尝试抚平他的情绪。   像分享悄悄话似的,迟宁抱膝坐在床上,前额抵上顾凌霄的肩膀,慢慢把往事说了出来。   末了,迟宁道: “只会收你为徒弟的,你是最特别的那个。”   迟宁略皱起眉心:“不会是别人。”   他不知道顾凌霄遇到了什么事情,只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迟宁没料想,“不会是别人”几字在顾凌霄内心的分量有多重。   顾凌霄的情绪不甚分明:“异瞳是因为我半人半魔……   “凡尘中的阴差阳错那样多,许是天意,许是人为。”迟宁打断顾凌霄的丧气话,“我喜欢你的眼睛,我本该见到你,虽然我的本意是想要一个有尾巴的小徒弟。”   “那宗岱师兄呢?师尊当时的意图是什么?”   “宗岱啊,”迟宁略微思忖了一下,决定透露给顾凌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秘密,“他是条……不太聪明的小灵犬。”   这一刻顾凌霄的表情是很精彩的,惊讶,感兴趣,在脸上轮番上演。   迟宁当真是什么都敢告诉顾凌霄。   “我怎么一直没看出来?”   听见顾凌霄眉梢轻挑还在问些什么,迟宁急急堵住顾凌霄的唇,这一吻有些偏,柔软温热的触感落在嘴角。   “废话这么多,今晚上,要,要么。”   顾凌霄:“你还在发热。”   “没……没发热。”迟宁攥着被子,“撒了谎。”   “师尊。”   “别叫这个。”   顾凌霄笑开:“那就明早再叫。”   话音落,白绵绵的尾巴尖就缠上顾凌霄手腕,像安抚又像邀请。   顾凌霄的心和燃烧的红烛一起化开。   出身和童年是顾凌霄最不愿意提起的,陷在他回忆最深处,触之即痛,又要化作更尖锐的兵器反击,扎得对方也鲜血淋漓。   顾凌霄因为这个,不知与多少人疏离过,包括上辈子的迟宁。   但这辈子,迟宁一直没问过他的前尘。   迟宁为何,对他这么好。   顾凌霄垂眸看迟宁,见他还惋惜地念叨着猫妖:   “我当时真的以为,我捡到了一只异瞳的小猫妖。”   “发现我不是妖,师尊是不是会失望?”   迟宁:“失望啊。”   “毕竟现在再看,捡到的是只不怀好意的大野狼。”   “我来看一看。”迟宁从枕头下摸出那本古籍,翻身伏在床上,掀动书页。   之前耽搁了好几晚,迟宁心想,今天要多练些才好。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书抽走,“哎,”迟宁意犹未尽。   他还没看清呢。   “良宵可不是这样浪费的,我记清了就行。”   遂一夜好眠。   这晚上之后,宗岱就发现顾凌霄看自己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宗岱仔细观察,又感觉这目光还总停在他身后,带着好奇和试探,像要揪他小辫子似的。   他以为顾凌霄还在介意昨日的事。   说师尊第二喜欢他,顾凌霄不高兴的劲头就这么大?   小心眼。   但毕竟小师弟现在是炎北王,要考虑一下好不好招惹。   真招惹了也没事,师尊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是吧是吧是吧。   心中有了点底气,宗岱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正经严肃道:“看什么看,我可是你大师兄,再看我就去告诉师尊。”   “大师兄,”顾凌霄从善如流地喊他,“你是怎么藏得这么好的?”   “藏什么?”   “师尊偏心我,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要藏?”   顾凌霄:……   跟宗岱聊天总是问不出什么。   迟宁终于和顾凌霄一同去逛了灯会。   明灯高挂,如海上星芒,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迟宁看了暗暗讶异,他上次来的时候,大街小巷,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   卖他茶盏的那处店面重新翻修了一下,把二层也盘了下来,如今做成了个小茶楼,生意不错。   迟宁问守在门口的店小二:“王城里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饮茶了?”   “从前是不饮,现在发现了好处,不过也是因为啊……”放低了音量,悄声对迟宁说,“因为王上倡导栽茶树,雪域种茶虽艰难了些,但口味也很有超妙之处。”   说话间,顾凌霄自街上回来,手里提了各色小吃。   小二看顾凌霄器宇不凡,认为是来了大客官:“二位公子进去坐坐?”   “不了,”迟宁就着顾凌霄的手吃了块酥肉,“我们去别处逛。”   顾凌霄从中原带来了很多东西,应用到炎北,魔族为之气象一振。   “你是个好君王。”迟宁对顾凌霄低声耳语。   顾凌霄还在给迟宁递东西吃,姿态闲适,问出口的却是:“你猜沈秋庭之后会做什么?”   迟宁咽下甜糕:“边疆堪舆图在他手中,我想他会利用这个筹码,去和解九泽联手。”   “嗯,和解九泽联手,是沈秋庭最好的选择了。”   “不提他,现在这么开心呢。”   迟宁觉得糖糕不错,也扎了块甜糕给顾凌霄,看顾凌霄的反应。   顾凌霄果然皱起眉头,他实在吃不惯酸甜腻人的味道。   偏偏迟宁故意问:“好吃吗?”   “好吃。”答完,顾凌霄为显诚意又琢磨着夸了一句,“挺甜的。”   “那你再去买一份。”   在顾凌霄去买东西的空当,迟宁无目的地往前走。   “公子。”有道苍老的声音叫他。   迟宁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惊喜道:“是你啊,阿婆。”   是之前卖糕点给他的老婆婆,她比上次看起来精神更足了。   老婆婆自怀中拿出一枚物件,又用袖子擦了擦,递给迟宁:   “上次买卖你用这块玉相抵,我见识少不识货,回去给人一看,别人说这么值钱呢,我可不能收。”   迟宁心跳很快,把玉佩往阿婆手里推:“阿婆您拿着吧,”   别让顾凌霄看见了。   他一准要别扭。   他们正推脱着,玉佩却被第三个人拿走。   老婆婆见到了又一位俊公子:“您是他朋友?”   顾凌霄点头。   老婆婆就把玉佩塞到顾凌霄手心:“好好劝劝他,贵重东西,说给人就给人怎么行?”   顾凌霄意味深长地说了声好。   最终他出钱买下一整摊上的糕点,打了包,让暗卫拿回宫中。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周围有一群人围观,传出些八卦的猜测声:   “莫不是什么信物,要送给心仪姑娘的,心上人没收,才随便找个由头把玉佩处置了。”   听到这句话时,顾凌霄正低头把玉佩系回迟宁腰间。   迟宁想说点什么缓和两人的气氛:“你买这么多,要吃好久啊。”   “分给青璃他们。”   街头一角很安静,灰白色的古朴砖墙,墙内的一树红梅探出来,迟宁又走了一会,把顾凌霄拉到那僻静处。   “你先不要的,说是什么……仿品,现在不能闹脾气啊。”   顾凌霄背对长睫站着,高大的身躯把迟宁遮了个严实。   “是我不好。”   没想到顾凌霄认错这么快,迟宁那一点要得寸进尺的小火苗顿时熄灭。   话语由刚开始想的“那时候你好凶”,变为“我都不太记得了”。   风一吹,枝头上梅花纷纷坠落,迟宁去拂衣衫上的红色落蕊。   梅花落,新春来。   冬天真的要过去了啊,曾经艰难的,看似不可逾越的季节。   不知不觉被跨过了。   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时不可远游不知所踪,戚余歌和郁峤不告而别。   索性还有眼前人。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宫巷安静,只剩连槊站在殿前等候。   顾凌霄问:“出了什么事?”   连槊向前一步,把手中之物递给顾凌霄:“从玄断山加急送来的。”   顾凌霄拆了信,发现是一封请柬,里面的文字是解九泽亲手所写。   “请柬?”寝殿里,听完顾凌霄的话,迟宁吃惊不小,“他请你去阳曦会武?”   顾凌霄“嗯”了一声:“看来解九泽还是忍不住了。”   答完他看向迟宁:“去一趟?”   迟宁正挑了一类打包回来的糕点尝:“去,就算是为了戚师兄这一趟也要去。”   ……   南方,刚打完三更。   戚余歌对郁峤道:“你今晚留下住。”   郁峤要离开的步伐一顿:“……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郁峤连连点头:“那我睡床……?”   “睡床下,去把你的被子拿来。”   郁峤离开的那一会,有道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戚余歌不想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出声说:“我们已经睡下了。”   他刻意强调了我们。   “我找你有事谈。”是解九泽的声音。   戚余歌嘴角挑起抹无奈的笑:“解峰主快些回去吧,金屋美人还在等你。”   解九泽:“我和泊寒……”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戚余歌雪肤乌发,桃花眼蕴着怒意:“你们如何?解峰主一夜几次,许泊寒是爱穿红还是爱着绿,这些我通通都不关心。”   “你关心什么?”   “关心你何时放我走。混账!你干什么!”   戚余歌冷不防被解九泽一把搂起,扛在肩头。   戚余歌心觉不妙,因为他被带去的方向,正是解九泽的寝殿。 第80章 床太小了,我睡你上面   被扔在床褥上的时候,戚余歌的脑中空荡一片。   解九泽不知被那句话激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挑战我忍耐的限度,我能囚你一次,就能囚你第二次。”   “干嘛啊,来这一套?”戚余歌站起身,揉几下要被折断的腰。   “我已经给你很久时间了,重新考虑,然后回来簇玉峰。”解九泽语带威胁,“别逼我来硬的。”   戚余歌气道极点,反而笑出声:“你的手段还不够强硬?所作所为还不够下作?”   给他下蛊,害他眼盲,这些往事戚余歌都可以咽进肚里。   他说起最近的一桩:“拿苍梧郡所有戚姓人的命逼我,逼我再回来。还有那朵枯萎的芍药,解九泽,你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戚余歌永远不知道解九泽会有多么的不择手段。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戚余歌做了飞蛾扑火般的傻事,一退再退。   直至一无所有。   听了戚余歌的话,解九泽无动于衷:“如果你不逃走,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   “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何必花功夫对付我,”戚余歌尝试与冷血动物谈判,   “解九泽,给我留条命吧。”   解九泽:“郁峤对你什么心思?”   戚余歌觉得可笑。   大概是解九泽坐惯了唯我独尊的高位,总以为他们的关系还像之前。   解九泽问一句,戚余歌就答一句,从无隐瞒。   但事物都是会变质的。   树木中心朽坏,空剩颓圮的树皮,糖果失去甜味,留下过期色素。   “你认为是什么心思,就是什么心思呗。”   “戚余歌,你在跟谁说话?”   吵架时解九泽惯用的办法了,听到这句话,从前的戚余歌会脱口而出:“跟我哥。”而后乖乖听话。   如今戚余歌回答:“跟陌路人。”   离心离德,背道而驰的陌路人。   解九泽哑口无言了。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   许泊寒看到戚余歌站在里面,不禁楞在原地。   半晌,许泊寒才说:“安神茶,煮好了……”   戚余歌看了眼许泊寒,心头猛跳,只想尽快逃离这间屋子。   “你想要的不都得到了么,权力和旧情人,都有了。”戚余歌道,“也许我是你通天路上唯一的污点,你要亲自铲除,抹平。拿我的血,庆贺你前途无量?”   许泊寒被戚余歌的惊人语吓了一跳,进到殿中很自然地拉解九泽的手臂:“别生气,很伤身子。”   “出去!你出去!”解九泽甩开许泊寒。   解九泽又开始砸东西,戚余歌没回头,听着桌翻瓷碎的声音走到门口。   戚余歌拉开门时,见许泊寒低头站在廊前,   安神茶放在涂着朱红漆的栏杆上,过不多久,就会彻底冷去。   “他只是暂时心情差,你别介意。”   翻到是许泊寒来安慰戚余歌。   以主人姿态。   许泊寒提一盏灯,影子被光晕拉得细长,问戚余歌:“要我送您回去吗?”   等戚余歌反应过来要拒绝时,他们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路。   “你回去吧。”   许泊寒只说:“您有恩于我。”   “没什么恩不恩的,别再这么说。”戚余歌浑身不自在。   “是我应该的。”   灯光下,许泊寒眉眼轮廓很圆润,占去人间七分的温柔。   戚余歌后知后觉,其实解九泽一直喜欢这类的长相。   像早春梨花一样的美人。   许泊寒对戚余歌万分客气,说话声音都放得很轻。   戚余歌却总觉得别扭,宛如看戏台上的角儿登场亮相,面孔精致鲜亮,但隔着一层妆。   也许是他们不熟的缘故吧。   回到住所,戚余歌看到郁峤一脸焦急。   “你去哪儿了?”郁峤问。   戚余歌略去他和解九泽的对话,只把解九泽和许泊寒讲给对方听。   “许泊寒进来时没有敲门,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那我来还是很必要的吧,解九泽有新欢,你也有了。”   提出要扮演戚余歌的新欢时,郁峤还并不确定戚解二人的关系。   他只是根据心里猜测,觉得戚余歌会需要他。   “你应该觉得荒唐。哪有人与师兄纠缠不清。”   郁峤却说“不”:“解九泽肯定有让你觉得值得的地方。”   戚余歌凑近看他:“你是不是会读心法术?”   “是啊,”郁峤笑开,“肯定要继续演下去啊,我真的一点都不着急会浮音阁。”   “谢啦,郁阁主。”   ……   第二日戚余歌在所住的园子里闲逛,在一道白墙外,忽然听到两人对话。   “这是新做出来的药,你混在饭食中。”   “每日都放?”   “对。”   那声音像隔了几层玻璃传过来一般,失了真。   戚余歌勉强听到“药物”,“饭食”,“仙尊”几个字眼。   “什么药?”戚余歌向前几步,穿过景墙,看见竹林后的二人,问道。   “没什么药。”   于林脸上的心虚一闪而逝,转为目中无人的跋扈,抬高音调说,“你怎么来了?”   身为解九泽门下二弟子,自师兄述风被疏远后,于林便颇为风光。   有爱阿谀奉承的,私下里已经开始给于林送金钱宝物。   于林是被捧几下就飘飘然的性格,仗着解九泽倚重,对待旁人,轻则大呼小喝,重则用刑责罚。   面对戚余歌也不甚敬重。   沈秋庭:“戚道长是路过此处?”   他已不称戚余歌为师尊。   戚余歌看着这位昔日恭顺,如今城府深沉的徒弟,仍是问:“什么药?你们拿来干什么?”   “安神助眠的药,是给解峰主调配的。”   “对,”于林立马附和,“这哪里需要你来问?况且这事你也管不到了。”   戚余歌不爱吃亏,呛他几句:“难怪解九泽要收你这个徒弟,比山门口栓的那条狗还要忠心三分,狂吠不止。”   于林更气了,宛如恶犬呲牙。   戚余歌面露嫌弃,佩剑剑鞘抵在于林肩膀上,稍一用力:“麻烦让一让。”   恶犬哑火,听话地让了行。   戚余歌收剑离开,忽的回忆起来许泊寒给解九泽送过安神茶。   解九泽这么暴躁易怒。   大概真的病的不轻。   戚余歌头疼,眼前一个人接一个地晃,各色面孔,各怀心思。   他怀念海岛了,还有炎北,连天的海水或者无尽的雪,万籁俱寂,有一眼能望到底的踏实感。   此次阳曦会武在云望郡举行,由临壑山庄的程家主办。   正值季节交替,云望郡的冰雪尽数消融,但连绵的阴天晒不干雪水,一到清晨,深夜,白雾即覆盖街巷。   感受不到春天即将到来的喜悦,倒是先被潮湿粘滞的空气压抑了心情。   戚余歌被于林搞坏情绪,走出住处,去街上透气。   今日雾气浓,临近中午也没彻底散尽,杨树密集的黑色枝杈上缀了绿意,在灰蒙蒙的底色中格外亮眼。   遥遥的,戚余歌听见马颈上的铜铃响,长街上逐渐显出两人的轮廓。   牵马的那位身型高挑清瘦,衣袂摇晃,让戚余歌觉得无比熟悉。   “阿宁。”戚余歌开口,白衣人正和小厮说话,闻言转过头来。   眉目冷清,气质拔俗。   果然是迟宁。   戚余歌又惊又喜:“你为何会来此?”   街头不方便说话,戚余歌直接去到迟宁下榻的房间。   半月未见,他们之间打开无数话匣子。   迟宁向戚余歌解释说他是来参加阳曦会武。   “解九泽让我来不过是充场面,哪能真的放心我?”   戚余歌点头:“你久未出现,外头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解九泽让你出席,是为了定一定小门派的心。”   顿了顿,戚余歌又问:“顾凌霄不是也来了?他没和你一起临壑山庄?”   “暂时没和我住一起。”   戚余歌眉梢一挑,懂了迟宁的意思。   “现在不在,晚上也不来吗?”   戚余歌没直接问过顾、迟二人的关系,但心里也能猜到七八分。   戚余歌自然觉得,他的小师弟是谁也配不上的。   “他若是来了,要宿在你屋内?”   “师兄……”迟宁红了耳朵。   “好,不问不问。”   戚余歌怕顾凌霄下一刻来了,自己就显得多余,“那我先走了。”   回廊上,戚余歌遇见一位侍从,那人自称:“给迟仙尊送饭食。”   迟宁不过刚到,临壑山庄的侍从倒是足够殷勤。   谁都没发现,回廊拐角处,一道目光一直偷偷注视。   直到侍从进门,迟宁吃下饭菜,于林才满意离去。   ……   晚上戌时,迟宁的窗子被敲响。   “笃笃”,声响一长一短。   接着,一团人影翻窗而入。   顾凌霄收到解九泽的邀请算是件私密的事,他身份敏感,而且魔族参加阳曦会武,史上没有先例。   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顾凌霄会来,顾凌霄更不方便和迟宁同时出现。   所以约定晚上见面。   迟宁等人等睡着了,此时披衣坐起身:“你来了?”   顾凌霄从怀中拿出盐渍青梅来:“吵到你了?”   “没,我只是今晚格外困。”   迟宁被酸得清醒几分,齿列都麻了:“好酸,不吃了。”   “来的时候还说要我晚上买给你。”   看迟宁还是懵懵的,顾凌霄道:“记不得了?”   “不记得,”迟宁拧眉,“我的年纪都大到健忘的程度了吗?”   顾凌霄想起今晚迟宁悍然入眠的样子:“不止健忘,还嗜睡。”   两人都没把迟宁的这些症状放在心上。   迟宁有被气到:“这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你还是回去。”   “年纪不大,”顾凌霄哄完人,又开始起坏心思,“这床太小了,那我睡你上面?”   说不过顾凌霄,迟宁郁闷,又吃了一颗梅干。   顾凌霄趁机亲在迟宁下唇,熄灭灯光:   “梅子酸吗?让我也尝尝?” 第81章 疯批实锤   “脖子上的红印,你倒是遮一遮。”   翌日清早见到迟宁,笑道。   “啊……”迟宁赶快误了无脖子:“师兄怎么来这么早?”   “打扰你的好事啦?”戚余歌边说边瞟了里间一眼。   “没,没人。”   戚余歌:“哦,人这么早就走了?”   迟宁早起脑子还有些木,如实点头:“嗯。”   三两句间,话就被套了个干净。   “果然顾凌霄来了,他肯定还没走,”戚余歌道,“在哪儿呢,出来跟我聊会天?”   “真的走了。”   戚余歌对一切接近迟宁的男人心怀警惕:“来跟你见个面都偷摸的,太年轻了,哪儿点配得上你?”   “昨天给我带了东西来呢。”   迟宁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袋酸梅。   “这就哄到你了?”   戚余歌还欲再说,但忽然想到他现在和解九泽一团糟的关系。   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经验能告诉迟宁。   便不再多言。   谁知没多久,话题又聊回感情上。   那时戚余歌正带着迟宁去解九泽的住处,迟宁来之后还没见过解九泽。   怕解九泽发起疯来迟宁没个准备,戚余歌提醒迟宁道:“你待会见到解九泽,他说什么你应允什么就是,别多费口舌。”   “哪怕是个炮仗,你不给他点火,他也哑了。”   两人正穿过一段曲折的石子路,路前横着小溪,园林设计,水流淙淙。   迟宁走过溪上石板,扶了一下垂落的青竹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问题啊,你昨天就问过。”把一枚小石子踢进溪中,顿时吓得一尾红锦鲤游远了。   “是吗?”迟宁仿佛又尝到梅干的酸涩味。   昨晚顾凌霄也说他忘了事情。   他怎么都不记得了?   “从前我只想躲开解九泽,天涯海角,躲得越远越好。现在我想通了,逃不是办法,总担惊受怕不说,一旦解九泽找到我,便会拿我的软肋相逼。”   “就比如这次。”   迟宁很心疼地叫了声:“师兄,”   “不如彻底解决这件事,然后离开。”   离开?戚余歌要去哪儿?   “你和郁阁主……”   郁峤知道你的打算吗?   后面半句话迟宁没问出口。   戚余歌以为迟宁要问的只有这个,答:   “他好心帮忙,我们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迟宁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说,“其实郁峤挺保守的,虽说重义气,和朋友肝胆相照,但我总觉得他对你,与对待其他朋友有所区别。”   迟宁:“他对你很上心。”   “我对他也上心,在他面前压着脾气不生气。”   迟宁想说的不是这么个意思,但既然戚余歌理解错了,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迟宁倒是没遇到解九泽发火,解九泽似乎挺忙的,没超过半刻钟就让迟宁回去了。   见迟宁早归,戚余歌感慨:“解峰主难得有天心情好。”   晚间的一件事,让戚余歌彻底认清:   解九泽是比于林疯上一百倍的疯狗。   因为表面上解九泽还宣称戚余歌在闭关,所以戚余歌出现在临壑山庄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他住处的人很少,每日都是固定的几位来打扫房间。   这次打扫房间的侍者来后,不多时,后面跟来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施了隐身术,能轻易躲过侍者的眼睛。   落在戚余歌眼里就是掩耳盗铃。   戚余歌看他们动作偷偷摸摸的,不像是来做正经事。   特别是年轻人身上的簇玉道袍,扎眼极了,极难让戚余歌不注意到他们。   他边吃一只梨,边在窗边听两位弟子鬼祟着聊闲话。   “戚师叔都闭关好几月了,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是这种……,不知道他是不是住这里,看一眼,咱们就全知道了。”   哪种消息?   戚余歌很好奇。   他现在近乎是被软禁的状态,哪里传得出消息。   恐怕是解九泽散布的。   另一位弟子道:“之前有位师祖也是类似情况,这是要被罚的,谨慎看管起来。”   “这看管期限有多长?”   “不清楚,肯定要等他恢复正常吧。”   戚余歌听得一团雾水。   解九泽给他编织了什么罪名?   戚余歌仔细想了想,也只能想出和师兄过从甚密,情谊非凡这一点来。   但那样的话,解九泽不是要和自己一起被罚?   吃完了梨,戚余歌胳膊撑在窗沿上,直接问两位弟子:“你们在说我什么?我做了什么要被谨慎看管?”   窗外,小弟子们见了鬼一样齐刷刷跪下:“别,别杀我们!”   戚余歌:“……”   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不凶吧。   但小弟子们像被叼住脖子的动物,浑身抖如筛糠。   比从前更畏惧戚余歌。   戚余歌慢慢发觉事情的严重性,收起嬉笑,语气彻底冷下来:“再不说真的杀你们。”   “您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   “我走火入魔?恐怕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就是我!”   书房里,戚余歌厉声质问解九泽。   解九泽表情和缓,似是早预料到戚余歌要闹这一场。   “消息传的没那么快,再过两天,修真界才能人尽皆知。”   “知道了,然后呢?”   “是我的名声还不够差,你要我坏得更入木三分些?”   戚余歌很想看看解九泽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解九泽之前想要的很简单,更多的权利罢了。   现在却模糊不清。   毫无逻辑的,仿佛戚余歌厌恶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   “你下意识猜测我十恶不赦。”   “你的每个表情,每个细微动作,对我来说都是危险信号,不怀好意。”   “戚余歌!”   解九泽“砰”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戚余歌怕解九泽又要掀桌子,主动往后退了几步。   双手撑在桌上,解九泽绷着背,肌肉鼓起,做出随时准备打斗的姿态。   “我要你借着走火入魔的名义,禁足在簇玉峰调养。”解九泽不容辩驳道,“不得下山。”   “做梦!解九泽,你别贪得无厌!”   “已经都还你了。”   “非要我去死么。”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找回了许泊寒,还想继续摆布我?”   提起许泊寒的名字时,解九泽的怒气陡然飙升。   几乎是“摆布”二字的话音一落,一记沉重的巴掌落在戚余歌左脸上。   对话间沉默的空隙炸起一声脆响。   几滴血从破了的嘴角滑下,滴在衣襟上。   鲜血落到红袍上并不明显,只洇出几团更深的痕迹。   戚余歌左脸火辣辣的,低着头,发丝被打散几缕。   他伸手去捂脸颊,发现左耳暂时失聪,耳鸣声沸反盈天,戚余歌听不清解九泽又说了什么,   只看到对方紧皱的眉头,嘴中一刻不停地吼着什么。   幸好听不清,少伤些心。   “说话啊,你不是有骨气吗?不想任我摆布,你又能去找谁?!”   解九泽绕过书桌,手去拉戚余歌的衣领,口中咄咄逼问。   他把戚余歌的身子猛然提起来,戚余歌抬头,解九泽却只在戚余歌眼瞳里看到痛苦与茫然。   戚余歌以为解九泽还要施暴,只想护住自己的头部。   还没做出这个反应,戚余歌的腰被人一揽。   他躲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左耳被轻轻捂住了。   郁峤低头看了一眼戚余歌。   他皮肤白,红肿的指痕在脸颊上格外明显,像一段被毁坏的玉料。   戚余歌轻闭上眼睛,他能听到的右耳正巧贴在郁峤的胸膛。   感受到郁峤沉稳的心跳声,感受到郁峤胸腔的震动。   郁峤在对解九泽说些什么。   戚余歌一点也不关心说话的内容。   之后郁峤和解九泽对了一掌,掌风刮过戚余歌的发间,又被郁峤用灵力挡住。   戚余歌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这么护过了。   大风大雨里,好像有把专为他撑开的伞。   郁峤贴着戚余歌的右耳说:“我们回去。”   他们转身,戚余歌的袖子却被人扯了一下,他回头,看到解九泽平静无波的一张脸。   “好啊,回去了。”戚余歌缓缓抽出衣袖。   坐到卧房的桌子旁,戚余歌看郁峤跑前跑后,拿了好多东西来,阵仗像救治危在旦夕的病人。   而戚余歌只有一个小伤口。   他当时可以还手的,只不过是被打懵了。   面对解九泽,戚余歌的反应时间会变长。   显得自己像只柔弱待宰的动物。   郁峤开始用手帕包着冰块给他冰敷。   郁峤的眼睛有些红,满是凌厉感,戚余歌觉得郁峤是喝酒了,却没有在他衣服上闻到酒味。   “疼么?”   郁峤在戚余歌手心捏了捏,问道。   戚余歌下意识逃避郁峤的关心,不把自己狼狈的样子展露给人:“不疼,谢了。”   郁峤忽然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你都给我说过多少次谢了?我们很生疏吗?”   气氛寂静下来。   郁峤很会找话题的一个人,此时却冷得像坨冰。   冰敷完后,郁峤又准备给他上药。   戚余歌头一偏,躲开:“药就不用上了吧。”   修士的体质是一般人比不上的,既使什么都不处理,戚余歌过不了多久也会痊愈。   郁峤没答话,一点一点地把药膏涂在伤口上。   戚余歌想起迟宁今早的话,郁峤待他不似普通朋友,那会是什么?   舌头抵了抵牙尖,戚余歌问:   “郁峤,你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第82章 迟宁被偷走,顾凌霄:???呔   话说出口,戚余歌才发现极不合适。   问人“对自己有没有意思”,不就是默认别人对自己有意思?   太自恋了,戚余歌难得的脸皮发烫。   安静片刻,戚余歌眼中波光一转,小臂撑在桌面上,和郁峤面对面,道:“随口一问而已,别当真。”   郁峤忽然勾了勾唇角,站起身来:   “有啊,我喜欢漂亮的事物,对你有十成十的意思。”   他收了药瓶,放归原处,动作自然,自然到戚余歌以为郁峤的回答是句玩笑话。   郁峤确实喜欢收集漂亮的东西,浮音阁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戚余歌心里松了一口气,暗暗怪自己想得太多。   郁峤又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很怕啊,你也知道我笨,摔了个跟头之后小心翼翼的。”   “小心到什么程度?”郁峤放好药物折返回来,没再坐,低头看郁峤,眼神里带着火星一样的烫意。   戚余歌抬手把郁峤往后推。   “小心到生人勿进。”戚余歌说。   “你不再放别人进来,那解九泽就是独一无二的了?”郁峤退后几步,轻声道。   “什么?”戚余歌只听清前几个字。   追问时牵动嘴角的伤口,戚余歌“嘶”了一声:“郁阁主,帮我个忙?”   郁峤应了,肩背都绷起来,觉得戚余歌在和解九泽发生冲突后要做些大事:“什么忙?”   “关上窗子。”戚余歌不想被人看到脸上受伤。   郁峤脸上闪过点落寞,去照做。   盯着郁峤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戚余歌叹气:“还有一个忙,这次你别这么快答应,好好考虑。”   郁峤身子定住,又听见戚余歌说:“毕竟这个忙,要赔上郁阁主的清白。”   同一个夜晚,许泊寒立在风露中等解九泽从书房回来。   良久,解九泽出现,沾着满身冽冽寒气。   许泊寒忙走上去抵上披风:“今天回来得晚了些。”   解九泽含糊地说了什么,两人一齐往屋内走。   许泊寒敏感,极清晰地感受到解九泽的坏情绪,所以不多说话,只端起一杯热茶给后者。   他去见了戚余歌吧。刚才许泊寒问他身边姓于的弟子,那弟子是这般说的,还说两人矛盾不小,戚余歌受了伤。   解九泽对那杯热茶无动于衷。   许泊寒不急,手上稳稳端着,耐心等。   等解九泽终于伸手接茶,那杯茶不知怎的撒了,热水全淋在许泊寒手上,空杯子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水不很烫,许泊寒的手指甚至都没有红,却轻轻蜷了起来,被他用衣袖遮着。   “抱歉,我有点激动。”解九泽以为许泊寒被烫伤,要去拉他的手看。   “没事的。”   许泊寒抿了抿唇,略微往后躲。   解九泽心中开始愧疚,可实在没有哄人的心思。   眼前人垂着眼睫,浑身都流露出温柔无害的气质。   偏偏解九泽想起戚余歌被打偏过头去,抬眸看他时的那道眼神。   直勾勾的,带着恨意和震惊,像燎原烈火。   解九泽揉了揉额角,一阵头疼。   许泊寒绕到解九泽背后,给他按太阳穴:“很累吗,你很久没休息好了。我准备了热水,等你泡完澡我再给你按背。”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许泊寒都是近乎完美的伴侣,体贴,安静,很会倾听。   “不用。”但是解九泽拒绝了。   “啊……”许泊寒难以置信。   “泊寒,你先回去。”   解九泽叫着惯常的称呼,许泊寒没在这一身称呼里听到丝毫柔情蜜意。   “好,你早些休息。”   许泊寒踏入夜色里,带上了门。   他总觉得解九泽有哪里不同了,对他很好,但却是能对所有人都展现出来的好意。   毫不特别,根本比不上从前。   ……   这晚之后,戚余歌忽然安静下去,不怎么爱出门,平日里只让迟宁探望。   但是他这样消停了,解九泽还是步步紧逼。   戚余歌还是在吃梨,面前跪着的还是上次偷闯出来的弟子。   孤零零的,由两位变成了一位。   “你之前那个同伴呢?”   戚余歌懒洋洋倚在门框上,领口处衣襟松散,一副春睡刚起身的模样。   弟子不敢抬头:“他……我不知道……”   看来这次是学谨慎了,不会乱说话。   戚余歌眯了下眼睛:“那你也滚回去,别在这碍我眼。”   弟子被骂得哆嗦:“峰主请您去参加宴会,迟仙尊也会到场,您务必要去,不然……”   “不然怎样?”   弟子一咬牙,横竖都是死,索性说出实情:“要我脑袋,之前同我来的是我师弟,师弟已经被抓起来了。”   “不去。你们死活关我何事?”戚余歌贯彻外人眼中的反面形象。   倒霉弟子失魂落魄走了。   戚余歌咬到了一口梨核,酸的,让他皱了皱鼻子。   “解九泽打得好算盘,现在我走火入魔的消息传遍了,我现在去宴会,就是给人冷嘲热讽。”   郁峤走到他身边:“那你就安分些,以后再见解九泽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戚余歌:“?”   他们的两句对话好像并没有什么联系。   “行吧,你在场。”   戚余歌有些愁:“顶着个走火入魔的名声,我是不是从今天起得装疯卖傻?”   “戚家已经被我派人转移了住处,有人护着,不会再被解九泽挟持。”   上簇玉峰之前,戚余歌是豪门大族家的公子。   一晃多年,当年戚余歌的亲眷尽数去世,但还是留有后人。   戚余歌和他们没有感情,却也不忍心看他们被解九泽残害。   郁峤:“不用畏惧解九泽,马上就可以做自己。”   “我欠你的恩情越来越多了,垒得比簇玉峰还高,要怎么还?”   郁峤忽然掐了一下戚余歌侧脸,不疼,戚余歌却往后缩:“干嘛啊。”   “你不用还恩情,毕竟是要嫁到浮音阁的人,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   迟宁和程翊风是老相识,程妤的事情后,迟宁和程翊风之间也有了嫌隙。   迟宁到云望郡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拜会程翊风。   直到程翊风专门派人来请迟宁去参加宴会。   他们的住处属于临壑山庄下的,程翊风说要尽地主之谊,迟宁不好拒绝,只得前往。   于林看到迟宁出了门。   最开始的那几天,迟宁活动范围很有限,不是好的下手时机。   这天迟宁一出门,于林就偷偷去找了沈秋庭。   说完了消息,于林问:“好处呢?”   沈秋庭抛出一只锦囊给于林:“记得规矩么。”   于林接了,打开看,见是一个顶级灵器,喜道:“知道了,不会告诉别人。”   找于林帮忙是最简单的,贪婪好收买。   至于于林后面会不会把事情真相说出去,沈秋庭冷笑一声。   说出去又怎么样,到时候……木已成舟。   谁还能拦得了他?   迟宁去见程翊风要穿过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连接临壑山庄的两个部分,末端连着一座漂亮的拱桥,架在河上,跨过这条拱桥就到了程氏的居住地。   正是午休的时间,人很少,小道狭长寂寥,春日阳光倾撒下来,人影缩成小小一团。   迟宁被高挑出的房檐遮住了阳光,走过那栋建筑后,冷风一吹,迟宁打了个寒噤。   顷刻间,竟变天了。乌云蔽日,阴沉欲雪。   奇怪的是,只有迟宁所在的一块地方被黑云笼罩,较远处,天空还是湛蓝色。   迟宁头部隐隐作痛,愣愣地看着前方。   眨了下眼,眼前的景象无丝毫改变,迟宁这才确信刚才空荡荡的桥上多出了一些东西。   拱桥一侧的白玉阑干上坐了一个人,垂着双腿,忽然上身前倾,从阑干一跃而下。   来不及想那么多,迟宁上前去拉那人。   他抓住跳河者的手腕,那人反握住他,悬在半空,缓缓转过头来。   迟宁还未看清跳河者面容,原本的人身化作白雾,一股一股缠上迟宁。   其中一团雾气流转着淡淡光芒,钻到迟宁胸膛内。   迟宁手上一空,身体立刻被茫茫雾气包裹起来。   雾气如有实感,蚕丝般坚韧,又永生不灭,迟宁斩断了一层,它又生出更多。   迟宁闭眸念咒诀,想使用火来烧。下一瞬,再睁眼时发觉自己已在水下。   指间火焰霎时熄灭,白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藤蔓。   其中一条藤缠上迟宁的脚踝,拉着迟宁往水底拖。   一路下行,河水深不可测,根本触不到河床。   迟宁怀疑,这真的是他看到的那条小河吗?   灵力一流转,脑中就痛苦无比,头痛欲裂。   迟宁忍着疼凝出一股灵力,准备自救,此时周身藤蔓全被砍断,一只有力的手拉着他上浮。   浮出水面,原来天空已经恢复了湛蓝色。   “没事吧,怎么不小心落了水?”帮他的人问道。   迟宁转头,看到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狭长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他下意识感觉这是张极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唇,想说出一个名字来。   那点模糊的记忆萤火般熄灭,迟宁把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问:   “你是?”   沈秋庭揽过迟宁的肩膀,带他一跃而起来到岸上,语气低落下去:“您不认得我了?师尊。” 第83章 迟宁的清白,危!   “见……见鬼了。”   桥边,一位丫鬟跌坐在地上,他刚才还看见两位男子游到岸边。   不过眨眼功夫,两个活人在她面前生生消失了!   只剩水面一片漆黑,水下颇不平静,发出濒临沸腾的声响。   丫鬟惊骇不已,爬起来,向管事的人说这件怪事。   筵席将散,迟宁仍是不见踪影。   一位仆人走进席上,俯身贴耳向程翊风禀告:   “派人又去找过,说迟仙尊一个时辰前就出门了。”   “一个时辰前就出门,怎么现在还未到?”   “这……我不知。”   “再去找,扩大到山庄内,城中也要搜。”   程翊风眼皮微跳,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迟宁重诺,答应好他的事情不会轻易失约。   除非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次宴会是为阳曦会武预热,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场。   簇玉峰向来是第一仙门,解九泽理所当然地坐了高座。   以往为了公平,既使簇玉实力拔群,遇见大事,也需和另几个门派的掌门共同商议。   但解九泽显然没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会武的所有事宜全由他定夺,仙门百派敢怒不敢言,反而更小心地巴结解九泽。   解九泽看着阶下两个空荡荡的座位,原本该坐着他的两位师弟。   迟宁不来也就算了,戚余歌是第几次忤逆他了?   解九泽想起他受封为掌门的那次典礼。   他的座位第一次设在那么多层台阶上。   由上往下看,人群渺小如蚁。   戚余歌最先站出来,行礼,恭贺,望向他时眼神很亮:“师兄,祝你鸿鹄高飞,前程万里。”   解九泽当时应了声“嗯”,没再回答。   他介意于戚余歌的那句“师兄”,今时不同往日,他应该被称一声“掌门”。   戚余歌他永远不识时务……   想到这儿,解九泽捏紧手中金樽,往喉头灌了口酒。   解九泽突然心情不佳,想来找解九泽攀谈的人都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回去。   一道踹门声打破了宴会原本的秩序。   殿门乍然开启,门外,一片倒地侍卫的痛苦嚎叫声中,红衣玄袍并肩站立。   两道人影跨过门槛,缓缓走了进来。   宴会上一人指责道:“你懂不懂礼数,怎能擅自闯入!”   戚余歌一笑,“我也想懂礼数,但门口守卫看人下菜碟,根本不替我通传。”   修行一道,越往上修越心思澄明,清心寡欲,走火入魔时间是件为外人道的事。   如果有修士走火入魔,很多人面上不显,背地里不知要如何嘲笑。   放到戚余歌这里,看到戚余歌和解九泽已经撕破脸皮,他们索性戏也不演了,当着面就阴阳怪气。   