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虐文女主她亲哥 作者:刘狗花 文案: 永宁公世子君怀琅一朝重生,发现自己是一本小妈文学里的炮灰N号。 男主薛晏,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从小遭人排挤暗害。黑化后,他结党营私,扶持幼弟上位,做了大权独揽的摄政王。 他还屠尽年轻的太后满门,强迫太后与他苟且,只因为太后幼时曾与他结仇。而太后还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他,心甘情愿做他的玩物。 整本书都是他们二人的香艳场面,气得君怀琅浑身颤抖。 因为这个太后,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妹妹。被屠尽满门的不是别人家,正是他家。 重生之后,面对着不过六岁的幼妹,谦谦君子的君怀琅第一次下定了决心。 他要替妹妹杀了那个禽兽。 —— 第一次遇见薛晏,他正受宫人欺凌,被几个小太监推来搡去。 第二次遇见薛晏,他受人构陷,皇帝一声令下,将他当着群臣的面拖出去打得鲜血淋漓。 第三次遇见薛晏,他重伤未愈,被几个兄弟戏耍,在正月被迫跳进冰冷刺骨的湖里寻一枚扇坠。 君怀琅读多了圣贤书,始终下不去手,反而动了恻隐之心。 只要掰正这小子,让他别和妹妹结仇,便放过他一命吧。他心想。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小子早就黑得不能再黑了。 在他的努力下,薛晏没跟他妹妹结仇,倒是对他动了歪心思。 直到若干年后,君怀琅被比他还高的薛晏压在宫墙上吻得天昏地暗,他才明白什么是养虎为患。 —食用指南— *防盗比例80%,24小时 *每天晚上九点整更新,日更 *阴鸷黑化攻×翩翩君子受,受重生 *雷点都在文案上,第一章 作话有排雷,引起不适及时点×,再被气到你负全责,雨我无瓜 *逻辑错误和写作问题欢迎指摘,没看过文就人身攻击作者和主角的,一律看不见。 *专栏有超有趣的预收!真的很有趣!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怀琅,薛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虐文男主爱上我 立意:抛却仇恨,在救赎他人的同时救赎自己。 ================== 第1章 楔子(作话排雷) 君怀琅死的那日,长安下了一夜的雨。 到了正午,青石地已积起深深的水洼,雨却仍旧没停。 冷雨裹着秋风,直往下打。 君家满门上下三百五十六口人,密密麻麻地跪在宣武门外,要在这日问斩。 君怀琅衣发尽湿,唇色发白,跪在刑场最首位。冷雨落在脸上,他恍若未觉,耳中充斥着女眷的哭声和围观百姓的议论声。 不必听清,他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君家乃大雍开国元勋,君家先祖二百年前随着大雍太祖东征西战,建国后便被封为永宁公,世世代代承袭爵位。 太祖多疑,开国功臣大多鸟尽弓藏,不得善终,唯独君家,煊赫了两百多年,直到今日。 君家满门抄斩,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可能的。但这事发生在今天,却也不算奇怪。 毕竟自从一个月之前,云南藩王叛乱、兵临长安城下时,大雍就被一个人彻底搅乱了。 这人不是叛乱的反贼,而是诛杀逆贼的秦王薛晏。 云南王起兵时,他正在北方与进犯的突厥对阵。他仅用了月余,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突厥二十万大军,还夺回了沦陷多年的燕地。 击溃突厥后,他立马挥师南下,正赶在云南王的军队包围长安时赶到。几个月来战无不胜的云南王,竟被他的铁骑轻而易举地诛杀殆尽,而半步踏上皇位的云南王,也被他一剑砍下了项上人头,悬在了宣武门前。 云南王的颈血染红了宣武门的青砖,所有人都以为长安会就此恢复安宁,却没想到自这日起,长安再没了宁日。 秦王薛晏杀了云南王后,竟径直挥师进了皇城,将皇帝一剑刺死在了龙椅上。 紧跟着,他手刃了自己全部的兄弟,唯独剩下年仅三岁的八皇子,被他裹上龙袍推上了皇位,而他做了代掌大权的摄政王。 朝野大震,自然有不少官员,或因他杀父弑君,或因利益受损,纷纷站出来反对他,企图用法典制度和祖宗礼法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掌权者赶下去。 他们显然不太了解薛晏。 于是,他的剑刃又从皇宫指向了朝堂。先帝被杀,新帝年幼,单凭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有无数朝廷官员,猝不及防地被厂卫从家中揪出来,连个罪名都没定,就推到宣武门处斩。 一个月来,朝廷被血洗了一遍,再也没人敢发出反对他的声音。 但是,这位暴虐的摄政王又突然下令,将根本没招惹他的君家抄了,君家满门,除了那个人之外,一个不留。 也是君怀琅最担心的那个人。 他父亲几年前获罪被杀,没几日他母亲也跟着去了。他弟弟君逍梧一个月前为抵御云南王进犯,领军镇守长安而死。君怀琅的至亲,只剩下了她。 他妹妹君令欢。 云南王叛乱时,恰逢北方突厥进犯,先帝又生了急病,朝廷内忧外患。钦天监里请来了个不知哪儿来的道人,替朝廷算了一卦,说大雍岌岌可危,唯有君家女可镇社稷。 那时,原本进宫为妃的君怀琅姑母,一年前已经去世了。整个君家,待嫁的女子只剩下君令欢一个人。 当时她才十四,尚未到及笄的年龄。 君怀琅自然极力抗旨,向先帝死谏。他既是世袭永宁公,又是探花郎,是先帝极为倚重的朝廷新贵。先帝只好答应他,让君令欢坐个皇后的虚位,绝不碰她,等朝纲稳固,再放她回家自行嫁娶。 话虽这样说,可谁敢娶一个嫁过皇帝的女子呢? 但君怀琅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他痛恨自己护不住妹妹,三个月来日日夜不能寐。却没想到,正是先帝这荒唐的旨意,最终保住了他妹妹的命。 但一想到那个要灭君家满门的摄政王,君怀琅却又心下发冷。 他见过摄政王一次。 正是他为了君令欢封后的圣旨,在永和宫门前长跪不起时。那时薛晏正要领军出征,来向先帝辞行。他穿着厚重的玄甲,挺拔高大的身影行在庄严华丽的宫阙中,猩红的披风一尘不染,从君怀琅身边猎猎地掠过,带起一阵风。 君怀琅抬头看过去。 也恰在这时,薛晏随意一瞥,俯视了君怀琅一眼。 薛晏生得极好。 他生母是当年突厥送来和亲的美人,他也流淌着一半的蛮夷血脉。他眉眼比寻常汉人深邃几分,挺直的鼻梁像把出鞘的利刃,面部棱角锐利而深刻,浓密睫毛下的眼睛,是浅淡的琥珀色。 显得他那阴戾冰冷的眼神,染上了几分血腥气息。 只一眼,君怀琅遍体生寒。 这样危险暴虐的人,凭着自己心情生杀予夺,君怀琅丝毫不意外。他也知道,越是君家这样的数朝勋贵,越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新的掌权者若坐不稳位置,将这种世家大族杀来立威,是常有的事。 但是自己死了,君令欢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她如今只身在皇宫中,新帝年幼,她又成了太后,难免与摄政王朝夕相对。 君怀琅抬起头,灰蒙的天空中,万千冷雨坠落而下。 她还不到十五岁呢。君怀琅心想。 就在这时,监斩官下了行刑的命令。雨声中听不太真切,但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扬起,雨珠溅碎在锋利的刀刃上,一道亮白的银光划下,像是将一片无尽的灰蒙砍出了一道缺口,乍然漏进了光亮。 滚烫的鲜血落进了冰冷的雨水里。 —— 雨声像是蒙了一层雾,远在天际,似有似无。 君怀琅睁开眼,却见自己竟身处一片无尽的虚空里。周围空无一物,唯独他身上的雨水,狼狈地往下滴。 莫非这就是人死去之后的世界? 君怀琅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就在这时,他脚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他低下头,就见一本装订奇特的书落在自己脚边。冰冷的雨水从他衣袍上滴落下去,落在了书的封面上。 《邪魅摄政王的七夜虐宠》。 这封面上的字迹有些奇怪,分明是汉字,却缺了许多笔画。君怀琅勉强辨别出了封面的内容,接着俯下身去,将那本书捡了起来。 他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这本书第三人称的视角,主角叫君令欢。 而书的开头,正是君家满门被斩首的那日。他费劲地阅读着缺少笔画的奇怪文字,看着书中的君令欢,独自被软禁在金碧辉煌的太后寝殿里,对着窗外瓢泼的秋雨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 虽然隔着文字,却勾起了君怀琅与妹妹血脉相连的熟悉感。 君怀琅的手背青筋隐现。 他家里只君令欢一个女儿,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中长大,纵然之后君家落败,君令欢也被他保护得很好,受的最大的委屈就是做了有名无实的皇后。 光想到自此以后再也没人能保护她,君怀琅心口都揪得生疼。 皇宫中狼环虎伺,她一个刚要及笄的小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生存呢? 他手有些抖,忍不住将书往后翻。 他心想,一定是仙人垂青,知晓他凡世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给他这本怪书,让他看看妹妹日后的际遇,好让他安心。 但紧接着,君怀琅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 他看到了一个虽不熟悉,却深烙在脑海中的名字。 薛晏。 第二页,他就看见薛晏大步进了妹妹的寝宫,眼神如千年玄冰,毫不留情地钳住妹妹的下巴,强迫哭哑了嗓子的她看向外面。 “宣武门在那边。”薛晏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刚过午时,你兄长想必已经死了。” 雨幕中,君令欢只看得到红墙碧瓦的重重宫阙。 她满眼绝望,泪水不住往下滴。 君怀琅冰冷的指尖气得发抖,将书页都捏皱了。 且不论妹妹如今贵为太后,他薛晏再怎么权势滔天也要叫她一声母后,单说自己已死,薛晏就算与君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算一笔勾销,为何还这般欺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呢! 这薛晏,根本就不是个人! 君怀琅自幼被教育得温润守礼,此时也忍不住咬牙切齿,用自己会的为数不多的骂人的话,颠来倒去地骂薛晏。 非人哉,非人哉! 紧接着,他连这都骂不出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之后的情结。 薛晏那竖子小儿,居然罔顾伦常,就这么把他妹妹按在坐榻上,朝着宣武门的方向,狠狠侵犯了她。 ……一边侵犯,还一边冷冰冰地叫她母后。 君怀琅平整的指甲,硬生生地嵌进了书页里。 在书中,薛晏似乎与妹妹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私人恩怨,寥寥几语,只说妹妹当初不该像怜悯流浪狗似的施舍他,之后又背叛他。 他往后翻,厚厚一本书,大半的情结都是薛晏那畜生将他妹妹颠来倒去地羞辱,看得君怀琅双目赤红,恨不得立刻化身厉鬼去向那禽兽索命。更让他绝望的是,到了三分之二处,他妹妹居然对这畜生产生了依恋,痛恨他,惧怕他,却又离不开他。 最后,薛晏竟将她娶为皇后,任凭天下人议论耻笑,让妹妹同他一同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君怀琅颤抖着手,牙根都在发颤。 君怀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厚重的书嘭地一声落在他脚边。 那畜生……那畜生! 当初永和宫廊下一见,自己就该抽出那畜生的佩剑,一刀刺死他!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了一道人声。 “嗯?什么声音?” 紧接着,君怀琅头顶响起了仙人的声音。 “黑白无常,怎这般不小心?午时就该收走的亡魂,为何出现在了这儿?” 紧接着,凌乱焦急的脚步声传来,有两人七嘴八舌地解释。 “府君息怒!实是七杀星降世,这阵子亡魂太多,我们二人实在忙不过来,不小心漏了一个……” 霎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将君怀琅的魂魄生生往外拽。 他顾不得这些,只紧紧盯着地上的书。 薛晏……好你个薛晏!只要我君怀琅一息尚存,必百倍奉还你此番所为! 君怀琅被那股力道拉扯着,消失在了虚空中。 接着,那被称为府君的仙人缓缓走出来,四下检查了一番。 “诶?”他发出了一道疑惑的声音。 他捡起了那本书。 “怎么回事,命格星君闲来无事写的同人话本子,怎么丢在这儿了?” 那头,黑白无常又发出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欸!错了!你将魂招错方向了!” 第2章 (捉虫) 携着碎雨的秋风吹开花窗,卷了几片微黄的竹叶,在黄梨木书桌上落下。 细碎的凉雨落在君怀琅的脸上,他幽幽醒了过来。 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他二十多年来,最为熟悉的地方。面前的雕花木窗敞着,正对着他院中的荷花池。窗边立着数十杆修竹,纤浓得宜,自成一片景致。 他正坐在书桌前,支着胳膊假寐。桌上摞着许多书卷,他面前摊了本《尚书》,桌角汝窑笔洗是他父亲前几年在湖州淘换来的。桌边架着古琴,是他自幼用惯了的,窗下的坐榻上支着玉棋盘,还摆着他没解开的棋局。 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书房,熟悉又安宁,反倒透着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君怀琅一时间愣在了原处,房中一片静谧,只剩下外头雨打残荷的簌簌声。 自己……不是死了吗? 父母身亡、二弟殉城、君家灭门、宣武门的冷雨和屠刀、妹妹受辱…… 在这一片静谧中,像是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纤长却稚嫩的手,皮肤细白,骨节细弱,看起来不过十来岁。 而他的手中,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君怀琅瞳孔骤缩,急忙将那张纸展开来。 那是书页的一角,上头的字很奇怪,分明是汉字,却少了许多笔画。那张纸显然是被无意识间,大力地攥下来的,还带着湿冷的雨水。 上头写着:薛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君怀琅目光一凛。 不是梦。 他记忆中的那些,都是真实发生了的。只是不知道现在,他究竟是在地府,还是……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君怀琅手指一动,将那张纸重新藏进了掌心里。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短打的、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大少爷,您要的徽墨给您拿来啦!”他说。 “……拂衣?”君怀琅一愣。 拂衣是他的书童,只小他一岁,从小陪他长大。永宁侯府被抄家、君怀琅被抓走那日,他为保护君怀琅,让锦衣卫砍死在了府中。 怎么现在的拂衣还活着,尚且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拂衣根本没看出他眼神中的震惊和疑惑,捧着那块徽墨到了桌边,熟练地给他研磨。 “院中的墨用完了,奴才专门去老爷书房里给您取来的。与您平日里用的不大一样,也不知您用不用得惯……” 君怀琅脑中闪过一道光。 他看完那本书时,虚空里来了几个仙人,将他从那处带走了。听那仙人言语,想必自己是机缘巧合,才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而在意识消失前,他隐约听到其中一位仙人说,魂魄招错了地方。 难道说……自己原本寿数已尽,要去地府转世投胎,却被错送回了若干年前? 君怀琅看向自己握着那一角残页的手,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自己尚且年少,父母健在,妹妹也没有…… 想到这儿,他的眼神冷了下去。 薛晏。 那个畜生,此时还只是个小畜生。 幸而几位仙人垂青,给了他一个将账旧账仇人算清楚的机会。 想到这儿,君怀琅收紧了手指,将那一页书攥得紧紧的。 桌边的拂衣仍浑然未觉。他话多,研着磨,嘴也没停着。 “方才奴才遇见小姐房中的青瓷了!青瓷说小姐养的雀儿让野猫咬死了,哭了半晌呢!青瓷还发愁,晚上便要去宫中赴中秋宴了,小姐若肿着眼睛,可如何是好……” 雀儿。 君怀琅顿了顿,对上了前世的时间。 前世,君令欢养了只小黄鸟儿,养了一年多,宝贝的很。就在这一年,那鸟儿被野猫咬死,君令欢伤心极了,自己还哄了好久。 从那之后,君令欢再也不养小鸟了。 如果没记错,今年正是清平十八年,自己正好十六岁。前世的今天,他在窗前睡着吹了冷风,发了场高烧,也并未去成这次宫宴。 君怀琅眼神暗了暗。 他想起那本书中,薛晏曾给君令欢送了一只鸟。那鸟被锁在嵌满珠宝的金笼里,爪上牵着金链。君令欢百般拒绝,惹恼了薛晏,那畜生不知哪儿来的变态嗜好,竟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锁链,强行锁在了君令欢的足踝上。 想到这儿,君怀琅的牙根都开始发痒。 君令欢本就没怎么进过宫,君怀琅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那禽兽结了仇。这一世他一定好好看着妹妹,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 想到这儿,君怀琅将那页残纸收了起来,抬眼吩咐拂衣道:“不必磨了。还有多久到入宫的时辰?先收拾好,我去看看令欢。” 拂衣应了一声,连忙去张罗着让丫鬟准备了。 君怀琅独自坐在书桌前,逐渐消化了目前的事实,缕清了思绪。 君家是百年宗族,天子近前头一号的世家,一年进宫参加的大小宴会数都数不过来。因此,君怀琅院中的丫鬟小厮熟练得很,没多久就将他进宫要穿戴的衣饰准备好了。 长安秋日冷的早,君怀琅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水青色暗纹蜀锦的衣袍,添了件暗青色大氅,又系了披风。 他站在铜镜前往里瞥了一眼,镜中的少年束着墨发,身量还单薄,也还没开始抽条,一副青涩稚嫩得有些陌生的模样。 又有种不真实感涌上了君怀琅的心头,像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庄生。 旁边的丫鬟还笑眯眯地说:“大少爷模样生得俊,奴婢们虽说日日都见大少爷,却还是忍不住让少爷晃了心神呢!” 周遭的丫鬟小厮都轻声笑了起来。 她这倒不算夸大其词。君家大少爷生得好,是长安出了名的。他面如冠玉,眉目舒朗如画,一双桃花眼明明该显得风流多情,却又因着他矜贵疏朗的气质而分外清冷,让他清雅的气度和精致的长相分毫不违和。 此时的他重生而来,眼中的稚气早没了,目光沉静而清冷,卓然立在那儿,像个不可亵渎的谪仙。 君怀琅却早见惯了自己的长相。他瞥了眼铜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皮囊罢了,不过是外物。” 更要紧的,是皮囊下的魂魄,重新走了一遭。 —— 君怀琅没有多耽搁,就去了君令欢的院落。那院子小巧而精致,种了许多花树,四季都有花开。她正屋的檐上悬着小巧的铃铛,风一吹,细细地响。 拂衣给君怀琅打着伞,跟着君怀琅一路进了君令欢的屋子。 门口守着的丫鬟见了,连忙笑着往里招呼:“小姐,大少爷来啦!”屋中的丫鬟见了,面上都露出喜色,把君怀琅往里请。 君怀琅走进去,就见君令欢坐在梳妆台前,周围围着几个丫鬟。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红着眼眶,小声忍着抽噎,一看就还伤心着。她虽从小被家人众星捧月地宠大,却乖得很,此时虽忍不住地哭,却也不闹,乖乖地任由丫鬟给她梳头发。 听见君怀琅来了,小姑娘的眼睛终于亮了两分,抬起头来,红着眼眶,小鹿似的看向他。 “大哥哥,你来啦?”软糯糯的嗓音还带着泣音。 这是八年前的君令欢。 只一眼,君怀琅的心窝都化开了。 这般招人疼的小丫头,薛晏那畜生怎么下得了手! 那边,给君令欢梳头的丫鬟替她扶正了簪花,停下手来,笑着说:“大少爷总算来了。小姐一哭,我们都没办法,还得指望您。” 见梳好了头,君令欢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哒哒哒地跑到了君怀琅面前。 君怀琅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真好。他心想。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自己的妹妹,也还未遭那禽兽的毒手。 君令欢搂着君怀琅的脖子,告状似的小声说:“哥哥,我的小雀儿被猫咬死啦。” 君怀琅顺了顺她的背,温声哄道:“哥哥知道。小雀儿是飞回天上了,回头哥哥再给你找只别的小动物,让它替小雀儿陪你,好不好?” 他声音清凌凌地如山间泉水一般,本就好听,此时放柔了音调,让人忍不住地想沉溺其中。 君令欢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乖乖点了点头。 “要养一只猫儿咬不死的。”她补充道。 君怀琅笑着点头,又问她是否吃了饭,一会儿宫宴上礼节繁琐,怕是要饿好一阵肚子。 君令欢于是听话地去吃东西,还将自己中午攒着舍不得吃的桂花糕,慷慨地塞给了君怀琅。 君怀琅看着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尝尝她最爱吃的糕点的小姑娘,心下又有些发紧。 自己前世……怎么能让她遭那样的罪。 君令欢趴在他面前,看他捏着糕点却迟迟不吃,一时连难过都忘了。 “哥哥,你怎么不吃呀?”她问道。 君怀琅这才回过神来。 他顿了顿,对着君令欢安抚地笑了笑,抬手抹了抹她柔软的发顶,清润的声音中,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坚定和严肃。 “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他说。 绝对不会再让薛晏那厮有分毫得逞的机会。 第3章 (捉虫) 永宁公府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门口。 等君令欢吃完了糕点,就有君怀琅的母亲沈氏房中的丫鬟来,说快到了入宫的时辰。君怀琅领着君令欢到了府门前时,门口地小厮笑着说,国公爷和夫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小厮替他们放好脚凳,打起锦帘,君怀琅先将君令欢抱上了马车,接着自己也进了车厢中。 “怀琅是同欢儿一起出来的?”见他进来,马车中的沈氏笑道。 君怀琅抬起头,就看见自己父亲和母亲正坐在车厢中。母亲笑意盈盈的,父亲君承远仍是那副寡言少语的冷淡模样,和他记忆中的父母重合在了一起。 三年了……他从二十一岁那年父亲获罪,父母双亡,已有三年没见过他们了。 他父亲为官向来清廉,从不做贪污结党的事,前世却莫名被扣上了一笔巨大的贪污赃款,按律斩首了。 君怀琅知道,其中必有阴私。 前世他没有发现的端倪……这一世一定会查清楚。 回过神来,君怀琅笑着对沈氏点了点头:“孩儿方才去令欢那里看了看。令欢养的小雀儿死了,方才正伤心呢。”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那个少年,冲他点了点头,算作示意。 那少年是君恩泽,与君怀琅一般大,是他叔父的孩子。他叔父被贬到了岭南,不舍得嫡子受苦,就将君恩泽寄养在了永宁公府。 前世君怀琅与君恩泽感情也颇为淡漠。君恩泽是宫中二皇子的伴读,唯二皇子马首是瞻,向来不搭理永宁公府的几个孩子。 君怀琅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嗤了一声。 机关算尽地巴结二皇子,不过就是为了融入到皇子们的圈子中,图个表面的风光。但真到了改朝换代时,跟错了皇子就是站错了队,自己追随的皇子不但护不住他,他自己反而会被当做朋党。 君恩泽自己拎不清,君怀琅也没兴趣与他多作言语。 那边,君令欢一上车,就一头扎进了君承远的怀里。君承远向来严肃寡言,全家唯独君令欢爱缠着他。 君承远脸上难得露出笑模样,将君令欢抱在了怀中,笨拙地抬手替她整理鬓发。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皇城的方向行驶。 君怀琅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君恩泽,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 国公府规格的马车,宽敞而华美,桌椅几案錾金嵌玉,一片锦绣膏粱。君怀琅坐在其间,眉目舒朗,卓然不似凡人。 一身大家子弟的高贵气度,将旁人都比了下去,显得自己像个摆在旁侧的赝品,寄人篱下,自惭形秽。 君恩泽转开了目光。 ……有什么了不起,二皇子说了,这种人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 马车缓缓停在了皇宫西侧的朱雀门前。 朱雀门前一片车马粼粼,皆是来宫中赴宴的官员和勋贵。几人下了车,便有人替他们将马车赶下去,一个小黄门殷勤地跑过来,引着他们往办宴的永乐殿去。 刚走进第二重宫门,君怀琅就听见有人在叫他。 “怀琅!怀琅!” 君怀琅抬头看去,就见前头一群太监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少年。那小少年的锦袍是织金的,脖颈上戴着个赤金项圈,挂着白玉錾金长命锁。 那是六皇子薛允焕。 他是皇后唯一的嫡子,小君怀琅一岁。皇后与沈氏是闺中好友,沈氏常常出入宫禁,君怀琅和薛允焕便从小一起玩到大。 皇后性子柔和,宫人硬是将薛允焕惯成了个小霸王,谁都不敢惹他。不过君怀琅倒是知道,这小子傻得很,一根筋,还尤其义气。 前世君令欢进宫时,薛允焕指天发誓向他保证,一定将他妹妹保护好。可是不过一个月,君怀琅就听到了他在宫中被薛晏杀死的消息。 ……薛晏与他的恩怨账,还真是算不过来。 片刻功夫,薛允焕便已经跑到他们面前了。他笑嘻嘻地先对君承远和沈氏拱了拱手,问了好,在他们二人忙不迭向他回礼时,又敏捷地伸手,一把揉乱了君令欢的丫髻。 “欢儿妹妹,想我了没?” 君令欢的头发被繁复的头饰拽了一下,疼得哎呦了一声,委屈得直瘪嘴,伸手就要打他。 薛允焕一边躲,一边冲君怀琅龇牙笑。 “我都在这儿等你半天了!生怕错过,我眼都快望穿了!” 君怀琅无奈地笑了笑,替君令欢整理好发髻,说道:“一会儿宴会上就见得到,何苦来这儿等我?” “哎,宴会上见可就来不及啦!”薛允焕说。“我前些日子得了匹大宛马,那可是天字第一号威风!我就等着带你去瞧瞧呢!” 君怀琅本想拒绝,但对上他那亮晶晶的眼神,想到前世临死都未见他一面,还是心软了。 薛允焕见他没拒绝,立马高兴得眉飞色舞。他把君怀琅的袖子一拽,冲他父母打招呼道:“沈姨、国公爷,你们放心把怀琅交给我吧,我们去去就来!” 君承远和沈氏自然无法反驳他的意思,只好叮嘱他们一路小心。 薛允焕拽着君怀琅走了。 宫中除帝后以外皆不可乘轿辇,他们只得一路步行。御马厩颇为偏僻,两人越往前走,周围便越冷清。 皇城占地极广,宫阙上万间,许多偏僻的、无人居住的宫殿年久失修,近看颇有几分萧瑟。不过薛允焕一路叽叽喳喳地夸他的马,倒也算热闹。 就在这时,他们斜前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争执的声音。 “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让我们哥几个检查检查!”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 听着声音,是几个年轻太监。吵嚷声中还夹杂着个小太监小声讨饶的声音,隐约听见他说什么御赐,什么动不得,求几人放过他。 君怀琅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那边看去。 “怎么啦怎么啦?”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宝马良驹的薛允焕根本没注意到那动静,见君怀琅停下,也跟着凑上来。 透过蓊郁的树丛,他看到了几人围着一个小太监,正拉扯抢夺着他手中的东西。那小太监吓得快哭出来了,直把那东西往怀里藏。 “还御赐?就你那主子,能得御赐?心里没数吗?” 几人大笑着把东西往外拉。 那小太监护不住,东西骤然落地,锵然一声,发出了玉石碎裂的声音。 顿时,几人笑不出声了,都愣在原地。那小太监盯着玉箭,瑟瑟发抖,嘴唇都白了。 片刻后,为首的那个大声说:“可跟哥几个没关系啊!御赐的玉箭是你摔坏的,掉脑袋的也是你!” 那几个太监这才像活过来了似的,纷纷应和。 君怀琅皱眉。 这几个人分明就知道小太监怀里抱的是什么,就是故意找茬的。损毁御赐是砍头的大罪,今日若没其他人看见,这小太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君怀琅向来看不得这种栽赃嫁祸、害人性命的事。他抬手拨开挡在小路上的枝杈,径直走上前去。 失去了树木的遮挡,君怀琅正要开口,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站在小太监旁侧,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分明穿着华服,可就连那几个太监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几人推搡小太监时,还故意拿胳膊肘去撞他。 君怀琅对上了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像一汪深潭。 薛晏。 君怀琅目光一凛,神色顿时冷了下来。但戒备与仇恨中,他竟生出了一股怪异的情绪。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忽然遇见薛晏,更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薛晏,与他记忆中的那暴戾恣睢、生杀予夺的奸佞全然判若两人。 他的五官已经有了日后那锋利深邃的影子,但蛮夷血统让他的睫毛尤其浓密纤长,衬得他尚且青涩的长相多了几分秾艳。 他独自站在那儿,垂着眼,被几个太监故意推来搡去也一声不吭。他抬眼看向自己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一对冰封的深潭,全然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半点生机,像只失怙的狼崽。 竟让君怀琅看出了几分可怜。 但不过片刻,君怀琅就回过了神来。 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他纵然可怜,君家上下和君令欢也没有招惹过他。仇人仍旧是仇人,他可怜,凭什么便要那般折辱无辜者? 君怀琅想起前世种种,咬紧了齿关。 旁边,薛允焕早就对君怀琅的多管闲事习以为常了,见君怀琅一言不发,以为前头有什么他惹不起的人,便背着手走出来要给他撑腰。 “什么人在那儿吵闹?方才的事本皇子可都看见了,你们几个别想……” 却没想到,那群太监刚吓得跪下磕头,君怀琅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走吧。”他说。 “……啊?”薛允焕没反应过来。 却见君怀琅目光冰冷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嗓音是从没有过的凉薄:“别管闲事,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薛允焕这才注意到他看的那个人。 “薛晏?”薛允焕连忙跟上他。“你也知道这煞星?确实不该管,我听人说,他克死了他母亲又克死了燕王,连燕郡都是因为他才丢的。要是管了他的闲事,说不定神仙都要降罪呢……哎!你等等我嘛!” 薛允焕的声音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 那几个跪下讨饶的太监没想到,一开始要收拾他们的贵公子,只看了薛晏一眼,就把六皇子都劝走了。 果然,主子没说错。这种在宫中被所有贵人不待见的贵人,就算是龙子皇孙,也能被奴才随意践踏。 几个太监站起身来,看着薛晏,露出轻蔑的笑容,纷纷离开了。 临走,有个太监还不忘重重地撞了薛晏一下。 不过片刻,此地便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瘫软在地上的那个小太监啜泣的声音。 “您刚才多少也说句话啊!御赐之物坏在奴才手上,奴才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奴才是造了什么孽啊……” “吵死了。”薛晏忽然出声道。 他声音清冷中带着两分沙哑,语调轻缓,却莫名慑人。 那小太监一时被震慑地止了哭声,抬头看向薛晏。 只见薛晏漠然看着那两位贵人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垂眼,看着地上的碎玉,眼神冰冷而轻蔑。 “陛下问起,就说是我失手摔碎的,与你无关。”他说。 说完,他踩过那一地碎玉,径直往前走去。 他腰背挺直,步伐平稳,分毫不见受辱的窘态,反而让人下意识地想臣服在他足下。 路过那个路口,薛晏抬手,毫不留情地将一枝挡路的、足有儿臂粗的枝杈一把折断,随手丢在了足边。 轻而易举,却深隐着一股暴戾的杀伐气息。 像是拧掉了一颗头颅。 那是方才君怀琅拨开的那簇树枝。 第4章 薛允焕一路小跑跟着君怀琅,将薛晏在宫中的八卦逸闻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 他说薛晏刚生下来,母妃就死了,死状还极为怪异,却查不出端倪。之后钦天监算了一卦,说问题出在薛晏身上。 他乃七杀命格。 按说七杀命格虽是极凶之煞,却有大成之贵,若煞为之用,便贵不可言。但钦天监的批文却说,他乃杀星降世,煞气难镇,将克父母,妨帝星。于是皇上力排众议,将他送到了最北边的燕郡,由燕王代为抚养。 也正因如此,薛晏连这一辈皇子的“允”字辈都没用,格格不入地一个晏字,就是来镇他的命格的。 结果就在今年,突厥大举进犯,燕郡沦陷,镇守边关的燕云铁骑损失大半,连燕王都死了。唯独薛晏活了下来,独自奔袭千余里,居然回到了京城。 本朝重儒学、轻佛道,原本皇上为了个卦象就将皇子送去边境,已经违背伦常、引朝臣非议了,这次薛晏独自跑回京城,皇上就再没有借口将他送去其他地方了。 于是,薛晏就被勉强留在了宫中。 他刚回来时,恰逢皇帝考校皇子,夺魁者的赏赐就是一套玉箭。原本四皇子文武双全,胜券在握,却杀出个薛晏。这薛晏在边境将兵书当开蒙读物,十三岁就上过战场,年初还带着数百骑兵与突厥千万大军周旋了月余,自然轻松夺魁,拿到了玉箭。 当时,从皇上到众位妃嫔皇子,脸色都不好看。 没几天,二皇子挑衅薛晏,被薛晏揍得鼻青脸肿。虽是二皇子起的头,却只有薛晏一人受罚,被皇上罚去跪了他母妃的牌位。 这之后,全宫的人都知道,薛晏是个能随便欺负,陛下绝不会站在他那一边的扫把星。 说到这儿,薛允焕叹了口气,半是羡慕地说到:“可惜了他那一身好武艺。” 说完,薛允焕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马上,将薛晏抛之脑后了。 也没注意到君怀琅有些沉默。 待君怀琅回到永乐殿,坐进席间,方才产生的想法依然盘亘在他脑海里。 他想,薛晏是个极凶之煞,这无可厚非。但这却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命格断他为煞星,众人便当他作煞星,久而久之,他便真成了命格中的那副模样。 而现在的他……显然还没长成那个真正的煞星。 君怀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 他怎么能因着些只言片语,就对仇人心存怜悯?自己可怜了他,谁来可怜君家上下? 君怀琅勉强喝了口茶水,严肃地提醒自己:薛晏如何,与自己无关,自己要管的,是他对君家、对他妹妹做了什么。 而君怀琅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自幼家庭和睦,兄友弟恭,良好的教育将他养得颇有共情力。薛晏的经历对他来说只是别人的故事,但却给他勾勒出一片众叛亲离的黑暗。 纵然他不想承认,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会有人生来便活在泥潭中,被全天下背弃。 就在此时,有个太监走来,笑眯眯地向他行礼。这太监生得富态,笑起来满脸喜气,像尊弥勒佛。 君怀琅认出来,这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聆福。 “福公公。”君怀琅抬头,冲他打招呼。 聆福笑着冲他打了个千,说到:“君世子吉祥。陛下在和几位娘娘在后头喝茶呢,君小姐也在那儿,陛下让您也去坐坐。” 君怀琅应了一声,起身跟着他去了。 一路走上丹陛,走进角门,就到了永乐殿的后殿。这后殿向来是帝王妃嫔宴饮时休憩的场所,寻常臣子无诏是不得入内的。 绕过十六扇的巨大描金画屏,君怀琅就看到了坐在纱幔缭绕的后殿中的一众人。 清平帝坐在堂上,正喝着茶。他如今不到五十,身体尚且硬朗,面容清瘦,可见年轻时的英俊。他身侧的江皇后正是沈氏的好友,相貌清雅,端庄温柔,此时见到君怀琅,笑着冲他颔了颔首。 两边列坐着几个妃嫔,皆是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君令欢坐在淑妃怀里,正握着个茶果吃。 见到君怀琅进来,清平帝露出了笑容,道:“怀琅来了?走近些,朕瞧瞧又长高了多少?” 江皇后在旁边柔声道:“看着是长高了不少,能比焕儿高出几寸呢。” 再见清平帝,君怀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无疑,君怀琅自幼是他看着长大的,清平帝待他向来慈爱,是他敬重的长辈。但前世,他为了个可笑的卦象,硬要娶君令欢入宫,君怀琅无论如何心里都发堵。 虽然君令欢因此被救了一命,却无疑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不过君怀琅重活一世,也不再是个藏不住喜怒的小少年了。他端正地上前,礼数周全地给几人行礼问安。 他一行完礼,淑妃就在旁边笑了起来,嗓音柔媚地道:“琅儿快来,本宫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快来让本宫瞧瞧。” 淑妃正是君怀琅的姑母,是他父亲的妹妹君瑶华。淑妃如今年不过二十六,生得明媚娇艳,此时一身软红色宫装,发髻上簪了朵绢制的芍药,栩栩如生,掩映在金钿步摇中。 君怀琅于是走上前去,在淑妃身侧坐了下来。 清平帝和淑妃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他来,皇后也在旁侧附和。淑妃得宠,性子又娇,惹得皇帝频频发笑。 坐在淑妃对面的妃嫔穿着一身素色宫装,打扮清丽,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宜婕妤。她也算出身世家,家里世代为官,不过向来不温不火。直到这些年,她父亲升上高位,她兄长又打了几场漂亮的仗,她们许家才成了朝堂新贵,宜婕妤的位份也水涨船高,这些年颇得圣宠。 几人聊天的间隙,宜婕妤见缝插针,温柔地笑着道:“怀琅当真芝兰玉树,教人怎么看怎么喜欢。淑妃娘娘也是君家人,想必若为皇上生个孩子,定然也这般出挑俊逸呢。” 淑妃没什么心眼,本来正笑着呢,听到她这话,笑容顿时淡了下去。 她入宫十年,盛宠不衰,但就是怀不上龙种,到现在都膝下空空。 宜婕妤这是一棍打到了蛇的七寸上。淑妃知道这女人阴阳怪气是故意的,但她目光如刀地看过去,却只见这女人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让她有火都没处发。 倒是皇后很照顾这个好友的小姑子,笑着打圆场道:“儿孙都是缘分,不必强求。” 淑妃让宜婕妤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臣妾没这个缘分,自然享不到儿孙福了。” 她怀里的君令欢听不懂女人们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只知道漂亮姑母不开心了。她向来大方,赶紧拿起自己刚才尝到的最好吃的点心,递到淑妃嘴边。 “姑母吃这个。”她糯糯地说道。 清平帝向来宠爱淑妃,见她此时不悦,随口便道:“怎么享不到福?你若是喜欢孩子,将令欢和怀琅接来宫中住住也不是不行。” 淑妃眼睛一亮:“陛下此言当真?” 清平帝笑道:“自然当真。”说着,他又看向皇后道。“皇后觉得呢?” 皇后笑道:“臣妾自然是高兴的。焕儿本就喜欢与怀琅在一处,却又不喜欢读书,臣妾倒是希望怀琅能带带他呢。” 坐在淑妃身侧的君怀琅目光微顿。 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前世他发了高烧,没有参加这次宴会。而这次宴后,君令欢确实在宫中住了些日子,只是他并没放在心上。 难道妹妹就是这一次招惹到了薛晏? 君怀琅暗中收紧了拳。 恰在这时,淑妃问他:“琅儿,想不想在宫里陪姑母一些日子?” 君怀琅立刻点头应了下来。 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否为真,都不能冒险,让君令欢有面对薛晏的机会。 宜婕妤又笑起来:“是啊,有孩子便能热闹些,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妨碍。” 她这话里有话,淑妃没抓住她话里玄机,却也听出这女人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就在这时,有小太监前来,说五皇子来了。 五皇子正是薛晏。 顿时,原本热络平和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变得有些怪异。皇帝收了笑容,皇后垂眼喝茶,几个妃嫔眼观鼻鼻观心,都没有言语。 像是没听见似的。 君怀琅忽然感到了一种不真实的陌生。周遭都是温和又慈爱的长辈,却在听到薛晏名字的时候,纷纷变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样。 也正是薛晏所面对的模样。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信命数。这东西玄而又玄,虽看不见摸不着,但谁都怕这东西真正降临,带来变故。 “宣吧。”清平帝淡淡开口。 接着,君怀琅就看见薛晏被太监引了进来。他两手空空,径直走上前来,向清平帝行礼。 清平帝没让他平身,就径直问道:“箭呢?” 年年中秋,宫宴上都要教官家子弟们用这套玉箭比试投壶。当初清平帝以此箭为奖励,就是表达自己对皇子们学业的重视,好让他们勤加勉励,但投壶的规矩还是不能变的。 君怀琅知道,那箭已经碎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看向了薛晏身后的小太监。他这会儿面色惨白,双腿簌簌地发抖。他也算倒霉,被派去伺候薛晏,欺负薛晏的人,就也会欺负他。 薛晏好歹是皇子,但他不一样,他命如草芥。 君怀琅忽然想,自己看到了那一幕,但事关薛晏,他不开口,本来是理所应当的,如今却要害了这条无辜的性命。 他有些难耐地收紧了拳头,指甲陷在了掌心里。 帮的话,是妇人之仁,愧对前世所有因薛晏而受苦的家人;不帮的话,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自己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薛晏的嗓音。 平缓而沉静,尚是清润的少年音,意外地有些悦耳。 “儿臣不慎损毁了箭,与旁人无关,还请父皇责罚。”他说道。 第5章 (捉虫) 顿时,殿中的气氛更加冷凝了。 清平帝眉心拧起,原本冷淡的口气顿时染上了不悦:“你说什么,损坏了?” 薛晏跪在原地,淡淡道:“是。” 他垂着眼,君怀琅看不清他的眼神和神态。却只见大殿中的众人都神色各异地打量着他,对面的几个妃嫔更是以帕掩口,小声议论起来。 薛晏恍若未觉。 “你可知那玉箭的来头?”清平帝厉声道。“那是太\祖建朝之后,以他打天下的兵器为模特意打造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副,你说损毁便损毁了?” 说着,他重重拍在扶手的龙头上,声响不大,但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片安静。 就连坐在旁侧、一脸担忧的皇后,都不敢言语。 薛晏没出声。 君怀琅坐在他的斜后方,能看见他挺拔的背脊。尚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分明处境萧索可怜,却偏生有股压不住的劲儿,像石缝中钻出的野草一般,又韧又野。 他也没想到,那个日后滥杀无辜的暴君,会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顶锅。 清平帝半天没等来他的告饶和回应,低头只能看见少年乌黑的发顶,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像是分毫不将自己的怒火放在眼里一般。 清平帝怒意更甚,说到:“你还丝毫没有悔改之意?随意毁坏御赐,不敬太\祖,今日朕不得不罚你!” 君怀琅忍不住又看了薛晏一眼。 接着,他听清平帝说道:“待到宴后,自去领二十大板,再有下次,朕定不轻饶你!” 殿中众人皆变了神色。 宫中用刑的庭杖极沉,即便成年男子,捱不住五十板都要被打残。二十庭杖,已经算极重的刑罚了,即便天子近前的太监犯错,也少有受这么重的刑的。 不过四下的妃嫔,虽目光各异,却几乎都是看热闹的态度。 旁侧的皇后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出言想劝清平帝。可看到清平帝盛怒的神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儿臣领旨。”薛晏行礼道。 旁边的宜婕妤拿帕子掩了掩唇,不咸不淡地说:“领了旨就下去吧,莫在这儿惹你父皇不高兴了。宫里不比你们燕郡,总要守些规矩,同样的错,日后可不能再犯。” 君怀琅竟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他忍不住抬眼,又看向薛晏。 他但凡是宫中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处境,自己都能心无芥蒂地与他寻仇。可他偏偏是这幅人人都随意践踏的模样,反倒让自己下不去手了。 欺负弱者,实非君子所为。 就在这时,薛晏起身,君怀琅又不期然地撞进了他的目光中。 他一愣,接着竟有些骤然的心虚,仓皇地转开了目光。 他没看到,薛晏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瞬,唇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 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他轻蔑地心想。 方才在路上,还趾高气扬地冷眼瞪自己,仿佛哪里招惹他了一般,像只又凶又骄傲的小孔雀。 不过薛晏也知道,自己生来招人厌恶,众人看来的眼神各色各样,却没一个是好眼色。 但刚才,这小少爷还盯着自己看,目光复杂,却没恶意,像怜悯,又像内疚。 莫非是因为方才没有出手相助,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后悔了? 京中权贵子弟哪个不是人精,最擅长伪装出伪善的嘴脸,却没成想,居然混进了这么一个心软胆小的糯米团子? 长得倒是漂亮。没了刚才盛气凌人的架势,眉眼还挺温驯。裹在厚实的披风和大氅中,本是矜贵清冷的,却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颇有几分局促。 薛晏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他神色轻蔑,颇为恶劣的心想,如今是在京城,他有许多事要做,没这个闲心。若是尚在燕郡,他定要好好欺负这小孔雀一顿,让他以后再见自己,躲都不敢躲。 —— 中秋宫宴颇为热闹,王公贵族们纵情宴饮,舞姬伴着丝竹管弦,在殿中翩翩起舞,带起阵阵若有似无的香风。 君怀琅和父母并不在一个席位,便独自照应着君令欢。好在他妹妹省心得很,还能让他分出心来,注意到皇子们那边的动静。 永宁公位列公侯之首,旁侧就是几个皇子坐的位置。而今皇上共有七个皇子,三皇子病逝,七皇子年幼,席位上总共坐了五个皇子。 大皇子如今年满二十,已在朝中任职,周围多是来敬酒的同僚。二皇子坐在他旁边的案上,君恩泽竟离了席,寸步不离地伴在他身侧,两人正耳语着什么。四皇子便是宜婕妤的儿子,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样,虽不多言,却教人如沐春风的。 在他旁边,薛允焕正被一群世家子簇拥着,敬酒与恭维不绝于耳。唯独薛晏,周遭空无一人,那些世家子从他旁侧路过,都要绕道侧目,话都不多说。 就在这时,二皇子忽然开口,朝着薛允焕这边音量不小地说道:“今年中秋宴会的投壶取消了,各位可知道?” 君怀琅看见,他的笑容全然是幸灾乐祸,还带着几分胜券在握。 而站在他身后伺候的那个小太监,竟有几分眼熟,君怀琅定睛一看,那太监分明是刚才领头欺负薛晏的那个,也是玉箭损坏的罪魁祸首。 ……原来,竟是二皇子做的? 君怀琅一时有些佩服他的大胆。但转念一想,薛晏刚回宫时就是二皇子给他的下马威,想来一回生二回熟,二皇子便愈发有恃无恐了。 那边,那群世家子倒是没这么灵通的消息。不过他们往前张望,发现殿中确实没准备投壶的器具,便都颇为好奇地问道:“竟真没有,二殿下可知今年是为什么?” 二皇子笑得意味深长。 他长相随了他那容貌寡淡平庸的母妃,面型方阔,一双小眼眯起来笑时,看上去贼眉鼠眼的。 “因为有人将玉箭弄坏了呗!”他说。 这一众世家弟子顿时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君怀琅余光看向薛晏,只见他恍若未觉,只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茶。 有人问道:“怎么会坏呢?听说陛下不是将那副箭赏给了哪位殿下吗?” 又有人道:“是了,莫不是四殿下?” 老六薛允焕虽是嫡子,却不爱读书,若论文武双全又得圣宠,那定然是四皇子薛允泓了。 却只见四皇子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道:“我哪儿有这本事呢,各位高看我了。”说完,只顾着吃菜,也没了后话。 一群世家子又议论了起来。 “那是在谁手里呢?”他们问道。 二皇子露出了故弄玄虚的笑容:“有这本事的,自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咯。” 星宿下凡?说来有趣,全宫上下只有一个星宿,就是那个煞星。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晏身上。 薛晏像是不经意地一抬眸,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顿时,那些世家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纷纷躲开了目光,像是多看他一眼,都会被神明降下的雷劫劈死一般。 二皇子顿时哈哈大笑,君恩泽也跟着笑了起来。 君怀琅被勾起了不适的感觉,抿唇转开了目光。 恰在这时,坐在那群人中的薛允焕懒得看二皇子耍猴似的表演,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这小霸王向来随心而为,跟谁都没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他走到君怀琅的案前,扣了扣桌面,道:“走,出去透透气去。” 君怀琅自然是想与他一同去的,但君令欢这会儿还在吃着饭,自己总不能撇下她。 恰在这时,四皇子薛允泓起身走来,神情温润平和,笑着对薛允焕说:“六弟,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过会儿就该放孔明灯了,世子一会儿可以去太液池边寻我们。” 君怀琅对他没什么印象,却也对他没什么反感,便点了点头,笑道:“那一会儿便劳烦二位等我了。” 薛允焕急于离二皇子那憨包远些,便也没拒绝,跟着薛允泓走了。 君令欢见状,以为自己耽误了哥哥出去玩,原本手里拿了块饼,此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呜呜哝哝地说道:“欢儿马上就吃好了!” 君怀琅被她逗得发笑,又怕她噎住,连忙给她喂了些茶水,让她将饼慢慢咽下去:“莫急,当心噎到了。” 说着,还轻柔地顺着她的背。他比君令欢大十岁,二弟又远在玉门关,从小他便常照顾妹妹,早就驾轻就熟了。 却没注意到,这一幕落进了一双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里。 等君令欢吃饱了,官宦子弟的席位已经空了大半,皇子的位置也全空了。对孩子们来说,宴饮无趣,中秋宫宴,最有意思的就是去太液池边放灯了。 君令欢也惦记着这个,等她吃饱了,君怀琅就牵起她,领着她往太液池去。 夜里风凉,他们二人都系了披风,在点满宫灯的宫禁里走着,袍摆摇曳,宛如一幅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走到了太液池边。 此时太液池畔已经站了不少人,深蓝色的空中悬着圆月,数盏孔明灯飘飘摇摇地往天上飞,与湖畔倒映的灯光遥相辉映,惹得君令欢小声地“哇”了一声,拽着君怀琅往池边走。 池畔围着一群人,刚走近了,君怀琅就听见了二皇子的声音。 “那不老五吗?过来,和哥哥们一起放灯啊?” 那声音颇有几分市井无赖的痞气,聋子都能听出这人是在惹是生非。 即便温润如君怀琅,也不由得觉得这人有些欠打。 第6章 薛晏在那边,君怀琅是不愿过去的。 但君令欢却眼尖地看见了薛允焕。不等君怀琅说话,就拽着他说道:“哥哥你看,六皇子哥哥在那儿呢!” 薛允焕旁边的小太监们手里捧了好几盏孔明灯,样式还都颇为新奇,引得君令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恰好此时薛允焕不耐烦地偏过头,正好看见了君怀琅。 “怀琅!”他喊了他一声,接着不耐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说道:“来人,把灯全都拿去,给君小姐挑。”说着,他也从那一众人中走开,直往君怀琅这边走。 有几个官家少爷想跟上来,还被薛允焕毫不留情地喝退了:“别跟着,本皇子要去寻个清静。” 薛允焕虽说也不喜欢那个煞星,却也没兴趣找他的茬。看憨包二皇子上蹿下跳,可没有放灯有意思。 一众小太监跟在身后,把各式各样的灯拿到君令欢面前。还有小太监捧来朱砂和毛笔,可以在灯上题字。 几个人离那边不远不近,隐约能听到那一众人在说话,却也不至于被他们打扰。君令欢看到那些灯,眼睛都亮了,在一堆灯中挑来挑去,接连选中了好几个。 薛允焕在旁边笑道:“欢儿妹妹,可不能贪心啊,中秋夜只能放一个,多了就不灵了。” 君令欢遗憾地哦了一声,在两盏灯中间犹豫不决。 君怀琅笑着站在一边看她挑选,目光柔和而温软。薛允焕难得没乱窜,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片刻后把胳膊肘搭在君怀琅的肩膀上,感叹道:“你妹妹怎么生的?也太招人疼了。” 君怀琅顿时神色一变,侧目警惕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他问道。 薛允焕一愣,才看懂君怀琅的眼神。他差点原地跳起来,大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夸你妹妹可爱,你想哪儿去了!” 即便他们现在也算是十来岁懂些事儿的半大小子,君令欢却也不过六岁,只是个小团子罢了。薛允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哥们居然将他想得那般龌龊。 君怀琅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却仍旧警告了一句:“你最好别有什么想法。” 气得薛允焕险些跳起来揍他。 “我选好啦!”君令欢终于选定了一盏,捧过来给两个哥哥看。 就在这时,君怀琅听见那边二皇子拔高了声音,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不过是在蛮荒之地待了几年,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就教养你的那燕王,可是投敌叛变才丢了燕郡的,想来也就教会你逞凶斗狠、打架斗殴的本事罢了。” 紧接着是几声附和的嘲笑。 那笑声刻薄得难听,惹得君怀琅皱了皱眉。 “我们走远些。”他听得颇为不适,侧目看了那边一眼,对薛允焕说道。 紧接着,二皇子的声音又钻进了他耳中。 “未曾投敌?笑话!我告诉你,那燕王就是个国贼!” 说到这儿,二皇子又绘声绘色地高声跟周围人说:“你们可知那燕王为什么通敌?还不是因为和那突厥来的妖妃有染!说不定皇家的血脉里,还有个本来就该生在燕郡的野种呢……” 紧跟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世家子的惊呼声。 君怀琅原本正听得直皱眉,正要捂住君令欢的耳朵,就被那边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他抬眼看去,就见一群世家子四散而逃,方才被围拢的中心,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晏和二皇子薛允谡。 薛允谡比薛晏还年长两岁,个头却与他差不多高。此时像只鸡崽儿似的,被薛晏单手捏着脖颈提起来,双脚悬空,抵在了旁侧的树干上。 薛晏的手捏紧了他的下颌,似乎同他说了句什么。二皇子却只顾着挣扎摇头,时不时从喉咙中闷出一声沙哑的哀鸣。 要出人命了! 一群世家子吓得六神无主,却没一人敢上前。君恩泽早吓得坐在地上,直往后挪,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往永乐殿跑去。 君怀琅连忙抬手,捂住了君令欢的眼睛。 “……打起来了?”薛允焕愣在一边说不出话。 夜色中,君怀琅看见,薛晏没有半点表情的侧脸上,露出了几分他前世所熟悉的神情。 冰冷,阴戾,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血光。 但他耳边却仍旧回荡着二皇子肆意的侮辱,以及方才,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鄙夷又畏惧的神态。 若身处其中的是他呢?想必也恨不得捏断那人的脖颈,让他再也无法言语吧。 那边,忽然又是一阵惊呼。只见薛晏单手捏着二皇子的脖颈,就这般拖着他,将他拽在太液池边,蹲下身,将二皇子的脑袋一把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他手肘搭在膝头上,微微俯身,是个随意又轻松的动作,但另一只手却像千斤重枷一般,让二皇子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挣脱不开。 湖边摇曳的宫灯下,君怀琅看清了他的口型。 “给你一个重新说话的机会。”薛晏说。 想来他也只是吓唬二皇子一番罢了。不过这吓唬的方式过于凶狠野蛮,又带着一股十足的杀气,倒是将一众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吓得噤若寒蝉,各个神情都颇为滑稽。 他看见薛晏的手松了松,已是要将二皇子放开了。 就在这时,一大队金吾卫身着重甲,腰佩长剑,飞快地赶到了湖边。人数竟有二三十,为首的是清平帝身侧的亲卫队长,跑到一半便大声疾呼道:“圣上有令,还不住手!” 薛允焕在旁边又是一声唏嘘:“父皇这么大阵仗?” 那队金吾卫的架势像是有人逼宫一般,哪儿像来处理皇子斗殴的,分明就是皇子遇刺,来诛杀刺客的。 君怀琅一眼就看明白了。 清平帝对薛晏的忌惮,已是有了十分。他从没把薛晏当儿子看待,甚至坚信薛晏会在此将薛允谡杀死。 接着,他看见薛晏抬头,神情冷漠又平静地看了金吾卫一眼。接着,他漠然扬唇,已经放松了的手骤然收紧,将薛允谡重重往太液池里一按,将他整个人溺了进去。 离得近的几个世家子,被吓得哭出了声。 薛晏这才站起身来,慢悠悠整了整衣摆,站在旁侧,冷眼看着金吾卫们跳下水救人,又将他结结实实地捉住,生怕他反抗似的,五花大绑起来。 薛晏全程都未曾躲一下。 君怀琅眼睛有些刺痛,将君令欢带进怀里,对薛允焕说:“快些走吧。” 薛允焕连连点头,一路上还帮着君怀琅劝哄君令欢,说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太监发生口角,打了一架。 直到几人到了永乐殿门口,就见薛晏已经被押进去了。清平帝正在座上雷霆大怒,殿外的世家子弟和皇子们都不敢动,立在殿外不敢进去。 殿内,又疼又怕的二皇子已经被太液池的湖水冻昏过去了,被带到后殿让太医诊治。他的生母张贵嫔在座上哭得呼天抢地,也快昏过去了。 “朕竟没想到,你还会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清平帝怒道。“薛晏,鸟兽尚不会如此,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这话听在君怀琅耳中尤其刺耳。他垂下眼,又默默替被吓到了的君令欢捂住耳朵。 接着,清平帝下了命令。 “现在将这逆子拖下去,杖责三十!就在殿外打,朕亲自数着!” 皇后在旁侧小声道:“陛下……” “打!如若打死了,朕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满朝文武,后宫嫔妃,没一个敢出声的。 君怀琅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竟有些站不住了他想要告诉清平帝,是二皇子出言羞辱在先,薛晏也根本没有下死手。 但紧接着,他也被猝不及防地点了名。 清平帝抬头逡巡一圈,在一众脸都不熟的世家子中,一眼就看到了君怀琅。 “怀琅,你跟着一同去!将《棠棣》背给他听,让他好好记住,什么是人之本性!” 君怀琅一愣,抬头看向清平帝。 想来清平帝也有心,想给世家子弟们个下马威。两个皇子在那儿打架,重伤了一个,这群世家子却好端端的,清平帝心中自然是有气的。 他就非要点个人的名,对世家和群臣稍加警戒。 此时,家境煊赫,官职却不高的世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臣遵旨。”君怀琅艰难地维持住镇定,行礼时不动声色地把君令欢往薛允焕那儿推了推。 薛允焕意会,将君令欢护在了身侧。 君怀琅跟着那两个押着薛晏的金吾卫,走过向两边分开的人群,一路走到了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的殿前。 那儿已经摆好了刑具。薛晏被按着在那儿跪下,金吾卫举起了厚重的庭杖。 薛晏没抬头,君怀琅隐约能看见他笔直挺拔的鼻梁,以及低垂的眼睑上,小扇子似的睫毛。 “世子殿下,陛下说您可以背了。”跟着出来,站在旁边的聆福笑得和蔼,说道。 接着,他抬着下巴,看向金吾卫,冲他们点了点头。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君怀琅勉强开口。他声音清润而干净,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啪!” 沉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君怀琅震得肩膀一抖,声线也打了颤:“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反倒是薛晏,只微微晃了晃身子,跪在那儿岿然不动。 君怀琅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他人受刑,更何况这刑罚并不在情理之中。他一时有些求助地看向聆福,却见他神色都没变,笑着对他点点头:“世子殿下,继续吧。”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杖责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君怀琅的耳朵。离得很近,他能听见皮肉开裂的声音,也能看见扬起的杖上,逐渐染上了血色。 而仗下的少年,始终一声不响。君怀琅只偶尔能听见他齿关中漏出的闷哼,以及他尽力想要平息、却难以捋顺的低喘。 他在强自忍耐着,像狂风摧折下的野草,死死用脆弱的根勾住土壤。 血腥的气息蔓延在君怀琅的鼻端,和中秋香甜的月饼味交织在一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怀琅控制不住嗓音的颤抖,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那诗句用在这样的皇家里,太过讽刺了。这所谓的生身兄弟真带给他的有什么? 无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责。 聆福却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过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怀琅却看不出什么咎由自取。 他只看见,一个本该再正常不过的少年,在这片繁华似锦的皇宫中,被当做怪物锁在囚笼里。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却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围人却说,看,没错,他本就是个怪物。 这些人想必不知道,这任人践踏的少年有一日会冲破牢笼,成为真正能够毁灭他们的怪物。甚至会殃及池鱼,伤害诸多无辜者。 而那些无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时,袖手旁观。 第7章 (捉虫) 等三十杖打完,汉白玉的石阶已经染上了鲜红的血。 金吾卫们收了杖,便进殿去复命了。唯独留下薛晏,独自跪在阶前。 他头垂得有些低,喘息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勉强撑在了石阶上。君怀琅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见他已经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今日薛允焕才告诉他的。 燕郡城破,他带着数百骑兵和突厥大军周旋,之后全军覆没,他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奔袭数千里,回了长安。 他眼睁睁看着薛晏转过身去,独自离开了。他步伐很慢,带着隐约的蹒跚,走出了很远,都没有一个人来扶他,只有他似乎站不稳了,抬手按在了蟠龙的汉白玉扶手上。 等君怀琅回过神时,面前只剩下了一地暗红的血迹。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中,十恶不赦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可是从没人告诉过他,有些恶人,在他人看不到的漫长岁月中,在绝境中独行了许多年,从来没有人向他伸出手过。 他自己也早已习以为常。 —— 金吾卫复命之后,宴会便不欢而散地结束了。淑妃连忙派了身边的大宫女点翠过来,将君怀琅扶住,要送他回去。 薛允焕也带着君令欢匆匆赶来。看到君怀琅独自站在宫灯下,唇色都发白,薛允焕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来:“他们把你也打了?” 君怀琅又看了那血迹一眼。已经有太监抬着水桶,来洗刷石阶。血迹在清水的冲刷下淡去,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 “我没事。”君怀琅回了回神,轻声道。 薛允焕还是不放心,硬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淑妃的鸣鸾宫。虽说今日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但君怀琅和君令欢还是要搬到宫中来住。 鸣鸾宫奢华,位置也极佳,不出片刻便到了。 君怀琅在宫门前抬头,就见处处堆金积玉,连斗拱都雕刻着缠枝芍药,以金粉涂饰。绕过庭院中精巧的小花园,便是鸣鸾宫主殿,前后四个配殿,由游廊连接在一起。 薛允焕回去后,君怀琅和君令欢就被引到了东侧的配殿。那处配殿离正殿最近,窗子向阳,冬日里的地龙也是和正殿连在一起的。 夜色已深,君令欢半路上就开始打瞌睡了。回到房中没多久,就沉沉睡了去。君怀琅待她睡下,就回到了自己的殿中。 宫女们给他收拾洗漱过,又让他换了寝衣,便都退下了。君怀琅却没什么睡意,独自点着灯,坐在窗下,望着外头灯火掩映的月色。 许是他从没见过人受刑,被那满地的血晃了心神,他竟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与这样一个人清算前世的旧账了。 他想,自己得静一静。 就在这时,有人自外头敲门。宫女小声报说,淑妃娘娘来了。 君怀琅走过去迎,就见淑妃也已经卸了妆发,此时穿着寝衣,外头裹着件缀着狐毛的织锦披风,径直走了进来。 “想来你也没睡呢。今天是不是吓着了?”淑妃和他一起在窗边坐下,说道。“陛下也真是。非要你去教训他做什么?” 君怀琅知道,他这姑母虽说美艳又跋扈,其实没什么心机,单纯得很。想来她能一直盛宠不衰,既是因为家族撑腰、皇后保护她,也是因为她听什么信什么,对皇上来说颇好糊弄。 君怀琅也没多嘴,轻声道:“……确是有些怕了。” 倒不是怕薛晏挨打的模样,而是怕那些他前世所没见过的人心。 淑妃抬手顺了顺他的头发:“没事的,在姑母这儿,什么都不必怕。” 君怀琅点了点头,冲她微微笑了笑。 “宫里的人和事要比家中复杂多了。”淑妃说道。“你向来是个谨慎的孩子,我是放心的。只可惜我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还要连累你和欢儿这么久见不到爹娘。” 说到这儿,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宜婕妤那女人虽说讲话招人厌,但是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 君怀琅一愣,想起今天在永乐殿后殿时,宜婕妤轻飘飘地说的那句话。 她说身侧有个孩子,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妨碍。 当时君怀琅便觉得这话里有其他意思,但后宫里的人向来一句话打三个弯儿,他一时没有想透彻。直到此时,看到淑妃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才恍然察觉。 那句话看似不经意,其实刻意得很。她在提醒淑妃,可以养一个其他妃嫔的儿子在自己身边。 前世君怀琅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但确实是在这一年,淑妃养了一个其他妃嫔的孩子在膝下。不过淑妃似乎极不满意,大闹了一场,没多久就又将那皇子送回去了。 君怀琅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 淑妃顿了顿,犹豫道:“本宫想向皇上讨个恩典,养个年幼的皇子在宫中。本宫年岁也渐大了,也想着日后要有个倚仗……” 说到这儿,她又笑着说:“你点翠姐姐也这么劝本宫的。” 君怀琅知道,淑妃向来没什么心机,因此总z听点翠的主意。他佯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里却在考量着,淑妃会将哪个皇子养在膝下。 如今宫中的皇子,没有母亲的,加上生母地位卑微的,只有薛晏和七皇子。七皇子刚出生,还没断奶,母亲又是个卑微的宫女,想来是最好的选择,淑妃是绝不会反对的。 那么难道……前世养在淑妃膝下的,是薛晏? 想到薛晏,君怀琅眼中又浮起夜色中那片刺目的暗红。他连忙凝神,强迫自己把刚才的那一幕赶出脑海。 回过神后,他就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这般荒唐的置换。但在他没搞清这置换的原因之前,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出言阻止淑妃。薛晏这人极度危险,又招皇上厌恶,养在淑妃身边,定是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最危险的是,前世薛晏来到淑妃宫中时,君令欢也是在这儿的,极有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中,君令欢招惹了薛晏。 那边,淑妃还自顾自地思量着,对他说道:“七皇子就不错。他年岁小,母亲也没能力抚养他……你觉得呢,琅儿?” 君怀琅却无法规劝淑妃打消念头。 他固然害怕前世的事重新发生,但是不让薛晏搬来鸣鸾宫,并不能解决问题。 前世他以为,是因为父亲受人忌惮、薛晏暴虐乖戾,才造成了他家的结局。但如今看来,分明背后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局面,把他们推往前世的方向。 七皇子莫名变成五皇子、自家与薛晏结仇、父亲姑母身亡,君家覆灭……这顺水推舟的表象下,巧合得极为怪异,分明是有人一步步地将君家推下悬崖,不留痕迹。 他要找到背后的人,就要沿着前世的方向走,去找出他的踪迹,而不是打乱对方的计划,给自己带来变数。 “自然是好的。”君怀琅看向淑妃,温和地笑道。 他不愿意承认,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原因,也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就是,他到现在都难以忘掉,中秋夜永乐殿门口的石阶,有多么冷。 —— 宫中西南角的一处偏僻宫殿,殿外红枫似火,热热闹闹地将那宫殿包裹在其中,但宫室却颇为破旧,朱漆斑驳,墙皮也剥落了大半。 正殿内摇曳着孤零零的一支蜡烛,将陈旧的宫室照出几分阴森诡异。 有压抑的啜泣声,抖得厉害,与跳动的烛火融在一起。 就在这时,床幔中传来了一道声音,明明是沙哑的,有几分中气不足,却又有股气定神闲的慵懒,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 “哭够了就闭上嘴,吵得很。”他说。 “那些死士是我从燕郡带回来的,没我的命令,不会动你家任何一个人。” 竟是薛晏。 他趴在床上,后背裸露在外,肩背的线条流畅而矫健,在腰部勾出带着韧劲的弧度。只是他背上满是纵横的伤口,看起来尤为骇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刺鼻的药味。 清平帝连御医都没宣,他用的是他从燕郡随身带回的伤药。 他趴在枕上,侧过头眯着眼,打量着瘫在地上的小太监,像只慵懒栖息着的猎豹。 这小太监正是今日摔坏了玉箭的那个,叫进宝,从前只是个在永巷做苦力的,被分配过来贴身伺候薛晏。 他本来以为,被安排给这么一个不受待见、待遇还没奴才好的主子,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这主子露出真面目来,竟是个这么吓人的煞神。 进宝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等着在宫中赚够了银子,回家置两个铺子给自己安度晚年的。没想到这煞神居然让他藏在京中的手下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还用他们做要挟,要自己为他办事。 这主子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自己为他办事,岂不是第一个死吗! 伸头一刀,缩头全家都要挨刀,进宝瘫在地上还不敢哭出声,憋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崩溃了。 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薛晏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会儿,却见他哭得没了完。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道:“再哭一声,明天你弟弟就死。” 那可是进宝家唯一的根儿啊! 进宝喉咙中闷出一声变了调的呜咽,将一声抽噎硬是咽了下去。 “你没什么选择,不如办好我的事,或许还能保住你自己的命。”薛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立刻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引得他皱眉啧了一声。 他一皱眉,进宝的眼泪又开始掉。 “行了。”薛晏不耐烦地接着说。“知道你是个废物,只是我现在手头缺人,暂时用用罢了,不会叫你去做什么要紧事。” 进宝根本没退路,听到他这么说,只好呜咽着开口:“还请主子吩咐。” 薛晏缓声淡淡道:“自我回宫,每次受辱,必会有人送信出去。你去看清楚,那信是送到哪里的。” 进宝一听,好像真没多难。毕竟他们宫中就这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稍留神就好了。 进宝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他虽胆小,却也机灵,如今自己全家都捏在人家手里,自然殷勤多了:“那奴才这就去给您打水……”说着就忙活了起来。 “站住。”薛晏冷声开口,揉了揉眉心。 真是个蠢货。他心想。 进宝连忙站住,动都不敢动了。 “从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薛晏勉强耐着性子,半是警告地吩咐道。“让你做的事,就利索去做,没让你做的,别擅作主张。” 进宝连连点头。 “滚吧。”薛晏一个字都没再施舍给他。 第8章 君怀琅和君令欢就这么在鸣鸾宫住了下来。为了不让君怀琅落下功课,淑妃还专门让他同其他皇子一起到文华殿读书。 知道君怀琅要和自己一起读书,向来去文华殿像上刑场的薛允焕头一次对上学来了兴趣,第一日清早,就专门到鸣鸾宫来,喊君怀琅一起走。 这小霸王倒是不嫌麻烦,硬是每天早走一刻钟,就为了找君怀琅。 皇子们如今学的也不过四书五经,上午习文,下午练武。他们学的这些,君怀琅前世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学起来倒是轻松,还能腾出功夫来,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按着小霸王学习。 接连几日,都颇为太平。唯独文华殿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一直是空着的。 半月后,岭南的荔枝到了季节,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宫中。这日恰好到了皇子们休憩的日子,只用上午在文华殿习文,下午就能休息。 虽说淑妃得宠,全宫上下就她得的荔枝最多,但皇后还是专门派人去文华殿,让君怀琅课后去她宫里,一同吃水果。 君怀琅知道,皇后这是为了感谢他。他来的这几日,薛允焕的功课难得的好,太傅都夸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君怀琅就也没推辞,课后便与薛允焕一起,回了皇后的宫里。 到了栖凤宫时,里头正热闹着。皇后的大宫女候在门口,见他们二人来,便笑着道:“皇上也在里头呢。” 君怀琅同她道了谢,和薛允焕一起进了栖凤宫正殿。 清平帝正和江皇后聊着什么,里头气氛颇有几分冷凝。刚走到门口,君怀琅就听江皇后迟疑着说:“可五皇子毕竟年岁这般大了,淑妃年轻,怕不会同意。” 五皇子?君怀琅听到这话,顿时放慢了步子。 清平帝却不悦道:“但唯独淑妃那儿镇得住薛晏的煞气。” 江皇后柔声道:“可钦天监的批文,毕竟只是谶语,不可尽信……” 那大宫女连忙在外间高声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六殿下和君世子来了。” 二人顿时止住了交谈。清平帝没说话,江皇后在殿内笑着道:“快让进来吧。读了一上午书,定是乏了吧?” 薛允焕压根没注意到父皇母后方才聊了什么,光顾着惦记那水灵灵的新鲜荔枝,几步就跑了进去。 君怀琅跟着他朝里走。 听帝后方才说的,难道皇上让淑妃教养薛晏,就是为了钦天监的批文? 虽说神鬼之说君怀琅是信的,毕竟若没有神鬼,君怀琅也无法重生这一遭。但是,这钦天监的批文,显然是无中生有。 薛晏压根不妨帝星,反倒是大贵的命格;淑妃也镇不住他的煞气,反倒没几年,淑妃就去世了。 像是有人暗中一步步算好了,一切都顺理成章,将薛晏推到了淑妃的身边。虽只是几句批文,君怀琅却似乎看见了一张隐约的大网,将君家、甚至整个皇家,都笼在了其中。 不动声色地思虑着,君怀琅走到了殿内,同清平帝和皇后行了礼。 “起来吧。”清平帝稍稍缓和了神色,让他们二人在旁边坐下。皇后笑着招呼宫女们将点心和荔枝奉上来,说道:“这几日多亏了怀琅,焕儿功课都用功了不少。” 清平帝在侧嗯了一声:“君家的孩子,向来是出众的。” 君怀琅忙向他们道了谢,又说皇上谬赞。那边,宫女们陆陆续续捧上了好些精致的小盘,除了新鲜荔枝外,还有不少荔枝制的糕点,式样别致,散发着荔枝的清香。 “臣妾这儿今日才做的荔枝糕,臣妾尝着很是不错,陛下也尝尝看。”皇后笑着递给清平帝一块,又说:“怀琅,你姑母平日里最喜甜食,本宫备了几盘,你一会儿带去给她尝尝。” 君怀琅点头道谢。 旁边,薛允焕早一门心思地吃了起来。君怀琅却注意到,清平帝根本没接皇后手里的糕点,反而看向君怀琅,问道:“怀琅,朕为你寻个玩伴,你可愿意?” 他一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要什么玩伴。君怀琅知道,清平帝是对刚才的交谈不满意,故意又引个话头,既说给皇后听,也借君怀琅的口,带话给淑妃。 不等君怀琅开口,倒是薛允焕急了,剥了一半的荔枝都放了回去:“父皇,我和怀琅玩得挺好!” 清平帝看了他的傻儿子一眼,没搭腔,反而接着对君怀琅说:“朕看你姑母喜欢孩子,便想让她养个孩子在膝下。但你姑母性子急,没什么耐心,朕就想让她养个年岁大些的,会省心些。” 君怀琅若刚才没听见他和皇后的对话,说不定对他的说辞还会相信两分。 但现在,他却觉得这长辈颇为虚伪。 要靠淑妃这么个后宫嫔妃镇住薛晏所谓的煞气就算了,还要找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煞有介事地解释给自己这个晚辈听。 君怀琅自然不会在口头上违逆清平帝的意思。别说他了,清平帝决定了的事,连皇后都改变不了。 他看向清平帝,笑着说:“那当然好了。陛下能这么为姑母着想,姑母一定会开心的。” 江皇后坐在上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清平帝听了他这话,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也没再在皇后这里多留,又喝了半盏茶,就离开了。 殿中几人都起身送他。 等到了殿外,清平帝的步辇已经等在那儿了。大太监聆福扶着清平帝坐了上去,就听清平帝颇为不悦地说道:“皇后太不懂分寸。” 聆福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谄媚笑道:“皇后娘娘毕竟久居深宫,不闻天下大事,哪有陛下高瞻远瞩。” 清平帝冷冷哼了一声。聆福见他坐稳了,忙吩咐步辇起轿,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旁侧。 清平帝单手支着头,闭上眼睛假寐。 自从薛晏回到长安,他就总悬着一颗心。虽说钦天监说帝星近日运势煊赫,不会受阴煞所妨,但他仍旧不放心。直到前两天,钦天监给他指了条路,他才暂且放下心来。 他说,宫中阳气极盛,煞星阴邪,可以阳气镇之。钦天监推算一番,最后将那镇煞的最佳地点,点在了鸣鸾宫。 也恰就在那几日,淑妃缠着他,硬想在身边养个孩子。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清平帝终于暂时解决了心头大患,放下心来。 朝臣们总是说,让他不要迷信卦象。但清平帝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卦象可信,这群朝臣才不可信。 他们各个都是在自己的朝廷里讨生计,各有各的私心。他坐在龙椅上,全天下都仰仗他,全天下也都算计他。 唯独神仙,对他无所求,对他也是绝对真诚的。 全天下,也只有神仙是他能够信任的。 —— 清平帝走后,皇后看向君怀琅,欲言又止。 片刻之后,她说道:“你姑母毕竟心高气傲,等她得了圣旨,必然会不高兴,还需你多劝劝她。” 君怀琅点头应是。 他知道,皇后虽说心慈,但也畏惧薛晏的煞星命格,向来对他敬而远之。在她看来,皇帝贸然将薛晏安排进淑妃的宫中,或许非但不能镇恶,还会惹来祸患。 更何况,淑妃可是个吃不得亏的性格。 她倒是想劝住清平帝,但她本来跟清平帝关系就不好,再加上一旦关系到这种卦象谶纬,清平帝就特别固执,谁的话都不听。 她也无可奈何。 君怀琅能看懂她的意思,却不动声色,只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等吃完了水果,皇后又留他用了午膳,让宫人收拾出了个三层的点心盒,叫跟在君怀琅身后的拂衣拿上。 君怀琅这才告辞离开。 正是午后,阳光正好,深秋的风吹在身上也不算冷。送他出栖凤宫的小太监又是个话多的,见着满庭黄叶飘落,还同君怀琅说,宫中西南角那处的枫叶好看得紧,只是那处没有主子住,白白浪费了好风景。 君怀琅似乎也有些印象。他七八岁时,有一次秋日进宫,薛允焕就带他去那儿看过枫叶。那枫林有些偏僻,但那会儿还有个妃嫔住在附近,偌大一片枫林,里头还扎了个秋千。 他心道,也不知那秋千还在不在那儿,若是找到了,可以带令欢去玩。 此时君怀琅刚吃过饭,颇有些积食,听他这般讲,便来了兴趣,让那小太监给他指了方向,领着拂衣就往那边找。 他循着小太监指的方向,一路往那边去,走着走着,也算隐约寻到了些熟悉的气息。他犹记得那处宫殿的屋檐颇为别致,不过走了两刻钟,就远远看见了。 那座宫殿有三层高,屋檐四角上翘,系着金铃,远看颇为精巧。隐约能看得见底下的红枫,掩映在那座宫室周围。 过去了六七年,那屋檐几年未曾修缮,远看去有些破旧。君怀琅一眼认出,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就是那边了。”说着,他加快了脚步,往那边走去。 拂衣提着食盒,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少爷记性可真好!”拂衣说。“不过,那宫阙那般漂亮,怎么这几年都没人住呢?” 君怀琅说:“听说是那位娘娘离奇死在了宫里,之后里头就闹鬼,便没人敢住那儿了。” 拂衣一哆嗦:“那,少爷还敢坐那位娘娘的秋千吗?” 早就死过一回的君怀琅自然不会怕鬼,转过身来就见拂衣吓得抱着食盒,踌躇不前。 君怀琅不由得莞尔。 一个莫须有的女鬼都会将他吓成这样,那他若知道自己是死而复生,得怕成什么样啊? 第9章 君怀琅笑着,半开玩笑地:“怎么不敢?难道那位娘娘的亡魂这般小气,连秋千都不给人坐?” 拂衣连忙念着阿弥陀佛跟上他,连连说道:“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君怀琅笑得眉眼弯弯,径直往前走去。 待走过了几间宫室,面前便是一片耀目的红枫。此时正是枫叶颜色最漂亮的时节,一片几乎烧起来了的红骤然出现在二人眼前,拂衣小声倒吸了口冷气。 “真好看啊!”他小声道。 君怀琅笑了起来:“现在不怕鬼了?” 拂衣腼腆地笑道:“少爷可别取笑奴才了!”说着,两人就往枫林中走。 就在这时,前头传来了隐约的嬉笑和交谈声。 君怀琅抬眼看去,远远就看见几个小宫女凑在一起打闹。那架枫林中的秋千,赫然就在那里。 那秋千年岁久了,上头的漆都有些斑驳。一个小宫女肆无忌惮地站在上头,慢悠悠地前后晃。旁边几个宫女坐在枫林里,竟在嗑着瓜子,嬉笑着聊天。 哪个宫里的宫女,竟能这般清闲? 君怀琅不由得向周围看了看,就见方圆几丈,只有那死了人的破损宫室在那儿,门口一片萧条,尽是灰尘落叶,但并没有落锁。 这到底是有人住还是没忍住?君怀琅觉得有些奇怪了。 恰在这时,有宫女看见了他,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几个宫女连忙站起来,见他衣饰考究却又是生面孔,几个宫女面面相觑着交换了下视线,便稀稀拉拉地向他行礼,道:“参见殿下。” 君怀琅只顾着看那门扉紧闭的宫室,随口道:“我不是皇子,我只是……” 就在这时,一身厚重的闷响,夹杂着锈蚀的合页吱呀的刺耳声,那道斑驳厚重的红漆大门被人从内推开了。 君怀琅一愣,居然看到薛晏独自从里走了出来。 他提着个木桶,推开门走到了门口的井边。那井边坐了个太监,见状竟丝毫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反倒往旁边挪了挪,生怕碰到他。 薛晏恍若未觉,脚步有些别扭地慢慢走到井边,俯身将木桶吊下去。他躬下了身,君怀琅恰好看到,他后背上一片暗沉的血渍,已经洇透了衣袍。 君怀琅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那夜在永乐殿阶前的场景。 从那一日到今天,也不过才过了几日。那庭杖是能打断人骨头的,薛晏纵然有幸没伤到筋骨,也必定伤得极重。 那庭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恍然还在君怀琅耳边。 薛晏熟练地将水打满,将水桶往上摇。在衣袍的包裹下,他肩背矫健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但那衣袍上顿时浸出了新的血渍,在原本的暗色上晕染开来,一看就是伤口裂开了。而旁边的宫女太监们就像没看见他似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唯独站在原处的几个宫女,目光也是落在君怀琅身上的。 没人在意他伤得有多重,甚至没有一个人将他当做宫中的主子。即便面前是只被打断了腿的流浪狗,这些人都不见得会这般冷漠。 君怀琅能看见,他每次发力时,都会牵动后背的伤口,更多的血浸出来,引得他肩背微不可见地发抖。 忽然,他手下一滑,水桶猛然往下沉了一截,发出突兀又刺耳的声响。 君怀琅吓了一跳。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竟不知怎的已经走到了薛晏面前,手下正按着薛晏手中的木柄。 君怀琅一愣,恍然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我在做什么! 即便薛晏此时处境再艰难,也不是自己这个同他上辈子就有仇的人该管的! 但是他一垂眼,就能看见薛晏握着摇柄的手。手背上青筋隐现,修长有力,却透着不自然的苍白。 君怀琅在心中痛斥自己妇人之仁,勉强心道,只此一回,下次绝不会做同样一时冲动的事。 “你让开。”他眼都没抬,冷声说到。 薛晏没想到这多日不见的小少爷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目光顿了顿,染上了两分讶异。 小少爷似乎很喜欢穿青色。今日是件蟹壳青的大氅,颜色干净浅淡,特别衬他那张精致又淡漠的脸。 他颇为倔强地侧着脸,神情冰冷,声音也很凶,明明就是来帮忙的,却非要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薛晏倒是真没想到他会管自己的闲事。 他需要打水清理伤口,免得发炎溃烂。这种程度的疼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远没到动不了的程度,这点小事,没必要假手他人,他也早习惯了独自完成。 只是稍困难些,又将伤口扯裂了,需要回去重新包扎,有些麻烦。 却没想到,让这位糯米馅儿的小少爷动了恻隐之心? 薛晏觉得颇为新奇,眼中溢出了半分兴味盎然,淡淡哦了一声,松开了手。 顿时,那沉重的水桶骤然卸了力道,哗啦啦地往下坠。君怀琅从没打过水,猝不及防,拽不住它,手中的木柄被带得哐哐当当转了好多圈,将握着它的君怀琅重重一带,磕在井沿上,径直往井里裹去。 君怀琅脚下一滑,连惊呼都忘了。他被那股力道带得骤然栽向井中,深不见底的一片黑,寒意直往上窜,将他裹住了往下猛拽。 忽然,他的胳膊被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往上一提,稳稳地拉了回去。 等他回过神来,死亡的恐惧逐渐散去,他麻木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胳膊被那只手箍得生疼,手肘似乎磕在了井沿上,发出一跳一跳的刺痛。 拂衣惊呼着跑上前来。薛晏轻松地将君怀琅往后一带,就将他带离了井边,松开了他。 “少爷您可还好?可有磕碰到哪里!”拂衣赶紧上前来检查。他一伸手碰到君怀琅的胳膊,君怀琅就咝地抽了一声气,胳膊直往后躲。 拂衣连忙撩起他的衣袖。 细白的胳膊上,撞出了一片骇人的淤痕。因着在井沿上重重擦了一下,皮肤已经破了,渗出了丝丝血迹。 拂衣惊呼了一声。 薛晏在旁侧,微不可查地扬了扬眉。 这小少爷的皮肉竟这般嫩,不过碰了一下,就撞出这么大一片伤痕。 当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比瓷器还娇贵些。 紧接着,他就见那小少爷有些羞窘地放下袖子,将伤口挡住了。 接着,他神情冰冷,侧目看向旁侧的太监,冷声道:“是瞎了眼睛吗?宫里给你发月钱,就是让你在这儿坐着乘凉的?” 他生来有股矜贵优雅的气度,此时生起气来,模样高贵而冰冷,将那太监吓得一哆嗦,忙跪在他面前告罪。 薛晏却像是看见一只被吓呆了的小孔雀终于回过神来,抖了抖尾羽,高傲地将下巴抬起两分,重新露出了睥睨的神色。 他向来以为,众生万物都是丑陋的,即便裹着层人皮,内里也全是魑魅魍魉。 竟头次觉得一个人颇为有趣而顺眼,甚至……有那么两分可爱。 就像是小孔雀抖尾巴的时候,翎羽不轻不重地扫过他,恰扫在了心口,轻飘飘地带起了一道细微的痒意。 稍纵即逝。 而那边,君怀琅神情冰冷而镇定地站在那儿,心中却尤其地尴尬。 自己出手帮了前世的仇人就算了,全当是自己一时冲动。但己却不仅没帮上忙,反而险些酿成大祸,还让前世的杀身仇人救了一命。 就分外地令他尴尬了。 君怀琅勉强定了定神,看着那群回过神来、纷纷跪在地上,冲着他磕头求饶的宫人,冷声道:“即便我并非皇子,今日若在此出事,你们也一个都跑不了。更何况是五殿下,他即便再不受宠,若今日出了意外,你们哪个有命活到明天?” 君怀琅这话不假。即便皇上再不待见薛晏,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若他死了残了,即便皇上不想追究,有史官盯着,朝野上下也不会同意的。 只是薛晏的命尤其硬,怎么折腾也死不了罢了。 那群宫人闻言,各个吓得抖如筛糠。君怀琅看着只觉可笑,接着道:“皇上和五殿下的恩怨,是皇家的事,与你们何干?你们只管伺候主子,否则出了分毫岔子,你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一众宫人跪在地上,早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劲儿,只一个劲地磕头应是。 君怀琅无心与他们多作纠缠。反正要不了多久,薛晏就要搬到淑妃的宫里了,自己只管查清,是谁动的手脚就行了。 他冷声让其中一个宫人速去太医院请太医,又吩咐宫人快点打水送进去,便转身准备离开。 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薛晏的眼中。 琥珀色的瞳仁,分明颜色浅淡,却深不见底。 君怀琅又回想起方才自己帮忙不成、还差点坠入井中的尴尬。 他心道,赶紧走吧,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不等他转身离开,薛晏却先他一步走上前来。君怀琅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握住了胳膊,接着就被捋起了袖子,那道骇人的伤痕又重新露了出来。 君怀琅连忙要把胳膊抽回来。可薛晏分毫没怎么用力,他却挣扎不动,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胳膊,接着就见一只修长的手落在自己伤口处,略微寻了下位置,便收力一按。 按得君怀琅猝不及防地捏得痛呼出声。 他那一下按得极其精准,恰在他伤痕正中,力道精准地揉了几下。君怀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薛晏抬起眼,垂眸看向他,淡淡开口道:“无妨,没伤到骨头。” 第10章 ……他怎么还帮自己看起伤来了? 君怀琅不由得一愣,接着连忙匆匆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清冷的神情中难得地透出几分局促。 这成了什么事? 方才,若不是薛晏拉了他一把,他必然要掉进那口深井中了。 他竟因着自己的一时冲动,阴差阳错地让他前世的仇人救了他一命。前世的仇怨尚未发生,这一世就先欠了他的情。 君怀琅从没这般局促过。他抽回手臂,垂眼冷冷说了句多谢,便侧目看了拂衣一眼,转身就走。 拂衣心领神会,连忙提着食盒跟上了他。 不过片刻,两人便消失在了耀目的枫林中。 薛晏看着他的背影。 那小孔雀虽步伐镇定,肩背挺直,看起来颇为矜傲,却还是让他看出了些许局促,倒是有几分有趣可爱。 薛晏唇角微扬,淡淡收回了目光。 他侧目看了那井边的小太监一眼,回身就要重新将那桶水打上来。那小太监似是被君怀琅震慑住,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来,替薛晏将水打起,提到了宫中。 但这小太监全程都不敢碰薛晏一下,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似的,匆匆放下水桶,就躲了出去。 都说这人是煞星降世,通身都是霉头,谁碰他都会倒霉。那煞气或许不会要了贵人们的命,可是自己这种奴才就说不准了。 还是躲远些好。 薛晏早习以为常了。他信步走到了殿内,自己掩上门扉。 这正殿颇为宽敞,横开有八间屋子,前后两进,但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前主人留下的家具,已然陈旧了。丝绸、窗纱等物,虽都还算整洁,却全破损掉色,甚至边缘腐朽。 透过窗纸破损的窗户,能看见院中遍地荒芜,连地砖的缝隙中都生满了杂草。 薛晏径自走到铜镜前,脱下衣袍,撕开被血粘在身上的布料。他转过身去,侧过头透过镜子淡然打量了一番血肉模糊、颇为骇人的后背,就动手用桶中的清水慢慢清理起来。 后背的伤口很难触碰到,清理起来尤其费劲。他抬起胳膊时,还会牵动起后背的肌理。 进宝推门进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修长高挑的少年站在镜前,赤裸着上身,侧过头时正好露出线条锋利的侧脸,微皱着眉,神情淡漠地看向铜镜。他后背的伤口颇为骇人,上身的肌肉矫健而紧实,腰腹肌肉块垒分明,线条收紧,像只慵懒地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 见到听到推门的声音,薛晏眼都没抬,一边清理着肩上的一处淤痕,一边淡声道:“找到了?” 他这正殿,除了在奴才中最受欺负的进宝,没人会进来。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谁。 进宝关上门,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打了个千,说道:“回主子,您当真没猜错,确实是管采买的小魏子去报的信。” 薛晏清理完了伤口,拿起桌上的药粉,抬手敷在后背上。那药粉是边关带来的,虽有奇效,但药性极烈,敷在伤处会有钻心蚀骨的痛。 刚将药粉涂在伤处,薛晏就咬牙抽了一声气。 接着,他问道:“他将消息送去哪里了?” 进宝小心翼翼擦了擦汗,说道:“奴才看他取过宫中所需的物品后,便往东头去了。来回花了两个时辰,想必是极远的地方……再多的,奴才没敢再跟。” “内务府东侧……”薛晏偏过头,透过铜镜一边上药,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两个时辰,来往一次东华门正好。” 进宝一听到这名字,吓得肩膀一哆嗦。 东华门!那不是东缉事厂所在的地方吗!……难道他,他方才居然跟踪了东厂的番子! 都说东厂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有一千种让人生不如死的阴招……万一自己跟踪他们的人被发现了,岂不是要被他们活活折磨死! 薛晏还在垂着眼上药,低声思索道:“是东厂的人?他们向来管不到宫里的事,盯着我做什么?” 东厂的近况他知道些。东厂虽在太祖时便设立了,向来是皇帝的耳目,用来监视百官的。但当今清平帝却对其并不信任,反倒是对他身边伺候的秉笔太监青眼有加,不少原属于东厂的全力,都被他转移给了聆福。 莫不是这两股太监的势力缠斗,让东厂招架不住了,于是想物色个皇子,做他们宫中的靠山……或者说,棋子? 毕竟东厂本就恶名昭彰,如今又不得圣心,要不是太祖的旨意尚在,早就成了过街老鼠了。寻常皇子,没有愿意沾染他们的,唯独自己这个有皇家血脉、却名存实亡的皇子,可以为他们所利用。 如果能将他扶植起来,那么这棋子,自然也就能当做靠山。到那时,他们东厂就不再是夹在秉笔太监和朝臣之间的了,而能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边的人,正在盘算着走一步险棋。而现在,他们则是在暗中窥伺物色,评估他这个皇子的价值和可靠程度。 毕竟,一只处处受人欺凌的落水狗,才会倚仗他们、信任他们,同时还不会倒戈。 薛晏勾了勾唇。 宫中的人厌恶谁,是鲜少会做到明面上的。只有想办法刺激他们,才会让他们把心底的恶意发泄出来,给旁人看到。 他利用二皇子那个废物,做出的这出苦肉计,也算是引来了条大鱼。只是这大鱼警惕得很,徘徊着却不咬钩,还需他多加些筹码,让对方觉得自己真被逼上了绝境,才会出手利用自己。 到那时,谁利用谁,还未可知。 “最近东厂可有出什么大事?”薛晏问道。 进宝却半天没动静。薛晏皱眉抬眼,透过镜子,就看到跪坐在地上,又一副小命不保的绝望神色的进宝。 薛晏一时有些无语。 他一眼就看出这小太监在怕什么。 薛晏转开目光,继续专心处理自己的伤口。“宫里是聆福的地盘,东厂放不进人来。那个报信的,不过是个被他们买通的小角色罢了,发现不了你,也要不了你的命。” 进宝这才绝处逢生,脸上重新露出了生机。 “但你还需继续盯着他。”薛晏一勾唇,漠然道。“即便是个小人物,也比你机灵多了。若不留神,东厂的人自然会不着痕迹地把你处理掉。” “主子救我!”进宝吓得哭出了声。 薛晏头都没回,将用完了的药瓶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声清脆的声响。 “按我说的做,自然不会让你死。” —— 皇后让君怀琅带回来的点心非常合淑妃的口味,倒是让淑妃高兴了几天。 但是没几天,鸣鸾宫的气氛还是降到了冰点。 自从那一日淑妃得了一道圣旨,便在宫中大哭了一番,谁劝都没有用。之后皇帝来看了她一次,竟被她生生赶了出去,面都没让他见。 清平帝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君怀琅透过窗子看见,淑妃在正殿里哭,清平帝站在院子中,一脸地无奈,隔着窗户好声好气地哄她。 若放在从前,君怀琅定会觉得清平帝对淑妃情深不寿,令人动容。 但是君怀琅却又知道,清平帝根本就是利用淑妃,去镇什么煞星。他背地里利用了对方,面上却还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属实令人齿冷。 君怀琅从前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同淑妃即便有再深的感情,也比不过钦天监的一道批文。 倒是君令欢这几日被宫中的低气压吓得有些够呛。君怀琅每日白天还要去文华殿学习,只君令欢和淑妃在宫中,淑妃虽说不会冲着她发脾气,但君令欢敏感,还是感觉到姑母这几天不开心了。 “是谁惹姑母不开心了呀?”有一日君怀琅从文华殿回来,君令欢扑到他怀中时,小声问他。 君怀琅心想,是个同你哥哥差不多大的臭小子,以后还会蓄谋欺负你的那种。 他搂着君令欢笑了笑,说道:“没有谁。是大人们的事情,过上几天姑母就好了。” 君令欢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那哥哥明日休沐,来教令欢弹琴好不好?院子里的亭子有张大桌子,正好能放下哥哥的琴。”君令欢又说道。“今天我弹琴给姑母听,她笑话我技艺不精呢。” 君怀琅忍俊不禁,笑道:“好,那明日令欢可不能睡懒觉。” 君令欢连忙点头。 君怀琅自幼聪慧,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精通。也正因如此,他才华横溢的名声早几年就在长安传开了,教君令欢弹琴,自然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早,君怀琅就早早起身,让拂衣带着人将琴架到了庭院中的亭子里。 拂衣刚推开门,就惊呼了一声,满是惊喜地回过身来,对君怀琅道:“少爷,下雪了!” “下雪了?”君怀琅有些惊讶,跟着走到了门口。就见外头洋洋洒洒,下起了细雪。如今不过刚刚入冬,院子里的树叶还没落完,此时积了一层雪,一片莹白覆在碧瓦飞甍之上。 空气中都是雪后清透的味道。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高远的天空。 年岁有些久,他都忘了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了。 第11章 君怀琅怕君令欢冻着,本要让她留在房中,改天再学琴。可君令欢不依,见着下雪了更加兴奋,硬要跟君怀琅到院子里弹琴。 君怀琅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宫女伺候着她喝了碗热汤,又给她裹上了狐皮披风。 待两人在亭中坐定,君令欢抬起头看向亭外,不由得感叹道:“真好看啊!” 君怀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亭子金色的琉璃瓦飞檐上纱幔飘荡,亭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上大雪纷飞,飘飘扬扬地往下落。 君怀琅却忽然想道,不知道那片枫林,此时是什么模样呢? 他脑中又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他淡淡收回了目光,将手按在琴弦上,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君令欢虽然喜欢雪天,却是畏寒,没弹几下就冻得伸不出手了。她却仍不愿回去,撒着娇偎在君怀琅身边,让他弹琴给自己听。 君怀琅向来拒绝不了这小姑娘的要求。 于是,薛晏来时,还未走进鸣鸾宫的宫门,就听到了悠扬顿挫的古琴声。 约是十天之前,他收到了圣旨,要将他过继到淑妃膝下。薛晏不必细想,就知道是淑妃在宫中得罪了什么人,教人家想方设法地把他这个煞星塞进淑妃的宫中,定是要闹得她鸡犬不宁。 清平帝的圣旨里还装模作样地关心了他两句,让他养伤为重,择日再搬到淑妃宫里。 薛晏知道,肯定是淑妃不悦,在宫中闹得厉害,不然清平帝也不会另外关照,让他先在自己宫中养伤。 薛晏略一盘算,就知这个没脑子的淑妃能得帮上自己的忙。他象征性地养了几天伤,恰定在今天,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行李,带着进宝一人,跟着鸣鸾殿来接他的人来了新的住处。 清早天还没亮,宫中已经飘飘扬扬下了半夜的雪,此时汉白玉的地砖上积了厚厚一层。薛晏踏着雪,默不作声地行在宫道上。 今日尤其地冷,薛晏没有冬衣,只穿着薄薄的一身衣袍。进宝跟在他身边,将几身秋装一口气全套在了身上,裹得像个臃肿的大粽子,却仍在不停地发抖。 “主子,您不冷啊?”进宝不由得小声问薛晏道。 薛晏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他自幼生活在燕地,那儿比长安入冬早得多。燕地贫瘠,又养了许多兵马,到了冬天,没有冬衣御寒是常有的事。 他七八岁时就被燕王养在军营中,吃穿用度与普通士兵没有半点区别,也都忘了自己过了多少个刺骨的冬天。 甚至他刚进军营的那一年,军中关于他煞星的流言甚嚣尘上,他入营的第一天,就被几个兵油子按在雪地中殴打,冻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不过这种境况他没熬几年,军中就没人打得过他,也没人比他更心狠手黑。他也习惯了一整个冬天都穿着结冰的铁甲,反倒不觉得有多冷。 很多痛苦都是可以逐渐麻木习惯的,比如说寒冷,比如说世人的厌恶与排斥。 进宝见薛晏不说话,也不敢再搭腔。 他被以全家性命做要挟,赶鸭子上架地认了这个主子,本就知道他阴沉可怕。接触多了他才知道,他主子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就这么一个不怕疼、不怕冷,独自在暗处筹谋布局的人,对自己尚且这么狠,对别人能不狠吗? 进宝除了什么都听他的,指望他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走在前头的宫人是鸣鸾宫派来的。不过是个宫女,却穿着厚实讲究的锦缎冬衣,发间步摇摇曳,头都不回,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倨傲。 她引着薛晏走到了鸣鸾宫外,隔着宫墙,便听到了古琴声。 是很清透悠扬的曲调,平缓而悠远,像是天上的仙长在云中奏的古乐。那宫女听到乐声,扬着下巴回头,神色里透出一股与有荣焉的傲气。 “是世子殿下在弹琴呢。”她说。“世子殿下可是娘娘家中的人,你来了这儿,可切莫冲撞了他,否则娘娘定不会轻饶了你。” 就仿佛面前的不是个皇子,而是个寄人篱下的奴才似的。 薛晏没有言语,倒是旁边的大粽子进宝一边揣着手发抖,一边点头哈腰地应是。 那宫女抬着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径自进了鸣鸾宫。 进宝一手挎着行李,连忙几步上前,给薛晏开门。 薛晏抬腿,踏过了鸣鸾宫錾金的朱红门槛。 一进门,那琴声便更清晰了,宛如一道泠泠的泉水淌过山涧,不经意地从他身侧流过,柔柔地在他耳边轻轻一绕,勾得人心痒。 薛晏往那个方向看去。 即便处变不惊如薛晏,也愣了愣。 竟是那个小少爷? 簌簌的落雪中,他坐在雕漆描金的亭子里,四周轻纱缭绕。他今日裹了一件纯白披风,领口缀着柔软的狐毛,将他暖融融地包裹住了。 他身侧依偎着一个小姑娘,此时正靠在他身边撒娇。他冻得骨节泛红的修长双手落在琴弦上,乐声从他指下缓缓淌出。他垂眼侧目看着那小姑娘,眼中是薛晏从来没有见过的笑意。 宠溺而柔软,带着种浅淡却引人沉溺的温度。 就在这时,小少爷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正好同他对上了。 他笑容未收,眼里的笑意突兀地撞入了薛晏的眼中,像是在冲薛晏笑。 柔软而温暖,且沉静深邃,似有一阵无形的暖意,将薛晏整个人软软地裹了进去。 薛晏竟没来由地脊梁一麻。 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眼神骤然撞到心口上,有种陌生而奇异、却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触感。即便薛晏不愿承认,他的心口还是重重跳了两下。 不过立刻,那眼神就染上了疑惑和讶异,方才的柔软笑意,片刻就消散不见了。 薛晏像是个侥幸偷到了财宝的贼,不过窃喜了片刻,就被失主尽数夺回,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了。 薛晏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居然升起了几分掠夺的冲动。 他忽然有点想知道,如果能将那般柔软温存的笑容抢来,让他一辈子都得这般对着自己笑,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薛晏的脊梁没来由地又有些麻,带着股发热的痒意。 君怀琅同他对视了一眼,有些诧异,接着侧目跟身侧的宫女说了些什么。 方才引着薛晏来鸣鸾宫的那个宫女走了几步,见薛晏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薛晏收回目光,淡淡看了那宫女一眼。 那宫女原本正站在原地跺脚呵手,骤然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睛,居然骤然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像是与凶兽对视了一眼一般。 接着,她便见薛晏走上来。他重伤未愈,步伐很慢,待走到宫女身边时,淡淡提醒道:“还请这位姑姑带路。” 这宫女回过神来,再看他,仿佛方才的恐惧都是幻觉。 宫女定了定心神,重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领着薛晏向西侧那间最偏僻的偏殿走去。 路过正殿时,他听到了里头瓷器碎裂的声响。 那边,君怀琅同宫女交谈完,才知道今日是薛晏搬来淑妃宫里的日子。他这几日光听淑妃发脾气,却不知薛晏竟来得如此之早,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再抬眼,薛晏已经不见了。 他想起刚才,薛晏穿的还是秋日的衣袍。按说有皇子搬来,鸣鸾宫无论如何都应当归置一番,给他收拾住处,再为他添置衣物用品。 可今日鸣鸾宫除了派了个宫女来接他以外,一切都照旧。甚至宫中的主子闭门不出,还在屋子里发着脾气呢。 君怀琅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濡湿的棉絮,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有个宫女走上前来,笑着给他们二人上了两杯热茶。 “亭中风大,世子殿下和大小姐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她说道。 君怀琅一抬头,就见是淑妃身边的点翠。 点翠从小跟在淑妃身边,君怀琅小时候对她也是有些印象的。他端起茶对点翠道了声谢,接着随口问道:“点翠姑姑,方才搬进来的,是五皇子?” 点翠说道:“是啊,是陛下的旨意,要将五皇子送到娘娘宫中抚养。” 君怀琅又说:“怎么这几日宫中都没有动静,倒是挺突然的。” 点翠笑了笑,说道:“娘娘不喜欢他,所以不愿声张,不过该安排的也都替他安排好了。” 说到这儿,点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就是太想要个孩子了。之前她说想要养个皇子在身边,奴婢劝了,娘娘却听不进去……却没想到皇上竟将五皇子过继给了娘娘。那五皇子那么大岁数,怎么能叫娘娘母妃呢。” 说到这儿,她又颇为担忧地叹了口气。 君怀琅的眼神里却浮现出狐疑的神色。 淑妃自己要求的?点翠劝了,她却不听? 淑妃那夜分明同自己说,是点翠劝她收养一个皇子,她才真正动了心思啊…… 可如今从点翠口中说出,却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第12章 到了这天夜里,雪虽说是停了,窗外却呼啸着刮起了狂风。冷风把院中的雪都簌簌吹落了,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 鸣鸾宫的正殿连着着东偏殿的地龙早几日就烧起来的,倒是很暖和。但君令欢听着呼啸的风声害怕,硬要让君怀琅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听。 君怀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点翠的反常,他推敲了几番,心下有些打鼓。 按照淑妃的性格,她虽张扬跋扈,却不稀罕做那些刻意为难人的事。大小事务她都很少掺和,都是交给点翠去办。 那如果,点翠擅作主张,以她的名义去做些恶事呢? 那么与他人结仇的也是淑妃,点翠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龃龉仇恨,人家都只会记在淑妃的头上。 想到前世淑妃离奇身亡,君怀琅就有些坐立难安。 更何况,今日真的非常冷。他们的殿中虽然烧着地龙,却仍有冷风从窗缝中透进来,带来了丝丝透骨的凉意。 君怀琅总有些忘不掉薛晏单薄的衣衫,以及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太监手里少得可怜的行李。 君怀琅自己在心中同自己打起架来。 就在这时,君令欢晃了晃他的胳膊,问道:“哥哥,然后呢?” 君怀琅一愣:“嗯?” 君令欢又问道:“那书生赶考途中遇上了蛇妖,然后呢?” 君怀琅才发现,自己方才讲故事讲到一半,竟又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他柔声道歉道:“抱歉,哥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说那书生途中遇到了暴雨,被困在船上。……” 君令欢却开口,小声问道:“哥哥在想什么呀?” 君怀琅一低头,就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头的关切压根藏不住。他心下一酸,觉得自己那妇人之仁的想法太对不起君令欢前世所受的屈辱了。 他低声道:“哥哥方才,想去西偏殿看看那个才搬来的哥哥。” 君令欢理所应当地说道:“那哥哥就去呀。我前两天才听宫女姐姐们说呢,西偏殿的地龙坏了,屋里可冷了。她们去打扫了两天,手上就生了冻疮呢。” 君怀琅顿了顿,低声道:“但他是个坏人。” 君令欢连忙紧张地问道:“他做了什么坏事?” 这却让君怀琅回答不上来了。他停顿了片刻,如实道:“他虽说现在没做坏事,但以后会做的。” 说着,他又补充道:“会做很坏的事。” 君令欢从来不会怀疑君怀琅的话。她很长地哦了一声,反倒开始努力地思考起来。 想了半天,她还是想不通:“哥哥,他如果不是生来就是坏人的话,他是为什么变坏的呀?” 因为世上所有人因着个卦象,都怕他,想让他死,并因此苛待他。 君怀琅说不出口。 半晌,他没回答君令欢的问题,反问道:“令欢,那如果他未来与哥哥有仇呢?” 君令欢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都答不上来。片刻后,她问道:“就不可以不要与他结仇吗?” “但是哥哥需要报仇。”君怀琅说。 君令欢笑了起来,说:“哥哥不是说,以后会结仇吗?未来的仇,现在怎么报呀?” 君怀琅一顿。 他不得不承认,君令欢说的没有错。即便前世薛晏再如何罪大恶极,这辈子的他也的确还什么都没做。 君令欢忽然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哥哥,和报仇比起来,令欢还是想让你平平安安的。”君令欢说。“他如果是个坏人的话,哥哥就不要招惹他了,好不好?” 君怀琅一顿。 接着,他见君令欢撅起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怎么斗得过坏人呢,哥哥受欺负了怎么办。” 君怀琅顿了顿,心头一直堵着的一件事,似乎正在缓缓地融化掉。 确实,前世种种,如今都还没有发生。 他若违背自己的本性,一直同薛晏作对,冷眼看他遭受欺凌,反倒会与他结仇。只要自己没有杀了他的能力,他就必然会如前世一般崛起,届时君家面对的,仍旧是灭顶之灾。 与和前世的因果纠缠不休相比,保护好家人,才是他这辈子最应该做的事。 现在,他放纵薛晏在淑妃这里遭受苛待,最终薛晏记恨的会是淑妃。如果前世淑妃的死和薛晏有关,自己这辈子又没有十足的把握阻止他的话,那么自己现在就不是在放纵薛晏受苦,而是在放纵淑妃日后的死。 君怀琅坐起身来。 “那令欢在这里等等哥哥,好吗?”君怀琅说道。“哥哥去那里看看。” 君令欢乖乖点头。 君怀琅起身,披上了厚重的大氅和披风,叫宫女替他拿来了一盏灯,便独自走了出去。 门一推开,便有一阵夹带着碎雪的冷风迎面吹了过来,将君怀琅的长发和披风都扬了起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少爷,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伺候在廊下的拂衣连忙迎了上来。 “我去西配殿看一眼。”君怀琅淡淡道。“我自己去,不必跟着。” 拂衣有些不放心,但听他并不出宫门,便只好应了下来,又连忙去拿了个银制的雕花小手炉,塞在了君怀琅手里。 君怀琅低头一看,就见那花纹精巧别致,一看就是女子用的东西。他抬手就想把这手炉塞回去,拂衣却不接,说道:“少爷,你就拿着吧!外头那般冷,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君怀琅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那手炉,顶着冷风,往西偏殿走去。 淑妃在正殿已经睡下了,屋里熄了灯,院中漆黑一片。而西偏殿也是一片黑沉,连一星灯火都没有。 君怀琅心道,莫不是已经睡了? 他心想,若是睡了,正好免除了自己的尴尬,明日问问掌事太监缺些什么,都给他补上,就算让他在这儿同自己一家人相安无事了。 走近了,君怀琅才看到那处的境况。 他住在西偏殿最角落的那间屋子,门扉看起来很薄,窗户也关不严实。这儿应当从前是个小仓库,之后因为门关不严,总丢东西,就被点翠张罗着把东西都挪走了,剩下了个空房子。 这屋子远看和其他房屋一样,碧瓦飞甍,但走近了才看得到,窗纸都是破损的,在风中呼啦啦地响。 进宝裹着自己好几层衣服,仍旧像个大粽子似的,在门口守夜,靠在廊下打盹儿。他被冻得晕晕乎乎,半梦半醒的,君怀琅来了他都没发现。 君怀琅也没有喊醒他。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打算在窗边看一眼,若没什么事,他就不声不响地回去了。 想来薛晏命硬,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这般想着,他走到了窗边,透过破开的那个拳头大的窟窿,向里看了一眼。 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借着他手中的灯,他看见薛晏背对着门窗,躺在没有帐缦的硬木床上,甚至没有被褥。他衣着单薄,看起来似乎一动不动,但细细看去,能看见他环着自己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像在隐忍着什么。 那副模样,像角落里的弃犬似的,可怜极了。 君怀琅的牙关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紧接着,他提着灯,推门便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想来宫人的房间都要比这里好些。君怀琅走进去才发现,这儿背阳,不仅冷,还泛着一股潮意,冷得比外头都难捱些。 他两步就走到了床边。 薛晏早些年在战场上留下了习惯,即便在睡梦中也分外机警,听到些微动静就会醒来。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他便睁开了眼,条件反射地一手往枕下取匕首,一手蓄势待发,准备袭上入侵者的咽喉。 那道影子近了,带着一道暖橙色的亮光。 下一刻,薛晏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僵在了原地。 因为,一件带着体温的白色织锦披风笼下来,将他包裹住了。