已经开始有人指指点点。   “他们什么时候厮混在一处的?”   “修炼到走火入魔,戚余歌怎么有脸面来这种场合?”   “他还幻想维持二峰主的身份吧,没看到么,那里还摆着他的座位。”   “郁峤以前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怎么眼下也……”   “沆瀣一气!”千叶派林攸之冷冷道,“簇玉峰惯会出败类,从前的顾凌霄是,现在戚余歌的嚣张做派,哼,也不得善终。”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郁峤甩出一道灵力,疾如闪电,林攸之飞出几丈开外,摔下来时砸倒一片椅凳。   在场众人皆噤声。   “这里又哪有你郁峤说话的份?”   解九泽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你算什么东西,”   此时程翊风派下去的人陆续回禀:   “城南都找过了,没发现迟仙尊,也探知不到他灵力经过的痕迹。”   “不止城南,全城皆搜过,不见迟宁踪影。”   戚余歌心系迟宁的安危,遍寻不见后只能来最后一处找,顾惜不了颜面。   可是,迟宁也不再这。   “解九泽,是你干的吗?”戚余歌想到最坏的结果。   “这就是你当众失仪的理由?”解九泽像听到了可笑的话,“他无故爽约,凭什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你知道他要来,久久未至,那你怎么一开始不找?”   “他失踪不过半日,难道我该着急?”解九泽十分不耐,“能有什么危险?”   “是啊,你不在意。”   既使知道迟宁灵脉受损尚未痊愈,解九泽依然什么都不在乎。   很多时候,戚余歌都想摸一摸解九泽胸口,看他的心是否还是在跳着的。   怎么比冥府的判官还要无情。   目光一转,戚余歌看在许泊寒站在不远处,后者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来,一副焦急的模样。   这样的场合,解九泽竟也会带许泊寒来。   解九泽的心是跳动的,不为他而已。   戚余歌一直在发抖,像是气愤,又像是悲伤,   眼前是满堂宾客,身后只有郁峤一人。   郁峤轻轻捏了下戚余歌掌心:“我在,想做什么就做吧。”   掌心的温暖触感,戚余歌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戚余歌把大红色请柬砸在解九泽肩膀上。   “你问郁峤算什么?这就是答案。”   请柬重重落到解九泽肩膀,又急速下坠。解九泽两指夹过它,打开,眸光快速一扫。   确实是戚余歌和郁峤的名字。   “我和郁峤不日就要大婚,只是告知你一声,”戚余歌眉梢一挑,“还请你千万别来。”   众人哗然。   解九泽周身灵力抑制不住地暴涨,殿内起了大风,一些修士害怕地从解九泽身边挪远了。   许泊寒冲过来拉住他:“九泽……”   “别管我!”解九泽咆哮着甩开许泊寒。   “你怎么敢?!”解九泽指尖一动,请柬即化为红色粉末。   戚余歌嗓音很低,却又像歇斯底里:“我怎么不敢?”   “你现在不清醒,跟我回簇玉禁足。”   “我很清醒。”   解九泽上前几步就要动手,郁峤眼疾手快,用剑鞘替戚余歌挡了一剑。   解、郁二人缠斗起来。   围观群众看戏看懵了。虽说戚余歌和郁峤大婚,这个消息很突然。   但合籍是无论何时都被允许的,解九泽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   一片混乱中,许泊寒朝于林使了几个眼色。   于林正头痛该怎么办,看到眼神像得了指点般,一拍脑袋,对周围的师兄弟说:“还不快拉住峰主,这么大的场合,不能给人留话柄。”   “峰主!峰主别激动。”   打斗中突然涌来一大波人,皆是阻止解九泽出招。   这样一来,饶是解九泽再强势,也不好伤到簇玉峰的弟子。   郁峤打红了眼,提着剑,整个人的气质全变了。   戚余歌牵他衣袖:“走啦。”   戚余歌走出大殿,几步跳下殿前台阶。   落在地上的时候,恍惚生出一种初见天地的新鲜感。   戚余歌问郁峤:“要不要通知顾凌霄?”   顾凌霄几天前离开云望郡,送萧镜回了镜梅山庄。   郁峤点头:“顾凌霄知道迟宁不见了,不知道还要怎么伤心。”   ……   迟宁坐在石床上,薄衣素裳,青丝如瀑,低头看自己手腕,皱着眉,似乎是不懂自己为何带着一圈黑色铁环。   铁环上连着链子,链尾勾在石墙上。   这铁链古怪得很,一等迟宁离开固定区域,它就自动出现,释放黑色灵力。   刚才迟宁只是要下床走走而已,突然被锁链拉住。   这里四面全是冰冷的青石墙壁,离床最远的那面墙上开了道铁门,门上是口小窗。   没有阳光,灯烛的光极不自然,火焰抖动的时候晃人眼睛。   迟宁甚至无法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睡醒头疼得厉害,坐了许久也未有分毫好转。   青年人推开唯一的那扇门,走了进来。   迟宁抬头看对方,知道这人在水下救过自己。   “我见过你。但却记不起你的名字。”   “我叫沈秋庭。”青年人说。   这个名字并未激起迟宁的太大反应,迟宁喃喃自语,回忆混乱的梦境:“我做了场梦,水底有亮晶晶的东西,那人说是夜明珠,带着我去找……”   “这是师尊落下河失忆前的情景。”沈秋庭答。   迟宁长睫眨动:“所以那个带我找夜明珠的人,是你?”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迟宁愉悦起来:“秋庭,我之前是这样叫你的吧。”   “是,是的。”   一直对答如流的小徒弟突然磕巴,视线游移到地上,有些局促。   迟宁笑起来。   瑞凤眼弯出漂亮的弧度,像是笑徒弟的赧然。   “秋庭,这铁环是怎么回事?”   “帮助师尊治疗,隔绝灵气用的。这是千年玄铁所铸,避免仇人寻着师尊的灵力,找过来。”   “什么仇人?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迟宁揉着额角,一去回想,脑中就像被利器凿击似的疼。   “师尊头部刚刚受创,偶尔记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谁害我?”迟宁依旧问。   “顾凌霄。炎北魔头,他和师尊积怨已久。”   “顾凌霄……”   迟宁低声念这个名字,舌尖翘了又卷。   他恍惚有种错觉,这名字他叫过许多回。   “我在保护师尊,这个锁链也是。魔头杀人不眨眼,如果被他找到这里,以师尊现在的状态是无法相抗衡的。”   沈秋庭忽然走近,坐在床边,闻到了迟宁身上清冷怡人的香气。   迟宁双腿微蜷着,衣袍遮不住的白皙皮肤,瘦削精致的肩头他动动手就能碰到。   “之前太危险了,”沈秋庭握上迟宁的手,掌心很烫,“师尊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救出来。”   沈秋庭另一只手搭在迟宁肩膀上,来回滑动:“我再检查一下师尊身上还有没有伤口。” 第84章 失忆诱哄   迟宁身子缩了缩:“这,这怎么行呢?”   “师尊受伤,做徒弟的当然要关心一下。”沈秋庭的手从迟宁的肩膀往衣襟上滑。   迟宁很抗拒,但并不知道这种强烈抗拒是哪里来的。   “你别这样。”   迟宁往后退,小臂不小心撞上床头,嘭的一声,很响。   这动静把沈秋庭的理智拉回来些。沈秋庭眼中原本有流星尾的光,光束一闪而逝,留下黑沉的光。   这之后,迟宁再没见沈秋庭做过什么出格事。   沈秋庭愿意陪他说话,陪他整个下午和黄昏。   却不愿意带他出门。   沈秋庭说,现在是夕阳日落的时分。   迟宁眨眨眼:“但我看不到呀。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沈秋庭不答,掌心幻化出一枚灵石抛在半空,灵石发出一道光,投在墙上,墙面上显出奇妙的景来。   似乎把外面的小世界搬来了。   沉闷的石室里映着橘粉色的晚霞,   迟宁多日未束发,青丝垂着,一缕发梢在转头时蹭过沈秋庭手背。   迟宁没注意沈秋庭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渴望中带着三分柔软,像石子投在湖面,最先激起来的那圈涟漪。   层层叠叠,看似汹涌,拍在岸上的时候轻柔和缓。   沈秋庭幻想过无数次独自拥有迟宁的时刻。   没有一次契合于此刻现实。   他把迟宁关在这里,独处,却没生出一点欲念。   他看着迟宁的侧脸,琉璃般的眼瞳里倒映橘粉光,往下是白净的后颈,脊背上凸出的蝴蝶骨。   迟宁天生就该是这样,有种不可侵犯的美。   第一次见迟宁时,沈秋庭也这么看着迟宁,烟花在他们面前的天空中绽开。   沈秋庭当时还不懂爱恨。   但他确定,那是他一生最心动的时刻。   迟宁转过头来,青丝再次触碰到沈秋庭,他觉得这位徒弟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决定跟他商量一件事。   迟宁伸出手腕去,如瓷如玉的皮肤上赫然显出一道红痕,是被铁环磨出来的:“能解开吗?我不乱跑。”   “疼?”   迟宁点头:“嗯。”   沈秋庭:“还要再等几天,到时候就安全了,相信我。”   “这样啊……好吧。”   失忆后的迟宁很听话,安静又爱笑。   沈秋庭总觉得他像只猫,眼睛绚烂,样貌漂亮。   迟宁头疼严重,偶尔深思时头痛欲裂,因此很难集中注意在一件事上。   见沈秋庭不给他解锁链,迟宁转而去看小桌上的白瓷瓶,指着瓶中花说:   “这个,怎么一直不凋谢?”   三春桃开了,沈秋庭折了一支带给迟宁,插在瓷瓶的浅水中。   “我每天都换新的来,那时候你还没醒。”   “每天早上吗?”   “看你一眼,我就走了。”   迟宁能感觉出沈秋庭很忙,但后者又不愿透露他在忙什么。   迟宁很快把这几句对话抛在脑后,专心地看花。   他凝出些许灵力在指尖,把那团光芒化成和桃花一样的粉色。   迟宁用指尖戳了花瓣一下,桃花颤动几下,萤火虫散去般坠落。眨眼的功夫,瓷瓶里剩了空枝,几瓣粉色飘落到迟宁的衣袖上。   “天气都已经这样暖和了。”迟宁说。   沈秋庭:“想出门吗?”   “可以吗?”   迟宁立刻抬起头问,眼神亮晶晶的。   他时常这样笑。   每个笑容都让沈秋庭晃神。   “可以。”   迟宁:“也是要等几天对吗,把这个链子摘了。”   “对。”   沈秋庭得偿所愿,这段时间美好得不现实,像陷进天鹅绒一样的美梦里,   他原本要坠落于万丈深渊,一朵云突然出现,托住了他。   顾凌霄从他手中抢走的,沈秋庭终于拿了回来。   沈秋庭有时候很不懂顾凌霄,拥有迟宁不就够了么,何必要炎北,何必管天下。   “我说过很多次要带你走,我找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迟宁不懂沈秋庭在说什么。   “师尊在这里好好呆着,这是我要做的一件事情。”   沈秋庭走出石室,在室外加了三道禁制,   便有一人从角落中走出,低头听令。   “事办妥了?”沈秋庭问。   那位手下黑袍遮住全身,戴苍青色獠牙面具:“是,属下按王上的命令在顾凌霄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山体倾塌,属下等人在那处等了两日两夜,顾凌霄都没能出来。”   “应该是……”   沈秋庭抬手示意属下噤声:“不能放松警惕,继续盯着。”   “是,还有大量人手继续在那处埋伏。”   见沈秋庭满意点头,面容不像之前那样沉郁,那属下大着胆子问:   “王上的心情很好?”   沈秋庭,但嘴角没忍住弯了弯:   “别乱揣摩,好好准备一下,过几天我要带他出门。”   手下当然知道“他”是指谁,沈秋庭的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那个人,   在手下们看起来不理智的事情,沈秋庭都可以为了“他”不计后果,奋不顾身。   ***   “还是没联系到顾凌霄?”   临壑山庄里,戚余歌焦急地问郁峤。   “尚未。”郁峤刚从外面回来,答道。   “他怎么不回信,镜梅山庄离这里不远,按道理早该回程了。”   戚余歌兀自着急的档口,郁峤拆开出门时买来的小包袱。   “掉水里了?中陷阱了?顾凌霄行不行啊,这么关键的时候,完全消失。”   郁峤“恩恩恩”地敷衍答着,拿出小包袱里面的东西,认认真真研究起来。   等到戚余歌不满于郁峤的回应,看向他时,发现屋子里已经大变样。   “在铺什么?”   桌上,椅上皆铺着一层红绸,绸面上绣了牡丹纹,十分格格不入。   “好看吗?”郁峤喜滋滋问。   “太丑了。”   戚余歌受不了这样的配色,手指跃跃欲试地想扯下来。   “哎,不能动,很好看啊,喜庆。”   戚余歌勉强跟上郁峤的思维:“你在这里布置婚房?”   “对。”   戚余歌越看桌布越不顺眼,走近了,灵力把红绸点燃,接近透明的火焰急速蔓延,那片红色立刻消失。   郁峤眼睁睁看着喜庆消失在眼前。   叹了口气,又耐心地再铺上去一块。   戚余歌:“……”   “你买了多少?”   郁峤捂住小包袱不给他看:“还有其他的呢。改天我们做婚服好不好?”   戚余歌皱眉想象了一下,整个屋子都被郁峤布置成大红色。   不太能接受得了,戚余歌散漫道:“不用这么麻烦,要想成婚今晚就能成。”   “今……今晚啊……”郁峤的喉结滚动几番,“太快了吧。我想回去浮音阁,这是大事,不能委屈你。”   “听你的。”戚余歌毕竟是在拜托郁峤帮忙。   郁峤这次异常高调。   大小门派无一例外全收到了他的请帖。   他还派人在临壑山庄外日日散喜糖给孩子,搭粥棚施粥给穷人。   民间连话本都来不及写,根本不知道这二位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解九泽也收到郁峤的礼物,大盒小盒,放在地上垒高了,几乎要遮住一面墙。   于林问:“这些要收在哪儿?”   “扔出去!一个都不许留!”   解九泽再忍不了,起身出门,对屋内人说:“别跟来。”   戚余歌独自呆在屋里,双臂放在桌上,看面前的一对红烛。   听郁峤说这是民间的龙凤烛,成双成对,能燃一夜,天亮时完全融化为蜡泪。   戚余歌好奇地碰了碰,蜡芯上起了一簇火,慢慢下燃。   戚余歌没想过郁峤能这么用心,本该是装场面的事,郁峤办得喧闹漂亮。   是想气一气解九泽吧。   窗户关着,却突然闯进一股邪风,屋内的所有光源尽数熄灭。   戚余歌想起身,却被一个人按在椅子上。   “别动。”解九泽的声音。   很沉如墨的夜,对面的人是解九泽。   戚余歌霎时不安起来,手掌无意识捏着膝盖上的布料。   这种不安也被解九泽察觉。   解九泽想起戚余歌眼盲的时候,蛊毒的后遗症。戚余歌当时很害怕,在水牢里缩成一团,也很依赖解九泽。   但回不去了。   解九泽不知道心中的那份遗憾感来源于哪里。解九泽笼统地归因于失控,戚余歌是他的附属品,不应该失控。   戚余歌撑着桌面,摸索着蜡烛的位置。   “你做什么?”解九泽冷哼一声。   “我想找郁峤。”   听到这个答案,解九泽灵力一震,钢钉把门窗全部封死了。   “点些光吧。”戚余歌颤声说。   龙凤烛重新燃起来。   “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他知道你从前做过什么肮脏事吗?”解九泽讥讽,“知道了你心狠手辣,小气善妒,郁峤还要你吗?”   戚余歌一点也不喜欢解九泽这么说话。   从竹马到想看两厌的恋人,解九泽太了解他了。   知道他哪里脆弱,专门踩他痛处,揭他伤疤。   戚余歌不想和解九泽争吵。   嘴角还疼,还能听到解九泽那道响亮的巴掌声。   从这次见面起,他们就一直在吵架。   这些矛盾不该出现在两个分崩离析的人身上,如果出现了,就代表有人还未想开。   “不说这个,好不好?”   “我希望你和许泊寒好,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从前我缠着你,总说喜欢你,跟你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现在我发现,这些话都是错的。”   “我真的喜欢过你吗?或许很久前有过吧,簇玉峰上练剑,当时我们年纪都还那么轻。”   “戚余歌,你在说什么?”解九泽呵斥他。   “但从那时起就不喜欢了吧,你送我芍药花的时候。”戚余歌自顾自说下去,“以花为引下蛊毒,毒素让我混乱,产生爱意的幻觉。”   戚余歌还是很平静,目光落在屋内的某个点上。   但如果解九泽仔细看,能发现戚余歌搭在膝上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颈后的烙痕也许能除掉。去浮音阁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放过我罢,哥。 第85章 落难美人   戚余歌坐在椅子上,脊背弓得厉害。   他每说一句都要短暂地停一会,呼出口气,直到最终说出那句:“放过我吧。”   解九泽倏地站起身来。   解九泽气滔汹汹却又只字不言,他手撑在桌子上,五指用了灵力,深深陷在木料里。   空气陷入冰冻般的凝滞中。   一点烛火,映出两人面容,有人失望,有人愤怒。   记忆被拉回很久之前。   苍梧郡洪水,数万人受灾,尸体横陈,惨不忍睹。   青枫道人前去救死扶伤,遇到了两个小难民。   两个小孩身体瘦弱,风一吹就倒似的,青枫道人却眼前一亮,拉住其中一位上下打量,末了惊叹道:   “根骨不错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到比你更有天赋的。”   那时戚余歌正在啃半个干馒头。   他小少爷脾气,落了难也对别人看不上眼,更别提对方装神弄鬼、一惊一乍。   “没吃的,你讨饭找别人。”   青枫捋了把胡须,甩着手中拂尘,给足了提示:“小孩,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戚余歌吃完半个馒头,转头去看解九泽,见后者还拿着另一半馒头,没吃。   “你怎么不吃呢?”戚余歌问。   “我不饿,给你留着。”   青枫说:“要不要做我徒弟,保证你能吃饱饭。”   这话只对着戚余歌说。   放在从前,戚余歌养尊处优的,根本不和道士多纠缠,此刻却被“饱饭”两个字吸引。   青枫道人口才绝佳,三句两句哄来了一个徒弟,却不料戚余歌非要带上解九泽。   青枫略看了看解九泽的天资,摇头:   “他是朽木,你是珍宝,修真这条路啊,强求不来。”   可戚余歌抱着解九泽的胳膊不撒手:“这是我哥,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解九泽看了青枫的穿着和气度,知道这是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就用力把戚余歌的手往下拽:“你别犯傻。”   两个倔小孩站在街头吵了半天。   谁也不想让。   最终把青枫道人看笑了,他用拂尘点点解九泽的脑袋,退让道:“行吧,强求便强求一次,你也跟我上山去。”   时间走得很从容,少年成长的却太仓促。   少年练剑,戚余歌看见解九泽鬓间的一滴汗,淌过锋利的下颌线,最终在下巴尖坠在地上。   他心口怦然。   从此做了个百折不回的美梦。   不想反目成仇来的这样快。   但戚余歌谁也怪不得,是他所求太多了。   戚余歌连解九泽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独自一人坐在屋内,门开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不久,蜡烛也熄灭。   郁峤睡前去关窗,注意到窗下,墙根处有道黑团团的影子,蜷着,可怜巴巴的。   打开门看,是戚余歌可可怜怜地蹲在那儿。   “怎么不敲门呢?”郁峤走到人身前,也蹲下,手轻轻拍戚余歌的肩膀。   吹久了夜风,戚余歌开口时嗓音很哑:“我算着时间,再等半刻钟你不来,我就回去了。”   “那我幸运咯,没错过多见你一次的机会。”   戚余歌被郁峤扶着站起来,一时没站稳,踉跄地往旁边栽。   郁峤想去护他,却被顺势抱住。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发生在初春夜里,寂静无声。   戚余歌的前额抵在郁峤肩头,就这样简单地接触。   郁峤的身体很僵硬,双手无处安放似的,起先垂在身侧,之后抬起,想抚上戚余歌的背。   隔着空气犹豫几下。   最终又轻又缓地揽在戚余歌腰间。   郁峤像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问。   安静地,包容地接受了戚余歌一切的不平整。   不知过了多久,戚余歌慢慢直起身子。   他眼尾有点湿,还红通通的,半垂着眉眼,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郁峤没忍住在他眼尾按了按,问:“难过了?”   “很难过。”   “难过时知道来找我就好,”郁峤的手指从眼尾一直抚摸到鬓边,“还不算糊涂。”   戚余歌笑了一下。   这点暧昧像花枝上的一点露水,保存不住,风吹几下便散。   等进到郁峤房间,两人又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方式。   “今晚睡这里吗?”   郁峤问过,很自觉地打开衣柜抱了床被子出来,“那我打地铺。”   时间不早了,洗漱过,戚余歌躺在床上,把大红牡丹纹的锦被直拉到下巴尖:“龙凤烛是不是只买了一对?”   “嗯,怎么了?”郁峤在地上侧了侧身。   “明天再去买吧,这对不能再用了。”   “不是要回到浮音阁办婚事吗?”   “多准备些,总没错的。”   解九泽其实没走远,站在黑暗里,看着戚余歌出了门,走到郁峤房外。   后来两人在廊下拥抱。   解九泽转身离开,敲了三下石墙,召出人来。   “峰主。”   解九泽养的杀手,帮助他用更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解九泽面沉如霜:“动手,杀郁峤。”   ……   明月西沉,天空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时间过了三更。   解九泽才醉醺醺地推开住处房门。   屋里不是想象中的寂静,有人坐在桌案旁,在解九泽进门的瞬间抬头看过来。   “你怎么没回去?”   解九泽随口一问,步子都没顿,拿了衣服想去洗浴。   “我担心你。”许泊寒答。   许泊寒不但没回去,还很精心地收拾了一番,木簪挽着青丝,衣裳很轻薄。   “我能有什么事?还用你担心?”   解九泽往浴室去。   他的话并没什么恶意,但在醉酒晚归的深夜,落在许泊寒耳中,就有了别样意味。   许泊寒语气瞬间低落下去:“我不能替你做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解九泽停下脚步,“你别乱想。”   许泊寒走到解九泽身前,闻到浓重的酒气。   “你去哪儿了?还喝了酒。”   是借酒浇愁吗?许泊寒心想。   解九泽是个极度克制的人,是什么事让他这样失态,借什么酒,浇哪般愁?   “泊寒,这些事我有分寸。”解九泽不愿多解释。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许泊寒说,“可是,有人在牵动你的情绪,你被他影响了。”   许泊寒的眼睛真的和戚余歌肖像。   只是更圆了一些,睁大时温柔又无辜:“阿泽……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人。”   许泊寒身子很软,手臂环在解九泽的脖子上,踮起脚,呼吸有些重。   解九泽醉意上涌,身体发热,听到许泊寒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我爱你。”解九泽说。   他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他的挚爱是许泊寒,   许泊寒也是要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人。   挑开了解九泽的衣带,许泊寒微凉手指触摸在结实的腰腹间。   解九泽终于有了回应,伸出手按在许泊寒的后颈上。   手指下意识地去触摸,却没在颈后摸到凹凸不平的纹路,   像被火烫到一般,解九泽猛然清醒,手臂一发力,把许泊寒推开。   许泊寒往后趔趄几步,难以置信地看他。   解九泽从来没有这么对过许泊寒。   许泊寒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阿泽,是我做错什么吗?这次再见面,你待我不似从前亲密了,我知道,我非修仙人,对你没什么助益。”   “又胡思乱想了。”   解九泽捏着眉心,心如乱麻。   “我能看出戚余歌颈后的那个烙痕,是仿照我的。”许泊寒摸了摸自己颈后,他那里是平整的,桃花样的胎记,“之前那段我不在意,因为那时候你是不理智的,你替我难过。”   解九泽听到许泊寒问:“今晚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还不想做这些。”   许泊寒:“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们很久前就该成亲了,为什么不能做这些?”   提起那场意外,解九泽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的另有其人,阿泽,答应我,回到过去,好吗?”   ***   春日晏晏。   迟宁终于出了石室,当踩在大街上时,他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沈秋庭给他戴上幂篱,白纱拂动,外人看不清迟宁的面容。   不仅如此,沈秋庭还固执地牵着迟宁的手。   相处的那块肌肤很快升温,迟宁不太适应,小声和沈秋庭商量:“不牵了好不好?”   “人太多了,我们会走散,再说,万一仇家追来呢?”   “噢……”迟宁似懂非懂地点头,只能任沈秋庭牵着他。   提到仇家,迟宁又想起沈秋庭口中的那个魔头。   青面獠牙,不知道多少支胳膊多少条腿。   叫顾凌霄。   走到一个小吃摊前,迟宁听到吆喝声。   “想要这个。”迟宁指了指青梅。   迟宁如愿以偿地托着一小袋青梅,挑了一个放进嘴中。   酸意蔓延,迟宁的味蕾还记得这般味道:“我不久前也吃过的。”   沈秋庭:“嗯,我给师尊买来的。”   迟宁瞧了瞧街边的医馆:“我很想恢复记忆。”   “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迟宁道,“我总感觉还有另一个跟我很亲近的人,”   “没有别人,师尊,你只有我一个徒弟,你只会信任我,也只能信任我。”   “其余都是骗子、坏人,”   “你、你别气啊。”迟宁感知到沈秋庭的激动。   “只要你听话。”   沈秋庭说着,松开了迟宁的手,径自往前走。   迟宁捧着青梅,觉得自己把事情弄糟了。   沈秋庭已经和迟宁间拉开段不短的距离,迟宁抬步去追。   要走到街拐角时,前头忽然传来惊呼吵闹声。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骑马,疾行在闹市,一路穿过人墙让出来的窄道。   他纵马行得快,到了拐角也不减速,迟宁没能反应过来,又恰巧站在街中央。   尖叫声突然在他耳畔响起,迟宁只觉一阵风迎面而来。   马蹄在他面前高高扬起,只差一点便要轧过他。   迟宁的幂篱被风吹开一些,白纱缝隙中,他看到那男子的面容。   电光石火,万年一瞬。   迟宁张了张口,有什么言语要脱口而出。   但对方没给他机会。   男人似乎很焦急,未下马,只歉然说:“对不住,我实在是有急事。”   说完便驾马前去。   街中央,黑马与白衣人擦肩,带起的风吹起迟宁的衣袂。   “你……”迟宁转头欲叫他。   嘴却被只大掌捂了起来,剩下的话全数被堵住。   迟宁“唔唔”地叫起来,身子被拖着进了一个小巷。   白纱浮动间,他隐约看到马上那位男子回了头。 第86章 被病娇藏起来   “那人是谁?”   顾凌霄回头,那原本站在街中央的白衣人忽然不见了踪影。   顾凌霄没看清白衣人面容,却觉得他的身影很熟悉。   想什么呢,那人只是个普通人,身上一丝灵力也无。   如果真的是迟宁在他面前,顾凌霄怎么会不认得?   事情紧急,顾凌霄自嘲一笑,继续往临壑山庄去。   “我认得他。”   空荡无人的小巷里,迟宁还执意寻着那道身影。   沈秋庭按着迟宁的肩,脸色阴沉得吓人:“是,你认识,然后呢?”   迟宁有些懵,沈秋庭从来没这样过,眼神刀子似的,语气也冰冷。   “想见一见他。”   迟宁没什么把握地说。   沈秋庭果然生气了。   “见他?”他哼笑一声,“一面之交,你就这么相信他?”   迟宁却管不了那么多,推开沈秋庭,他跌跌撞撞往巷口走,那些人声,那些光亮,似乎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迟宁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认为不能错过。   两人的实力还是太悬殊了,沈秋庭抓住迟宁的肩膀把他扯回来。   迟宁背部重重撞在墙上。   沈秋庭的手掌又捂在迟宁的口鼻上,身体前倾,猩红的眼睛和迟宁对视。   迟宁呼吸都困难。   眼眸里尽是慌张。   沈秋庭彻底被激怒,根本不能控制自己暴虐的行为。   “想跑,都这个处境了,你怎么还这样天真?”   “嗯?我的师尊?”   青梅早在两人的纠缠中掉在地上,到处滚落,沾满尘土。   濒临窒息的每分每秒都如此漫长。   迟宁想起一直有人叫他师尊,但神态,语气都不是沈秋庭这样的,怎么会这么冰冷,恐怖无情。   “不是你,不是你。”   沈秋庭松开手的那一刻,迟宁喘息着,说。   “跟我回去。”沈秋庭把站都站不稳的迟宁往小巷更深处拖。   “不回去。”   迟宁尽全力往墙角躲。   他的拒绝触到了沈秋庭的逆鳞。   “我对你是不是太仁慈了?”   “只是忘记还不够,还要让你的记忆颠倒,混乱,把你永远关在我的世界里。”   话毕,无数股灵力自沈秋庭身上弥散开。   黑色藤蔓拔地而起,越来越多,结成密不透风的墙,囚笼一般把迟宁困在其中。   “秋庭……你在说什么?”   迟宁周围的藤蔓剑戟般冲刺出来,顶端锐利,没一下都能穿透人的身子,带出血来。   藤蔓不断收紧,黑色的茧一样深深缚住迟宁。   迟宁无论如何也凝不出灵力,一催动灵脉,头就要炸开一样的疼。   一条蛇缓慢地从藤蔓间爬出,缠上迟宁的手腕,狠狠在迟宁手背上咬了一口。   迟宁感觉手上一阵针扎似的疼。   痛意转瞬即逝,但是很快,他的手不能灵活动作,再到手臂,整个半边身子……   蛇毒蔓延。   迟宁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僵硬地倒在藤蔓上。   他忘不了那时沈秋庭的脸孔,站在不远处盯着他。   倨傲又冷漠,事不关己,很满意于迟宁所受的痛苦。   他到底是谁啊?   一定不会是小徒弟。   迟宁失去意识前,这样想。   ……   两根青玉,毒蛇尖牙形状,细而中空,慢慢往下滴水。   啪嗒啪嗒——   水珠滴入一口浅而宽的玉池中。   迟宁坐在池边,安静地听滴水声。   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深夜了,混乱的睡眠是因为他白日里和沈秋庭一起去逛街,逛得太累了。   沈秋庭是这样告诉迟宁的,迟宁对此丝毫不怀疑。   因为沈秋庭是他的道侣啊,也是和他相处许多年的小徒弟。   “睡不着了?”沈秋庭走过来,极自然地摸了摸迟宁垂顺的青丝。   “嗯,白天睡太多了,”迟宁想了想,“但似乎做了噩梦,头很疼,睡起也没什么精神。”   迟宁不再住在石室里。   石室外是华丽的地下宫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草木在不见阳光的地方茂盛成长。   这里别有洞天,一股流水汇入池中,空气里到处是花木芬芳。   和沈秋庭相处的这段时间,迟宁瘦了很多。   他原本就清癯,现在更是一点多余的肉都无,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依稀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   病态且不健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沈秋庭却喜欢,在迟宁纤瘦的腕子上戴了黑色铁环。   还是千年玄铁所铸的那一支,触手寒凉,分量也沉甸甸的。   与迟宁瓷白的皮肤对比,有种病骨支离的美感。   起码沈秋庭是这样以为的,他牵起迟宁的手,在手腕处落了个吻。   手背上,毒蛇伤疤完全没有褪去。   依然是鲜红色的两个小孔,细又深。   “没做噩梦,你梦到了我们的一些往事,是美梦。”   沈秋庭俯下身子,和迟宁对视。   狭长的眼眸里光芒一闪,蛊惑人心。   “是,是美梦。”   迟宁眼中的神采像被搅动了的湖水,动荡不息,不复平静。   他的记忆也被更改了。   往事被打破进而重新构建。   是个美梦。沈秋庭陪着他一起睡的,睡醒时他还枕在沈秋庭的臂弯里,沈秋庭靠过来,在迟宁的眉心落了个吻。   “对,这样才听话。”沈秋庭赞赏道。   迟宁笑起来,空洞但勾人。   眼波里没什么澄明,却足够懵懂无知,像只初次踏出森林的幼鹿。   “这里,能养鱼吗?”迟宁指着水池。   “能养,但现在不行。”   迟宁迷茫地眨了眨眼,却没问什么。   沈秋庭不喜欢他多问问题,这一点迟宁是很清楚的。   实在是过分的柔顺和听话了,沈秋庭满意一笑,也在水池边坐下来:“现在不能养,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搬走,等到了我们的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的家……”   迟宁呢喃,他记忆力实在是差,他和沈秋庭结为道侣已经有一年,怎么连他们的家在哪里都记不清了呢?   这个问题沈秋庭显然不打算解释。   沈秋庭宣布决定:“明日我们就动身。”   “嗯。”迟宁没有异议。   他很爱他的这位道侣,愿意听从沈秋庭的话。   但是……   迟宁投了一枚石子在水中,涟漪波动,层层荡开。   迟宁想,为什么呢?他忘记爱沈秋庭的所有原因了。   因为体贴吗,还是多年情分?   迟宁笨拙地想,直到沈秋庭垂下眸来看他,迟宁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我们赶路的时候,可能会遇到顾凌霄,到时候你知道怎么做,对吗?”   “他是我们的宿仇,我不能理会他,必要的身后……”   “杀了他,”沈秋庭替迟宁说下去,“绝不手软。”沈秋庭颇为得意,他就把迟宁藏在云望郡,这大概是谁都不会想到的。   就在顾凌霄的眼皮底下,程翊风的势力范围内。   他仍敢带迟宁出去,既使撞上顾凌霄。   相隔一层幂篱,对面不识。   沈秋庭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他把迟宁藏得多好啊。   迟宁身上一点从前的痕迹都没有了。   迟宁眼里心里只剩他一个人。   只要沈秋庭想,他可以让迟宁做任何事。   顾凌霄何足为惧。   沈秋庭却忽略了迟宁的身体。地下没有日光,阴暗湿润,人不能长久居住,何况迟宁底子本来就差。   从到石室的第一天,迟宁的咳嗽就没停过。   眼下是深夜,地底的温度比冬日还冷。   迟宁穿得薄,此时咳起来,咳声不大,又低又闷的,许久才停。   “把药吃了。”沈秋庭略给迟宁把了把脉,拿出瓶药来。   没人比沈秋庭更清楚迟宁的身体状况,沈秋庭在迟宁身上施下的每一个法术都是有害的,副作用巨大。   沈秋庭心里明镜一样,却还是用了。   想拥有迟宁的欲望超过了怜惜,沈秋庭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无可厚非。   能怪谁呢,怪顾凌霄的横刀夺爱,怪迟宁的冷淡疏离。   沈秋庭不必顾忌手段,只要他是赢家。   药物被水冲服,见效很快,迟宁从干咳中平复过来,擦去唇上沾着的水珠。   两瓣唇像雨里湿漉漉的玫瑰花。   沈秋庭看着,喉咙有些发干。   吃过药,迟宁意识越发昏沉起来,白天睡饱了的人重又倚在沈秋庭肩膀上睡去。   沈秋庭在迟宁肩膀上揽了一下,对药材的安眠效果很满意。   他抱起迟宁,往床边走。   眼底透出些贪婪和急不可耐。   迟宁被放在床上,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沈秋庭想更进一步,却听得宫殿上方有敲击声,一两声,很快消失了,空间中安静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秋庭却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猎豹般警惕起来。   ……   “这里能打开吗?”   一件极不起眼的民宅里,顾凌霄指着最里面的小屋,对屋主人说。   连日的昼夜赶路让顾凌霄看起来精神萎靡。   眼下青黑,下巴上冒起胡茬,如果不是今晚出门前戚余歌提醒他换衣服,顾凌霄身上还穿着破了三个大洞的袍子。   屋主人慌张地搓着手,被一群破门而入的人弄得冒了汗:“荒废很久了,里头是仓库,又乱又潮湿,耗子到处流窜。”   顾凌霄透过门缝观察了片刻对方口中的“仓库”,推开屋主人,一脚踹开门:“别听他废话,搜!” 第87章 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夜里下了场急雨。   沈秋庭带着迟宁一路奔逃,坐着飞船法器,下方的风景飞速向后掠去。   四方漆黑,看不到追来的人,危险感却挥之不去。   忽的,一张灵力网从天而降,把法器逼停,笼着两人往下坠。   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灵力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批靠近的黑色人影。   “他是……顾凌霄吗?”迟宁指着最前面的那个人。   因为沈秋庭告诉过他,顾凌霄发现他们了。   危急关头,沈秋庭拉着迟宁的手臂,嘱咐道:“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跟顾凌霄走。”   迟宁点头: “放心,我不会被他抓到的。我会一直陪你……”   会一直陪他……   沈秋庭愣了愣,眉眼舒展开。   平生能得这么一句话,让他永世不入轮回也值了。   纵然是失忆时的一句承诺。   “你给我的这个,我还留着。”迟宁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支匕首。   沈秋庭把武器给迟宁的本意是让迟宁寻机会杀顾凌霄。   现在沈秋庭却改变了注意:“匕首你不要用,自保为上。”   匕首被沈秋庭收了回去。   同时,顾凌霄也来到了跟前。   迟宁从来没在沈秋庭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低落,悲伤,比层层叠叠的雨幕还要沉闷。   “别难过啊。”迟宁劝他。   沈秋庭笑了下:“不难过,我只是……”   顾凌霄来时,看到沈秋庭把匕首拔出鞘,刃尖正对着迟宁。   “沈秋庭!你把刀放下!”   沈秋庭表情很冷静,看着顾凌霄:“怎么?怕什么?”   顾凌霄怕沈秋庭对迟宁不利,却听锵然一声,沈秋庭把匕首插入一旁的苍石中,火花迸溅,乍明乍灭,   “你不要搅入其中。”沈秋庭对迟宁道。   他吩咐为数不多跟自己来此的手下:“带迟宁走。”   顾凌霄没为难迟宁,也让他身后的人去追。   沈秋庭和顾凌霄是老对手了,鏖战数次,没次沈秋庭都拿出死战的决心来。   刚开始的几十招,不相上下。   缠斗间,顾凌霄腰间玉佩一松,从半空掉下。   顾凌霄没犹豫,纵身去捡。   沈秋庭看清了,掉下的是块玉兰花玉佩。   迟宁也戴着块相似的,上刻梅花,迟宁一直很珍视,甚至睡觉时都要特地取了放在枕头下。   明显是个重要信物,意义非凡。   按照迟宁的性子,沈秋庭猜测玉佩大概是位故人的。   万万没料到与顾凌霄有关。   记忆都混乱颠倒?还在对顾凌霄念念不忘?   “原来如此。”   沈秋庭心中苦涩,手下动作更凶狠三分。   趁顾凌霄捡玉佩的时机,沈秋庭的剑刃刺透对方肩胛骨,从另一侧穿出。   栖白剑滴血不沾,仍光彩熠熠。   顾凌霄扛过这一下,没皱眉头。   此后顾凌霄招招超妙绝伦,不留余地。   沈秋庭在提升修为一事上从未懈怠,日日修炼精进,在同辈人已属超群拔俗。   但顾凌霄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比不过他?   被摘辰剑划伤手臂时,沈秋庭想。   “卑鄙,”顾凌霄瞧不上沈秋庭的手段,“跟你一战我都怕脏了我的剑。”   沈秋庭嗤笑:“是,我卑鄙。但你怎么会输我一招,丢了迟宁呢?”   “找迟宁的时候很辛苦吧,但还是来晚了一些。”   顾凌霄:“什么意思?”   “他哪里我都碰过了。从外到里。” 沈秋庭故意气他,“迟宁再也忘不了我了。”   “你找死。”   “那便试试最后死的是谁。”   顾凌霄打红了眼,最后用灵力把沈秋庭狠狠压在一块石壁上。   沈秋庭的全部弱点都暴露在顾凌霄面前。   只要顾凌霄想,他就能刺穿沈秋庭的胸膛。   可顾凌霄只把剑楔入沈秋庭的右肩。   算是以牙还牙。   “我犹记得沈叔的恩情。我们之间仇恨深重,我也从未想过要杀你。”   “别提他!”   沈秋庭眼眶猩红,目眦欲裂。   同样的春日雨夜,沈暮给小时候的沈秋庭戴了个很大的、极不合适的斗笠。   斗笠遮住沈秋庭的脸,沈秋庭惊恐难安。   沈暮的声音仿佛被雨滤过,冰冷寡情:   “你向西去,不要让别人看清你的脸,切记,切记。”   沈秋庭长顾凌霄几岁,懂事很早,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   自己被抛弃了。   所以未再多看沈暮一眼,直直冲进雨幕里。   ……   沈秋庭唾弃顾凌霄假惺惺的善意:“现在我们的仇怨怕是更深一层,迟宁失忆了,你站在他面前,他会视你为仇人。”   “还想留我命吗?”   顾凌霄怔忪片刻,怒极,怒意上达苍穹,几道闷雷在天际炸开。   “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别放我走啊,”沈秋庭说,“杀了我!”   ……   迟宁被好几个顾凌霄的手下看着,撑一折青伞,困在一棵古树前。   沈秋庭的手下尽数被斩杀,尸体被迅速移走了。   几位死者的血水被冲淡,水洼里盈着些浅红色。   雨越发大了,落在地上沥沥有声。   顾凌霄朝迟宁走过去,只见青伞伞沿一扬,露出其下一双漂亮又慌乱的眼睛。   迟宁站着,局促不安,白袍的袍脚全被雨水打湿,粘在一起,往下淌着水。   “不记得我?”   迟宁摇头,眼神只在顾凌霄身上停留一瞬,便不敢再看了。   这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沈秋庭是这么说的。   顾凌霄身上还染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未打伞,雨水却主动避开他所站的区域。   听到对方的回答,他脸色沉郁下去。   迟宁不记得他了,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防备和芥蒂。   迟宁环顾四周,除他们两人之外一个人影也无,沈秋庭不见了,是受伤了,还是……   “沈秋庭呢。”迟宁捏紧了伞柄,问。   “你这么在意他?”   顾凌霄抬手,抚上迟宁的侧脸,   迟宁有点怕,被触碰上的那一刻不情愿地偏过头去。   这更让顾凌霄愤怒:“这么容易就忘了我。”   顾凌霄步步逼近,迟宁步步后退,知道迟宁的脚跟撞在身后树干上。   退无可退,迟宁尝试抽出顾凌霄身侧的佩剑。   摘辰剑还认得他,剑柄上镶嵌的灵石闪动几下。   “要杀我?”顾凌霄握住迟宁手腕。   迟宁手腕上的黑环释放出光芒,迟宁像被烫到似的,很疼。   顾凌霄抬起迟宁的下巴,两人间的距离拉近未负。   这个吻最开始很凶,后面变得温柔,末了,顾凌霄轻轻咬了口迟宁的下唇。   这是他们之间习惯的动作,每一个吻的尾声。   “师尊……阿宁……”顾凌霄叫迟宁。   迟宁的青伞握不住了,斜斜落在地上,翻了个面,被雨水冲得摇摇晃晃。   怎么,怎么顾凌霄也叫他师尊。   迟宁略微一想,头就反抗般剧痛起来,他难受得弯下了身子。   “不用去想,疼的话就不用去想。”顾凌霄安抚道,“先跟我回去。”   这次铁环没再有异常,顾凌霄紧紧握住迟宁的手。   “你别这样……”迟宁不配合,“我不和你走。”   顾凌霄能感受到迟宁的疏离,他往前走,迟宁却站定不动。   “不跟我走,沈秋庭就得死。”顾凌霄抛出砝码来。   “我不信。我等秋庭来找我呢。”   “你不信我,要信他,他是你什么人?”   迟宁在说“徒弟”和“道侣”两个称呼间犹豫片刻,最终挑了一个亲密的:“是、是道侣。”   顾凌霄简直要压不住内心的妒忌,咬牙问:“你们合籍多久了?”   迟宁不太确定地说:“一年了。”   “可举行仪式?在何处举行的?在场的亲朋都有谁?”   “记不清了……”   “因为是假的,”顾凌霄抬高音调,“他骗你的话,你偏深信不疑!”   “不是的。”   迟宁尝试挣开顾凌霄的手,却被顾凌霄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   戚余歌和顾凌霄分头在城中排查,戚余歌天明还没有停歇,更糟糕的是,他和顾凌霄失去了联系。   有人来传消息,说迟宁已经被找到了。   戚余歌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又问:“阿宁受伤了没有?”   传话的人想了想:“看不出身上有什么伤口,但是,但是脑袋好像坏了。”   被人说脑子坏了的迟宁被顾凌霄带回临壑山庄,坐在桌边,看顾凌霄在桌子上放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失忆后,迟宁的逻辑很简单,在他看来,顾凌霄才是脑子坏了。   顾凌霄摆好了东西,挑出一只小木鸟放在迟宁面前:“这个,还记得吗?去重明镇前我送你的那只?”   迟宁摇头:“太难看了。”   “这个呢?”顾凌霄又拿出一只糖葫芦,回来时让人买的。   “送给我吃么?”迟宁懵懂地去接。   顾凌霄把糖葫芦给了迟宁,直叹气。   沈秋庭到底有什么好,把迟宁养得这么瘦,给他吃饭吗?   迟宁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仍惴惴不安:   “我陪你回来,你就答应让我看沈秋庭的。”   “嗯,我是答应你了。”   迟宁:“那让我去看。”   顾凌霄按着迟宁的肩膀让他坐下,俯下身,把人圈在自己和椅背之间:“再陪我睡一晚,我就让你去看。”   “怎么睡?”迟宁脱口道。   看着什么都不懂的迟宁,顾凌霄有些负罪感。   但是,用这个办法,说不定能让迟宁回忆起来? 第88章 不给摸了,尾巴尖打湿了。   “骗子,言而无信,”迟宁抱着一团被子,控诉顾凌霄,“之前都说好了的。”   顾凌霄:“骗子是那姓沈的。”   迟宁又怕又委屈又坚持:“我要见沈秋庭。”   “他死了。”   顾凌霄把迟宁怀里的被子扒下来,扔在墙角。   “死了?”迟宁过于震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凌霄。   顾凌霄平静道:“是,死了。”   顾凌霄和迟宁的卧室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乒乒乓乓一阵大响动,还隐约有激烈的人声。   戚余歌听到消息刚赶回来,听到这声响,急忙在外面敲门:   “顾凌霄你动手了?你干什么呢?”   “哎,”郁峤拦他,“人家小别胜新婚,你别破坏气氛。”   “有什么气氛啊,一定是顾凌霄趁阿宁不清醒欺负他。”   郁峤拉人回去:“欺负也分方式,你听这声音,还不懂?”   屋内传来很清晰的一道床板吱呀声。   戚余歌:“……我明天再来看。”   迟宁委屈死了,那魔头不仅害了沈秋庭,又在争执时他唇上亲了一口。   好不要脸面。   迟宁揉了一下红通通的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尸身呢,尸身在哪?”   顾凌霄冷哼:“喂了深山里的野狗。”   “那我也要给他收尸。”   顾凌霄故意气他:“骨头渣都不剩了。”   迟宁缩在床角不说话。   他衣服上的雨水已经干了,留下成片脏兮兮、皱巴巴的印子。   在床角躲着,像只可怜的兔子。   顾凌霄叹口气,从迟宁发丝间捡出一片枯叶:“你身上太脏,要洗一洗。”   迟宁攥紧衣襟:“不脏。”   顾凌霄故技重施,把迟宁背起来,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强行把人带到温泉边,顾凌霄按着迟宁给他脱衣服。   “别乱动,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顾凌霄捏着迟宁的肩膀觉得硌手,“这么瘦,沈秋庭没给你吃过东西?”   被扒得只剩中衣,轻轻放下汤池,迟宁一下水,就往远离顾凌霄的方向挪动。   顾凌霄没让他逃过去,一手抓住迟宁两只手腕,把人抵在池壁上。   说来奇怪,迟宁手腕上扣着的两个铁环,看似平平无奇,但无论顾凌霄用什么法子,都无法把它们取下。   迟宁拒不配合:“别碰我。”   “你哪里我没碰过?”   顾凌霄用木瓢舀了水,慢慢往迟宁肩头浇,略烫的泉水氤氲出浓重的雾气,不久,迟宁就感觉到热,脸上红扑扑的。   顾凌霄边给迟宁洗身子,边往迟宁体内注入灵气,游走全身。   迟宁的身体认得这股灵气,很愉悦地接纳了。   不安的情绪被安抚下去。   顾凌霄的灵力好舒服……   迟宁不好意思说出口,却也没有再拒绝顾凌霄。   慢慢的,迟宁也不再提沈秋庭了,两只胳膊扒在池沿上,侧脸枕在手臂,舒舒服服地泡温泉。   顾凌霄的手覆在迟宁的脊骨上,慢慢往下滑。   最后按在尾椎的位置。   “尾巴。”顾凌霄说。   迟宁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   失忆了应该更好哄一点,顾凌霄打迟宁尾巴的主意:“尾巴变出来看一看。”   让师尊找回记忆,就从变尾巴开始。   迟宁泡温泉泡得晕乎,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为难: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   顾凌霄:“放松慢慢想,不要着急。”   迟宁就一直想啊想,想他有尾巴的样子。   片刻后,紧真的变出尾巴。   好几束,毛茸茸的,甚在空中,晃悠悠的。   迟宁被下了一跳,瞪大眼睛,尾巴尖也绷直了,紧张地不再晃动。   顾凌霄捋上迟宁尾巴尖儿。   “嗳?”迟宁瑟缩一下。   被摸尾巴的感觉说不上来,有点麻,有点痒,一摸身子就颤,不怎么舒服。   顾凌霄越揉迟宁越别扭。   一不小心炸了毛。   顾凌霄拇指周围的羽毛不再驯顺地任由摆布,而是轻微炸起来,昭示主人心情的不美好。   “不给摸了。毛毛打湿了。”   迟宁从顾凌霄的手心里抽出尾巴,抱在臂弯里,看着打湿了一部分的尾羽,挺抑郁的。   顾凌霄把迟宁抱上岸,给迟宁烘尾巴尖,那一块羽毛很快蓬松柔软起来。   迟宁又把尾巴捞在怀里。   大概是习惯了,顾凌霄再背迟宁时后者没抗议。   迟宁这次鞋也未穿,白皙的脚光裸着,一晃一晃。   顾凌霄继续打睡觉的主意:“今晚的觉还没睡呢,明天带你去见沈秋庭,找找他的骨头渣。”   迟宁:“你,你欺人太甚。”   迟宁想法简单,没在顾凌霄面前掩藏心思:   “我和他同生共死,他死了,我陪他。”   “敢寻死觅活一个试试看?”顾凌霄恐吓,顺便把背上的人狠狠一颠。   迟宁连忙缠紧了顾凌霄的脖子。   迟宁就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恶劣的人。   他有记忆以来唯一相处过的人只有沈秋庭,顾凌霄真的比沈秋庭可恶很多。   所以顾凌霄是最恶劣的那个。   ……   终于到了顾凌霄心心念念的睡觉时间。   迟宁坚定地以为,和顾凌霄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就是陪他睡。   在顾凌霄掀被想上床的时候,迟宁发现不对劲。   “你怎么能睡在这?”   顾凌霄反问:“床这么大,为什么不能?”   迟宁和顾凌霄相处时相当费精力,对方伶牙俐齿,句句逼问,迟宁十句中有八句答不上来。   沈秋庭就从来不这么多问题,往往是提出要求,让迟宁照做。   还好顾凌霄不知迟宁心中所想,如果知道对方此时在想沈秋庭,醋意又要漫上来。   迟宁语塞。   顾凌霄睡上床来。   “既使你忘了,但我很早就认识你,所以能和你睡一张床。”   迟宁:“我没忘,我知道你啊。”   顾凌霄听迟宁继续说下去。   “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三头六臂的怪物。”   顾凌霄:“……我哪里有三头六臂?”   迟宁迟疑地倾身,捏了下顾凌霄的胳膊,硬邦邦的,不像是假的。   得不出三头六臂的结论,迟宁一躺,蒙上被子,背对顾凌霄,准备睡。   “怎么躺过去?”   顾凌霄面朝迟宁的方向,问。   顾凌霄的问题真是太多啦。   迟宁气呼呼地想。   都答应让他一起睡床,怎么还这么多事。   迟宁尾巴尖稍从锦被里露出来,耐着性子解释一句:“平躺会压到尾巴。”   他变出了尾巴,却没学会把尾巴缩回去。   顾凌霄让迟宁翻过身来,两人面对面,他正好把迟宁圈进怀里:   “那就这么睡,也压不到。”   ……   第二日,顾凌霄带迟宁去拜访戚余歌。   两人到门口时,正看见郁峤被踹出屋子。   看到有人来了,郁峤迅速整理好易容,管理好表情,向两人打招呼:“余歌又生气了……”   顾凌霄点头,表示理解。   顾凌霄一进门,就懂了戚余歌生气的原因。   原本精致清雅的房间完全变了味道,到处都装点着浓郁的红色,偶尔能看到繁复的牡丹花。   戚余歌正把牡丹花帘幔往下扯。   不得不说,帘幔真的很夸张,金线绣的硕大花朵,帘幔很宽,不止窗子,连正面墙都被严实遮住了。   这是,婚房??   顾凌霄疑惑的同时,心里也涌出一个计策。   “帮我做场戏。”   顾凌霄把戚余歌拉到一旁,悄声说。   戚余歌像得了解脱似的,把帘幔扯下来,叠整齐,送给迟宁:“这就当是我送给你们新婚的贺礼吧。”   “新婚?”迟宁懵懂,“一个人还能有两个道侣吗?”   他已经有个道侣是沈秋庭了呀。   闻言,戚余歌面露惊诧,看了顾凌霄一眼。   顾凌霄点点头。   “能啊,”戚余歌胡诌,“三妻四妾,你能有七个道侣。”   迟宁跟顾凌霄告别了戚余歌,出来后还是迷迷瞪瞪:“你框我吗?”   “不框你。”顾凌霄惊喜于迟宁的注意力终于放在了自己身上。   只要迟宁不黏糊糊地说要找沈秋庭就好。   不过要找了也没关系,顾凌霄总有办法欺负他。   “这个,签了。”回到卧房,顾凌霄拿出霸王条款。   迟宁看到了上面明晃晃的“合籍书”三字,坚决推开:“不要,我有道侣了,不要你做妾。”   顾凌霄:“……”   “不签,就没有饭吃。”   从前顾凌霄还没那么着急,给迟宁足够的考虑时间。   但现在不一样,迟宁想法简单,万一再被什么人骗了怎么办?   顾凌霄恨不能时时让他和自己呆在一处。   所以合籍是最好的选择。   顾凌霄站在迟宁背后,手掌握住迟宁捏笔的手,想强迫他签下名字。   迟宁拒不配合,低头,对着顾凌霄的手背,咬下去。   这下用了狠劲,迟宁尝到了血腥味。   迟宁闭了下眼,感觉魔头一定忍不了要动手。   睫毛抖动许久,顾凌霄也没动静。   欸?迟宁睁眼看了看。   顾凌霄不仅在迟宁发顶揉了一下,还轻笑出声。   他是要疯魔了吧,迟宁想。   没多久,顾凌霄搬来很高一摞书,放在迟宁手边。   只签了一个人名字的合籍书暂时被顾凌霄收起来,顾凌霄道:“不愿意签‘合籍书’是吗,那就把这些都看完。看完了才能吃饭,才能睡觉。”   迟宁瞪顾凌霄这个暴君魔头,心里气,手上却还是拿起一本,翻看。   合籍书是不可能签的,看些书就看些吧。   浏览了一些片段,迟宁越发觉得不对劲。   “什么啊,”迟宁指着一行字,“这里面写的是你的名字。”   “还有你的。”顾凌霄提醒。   迟宁又看,确实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本书的两位主角是他和顾凌霄?   奇奇怪怪,特别是,他们还有亲密戏!   迟宁恨恨地看了一眼高高的书摞,抱怨:“这要看好久。”   “不止这些。”   顾凌霄往旁边移开几步,露出身后的书柜,指着书柜道:“这些都是。”   密密麻麻排列在书柜上的书,全!都!是!   迟宁:“……”   “你不知羞耻。”   顾凌霄无动于衷,甚至没绷住笑了一下。   他知道迟宁也骂不出什么更狠的了。   顾凌霄:“不想看也行,把字签了。”   他让人找遍全城找来的话本子。   终于派上用场了。 第89章 都怪你…尾巴收不回去了…   迟宁说什么也不愿意签字。   捧着书本熬到深夜,最后实在撑不住睡着了,顾凌霄无奈地把他抱回床上。   迟宁做了个吓人的梦,梦里戚余歌送他们的牡丹帘幔被挂起,屋内一片喜庆的红色。   是大婚吧。   迟宁穿着华贵红服,被许多人推进一个屋里。   屋内不吵闹,只有一个人安静坐着,那人看起来身量很高,但穿裙子不显得违和。   鬼使神差地,迟宁走过去,挑开那人盖头。   红绸落地,馨香袅袅。   迟宁却倒吸一口凉气。   是顾凌霄坐在那。   太可怕了,他竟然娶了顾凌霄。   迟宁一身冷汗从床上惊坐起。   时间还很早,春初的天空没亮堂起来,顾凌霄也立刻醒来,打了个响指点燃蜡烛。   “怎么了?”顾凌霄问。   迟宁还在梦里没缓过神:“不要你,要沈秋庭……”   “你再说一遍?”   顾凌霄脸色很难看,早起烦躁的情绪还没压下去,就又被迟宁气出了火。   要什么沈秋庭,一天到晚离不开这个名字。   顾凌霄躁郁地把迟宁按在床上亲了一番。   这个吻耐心又绵长,迟宁喘不上气了,顾凌霄就先分开些让他呼吸,片刻后又压上去。   迟宁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呜呜。   被放开的时候,迟宁嘴唇红润润的,眼尾也被水汽沾湿。   一吻结束,顾凌霄倒是不生气了,迟宁却是很委屈。   “坏人。”   迟宁拿枕头砸顾凌霄。   枕头毫无杀伤力,一团棉花软趴趴地砸在顾凌霄胳膊上,让顾凌霄愉悦起来。   顾凌霄揉了把迟宁乱蓬蓬的发丝,问: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熬了几晚没睡?又多久没做过了?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顾凌霄这句话吓唬迟宁的成分居多,真没打算趁今早做坏事。   但迟宁没听懂,更没被吓唬到。   “我要下床了!”   迟宁钻出被窝来,他看到顾凌霄就想起诡异的梦,不能和他呆在一起了。   顾凌霄睡在床外侧,迟宁下床的必经之路上,可他丝毫没有让行的意思。   迟宁去推顾凌霄,这样以来就成了半趴的姿势,窄腰塌下,更突出了某个部位。   尾巴把中衣顶出一块不小的弧度。   迟宁的尾巴依然是收不回去,只能偷偷藏起来。   昨天出门时靠外袍罩着,晚上睡觉时拢到一边,避免压到。   那几束尾羽一不开心就微微炸毛,竖直了,不再甩来甩去。   顾凌霄看迟宁衣服下的那团不再晃动,判断出迟宁大概心情郁闷。   迟宁完全不知道这个姿势多么危险,见推不开顾凌霄就想从他腿上爬过去。   爬到一半,人就被拦下。   顾凌霄截获美人,把迟宁压在床褥上。   “这里,他碰过吗?”顾凌霄揉迟宁的腰侧。   那里敏感,顾凌霄摸了几下就看到尾巴可怜巴巴地颤动。   迟宁瞪了顾凌霄一眼。   沈秋庭比顾凌霄有礼貌多了,甚至没像顾凌霄一样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但迟宁就是想跟顾凌霄对着干,于是说:“碰过……”   顾凌霄眼神一下子阴笃起来。   这歌单纯的早上逐渐变了味道,顾凌霄在那片肌肤上摸来摸去,巡视领地般,让两人相触的地方急剧升温。   迟宁绵长吐息着,不安地扭身子。   “你压得我难受……”迟宁抱怨。   “压到哪儿了?”   顾凌霄吻迟宁瓷白的锁骨,留下一串痕迹。   “手腕疼。”   迟宁的手腕被顾凌霄攥着压在背后。   顾凌霄捏得紧,皮肤上浮现出一圈红印。   顾凌霄松开手,挺幼稚地在迟宁手腕上吹了几口气:“马上就不疼了。”   “才不信……”迟宁撇嘴。   “啧,娇气呢。”   顾凌霄也卖惨,把手背给迟宁看。   手背上昨晚迟宁咬的那道牙印还在,颜色已经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顾凌霄夸大伤情:“说不定要留疤,你是不是得给我赔偿?”   “什么赔偿?”   顾凌霄:“让我也咬一口。”   迟宁:“你这个人睚眦必报……小气……”   “那我大气一点,”顾凌霄指指迟宁的手腕,“这次咱们算扯平了。”   顾凌霄挺喜欢逗迟宁玩,觉得他有意思。   想法简单,问什么说什么,有时候生气了不理人,过了会就把这点不开心全忘在脑后。   再去跟他聊天时迟宁还仔仔细细地回你,即使不开心了,也拧着眉头认真答话。   两人在床上闹了一通,出来时早饭已经上齐。   程翊风对迟宁很上心。因为顾凌霄现在拒绝一切人来探视迟宁,程翊风来不了,只能安排人送来丰盛餐食。   迟宁吃饭的习惯还是没变,动作斯文优雅,一点一点往嘴里送。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这样也挺可爱的。”顾凌霄突然说。   他们之后还会生活在一起,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回忆。   迟宁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很嫌弃地看顾凌霄:“你的脑子,不太清醒。”   顾凌霄:……   迟宁胃口不大,吃了一会儿就饱了。   顾凌霄又给他盛了碗酒酿圆子,让他吃完才能走。   “你怎么总是强逼着人做事?”饭桌边有仆人伺候,迟宁问他们:“顾凌霄平时对你们也这样吗?”   仆人头压得更低了,不敢答话。   吃过早餐,迟宁看到书桌上的很多很多话本子。   “今天要继续看么?”他问。   “不用,我说过你签了字就不用看了。”   “我什么时候签了字?”   “不承认?”   顾凌霄拿出合籍书,上面赫然加上了迟宁的名字。   迟宁定睛辨认了片刻,确定那是自己的字迹。   但他没有签啊。   “你耍花招!”   “没有。”顾凌霄拒不承认。   说着,顾凌霄拿出本黄历,“我看看哪天是个好日子。要不和郁峭他们一块办?他们要会浮音阁,要不然我们同去?”   迟宁的难过是实打实的,顾凌霄这人心眼好多,自己的字怎么会凭空出现在纸上?   “三妻四妾我也不要你!”迟宁很恨道。   “三妻四妾?你想都不要想!”   顾凌霄心想沈秋庭真是给迟宁灌了迷魂汤。   有什么想不开非要沈秋庭不可。   “你是喜欢沈秋庭那张脸?”   迟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嗯……”   “那关了灯,你也可以把我当沈秋庭。”顾凌霄有合籍书在手,占据主动,反正迟宁再闹也闹不到哪里去。   “无赖!”   迟宁再也不理顾凌霄了,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没过多久,顾凌霄出了门。   顾凌霄没给迟宁交代什么,出门后神秘地对下属说:“去准备一下,我去看一眼沈秋庭。”   ……   魔头终于走了,房间里只剩迟宁和一位仆人。   迟宁揪了会儿衣服,细声细气地对另一个人说:“你能出去吗,我、我要午睡了。”   仆人很有礼貌地告退:“是。”   哎?竟然没有为难他?   迟宁雀跃。   决定搜一搜顾凌霄的屋子。   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万一有关于沈秋庭的线索呢。   顾凌霄把他丢在了哪座深山里?   知道了沈秋庭的位置,迟宁才好去找他。   迟宁翻啊找啊,合籍书与线索全都没找到。   不愧是魔头,老奸巨猾。   再不走太阳就要落山了,顾凌霄说不定也要回来。   从窗户看了眼外面,阴沉沉的,似乎很冷,迟宁想了想,抓了件顾凌霄的大氅披上。   开始翻窗。   窗外没人,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门前的青石路,路尽头是院门。   走出那道门,迟宁就能摆脱顾凌霄。   迟宁如此振奋地想着,推开窗户。   他动作很利落,三下两下到了窗台上。   准备往下跳。   “去哪儿呢?”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把迟宁吓得一哆嗦。   迟宁抬头,正对上顾凌霄的目光。   顾凌霄没什么表情,但在迟宁看来就是阴森森的。   像要吃人了。   迟宁当时脑子空白一片,答不上来顾凌霄的话,只能往后用劲儿,想退回屋内。   他太紧张,往后的时候手一滑,失去平衡,身子顿时往前倾。   顾凌霄没扶他,任迟宁啪唧摔了下去。   窗户不高,但下面的石板很硬很硬。   迟宁腰下的位置先落地,酥麻疼痛的感觉直往上蹿。   疼,太疼了,迟宁咬紧牙关,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露怯。   而顾凌霄仍然冰冷冷地盯着他。   半晌,迟宁站起身,手下意识地揉了揉腰。   其实屁股更疼,但没好意思碰。   迟宁已经感觉顾凌霄要大发雷霆了,他也不想解释:“你……你要杀就杀,我下去陪沈秋庭了……”   顾凌霄没立刻反应,他仍看着迟宁,眼神复杂,想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   “要跑哪儿去?”顾凌霄抱住迟宁,“哪儿也不许去,就留在我身边。”   “之前是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   迟宁隔着大氅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他觉得不太对劲,按照顾凌霄的脾气,现在罚他凶他才是应该的,   迟宁被顾凌霄抱得有些喘不上气:“怎么突然这样,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抱的时间越来越久,迟宁万分不好意思。   “你先放开我。”   迟宁推顾凌霄的胸膛,推不动。   迟宁看到跟在顾凌霄后面的还有一堆下属,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似的。   顾凌霄果然是惯犯!   不知抱过了多少人,把别人都看得见怪不怪了。   迟宁:感到气气.jpg 第90章 眼泪都是我的,只能在我ch上哭   “你怎么啦?”   迟宁发现顾凌霄的情绪不太对,问道。   顾凌霄不答,弯身,下巴抵在迟宁肩膀上,把人紧紧圈在怀里。   迟宁原本就穿着顾凌霄的墨氅,不合身,下摆一直触到脚踝。   此刻被高大的男人拥住,体型的差距更衬得迟宁纤瘦,如果顾凌霄不仔细抱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这么亲密的事,当着一大片人的面做。   迟宁脸上火辣辣的,只想尽快安抚好顾凌霄,早些松开:“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不开心,见到你,更开心了。”   迟宁:“……”   “那你放开呀。”   过了会,迟宁被顾凌霄松开,他眼见地看到顾凌霄袖口里有团橘色。   橘团子躲在顾凌霄衣袖里,探出脑袋来,冲迟宁叫了一声:   喵呜~   迟宁眼睛亮了一下,是猫嗳。   扒着迟宁的衣服,三下两下跳到迟宁的肩头,侧着头蹭迟宁的颈侧。   一片痒痒的触感扩散开,迟宁笑弯了眼睛。   顾凌霄唇角绷紧,不太高兴。   在小橘猫伸着舌尖要舔迟宁的脖子时,拎着它的后颈皮把猫提了起来。   顾凌霄瞪了金猊一眼,给了一个无声的威胁:   就你会讨好。   金猊嗷呜一声,委屈。   明明是这个人让它来陪迟宁的,现在又醋它。   捏在后颈皮上的手松开,橘团子被扔到迟宁怀里。   迟宁把橘团子托在手心,温温柔柔顺毛。   却听到顾凌霄开始算账:“想出门?”   “嗯,”毕竟事发现场还在,他从窗台上摔下来的,一点都抵赖不得,“就在周围转一转,正门打不开了,我只能走窗……”   说这句话时,迟宁眼神飘飘忽忽的,长睫不停地抖。   他不擅长说谎,临时胡诌出来的这几句毫无可信度。   能糊弄过去吗?   顾凌霄的心情似乎变好了。   迟宁挺怕顾凌霄会迁怒自己,毕竟他还要去见沈秋庭,不能出事。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细雨蒙蒙的三月,雨丝比春景还要温和。   花园的小径边栽满迎春,迎春花开败了,剩下苍翠浓密的茎和叶。垂丝海棠刚刚含苞,花梗垂着,花尖上凝出一滴雨水。   阳曦会武将至,仙门百家汇聚云望郡。   临壑山庄很热闹,这个花园却幽静,因为位置偏僻,鲜少人来。   迟宁一直被顾凌霄牵着,掌心被握得热乎乎的,另一只手臂抱着小橘猫,小橘猫在他怀里乖巧地舔着爪子。   顾凌霄试着引导迟宁找回记忆:上次来还是秋天,你说不认识我,我赌气,和程妤一起去摘莲蓬。”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迟宁想顾凌霄大概是跟他说话,特别迷惑:“什么程妤?”   迟宁懵懵的,只有撸猫的手不停。   橘团子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走了一会,迟宁紧张道:“前面,有人来了。”   顾凌霄往前看去,来人竟是个熟人,祁维。   祁维已经拜入别的门派中,他天赋不差,虽起步晚了些,但在同一批弟子中也是拔尖的。   路窄,三人避无可避相遇到一处。   顾凌霄上上下下打量祁维:“你怎会在此?”   祁维被压迫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扬了扬手里的礼物,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跟着他们:   “我去给程庄主送见面礼,我比别人更熟悉临壑山庄,知道这是个近路,就走了过来。”   “迟仙尊。”眼神热切,像有许多话要说。   迟宁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这人他不认识叭。   “我想……”祁维欲言又止,看着迟宁,想和他单独聊聊。   顾凌霄往旁边迈了一步,恰好挡在迟宁前面。   “既然有任务在身,还是不要耽搁太久了。”   祁维好心建议顾凌霄:   “你如今身份特殊,许多人…图谋害你,不如早日回炎北。”   顾凌霄本来想蛰伏在云望郡,隐瞒众人,伺机而动。   但迟宁出事,他无暇再考虑身份会不会暴露。如今住在临壑山庄,进进出出虽尽量掩人耳目,可有心人,早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多谢好意,”顾凌霄淡声道,“但我顾某既然来了,就得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顾凌霄近几日在图谋沈秋庭虞西的地盘。   沈秋庭被虞西群龙无首,统一炎北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祁维追问,但这个问题显然出格了。   顾凌霄微挑眉梢,不打算回答,后退几步,揽上迟宁的肩膀。   “是我唐突。”   祁维叹口气,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迟宁。   迟宁懵懂地回看了祁维一眼,四目相对,祁维没出息地脸红了。   祁维何尝没听说过关于迟宁和顾凌霄的风言风语,但他对迟宁的倾慕之心丝毫没有消减。   有些人,如月之明,可望不可即。   仅仅是看一眼,也就满足了。   ……   四下归于平静,顾凌霄带迟宁继续往前走,神色如常,丝毫不提及刚才的事。   还是迟宁忍不住先开口:“阳曦会武,你若是去参加,一定会被所有人针对。”   “我知道。”顾凌霄答。   “那还执意去?”   “你替我担心啊。”顾凌霄笑问。   迟宁像被人踩到尾巴,忙否认:“才没有!”   他恨不得那什么会武明天就开始,顾凌霄被针对了才好呢。   “好吧,没有就没有。”   顾凌霄去哄,迟宁却恼羞成怒,连抖了几下肩膀把顾凌霄的胳膊甩下。   顾凌霄只得正色解释:“我行事无愧天地,因为他人非难就止步,随波逐流里淹没心志,碌碌无为又有什么意思。”   迟宁原本赌气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听完此言后转身来看他。   隔着一程距离,顾凌霄道,“这些都是师尊交给我的。”   迟宁:“你师尊倒是境界通达。”   迟宁丝毫不知,他在夸他本人。   顾凌霄:“……”   “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来呢?”顾凌霄追到近前,伸出手,拨弄迟宁细细软软的发丝。   披散的发丝被揉得有些乱,迟宁嫌弃地往旁边躲,正巧碰到了低垂的桃花枝。   桃花正是欲谢时,枝干被惊动,花瓣纷纷扬扬下落,铺在湿润的青石道上。   迟宁的心跳有些快,像晃荡的花枝。   金猊感受到迟宁身体的紧绷,向顾凌霄很凶地呲牙。   完全背叛了主子。   迟宁:“说话就说话,你不要随便动手。”   ……   两人皆裹了一身春日寒气进了屋。   衣服多少被雨水沾湿,顾凌霄顾不得自己,先是给迟宁换了厚衣裳,甚至蹲下身,要帮迟宁换鞋袜。   “我、我自己来。”迟宁忙道。   “行,让你一下。”顾凌霄先去洗澡。   什么叫让他一下。   迟宁撇撇嘴。   说得这么亲密干什么。   迟宁十分不明白,他和顾凌霄从前是仇家,怨深似海,见面分外眼红。   顾凌霄该恨他恶他,可怎么看顾凌霄的言行……都是对自己颇为熟稔的样子?   顾凌霄要么脑子出了问题。   要么是个自来熟……   逆来顺受这么久,迟宁突然有了点小脾气,尝试使出灵力来跟顾凌霄打一架。   这是迟宁这些天里第无数次想要使用武力,但他真的一点点都不行。   他屏息凝神,让周身灵气流畅运转,但……灵力卡住了。   迟宁看了眼手腕上的环,灵力似乎是被两只铁环卡住了。   怎么才能取下来呢?   顾凌霄才不知道迟宁独自坐在床头想了这么多事情。   等顾凌霄洗完澡出来,就听见迟宁气呼呼的:“等我厉害了,一定要把你也抓回去。”   “抓回去做什么?”   迟宁咬牙:“日日拷打,折磨。”   顾凌霄笑开,拿出合籍书在迟宁面前晃了晃:“抓我啊,可以,抓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是道侣,该生活在一起。”   迟宁方才翻找许久都没找到这个“合籍书”,此时懊丧道:   “这张纸你竟然随身带着,洗澡还带。”   “是贴身带着。”顾凌霄又把合籍书放回怀里,不怀好意,“签了这个就要履行义务。”   迟宁:“???”   迟宁立刻决定伸手去夺。   夺来了马上销毁。   顾凌霄反应更快些,迟宁扑了个空。   倒也没有扑空,只是正正撞到了顾凌霄怀里。   顾凌霄眨眨眼:“主动履行义务么。”   金猊察觉气氛不对,从柜子上一跃而下,毛茸茸的身子撞开门,小橘球挤了出去。   而后严谨地把殿门关上。   迟宁:“是你这个无赖骗我写的。”   顾凌霄搂着迟宁的背,看到迟宁的尾巴因为气愤扬起来,把衣袍顶出一块。   “不如来玩个游戏。”顾凌霄想到些什么,“我就告诉你一点沈秋庭的线索。”   “什么游戏?”   “我教你怎么把尾巴收回去。”   “不玩!”   “不玩啊,那挺可惜,”顾凌霄使坏,“你现在赶过去找到沈秋庭,骨头应该是没有了,说不行还能找到他一点撕碎的衣料,立个衣冠冢。”   提起沈秋庭,迟宁是真的伤心。   难过到眼睛红通通的,怕顾凌霄取笑,低头用指腹快速擦了下眼尾。   顾凌霄心里翻起醋浪,   他说沈秋庭在深山里被野犬吃光,其实都是吓唬迟宁的。   沈秋庭还活着,他还有用。   但此时此刻,顾凌霄心中重新衡量沈秋庭,特别想直接忽略这点作用,提剑过去砍人。   顾凌霄轻轻吻在迟宁眉骨下:“别为他伤心。”   “你是我的。”   “连眼泪都是我的。”   “不是你的……”迟宁小声抗议,眼睛却被蒙住了,被布料绑着,眼前黑漆漆一片。   看不到,不知怎么的就被顾凌霄按着,翻身趴在了床上。   顾凌霄压下来,气息就洒在他耳廓旁:   “练习一下,”   “尾巴。”   迟宁委屈死了,才不给顾凌霄把尾巴变回去。   两腿被分开,顾凌霄的膝盖自上而下顶进来,暗示意味明显。   顾凌霄在这方面从来不让自己憋屈,况且被迟宁为沈秋庭掉眼泪的事情刺激到:   “你知不知道,我们多久没做过了。”   “昨天是让你适应一下,不许为别人哭,今晚在床上哭。” 第91章 该怎么惩罚你?身偿?   迟宁趴在床上,心里直打鼓但装作凶狠:“我才不哭呢!”   顾凌霄紧紧压在他身上,刚洗过澡,热烫的皮肤贴着迟宁,硬邦邦的,迟宁感觉被硌到了。   绑了手腕不准动,又慢慢扒了衣服。   下一步……   迟宁那点强装出来的凶狠也扔了,声音小小的:“你、你想怎么样啊……”   顾凌霄的回应是解了他中衣的系带。   眼睛被蒙上,更加剧了不安定感,迟宁挣扎起来,怂:“我收尾巴还不行吗?”   迟宁努力思考收尾巴的口诀。   但他太紧张,尾巴尖只是左右轻轻摆了两下,还躺在顾凌霄手心里,毫无变化。   顾凌霄低笑一声,凑近迟宁的肩膀,尖齿轻咬那片皮肉:“学不会啊,那怎么办?”   “要不要身偿?”   这晚迟宁哭得很厉害。   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前蒙的黑布全部湿透,鼻头和嘴唇都是红的,覆着一层湿淋淋的水意。   顾凌霄把迟宁翻了个身,迟宁脚趾都蜷起来,手掌攥住身下簇新的床单上。   “阿宁,你是谁的?”   那道黑布猛地被扯下来,光亮度变化的那一瞬,迟宁的双眸还未恢复神采。   迟宁眼眶通红一片,眼尾全是泪痕,卷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成一绺一绺。   顾凌霄喜欢看迟宁哭,哭起来很美,脆弱无辜,像瓷片上的流釉,像刹那光华的晚霞。   低身,顾凌霄和迟宁鼻尖挨着鼻尖,仍旧问他:   “你是谁的?”   顾凌霄又问了一遍,眼神炙热滚烫。   迟宁被送入云朵之上,失控中,用所有的理智去听顾凌霄的话,总算听清楚他在问什么。   可迟宁不想回答。   他是谁的?   反正不是顾凌霄这个混蛋的。   迟宁抗拒,偏过头去,把脸埋在软枕里,一声不吭。   顾凌霄寻着迟宁的唇,啄吻后者唇角。   “你是我的。”   顾凌霄偏执地索取一个答案,“你要这么回答,你要承认。”   灯烛烧尽大半,夜雨停歇,云层消散透出星月光芒,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   顾凌霄完全没有放过迟宁的意思,直到迟宁带着哭腔:“是你的。”   这一刻,顾凌霄才感觉到真实。   迟宁是他的原则,看到迟宁不记得他时,顾凌霄真的慌了神。   顾凌霄喜欢追求一切未知,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当筹码抛掷掉。   只有迟宁,他想规避掉所有风险。   把人牢牢困在怀里。   收拾完一切,顾凌霄坐在床边,看着迟宁一点点睡去。   只剩下一只新点燃的蜡烛,伴着窗外一片星空,入迟宁的美梦。   顾凌霄全无困意,穿上外袍,推门,踏入一片漆黑里。   这是顾凌霄建的私人监狱,建在云望郡,毫不起眼的颓圮房屋之内。   时间太早,未听鸡鸣,牢中的守卫都在站着打瞌睡,抱着剑,头一点一点,随时都要栽到地上。   顾凌霄带着一身晨露来,淡声问:“沈秋庭呢?”   守卫乍然惊醒,看到是顾凌霄,腿都吓软了:“关,关着呢。”   看守得这么松散,还敢说关着?   顾凌霄往里走,语气严厉:“如果人跑了,你们一人长两个头都不够砍。”   守卫们唯唯诺诺:“属下知错!”   在这些下属眼里,沈秋庭死气沉沉的,不像是能跑出监牢的样子,所以他们松懈偷懒,该换的班也减少了好几轮。   今早被抓了个现行,狠狠斥责后,他们亦步亦趋跟在顾凌霄后面,只能默默祈祷沈秋庭不要逃了。   看到牢内景象的那一刻,下属们都松了口气。   上去帮忙打开铁锁,领头的道:“我们先退下。”   顾凌霄点头。   沈秋庭坐在一堆干草前,头发蓬乱,衣服上也有好几道口子。   潦倒颓唐,身型却坐得端正,像是有意在等顾凌霄来。   顾凌霄只是封锁沈秋庭的修为,并没有对他用刑,可沈秋庭像一下子被抽干精神气似的,一日一日地颓丧下去。   如果不是眼珠还在转动,真的让人以为坐在这里的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傀儡。   顾凌霄一步步走进去,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拙重声响。   “我就猜到你要来。”   沈秋庭先开口,掀起眼皮看顾凌霄。   顾凌霄昨天下午就来了一次,沈秋庭嘴硬,没问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他有些事情想不清楚。   