柔软蓬松的狐狸毛将他的脸颊围了进去,暖和得像是幻觉。 薛晏难得地有些呆愣。 紧接着,他才回过神来,抬手碰了碰额上的冷汗,想起了刚才的事。 他住进了这里,屋中却什么都没有。他倒是不怕冷,那种对别人来说刺骨难耐的感觉,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痛苦。 但他难以启齿的是,他怕黑。 就在年初的腊月里,他带着一队燕云铁骑死守城门一个月,才保住了燕云铁骑的精锐力量,将他们转移去了安全区域。而最后一战,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他被埋在了死人堆中,触手可及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全是曾经熟悉的人,将他埋得密不透风。 他们用命保住了薛晏的命。 燕王的最后一个亲卫在他身侧,半张脸都血肉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人反复地告诉他,要活着回去,爬上权力的巅峰,才能收复燕郡,为燕王报仇。 他在尸体中埋了一夜,周遭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拂晓时,那亲卫在黑暗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从死人堆中推出去,让他逃。当时突厥的主力刚刚撤离,他独自站在那儿,周围是未烧尽的烽火。 终于有了光亮。 他不知杀了多少人,独自杀出了一条血路。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怕黑。无论何时,他什么都能忍,只要还有些微的亮光。 但是这天晚上,乌云蔽月,一点亮光都无。他让进宝去取支蜡烛来,却没人搭理进宝。 薛晏便默不作声地在黑暗中强迫自己睡着,果然,那一夜窒息一般的黑暗,在梦中潮水一般涌来,将他几乎溺死在其中。 直到有个人来了。 薛晏无意识地抬手,抚上了领口的柔软的皮毛。那温暖的披风带着一股浅淡的草木香,像是燕郡郊外的冬日里,那些虽纤瘦单薄,却挡得住凛冽寒风的白桦。 他看到那个清冷俊秀的少年,将手里的灯放在了桌上,转过身来。 一室暖黄色的柔光,将他梦中那充斥着令他窒息的血腥味的黑暗,全都驱散了。 第13章 君怀琅回过身来,就见薛晏裹着他的披风坐在床上,神情竟难得的有些愣,琥珀色的双眼目光发直,盯着桌上那盏灯。 与他平日里那逆来顺受的沉默不同,更和他前世那阴戾恣睢的模样大相径庭。 君怀琅竟难得地有些想笑。 他心想,这小子以后再怎么呼风唤雨,如今不也是这幅任人摆布的呆样。他以后即便再长成那副喜怒无常的暴君模样,也不知还有没有脸面诛自己君家满门。 接着,他被门外吹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寒噤。他笼了笼手里的手炉,还是走上前,默不作声地将那手炉也塞进了薛晏的手中。 动作间,他触碰到了薛晏的指尖。果然,凉得像冰一般。 他正要说话,门口的进宝醒了。他见主子房门开了,里头还透着光,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一进门,他就见个长身玉立的公子站在那儿,正回身看他。他愣了半天,才认出来,这公子分明就是今天在院中弹琴的那个仙人般的公子,说是淑妃娘娘家中的世子,轻易招惹不得的那位? 难道自家主子招惹了这位神仙?! 进宝吓得就要跪下磕头,却听那公子开了口,声音清清泠泠的:“去把郑广德叫来。” 进宝被冻得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 郑广德?郑广德是谁? ……那不是淑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郑公公吗! 刚才自己想去郑公公那儿讨支蜡烛来,连郑公公的屋子都没进得去。他就被堵在门口,那位郑公公坐在里头,旁边还有个小太监给他打扇子,那可是宠妃身边的红人的气派啊! 进宝吓得腿都软了。 却见那公子等了片刻,似乎是以为他没听清,颇为好脾气地温声重复道:“郑广德,在厢房正中那一间,去把他叫来,就说是我说的。” 进宝连忙看向薛晏。 薛晏此时已回过神了。他静静看了进宝一眼,就将这小子吓醒了,一路小跑出了门,连哆嗦都忘了打。 君怀琅看着进宝离开,才转过头来,看向薛晏。 “我听人说,你今后便是姑母的孩子了。”他说。 薛晏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君怀琅接着说:“下人苛待你,并不会是姑母的主意。你从今日起便是鸣鸾宫的主子,有什么事,大可以去告诉姑母。” 顿了顿,他又别扭地说:“或者也可来寻我。” 他心里宽慰自己,他并不是怜悯薛晏过得惨,毕竟跟自己没关系。自己只是要将君家从中撇清楚,不可让他们无故背这个黑锅。 薛晏片刻后,却只是低声笑了一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此时裹在君怀琅的披风里,洁白的绒毛缀在他脸侧,看起来还挺乖。 但那一双眼,许是颜色太浅的原因,看向君怀琅时,总让他觉得有股恣睢的野劲儿,像只难以驯服的野兽,透出几分危险气息。 君怀琅觉得,定是自己想多了。 “我姓君,名为君怀琅。”他回道。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君怀琅回过身,就看见郑广德一路小跑,后头跟着进宝。郑广德应当是睡下了,这会儿衣袍都没穿整齐,情急之下,领扣都扣错了。 待郑广德进来,便急匆匆地跪下,给君怀琅行礼:“世子殿下,您找我?” 君怀琅背对着他站着,微侧过头,说道:“鸣鸾宫若没有其他闲置的宫室,我可以将我的住处腾出来,给五殿下住。” 郑广德一听这话,吓得肩膀一哆嗦。 原来这位小祖宗大晚上把自己弄起来,是给这位娘娘问都没问过一句的五殿下打抱不平来的? 这小祖宗虽说好伺候,但可是娘娘的心尖尖。要让这位不高兴了,娘娘可有的是法子收拾自己。 郑广德连忙赔笑道:“世子殿下这是哪儿的话!鸣鸾宫空闲的宫殿可多了,只是这些都是娘娘吩咐下来的,奴才也就是照做……” “姑母亲口说的?”君怀琅问道。 郑广德赔笑:“娘娘哪儿有心管这些小事啊,都是点翠姑姑来吩咐的。” 这倒是鸣鸾宫约定俗成的事了。淑妃惫懒,向来点翠说的话,就等同于淑妃说的。 君怀琅心中的异样又重了几分。 “去取火盆来,还有床帐,被褥。置备这些日用品,想来郑公公比我拿手,我就不指手画脚了。”君怀琅将那异样暂且压下,吩咐道。 郑广德连忙点头称是。 “搬迁宫殿的事,你说了不算数,我明日自己去同姑母说。”君怀琅接着说。 郑广德连忙答应下来:“多谢殿下!奴才这就去吩咐人办!” “去吧。”君怀琅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有时点翠姑姑心里糊涂,你的脑子却应该清楚。” 郑广德连忙停在原地,等着听他之后的话。 “五殿下的事,是皇家的私事。你们若是越俎代庖,就是大不敬。”他说。“你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照顾好他,其余的不用你们操心,记住了吗?” 他这话一说,连后头的进宝都愣住了。 即便他怕薛晏,从不敢忤逆薛晏,那也是迫于对方的淫威。满宫上下,从没有一个人替薛晏说过话,君怀琅倒是第一个。 进宝不由自主地看向薛晏。 薛晏目光放空,落在屋子的一角,不知在想什么。进宝向来怕他那双眼睛,颜色浅淡,看起来很凉薄,里头又深蕴着令人胆寒的狠戾和阴冷。 但此时,他那双眼睛里,却浮起一些复杂的、却不带恶念的情绪。 那边,郑广德得了吩咐,片刻都不敢停顿,连忙出去吩咐小太监们去库房里取用品。一时间,薛晏房中颇为热闹,太监们进进出出的,没一会儿就将屋子填满,还替他铺好了床榻。 进宝打从伺候薛晏那天起,就没见过这种阵仗。他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眼睁睁看着其他太监们忙来忙去。 就在这时,他迎上了一道目光。他看过去,就见君怀琅站在一边,正看向他。 那双眼睛乌黑清澈,眼尾微微下垂,目光沉静极了。 进宝一愣,顿时紧张起来。 他在旁边傻站着,让这位主子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先跪下请罪吧…… 可他膝盖还没弯下去呢,就见那位主子转开目光,看向了郑广德。 “郑公公。”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进宝。“他还差一身冬衣。夜里廊下冷得很,您先给他准备一身,明日再置办其他的衣物。” 郑广德连忙去办。 接着,君怀琅便站在那儿,仍旧静静地看着太监们搬进搬出。 进宝脑子晕乎乎的。 他……不仅不训斥自己,还想着给自己添衣? 这哪儿是宫中惹不得的祖宗啊,这明明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啊! —— 神仙许是救得了进宝,但对他自己的命运,还是有些束手无策。 君怀琅当天穿着单衣吹了许久的风,等回到自己的殿内,才发现早就冻僵了。 君怀琅本想着没什么大事,可当天夜里,他便梦魇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就发起了高烧,梦里梦到的是什么,他也全忘了。 只在病中隐约记得那被孤独和寒冷裹挟住的恐惧。 拂衣吓坏了,连忙找宫人去请太医。鸣鸾宫人仰马翻了一个早上,整个鸣鸾宫的人就都知道了—— 世子殿下昨夜只是去五殿下那儿看了一眼,第二天就高烧不退,定然是犯了煞星。 一时间,昨夜里去过薛晏房中的太监们都吓坏了。世子殿下身份贵重尚且如此,自己要是也犯了薛晏,岂不是命都没有了! 甚至有人偷偷地寻来了什么偏方,拿符纸的灰拌在水里洗手。 君怀琅恍惚之间醒来,就见淑妃坐在自己床沿边上哭。 “什么寒风入体,他们明明说了,就是琅儿去了一趟薛晏的房间,就莫名病了!”君怀琅听她对太医哭道。“真是无用,本宫还不如去钦天监请个道士来!” 她说一出是一出,立马就喊了点翠过来。 “既然这样,本宫还要那个孩子做什么!去钦天监,找人来给本宫的鸣鸾宫驱邪,再把西侧殿那个赶出去,叫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君怀琅听到这话,混沌的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他昨日此举,本来就是想消弭掉淑妃和薛晏的因果,没想到弄巧成拙,竟让事态更加严重了。 淑妃又对那太医说:“就这点本事也敢在宫中献丑,本宫看你今日就收拾行李,尽早滚出宫去吧!” 君怀琅来不及想,连忙伸手,便拽住了淑妃的袖口。 “怀琅,你醒了?”淑妃连忙倾身过来,抬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淑妃手心凉,激得君怀琅清醒了些。他正要说,是有人借她的手苛待薛晏,可一睁眼,却看见了旁边的点翠。 不可打草惊蛇,他现在还只是猜测,况且,点翠身后,也许还有其他人指使她。 但是,他也不能任由淑妃真这么做。未来的薛晏睚眦必报,他不能保证,对方会不会把今日之仇回报给君家。 可是,该怎么说,才能不让点翠起疑,又能扭转局势呢? 君怀琅脑内灵光一现。 他从前在官场,总有一种人,惯常以示弱博取利益。丁点儿大的事,往往能哭得声泪俱下,让人觉得他可怜,同时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君怀琅从前最看不起这种人。 但此时,他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睁开眼眶泛红、闪着泪意的眼睛,嗓音沙哑,还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姑母,那儿好冷啊。”他说。 淑妃连忙问道:“哪里冷?” 君怀琅忍住自己内心深处泛起的羞赧和恶心,清冷的嗓音里满是浓重的委屈。 “就是西厢房。那里连个火盆都没有,侄儿在那站了一会儿,就冻得跑回来了,可是梦里却又被关在了那里,我想找门,却出不来,只是冷。”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那个即将丢了饭碗的太医也绝处逢生,连忙道:“定是如此了,娘娘!西侧没有地龙的房屋阴冷潮湿,昨夜又刮了风,世子一定是冻病的!” 恰在此时,一早便被太监带到东侧殿的薛晏,正好走进门来。 隔着堆金积玉的两进大房间和层层叠叠的纱幔,君怀琅这幅面色潮红,眼眶通红,神情委屈的样子,正撞入了他的眼中。 第14章 君怀琅此时稍醒来了些,也能看清此时房中的情形。 他看到淑妃满脸泪水却松了口气的模样,看到跪在地上的太医绝处逢生的惊喜,也看到了点翠神情不自然地转身就要出去,似乎是要装傻,赶在淑妃收回成命之前,去将她方才的吩咐办了。 君怀琅立刻叫住了她。 “点翠姑姑,我有些渴了。”他哑着嗓子说道。 他此番算是隐约发现了——装傻示弱虽说卑劣,但确实好用。 点翠被他喊住,只好尴尬地转身,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殿下总算醒了,可让娘娘担心坏了。” “只是吹了风罢了。”君怀琅说着,慢慢地小口啜饮了半杯水,接着佯作疑惑地问道。“点翠姑姑,你刚才要去哪儿啊?” 点翠顿了顿,看向淑妃。 淑妃知道君怀琅只是冻着了,心下松了口气,也不想让他听到那些阴私。她擦了擦眼泪,说道:“只是让她领太医去开药方罢了。” 说着,她还斜了太医一眼:“还不快去?” 太医如蒙大赦,连连应是,从地上爬起来,对点翠笑得见牙不见眼:“还请这位姑姑带路。” 点翠暗地里咬了咬牙,带着他出去了。 这时,守在门口的宫女才敢小心翼翼地说:“娘娘,五殿下和郑总管到了。” 淑妃擦干净眼泪,淡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宫女连忙应是,这才让两人进来。 “昨天夜里,是怎么了?”淑妃问道。 薛晏没说话,郑广德站在旁边也不敢说话。没多久,淑妃就不耐烦了,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佛手瓜便砸向郑广德:“哑巴了?” 君怀琅连忙要开口。他有些急,喉头一紧,便又咳嗽了起来。这次倒不是装的,咳得他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眼中也浮起了泪。 淑妃连忙去看他。 一双冰冷的、向来冷眼置身事外的琥珀色眼睛,也不自觉地落在了他身上。 接着,君怀琅暂且止住了咳嗽,哑着嗓子,先笑着安慰淑妃:“没事,姑母,就是嗓子有些痒。” 淑妃连忙喊了个宫女:“去让太医开好药以后,先煎一副药送来再走。” 君怀琅又抬起眼,眼里咳出来的泪光还没消,看向了薛晏:“就是见到你才想到。昨日我披风落在你那里了,如果方便,还请你帮我送回来。” 一个披风倒是不值什么钱,但君怀琅要起个话头,将郑广德不敢说的那些话告诉淑妃。 果然,淑妃问道:“什么披风?” 君怀琅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昨天见五殿下来,有些好奇,睡前就去看了看。见他房中没有地龙也没有炭火,床榻上也没准备被褥,就将披风先借给五殿下了。” 说到这儿,他羞赧地笑了笑:“谁知道就冻病了呢。” 淑妃皱了皱眉,看向郑广德。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淑妃的声音染上冷意。 她得了圣旨,未能如意,这阵子都在发脾气,什么事都是交给下人去安排的。 但是她不喜欢这个小子,不代表她就要虐待他。 讨厌他,便让他缺衣少穿,在自己宫里连床被褥都没有,这种事可太没品了,她绝做不出来。 郑广德心下叫苦,连忙说道:“都是奴才疏忽,奴才这就去给五殿下重新安排住处!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安排妥当的!” 君怀琅又补充道:“再给他量体做几身衣裳吧,我看五殿下带的行李少,估计没带几套御寒的衣服。” 郑广德连忙连连应是。 薛晏站在旁侧,像个局外人似的一言不发。这几人的交谈,似是与他无关一般,他也并不搭腔。 但他却全听在了耳中。 他眼看着君家这小少爷,像只小狐狸似的,三言两语,将几人全算计了进去。 而他的目的,居然是给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讨好处。 薛晏从没在意过这些。即便没人管,他在那阴冷潮湿的厢房中住一个冬天也不算什么事。昨夜完全是个意外,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想办法给自己弄来蜡烛,唯一一点怕的也没有了。 但是这小少爷却比自己还着急。分明还在病中,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替自己争取那些无关紧要的利益。 薛晏心头泛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有点热,又有些麻,像是一件冰封了许久、早没知觉了的器官,忽然被暖化了些,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披风,温暖而柔软,带着股白桦的清香。 他在寒夜里踽踽独行久了,虽不怕冷,却也并非不喜欢温暖。 ……只是从来没感觉到过罢了。 他向来冷静的头脑忽然有些乱。他看了君怀琅一眼,就见他病怏怏地歪在那儿,小口地喝热水,时不时还要咳嗽,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 薛晏忽然又清醒了过来。 虽然君怀琅一口咬定自己是冻病的,但薛晏不会忘,自己是个煞星,生来就是,会给人带来厄运。君怀琅的病究竟是不是自己带给他的,谁也说不准。 毕竟,他周围的人的确各个厄运缠身,没一个有好下场,这是事实。 他与任何正常人都不一样,这种偶然施予的温情,不是他应该肖想的。 他应该清醒,他向来不配。 —— 君怀琅接连病了几日,身体逐渐好了,却仍旧一睡觉就做噩梦。梦里他似乎成了什么人,总之不是他自己,醒来时总是浑身冰凉,一头冷汗,却又想不起来梦里的事了。 君怀琅没敢告诉任何人。 他重生了一遭,自然不信薛晏会克死周围人的传闻。薛晏即便是煞星,那也是杀人如麻、阴狠暴戾的那种,而不是靠什么命数,就能将人克死的。 噩梦自然也与薛晏没什么关系了。 等到君怀琅快好了,君令欢才被允许进他的屋子。 君令欢红着眼睛,一进门就要掉眼泪,吓得君怀琅连忙去哄她。确认了哥哥的确没什么事,君令欢才放下心来,开始喋喋不休地跟君怀琅讲这几天的琐碎。 君怀琅就坐着听君令欢喋喋不休,面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他心道,与前世相比,一切都的确在变好。如今薛晏欠了自己这么大个人情,淑妃这儿也没人欺负他,谅他再禽兽,也绝对做不出前世的事了…… 就在这时,拂衣在门口道:“少爷,五殿下来了。” 薛晏? 君怀琅一顿,接着条件反射地就想把君令欢藏起来。 但紧接着,他回过神,觉得自己这想法也太幼稚了些。共处一个宫室,想让薛晏一面都见不到君令欢,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心里仍旧希望他们二人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请进来吧。”君怀琅清了清嗓子,温声道。 接着,他就见薛晏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袍是簇新的,一看就知道郑广德没敢敷衍,用的是压箱底的贡品蜀锦。 他手里抱着的,正是君怀琅的那件披风。 “你是来送衣服的?”君怀琅有些诧异。那天他拿这披风做了个由头,把该说的话说了,就将这件衣服忘记了。 薛晏嗯了一声。 拂衣正想来接,却见君怀琅很自然地走上前,将那件披风接了过来:“辛苦你跑一趟了。” “哥哥,这是那天搬到这里来的那个哥哥呀?”君令欢抬头看向薛晏,问道。 君怀琅心中警铃大作。 他握着披风的手紧了紧。接着,他看向君令欢,牙关紧咬,面上却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摸了摸君令欢的发顶,说道:“是啊。这个哥哥以后就是姑母的孩子了,算起来,他就是欢儿的表哥。以后欢儿就多了个哥哥了,你只当他同我一样,是你的亲哥哥。” 亲哥哥三个字,君怀琅刻意地咬重了。 他就不信,强扯上了这层关系,薛晏还能对自己的“亲”妹妹起什么龌龊心思。 他要还能起那种心思的话,就说明他真的不是人,到时候自己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将他杀了。 而那边,薛晏却愣住了。 他看着君怀琅自然又温和的笑容,以及他说出口的那些话,竟像是划了一条线,将自己圈到了他身边的领域中。 就像是他从此以后,就有了亲人,不再是孤身一人。这种感觉对薛晏来说,奇异又陌生。 接着,他听到那个小姑娘问道:“哦——那欢儿以后就多了个哥哥呀?” 君怀琅笑道:“是啊,这个哥哥以后也会像我一样疼欢儿的。”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向薛晏,目光里尽是温和的笑意,问道:“是不是?” 他口气里还有两分不易察觉的威胁。 他倒也没想等到薛晏的回答。他知道这个人性格凉薄孤僻,又不怎么说话,肯定不会搭这个腔。 他只是想告诉薛晏自己的态度。 前几天给他送披风,这几天还因此生病,病中不忘给他换房子,现在还要和他分享自己天下第一乖巧可爱的妹妹。 他薛晏要是还不做人,那他就是丧尽天良了。 可他没注意到,薛晏那双向来藏满了戾气、暴虐和算计的眼睛,此时竟有些放空了。 他对上了君怀琅的笑容,忽然有些恍惚。 他心想,这一次,他是对着自己笑的,这笑容不是自己偷来的。 他心口发紧,烧起了一把火,热得他坐立难安,甚至想为此回报些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他有。 毕竟,只有经历过薛晏那十来年人生的人,才能理解,这种对着他的、真诚而不带一丝厌恶的笑容,是多么难得。 所以,薛晏竟鬼使神差一般,低声嗯了一声。 君怀琅一愣:“嗯?”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下一刻,他就见薛晏抬手,有些笨拙地覆在了君令欢的头顶上。 “以后我也是你哥哥了。”他没笑,面无表情,口气非常僵硬,却让君怀琅听出了承诺的口吻。 ……以及一些违和的慈爱。 他看着面前这幕,恍惚间已经对不上他前世看到的那本书中的内容了。 他愣愣地想,这就代表……他这几天做的没错吧? 第15章 (捉虫) 没几天,君怀琅的病便全好了。太医见着鸣鸾宫中的风向,为了讨好主子,还特意去给薛晏看了伤,说已经好了六成,结了痂,只要不剧烈运动,就没什么大碍了。 薛晏先君怀琅两天,已经开始去文华殿读书了。 但他不声不响,君怀琅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还是他能上课的那天早上,薛允焕来找他时随口提起,他才知道的。 “我也是他来第二天我才知道。”薛允焕说。“反正没人敢靠近他,他也不跟人说话,就一个人在角落里坐着呗。” 君怀琅闻言没有出声。 他们出门时,西偏殿已经没人了。这几日,西偏殿的地龙已经修好,正中的那间房子也安排给了薛晏。不过那处仍旧门庭冷落,除了必要的打扫,没有任何一个宫人会在那儿停留。 众人仍旧像躲避瘟疫一般,离他远远的。 君怀琅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 “你看什么呢?”薛允焕凑过来,往他看的方向瞧。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却凑近了,看见了君怀琅有些发青的眼眶。 “你没睡好?”薛允焕问道。 君怀琅从那日薛晏搬进来起,就没睡过什么好觉了。他总是整夜地做噩梦,前天夜里才做了一夜,但今天早上就又全都忘光了。 君怀琅自然不会直说原因。他笑了笑,随口道:“这几天生病,精神就不太好。” 薛允焕点了点头。他一个让人从头伺候到脚的嫡皇子,自然不懂什么医理,只煞有介事地说:“那你这几天可要好好休息。” 君怀琅笑着应了。 —— 薛晏走得很早,到文华殿时,天色还有些暗。 他在军中的作息,向来是天不亮就起身,跟着士兵操练过,天际才开始泛白。到了宫中,他生物钟也一直没变。 不过,他也确实没必要走这么早。 他走这么早的原因,又有些难以启齿。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不知道君怀琅什么时候恢复,重新读书,所以干脆一开始就走早些,避免与他碰面。 他在躲着君怀琅。 那天他脑子一热,居然答应了对方那样的话,还真自以为是地给了承诺。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清醒过来,才头遭觉得自己可笑。 他心想,他还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本就是生来招人厌恶的,会给人带来厄运,他从没否认过这一点。反正他谁也不亏欠,也从未从他人那里索取分毫,就也毫无负担地当他的煞星。 毕竟什么都没有的人,最是无所畏惧。 但是现在,头一次有人主动对他好。他觉得,是自己太没出息了些,才一时有些迷失了。 毕竟,命定孤身一人的人,没资格获得温情,也没这个必要。反正这东西,不是没了就活不了。他从来都孑然一身,也一直活得好好的。 所以他这几天,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干脆躲开了对方,躲回了自己无人问津的舒适区。 不过,进宝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更没有他那么规整到变态的生物钟。他跟在薛晏身后,走两步就要打个哈欠,困得垂头丧气的。 两人一路到了文华殿。就在这时,前头传来了道声音。 “喂,那边那个奴才,过来。” 薛晏抬眼看去,就见文华殿前的那个荷花池边坐着几个人,赫然是二皇子、君恩泽和四皇子。 开口的是二皇子,他站在那儿,朝着这边,却不是对薛晏说话,而是冲着进宝来的。 薛晏眼神极好,远远就看见他目光躲闪,虽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其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想来又在用什么蠢办法,想找回场子呢。 薛晏心中冷声嘲了句废物,抬腿踹了踹旁边困得歪歪倒倒的进宝,说道:“叫你呢。” 进宝一听到薛晏的声音,立马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本以为是薛晏有什么吩咐,却见薛晏下巴往荷花池那边点了点。 进宝还没看过去,就听见那边又一声爆喝:“哪个宫里的奴才,磨磨蹭蹭,没听到本皇子在叫你吗!” 进宝吓得肩膀一哆嗦,不由得求助地看了薛晏一眼。 宫里这些主子,甭管蠢的不蠢的,都是他惹不起、一个伺候不好就要掉脑袋的。 熹微的晨光中,他看到薛晏目光落在二皇子身上,冷然挑了挑嘴角,勾起了一个讥诮又不屑的笑:“去吧,看看他又要做什么。” 进宝竟莫名有些安心,即便他这主子分明就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进宝颤巍巍地走了过去。 二皇子见薛晏没什么反应,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他现在应该有恃无恐了。毕竟这是宫中,薛晏又是最不招父皇待见的那个,自己再怎么欺辱他,到头来也还是他吃亏。 但是这人的眼神,总像只恶狼,泛着幽幽的狠光。就算他什么都没有,惨成了那样,却还是有着一股狠劲,反倒让自己一见到他,就毛骨悚然。 越是这样,薛允谡就越要找个机会证明,他薛晏不过如此,自己也并不怕他。 之前他那个害自己母妃在冷宫蹉跎多年的妖妃母亲,到头来还是生孩子死掉了;这个现在看起来凶悍的薛晏,早晚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站在那儿,趾高气扬地看着薛晏二人走近了。 进宝因着他的传唤,一路小跑走在前头。他停在离二皇子两三步远的距离,正要跪下问安,却见二皇子一抬手,拽断了自己的扇坠,一把扔进了湖里。 虽下过一场雪,可刚刚入冬,湖面只结了一层细碎的薄冰。玉坠扔过去,径直就掉进了湖底。 接着,没等进宝回过神来,薛允谡两步走上前来,用了十成力,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狗奴才,怎么这般不小心,把我的扇坠撞到湖里去了?” 进宝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傻眼了。 明明……明明是二殿下他自己…… 却见二皇子凶神恶煞地站在自己面前,分明并不丑陋,却像是他幼时听的故事中吃人的恶鬼一般,狰狞地命令道:“去,给本皇子将玉坠捡回来。” 进宝知道,他这是在报仇。中秋宴上,薛晏将他扔进了太液池中,他不敢动薛晏,所以从他的奴才身上找场子。 后头,君恩泽陪着笑,四皇子坐在石桌边,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进宝双腿打颤着跪了下去:“殿下,奴才不会凫水啊!” 薛允谡却道:“怎么,没听见本皇子的命令吗?那扇坠可是皇上赏的,即便是你主子弄掉了,也得亲自给我捡上来,何况是你?你以为你那条狗命比这扇坠值钱吗?” 自然比不上,但是进宝胆小啊。 进宝想回头去向薛晏求助,却被上前来押住他的侍卫给按住了。薛允谡冷冷一笑,一抬手,那两个侍卫便生拉硬拽着进宝,把他拽到了荷花池边。 这荷花池能有一丈多深,底下又是淤泥,即便是寻常夏日,进宝掉进去都要没命,更何况是这么冷的初冬呢。 进宝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直冲着薛允谡喊饶命。 他自然不会指望薛晏了。他了解自己这主子心有多硬,更何况薛晏身单力薄,伤又没好,总不会为了个奴才跟二皇子再打一架吧? 薛允谡听着他的告饶声,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今日,捞不上来本皇子的扇坠,就不许上来,记住了吗?”他说道。“还不快下去!” 湖水中的寒气直往上窜,进宝看着黑沉沉看不到底的湖水,趴在水边直往后挣扎。 伸头是死缩头还是死,那还不如往后缩缩,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可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紧紧按着他,铁箍似的,让他分毫挣扎不动。他艰难地扭过头还想求饶,恰好看见了站在一边的薛晏。 薛晏的目光落在不知哪里的一个角落,不动声色的神情,竟是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进宝心想,完蛋了。 就在这时,薛允谡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怕吗?”他笑容中带着大仇得报的狰狞,指桑骂槐道。“你一个狗奴才,你也配?” 接着,他抬头看向薛晏,笑得挑衅,手落在了进宝的后脑上,向下一用力,将他的头按进了水里。 就像是那天,薛晏将他的头按进水中一般。 进宝骤然呛水,一阵窒息冰冷的感觉袭来,他连忙向上挣扎起来。薛允谡没薛晏那么大的力气,进宝偶然能挣扎出来透些气,但紧跟着,就又被重新按了进去。 进宝心说,今天怕是要折在这儿了。毕竟二殿下是宫里的主子,溺死个奴才,不过就是踩死一只蚂蚁。只盼薛晏能看在自己是因他而死的份儿上,放过他家里那几口人…… 就在这时,隔着鼓噪的水声,进宝隐约听到了薛晏的声音。 “放开他。”他说。 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可紧接着,进宝后脑上那压着他的力道便消失了。他抬起头,就见熹微晨光之中,薛晏站在那儿,神情淡漠,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自己的大氅,轻飘飘地丢在脚边。 那两个侍卫还押着进宝。 接着,进宝看见,薛晏看向了薛允谡。 “没听到吗?”他说。“放开他,我来。” 第16章 薛允谡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看着薛晏走到湖边,面不改色地纵身跳了下去,湖面溅起水花,接着便恢复了平静。 薛允谡心中有种扭曲的快感。 他早就料到了。薛晏身边就这么一个奴才跟着他,还是个胆小的废物。 他今天,就是要逼薛晏站出来。那么深的水,小小一个玉坠,他就不信薛晏真有将它捡上来的本事。 如果薛晏不出声,他也能重重地打他的脸。自己的奴才被眼睁睁溺死在面前,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宫中谁会不耻笑他?薛晏要是再敢因此对他动手,父皇肯定还要重罚他,说不定还要打死他呢。 薛允谡志得意满地心想,这人也不过如此,就是个被自己踩入尘埃中,随意践踏的废物。 进宝在旁边吓得呆住,待他回过神来,便放声哭起来,趴在湖边,直往里寻。 他就是个命贱的奴才啊!主子何至于此! 可他的视线被湖面上的碎冰模糊了,只偶尔能看见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证明湖里的那人是还在动的。 这可怎么办啊!进宝脸上的泪水擦都擦不及。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不远处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进宝听到有人来了,连忙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往那儿看去,就见一众宫人簇拥着两个贵人。 其中一个穿着青灰色大氅,外头披了件暗红色的狐毛披风,虽离得远,但那卓然而立的风姿,仙人一般,他一眼就能认出。 是那位!淑妃娘娘宫里那位菩萨心肠的世子! 进宝难得被报恩救命的冲动驱使,利索得像只泥鳅,在谁都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卯足了劲冲上前去,一头扎在那人面前,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 “世子殿下,您可算来了!”进宝哭得破了音。“您救救五殿下吧,他要淹死啦!” —— 君怀琅刚走到文华殿外,正听着薛允焕喋喋不休地说话,便见个狼狈的身影冲到自己面前,磕着头只顾着让他救命。 君怀琅定了定神,才发现这人正是进宝。他衣衫头发都乱了,脑袋磕得嘭嘭作响。 “怎么了?”君怀琅侧目示意了拂衣一眼,让他上前将进宝扶起来。 进宝跪在地上不动,哭着道:“回殿下,五殿下为了救奴才,跳到荷花池里去了!世子殿下快救救他吧……” 进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君怀琅也不太听得清他说什么,只听薛晏因为什么,掉进荷花池里了。 此时正值初冬,湖水已经开始结冰了,能冻坏人的骨头。君怀琅闻言,不等细想便已经下令,让身后那些鸣鸾宫的宫人都赶紧上前,到荷花池中救人。 等他下了令,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别扭。 自己可真是善心。君怀琅心想。怎么不放任他淹死呢?他若真今日死了,自己还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心下不悦,只好勉强劝说自己。一来君家覆灭,各种原因不止薛晏,他也只是明面上的那把被利用的刀罢了;二来这人命硬,区区一池湖水,肯定要不了他这七杀星降世的命。 君怀琅这么想着,便也快步上前,要去看看情况。旁边,薛允焕连忙跟上来,还不忘嘱托他一会儿站远些,别碰着薛晏身上的煞气了。 就在宫人们围拢上前,正要跳下去时,湖中忽然水花激起,将那些赶着要来救人的宫人们吓了一跳。 只见薛晏轻而易举地游到了湖面上,分毫没有溺水之人该有的狼狈模样。他单手撑着地面,略一发力,便潇洒利落地跳上了岸,抬手一把将贴在脸上的湿发都捋到了脑后。 分明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却偏生有种致命的性感。 接着,他一扬手,将一只湿淋淋的小物抛向薛允谡。薛允谡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去接,拿到手才发现,那是他的扇坠。 ……竟这么快,不声不响地就找到了? 薛允谡还在发愣,薛晏略一环顾四周,看到呆若木鸡站在四周的宫人,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接着,他就看到了君怀琅。 君怀琅也愣住了。不是说薛晏掉到荷花池里溺水了吗?他这模样,哪像是溺水?倒像是轻而易举地下去游了一圈泳。 他疑惑地看向进宝,进宝此时正喜极而泣,喊着主子就要扑上去。 不过,对上薛晏那双冰冷的、带着警告的琥珀色眼睛,他就又清醒过来,讪讪地停在薛晏三步之外。 “究竟是怎么回事?”君怀琅问道。 进宝知道薛晏不擅长告状,连忙两步上前,对君怀琅说道:“回世子殿下,是二殿下的扇坠……自己就掉湖里了,要奴才去捡。奴才不会凫水,五殿下便替奴才下去,将扇坠捡出来了。” 君怀琅这才注意到,进宝脸上湿漉漉的一片,除了泪水,还有湖水,头发都湿了大半,分明就是被人强行按在池中,要溺死他的。 君怀琅忽然想到,那一日中秋宴上,薛晏也是这么把薛允谡溺在太液池中。但薛晏不过是吓唬他,不出片刻便放开了他,如今看来,分明就是薛允谡想要报仇,又不敢冲着薛晏去,就想将薛晏身侧的小太监溺死在这儿。 而薛晏,分明是为了救他。 君怀琅忽然想到,那一日他的玉箭被摔碎,也是他替进宝顶了过错。 想来他身侧一直只有进宝,他也分外珍惜这个人吧…… 无论他日后是什么样,至少现在的他,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甚至会保护一个小太监的人。 这般想着,君怀琅看向薛允谡,目光中泛着几分嘲讽:“没想到二殿下竟这般勤俭,不喜奢侈,连下湖帮您捡个玉坠的下人都没有?” 说着,他又看向旁边那几个侍卫,讥诮道:“不过宫中毕竟安全,您与其养几个打手,还不如换成几个寻常能伺候您、替您分忧的。” 他语气平和轻缓,笑容也和煦,可薛允谡就觉得刺眼得很。 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公侯之子,仗着他有个肚子里没货的姑母,蹭在宫中住,也有脸替那个煞星出头? 薛允谡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皇子面前指手画脚?” 旁边薛允焕正看热闹看得高兴,闻言立马变了脸色。 薛允谡是个脑子里都是草的憨包,他欺负那个煞星,薛允焕乐得看热闹,反正也不插手;但这人像条疯狗,咬完了薛晏又来咬君怀琅,这他就不乐意了。 薛允焕把君怀琅一把拽到身后,冷声道:“你有胆子再说一遍,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薛允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薛允焕在宫中,那可是除了父皇和皇后谁都不敢招惹的霸王。而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欺负没母亲的薛晏便罢了,断不敢同薛允焕呛声。 薛允焕见他成了个鹌鹑,愈发看不起他。他冷笑一声,干脆拿薛晏的事发作起来。 “一群奴才,见到主子跳进池子里,居然没一个救人的。你们主子教不好你,那就本皇子来教。”他环视了一圈薛允谡身后的人,命令道。“来人,把二皇兄今日带出来的奴才,一个不落,全送到永巷去刷恭桶。刷不满一年,哪个都不许出来。” 他身后的掌事太监连忙带着人上前,将那一众侍卫太监和宫女都拉走了,顿时浩浩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了君恩泽一个人。 那群宫人中,还有两个是薛允谡的贴身宫女,其中一个还侍过寝。薛允谡黑着脸,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旁边,薛晏默不作声地拿起自己的大氅,冷眼看着几人。 他看到二皇子发难,也看到六皇子轻而易举地将君怀琅护在身后。他心想,君怀琅身边的,应该都是薛允焕这样的人,而不是自己。 他应该悄无声息地离开,别再接受对方施舍的善意。 但他的视线却有些不听使唤,落在君怀琅身上,却又挪不开。 就在这时,他对上了君怀琅的目光。 他看到,君怀琅那对舒朗隽秀的眉,在眉心微微拧起,接着,他径直从六皇子身后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里吹风?这般冷的天,若是冻病了,岂不是还要给姑母添麻烦?”君怀琅说。 君怀琅不想承认,是薛晏这幅浑身湿透、孤零零地独自站在一边的样子,有些刺痛他的眼。 他只好搬出淑妃,先在心中骗过自己。 说完话,他侧目吩咐拂衣去请太医来,又让宫女回去取薛晏干净的衣物。接着,他抬手,一把握住了薛晏的手腕。 那手腕骨节分明而充满力量,但湿漉漉的尽是冰冷的湖水,皮肤凉得刺痛了君怀琅的手。他抿唇,跟薛允焕打了声招呼,让他替自己同太傅告个假,便拉着薛晏,径自往文华殿侧面供皇子休息的侧殿去了。 他心想,以后的薛晏不是人,也跟现在这个会舍身保护奴仆的他无关。 以后有什么仇怨,他以后再说。只要薛晏敢长歪一点点,他一定会将前世的账变本加厉地算,给他扼杀在苗头之中。 薛晏任由他拉着走,仍旧一言不发。对他来说,君怀琅的手分明没什么劲儿,他却挣不开。 因为那干燥而细嫩的手心,太暖和了些。 第17章 这天夜里,进宝给薛晏掌了灯,收拾好了衣物,却迟迟没走。 薛晏正拿着一卷兵书在灯下看,见个影子在灯前晃来晃去,眼都没抬,手下翻了一页书:“还不滚?” 却听进宝嘿嘿笑了一声。 薛晏抬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就见进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笑得有些腼腆,道:“奴才谢主子今日救命之恩。” 他之前总以为,这个主子是个吃人的恶鬼,却没想到他原是面冷心热的,还会舍身救自己一个命如草芥的奴才。 却见灯下,薛晏那双浅色的眼,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便重新落在了书本上。 “当时旁侧有东厂的人盯着,正是原本我院中的那个小魏子。”他轻飘飘地开口,口气清冷极了。“想必淑妃这里放不进人,我昨日去文华殿,东厂知道了,所以在那里盯着我。” 说到这儿,薛晏冷冷一勾唇,看向进宝:“演给他看。我深受几个皇子欺凌,还能舍身救个阉人,想来东厂那边知道了,会更信任我几分。” 毕竟东厂中,也全是阉人。这类人看起来趾高气扬,其实自卑敏感得很,演这种戏给他们看,最合适不过。 倒是进宝傻眼了。他对上薛晏冷静又凉薄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这感激涕零的样子有点儿傻。 倒是薛晏勾唇轻轻笑了:“不然你以为,我真想救你?文华殿人多口杂,薛允谡就那点力气,即便我不管,在你淹死之前,也会有人来管你。” 说着,他将目光重新放在了书上,轻描淡写地总结道:“蠢货。” 进宝:“……。” 果然,这才是他主子真实的模样。 许是今天鬼门关走了一遭,进宝的胆子也大了些。听到薛晏这么说,他脑子一热,居然小声反驳道:“今日世子殿下也以为您是要救奴才呢,也并非奴才一人这么想。” 薛晏捻着书册的手指一顿。 进宝说了话才后怕,忐忑地抬头,就见薛晏盯着书册沉默着,像在回忆什么。灯火在他眼中跳跃,他眼里神色复杂,进宝看不懂,却见他唇角,似乎微不可闻地扬起了个弧度。 与他平日里的讥诮、嘲讽、冷笑、皮笑肉不笑不同,他这笑容是有温度的,让进宝觉得有些惊悚。 怕不是幻觉吧? 不过片刻,他的神色就收了起来,甚至比方才还要冷上半分。 他侧过头,琥珀色的眼凉凉地看了进宝一眼。 “所以,不许在他面前多嘴。” 那声音很轻,却吓得进宝脊背发麻。 对呗,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吃人恶鬼。 —— 这日之后,那件事就像没发生一般,薛晏仍旧独来独往,读书习武时,和君怀琅还是像陌生人一般。 这反而让君怀琅自在了不少。毕竟那日他帮了薛晏,是违背了他的本心的,他也不想此后旧事重提,让自己尴尬。 但君怀琅的梦魇一直没好,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日到了下午,君怀琅同几个皇子一起,在文华殿殿后的校场习武。 从那一日在薛允焕面前吃瘪起,薛允谡便再没找过薛晏的茬,全当他不存在。同时,他也不搭薛允焕的腔,只跟自己小圈子里的其余几人相交。 这倒是让薛允焕得了清静,巴不得他这辈子都别再同自己说一句话。 薛允焕心情好了,便要成日拉着君怀琅讲话。他性子跳脱,神经也粗,并没发现君怀琅精神欠佳,只当他和平日一样,一直不怎么爱说话。 这日下午,教皇子们习武的师傅寻了一队侍卫来,要让他们实践近来学会的格斗之术。 大雍重文轻武,鲜少会有皇子亲自带兵打仗,因此皇子们所修习的格斗之法,通常都是防身为主,以备不测。君怀琅自幼生在长安,也鲜少习武,直到前世身死,也只是会些微的拳脚功夫用来防身。 这些时日他精神不济,有些恍惚,身上也没什么劲儿。陪他练习的侍卫只是使了几个寻常的招式,就轻易地将他带翻在地。 摔得倒是不疼,但君怀琅有些晕眩,经由这么一摔,他眼前有些花,扶着额头片刻都未起身。 薛允焕在旁边,一眼就看到了君怀琅这儿的情形。他刚看到君怀琅摔倒时,尚没发觉什么异常,还示意自己面前的侍卫暂且停下,笑着对君怀琅说:“怀琅,这般弱不禁风的怎么行,还需勤加锻炼啊!” 可接着,他就后知后觉地看到君怀琅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薛允焕连忙走上前来。 旁边,君怀琅的陪练侍卫也慌了。自己见这位世子不像是习过武的,便根本没用两成力,出手的招式也是中规中矩。谁知道这位世子这般体弱,就被自己一招带倒在地了呢? 君怀琅勉强地冲薛允焕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扶起来。 “无妨。”他说。“就是昨夜看了本有趣的书,睡得晚了些,今早便有些头晕。” 薛允焕不疑有他,反而道:“是吗?那你回头可要将那本书借我,我也看看。” 君怀琅笑着答应了。 就在这时,薛允焕疑惑地诶了一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那侍卫不太对劲啊。”薛允焕说。 君怀琅跟着看过去,却没想到,薛允焕看的人竟是薛晏。 他在校场的角落中,并不显眼,周围没人发现他那边的情况。他和陪练的侍卫缠斗在一起,君怀琅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看薛晏格挡着,却仍被逼地一步步往后退。 “他使的招式,分明不是这几日师傅教的。”薛允焕说。“竟招招狠戾,都是要命的招式!薛晏竟能躲开,真是不得了!” 君怀琅闻言,眉心不自觉地拧了拧。 正如薛允焕所言,那侍卫一招一式皆雷霆万钧,出手之快,让人从远处看去都有些目眩。但幸而薛晏应对自如,即便一下都未曾出手,却未被对方伤到分毫。 君怀琅笑了笑,说道:“他毕竟在燕郡待了那么些年,还上过战场。” 薛允焕闻言,口中反驳道:“嘁,他在边境学的那些,分明是些不入流的功夫。” 话虽这样说,他双眼却仍亮晶晶地盯着薛晏,眸光中闪烁的,分明就是崇拜和向往。 君怀琅不由得笑了笑,并没有接他的话。 接着,他忽然发现,薛晏退后的方向,分明就是陈列武器架的方向。空间有限,他一心应对着眼前侍卫的攻击,又按今日练习的要求,半点未曾还手,故而也没注意到,自己正与那武器架越来远近。 君怀琅眉心一拧,拽住了薛允焕:“恐怕要出事。” 薛允焕正光顾着看薛晏的身法呢,闻言一愣,压根没反应过来:“啊?” 薛晏离那武器架已经很近了。君怀琅来不及与他多言,干脆将他一拽,径直往薛晏那边走去。 边走,他还一边扬声呵止道:“住手!怎么半点不知分寸!都到了校场边缘了,还不快停下!” 闻言,场中的侍卫、伴读和皇子们都纷纷停下来,好奇地往这边看。可唯独薛晏面前的那个侍卫,闻言,手下招式顿时凌厉了几分,直往薛晏面门攻去。 薛晏已然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侧身一闪,反手格住对方的攻击,可肩背顿时重重撞在武器架上,发出了哐啷一声。 顿时,他闷哼一声,唇色顿时煞白。 君怀琅知道他重伤未愈,连忙走上前去。他抬手正要扶他,却被薛晏利落的躲开了。 “不必。”他说。“没什么大碍。” 他声音很冷,神情也非常淡,眼神甚至看都没看君怀琅一眼。君怀琅一愣,就见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背,站到了一旁。 那双琥珀色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君怀琅。 君怀琅一愣,竟莫名地觉得心口有些堵。 可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这般有些可笑。这个人冷心冷情,自己是再了解不过了。更何况前世血海深仇横亘着,自己保护着家人别与他结仇就好,何必要出手相助,还等对方回应呢。 他分明也不需要。 就在这时,薛允焕走上前来。他看到了这一幕,两步上前便在薛晏肩上重重搡了一把,道:“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不等他接着说话,君怀琅就抬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是我多管闲事,走了。” 说完,他就拉着薛允焕转身走开。 本就是只狼,不过是自己怕他记恨,施舍了几次帮助,就忘了这种野兽,生来就是记不住恩情的了。 君怀琅心里这么想着,却难免觉得有些酸溜溜的。 薛晏那边出了些小岔子,教习师傅怕出事,便教皇子和伴读们暂且休息,领着侍卫们训话去了。薛允焕带着君怀琅在校场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正要喝茶,就见远处热热闹闹地来了一群宫女。 君怀琅定睛一看,就见走在前头的正是他妹妹君令欢。 后头宫女们浩浩荡荡,手里捧的竟是荔枝。这荔枝是淑妃存在宫中冰鉴里的,还新鲜着。宫中的冰往往在夏季便用得七七八八,能在秋冬时节奢侈地用冰储藏水果的,也唯独盛宠的淑妃一家了。 君令欢蹦蹦跳跳地跑到两人面前,同薛允焕行了礼,就一头扎进了君怀琅的怀里。旁边的宫女井然有序,将热茶和荔枝给二人摆在桌上。 “哥哥,姑母说哥哥习武辛苦,专门让令欢来给哥哥和六皇子哥哥送水果来啦!” 薛允焕见着新鲜荔枝,眼都直了。他将手伸进君怀琅怀里,揉了几下君令欢的头发,笑道:“多谢令欢妹妹了!我想这荔枝好些日子了,你这可算雪中送炭呢!” 君令欢被揉得直往君怀琅怀里躲。 等薛允焕不闹了,君令欢又对君怀琅道:“哥哥,姑母说这荔枝珍贵,只能给我的哥哥和六皇子哥哥。” 君怀琅光听君令欢的转述,就能想到淑妃那娇俏小气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 接着,君令欢话锋一转,问道:“那哥哥,前几天搬来我们宫里的那个哥哥,算不算令欢的哥哥呀?” 第18章 君怀琅一顿,莫名又想到了方才薛晏那疏离冷漠的模样。 那日薛晏浑身湿透,自己领他去换衣服时也是这样,一言不发,没什么表情,像块捂不化的冰。 他像是受惯了欺凌一般,早就麻木了,再多的侮辱和欺凌他都恍若未觉,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君怀琅酸溜溜的心口,莫名又硬不起来了。 他对君令欢笑了笑,说道:“自然是你哥哥了。这桌上还有些荔枝,你拿去给他。” 薛允焕在旁边奇道:“你怎么对他那么好?那个煞星,就是个对他再好都没用的白眼狼,说不定还要带得你倒霉呢。” 君怀琅心里安慰自己道,不是我心软,不过是因为之前告诉了令欢,薛晏是她亲哥哥,自己不能食言,带坏了妹妹罢了。 思及此,君怀琅还叮嘱君令欢道:“待去了,莫说是哥哥让你去的。也不要多言,只管多喊他几声哥哥。” 这才是最要紧的。他就不信,薛晏自君令欢幼时就耳濡目染,被她叫哥哥叫到大,还能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这么想着,他也放下心来,任由君令欢带着宫女去了。 —— 薛晏独自坐在角落中,周围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到他。 他身后有人接近他,他不动声色,只坐在原处喝茶。待那人走近了,他才终于发现了似的,转过身去,看向那个人:“何事?” 他皱眉,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 那人含胸躬身,太监打扮,闻言也不行礼,反倒笑了笑,问道:“五殿下,这般境遇,您甘心吗?” 薛晏顿了顿,接着神情黯淡而漠然,说道:“有什么甘不甘心的,不过活着罢了。” 那人接着问道:“可二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欺辱您,分明是想将您逼到绝路上啊。方才要不是您武功高强,今日非死即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晏闻言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二皇兄?” 那人笑了笑,说:“奴才自有奴才的路子。” 薛晏沉默了片刻,继而勾了勾唇角,自嘲道:“何止二皇兄?从父皇到宫中众人,哪个不想要我的命?我即便是恨的,可我孤身一人,哪有什么办法?” 那人闻言,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您并非孤身一人的,殿下。”他说。 “有个人,自您出生起,便一直关切着您,只可惜碍于身份,一直见不到您的面。只要您愿意,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是您的后盾呐。”这太监娓娓道来,虽低着头,余光却仍打量着薛晏的反应。 薛晏面上露出了几分困惑和动容,以及小心翼翼的向往。待听他说完,才问道:“那人是谁?” 那太监注视了他片刻,接着缓缓跪下,在枝杈的遮挡下,冲他行了个大礼。 “东厂掌班的吴顺海公公,当年是您母妃宫中的大太监。”他说道。“吴公公与容妃娘娘主仆分离,如今已有一十五年。殿下初长成人,已到了用得到吴公公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是……”薛晏不动声色,问道。 那太监接着说:“吴公公早已禀明段厂公,段厂公动容于他与容妃娘娘的主仆情深,愿倾东厂之力,保全辅佐殿下。只盼殿下莫要嫌弃东厂声名狼藉,污了殿下清名。” 薛晏片刻没有说话。那太监跪伏在地上,也颇沉得住气,二人静默相对良久,才响起了薛晏细微的脚步声。 他走上前来,躬身亲手将这太监扶了起来。 “我没想到……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声音低沉,有些沙哑,片刻后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一直以为,没人会……”说到这儿,他嗓音哽住,又片刻无言。 接着,他才平复好心情一般,问道:“吴公公如今身体可好?想来当年他伺候我母妃,如今年岁定然不小了。” 那太监回道:“吴公公向来康健,殿下不必忧心。” 说到这儿,他试探着问道:“那殿下,奴才所说的事……” 薛晏笑了笑,说道:“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吴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若要寻仇,我也不知该如何做起……只是我向来没有亲人,承蒙吴公公挂念这么久,不知何时能与公公见面,我想和他叙叙旧。” 那太监闻言,没有表态,只答应了下来:“公公身份不便,但若有机会,一定会与殿下相见的。” 薛晏道了谢,目送他离开。 他脸上的温情、感动和笑容,像是面具一般,被他轻描淡写地摘了下来,恢复了原本的冷漠和讥诮。 二皇子?二皇子可没这个本事,支使这般武功高强的大内高手来与自己过招,就为了让自己受个小伤。能有这么大手笔的,也只有东厂了。 他在战场上受过多少次夹击,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早已成了本能,今日这种攻击,即便再来三五个人,他也能应对自如。 不过,对方费尽心思设局,他也不能扫了对方的兴,总得露怯合了对方心意,才能让他们咬钩。 果然,大鱼上了钩,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 他母亲容妃的旧日奴才,树倒猢狲散,投了东厂这棵大树,这些年爬上了高位,成了东厂掌印太监的二把手。可东厂又不景气,失了皇帝的信任,成了过街老鼠。 所以,他才会想到物色个皇子,做他们的傀儡。毕竟东厂卧虎藏龙,最不缺人才和本事,只差个明面上供他们差遣的棋子,好让他们通身的本事能有用武之地。 日后若将这皇子推上高位,他们就又能重新一手遮天。 所以,他们才会物色上他。毕竟,像他这种在宫中受尽欺凌,又恰好与东厂之人有亲故渊源的人,最好把控了。 至于什么七杀命格?东厂之人什么龌龊阴私的事没做过,又没有子孙后代,最不怕什么命数天谴了。 终于,薛晏撒了这么久的网,总算捉到了这条老谋深算的大鱼。 而他方才的拒绝,也不过是以退为进。毕竟,心怀仇恨却又不敢复仇、懦弱又重感情的人,天生适合当棋子。 他是加了个砝码,就等着吴顺海坐不住了。 薛晏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带着股冷冽而清醒的寒意。他坐了回去,重新端起了茶盏。 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薛晏抬头,就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裹着毛茸茸的披风,迈着小短腿向他这里来,身后还跟了个捧着荔枝的宫女。 这是……君怀琅的妹妹? 薛晏想起了方才他对君怀琅的冷眼相对。 当时,东厂来的人正在暗处盯着,他心知肚明,故而刻意和君怀琅拉开了距离。 方才君怀琅的反应,想来是要记仇的。但是他步步为营,容不得半点差错。 那么,这小姑娘是来做什么? 他坐在原处,眼睁睁看那小姑娘走上前来,笑得眉眼弯弯,那模样还有几分像他哥哥。 薛晏心口难免软了两分。 接着,他就听小姑娘脆生生开口道:“哥哥!你渴不渴呀,我给你送了荔枝来呢!” 薛晏一顿,心下不由得想,那小孔雀就被这么日日叫哥哥的? 他那般心软好欺,难怪对这小女孩予取予求,宠到了心尖上。 那边,君令欢谨记哥哥的话,要多叫这个哥哥几声哥哥。她岁数小,嘴又甜,这任务对她来说,可太好办了。 见这个哥哥不说话,她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捏起一颗荔枝来,放在薛晏的手上。 “哥哥你快吃呀!我哥哥不爱吃甜,都夸这荔枝好吃呢!” 薛晏听到她提她哥哥,这才垂下眼去,看向这个懵懂的小姑娘。 “是你哥哥让你来的吗?”薛晏问道。 君令欢闻言,吓了一跳,紧接着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哎呀……”她小声说。“哥哥不让我说的,怎么被你猜到了呢?” 薛晏闻言,抬眼看向校场。卓然的身姿,远远地,一眼就能瞧见。 薛晏眼底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 “傻乎乎的。”他自言自语道。 而在他们不远处,二皇子从君令欢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那荔枝,他母妃宫里只分了十来颗。他母妃舍不得吃,都留给了他,但也不过尝尝味道,就全没了。 而君令欢,竟能大方地带着好几盘荔枝,来给君怀琅和薛允焕当零嘴。那荔枝有那么多,给他们几个皇子各分一些都够了,可是君令欢却只给了那两个,紧接着,竟带了一大盘,拿去给薛晏了。 二皇子嫉妒得牙根发痒。 而在他旁边,四皇子笑得如沐春风,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淑妃娘娘一家可对五弟真好啊。什么东西都紧着五弟不说,连世子兄妹俩,都对他那么亲厚。” 二皇子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接着,四皇子又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向了君恩泽。 “恩泽,你不是世子的堂兄弟吗?也算自幼一起长大了,不过世子似乎还是跟刚认识的老五投缘些呢。”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道。“那么多荔枝,也未曾想着分你一些。” 君恩泽闻言,窘迫地半天没说话,片刻后,才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他本就是那么自私的人。”他说道。 第19章 此后几天,君怀琅的梦魇半点都没好转,甚至连神经粗糙的薛允焕都发现了。 君怀琅精神一直不大好的事,被薛允焕嘴快地告诉了皇后。皇后颇有些担心,到了休沐那日,便早早将君怀琅召到她的宫中,让她宫中擅长医术的贴身女官替他诊治。 君怀琅总觉得连日的梦魇与他的体质没什么关系。但皇后担心他,他也不拂对方的好意,这日一大早,便去了皇后宫里。 于是,薛晏清早在院后练武归来,就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门口,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是君怀琅的那个妹妹。 薛晏身上只穿了套单薄的劲装,虽已是凛冽的初冬,他额头上却浮着一层细汗,通身都散发着少年人运动过后蓬勃的热意。 薛晏走上前去,在小姑娘三步之外站定。 君令欢本揣着手,在他门口徘徊着,踟蹰不敢入内。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匆匆抬起头来,就看到薛晏站在那儿。 小姑娘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惊喜的神情。 “五皇子哥哥!”她脆生生地唤道,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眼睛笑得弯弯的,看起来特别甜。 薛晏眼前顿时浮现出了君怀琅的模样。 这兄妹俩长得还真是像。薛晏心想。笑起来的样子,都甜得如出一辙。 “我还想着会不会打扰你睡觉呢,没想到你已经起床啦!”君令欢笑着抬头,同他说道。 薛晏嗯了一声,看到面前的小姑娘恰好站在风口上,这会儿冻得面颊通红,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严严实实地替她挡住了风,淡淡道:“什么事?” 君令欢根本看不出他态度的冷淡。听到他问,她便从袖子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个香囊,举起来献宝似的给薛晏看。 “这是我从姑母的库房中找来的安神香呢!”君令欢说。“姑母说,这是她以前从报国寺求来的,只要点一颗,就能睡好觉啦!我想亲手给哥哥点,可是又不会,所以,五皇子哥哥能不能教我点香呀?” 说到这儿,她又嘀嘀咕咕道:“我房中的哥哥姐姐们,都不敢让我动手。我都是个六岁的大孩子了,为什么不可以用火?” 她却没注意到,薛晏的目光一滞。 接着,她听到薛晏问道:“你哥哥睡不着觉?” 君令欢摇头道:“哥哥能睡着,但是整夜地做噩梦呢。” 她又听到薛晏平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君令欢掰着指头想了半天。 “嗯……就从下雪的那天!”她终于想了起来,高兴地开口道。“那天哥哥冻病啦,之后就一直睡不好,做噩梦。” 薛晏浅色的瞳孔彻底沉寂了下去,泛起了一丝自嘲的讥诮。 下雪的那天,正是自己来的那日,也是君怀琅到自己房中走了一遭,便骤然生了病的那日。 “你知道你兄长为什么梦魇吗?”沉默片刻后,薛晏问道。 就是因为你面前的这个人。薛晏心想。因为这个人是七杀降世,天煞孤星,你兄长傻乎乎的不知害怕,竟然敢接近他,所以才受煞星所妨,日日梦魇。 薛晏心想,果然,自己早就该清楚的。这是他生而带来的命格,会伤害接近他的所有人。 世人惧怕他、厌恶他,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而君令欢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到他这么说,连忙问道:“五皇子哥哥,为什么呀?” 薛晏低头,对上了君令欢那双干净的琉璃般的眼睛。 那些话,他又说不出口了。 半晌,他淡淡道:“没什么。你把安神香给我,我知道怎么办。” 君令欢不疑有他,听这位哥哥说话,她连忙将香囊捧给他。 报国寺制的香,散发着一股深沉悠远的檀木味,如同云端诸佛,悲悯宽仁地俯视着众生。 这宽厚沉郁的香气,却像是细却坚韧的丝线,层层缭绕,死死扼住了薛晏的脖颈,让他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他是生于深渊的厉鬼,诸般美好,都与他无关,甚至于触碰到他,都会受他反噬。 薛晏淡漠地垂眼,抬手将那香囊从君令欢手中抽了出来。 全程,都未曾触碰到她一下。 —— 君怀琅临近正午,才从皇后的宫中回来。 那女医官对他望闻问切了一般,又施了针,只说是近日忧思过度,身体并无大碍,却需多加宽慰。 君怀琅知道医官也没诊出什么来,也不急,反而笑着同皇后道了谢,婉拒了皇后留他用膳的邀请,回到了鸣鸾宫中。 被问诊了一上午,他属实疲倦,想回来好好歇息一番。 刚走到自己的偏殿门前,他便闻到了一股檀香味,像是佛堂中供的香。他有些疑惑,接着便以为是淑妃发现了自己睡不好,故而找人到自己的宫室中熏香来了。 君怀琅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踏着一室袅袅的佛香进了宫,见宫中的宫女太监们都不在,唯独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往博山炉里添香。 那身影高挑而挺拔,肩宽腰窄,充斥着一股力量和野劲。 “五殿下?”君怀琅一愣,问道。 接着,他便见薛晏侧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正是凛冽的初冬,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劲装,衣袖收束在紧窄的麂皮护腕里,露出经脉微凸的手背。 君怀琅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竟莫名觉得那双眼比平日里更暗几分。 还有些说不清的黯淡和死气,让君怀琅看着颇为不舒服。 “……你点香做什么?”君怀琅问道。 接着,他便见薛晏回过头去,继续将最后一点香点燃,袅袅的佛香从博山炉中缭绕而上,弥漫在安静的宫室之中。 “听说你自我来那日起,便再不得安寝。”薛晏背对着他,合上博山炉的盖,熄了火,声音低沉而淡漠。 君怀琅一顿,下意识的反驳道:“也并没有……” 接着,薛晏转过身来。 君怀琅微微发白的面色和泛起乌青的眼底,都撞入了薛晏的眼中。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像是没听见他的反驳一般,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不同旁人说?” 君怀琅在皇后宫中劳碌了一上午,昨夜又没睡好,此时便有些晕,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晏的意思:“说什么?” 薛晏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君怀琅愣了愣,就听薛晏淡然道:“我会尽快搬出去。” 说完话,他就见薛晏转身往外走。君怀琅连忙几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问道:“搬出去做什么?你已是姑母的孩子了,哪有搬到别处去住的道理?” 薛晏回身,利落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君怀琅的手中抽了出来。 君怀琅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 “你……” “世子殿下,总该学会长点教训了。” 君怀琅匆匆抬手扶住了旁边的廊柱,刚稳住身形,就听见了薛晏凉薄的声音。 他抬头,就见薛晏站在原地,略微侧过身,垂眼俯视着他。 那眼神,竟让君怀琅恍然到了前世,永和宫的廊下,匆匆一瞥时,薛晏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难道从没人告诉过你,我乃七杀降世,克父母,妨亲缘,任何人接近我,都会不得善终么?” 他听到薛晏声音冷静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什么不争的事实一般。 君怀琅自然听说过,他听过很多人、甚至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但他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从薛晏口中说出,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像在同他讲,今日是个好天气一般。 “即便没人告诉过你,这段时间的苦,你也算吃够了。”他听到薛晏接着说道。“即便世子殿下不介意,我也不希望身上多背你一条人命,徒增我的骂名。” 他说完话,却也没走,只站在原地,冷漠地睥睨着扶在廊柱上的君怀琅。 许是薛晏自己都没察觉,他破罐子破摔地挑明了,却还在隐隐期待着一个答复。 随便怎样的一个答复。 而君怀琅也听懂了。 薛晏是笃定了自己的梦魇与他有关,是为他所妨,所以要因此而离开鸣鸾宫。 他神情淡漠,眼神冰冷,说出口的话也非常不中听,却让君怀琅的心口不受控制地一揪,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一个人,要独自承受多少痛苦,才会笃定自己是天煞孤星、会带来灾祸,并习以为常呢。 君怀琅重生一遭,知道这分明是无稽之谈,是谬误。 再看薛晏这幅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分明就是一副冰冷的盔甲,用以隐藏这之下那副伤痕累累的身躯。 君怀琅扶着柱子站直了身体,径直走到薛晏面前。 “谁说我做噩梦与你有关?”他停在薛晏面前,微微仰头,与薛晏对视。“又是谁说的,你七杀命格,要克父母亲缘的?” 薛晏心道,这种全天下都知道的事,还用人说么? 可接着,君怀琅清凌凌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耳。 “你谁都没克。”君怀琅笃定地说。“是他们在说瞎话。” 第20章 东缉事厂坐落在皇城最东侧、溜着城墙根的东华门。一座五进的大院子,门朝着皇城外头开,进进出出的,都是东厂下属的番子。 恰是初冬,院里栽着的大片梅花打了花苞,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冬日里,星星点点的嫣红煞是好看。 东厂掌印太监、厂督段崇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盏香气袅袅的六安瓜片。他看着花窗外头的红梅,笑着道:“这最漂亮的景儿啊,非得在最冷的天才看得到。” 陪坐在他身侧的,正是东厂掌班吴顺海,也是当年薛晏生母容妃的贴身大太监。 吴顺海跟着笑道:“谁说不是呢?越是那眼看着煊赫热闹的啊,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他们门外的石阶上,蜿蜒着一大片骇人的血迹,将洁白的积雪都染红了,星星点点,像树上绽开的红梅。 小半个时辰前,那儿处死了一个人,生生剥了皮。那人直到皮全剥下来才死的,哀嚎声半个东厂都听得见。 段崇看了那血迹一眼,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 “陛下还是信任那只日日在身侧摇尾巴的狗。”他说。“虽说咱东厂为陛下殚精竭虑,可哪里比得上那日日侍奉在侧的呢。” 吴顺海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聆福。这几年下来,东厂的权力被皇上分去了近三成,都给了聆福。从聆福、到他手下那群在宫中伺候贵人的太监,这几年各个春风得意,反倒东厂门庭冷落,比前些年惨淡多了。 从前,东厂在宫中还有些贵人的势力。宫里的主子娘娘哪个家中不是在朝为官的,都指望着讨好了东厂,才好网开一面,办事才能顺利许多。 可如今,就连这些人,都巴结聆福去了。 而聆福分明还是不满足。方才在堂前处死的那个,就是聆福安插在东厂的眼线。 吴顺海笑着宽慰道:“公公不必着急。总是有路子的。” 听到这儿,段崇垂眼喝了口茶,问道:“听说,你那天派人去宫里,找那位五殿下了?” 吴顺海闻言道:“找了,也给他透露了属下的身份。” 段崇笑了笑:“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他怎么说?” 吴顺海道:“可怜归可怜,不过总有些难堪大用的意思。” 段崇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吴顺海说:“小魏子回来说,他虽感动,却只道要同属下叙旧。小魏子问他是否有心复仇,他却说无从下手,拒绝了他。” 听到这儿,段崇笑了起来。 “这难堪大用,才是最大的用处啊。”他说。“咱们东厂自己的用处便够用了,他若再多出些本事,日后还是咱们的麻烦呢。” 这话说道了吴顺海的心坎里。他连连点头,说厂督英明。 “那,属下便择日去同他见一面?”吴顺海问道。 段崇却是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说。“让小魏子仍旧日日去文华殿,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吴顺海不解了:“这……?” 东厂境遇分明已经十分艰难了。聆福虎视眈眈,宫中那位近年来煊赫起来的娘娘,也倒戈了。那位娘娘当年为了她父兄依附东厂,可是与东厂做了不少事,手头也有不少东厂的把柄……厂督事到如今,为何还不着急呢? 段崇却是摇了摇头。 他将目光落在门外。阶下站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单薄瘦弱,神情却出奇地冷漠。 刚才那人的皮,就是那孩子亲手剥下的。他脸上还沾着血,此时却镇定自若地指挥番子们清洗血迹,像是门前不过杀了只鸡一般。 段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人呐,非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对雪中送炭的人死心塌地。”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只有真到了那时候啊,这人,才会做你唯命是从的狗。” —— 君怀琅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般笃定地说出这种话。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垂下眼,就没再敢看薛晏的眼睛了。 他心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说出来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不行的。 毕竟,他虽非体弱多病,但偶尔感染一次风寒,也很难快速康复。此番,也许是风寒并未好全,也许是重生带来的隐患,但与薛晏无关,绝不能归咎到薛晏的头上。 君怀琅虽心下坦荡,但是薛晏一直没出声,让他心中又有些不自在了。 不过片刻,君怀琅就有些捱不住了。 他垂着眼,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地说:“总之,我的梦魇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管在这里住着,与你无关的错处,不必揽在自己的身上。” 说完,他转身,兀自进了房中。 他没回头,自然也没看见,他身后那双一直注视着他的浅色眼睛里,翻涌着多么复杂、炽热而克制的情绪。 他也不知道,这日薛晏回到自己房中,久久都未曾说话。 进宝见惯了他深沉寡言的模样,但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在屋中伺候好了,正要赶紧退出去,就听见了薛晏的声音。 “世间真有佛么?”他问道。 进宝一愣。 这有没有的,世人都说有,但他一个小太监,哪儿有本事见到真佛,又上哪儿知道这是真是假啊? “这……或许是有的吧?”进宝模棱两可。 接着,他听到薛晏微不可闻地低声喟叹道。 “也不知满天神佛,哪个镇得住我身上的煞气。”他说。“……也省的伤到那个不知轻重的小傻子。” 他声音虽低,语气中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奈,隐约还带了些宠溺。 进宝人傻了。 他心想,他这么个最不怕天谴的主子都开始信佛了,那想必是真的中邪了,需得佛祖显灵,给他驱驱邪气。 而从这一天开始,君怀琅的房间中便一直弥漫着佛香的味道,经久不散,日日如此。 他一开始还很奇怪,没想到报国寺的香能够留香这么久。但直到守夜的拂衣告诉他,每日薛晏都会在君怀琅没睡醒的时候,独自来他的前厅替他点上香,日日如此,没有一天缺席。 而每日闻着佛香入睡的君怀琅,梦魇的频率还真的低了下去。 他却一日都没能和薛晏有过交流。每日他起身,薛晏已经不见了,待他去了文华殿,薛晏也仍旧独来独往,不与他有半点接触。 君怀琅心中有些不忍,甚至连他自己都发现了自己的心软。 这么个默不作声,只一门心思待他好的人,着实让他难以一直保持着对对方的戒备和仇恨。 君怀琅有时甚至宁可薛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倒也不必他这般纠结,还日日享受着对方带来的好处。 君怀琅努力地压住心头的这股异样,仍旧日日如常。就这般,天一日一日地冷下去,又下过了一场雪,便到了皇上千秋宴的日子。 前世,这次千秋宴君怀琅也缺席了。他前世那次风寒来得厉害,直到这一日都未曾大好。他父母怕他在宴会上过了病气给旁人,坏了千秋宴的吉庆,便让他留在了府中。 而这一世,住进了宫中的君怀琅,自然与前世不同了。 到了千秋宴这日一大早,君怀琅就早早起了身。宫中的下人对这般宫宴的应付最为熟稔,即便今年鸣鸾宫中多出了三个人,却仍旧将他们所需的礼服和衣饰打理得齐齐整整。 待到了时辰,君怀琅整理妥帖,便又听宫女来报,说薛允焕已经等在了厅中,等着与他同去。 到了厅中,他便见薛允焕皱着眉,耸着鼻子道:“你这宫中是什么味道?闻着像进了佛堂。” 君怀琅一顿,才注意到周身缭绕着的檀木佛香。 这些时日下来,他竟早已习以为常了。 君怀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窗外。 隔着鸣鸾宫精巧秀丽的花园,对面就是薛晏所住的西侧殿。分明都是鸣鸾宫的地界,但那间侧殿却像是被分隔出去的一般,门庭冷落,连搬东西的下人路过,都会绕着那儿走。 此时,西侧殿门扉紧闭,向来守在门口的进宝也不在。 “已经走了啊。”君怀琅轻声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薛允焕没听清,凑上来问道。 君怀琅冲他笑了笑:“没什么。再晚些就要误了时辰了,我们走吧。” 薛允焕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出门时,还往君怀琅方才看的方向瞄了一眼。 一个人都没有啊,怀琅刚才看啥呢? 第21章 从前宫宴,按辈分和爵位,君怀琅都是同君令欢坐在一处的。但今年君令欢住在了淑妃宫中,便由淑妃带着,在后宫女眷的席位上坐下了。 君怀琅倒是得了清静,却少了个人要照顾,颇有些不习惯。不过一路上都有薛允焕叽叽喳喳地聒噪,倒也不显得冷清。 二人刚行到永乐殿门前,君怀琅身后突然一阵劲风。他躲闪不及,顿时被那人一胳膊肘拐住,锁住了喉。 “哈!哥,两年不见,想我了没?” 清脆又明亮的少年音,带着两分沙哑,像草原中盘旋的雏鹰,带着蓬勃而锐利的朝气。 “……逍梧?”君怀琅一愣,接着惊喜地唤道。 他竟是忘了,前世自己虽没来千秋宴,但他那个千里迢迢跑到玉门关的弟弟君逍梧是来了的。 君逍梧是他嫡亲的二弟,从小性子跳脱,与君怀琅全然不同。前世,他因一心习武,父亲又不允许,竟十二三岁时离家出走,只带了几个小厮,千里迢迢跑到玉门关去了。 君怀琅的母亲沈氏出身将门,君怀琅的舅舅便是玉门关的守将。君逍梧去了他那里,君承远只得放任他,教他在那儿一待就是两年。 今年冬天,正是君怀琅入宫的几日后,君逍梧回来了。 对于自己的这个弟弟,君怀琅前世,几乎不敢回忆起他。 前世,君逍梧回了长安,便再没去过玉门关。但他一直没荒废习武,年纪轻轻,就做了金吾卫的将领。 金吾卫乃保卫皇城的天子近卫,贵不可言。但前世,云南王兵临城下,长安守将投敌,是他弟弟孤身一人,领着八百金吾卫,守了长安城半月有余,之后在薛晏领兵归来的前夜,殉城而死。 当时,君怀琅的父母早已身亡,承袭永宁公的他,是亲自去城外替弟弟收的尸。 他死在城墙上,浑身有多处伤口,万箭穿心,被钉在城楼上。幸存的金吾卫告诉他,君将军最后几日,身负重伤,已然站立不住,便以长戟的后柄支撑后背,指挥将士守城。几日下来,长戟在他的背上,都顶出了一处深可见骨的血洞。 君怀琅亲自替他收殓,葬了他。而那日城墙上的景象,则常常入他梦境,令他心痛难当。 幸而这一世,一切都尚未发生。 君怀琅回过头去,就看见了那揽着他肩膀的少年。君逍梧正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和浅浅的酒窝。他在玉门关待了两年,肤色深了不少,显得双眼尤其明亮,像一对熠熠发光的星子。 君怀琅顿时眼眶有些热。 眼前这朝气蓬勃的少年,还不是前世城门上那具千疮百孔的遗体……真好。 “我……为兄都忘了,你这几日要回来。”再开口,君怀琅的嗓音有些哽咽。 君逍梧本是笑着的,一听他这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哥?怎么,是刚才我勒疼你了?” 君怀琅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头的哽咽忍了回去。 “……不是。”他说。“只是有些想你了。” 君逍梧嘿嘿笑了起来:“没想到,两年不见,哥你讲话倒是变酸了。” 君怀琅听到他这话,也跟着笑起来。 前世的诸般都尚未发生,他还有机会,保住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旁边,薛允焕见是君逍梧,也高兴了起来,上来便在他肩窝上捶了一拳:“不是要去玉门关做大将军吗?怎么两年就回来了?” 君逍梧顿时和他打闹了起来。 “回来也能做将军!薛老六,且让我试试,你这武功这两年退步了没?” 二人打打闹闹地往殿里去,君怀琅跟在旁侧,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于是这次宫宴,君怀琅身侧的人就成了君逍梧。二人两年没见,对君怀琅来说还有过生离死别,便有许多话要说。 君逍梧又是个跳脱性子。待宴会开始,王公贵族各自宴饮时,他便再坐不端正了,没一会儿便嚷着腰酸背痛屁股疼,勾着君怀琅的肩膀,直往他身上歪。 君怀琅知道他弟弟从小就坐不住,更何况这等礼仪繁琐的宫宴。方才开宴之前,光是祝词仪式都花了一个多时辰,群臣都需正襟危坐,放在君逍梧身上,可算是上了酷刑了。 重来一世,他对这个前世殉国的弟弟颇为纵容。他往自己身上歪,君怀琅也未曾阻止,只坐得端正,任由他揽着自己。 “做大将军的,可不能行不正坐不端。”君怀琅笑着规劝道。 君逍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可太麻烦了些。做将军就是要带兵打仗、忠君报国,要这坐如钟的本事有什么用?” 若是没有前世的记忆,君怀琅定要以为这小子是在吹牛找借口。但是他知道,君逍梧做得到,前世,他也是这般做的。 他笑着没再言语,只听着君逍梧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讲边关的趣事。 而在皇子席位的一处无人问津的冷清角落,今日的气压却尤其的低。 进宝一边小心翼翼地给薛晏布菜,一边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留意着他的情绪。 都说伴君如伴虎,到了进宝这儿,就像是伺候了一匹喜怒无常的恶狼。他本就机敏,在薛晏的威压下待久了,便也被逼出了几分揣测上意的本事。 比如今日,主子的情绪就尤其低沉,他是感受到了的。 至于其中原因呢? 进宝抬了抬眼,看到主子不知道第多少次,状似不经意地瞥向斜前方。 在那儿,坐的正是永宁公世子,那位住在淑妃娘娘宫里的小活菩萨。 他这会儿正跟个高大俊朗的少年坐在一起,二人有说有笑。那少年还坐得歪歪倒倒的,直往世子身上歪,世子却也不恼,反而随他去了,面上的笑意又温柔又纵容。 进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 却没想到,骤然对上了那双狼似的、冰冷的浅色眼睛。 “主……主子……” “看什么呢。”薛晏冷冰冰地问道。 自然是在看主子您一直看的人。 进宝倒是不敢这般说。他求生欲极强,嘿嘿一笑,说:“没看什么,奴才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自然是瞧瞧热闹。” 薛晏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进宝看见,他的眼神,又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君怀琅身上。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道:“世子殿下倒是和他这位嫡亲弟弟关系及好。” 薛晏顿了顿,问道:“弟弟?” 进宝知道,自己多的这句嘴,是说到点子上了。 他们这做奴才的,小道八卦最是灵通。他连忙道:“是呀!那位是世子殿下的亲弟弟,前些年独自跑到玉门关,找沈将军去了。这两日才回来,听说就是专门赶陛下的千秋宴的。” 薛晏冷淡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进宝心中不由得犯了嘀咕。怎么,这位祖宗这么霸道,连人家交朋友的醋都吃? 既然如此,又何必日日不见别人呢…… 就在这时,薛晏忽然从席位上起了身。 “主子?”跪在案前的进宝连忙也跟着站起来。 “不必跟着。”薛晏说。“我出去透透气,别跟着烦我。” 进宝遭了嫌弃,也不敢开口,只诺诺应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于是,宴会间隙,君怀琅抬头,就见薛晏的席位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进宝,孤零零地等在那里。 君逍梧比薛允焕机灵多了。他见他哥从宴会开席,便往那儿看了几次,不由得问道:“哥,你看谁呢?” 君怀琅顿了顿,直言道:“你可知姑母近来养了个皇子在身侧?” 君逍梧点了点头:“回来路上听说了。听说姑母不太喜欢他?” 君怀琅点了点头:“正是他。” 君逍梧噢了一声,道:“原来哥刚才是在看他啊。看他做什么?是这些日子来,哥跟他关系还不错吗?” 这倒让君怀琅答不上来了。 他俩关系如何?分明是前世杀身仇人的关系。 但是这一世的那个人,却又颇为令人纠结。他境况惨淡,处境可怜,像只被遗弃了的小犬。但同时,他虽寡言,却又倔得很,自己不过对他多了几分善意,他便默不作声地,一股脑地回报自己。 反倒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总想到他。 君怀琅犹豫着,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弟弟。 就在这时,有个太监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世子殿下!”他竟径直跑到了君怀琅的面前,喘着粗气道。 君怀琅一愣:“怎么了?” 小太监急匆匆地道:“永宁公府的大小姐不见了!皇上皇后和淑妃娘娘都派人去找了! 听……听御花园边伺候的太监说,大小姐是跟着五皇子殿下出了御花园,才不见了的!” 第22章 五殿下……薛晏。 君怀琅一愣,紧接着,阵阵凉意从他的后背泛起。 那本书……他死后看的那本书。 那书上,薛晏曾说过些他看不懂的话,但是现在,今日发生的事,竟和书上他没看懂的句子,重合在了一起。 书中,情节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薛晏胆大妄为,将堂堂太后幽禁到了密室之中。君令欢百般反抗,哭着对薛晏道:“你关不住我的,定会有人能找到我!” 薛晏却冷笑,琥珀色的眸中泛着冰冷讥诮的笑意:“孤王能藏起您,自然能让全天下都没人找得到您,太后娘娘,您是早就领教过的。” 听到这话,君令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经历,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而薛晏,则凑近了她耳边,低声笑道:“想起来了?只要孤王想将你弄丢,即便是在宫中,也没人找得到你。” 当时,君怀琅因为从不知道妹妹被弄丢过,又急于去看之后的情节,所以并没将他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对应上今日所发生的事…… 君怀琅如坠冰窟,浑身都在发冷。 这句他理解不了、随意掠过的话,所指的不正是今日么?薛晏将君令欢弄丢、与她结下仇怨,日后折辱她……也多半是因为今日之事。 君怀琅的脊柱一路冷到了底,心中泛起了深重的自责。 是他……他重活一世,却没做到事无巨细,让前世发生的事又重复了一遍,让妹妹又走了前世的老路,重新和薛晏有了纠葛…… 他骤然起身,几乎将身前的案台带翻了。他却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那个小太监,快步往外走去:“大小姐丢在哪儿了?速带我前去!” 那小太监着实教他吓了一跳。 其他几位贵人得知此事,都是着急的。但宫中守卫戒备森严,又四处都是宫人,即便丢了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没一个像这位这般紧张。 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御花园……御花园西角门!殿下莫急,奴才这就带您去……” 旁边的君逍梧和薛允焕也急匆匆跟上来。君逍梧虽神色慌张,却还是劝君怀琅道:“别怕,哥,令欢才多大点的孩子,跑不远的。宫中这么多人,不会轻易让她丢了。” 君怀琅只一路快步向外走,喉头艰涩,发不出声音,只艰难地摇了摇头。 宫中戒备森严,轻易不会让贵人走失,君令欢被淑妃带在身侧,轻易不会独自外出。 但正是因为这样,君怀琅才害怕。 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与薛晏扯上关系,那就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君怀琅一路上,脑中都是混乱的。他一会儿想到前世自己满门抄斩时,长安的凄风苦雨,一会儿又想到那本书上的种种,心口窒痛,将他眼眶都逼红了。 君逍梧和薛允焕二人被他这幅模样吓到了。 薛允焕从没发现,君怀琅能走得这么快。他一边急匆匆地跟上他,一边气喘吁吁道:“怀琅,你别担心!我方才问了,他们第一时间去搜了附近的所有水井和湖泊,也派人把守了,令欢妹妹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说着,他还急匆匆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君逍梧。 君逍梧连忙道:“对啊!哥你放心,妹妹不会乱跑的,估计是迷路了,不出一刻钟就能找回来……” 君怀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言语,一路疾行,匆匆赶到了御花园西角门。 西角门很小,此时门前窄窄的宫道上已经围满了人。由于事涉皇子和国公府大小姐,方才已经去后殿休息的皇帝和皇后都在此处,坐在临时摆在路边的雕花圈椅上,身后有宫女打着华盖和羽扇。 君怀琅来时,就见皇帝在训斥薛晏。淑妃站在旁侧,急得正哭。他父母此时也立在旁侧,忧心的神色藏不住,却又不得不恪守君臣之仪,不敢妄言。 “淑妃让你帮着照看令欢,你便是这么做的?”皇帝大怒的声音,君怀琅隔着几丈远都能听见。“说是丢在西角门外的梅花林,可为何方圆数十丈都找不见人呢!” 远远的,君怀琅看见薛晏跪在西角门外的小径上。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他跪着。小径是青石铺就的,上头尽是积雪。流光溢彩的宫灯将那一片照耀得亮如白昼,也将他的影子拉得尤其长。 就在这时,薛晏抬起了头,和君怀琅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双眼睛,死气沉沉,分明是一双颜色极其浅淡的眼睛,却蕴着深不见底的黑雾,黑沉而冰冷,冻得君怀琅心底都打了个哆嗦。 也冻得他脑内一瞬清明。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薛晏摸着君令欢的发顶,告诉她自己也是她哥哥的时候,神情并不是这样的。 本来……这一世,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薛晏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做出前世同样的事来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薛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去。 像是一星烛火,倏然熄灭了。 而他身侧,君逍梧见到这番大动干戈的景象,心中也慌张了起来。尤其听清平帝说,方圆几十丈都找不到人,他顿时便急了。 顾不上君怀琅,他几步上前,甚至忘了给帝后行礼,便一把攥住了薛晏的衣领,将他往上提:“你究竟将我妹妹丢在哪里了?怎会到现在都找不到人?” 薛晏静静地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神。 年轻的眼眸里不复刚才对着君怀琅时的言笑晏晏,跳动着愤怒焦急的火苗。 薛晏却像是没看见。 他眼中,仍旧是方才自己倏一抬眼,对上的君怀琅的眼睛。 他向来疼爱他妹妹,这是薛晏早知道的。他匆匆赶来,目光慌乱而焦急,眼眶都红了,远远的,薛晏都能看见他眼睛中的水光。 他会厌恶我。薛晏在心中平静地想着。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薛晏心口没来由地一阵难受,像被一只手攥在了心窝上,让他喘不过气。这种感觉是很陌生的。他从没想过,能坦然面对所有恶意的他,却唯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厌恶。 他当时逃避似的,仓皇地挪开了和君怀琅对视的眼神。同时,他又自暴自弃地想,随他憎恨我吧,本来就是早晚的。 果不其然,他被那个人的弟弟揪住了领口,对上了他弟弟愤怒的眼神。清平帝一众人在旁边,分毫没有斥责君逍梧的失礼,都放纵着、默许着他。 薛晏沉默着,没有言语。 他像是在等,像是死刑犯等着监斩官的命令一般,等君怀琅做些什么。 他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君逍梧的手腕。 那只手白得通透,手背上能隐约看得见青色的血管。 分明是只文弱纤长的手,手背隐现的指骨像是一握就会断裂,却又有股无法言明的力度,四两拨千斤地,阻止了君逍梧的动作。 “……哥?”君逍梧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见君怀琅面无表情,眼眶仍是红的,嘴唇紧抿,两颊肌肉微收,分明是在努力地隐忍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他勉强开口,薄唇中吐出一句话。 “先找令欢。”他嗓音有些哑。“找到了令欢,再问原因。”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他身上全部的力气。说完,不等君逍梧回应他,他便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从头至尾,都没看薛晏一眼。 接着,君怀琅转身走向清平帝,跪下俯身,行礼道:“臣失仪,还请陛下增派人手,搜寻各处无人角落,待寻得令欢,问明缘由,再作处置。” 清平帝顿了顿,叹了口气,吩咐道:“聆福,按世子所言,去将所有闲置的金吾卫找来,四处去寻,务必掘地三尺,也要将君家小姐寻到。” 聆福连忙领命去办。 清平帝又看向君怀琅,道:“朕知道你们兄弟二人担心妹妹。不必忧虑,朕必不会让令欢在宫中出事。” 君怀琅却又磕了个头。 “还请陛下准许臣与侍卫一同寻找。”他跪伏在地,请求道。 第23章 君怀琅从心底里厌恶自己。 他恨自己心肠软弱,恨得齿根发冷,却仍旧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薛晏成为众矢之的。 归根结底,是他不相信,薛晏还有什么理由,像前世那般痛恨、折辱他妹妹。这种想法,竟让他同自己较上劲来。 他紧咬着牙关,在心底告诉自己,给薛晏最后一个机会。 先找到令欢,问清前因后果。如果确是薛晏欺人太甚,那么他必定要让薛晏百倍偿还,自此之后,也再不会这般软弱,还会对他心存侥幸。 君怀琅在心中颤抖着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清平帝见他坚持,只当他是过度忧心妹妹,并没多犹豫,便准许道:“那一定注意安全。聆福,派几个金吾卫,定要全程跟好世子。” 聆福连忙应是。 君怀琅得了皇帝准许,转身便跟着那队金吾卫离去了。除了此时灯火辉煌的御花园西角门,宫中五步才挂一只宫灯,一走出西角门的范围,君怀琅的周遭顿时黑暗下来。 君怀琅环顾四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君令欢可能会去哪儿。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身,就见君逍梧和薛允焕二人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我向母后讨了恩典,母后也担心你,便准许我们二人和你一起。”薛允焕说。 一旁,君逍梧拍了拍君怀琅的肩膀,便将金吾卫的小队长叫了过来,让他汇报,方才都找过哪些地方。 君怀琅定了定心神,感激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小队长道,因着方才情况紧急,他便命手下沿着所有西角外的道路搜寻。所有的道路以及道路周边,都不见君令欢的人影。他又派人去找周遭的宫殿,也并未见君令欢去过。 也就是说,君令欢所有可能主动去的地方,都找过了。 “臣方才派人搜寻的地方确实过于笼统,只是宫中范围有些大,臣又以为,大小姐年岁尚小,怕不会去太黑暗的地方,就……”金吾卫队长请罪后,又接着道。“臣现在立马派人,将所有区域搜索一遍。聆福公公还派来了些太监,能助臣一同……” “太慢了。”君怀琅忽然出言道。 “世子殿下是说……?”金吾卫队长一愣。 君怀琅沉思了片刻。 “周遭可有无人居住的宫室,或者平日里无人去的地方?”他问道。 金吾卫队长思索道:“御花园附近是没有的。但往西行一里,便是冷宫的位置……小姐不会往那里去吧?” 君怀琅想了想,道:“你仍旧派人,按你的计划搜寻。再分几个人给我,我去冷宫看一看。” 金吾卫队长虽是疑惑,却仍旧听了他的吩咐,派遣了一小队金吾卫,令他们给君怀琅带路。 “哥,你去冷宫做什么?”君逍梧疑惑道。“令欢最怕那种没人去的地方,你不是知道的吗?” 毕竟在宫中,今日又是皇上的千秋宴。宫里人即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会带着贵人乱跑,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君令欢自己走丢了。 君怀琅顿了顿,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确认一下。” 前世,他连君令欢在宫中走失的事情都不知道,可见她是没有危险、并最终被找到了的。 君怀琅更关心的,是她怎么丢的,跟薛晏有没有关系。 如果真的是薛晏要将她藏起来,那么必然是要藏在无人会去、众人也以为君令欢不会去的地方。君令欢到底是不是薛晏藏起来的,才是他最为关心的事情。 前世的事……不能再重新发生一遍了。 —— 一个时辰前。 千秋宴上,淑妃身侧最是热闹。宫中妃嫔,唯独她盛宠不衰,性子又骄纵,宫里那些个无宠的、有孩子的,就算不巴结皇后,也向来要巴结好她。 一群妃嫔莺莺燕燕的,蜂蝶缭绕,香气依依,熏得君令欢直打喷嚏。 宴会进行到一半,她就想出去透透气了。可是透过后殿的花窗,她看见哥哥正和二哥哥聊得开心,就又忍住了。 哥哥好久没见二哥哥啦,自己去找他,他就又要分心照顾自己了。 君令欢又忍了一会儿。 接着,她看见君怀琅斜前方的桌上,薛晏站起了身。 是五皇子哥哥!哥哥跟自己说过,五皇子哥哥也是自己的亲哥哥,和哥哥是一样的。 而且,五皇子哥哥也是个好人呢!上次自己要给哥哥点安神香,就是他帮忙点的。那之后,他还找过自己,让自己多寻些香来,他日日给哥哥点。 果然,从那天开始,哥哥就能睡好觉了。 君令欢如蒙大赦,连忙拽住淑妃的袖子,小声道:“姑母,我想去找五皇子哥哥玩。” 淑妃此时被一群妃嫔围着,正兴致缺缺地吃着水果。听到君令欢这么说,她愣了愣,才想起了五皇子是谁。 旁边,二皇子的生母张贵人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君大小姐,可不能说这样的话。你年纪小,不懂事,那位可是个煞星下凡,会吃小孩的……” 淑妃闻言,皱起了眉头打断她:“孩子面前,讲这些怪力乱神的吓唬她干什么?” 淑妃最不信鬼神,她不喜欢薛晏,纯粹是因为皇上厌恶他。在宫里,皇上不喜欢谁,那谁待的地儿就不吉利,和鬼神可没什么关系。 张贵人不敢招惹她,讪讪地闭上了嘴。 君令欢却懵懂地问道:“姑母,煞星是什么呀?” 淑妃心下烦躁,不想让这些阴阳怪气的女人将她侄女带坏了。她吩咐点翠道:“去,将薛晏叫来。”接着,又对君令欢道:“没什么,那位伯母瞎说的。” 张贵人听到这称呼,脸色都绿了些。 伯母这称呼,属实大了些。但宫中妃嫔,还就数她年岁大。她生二皇子的时候,都二十多岁了,如今四十来岁的年纪,位份又低,在这群如花似玉的宫妃中,算是极其尴尬的了。 淑妃分明就是不咸不淡地讥讽了她一句,但她却不敢反驳,只好讪笑着佯装没听懂。倒是周遭几个年轻妃嫔,凑在一处小声窃笑了起来。 没多久,点翠将薛晏带到了后殿。见着薛晏来,淑妃轻描淡写地抬了抬下巴,也没让他在各宫嫔妃打量的眼光下待多久,便道:“带令欢出去透透气吧。” 薛晏看了君令欢一眼,便见小姑娘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正在看自己。 “是。”他应了下来。 君令欢连忙高兴地跟上前去。 薛晏对淑妃和皇后行了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待两人走出大殿,君令欢小声地舒了一口气,抬头冲薛晏笑道:“谢谢五皇子哥哥!” 薛晏低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虽尚且年幼,不过模样上还是能看出她哥哥的影子。冲着他笑时,他便忍不住的心头发软,总想起君怀琅那双深邃温润的眼睛。 “想去哪儿?”他问道。 君令欢想了想,便想起御花园向来好玩。她拉上薛晏的袖子,便领着他往御花园去。御花园离永乐殿不过数丈远,不出片刻,二人便到了。 但是,冬天的御花园草木凋零,连开着荷花的小池塘都被冻住了。君令欢还是第一次在冬天来御花园,看见面前的景象,她失望地“啊?”了一声。 “平日里,这里不是这样的嘛……”她说道。 她是真的把薛晏当做了新朋友,就想将自己见过的美景展示给他看。不过薛晏显然不算是个合适的伙伴,他没什么观景的爱好,也很少搭人的腔。 薛晏没应声,兴致缺缺地站在一边。 就在这时,君令欢忽然欣喜地欢呼了一声:“那里有花的!” 薛晏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御花园的红墙外,开了一片耀眼的红梅。红梅丛中,还星星点点地挂着宫灯,熠熠地闪烁着暖黄色的光。 “五皇子哥哥,我想去那里看看!”君令欢说。 薛晏淡淡嗯了一声,跟着她走了过去。 他没什么当朋友的觉悟,只是受淑妃的命令,帮她带带孩子罢了。 君令欢却兴致盎然地拽着她的新朋友,一路出了御花园的西角门,到了梅花林边。 一到那儿,君令欢就被精致的宫灯吸引了眼睛,连惊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梅花林能有方圆数丈的面积,中间有一片小湖,湖中心立着个一丈高的太湖石,上头雕了个白玉的小楼阁,楼阁上挂着一盏尤其华美的灯。 一看到那盏灯,君令欢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哇。”片刻后,她才迟迟地惊叹了一声。 薛晏本站在一边,等着这小姑娘看够了就带她回去。却没成想,她却在这儿站了半天,原本叽叽喳喳停不下来的嘴,也安静了许久。 薛晏低头,瞥了她一眼。 却见那双颇像君怀琅的眼睛,映着宫灯的华彩,原本的四五分像,也成了七分。 薛晏忽然有些恍惚。 他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想,这是君怀琅的妹妹啊。 他抬头,看向了君令欢看的方向。原本千篇一律的宫灯,此时竟也有了区别。 她看着的那盏,确实挺好看。 “想要么?”薛晏忽然出声问道。 第24章 君令欢一愣:“诶?” 她不知道薛晏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想要吗?她都没想过。她只当是看天上的星星,要看很多眼,记在脑海里,却从没想过把它摘下来。 却听薛晏说道:“想要的话,我去给你摘。” 那么高诶!还是在一片湖水上,怎么摘得下来呀? 君令欢愣愣地问道:“这怎么摘呀……” 薛晏看了她一眼。 虽说这是君怀琅的妹妹,他也没太多的耐心,给个小孩子解释许多。他见这小姑娘眼睛里全是喜欢,那这就是件很简单的事,没必要多费口舌。 薛晏看了一眼,通往湖边的小径上枝杈横生,一不留神就会扎到小孩儿。再加上湖边危险,还要盯着她别让她掉下去。 “原地等着。”他说。 “嗯!”君令欢乖乖点了点头。 薛晏见周围虽没什么人,但灯火明亮,便应了一声,转身往湖边去了。 而就在他走远的时候,二皇子薛允谡带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公子哥,恰巧从这儿路过,要去御花园赏景。 远远的,薛允谡就见君令欢一个人站在路边,正往梅花林里看。 他打了个手势,让周围的公子哥都小声些。 接着,他们走到了君令欢的面前:“哎,这不令欢妹妹吗?” 君恩泽在侧,也装模作样地开口:“你哥哥呢?怎么让你一个人站在这儿?” 君令欢老老实实地说:“是五皇子哥哥让我在这儿等他。” 听到这话,几人的神色都变了。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神情都有些怪异。 薛允谡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君令欢居然还特地跑一趟,送了好多荔枝给薛晏。 “你还叫他哥哥?”薛允谡牙根发酸,怪异地笑了笑,问道。 “诶?”君令欢没听懂。 薛允谡接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怪物变的,会吃人。” 接着,他蹲下身来,笑得颇为诡异,吓唬她道:“不知道吧?你哥哥也不知道。他是狼妖,装成人的样子,就是为了找个机会,把你们都吃了,提升他的修为。” 几个公子哥看到君令欢犹疑又惧怕的模样,都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其中一个还笑着说:“他让你在这儿等他,就是要等午夜。狼妖都是午夜吃小孩子的。” 君令欢磕磕巴巴地开口:“可是……五皇子哥哥是好人……” 薛允谡啧了一声,干脆站起身来,将她的手腕一拉,半拖半拽地说:“你不信?此地可不能久留。你跟我们走远些,我再慢慢告诉你。” 君令欢无措地抬头,看向了人群中唯一认识的君恩泽。 这个哥哥住在自己家,平日里对自己可是笑脸相迎的,特别和气。 却见君恩泽也在笑:“跟我们一起吧,令欢,跟着哥哥怕什么?总好过那个来路不明的煞星。” 君令欢将信将疑,但是,六岁的小脑瓜已经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了。 —— 冷宫的大门是掩着的,并没有落锁。 算起来,本朝还只有张贵人进过冷宫,没两年就放了出来。如今这儿已有十多年没有住人了,无人修葺,也并没人看管。 一队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推开门,进到冷宫中开始寻人。这冷宫占地面积很大,当年修建这座宫室的前朝皇帝后宫不宁,到他驾崩时,冷宫中竟已经住了近十位妃嫔。 一众金吾卫在冷宫中散布开来。 “我们也到哪里去找找?”刚一进来,薛允焕就被迎面而来的阴风冻了个激灵。冷宫背阴,又没有烧地龙,庭院内杂草横生,积雪也半点没有清理。 君怀琅却低下头,在地面上搜寻起来。 此处鲜有人来,地上应当是没有脚印的。积雪虽已融化过又重新结冻,非常坚硬,但若有人来,总归还会留有一些痕迹。 君逍梧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这队侍卫没有首领,来了便领命直接搜寻,但这样找却没有头绪,会浪费许多时间。 他拿过一盏灯,对着地面细细照了起来。 君逍梧在西北的玉门关待过两年,在这种事上比京中长大的君怀琅擅长得多。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一片隐秘的足痕,立马指给君怀琅看:“哥,你看这儿!” 君怀琅看过去,却看不分明。君逍梧解释道:“是一片新脚印,往东北侧的角楼去的。” 君怀琅连忙沿着他指的方向,朝那角楼走去。 薛允焕一看这个方向,口中喃喃:“不是吧……” 他长在深宫,对宫闱秘辛最是了解。听说前朝时,有个宫妃难忍冷宫凄凉,在东北侧的角楼吊死了。之后只有宫人去匆匆收尸,白绫都还悬在那儿,未曾取下。 三人急匆匆地赶到了角楼。 这角楼年岁已久,门扉都附上了一层浮土。但是灯笼一照,他们便看见,门上的浮土,分明是有手印的。 君怀琅连忙将门推开,一步跨了进去。 “令欢?”他扬声唤道。 他连着朝上唤了几声,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猫崽儿的动静。君怀琅一怔,连忙带着他们二人,一路踏上狭窄逼仄、阴暗潮湿的楼梯,上了两层,才听到顶楼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是君令欢。 君怀琅的心口都揪在了一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上到了角楼的顶层。 就见破损的窗下,月光洒下一片亮光。君令欢满身尘土,蜷缩在那片亮光下,哭得抽抽噎噎。 君怀琅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欢儿?没事了,哥哥来了。”一抱到怀中,他便感到了怀中的一阵冰凉。她应当是在这儿冻得久了,双手和脸颊都是红的。 看到他来,君令欢才回过了神,将脸埋在他怀中,终于敢哭出了声响。 但她仍旧说不出话,只呜咽着,哭得君怀琅心口都在发颤。而与此同时,君怀琅额头的神经跳了跳,泛起一阵怪异的疼痛。 他只得一下一下顺着君令欢的背脊,轻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 他身后,君逍梧走上前来,一把脱下了自己厚重的披风,将君怀琅怀中的小姑娘裹了个严实。 “先回去,哥。”他说。“这儿太冷了。” 接着,君逍梧将裹在披风中的小姑娘从君怀琅怀里抱了出来,安慰他道:“没事了,哥。我劲大,我抱着欢儿。” 君怀琅仍蹲在原处,抬头看着君逍梧怀中的妹妹。 他眼神有些发直,脑中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让他眼前泛花,一时间无法清醒地思考。 像是有什么一直根植在他脑中的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旁边,薛允焕看到了他的异常,以为是他心疼过度,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临走,他还不忘胆战心惊地往梁上看,没想到真悬着一条朽断了的白绫,污迹斑斑,拉着丝儿。 薛允焕吓得一哆嗦。 君逍梧走在前头,他们二人跟着,从湿冷的角楼中走了出来。 君家大小姐总算是找到了。冷宫中的金吾卫连忙将消息带给了皇帝,一片手忙脚乱的后宫,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接着,就到了要兴师问罪的时候了。 他们三个带着君令欢,在一众金吾卫的护送下回了永乐殿。宫中弄丢了人,实在是丢面子的事,皇帝便让聆福将君令欢找到了的消息散布给群臣,让他们安心继续宴饮,接着就将他们几人诏到了后殿。 后殿坐着皇帝和一众嫔妃,以及焦急等在旁侧的永宁公夫妇。薛晏独自跪在阶下,没有一个人说话。 见到君令欢被寻回来,二人皆是松了口气。但又见君令欢瑟缩成一团的模样,永宁公夫人沈氏顿时落下泪来。 皇后在旁侧吩咐道:“快去宣太医。冷宫那般阴冷,可莫给孩子冻出病来。” 皇帝看向君怀琅几人,问道:“可查出原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独自跑到冷宫里去?” 君逍梧看了君怀琅一眼。只见他面色发白,眉心紧锁,一副仍在状况之外的模样,连忙替他答道:“回禀陛下,尚未问明原因。” 清平帝皱了皱眉,看向君令欢:“令欢?” 他正想着如何温和地问话,却见君令欢被他唤了一声,抽噎着抬起头来,紧接着,就猛然看见了跪在三步之外的薛晏。 君令欢瞳孔骤缩,浑身一哆嗦,连呜咽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只惊恐地看着他。 顿时,后殿中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薛晏,是你?”清平帝一拍扶手,怒道。 君怀琅额角本就突突地痛,清平帝的斥责一起,那痛顿时就剧烈了几分。 他想抬手去安慰君令欢,手却颤抖着抬不起来。 而那边,薛允焕和君逍梧都露出了怒容,看向薛晏。薛晏却跪在原地,垂着眼,面无表情,一句解释都没有。 清平帝气得脊背都在簌簌地抖。 这个逆子!从生下来,就是杀星降世,十几年带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麻烦。到了现在,还养出了这般恶劣的德行和令人厌恶的性格。 简直是他的耻辱。 “来人,将薛晏拖下去!将他杖责三十,关到佛堂中去思过,不要再让朕看见他!” 立马有金吾卫上前,执行他的命令。 而薛晏仍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在起身时,看了君怀琅一眼。 君怀琅在眩晕和疼痛中抬眼,就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深不见底的琥珀色泽。 顿时,君怀琅脑中难耐的疼痛消弭一空,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一大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走马灯一般闪过,毫无违和地进入了他的脑内。 他终于回忆起了这些日子所有的、折磨着他的噩梦的内容,无比清晰,每个夜晚都在重复。 他也找到了噩梦中,那无边的冰冷和孤独,是从何而来。 第25章 他梦见, 他在宴会上独自枯坐了许久,之后打算出去透透气。刚起身,便有宫女来唤他去后殿。那宫女的五官,分明是他熟悉的点翠姑姑, 但神情却是陌生的。 冰冷厌恶地睥睨着他, 光是眼神就扎得他难受。 他跟着点翠去了后殿, 迎面而来的便是宫妃们意味深长的打量。君怀琅佯装不知, 等来了淑妃轻飘飘的一个命令。 “带令欢出去透透气吧。”她眼都没抬, 淡淡地说。 君怀琅心下有些生疑,却也算如蒙大赦,想去拉君令欢的手。却见君令欢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侧, 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 怎么同自己这般生分? 一直到走出了大殿,君令欢才抬起头。 还好。那双眼,干净而清澈,没有那些令君怀琅窒息的厌恶和打量。 “谢谢哥哥!”她笑道。 这语气中有点让君怀琅陌生的拘谨,“哥哥”二字前头,还隐约有个什么前缀,君怀琅听不清。 这之后,他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怪异, 带着妹妹去玩。妹妹先去了御花园, 之后便要去梅花林看灯。梅花林正中的那盏灯最好看, 君怀琅忍不住,去给君令欢摘了下来。 梦中, 他身轻如燕,穿梭过梅花林狭窄的小径,飞身上了水中央的太湖石, 将那盏宫灯摘了下来。 可等他回来,君令欢却不见了。 他急坏了,立刻就要去寻君令欢。但是立刻,他就被一群人按住,跪在了御花园外冰冷的青石上。来自周围的斥责让他耳中嗡鸣,却又百口莫辩。 “你们抓我做什么,还不先去找人?”君怀琅急道。 可周遭的太监和侍卫,没一个搭理他的。 后来,他被拽到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所有人都站着,唯独他是跪着。 “陛下,请您先派人寻令欢回来!”他看见清平帝,顾不上其他,焦急地说道。“令欢从不乱走,怕会出什么意外!” 可清平帝像是没听见一般,对着他勃然大怒,那模样让君怀琅感到尤为陌生。而周遭,所有熟悉的人,神色各异,但看向他的眼神却都是陌生、厌恶而冰冷的。 不过幸而,没过多久,君令欢就被找回来了。 君怀琅心下担忧,急切地看向她,却对上了君令欢惊惧而害怕的双眼,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甚至撞见了君怀琅的双眼后,君令欢浑身一颤,直往她身后那人的怀里躲。 这之后,众人指责的目光、皇帝重罚他的命令,都模糊在他大脑的嗡鸣中。他看着每一张熟悉、却露出可怕神情的面孔,浑身发冷,被一股令他窒息的痛苦裹挟着。 他茫然四顾,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而通常,他的梦,也是在这里醒来。 君怀琅猛然回过神,看向薛晏。 薛晏没有看他,但眼前的场景,却令君怀琅无比熟悉。分明是同样的景象,只是梦中,他跪在了薛晏的位置上。 难道君令欢会在薛晏去取宫灯的时候,独自跑到冷宫里,又莫名地开始惧怕薛晏?他梦中的经历,就是今日薛晏身上发生的事? 那么……这其中,分明还有其他人做了些什么事。 所以前世,薛晏和妹妹,分明就是因为那个人,闹出了一场误会。 而就在这时,金吾卫已经得了皇帝的命令,上前要将薛晏拉扯起来,带出去用刑。 君怀琅顾不得许多,两步上前,挡在了薛晏身前。 “且慢。”他说道。 金吾卫没想到这位世子殿下还有抗旨的胆子,还是在皇上盛怒的时候,一时间面面相觑,停在了原地。 君怀琅看了薛晏一眼,就对上了薛晏抬起的眸子。 色泽浅淡,带着一股黑沉如墨的凉意和漠然,目光落在殿上的皇帝身上。虽不是冲着君怀琅的,却冻得君怀琅后背一哆嗦。 他忽然想到,他梦中所经受的那些,都是薛晏此时正在经历的。 君怀琅身形一动,挡住了薛晏的目光,站在他和清平帝之间,将他拦在了身后。 “还请陛下息怒。”君怀琅道。“令欢受了惊吓,尚未言明原因,还请陛下明察之后,再作决断。” 皇后看了一眼盛怒的皇帝,又看了一眼旁侧正抹着眼泪的好友,有些责备地提醒君怀琅道:“怀琅,不可妄言。” 清平帝压抑着怒火,问道:“难道朕还没有明察么?满宫上下,令欢唯独怕他,又是被他带出去弄丢的,朕还要查什么?”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平稳地对答道:“实是五殿下与臣兄妹二人从无过节,臣便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也幸而他前世为官几年,能在金殿上对答如流,能招架得住清平帝此时的怒火。 清平帝皱眉,却又不好发作。片刻后,他勉强开口道:“那你去问。” 君怀琅领命应是,起了身。 转身走回去时,他又对上了薛晏的目光。那神色,似是没回过神,又翻涌着些君怀琅看不分明的情绪,像海面下汹涌的旋涡。 那双眼,只定定地看着他。 君怀琅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他径直走到君逍梧的面前,伸手将他怀中的君令欢接了过来。 君令欢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许,此时小声抽噎着,还呜咽着唤了声哥哥。 “令欢告诉哥哥,方才是怎么了?”君怀琅单膝跪在地上,将君令欢揽在怀里,一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柔地问道。 他刻意让君令欢背对着薛晏,而他此时的神情,便全落入了薛晏的眼中。 君令欢揉了揉眼睛,抽噎了半天,才小声道:“要吃人的。” 君怀琅一愣:“吃什么人?” 君令欢往他怀里躲了躲,接着磕磕巴巴地说道:“他们说……五皇子哥哥,他要吃人。所以就带着欢儿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可是他们都走了,只有欢儿留在那里。” 说到这儿,君令欢的声音又染上哭腔,抽噎了起来。 君怀琅一愣,接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听到小姑娘呜咽着的奶猫儿似的声音,他连忙倾身过去,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心痛之余,君怀琅被自己所寻到的真相惊得有些胆寒。 前世,这件事情是发生过的,薛晏也因为君令欢的指认,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从这以后,君令欢一定避他如蛇蝎,毕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最是好吓唬。 ……所以,薛晏在书中的话,就有了解释。 原来,君令欢就是受了她口中的那个“他们”的欺骗戏耍,从而和年少的薛晏结了仇?而此后漫长的岁月,君令欢不明不白地被此后的薛晏侮辱,也是因为这些人不计后果的随意玩笑? 君怀琅胆寒之余,嘴唇紧抿,目光中泛起凛冽的冷意。 而殿中的人,也都听到了君令欢说的话。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连皇帝的怒火也僵在了脸上。 君逍梧反应过来,顿时暴怒起来。他顾不得君臣之仪,问道:“令欢,是哪厮胡言乱语吓唬你的?告诉二哥,二哥这就去揍得他三天下不来床!” 君怀琅连忙抬眼制止他,免得大怒的君逍梧又吓到妹妹。 君令欢哽咽的声音又重了几分。君逍梧连忙蹲身,一手顺着她头发,放缓了声音,问道:“令欢,告诉二哥,是谁说的?” 君令欢抽噎着思索了一会儿。 “恩泽哥哥。”她说。“还有二皇子哥哥。……其余的,令欢都不认得了。” 君怀琅抬起头,看向了殿上的清平帝。 清平帝自然也听到了君令欢的话。他未曾想到,此事还与他其他皇子有关,又听得二皇子说了些什么“吃人”的话,更为恼羞成怒,怒道:“还不来人,速去将他们二人带到朕面前来!” 聆福连忙领旨,快步跑了出去,吩咐小太监去寻人。 不出片刻,那二人便被带了来。 君怀琅看见,薛允谡仍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不过细看便能看出,那镇定全然是装出来的。而他身后的君恩泽,早就瑟缩着肩膀,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自家养出了一只白眼的狼。君怀琅冷冷地心想。 待二人进来,在清平帝面前跪下,就听清平帝质问道:“老二,将君家大小姐带到冷宫去的,是不是你?” 薛允谡此时,心下正恼怒着。 谁知道带个小女孩儿会那么麻烦?走也走不快,胆子还小,带在身边,分明就是个累赘。 他本来不过是向几个世家子显摆,说自己敢带他们去那闹鬼的冷宫。几个世家子都兴奋得很,他就也来了劲,将他们领了去。而这小丫头,被他们带了一路,随口吓唬了几句,就吓得不敢走了。 但是此时再将她送回去,也太费事了。更何况,他将这小孩儿带走,就是为了给薛晏找麻烦,哪儿有送回去的道理? 只好勉强带着。 待到了冷宫,几人因着里头阴森的气氛更加兴奋,便有人提议要到里头的宫室里看看。可是这小丫头胆子又小,动作又慢,跟着谁都是拖累,故而几人谁也不愿意带她。 薛允谡自然也不愿意。他干脆便找了个借口,把君令欢随意安置在了一栋角楼上。