沈秋庭在迟宁的饭食中下了药,抹去迟宁全部的记忆。   这种失忆的药,修真界不算罕见。   但这种药起效果的时间很短,普通人失忆一月左右,按迟宁这样的修为,早该恢复正常了。   然而并没有。   顾凌霄对阶下囚没太多的耐心:“你到底对迟宁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让人失忆的药物罢了。”沈秋庭嘲弄:“你神通广大,怎么?解不了?”   顾凌霄:“你的手段没那么简单,交出解药来,不然你会死的很难看。”   沈秋庭哂笑:“我知道,我死期不远了,你威胁不了我。”   一张锦帛飘落在沈秋庭面前。   顾凌霄的声音响起:“这是前方最新送来的情报,如果你愿意配合,我可以饶了虞西的子民。”   沈秋庭略微看了几眼,上面写顾凌霄方形势一片大好,占领虞西指日可待。   “想屠城啊。”沈秋庭坐着,一腿曲起一腿伸直,把锦帛扔在面前的地板上,“这些我不在乎,地盘罢了,哪值得尔虞我诈。”   末路穷途中,还有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杀了我,我也给不出解药的。”沈秋庭道,“顾凌霄,你要不要这么天真,迟宁情况不对,你唯一想到的原因就是我?”   沈秋庭癫狂地笑起来:“我对他用情至深,怎么舍得害他一分一毫。”   顾凌霄能看出沈秋庭状态异常,宛如一个知晓死期的人,在对生命进行倒数,在胡乱挥霍。   沈秋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我不会允许你拉着迟宁死。”顾凌霄上前,拎着对方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你嘴上说着在意他,所作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让他受苦。”   顾凌霄情绪无法克制:“你能不能放过他,还嫌他疼得不够多吗?”   “我怎么不想对他好!”沈秋庭一把推开顾凌霄,朝顾凌霄挥了一拳,正砸在顾凌霄侧脸上,   “你对付我的筹码,权势,生死,从来都不是我的软肋,虞西丢了就丢了,我这条命也并不值钱。那些都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唯有迟宁,唯有迟宁……”   顾凌霄笑他心口不一:“药不是你下的?迟宁如今的情况不是你造成的?”   “不是!”   沈秋庭吼道。   这场争吵激发了沈秋庭所有的血性,本来打算带入坟墓的秘密,岩浆般喷涌而出:   “你也发现不对了,只依靠药物和毒素,不可能让迟宁的记忆消除得这么干净。有别的原因,你不去找,偏推给我。”   顾凌霄:“什么原因?”   沈秋庭退后几步,又坐下,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着,昭示他现在有多么气愤:“你有没有听过,生死劫,”   生死劫,每一个修为长久得不到提升的人,都会遭受的劫难。   这是上天提醒人们阳寿有限,不能成仙,便入生死劫。   迟宁的修为长久停留在化神期……如此想来,顾凌霄眸光一凛。   沈秋庭撩开残破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圆环。   纹路和迟宁手上的一模一样,但不是实物,而是赤金色的灵气,凝成圆圈缠于其上。   顾凌霄突然明白,玄铁是沈秋庭用来引渡生死劫的媒介。   上古之术,能把另一人的生死劫转移到自己身上。   替人抵命,生死不怨。   沈秋庭缓缓道:“我把迟宁关起来的第一天,就看到天边荧惑星闪烁,久久不灭。这样的天象不难推断,正好与迟宁的命格相符。”   沈秋庭迎上顾凌霄诧异的目光:“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替迟宁去死,你做得到吗?”   “你做不到的事,但我可以做。”   “顾凌霄,我们都挺自私的,如果不是因为迟宁,我这一条命,肯定是用来杀你的。”   “现如今,送给迟宁。”   这条命摆脱十数年来缠绕不散的怨恨。   送给了向往和爱。   沈秋庭佝偻起身子,向顾凌霄摆了摆手:“你现在依然不相信我,我亦无法再多做解释,便再等等罢。等我死,迟宁自然能恢复记忆。”   他像即将燃烧至熄灭的一株香,弯下了身子,似乎随时都要断裂。   然后化成灰烬落在地上。   顾凌霄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重生,沈秋庭对迟宁的情愫就会成为一个永世封缄的秘密。   坚冰下的水流般,安静缓慢到会让人忘了,水有千尺深,无声汹涌,潜藏各种暗礁与凶兽。   ……   走到监牢门口,顾凌霄朝看守道:“允许他走出牢房,但你们要时刻跟着,别让他走远。”   下属:“是,王上还有什么吩咐?”   顾凌霄回头看牢房走道,幽长狭窄。天亮后,光束透过门缝照进来,照见粒粒飞舞的微尘。   走道尽头,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关着沈秋庭。   事到如今,顾凌霄仍不能确信沈秋庭话语的真假。   挚友与宿敌,牵扯半生,终于要散场吗?   顾凌霄喟叹一声:“没有了,照看好他。” 第92章 腰疼惹…想跑都跑不了   迟宁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强烈的阳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屋内空荡,只剩他一人。   这也是个逃跑的好机会,但迟宁行动不起来。   腰好痛哦。   哪哪儿都痛。   迟宁勉强从床上坐起,某处关节发出一道咔嚓声。   手伸到身后,摸一摸尾巴有没有不小心露出来。   没有毛茸茸的触感。   看来没露出来。   迟宁满意,又把他几日前学会的、收尾巴的口诀默背一遍。   睡着睡着尾巴就伸出来的事情,他再也不会做了,太丢人。   顾凌霄最近都很忙,早起去擂台比武。   阳曦会武分好几轮,参加的人很多,但经过一层层筛选,越到后面高手越多。   顾凌霄回来后见迟宁还赖床:“起得挺早啊,马上就吃午饭了。”   迟宁哼了一声,心想:我为什么这个点才起,你自己不清楚吗?   顾凌霄把摘辰放在桌上,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他已经跟人比试过一场,打了场架后回来的。   比试时风卷擂台,天昏地暗,周围的旗子全被拦腰砍断。   阵仗颇大。   但没多久就结束了。   因为这些法术都是顾凌霄用的,对手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台子上吐血,现在还不知道起没起得来。   “口渴吗?”顾凌霄问。   迟宁推开被子,坐床边慢吞吞地穿鞋:“渴。”   他都要怀疑顾凌霄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了,怎么猜的这么准。   顾凌霄倒了水来,让迟宁就着他的手喝。   两人距离拉近,迟宁看到顾凌霄的侧脸。   顾凌霄侧脸很立体,光线投在其上分出明暗。   两片嘴唇很薄,鼻梁挺如山脊,一只眸子是深紫色的,妖冶又蕴藏英气。   迟宁最近头疼的频率也愈发少了,偶尔脑海里会蹦出些零星片段。   比如现在,迟宁记得这只深紫色的眼瞳,他好像轻轻抚摸过,也吻过……   迟宁如梦方醒。   拍了下自己脑袋。   想什么呢!   他不可能主动吻顾凌霄的。   但是,迟宁喉结滚了滚,这个混蛋长相真的……很精致呀。   迟宁伤心,他是个三心二意的坏蛋。   才和沈秋庭分开几天呀,怎么就动摇了。   迟宁喝完水,问:“你是去比武了吗?”   “嗯,倒数第三轮。”   迟宁:“那你下一轮的时候,我要去看。”   顾凌霄应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药膏:“过来给我上药。”   这是沈秋庭在牢房里打出的伤口,好几天了,颜色都淡了下去。   顾凌霄可以用灵力让伤口迅速痊愈,却没这么做,偏让迟宁每天给他上药。   “脸上的伤都要好了。”   迟宁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迫于淫威,走到顾凌霄身前。   顾凌霄很高,迟宁要抬高胳膊才能碰到顾凌霄的侧脸。   迟宁气呼呼皱了皱鼻子:“你,你坐下呀。”   顾凌霄从善如流地坐下。   顺手圈着迟宁的腰,把人提起来,坐在自己腿上。   “这样涂药。”顾凌霄说。   迟宁尝试动了几下,未果。   他整个人被顾凌霄扣在怀里,顾凌霄的手掌贴在他后腰上,   迟宁被养得胖了一点,冬天衣服厚,抱在怀里很软。   迟宁在心里劝自己:   再忍忍,等找到了沈秋庭的线索,他就要从这里逃走。   没错,迟宁是找了帮手的,等帮手帮他套出消息。   药膏冰凉凉的,被迟宁用指腹沾着,轻轻点在顾凌霄伤口处。   迟宁甚至轻吹了几口气:“要更快地好起来呀,这样这个人就不会拉着我给他上药了。”   *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戚余歌就这么一回没敲门,抱着金猊推门进来。   看到的就是挺火热的情景。   戚余歌握着小橘猫的两个前爪把它举在眼前:“原来你在廊下趴着不进来,是因为知道他们在做这档子事?”   喵呜~   喵呜~   小橘猫点点头。   “哪……哪档子事儿啊。”迟宁忙不迭解释,“什么都没有呢。”   说着,他就慌忙推顾凌霄。   顾凌霄完全不害臊,在迟宁嘴角亲了一口,才放人走。   橘团子跳到迟宁怀里,迟宁脸上有些红,专心给猫顺毛,都不好意思抬头。   戚余歌笑道:“正常,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戚余歌这次来是请迟宁两人中午去吃饭。   “吃午饭?”迟宁感兴趣。   他吃过郁峤做的饭,手艺比临壑山庄的所有厨子都好。   “今天备了好多菜,等郁峤比试完这一场,回来就做。”   戚余歌本来是要和郁峤回浮音阁的。   他和郁峤要大婚的消息传得那么广,解九泽再固执,也没办法抵过舆论纷纷,强行把他留下。   但迟宁忽然出事,戚余歌担心迟宁的身体,打算留下来,等迟宁找回记忆后再动身出发。   郁峤没有异议。   回浮音阁的计划就这么拖了下去,郁峤得了空闲,便去参加会武。   郁峤不重名利,参加就是为了解闷。   聊了一会,迟宁给戚余歌说悄悄话,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没有沈秋庭的消息呀。”   没错,戚余歌便是迟宁找来的帮手。   “啊…”戚余歌有些难回答,他一时心软答应了迟宁,现在却不知道怎么交差,“没有,这个……不好找。”   迟宁搓了搓橘猫的圆脸,失落了。   他们最后没能吃上郁峤的午饭。   郁峤出事了。   在比武擂台上。   三人赶去的时候,郁峤半跪着,剑鞘撑地正欲起身,模样狼狈。   反观擂台另一边,一人仗剑而立,幸灾乐祸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竟然是于林。   擂台周围人很多,目睹了全过程,舆论声沸反盈天。   有许多看不下去的人开口:   “这是什么场合?也允许用暗器吗?!”   “于林用了暗器,不然怎么能打得赢郁峤?”   “就是因为于林是解九泽的弟子,所以解九泽包庇他。”   “这偏袒地也太明显了!”   解九泽飞身跃上台,站在正中央,沉声道:“对这场比试有异议?可以,谁有异议,站出来说。”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戚余歌走上台,把郁峤扶起:“感觉怎么样”   郁峤不露痕迹地擦去唇边血迹:“我没事。”   解九泽:“阳曦会武从来不保障安全,死在擂台上,每个修士都要做好准备。”   说这句话时解九泽看着戚余歌两人,语气冰冷。   “死”字让戚余歌敏感地抬眸,对上解九泽的视线。   像两道冷兵器进行交锋,火花四射,意带凶杀。   戚余歌只在解九泽眼中看到冷漠,   然后戚余歌先移开视线。   “能走吗?”戚余歌把郁峤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问。   “走不了,”郁峤舒眉而笑,“你背我吗?”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   戚余歌嗔了一句,还是弯下腰来,要背郁峤走。   “我开玩笑,别紧张啊。”郁峤声音温和。   郁峤真的很懂怎么安抚戚余歌,三言两语就让戚余歌的怒气消下去不少。   无数道目光中,戚余歌搀扶着郁峤慢慢往擂台下走。   郁峤既使受了重伤,表现出来仍是温雅冷静,若不是目睹了整个过程,很难相信他身体抱恙。   等他们走过解九泽身边,郁峤开口:“难道受伤了,你就不打算和我成婚?”   “不会。”戚余歌半开玩笑,“对你负责。”   他们的对话全落尽解九泽耳朵里。   郁峤似乎故意把窃窃私语说给解九泽听。   解九泽脸色冷若冰霜。   戚余歌和解九泽擦肩,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后者。   于林堵在下台的阶梯前。   他剑还未入鞘,反身负于背后,站立在原地,微扬下巴,骄傲自满的情绪显露无疑。   直至戚余歌走到跟前,于林也毫不让步,是要戚余歌他们从旁边绕过去。   戚余歌深吸一口气。   是他最近脾气过于好了。   哪里来的野小子都敢欺负到他头上。   郁峤看出戚余歌情绪不对,他把戚余歌攥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掰开,捏了捏他指尖。   劝道:“别冲动。”   忍气吞声就不是戚余歌。   于林都没能看到戚余歌出招。   照影剑剑鞘已经重重捣在他胸膛。   戚余歌只用一只手,就让于林无法招架。   灵力气贯长虹,于林像被一只猛兽顶着,飞了出去。   于林撞在一棵树上,那树干有几人合抱粗,大概长了上百年,被如此一撞,整棵树剧烈颤动。   叶落如雨间,于林像一堆破布似的砸在地上,他爬不起来,捂着胸口,呕出来一大口血。   “你,你偷袭。”于林指着戚余歌说。   戚余歌:“不是耍阴招么,这便是还你的。”   于林看向解九泽,寻求庇护,但解九泽始终看着戚余歌,素日里冷淡的眼神此时带了温度,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勾人情景。   于林的伤势不比郁峤轻,不养一个月是下不来床的。   戚余歌这才满意,搀着郁峤:“我们走。”   下了擂台往住处走,郁峤笑起来,边笑边咳,乐不可支。   戚余歌:“别笑,一会儿肋骨再笑断了。”   郁峤憋笑:“好勒。”   ……   迟宁看到刚才的一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危险。”迟宁牵着顾凌霄,迟宁掌心很软,摸起来却是凉的,“你下一轮就不要来了。”   “赢了下一轮,我就能和解九泽打一场。”   阳曦会武的最高奖赏,是如果能打赢百派首领,能向他要一样东西。   仙首不能拒绝。   “跟解九泽打?”迟宁略略诧异,“我看他这个人,人品不好。”   “这么担心我啊。”   “没有。”   顾凌霄晃了晃被迟宁牵在一起的手:“那手抓我抓得这么紧干什么。”   迟宁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在意顾凌霄的安危。   对啊,他为什么要握顾凌霄的手,戚余歌拉着郁峤是关心则乱。   他和顾凌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   迟宁:“……”   于是立刻松手。 第93章 猫猫开心   戚余歌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时,正看到解九泽走过来:“你来干什么?”   药炉里的火还来不及熄灭,戚余歌站起,拦住对方:“这里不欢迎你。”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味,这味道让解九泽皱了皱眉。   于林受了重伤,跟在解九泽身边的不知道换成了哪个阿猫阿狗。   阿猫阿狗开了口:“峰主是来探望郁峤的,别不识好歹。”   凶手来看望伤者,好大的脸面。   “我们要歇了,明天来罢。”戚余歌俯身去端药碗。   戚余歌说的是“我们”,在解九泽听来无比刺耳。   其实戚余歌没别的意思,他们确实一起睡——郁峤打地铺。   不过看今天郁峤伤势严重,戚余歌打算善良一次,他抱被子去地上睡。   戚余歌身上一沉,是解九泽的手压在他肩膀上,他听见后者说:“东西放下,我们谈一谈。”   “这里不是簇玉峰,没理由对你唯命是从啊。”戚余歌觉得好笑。   解九泽不多言,擎住戚余歌的肩膀,把人带入昏暗的角落。   院里的一棵大树遮住两人身型。   “你……”   戚余歌欲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是位客人告辞,从门口离开。   解九泽一抬手,身后跟的下属后退,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只剩两人。   解九泽目光落在戚余歌身上,犹如实质:“这就是你说的,你们要歇着了?”   推脱之词被拆穿,戚余歌也懒得解释什么。   郁峤慷慨大方,很少与人交恶,所以出事后,仙门百派中来探望郁峤的不少。   热热闹闹聚在屋子里。   但戚余歌就是不想解九泽入内一步。   解九泽:“你们不日就要启程回浮音阁了,怎么不来告诉我。”   戚余歌讶异解九泽的消息怎会这样灵通。   要离开的事情,他只告诉过程翊风。   下午时候程翊风送了些药材来,程翊风是主人,所以戚余歌向他告别。   戚余歌在意郁峤的安危,怕他留在这里再被陷害,被逼无奈只好把计划提前。   郁峤只是来帮他忙,不应该被牵扯其中受害。   “告不告诉你有区别吗。”戚余歌无奈。   “戚余歌,你该求我,难道我要不了郁峤的命?这次只是一个警告,如果你再擅自做决定,”解九泽顿了顿,“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云望郡。”   戚余歌从前还抱有幻想,想要解九泽的一个道歉。   可这么久之后,解九泽说,“你该求我”。   春夜寒气重,碗里的药一会儿就放凉了。   月亮转过房屋檐角,柔柔洒下,戚余歌迎着光,站在一圈朦胧的光晕里,整个人比月辉还冷。   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两人挨得很近,却显得无比疏离。   甚至没有多余的争吵,解九泽离开时,仍心有不甘。   解九泽只是找到一个发泄口,去宣泄怒气,消耗掉过剩的精力。   而戚余歌的态度却拒不配合。   解九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夜里的花不是最好的,沾着露水,尚未盛开,此时却被剪下来,插在瓶中。   许泊寒把花瓶摆在解九泽的窗台上。   解九泽回来时,眼底赤红,浑身的杀伐气还没有卸下:“都说了,别再随意进我房间。”   许泊寒看出了解九泽的异常,却没有多问。   他是个很知趣的人,几次问题太多惹解九泽不开心后,许泊寒便不再多言。   许泊寒用剪刀剪去一个旁枝:“花多漂亮啊,有谁会讨厌呢。”   “还是死的,永远留在这,更好摆布。”   说着,许泊寒折下花瓶里最好看的一朵,丢在地上。   解九泽听出了点弦外之音。   ……   夜逐渐变深,屋内的客人稀少起来。   戚余歌被迟宁拉着,听见对方小声说:“我都看到了。”   “啧,”戚余歌说,“看到什么了?”   “你跟解九泽偷偷聊天。”   戚余歌:“你想怎么样?”   “我要沈秋庭的消息,”迟宁小狐狸似的,“要不然我就告诉郁峤,郁峤一定会生气的,会吃醋!”   戚余歌敲了下迟宁脑袋。   他又叫来顾凌霄,让他看住迟宁,别让他偷摸地再偷窥人。   功败垂成。   迟宁“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气了。   *   顾凌霄下一轮比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迟宁哼哼唧唧地发愁,他不想让顾凌霄去。   阳曦会武越到后面拼杀得越厉害。   夺魁的殊荣谁不想要,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摘那顶桂冠。   这几天总有人从擂台上躺着被抬下来。   再经宗岱来唠嗑时,那张夸张的嘴一描述,迟宁自然而然地认为比武堪比什么修罗场流血事件。   虽然他看顾凌霄不顺眼了一点叭。   但如果顾凌霄出事,他连沈秋庭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迟宁洗过澡,坐在床边发愁,忽然怀里的小猫被一个人拎了出去。   金猊最近越发肆无忌惮,仗着迟宁喜欢,总爱扒开迟宁的衣领,钻进去贴着中衣睡觉。   顾凌霄拎着小橘猫的后颈皮,简单粗暴地丢在地上。   喵呜。   猫猫委屈。   小橘猫叫了一声,没换来半分同情,顾凌霄拿了衣服去更衣。   迟宁蹲下来,捋着橘团子的毛毛,商量道:“你先出去,我们有事要干。”   小橘猫没听话。   这才刚吃完晚饭,没到它灰溜溜钻出门的时间。   迟宁真的在和橘团子认真交流:“真有事,你不适合看的那种。”   咦惹。   猫猫害羞。   小橘猫用前爪捂了下眼睛,飞快溜走。   顾凌霄回来时,正看见一道橘色闪电飞出门。   因为速度过快,还在门框上啪叽撞了一下。   撞完坚韧地爬起来,跑出去没了踪影。   迟宁懵:橘团子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劝顾凌霄珍爱生命。   迟宁要想一想怎么劝顾凌霄放弃比武。   组织措辞时,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   却摸了个空。   迟宁心都提起来:“我的玉佩找不到了。很重要的。”   迟宁弯身在地上找。   他膝盖跪在地毯上,松垮的衣领内,露出一片光洁的锁骨。   看向床下时,迟宁不甚磕到了鼻子,一阵酸意涌上来,他忍不住摸了一下鼻尖。   再抬头时,眼里湿漉漉地含了水汽,挺秀的鼻尖上红了一块。   顾凌霄看得口干舌燥:   “我帮你找。”   屋内确实没有。   顾凌霄分了一股灵力出去,细线般,蜿蜒伸向门外,受顾凌霄的差遣去寻找那枚玉佩的气息。   迟宁很着急,问:“找到了么?”   这事挺棘手,顾凌霄一时找不到安抚迟宁的方法。   只能拿出自己那枚和迟宁相似的,在上面施了个障眼法。   “找到了。”顾凌霄递给迟宁。   迟宁没灵力,顾凌霄觉得大概能糊弄过去。   顾凌霄的玉佩本就不常拿出来,怕磕碰打碎,总贴身放。   迟宁失忆后从来没看到过。   不料迟宁看了几眼,忽然开口。   “唬人的。”迟宁把玉佩塞到顾凌霄手里,“不是我那个。”   迟宁的青丝干了大半,垂在肩头,俯身时很遮挡视线,迟宁拿发带扎了,抬手时,丝质衣袖落,两只玄铁环滑落手肘处。   两只铁环颜色越发淡了,开始变得透明。   绑完发,迟宁指尖在那块玉佩上一点。   障眼法失效,玉兰的纹路浮现出来。   “不一样的。”迟宁说。   顾凌霄的注意力和迟宁不在一处。   迟宁什么时候能用灵力了?   难道是玄铁环在逐渐失效……   顾凌霄硬着头皮解释:“这两个是一对,定情信物。”   “什么呀……”迟宁仔细看玉佩,“定情信物?”   顾凌霄循循善诱:“嗯,这对玉佩我们一人一个,我们是什么关系?”   迟宁:“……”   不会吧。   顾凌霄天才刚黑就说梦话。   “没有关系,别做梦。”   此时飞奔出去的橘团子又顶开宗岱的房门。   在宗岱屋子中间躺下,卷起尾巴蜷起身。   嘴巴一松,有什么物什落在地板上。   橘团子毫不在意,专注地舔它被门框撞痛的前爪。   最近这个小祖宗一直粘着师尊,许久不来了,宗岱走近,看它叼来的东西是什么。   一看清,就发现事情不简单。   宗岱:“???”   “你干嘛拿师尊的玉佩。”   ……   丢了玉佩,迟宁有些无精打采。   再坐回床上的时候,他才想起今晚的正经打算:劝顾凌霄放弃比武。   “明天就是倒数第二轮的比试,对面是谁?”   顾凌霄鲜少和迟宁谈论阳曦会武的事,此时也是云淡风轻的:“千叶派掌门,林攸之。”   这人迟宁不认识。   聚集到临壑山庄的林林总总的人,迟宁只认识身边几位。   但一听说对手的名号,掌门。   应该是很厉害。   迟宁在心里替顾凌霄打了三通退堂鼓。   “别去了别去了,会受伤啊,不去行不行……”   顾凌霄摇头:“放心,我不会受伤。”   迟宁拿过枕头抱在怀里,真心道:“你在炎北有领地啊,干嘛孤军深入,周围群狼环伺的,郁峤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你小心也被咬一口。”   一阵唏嗦声,顾凌霄上了床,把迟宁圈在怀里。   顾凌霄的声音响在迟宁耳畔,没半分敷衍:“我不能一辈子留在炎北,靠劫掠为生,沿袭祖辈们的仇恨和噬杀。”   这话像在迟宁心中划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情绪汩汩冒出来。   似乎从前也有人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过。   “这样不公平,凭什么魔族就要囿于炎北……要打开玄断山,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这些片段转瞬即逝,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虚影。   迟宁揉了揉额角,头又开始疼。   聊了一会,迟宁还是固执地阻止顾凌霄冒险。   顾凌霄偏一意孤行。   迟宁纠结死了,不太灵活的脑中忽然闪过色.诱。   色.诱,顾凌霄明天不能照常起来。   不就错过了比武吗?   迟宁:猫猫开心.jpg 第94章 哼哼唧唧求洗澡   这个夜晚是意乱情迷的荒唐。   没等迟宁使出色.诱的招数,顾凌霄就像只迫不及待主动咬勾的鱼。   把迟宁抵在床柱上亲。   迟宁原本头很痛,但被顾凌霄扣着迟宁的后脑,灵力交缠间,头疼缓解大半。   迟宁舒服地眯起眼睛。   他们灵力契合度很高,迟宁第一次腰疼时就知道这件事了。   按理说结为道侣后契合度才会上升一个级别,沈秋庭告诉迟宁他们是道侣,那他和沈秋庭的契合度该是无人可匹的。   可迟宁和沈秋庭在一起时并没感觉到这一点。   他们契合度一般,甚至于寡淡,有时沈秋庭靠近,迟宁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做出排斥的反应。   反而是顾凌霄很不同。   顾凌霄像一点火星投在荒野中。   随时都能起燎原之势。   迟宁被亲得只能发出呜咽声,腰身不断弓起,像跟拉满的弦。   皮肤越来越热,弓弦不断颤抖,最终迟宁倒在床上,如白雪崩塌。   “怎么忽然主动?”顾凌霄问。   迟宁哼哼唧唧不回答。   其实他心里打了个挺美的算盘,明天早上拖住顾凌霄,哪儿都不让他去。   但事实让迟宁清醒。   迟宁看明白了,跟顾凌霄做床上那档子事,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早上起不来的还是迟宁。   ……   风声猎猎,人声鼎沸。   顾凌霄今日的对手是林攸之。   他和林攸之是老熟人了,多年仇敌。   当年霍柳的死,林攸之一直是顾凌霄干的。时隔许久,旧怨不但没消弭,还变成了更深刻的沟壑,横亘于两者之间。   有霍柳的冤仇在,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解。   顾凌霄早知如此,所以一开始就严阵以待。   千叶派的人来势汹汹,林攸之带来擂台边的弟子就有不下二十个。   许久不见,林攸之面容更苍老,和花甲老人无异。   但功法之强,已今非昔比。   顾凌霄心中感叹,看来千叶门的境界真的是通过丑陋程度来体现。   这越是掌门,就越丑……   林攸之回头看了弟子们一眼,使了个眼神,而后跃上擂台。   二人分立两侧。   甚至没有见礼,一股锋利杀气就向顾凌霄扑来。   林攸之使双刀,修雷系功法。   传闻能搅动天相,引来天雷。   双刀齐进时,天空中忽然阴云密布,强风鼓荡,浓重的云层中隐隐雷响。   顾凌霄抽剑出鞘,迎上前,轻巧地用剑刃挑开两道刀锋。   顾凌霄擅长用火系灵力,又能用魔气。   魔气强悍,相比灵气有天然优势。   既身在中原,又参加修真界的比试,顾凌霄为示公平,从第一轮开始,就一直在用灵力和人对打。   今天也不例外。   顾凌霄的灵力完全因袭迟宁,至纯至净。   这样的灵力迟宁用时凛冽如雪,在顾凌霄手中,配以火属性,获得了无比强大的攻击性。   一道火龙咆哮着,林攸之结盾牌抵御,盾牌淡蓝色的光芒逐渐暗下去,而火龙的强势半分不减。   盾牌被冲击到解体,火龙正击中林攸之胸口。   林攸之放弃防守,转而以雷电化为箭矢从天而降,顾凌霄毫不示弱,招招进攻。   乌云散去,露出一线蓝天。   林攸之逐渐体力不支,口鼻处都留下血来。   顾凌霄挑衅:“以叶掌门的本事也能进到这一轮,凭的什么,解九泽的人情吗?”   阳曦会武规定,一方承受对方三招,三招之内无法还手,则判断这一方输。   林攸之败局已定。   台下的千叶派弟子对视一眼,跳上台,齐齐向顾凌霄出招。   顾凌霄措手不及。   林攸之刚才的虚弱也有佯装的成分在里面,此时提起双刀,攻击力恢复了六七成。   台上瞬间形成多打一的局面。   “还能这样耍诈?”   顾凌霄抵挡时后退几步,不屑道。   这样的行为破坏了一对一的规则,但无人叫停,无人制止。   都在隔岸观火,等着事情发酵。   解九泽站在一旁,背着手,见顾凌霄捉襟见肘后,脸上反而露出些笑。   相比于千叶派人多势众,顾凌霄这边只带了连槊。   看此情形,连槊气急败坏,手往空中一抓,一杆银色长枪浮现在他手心。   连槊握枪,怒斥千叶派人等:“奸猾小人!”   说着,也要上去帮顾凌霄。   顾凌霄看他一眼:“不用。”   这点喽啰,两个人上场未免太给他们面子。   上次于林使小伎俩害郁峤,台下尚有人仗义执言。   此时发生变数,明显是千叶派不守规则,在场众人却鸦雀无声。   慢慢的,台下有了些交谈声。   但舆论皆在诋毁顾凌霄。   “听说这魔头是解峰主请来的,唉,解峰主的心意咱们也无法揣摩。”   “就是设了陷阱让顾凌霄跳,顾凌霄未免太自负,只是化神期,便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   有人哼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低劣魔族,也敢来阳曦会武招摇。”   另一人忽然压低声音提醒:“迟仙尊来了,别说了。”   来人衣衫素白,身形笔直清瘦,山巅雪般不可攀摘。   迟宁一步一步走近,停在这群多嘴的人面前。   那群看客皆俯首,脸上浮出敬重和对自己先前言论的忧惧。   迟宁一眼未发,冷淡的双眸逐个扫过每个面孔。   各怀鬼胎,当真无趣。   此时台上发生异动,顾凌霄以一人之力把千叶派四五个弟子全打趴下后,解九泽出声制止:   “这场先暂停,双方不相上下,择日再战。”   “择日再战?”顾凌霄眉梢一挑,瞳仁中的红色像妖冶的血滴,“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到的我们不相上下。”   台下,迟宁轻轻笑了笑。   只是略微勾唇,如冰河解冻,柳梢拂水,看呆了一众人。   这是迟宁被顾凌霄带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顾凌霄把他保护地很好。   所以迟宁远远低估了顾凌霄参加会武的难度,不仅面对死亡和伤痛,还要承受诸多非难。   杂七杂八的人,刺耳的叫嚣。   “你是,青山派徐掌门?”迟宁问离他最近的那位。   “仙尊知道我。”徐才大喜过望。   “嗯,”迟宁淡声道,“留在青山派的妻小还好吗?”   “都好都好。”   迟宁:“是么?可听说你此次前来,又在云望郡安了家,娶了两房小妾,都才十六岁。”   此话一出,周围人皆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徐才,排斥异类般远离徐才。   徐才旁边空出了个小圈。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败类,色胚!”   徐才面色苍白,身体颤抖,迟宁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还知道的这么准确?   “武掌门。”迟宁又转向另一人。   武掌门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脑门冒了汗,磕巴:“仙、仙尊。”   “有江南商队途径贵门派山下,丢了十车金银,但劫掠的并不是山匪啊。”   武掌门腿已经软了,差点跪下,又听迟宁说:“这笔账要怎么算,是你主动归还,还是?”   “我,我立刻归还。”   迟宁点头:“心中有数就好。”   解九泽对比武的公平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代表迟宁不分是非曲直。   迟宁一番教训后,再无人敢在台下猖獗放肆。   台上的比武也有了结果。   林攸之飞出去,撞折了一根旗桅后摔在擂台上。   久久没爬起来。   身旁的弟子上前查探,大惊:“断,断气了!”   立刻有千叶派弟子附和,哭天抢地一片声讨:“凶手,不要让凶手跑了!”   顾凌霄没跑,反而对解九泽道:“解峰主说过,每个修士都要准备好死在擂台上。是么?公平比试,有死有伤的,不可避免。”   解九泽面有怒色,却没当场发泄。   “自己没本事在这里哭什么哭,不如给掌门收尸去。”   解九泽拂袖离开。   顾凌霄跳下台,正看见迟宁冷着脸,一群小掌门像堆一样鹌鹑在迟宁面前排队站好。   “这是怎么?”顾凌霄问。   鹌鹑面露惊惧,不敢说话。   迟宁:“学一学规矩。”   ……   迟宁刚才气势汹汹,没回到住处呢,就在回廊里红了眼。   顾凌霄受伤了,伤在左肩,伤口深能见骨。但之前忍着,不露声色。   顾凌霄:“受伤的是我,你怎么哭鼻子。”   “没哭呢。”   顾凌霄笑:“刚才教训他们时的那股气势哪去了?”   “没有气势,”迟宁说,“都是你让连槊收集的仙门百派的消息,我之前看过几眼,顺便记住了。”   迟宁挺心疼,顾凌霄脸上的伤口刚愈合,又添新伤。   顾凌霄披着披风,只有略苍白的唇色暴露出他的虚弱。   伤口把披风洇出一团红色,迟宁根本不敢碰上去,他怕顾凌霄疼。   回到住处,迟宁第一时间给顾凌霄找了医官。   医官是顾凌霄从炎北带来的,绝对可靠。   包扎完,顾凌霄不安分:“过来,让我抱抱。”   迟宁还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记每一瓶的用途。   “别吵。”   吼完顾凌霄,迟宁转而想起今天顾凌霄被众人针对,不禁问:“你住在这里,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不安全,屋顶上都有人在监视我们,还不止一个。”   迟宁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真的?”   顾凌霄不置可否。   连槊和宗岱提着两个大黑麻袋,出临壑山庄,一路疾行到荒郊野外,挑了个偏僻处,把麻袋随手扔在地上。   袋子瞬间疯狂扭动。   里面的人挣扎踢打着要出来。   宗岱一棍子敲在其中一人的脑袋上:“还想偷窥,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连槊贯彻魔族在外凶神恶煞的名声:“有下次,把你们脑浆打出来喂狗吃。”   “打搅到王上和迟仙尊过夜生活,你们负责得起么?”   宗岱:“???”他们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   肩膀受了伤,顾凌霄干什么事都娇娇气气说不方便。   换衣服要迟宁帮忙,吃饭要迟宁给夹菜,洗澡也要迟宁守在旁边。   迟宁:“洗澡就不用我了叭。”   顾凌霄:“我怕滑倒。”   迟宁:“……”   “你今晚也出去。”洗浴前,迟宁拍拍小橘猫的屁股。   橘团子不愿意,宗岱的房间没地毯,它团在地上睡了一夜,不舒服。   喵呜,嘤~   猫猫不想。   但马上感到后背一凉,是来自顾凌霄危险的凝视。   橘团子不敢叫了,一溜烟蹿走。   顾凌霄拉了拉迟宁衣袖:“帮我洗澡。” 第95章 摸腹肌【修】   水温偏高,白雾腾绕,迟宁被热气熏蒸着,脸颊迅速红起来,那片红色甚至有蔓延到颈后的趋势。   全程,迟宁不怎么敢睁眼,顾凌霄说要取什么,迟宁转身逃也似地离开。   东西取来了,又闭着眼,伸长胳膊递给人家。   迟宁不好意思看,却也不放心,絮絮地叮嘱:   “你注意别沾水了。”   “医官都给你说了禁忌的事情。”   “一天不洗又不会怎样。”   哗啦一道水声后,顾凌霄从浴池中出来,整理衣衫。   迟宁听顾凌霄说:“衣服穿好了,可以看了。”   他才慢慢移开捂眼的手指。   入目是顾凌霄宽阔的脊背,后背上没有血痕,幸好伤口没崩开。   迟宁舒了口气:“过几天我给你拆绷带,再上新的伤药。”   顾凌霄的伤口没那么容易痊愈,毕竟是林攸之用灵力割伤的,不像普通外伤般能快速自愈。   迟宁绕到顾凌霄身前,顾凌霄正披外袍,动作不甚灵活,抬起右臂时,松垮绑着的中衣系带顿时散开。   露出被裹成粽子的胸膛。   迟宁来不及欣赏顾凌霄的身躯,就被夸张的绷带吸引了眼球。   这一道一道的白布条至少减弱肉体的八分美感。   医官治伤时,顾凌霄就忍不住腹诽。   这绷带缠上去,知道的说他肩膀受了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胳膊断了,需要重新接骨。   迟宁被绷带营造出的重伤假象吓到了。   伸出手,轻碰了碰绷带略粗糙的边缘:“你……”   “早就不疼了。”顾凌霄抓住迟宁想收回的手,“不信你摸摸。”   “哎,”迟宁的手被带着摸到稍偏下的位置,触感硬邦邦的,他烫到般缩回来,“别不正经啊。”   顾凌霄刚沐浴过,中衣松垮披在身上,遮不住什么。   结实的胸膛下有人鱼线,沟壑纵横,再往下,线条才逐渐隐没。   迟宁耳朵悄悄红了。   “衣服穿、穿好了。”迟宁给顾凌霄系上衣带。   顾凌霄笑:“听你的。”   晚上,迟宁怕压到顾凌霄的伤口,要去隔壁房间睡,被顾凌霄连哄带骗留下了。   顾凌霄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圈着他,罕见的安分,什么也没做。   灯熄了,迟宁久久不想入眠。   怕又进入红幔曳地的梦。   迟宁经常做那个成婚的梦,第一次时,梦见顾凌霄盖着盖头,坐在床上等他来掀。   之后许多次,坐在床边的人成了迟宁,他没戴盖头,但穿着姑娘家的喜服。   梦的次数多了,其中的景象越发清晰。   那间屋子里甚至没有蜡烛,月光照进来,把窗棂四四方方的形状投在地板上。   很破旧的小木床,一动就发出吱呀响声。   有人一直在他耳边说话,对方说:“魔族的血是不能喝的”。   迟宁努力看清那人的长相,眉眼深邃,轮廓优越,像极顾凌霄。   为什么和顾凌霄会有之前的回忆?   他离得那么近,气氛像搅在一起又经高温融化的糖丝。   迟宁想不清楚。   但隐隐感觉有什么秘密要水落石出。   顾凌霄躺在一边,呼吸平和,大概已经熟睡。   迟宁偏头,吻在顾凌霄肩膀上,嘴唇一触即离,轻得像羽毛拂过。   “快点好起来。”迟宁说。   ……   接下来几天,迟宁陪顾凌霄养伤,完全不知临壑山庄里的氛围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听说门口来了很多人时,迟宁正逗橘团子玩。   迟宁系了根羽毛在绳上,拉着绳一动,小橘猫就目不转睛,往羽毛上扑。   见迟宁停下来,橘团子衔住羽毛,毛茸茸的脑袋顶迟宁的脚踝。   意思是还想玩。   “有正事了。”迟宁把猫抱起来。   来的那群人并不陌生,迟宁前几天教训过的,武掌门和徐掌门都在里面。   迟宁走进正堂,坐下,问:“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武掌门,面对迟宁时声音还有点发虚:“来、来拜访炎北王。”   迟宁想了片刻,才把“炎北王”的名头和人脸对上号。   来找顾凌霄的。   迟宁看武掌门毫发无伤,不像磕坏了脑袋的样子。   那他怎么忽然对顾凌霄称敬语?   迟宁:“他不在。”   客人们都是拿了礼物来的,装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桌上放不下,堆了挺高。   