为了防止她乱跑,薛允谡还吓唬她,说若随便离开的话,一定会被化身恶狼的薛晏捉住,此时正是深夜,是他吃人的时候。 薛允谡多吓唬了几句,角楼里环境又阴森,待看到君令欢面色惨白,动也不敢动了,他才放心去玩。 谁承想,几人玩起了,就全都把那个小累赘忘了。等到他们想起来还有个君令欢的时候,君令欢失踪的事儿,已经在宫中传遍了。 不过幸而,他们当时喧喧嚷嚷的一群人,没人注意他们多带了个小女孩。更何况,冷宫方圆十几丈都无人看管,更没人知道他们将君令欢带到冷宫去了。 所以,薛允谡得知君令欢失踪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警告同去的那几人。 “嘴可都严实点儿。”他说。“今日咱们谁都没去过冷宫,记住了?” 反正那小丫头片子都吓傻了,一心又只在惧怕薛晏,肯定不会说漏嘴的。她也就是在那儿挨挨吓,没什么生命危险,反而让她能涨点教训,以后少可怜那个煞星。 而那群公子哥,本就闯了祸,谁也不敢担责任。如今领头的二皇子让他们缄口不言,他们自然也什么都不说了。 却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片子自己学会告状了? 听到皇帝质问,薛允谡顿了顿,接着镇定道:“父皇,儿臣从没去过冷宫啊,今日宴后也没见过令欢妹妹。” 说到这儿,他佯装不解地四下看了一圈,问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令欢妹妹认错了人?” 他的演技颇为拙劣,打眼一看就知是在说谎。清平帝露出不悦的神色,瞥了一眼旁侧的君恩泽,问道:“二皇子今日果真没去过冷宫?” 君恩泽虽早就得了薛允谡的提醒,但到了皇帝面前,还是没那么大的胆子。他跪在那儿,腿不停地抖,只一个劲地摇头,全作不知道。 清平帝自然不会看不穿这小孩子骗人的话。反倒是这二人众口一词地骗他,更令他觉得恼怒。 “还不知悔改,竟学会诓骗朕了?”清平帝怒道。“非但不知错,还想隐瞒?”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张贵人坐不住了。 薛允谡是她亲儿子,张贵人又是进过冷宫的,最怕见皇上发怒降罪。见她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皇上又不信他,张贵人连忙起身,匆匆在清平帝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谡儿向来是个好孩子,从不会骗您啊!还请皇上明察!” 清平帝怒道:“他这般作态,还不是在骗朕?” 张贵人忙道:“这孩子胆小,心又善,一定是被吓着了,才在皇上面前失仪的!再说,永宁公家的小姐是五皇子弄丢的,怎么能怪在谡儿身上呢……”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了她。 “娘娘。”君怀琅开口道。“若二殿下犯了错,您代他欺瞒陛下,可是欺君之罪了。” 张贵人回过头来,就见君怀琅正冷冷地看着他。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贵人怒道。“黄口小儿,你懂得什么!” 君怀琅只看着她。 他那双浓黑深邃的眼,向来是清冷而柔和的,像游离世外的隐仙。但此刻,这双眼锋锐无比,且在对方的质问下,气势压过对方一头,分毫不见畏惧。 君怀琅看着殿上这几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模样,心下燃起了汹涌的怒火。 他们还晓得怕?那做下这等事时,怎么不知道怕? 将那么小的女孩儿丢在废弃的角楼上,没有半点畏惧,将罪责甩在薛晏身上,也理直气壮。怎么到了让他们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时,他们就开始怕了? 前世,君令欢因为他们而受的罪,可比这可怕千百倍。 越是愤怒,君怀琅的思绪却越是清明。他的目光掠过这几人,目光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二殿下,下次狡辩之前,不妨先行整理衣冠,省得露出马脚。”他说道。 薛允谡一愣,便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袍。 君怀琅接着道:“冷宫的角楼年久失修,楼梯上有厚厚的灰尘,红木扶手也腐朽了。那楼梯极其狭窄,我们前去寻找令欢时,即便武功高强如逍梧,身上也蹭到了朽木的碎屑,更何况二殿下您呢。” 众人看去,就见薛允谡袍角却有不起眼、却尤其分明的灰尘,手肘、后背上,也有朽木蹭到的痕迹,甚至衣袖还被朽木划出了一道破损。夜里灯光暗,在外头尚且看不清,但永乐殿后殿灯火通明,他通身的痕迹,顿时便无处遁形了。 薛允谡顿时便慌了神,君恩泽已然吓得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起来。 “这……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许是谡儿淘气,在外磕碰着了,也未可知……”张贵人仍不死心。 “住口!”清平帝打断了她的话。 宫中办宴,哪里不是一尘不染,上哪儿去弄得这般灰头土脸?清平帝只觉得自己脸面都被丢尽了,怒意也拔高了一层。 “今日乃朕千秋宴,你们闹得这般乌烟瘴气,是给朕送的贺礼吗!”清平帝大声斥道。 张贵人顿时不敢言语了。 清平帝急喘了几口气,才接着吩咐道:“将二皇子带下去,闭门思过一月,抄写太\\祖家训百遍,何时抄完了,何时放出来,连他母亲都不许探视!君家这个小子,德行有亏,不许再做皇子伴读,择日将他送回亲生父亲身边教养! 还有同行的几个官家子弟,不懂劝谏皇子,反倒一同胡闹,查出是谁,统统将他们父兄罚俸半年!” 整个后殿落针可闻,众人皆噤若寒蝉。张贵人一听此话,登时要晕过去。 君怀琅听到他的圣旨,却有几分怔愣。 方才罪责是薛晏时,分明是要挨打、跪佛堂的。而轮到了二皇子,却不过是轻飘飘地禁足、抄祖训。 这几个世家子,倒是都罚得够重。且不提将要被逐出京城的君恩泽,只说那几个世家子,都直接罚到了父兄头上。不仅家中男丁在朝中丢面子,回家也少不得一顿好罚。 说到底,重罚他们,也是因着他们“带坏”了二皇子。二皇子于清平帝,还是亲生骨肉的。面上虽是君臣,骨子里仍旧是父子。 而薛晏…… “薛晏,虽今日罪责不在你,但既得了淑妃的吩咐,就该照管好妹妹,怎能将她一人丢在原处?你今日板子不必打了,但佛堂仍旧要跪,跪到明日天亮便罢了。” 清平帝接着说道。 他料理完众人,接着便见那钉子似的跪在堂下的薛晏。 众人都罚了,唯独他好像是无辜的。这反倒让清平帝心里不舒坦了起来,像是自己冤枉了他,白教他在这儿跪了一遭似的。 于是清平帝轻飘飘地开口,给他安了个罪名,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反正罚他罚得多了,也不在这一次两次的。 —— 君恩泽离开永乐殿后殿时,皇后正留了永宁公和沈氏说话。二皇子早被人簇拥着走了,他孤身一人,旁边连个跟随的下人都没有。 君恩泽腿是软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他父亲发配的地方是岭南,听说那儿有瘴气,能把好端端的人毒死。他是死活都不愿去的,他父亲也舍不得他受苦,求了永宁公,才总算让他留在了永宁公府。 虽是寄人篱下,但也好过去岭南。更何况,他又是二皇子的伴读。那可是皇子身边的红人,贵不可言,谁也不敢看轻他,在一众门庭高贵的世家子中,他也是出挑的。 可现在,全都没了。 触怒了皇上,二皇子也救不了他。对二皇子来说,不过是个戏耍了贵女的罪名,可对他来说,那就是教唆皇子的重罪。 君恩泽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奔波上万里,到满是瘴气的岭南去了。 他无心回到宴会上,只得在太液池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面前,结了一层碎冰的太液池波光粼粼,池畔花灯闪烁。湖对面,重重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辉煌的灯火倒映在湖中,宛如瑶池仙境。 从前,他还能当自己是这儿的一员,可如今,他被仙境抛回了凡间,像场梦似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四殿下?”君恩泽惊讶地转过身,就见四皇子薛允泓站在他身后。 他与二皇子总是在一处的,只是这位四殿下温润如玉,寡言少语,向来不与他们一同生事。方才,也正是他眼尖,看到了君令欢在那儿。 “若是五弟将这孩子弄丢了,怕是父皇又要狠狠怪罪他呢。”当时,薛允泓笑着这样说。 薛允谡诧异:“薛晏带她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似是看见了,许是我看错了吧。”薛允泓笑着摇了摇头。“若二哥好奇,可以去问问。我吃多了酒,这会儿吹风有些头疼,就先告辞了。” 君恩泽有些疑惑。 当时,四殿下就回去歇息了,怎么这会儿酒就醒了呢? 见他面露疑色,薛允泓笑了笑,淡淡道:“方才我正休息,听到吵闹,就出来看了看。听说你与二弟出事,我有些担心,便来看看你。” 君恩泽露出感激的神色,同时又落下了泪来:“多谢四殿下挂怀。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见面的机会呢?”薛允泓惊讶道。 君恩泽说:“岭南那么远,我哪儿有机会再回来呢。” 薛允泓却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二皇兄舍不得你,再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干系?”他说。 君恩泽一愣:“您的意思是……” 薛允泓温和地道:“你自幼陪伴在二皇兄身边,此等情谊,谁比得了?等你要走时,寻个由头和二皇兄见一面,只说辞行,皇上不会不准的。到那时,你同他哭一哭,二皇兄那般心软,一定会记挂着你,不会让你在岭南受苦太久。” 君恩泽的神情逐渐转喜。 对啊!他怎么忘了!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宫里的贵人就不一样了啊! 薛允泓见他听进进去了,不由得又笑了一声,叮嘱道:“届时,你只说舍不得二皇兄,再说是薛晏害你。二皇兄那般讨厌薛晏,一定会替你做主,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君恩泽连忙字字句句都记下,连连感谢薛允泓提点。 “哪里是提点。”薛允泓笑道。“不过是我也舍不得你就这么走了,故而替你想个主意。” 二皇子殿下对自己情谊深厚,四皇子殿下也舍不得自己呢!君恩泽顿时飘飘然了起来。 果真,他这么些年的钻营,都是有用的。 “既已想通了,便回宴会上去吧。”薛允泓笑着点了点头,道。“湖边风大,你穿得单薄,不要冻着了。” 君恩泽自然不疑有他,行礼告辞了。 既然有的是机会回来,那他也不必忧心了。世家子中,他还有几个交好的朋友,自己还需回去,同他们联络联络情谊。 薛允泓笑着目送他离开。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他轻笑着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 就二皇子那点本事,又没个有势力的母家,拿什么把君恩泽救回来?他让君恩泽去求二皇子,不过是发挥那废物最后一点用处,激化二皇子和薛晏之间的矛盾罢了。 薛允泓负手,看向灯火辉煌的湖面。鳞鳞灯火映在他眼中,却照不出一点温度。 他想要收拾谁,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借力而为,是他母妃教给他的,为君的第一课。 就像当年,他和薛晏前后脚出生。他母妃那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不受宠的宫嫔,薛晏的母亲容妃,却是艳冠后宫的宠妃。当时,中宫皇后多年无子,所有人都盯着容妃的肚子,他母妃就能够借多方之力,让容妃暴毙、薛晏失宠,让原本属于薛晏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他也有这个本事,借助那些没脑子的蠢货,自己兵不血刃,就能让薛晏愈发失宠,永世不得翻身。 毕竟他母妃说了,有旧仇的人,需斩尽杀绝,才省得给自己埋下祸根。 只是那些蠢货,都不经用了些,像是劣质铁剑,还没砍死人呢,刀刃就卷了。 薛允泓看着满湖灯火,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 —— 皇城的东西六宫正中间,建了一座七层高的佛塔。佛塔前有间宏伟的大殿,供着佛龛。佛龛前日夜香火不绝,夜间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鱼,一声一声的,回荡在夜色中。 已经是深夜了,远处空寂地传来打更的声音。 薛晏跪在佛堂正中,抬头便是几丈高的金身佛像。那佛眉目慈和,神色悲悯,微微垂眼,俯视着身前。在他周遭,罗列着一百零八尊罗汉像,各个神色各异,双眼圆睁,静静立在摇曳的烛火中。 薛晏抬头,正能对上佛像的双目。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气音的笑。 “傻不傻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我这种人,有什么值得的。” 他承认,自己今日是因着一时失神,做了不理智的事,才着了那粗劣的道。这是之前从没发生过的,因为从前,他的生命一直千篇一律,从没遇到过君怀琅这样的人。 但是,也算歪打正着。东厂在等他真成落水狗的那天,他也在伺机而动,等着一个让东厂完全信任自己的机会。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这个机会。 他只需静静等候着众人处置自己。处置的手段通常也没什么新意,他也从没有解释的习惯,只等着罚完了,靠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引来东厂的那群狼。 但这次却不太一样。 君令欢不见了的时候,他头遭产生了慌乱的情绪,脑子里空空一片,竟只剩下了君怀琅的模样。 他猜得到君怀琅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利用此事,而是要循着痕迹,去将君令欢找回来。可恰好此时,淑妃派人来寻君令欢回去吃点心,便恰好撞见了他,当场扣押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匆匆赶来兴师问罪的众人、密不透风的金吾卫、暴怒的清平帝。 这场景,对薛晏来说并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 但是这次不同的是,没多久,他就看到了焦急赶来的君怀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薛晏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令他喘不上气来。 他头一次想解释。 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众人只想罚他,没人想听他解释,他也没这个白费口舌的兴趣。但是这一次,他却想要告诉君怀琅,自己并非故意。 但是,薛晏却没说出口。 无论他知情与否,都是他疏漏,让君怀琅的妹妹不知所踪。他看到君怀琅焦急的神色,竟只想任凭对方责备、痛斥自己,或是寻个法子让自己受罚,好抵消自己带给他的难过。 但是君怀琅……仍旧没有。 薛晏以旁观的角度,眼看着君怀琅一步步替他脱罪,找到了将君令欢骗走的人,还了他一个清白。 清白,这词对他来说,陌生得有些好笑。 薛晏一直以为,清白这样的物件,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要紧的。是不是他做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来说,最终的结果有没有利用价值。 只是他从不知道,趋向光明是人之本性。他以前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只是因为从前并无在意的人罢了。 东厂得了薛晏被冤受罚的消息,第一时间派了小魏子来。虽说与情报有出入,薛晏并没有挨打,只是在佛堂罚跪,但小魏子还是传了吴顺海的话,说心疼他无故受罚,吴公公择日便要来与他相见。 “公公别说,虽说五皇子受的罚不重,但我瞧着他的神色,却有些不对头。”小魏子回禀吴顺海的时候,这般说道。 吴顺海闻言问道:“哪里不对头?” 小魏子沉思了半天,也说不上来。 “总觉得不太对劲,眼神有些发空,又像是在想些什么。”他说。“就像半边魂儿被妖勾走了似的。” 吴顺海闻言,笑出了声。 “想来是兔子被逼急了,正寻思着怎么咬人呢。”他浑不在意地说道。“还被妖勾走了魂?多读些书,凭白胡言乱语,没得让东厂遭人笑话,说这些番子都是胡乱说话的睁眼瞎。” 小魏子挠了挠后脑勺,没敢反驳吴公公的话,连连应了几句是,便退了出去。 不过……他还是觉得差点儿意思。 五皇子那神色,没那种大仇难报、咬牙切齿的恨,只是空,确实像是被勾走了魂儿啊。 不过想来也是,哪来的妖祟能这般大胆,敢在佛祖面前勾人呢。 —— 君怀琅回到鸣鸾宫时,夜已经深了。君令欢受了惊吓,被早早领去睡了,君怀琅却睡不着,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他没想到,前世看似扑朔迷离的、君令欢和薛晏之间的龃龉,竟是这样造成的。 以薛晏的身份活过一遭,他才身临其境地感受得到,薛晏每日所经受的,是怎样的处境。所以,曾经给了他些许温情,之后又亲手打破了君令欢,就成了前世他报复的对象。 君怀琅觉得,自己是该恨他的。君令欢从头至尾都无辜,却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无论罪魁祸首是谁,事情都是薛晏做下的。 但是,君怀琅却又恨不起来。 正因为经历过,君怀琅才能体会到那种孤立的痛苦是多么难耐,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也正因为如此,那片刻的温情就显得尤其珍贵。失去比从未得到要痛苦得多,获得温情后,曾经给予温情的人,一脸惊恐地躲避、惧怕着自己,也比来自其他人的恶意,更令人难以接受。 君怀琅知道,比起薛晏,自己应该痛恨的是那一众将薛晏逼迫至此、又捉弄君令欢,让她害薛晏受刑,强让他二人扯上仇怨的人。 薛晏是一处火坑,触之即死,是那群人将君令欢推了进去。 但是,那群人背后,却又是多么庞大的一众群体。今日之事,明面上是二皇子陷害君令欢,但实际上,在他背后,是默默纵容的宫中众人,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清平帝。 即便今日,薛晏已经和君令欢的走失撇清了关系,清平帝不还是找到了由头责罚了他吗? 君怀琅抬头看向外头的夜色。 摇曳的灯火之外,是一片如墨的黑沉。 就在这时,拂衣推门进来了。 “大少爷?”拂衣一手提灯,小心翼翼地往里望了一眼。 “嗯?”君怀琅看向他。 拂衣看见了他,便笑了起来,接着打开了门,吩咐身后的几个宫女进来:“奴才见您屋里灯没熄,就料想您还没睡。今日宫宴上没多少吃食,奴才见娘娘宫中的小厨房给娘娘做夜宵,就让给您也做了一份。” 几个宫女捧着玉盘,飘然进来,没一会儿就将君怀琅面前的小桌摆满了。 七八样点心小食,量都不多,但胜在精巧,都是合君怀琅的口味的。君怀琅看着他们布菜,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果真觉得腹内有些空。 宫中宴会,要招待的贵人极多,菜式又需样样精致,仅一个御膳房,往往是忙不过来的。故而宫宴的菜品,分量上通常供应不足,只够垫垫肚子。 等菜布好了,拂衣又给他放好餐具,将象牙箸放在了他手边。 君怀琅却忽然问道:“佛堂离这儿远吗?” 拂衣愣了愣,自己也不知道,看向身后的宫女们。 其中一个道:“回世子殿下,不远。出了东六宫的大门,再走一炷香,便能到了。” 君怀琅又问道:“可有人看守?” 那宫女掩唇笑道:“佛堂可是人人都去得的,除了寻常的侍卫把守,便也只有僧人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方才,他看到那些点心,脑中忽然想到的,竟是薛晏。 他今夜宴会上,肯定也没吃多少东西,还需得在佛堂中跪一整夜,跪到天明。 君怀琅心中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片刻后,君怀琅发现,自己完全压抑不住那想法。他抿了抿唇,难得任性地开口道:“拂衣,将这些吃食统统收拾起来,我要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拂衣不解:“您是要……?” 君怀琅道:“不必问,也不要惊动姑母,去收拾吧。” 他心道,反正陛下只下了令,让薛晏跪一整夜,却没说不许他吃东西,不许人去探望他。 反正前世的因果已经弄清楚了,这一世,想来薛晏不会再诛杀君家满门,也不会再对他妹妹下手。既然如此,误会已结,恩怨也勉强算是两清,薛晏既已过继给了姑母,也大致算半个君家人,说不定日后还能保护他姑母弟妹一二。 君怀琅在心中这么同自己说道。 虽说他不愿承认,他只是想到薛晏要独自一人在佛堂中跪一整夜,他于心不忍,又有些赌气罢了。 毕竟,他没犯错,为什么要在佛祖面前反省? 那边,拂衣乖乖替他收拾好了食盒,放在桌上。君怀琅穿好了衣袍,又由宫女替他批上了披风,提着食盒,推门走了出去。 这倒是君怀琅有生以来,头次这般偷偷摸摸做事。他看了淑妃的房间一眼,心下有些紧张,却还强装镇定,吩咐拂衣道:“切记,别让姑母知道了。” “别让我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他身侧响起了一道娇艳明媚的声音。 君怀琅一抬头,却见淑妃不知何时来了,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他窗下,不知站了多久。 “……姑母?”君怀琅心下一慌。 未料得,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偷偷摸摸的事还未做,就先被抓包了。 “原本来,就是想让你去一趟。”对上了他的目光,淑妃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目光,神色的冰冷中带着两分别扭。“若让下人去,反倒像是本宫的意思,这种事,还需得你这孩子来办。” 君怀琅满脸不解,接着,淑妃一扬手,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君怀琅垂眼看去,便见她手中是一件厚重的披风。 “佛堂夜里凉,你给他带去。”淑妃别扭地转开眼睛,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今日之事,是本宫冤枉他了。” —— 南天之外的银河畔,有一仙树生在云海之间,高百二十丈,枝叶茂密,满结着剔透的桃花,风一吹,铃铃作响,声如珠玉相撞。 树下坐着二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对着棋盘沉思良久,干脆将手中棋子掷于盘上,将整局棋都毁了。 “满天庭哪个不知本星君是个臭棋篓子?即便是玉帝,都要让我几步,偏你这地府来的不懂事,次次都要将我杀得落花流水!” 那老者还不解气,又伸手将棋盘推得乱七八糟,才算作罢。 “罢了,我今日到天庭来,也不是找你这小老儿下棋来的。”坐他对面的,正是地府府君。“我是来问问你,那日黑白无常不慎招错的魂魄,你处置好了没有?” 命格星君捋了捋胡须,道:“差不多了。本星君给他托了好些次的梦,偏生这小子是神仙托生,心性又坚韧得很,故而统统入不了他的神识。不过近日,总算是成了。” “托梦?”府君皱眉。“你难道不快些将那魂魄召回来?” 命格星君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这般好招?他的命格拴着煞星呢,合该重活一遭。你以为当时杀星降世历劫,闹得凡间血流成河是为什么?就因着月老没拴住他俩的红线。这人是专派去镇煞的,不将他俩绑结实了,如何镇煞?” 府君道:“可是,他可看过您写的话本……” 命格星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所以我才给他托梦啊。”他说。“我给他托梦之事,正是我当初写话本的缘由。” 府君问道:“当真管用?” 命格星君听他反复质疑自己,怒道:“我小老儿写过的书,比你们地府的生死簿还厚,你还能比我懂?” 府君知道他倔,闻言也不再多说。既命格星君将此事一力揽下,他就也放心了。 命格星君这么做,倒也能替他解决不小的麻烦。七杀孤星高悬南天,每万年要下凡历劫一次,历满百次,才能修成真仙。它每次下凡,皆血流成河,他们地府要好一阵劳碌。他已经为此事忙了九十九遭,这最后一次,合该让他歇歇了。 于是,府君便起身告辞。 他正要离开,命格星君又喊住了他。 “等等,我也有一事问你。” 他回身,便见老头坐在原处,绞着手,神情竟有些扭捏。 “……不知你们地府的小姑娘,看耽美不看?” “……耽什么?”府君不解。 命格星君清了清嗓子,摆摆手道:“没什么,走吧走吧,快回去吧。” 命格星君最懂了。管他天上天下的姑娘,只要话本子的故事有意思,还拘什么性别呢? 他这几日都在忧心那煞星的事,日日盯着凡间,看多了,倒觉得他们二人有趣得紧,值得再写个话本子出来。 命格星君的手又痒了。 第26章 更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薛晏跪在佛前, 百无聊赖,索性开始背起了他读过的兵书。那兵书上尽是杀伐之道,血腥极重,薛晏面对着悲悯众生的佛祖, 倒是分毫不忌讳, 心中百无聊赖地念念有词。 就在这时, 他听到身后隐约有个小沙弥, 道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 施主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薛晏听到小沙弥问道。 薛晏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东厂的人。东厂的番子来无影去无踪, 尤其注重隐匿踪迹, 断不会让个小和尚轻易撞见。 接着,他便听到了一道清泠泠的、温凉柔和如山涧雪水的声音。 “深夜难眠,来拜一拜佛。”他说。“小师傅不必照应我,自去歇吧。” 君怀琅? 薛晏后背一僵,竟像是幻觉了一般,脑子里一时间也空了,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他还来做什么? 那边,小沙弥应是, 冲着君怀琅行了个佛礼, 转身便离开了。君怀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别扭地抱在怀里的披风。 披风下, 蹩脚地挡着一个食盒。 待小沙弥走远了,君怀琅才转回来,看向佛堂内。 里头点着灯, 很亮,佛龛前头还供着一排高大的蜡烛,摇曳着照在佛像上,反射着熠熠的金光。高大空旷的佛堂中,跪着薛晏,背脊挺直,被巨大的众佛包围着,显得有些渺小。 君怀琅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在薛晏的身侧停下,低下头去看向他。也恰在这时,薛晏抬起头来,暖黄的灯火映在了他的眼中。 许是灯火的色泽过于温暖,君怀琅竟从薛晏那双冰冷的浅色眼睛里,看出了一丝炽热的情绪。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君怀琅说着,将手中的披风递到了薛晏的面前。 薛晏没接,倒是将目光挪到了他手中的食盒上。 君怀琅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些……都是姑母让送来的。她让我转告给你,今日冤枉了你,她很过意不去。” “都是?”薛晏问道。 君怀琅向来不太会说谎。他错开目光,含糊道:“有一些是。” 要当面告诉对方,自己半夜特意将送给自己的夜宵打包带来给他,君怀琅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却听到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是不是傻?”他道。 “什么?”君怀琅一愣。 接着,他看见薛晏平静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大佛,平缓地说道:“当时,分明是我将你幼妹弄丢,为什么不指责我,反倒要帮我?” 君怀琅闻言,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既疼爱他妹妹,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更不想让她再和薛晏牵扯半分;但同时,他内心深处又很清楚,现在的薛晏,尚且是无辜的,受了冤屈。 于是,他那么做了,也因此看到了前世错过的真相。 他妹妹和薛晏之间,原本是不该有龃龉的,一切的原因,只是二皇子一众人的捉弄和玩笑。 他低头看向薛晏。想通透了这些,他心底里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就连前世那本书带给他的恨意,也淡去了不少。 这一世,误会解开,薛晏和君令欢也能够止步于兄妹的亲情,那么前世种种,也无法再去追究了。 君怀琅也歇了这种心思。 这么想着,君怀琅像是最后同薛晏确定什么一般,说道:“因为你说过,以后你是令欢的哥哥。既已做下了承诺,我不信你会毁约。” 说着,他弯腰将食盒放在了地上,抖开披风,披在了薛晏的身上。 他靠近了薛晏,清冽的木香淡得几乎闻不到,却将薛晏若即若离地包裹住了,让他全身僵硬,像是套上了千斤重枷。 片刻之后,薛晏麻木的知觉才缓缓回笼。 他低沉却清晰地嗯了一声。 “日后,我也不会再这般不小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声音不大,但君怀琅听得出里头的笃定和承诺。他脸上不由得漫起笑意,单手提起袍摆,在薛晏身侧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听令欢说,你是要替她取一盏灯?”君怀琅一边问着,一边很自然地随手将面前的食盒打开。“什么样的灯?” 这其实不是君令欢告诉他的,而是他梦里梦到的。在梦中,他也依稀记得那盏灯很好看,让他忍不住上前去,将它摘下来,想交到妹妹手中。 他想知道那是盏什么样的灯。 薛晏却是一顿。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向来记不住,也从来不去注意。他只记得,君令欢看向那盏灯时,那双眼睛,看起来特别像君怀琅。 他看了君怀琅一眼,没有说话。 “嗯?”君怀琅对上他色泽浅淡的眼,不明就里。 接着,他就见薛晏轻飘飘地转开了目光,说道:“忘了。” ……这才多久,说忘就忘了? 君怀琅有些诧异。接着,他就见薛晏跪在佛前,颇为自然地伸出手,从食盒中取出了个糕点,咬了一口。 “多谢。”他见薛晏抬眼,看向自己,那装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的眼中,居然蕴着两分浅淡的笑意。 君怀琅两世加起来,都没见薛晏笑过。那人虽容貌惊艳,却生得冰冷凌厉,未料得此时,他即便面上仍旧是冷淡的,眼中却化开了坚冰,骤然亮了起来,让人心口一跳。 君怀琅条件反射地匆匆转开目光,一抬眼,就对上了佛像烛光之下悲悯的双眼。 君怀琅恍然惊醒了似的,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伸手匆匆夺过了他手中的点心,放回了食盒里。 佛门净地,可是最忌讳荤腥的!拂衣准备时并未注意,食盒中有好几盘荤菜,薛晏手中拿着的点心,也是牛肉鸡枞馅的。 他今日心思太重,被太多事占据了神思,怎么竟忘了这个了! 君怀琅连忙打开食盒,将几盘沾了荤腥的食物都收拾在了一层中,藏在了食盒的最底层。 薛晏则在旁边看得有趣。这清冷得像小仙人似的少年,难得地失措。一看他就是平日里被伺候惯了的,日常杂事皆不染指,此时收拾起来,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看起来颇为可爱。 没想到他最后还像个藏粮食的小耗子,把那些带肉的统统搁在了最下头,就像是佛祖真看得见似的。 薛晏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君怀琅收拾完了,还不忘俯身,向佛像行了个礼。他没什么宗教信仰,但却向来心怀敬重,也知晓在佛家的地界上,就当遵守他们的规矩,不可凭白将人的净地玷污了去。 “弟子一时不慎,犯下错处,还请佛祖宽恕。”君怀琅不忘道了句歉。 薛晏却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你还信他?” 君怀琅起身,就见他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虽说也是跪着的,却无半分敬重的模样,看上去倒是舒适而不羁。 “有什么可藏的。”薛晏勾了勾唇,随意瞥了那佛一眼,说道。“在他面前吃荤的是我,吃一口也是吃了,他若要罚,罚我好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甚至带了几分对面前佛祖的戏谑。 君怀琅压低声音道:“慎言。” 薛晏却笑了笑。 “原本就是,不必怕他。”他说。“他若真开了眼,早该把我收去了。我杀过那么多人,惹下那么多冤孽,可比在他面前吃口肉的罪过大得多。” 君怀琅听得心里有些堵。 他只道命苦之人,会将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却从没想过,若苦到了某种地步,会连神佛都不相信。 这是一种早已放弃希望的麻木。 君怀琅不由得正色道:“战场上杀的人,怎能在此相提并论?再者说,你惹下了什么冤孽?不要因着凭白被叫了几声煞星,就给自己扣这样的帽子。” 薛晏的目光深了几分,同时心下还生出了些好笑。 也不知他这颗心是怎样生的,天下皆说他是煞星,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却偏偏这人不信。 都不知道怕的吗? 他又听君怀琅接着说:“你只要日后不滥杀无辜,神佛也不会降罪与你。” 薛晏不由得看了君怀琅一眼。 怎么,胆子这么大的人,还要教自己怕那泥塑的神佛? 虽说君怀琅说这话,只是想让薛晏有些敬畏之心,日后莫要在佛家的地界口出狂言。但对上薛晏直白的目光,他还是有些赧意,微微错开了眼神。 接着,他听薛晏问道:“你说这话,是要替谁管着我吗?” 君怀琅颇有些无语地心想,当然是。毕竟你日后滥杀的那些无辜之中,就有我全家。 “就当是如此吧。”君怀琅说。 薛晏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他没想到,自由惯了的野狼,听说有人要将笼头套在自己的脖颈上,心中的情绪,竟是压抑不住的向往和欣喜,甚至有了想要摇尾巴的冲动。 他面上却不显,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可得看住我了。” 他抬眼,又瞥了那佛像一眼。 既他让我信你,那勉强给你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第27章 君怀琅陪着薛晏在佛堂中跪了一夜。 到了后半夜, 他就有些困了,恍惚之中,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外头照进来的阳光照醒的。他睁开眼, 佛堂的蜡烛已经熄了。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满了整个大殿, 也把他二人拉长的影子, 投到了金佛的膝上。 影子中, 他是靠在薛晏肩头上的。 君怀琅清醒过来, 连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一件靛青色的披风滑落在地,正是昨天晚上, 淑妃让他带来的那件。 君怀琅睡眼惺忪地看向薛晏, 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些冻出来的鼻音:“这衣服……?” 他没听出来,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有多软,倒是薛晏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冷。”他伸手,很自然地将君怀琅落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利落地站起身来。 君怀琅也跟着他站起来。可跪了一夜,他的双腿已经麻了, 骤然一用力, 便是一个趔趄, 带得他差点摔倒在地。 紧跟着,他就被薛晏伸手扶住。薛晏一只手抱着衣服, 单手握着他胳膊,往上一提,就让君怀琅借着他的力, 轻松利落地站了起来。 但这姿势,就像他倚靠在薛晏身上似的。 君怀琅站起身,才发现佛堂之中还有别人,正是昨夜的那个小沙弥,正在殿内打扫。感受到他的目光,小和尚抬起头来,眉眼温和沉静地垂眼,对他行了个佛礼。 君怀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和薛晏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又想到自己昨夜,竟是靠在薛晏身上睡的,也不知有没有让人看见。君怀琅的耳根不由得有些烫,连忙推开的薛晏的手。 即便是两个男儿,也太亲近了些。 倒是薛晏,像没见着人似的,坦然站在那儿,静静等着君怀琅的腿恢复知觉,又见薛晏拱手冲小和尚回了一礼。 “佛堂夜里风大,辛苦施主了,回去定要保重身体。”小和尚神情沉静,无半点狎昵的神色,同他寒暄了一句。 君怀琅点头道了谢。 “走吧。”薛晏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弯腰提起地上的食盒,率先往外走去。 君怀琅也跟着他一同出去。 待两人回到鸣鸾宫,拂衣已经早早等在门口了。见君怀琅回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说道:“娘娘今早听到少爷一夜未归,可担心坏了,已经叫奴才备了锅子,烧暖了地龙,让少爷快些回去暖暖身子呢!” 说着,他又看向薛晏,腼腆地笑了笑,开口道:“娘娘还特意吩咐了,让奴才多准备些,请五殿下也一同去用早膳。” 君怀琅不由得扬唇,微微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他这姑母,虽说跋扈又张扬,但是难得的赤子心肠了。虽说性子别扭了些,却也能一眼猜透她的心思。 君怀琅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正教薛晏迎上了他满是笑意的眼睛。 薛晏倒是从不知道,原来有人光是随意一笑,就能这般好看,让人打心眼里感到舒服,像清晨干净通透的风似的。 原本于他来说,淑妃的示好没什么用处,反而有可能给他带来些麻烦。可这会儿,他却又觉得,多解决些麻烦也不妨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嗯了一声,向来寡言少语的他,还难得地对拂衣说了句“多谢”。 于是一大早,君怀琅的屋子里便热闹极了。桌上摆着的锅子里盛着香浓的羊汤,是拿羊骨以小火整整煨了六个时辰的,此时早已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和白烟弥漫得整间屋子都是。桌边的宫女太监们正在布菜,有荤有素,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进宝也在。他在薛晏身边伺候了些许时日,倒是被吓大了胆子,此时给宫女们搭手帮忙,又有眼色又利索,嘴还很甜,逗得君怀琅房中的宫女们阵阵发笑,拿手指戳他的脑门,笑骂他滑头。 君怀琅一走进来,锅子和地龙热腾腾的,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都冻僵了。有宫女来给他二人一人塞了个手炉,引他们脱去外衣在餐桌边坐下,他才堪堪暖和回来。 “令欢醒了吗?”君怀琅接过热茶,问道。“醒了的话,便叫她一起来吃吧。” 他记着君令欢尤其爱吃这热腾腾的锅子,又惦记着昨天,她和薛晏还有些误会,需尽快解决了,解除掉他二人的芥蒂。 没多久,就有宫女领着君令欢进来了。 “哥哥,怎么一大早就有锅子吃呀!”君令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身后的宫女忙不迭地替她解外衣。 君令欢冲着君怀琅行了礼,又看见了坐在他旁边的薛晏。都不用君怀琅开口,君令欢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小脸有些红,冲着薛晏行了个礼。 “对不起呀,五皇子哥哥。”她小声说。“昨天是令欢不对,我给您道歉啦!” 君怀琅心下欣慰,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没想到,薛晏也在看他。 ……我妹妹给你道歉,你看我做什么? 不过下一刻,薛晏就转开了目光,看向君令欢,淡淡道:“无妨,我原本就没放在心上。” “真哒!”君令欢高兴地笑了起来,有模有样地道。“五皇子哥哥您真好,真是好汉的胸膛,能容下全鞍马!” 君怀琅不由得责备地看了她身后的宫女一眼:“别由着她,给她读那些街头巷尾的话本,让她学些尽是江湖气的的俗话。” 宫女连忙应是。 君怀琅便抬手招呼她来坐下,不忘叮嘱道:“这次吃了亏,可要记好了。不熟识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可独自跟着他乱跑。” 君令欢乖乖应是。 君怀琅又说道:“还有那些背地里同你说他人坏话的,也不可轻信。那种人口中说着别人是虎狼、是妖怪,其实他自己才是豺狼的心肠。” 君令欢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将他的话囫囵记在了心里。 倒是旁边的进宝,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世子殿下看起来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又是最懂礼数,没想到在为了自家主子,指桑骂槐地说二皇子豺狼心肠呢! 不过,不等他笑完,一道冰冷的视线便刀子似的投了过来,吓得他笑容一僵,连忙规规矩矩地管住了神情。 实在是世子殿下房中莺莺燕燕的,大家都和气,热闹得让他放松了警惕,险些忘了自家主子是个喜怒无常、冷心冷肺的阎罗。 进宝鹌鹑似的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主子,想看看他消气了没。 却见他坐在世子殿下对面,早就没看自己了,反倒是目光有意无意地时不时扫过世子殿下,那眼睛里,也有两分藏不住的笑意。 进宝偷偷撇了撇嘴。 自个儿也在高兴,还瞪我作什么呢? —— 君怀琅房中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待饭后,宫女们又捧上漱口净手的水,给他们奉了茶。 千秋宴后,按惯例,皇子们都是可以歇息两日的,故而也不用赶早去文华殿读书。 就在这时,点翠来了。 “呀,世子殿下才用过饭呢?”她笑眯眯地冲二人行了礼。“那奴婢来得巧了。” 君怀琅抬手,让她平了身,问道:“点翠姑姑什么事?” 点翠笑了笑,说道:“奴婢今日来,是来寻五皇子殿下的。昨儿个夜里娘娘就吩咐,说听闻五皇子日日都要早起去后院里习武,就遣奴婢去寻些常用的兵器来给他使。奴婢就给置办了一套武器架,才安置好,正想请五殿下去看看,还缺些什么。” 君怀琅闻言有些疑惑。五皇子在淑妃宫中,那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昨夜之前,淑妃也还厌恶着他,有谁会在淑妃面前多嘴,提薛晏的琐事呢? 君怀琅却还是问了一句:“哦,放在哪里了?” 点翠笑道:“就放在前庭,离五殿下的屋子近,殿下也不必日日绕到殿后去了。” 君怀琅却皱了皱眉,侧目往窗外看了一眼。 淑妃的鸣鸾宫最是精巧别致,尤其是作为门脸的前庭,更是修葺了一座精巧别致的花园,还特意挖了活水池。平日里,淑妃这儿人来人往,都要从这过,妃嫔小聚,也会在回廊里赏前庭的景致。骤然搁了个笨重宽大的武器架,在一片珠玉花木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无论谁人进来,都能瞧见。 像是专门摆在这儿给众人看,告诉旁人,淑妃有多么疼爱五皇子似的。旁的妃嫔暂且不说,皇帝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来的,将薛晏的物件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找他的不痛快? 而从这儿去宽敞的后院,也不过是绕过一间主殿罢了,根本走不了多远的路,也废不了什么事。 君怀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点翠一眼。 从他住进宫以来,就觉得点翠不太对头,到了现在,便越看越觉得疑点甚多。 明面里,她像是自作主张惯了,又恰好不喜欢薛晏;可是实际上,她做的虽说都是对薛晏不利的事,到头来矛头指向的,却都是淑妃。 君怀琅将自己的心思隐去,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去打量那武器架,心里却在想着,找什么借口,能让点翠将它挪到后院去,还能不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他听到薛晏开口了。 “搬到后院去吧。”他说。“我在后院练惯了,宽敞。” 君怀琅颇为意外地看向薛晏,却见薛晏的眼神若有似无地从自己身上一掠,那眼里分明没什么情绪,却总让君怀琅觉得,薛晏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似的。 君怀琅觉得是自己多想。看见点翠露出犹豫迟疑,又有些不甘心的神色,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也随口帮腔道:“也是啊,点翠姑姑,这武器放在前院虽说威风,但若五殿下不小心碰坏了姑母那些花花草草,可又要惹姑母不高兴了。” 说着,他喝了口茶,看向哑口无言的点翠,暗地里颇为得意地欣赏着她的神态。 殊不知,自己这幅模样落在那双琥珀色的眼里,就像只得偿所愿,又高傲矜持地不愿表露情绪的小狐狸似的。 第28章 两日之后, 皇子们便要继续去文华殿念书了。 睡了两日懒觉的薛允焕特起了个大早,要去鸣鸾宫寻君怀琅。却没想到,他刚到鸣鸾宫,却见君怀琅已经等在前庭中了, 旁边还站着个人。 不是拂衣啊, 拂衣可没这么高的个子。 薛允焕还以为是自己来晚了。毕竟平日里, 自己到这儿的时候, 都是正好赶上君怀琅更衣完毕。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却未想到走近了,他才看见,君怀琅身边站着的, 分明是薛晏。 二人并排而立, 君怀琅冲着手心呵热气,似乎在同薛晏说些什么。而薛晏站在旁边,微微低头,锋利又深邃的眉眼低垂着,侧耳听他讲话. 虽不怎么言语,神色也冷淡,却莫名像只被驯服了的大狼。 薛允焕一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立马,他就反应了过来。 怀琅这么文弱, 若是被煞星克了可怎么办!宫中和贵族官员们与他一般大的孩子, 他看谁都无趣, 唯独君家的小子对他的胃口,若教薛晏克死了, 上哪儿再赔一个君怀琅给他啊! 薛允焕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可还不等他说话,君怀琅先一步看见了他,抬眼眉眼含笑地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可要冻死我了。” 薛允焕不服气地说道:“我日日都这个时候来的。”说着, 他抬眼凶巴巴地看向薛晏,便要警告他离自己的高岭之花远一点。 但是,刚对上薛晏的双眼,薛允焕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睛,虽淡漠凉薄,平静无波,但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便像有股不知名的威压一般,顷刻间镇住了他的怒火。 薛允焕话堵在嘴边,讪讪地挪开了眼睛。 算了,当面说人家煞星什么的,不是君子所为。薛允焕在心里气呼呼地安慰自己。 旁边,君怀琅分毫没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听到薛允焕的话,他不由得轻笑了两声,说:“那还是五殿下出门得太早。我已同他说好了,日后让他晚些动身,同我们一起去文华殿。” “每天都一起?”薛允焕瞠目结舌,脱口而出道。“怀琅,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 君怀琅看向他:“是什么?” 对上那双干净又清冷的眼睛,薛允焕顿时说不出那“煞星”二字。他诺诺了片刻,怂巴巴地压低了声音,不情不愿地道:“……是每天要在文华殿早起温书呢,你别耽误人家的时间了。” 君怀琅笑出了声:“你每日去得都不早,怎么知道人家要在文华殿温书?莫多说了,我都同五殿下都说好了,是吧,五殿下?”说着,他又看向薛晏。 薛晏有多目中无人,薛允焕可是有所领教的。宫中无论天潢贵胄还是皇亲国戚,哪个不给他薛允焕三分面子?更别说阿谀奉承拍他马屁的,薛允焕见得可太多了。 可唯独薛晏,自打进宫,从没正眼看过他一眼。遥想当年他第一次见薛晏,喊了他一声,让他上前来回话,可薛晏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就径自走了。 那时,薛晏还是刚进宫,从燕郡一路逃回来,脸上骇人的伤口还没有消退。轻飘飘的一眼,配上他脸上凌厉的划痕,看起来像个又狠又凶的亡命之徒。 吓得薛允焕打了个哆嗦。 从那以后,他是知道了,这煞星是天字第一号的目中无人。 可是,薛允焕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冷冰冰的、目中无人的薛晏,像是匹被驯服了的野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虽动作轻慢,却让薛允焕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乖巧。 薛允焕被这形容词恶心了个哆嗦,身形一动,挤到了君怀琅和薛晏中间,将他俩隔开了。 就算君怀琅每日都要和薛晏一起走,也得离他远一点!自己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子,龙气护体,一定要在煞星面前保护好弱不禁风的怀琅! 这次君怀琅看了他一眼,倒是没阻止这幼稚鬼。 一路上,仍旧只有他们二人在说话,薛晏走在旁边,并不言语,只在君怀琅喊到他,同他讲话时,他才简单地应上一两声。 几人一路到了文华殿。 文华殿面积极广,皇子们读书的宫室也颇为宽敞。为了给皇子们的伴读、太监们留下伺候的位置,书桌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进到殿中,三人便各自分开了。 薛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进宝熟练地上前替他整理书本笔墨。就在这时,有个人走到了薛晏桌边,轻轻笑了一声。 “五弟,应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薛晏抬眼瞥了一眼,就见四皇子薛允泓一身素白的锦绣衣袍,笑得如沐春风地站在自己桌边。 对上薛晏的目光,薛允泓仍旧是一片镇定,笑着道:“那日父皇千秋宴,我恰在偏殿醒酒,只听闻你和二皇兄都受了罚,实是担忧。” 薛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像没听见似的转开了目光。 旁人看不出来,但这四皇子的那点小伎俩,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平日里找麻烦的,都是二皇子那个蠢货,但每次煽风点火、冷眼旁观的,都是这个人模狗样的老四。 借刀杀人,在薛晏眼里,是太没水平的手段了。 不过此番,这人居然还壮着胆子,来探自己的虚实? 薛晏没什么跟他过招的兴趣。这种人别的本事不说,首先就是怂,走一步看三步,畏首畏尾的,磨蹭得很。 薛晏翻开了手头的书,像看不见这人似的,目光都没施舍给他一个。 薛允泓却是半点都不尴尬,仍旧是笑着,还叹气摇了摇头:“五弟,你这孤僻的性格可得改改,也好多讨得些父皇欢心,免得……” “老四,跟他有什么话说?”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道声音,竟是薛允谡。 他站在文华殿的门口,身后跟着一水儿新换的太监宫女,阵仗大得很。他抬着下巴,笑得志得意满的,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教室里的几人。 听到门口说话的声音,君怀琅也抬头看了过去。 二皇子不是要禁足一个月么?怎么今日就放了出来,还到文华殿读书来了? 他看了一眼薛允焕,见薛允焕脸上也是疑惑的表情。 接着,他就见薛允谡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二皇兄?”薛允泓也适时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向薛允谡。 众人的神色让薛允谡的自尊心得到了强烈的满足。他抬高了声音,虽是在同薛允泓说话,却刻意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到了。 “父皇说是一个月,还能真关我一个月不成?”他得意地说道。“我母妃不过去哭了哭,我又趁机求了父皇,父皇便答应让我每日仍回来读书了,还允诺我,只是给恩泽一个教训,要不了多久,还能让他回来。” 薛允泓闻言,心下了然。果然,二皇子母子二人都是蠢货。被禁足一个月不算可怕,还能趁机卖个可怜给父皇留个印象。 而可怕的,就像他们母子二人,吃不得一点小亏,本就是自己做错了,还因此跟父皇去闹。天家亲缘向来淡薄,这好感败了,可就很难再赢回来。说什么让君恩泽涨点教训就回来,不过是父皇的托词,其实想必早就对他们母子二人不胜其烦了。 通常有这种人的对比,父皇就会发现那些性格温和、不争不抢的儿子是有多么省心。 薛允泓达成了目的,面上分毫不显,不动声色地笑着道:“父皇向来疼你,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薛允谡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瞥了薛晏一眼。 “不过有些人的仇,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刻意拔高了声音,说道。“希望他日后夹起尾巴做人,免得触了我的霉头。” 薛允泓只作听不懂,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君怀琅抬眼看了薛允谡一眼,虽未言语,眉头却是拧了起来。 薛允焕眼尖地看见了。 他虽对薛晏敬而远之,一点都不像和他有什么交集,奈何君怀琅心善,总爱管薛晏的闲事,自己若是不管,薛允谡就又要转头来欺负君怀琅。 更何况,差点将令欢妹妹弄丢的是这憨包,也算是与君怀琅有仇了。和君怀琅有仇,就是和他薛允焕有仇。 薛允焕头次有了一种操心的老父亲的错觉。 不等君怀琅开口,他就懒洋洋地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开口道:“一大早的,谁在那儿吵吵嚷嚷?本皇子今日难得想读书,哪个偏要来扫我的兴?” 二皇子的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恶狠狠地瞪了薛晏一眼,接着面上带笑,冲薛允焕讨好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得罪,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薛允焕这才收回了不善的目光,看向薛晏和君怀琅二人。 只见此时分明应该在风暴中心的薛晏,却像置身事外似的,沉默淡定地看他手里的书,只有旁边伺候的进宝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反倒是君怀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冲着他笑了笑。 薛允焕一时间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怎么回事啊? 就薛晏那煞神,虽说人人都看不上他,但他那沉默凶悍的模样,也没人敢轻易惹他。二皇子那憨包不过逞个口舌之快,真让他和薛晏动真格的话,他指定跑得比谁都快。 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自己开始给薛晏出头了呢? 第29章 到了这日下午, 便到了皇子们习武的时候。 文华殿后有个校场,面积大得可在上头跑马。这日,校场上已经摆好了草人和箭靶,为皇子们布置出了个练箭的场地。 君怀琅看到这弓箭, 就有些头疼。 他前世今生不过学些防身的武艺, 基本没学过射箭。毕竟在长安城中, 世家子弟学射箭, 不过是为了外出打猎和宴饮玩乐。他尤其不爱在这种事上出风头, 向来都是躲清静,就也从没练过这等技艺。 但是皇子们要求更为严格,骑射都是必会的技能。 待到了校场, 薛允焕高高兴兴地就拉着君怀琅去挑箭了。他掂来掂去, 硬要找个最重的,被教习师傅劝着,才勉强拿了把半石的弓。 “我早晚能拉得开一石弓!”薛允焕拿着弓,对君怀琅吹嘘道。“到了那时,我就向父皇求旨意,让我上边关打仗去!” 君怀琅让拂衣去寻了把轻些的,闻言笑了起来:“会拉弓射箭就能当将军了?你可别去惹皇上生气,再教他斥责你一顿。” 薛允焕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宫中的皇子和伴读们都是练过射箭的, 唯独君怀琅没学过。教习师傅略一讲解, 便教皇子们自去练习了。 皇子们分散开来, 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一人对着一面靶。君怀琅小声同薛允焕说了自己没学过射箭, 薛允焕特意让他站在了自己的旁侧。 薛允焕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我射箭练得可好!你只管看着我的动作,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君怀琅勉强放心了下来。 待众人开始练习,他就先站在原地看薛允焕放了几箭。和其他几个皇子不同, 薛允焕确能箭箭中靶,已算得上出类拔萃了。 他看了几遍,便学着薛允焕的动作拉开了弓箭,往箭靶上瞄准。 这弓拿在手里分量已是不轻,没想到拉开弓弦时,竟尤为费力。那弓弦又紧又韧,还勒着君怀琅的手心,让他拉开到一半,便举不起来了。 果真,看人家做是一回事,自己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君怀琅开始有些懊恼,恨自己前世喜静不爱玩。若是从前能学学,此时也不至于这般窘迫了。 他勉强抬起手,胳膊用力,想随意放几箭了事。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肘上。 君怀琅侧过脸去,就见薛晏站在自己身侧,琥珀色的眼睛微垂,目光淡漠安静地落在他手中的弓箭上。 挨得很近,君怀琅能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这般深邃精致的五官,并非寻常中原人会有的。 那样的长相配上他淡色的眼睛和漠然的神情,有种独特的雄性气息和攻击力。更何况,他比君怀琅要高大几分,这般靠近地压过来,让君怀琅忍不住地想往旁边躲。 但是薛晏那只手将他按在原地。 “这样拉弓,会损伤筋脉。”薛晏开口道。 君怀琅这才注意到,薛晏的位置就在自己另一边。自己刚才光顾着向薛允焕紧急学艺了,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另一边站的是谁。 哦,原来是来教自己射箭的啊…… 不等他说话,薛晏便一手托着他的手肘,将他的胳膊端平了,又将他的手拉到重心线上。 这个动作,君怀琅几乎是被薛晏揽住了,虽说没什么肢体接触,他却还是感到被一股危险的气息裹挟了起来。 像是被另一只雄性动物侵占了领地,君怀琅感觉呼吸有些费劲。 “手肘抬高,弦拉到颈前。”薛晏说着,又按着他的肩膀,掰着他的身体让他侧过身,又捏住他肩,让他挺直了腰背。 君怀琅在薛晏的摆布下,勉强摆出了个标准的射箭姿势。 “弓弦拉满。”薛晏又说道。 君怀琅手下用了全力,胳膊都微微颤抖了。但对于基本从没碰过弓的人来说,第一下就拉满弦,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对于薛晏来说,却不一样。 他在军营中自小受训,莫说拉不开弓,就是射箭的准头不好,都会挨教头的打。在那种高压的逼迫下,再重的弓箭也能拉开了。 但是他面前的君怀琅,虽神情专注,可那半开的弓弦,半天都仍定在原地。 薛晏有些疑惑,他是没听清自己说的话? 但紧接着,他就看见,小孔雀看似纹丝不动的手臂,已经因为用力而开始微微颤抖了。 薛晏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果然,这般漂亮柔弱的小孔雀,不是他在边关见到的那群人。带兵打仗拉弓射箭的,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也用不着他来做。 这般想着,薛晏抬手,一手按在弓臂上,一手握住君怀琅拉弓的手,轻松地往后一拉,便将弓弦拉满了。 但随着他的动作,君怀琅也被他整个圈在了怀里。 薛晏的本意不过是帮他拉弓,但紧跟着,他脑海里居然不合时宜地窜出了一个念头。 小孔雀这身形,搂在怀里倒是正合适。 尤其他身上那清冽的、令他心神安宁的木香,也似乎被他尽数笼住了,教他有些上瘾。 不过很快,薛晏就回过神来。他有点心虚,垂眼看了君怀琅一眼。 君怀琅倒是分毫没注意到。他正专注地看着靶心,在琢磨着如何才能瞄准。 薛晏定下心神,按着君怀琅的手臂,带着他瞄准了靶心。 “好了。”瞄准后,薛晏松开了手。 君怀琅松手放箭。