明显是做了准备的,武掌门接着说:“那敢问迟仙尊,炎北王去哪儿了?”   迟宁答:“不知。”   迟宁觉得这件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他们要走了吧。   武掌门:“那我们就在这等一会。”   迟宁:“……”   只好陪人一起等。   枯坐了好几刻钟,怀中的橘猫都耐不住了,喵呜一声蹿下去伸懒腰。   正是午睡时间,迟宁开始觉得困倦。   客人们却个个正襟危坐。   他们都看过了顾凌霄的实力,自然不敢像从前那样怠慢。   之前顾凌霄势单力孤,众人都料想他会被解九泽一击即碎。   谁知顾凌霄能在云望郡圈出他的一份独属领地,他看似孤身一人,背后却有强大的势力盘根错节。   无人动得了他,既使是解九泽,也没办法无声无息地要了顾凌霄的命。   这次阳曦会武的东道主,程翊风,甚至都在偏向迟宁他们。   有眼色的人自然开始站队。   看出迟宁面有倦色,连槊上前道:“王上未说何时回来,不如你们改日再来,这些礼物也请收回吧。”   武掌门来了精神。   迟仙尊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们便挑连槊这个最软的柿子捏。   武掌门:“我们是专来诚心拜访,你这样擅作主张,怕是和炎北王心意不符。到时候炎北王发起怒来,你承担的起?”   迟宁:“我承担的起。”   他困。   想抱着小橘猫睡觉。   等了这么久,忽然被下逐客令,有人忍不住暗戳戳讽刺:“这里谁能代表得了炎北王的心思,不过住在一处,炎北王未必把你们放在眼里。”   话音落,顾凌霄走进屋中。   武掌门迎上前:“我们在这里……”   顾凌霄越过他,走向迟宁。   迟宁:“你怎么才回来。那我走了。”   迟宁站起身来。   顾凌霄名声差,传闻中脾气暴跳如雷,噬杀成性。   迟宁语气算不上好,众人以为顾凌霄要生气。   有好戏看。   “困了?”顾凌霄温和地问。   “嗯,困。”   隔得远,迟宁的声音听起来略模糊,因为困倦,冷玉一样的嗓音软下来。   就像猫慵懒地朝人伸伸爪子。   众人:???   两人又低语了什么。   顾凌霄帮迟宁把头发拢到耳后,手掌并未立刻离开,说了声:“听话。”   迟宁微微偏头,脸颊贴了一下顾凌霄掌心:“那我走了。”   众人惊到头掉。   顾凌霄还会哄人?   迟仙尊说话这么软啊啊啊!   有消息灵通的开始给小掌门们推销话本:“你们有所不知,没看过?”   小掌门齐齐摇头。   “我那里有,价格公道。要不要?”   当即有人说要。   这笔买卖还没谈成,顾凌霄的声音响起。   迟宁走后,顾凌霄一撩衣摆坐在最高位,气质卓然:“诸位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不妨直说。”   傻子才会直说。   武掌门:“我们拿来了些东西,都是珍稀灵药。”   顾凌霄手指在桌沿上轻敲,无奈,只能看满堂人扯皮。   过了会,话题谈到解九泽。   在场都夸解九泽的好处,每人不重样地吹嘘一波。   轮到角落里的徐掌门,徐才灰溜溜的,昨天被迟宁一语戳穿,倒了大霉。   他神思恍惚,一不留神说漏嘴:   “解峰主的心思还不简单,他现在肯定想着怎么对付你。”   此言一出,无人敢接话,堂上陷入沉默。   ……   戚余歌第一次主动来找解九泽。   院内,戚余歌气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决战,此时你还有心思给我下绊子.。”   戚余歌出城受阻,程翊风派人来说,半月之内,云望郡只进不出,所以不能放戚余歌出城。   这是解九泽的命令,程翊风不敢不听。   解九泽不悦:“我在你眼中就这样品行恶劣?”   戚余歌:“那我该怎样想你?”   戚余歌动了肝火。   解九泽这个举动,明显是阻止他和郁峤出城。   他隐忍不发,不代表解九泽能一而再再而三越过底线来招惹。   很多事不提,不是戚余歌忘记了。   而是不屑,他看不上解九泽的行径。   “我欠你一个许泊寒,已经还你了。而你亏欠我的,又有多少,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你还想利用我什么?”戚余歌语气凌厉,“我如你所见,上上下下彻彻底底,一无所有。”   “你还想要什么啊,解九泽。”   戚余歌想不明白。   解九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曾自以为最了解解九泽。   曾经年少气盛,他对解九泽说他们天造地设、天生一对时,那么信誓旦旦,热情又骄傲。   解九泽暂时不喜欢他,解九泽想要掌门之位。   这些都没关系。   他有无数的青春和精力。   勇气消磨殆尽,相思燃尽成灰。   没等来解九泽回头看他一眼,先等来刀剑扎在心头。   解九泽惩罚一切悖逆他的。   戚余歌从来不是他的例外。   旧事每拿来说一次,伤疤被撕开一次。戚余歌满是痛苦地剖白。   他没想过,这样的话语也能以同样的力度烫伤解九泽。   解九泽眉头紧锁。   从戚余歌这次见到他,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阴郁,躁怒,血液里充斥无数不安定因子。   随时可能爆发。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到从前。”解九泽往前走几步,目光灼灼。   戚余歌退后更多。   两人的距离并未因为解九泽的主动而缩小,反而拉得更开。   戚余歌觉得好笑。   从前……   多远的从前?   回到解九泽虚情假意哄他让出掌门之位的那几年?   回到解九泽性情大变拿他当发泄工具的那几年?   无论什么时候,解九泽对他从来没有过半分情爱。   只要解九泽愿意,他会是最完美的梦境的编织者。   让戚余歌一边岌岌可危,一边甘之如饴。   偏解九泽最残忍,要把梦境打碎了给戚余歌看。   梦境碎片太锐利,割伤戚余歌每一寸皮肤。   此时他说要给戚余歌还原美梦,戚余歌又怎么能相信是真的?   “我不愿意。”   “我从前拼了命的对你好,都是有条件的,条件是我对你的感情。”戚余歌说。“我看你和看陌生人没有区别,你什么也不是。”   解九泽拉住戚余歌的手:“戚余歌,你在说气话。”   戚余歌尝试甩开眼前人:“对你说气话,气从何来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跟我回簇玉峰。”解九泽只说。   戚余歌问他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好,我问你,我回去,那许泊寒呢?你拿他怎么办,还是干脆要左拥右抱。”   世事捉弄,像是在回答戚余歌的问题。   不远处,传来许泊寒难以置信的声音:   “九泽……”   许泊寒一脚迈过门槛,震惊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面前,另外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放开,”戚余歌道,“你偏要把关系闹到这么僵吗?”   风过庭院,纤瘦的身型摇晃了一下,淡绿色的衣衫很单薄,许泊寒脆弱到仿佛不堪一击。   梨花般无辜又惹人怜爱。   戚余歌垂眸,看被解九泽紧紧握住的手。   身体是有记忆的,被解九泽这么抓着,戚余歌的掌心就冒出汗来。   他料想,解九泽一定会放开他,让这场冲动下的争吵草草收场。   “泊寒,你听我说。”   解九泽看向许泊寒,然后走向许泊寒。   解九泽松开了戚余歌的手。   比预想中的更快。 第96章 “崽崽”   许泊寒正好看到戚、解二人暧昧不清。   戚余歌像被当众抓住的小偷,鲜廉寡耻地拿走别人的东西。   偏是解九泽害他陷入最窘迫,最难堪的境地。   解九泽是故意的吗?   故意让他颜面扫地?   被解九泽握过的手指蜷起来,藏进袖里,戚余歌仓皇逃离。   拱门前,许泊寒面对解九泽,拳头攥紧了,肩膀都在发颤:“没关系的,你们之间……”   风声阵阵,树影婆娑,许泊寒的声音隐没在夜色里。   他都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说下去,继续自欺欺人。   许泊寒平复许久:“总之,没关系的。”   而解九泽一语不发。   解九泽从没想过会有今日的这番情景。   刚才脱口而出“跟我回簇玉”时,解九泽都为他的话语感到震惊。   他竟然会挽留戚余歌。   那一瞬,仿佛有风吹过大火后的荒原,火星复燃。   但那点光焰算不上什么,一星半点,很快消失。   解九泽对许泊寒说:“抱歉。”   许泊寒温柔地笑了笑。   “我来拿今早落在这里的东西,”许泊寒扬了扬手里的食盒,“拿好啦,你送我回去吧。”   解九泽点头。   两人的住处隔得近,路不长,许泊寒的话语填补了解九泽的沉默。   许泊寒声音好听温和,给人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有些事我不懂,说错了你也不要笑话。马上就要决赛的比试了,你千万小心些,听说顾凌霄很厉害,不好对付。”   许泊寒提醒解九泽:“要提防顾凌霄耍什么花招,他势力不小,戚余歌现在也是顾凌霄那边的人了……”   闻言,解九泽放慢脚步,眼神望向许泊寒。   许泊寒总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   解九泽看向他,瞳仁倒影里是另一个人。   许泊寒:“解决了顾凌霄,你也不用每天费心费神。”   “嗯。”解九泽移开视线,似乎什么也没介意。   许泊寒低头看路,边走边说:“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就回去好不好,我很久没回簇玉了,揽月河畔还长着灵芝吗?会不会还有人误采?”   这次,解九泽终于有了共鸣:“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揽月河边。”   许泊寒不是江洲郡人,因为探望家中远亲,才暂时住在簇玉山脚的城镇。   许家世代以采摘草药为生,许泊寒在有空闲的时候会去簇玉峰下寻草药。   簇玉峰钟灵毓秀,有许多珍稀药材。   去了几次,许泊寒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一次顺着河水往上游走,逐渐迷了方向,   “小娃娃,那支灵芝不能摘。”河对岸有位手握浮尘的道人,出声制止他。   许泊寒一惊,手松开,灵芝掉在地上。   灵芝附近的草丛迅速变黑,青色叶片枯萎下去。   原来是有毒的。   还好遇上了好心人,许泊寒暗自庆幸。   河对岸的道长指了指许泊寒:“天不早了,你送他下山。”   道长身边的年轻人应了。   青年站在河对岸,许泊寒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知道身量颇高。   片刻,那人就来到许泊寒跟前。   许泊寒特特看青年衣摆,没被打湿,说明没有涉水。   那他是飞过来的。   这个小发现让许泊寒激动不已。   亲戚说簇玉峰上有个很厉害的宗派,那他现在,岂不就是见到了个活的修士。   “我叫许泊寒,淡泊的泊,严寒的寒,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们一切交集的开端,解九泽感叹:“转眼这么多年了。”   时光飞逝,解九泽身边的人来来走走。   有过恩情的,反目成仇。   携手并肩的,生死永隔。   兜兜转转,许泊寒又回到他身旁。   解九泽冷淡的眼中有了三分柔和。   那只松开了戚余歌的手重新牵起许泊寒。   ……   一颗古槐树前亮了蜡烛,在黑黢黢的晚上格外显眼。   槐树长在小厢房边,很不起眼的位置,如果不是解九泽送许泊寒回住处,根本不会路过。   许泊寒担心有人蓄意纵火,问道:“那边有人吗?在做什么?”   有位弟子在树下摆了瓜果,放了蜡烛,正弯腰行礼,最终念念有词。   听到有人问话,小弟子一惊,不太利索地说:“拜,拜师祖。”   他是簇玉的弟子,口中的师祖自然是指青枫道人。   青枫道人名气大,颇得人尊敬。   得道成仙,登临九天,自青枫飞升后,天门再没为任何一个人打开。   青枫是簇玉最厉害的掌门,在他手中,簇玉被推崇为仙门首位。   簇玉祠庙里,青枫的牌位被放在中央,仅次于门派创始人的位置,民间还有许多供奉青枫道人的道观。   解九泽亲眼见过青枫飞升时的情景,云带瑞彩,日月同现,天门洞开,祥瑞异兽盘旋半空,三天三夜不肯离去。   拜师祖,希望得到青枫庇佑,是无可厚非的事。   但解九泽语气不善:“好端端的,拜他干什么?”   小弟子:“托师祖梦里来指点。”   “莫非我指导不了你?!”解九泽被掀了逆鳞,衣袖一挥,把蜡烛和果盘全掀翻在地。   小弟子吓坏了,两股战战,解释不出所以然:“我……我……”   解九泽:“滚回去。”   小弟子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许泊寒也被解九泽的怒火吓到,他弯身,把滚落一地的水果捡起,盛在银盘里放回原位。   蜡烛折成两截,被许泊寒扶起时,蜡烛忽然亮起,白芒闪现,像从烛芯里浮现一颗流星。   许泊寒一惊,定睛再看,那两截又只是普通灯烛了。   把一切复归原位,许泊寒曲身欲给青枫道人行礼道歉。   解九泽拉住他:“不用。”   “怎么了?”许泊寒迷茫,“青枫道人很照顾我。”   解九泽哂笑:“假仁假义罢了。他最爱给旁人恩惠,让人为他歌功颂德。”   解九泽灵力一弹,被削为两截的蜡烛和果盘全部燃烧起来,   火焰很快熄灭,树下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戚余歌和迟宁都在阳曦会武里夺魁过。   青枫眼光高,收徒不多,但都是星沉大陆上顶尖的。   解九泽是最不被看好的那个。   解九泽很早就清楚,他天资一般,只有没日没夜地练习,才能跟上戚余歌的进度。   他拼了命,想配得上青枫首徒的位置。   可日日如此,青枫并没有多高看解九泽一分。   解九泽总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青枫时。   洪灾后又闹饥荒和疫病,满目疮痍,众生呻吟,只有青枫衣冠整齐,烨然不似世间之人。   青枫对戚余歌说:“他是朽木,你是珍宝。”   这句话牢牢刻在解九泽心里。   很多次,解九泽都想问一问青枫,“既然师父你这么不看好我,当年,为什么那么轻易松了口,带我上山。”   再到后来,迟宁拜入师门,解九泽受的冷待就更多。   解九泽想他总能熬出头,他是首徒,下一任掌门的位置一定是他的。   可青枫要把掌门的位置传给戚余歌。   对着这棵孤零零的古槐树,解九泽像在和青枫对话:“再过不久,你可以看一看,你的徒弟中,到底谁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许泊寒不知解九泽心事:“决战会赢的。”   “不只是赢,仅仅赢一场比试怎么足够证明,我要顾凌霄的命,我要炎北魔族的血,青枫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   ……   顾凌霄拆下了肩膀上的绷带,他愈合的速度让医官感到震惊。   医官说顾凌霄可以停药了。   迟宁送医官出去,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事了?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医官摇头:“王上修为非凡,普通修士一月能痊愈的伤口,他几日就能做到。毕竟已经到了化神后期。”   “化神后期?”   “对,世所罕见,有望飞升。”   迟宁在旁人口中也听说过类似的话。   这几天总有人来向顾凌霄示好,一群人在堂上一座就是半日。   迟宁偶尔听他们聊天,有位掌门就说顾凌霄又进阶了,是几百年来头一位。   原来,顾凌霄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了吗?   飞升是每个修士渴求的目标,耗尽千百年孜孜以求。   并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顾凌霄做了神仙,人间的一切都要抛下了。   顾凌霄如果成九重天上的神仙,谈起之前一切,都可以淡然一笑,说是赘余和挂碍。   神仙自然是要和神仙结为伴侣的。   高不可攀。   想到这些,迟宁失神许久。   反应过来时,医官已经告辞,不见踪影。   月光皎皎,不知什么鸟儿忽然从枝头飞起,隐约发出几声鸣叫。   顾凌霄正把伤药全收进柜子里,看到迟宁进来了。   迟宁出去许久,进门时神情严肃,心情明显低落下去。   顾凌霄问:“怎么去这么久,这么不开心,难道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胡说。”   顾凌霄凑近了来,凑到迟宁跟前仔细看。   迟宁顿时紧张起来。   相处这段时间,身体的记忆骗不了人。   迟宁之前一定和顾凌霄有过什么纠葛。   顾凌霄抱他时,在他耳边说话时,甚至现在,顾凌霄仅仅是靠近他,迟宁都感觉到心跳逐渐加快。   一声一声,连带呼吸都要紊乱。   迟宁推开顾凌霄,引开话题:“你是不是早就好了,这几天一直在装病?”   顾凌霄:“不是,没有,别乱说。”   但迟宁这句话说对了,顾凌霄确实装了几天病,哼哼唧唧不想痊愈。   顾凌霄装病也很矛盾,享受了迟宁的照顾,就不能跟人晚上这样那样。   今天终于解禁,顾凌霄迫不及待把人往里间拉。   迟宁有心事,被顾凌霄磨了一会,不耐烦地挣扎,一不小心头撞到了床头上的木料。   磕碰得不轻,顾凌霄忙去看:“疼不疼,让我瞧瞧。”   迟宁转过身,看清楚两人此时的姿势情景,气得凤眸微瞪:   “放开为师……你真是,大逆不道。”   顾凌霄反应片刻,顿悟:“要来人物扮演?”   顾凌霄仗着迟宁失忆,不再叫师尊,白日“阿宁”“阿宁”地唤。   晚上花样更多,哄着人叫“哥哥”,以及类似辈分更大的称呼。   顾凌霄:“师尊,徒儿伤刚好,你就让我在这张床上睡一次。”   迟宁:“崽崽,别太过分。”   顾凌霄呆住。   师尊这是,想起来了? 第97章 叫声夫君听听   两人现在的姿势极不正经,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如伴侣般亲密。   偏迟宁叫了顾凌霄一声“崽崽”。   把顾凌霄拉入从前云朵般柔软的回忆里。   顾凌霄回神,揽住迟宁肩背,既使迟宁可能已经恢复了记忆,顾凌霄也并没有因此疏离半分。   “是想起什么了?”顾凌霄问。   迟宁磕到后脑,一阵疼痛中,脑海中的景象走马灯般闪过。   说出之前两句话时,迟宁自己都在惊讶。   有什么急切地想冲出体内。   但那些破碎的片段一闪而逝,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尾,迟宁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迟宁脸色白了几分,摇摇头:“我不知道,头好疼。”   迟宁发觉自己近来的状态越发奇怪,对顾凌霄脸红心热不说,记忆里,关于沈秋庭的渐渐模糊。   曾经确信的一些事情开始动摇。   迟宁陷入自我怀疑。   顾凌霄从背后圈着迟宁,给人揉太阳穴。   迟宁只顾低头摆弄玉佩。   梅花玉佩丢失后,隔了一晚,被金猊叼了回来。   当时橘团子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尾巴讨好地来蹭迟宁的手腕,下巴抵着玉佩往前推推,送到迟宁跟前。   明显是怕了,来认错。   迟宁此后把玉佩系在衣带上,   “崽崽,”迟宁慢慢地说,“这是你的小名。”   顾凌霄:“……不是。”   这么幼稚的称呼就不要再提了吧。   怪丢人。   迟宁却觉得八成是小名。   他刚才这样叫顾凌霄时,顾凌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是默认。   “崽崽,”迟宁又叫了一句,“应该是个软软的小孩子,怎么长大了,长成了凶神恶煞的样子。”   “行吧,想这样叫就这样叫。”   顾·凶神恶煞·凌霄正温温柔柔给迟宁按穴位。   从顾凌霄的角度能看到柔韧弓着的腰身,脊背把衣衫顶出弧度。   再往上,是白皙的脖颈,因为低着头,凸出一截颈椎骨。   按摩工人暂时罢工,俯身碰迟宁的脖颈。   唇齿的动作比亲吻更凶,是顾忌分寸的啃咬。   迟宁小声抽气,往旁边躲。   “你怎么还是记不起来?”   迟宁困惑:“记起什么?”   顾凌霄不回答。   顾凌霄的委屈劲上来了。   今晚好不容易有了好兆头,最后还落了空。   他和迟宁签的那张合籍书是假的,他模仿着迟宁的笔迹签下了字。   不是亲笔,合籍书自然不奏效。   顾凌霄不想和迟宁只做师徒,但他现在还没正经身份。   迟宁不给他名分。   只把他当按摩工人。   现在迟宁还觉得他的道侣是沈秋庭。   迟宁心思敏感,拉起顾凌霄的手指,轻声问:“怎么又闹脾气?”   顾凌霄:“阿宁,叫声夫君听。”   迟宁不答应。   顾凌霄就要飞升了,怎么会和它结道侣?   神仙要娶神仙的。   ……   顾凌霄伤好后不久,就要和解九泽比试一场。   迟宁关心顾凌霄决战,恨不得顾凌霄每天修炼功法。   而顾凌霄却浑不在意般,每日都出临壑山庄,不知所踪。   顾凌霄在担心迟宁恢复记忆的事情。   先前沈秋庭的话,真真假假尚不确定,但顾凌霄心中先信了七分。   可过了这么长时间迟宁也并未恢复记忆,这让顾凌霄忧虑起来。   这会不会只是沈秋庭的缓兵之计?   沈秋庭在骗他?   再次踏入云望郡的地牢,一切的情景都没有变化。   走道幽长,埃尘飞舞,守卫打开门时,顾凌霄看到沈秋庭依然背对牢房门坐着。   长时间的禁足抽干了沈秋庭的精气神,沈秋庭几乎和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静坐不动时,像棵老树,也像牢房内的一块砖石。   顾凌霄走进去,把食盒放在地上。   沈秋庭撑着墙壁站起,转过身来:“怎么有空来看我?”   “送些饭食。”   沈秋庭:“你不像这么清闲的人,有这个时间,你该准备阳曦会武,别输得太难看。”   沈秋庭很了解顾凌霄最近在做什么。   对此顾凌霄丝毫不感觉讶异。   他只是封印了沈秋庭的灵力,让沈秋庭逃不出去,但沈秋庭发展多年的势力没那么容易轻易被斩断。   谁给沈秋庭传的消息?也是时候查一查了。   顾凌霄:“那你大概也能猜出我的来意。”   这里虽是地牢,但构造巧妙,晴天时,阳光经过通道照进来。   地牢上方开了个小窗,太阳移动,投在地上的那一小块光斑移动到沈秋庭身旁。   沈秋庭不太喜欢地皱了皱眉。   似是习惯了黑暗。   “为了迟宁。”沈秋庭说,“迟宁依然没有恢复记忆,你着急了。”   “嗯,”顾凌霄目光凌厉,像要看穿沈秋庭,“你的手段还是太仁慈,以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很不能对你扒皮去筋,再碎尸万段。”   沈秋庭不屑地放声大笑。   顾凌霄咬牙:“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刑?”   “你不能杀我。我的阳寿还没耗尽,此刻我死了,黑白无常来收我,会让天道觉察我引走了迟宁身上的生死劫。”   沈秋庭顿了顿,“那么,迟宁会怎么样?”   顾凌霄去看沈秋庭手腕上的灵力环:“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因为你手腕上那东西?迟宁失忆,到底是因为药物,还是生死劫?”   沈秋庭平静下来,拢着袖,挪步避开了眼前的光束。   那束光线移远了,绕过沈秋庭,照在角落。   沈秋庭不回答顾凌霄的问话,忽然说:   “你知道吗?我当时关迟宁,是在比这更昏暗的地下。一丝阳光都没有,迟宁笑,流泪,哀和惧……所有的样子都是属于我的,只能我看见。”   这样力量悬殊的情形下,沈秋庭也没有放弃激怒顾凌霄。   在顾凌霄心里剜一刀,沈秋庭就更快活一分。   ……   日光西斜,不能照入地牢时,沈秋庭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   沾着泥土脏污的手指抹去唇边血沫,沈秋庭伤得很重,单薄地站着,不断有鲜血顺着袖管滴下,打湿地上的干草。   果然,顾凌霄不敢杀他。   “我要一个期限,如果超过这个期限,你的话我不会再信一个字,你会死的很难看。”   顾凌霄威胁说,“听说过魔虫么,爬进人体内,先吃人内脏,再到骨骼,再到血肉,把血肉吃光了只剩皮囊,就从眼睛里钻出来。”   沈秋庭笑,边笑边重重呛咳。   他似乎不是被顾凌霄的话吓到了,而是想跟自身做一个和解。   “三日,三日之内,迟宁会恢复记忆。”   守卫来重新给牢门上锁时,沈秋庭靠坐在墙壁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铁链相撞的声音在空荡的监牢中回响。   其余守卫都去送顾凌霄,这里只剩两人。   沈秋庭挣开眼,问:“三天后,来值守的还是你吗?”   守卫说:“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沈秋庭看一眼身旁顾凌霄带来的食盒:“把这些饭菜拿走吧,送你了。”   ……   顾凌霄的兵马占领了虞西后并未驻扎,而是更往西去,一路势如破竹。   炎北的版图因此扩展到更大。   炎北的局势从来都不是秘密,消息很快传到中原来。   顾凌霄一时间成了云望郡炙手可热的人物。   人们各自打着算盘。   眼看玄断山结界衰弱下去,山以北,顾凌霄虎视眈眈。   很年轻的君王,比顾凛还要出色。   既使顾凌霄流着魔族的血,人们也很难简单地把顾凌霄归为魔头。   顾凌霄师从簇玉峰,与仙门百派的所有人交手时,使用的都是灵力,一招一式,光风霁月,和正道之人并无区别。   很少人见过顾凌霄在炎北用魔气杀红了眼的样子。   和林攸之一战,更是推高了顾凌霄的名声。   这场打斗里,千叶派阴滑,解九泽包庇,正道人士面目丑陋,反而顾凌霄始终遵守规则。   在规则之内,杀了林攸之。   听说这个故事在民间也被写成话本,放在书局里,和风月话本一起畅销。   顾凌霄势头盛,有人选择站阵营,更多人是两边都忙着讨好,这样明日无论谁赢,他都不吃亏。   来的人多了,顾凌霄烦不胜烦。   顾凌霄这边索性院门一关,生人勿扰。   连槊挡在门口:“王上在闭关修炼。”   被拦住的人心中郁结,以为顾凌霄在认真准备决战。   事实却……   卧房内,顾凌霄正欲把迟宁从窗边软塌上抱起。   炉中燃了香,窗没关,暮春落花偶尔飘进窗棂里,落在迟宁身旁。   迟宁躺在软塌上,手中还握着一本书,不知何时睡着了。   察觉到动静,迟宁长睫一颤,醒来,拢了拢身上的薄毯:   “怎么天还没黑,我就睡着了。”   顾凌霄没再继续动作,蹲在迟宁身边,看他手边的书本:“在看什么?”   刚睡醒的迷蒙拉慢迟宁的反应速度,来不及合上,手中的话本被顾凌霄拿了去。   正是房间最流行的那个话本,情节七改八改的,还加了短短的外传。   迟宁再看的是外传中的某一页。   外传给了另一个结尾,写顾凌霄遭遇不测,他的爱人独留人间,苦等千百年也没等来轮回转世的伴侣。   “担心你,”迟宁怕情绪表达不出来,又说,“很担心……”   迟宁从软塌上坐起,抱着膝盖,眼神不甚清明,眼尾泛红。   顾凌霄心都软了。   顾凌霄抄着迟宁的膝弯把人抱起:“我会平安回来的。”   迟宁低声回应:“嗯。”   迟宁感觉格外困倦,手中的话本抓不稳了,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微声响。   把睡着的迟宁放在床上,顾凌霄不舍地在对方手指上亲了亲。   戚余歌正等在房门外,看到顾凌霄从卧房退出来,拉上门。   “他吃了宁神的药,明天早上大概不会醒来,有劳您照看些。”   戚余歌忍不住劝:“你真要这样做,孤身犯险,阿宁清醒后不知道会有多恨你。”   “我不会有事,”顾凌霄说,“很多事情,不该打扰他。”   顾凌霄不想让任何事影响到迟宁的情绪。   迟宁该开开心心,永远快乐。   一醒来,就听顾凌霄得胜的消息。 第98章 怎么那么像上辈子的情景?   决战前,解九泽显得很从容。   “午时之前我就能回来,你不用跟着。”出门时,解九泽对许泊寒这么说。   许泊寒报以温柔的一笑,站在门口看着对方走远了。   解九泽不希望他管太多,所以许泊寒没告诉解九泽他昨晚做了个梦。   噩梦,许泊寒被惊醒后再没能入睡。   他的梦向来很准。   希望这次是个例外。   擂台建在宽阔平坦的空地上,城郊,   原本萧条的地方挤满了人,却只敢在几丈外围观。   毕竟两个顶级高手打架不是闹着玩的,极有可能被误伤。   解九泽来时,顾凌霄正站在一团树荫下。   拥挤的人群自觉为解九泽让出一条路。   顾凌霄懒洋洋地倚在树上,怀里抱着银白长剑,他身上穿的还是平日里的玄袍,甚至没有披铠甲。   透着股嚣张随性。   见解九泽走来,他也只眉梢一挑,把摘辰握在掌中。   “你先上台。”顾凌霄说。   几个月前,顾凌霄还只是簇玉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弟子。   迟宁的小徒弟,偷偷藏着半人半魔的身份。   解九泽怎么也想不通,顾凌霄的上升速度会这么快。   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叛出簇玉峰时,解九泽和顾凌霄曾有过一战,当时解九泽小瞧顾凌霄,压根没想认真对待。大意轻敌的后果是和顾凌霄打了平手。   现如今么……解九泽眸子危险地眯了下,他看得出来,之前几轮比武,顾凌霄都没有使出全力。   顾凌霄的极限在哪里,今天便可试上一试。   在解九泽站定后,顾凌霄足尖一点,跃上台。   衣袍轻扬,眉目俊朗,出众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太阳淹在云层里,照在人间的光束断断续续。   此时突然天色放晴,台下观众迎着光,屏住呼吸。   有人开始擂鼓,鼓响三通,便是开场信号。   咚咚咚——   鼓声像凿在人心上。   击鼓声里,顾凌霄忽然道:“让你三招,如何?”   闻言,台下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解九泽手指骨节捏得铮铮响:“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顾凌霄笑:“我是让你输的不太难看。”   鼓停,解九泽率先出手。   前三招,顾凌霄剑未出鞘,不进攻,闪躲灵活。   解九泽被激怒,一怒剑招便不稳,出手时的章法越来越乱,更像是怒气之下的泄愤。   顾凌霄找准漏洞,反击。   他很冷静,比之前每一场打斗都要冷静,台下嘈杂的评论声从未停止。听到大片对他的赞赏声时,顾凌霄正狠厉地把剑尖刺向解九泽的肋骨。   解九泽捉襟见肘。   没人能料到会是这样一边倒的局势。   顾凌霄对付解九泽的每一招都是簇玉功法,看似平平无奇,在顾凌霄手里被运用地炉火纯青。   摘辰剑快成一道虚影,顾凌霄鬼魅般在台上移动,骤然出现骤然消失。   根本无法判断他下一刻出现在哪里。   “败局已定,败局已定呐。”从前站错了阵营的人后悔,“解峰主撑不过之后的十招。”   “我也觉得……不,不!你看那是什么招?!”   解九泽凌空而起,狂风乍来,解九泽裹挟在最中央,两根手指并起,缓缓在剑身上施加功法。   剑身似有所感,变成耀眼的橙色。   擂台上结出莲花印,莲花印飞速旋转,最终停下时,轰然一声,擂台坍塌。   有人惊呼:“落绮剑法!是落绮剑法!”   天地衰,落绮出。   藏于簇玉藏书楼第十三层的秘籍,只能由历代掌门修习,继承。   千年前簇玉掌门击败魔族首领,用的就是落绮剑法。   这个功法的威力过于强大,平定魔族后,修真界人心惶惶,害怕簇玉以同样的方式杀害他们。   故而簇玉立下约定,只在天下大乱,用普通方法无法平定时使用落绮剑法。   落绮剑法被深藏千年。   上抵青天,下拯苍生。   护佑万物,不杀无辜。   而解九泽此刻祭出它,用它来对付顾凌霄。   “这、这有违簇玉门规!”   “解九泽就是规矩,到了那个位置,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巨大的爆炸声打断议论。   爆炸以顾凌霄和解九泽的位置为中心。   气浪翻涌,圆圈般不断扩大,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吞噬周遭一切。   鼓被气流掀起,高高抛在空中,掉在地上时摔得四分五裂。   顾凌霄之前倚着的那棵树瞬间凋零,光秃的枝丫暴露出来,树皮变为被火烧焦之后的颜色。   之前众人如山石般拱着擂台,现在全作鸟兽散。   有跑得慢的,全被强劲的灵力追上,在惊恐中倒地。   台下躺着大片尸体。   幸存的人大多往城中逃,有胆子大的,避在几十丈开外的地方,既使离得这么远了,风凌厉得也像要把人的眼睛割伤。   迟宁来的时候,正遇上仓皇逃窜的人群。   他们脸上都浮现出极大的惊惧,偶尔有人含糊地让迟宁别再往前去。   迟宁怎么能不再往前走,他要找顾凌霄呢。   正午昏暗如傍晚。   顾凌霄抬头,发现不是天黑,而是墨色云翳太重。   果然,落绮剑法能引发奇异天象。   解九泽举着剑,剑刃如融化的铁水般发出橙色光。   荒芜安静的战场上,灵力爆破声终于停止。   解九泽变了个人似的,如有神助,以比顾凌霄更快的速度,杀人吮血。   空气里弥散着血腥味,不知是谁受伤了。   顾凌霄勉强能和解九泽打成平手。   他们腾在废墟上,半空中,解九泽突然开口:“也不枉迟宁这么在意你,今天能亲眼见到你死,给你收尸。”   顾凌霄正往摘辰剑中灌灵力,摘辰饮饱灵力,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迟宁在临壑山庄里,怎么会到这儿来?   顾凌霄以为解九泽在扰乱他的思绪:“迟宁不会来这里,我也不会输。”   “哦?是吗?迟宁不仅来了,沈秋庭还跟在他身边,这样也不会出事吗?”   顾凌霄猛然低头往下看。   不远处的白衣人是迟宁,而迟宁旁边是……沈秋庭。   顾凌霄心中巨震,还来不及看清沈秋庭对迟宁做了什么。   解九泽的剑意就迎面劈了过来。   ……   迟宁被一个人拦住,被迫停住脚步。   “沈秋庭?”迟宁有些吃惊。   沈秋庭瘦了很多,形销骨立。   他身上的衣服是新的,脸颊是颓败的霜白色,毫无血气,相比之下,跟衬得那双狭长的眼睛黝黑有神。   沈秋庭把迟宁推到一颗枯死的树干后,避开狂风:“你现在去,你找死吗?”   沈秋庭语气急,握在迟宁小臂上的手掌也不自觉用力,像要嵌进迟宁血肉里。   迟宁手腕上的玄铁环有所感应,嗡嗡震动,发起烫来。   “我要去找顾凌霄。”迟宁坚持。   沈秋庭无奈地笑了声。   迟宁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是他眼里心里的人,还是顾凌霄。   “我们才是一对,顾凌霄是强盗,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你忘了么?!”   “我没有忘,但是,抱歉。”   灵力爆破的声音,地面抖动,迟宁的心都跟着一颤,“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更……”   更在意顾凌霄。   此时,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迟宁怀里钻出来。   迟宁是被小橘猫叫醒的。   有道力气一直拉着他的衣袖往外拖,迟宁醒后发现顾凌霄不在后不管不顾找来。   橘团子焦躁地发出低低的叫声,从迟宁怀中跳下,几步就冲进了战场中心。   迟宁追上去,捞起小猫,仍塞进怀里。   “别担心,我带你去找顾凌霄。”   只留下沈秋庭。   沈秋庭转身,看到迟宁狂风中的背影,心中又酸又苦。   沈秋庭想让顾凌霄即刻去死,可他不能看到那一刻了:   “要到了,生死劫起效的时间要到了。”   越接近中心,灵力场威力越强大。   迟宁觉得浑身的皮肉都被狂风割伤,只能手臂抬高挡在眼前,飞舞的石子把迟宁腰上腿上划出血口。   忽然身上的疼痛感消失,顾凌霄出现在迟宁周围。   顾凌霄在两人周围撑起结界。   风太大,顾凌霄的声音像隔了层罩子:“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迟宁:“我对付解九泽。”   顾凌霄把迟宁往圈外推。   顾凌霄被打退,   迟宁看顾凌霄喉结一滚,咽下一口血。   摘辰剑被打飞,插在几丈开外的地面上,剑身灵力枯竭,凝涩的呜咽声。   落绮剑法不伤门派中人,迟宁冲上去抵挡的时候,解九泽手中剑刃的威力能减弱五成。   解九泽怒气冲冲:“为了顾凌霄,你是多少次与我为敌?”   如果迟宁听话,解九泽允许他在簇玉做一辈子的病秧子。   养一个病歪歪的仙尊不费力气,但是,迟宁知道的太多就另当别论。   多年佯装出来的同门情谊,根本不值一提。   不如死人更能保守秘密。   解九泽落在擂台上,一步一步往前,带动地板同频率微微震颤:“好一对苦命鸳鸯。”   光芒涌动的剑刃在两人之间缓缓推移,时而指向顾凌霄,时而指向迟宁:“今日谁先死?”   迟宁挡在顾凌霄前面。   “只是个先后顺序罢了,还不是要一起见阎王。”   解九泽嗤笑,却饶有兴致地看两人徒劳挣扎   一切都不能挽回,像悬崖尖上掉出的石块,往深渊急速坠落。   天空豁开了口子,浓云在其周围旋转,   极亮的光线投射下来,正映在擂台中央。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束奇特的光,   黑色衣袍遮盖住血迹,但顾凌霄露出的手背上,狰狞的伤口,血肉模糊的一团,   顾凌霄藏在衣袖中的手掌虚握成爪,掌心腾出一团黑雾。   横躺在台下的尸身睁开眼,眼珠一红,有苏醒的迹象。   一道白色身影挡在他面前,触感偏凉,   顾凌霄掌心的黑雾尽数散去。   和上辈子的情形那么相似。   顾凌霄闭了闭眼睛,在剑气抵达之前转过身,把迟宁狠狠箍在怀里,   整个后背暴露在解九泽的剑下。 第99章 明天还要记得我   顾凌霄护着迟宁,赤手空拳迎接呼啸而来的剑气。   橙色光芒一闪,接着是肉体重重落地的声响。   剑气被什么挡了一下,到顾凌霄这里时已薄弱许多,顾凌霄撑起结界阻拦,剑气折了个角度被弹远。   剩余的力量削掉了不远处的树冠。   顾凌霄竟安然无恙。   他低头去看怀中人。   迟宁眼睫颤抖,还没从巨大的变数中缓过神来。   既然顾凌霄没出事,刚刚替他们挡的人是……   迟宁目光移开,看到颓然躺在地上的人。   “沈秋庭!”迟宁叫道。   没杀到顾凌霄,倒被另一个人挡了一下,解九泽勃然大怒:“顾凌霄你有什么本事!只靠别人护着,一天到晚当个缩头乌龟。”   顾凌霄推了迟宁一下,把人推到安全区域:“你去救沈秋庭。”   顾凌霄拔出摘辰,重新和解九泽缠斗起来。   他意识到一点,解九泽是不会手软的,不择手段想要他的命。   思及此,顾凌霄也不再犹豫,唤起台下的尸身,一个塞一个凶狠地朝解九泽扑去。   ……   焦黑色的树冠倒在两人周围。   沈秋庭勉强坐着,后背靠住树干。他脸色全然白了,嘴唇都失去血色。   剑气贯穿了他整个胸膛,又从后背穿出。沈秋庭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呼吸时,肺管像被木刺划着一样疼。   迟宁的声音在抖:“我、我会救你。”   迟宁把灵力往沈秋庭身上输,他灵力之前用得太凶,此刻只剩薄薄的一缕,进入沈秋庭的手腕后很快消失殆尽。   沈秋庭顺着迟宁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他手腕上的灵力环已经消失。   生死劫过去了。   沈秋庭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沈秋庭。”迟宁晃沈秋庭的上身,不让他睡。   沈秋庭不堪其扰,再睁眼时,对上迟宁慌乱无措的面孔。   迟宁扶沈秋庭起来,要带他去医治,沈秋庭摇摇头:“没力气了。”   “你不会死的。”   迟宁抹去沈秋庭唇角的血迹,沈秋庭流的血很多,擦到最后,迟宁雪白的衣袖全脏了,   沈秋庭很虚弱,基本上说几个字就要停顿缓一缓:“你都恢复了记忆,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必救我?”   玄铁环消失,迟宁什么都记起来。   “我坏事做尽,暖烟楼里,我知道你和顾凌霄躲在房中,故意把话说给你们听。你在岁和殿外遇袭,杀手也是我安排的,再之后……”   沈秋庭毫不隐瞒地剖析自己,左右就要死了,让迟宁更狠自己一点,又有什么所谓。   况且即使沈秋庭今天不挡这一下,他也是要死的。生死劫的时间到了,迟宁的寿数该从在这一天结束的,沈秋庭替了迟宁的生死劫。   命不久矣。   他这一辈子都在争,最后还是满身孑然。   沈秋庭咳起来,喉咙呛出血,还是迟宁拿了手帕给他擦。   迟宁眼眶是红的:“不是的,你帮过我,从簇玉到玄断山,那一路你都在帮我。”   迟宁去玄断山前,百派清谈上,沈秋庭易了容站在桌案旁,蘸着酒水为他写了个否字。   从知道沈秋庭会易容的那一刻,迟宁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秋庭知道千叶派,知道顾凛的一切阴谋,他是帮凶,而且想把所有罪名都推给戚余歌。   所以才会有暖烟楼的密谈,沈秋庭和霍柳逢场作戏,沈秋庭扮做焚琴,故意让迟宁去怀疑戚余歌。   但是,沈秋庭根本没必要暴露,他易容来到迟宁跟前,仅仅是为提醒他不要去玄断山?   迟宁没有听从沈秋庭的建议。   到玄断山有几千里的路,伴随着马颈上的铃响,他的马车在雪地中轧出单调的辙印。   迟宁知道有人一直在尾随。   迟宁想,跟随的人应该是沈秋庭。沈秋庭听了顾凛的命令,要杀他。   故而迟宁一直在等沈秋庭动手。   等来的却是玄断城中的相助。   迟宁精疲力尽,坠马躺在冰雪上,沈秋庭把他拉了起来。   星月在天,满地冰雪,沈秋庭在寥廓的空间中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走。”   迟宁一直能感受到沈秋庭那时的柔软。   同样想起那段回忆,沈秋庭低声道:“如果当时,我没有听从顾凛的命令离开,就像个烦人的小喽啰一样跟在你身边,我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是迟宁对他很宽容的时刻,迟宁看向他时,眼神柔和,让沈秋庭想溺毙其中。   后来顾凛放出一只鹰隼来叫他回去。   沈秋庭朝权势低了头。   因为沈秋庭害怕,他没有选择,命运让他挣扎图存。   他一面在顾凛手中求生,一面贪图迟宁。   心都撕裂成两半,一半冻在冰层,一半火上炙烤。   顾凛太强大了,沈秋庭每天都疯狂地想如何才能杀死顾凛。   还不是机会,再等等,杀掉顾凛再来找迟宁。当时的沈秋庭如是想,所以他离开了玄断山。   从此再没走近过迟宁。   如果沈秋庭当时没离开,他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迟宁答道:“是,我永远记得当时的你。”   迟宁在为他伤心。   沈秋庭明确地察觉到。   他还是带走了迟宁的一些东西的,这是他的本意。   沈秋庭存了私心,把迟宁的生死劫引到自己身上,迟宁就会永远记得他了。   既使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被他救了一命。   恩与仇夹杂,沈秋庭能将自己恶劣地刻在迟宁心上。   现在沈秋庭却突然有些泄气,看到迟宁泪水在眼眶打转。   沈秋庭不知道迟宁为了什么哭,或许只是因为一点悲悯,迟宁心软,或许在他眼里,沈秋庭和普通草木没什么区别。   可无论因为什么,仅仅是这一点眼泪也足够了。   足够让沈秋庭心疼,后悔。   “明天、明天还要记得我。”   沈秋庭想把最美好的给迟宁,但他拥有的少,方法又拙劣,   他和迟宁的过往都很差劲,迟宁应该真的真的很讨厌他。   却依然替他伤心。   他遇到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沈秋庭临死前,这样想。   ……   打斗声逐渐减弱,刚才只敢远远围观的众人慢慢探出头。   是有了结果吗?   他们来不及看清谁输谁赢,天空中阳光一闪,云层旋涡中间,一人从天而降。   登时风歇云散,只剩那人宽袖飘荡,仿佛神仙降世。   人们好奇地往前走。   离得近了,不知谁喊了一句:“是青枫道人,真的是神仙!”   哗啦一声,人们齐齐下跪。   一见青枫,众生俯首。   青枫头戴玉冠,黑发如瀑,拂尘拿在手上,淡淡地扫视战场周围。   一片混乱,草木枯败,小山的山头都被剑气削平。   顾凌霄的傀儡们紧紧缠着解九泽,其中一个傀儡尖利的指甲准备刺向解九泽脖颈。   青枫拂尘一甩,把小傀打了出去。   “还请给本尊一个面子,让本尊亲手处置徒弟。”青枫说。   顾凌霄只能收手。   见这里的场面被控制住,顾凌霄转头寻找迟宁。   飞升数百年后,青枫的面容毫无变化,停留在一个很年轻的阶段,他步步走进解九泽,开口,声音不含喜怒,却带着千仞雪山般的疏离感:   “解九泽,你当真把本尊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神仙降世,是百年一见的稀罕事情。   人们跪着,偷偷抬头前望,看到青枫道人,就等于窥见九重天。   所以他们清晰地听到青枫呵斥解九泽。   这场决战,解九泽善用落绮剑法,顾凌霄使用邪门之术,两人都有错,但青枫的选择是训诫解九泽。   青枫身上的灵力威势很大,山呼海啸般压下解九泽。   空气都稀薄起来,让人喘不上气。   解九泽已经无法操控落绮剑法,之前青枫足尖刚一落地,地上的莲花印就随即消失。   但解九泽仍不愿放弃,他不服:“你的教诲?你教过我什么?”   解九泽连一声“师父”都不唤。   青枫道:“本尊教你善。”   解九泽像听见什么笑话,他是第一个在青枫面前放肆大笑的人:“善?你教我认命!接受自己是废物!”   ……   沈秋庭的身体逐渐冷下去,迟宁仍蹲在他身边,半抱着他,目光空洞。   不知何时,顾凌霄来到他身边。   顾凌霄用了法术,沈秋庭的身体化成金丹,被装在小匣子里,这样才好入土为安。   迟宁来要,顾凌霄便把小匣子给了他。   迟宁缓缓站起身,顾凌霄碰他通红的眼眶。   之前迟宁一直忍着没有落泪,现在顾凌霄的手轻轻按了按迟宁眼底,迟宁睫毛一抖,泪水顺着顾凌霄的拇指往下滑。   “你的伤口……”迟宁边哽咽,迟宁的手边在顾凌霄胸前背后摸索。   顾凌霄伤不重,面对落绮剑法,他占了上风。   “我没事。”顾凌霄按着迟宁后颈,把人揽到怀里。   顾凌霄衣袍很冷,上面裹着浓重的血气,但对方的温度和味道让迟宁感到心安,迟宁在哭,泪水顺着眼尾的轨迹滑落顾凌霄肩膀。   泪水止不住,染得迟宁半边脸都潮乎乎的,   “沈秋庭,死了。”   迟宁脊背都在抖,他害怕顾凌霄出事,又目睹了沈秋庭的离开,心脏揪在半空,一时无法着陆。   “别怕。”顾凌霄掌心的黑雾化成一朵花,塞进迟宁手中。   是凌霄花。   顾凌霄有个习惯,每次用傀术后都要幻化出一朵凌霄花,提醒自己心智清明。   迟宁颠三倒四:“沈秋庭不该死的,该没命的是我,如果我能早一点想起来,事情都不会发生。”   顾凌霄在迟宁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些信息:“阿宁,你记起来了吗?”   顾凌霄吻迟宁柔软的鬓发,嘴唇碰过耳尖,听到迟宁说:“记起来了。”   迟宁一遍一遍叫着一个名字,像抱住唯一浮木,求得生存:“你是,顾凌霄……”   迟宁靠在顾凌霄肩膀上:“我想带沈秋庭回簇玉去,炎北太冷了,他不会喜欢那里。”   “嗯。”   “我的命是他给的。”   顾凌霄默默的,不答话。   只是在迟宁抽泣时,顺着脊骨抚摸,宽大的手掌给人安慰。   他没办法介入迟宁和沈秋庭的感情,尤其是沈秋庭死了之后。   他发表的任何评价,都是对沈秋庭的恶意揣测和不尊重。   迟宁揪着顾凌霄胸口处的那块衣裳,把料子都揉皱了,丑兮兮挂在身上。   迟宁皮肤白,哭过的痕迹尤其明显,眼尾、鼻尖、嘴唇都是红的。   平静些后,迟宁往后退一步,抬起手背抹去眼中水汽,这动作更让眼尾红了一大片。   顾凌霄拉着迟宁往青枫那里走,迟宁后知后觉地害羞。   周围都是人,他和顾凌霄刚才那样子,师父看到了,零星走近的其他门派的修士说不定也看到了。   迟宁跟在顾凌霄后头,藏着大半身子。   “师父。”迟宁叫青枫。   “嗯。”青枫看了迟宁一眼,“本尊从前觉得你最听话,如今怎么和妄天搅在一处?”   妄天尊,顾凌霄上辈子的称呼。   顾凌霄瞳仁乍然缩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第100章 我的阿宁回来了【修】   紧张感无声地在顾凌霄和青枫间弥漫开,冲突一触即发。   顾凌霄之前对青枫道人并没什么特殊的印象,既然青枫是迟宁的师父,他也愿意敬重青枫三分。   但是青枫一开口,就直接提及顾凌霄上辈子。   这点顾凌霄没法容忍。   他如何,他和迟宁之间如何,不由得外人插手半分。   “别。别冲动。”迟宁从后面拉顾凌霄的手臂,拦住顾凌霄向青枫逼近的步伐。   迟宁方才也听到了师父口中的“妄天”二字。   而他来不及深想,也不欲深想。   眼下最要紧的,显然是解九泽的事情。   青枫看向顾凌霄。   青枫的目光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千尺古井,凝滞幽深,冷而重,仿佛能洞察一切。   在九重天呆惯了,青枫很久没见过有人威胁地盯着他,凶光涌动。   那束眼神的主人是顾凌霄。   青枫目光还在顾凌霄身上,启唇,音调平缓地给解九泽宣判:“解九泽,你可认罪?”   解九泽顶着一身伤口,凌乱的发丝遮挡脸上青紫痕迹,开口,桀骜难驯:“何罪之有?!我不认!”   青枫拂尘一甩,一道白光打在解九泽膝弯处:   “跪下,领罚!”   解九泽被白光压制,噗通跪下。   他仍不服气,猩红的眼眶瞪着,目眦欲裂:“你是神,大权在握。想杀我便杀,但想我认罪伏法,不可能!”   解九泽情绪太激动,这样不理智地吵下去矛盾难免愈演愈烈。迟宁不忍心,劝道:“师兄只是……”   迟宁已经许久没叫过解九泽“师兄”,此时下定了决心替解九泽请求饶恕。   不料解九泽打断他:“够了,迟云清!你要不要这么假仁假义!”   见解九泽如此执迷不悟,青枫闭了闭眼:“你可真是,枉费本尊栽培。”   战场四方还有人,虽然跪着,但都抬头,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青枫不想太张扬解九泽的丑事,说道:“先回去。”   解九泽被仙锁捆着,押进城中。   回到临壑山庄时,山庄中所有人都出来相迎。   程翊风早听了消息,站在人群首位,向青枫行大礼。   青枫轻瞥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微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他气质比普通修士高出不知多少截,看人时眼尾稍扬,目光斜斜下睨,周身气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迟宁却知道师父不是看起来那样子的。   青枫对徒弟和善,迟宁刚到簇玉的时候青枫已经是最受推崇的道长,却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往迟宁的枕头底下塞小玩具。   程翊风提供了最好的一处院落给青枫道长。   青枫进院,关上门,戚余歌早早地等在了屋内。   戚余歌叫了声“师父”,时隔多年再重逢,他神情喜悦。   青枫挥袖在外设下结界,防人偷听,只让几位徒弟留下。   坐在高椅上,青枫仔细瞧面前的徒弟们。   人间岁月过得快,他在九重天不过短短时日,他的好徒儿们竟把修真界搅成了这个样子。   个个都让他犯难。   “我在九重天上,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青枫说这句话时,眼神盯着戚余歌。   戚余歌不知想到了什么,严重的喜悦暗淡了些。   他和迟宁站着,唯解九泽被绳索捆着跪下。   戚余歌心里不是滋味。   青枫看出戚余歌的心软,道:“天界派本尊来处理孽障,本尊欲把解九泽贬为阴魂,在地府受阎罗差遣,不入轮回。”   生生世世受苦……   不入轮回……   一旁的迟宁深深讶异,他猜得出解九泽会受重罚,但从没想过是入地府。   “是我先提出来的,”戚余歌噗通一声跪下,隐去和解九泽的情爱之事,“当年,提议让出掌门之位的人是我,您该罚我才对。”   青枫轻哼一声:“你和阿宁,一个两个都站出来替解九泽说话。本尊若听了你们的话,就是不把三界秩序放在眼里。”   戚余歌仍跪着,垂头一言不发。   青枫捏了下眉心,平静隽俊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郁结,他朝迟宁摆了摆手:“阿宁先出去。”   迟宁无奈离开。   吱呀的关门声后,青枫语气不容置喙:“你要替解九泽顶罪,想平分罪责,可以,那便一齐贬入地府。”   ……   迟宁从青枫那儿离开后,没回住处,而是出了山庄,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半晌后,随意转进一个茶馆。   一个小小的雅间,四面木板隔出来。上过茶,热气舔抵茶杯沿,迟宁却对着团团雾气发呆。   迟宁在逃避什么。   他逃避见顾凌霄。   人们到茶馆来,多是为了图热闹,听些趣事。   隔间薄薄的木板拦不住什么声音,周围的议论声争先恐后往迟宁耳朵里钻。   被讨论得最多的自然是刚刚结束的决战。   修真界不会把青枫来到人间的事说出去,可舆论最是能捕捉最刺激的话题。还没过多久,那场战斗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你说这阳曦会武,赢的人是谁啊?”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声问。   “顾凌霄啊,那些修士嘴严,怎么都不肯说顾凌霄是怎么赢的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肯说解九泽输的多惨。”   “我说呢,怎么没有大肆宣扬,原来是输给了一个魔族。”   “解九泽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还好意思出来见人吗?”   “我听说啊,顾凌霄赢时天降祥瑞,云彩纷呈,这是天命让他赢呢。我打赌,过不了多久,顾凌霄就能飞升!”   茶馆的老板压低声音阻止:“这件事可不能拿出来说。”   有人抗议:“这有什么不能说,解九泽独裁不是一天两天了,簇玉峰下城镇的百姓怨声载道。”   迟宁听了许多话,最后剩在脑中的最鲜明的是:顾凌霄要飞升了。   以顾凌霄的修为,飞升指日可待。   迟宁刚恢复记忆,往事涌上来时,迟宁更多的是茫然。   脑中一下子被那么多事情填满,爱恨怨憎,情绪浓烈的让迟宁无所适从。   也正是因为恢复了记忆,所以迟宁确定,决战时,顾凌霄用傀术对付了解九泽。   这是上辈子顾凌霄的功法。   而青枫叫顾凌霄妄天。   有什么大胆的想法从迟宁脑中闪现。   顾凌霄他不会也是……   迟宁拿茶盏的手一晃,已经凉下来的水液洒落在桌面上。   有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迟宁面前,用深色手帕擦干迟宁的手指。   然后一只小猫跃进迟宁怀里。   顾凌霄语气温和:“怎么连喝水都不会了。”   迟宁把手帕捏进手里,不太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洗。”   顾凌霄低头看了一眼迟宁怀中的小橘猫。   橘团子不情愿地“喵”一声,跃下去。   迟宁弯腰,伸出手揉橘团子的背,翻过身坦出肚皮,在迟宁掌心下伸了个懒腰。   顾凌霄警告地看它一眼。   喵呜。   好残暴。   小橘猫跑了。   “欸,”迟宁想叫住橘团子,“别跑丢了。”   这里不是临壑山庄,茶馆人多眼杂的,小猫在这里跑丢了怎么办。   “它认得路。”顾凌霄说。   金猊是妖兽,自然不用迟宁担心。   迟宁暗骂自己蠢,怎么、怎么顾凌霄一来,他舌头和脑子都不灵活了。   丝质手帕还在迟宁掌心攥着,迟宁看顾凌霄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片刻,顾凌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饿了。”   桌上有现成的点心,正摆在顾凌霄跟前,顾凌霄却没有碰。   以为顾凌霄不喜欢那些点心,迟宁手搭在桌沿上欲起身:“你想吃些什么,我去叫跑堂的。”   迟宁正想出去透透气,这屋里……有些热。   顾凌霄没说话,往迟宁那边探了探身子。   迟宁以为顾凌霄要去拿他这边扣在托盘上的新茶具,特意倾身让了让。   顾凌霄本意却不是此,凑近了,吻在迟宁颈侧。   也算不得是吻,嘴唇轻轻的触碰,比手指的触感更软更润。   顾凌霄的发丝还搔在迟宁颈窝上,有些痒。   迟宁脸倏地红起来:   “你……你……”   单一的音节说了半晌,迟宁也找不到能接续的话。   他还不习惯,每一次细小的关系转变,迟宁都要花很多时间去适应。   想起之前失忆时说的那些幼稚的话,迟宁想找到一个洞钻进去。   不然迟宁也不会躲来茶馆里。   顾凌霄看迟宁涨红了脸,从脸颊到脖颈都敷着层艳丽的颜色。   但迟宁仅仅被吻了一下。   顾凌霄没忍住沉笑出声。   迟宁不想理顾凌霄了,想去找猫。   顾凌霄的椅子忽然移动到他身前,顾凌霄身量高,劲瘦的脊背弯着,侧着头,从下往上对上迟宁的眼神:   “师尊不愿意理我了?”   边说,顾凌霄的手指缠在迟宁发梢上,把那缕青丝卷了卷,撒娇似的:   “师尊肯定是不愿意理我了,我找了好久,想接人回去。”   迟宁憋了半天,脸涨红:“没,没不理你。”   顾凌霄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手腕上一凉,迟宁被顾凌霄戴了什么东西上去。   是两只银镯,很细,镂刻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异兽,款式特别,不像是中原有的东西。   迟宁想起,他在炎北王宫的时候见青璃戴过类似的配饰,大概是魔族物什。   两只细镯同时戴在迟宁左手腕上,一抬手,晃动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   “很好看。”顾凌霄打量着,说道。   叮叮当当的,不是和金猊脖子上的铃铛一样?   迟宁抿着唇,但又不好意思取下来:“那我也送你两只,一只刻金猊,一只刻青鸢。你愿意戴吗?”   顾凌霄乐于干这样占地盘的事情,应道:“好啊,阿宁也亲手做给我。”   “你亲手做的?”迟宁有点惊讶。   “嗯。”顾凌霄说,“找了位工匠师傅,他画样子,我照着打。”   迟宁的心飘起来了,羽毛一样落不到实处。   天幕渐渐暗下去,迟宁很珍惜这样平静的气氛,想和顾凌霄度过这个良夜。   是个好天气呢,月光皎皎,二楼的雅间外,树梢上的红色的花朵被光束照的亮晶晶,大概是石榴花开了。   迟宁想到它结果那天,会是秋天。   石榴成熟太慢,等到那时候,他还能在顾凌霄身边吗?   顾凌霄见过神仙的模样了,应该很向往吧。   明明师父回来了,制止了解九泽的行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但迟宁还是提心吊胆。   迟宁有许多话想问,压在肚子里,火一般烧着肺腑。   可这样好的夜晚,什么都不该问的。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愉悦开心的,适合这个氛围的话。   最后,宽大的木桌上,顾凌霄把茶杯推向前,和迟宁的轻轻撞了下。   在瓷器相碰的清润响声中,顾凌霄说:“庆贺,我的阿宁回来了。”   顾凌霄满是对迟宁失而复得的喜悦。   迟宁跟在顾凌霄身后,下了楼,看顾凌霄和掌柜结过账。   他们走在云望郡的某条街上,有马车急速驶过,顾凌霄把迟宁往路边拉了拉,让迟宁走在内侧。   一切都很美好,星空晴朗,顾凌霄的眼睛很好看,这双眼睛面对别人时总是过于锐利了,看迟宁的时候却愿意收起锋芒,安安静静的,天上的星子盛在他眼瞳里。   迟宁只饮了茶,却像喝多了酒,慢吞吞地走到顾凌霄后头。   他满怀心事,看着顾凌霄拖在身后的影子:“你见过了我师父,那么高高在上的神仙,之后你去了九重天,会有更多这样好看的神仙。但你不要去,好不好。”   开口之前,迟宁就知道这句话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顾凌霄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让他去。   但迟宁真的真的很舍不得。 第101章 亲到眼眶红红   桃花谢了,石榴花开,暮春的夜晚,风把两人裹住。   迟宁的话也很快散在风里:“但你不要去九重天,好不好?”   迟宁低着头,半晌没听到回答,他透露出丝丝缕缕的焦虑,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我不说你也能感受到,你的修为足够飞升,但是九重天上没有、没有亲近的人……”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迟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言辞。   而顾凌霄楞在原处,一时默然。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迟宁眼睛四处乱看:“我也只是随、随口说,反正要不要去都是你决定。”   他脸又红了,眼底有湿蒙蒙的亮光,睫毛抖着,始终不敢望向顾凌霄。   今晚的顾凌霄尽量克制,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迟宁还是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顾凌霄心里仿佛塌下去一块,捻了捻指腹,没忍住碰了下迟宁蹙起的眉心:“师尊想我怎么回答你?”   迟宁不知道。   顾凌霄的沉默让他茫然,他无法笃定了。   飞升成神,没有人会拒绝吧。   “对不起。”迟宁没头没尾地说,为自己的鲁莽发言感到抱歉。   他加快步子,超过对方走到前头,任顾凌霄怎么叫他都不停下。   他们离临壑山庄已经很近了,来往的有许多面熟的修士,人多眼杂的,再说些什么明显不合时宜。   顾凌霄没追上来。   迟宁住到了青枫的院子里,洗漱过后躺在床上,   空气中传来皂角气息,顾凌霄的帕子被洗过,摊在床边的案几上晾着,   迟宁用手拨弄一下半干的手帕,那布料边缘堆叠起来,又发皱了。   迟宁翻了个身,不想再去摊平它。   翻身时,手腕上传来叮当响动。   顾凌霄是在介意他之前戴了顾凌霄的玄铁环吗,所以专门打了这两个镯子?   迟宁掌心按在额头上,还能回忆起顾凌霄指尖的触感。   睁开眼,闭上眼,想的全是顾凌霄。   其实今晚迟宁能开口问的话很多:   失忆的时候,顾凌霄模仿迟宁的字迹在合籍书上签名,还用宁神的药物让他第二天不能去看决战。   桩桩件件都可拿来说,都能踩住顾凌霄的狐狸尾巴。   顾凌霄占了那么多便宜,好处都是他的,最后心软的总是迟宁。   怎么就没忍住呢。   为什么要先开口说舍不得顾凌霄走。   好丢人。   半边脸压在枕头上,贴近棉花的那一侧温度逐渐升高,发烫。   被子裹得他快冒烟了。   顾凌霄还问迟宁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顾凌霄不清楚吗?   如果不清楚,那他就是天下第一榆木脑袋。   迟宁拉起另半边枕头,压在耳廓,把什么声音都挡在外头,心里暗暗决定再最后彻夜想一下顾凌霄。   以后少想他一点。   ……   昨晚喝茶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失眠。   迟宁醒的早,镜子里他眼下微青,看起来挺憔悴。   早饭的时间还没到,迟宁端坐着,一直在注意门口的动静。   等啊等,迟宁终于确定顾凌霄是真的不来找他。   迟宁气死了。   不是顾凌霄不想去找迟宁,而是很多人堵在门口,顾凌霄难以踏出去半步。   有现成的两股势力可供讨好,仙门百派不敢去找青枫道人,便一股脑地涌来顾凌霄这里。   顾凌霄嫌烦,没让人进屋,于是院子里水泄不通。   外面闹哄哄的,其中还夹杂着从前眼高于顶,十分看不上魔族的人。   解九泽那个趾高气扬的弟子于林也在里面。   于林仿佛树枝架起来的稻草人,借了光束把影子打在墙面上,显得黑影巨大,不可一世。   光束消失,他就变成普通模样——细弱的木架。   孤零零的一个,周围连个找他攀谈的都没有。   徐掌门和武掌门从前站对了阵营,此刻可得意了,能朝别人炫耀似地说一句:“我和炎北王有交情。”   等着见面的人很多,一个接一个地递上拜帖,连槊收了一会,手都快拿不下了。   等拜帖被拿进来,顾凌霄未看一眼:“丢了。”   连槊能感觉得出来,顾凌霄的怒气值在一点点飙升。   仙门百派交头接耳地讨论。   解九泽峰主的位置自然做不成了,现在还没有下一任峰主的接任者。   无论顾凌霄能不能打通玄断山,他的修为摆在那里,炎北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簇玉。   “听说顾凌霄还会傀术。”   “真的?”   “我没亲眼见过,但我有位同门当时在战场外,说看到顾凌霄能操控尸身。”   顾凌霄出门来,正听到这句话:“承蒙抬爱,既然没看到过,那不如今日来见一见?”   “啊?”   顾凌霄从袖中抽出什么,往半空一甩。   霎时,一群长相骇人的东西突然出现,面色惨白,双目垂血,辨不出是人是鬼,伸直了双手,往人群中走。   人群潮水般后退,嚷嚷着:“有鬼要吃人了!”   不一会院内就安静下来。   顾凌霄打了个响指,披头散发吐着舌头的鬼怪迅速塌缩下去,变成有手有脚的抽象小纸人。   它们都是用纸剪的,才不吃人。   小纸人的手脚都是敷衍的圆圈状,围在顾凌霄脚边蹦蹦跳跳。   顾凌霄正欲把纸人收起来时,眼前多了个人。   小纸人又往那人的脚上蹦。   迟宁看着跳得很欢快的纸片们,有些懵。   顾凌霄问:“怎么进来的?”   刚才门前挤得全是人,迟宁不可能这么走进来。   “翻墙。”迟宁坦诚道。   说话间,小纸人圆润的拳头已经扒上迟宁的手指,想爬到迟宁手掌上。   它们格外喜欢迟宁。   顾凌霄发觉他身边的很多东西都对迟宁亲近些。   比如金猊,变成原身有那么高,吼一声能吓跑整个山头的动物,却愿意在迟宁面前装乖。   顾凌霄抽走灵力,纸片熨帖地躺回他掌心。   “翻墙来的啊,”顾凌霄往前几步,大型动物一样粘着迟宁,手臂揽住迟宁的腰肢:“他们堵在院子里特别烦。”   谁要顾凌霄抱,迟宁退开几步,又听见顾凌霄问:“师尊这么早来干什么?”   迟宁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静:“我有东西落在这,来收拾一下,马上就走。之后就不住这里了。”   “你要和青枫一起住?但我看你脸色是昨晚没睡好,要不要搬回这个院子里?”   顾凌霄问了许多,只没提他们昨晚被搁置的对话。   迟宁有些泄气,回到房间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说到底,只是他一个人在纠结罢了,   昨晚那些飘忽不定的话顾凌霄怎么可能不懂,应该是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愿意挑明。   拒绝的态度很明显了。   是迟宁不识趣,偏要问下去。   迟宁有些走神,差点失手打翻一只花瓶。   花瓶里的木香花还是新鲜的,已经插进去好几日了,怎么还带着露水?   顾凌霄跟在他身边,又提了好几次“青枫”的名讳。   迟宁纠正他:“你怎么能直呼名字。”   迟宁和顾凌霄没断了师徒契,直到现在还是师父徒弟的关系,顾凌霄却亲亲热热的非要更进一步,平日里“阿宁”混着“师尊”一起叫。   迟宁纵了他的没大没小,却不想顾凌霄对青枫不敬。   顾凌霄不乐意:“那我就该叫青枫师祖,显得辈分好小。阿宁想听我叫‘师尊’的话,我晚上这般叫你。”   迟宁:“晚上我不住这。”   他态度拿捏得冷淡适度,只是肚子里的咕噜声出卖了他。   “既然阿宁晚上不留下来,那要不要尝一下我做的早饭?”   顾凌霄把院中所有人都吓跑了,没有人做饭,故而只能亲自下厨。   “想吃什么?接受点菜。”   迟宁不太相信:“你还会煮饭?”   顾凌霄会的只有一招手艺——下面。   厨房有些逼仄,顾凌霄那么高的个子,站在里面顶天立地的。   但他确实是有经验的样子,动作利落,不久就把一碗素面摆在迟宁面前。   迟宁尝了一小口,味道还不错。   “什么时候学会的?”   顾凌霄笑嘻嘻:“昨晚学的,兴奋到睡不着,就去做了。”   昨晚?   兴奋到睡不着?   “其实不止学了做饭,我还把院里所有的花都换了新的,房间里的木香就是晨间刚折的。”   迟宁心不在焉地吃着面,禁不住诱惑地问:“为什么睡不着?”   顾凌霄看着迟宁上下滑动的喉结,判断后者在紧张。   迟宁在心摇神荡中吃完早饭。   顾凌霄抛下鱼饵,勾着他,不给他答案。   为什么没睡着,是和他在想一样的事吗?   迟宁血液都是烫的,看着顾凌霄收拾厨房,拉对方的衣袖,声音很轻:“顾凌霄……”   顾凌霄擦干手,转身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光亮晦暗下来,迟宁抬头看他,眼底还是湿蒙蒙的。   顾凌霄扣着迟宁的腰把他压在桌边,桌子刚擦过,上面还留着一层薄薄的水,迟宁被顾凌霄挤得只剩一点位置,木质棱角抵在背上。   “阿宁就是最好的了,我哪里都不去。”   顾凌霄俯身,温热的呼吸洒在迟宁皮肤上,说。   迟宁知道对方在回答昨晚的问题。   迟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节奏都不正常了。   “我只想做师尊的道侣,想了那么久那么久,师尊从来都不答应我。”   顾凌霄很多时候是沉稳老成的,此时迟宁才能感觉到,眼前人的身体是年轻的,血液炙热发烫,莽撞大胆的话语闯入他的耳膜,把迟宁圈入小世界里。   “但没有关系,我会陪在师尊身边的,以徒弟,以友人,甚至以仇敌,什么样的名义都好。”   恢复记忆后的迟宁更胆小,顾凌霄亲他的耳垂,迟宁就敏感地缩着肩膀,眼眶红红的:“那你昨晚怎么…不答应我…”   “我想让阿宁整夜都想到我,然后很乖地来找我。”   顾凌霄毫不介意说出恶劣的想法,“让你知道你有多在乎我,然后光明坦荡地吻你。” 第102章 对不起,但是阿宁太甜了   顾凌霄又吻他。   在逼仄隐秘的房屋一角。   桌沿硌着迟宁的后背,迟宁腰肢后仰,在嘴角被啄吻后偏了下头,躲过去。   “幼稚。”迟宁说。   顾凌霄追逐上来,舌尖在迟宁紧闭的齿列上扫过,向下在下唇咬了一口,含糊道:“我才没有阿宁想的那么幼稚。”   但这个动作就很幼稚啊。   迟宁这么想着,但胸膛剧烈起伏,擂擂心跳震着耳膜。   这样的顾凌霄太让人心动了,明朗又率直,耍了个小把戏后马上凑过来要糖吃。   上午的日光透过门上的格子照进墙内,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紧密相贴。   迟宁的嘴唇水红的,肿了,像酒渍樱桃,想把它咬破了就能尝到里面甜的果肉。   顾凌霄给人片刻换气的时间,又把迟宁的腰搂紧了。   此时外面响起人声:“院子里的人呢,一个都没有?怎么哪里都找不到?”   是宗岱。   迟宁听着宗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近了。   接着是门响,猫爪拍在木门上,小橘猫轻轻地叫。   宗岱明显是注意到厨房这里了,他问小猫:“师尊他们在厨房,你闻出来了?你不会只是想去吃东西吧。”   缺氧感很严重,整个身体像要飘起来,迟宁推顾凌霄,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反锁了,他们进不来。”顾凌霄说。   可宗岱没有轻言放弃的迹象,一声声敲着门,嘴中念着,似是什么急事:“里面有人吗?师尊?”   迟宁眼底的水汽里起了涟漪,圆润的指甲在顾凌霄背上划过:“顾凌霄…你疯了!”   “也不是偷情,他们推门进来又怎么样?”顾凌霄理所当然道。   迟宁被抱坐在桌上,顾凌霄挤进他腿间,依然吻他,又凶又绵长。   迟宁的全部空气都被攫取殆尽,像溺在水中。   顾凌霄很擅长这样,一次一次冲破迟宁的底线,再甜言蜜语地哄,把迟宁一点点圈入他的势力范围内。   完全占有。   迟宁羞耻万分,他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   被压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吻,而他的大徒弟就站在门外,薄薄的门板看起来那样老旧,能挡住里面的水声吗?   迟宁要被顾凌霄同化了,同样变成一簇火,急剧燃烧,从头到尾渴求对方。   从桌沿上下来时,迟宁的腿还有些软,   顾凌霄来扶他,被迟宁用瑞凤眼一瞪。   顾凌霄惯会服软:“对不起,但是阿宁太甜了。”   迟宁不用他扶,径自走去开门。   看着迟宁的背影,顾凌霄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   他从昨晚一直兴奋到现在。   迟宁看着他,眼神那么软,说让他不要走。   当时没回答,是因为他太惊喜了,惊喜到脑仁都发木。   迟宁今天就算不来找,顾凌霄也会忍不住去找他。   迟宁还从来没要求过顾凌霄做什么,昨晚是第一次,小心又犹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迟宁心里不一样了。   顾凌霄憋笑憋的辛苦。   房门打开,迟宁脸有些红,而他身后的顾凌霄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如常。   看到迟宁嘴唇红成莓果色,宗岱挠挠头,心里有一万个问号:“师尊师弟,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敲门都没听到?师尊刚吃了辣吗?”   迟宁答非所问,眼神无意识地瞟向别处:“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宗岱终于想起正事,“师祖叫您去呢,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顾凌霄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迟宁是来和他独处的,偏被叫去看那个老神仙。   迟宁点了点头,走下台阶,谁料宗岱的话还没说完:“也让师弟同去!”   两人走后,宗岱还暗自纳闷,这厨房小小的一间,平平无奇的,两人为什么在里面呆那么久?   小橘猫蹿跳着,往台阶下跑,想跟着一起。   “你凑上去干什么?”   宗岱把金猊捞到怀里,一摸小猫的软肚皮,不对,怎么圆滚滚的。   “你不会怀了猫崽吧。”宗岱一本正经地问,思路顺利被引歪。   小猫一爪子拍在宗岱侧脸上,把宗岱拍得偏了过去。   这一下尖利的指甲缩在肉垫里,还算留情。   它只是吃多了,昨天晚上顾凌霄做的所有不成功的饭都喂给它吃了,能不撑吗。   而且他是公猫哦。   宗岱脸被拍得变了形,仍执着地说:“不行,要带你去做个全面检查。”   被宗岱锁住的橘团子张开嘴,朝宗岱的胳膊露出尖牙,咬。   ……   往青枫的院子里去,一路风摇草木。叶片舒展着,正慢慢长成夏日里的形状。   顾凌霄陷在金色阳光里,整个人明亮又炽烈,他心情很好,话也多:“阿宁跟我讲讲,青枫是什么样的人。”   迟宁又纠正他叫“师祖”。   顾凌霄:“不叫师祖,如果非要叫师祖的话我就不做阿宁的徒弟了,我们做道侣好不好。”   迟宁叹口气,不再强行要求:“我师父是个随和的人。”   顾凌霄不同意:“但他看起来很不近人情,一点也不随和。”   虽然顾凌霄从前没见过青枫,但听传闻说,青枫也是个冷性子。   修真界曾有人说迟宁很像青枫,冷心冷肺,独来独往。   顾凌霄觉得他们眼瞎,哪里像了,迟宁只是不善交际,但心里比谁都要柔软。   而顾凌霄认为青枫不是这样子,清冷冷的神仙,说话时挺刻薄。   迟宁继续说:“师父对身边亲近的人很好,不过外人很不容易接近他。他会开玩笑,长辈做的一切他都会学着去做。可我始终觉得没一个人能彻底了解他,他似乎天生如此,无情无欲,是惊才绝艳的修士。”   顾凌霄忽然问:“对亲近的人很好?那对解九泽呢?”   迟宁不能作答。   “定义一个人没那么简单。”顾凌霄若有所思。   迟宁想替青枫辩驳,却找不到足够的论据。   说到底,他活了两辈子还是没有活得太通透,很多上辈子认定是正确的事,全部推翻,认定是正派的人,反眼不识。   好坏颠倒,黑白混杂。   浩荡江水裹着泥沙前行,连那清浊的分界线都辨不出了。   但迟宁站在泥沙里,依然相信青枫。   青枫在小花园里等他们。   花朵鲜妍,暖意融融,好像决战时的云涌风飞都不曾存在过。   青枫向迟宁感慨:“本尊很久没见过这么鲜艳的景了。九重天上的花木和人间不同,四季不败,仿佛只是用来积累仙露的,半点不生动。”   迟宁说“是”,转头去寻别的身影。   从青枫单独和戚余歌和解九泽谈过话后,两位师兄再也没出现,   “师兄呢?”迟宁问。   “他们啊,”青枫半开玩笑地说,“结伴去阴曹地府了。”   迟宁不知真假:“啊?”   青枫:“本尊这样处理,你会不会觉得太严厉。”   迟宁说:“解九泽虽有恶意,但并未造成严重后果……”   “众多仙官都在看着呢,如果本尊不先解决,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处理结果,这事难免不会发酵。”   迟宁吃惊,连风吹草动都被九重天掌握的感觉不太好受。   关于解九泽的话题到此为止。   青枫往前走,迟宁落后几步,一直没开口的顾凌霄忽而赶上来。   迟宁手背一热,被顾凌霄牢牢牵住。   顾凌霄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迟宁用了劲,却怎么挣都挣不开。   他们和青枫离得这么近,如果青枫回头,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手心沁出汗,黏腻高热,迟宁稳着呼吸,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青枫停下脚步,转身。   他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停留一瞬,淡然划过,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   “本尊有一把折扇忘在了屋子里,阿宁,替本尊去拿一下。”   万幸顾凌霄没疯到那种程度,松开了迟宁。   迟宁舒了口气,快步走了。   他们前面不远就有座亭子,但青枫明显不打算和顾凌霄一起到里面休息。   青枫整了整衣袖:“年轻人,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顾凌霄接话,眼睛在阳光下微眯了眯,露出强悍来:“前辈也不用旁敲侧击,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从第一次见面听见青枫叫他“妄天”开始,顾凌霄就知道青枫对他没什么善意。   青枫大概知道他是重生的。   想利用这点做文章。   顾凌霄:“如果想利用我特殊的身份拿捏我,那就动错心思了。解九泽是实力不够,才会被捏住软肋,而我……”   青枫:“而你是强大到足够和九重天匹敌?”   “前辈尽可以试试。”   “哦?你当真什么都不害怕?”   “前辈有什么值得我害怕?”   青枫认真了起来:“九重天施舍你多活了一辈子,但本尊看你没什么进益,依然是一个拖累。”   “难道这辈子,你还要再害阿宁一次?”   顾凌霄脸色沉沉,觉得青枫的话无比刺耳:“我怎么会害他?”   “有你在,迟宁可能不会愿意和本尊回九重天去了。”   ……   迟宁不久就赶回来,把折扇捧在手心里递过去,青枫并没有拿。   气氛紧张,两人好像刚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迟宁甚至能听见顾凌霄粗重的喘息。   顾凌霄冷冷对青枫说:“恕不奉陪。”   迟宁肩膀被很大的力道撞了一下,他没拿稳,折扇啪的一声坠在地上。   顾凌霄略过他,走了。   “师父息怒,是顾凌霄不懂事。”   “顾凌霄!”迟宁追几步,拉住顾凌霄,“回去道歉。”   “阿宁,你回来。”青枫在身后叫他。   “年轻人经不住考验。连与本尊认真聊几句的耐心都没有,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毕竟是魔族,控制不好脾气。”   青枫抬手,一股灵力把折扇拿回手里,展开了,扇面上是很漂亮的墨色山水图。   迟宁直觉顾凌霄不会无故发怒:“他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迟宁仍没忍住回头看,见顾凌霄转了个弯,身影消失在草木深处。   迟宁听到青枫说:“阿宁,要不要跟本尊一起去九重天,迟奚他们都很想你。”   迟奚,迟宁的七哥。   “他,他过得还好吗?”迟宁惊喜到说话都磕绊了下。   