箭矢破空而去,虽在君怀琅的力道下有些偏移,却仍旧铛地一声,钉在了靶上。 在旁边紧张地看了半天的薛允焕忍不住欢呼出声:“中了!” 君怀琅的眼睛也因惊喜而发亮,面上浮起了笑容。 竟是一箭就射中了!虽说这多半是薛晏的功劳,可这箭从自己手中射出,钉上箭靶,却仍让他有种奇异的成就感。 薛晏站在旁边,一垂眼就能看见他亮晶晶的眼。 君怀琅生得本就清朗出众,却又天生一副冷相,看起来疏离又清冷。可此时一笑起来,便像融雪中开出了花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再让他笑笑,好教他这笑意永远存住。 “再来一箭?”薛晏问道。 向来对射箭不感兴趣的君怀琅点头道:“好啊!” 薛晏抬手,从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来,熟练地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便搭在了君怀琅的弓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教习师傅皱起了眉头。 “那位殿下。”他扬声说道。“怎的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说着话,他便抬步走了过来。场中的皇子和伴读们,听到他的责备,都停下了动作,往这边看来。 这教习师傅向来喜欢四皇子,家里的官员又跟四皇子母妃宜婕妤的许家走得近,故而向来偏袒他些。 而至于那五皇子,本就是人人都畏惧的煞星,再加上初来乍到就抢过四皇子的风头,故而教习师傅向来当他不存在,从不用心教导。 此时见他在那儿指导他人射箭,教习师傅便有些不满了。 “殿下,还是自己勤加练习为好。”他站在薛晏身边,虽语气恭敬,但却分毫不客气地说。“须知好为人师可不是好品德,您只管练自己的,其他殿下,只由下官来教就可,还请您回去吧。” 旁边,薛允谡已然笑出了声。 “自己还在上课呢,就教起别人来了?”他笑道。“看来师傅都没资格教你了,干脆以后,你别再来了。” 薛晏看了他一眼,放开了君怀琅手的弓,又将箭塞到了他手里。 接着,他走上前去,一抬手,就抽走了教习师傅手里的弓。 那弓足有一石半沉,弓弦极紧,即便是教习师傅,拉开也是不容易的。 薛晏拿过那弓时,教习师傅下意识便要收手拿回来,可薛晏的动作利落而有力,他刚收回手,弓已经落在了薛晏手里。 接着,他对上了薛晏冷冷瞥来的目光。 下一刻,薛晏抽出旁侧的一支箭,就站在原地,弯弓搭起,手臂一收便将弓拉满,瞄都未瞄,侧身抬手,箭便嗖地一声射出去,一声沉响,钉在了靶子正中。 他站的位置,还非常偏,并没有正对箭靶。 一时间,看热闹的众人都愣住了,旁边的薛允焕不由得惊呼出声,看向薛晏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崇拜。 紧接着,薛晏又抽出了一支箭,瞥了教习师傅一眼。 教习师傅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从这样刁钻的角度,不用瞄准,就能飞快地正中红心,还是这样沉的一把弓,这是连他都做不到的。 他自然也不知道,薛晏在燕郡,学的向来不是京中这般花拳绣腿的功夫。他面对的是凶狠莫测的突厥敌军,是在战火和箭雨中,百步穿杨,一箭取下贼首的项上人头。 对上薛晏的目光,他从中读出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接着,在众人都没回过神来时,薛晏的第二箭射了出去。 这次,箭靶上发出的是木头清脆的“咔嚓”声。 众人看去,就见第二箭自箭尾穿过了第一箭的箭身,将纤细的木质箭身劈成两半。箭簇顶着前一只箭簇射进靶心,竟立时将靶射穿了,前头一只箭的箭簇,啪嗒一声,从靶子背后落到了地上。 一时间,整个校场落针可闻。周遭笑着看热闹的,此时都瞠目结舌,看着远处地面上被射成两半的箭。 片刻后,薛晏轻轻嗤了一声。 “师傅,”他慢悠悠地开口,嗓音漠然而平静。“这般的话,我可有资格教他?” 第30章 君怀琅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薛晏。 他微微扬起眉头, 瞥向教习师傅,一双浅色的眼睛里含着两分讥诮和笑意,反倒显得生机勃勃,有种难得的张扬肆意。 那是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意气, 像是枯枝上生出了嫩芽一般, 在他淡漠疏离的神色中初见端倪。 他心想, 可能这就是在燕郡时的薛晏, 也是他原本的模样。只是在长安的很多年间, 被众人杀死了,最终成为了前世他所见到的那个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向上翘起。 那边,教习师傅尴尬地走开, 只作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周遭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挪开了目光, 还在相互窃窃私语,讨论薛晏方才是怎么用一支箭将另一支箭劈开的。 君怀琅转回目光,想再抽出一支箭来试一试。 就在这时,他看见薛允焕的目光宛如实质,热烈而激动地盯着薛晏。他还试图维持住倨傲的神色,嘴角费劲地紧绷着,但那一双眼的亮光,怎么也藏不住。 君怀琅一愣:这是…… 接着, 他就见薛允焕克制地走到薛晏面前, 清了清嗓子, 神情倨傲地看向他,摆出了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说道:“你来帮我看看,我的射术有什么问题?总也不够准,怪恼人的。” 君怀琅却见, 薛允焕虽浑身绷着股矜持劲儿,但他若生了条尾巴,此时都能摇得打圈儿了。 他站在旁侧,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还同自己显摆箭术精湛呢,此时便全然忘了,只管找薛晏讨教去了。 却见薛晏看了薛允焕一眼,抬手点了点他手中的弓,示意他搭箭拉开。 薛允焕照做,仍旧是腰背挺直,一副贵气又倨傲的模样。 “怎么,我射箭的姿势还需教么?”他高傲地说道。“我这箭术,可是师从……哎哟!” 不等他话说完,薛晏眼皮都没掀,足下一动,便踢在他与肩平齐的双脚上,轻而易举地一扫,就矫正了他的站姿。 “侧身,站好。”他言简意赅。没等薛允焕回过神来,他又单手捏住他肩膀,往后一掰。 “端平。”他说道。“手臂还欠些力道,练得少了。下盘不稳,回去每日扎一个时辰马步。” 说着,他又在薛允焕紧绷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放松,别把力气用在没用的地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又丝毫不留情面,手下也没留几分力,一连串的矫正下来,薛允焕只觉自己肩背都疼麻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抬头,就见薛晏抱着胳膊,脸上的嫌弃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你刚才说,师从谁?” 他这表情,让薛允焕觉得自己还不如燕郡的普通兵蛋子。 ——虽说薛晏心中,十有八九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允焕心下泛起一阵羞恼,箭也不射了,摆好的架势一收,没好气地怒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告诉你做什么!” 说着,他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方才的崇拜和向往,全都被薛晏的一个表情弄得烟消云散了。 他堂堂大雍唯一的嫡子,何时受过这般区别对待,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薛晏这厮,方才对着君怀琅还轻声细语的,又是替他拉弓又是带着他射箭,到了自己这儿,却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羞辱了一番。 不是人,这煞星简直太不是人了! —— 待这日回到鸣鸾宫,君怀琅就被淑妃叫到了正殿中去。淑妃这儿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她又疼孩子,每次小厨房开火,都略不过君怀琅兄妹二人。 此时天色已然晚了,淑妃一个人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见着君怀琅进来,就唤他上前来歇息吃糕点。 “听说你们下午练箭去了?”淑妃道。“练那劳什子做什么,可伤着了手?” 君怀琅笑了笑:“没伤着,只是磨红了些。今日幸得有五殿下指点,侄儿才免去不少皮肉之苦。” 淑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说道:“的确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老天不要他好过,命薄了些。” 君怀琅笑着哄她:“这儿可是姑母的鸣鸾宫,老天说的话算得什么?还不是都听姑母的。” 他打从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点翠并不在淑妃宫里。但君怀琅也清楚,他这姑母没什么心眼,有些话,自己即便发现了,也需慎重些告诉她。 那边,淑妃被他逗得直笑,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他脑门:“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君怀琅笑着回道:“算不得油嘴滑舌。五殿下过得如何,向来都要看姑母怎么吩咐点翠姑姑了。” 果真,淑妃笑着说道:“本宫有什么可吩咐的?点翠你还不晓得,她同本宫一起长大,向来心善又省事,宫中的事,哪件她处理不好,用得着本宫费心?”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笑着说:“是这样没错了。不过如今,五殿下怎么也算是姑母的孩子了,要叫您一声母妃,您若此时还躲懒,那可说不过去了。” 淑妃撑起身子便作势要打他,一边打还一边笑着道:“原是来给薛晏做说客来了,胳膊肘朝他那里拐,嫌本宫对他不好了是不是?” 君怀琅便也同她笑了起来。但面上笑着,君怀琅心下却思量了起来。 他这姑母,他最是知道的。他父亲家里兄弟几个,唯独他姑母一个嫡女,自幼便被兄长们捧在手里惯着,养出了副骄纵却不谙世事的脾性。 而点翠,从他姑母六七岁时便伺候在她身边了,跟着她一路从国公府到了宫中,按说该是最忠心不过的了。 所以,没凭没据地告诉姑母,她定然不会相信。即便她将信将疑,以她的性格,必然转头又要让点翠知道了。 他需亲自找出点翠的把柄来。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依靠他姑母。 两人闹了一阵,淑妃有些疲惫了,便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她捧着个纯金掐丝嵌宝的暖炉,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还有一事呢。前几日千秋宴,你母亲便问我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她又笑着道:“本宫自然是拒绝了,说要再留你们一阵子。天这么冷,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再者说,你和令欢还没在宫里陪本宫多久呢,鸣鸾宫好不容易热闹了些日子,本宫可还没过够呢。” 君怀琅无奈地笑道:“那自然是都听姑母的了。” 他此时也确实不打算走。点翠仍在姑母宫中,他心头一直不安,总也要将这不安定的分子解决了,他才能安心回家。 “不过,你母亲也说,你父亲不日许是要外派,她想让你早些回去,好歹同你父亲作别。”淑妃说道。 君怀琅一顿,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 他这段时间,都将精力放在了妹妹前世的事情身上,但父亲身死之事,他一直未曾忘记。 他父亲虽说爵位极高,却尤其注意避君王锋芒,从不碰功高震主之事。他当年虽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如今却也只是在国子监做个从四品的司业。 但也就在这一年春天,他父亲领了国子监祭酒的职,提前一年去往江南,安排次年江南科考之事。江南向来是大雍科举重中之重的地区,派他前去,也算是皇上隆宠了。 但君怀琅知道,那是因为君家向来谨慎小心,不党不群,皇上对他家放心,才敢将这种要事暂时交托给他父亲。 可是第二年刚刚立夏,还没到秋闱的时候,江南便发了大水,将永宁公一行全困在了那里。皇上又临时任命永宁公兼工部侍郎,将江南治水之事交托给他来办。 再之后,竟骤然传来了永宁公贪墨治水钱粮,致使江南水患加重、难以抑制,使得流民聚众起义,骚扰周边郡县、百姓死伤无数的事。 贪墨钱款之重,使得皇帝下旨,将永宁公就地斩首了。 此后,朝中无将,是由前世十七岁的薛晏领兵,不过千余人马,就平定了江南起义军,顺便灭了一大股江西流寇。也正是这一战,打响了薛晏的名头,那后宫中出了名的煞星,也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君怀琅的父亲却留在了江南,尸骨无存。 君怀琅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的事。 他父亲官职低,他幼时还不理解,只当父亲是个富贵闲人,胸无大志。此后君逍梧要习武,他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头遭动手打他。君怀琅前去求情,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回去,将中庸抄写百遍。 再之后,君怀琅懂了他父亲的意思。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他君家本就家大势大,是开国元勋、百年望族,在朝中声望也是极高。 这样的世家,朝中无人时可为皇上分忧解难,但在太平盛世、人才济济时,最重要的就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目、不惹皇上猜忌。 如他父亲这般谨小慎微、品行端方之人,怎会贸然做下临危贪墨的事呢? 君怀琅从前世就知道,其中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到了那时,朝中官员党派分明,相互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稍有动静,就会引人察觉防备,举步维艰。 所以这一世,想要救下他的父亲,需得自己在侧襄助提醒,提前找出构陷父亲的人。 这样的话,他今年春天,一定要想办法同父亲一起去江南。 君怀琅打算清楚,便作不知,问淑妃道:“父亲要外派?不知要去哪里?” 淑妃拨弄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听你母亲说,是要去江南。” 君怀琅笑了起来:“不知父亲要去多久?我从出生起,还没去过江南呢,听说那儿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的,特别好看。”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说,淑妃噗嗤笑出声:“这有何难?回头本宫去信给你父亲,让他带上你就是了。正好,你在本宫这儿住到春天,也省得提前回去了。” 君怀琅心下一件大事落地,笑着点头应了是。 第31章 君怀琅从淑妃房中走出来时, 正好见着进宝抱着一大箱东西往西侧殿走。 见着君怀琅,进宝连忙一路小跑过来,冲着他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了一连串吉祥话。 他现在在鸣鸾宫住久了, 虽说周遭的太监宫女还是避着薛晏, 但还是各个和善的。进宝本就机灵, 如今在这儿混得如鱼得水, 唯独怕的, 也只有薛晏本人了。 不过就那位……谁不怕啊?也就是这位神仙似的世子殿下不怕了。 君怀琅听着进宝一连串的吉祥话,不由得眉眼也弯了起来,笑着道:“拿了这么多东西, 是从哪儿来的?” 进宝连忙回道:“是点翠姑姑给的!点翠姑姑今日专门来, 说要瞧瞧殿下房中还缺什么。这殿下这般情况……奴才哪儿敢劳动姑姑啊!不过姑姑坚持要来看看,奴才拦了几次,姑姑才作罢,就让奴才自去库房中取了。不过姑姑说,快过年了,还是需瞧瞧殿下的小库房中有没有什么缺的,省得到了年关,又手忙脚乱……” 君怀琅闻言, 心下沉了沉。 果真, 点翠此番, 想必又要有些动作了。 即便她是淑妃身边最信得过的大宫女,拿淑妃的私库给皇子添置东西, 也是逾矩了。 更何况,点翠那般不喜欢薛晏,避他如蛇蝎, 怎么会主动到薛晏的地盘中去,还一再要求呢? 在她这要求之中,一定会有些动作。 君怀琅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些计较。 淑妃宫中的人,虽说不一定会有点翠的爪牙,但他们都听命于点翠,要巴结讨好她,也不是不可能。这些人都不敢轻信,反倒是进宝,跟着薛晏来,跟点翠没什么交集。 “你家主子对你向来好吧?”君怀琅问道。 进宝心下发苦。这好不好的不要紧,重点是奴才这条贱命,连带着全家上下的性命,都捏在这位主子手里呢。 他连忙笑道:“五殿下对奴才自然好了,天地可鉴呐!” 君怀琅笑了笑,说道:“你向来机灵,我是知道的。现在有人想对你家主子不利,有件小事,需要你来办。” 进宝闻言,心下更苦了。 为什么这些小主子,一个二个的,都觉得自己是能办事的呢? 来了一位要自己替他卖命还不够,现如今,又来了第二位。跟了薛晏之前,人人都知道他进宝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如今怎么就被迫扛起大任了呢? 不过,这第二位同前头那个不同,前头那个是以死相逼,是个会要他全家性命的狠人,可面前的世子殿下,温和又善良,讲话都是商量的口气,他如何拒绝得了? 这事得办,豁上命都要办。 —— 越过皇上的千秋日,眼见着就入了十一月。长安的天到了最冷的时候,夜一日一日地变长,离着冬至也愈发近了。 君令欢每日都在宫中,有宫女嬷嬷们领着,闲来无事,已经开始学刺绣了。君令欢对这项活动颇为感兴趣,些许时日下来,做了好些个荷包。 ——只是质量都不尽如人意,针脚歪歪扭扭,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君令欢乐此不疲,君怀琅也绝不扫她的兴。他专门赶在休沐的日子,把薛晏和薛允焕都喊到君令欢的房中,让君令欢将自己做的荷包送给他们挑。 薛允焕刚拿到荷包时,还兴味十足,颠来倒去地看,伸手就去揉君令欢的脑袋:“令欢妹妹这大虫绣得好看,活灵活现的。” 君令欢不高兴地拍他的手:“什么大虫呀,那是狸奴!” 薛允焕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是猫啊?面相这般凶恶,还真没看出来!” 君令欢气得又要扑上去打他。 “是你六皇子哥哥眼神不好。”君怀琅笑着哄她。“哪儿像大虫?他就没见过大虫。” 君令欢对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又把一堆自己专门挑出来的荷包捧到君怀琅面前,让他挑。 君怀琅拿起最上头的那个。那荷包针脚粗糙,上头歪歪扭扭地绣了只五彩斑斓的鸭子。 “这是什么呀?”君怀琅问道。 “是鸳鸯!”君令欢昂首挺胸,骄傲地说道。 旁边,薛允焕又大声笑了起来。 君怀琅却是镇定自若,笑得温和柔软,对她说道:“果真是鸳鸯,令欢绣得真好看。” 接着,他抬头瞥了薛允焕一眼,硬是让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薛允焕心下嘀咕。自己从小到大,谁敢让自己受委屈?也就是这个恃宠而骄的君家世子,和那个目中无人的煞星了。 他就在这鸣鸾宫受的委屈最多,却又偏偏最爱呆在这儿,真是奇哉怪哉。 那边,君令欢又将一小堆荷包捧到了薛晏的面前。 这个五皇子哥哥虽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平日里坐在旁边,沉默又威严,怪让人害怕的。不过哥哥说了,五皇子哥哥是好人,她最相信哥哥了,所以也不怎么怕他。 “五皇子哥哥,我也送你一个呀!”君令欢软糯糯地说,一副天下第一大方的样子。 薛晏垂眼看了一眼,只见那只小手上,拢共也就捧了三四个荷包,各个奇形怪状,上头的花纹也乱七八糟,只看得出是几团线,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他扫了一眼,余光看见了君怀琅手中的那个像鸭子的鸳鸯荷包。 只见君怀琅垂着眼,将身上那个缀了和田暖玉的天青色苏绣荷包解了下来,将里头的香丸都倒了出来,全装进了那个针脚粗糙的鸳鸯荷包里。 他将苏绣荷包交给拂衣保管,自己动手,将那个颜色鲜艳的粗陋荷包系在了腰间。他今日穿的衣袍颜色浅淡,唯独一个艳丽的红色荷包缀在身上,看起来颇为不伦不类。 但他的眼神,柔和而纵容,分明是最冷淡凉薄的长相,却温柔得让人恨不得溺死。 旁边,薛允焕还指着君怀琅大笑,说那鸭子精巧别致,这香囊挂在君怀琅身上,有画龙点睛之妙。而君怀琅也不恼,作势骂了他两句,神色却仍旧是柔和的,夸君令欢做得好看。 薛晏错开眼神,胸口发热,心跳也莫名有些快,让他很是躁动,想要抬手按在胸膛上,将那颗莫名躁动的心强行按住。 他手抬了一半,才被理智制止住。他顿了顿,手下方向一挪,落在君令欢手中的荷包上,鬼使神差地,从里头也拿出一只看起来像禽类、应当是鸳鸯的荷包。 “这个鸳鸯绣得好看。”他欲盖弥彰,夸了一句。 君令欢却羞赧地笑了起来。 “不是鸳鸯啦!”她笑弯了眼睛,软糯糯地说。“是小鸭子!” 旁边,薛允焕笑得恨不得将软榻捶穿。 薛晏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并没言语。 几人在君令欢处待了一会儿,待到了快午膳的时间,就告辞离开了。 等两人出去,君怀琅看着桌上还剩下的一小堆香囊,若有所思。 他又想到了那天吩咐进宝的事。 虽说按他的吩咐,若点翠想要在薛晏那儿动什么手脚,已经有万全之策应对了。但是,若能让她留下些把柄,就能更加万无一失。 他想起,他来宫里之后,淑妃怕他缺物件,专门吩咐了宫人,让给他送了好些物件。那日点翠不在,全是郑广德安排的,郑广德大手大脚,让人抬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全塞给了他。 每个侧殿都有自己的小仓库。君怀琅进去清点过一番,记得里头有个挺独特的物件。 是几颗西域进贡的香丸,虽闻起来香味缥缈,浅淡至极,但佩戴数日,就可遍体生香,即便是触碰过的物件,都能留香半月之久。 这香丸给宫中娘娘使用再合适不过了。清香袅袅,又能在圣上身侧留下痕迹来,引人惦念。 但淑妃却又不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香气,便封在了库房中,一放就是好些年。 君怀琅沉吟了片刻,看向了君令欢。 君令欢还坐在桌边上,爱不释手地挨个拿起自己的荷包们,越看越有成就感。不过看了一会儿,她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趴在了一堆荷包上。 “哥哥。”她说道。“真可惜呀,这么多荷包,怎么戴得过来呀?” 君怀琅闻言,心下的计较更加清晰。他捋清了思路,笑了笑,说道:“怎么戴不过来?” 君令欢强调道:“这里可是有好——多呢!”说着,她还用手比划了几下。 君怀琅笑得温柔:“但是,宫里还有好多哥哥姐姐呀?马上到冬至了,令欢给哥哥姐姐们送亲手做的礼物,好不好?” 君令欢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好呀!”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跃跃欲试地又要去找她的针线篓。“鸣鸾宫有好多漂亮姐姐呢,令欢要再多做一些!” 君怀琅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窗外正殿的方向。 那边,薛晏回到了西侧殿,拿着那荷包打量了半天。 进宝过来给他倒茶时,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瞬间被上头乱七八糟的针脚辣到了眼睛。 这……这啥啊!白白糟蹋了好缎子! 他见薛晏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赶紧倒完了茶,转身就要溜。 可没走两步呢,薛晏出声了。 “过来。”他眼都没掀,淡淡命令道。 进宝像被缰绳拽住了脖子一般,连忙转回身来,一脸谄媚地笑着凑到他身边:“殿下有何吩咐?” 薛晏将荷包摊在桌上,问道:“这上头绣的是什么?” ……这可就是难为进宝了。 他苦着脸看了半天,试探地道:“是个……鸭子吧?” 却见薛晏正色,抬眼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记住了,是只鸳鸯。” 第32章 待到了冬至那日, 天早早地就黑了。 这种小节庆,宫里闲得没事干的娘娘们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聚在一起办宴的。鸣鸾宫每年的这会儿都很热闹,但淑妃今年却将邀约全都推了。 天一擦黑,她就将宫中的三个孩子都喊到了主殿里, 要一起吃饺子。 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今日不当差的, 也都伺候在里头, 宽敞恢弘的正殿, 这日尤其热闹。 他们三个一进来, 淑妃就大方地一人赏了个荷包,各个都装满了东珠。君怀琅将荷包塞给拂衣保管,笑着对淑妃说:“姑母, 说来也巧了, 我和令欢也有个荷包要送给您。” 淑妃闻言,慵懒娇媚地扬了扬眉:“拿来我瞧瞧?本宫可是见多了好东西的,可不许拿寻常物件糊弄我。” “自然不是寻常物件。”君怀琅笑着向拂衣伸手,拂衣也喜庆地笑,将捧着的荷包给了君怀琅。 一堆荷包,最上头的那个显然花了大心思,还缀了几颗小珠子。但这荷包绣得属实不忍直视,针脚粗糙, 上头的花纹也歪歪扭扭的。 “这是令欢给姑母绣的荷包, 姑母看看?”君怀琅笑着将荷包递过去, 对淑妃说道。“她可绣了好些日子呢,这是最好看的一只, 专门给您的。” 淑妃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小物,顿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刺绣的针法,倒是一看便知是君家女。” 她将腰边的镂空雕花金香囊球一拽, 随手抛给最近的宫女:“赏你了。”接着,她就将君令欢做的香囊系了上去,笑道:“明日我便戴着这个面圣,定要让皇上也夸夸令欢的绣工。” “还有些呢。”君怀琅被她这举动逗得直笑,又将拂衣手中剩下的荷包都拿了过来,亲手分给周遭的宫女太监们。压在最底下的那个,被他一直借袖子的遮掩,不动声色地捏在手里,直到最后,才交到了点翠的手上。 “这可是令欢亲手做的,香料也是令欢挑的,谁都不许嫌弃啊。”君怀琅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道。 旁边,淑妃也笑着帮腔:“都听到没有?日日戴着,谁敢取下来,本宫可要治他的罪。” 一时间,宫室里充盈着笑声。周遭的太监宫女们本来就得了淑妃的厚赏,如今又得了小主子亲手做的小物,纷纷笑着谢恩。 “我看你也有一个。”淑妃忽然道。“给薛晏送一个没有?” 她刻意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君怀琅却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淑妃在关心他,怕自己将他落下了。 “自然给了。”君怀琅道。 淑妃还要逗他:“真给了?可别唬我,拿出来我瞧瞧。” 君怀琅笑了起来。那荷包,也就是自己日日戴着,就连薛允焕也没见他戴过,自己上哪儿让淑妃瞧瞧去? 他笑着正要回话,就见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薛晏,抬手掀起了深色的袍摆,将与衣袍同色的深色香囊托起来,给淑妃看了一眼。 也是个丑了吧唧的荷包,针脚尤其粗,拿起来时,里头的香料还在簌簌往下掉。 君怀琅一愣,再看向薛晏,就见他神色自然地将袍摆放了回去,就像不知道自己戴了个多丑的东西一样。 君怀琅心下忽然有些热。 这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孤僻得很,却仍是个好性子的人,会默默待人好,却不说出来。 想必,他也是真同自己一般,将君令欢看作了亲生的妹妹。 那边,本就是开个玩笑的淑妃也愣住了,片刻后多看了薛晏几眼:“没想到你倒是上心。”语气已然和缓了许多。 没多久,就有宫人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捧了上来。这饺子是淑妃小厨房做的,式样精巧,做了好些种馅,小巧精致地,袅袅冒着热气,盛在鎏金盘中。 宫女们将饺子和调味料在桌上摆齐全,便纷纷侍立在侧。淑妃便拿起牙箸,招呼几人动筷子:“快些吃吧,趁热乎。” 说着,她自己就先夹起一只来,笑着说:“今年的规矩同往年还是一样,只看谁运气好了。” 听到这话,君令欢也高兴起来,握着筷子歪歪扭扭地夹起一只就往嘴里塞,正要去夹第二只呢,就被口中的饺子烫得直呼气。 君怀琅被逗得笑了起来,招呼她慢些,自己手下熟练地给君令欢调酱料。 君家向来有规矩,碰到这种年节吃饺子的,就要在饺子里包铜板,谁若吃到了那铜板,便要有一年的好运气。虽说不过是图个彩头,却教家里每次吃饺子时,都颇为热闹有趣。 往年,君怀琅吃饺子时,都习惯先拿筷子戳一戳,要是戳到铜板了,就佯作不知地夹到君令欢的碗里。 如今也是同样。他给君令欢调好了调料,就夹起一只饺子,放在碗中戳了一下。 软绵绵的,一戳就见了底。经验丰富的君怀琅知道,这只饺子里什么都没有。 吃了几个,君怀琅夹起一只饺子,在上头轻轻一戳,就碰到了里头坚硬的金属触感。 他不由得扬了扬唇角,将那只饺子夹起来,就要放到君令欢的碗里。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默默坐在一侧吃饭的薛晏。 沉默而安静,像是融不进这片其乐融融的热闹一般。 君怀琅手下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到了从自己进宫以来,亲眼所见的薛晏的遭遇,又想到了刚才,被薛晏默不作声地拿出的那只漏香料的荷包。 即便现在,他被鸣鸾宫接纳了,却仍旧像是个外人,站在热闹之外看着他们。他的运气似乎比前世好了那么一点,但仍旧孤单而沉默,像是被划分在外似的。 鬼使神差地,他夹起那只饺子,放在了薛晏的碗里。 他心道,这铜板的好运,能管一年呢。冬至一只,除夕一只,恰好能分给他和令欢。 若能真的分给他些福气,那就是最好的了。 薛晏的碗中骤然被放进了一只饺子,他抬头看过去,就见君怀琅眉眼弯弯,在璀璨的灯光下冲他微微一笑。 “别光吃自己面前的,这个馅也好吃,你尝尝?”君怀琅说道。 薛晏一垂眼,就见碗中落了个热腾腾的饺子,玉雪可爱。 他又看向君怀琅,就见他目光中有几分期待,亮晶晶的,像是在等着看自己吃下去。 他平日里向来有种超脱于年龄之外的成熟,鲜少有这般活泼鲜亮的表情。薛晏脑子还放空着呢,筷子就先动了,将那只饺子放进了口中。 紧接着,君怀琅就见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君怀琅连忙问道。 就见薛晏皱着眉,没有言语,片刻后从口中吐出了一只锃亮的铜板。 “无妨,应当是厨子不小心。”他皱眉看了那铜板一眼,随手将它放在了桌面上。 却见君令欢小声惊呼了一声:“呀!五皇子哥哥,福气被你给吃到啦!” 薛晏一顿:“什么福气?” 君令欢就拿手指那个铜板:“就在那里呀!” 旁边,淑妃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习俗,要挑个饺子包上铜板。吃到这铜板的,来年一年都要有好运气呢。” 薛晏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只铜板上。 接着,他又听君怀琅状似失望地说道:“早知道那个饺子就不夹给你了,谁晓得铜板就在那里头?” 薛晏抬眼看向君怀琅,就见他面上摆出了一副不舍的神色,但那双眼睛,却笑意盎然的。 小孔雀是故意的,专门将这个所谓的“福气”放进了他的碗里。 他向来连神佛都不信,自然也不会信这种小把戏。 但是,他看着君怀琅眼中熠熠生辉的笑意,他知道,对方是希望这铜板能给他带来好运气,希望将这好彩头送给他。 ……许是小孔雀不知道,自己能够遇见他,已经是从没有过的好运了,何须再给他这个铜板呢。 旁边,淑妃还笑着拿手戳君怀琅的脑门:“怎这般小气,给出去了还有后悔的道理?也算是这好运合该是薛晏的,不然也不能这么巧。” 君令欢也佯作老成地点头:“哥哥不能做小气鬼!” 君怀琅闻言笑着摸了摸君令欢的发顶,点头道:“姑母说得对,侄儿受教了。” 地龙将室内烧得温暖无比,饺子的热气蒸腾了满室。薛晏看着面前一派热闹和温馨,人人脸上都是笑意,一时有些恍惚。 他对鄙夷和冷眼习以为常,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被光明中的世界接纳。 而他知道,这一切,是君怀琅给他的。 淑妃的正殿金碧辉煌,明亮的灯火映照在珠玉金器上,将君怀琅的笑容照得特别亮,热腾腾地烙印在了薛晏的心里。 他的心鼓噪起来,让他的耳膜都在跟着共鸣。有种热烈的、让他有些慌乱的情绪,淤积在胸口,将他的血液变得前所未有的滚烫。 他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了那只铜板上,将它紧紧地攥进了手心。 像是在纾解他心中陡然生出的,那迫切地想要占有什么、并将它严严实实地藏起来的冲动。 第33章 薛晏回到西侧殿时, 夜已经深了。 他一个人坐在灯下,把玩着手里的那只铜钱。 就是个普通的铜钱,平平无奇,上头刻着“清平通宝”四个字, 在灯下折射出晦暗的色泽。 但他却颠来倒去地看, 目光一直未曾从上头挪开。进宝也不敢打扰他, 只偶尔瞥一眼他的神色。 只见薛晏垂着眼, 睫毛在灯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眼神平静,目光却又很深,让进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是进宝就偷偷溜出去, 给他打洗漱用的热水了。 不过他刚出去没多久, 就又折返了回来。听到门响,薛晏抬头瞥了他一眼,就见进宝站在门口,一副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的模样。 “有话说话。”薛晏神色冷淡,将目光重新落在铜钱上,并不关心他这欲言又止是什么原因。 “主子,鸣鸾宫外……小魏子来了。”他说道。“说有位公公,要与殿下相见。” 薛晏顿了顿, 抬起了眼。 进宝哆哆嗦嗦地说道:“他说让殿下从侧门出去, 万不可引人注目……主子, 莫不是……!” 他话说到这儿,已经要发不出声音来了。 薛晏挑了挑眉, 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吓成这样?” 进宝闻言,坚持不住了。他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带着哭腔道:“是不是奴才跟踪他的事儿,让他发现啦!如今叫主子出去,定然是要灭口的!主子还是别去了,只当奴才没传这句话,要杀要剐,就随便他们吧……” 说着,进宝呜呜咽咽地就要哭。 薛晏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他从桌前站起来,随手扯过大氅披上,一边穿,一边往外走,路过跪在门口的进宝时,还踢了踢他的屁股,示意他挡着门了,让他让开些。 “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能把你吓成这样?”薛晏一边系带子,一边居高临下地垂眼,俯视着进宝。“起来,哭什么,这是好事来了。” 进宝正吓得直抹眼泪呢,闻言泪眼朦胧地抬眼,就对上了他主子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冰凉而冷静,里头却熊熊燃烧着权势的火焰,以及两分尽在掌握的笑意。 “……什么好事?”进宝不解。 薛晏系好了大氅,抬眼看了一眼外头深沉如墨的夜色。 他勾了勾唇,垂眼看向进宝。“不久以后,东厂厂督都要对你磕头行礼,算好事吗?” 进宝被吓得肝都开始打颤了。 完了完了,主子这是被吓出失心疯了吗! 他连忙膝行过去,就想把他那个已经开始说疯话了的主子拦住。可薛晏已经抬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走进了深沉的夜色中。 进宝没看到,在走出门的那个瞬间,薛晏抬手,不动声色地将握在手里的铜钱,放进了心口的位置里。 —— 果不其然,正如薛晏所猜测的,在鸣鸾宫侧面空寂的宫巷中,站着两个人,穿的都是普通太监的服饰。 他算来,这人也该是在这段日子寻来。 如今冬深了,本就天冷,宫人们都畏寒,就容易躲懒。再加上今天冬至,一半当值的宫人都放假过节去了,对于东厂来说,正是入宫来的好时候。 他没提灯,直到走近了,那二人才看见他。伺候在旁边的那个连忙迎上来,薛晏远远一看,就知道是小魏子。 小魏子迎在他面前,躬身冲他行了个礼,笑道:“五殿下,您来了?吴公公已经在那儿等您了。” 薛晏往那边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个老太监。 想必就是那个人了。 他母妃当年的贴身太监,如今东厂厂督段崇最得力的手下,吴顺海。 薛晏的动作顿了顿,适时地摆出了一副近乡情怯的姿态,接着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不等他开口,吴顺海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头道:“五殿下,老奴总算是见到您了!” 尖锐沙哑的嗓音,带着凄惶的泣音,回荡在夜凉如水的宫巷里,听起来尤为凄怆,特别让人动容。 薛晏懂了。 向来要拿捏一个人,总需有唱\红脸的,也要有唱白脸的,拉扯之间,才能将这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面前的这个,就是专门负责用旧情绑住他,让他觉得东厂对他情谊深重,那么另一个,就是做后头那尊寡言少语的大佛,来操控他,让他按着东厂安排的方向走。 毕竟,他们是要将自己推上高位的,总会有不受掌控的风险。既然如此,就既需要威慑他,也需要用真情感动他。 不过是对着演戏,这对薛晏来说,再简单不过。 薛晏一躬身,就扶住了吴顺海的胳膊,嗓音有些颤抖,还带着不知所措:“吴公公,您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吴顺海坚持跪着,还弓着身要拿脑袋碰地。他越哭越伤心,又要压抑着不引起他人注意,听起来尤为凄怆可怜。 “奴才无用,是奴才无用啊!”吴顺海哭着道。“让小主子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奴才日后死了,哪儿还有脸面去见容妃娘娘啊!” 说着,他又呜咽了起来。旁边的小魏子也站着拭泪,一时间一片伤感。 薛晏心下冷笑,声音中也染上了压抑的泣音:“公公折煞我了……哪里能怪公公呢?公公如今还记得我,能来看我,我已经……” 后头的话,消失在了哽咽声里。 薛晏心下早就不耐烦了,只觉这老货有些太能演。他面上却分毫不显,好言劝了吴顺海半天,才终于将他扶起来。 “如今看着殿下好端端的,奴才也就放心了。”吴顺海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说道。“只是总听闻殿下过得不好,奴才心下不忍啊!” 薛晏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宽慰他道:“公公不必担心,我……都忍得。” “若是容妃娘娘在,哪里会让殿下过得这般凄苦!”吴顺海道。“老奴现在……也算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殿下如今已快十六岁了,眼看着就要入朝堂。如今宫里的事,奴才插不上什么手,但日后到了前朝,奴才定当竭力帮助您!” 果然。薛晏心下冷冷笑了一声。 在后宫襄助个无宠的皇子,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吴顺海也不会愿意在聆福的掌控下冒这个险。 可到了前朝就不一样。东厂有监察百官之职,即便势微,也余威尚存,行事就方便多了。而他一个步入前朝的皇子,东厂不过花些许心里帮助他,就能立马得到明面上的好处,可谓一本万利。 所以,吴顺海就是先给他个承诺,让他眼中看到希望,就能在黑暗中挣扎时,多记住些他们的好。 薛晏心下明了,面上露出了一副惶恐的神情:“这……公公,我从没想过这么远的事。” 吴顺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不过很快就成了得意——果然,这种皇子,最是好拿捏的了。 他好言劝慰道:“殿下,您年岁也不小,总该为以后打算。殿下总不能任人欺负一辈子,这……老奴也无法向容妃娘娘交代啊!” “……你说得有理。”薛晏道。“可是,我从小只学过怎么打仗,别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做。” 他忐忑地看向吴顺海,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无措,还有几分对位高权重的期待。 早就放松警惕的吴顺海自然没看出,这双看似无害的眼睛里,藏着一匹蓄势待发的恶狼。 吴顺海闻言,心下更满意了。 他面上露出慈爱的神情,好言道:“殿下尽管放心,一切都有奴才呢。” 薛晏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我便放心了,只是要麻烦了公公。” 吴顺海见他这么言听计从,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他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道:“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奴才当年,这条命都是容妃娘娘的,如今自然也要为殿下尽心竭力,才不负娘娘当年的恩情呐!” 薛晏于是也很给面子,感动道:“日后无论薛晏如何,都会记得公公今日之恩的!” 吴顺海连忙又挤出两滴浑浊的眼泪,连道不敢。 接着,他又问道:“小主子如今在这里住得怎样?” 他将试探严严实实地藏在了关切的神情中。 毕竟这些日子,小魏子来报,说薛晏每日都与君家世子并六皇子同行,看起来像是成了朋友。不过五皇子一直是默默跟在旁侧的,那两人不大搭理他,想来不过是被当成了个小跟班,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宫内戒备森严,他们东厂很难放人到各宫娘娘的宫里来,故而也不知其中是怎样的情形。 薛晏闻言,神态自然,垂了垂眼,淡淡开口,像是不想多提似的:“鸣鸾宫内平日里没人刁难我,还请公公放心。” 见他这般模样,吴顺海便放了八成的心。他又状似关切,紧跟着提点了他一句。 “这淑妃娘娘倒不是个难相与的。”吴顺海说。“若你能得她的欢心,在宫里也能好过些。” 薛晏露出不解的神色:“公公……?” 看他这模样,分明是在鸣鸾宫过得不大好,不相信他的话。 吴顺海彻底放心了。 他有些得意,随口道:“是啊。她虽得宠,但也糊涂。为什么她到现在都没个孩子?还不是连身边的人都管教不好。” 毕竟,东厂虽在宫中势弱,但各宫之外,还是有些眼线的。她宫里那大宫女,常常偷偷出入御药房,还与宜婕妤宫里的人私下会面,能做什么好事? 不过,因着当年那件陈年旧事,宜婕妤和东厂决裂,手头又握着他们的把柄,故而他也不愿为着个不相干的事儿,再和宜婕妤有什么龃龉。 毕竟宫里的女人,连自己的肚子都护不住,还指望谁护着她呢? 随口一提的吴顺海,自然没注意到薛晏听到这话时,眼中藏匿的探究和算计。 第34章 眼看着还有一个来月就到了年关, 大雍周边的附属小国开始陆陆续续地到达长安,将当年的贡品送到皇城中。 每年的这会儿,都是鸣鸾宫最为风光的时候。 源源不断的贡品送到宫里来,皇上必要分给各宫, 其中, 就数淑妃这里的恩宠最盛、赏赐最多了。隔三差五, 就有圣旨领着源源不断的赏赐来, 奇珍异宝, 都是大雍见不到的东西。 淑妃进宫十年,见惯了好东西,早就习以为常了。赏赐送来, 她便随便挑挑拣拣, 将那些自己用不着的,全随手赏给了几个孩子。 而别的宫里,就没这般好光景了。 宜婕妤所住的迎粹宫这两年也称得上一句热闹。 宜婕妤打入宫以来,也就是在生四皇子这件事上风光了一把,之后几年,也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如今,许家已然从没落世家,一跃成了朝堂新宠, 宜婕妤的父亲也位列三公, 成了右相。再加上这些年, 皇上愈发喜欢她那温柔如水、不争不抢的性子,现在除了淑妃, 也就是她最得圣宠了。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几个太监领了皇上的赏赐, 将箱奁抬到了迎粹宫里。 宜婕妤的大宫女桃枝按着太监送来的单子清点完毕、让人抬着入了库后,便拿着单子到正殿里去复命了。 迎粹宫正殿茶香袅袅,宜婕妤正同四皇子二人坐在窗下煮茶。窗边放着架古琴,以梧桐和梓木制成琴身,乃圣上所赐的九霄环佩。 桃枝进来见了礼,却见宜婕妤一心烹茶,眼都未抬,手下行云流水,只淡淡问道:“送来了?” 桃枝点头应是:“回娘娘话,都已入库了。” 薛允泓抬眼问道:“父皇此番都赏了些什么?” 桃枝听得他这样问,面上顿时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情:“天竺送来的珊瑚宝树,并那尊整只象牙雕的观音,全都送到淑妃娘娘那里了!便是那千年母树产的普洱茶,总共也没送来几斤,圣上除了自己留下的,都送给淑妃去了!咱们宫中,也不过得了些珠宝金器,没什么稀奇的。” 听到这话,宜婕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说着,桃枝又多抱怨了几句:“鸣鸾宫那位,懂什么茶?送去了不全糟蹋了!” “桃枝,慎言。”宜婕妤淡淡开口,手下继续烹起茶来。“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这般沉不住气,日后若在陛下面前失仪,可如何是好?” 桃枝只好住了口,但面上愤懑的神情怎么也藏不住。 自打宜婕妤得宠,这宫里的奴才,哪个不是暗暗和鸣鸾宫那位比较?可娘娘偏生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教人怎么不着急呢! “先退下吧。”宜婕妤慢条斯理地将茶倒了出来,说道。 桃枝行礼退下。 “母妃。”待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薛允泓便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说道。“您就半点不生气?如今淑妃同您差在哪儿?不过就是些许位份罢了!她娘家窝囊,宫里又有个煞星,凭什么还压在母妃头上呢!” 宜婕妤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其中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薛允泓立时便懂了她的意思。 情急的时候,喝杯茶再说话,是宜婕妤打小教给他的规矩。 他缓缓将那杯热茶送到口边,顿时满口清香,余韵悠长。待他喝了一半,才将茶放回桌上,再开口,情绪已然平复了大半。 “……可是母妃,您这般筹谋布局,至今也未见什么成效啊。”他说道。 “怎么没有?”宜婕妤淡淡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本宫虽位份平平,可这些年,皇上可曾亏待过许家?如今二皇子都快十八了,皇上可许过他一官半职?倒是你,皇上已经私下问了本宫好些次,要在六部给你找个差事了。”宜婕妤说道。 薛允泓眼中立马泛起了亮光:“父皇真这么说?” 宜婕妤点了点头。 “什么位份赏赐,都是虚的。”她看向窗外。她院中种了许多白梅,到了冬日,乍一看和白雪融为一体,但暗香自来,雅致得很。 “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皇上的玩物?位高权重、堆金积玉,也不过是看皇上高不高兴。与其抓住那些,还不如抓住皇上的心来得实在。”宜婕妤淡淡一笑,说道。 “母妃说得是。”薛允泓道。“可是,鸣鸾宫那个……总不能让她一直这般得意下去。” 宜婕妤淡淡笑了笑。 自然不能。家中早已递信进来,说君家近来有所异动,需得忌惮。 前朝如今风起云涌,各派的局势,眼看着又要变了。 许家作为世家大族,也算根基深厚,近年来有不少官员归顺在许家党下,如今皆是四皇子的倚仗。可皇后背后的江家,却又有不少门生弟子。寒门弟子入朝,最喜欢靠着什么师徒、同乡等拉帮结派。与江家交好的多为寒门出身的官员,年岁久了,也自成一党。 这些读书人虽不插手皇储之事,却也要抢他们手中的权力,还尤爱搞些变法斗争,非要同世家大族们对着干。故而他们两派缠斗了多年,向来水火不容。 到了这两年,江家许家两派也算势均力敌,而君家,一直游离在党派之外。不过君家的永宁公官位低微,也没什么作为,故而许家从没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今年,许是两派闹得凶了些,惹了皇上猜忌,他竟直接将空缺的国子监祭酒一职给了永宁公,还要派他去江南掌科举一事。 那是多大的权力!国子监祭酒虽不过从四品,掌管的却是大雍最高学府,顶尖人才莫不是从那里出来的;而江南乃科考重地,日后这一届的江南举子,可都算得上是永宁公的门生了。 只要永宁公想,这些人,都会成为他的助力。而这些人,向来是江家一派的。 因此,许家自然将永宁公也划进了江家的阵营。 这样一来,君家得了势,原本的平衡就打破了。宜婕妤知道,父兄在前朝定然会有所动作,这些不用她担心。她要做的,就是在后宫中给君家找些麻烦,好教皇上对君家人心生厌倦,再将情绪带到前朝去。 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这个男人的脾性,她早就拿捏清楚了。 “后宫妇人间的事情,不必你来操心。”宜婕妤看向他,说道。“你身为你父皇的孩子,如今几个皇子里,就数你争气。你要做的,是在你父皇跟前得脸,替他分忧,旁的杂事,都有母妃和你外祖家呢。” 薛允泓闻言,郑重点头道:“儿臣知道了,母妃放心,儿臣定不会辜负母妃和外祖期望。” 宜婕妤这才露出了个笑容,执起茶壶,将薛允泓的茶杯添满了。 “这母树普洱啊,送到哪里不要紧。若用不对煮茶的法子,再好的茶,都会毁在手上。”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母子二人皆是一笑。 —— 淑妃闻着殿内弥漫开来的茶香,眉头皱得死紧。 “这么苦的东西,煮来做什么?”她靠在烧着地龙的榻上,正摇着扇子,恨不得将飘到鼻端的茶香都扇远些。 坐在小火炉前煎茶的,正是君怀琅。听得淑妃抱怨,他笑着道:“皇上最喜欢普洱,都能分给姑母这么多呢。姑母不煎来喝,岂不是拂了皇上好意?” 这些日子,淑妃送到君怀琅那儿的东西,多得几乎要堆不下了,就连这普洱茶,都是他从淑妃赏赐给他的大堆物件中翻出来的。 他颇为无奈,把送来的物件规整了一番,除去送给君令欢的玩意儿,又全都放回了淑妃的仓库里。 毕竟他等到开春就走,这么多宫里的贵重物品,他带回家去没什么用,倒是放在淑妃这里,无论拿出来摆设还是赏赐他人,都用得上。 郑广德还特意跟他说,这茶叶,是云南送来的普洱,乃千年母树所产,一年拢共也就能制出十来斤,珍贵异常。 君怀琅便索性趁着淑妃召他去正殿闲聊时,将茶叶带了去,煎给淑妃喝。 可淑妃却分毫不领情,娇哼了一声,道:“陛下若要喝,自己留着喝罢了,何苦非送来毒害我?” 这样的恩宠,想必旁人想求,也是求不来的。君怀琅不由得无奈笑笑,一边煎茶,一边道:“所以啊,姑母不如学来,等下次陛下来鸣鸾宫,您就能煎给他喝了。” 淑妃顿时教他吓住了:“让本宫在这小炉子前头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本宫做不来,你可莫要害我。” 君怀琅笑起来:“方才我教的时候,姑母可是都会了的。如今学了却不用,岂不是浪费?” 说着,他将煮好的茶从小炉上提下来,慢慢倒了一杯。 “这茶并没有您想得那么苦涩。”君怀琅说着,将那杯茶端到了淑妃面前。白玉制的茶杯,里头盛着清冽的茶汤,闻起来倒是有股悠远的甜味。“方才煮之前,已经冲了好些遍了,姑母尝尝?” 茶端到面前,淑妃勉强接了过去。 君怀琅前世便尤擅烹茶,如今也对自己煮茶的本事心有成竹。就见淑妃皱着眉喝了一口,半晌后眉心果然舒展开来,别别扭扭地开口道:“确实还不错。” 入口清冽,回甘悠远,的确挺好喝的。 君怀琅展颜笑起来,说道:“那姑母要不要学?我再给您演示一遍。” 淑妃慢悠悠抬了抬下巴,勉强说道:“去煮吧。” 君怀琅点头,慢条斯理地坐回了茶桌前。 隔着半敞的花窗,他看见西侧殿门口,点翠正站在那儿,跟进宝说些什么。 从点翠一开始的作为,他就隐约看出,这人多半是后宫中的妃嫔买通的,就为了借薛晏,将鸣鸾宫闹得鸡飞狗跳。如今快到了年关,又要在薛晏的房中动手,多半是要趁皇上来,演一出大戏给皇上看。 那么,清平帝定要在场,这戏才能开演的。 既如此,如今闲来无事,不如教淑妃煮壶好茶给清平帝,让他好好儿喝着茶,看完这出戏。 第35章 入了腊月, 宫中便渐渐有了年味。 每到新年,宫中都要将物件全都更换一新。鸣鸾宫早早地就准备了起来,只等大年初一,便要将崭新的绫罗丝绸全都换上去。 除换物件之外, 各宫还要清点仓库, 在年前将库房中的物品罗列成册, 安置妥当了, 才算将上一年妥善地收了尾。 故而各宫都开始忙了起来。忙忙碌碌地过了一阵, 眼见着就到了腊月初八。 这日是腊八节,皇上不必上大朝会,宫里的娘娘们便都等着盼着, 看皇上是否会传召。可没过多久, 宫中就传言,说皇谁都没召,一早就上钦天监去了。 皇上但凡去了钦天监,没个半日光景是出不来的。故而淑妃也早早便吩咐小厨房煮了粥,要将他们几人都叫到正殿吃腊八粥去。 却未曾想,临到了正午,聆福急匆匆地跑来传旨,说皇上中午要上鸣鸾宫用午膳。 淑妃只得将这顿团圆饭搁置了, 匆匆让小厨房重新备了膳。君怀琅也留在了偏殿, 同妹妹一起吃了饭。 待用完了膳, 君令欢刚睡下,便有太监来传, 说皇上传君怀琅到正殿去叙话。 这对君怀琅来说倒是寻常。 他收拾妥当,便往正殿去了。刚走到正殿门口,就听到了里头的说笑声。淑妃正坐在小炉前头, 笨拙地煮着茶。清平帝坐在上首,手中已端了一杯,此时正笑得开怀。 “臣参见陛下。”君怀琅刚上前行了礼,便被清平帝摆手免了。 他指着旁侧的位置让君怀琅坐下,笑着问道:“听你姑母说,这煮茶的手艺,是你教给她的?” 君怀琅懂了。 想必是今日淑妃给皇上煮了茶,讨了他欢心,便使得龙颜大悦的清平帝将自己召来,夸他做得好。 君怀琅自然不敢居功,笑着道:“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却没想到姑母这般上心。” 这话果然教清平帝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道:“朕可从没见过她能做得进这般枯燥费神的事,只当是你教得好呢!” 淑妃闻言,茶也不煮了,将手中的扇子往清平帝身上一掷,嗔道:“陛下当真偏心!臣妾辛苦为陛下煮茶,却不见陛下夸臣妾一句!” 清平帝又一番笑,周遭的人都陪着笑,一时间整个鸣鸾宫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君怀琅浅笑着陪坐在侧。 前世他入仕几年,也算对清平帝的性子了解一二。他迷信,又颇为多疑,淑妃能在他身侧盛宠不衰这么多年,全拜了她这单纯娇憨的性子所赐。 君家上下,无论是他父亲,还是他姑母,各个都令清平帝放心。却没想到,却是因着这份放心,教他君家几年之后人丁凋零、家破人亡。 经过了上一世的君怀琅,最是深谙何为伴君如伴虎,故而看着眼前的其乐融融,心下仍旧平静冷肃,置身事外。 以至于他能够敏锐地注意到,半敞着的窗子外,逐渐产生了骚动。 骚动的中心,正是点翠。她似乎遇见了什么麻烦,正在找院中的宫女太监问责。 但她却并不专心,一边忙着眼前的事,一边又状似不经意地观察着正殿中的动静。 她这举动很不寻常,倒是与君怀琅前些日子的猜测不谋而合。君怀琅心下一凛,目光不动声色地追随着她。 只见她逐渐焦急恼怒了起来,又去寻西侧殿门口的进宝问话。却见进宝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些着急。见到他这幅模样,点翠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又冲他怒气冲冲地说了些什么。 君怀琅心下放心了不少。 果然,他没看错。薛晏身边的进宝,虽看起来胆小懦弱,实则机灵得很,自己之前同他说的,他全都记在了心上。 果然,没过多久,窗外的动静就引起了清平帝的注意。 “外头吵吵嚷嚷的,是怎么了?”他皱眉问道。 淑妃也往外看,就听点翠拔高了声音,对进宝气势汹汹地道:“若是没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何不将钥匙交出来!” 就见进宝支支吾吾,似乎在解释什么。 两人的争执打扰到了清平帝。他皱眉,吩咐聆福道:“去,将他们二人叫进来,问问是怎么了。” 聆福连忙领旨,一路小跑去了院里。 君怀琅看见,清平帝原本愉悦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想必,点翠背后那人颇为了解清平帝,也清楚怎样会将他惹怒。她安排点翠做这件事,也就是为了让清平帝对淑妃心生厌烦。 当然,还不止眼前这点程度。 君怀琅坐在旁侧,静静等着,就见聆福将进宝和点翠带了进来。 进宝进门时,还有些忐忑地看了君怀琅一眼。君怀琅安抚地冲他眨了眨眼,才将目光转开。 接着,清平帝便问起他们发生了什么。 “启禀陛下,奴婢惊扰圣驾实属不该,但是娘娘宫中除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奴婢也不能坐视不管!”点翠冲着清平帝磕头,说道。 清平帝喝了口茶:“且说来,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点翠便接着道:“回陛下,奴婢这些日子清点娘娘库房,发觉娘娘从娘家带来的一盒银票不见了。奴婢遍寻整个仓库都没有,便想着许是放错地方了,就想去东西侧殿的库房去翻翻。可是东侧殿的库房翻过,西侧殿的库房,进宝却死活不让奴婢进去!” 清平帝皱了皱眉。 这般琐碎的家务事,怎么还要闹到他面前?他来淑妃这里,就是寻个轻松自在,可淑妃也确实没什么管家的能力,丁点大的小事,也要弄得乌烟瘴气。 他耐着性子瞥向进宝,问道:“这是为何?” 进宝连忙哆哆嗦嗦地磕头:“回禀皇上,实是奴才这儿没有钥匙啊!” “没有钥匙?”清平帝疑惑。“你自己主子的库房,钥匙去哪儿了?” 进宝又磕了个头:“回陛下,西侧殿的库房只有一把钥匙,七八日前点翠姑姑说要替殿下清点,已然拿去了!” 旁边,点翠顿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只有一把……!这奴才这些日子,可从不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即便是刚才,他也没说自己手头没有钥匙,只一味地不给开门,怎么到了现在,一下变卦了呢! 自己难道竟被这奴才耍了?可是自己做的事……从没有人察觉,这奴才又怎么会有备而来呢! 旁边,淑妃被吵得头痛,干脆将郑广德喊来,问道:“西侧殿的钥匙都是你交给进宝的,仓库钥匙有几把?” 郑广德不敢欺瞒,连忙道:“回娘娘,只有一把。” 淑妃皱眉看向点翠,仍是半点没将她往坏处想:“是不是记错了?” 点翠此时正被这番变故搅得乱了阵脚,此时只好顺杆爬下,说道:“都是奴婢记混了,忘了手中还有一把钥匙……奴婢这就去查!” 她心道,无妨,钥匙的事只是小事。她本就无心争论进宝手里有几把钥匙,她只要打开了库房,让皇上看见被自己放进去的那物件,那么自己要做的事就算完成了。 清平帝略为不耐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不过一点银子,也值得闹成这样?” 可紧接着,他的眼神便冷凝了下来。 他想起了今天早上,钦天监批给他的卦文。 卦文告诉他,鸣鸾宫恐镇不住这邪煞了,近日将会出些小乱子。没想到竟这么准,刚批下的卦,眼看着就要应验了…… 这么想着,清平帝的神色便更难看了。 他想到了卦象之后的预言。那预言说,煞星动,此后定当乱象不断。而这乱象的根源,是镇煞之地根基不稳。 至于那根基不稳的原因,是此地之人,生有异心。 此地之人,岂不就是君家人?想到这儿,清平帝手中的茶都有些喝不下去了。 旁边,淑妃本没将这小变故放在心上,又一心去煎她的茶。 可清平帝却明显话少了。淑妃只当是清平帝被那件小事坏了心情,便也停了手,等着点翠那边搜查清楚了,回来复命。 淑妃盯着小泥炉,有些不开心。 为了点儿破钱,坏了她一壶好茶。这可是她亲手煎的第一壶茶呢,多少钱买得来? 就在这时,西偏殿发生了一阵骚乱。 点翠原本守在门口,就见里头的宫女跌跌撞撞地出来汇报。接着,点翠的神情也变了,一路跑着,到了正殿来复命。 “出大事了,皇上,娘娘!您……还请您二位去看看吧!” 点翠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被吓极了。君怀琅却看见,她一直未曾抬头,像是要将慌乱的眼神藏住。 “什么事,能急成这样?”淑妃皱眉,站起身来。 清平帝有些不悦,怒道:“吞吞吐吐,还不快些说清楚了?” 点翠哆嗦着,只顾着拿头碰地。 “回禀陛下,回禀娘娘!西侧殿里……不光搜出了银票,银票盒子下,还藏了个盒子……” “那盒子,竟藏着个巫蛊人偶,是五殿下的字迹,上头写的……是娘娘的生辰八字!” 第36章 宫中出了巫蛊。 无论是哪朝哪代, 这都是天大的忌讳。但凡借此物害人的妃嫔,无论多么得宠、家世多么煊赫,都难逃一死。 这在宫中,是最严重的罪过。 而今日这事, 竟是出在了皇子身上。皇子用巫蛊之术诅咒妃嫔, 还是自己名义上的母妃, 这种阴毒的事出在皇家, 一旦传出去, 可就是将皇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了。 一听点翠这话,清平帝和淑妃的神色就变了。 淑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哪里找到的?” 