青枫刚下凡时迟宁就想向他询问自己的兄长们,一直没寻到机会。   虽然这句问话很多余,九重天上怎么可能过得不好,但迟宁还是想多打听些,一点点的消息对他来说都很珍贵。   “但是我,我没办法飞升……”   “你现在有一个机会,跟我回去。”   青枫看着他,眼里是循循善诱,就像当初带他回来时,站在高大的石碑前看刻在上面的簇玉门规:   “为什么不呢,到九重天去,人世间的一切烦恼抛在脑后,长生不死。”   到九重天去,能见到兄长。   顾凌霄飞升在即,还能和顾凌霄在一起。   “好。”迟宁答应了,做了个不太困难的决定。   青枫和多年前一样夸赞他:“乖孩子。” 第103章 阿宁,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迟宁都没再见过顾凌霄。   自顾凌霄与青枫发生龃龉后,便人间蒸发般失了踪迹。迟宁去找了几次,都被告知顾凌霄不在。   迟宁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玄断山一带爆发冲突。   “这玄断山最近都挺太平的,怎么偏偏在青枫道人下凡时出了事情?”   “说不定是好事,青枫道人那么大的本事,随手修补了玄断山的结界也不是不可能。”   “顾凌霄也不是个好招惹的,逼近了,不管不顾带着魔族打一场,该怎么办?”   阳曦会武已经结束,仙门百派的修士却不愿意离去,聚集在临壑山庄里,人一多,各种各样的消息格外灵通。   迟宁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讨论玄断山。   迟宁心中猜测:难道顾凌霄不声不响回了炎北?   但他没时间去求证了,甚至连个传信的人也找不到。他马上要回簇玉,昨天青枫告知他的。   周围的人皆收拾停当,甚至连金猊都被宗岱通知过。迟宁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但迟宁没理由拒绝回簇玉。   事情告一段落,确实没有再叨扰临壑山庄的必要。   ……   迟宁陪青枫回到簇玉大殿,被青枫留下喝茶。   迟宁没忍住,还是问解九泽的事,问他现下是不是被羁押在簇玉的大牢内。   青枫上次说解九泽已经去了地府是开玩笑的,青枫一直没有详细透露过解九泽的踪迹。   这次迟宁依然没问出什么。   青枫只说解九泽还在审问中:   “解九泽不认罪,本尊同他拖得起,只是再拖九重天就会知晓,如果这件事由天界审理,解九泽要受的罚会比现在重得多。”   “师父此行瞒着九重天?”迟宁讶异。   “本尊有什么义务向他们汇报?”   青枫笑起来,品茶的动作不停,窗外的阳光投在他身侧,他整个人被圈在光晕里,清贵无边。   出入九重天需要开天门,天门不能随意进出,要先向上禀报,获得允准。   但看青枫的神情,似乎哪个神仙都不放在眼里。   迟宁想向青枫问一下顾凌霄的命数:“那顾凌霄会不会也能开天门……”   “阿宁那么想让他飞升?”   迟宁没回答,因为青枫似乎不喜欢顾凌霄。   青枫放下茶盏,先前微微上挑的唇角压下来,正色道:“本尊不日就要回九重天一趟,阿宁想同往吗?”   迟宁:“还要多久?”   “如果阿宁愿意的话,明日即可。”   “我还要再想想。”迟宁还要把这件事告诉顾凌霄。   “机不可失,不用历劫而得飞升,你是世间头一份。”   这份机会,是青枫给的。   迟宁面前的杯盏空了,青枫重新为他斟满,纤长的手指推到桌子这边来。   杯中荡出几道波纹,倒映出暮春暗绿稀红的景色。   叶落花藏,这是顾凌霄消失的第十天。   重新回到摇光殿里时,宗岱已经把这儿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一切整齐干净,一如迟宁离开前。   晚间熄了灯,迟宁翻身朝里,对着素白的墙面,想纷乱复杂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单方面闹别扭。   对顾凌霄闹别扭。   迟宁不爱发脾气,发了也很好哄。   顾凌霄冷言冷语地走后,迟宁心里的想法从:只要他来找我,我就不气了。逐渐变成:只要我能找到他,我就不气了。   可顾凌霄杳无音讯啊。   迟宁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像遇到了鬼压床,胸膛剧烈地起伏,企图吸入新鲜空气,   梦里很多事一晃而过,速度快到让迟宁目眩,   迟宁好不容易醒了,发现他不知何时翻了个身,顾凌霄正躺在他面前。   多一个人的体温加进来,被中的温度被搅弄得很高。   迟宁没先开口,他在等顾凌霄解释。   顾凌霄把迟宁微微汗湿的头发拨开,露出小片白皙的脖颈,低头只想吻他。   合着不想解释,就是半夜来爬床。   迟宁踹了一下顾凌霄的小腿:“下去。”   顾凌霄挺委屈:“师尊都不追来问我,师尊如果上次追上我,我就不走了。”   追上他…他就不走了…   迟宁陡然睁开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翻身往床铺另一侧抓了一把,碰到了和夜色同样冰凉的温度,空无一人。   迟宁做了个梦中梦,现下才算真正醒了。   顾凌霄没来解释,房间里安静地吓人。   迟宁用冷水洗了把脸,换上件厚衣服出门。   是后半夜,天上星宿斗转,月亮西沉不见。   迟宁独自爬上簇玉最高的那座峰顶。   这里离天空最近,迟宁小时候,爱捉弄人的同门会说:“你到最高峰上去,就自然而然能飞升啦。”   还真的有小弟子受骗,费了好大的劲爬上山,等了一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慢慢,来的人就很少了。   毕竟是荒山,条件很恶劣,满是疏松的沙石和潜伏的野兽。   不过这里很适合看星星。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迟宁仰头,看到天空中有一片最绚丽的光亮。   是天门开启后的痕迹。   迟宁听过一个故事,每逢人间有大灾难,五色鹿拉着马车,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会变成星光,破碎的银屑般洒向人间。   传闻变成现实。   迟宁看到那片光亮晕染开,伸出两道最长的笔触,慢慢向下延伸。像马车轮驶过的辙印,像正在燃烧的烟花。   盯着一个光点盯久了,眼睛就会发花,迟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忽的多出一个人。   迟宁久坐,腿麻,站起来时有些踉跄,手伏在顾凌霄的肩膀上才撑住身型,   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手心下的衣料很凉,那片皮肤却是起伏的,肌肉紧紧绷着。   多日不见,顾凌霄瘦了点,眼眶深陷鼻骨更挺,显得很精神,   顾凌霄匆匆赶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叫了声:“师尊。”   “你去哪儿了?”迟宁问。   声音散在风里,无人回应。   四面太寂寥了,他们站在几块碎石中,风很大,山顶低矮的树被吹得弯曲颤动。   如此情形,深夜归来,迟宁想起上辈子的妄天尊,妄天也是常常不知去向,偶尔回来站在他面前,一身血气,一言不发。   “是回了炎北吗?”迟宁说。   迟宁还想问顾凌霄有没有再用傀术,是否影响了心智。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得到了答案。   暗夜里出现了朵凌霄花,顾凌霄捻在两指间,放入迟宁掌心。   迟宁莹白的手掌摊开,凌霄花躺在其上,白与红差异明显。   迟宁叹了口气。   他们往悬崖那边去,地面铺着松散的沙砾石块,踩上去松松地响,   天空中那两道星光辙印仿佛有了意识,还在向下延伸,一直缠在迟宁手腕,很亲近似的,光芒闪动,仿佛打了个招呼。   “我有兄长在九重天上,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迟宁的眼神带了温度,已经全然忘记他应该生顾凌霄的气,   “如果我们能一起去九重天……”   顾凌霄打断他:“阿宁,我不希望你接受青枫给的机会。”   “为什么?”   顾凌霄反问:“你就那么想去九重天?不择手段?”   迟宁:“之前我劝你放弃飞升机会,那是因为我没办法突破化神期,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不是吗?”   他们是要在一起的,这是迟宁做一切决定的前提。   但顾凌霄呢,对方似乎并不这么想。   迟宁被夜风吹得有点冷,自嘲一笑:“是啊,我不择手段。”   星光小蛇一样从手腕奔向手指,短短的路程让他能量耗尽,最后一点光焰的尾巴也消失了。   顾凌霄明显激动起来,灵力无意识地压在迟宁身上,压得迟宁喘不过气。   迟宁看顾凌霄身上的修为又进益了,和他相离近了,就会感觉到强大的威慑感。   顾凌霄步步逼向前,在迟宁距离悬崖只剩一步时手臂环住他后腰:“人间有什么不好,死了就死了,是,你有理由,你是为了你多年不见的兄长。”   “为了这么一点原因,你就相信了青枫?”   怎么能说为了这么一点原因呢?   迟宁不能和顾凌霄一起去天界,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能陪他,却要被这样说。   迟宁把顾凌霄推开:   “所以我在你眼里,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别人施舍些小恩惠,我就立刻凑上去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原本的关系中剥离下来,青枫是我师父,兄长是我仅有的亲人。而且我也没有不考虑你,我一直在打算我们的未来……”   “只有我不会骗你。”顾凌霄说,“你必须相信我。”   漫天星光洒在顾凌霄身上,顾凌霄深紫色的眼眸中倒映了光辉,更加能蛊惑人。   迟宁的脑袋都要炸了:“你不会骗我?但你一直在强迫我。”   “顾凌霄,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明明什么都知道,又偏在我面前装懵懂无知。”   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他并不觉得爽快。   反而难过到鼻酸。   “我这些天,一直在尝试接受你重生的这个事实。”   “你是真的喜欢我的,还是戏弄,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我,觉得我次次的沦陷都那么好笑。”   迟宁不止一次想过,他有立场去质疑顾凌霄吗?   他和顾凌霄一样是重生,知道故事的最后,他们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顾凌霄是先表白的一方,如果没有顾凌霄的主动,他们到现在也只是普通师徒而已。   他还记得顾凌霄第一次提出和他灵修,眼神亮晶晶的,澄明干净,一眼能望到底似的。   当时顾凌霄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一步一步给他设好了陷阱,算定他会踏进去。   迟宁不擅长争吵,说这一番话时声音也很低。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足够顾凌霄听清楚。   顾凌霄表情没什么波动,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好。”他仍强调着这一点,“你现在可以怀疑我,但再给我机会好吗?过了今晚,你最爱的还会是我。”   “我不相信,”迟宁心中的委屈无处宣泄,“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顾凌霄……”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许多束火把蜿蜒而上,像一条涌动的河。   一群簇玉弟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带头的是述风。   解九泽倒台后,述风重新得到重用。   有了原来的交情,述风对顾凌霄还算客气:“簇玉不许炎北魔族入内。”   顾凌霄转身,把迟宁护在身后。   “不许?谁的命令?”   述风带人围上来,他看到了顾凌霄后面的迟宁,动作一滞。   顾凌霄已经和人动起手,夺来一支火把,火焰哔剥作响,弟子痛苦地倒地呻吟。   一时无人敢上前。   顾凌霄眉梢一挑:“青枫命令的?”   述风单枪匹马冲过来,对掌时灵力相击,述风快速对顾凌霄说:“我不杀你,一会你可以挟持我,伺机逃走。”   言罢,述风佯装不敌。   顾凌霄并没有要挟持述风的意思,转而对迟宁说:“阿宁,你看青枫的态度,他既然那么想让我死,天界会允准我飞升吗?”   顾凌霄手一松,火把坠在地上,沙石忽然被引燃,火焰龙一样朝人群冲去。   簇玉弟子们躲闪开,龙首停在一人脚前,被冰冻住,片片碎裂开。   青枫不知来了多久。   迟宁还没反应过来局势突然的变化,顾凌霄牵住迟宁的手,声音贴过来:“一会青枫让你选择,你会跟谁走。”   既然问题问出口,就说明顾凌霄是毫无把握的,慌了神的。   顾凌霄感觉到迟宁在他手心里挣了挣,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   青枫手持拂尘,慢慢走近了:“悬崖边太危险了,阿宁,过来。”   顾凌霄:“你敢过去,我就拉你一起跳悬崖。” 第104章 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说着,顾凌霄就握上迟宁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已经站在很边缘的位置,这一退,鞋跟把悬崖边缘的沙石碰下去,半晌,才传来石块砸上悬崖的响声。   从玄断山赶回簇玉,顾凌霄日夜兼程,眼睛都没阖一下。   青枫这个老狐狸,打算趁他不在悄悄把迟宁带走。   想到这,顾凌霄还心有余悸:“你怎么这么笨,又笨又好骗,青枫说一句话,你就傻到要跟他一起离开。”   他们刚经过一场信任危机,迟宁气道:“我傻,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青枫生气时话很少,冷冷地看着两人周旋:“阿宁,不要浪费本尊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时,迟宁感觉到顾凌霄的手蓦然抓紧,他们手心间的空气火苗似的急速升温。   鬼使神差地,迟宁开口:“师父,我…我不去了。”   身体先于理智做决定,他要和顾凌霄走。   顾凌霄真的带迟宁跳了悬崖。   躯体急速下坠,风从耳侧咆哮而过,音调越来越尖锐,   迟宁想用灵力撑起悬浮的力道自救,却被顾凌霄拦住,用一只手掌禁锢迟宁两只手。   无法开口,顾凌霄传音给迟宁。   顾凌霄说:“不要怕。”   怎么能不怕?   疯子,迟宁心想。   他要和疯子一起粉身碎骨了。   即将坠入谷底时,顾凌霄撑开一个巨大的灵力印阵,伞一样的形状,深蓝色流转,把两人稳稳托起来。   迟宁脚踩在地面上,好一会,身子还发僵发麻,耳畔还是呼呼风声。   “哭什么?”   迟宁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湿,顾凌霄来抱他,迟宁不管不顾地,挥起几拳不知道打在顾凌霄哪里。   他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一脚踩空,在碎石块间崴了脚,   又被顾凌霄追上,迟宁的理智已经不剩多少,迷迷糊糊间听到顾凌霄说:   “啧,怎么越哭越厉害。”   ……   鸡鸣了几声,村庄正缓慢苏醒。   老人刚刚起身披了衣,听到门环一阵响。   最近没什么山匪强盗,老人大着胆子开了门,见两个人站在外面。说话的那个个子很高,眼睛有神。   “又是你啊,小伙子。”老人反应过来。   顾凌霄叫了声“阿伯”,向他问好,询问方不方便让他们借宿。   老人从前是见过顾凌霄的,对他还有印象,把门打开,说:“进来吧,这边有空房间。”   年轻人进来了,抓着后面穿着白衣服的。后面那个白皙瘦削得过分,但五官十分英气,漂亮又招人喜欢,老人一时没分辨出来:   这是个女娃娃还是个男娃娃?   “你们……”老人正想问两人是不是要住一个房间,就看见顾凌霄牵着迟宁的手腕,往那空房间里走。   被顾凌霄拉着的人尝试挣了挣,嘴里小声说些什么,还用空余的那只手抹眼尾。   “闹别扭了。”顾凌霄回头,朝老伯解释。   老人心下了然,年轻恋人闹别扭多正常,所以那应该是个女娃娃。   “好好哄一哄。”老人劝道。   迟宁被顾凌霄半拖半拽地拉近了屋里,顾凌霄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床上。   房间不大,有股艾叶熏过的味道,陈设都很干净。   “我上次下山时就在这里借住,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顾凌霄说的是他和解九泽打了一场,只身下山去玄断山找迟宁的时候。但迟宁对此不感兴趣,偏过头去不看顾凌霄,视线落在墙面某个点上。   顾凌霄抿唇,蹲下来脱了迟宁的鞋,又来除他袜子。   “哎。”迟宁欲缩回的脚踝被握住,顾凌霄一点一点把白袜褪下去。   脚腕上的伤痕露了出来,那块崴脚时被粗粝的石块刮蹭住,剐破了皮,薄薄的红色血迹已经凝固。   顾凌霄强硬地给迟宁上了伤药。   迟宁细细地倒吸气,上完药比不上药更疼!   农家没有洗澡的条件,顾凌霄用木桶打来热水,放在迟宁身前。   迟宁怕顾凌霄犯病给自己洗脚,忙说:“我自己洗。”   这是迟宁进到这户人家后给顾凌霄说的第一句话。   顾凌霄没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迟宁洗过脚,倒头便睡,被子拉到最上,指盖住眼睛。   眼皮那片还是不舒服,发涨还发热,稍微一碰,火灼般突突地跳。   埋进被子里,迟宁逃避地想快速入睡,以此结束混乱的长夜。   顾凌霄又打了盆热水,进来时床上多了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胖蚕蛹,从他的角度看,迟宁只露出点披散的发丝,柔顺地搭在藏蓝色枕头上。   “手伸出来。”木盆放在小几上,顾凌霄拿帕子浸了热水,准备给迟宁擦手。   迟宁装睡,不愿意配合,顾凌霄索性把那团床褥捞起,连被带人塞进怀里。   迟宁解了身上的蛹,身上被闷出些薄汗,头发粘在颈窝里,像刚发过场高热。   最漂亮的是眼睛,因为刚才哭了一路,肿了,胡桃似的,眼皮和眼睑透出桃花一样的红色。   顾凌霄用热帕子细致地给迟宁擦手,跟人搭话:   “怎么就这么伤心了?”   迟宁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从眼尾滑到腮边,往下不知又落到哪里,看不见了。   他每一寸皮肤都是黏湿的,像裹了夏季滞重的雨。   迟宁刚才不是这样子。   在风那么大峰顶上吼顾凌霄的时候,气势汹汹,此刻蜷成一团,又万分可怜。   迟宁带着浓浓的鼻音,没头没尾地说:“我不想跟你走,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顾凌霄把帕子扔回水盆里,掐着迟宁的腰把他抱高了,压在床头吻。   这次没首先封住说话的唇,顾凌霄从脸颊往上,最后碰触在眼皮上,感受着薄薄的皮肤下的颤动。   “不跟我走,你还想到哪去?”顾凌霄强势诘问道。   “去哪都好,谁都比你好,你什么事都逼我。”   迟宁削薄的肩膀一颤一颤,泪水连串地从黏成一片的睫毛下涌出。   “因为我爱你。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爱你。”   迟宁询问他时用词是“喜欢”,顾凌霄却回答说“爱你”。   顾凌霄是个彻头彻尾的强盗,野蛮人,闯进迟宁的领土,进行抢掠。   迟宁像被撬开,被迫袒露内里的贝壳,一经曝晒很快就会死掉。   “我不相信。”迟宁全盘否决顾凌霄。   到后来,迟宁没有眼泪可流,眼皮很疼,一碰就像针扎般,他甚至想照一照镜子,看自己现在的状况眼睛是不是肿成了鸡蛋   顾凌霄给迟宁倒水,转身回来时迟宁正小心翼翼在眼皮轮廓上摸索:“别碰了,明早肯定像两个鸭蛋。”   迟宁“哼”一声,喝了水,重新躺下,半点被子不给顾凌霄留。   身后被一拽一拽,顾凌霄拽出片被子,躺下来,从背后环上迟宁。   迟宁的位置不好,眼前是墙,再躲也不能进墙里去,只能被顾凌霄松松抱着,听他说话:   “再不愿意也跟我下了山。我之前来过,这个村子里十两银就能买好大一片地,种花种粮食种果树,我们留在这吧,种地摘果,然后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是顾凌霄的臆想,迟宁:“你也只有这点志向。”   迟宁从刚才的情绪中缓和出来,一想他在顾凌霄面前哭肿了眼睛,就感到万分难为情,弓着身子,不打算再和顾凌霄聊天了。   偏偏顾凌霄有许多话要说:   “阿宁之前的打算是隐逸山林,师尊不愿意带我去了?”   “别叫我师尊。上辈子我们断了关系的。”   “但这辈子没断,阿宁这么漂亮,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遇上你。”   迟宁转身,瞪了他一眼。   “可我上辈子也没积德。”顾凌霄说,“那大概是上上辈子吧,我做了天大的善事,上苍奖励我来爱你,上辈子太短暂没消耗完,这辈子继续爱你。”   顾凌霄热烈的剖白让迟宁向往又惧怕。   这一世他尝试对顾凌霄好了一点,顾凌霄喜欢他,还算是有三分原因。   可顾凌霄兼有上一世的记忆。   顾凌霄说上一世也爱他。   上一世是完全碎裂,粘合不上的。长久的时间里,他们都是一对极不和谐的师徒。   顾凌霄分明见过他沉闷又无趣的模样,整日做些相同的事,按部就班,像日复一日围着木轴转动的门,快要腐朽了,即将倾塌下去。   迟宁:“你爱我什么,如果是长相,我说过九重天上会有更好看的神仙,若是性格,我、我毫无长处。”   东边的慢慢放亮,天空的颜色介于宝石蓝和湖蓝之间。   光线被素白的窗帘过滤一层,顾凌霄过于凌厉的眉眼也柔和起来。模样仿佛少年时,身体未抽节,脸上的线条也只刚刚显现出轮廓,看着迟宁时,神色也这么认真:   “不知道,大概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你才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所以我带着上一世没耗完的爱啊。”   顾凌霄弓下腰,下巴轻轻放在迟宁肩上,说话时的震颤带动迟宁的骨骼。   迟宁觉得自己又被蛊惑了。   “这一次我是不是听话了很多。”顾凌霄套夸奖,“很好管,也不惹事。”   “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迟宁困了,语句含混地答。   “心跳骗不了人的。”顾凌霄拉着迟宁的手掌搭在他心口,“你不能因为我上辈子做了错事,就对现在的我有看法。我始终爱你,只是上辈子那个混蛋没说出口。”   迟宁感受着掌下的跃动,渐渐睡了过去。 第105章 结局·上【结尾新增八百字】   天快大亮时迟宁才安稳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过了午饭,再醒来就是下午了。   迟宁洗漱好出门,正巧看到顾凌霄背着农具回来。顾凌霄精力使不完似的,朝迟宁说:“我去帮阿伯插了秧。”   放置农具的小角落里,顾凌霄手上还沾着泥,用胳膊环着迟宁的腰小心不把人碰脏,说悄悄话:   “南边的山丘下有片茶园,茶园主人要出售,还种了很多桃树,我尝了口是酸的,现在还没熟。”   迟宁的体温偏低,冷玉一样抱着很舒服,顾凌霄听到怀里人说:“想买?”   “嗯。”顾凌霄点头。   “你不管炎北了?”   “我知道,”顾凌霄的声音低落下去,心里说了几句美色误人,叹气,“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完眼前的事情,茶园真的风景很好。”   顾凌霄不能不管炎北,迟宁也有青枫的事要解决。   迟宁揉了揉顾凌霄的脑袋,琢磨着怎么哄人几句。   老伯转到这个角落里来,叫两人去吃饭。   他们已经吃过饭,这是为迟宁专门加的餐。老人看两人离得挺近,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年轻人嘛,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过了一夜就和好了不是?   只不过……老人看清迟宁的样貌。   不是个女娃娃啊。   之前认错了迟宁,老人不好意思了,吃饭时一个劲给迟宁夹菜,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把迟宁碗里堆得山高。   这餐还煮了鸭蛋,顾凌霄给迟宁剥了壳。   顾凌霄:“吃啥补啥,补补眼睛。”   迟宁:“……”   其实迟宁的眼睛没有那么夸张,略微肿了些,不凑近看不出异常。   吃晚饭两人告辞,顾凌霄要给老人银钱作为酬答,老人坚持不收,还要送他们到村口。   迟宁很感激地说了“下次见”。   老人笑得开心:“你们下次来,就能看到我的孙孙们。”   这里是簇玉峰脚下的城镇,依附于簇玉而生,走了一程后,顾凌霄指给迟宁看山腰上的那片茶园。   顾凌霄是真的很喜欢,迟宁因此陷入思考,种一片茶园真的足够花销吗,养猫,养鸟,都要花很多钱。   午后的阳光很盛,落在人身上,把头发和睫毛都镀成浅金色,顾凌霄看迟宁皱眉,沉默了片刻才说:“一片茶园不够。”   “嗯?那还要什么?”   迟宁认真道:“要整个山头。”   因为这句话,顾凌霄一路忍着笑,临近簇玉峰,天空中光芒越发炽烈。还没正式进入夏天,温度已经能让人汗流浃背。   顾凌霄目力佳,抬头一望,察觉到了异常,道:“天门开了。”   迟宁:“什么?”   “天门洞开,说明又有九重天的人下凡。”   “师父说,他这次下凡,没有禀报九重天。”迟宁沉吟,怕这次天门打开是冲青枫来的,“我们快回去吧,师父别出了事。”   “你不觉得青枫有问题吗?你还对他深信不疑?”   迟宁不知道他们的矛盾为什么激化到那样的程度。   “临壑山庄,你去替青枫取折扇时青枫和我说,无论我修为到了什么地步,都不会有飞升的可能。这是九重天的决定。”   迟宁低声道:“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天界瞧不上我,我也不想与他们同流。”   迟宁:“我当然希望你能好。”   前路出现一点坡度,树影落在两人身上,视线时明时暗。   顾凌霄说起他之前的失踪:“我回了玄断山一趟,因为那边传信来说有人试图偷袭炎北。是修真界的人,一个小门派,名声小到没被邀请来参加阳曦会武。但其中厉害的人却有很多,对付他们很费一番功夫。”   能让顾凌霄觉得吃力的人不可能寂寂无名,难道是听了谁的指令的高手?   迟宁问:“幕后指使人,是谁?”   “没问出来。”   迟宁:“但你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顾凌霄不答,有时候,沉默就足够透露出许多信息。   “师父大概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迟宁说,“但这些事触犯了你的利益,也就是触犯了我的,所以我会站在他的敌对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青枫是引路星一样的存在。   刚被带上山时,青枫问迟宁的志向是什么,迟宁回答说要好好修炼,成仙去找兄长们。   如果青枫现在再拿同样的问题来问。   迟宁会答:“不知道。”   他失却了唯一的目标,由此获得千千万万种可能性。   迟宁现在有别的星星了。   可他依然没法去推翻曾经这颗星星,因为那样也是否认了当初的自己。   选择和顾凌霄走时,迟宁甚至没敢去看青枫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是闷的,他好像一直在告别什么,从各种亲密关系中剥离出来。   沈秋庭、解九泽、青枫……原先沉甸甸的东西变成缺失的空位,迟宁逐渐两手空空。   迟宁的表情有些失落,顾凌霄想着法子来哄他:   “我为什么没能早一点遇到你,和你一起长大,或者先于你。这样的话,就能看到你每一步的轨迹,张开羽翼保护你,也先一步老去。”   “好想快点追上你,当初应该毫不犹豫走过奈何桥的。”   这样来,迟宁从前生命里全部的痕迹,都有关于他。   迟宁有些鼻酸。   他住在簇玉峰的年月真的是太久了,久到如果顾凌霄不来,他就要和古木、青藤、山石化为一体,成为一个长久缄默的静物。   然后因为生死轮回,会有一场生死劫带走迟宁的命。   沈秋庭给他抵了命。   顾凌霄带来了大火、鲜花、冰糖葫芦。   迟宁由此感到鲜活。   ……   上簇玉峰只有一条路,走到林子深处会出现一座山门。   今日格外安静,往常值守的弟子不在,宗岱等在那里。   宗岱头顶的树枝一阵唏嗦响动,青鸢停在树梢,下面金猊弓身,偷摸摸蹿上树干,往前一扑。   扑空了。鲜绿色的叶子哗啦啦往下落,光滑的表面折射阳光,偶尔星光似的一闪。   “别闹别闹。”宗岱劝架,把小猫箍进怀里。   迟宁走进时,橘猫对着宗岱张口欲咬。   “怎么在这里等?”   “我和戚师叔一起来的。”宗岱身上的软甲硌到猫的尖牙,宗岱往旁边一指,挤眼睛,“咱们峰上有大事。”   戚余歌神情不算乐观:“天界来人了。”   迟宁心中一动,天界的人已经到了簇玉峰吗?他们是为了解九泽,还是青枫?   “他们要处置解九泽?”迟宁问。   “是师父。”戚余歌叹了口气,“走吧,师父要见你。”   通往山巅的台阶很长,因为特殊来客的到访,弟子基本上都聚往大殿去了,路上空无一人。   戚余歌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顾凌霄,开口对迟宁说:“师父昨晚很生气,因为你。”   戚余歌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提醒迟宁多注意言辞。他看得出来,有了顾凌霄,迟宁跟从前明显不一样了。   一双眼睛眼睛灵动地会说话,时喜时嗔,不再是总里到外都冷冰冰的。   ……   大殿庄严肃穆,站满了人。资历深的弟子站在殿里,新弟子排到殿外。   迟宁来时,殿内的弟子们正被赶出来,略拥挤地踏出门往外走。   统一的白色道袍晃动,像击打出来的浪花,迟宁站在水流里,逆向,看到殿内端坐高位的青枫。   青枫坐着,一抬眼看到了他:“阿宁进来。”   殿中央有位穿着紫衣的女子,面无表情:“这些事还要说给外人听吗?”   青枫语气不容置喙:“他可以听。”   另外一个面容很年轻的男人打圆场:“大家各退一步嘛,子菱,没必要这么铁面无情。”   面生的一男一女明显是九重天来的神仙,一举一动间灵力围绕,衣袍无风而荡。   关了殿门,迟宁独自面对三位神仙,青枫先给迟宁介绍:“这位是司命。”   他并未提及女子的尊号。   司命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急得连多看迟宁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弥罗仙君,你不要让小仙难办。”   弥罗……   迟宁依稀听过,弥罗是九重天中的一座宫殿名。   “不让你难办,”青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缚仙锁了吗?”   司命的汗留得更厉害:“这…这谁敢捆您啊。小仙只是要一个说法,千万没有不敬的意思。”   青枫笑了一声,从喉头挤出来的气音,冷冷的:“但外面的阵仗可不小。”   外面的阵仗确实骇人。   九重天上不止派了司命和子菱来,还有许多天兵天将持武器站在云层里。   簇玉大殿周围常年有淡雾笼罩,如今白雾更重,缭绕不散,仿佛置身天界仙境中。   司命心理素质真的不错,还和青枫谈条件:“小仙看您的三生石,你百年前下凡历劫,当时的记录中疑点颇多。”   “下凡历劫?”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迟宁突然开口。   下凡历劫是天界神仙为了诛除心魔,投胎转世来到人间,经历磨难,死亡后重归神位。   所以青枫不是寻常人。   迟宁诧异地看着青枫,青枫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方向,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司命难得见到青枫脾气好,硬着头皮往下,从乾坤袖中拿出三生石来。   “未免小仙说了谎,仙君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青枫看迟宁已经朝三生石走过去,叹了口气,没阻止司命。   司命手掌一扫,三生石发出莹润的光亮。   它像面镜子,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和还未到来的下辈子。心思越纯粹,杂念越少,三生石上的脉络就越简单。   神仙控制情欲的能力超乎寻常,三生石上,青枫的脉络果然很简单,平平静静的单线条,不断往前眼神。   “仙君看仔细了。”到了某处,司命出声提醒。   三生石上形势陡然变化,单线条被打乱,乱麻一样缠绕起来,杂乱无章,荆棘勾缠,慢慢叠加到无法解开的地步。   此时,另一条线横插直入,至此所有丛生的枝杈尽数被斩断,一切消失了,石面恢复素净,大雪降下般白茫茫一片。   司命说:“每根线都代表一个人或一件事,最后的那根线条,到底是什么?”   饶是迟宁不懂命理,也看出最后那道线古怪得很,   怎么它一出现,之前的凌乱驳杂都消失了呢?   高座上,青枫不正面回答:“早就说过,此事欠奉。今天你来还有一点用处,帮本尊把迟宁带上九重天,必须让他安然无恙。”   迟宁毫无准备:“我不去。”   青枫:“你别无选择。”   紫衣仙子突然冷笑几声:“司命,人家不领你的情呢。”   司命攥紧拳头,仍不死心,拉起迟宁一只手:“小道友,你来试一试?”   被拉住手腕往三生石里按,迟宁被拽地往前倾倒,手掌眼看要触摸到三生石。   “大胆!”青枫反应极快,挥起拂尘把司命整个人掷了出去,“你敢动他,今日别想活着出去。”   这招力道极大,殿内地板被掀开十几块,尘土飞扬里,司命立时站了起来:“您必须退让,不然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与你何干,本尊怎么样,你的位置不也依然坐得稳固。”   司命的身份不低,所管的事情也要紧,因此九重天上许多神仙很注意跟他搞好关系。   放在青枫这里他却不值一提。   地面砸出了不浅的坑,司命从坑中出来,三生石被灵力托着慢慢浮到他身边。   司命虚托在掌心里,忽然抛给迟宁。   “小道友!接住!”   站在大殿的另一角,迟宁稳稳接住了三生石。   看到三生石重新发出光芒,迟宁心口砰砰跳动起来,好像什么谜底藏在里面,唾手可得。   “阿宁!”青枫从位置上站起,罕见地慌乱。   可纵使修为盖世也无法阻止,迟宁已经把手放到了三生石上。   食指指腹刚刚碰触到硬物,冰冷的石面好像解冻般化成柔水,软的,寒的,浸没了迟宁的手指。   迟宁恍惚听见青枫的声音传来,很渺远,经过了很久的距离:“阿宁,不要浪费本尊的心意。”   这是青枫最近给他说的一句话,在跳崖前。   自此以后,四周陆续有声音响起,青枫的嗓音毫无变化,只是迟宁答话的声调逐渐稚嫩。   迟宁意识到,时间倒流,慢慢溯回从前。   “阿宁,以你的天资不久便能飞升,为师在九重天等你。”   “我有些舍不得师父。”   是青枫飞升前夕他们的对话。   情景乍然转移,青枫声音里带着笑意:“上了簇玉峰,之后想做什么啊。”   “我要好好修炼,以后去九重天找哥哥们。”   “知道了小凤凰,宁家最小的儿子很有志向啊,”青枫顿了顿,又问,“伤口哪来的?有人欺负你?”   “也没欺负,”迟宁当时正处在叫不到朋友的阶段,“哥哥们走了,没人和我玩。”   青枫:“你想玩什么,想要些什么玩具?”   在记忆中逆行的感觉并不好受,迟宁像走在一张颠倒的画里,山峦倾倒,河流在头顶淌过,金鱼的尾巴一甩,跳动的水珠从天而降,雨滴般落在他脸上。   迟宁抹去脸上的水意,继续往前走。 第106章 结局·中   没得到青枫的同意,顾凌霄进不去大殿。   他在殿外打转,听着云层里又急又重的天鼓声。簇玉弟子皆有些惊疑不定,既怕九重天也怕顾凌霄。偏偏顾凌霄表现得自然从容,特别像簇玉的正经弟子。   避免顾凌霄吓到更多人,述风出面把他往休息的厢房里带。   顾凌霄和述风闲聊:“说不定下次见面,你就顶替解九泽的位置了。”   述风是解九泽的大弟子,下一任的峰主人选中他的可能性最大。旁人背地里也这么猜测,但都不敢直说,唯有顾凌霄口无遮拦。   述风坐在顾凌霄对面喝茶,差点被水呛到:“可不好这么说,我庸人一个,不能担大任。”   顾凌霄笑,全当无聊打发时间:“这个峰主,不做?”   “不做。”述风对他也坦率。   这时候顾凌霄并没有意识到,述风的一字一句都是认真的。   述风要维持弟子们的秩序,走不开,没过多久告辞走了。   房门被述风带了一下,吱呀一声阖上,这时外面忽然变了天,五月的暖阳彻底消隐,取而代之的是疾风骤雪。   两页窗扇被吹开,风雪灌进来,顾凌霄抬头,看到殿外的队列散了,人们疾走避雪。   顾凌霄感受到了周围灵力的波动,说:“谁?”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一人宽袖玉冠,垂眸而立。   顾凌霄好奇:“你不是在大殿中?”   青枫说:“分身术罢了。”   “找我有何事?”   青枫在屋内四下打量:“是你闯进本尊的房间。”   “你的房间?”顾凌霄讶异。   “本尊从前在这个房间里小住过一段时间。”   青枫在大殿处理事务,如果时间太晚,为了方便就会住在偏殿的厢房。后来,住的时间越来越多,青枫索性把这里当了卧房。   他飞升后,大概有人对偏殿重新进行了装饰,完全改换掉当初的陈设。   青枫看了一圈,一点当初的痕迹都没找到。   见青枫态度悠闲,顾凌霄心中疑惑:都这个关口了,九重天上的人都找上了山,难道青枫是来故地重游的?   顾凌霄还没来得及想完,眨眼的功夫,屋内就换了一番情景。   青枫:“这是本尊房间当年的样子。”   不同于簇玉峰上大多数房间的素净,青枫的房间无一处不精致,仿佛昭示着房屋主人习惯了繁华奢侈。   顾凌霄道:“你变出原先的情景做什么?”   “本尊拿些东西。”青枫没有避讳顾凌霄,从高衣柜上拿出一只木箱,慢慢擦箱盖上的尘土。   此时此刻,青枫的每一个行为,都惹顾凌霄怀疑。   各个修士,进入簇玉峰前的身份,都是能打听到一点的,不算是什么秘密。   只有青枫,人们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籍贯,家族,乃至青枫是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这些都没有一个准确答案。   似乎青枫是凭空出现了,然后成为惊才绝艳的天才。   顾凌霄随意地在屋中扫了几眼,很多细节的地方很有意思,很多小玩意不像是青枫会有的。   窗台放了只瓷瓶,里面插着毛线花。很土气的红色和粉色,线头边缘毛茸茸。   木桌上高高的书摞旁边放了只鱼缸,里面的鱼已经没有了,剩几块光润的鹅卵石沉在底部。   顾凌霄还在地上看到一个胖鼓鼓的东西。这个是什么?   弯身仔细看了,发现是只肥圆圆的鸟,顾凌霄想拿那只鸟,刚伸出手。   “顾凌霄,”青枫出声制止,“别乱碰。”   顾凌霄住手:“不让我碰,为什么还要我进来?”   青枫的神情还是一贯的冷与漠然:“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有关阿宁的我就愿意听。其他免谈。”   青枫眉心皱起,很介意顾凌霄这样叫迟宁:“你对本尊似乎一直很警惕?”   顾凌霄回道:“你对我也亦然。”   青枫勾了下唇角:“和阿宁无关,是关于你的。”   “我?”   “我们很相像。”   顾凌霄还盯着那个小玩具,没太在意:“哪里像?”   青枫突然沉默,整个人原地消失,半秒钟后,出现在顾凌霄眼前。   “难道你不觉得本尊很熟悉?”   顾凌霄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一样的身高。   故而顾凌霄平视,正巧对上青枫的眼睛。   对方覆霜积雪的瞳仁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顾凌霄在青枫眼中的影子。   该是玄袍黑发才对。   顾凌霄发现不对!   青枫瞳仁里的影子也束着玉冠,两根白色发带散在肩头。这是青枫的装束!   他在青枫眼睛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青枫看的是顾凌霄,还是他自己在光下的影子?   在顾凌霄震惊难安时,青枫扼上顾凌霄的喉头,没有用力,口气温和得像是劝告小朋友:“我是一样的,”他随即又否定自己,“不,这样还不准确,你是本尊无意间创造出的一部分。”   顾凌霄不寒而栗:“你胡说些什么?”   ***   大殿里,没人看出青枫分出的那部分影子悄悄出了门。   迟宁进了三生石里,这样的突发状况司命也始料未及,他看着石块,满面愁容,还要接受青枫的盘问:“你把阿宁带哪里去了?”   司命战战兢兢,手一抖,三生石上出现数道裂痕:“应该只是一个幻境,定、定能安然无恙。”   “如果他伤到一丝一毫……”   “不会受伤的!”司命连忙打断,劝慰道,“仙君不是还想带迟宁回九重天吗,等到破了幻境,找到三生石上那条怪异的线索,洗清嫌疑,仙君就能回去了。”   听了司命的话,青枫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下:“回去?他大概不愿意吧。”   “怎么会不愿意。”司命拍马屁道。   司命从没想过有人会拒绝弥罗仙君,拒绝这个高高在上,日月一般的存在。   如果他看到迟宁从悬崖跳下去的时候,青枫讶异又失落的神情,一定会难以置信,原来弥罗仙君也会失了算,被逼无奈放了手。   冷眼旁观的子菱出声:“司命别太乐观,这可是三生石,死在里面也不是不可能。”   青枫沉声警告:“子菱,别以为你傍上了那条上不得台面的大蛇,本尊就不敢动你。”   ……   迟宁觉得他已经在颠倒的画布里走了好久,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星子指引方向,河水凝滞不动,能动的活物只有迟宁和头顶的金鱼。   迟宁在心里琢磨他已经知道的一些信息。   司命说青枫下凡历劫,这说明青枫不是凡人,而生来就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会犯错吗?”迟宁少年时曾问过青枫。   “会,”青枫回答,“每个生灵都会犯错。”   所以……师父犯了某些过错吗?   上下颠倒的情景终于消失,迟宁面前陡然开阔。一座高大的宫殿耸立着,周围,风带着枯叶和碎石在空中狂舞。   迟宁认出这是簇玉祠堂。   天地似有怒意,穹顶红通通的像巨大的火球,火球上裂了许多道缝隙,缝隙里填着浓郁的黑色。   通过天象判断,时间应该是青枫飞升的前夕。   祠堂下建了九九八十一道台阶,迟宁仰头往上看,玉阶尽头两个人迎风站着,姿态挺拔,衣带飘荡。   迟宁慢慢走近,看到了当时的青枫和戚余歌。   这是幻境,幻境中的人看不到迟宁。   青枫向戚余歌交代他飞升后的事情,说:“希望你能统领好簇玉。”   戚余歌的眉眼更年轻,也更张扬几分:“师父为什么执意选择我?”   “因为你更合适。”说这句话时,青枫的眼睛一直看着天幕,并没有因为夸赞戚余歌而放松脸上的神情,“你是很出色的弟子。”   戚余歌:“论长幼,我比不过解师兄。”   听到解九泽的名字,青枫皱了一下眉头:“他怎么能做峰主?”   戚余歌说:“师父从来没想过重用解师兄,弟子斗胆问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   “趁为师离开前,要为师给一个答案?”青枫反问。   戚余歌说“是”,跪了下来:“这件事一直是师兄心中的执念。”顿了顿又说,“也是我的。”   “出身。就像解九泽猜的那样,我瞧不上他的出身。我一时怜悯才带他上山,他怎么敢奢求更多?”风越来越大,青枫整理了下衣袍,仪容丝毫不乱,“所以余歌,做好自己的事,之后你的名字也是要留在这殿里的。”   戚余歌跪着,半晌,喏嗫道:“是。”   “师父,师兄!”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迟宁寻声看去,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迟宁”跑得很快,一步迈上三个台阶,跑到青枫面前时还有些喘:“我猜师父就应该在这里!刚才去您的住处,一个人都没有!”   迟宁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在做什么,按理说,青枫飞升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一定会在场的。   可记忆里,那段时期是空白的。他对祠堂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   他来过祠堂吗?来做了什么?   不一会儿,戚余歌离开,青枫和“迟宁”独处。   在飞升前,青枫会一直留在祠堂内,他把“迟宁”带进来,指着唯一的床榻:“睡一觉吧,孩子。”   “迟宁”摇头:“我还不困。”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师父房间里的鱼儿死了,我会再买一只的,好好养着。房间以后我也会每天收拾。”   少年“迟宁”絮絮说了一会,青枫问:“为师走了,阿宁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   “迟宁”说着不困,但坐在床榻上,渐渐开始眼皮打架,头往前点,身体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青枫扶住“迟宁”的肩膀,扶着人躺在床榻上,收回手时,掌心有意无意在迟宁侧脸上碰了一下。   “为师向阿宁借一样东西。”青枫盯着“迟宁”的脸庞看了一会,忽然说。   “迟宁”侧躺着,青枫的手寸寸抚过他的脊背,梦中的“迟宁”开始颤抖,满身冷汗。   青枫拿到了他想要的:“仙骨,先借我好不好?之后为师亲自带你上九重天。”   ***   窗边的风尖啸异常,青枫还掐着顾凌霄的喉头,和人对峙。   “什么意思。”顾凌霄开口,喉结在青枫手掌下滑动。   “意思是,你是本尊摒弃的一部分。”   “顾凌霄,本尊该说你顽强还是恬不知耻,你投胎转世,怎么没有入畜生道?饿鬼道?”   百年前,青枫带一团他嗤之以鼻的黑气入轮回,来到忘川边,曼陀罗花开得很盛,染着妖冶的红,受到青枫灵力的吸引,花朵茎干伸长,攀附上雪白的衣摆。   青枫把手中的黑气推出去,黑气悬在半空,暴戾冲天,在它周围的曼陀罗花都枯萎了。   看来无可度化,青枫也不想度化。   青枫把黑气给了忘川上的摆渡人,摆渡人问:“要把它送入哪个道?”   “除了人道,其余随意。”青枫答。 第107章 结局·三   生而为神,青枫从来被什么羁绊住过。   司命说,他该下凡历劫,青枫便去了。凭他的心志往人世里蹚一遭,回来时他应该还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青枫有这个自信。   人间并不难走,青枫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坐到了簇玉峰主的位置。在此期间,他慢慢找回上一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本是九天神君。有了这层身份做凭仗,青枫做事总比常人要激进些,看起来也更骄傲。   青枫很多次回顾往事,都会想,如果没有遇见迟宁,他大概会这么顺风顺水走到底吧。   一声一声的师父,懵懂无知,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暴虐。   他有了业障,有了心魔,仿佛是从胸中最黑暗的一角生出藤蔓来,拉扯他,阻碍他,撕扯他。   身躯由此被撕碎为两半,一半做光明正派的仙门之长,一半扭曲在无人之地。   青枫修为冠绝天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无法飞升的。   青枫坐在最高位,俯看台阶下的后来者,一批批新的弟子面色恭顺,他准备从中挑一个目标,讨一个仙骨,让他能重新升入九重天。   选到最后无一人合适,只有亲亲热热叫他“师父”的小徒弟,迟家的幺子,漂亮的小凤凰,天资卓绝,仙骨上佳。   “为师喜欢乖巧听话的徒弟。”青枫经常这么和迟宁说。   迟宁向来的表现也乖巧,青枫说什么,他就怎么做。   鱼缸中仍空着,迟宁说要再养一尾鱼,师父飞升后,他会自己一个人照顾的。   青枫从不去想他飞升后的那一段时日,迟宁该是怎样地醒来,失去一段记忆,然后修为停滞不前,偶尔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众人一边敬重迟宁为仙尊,背地里讨论迟宁为什么还是不能飞升,星沉大陆上再也没有天才了。   顾凌霄被掐着脖颈抵在窗台上,窗外的风雪直直朝他吹来,冻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比雪更冷的,是青枫说的那番话。   他和青枫是一样的?   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这个疯子!”   顾凌霄暴起,拧着青枫的手腕使力。形势乍然颠倒,顾凌霄把青枫惯在衣柜上,挥拳向他脸上打。   这是青枫抽出一缕修为化出的幻影,打不灭,顾凌霄一拳拳砸在青枫的身体上,触感像在打一团棉花。   “我怎么可能像你一样险恶伪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金絮其外,却有小人之心!”   青枫还手,语气恶狠狠:“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来到阿宁身边,你身上沾着那么多罪,你怎么配的上阿宁。如果没有你,本尊可以没有顾虑地带阿宁回九重天。”   青枫回答摆渡人,让那团黑气永不入人道。   不入人道,黑气就永远没有成神的机会。   青枫没想到,这团欲望在摆渡人手中停留了百余年,最终入了魔道,成为顾凌霄。   摆渡人背叛了他。   顾凌霄是个心腹大患。   拿了迟宁的仙骨后,青枫决定抽出心魔,永绝后患。他认为七情六欲是可耻的,所以把身体中的所有欲望都剥离,化为一团黑气,带到忘川。   因为摆渡人的背叛,顾凌霄在魔族降生了,他包含着青枫心底所有的恶,怨憎会,出生起就注定要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头。   青枫在九重天上时刻注视着,他看到那团黑气的躯体在不断成长,慢慢的,黑气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但青枫丝毫不担心,因为顾凌霄所有的意识也是坏的,青枫时刻准备以清理人间的借口把顾凌霄铲除。   直到有一天,顾凌霄遇上迟宁,阴差阳错成为迟宁的徒弟。   青枫一切的打算,由此改变。   ***   簇玉大殿内,司命焦头烂额,大呼不妙:“幻境……幻境在塌缩!”   青枫无法,他需要全神贯注的思考,只能召回分神。   顾凌霄追着青枫分神回到大殿,目睹两个青枫合为一体。   顾凌霄:“阿宁现在怎么样了?!”   找回分神的青枫理智许多。“不知道。”三界六道中也有青枫无法掌控的事情,青枫答,“本尊从没听说过有人能进入三生石中,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如果是祸,迟宁会看到什么?青枫不敢想象。   “你算得了什么男人,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不作为,你后悔一辈子!”   青枫:“阿宁不会出事。”   顾凌霄:“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和我一起死吗?”   “不会。你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但本尊看你的时候,就会想起数百年的自己,想起那团丑陋的欲望。”   “丑陋?欲望有什么丑陋之处?欲望只是一种力量,放在什么人的手中塑成什么样的形。他像武器一样没有好坏,拿起它,即可以保护一个人,也可以伤害一个人。”顾凌霄说,“但你选择了伤害。”   “我死了不能带着你,那真可惜了。我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   两人说话间,三生石变得火球一般烫手,司命拿不住了,任由它在半空高高浮起。   乍然间,司命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撞开,他目睹顾凌霄向三生石扑去。   司命:“这位道友,危险!碰不得!”   幻境的出入看的是机缘,这道幻境和司命毫无关系,所以他之前抱了那么久也没有被吸入内。可顾凌霄不同,几乎是在碰到三生石的那一刻,顾凌霄就和迟宁一样消失掉。   ***   祠堂外红通通的,天空裂了缝,似乎要从中流下滚烫的岩浆来。   迟宁站在床边,青枫似乎感知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   迟宁未开口,两行泪先淌了下来,下意识地想叫“师父”,这声称谓硬生生憋回了喉头:“怎么会是你呢?”   怎么会是你呢?你是我最敬重的神明,如果你都不可靠的话,我还能相信什么?   青枫是真的注意到了他,不再管床榻上昏睡的少年“迟宁”,起身,一步一步向迟宁逼近。   “阿宁,也是你吗?你来给为师送那尾金鱼了吗?”青枫的声音响起,海妖一般扰人心智。   巨大的杂音在周围响起,锤子一样的哐哐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捶打幻境。   迟宁正被青枫吓得步步后退,顾凌霄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说:“拉着我的手!”   慌忙用衣袖擦去泪痕,迟宁还是觉得不真实,看着顾凌霄的一只手停在空气里,他不敢去牵。   是顾凌霄主动握住迟宁,和迟宁手心相触的那片皮肤是热的,甚至发烫。   “快走,幻境马上就要塌了!”   这里确乎是要塌了,祠堂的房梁掉下来,半个房顶的砖瓦哗哗下落,顾凌霄带着迟宁往前跑,他们身后扬起冲天尘土。   迟宁有好多话要给顾凌霄说,他没有师父了,但这样紧急的环境里一切都不适合说出口。   肉眼可见,幻境的入口就要关闭,周围都是黑的,光点只有一个,在极渺远的前方。   他们通过上下颠倒的隧道,迟宁眼花缭乱地晕眩,没人注意,河中的金鱼衔住迟宁衣袂,钻进他袖口里。   出口缩成了针眼大小!   迟宁闭上眼睛,生出无限的气馁,他不想跑了,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坏。   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力道,有人推了迟宁一把,是顾凌霄。   迟宁转头,看到出口阖上,顾凌霄永远留在黑暗里。   ***   青枫耗尽了等待的耐心,径自朝司命走去:“无法可破?”   “无法。”三生石是司命的宝贝,此时已经吞进去两个人了。司命把它端在手里,打也不是,砸也不是。   “给我。”青枫拔出佩剑,看意思,是要强行破开三生石。   “天地四方至此一块,碎了就再也没有了。”   青枫嗤笑:“本尊管什么三界秩序?”   “弥罗仙君好大的胆子!不管三界秩序,你对得起你现在的身份吗。”尊蟠仙君推开殿门,春风得意地走进来。   看到那张惹人生厌的脸,青枫皱了下眉。尊蟠仙君,就是他方才说的那条“上不得台面的大蛇”。   青枫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蛇,身体滑腻,血液冰冷,盯着人的时候脑海里就在酝酿什么阴谋。   就像现在,尊蟠的野心写在脸上,尊蟠在幻想替代他的位置。   青枫和尊蟠对峙,双方的灵力都强悍无匹。   这是普通人从没见过的阵仗,神仙的怒火能引发山呼海啸,在这样大的威压下,大殿内的物什一件接着一件炸裂开来,从瓷瓶,到桌椅,再到香炉……   子菱也受不住这么强势的灵力,主动上前握着尊蟠的胳膊:“尊蟠仙君您终于来了,弥罗这样目无纲法,司命又站在他那边。”   司命左右为难:“小仙绝对没有偏袒弥罗仙君。”   尊蟠仙君笑,身上的威压收了些:“是吗?司命的法子太温和了,所以目前看来事情毫无进展啊。”   子菱默契地接话道:“依尊蟠仙君的看法该怎么办?”   “用刑,和弥罗关系相近的弟子虽多,但抓起来一起盘问就是了,如果不说,”尊蟠仙君冷笑一声,“就抽出记忆,从记忆里一点一点调查,再砍他们的头。”   尊蟠:“这样一来,百年前你下凡历劫,命中的劫数究竟是谁?你又是用了什么方法飞升成神的?这些问题就都有了解释。”   “谁敢?”说话的竟然是戚余歌。   他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站在青枫和尊蟠面前,成了第三股势力。   尊蟠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你是谁?来逞什么英雄!”   戚余歌不可能让尊蟠对簇玉弟子下手,反唇相讥:“你又是哪里来的野神仙?不过,任你是谁,也不能动簇玉分毫。”   谁都没想过,会变成青枫,从审判者变为受罚者。   尊蟠上下打量戚余歌,恍然大悟:“你是弥罗的二弟子吧,正好,让你看看你的师父还做了什么好事。”   说着,尊蟠用眼神示意子菱。   子菱拿出一页书卷来。   司命跳脚:“你怎么把小仙的所有家当都扒出来了!”   这是命运簿,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   尊蟠翻到其中某页,手指一指:“弥罗当初能飞升,不止借了仙骨吧,还用了别人的气运。让本尊看看,你用了谁的?哦?是解九泽,还有戚余歌。”   尊蟠手指所在的地方,字迹明显被涂改过。   “三个徒弟,真是无一例外被你戕害啊。”尊蟠啧啧称奇。 第108章 结局·四【4000字】   “青枫,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尊蟠问青枫时已然不使用敬称。   戚余歌朝青枫看去,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没什么好解释,你看到的,就是事实。”青枫语气毫无波澜。   尊蟠:“你认罪?”   “叫人认罪是凭本事的,你有这个本事吗?”青枫眉梢微挑,轻蔑地看着尊蟠。   戚余歌夺过手里的命运簿看,逐字逐字读:   甲子岁夏至日。   甲子岁夏至日……   他和解九泽遇到青枫的那天。   书卷啪地掉在地上,戚余歌手都在发抖。   此时,三生石光芒忽然消隐,司命最先发现惊呼一声,只见一道人影从石中飞出。   迟宁甫一出现,就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青枫脸上罕见露出舒展的神色,向迟宁走去:“阿宁。”   迎接他的是凌厉的剑气,迟宁举剑,直指青枫的胸膛:“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青枫完全忽略迟宁的敌意:“让本尊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迟宁:“顾凌霄的事我也知道了。”   青枫神情在在,向迟宁身后望了一眼:“顾凌霄?他怎么没出来?”   自迟宁从幻境中脱身以来,三生石像耗尽了能量,变得黯淡无光,浮在迟宁周围。   迟宁摊开手掌,三生石落在他手心,有微弱的灵力从石中释放出来,一点点的钻进迟宁皮肤里,如电流般酥麻,像顾凌霄絮絮给迟宁讲一些旧事。   迟宁把三生石缩小了藏在袖中,又听见青枫说:   “留在里面多可怜,死不见尸的,连坟冢里都只能埋衣冠。”   “我希望你能以相同的代价赎回罪孽。”迟宁看青枫的眼神里没了当初的温度,冷淡得如同陌路。   眼见二人要打起来,戚余歌拦迟宁:“别冲动!”   迟宁的修为再高也是凡人水平,与青枫打,无异于以卵击石。   没一人看好迟宁,直到百余招后,迟宁找准漏洞朝青枫挥出一剑,青枫徒手去接,被剑身穿透小臂。   鲜血汩汩而下。   之间迟宁浑身笼着淡淡光晕,光芒直冲云霄,有了可以与青枫匹敌的灵力威压。   司命大惊,随即拱手祝贺:“恭迎云清仙君!”   众人逐渐明白过来,原来三生石中的幻境,就是迟宁飞升的大劫!   迟宁摊掌,垂眸看他白皙平坦的手心,灵力流转,光华内蕴,尝试让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流畅无阻,灵脉处没有疼痛感,反而活跃充沛,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往外输送。   子菱捂住嘴巴惊叹:“这不可能!”   他和尊蟠猜测,青枫是拿走了迟宁的仙骨才能够飞升,迟宁如今没有仙骨,废人一个,怎么能够突然成神!   “啧。”尊蟠示意子菱噤声,迟宁是否成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迟宁和青枫反目成仇,两人打得越凶,尊蟠越能坐收渔利,   青枫沾了一点小臂处的血迹,那点红色慢慢在指腹晕开:“功法进益不错。”   “但是,”青枫眼睛都不眨一下,“阿宁,这把剑是本尊给你铸的。你用他来伤我?”   迟宁不多言,又从背后抽出一把剑,剑锋如雪,是摘辰。   顾凌霄消失在黑暗中前递给他的。   兵刃相撞,激得人鲜血沸腾,青枫处变不惊,听出迟宁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他?”   青枫知道他在说顾凌霄:“他是多余的,像只病态的毒瘤,要被切割去。他凭什么也叫你阿宁,顾凌霄本该死在黑暗里。”这样青枫才能光明地活着。   “你和顾凌霄亲近,是因为他像本尊。”   “他跟你一点也不像!他不像你那样自私。”   顾凌霄是顾凛和覃烟的孩子,完整鲜活,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是吗?”青枫眼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这次没再多反驳迟宁。   踏鸿与摘辰联手,不知怎么,青枫连连后退,落到下风。   尊蟠看准一个机会,冲上去,手一甩,挥出缚仙索,金色绳索绕上青枫两只手腕,又缠上后背,把青枫紧捆起来。   缚仙索感念罪恶,青枫既已认罪,缚仙索在他身上彻底释放出威力,让他无法逃脱。   尊蟠目睹着青枫从半空中跌下。   尊蟠喜:“今日就在此伏诛吧!”   青枫嗤笑:“就凭你?”   缚仙索多余的锁链在周围急速转动,隔出一个空间,两人缠斗在其中。   青枫召出拂尘,尊蟠面色瞬间苍白,青枫明明被迟宁拖垮,耗光精力,怎么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青枫:“你真是好骗。”   原来,青枫并没有使出全力!   尊蟠恍然大悟:“奸诈贼子!”   青枫把拂尘定在空中,突然化成一条白龙,吟啸着,拖着锁链:“尊蟠,你得意的太早。”   拂尘捅入尊蟠的胸膛,穿膛而过,钉在墙面上。   尊蟠一瞬间瞪大了眼,眼中瞳仁逐渐放大、涣散,身体往后失去平衡,直直倒下去。   子菱冲过来,接住尊蟠的身体。尊蟠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下半身逐渐由双腿变为蛇尾,蛇尾长数丈。   这是尊蟠的本体,白色巨蟒。   看清那截蛇尾,青枫冷冷道:“劣质的赝品。”   子菱吼:“尊蟠有那样不如你,”   “他实力不济罢了。”青枫半分人情味也无,“所以他会死。”   神仙的殒没引发天象。殿外的人马明显感知到了,全被惊动,齐齐往门口冲,却撼动不了青枫布下的结界,他们进不来。   子菱疯了一般:“你怎么能痛下杀手!我要你拿命来偿!”   司命:“是尊蟠仙君先动的手,两位仙君自相残杀这样的事,你怎么敢说出去!”   司命从来都是好脾气,为了九重天的脸面,也不得不逼着子菱保守秘密。   反观子菱,尊蟠的尸体已经化作白雾消散去,她仍跪在地上,保持抱着尊蟠肩膀的姿势。   精致鲜妍的脸孔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是也跟着尊蟠死了一次。   尊蟠死去时的灵力波动显然影响到了青枫,白龙咆哮着,龙首直往大殿屋顶冲,但无论怎样都逃脱不出缚仙索。   缚仙索的另一端死死钉在地板上,禁锢他。   龙被缠缚在金色锁链里,龙身盘踞殿中,龙脊高高拱起,几乎触及房梁,银色龙鳞反射光亮。   他俯身,正对着迟宁,灰绿色的竖瞳里满满都是迟宁的影子。一只前爪在汩汩流血,鲜血滴落,染在迟宁的衣摆上。   一人一龙对视,龙须颤抖着,不经意擦过迟宁背后的发丝。   迟宁冷漠退后几步。   迟宁还想再战,一抬手,三生石和一个亮金色的东西不小心同时掉出来,迟宁首先去捡三生石,捡到了石头回头看,发现另一个东西是金鱼。   那鱼离开水很久了,仍然活着,在地板上欢腾地甩尾巴。   看到金鱼的瞬间,迟宁余光瞥见三生石闪了一瞬,极快,迟宁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他的错觉,再看时,手中还是普普通通的黑色石块。   迟宁快速,变出一只鱼缸,捧起金鱼放进去,把它推远,落在大殿的窗台上。   白龙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见鱼重新回到水中,尾巴舒展开,伞一样推动着水波。   青枫知道,迟宁早已把当初关于金鱼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记得的只有他。   白龙长长吟啸一声,在场的人除了迟宁都对青枫的原身畏惧无比,连一向善言的司命都不敢说话了,唯恐被殃及。   钉在墙面上的浮尘重新被召回,白龙情绪不佳,高高扬起龙首,摆出欲战的姿势。   迟宁举起剑,做好迎战准备。   时间静默片刻。   白龙龙首微微垂下,眼神有些落寞:“罢了。”   光芒一闪,白龙化成人身。   浮尘落在青枫手心,除了小臂上的血迹和身上的锁链,青枫依旧风度不凡,清举脱俗。   青枫看着迟宁,眼神很满,饱含心事。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子菱爬起来,绕到青枫背后。   迟宁拦住子菱:“不可。”   子菱:“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值得原谅的地方,快杀了他!”   迟宁转头看戚余歌。   戚余歌收了剑,摇了摇头。   “他配不上死在簇玉。”迟宁道。   ……   簇玉大殿逐渐热闹起来。   除了空气里沉闷的,铁锈味的血腥味,看不出这里刚刚做了战场。   子菱哭到失了声,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看着青枫。被拉走的时候她一直挣扎,最后被打晕带走。   青枫安静站着,手臂一直在淌血。负责押送他的天兵天将明显很忌惮他,很多人挨在一起才敢靠近。   青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天兵天将以为他重伤,便放下心来,说话和动作也更为大胆。   有一个将军打扮的神仙跃下云层,主持大局。   许多小神仙聚集在一起,气氛混乱、嘈杂、又带着压抑,经历了大洗牌,天界的出路在哪里?   有小神仙忍不住问青枫:“你离开后,九重天该由谁统领?”   话问出后,小神仙立刻受到了周围的非难。   “问弥罗做什么,他能说真心话么。”   “别再和他多言了……”   “谁都好,”青枫看着迟宁,缓缓道,“迟奚就很合适。”   雪已经止歇,剩余满地白茫茫,   厚厚的云层中,逐渐伸出一列台阶,台阶长到望不见尽头,最终停在簇玉大殿前。   天兵天将包围簇玉大殿,后述风提前疏导弟子们回各自住处,即使如此还留下几个,都是惊恐万状,时刻注意着大殿方向的动静。   天阶降落人间,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将军的地位看来也很高,为今日的闹剧感到羞愧,由他念了青枫的罪状,声音在簇玉峰回响   风把沉重的音调送得好远,迟宁想,山下听到了么,顾凌霄听到了么?   九重天上的兵将押解青枫,迟宁没有去送,反而是青枫上了几级天阶后,回头。   隔了一段距离,看着缩成一小团的迟宁。似有话要说。   天界士兵催促:“还有什么要说的,都一并说完吧。”   迟宁抬头,眼神在青枫身上停顿片刻,轻巧地移开。   “没什么要说,”青枫自言自语,“本尊彻底消失,对他是最好的事。”   他走上天阶,一步一步,最后一次回九重天去,然后,迎接属于他的宣判。   迟宁依然没忍住去看青枫,看青枫依旧挺直的背影,他似乎彻底区服了,被身后的士兵推搡一把,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天劫。   但青枫到底没有反抗,勉强稳住身形,接着往上走。   迟宁一直站到天阶消失。   三生石不再发光,被迟宁抱在怀里,像块最普通的木炭。   是戚余歌来叫他回神,迟宁问戚余歌刚才做什么去了。   戚余歌刚见过天界的人,弯了下唇角,有些苦涩:“簇玉马上也要给解九泽定罪。因为事情涉及到师父,会有九重天的人加入其中。”   听着戚余歌一时半刻对青枫改不过来的称呼,迟宁顿了顿:   “你有什么打算?”   戚余歌:“你有什么打算?”   两人同时问出这句话,声音交叠在一处。   他们转而笑了,又沉默半晌。   戚余歌:“我会暂时留下吧,等一等……”   话停在这里,戚余歌没继续说要等什么,迟宁没有问,“我大概会去一趟炎北。”   迟宁其实不清楚要做什么,他很想回答“不知道”,却怕惹戚余歌担心。   顾凌霄生死未卜,他一个人去哪里都好,去哪里也都不好。真冷啊,下了场雪,到处都是灰和白,初夏了,或许,山下会有阳光吗。   司命走来向迟宁讨要三生石这个宝物,说要带回去,放进铜炉里重新修补。   “你怎么还没走?”迟宁拒绝司命,怎么也不愿意给。   那里面有顾凌霄啊,他的顾凌霄。   司命:“如今水落石出,小道友可以跟小仙一起去到天界,你如今飞升九重天,和天界诸神无异。”   迟宁摇头:“当了神仙就能让顾凌霄回来吗?”他忽然想到什么,求助一旁的司命,“你能不能,帮帮我……救顾凌霄。”   “小仙是掌管了众生命数,但也不是万能,生和死,哪能随意干涉?”   “我想要顾凌霄平安无事。”   “这……”司命看着那块黑黢黢的三生石,“小仙爱莫能助。”   “那我就,走啦。”   “小道友走哪儿去?”   “下山。”迟宁走出去几步,朝司命摆了摆手。   衣袍翩然,在雪上踏出一行浅的足迹。   一切一切的最终,他带着顾凌霄下山去。 第109章 终章·他的答案   “我听说,九重天上最尊贵的位置换人了。”   两个小孩坐在黄葛树鼓出地面的树根上轻声交谈,男孩分享给女孩这个小秘密。   “九重天上最尊贵的位置?”面容更为稚气的小女孩惊讶道,“那岂不是,天、天君。”   男孩子装作大人的样子,头头是道:“嗯。”   女孩皱眉头想了想:“那如今天上的位置由谁来坐?会是那条蛇吗?”   “什么蛇?”   “嘘,我悄悄告诉你,”女孩说,“前段时间簇玉峰上来了条很厉害的蛇,好多人都看到了,宗叔叔跟我说不能多问,不然会做噩梦。你说天上会谁来管啊?”   这下小男孩不知道了:“不清楚,但是不管怎样,三界六道总要正常运转的呀。”   呀——   女孩看到眼前晃过一条细细的东西,惊叫一声从树根上跳起。   头顶竟然吊了一只蛇!   蛇是从树枝上垂下来的,尾巴缠在枝干上,眼睛绿油油,一瞬不瞬地瞪人。   她蹦起来往前跑,差点撞上一个很高的青年人,抬头看清那人的面容,女孩急道:“快,快捉蛇。”   “假的。”顾凌霄懒洋洋说了一句,   青蛇是法术变的,顾凌霄话音落,就很快化成一股烟气消失掉。   两个小孩吓得不轻,拍着胸口喘气:“你太烦了,我们要告诉美人哥哥!”   啧,还想跑去向迟宁告状。   顾凌霄晃了晃手里提的小吃,苍绿色的荷叶一晃一晃:“买了糯米鸡,你们吃不吃?”   这一招很奏效,小孩们欢喜地说要吃,   顾凌霄趁他们吃得正香时说:“吃了我的东西,就不许再去木屋里了。”   “那不行!”   这对小兄妹是村庄上徐老伯家的孙子孙女,长得玉雪可爱,但正是猫嫌狗弃的年龄,性格淘气不好管,经常翻山过来到木屋里做客。   顾凌霄刚去了镇子上,买了吃食,提着东西和小孩们一起回去。   小男孩活泼,边走边开始给顾凌霄说:“最近村子上新搬来一户人家,那家主人和我平时看到的人都不一样,”   顾凌霄:“怎么不一样?”   男孩想不起来了,挠头,眼神向妹妹求助。   妹妹接话:“邻居们似乎说……是魔族?真的,你别不信,那户新来的就和我们家隔了三条街。”   顾凌霄觉得这对小兄妹说的大概是青璃。   顾凌霄回来簇玉峰时,已然飞升成功,凭借自身灵力,破了玄断山的结界。   九重天的新领袖没有修补结界的意思,不过就算他们有朝一日动了这个心思,有顾凌霄和迟宁两位仙君在,也很难实行。   魔族不必在苦居于极寒之地,愿意留在故地的留下,愿意南迁的离开。   青璃搬来南方后,特地来看过迟宁一次。   她来时,顾凌霄也才刚刚再见到迟宁。   顾凌霄从三生石的幻境中死里逃生,被传送到了忘川之滨,一路南行,破了玄断山的结界,顾念着迟宁,一路日夜兼程跑上簇玉。   闯进簇玉时惊动了整座山的弟子,宗岱出来,见到他激动地冲过来抱着不撒手。但顾凌霄却没有找到迟宁。   宗岱指了指山下,簇玉峰下新建了座小木屋:“师尊在那里。”宗岱告诉他。   木屋所在的位置,松竹葱郁,偏僻清幽,四周淡雾笼绕。从最近的村庄走过去也要翻过好几座山。   那时迟宁的眼睛肿到没法见人,一个人坐在木屋里,顾凌霄推门而入,迟宁仿佛无知无觉,过了许久缓慢偏过头来。   迟宁看了他半晌,难以置信,被顾凌霄走过来抱住。   迟宁手心下压着白色宣纸,激动到难以自制时蜷起手指,把纸张揉弄皱了。   此时房门被扣响。   青璃来拜访,看到顾凌霄时极度惊讶:“王上!”   顾凌霄纠正她:“不是王上了。”   青璃还需要很久才能改正对顾凌霄的称,她和迟宁聊天,一眼就看出来迟宁眼皮发肿,直爽道:“迟仙君的眼睛怎么了?”   迟宁羞赧:“没,没什么。”   青璃很兴奋,说起她很喜欢这里,可能要长住。   意外之客走后,顾凌霄问迟宁:“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迟宁说,“反正我也不见别人。”   顾凌霄:“不见别人,那我们做什么?”   木屋还未彻底布置好,衣柜竟然放在窗前,完全遮住外界的光线。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亮度逐渐昏聩,顾凌霄把迟宁抱起放在书桌上。   这张桌子偏高了,迟宁被抱坐在上面,微微仰头时高度正合适和顾凌霄接吻。   迟宁脸色有些红:“不在这。”   “怎么?”   “桌子是……宗岱送来的。”   顾凌霄抱他去床上,故意问:“床是谁送的?”   迟宁:“我自己买的。”   “那在这?”   顾凌霄问完不再动作,非要听到迟宁点头说“好”,   那一晚夜风酣畅,外面金猊一直挠门都没能进来,   ***   小兄妹来到木屋做客,正遇见迟宁扶着腰从屋里出来。   小孩疑惑:“漂亮哥哥,你怎么每天都起这么晚,阿爷说日上三竿才起的孩子将来没出息。”   迟宁:“我……”   顾凌霄抱猫出来,引开孩子们的注意力:“去和猫玩吧。”   迟宁到厨房寻吃的,顾凌霄拿出糖葫芦给他:“昨天你说想吃酸的。”   迟宁就这顾凌霄的手尝了一口,眉心皱起:“太酸了,中午想吃吃辣的。炒年糕好不好?”   口味变化忒快,顾凌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怀孩子了?”   迟宁:“不可能。”   “让我听听。”顾凌霄凑过去。   “你不是不喜欢孩子?”   “嘿嘿,只喜欢你的。”   迟宁踹顾凌霄一脚,   “疼呢。我还没恢复好。”   顾凌霄装作从幻境中出来后伤口未愈,迟宁果然露出担心的神情,过来问顾凌霄要不要休息。   顾凌霄:“不休息,阿宁让我听听。”   ……   青鸢飞过来,衔来一封信,迟宁拆开看了,道:“是戚师兄的信。”   “说了什么?”   “说他去了忘川,让我们不要担心。”   顾凌霄惊讶:“去忘川?找解九泽?”   迟宁垂眸,忧心忡忡:“嗯。”   吃过午饭,小兄妹蹦蹦跳跳地走后,迟宁拿出一本讲农桑的书,认真翻看。   顾凌霄:“我早上买了片果园,现在可以收果子了。”   迟宁正看灌溉方法,随口问:“多大的果园?”   “大概一个山头?有水果熟了,枇杷,杨梅……”   迟宁骂顾凌霄“土财主”。   “土就土吧。”顾凌霄,“下午我们出去转转,看你还喜欢哪片地。”   一阵声音打断他们的计划,宗岱在外面叫:“师尊!师弟!”   叫罢,也不等人开门,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宗岱:“下月初就要百派大会,他们如果给我塞礼物,我要不要收啊。”   解九泽被宣判入轮回受难后,峰主的位置空缺下来。述风不愿意接掌门的位置,戚余歌的弟子没有能担大任的,兜兜转转,最终到了宗岱的头上。   迟宁当时是这么给宗岱说的:“如果你做了峰主,簇玉弟子对你多尊敬啊,事情做完,还能经常下山来看我。”   宗岱信以为真,乐颠颠地接手了,立志做个清闲的甩手掌柜,再时不时下山串门。   实际上任后,宗岱发现被骗惨了,从清晨开始,就要听人汇报各种各样的事务,直到深夜才能休息。   当时说的多么好听,让他经常下山,结果,宗岱来看迟宁,十次里有八次被顾凌霄拒之门外。   宗峰主也是有脾气的:“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多收你的地租!”   山脚下的城镇都为簇玉所有,每月定时收租,顾凌霄能买到的只是耕种权,   顾凌霄一箱金条拍在宗岱脸上:“拿着,别来打扰。”   宗岱转头对迟宁嘤嘤嘤。   宗岱太伤心了,孤家寡人的,连猫都不能养了。   所幸宗岱办事勤勉,没出什么大岔子,簇玉峰在他的治理下正慢慢恢复元气。   进了院子,宗岱对师尊大吐苦水,说着说着觉得面前的桌子有些眼熟:“我送来的桌子?怎么被丢到院子里了?”   顾凌霄让人重新做了张桌子,特意叮嘱要超大桌面的。宗岱送的这个理所当然被闲置,放在了外面。   顾凌霄:“哦,这个晚上乘凉用。”   宗岱对迟宁道:“师尊还要收徒弟吗,再收一个小师弟吧,让他做峰主,我也来这里隐居。”   迟宁确实在心里思考可能性:“唔……我觉得……”   顾凌霄:“嗯?”   迟宁:“不收了。”   宗岱:完,师尊成了夫管严。   晚饭后,一天嘈嘈杂杂地到了末尾,宗岱也走了。两人终于有了点单独的相处时间,黄昏时分,温度降下来,山风习习。   迟宁最近很喜欢吃冰的,酸酪放在冰水里湃了几个时辰后拿出来吃。   顾凌霄限制着他:“对胃不好。才刚吃过晚饭。”   “那我缓一缓,等到日落之后好不好。”迟宁看着顾凌霄的反应,轻声细语地商量,“今天不吃,明天就要坏了。”   迟宁托腮,坐在桌边,看着橘子一样的落日缓缓西沉。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会怎么办?”   这是顾凌霄回来后,他们第一次聊起这个话题,极度自然,仿佛在商讨明天去做什么。   迟宁回答地很快,半开玩笑:“忘了你,然后像宗岱说的那样,再收一个小徒弟。”   顾凌霄没有说话,迟宁趴在桌子上,侧头,清冷冷的眼睛笑得弯起来,小狐狸似的又说:“你想听什么回答?”   顾凌霄手伸过来,握住迟宁的手,低头对上迟宁的视线,眼中有无限温柔。   太阳即将彻底隐没入山峦中,最后一缕光辉在迟宁眼前撞成一万颗星星。抬头,即见漫天夏夜星斗。   迟宁想起顾凌霄生死未卜的那段日子,他神志颠倒错乱,最喜欢的事情是给顾凌霄写信。   信送不出去,白色的信纸堆在桌子上,越来越多,像层积雪。如此多封信,结尾却是同一个。   “你来时我久病难医,从不敢奢求完满无憾。   我总会想,你怎么会这么爱我,好像我是你最亲密的一部分,好像我是从你身上剖出来的一根肋骨。   你不知所踪,这些天总有人问我:‘你还要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这么无望的等待。’   我早已想好我的答案。   ‘直到生生世世,时间尽头。’   我这么回答他们。   如果还能见到你,我也想这样对你说:‘我爱你,生生世世都爱你。’”   迟宁反握住顾凌霄的手,紧紧交扣,亲口对顾凌霄说他的答案:“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因为我爱你,生生世世最爱你。”   自动笔起大概四个月了,感谢大家的陪伴,正文到此完结。   之后会有九歌cp番外,但大概不定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