清平帝面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紧接着便勃然大怒, 从座位上倏然站起,怒道:“薛晏何在,带他来见朕!” 说着,他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淑妃连忙跟上。 “皇上,其中想必是有误会,还请您先息怒……”淑妃一愣, 紧接着便跟上前去, 在他身侧急切地道。 这么些日来, 她也算清楚这孩子的为人,知道他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来。更何况, 她与薛晏无半点仇怨,这些日子来相处也算融洽,他怎么会设蛊诅咒自己呢! 可是, 又是什么人,能将这样阴毒的东西放到薛晏的房中呢! “都诅咒到了你头上,你还想着包庇他?”清平帝脚步一顿,回身怒斥道。 他神色恼怒,目光冰冷,淑妃入宫十年也鲜少见他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 淑妃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顿在原地,不敢再言语了。 清平帝没再管她,一甩袖子,转身便往西侧殿去了。 一众奴才连忙小跑着跟上他。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没多久,就全都塞进了西侧殿小小的库房中。 淑妃又惊又怕,停在原地站不住了。君怀琅连忙上去扶住她,轻声安慰道:“姑母别怕,不会有事的。” 淑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薛晏不是这样的人,是吧?”淑妃紧紧攥着君怀琅的手,喃喃道。“况且,本宫从未苛待过他,他不会这样害我的。” 君怀琅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淑妃是在害怕。她既怕巫蛊之术会害她性命,又怕遭受背叛。 薛晏的确不会做下这种事,但是巫蛊是真的,背叛也是真的。只是这诅咒和背叛,来自一个和淑妃的感情更深的人罢了。 君怀琅抬手顺着她后背,没有多说,扶着她慢慢往外走:“姑母不必怕,薛晏不会这么做的。我们且去看看,是谁要害他,还要害我们。” 淑妃点头,由他搀着哄着,才勉强定下心神,跟着他一同到了西侧殿的库房中。 刚进去,便见里头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聆福捧着盒子跪在旁侧,动也不敢动。 清平帝手中捏着一摞纸张,一看便是怒到了极点。薛晏站在旁侧,一声不响。 见淑妃进来,清平帝抬手便将那一摞纸摔向她,怒道:“你看看,事情出在你宫里,你竟分毫没有察觉!” 淑妃被这骤然而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往君怀琅身边躲。 但那纸张却并未落在她身上。君怀琅抬头,便见默不作声的薛晏身形一动,挡在了淑妃面前。 那一摞纸张摔在了他的身上。 他腰背挺直,身量又高,肩膀宽且平直,虽是孤身一人挡在那儿,却教人有种莫名的踏实。 接着,薛晏静静蹲下身去,将那一摞纸捡了起来,直视清平帝,淡淡开口道:“回父皇,这并非儿臣所写,是他人模仿了儿臣的字迹。” 这是君怀琅从进宫以来,第一次见薛晏解释。 他见惯了对方默不作声的模样。无论如何,他都是皇子,清平帝没根没据地罚他,总归伤不到他的性命。时日久了,他便像习以为常、自暴自弃了一般。 可他今日却开了口。 但是清平帝显然不信。他怒道:“不是你写的?你拿什么证明这不是你写的?” “这些字虽字形肖似,但笔锋提按与我习惯不同,一看便是仿照誊写的。”薛晏将这一摞纸张递到清平帝面前,说道。“父皇若不信,可去偏殿书房中取儿臣手书的功课。” 清平帝却冷笑:“那它们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库房中?” “库房钥匙,并非只有儿臣的手下持有。”薛晏淡淡瞥了点翠一眼。 那双眼,色泽浅淡,却有种独特的锐利。不过淡淡一瞥,就让点翠后背一凉,像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阴私,都被看穿了似的。 她跪在地上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怎么,还能是淑妃的人栽赃给你?”清平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冷笑道。 就在这时,方才被吓得一言不发的淑妃开口了。 “陛下,可否让臣妾看看,那上头写的是什么?”淑妃问道。 清平帝顿了顿,将手上的那一摞纸张递了过去。 那纸上,竟罗列的是淑妃如何苛待薛晏的罪行。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时间地点却又十分明确,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一般。 在那一摞纸的最后,说淑妃遭逢诅咒,乃咎由自取。 淑妃看着那一摞荒唐话,正要替薛晏辩解,却听清平帝责备道:“淑妃,即便你不满朕的安排,直说便是,何必背后做出这些事来?” 他虽不介意薛晏受辱,却也不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人。尤其淑妃这般,分明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单纯性子,却没想到背地里竟阴毒至此。 难道她在自己面前的一派天真,都是装出来的? 这是清平帝最为忌讳的。 听到清平帝的责备,淑妃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一对上清平帝那责备又笃定的眼神,她到了口边的解释却又说不出来了。 君怀琅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正在簌簌地发抖。 君怀琅借着衣袖的遮挡,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以作安慰。借着,他开口道:“陛下,此事臣本不该插手……但是,能否让臣看一看那人偶?” 清平帝皱眉:“看那脏东西做什么?朕这就命人将它早些拿去烧了,免得惹出灾祸。”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语气平缓而温和,带着循循善诱的安抚。 “回陛下,那人偶是人为缝制的,无论是布料、针脚还是做工,都有可能看出些端倪。再加上人偶上有生辰八字和姓名,在布料上书写向来困难些,最能显出一个人书写的习惯。臣与五殿下一同读过几日书,对他的字迹,也算是熟悉。” 前世在清平帝手下做了几年官,君怀琅也能勉强摸到些门道,知道怎样同他说话,他最能听得进去。 果然,清平帝神色缓和了些,摆手道:“去看吧,记得离远些。” 君怀琅点头应是,又轻轻拍了拍淑妃,才走上前去。路过跪在地上的点翠时,他停住了脚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点翠姑姑,这钥匙这几日在您的手里,那纸张和人偶,您没碰过吧?” 点翠连忙摇头,撇清关系:“奴婢都不知道有此物,自然没碰过了!今日在皇上和娘娘之前,奴婢连西侧殿仓库的门都没进去,怎么能有机会碰那污秽之物呢!” 君怀琅笑了笑:“你别怕,没碰就好。” 此时矢口否认了,一会儿在铁证如山面前,她才更加难以推脱。 君怀琅走到放人偶的那盒子前,躬下身去仔细检查了起来。 顿时,仓库中一片安静,奴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君怀琅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疑惑道:“这人偶上的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说着,他伸手就要将盒子里的人偶拿出来。 可是,他手刚伸到一半,还没碰到那人偶呢,就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君怀琅抬头,就见薛晏握着他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父皇说了,让你离远一点。”他说道。 薛晏哪里是会听清平帝吩咐的人?薛晏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是薛晏自己不许他触碰这巫蛊人偶。 君怀琅一时有些无语。 他重生一遭,对这怪力乱神也算是比常人看得通透些,并不惧怕这种人做出来的物件。更何况,他鲜少演戏,如今一步一步算得清楚,戏也演得水到渠成,怎么薛晏过来打岔了? 他责备地看了薛晏一眼,便伸出了另一只手。 不将这物件拿起来,怎么给皇上和淑妃比对味道?他专门将淑妃赐予的那味西域香丸放在点翠身上,为的可就是现在。 可在他之前,薛晏伸手,先一步将那巫蛊人偶拿了起来。 君怀琅心下有些不服。 我要碰时,你当着皇上的面都要拦我,可自己拿起时,怎么分毫不忌讳? 但是事已至此,君怀琅只好按着自己原本的打算,继续演起来。 他只好就着薛晏拿着人偶的动作,又闻了闻。 “没错了,这香味熟悉得很。”他说道。“倒是很像我送给点翠姑姑的香囊里的那一味。” 跪在旁侧的点翠一惊。 “……这,殿下想必是闻错了吧?”她手忙脚乱地摸向腰侧,那里挂着的,正是君令欢做的、鸣鸾宫人手一只的香囊。 “这香味怎么会留在物件上呢?再者说,这物明明人人都有的!”点翠急道。 “点翠姑姑是姑母从家中带来的大宫女,陪着姑母一同长大,怎么能与旁人一样呢?”君怀琅放缓了语速,看着点翠,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果然,听到这话,点翠心虚地开始颤抖了起来。 “那香,是我去库房中特意挑出来的,是西域进贡的存香丹,只要戴在身上,便可遍体生香,碰过的东西,能留香半月之久。全宫上下只有点翠姑姑身上有。”君怀琅垂眼看向她,说道。“郑广德,这物你是知道的。你去把点翠姑姑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比对比对。” 郑广德连忙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 点翠已然慌了,双手捂住腰间的香囊不愿交出去。两人抢夺之间,在场的人已然看明白了,分明是这点翠有鬼。 “点翠姑姑,莫非此物出自你手?”君怀琅心下冷笑,面上佯作惊讶地问道。“你方才明明说,这个邪物,你今天并没碰过啊?” 第37章 郑广德从她手上强将香囊夺走, 又战战兢兢地到了薛晏面前,比对了香囊和人偶上的气味,将香囊倒出来检查了一番,才跪到清平帝面前复命道:“回陛下, 确是存香丹。” 到了此时, 也算是证据确凿了。 这几日, 只有点翠手中有那库房的钥匙。但若说这物早就在这儿, 点翠并不知情, 那也说得过去;但是,这人偶上居然有点翠身上的气味,这香味还唯独她身上才有。 绝不可能再是旁人。 “……点翠?”淑妃一惊, 怔怔地看向她, 便见点翠已然瘫倒在地,只一个劲地摇头,说自己冤枉。 但此时再道冤枉,已然没人会相信她了。清平帝看向她,正要出言问她为何这么做、受谁指使时,薛晏忽然开口了。 “既然点翠姑姑说冤枉,那不如父皇查清之后,再下论断。” 在旁人都没注意时, 他轻飘飘地将那人偶扔回盒子里。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 就像扔了个无足轻重的小物, 又像缓缓落定的一把铡刀,利落地斩下了一颗人头。 “要查东西是不是她做的, 不如去她屋中搜上一搜?”薛晏看向清平帝,说道。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轻慢和不敬,却偏偏让清平帝打心底里不舒服, 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践踏在了他作为皇帝的威严上。 但他说的却也没错。清平帝压下不悦,摆了摆手,吩咐聆福和郑广德说:“速去搜来。” 而旁边的君怀琅却有些慌,侧目看向薛晏。 原本刚才,已经可以给点翠定罪了。诅咒妃嫔,无论她身后是谁,她都难逃死罪。但是现在,却又要去搜她的房间,如果她做得干净,房间中没留下把柄,那当如何呢? 薛晏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镇定而带着些许安抚,只一眼,就让君怀琅慌乱的情绪平复了几分。 没多久,郑广德就跑回来复命了。 他连滚带爬、心神恍惚的,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摔着跪在了淑妃面前。而他身后,聆福也捧着些物件回来复命,都是些针头线脑,与制作人偶的布料相仿。 “……娘娘!”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声音都是打颤的。 “……发生什么了?” 淑妃原本就有些恍惚了。她看到证据确凿地摆在自己面前,点翠瘫跪在地上,却又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这个跟了她快二十年的宫女,她那般信任点翠,从没有一天亏待过她,她怎么还会背叛自己呢? 见到郑广德跪在自己面前,她有些恍惚,勉强问了话。 就见郑广德眼泪都要掉下来,手里捧着个布包,抖抖索索地摊开在淑妃面前。 是几个纸包,里头包着的都是些研磨成粉末的药粉。 “这是何物?”清平帝问道。 郑广德侧目,红着眼眶狠狠剜了点翠一眼,接着将那物放在地上,颤抖着磕头道:“回陛下,全是药粉。有些不认得的,奴才已经使人去找太医了,其余几样,是藏红花、麝香和柿子蒂粉。” 顿时,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这些都是常见的药材,其功效也是人尽皆知。藏红花、麝香都是避孕的药物,而柿子蒂性寒凉,若经常服用,也会导致女子丧失生育能力。 淑妃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被旁边的宫女一把扶住。 “……点翠?”她声音颤抖,勉强出声,唤了点翠一声。 而跪在地上的点翠,也愣愣地看向郑广德手边的东西。 怎么会呢……即便这些事都是她做的,可她根本没留任何把柄在自己的房中。 那相同布料的布头,她早就全烧了。而那避子的药粉,她一直藏在自己喝茶的茶罐里。那药粉是宜婕妤派人给她的,方子隐秘得很,根本没有红花、麝香这些显而易见的药材,即便在茶罐中被发现了,也不会引人注目的。 是谁,知道了她做的所有事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她的房中,将这些证据藏进去的! 点翠知道,无论是谁,那人都是算计好了的,就等着她今日露馅。 那巫蛊人偶,她还能当做是自己对淑妃怀恨在心,是她一己做下的;可那避子的药方,一旦有太医来查,势必会露馅。 她一个小宫女,麝香等物还好找些,可这般复杂的方子,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寻来的呢? 必然免不了严刑拷打,要她供出幕后主使。 点翠瘫软在地,红着眼眶,看了淑妃一眼。 她自小孤苦,伺候在淑妃身侧,才算是脱离了苦海。可她唯一的独生弟弟被宜婕妤的家人控制住了,她不能弃弟弟于不顾。 而她不愿承认的,是自己自幼和这天之骄女一同长大,她是主子,自己是奴婢,眼看着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直到现在,都没吃过半点苦。 她藏不住自己心中的嫉妒。 点翠冲着她磕了个头,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冲出去,一头撞在了旁边箱子包着铜片的角上。 顿时,君怀琅的眼睛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捂住了。那只手骨节分明,手心里覆了一层薄茧,似是刻意放缓了动作,却仍旧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视线转了个方向。 “别看。”他听到薛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点翠的死,让鸣鸾宫一连几日都阴沉沉的。 下人们向来信任点翠,唯她马首是瞻,却没想到点翠竟不知被何人买通了,扎巫蛊小人诅咒淑妃娘娘,嫁祸给五皇子,还一直给娘娘下避子的药。 难怪娘娘十年来都没能生一个孩子,每月到了来月信时,都疼痛难忍。 他们一同做了好些年的事,即便同为奴才,也是有感情的,却没想到,这本该是淑妃娘娘最亲近的下人,却害了她这么些年。 君怀琅从东侧殿出来时,顺着回廊往正殿走,就听见郑广德在前院里指挥一众太监宫女打扫,一边指挥着,一边骂骂咧咧。 “谁知道娘娘心慈,却养出这么个白眼的狼来!那天尸体抬出去的时候你们也瞧见了,谁若是猪油蒙了心,也做下这样的事,便就是这般下场!” 他嗓子尖,嗓门又大,远远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旁边几个鸣鸾宫的宫人都知道,郑广德这是不解气,还在寻由头骂点翠。众人心中都憋着气,闻言也小声附和起来。 “谁能像那位那般有能耐?娘娘待她多好,全看不见。” “是啊,咱们谁能有这份心性?” “下辈子托生成个畜生,才不枉她这辈子干的好事呢!” 一群太监宫女嘀嘀咕咕的,一直到君怀琅走近了,才发现他。 郑广德连忙上前来冲他行礼:“世子殿下,您上正殿去啊?” 他忙得嗓子都有些哑。平日里,宫中大小事务都是他和点翠两个人处理的,如今死了一个,两个人的活就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如今到了年关,本就事多,鸣鸾宫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这几天下来,他忙得脚不沾地。 君怀琅冲他笑了笑:“郑公公请起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郑广德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倒是殿下您,还是多陪陪娘娘,她这些日子……不大好受。” 君怀琅自是知道的。 点翠给淑妃下药这件事,连清平帝都不知道。他此番冤枉了淑妃,又见宫中有人这般害他,心思早就被怜悯占满了。 他几乎搬空了半个太医院来给淑妃诊治,却道寒凉入体,只能慢慢调理了。清平帝这些日子,大堆的赏赐往她宫里搬,又日日来看她,却仍旧不见淑妃高兴起来。 君怀琅知道,她这是被身边人伤了心。 他赶着清平帝不在的时候,便会去陪淑妃说说话。今日恰好清平帝没来,他便一早就往淑妃那里去了。 君怀琅点了点头:“我省得的,公公放心。” 郑广德连连点头,侧身请他过去了。 淑妃宫殿里袅袅燃着香,地龙烧得热腾腾的,一踏进去,又暖又香,周遭雕梁画栋,摆设装饰无一处不精致,仿若踏进了仙人居所一般。 宫女们见着君怀琅来了,纷纷朝他行礼,又给他指,说淑妃此时正在暖阁。 君怀琅一路朝里走,绕过层层纱帐和画屏,就见淑妃正坐在暖阁的窗下,手边放着几块皮毛。 “姑母,这是在做什么呢?”君怀琅放缓了声音,见了礼,走上前去。 点翠此人,不得不除,但君怀琅看见淑妃这般恹恹的模样,心下还是不好受。 整个君家上下,无论长辈还是小辈,哪个舍得让淑妃受苦?可偏偏淑妃身边出了这样一个人。 见他进来,淑妃抬眼看过来,接着便露出了个笑容。 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你来。”她笑了笑,在身侧给君怀琅挪了个坐的位置。 “这几块都是陛下才赏的,你看看,哪个颜色好看些?”她道。 “一会儿你去西侧殿一趟,问问薛晏肩膀的尺寸。马上过年了,我闲来无事,给你们几个一人做身斗篷。” 第38章 进宝进西侧殿复命时, 腿都是软的。 “回殿下,都处理干净了。”进宝行礼道。“只是箱子上还有点儿血迹,已经渗进去了,郑公公说回头给殿下换个新箱子来。” 薛晏翻了一页书, 嗯了一声。 进宝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他跟了薛晏, 别的不说, 承受能力倒是被迫长了一大截。 那人磕死在箱子上, 血淌了一地。进宝在这之前, 只看过杀鸡,什么时候见过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还是个跟自己有龃龉,或者说, 被自己算计了的人。 一开始, 世子殿下找到他,嘱咐他说,若点翠来找他要钥匙,便拖几天,拖到腊月,再将钥匙给她,务必让她以为钥匙有两把,不必急着归还。 再之后, 点翠一找他, 就被薛晏那个小祖宗发现了。 那小祖宗知道了前因后果, 又知道世子殿下让他做什么了之后,竟微微笑了起来。 “巧了。”他对进宝说。“我也有一件事, 要你去做。” 进宝当时就心下一寒,觉得没好事。 果然。薛晏居然让他同皇城外潜伏的那些死士取得联系,叫那帮死士弄来藏红花、麝香给他。 进宝想直接去御医院取, 毕竟不过是些寻常的药物,为了它们冒险和宫外联系,实有些不值得。 可薛晏却不同意。 “那些药,需得来路不明才行。”他说。 进宝自然不敢再问为什么,只好问薛晏,取到药之后怎么办。 没想到,他这主子要他做的事,比联络宫外死士更要命。 “去将这些东西,一并藏进点翠的房中。”薛晏把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针头线脑放在桌上,命令道。“她房中定会有些药,藏在看似明显、实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香炉、妆奁、茶罐之类,你去找找,找出来以后,包上一部分,一同藏在她房中,再带一些回来。” 这……到人家房间里去做? 进宝被吓得够呛。 但他这条小命,连带着家里老老少少,全捏在薛晏手里。 他的潜能竟是被这种强迫硬逼了出来,成功地按照薛晏的指点,把这些事都做好了。 于是,就在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薛晏和君怀琅两人的布置,一步一步将点翠逼死在面前。 进宝的手上,也算沾了血了。 西侧殿除了他,再没别的管事的奴才了。他吓得腿都打圈儿,只觉得点翠会在梦中向他索命,但还是强提着一股气,佯作不知情,带着人处理了尸体,又弄干净了血迹。 毕竟,他若露出马脚,死的第一个仍旧会是他。 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点翠也没找他索命,反倒是他自己,见着血啊尸体啊的,都不怎么怕了。 但是,进宝还是有些疑惑。 他见自家主子神色平静,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壮着胆子问道:“可是,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薛晏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进宝看那眼睛里没有凶光,就知道薛晏是默许了他问,连忙开口道:“那日那宫女撞死在仓库里,离主子也不算远。主子武艺高强,明明能拦住她,为什么却任由她撞死呢?她若不死,带到慎刑司去,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东西。” “问不出的。”薛晏淡淡道。 “咦?”进宝不解。 接着,他听薛晏说道:“指使点翠的人,是宫里的,这是他们的地盘,不比东厂那般束手束脚。他们有的是办法,让那宫女在慎刑司什么都说不出就意外死亡,让此事不了了之。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在皇帝面前畏罪而死,给那蠢货心里留个印象,好让他自己追查下去。” 进宝听他左一句“皇帝”、右一个“蠢货”,都是够杀一百个脑袋的话,听得他脊梁骨发冷,却又不敢反驳,只当自己方才是聋了,什么都没听见。 “那……陛下能查得出来么?”他小心问道。 薛晏轻描淡写:“他没这本事,但用作警戒是够了。那边的人谨慎,不会再放人进来了。” 原是因为这样!进宝恍然大悟。 “只可惜,幕后主使怕是查不出来了。”他叹道。 “怎么查不出来?”薛晏瞥了他一眼。 进宝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又是一咯噔。 完蛋。这个眼神一看,就是又有掉脑袋的事情要自己去做了。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进宝战战兢兢。 薛晏戏谑地一勾唇:“长进了。” 说着,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上回偷来的药粉。等到这月十五,还是原来的时间,仍去那处,会有人接应你。让他们去查这药方的来历,以及是怎么送进宫的。……再让他们找个忠心利索、好控制,不会反水的宫女,想办法送到淑妃身边去。” 进宝瞠目结舌:“这……能办成吗?”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燕云铁骑,是燕王花了二十余年培养的精锐雄师。如今燕地虽丢了,燕云铁骑却保留了下来,只是如今没到用他们的时候,暂时寄在燕王旧部、雁门关守将那里。 而随他回来的这几十人,皆是为燕云铁骑豢养的死士,当时是用来刺探敌军情报的,来往两国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对他们来说,在长安做事,可容易多了。 只是这些人只能隐在暗处,他还需要明面上的助力,日后才可在朝堂上立足。故而这些日子他韬光养晦,露出弱点,等着东厂上钩罢了。 见薛晏没说话,进宝也知趣地没有再问。正当他要退出去的时候,薛晏又喊住了他。 “还有一事。”他淡淡道。 还有?! 进宝崩溃了。 他恨不得给薛晏跪下了。您手里有那么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手下,就放过我这个命贱如草的奴才吧! 薛晏却像是没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似的,开口吩咐道:“今日你再去趟东厂,不用想办法进去,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行,那帮番子会发现你的。不必伪装,就你现在这幅蠢样,表现得越蠢,你就越安全。” 进宝:“……。” 您倒是可以直接骂! “之后呢,奴才跟他们说什么?”进宝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薛晏说。“跟他们说,你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才溜去的。再告诉他们,我是因着吴公公随口的提点,才想到让人搜屋,阴差阳错地搜出了药。如今,我已因此深得淑妃的喜爱,全是吴公公的功劳,如今境况好多了,需得感谢他。” 进宝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晏。他一脸冰冷和轻蔑,口中谄媚的话张口就来,看起来又戏剧又违和。 等说完了话,薛晏睨向进宝:“傻愣着干什么?记住了?” 进宝将他方才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连忙回道:“记住了!” 薛晏点了点头:“只要对方提点你,说淑妃日后可以倚仗,那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这样,就算是给淑妃一家过了明路。东厂在宫里势弱,不会不喜欢进宝给他们通风报信,也不会拒绝将淑妃和君家拉进他们的阵营。 这样,以后淑妃和君家再出什么问题,东厂也会酌情帮助了。 至于东厂有没有打过河拆桥的主意,真到了那时,就由不得他们了。 进宝连连点头,满眼希冀地看着他,等着薛晏同他解释原因。不过薛晏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书上,已经全神贯注地继续看书了,并没有半天同他解释的意思。 进宝在薛晏这儿自讨没趣惯了,早就习以为常,见他不打算说话,就要退下去。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进宝去开门,就见君怀琅站在门口,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没有打扰吧?” 进宝连忙行礼,侧身请他进去。 君怀琅走进屋去,看向坐在门边桌前的薛晏,道:“是姑母让我来的。她想给你做身披风,让我来问问你的尺寸。” 薛晏对这些向来不了解。他顿了顿,侧目看向进宝。 这玩意儿,进宝也不知道啊。他支支吾吾,道:“奴才找人去给殿下量量?” 君怀琅也预料到了。薛晏身边没有宫女,之前郑广德给他做衣服,也没上心,是比照着差不多的尺寸来的。 这阵子鸣鸾宫里又忙得天翻地覆,君怀琅无意再麻烦郑广德一遭,来的时候,就带了卷尺。见进宝说要去找人,他便将卷尺递到进宝面前,说道:“我倒是带了。披风不算麻烦,只量上身就好。” 进宝愣愣接过尺子,回头就对上了他主子的目光。 瞳色浅便容易显得人凶,再加上他主子本来就凶,一对上他冰冷的眼神,进宝的手就软了。 他这主子最讨厌人家碰他,当初受重伤、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时候,都没让进宝碰一下。 进宝惜命,也爱惜自己的手,不想年纪轻轻就因为这点子小事,被主子剁了双手。 他眼一转,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等他回话的世子殿下。 他主子对着他的时候凶得要命,可从来不凶这位活菩萨啊! 进宝连忙将手中的卷尺往君怀琅手里一塞。 “殿下,奴才还有些要事在身,就劳烦您替五殿下量了吧!” 说完,他脚底抹油,匆匆打了个千就往外窜。 他的确有要事在身,也没骗人嘛! 毕竟,他宁可去面对东厂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也不想留在这儿,给这活阎罗量什么尺寸。 第39章 进宝跑得飞快, 顿时,西侧殿中就只剩下了君怀琅和薛晏两个人。 君怀琅拿着卷尺,看着进宝跑远了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诧异。 ……怎么走得这么急, 像是有鬼追着似的? 薛晏恰在这时, 抬头看向君怀琅。 他正站在门前, 门扇敞着, 窗外暖融融的阳光落下来, 将他身边浮动的尘埃都照得分毫毕现。像云雾,又像轻纱,软软地绕在了他的周围。 他这会儿神情有些空, 让他那过分冷清的长相显出几分小动物般的单纯。那一双眼, 浓黑而通透,像一对剔透的曜石,经由上界仙长的点化,成了能勾人魂魄的精。 唯独在看着君怀琅的时候,薛晏才会相信,世上有神仙。 因为面前这人,总像是从天上不小心落到凡间来的。 薛晏难得地怔楞,手中握着书卷, 无意识间, 将书页都攥得起了皱。 片刻后, 他放下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低声道:“这奴才没规矩, 我这就去派人,将他捉回来。” 语气冰冷得很,像是在刻意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 听到他这话, 君怀琅回过头来,连忙拦住他:“不必麻烦了,我去叫——” 他回身,正要将拂衣唤进来,却又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路上琢磨着,有些话要对薛晏说。 淑妃要给薛晏做衣服,君怀琅知道,她是因着前几日的事,觉得薛晏受了委屈,笨拙地想要补偿他。 而薛晏如今,也算得上是淑妃名下的孩子。等到开了春,自己离开这里,便要去江南。到了那时,鸣鸾宫中就只剩下薛晏了。 薛晏性子清冷,淑妃又是别别扭扭、需要人上赶着宠着她的性格,想来到那时,两人怕是会泾渭分明,互相都没有交集,冷冰冰的。 君怀琅就想趁着这些日子,试着让薛晏和淑妃亲近些,等自己走了,也不至于让淑妃觉得孤单。 薛晏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些话,君怀琅觉得私下说更合适些。他停顿了片刻,对薛晏露出了个笑容来:“不用那么麻烦。我知道怎么量,我替你量了就行。” 说着,他拿着卷尺,走上前去。 薛晏听到他这话,动作一顿。 他从没有量体裁衣过,并不知道应当如何量身体的尺寸。 他自小生活在燕郡,又在军营里长大,摸爬滚打,与寻常士兵无异,自然没有替他量体做衣服的丫鬟小厮。 从他被燕王送进军营开始,他穿的便是统一做出的戎装。也幸而拜他的血统所赐,他从小身量就高大些,除了开头的两年衣服不大合身之外,此后都没出过什么问题。 虽然如此,但他向来是野草般的性子,在哪儿都能活得自在。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对任何他没涉足过的领域,他都能坦然而镇定地面对。 但在君怀琅面前,他忽然有些窘迫,甚至有那么点自惭形秽。 对方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芝兰玉树的小少爷,从小被娇养着长大,自己却有一身洗不掉的土腥味,还混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他眼睁睁看着君怀琅拿来纸笔,又将卷尺展开,细细看上头的数字。 君怀琅离他很近,低着头时,他能看见君怀琅乌黑的发顶。浅淡的木香,像方才缭绕在君怀琅身边的飞尘一般,撩上了薛晏的鼻端。 他站在原处,心脏紧赶着跳了两下,忽然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搁。 而君怀琅也只是见得多、量惯了罢了,从未动手伺候过别人。他在薛晏身边站定,便一心研究那软尺去了,并未发现薛晏的异常。 “那日还多亏了你。”他一边读软尺上的数字,一边随口道。“若不是你提出让皇上搜查点翠的房间,想必到现在还没人知道,姑母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 薛晏嗯了一声,嗓音有点哑,并没有接话。 他向来话少,君怀琅倒是并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他看好了数字,便将软尺拉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薛晏似乎比平日里站得端正些,肩背挺直,像士兵在列队。 果真是从军营里出来的,一行一立,都有种与常人不同的气质。 仍旧没发觉异常的君怀琅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声,绕到了薛晏的身后,很自然地抬起手,将尺子的一端按在了薛晏的肩上。 他手下力道很轻,只是将软尺固定在薛晏肩头,像蜻蜓的尾巴尖,轻轻在湖面点出了一圈涟漪。 薛晏的后背一没来由地一绷,被君怀琅按住的地方,像是被点了穴,抽了筋。 而君怀琅一边拉尺子,一边随意开口道:“不过那天之后,姑母心情就一直不大好。再过几日,文华殿便要休课了,到那时,你若无事,能否与我一同去正殿陪陪她?” 温热的气息,正好能似有若无地落在薛晏的后颈上。 薛晏早年曾中过突厥的埋伏,挨过蛮子的一记毒针。那毒针取的是毒蜂尾刺上的毒,萃取而成,只中一记,便会让人半边身子都陷入麻木,从而丧失应战的能力。 当那温热的呼吸落在薛晏后颈上的时候,他脊梁一紧,感觉自己的脖颈上也挨了一记细小绵软的针。 但毒针带来的麻木,是绵密的刺痛,他的脖颈此时却是一片酥麻,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痒意,在他的四肢百骸上都过了一遍电。 他的脑子也因此有些迟钝了。 直到他身后的君怀琅没等来回答,又唤了他一声时,薛晏才勉强听见。 “嗯。”他强作镇定,掩去了方才的失神。 等嗯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刚才君怀琅问了什么来着?似乎让他去做什么? 在他身后,君怀琅听见薛晏答应,心下一直惦记的事便算落了地,笑着说了声:“那便多谢你了。姑母是喜欢你的,只是她性子娇气了些,需要你多迁就她。” 原是淑妃的事啊。薛晏勉强找回了些神智。他心道,这事小孔雀倒是可以放心,自己早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家里的那些,自然也会拢进自己羽翼下。 自己虽看起来一副自身难保的模样,但其实要保护他们,并不算难事。 薛晏不动声色地垂着眼。 被正事分了心神,他后颈的酥麻也稍淡了些,甚至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复盘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是否有疏漏。 就在这时,身后的气息忽然近了。 “一尺三……一尺四……这是多少啊?” 君怀琅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手里的软尺上,并没注意到自己忽然凑近了薛晏,喃喃自语携着温热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响起。 又一记细小的毒针,将薛晏的心神扎麻了。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他脑中忽然窜出了早两年在军中时,那帮兵油子说的浑话。 当时他们在战场上,夜里安营扎寨,点火围在一起取暖。士兵们聊起天来,不由自主地就会说到那些事上去。 “……这女人呐,各个都会吐仙气似的。就算再大的怒火,若有个娘们照着耳朵吹一口,谁的魂儿不得飞到云端上去啊!” “你们别看薛小将军这会儿冷着一张脸不当回事,那是没尝过那种滋味啊!” “嘿,但凡尝过一次,小将军,你就算是铁打的骨头,也能酥断了!” 这些兵油子的荤话各个都是张口就来,偶尔大着胆子调侃他几句,薛晏也是过耳就忘了。 但此时,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却忽然又浮现在他耳边,让他心慌意乱之际,有股无名的火,在他身体里冲来撞去,却找不到出口,将他通身的经脉都燃着了。 就在这时,薛晏听到了一道清冽的声音:“五殿下,抬一下手臂。” 像是一股甘霖,浇在那股无名火焰上。 薛晏乖乖地抬手,展平了双臂。 紧接着,一双胳膊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那双手拢在了他的身前。与此同时,君怀琅的侧脸,在了他的后背上轻轻撞了一下。 那股白桦清冽的香味,像藤蔓一般,轻柔地缠住了他。 “尤其那双胳膊啊,只要将搂着你,谁还跑得脱啊?” 混账话又在他耳边响起,那股无名火在他胸腔中焦躁地四下冲撞了起来,撞得心脏也开始咚咚咚地鼓噪。 君怀琅有些不熟练。他有点狼狈地在薛晏背上磕碰了一下,一只手握着卷尺,另一只手摸索了两下,才把卷尺的另一端捏在手上。 那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白得像是连骨骼都是通透的。 分明是一双干净的、漂亮却分毫不显女气的手,但薛晏的脑中,却又响起了那群兵油子的话。 “尤其那小手儿,摸你一下,你能忍住不就地把她办咯?” 那股无名火,终于找到了出口,急转直下,穿透了他的心肺,直往他腹下三寸涌去。 薛晏在熊熊燃烧的理智中,忽然想到了自己读过的一句诗。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现在,仙人勾住了他的腰,只需轻轻一带,他便能下到十八层地狱底下去,心甘情愿。 第40章 薛晏忽然不大高兴, 让君怀琅有些莫名其妙。 量尺寸量到一半,也正好好说着话,可他忽然就冷下了脸,草草让自己量完了腰围, 便下了逐客令。 这是君怀琅头一遭迎上薛晏的冷脸。他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他向来善解人意, 知道人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想来有了肩宽和腰围就足够了, 就收拾起软尺和纸笔,从西侧殿离开了。 他知道,薛晏向来经历得多, 心思又深, 想必刚才又想到了什么事,才忽然心情变差的。 只可惜他还有一件事没有问出口。 之前点翠出事时,是薛晏出言让清平帝去搜查点翠的住处。此后搜出了药,点翠自戕,也是薛晏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眼睛,没让他看见那副血腥的画面。 当时,薛晏掉转了他视线的方向,便收回了手。故而君怀琅一睁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很近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满屋子的人都大惊失色, 连清平帝都后退了一步, 淑妃更是尖叫出声,险些昏过去。唯独薛晏的一双眼睛, 是清明而冷静的,如一汪深潭。 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点都不令他意外。 君怀琅想问问他, 是不是薛晏一早就预料到了,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不过刚才,他并没有机会问出来,这会儿走在廊下,被深冬的冷风一吹,他也清醒了过来,觉得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薛晏如今身边唯独进宝一人可用,他如何能发掘点翠的意图,又拿什么去筹划呢?那日若非自己提前发觉,有了准备,想来那日,薛晏定是要被诬陷个准的。 只是前世,自己一点都没听闻宫中有这件事的风声罢了。 这么想着,君怀琅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 西侧殿的门安安静静地紧闭着,门口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 君怀琅回过身去,径直回东侧殿去了。 他自然不知道,一墙之隔,西侧殿里的那个人正背对着他,狼狈地靠在门上,寂静的宫室中,回荡着粗重的喘息,满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慌乱和无措。 —— 而此时的迎粹宫,虽是一片阳光明媚,却安静得有些冷清。院里的下人们各个安静地做着活,只有廊下的鹦鹉啾啁地叫。 风一吹,院中梅枝摇曳,枝头的积雪簌簌地往下落。 迎粹宫的正殿里,也是一片安静。 宜婕妤正坐在桌前作画,案头焚着檀香。她画的是水墨兰花,一枝一叶颇有清朗的风骨,一看便是技艺深厚,是难得的佳品。 桃枝侍立在侧,为她研墨。 一幅画毕,她慢条斯理地吹干了墨迹,将那幅画拿起来,静静端详了一番。 接着,她微微叹了口气,素手一收,将那副画揉作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地上已经有好几副被毁坏的墨兰图了。 桃枝知道,婕妤这是心情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为宜婕妤铺好了宣纸,看她懒怠地支着下颌,慢悠悠地备笔蘸墨,小心翼翼地笑道:“娘娘方才那张,画得极好,怎么便弃了呢?” 宜婕妤提着毛笔,片刻没有落笔,接着缓缓道:“陛下已经连着大半旬日日去她那里了。” 桃枝心下了然。从那天点翠失手,撞死了开始,她家娘娘便再没了笑脸。 原本是要借点翠之手,离间鸣鸾宫,并设计淑妃失宠的,却没想到陷害不成,他们买通了多年的点翠也折了,就连这么些年娘娘给淑妃下药的事,也被发现了。 也幸而点翠还不算糊涂,自己先死了,断了线索,没将祸水引到娘娘身上。 但是,皇上却也因此震怒,将宫中整个清理了一番,教他们的人再难办事了。而且,他还对淑妃那女人心生怜悯,原本就够宠爱她的了,如今更是将三宫六院都弃之不顾,接连数日都独宠她一人。 别说宜婕妤,他们迎粹宫的人,哪个心里舒服? 桃枝心下愤愤不平,只好好言劝说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谁不知淑妃娘娘是个能作会闹的?想必陛下只是新鲜几日,便会厌烦的。到了那时,陛下还要想起娘娘的好。” 宜婕妤仍旧看着桌上空白的画纸,一言不发。 她当年虽说爱慕过年轻英俊的皇上,但再多的爱,也早被连年的冷落磨尽了。如今,她全然不在乎皇上宠爱谁,她在乎的,是自己这步错棋所带来的后果。 原本如今,江许两派就惹皇上怀疑,他已经开始倾向于重用不争不抢的君家了。她此番的计谋,非但没有成功离间他们,反倒让皇帝对君家生了愧疚,让他们更得圣心。 这便让许家在前朝的计划难办不少。但许家如今位高权重,拥趸众多,即便添些麻烦,也不难解决。 更让她心下不安的,是聆福派人告诉她的另一件事。 钦天监的灵台郎,本是个山上的道士,自幼深谙五行八卦之说,之后跟着师父入世,师父却离奇身死。 就是在那时,他受了她的恩,钦慕于她。待她入宫后,这人便入朝为官,去了钦天监,成了她的助力。 他能掐会算,卜卦尤其精准,皇上便尤为信任他,常与他单独交谈。清平帝迷信卦象这件事,罕为人知,也正是他告诉宜婕妤的。 从那之后,钦天监就成了宜婕妤的武器。 她做事向来谨慎,筹划也精密,从不做把握不住的事。故而在钦天监的协助之下,她的筹谋顺利了许多,钦天监在皇上那儿,也愈发“料事如神”。 但是这一次,她失手了。 钦天监说煞星异动、鸣鸾宫人心有异,可到头来却是奴才生了异心,诬陷了主子。这所谓的异动,也从薛晏作恶,变成了薛晏蒙冤。 聆福派人告诉她,那日清平帝从鸣鸾宫离开时,破天荒地看了薛晏几眼,也并未降罪给他。 当时的薛晏,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却是将鸣鸾宫的姑侄二人护得好好的。 那日夜里,清平帝谁都没幸,而是摆驾去了已故容妃的宫室,在那儿宿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早朝路上,一言不发的清平帝忽然对聆福说了一句话。 “他那双眼睛,倒是和他母妃一模一样。” 那个“他”,还能是谁?全长安城有琥珀色眼睛的,除了薛晏,就是他那个死去的亲娘了。 这个消息,才是最让宜婕妤不安的。 容妃给她留下的阴影,她到现在想起,都会辗转难眠。 当年容妃的风华,皇城中谁人不知? 容妃进宫时,宜婕妤只是个刚入宫不出三个月的美人。进宫的几个官家女子,唯独她最美,一进宫就得了宠。 彼时二八少女,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乍得了年轻帝王的温存宠爱,少女情怀便盛开成了花。 可宜婕妤的好梦没出两个月,容妃便被突厥使臣进贡到了大雍。 那时,突厥可汗还没被篡位,大雍与突厥也算和睦。那容妃是突厥可汗座下的大将军那日松的妹妹,是突厥最美的女人。 突厥来使说,她是长生天馈赠的礼物。 容妃到了大雍,按律该封美人。可她刚在清平帝面前摘下面纱,便艳惊四座,只对视了一眼,清平帝就连呼吸也不会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狭长靡丽,眼尾上挑,像是会勾人魂魄一般。她明明生得精致又妩媚,一水柳腰一把就能握住,眼神却偏又单纯又干净,像草原无人区里的一汪泉水。 清平帝当场便下旨,封她为婕妤,此后椒房独宠,不出一年,便径直成了妃。 而在她之前的新宠宜婕妤,便被清平帝抛到了脑后。同期入宫的几个嫔妃,没一个不对她冷嘲热讽的。 当时容妃之宠,是如今的淑妃也比不得的。即便是受宠了两个月的宜婕妤,也没见过向来自持的清平帝,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失分寸的样子。 就像是如今这女子,才是他命定之人,而之前的自己,不过是个抛砖引玉的笑话。 后来,她境遇艰难,为了复宠,用尽了浑身解数,趁着清平帝一次醉酒,怀上了龙胎。清平帝子嗣极少,这个孩子总算是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分了半分的关注,给了她的肚子。 可是没过几天,宫中传来消息,容妃也有喜了。 当时中宫无子,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容妃的肚子上。而她那立刻便无人问津了的皇儿,又一次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 宜婕妤哭了一夜,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不能再给容妃压过自己的机会。自己的孩子将会和容妃的孩子一前一后地生出来,到那时,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孩子,都会永无出头之日。 她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借兄长之手和东厂有了联系。 她买通了容妃身侧的大太监,许他事成之后将他引荐去东厂,叫他给容妃下药,好教她们一尸两命。 于是,她顺利产下了四皇子,而容妃怀胎十一个月,才艰难生出了一个皇子。 但变故又生。 那药的剂量出了岔子,虽说容妃死了,她的孩子却还活着。 宜婕妤知道,斩草需得除根。 幸而就在此时,她想起那位做了钦天监灵台郎的故人同她说过,说皇上连容妃所怀是男是女都要找他测算。 而恰在此时,突厥乱了。老可汗之子弑父上位,撕毁了归顺大雍的条约,同大雍宣了战。 于是她连夜派人去找灵台郎,让他告诉清平帝,自己连夜观天象,发掘杀星降世,紫微异动,想必今夜,杀星已托生成人,降于宫禁。 此降世杀星,将会克父母,妨亲缘,克帝星,不得不除。 宜婕妤心想,这下,她那个拼死生出的儿子,也要死了。 却没想到,此时的清平帝心中还存着对容妃的依恋。即便命格已定,他仍放了那孩子一条生路,给他取名为晏,连夜远远地送到燕郡去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因着当初清平帝的那点旧情,宜婕妤一刻也不敢放松,死死地将薛晏踩在尘泥里,半点不敢让他翻身。 可是这次……“命格”没有起到作用,清平帝还因此回忆起了容妃。 这让宜婕妤好多天都无法安眠。 她握着笔,静静注视着桌上那张洁白的宣纸。 当年的变数,是清平帝心底藏着的爱意,而如今的变数,可不在清平帝心里,而是在鸣鸾宫中。 随意送的香丸?这话清平帝能信,旁的奴才宫人能信,宜婕妤却绝不会信。 那君家的世子,看起来温吞冷清的,没想到心里也有些弯弯绕绕。 宜婕妤微微勾唇,手下落笔,一片修长清癯的兰叶便跃然纸上。 分明是清和而柔美的曲线,边缘处却暗含锋利的杀意。 “还有一件事,你去替我办。” 她声线轻柔,吩咐桃枝道。 第41章 淑妃每日闲在宫中都没什么事做, 不过些许日子,就将披风做好了。 淑妃做好披风的那一日,正好是小年的前一天。 那日用过了晚膳,她就派人将君怀琅叫了去, 让他去正殿试披风。 君怀琅到了鸣鸾宫, 就见淑妃和君令欢凑在一起, 周围热热闹闹地围了几个小宫女, 正在一起剪窗花。 为首的那个是个生面孔, 瞧着五官并不出众,干干净净的,脸颊线条分外利落。 那宫女穿的服侍比其他宫女精致些, 伺候在淑妃身侧, 给她拿剪刀递红纸。 她一言不发,也不怎么笑,但动作却麻利得很。 “琅儿来啦?”见他进来,淑妃便忙让他起身,抬头吩咐那宫女道。“去将世子的披风拿来。” 那宫女福身,接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到内间去了。 “这是——”君怀琅看向她的背影。 淑妃手下动作没停,慢悠悠地一边剪窗花, 一边淡淡地说:“啊, 那是内务府才送来的宫女, 叫白芨。我原说不必了,但内务府偏说我宫里缺人, 总得补上。我也懒得同他们吵嘴,便就留下了。” 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显然是还未从被大宫女背叛的阴影中走出来, 对这新来的掌事宫女,也没什么好感。 君怀琅抬眼看去,就见白芨已经捧着披风回来了。是白狐的皮毛做的,缀了厚重的皮毛领子,身后逶迤的斗篷用的是江南的织锦,垂坠着,看起来顺滑舒适得很。 君怀琅笑着对白芨道了谢:“多谢白芨姑姑了。” 白芨冲他行了个礼,便将披风抖开,伺候他穿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君怀琅总觉得她动作之间利落得很,带着股风,像是习武之人。 他多看了白芨一眼,却见她垂着眼,没什么表情,一丝不苟的,没什么异常。 也是了,宫里的宫女,都是伺候人起居的,怎么会习武呢? 君怀琅将披风穿上,便到镜前去照了照。他这身段,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尤其这白色的皮毛锦缎,用金线绣着暗纹,远远看去,便显得尤为清冷贵气。 “姑母的手艺向来是顶好的。”君怀琅在镜前来回看了看,笑着说。 淑妃坐在桌边,闻言轻轻一哼,道:“这还消你说?” 君怀琅又问道:“姑母不是做了两件吗?怎么不把五殿下也叫来试试?” 淑妃闻言,自己也愣了愣。 她是没想到这一出的。薛晏今年冬天才搬到她这里来,跟她本就没什么交集。如今给他做了个披风,已经是淑妃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可从不上赶着对谁好,能给薛晏做身披风,已经该他谢天谢地了。 淑妃本就打算待到明日,派个人给薛晏送去便罢了。 一看淑妃的神色,君怀琅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 他展颜笑起来,转头看向白芨,说道:“原是姑母忘了。就劳烦姑姑走一趟西侧殿,将五殿下请来,看他那身披风合不合身。” “哎——”淑妃闻言,连忙将他唤住了。 君怀琅侧过头去,就见她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说:“送去就行了。” 那孩子话少,如今却又成了自己的儿子。她本就不知道怎么同他说话,此时再叫来试自己做的衣服,淑妃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像是自己真当了人家的娘一样。 君怀琅却笑着说:“姑母,这还是我给殿下量的尺寸呢。也不知是大了还是小了,你若不让殿下来试试,披风要是不合身,殿下也不好意思同您说啊。” 淑妃闻言,只得道:“那就去请吧。” 白芨闻言,得了命令,行下礼便退了出去。 君怀琅便在君令欢旁边坐下,随手把她们二人剪的窗花拿起来看。 淑妃也并不多心灵手巧,但简单的花样也是剪得出来的。桌上放了些五花八门的花样,红彤彤地铺展开,看起来便有了新年的味道。 而君令欢的手边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她本就才会用剪刀,手下也拿捏不住力道。红纸又薄又脆弱,一不留神就要剪破。 她手边这会儿放的都是被剪得破破烂烂的红纸,一片乱七八糟的碎屑。君怀琅进来了她也顾不上,只兀自噘着嘴,全神贯注地和手下的剪刀较劲。 君怀琅被她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便在旁边坐着,看她同手上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较劲。 于是,薛晏走进来时,就听见了淑妃的调笑声。 “你还光知道笑令欢,有本事你也上手剪一个?这东西看着容易,做起来可就不一样了。” 旁边,君令欢也在帮腔:“哥哥剪一个嘛!” 君怀琅受不住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的纠缠,手中被硬塞了一把剪刀,连带着红纸和花样子,握了一手。 “我哪儿会?姑母别难为我了!” 他在她们二人的催促下,被惹得直笑。那清冽冷然的声线,笑起来时便染上了两分轻快和温柔,像一把羽毛,往人心口上挠。 薛晏看了一眼前头默不作声领路的白芨,想到了方才她进来同自己说的话。 “淑妃娘娘性子傲些,是世子殿下再三要求,让您同去的。” 当时,薛晏虽冷言警告了她,告诉她既已被分去了淑妃宫中,就只有那一个主子,不许再透露半点消息到自己这里来。可此时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薛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白芨那句简单的话来。 他很努力地想将自己融入到他的家人中间,甚至让薛晏有了一种错觉。 他想要将自己的家分给他,想要让无家可归的他,也能有一处归宿。 薛晏顿了顿,跟着白芨一路走了进去。 见薛晏来了,淑妃抬眼看去,便招呼他不必行礼,让白芨拿了披风来给他试。君怀琅这会儿被塞了一手的东西,顾不得抬头,正被君令欢催着,对着花样子剪窗花。 剪窗花这种事,向来要心灵手巧又心细的。君怀琅从没做过,这会儿手下颇为笨拙,还要君令欢在旁侧指挥他。 便也顾不得抬头去看薛晏。 待他终于将手头那张红纸剪好了,才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接着,他就见薛晏背对着他站在镜前。 他个子高,肩又宽,淑妃做的披风肩上缀了大片的暗红狐皮,穿在他身上,身后黑色的织锦披散曳地。 他回过身来,厚重的披风一扫,狐皮衬得他锋锐精致的面庞颇为贵气,教他那淡漠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感觉。 君怀琅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薛晏。当时在永和宫廊下,他也穿了一袭猩红的暗绒披风,缀在冰冷的铠甲之外。他匆匆从自己身边路过,冷冷一瞥,便转开了眼神。 单是想到那一眼,君怀琅的心口都有些发凉。 不过紧跟着,他就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淡漠而安静,仍旧没什么温度,却并没有前世那般冷戾暴虐的血腥气。 君怀琅的心又莫名其妙地安定了下来。 已经不是那一世了。他心道。 就在这时,他听薛晏问道:“好看?” 声音低沉而安静,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冬日衣物厚实,又有发丝遮挡,君怀琅自然没看到,薛晏的耳根已然通红一片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是盯着薛晏看了半天。 他有点不好意思,冲着薛晏笑了笑,并不吝惜自己的夸奖:“是挺好看的。” 薛晏在发丝掩护下的耳根又红了一分。 旁边,淑妃也满意得很。这孩子本就长得尤其出色,身段又好,这般雍容贵气的披风穿在他身上,不仅分毫不显得压人,反而将那股华丽劲儿都显了出来。 淑妃向来喜欢好看的事物。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地夸奖道:“穿上倒是刚刚好,一点儿都没辜负本宫的手艺。” 君怀琅又笑着夸了她两句。 薛晏将披风复又脱下,淑妃见天色不早了,便收拾起一堆东西,招呼他们各自回去了。 桌上一堆剪纸,都是淑妃和君令欢剪的,这会儿像两个孩子似的,将剪纸分了个干净。 而那边,薛晏已经告辞,拿着披风往外走了。 君怀琅看着桌上红彤彤的一片,又抬眼看了一眼薛晏安静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薛晏那儿还没有窗花贴呢。 他手里还捏着自己方才剪的那个,尚未展开,都不知道剪的是什么。 君怀琅也顾不上那么多,同淑妃告辞,便一手抱着披风,捏着手里的窗花便追了出去。 今天鸣鸾宫这么热闹,总不能明日只有薛晏的窗户空空荡荡吧? 他追了半条长廊,才追上了薛晏。 “五殿下!”他从身后喊住了他。 薛晏站定,回过神来,就看君怀琅一手抱着毛茸茸的披风,从后头追了上来。 方才室内暖和,骤然一冻,将君怀琅的两颊冻得有些泛红。 他跟上来,稍有些喘,面上却笑得和煦,一派风清月明的模样。 “方才姑母那里在剪窗花呢。”君怀琅说着,把手中的那个递到了薛晏面前。“这个是我剪的,送给殿下。明日就要过小年了,贴在窗上,也算讨个彩头,避避邪气。” 灯下,干净白皙的手指间握着一块叠得整齐的剪纸。 薛晏伸手接了过来。 君怀琅见他收下了,便笑着道:“那我就回去了?” 薛晏点了点头,片刻以后才道了句多谢。 君怀琅给出了东西,冲他点了头,便转身回去了。 直到他背影一路进了东侧殿的门,薛晏才堪堪收回了眼神,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那块剪纸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张红纸展开。 昏黄的宫灯照着红色的纸,照出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第42章 宫里向来要等大年三十才会宴请群臣。而每年的小年, 都是宫中妃嫔皇子聚在一处,算是皇宫的家宴。 君怀琅兄妹两个在宫中居住,今年便也一同去赴了宴。 宴会设在太液湖西北角的长春楼中。长春楼盖了三层高,半面临水, 上头有观景的露台。此地夏日观荷, 冬日赏雪, 风雅得很, 向来宫中的家宴, 都设在这儿。 眼看着到了赴宴的时间,君怀琅便同领着君令欢一同出了门。妃嫔们小年这日,需先向皇后见礼, 故而淑妃早去了一个时辰, 便没同他们一道。 临到鸣鸾宫门口,君怀琅还不忘派拂衣去叫上薛晏。 到了小年,宫里已然装点一新了,除了那些专门过除夕用的物件还没摆出来,其余的都装点好了。君令欢是第一次见宫里过年的景象,许多物件玩意儿,也都是头一回见。 于是,他们三人同行, 一路上就热闹得很。君令欢向来话多, 又看什么都新奇, 一路上有许多话说,君怀琅便认真地听, 笑着回应她。 薛晏默默地走在旁边。 待到了长春楼门口,君怀琅忽然“诶”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哥哥看到什么啦?”君令欢连忙追着他的目光, 往那儿看去。 就见长春楼飞起的檐角上,挂着一盏剔透的琉璃灯。那灯颇为小巧,是六角宫灯的形状,却雕刻精致,六面皆烧制出了竹子的纹样,远远看去竹影摇曳,尤为清朗精致。 君令欢只看了一眼,就被旁边挂着的绢花吸引了目光。倒是君怀琅驻足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好几眼。 片刻,他笑着自语道:“宫中还是多能工巧匠的。” 说完,他见君令欢安安静静等在旁边,便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身对薛晏说道:“走吧。” 路过君怀琅刚才站着的位置,薛晏抬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就一盏破灯,透明的,上头烧了点绿色的花纹。除了看起来比别的灯亮堂,倒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怎么刚才君怀琅看向这盏灯的时候,就特别……好看呢? 那双眼,被剔透的灯光照得很亮,里头的惊艳,藏都藏不住。 薛晏不由自主地又看了那其貌不扬的破灯一眼。 待到了长春楼设宴的大厅,薛允焕已经坐在里头了。按着座次一溜下来,他正好坐在薛晏的隔壁,另一头坐着君怀琅和君令欢。 落了座,薛允焕见君怀琅正低着头跟君令欢说话,便侧过身去问薛晏:“诶,刚你们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看什么呢?” 薛晏抬头看出去。从他这个角度往外看,恰能看见那宫灯的一角。 通透的琉璃,泛着浅绿的色泽。 薛晏收回目光,淡淡道:“那盏灯挺好看的。” 薛允焕跟着看过去,就见门外的屋檐上挂着的琉璃灯,确实亮堂,一眼就看见了。 “听说那是父皇的琉璃工匠好不容易烧出来的,父皇专门挂在那儿,想来是很喜欢。”薛允焕道。 这次薛晏没再说话。 薛允焕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回应,有些奇怪,便侧头看去。 刚才薛晏还好端端接了自己的话茬呢,想必是要同自己聊天的,怎么这会儿又没声儿了? 接着,他就见薛晏安静淡定地坐在原处,压根儿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见薛允焕看过来,薛晏抬眼,对上了他质问的视线也分毫不慌,淡淡同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薛允焕:“……。” ……这煞星什么人啊! 想跟人说话就说,不想说话就一句话都不理人,真是天字第一号的没礼貌! —— 皇子们坐定之后没多久,皇帝便领着一众妃嫔来了。 众皇子妃嫔向皇帝见了礼,宫宴便算是开始了。这宫宴颇有几分家宴的性质,菜品精致丰富,也没太多礼节的限制。 妃嫔皇子们陆续给皇上敬了一圈酒,说些祝酒的吉利话,便热热闹闹地过去了不少时间,宴会也进行了大半。 待敬完了一圈酒,清平帝也有了几分醉眼朦胧的意思。他撑着桌面看了片刻,笑着道:“朕这几个皇儿,可是个顶个的优秀。往年里过小年,朕都要考校你们的功夫,今年不例外,也不能落下了。” 平日里宫宴投壶,都是贵族子弟们玩闹,赢了得奖,输了喝酒,奖罚不过都是玩笑,图个一同玩乐的热闹。 可按着清平帝的规矩,每年小年家宴上,也要让皇子投壶。这投壶便不同于平日,是一年之末考校皇子们习武的成绩,赢了的不光能取得奖赏,也能在清平帝面前争光。 皇子们之间,向来是卯足了劲,要在这里一争高下的。 君怀琅看了薛允焕一眼,便见他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倒是知道,薛允焕没这么大的表现欲,只是纯粹喜欢玩投壶罢了。 投壶虽说只是贵族子弟之间宴饮玩乐用的,其中却是大有门道。投壶者若想得筹,既要臂力过关,又需有准头、会使巧劲。 用这种方式在宴会上考校皇子,可谓是风雅又巧妙。 得了皇命,便有宫人将宴会厅中间大片的空地收拾出来,摆好了双耳铜壶。 几个年岁大些的皇子领了圣命,纷纷站起了身,说说笑笑地站到了投壶的位置去。旁边的妃嫔们也笑着相互议论,不过轻描淡写地谈笑间,就已经有来有往地不知过了多少招了。 君怀琅看见,薛晏走在旁侧,安安静静的,也不同谁说话。几个皇子们虽在说笑,但细看过去,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将衣袍袖口都整理得颇为利落,不会在关键时刻拉胯。 薛允焕这会儿跃跃欲试,都恨不得将衣袖捋到肩膀上去。 反观薛晏,连披风都没有脱。厚重的狐毛披风,裹在他身上,看起来雍容华贵,但若要行动,总归会累赘不少。 四皇子薛允泓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言提醒。 君怀琅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知道薛晏武艺高,但投壶毕竟讲究个灵巧,衣袖披风,但凡在哪里挂一下,都会影响成绩。 远处的壶口小小一个,差之毫厘,都会影响结果。 薛晏常年远在关外,自然没玩过京中公子这种把戏。骑马射箭与投壶,又不大相同,想来此番,薛晏也是因为根本不懂,才没有半点准备,便上了场。 但君怀琅自然无法上前去提醒,那已经跑到太监面前挑箭的薛允焕,自然也没注意到。 君怀琅只得心道,也不过是出风头的小事,无论赢了输了,都没什么要紧的。 那边,几个皇子站定了,清平帝便笑着道:“那便开始吧,一人三箭,成绩最好者,可向朕讨个奖赏。” 薛允谡早就等不及了。 他们兄弟几个,论起武艺来,也都是不相上下,有赢有输的。他若今年得了好运,拔得头筹,定要向皇上讨个旨意,给他母妃晋晋位份。 这么想着,他便抄手站在原地,等着大皇子先投。 大皇子如今年届二十,已经入朝为官了。做了官员,自然与其他皇子不同,不光与清平帝的接触更频繁,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君臣更多些。 故而他也没怎么出头,三支箭有一支中了壶口,也算是不上不下,给后头的弟弟们留些露脸的机会。 清平帝心下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他退到一旁,薛允谡便上了场。 他自己在宫中练了好久,这会儿也算胸有成竹。前两箭,他正投进了壶口,到了最后一箭,他冒了个险,往壶的左耳上投去。 若投中了壶耳,便算是中了“贯耳”,所得的点数,要比投中壶口的翻一倍。 他手有些抖,权当是冒个险。 长箭飞出,险险地穿进了壶的左耳中。 中了!薛允谡心下一阵高兴,抬头便往席位上看了她母妃一眼。 向来他们兄弟几个投壶,能三箭都中壶口都算少的。他此番得了一记贯耳,想必今夜的头筹,非他莫属了。 自从上次他母妃为了他禁足的事,同父皇哭诉了一番,他虽禁足被解,但母妃也失宠了好些日子了。他正想趁着今天,给他母妃长长脸,也好让父皇对他青眼相看,多看见他们母子二人的好处。 就见他母妃在席上,面上的欣喜藏都藏不住,冲他点了点头。 薛允谡站到了旁侧,给薛允泓让出了位置。 他和他母妃的那一阵互动,薛允泓看在眼里,面上不显,但心里轻蔑地笑了笑。 唯独老二那傻子会在宫中苦练?为了在父皇面前博得头彩,也只有老六那种只知道傻乐的傻子不会暗地里下功夫了。 薛允泓站在投壶的位置上,神情云淡风轻,冲着薛允谡笑着点了点头。 像是钦佩他方才投得好一般。 薛允谡面上顿时露出了得意又轻蔑的笑容,只顾着高兴自己第三箭投中了,分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此时正落在了清平帝的眼中。 薛允泓收回了目光,拿起箭,轻描淡写地投了出去。 第一箭,贯耳。 第二箭,贯耳。 第三箭,贯耳。 随着他一箭一箭地投出去,宴会上渐渐安静下来,旁边的薛允谡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住了。 从没有过皇子能投出这般出色的成绩,一时间,就连清平帝都露出的惊喜的神色,高兴地说道:“泓儿的武艺真是精进了不少啊!” “侥幸罢了。”薛允泓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对清平帝行了个礼,浅笑着说道。 他知道,他父皇最喜欢这样的孩子。 说完,他分毫不见得意,只侧过身,将位置让给了薛晏。 却听薛晏站在薛允焕的旁边,往投壶的位置看了一眼,便问薛允焕道:“这规矩,是怎么算的?” 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即便是不动声色的薛允泓,听到这话,都不由得顿了顿。心底泛起轻蔑。 不过是燕地出来的蛮子。他心想。 第43章 薛允谡本就因着薛允泓那三记贯耳傻了眼, 这会儿听到薛晏的问话,才勉强找回了心神。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气恼。 他原本觉得自己运气已经够好的了,怎么没想到老四的准头更好!他还说是侥幸,怎么就侥幸地夺了自己的头筹! 薛允谡一腔怒火, 正好让薛晏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哈, 连怎么投壶都不知道, 你们燕地的人, 都是学着蛮子鼓舞取乐的吗?”他拔高了几分声音, 讥讽道。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他这句嘲讽,让远处主位上的清平帝听见了。他听到那片吵闹, 薛晏也迟迟不去, 便收了笑容,问道:“怎么了?” 薛允谡讥诮地看了薛晏一眼,径直走上前去,对着清平帝行礼道:“父皇,薛晏说他不懂投壶的规则!” 清平帝本就被他们母子烦得脑仁疼,这会儿更是反感他这幅好大喜功的模样。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喜怒都在脸上,还总爱在年节挑起事端。 太失皇家风度了。 如今听他上赶着过来告状, 清平帝心中的厌恶更甚。 向来君王做久了, 自己的喜怒便是天大的事。这人做的事正确与否, 全看有没有招这位陛下的不喜欢。 若从前,清平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薛允谡做的错事,就全不算错事。可如果清平帝厌恶攒够了,忽然较了真, 开始讨厌他,那他从前做过的错事,都要在今日一起清算。 “他第一年来长安,不懂也是情有可原。”清平帝在龙椅上挪了挪自己的坐姿,斜着一靠,淡淡道。“老五,你去教他,大过年的,只当图个彩头。” 说完,他瞥向薛允谡,投出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允谡自然不会读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顿时兜头一盆冷水,将他的怒火浇灭了七七八八。 他今儿投壶,甭管是投中投不中,到头来,不都是为了得皇上的心吗? 如今不经未能得父皇的好感,反倒惹了父皇不悦,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去。 不过,经由他这一嗓子,整个长春楼里的人都知道薛晏不会投壶了。顿时,在座的妃嫔皇子们,侍立在侧的太监宫女们,都把目光投到了薛晏身上。 一时间,四座一片寂静。 薛允焕跟着薛晏一块儿走到了投壶的位置上,旁边的小太监捧来了箭,薛晏接过一支,看向远处的那铜壶。 这大殿尤其宽阔,那壶在大约半射地之外。正对着他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薛晏抬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以他的臂力,投出箭去,一箭穿了那皇帝的喉,也不是做不到。 他心下颇为自然地起了这个念头,就像旁人想起中午想吃什么一样寻常。 而在他旁边,薛允焕还在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规则。 “这箭若是投到了壶口之中,便算是中了,否则就是没中。如果这箭穿过壶的两耳而过,那便叫贯耳,所得的点数算作双倍……” 薛晏抬起箭来,慢条斯理地比划了一下。 倒是有六成可能。他心想。两边的侍卫,只要没有武功高强、能将他的箭拦下的,那他有七成一击毙命的把握。 而此时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听着薛允焕的介绍,比划比划要投壶罢了。 他倒是不怕在这儿同那皇帝玉石俱焚,只是他还有旁的事要做,不仅要为燕王报仇,还要夺回燕地。 更何况,小孔雀在旁,总不能吓到他。 这么想着,薛晏眼睛里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将箭收了回去。 而旁边的薛允焕,分毫没注意到薛晏方才的杀机隐现。 “……这贯耳已是极难了,那倚竿,你就别考虑了。你只管照着壶口投,只要投进去一箭,都算你天赋异禀。”薛允焕一心一意地介绍完了规则,就看上的薛晏。 薛晏瞥了他一眼。 哦,倒是没认真听这个。 他光听刚才薛允泓投了三个贯耳,那个报成绩的小太监一次比一次激动,旁的人也越来越惊讶,想必算是挺厉害的。 他刚才说的什么,倚竿? “你再说一次,倚竿是什么样的?”薛晏淡淡问道。 薛允焕一愣。 好家伙,刚才在席间不听我说话便罢了,这会儿到了御前,还不听我说话?我说话是有多难听? 薛允焕咬牙切齿,重复了一遍。 “倚竿就是那箭中壶口后,并不落底,斜着倚靠在壶口上。” 薛晏哦了一声。 “这个你还是别试……” 薛允焕话还没出口,就见薛晏拿起手中的箭,向前一掷,箭就飞了出去。 “你……!”薛允焕觉得,这人真能轻描淡写将自己气死。 接着就听当啷一声,靠近铜壶的座位上的几个妃嫔,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薛允焕看去,就见那支箭稳稳当当地挂在壶口上,斜倚着,箭尖抵在壶颈上。 ……就投出了一个倚竿? 接着,他听见薛晏在旁边淡声问道:“是这样吗?” 薛允焕心里几乎要疯了。 是这样,可不就是这样吗!这人怎么说投中就投中,难不成方才什么“不会”、“没投过”,压根就是装的? 薛允焕傻了眼,半天没出声,直到薛晏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 “这当然是倚竿了!”薛允焕道。“你难道真没有投过壶?” 薛晏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射箭射多了,不过是同样的道理罢了。”他淡淡说着,又拿出了一支箭。 却是一样的。若射箭的功夫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么对准头和力道的掌控,就都能得心应手。若说区别,那也只是射箭更有用些,这投壶,不过是拿来玩乐的花把势。 旁边,静静看着的薛允泓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又是薛晏。 几个月前,他才从燕地回来,正赶上皇上考校皇子。无论文采武功,薛允泓向来都是拔尖的,只是他收敛了几分,每次都是恰好赢旁人些许,便能既出彩,又不至于显得卖弄。 那会儿,他虽知道薛晏武功高强,但想来燕地蛮荒,也教不出他什么文化。大雍向来重文轻武,薛允泓自然没将他放在眼里。 却没想到,薛晏轻而易举地夺了他的头筹。 于是这一次,他没再隐藏实力,把自己的真本事全须全尾地展现出来,就是为了大放异彩一番,好盖过薛晏的风头。 谁知道……这第一箭,就抵了自己两个贯耳。 他又一次被薛晏盖过了风头。方才的出色表现,反倒像抛砖引玉,用来衬托薛晏的。 薛允泓握紧了拳,强忍着情绪,面上仍保持着风轻云淡的风度。 他心道,要忍住。 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座上的清平帝。 父皇向来不喜欢薛晏,即便他投出了个难得一见的倚竿,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意外地,他居然从清平帝的眼中看到了惊喜,以及一抹若有所思,像是透过薛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令清平帝怀念的人。 而那边,薛晏并没关注众人的神色。他得了薛允焕的准话,便又拿了一支箭,抬眼看了那壶一眼,便径直投了出去。 随着披风厚重的摆动,又是当啷一声。 那声音很稳,只有一道,清脆而利落,短促地收了尾,并没有寻常投壶时,箭于箭碰撞的声响。 众人看去,又是一记倚竿。 而不同寻常的是,这一支箭同前一支相安无事,竟分毫没有触碰到那支箭,一边一支,一同卡在了壶颈上。 这是谁也没见过的。 顿时,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向那只小小的铜壶。 连着两记倚竿,已经是世所难见,难道竟能后箭不碰上前箭,一同挂在壶颈上的? 薛允焕愣了半天,才僵硬的开口,一出声,便是语无伦次的:“你,你你你……” 薛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不行吗?” 他确是不知投壶的规则。 接着,他又拿起一支箭,不等薛允焕出声,便抬手投了出去。 铛地一声脆响,那支箭射中了壶中的两支箭,将那两支箭稳稳地射落进壶中。 而那充作武器的第三支箭,却仍稳稳地倚靠在了壶颈上。 第三支倚竿。 这在旁人那里,需得小心翼翼,拿捏半天才敢动手的比赛,搁在薛晏这儿,竟像玩笑一般,想如何便如何,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没人做到的事。 “这样对了吗?”他看向薛允焕,神情沉静,淡淡问道。 薛允焕直勾勾地看向他。 片刻,他回过神来,一把勾住了薛晏的脖颈,搭住了他的肩膀。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 方才那些对薛晏失礼的情绪,全不见了,甚至忘了他是个会带来灾祸的煞星。 他这一声,像是终于将旁人唤醒了一般,在座的妃嫔,纷纷议论,就连旁边的宫人也交头接耳地小声赞叹了起来,安静一片的大殿,顿时人声鼎沸。 “本宫的孩子,自然差不到哪儿去。”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妃嫔之中,淑妃骄傲又矜持的声音。 而众人关注的中心里,薛晏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向来不喜欢肢体触碰,有些嫌弃薛允焕。 他抬手,就把挂在身上的薛允焕卸下去。紧接着,他像本能一般,看向了君怀琅的方向。 果然,他也在看自己。 薛晏看到,他是在冲自己笑的。那双浓黑的眼睛里,满是惊喜。那双眼睛,就像是刚才他看到那盏琉璃灯时一样,闪着光。 薛晏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替君怀琅,将那盏灯弄来。 第44章 待大殿中安静下来, 众人便都等着清平帝发话。 按着往年的规矩,清平帝都要问一问夺魁的皇子想要什么奖赏,顺带夸奖几句。 但是今年不同,夺魁的皇子是薛晏。 一时间, 在场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清平帝的方向, 都在等着看他作何表态。 可是清平帝却半天没说话。他在原处呆愣了半天, 直勾勾看着薛晏。 自然谁都不敢催他。 众人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各个面面相觑, 都不敢言语。 而关注着清平帝的众人都没注意到,坐在妃嫔之中的宜婕妤,难得地露出了紧张的神态, 收紧手心, 指甲深深地嵌进了皮肉之中。 片刻之后,清平帝发话了。 “薛晏,你宴后留下。”他说。 说完,他什么都没再说,也没管面面相觑的众人,只抬一抬手,示意丝竹继续,让众人接着宴饮。 而宜婕妤手中的丝帕, 随着清平帝那句轻描淡写的命令, 飘然落在了地上。 旁边的桃枝连忙上前去捡。 却见上好的绣花丝帕, 已经不知何时,被攥得皱皱巴巴的了。 —— 只有清平帝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薛晏出生开始, 他就没有好好看过他。他在襁褓里就被士兵快马送去了燕郡,等他十五岁上下时回到长安,自己忌惮他是煞星降世, 每次见他的面,无不是匆匆一扫。 他从没细看过薛晏的长相,故而今日他才骤然发觉,薛晏长得有多像容妃。 抛开那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不提,眉梢眼角,都带着容妃的痕迹。只是薛晏的眉目生得更凌厉些,眼神也没有容妃那般的一派天真,要沉冷得多。 此时,他坐在高堂上,从上而下俯视着薛晏。借着酒劲,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这般坐在堂上,第一次见容妃,看她为自己献舞。 这是清平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他和容妃的孩子,这孩子长得,和容妃特别像。 他难得地半天会不过神来,下了这道令众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因着他的反常,宴会的后半段,众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待到了时辰,便匆匆散了场。 清平帝被人扶到了后殿休息,刚坐下身,就让聆福去将薛晏带进来。 聆福有些踌躇。 “怎么了?”清平帝扶着额头,见他半天没动静,冷声问道。 聆福躬身过去,低声劝道:“陛下,您召他做什么呢?” 清平帝醉酒,脾气也大了几分。 “怎么,朕做事还要过问你的意见?” 聆福忙道:“奴才不敢!只是钦天监的大人那日才说过,说近日煞星异动,奴才也是担忧皇上龙体……” “那不是没有异动吗?”清平帝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聆福连忙跪下磕头请罪。 清平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出去吧,去把薛晏带到这儿来。” 聆福躬着身退了出去,将所有的情绪和算计都藏在了眼底。 果然,宜婕妤失了手,连带着让钦天监在陛下这儿都失了信誉。 定要让她赶在年关再做些安排,将钦天监的那个卦象圆回来。聆福心里盘算着。 清平帝撑着脑袋坐在椅上,没等多久,就等来了自前殿而来的脚步声。他抬起眼,就看薛晏一言不发地跟在聆福身后,默默走到他面前行了礼。 “平身吧。”清平帝抬了抬手,指了自己下首的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薛晏在那儿落了座。 宫女上前斟了醒酒茶,清平帝咂了一口,等着薛晏先开口说话。可他坐在那儿,半天不言语,像根木头似的。 若放在平日里,清平帝定会觉得受了怠慢,定要大小发个脾气的。可他今日醉了酒,又被勾起了对容妃的回忆,此时面对着容妃所生的薛晏,竟头遭生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 “你箭术很不错。”清平帝率先开了口。“燕王教你教得挺好。” 薛晏道:“父皇谬赞。” 他冷眼坐在那儿,看着清平帝的醉态。 清平帝这会儿喝多了酒,半点没有防备,也分毫不加掩饰,将他最真的想法都展现在了脸上。薛晏尤其看不起他这般做派,任凭他在那儿真情流露,薛晏却冷眼旁观着,像在看戏似的。 在他看来,清平帝这点难得流露出的感情,廉价得可笑。不过因着他是个皇帝,故而还算有点作用。 这不,旁边那太监,以为自己掩饰得有多好,不还是紧张得额头冒汗么? 薛晏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唇角。 前些日子,死士回了情报,说那药是许家弄来,是由许家的下人,借着主子出入宫禁看望宜婕妤时送进去的。 因着查到了许家,他们还找到了一条颇有意思的密报,一并送给了薛晏。 钦天监的灵台郎,当年和宜婕妤有些故旧,宜婕妤进宫时,他一路追着马车跟到了宫门口。之后没多久,这人就入朝为官,进了钦天监。 如今看来,不光是钦天监,就连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是宜婕妤身边的人。 薛晏淡淡看了聆福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心中早已顺藤摸瓜地,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理清了七七八八。 而座上的清平帝仍在那儿兀自回忆着。 “燕王当年还是朕的二哥。”他慢条斯理地歪在椅子上,一手搭着扶手,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年轻时便武艺高强,又擅文章,皇考最喜欢的就是他。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啊……” 说到这儿,清平帝顿了顿,将后头的话都收了起来。 薛晏看见,他惺忪朦胧的醉眼里,泛起了些许锋芒。不过转瞬即逝,他歇了话头,那片刻的锐利就也消失不见了。 “倒是你母妃。”清平帝又看向薛晏,接着说道。“你回宫这么些日子,也常去她宫里拜一拜她的牌位。” 薛晏道:“儿臣遵旨。” 清平帝看着他,片刻之后,难得地叹了口气。 也全是命。他喝醉了酒,难免感性,斜倚在椅子上想。若不是这孩子这般命格,怎么会与自己父子离心呢?如今对自己半点不亲近,想来也有几分可怜。 他这幅情态,让旁边的聆福如临大敌,倒是薛晏,心中泛起了冷笑。 喝多了酒的人,最容易被感情操控,平日里的算计,全会教醉意麻痹掉。他这会儿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过借着醉意,自己感动自己,待到明日酒醒了,就都做不得数了。 若真信了他这幅情态,才是真的有病。 薛晏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只等着清平帝赶紧发完那些没用的感慨,好将他放回去。 许久之后,清平帝终于觉得乏了。他抬了抬手,聆福便会意,忙上前来,将他扶了起来。 “朕还未曾问你,你今日夺了魁,想要什么奖赏?”清平帝问道。 薛晏抬眼看向他,心道,今日在这里磋磨了半天功夫,也还算有点用处。 清平帝在那儿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宫中缺什么物件,或想要朕什么恩典,都可大胆说出来。朕难得考校你一次,再珍贵的物事,都是你当得起的。” 他这话,多半是由那股对容妃的怀念激起的,难免有几分大话的成分,不过看向薛晏时,目光倒是难得地有几分真诚。 这孩子可怜,自己分出些皇恩来,给他些赏赐,也是应该的。想必这孩子会知道自己的苦衷,也定能感恩戴德。 薛晏冲他端正地一揖,想也没想,便平静地开了口。 “儿臣没什么想要的,只想同父皇求一盏灯。” 清平帝的施舍,他压根不屑一顾,也懒得开口要。他想要的,自己会去取,不用谁给,也没人拦得住。 他想要的,不过一盏平平无奇,但有个人特别喜欢的灯罢了。 —— 君怀琅夜里提前回了鸣鸾宫,想到清平帝刻意将薛晏留下来,心下总有些忐忑。 他看清平帝的神情,并不像动怒,反而难得地和蔼,想必是没什么大事。 但是,他比较担心薛晏。 薛晏同旁人不同。他寡言少语,又不懂什么圆滑世故,身上又背着个骇人的命格。本来清平帝就忌惮他是个煞星,即便今日和蔼了几分,也难保不会又被薛晏激怒,让他惹祸上身。 君怀琅回到东侧殿以后,本想等薛晏回来问问情况。 可他迟迟未归,君怀琅今日又吃了点酒,渐渐地酒意上头,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就是第二天的清早了。 他起身,就见周遭一片太平安静,窗外阳光明媚,还能听见廊下那只画眉的叫声。 “五殿下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拂衣伺候着他净面时,他问道。 拂衣道:“奴才也不知,想来五殿下回来得晚了些吧。” 君怀琅皱了皱眉,净完了面,就起身,让拂衣伺候他穿好衣袍,要先去趟西偏殿。 “少爷还是用完了膳再去吧?”拂衣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劝道。“五殿下虽说回来的晚些,不过昨夜也没什么动静,向来是没有大事的。”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还是看一眼吧。” 他是知道薛晏的。若放在别人身上,确实不用担心,可若是薛晏,就不一样了。 他无论碰到什么事,何时言语过?即便昨夜他被清平帝打了板子,夜里回来,他也会是一声不响的。 这么想着,君怀琅心里越发有些没底。他匆匆换好衣袍,裹上斗篷,便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片阳光灿烂。 冬日里的雪洁白晶莹,反射着冬日的阳光,将红墙碧瓦衬得尤为明媚。 而他的廊下,悬着一抹剔透晶莹的浅绿,君怀琅一抬头,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剔透又晶莹,阳光照在上头,亮晶晶地泛着光。上头的丝丝绿色,剔透又鲜亮,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远远看去,竹影摇曳。 是昨天晚上,他惊鸿一瞥,在长春楼门口看到的那盏琉璃宫灯。 第45章 西侧殿门口空无一人。君怀琅敲了敲门, 里头却没人应声。 一大早的,能到哪里去? 君怀琅四下环顾了一圈,看进宝也不在,隐隐就有些担心。他甚至开始懊恼, 昨日该在长春楼门口等一等, 待到薛晏出来, 再同他一起回宫的。 “你去问问, 五殿下和进宝一早上哪里去了。”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连忙应声, 转身就要去找郑广德。 不过刚一转身,他便惊喜地道:“少爷,五殿下回来了。” 君怀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薛晏从殿后的庭院往这边走。 大冬天的, 他只穿了身单薄的劲装,衣袖笼在护腕之中,长发扎高,看起来利落又锋锐,像把出鞘的好刀,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 待走近了,君怀琅看见,薛晏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 喘息也有些重, 想必是刚从后头练武回来。进宝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手里捧着他的外袍,殷勤利落得很。 君怀琅一愣, 紧接着不由得懊恼了起来。 真是刚睡醒,连脑子都糊涂了。薛晏每日是要练武的,自己怎么就忘记了,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要找人。 “怎么了?”薛晏在他身侧站定,问道。 离得近了,君怀琅能感觉到薛晏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分明是数九寒天,他一身单衣,却仍像个热源似的。 君怀琅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 “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担心你昨夜出事,一大早就来看看,这种话,君怀琅是羞于说出口的。 他顿了顿,总算找到了个借口:“就是刚才恰好出门,在门口看到了一盏灯,就想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是哪来的。” 可话刚出口,便有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嗡鸣,从他的腹腔发出,落在了二人的耳朵里。 ……确有些尴尬了。 昨天夜里赴宴,君怀琅没吃多少东西,都是在正襟危坐地喝酒。睡了一夜,他早就腹中空空了,只是睁眼还迷迷糊糊的时候,担心薛晏出事,就将那饥饿抛在脑后了。 却不想在这时给自己寻了个难堪。 方才他还说,是恰好出门看到的灯,可谁会饿着肚子恰好出门?这细微的一声,立时让他的掩饰不攻自破了。 向来尊贵又精致的世子殿下哪里受过这等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想佯装没听到那声腹鸣,打算告辞就走,快些回去用早膳。 “那我便……”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薛晏轻轻的一声笑。 半点没有嘲笑的意思,轻描淡写的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以及一些隐约的宠溺。 君怀琅看过去,恰好对上了一双蕴着笑的眼。 也不知是不是君怀琅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眼神又深又炽热,明明是笑的,却像是要将人按住生吞活剥了似的,让他心底泛起了几分麻酥酥的怯意。 君怀琅只觉是自己想多了。 接着,他便听薛晏淡淡道:“不知,许是父皇看你喜欢,特意赏给你的吧。” 那眼神,隐约又像染上了几分调侃和逗弄。 君怀琅将信将疑的一愣:“……不会吧?” 自己不过是在长春楼门口停下看了几眼,怎么会让皇上知道,又特意将灯赏给自己呢? 薛晏扫了一眼他有点发懵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那就是那盏灯也喜欢你,同你看对了眼,自来找你了。” 说完,他转身推开门,侧过身,让君怀琅先进,一看就是要邀他一起用早膳。 君怀琅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人分明是在逗自己。什么皇上赏的、自己飞来的,将自己当小孩子逗弄呢? 君怀琅看向他,就见他面上的笑意和戏谑丝毫不加掩饰。 薛晏向来没什么表情,这会儿露出的笑容也浅浅淡淡的,带着几分懒散,看起来蔫坏蔫坏的。 君怀琅从没见过他这般幼稚又恶劣的模样。但顿时,他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坚定的想法。 那盏灯,一定是薛晏送给自己的。 —— 小年夜的家宴在宫中来说,不过是新年的一个开端罢了。 自这一日起,宫中便日胜一日地热闹,皇子们也不必再去上课。君怀琅每日留在鸣鸾宫中,就有了大把的时间,陪着淑妃和君令欢准备那些过年用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同时,他还有其他东西要准备。 从君令欢有了自己的住所开始,每年到了除夕,君怀琅都要给她包一只红包放在枕下。除了压岁钱之外,里头还会给她装些别致的小礼物,一并压在她的枕头下面。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往年他住在家里,可以随意进出国公府,送给妹妹的礼物都是他自己出去寻来的。但今年住在宫中,他无处可去,只好从淑妃给他置办的仓库里给君令欢挑。 不过他给君令欢送了好几年礼物,早就摸清了君令欢的喜好。淑妃送他的东西又多又杂,君怀琅从里头翻捡出了一只精巧别致的珠花,恰巧能装进红包中。 不过就在他要从仓库出去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少爷?”见他停下沉思,拂衣跟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就见君怀琅沉吟片刻,道:“我是不是该给五殿下也包一个?” 毕竟今年,鸣鸾宫可不止君令欢一个孩子了。 拂衣噗嗤地笑出了声,说道:“少爷,您满打满算也就比五殿下大了一岁,算不得五殿下的长辈。” 君怀琅顿了顿,轻声笑出了声。 谁说的,算上上辈子,自己好歹也要大他十岁呢。 他如今虽早已习惯了自己回到十六岁这件事,但前世多出的数年经历还是在的。若论起心理上的岁数,自己还真能勉强算作薛晏的长辈。 不过,这跟辈分也没什么关系。 一开始他给君令欢枕头底下塞红包,就是为了让她在每年的第一天,一早睡醒的时候,都能从枕头下摸出个未知的小惊喜。 如今姑母的宫中多了一个薛晏,自己不过多花一些功夫,就能将这分享给他,好教他在到了鸣鸾宫的第一年,也能在新年里从枕下拿出一份惊喜来。 这么想着,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你去将之前进宫时,家里带进来的箱子拿来。”君怀琅说道。 他入宫时,国公府给他备了不少衣物和配饰,留着他在宫里用。薛晏日后要常年住在深宫里,拿宫中的东西送给他,实在有些不走心。 而自己从府中带来的,就精巧别致许多,有些还是君怀琅自己去买来的。 拂衣依言,指挥宫人将府中带来的箱子送到了君怀琅面前。 君怀琅挑挑拣拣,从箱子里找出了一只青玉的玉珏。 “你看这个怎么样?”他拿到拂衣面前去给他瞧。 他记得,那玉珏是他自己从古董店里淘换来的,买它纯粹是因着样式有趣,教人眼前一亮。 寻常的玉珏,都是样式质朴的圆环,留有一缺口,上头再镂刻纹饰。而这一枚玉,被用整块青玉雕成了一尾锦鲤,活灵活现。 那鱼是衔尾的身姿,恰成了玉珏的弧度,瞧上去又精巧又灵动。 拂衣忙道:“少爷,这玉佩可是您特别喜欢的,当初买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便爱不释手呢!您还是换一个吧,这个您就留着自己戴。” 君怀琅笑了笑,道:“就这个了。” 他早和前世十来岁时不同,已经将外物看得颇淡。更何况,前些日子薛晏还给他送了盏琉璃灯,不知是怎么弄来的。自己还礼,送他一只玉佩,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看看,红纸包不包得下?”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只好去寻红纸包,拿来替君怀琅试。那玉珏精巧别致,大小刚刚好,恰能放到君怀琅准备的红封里。 “那就正好了。”君怀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脸可惜的拂衣,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恰好装得进去,也说明这物合该送给五殿下。” 拂衣嘀嘀咕咕:“少爷您也太大方了。” 君怀琅拿着装了玉珏的红封,笑着摇了摇头。 若拂衣也经历了上一世,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从何而来。什么精巧别致、难得一见的外物,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相较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都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遭磨难。 而在此前提之下,尽自己所能,多给些善意出去,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你一会儿去看看,若进宝无事,你再去叫他来一趟。”君怀琅又吩咐道。 —— 除夕前一夜,鸣鸾宫红绸高悬,四下都挂起了红灯笼,只等第二日过年了。 时至深夜,进宝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殿的殿门,心下叫苦不迭。 活菩萨世子虽说哪里都好,但就是喜欢支使自己,去做些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苦差事。 而他每次将吩咐说出口的时候,又轻描淡写,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 比如说这次。 透过纸窗,外头红灯笼的光隐约照进来,一片朦胧的红,给西侧殿整个笼上了一团恐怖的氛围。进宝小心翼翼,单手捏着君怀琅给他的红封,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 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侧,要么就是薛晏独自在屋中,让他没有一点机会,将那个红封放进薛晏的枕下。 他只好熬到了深夜,摸进薛晏的房门,想趁这个机会,将红封塞进他枕头底下去。 ……瞧瞧,世子殿下都给他安排了怎样的苦差事! 给薛晏枕下放红封?他以为,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头底下那么容易? 进宝心下叫苦,却不敢不从,一路紧绷着神经,小心地穿过厅堂,绕过屏风,接近了薛晏的卧床。 还好,那活阎罗这会儿呼吸平稳,应当是在熟睡。 进宝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薛晏一动未动,他总算是安下心,捏着红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头…… 骤然,白光乍起。 一把银亮的匕首,划出一道冷冽的光,紧紧横在了进宝颈侧。只需轻轻一拉,他就会血溅当场,再无生还的可能。 凉冰冰的刀刃贴在大动脉上,进宝动都不敢动,双腿僵在原地,早没了知觉,双眼圆睁,惊叫声卡在喉咙口,发都发不出来。 薛晏已经倏然做起了身,那张过度精致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外头的红光照亮了,一副冷冽中泛着杀意的神情。 对上那双沉冷的、静默的琥珀色眼睛,进宝只觉得自己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 “做什么?”他听到薛晏冷声问道。 进宝哪儿还发得出声音。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起手里的红封,让薛晏看见。 “是……世子殿下。”感觉到脖颈上抵着的匕首松了两分力道,进宝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道。“他让奴才,放到主子这儿的。” 白光一闪,架在进宝脖颈上的匕首收走,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蛇,重新蛰伏回了薛晏的枕下。 他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单手搭在膝盖上,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也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拿来吧。”他抬起一只手,淡淡命令道。 进宝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几乎跪在了地上。但他分毫不敢怠慢,双手捧着红封,举到了薛晏面前。 薛晏拿过来,面上有些疑惑,将那红封往下一倒,就见几个小金元宝并一块玉,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 “这是什么?”薛晏拿起那块玉,疑惑地皱眉,问道。 这,红包都在这儿呢,您还问这是什么? “……是世子给您的压岁钱。”进宝说道。 薛晏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 昏暗的光线下,青玉散发着温润的色泽。雕成的那尾锦鲤线条流畅柔和,下头缀着的丝绦,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 “……做什么用的?”薛晏顿了顿,皱眉接着问道。 他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压岁钱,从小也没有一同玩耍的同龄人,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过年对他来说,无非是在军中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羊肉,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划拳,直到天际泛白。 这下倒是轮到进宝惊讶了,甚至连怕都忘了。 这……自己家中穷苦,打小也有长辈在过年时在枕下放一两个铜板,怎么主子天潢贵胄,连这都不知道? 进宝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主子,这压岁钱就是给人拿红纸将钱包住,大年夜搁在孩子枕头底下,能避邪祟,保一年平平安安的。” 薛晏一顿,看向床上散落的几个小金元宝。 这,是辟邪祟,保平安用的? 片刻之后,进宝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宝一会儿,接着就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 “知道了。”薛晏一边将那些小元宝收回红封里,一边淡淡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这是进宝头次听到薛晏对自己道“辛苦”。 要知道,他为薛晏出生入死,见死士跑东厂偷东西,可从来没得过薛晏一句“辛苦”。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刚才,差点就被这祖宗杀了呢! 进宝心里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他光顾着自己念叨,自然没注意到,薛晏慢慢收拾那红包中的东西时,垂着的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和情绪。 他从小到大,枕下只放过武器,用来在梦中保命。这是燕王教给他的。燕王说,世间邪祟众多,只有自己身边放一把刀刃,时刻警醒,才能随时斩除,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是头一次,有人将一个精心准备的,沉甸甸的红封放在他的枕下,要为他驱邪祟、保平安。 薛晏慢慢地躺回去,枕在压着红封的枕头上。 窗外一片张灯结彩,已经满是过年的气息。 这是薛晏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热闹,同他有关。 而说来有趣,他孤身一人了这么些年,和这本属于旁人的世界,一丝一丝地被扯起了关联,竟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第46章 年三十一早, 鸣鸾宫便在院里放起了鞭炮。 郑广德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前院里跑来跑去地放炮,淑妃就坐在正殿前的廊下看,腿上搭着厚重的皮毛毯子。见淑妃被逗得心情极好,那几个太监就来了劲, 一挂接着一挂地点, 打从天亮起, 鞭炮声就没停过。 噼里啪啦的, 一阵连着一阵, 红纸的碎屑炸得四处都是,密密麻麻地在雪地上覆了一层。 一大早,整个宫里就数鸣鸾宫最热闹。 白芨在侧, 给淑妃斟上了暖身的热茶。旁边的小宫女笑着打趣道:“人人都要等三十晚上才放鞭炮呢, 偏咱们宫里赶早儿。” 淑妃坐在铺着虎皮的椅上,慢条斯理地娇声一哼:“本宫自然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即便不过年节,本宫想放鞭炮看,谁敢拦我?” 周围众人自然笑着应和她,将淑妃夸得满面喜气。 没多久,君怀琅就领着君令欢从东侧殿出来,往淑妃这儿来。淑妃命人给他们端了桌椅点心, 叫他们一同在侧, 陪着自己瞧热闹。 “姑母怎么知道, 令欢最爱看放炮啦!”君令欢高兴地偎在淑妃身侧说道。 淑妃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本宫还能不知道?待到了今天晚上,宫里还要放烟花呢, 到时候叫你哥哥领着你,上高楼上看去。” 君令欢一听到烟花,双眼都在放光, 冲着淑妃连连点头:“好啊!” 君怀琅闻言,却是往西侧殿看了一眼。 今日鸣鸾宫张灯结彩,四下挂着红绸和灯笼,前院里一片火红的鞭炮碎屑,一片热热闹闹。 倒是西侧殿,一如往日的门窗紧闭。 他不知道,西侧殿内此时死寂一片。 隔着紧闭的门窗,外头的鞭炮声能隐约传进来,听起来热闹又喜庆。而进宝跪在薛晏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薛晏手里握着一封密信。 这是进宝今日一早赶往西定门去取回来的。昨天晚上他守夜时,看到了西定门门口发出的信号。那信号来自薛晏的死士,平日里除了定时的交接之外,若宫外有急报,他们就会在西定门的方向发射这样的信号。 故而进宝一大早,便怨声载道、骂骂咧咧地顶着大年三十的寒风,跑了一趟西定门。 给他这主子卖命,可真是太受罪了。 不过,等接到那封密信的时候,进宝便骂不出口了。 “此信事关主子生母的死因。”那死士在将信交给进宝的时候说。“切勿多言,将信带到即可。” 进宝诺诺应是。 他将信带回来,就见主子默不作声地看信,半天都没有动静。 进宝心下犯嘀咕,只觉自家主子也怪惨的。谁会赶着在大过年的时间,收到亲娘的死因呢? 进宝心下有些同情,不过更多的还是忐忑。 主子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也不知会不会拿自己这奴才撒气。 进宝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时不时寻机会偷瞄一眼。半晌后,他听到薛晏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 “吴顺海,还真是好样的。”薛晏的声音低哑而轻缓,消散在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他缓缓将那封信叠了起来,凑到桌前没燃尽的烛火上,一点一点地烧去了。 这宜婕妤,可算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本是查出了她与钦天监灵台郎有私,死士们便顺藤摸瓜,想寻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来。却未曾想,有用的消息只找出一条,就又有了别的发现。 宜婕妤当年,在他母妃死的前后几年,都和东厂有来往。 原来,是吴顺海被宜婕妤买通,给他母亲下了药。只因剂量没掌握好,所以留下了他的一条命。不过,宜婕妤还是信守承诺,事成之后,将害死了主子的吴顺海保到了东厂。 如今,在东厂爬上高位的吴顺海,又为了让东厂东山再起,涕泗横流地找到自己,说什么为了旧日的主子,要为自己保驾护航。 这没根的奴才,还真是有本事得很。想必他以为,自己会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同自己示好的老奴才,就是他生母的杀身凶手。 薛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小在军营中长大,也没什么所谓“亲人”、“家”的概念。他只觉被个老奴才试图戏耍,有趣得很,想同他斗斗法,将这老奴一点点磋磨致死,告诉他什么样的人是他不该招惹的。 进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门窗关着,屋里还有些昏暗。一跳一跳的烛光映照在他主子脸上,总显得阴森森的。尤其那盯着火焰的目光,又冷又狠,看得进宝都毛骨悚然。 是……因为亲娘的死吗? 他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主子,逝者已矣,您也不必过于悲伤。大过年的,您还是高兴一些……” 薛晏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哪有半点悲伤。那眼神中带着嗜血的兴奋,阴戾可怖,活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 进宝心里一哆嗦。果然,他就不该拿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他这活似阎王的主子。 说错了话,进宝急匆匆地想从哪儿找补回来。 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四下搜寻一圈,立马锁定了薛晏的枕头。 “主子!今儿个大年三十,您将世子殿下送您的那块玉佩戴上吧!是锦鲤呢,多喜庆!”进宝连忙开口道。 果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愣,紧接着,便云开雾散,蕴藏其中的血腥和狠戾,渐渐淡去了。 “嗯,拿来吧。”他听到薛晏吩咐。 进宝也算摸出了门道。 这位爷,通身都是逆鳞,谁都碰不得。唯一一个可以顺毛撸的地方,就是和世子殿下相关的地儿。 想来也是,那位活菩萨,救苦救难的,连这位恶鬼也能度化。 进宝见状,连忙狗腿地跑到薛晏的床边,将枕头下压着的红封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他。 果不其然,他主子没拒绝。 甚至他主子将烧到一半的密信,就这么放在桌上,低头系玉佩去了。 通透的一只青玉锦鲤,盈润温和,挂在薛晏身上显得颇有几分违和,活似阎王穿袈裟,怎么看怎么别扭。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青玉盈润的光,竟也反射了两分,到薛晏那双冷厉的眼里。 将那对没什么温度的琥珀色眼睛,都映出了几分温和清润的色泽。 进宝出了会儿神,便连忙狗腿地上前,替薛晏将后半张密信烧了。 薛晏这才分出了两分注意力,落到了进宝身上。 他想起密信上的另外两条信息。 一个是说,宜婕妤宫中无人知道她和灵台郎的关系,他们二人互通有无,向来都是宜婕妤借着礼佛的名头,在佛堂后挨着钦天监的那条小道上与灵台郎相会。 第二条说,进宝的亲娘染了肺疾,没钱治病,问薛晏当如何处理。 薛晏低头,拨弄了一下身侧的那只青玉锦鲤。 “一会自己到库房里支些银子。”他摆弄着腰侧的鲤鱼,握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淡淡道。“要多少拿多少,送出去给你母亲治病。” 进宝一愣。 他家里前两日才送信进来,说他娘这两日咳嗽得有些厉害,想让他送些银子出去。但进宝手头不怎么宽裕,拿不出钱来,只好等着待年后得了赏赐,再一并送出去。 却没想到,主子连这都知道? 他家里人并不知道那些死士的存在,他本以为,自己家里的人只是作个胁迫而已,却没想到这样的事,他们也会报来宫中。 ……还会分心帮自己的忙。 进宝头一次有了种,自己不光是个用了就丢的工具,而是被他们当成了自己人的感觉。 他的眼眶顿时有些发烫,跪倒在地道:“奴才替娘多谢主子!” 薛晏却瞥了他一眼,分毫不当回事。 他不过是刚才忽然想起了小孔雀罢了。 他忽然想到,如果是小孔雀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把进宝的娘治好的。自己虽没这个闲心,却不知为何,不太想做违背小孔雀的想法的事。 不过是一点钱罢了,一句话的事。 他站起身,绕过了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进宝,走到镜前,侧身照了照。 他衣服多为深色,气质又沉冷,这玉佩戴在他身上,看起来并不怎么合适。不过薛晏盯着那玉佩看了一会儿,面上却露出了个笑容。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薛晏瞥了进宝一眼,进宝便连忙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头的鞭炮声便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君怀琅站在门口,穿了件软红的大氅,微微一笑,清冷的面上都染了两分过年的喜气。 “五殿下在吗?”君怀琅笑着问道。“姑母喊他一同去看放鞭炮呢。” 薛晏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君怀琅自己来的。他总将自己的想法套到淑妃身上,每次都蹩脚得很,却总以为自己看不出来。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单手扯过披风,走上前来。 “来了。”他停在了君怀琅面前。 “你把玉佩戴上了?”他一走近,君怀琅就眼尖地看见了他身侧的玉佩。他打量了几眼,笑着说道。“还是合适的,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我这里也有一个要给你。”薛晏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红封,有些生涩地开口道。“过年好。” 进宝在旁边,眼尖地看到了。 不同于那些包着银两元宝的红包那般形状分明,那只红包平平整整的,厚度还特别惊人。 进宝一眼就看出了那红包里装的都是银票。他替薛晏收拾过库房,对他手里有多少钱,也算知根知底。 ……瞧着那厚度,想来这位主子除了留下养死士的钱,已经将自己的私库掏得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 第47章 君怀琅过那只红封时, 也被那厚度吓了一跳。 一捏就知,里头是纸张的质感,肯定就是银票了。这么厚的一摞银票,无论是多大数额的, 都过于惊人了。 他自然不知, 里头装着的, 随便一张, 都是动辄上千上万的数目。 “……你给我这么多做什么?”君怀琅让他吓得, 说话都有些飘。 “没多少,压岁钱。”薛晏淡淡地说。 君怀琅哭笑不得。 “压岁钱,也不是让你将全副身家都压给我。”他说着, 将那红封里的银票都取出来, 满满当当地握了一手。他随手从里头抽出一张,连着红包一并收下,就把其他的都塞到了薛晏手上。 薛晏不接。 “不是全副身家,我还有。”他说。 他这倒没说谎。燕王无妻无子,自从前两年他能带兵了,燕王就连带着私库钥匙也交给了他。燕郡要养兵养人,自然也不缺钱,待燕王去世, 燕地的金银也都是他的了。 但是, 燕云铁骑需要发饷, 带回来的死士也要养活。所以薛晏手头真能让他拿来花的钱不多,也只能拿出这些了。 他回到宫中, 只有钱是他随身带来的。他想给君怀琅还一个礼物,报答他送给自己的那只玉锦鲤,也只有这点钱是他拿得出手的。 君怀琅哭笑不得, 就把那一摞银票给进宝。 进宝虽说肉疼,可哪里敢接?他连忙将手背过身去,直往后躲,恨不得自己打娘胎里就没生出过这两只手。 君怀琅只好威胁他。 “你再不接,我可就生气了。”他说道。“我给你红封,不过是个讨吉利的心意,你又付给我这么多钱,将我当做什么了?” 薛晏听到他这话,难得的有些慌。 他自然不是付给君怀琅钱。他只是觉得,给多少都嫌少,就干脆把自己能拿出来的都给他。 反正自己在宫中,并没有用钱的地方,他也向来不把这物放在心上。他只觉此物轻贱,一时又拿不出别的来,只好多给些而已。 君怀琅见他神色难得地失措,心下有些不忍,却仍板着脸,借这机会将银票塞回了薛晏手上。 也恰在这时,他一垂眼,看见了自己手中那张银票的数额。 ……五千两。 君怀琅都有些绷不住了,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他知道,薛晏手头不缺钱。毕竟他是燕王膝下唯一的孩子,前世又能轻易收编已经归属雁门关守军的燕云铁骑,想来是财力雄厚的。但他没想到,这人竟这么实诚,随随便便就将自己家底掏出这么多,只为了给人做压岁钱。 也不知若干年后的秦王殿下,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单纯的时候。 君怀琅忍着笑,从薛晏手里那一大叠银票中勉强换出一张面额小一些的。 “就足够了,你给我再多,心意都是一样的。”君怀琅收下红包后,劝说薛晏道。 薛晏默默地想,怎么能一样呢。 他将那一堆银票塞到进宝手里,对君怀琅道:“等我一下。” 说着,他转身进了内室。 进宝站在原地,将银票囫囵收起来,尴尬地对君怀琅笑了笑,解释道:“主子没收过压岁钱,想必是不懂个中的规矩,让殿下您见笑了。” 君怀琅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能说是见笑呢。 这与懂不懂规矩无关。无论懂规矩还是不懂规矩,也少有人能这般一片赤诚,像是将整颗心都掏出来与人看似的。 君怀琅甚至一时间觉得自己亏待了薛晏。 自己不过是因着同情,又为了保护家人,才与薛晏相交,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薛晏而今,却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全都交付到自己手上。 反倒让君怀琅有些自惭形秽。 那边,不过片刻,薛晏便回来了。他走到君怀琅面前,一抬手,手里握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伸手。”他听薛晏说道。 君怀琅伸出手来,就有一个小物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君怀琅缩回手,就见手里搁着一只兽牙,上头穿了个小孔,拴着一条质朴的皮绳。 “这是……”君怀琅看向薛晏。 这是他几年前,猎得的第一只狼的犬齿。当时,燕王命他打死一只狼,回去复命。他一箭洞穿了那只狼的胸口,可待他上前时,那狼却没有死透,跳起来便要撕咬他。他同那狼缠斗许久,最后拿匕首割开了狼的喉咙。 他满脸血地将狼一路拖回大营,得了燕王的嘉奖。他摘下一只狼牙,交给薛晏,让他时刻保管着。 “今日让你杀狼,待你成人之后,还有更多更凶猛的猎物要死在你的刃下。”燕王说。“你留好这颗牙,只记得,无论多么凶残的对手,只要你以命相搏,都敌不过你。” 从那之后,他向来随身带着。 这与其说是个纪念,不如说是薛晏的一个念想。每次他受伤后疼得难以忍耐时,都会将这颗牙攥在手心里。 心里的念想无他,就是捱过疼痛,好留待他日,将今日之痛,百倍奉还给对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物件交到君怀琅的手上。或许只是因为,除了那些银票,他一路从燕地带回来的,也只有这个了。 可等君怀琅将这东西握在手里时,薛晏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变。 那斑驳的狼牙握在那双白得剔透的手上,像是他将自己肮脏的、残缺不全的灵魂,尽数交付给了君怀琅似的。 薛晏的嗓音有些哑,淡淡回应道:“是狼牙。” 顿了顿,他才又补充道:“是我猎来的狼,口中的牙。” 说完,他才觉得这东西轻贱了,还有点野蛮。 却见君怀琅听到这话,展颜笑了起来:“对嘛,你送我这个,不比你送我一大堆银票好多了?” 薛晏又看着他将自己许多个夜里,和着血攥在手心中的狼牙,珍而重之地收进了怀中。 薛晏的心口开始发烫。 他又听到君怀琅嘱咐他:“你以后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把自己的家底放好,万不可再随便拿出来送人。” 薛晏淡淡嗯了一声。 他也不会乱送给别人,只是想送给他而已。 —— 待到入了夜,宫中各处便将红灯笼都点了起来。宣武门外车马粼粼,皆是入宫赴宴的勋贵。 除夕宫宴,仍旧是办在永乐殿里。 这是君怀琅自重生以来,第三次到这里赴宴。前两次的记忆都不大美好,不过如今总算风波平定,可以让他安心一段时日了。 这么想着,君怀琅抿唇笑了笑。 他和薛晏二人,领着君令欢一起,便一路往永乐殿去。刚走到殿前,君怀琅就看见君逍梧等在那里。 “哥!想我了没!”远远的,君逍梧就冲君怀琅挥手。 看到他,君怀琅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君家三人一见面,便自然又热络地说起话来。君逍梧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拿出红包塞给君令欢,还不忘笑嘻嘻地给君怀琅塞一个。 “哥,压岁钱!”君逍梧冲着君怀琅嘿嘿直笑。 君怀琅淡笑着训他:“胡闹,哪有你给我塞红包的?” 君逍梧直乐:“怎么不能了?舅舅可是给我发军饷的,我现在可比你富裕!” 薛晏静静地站在旁侧,看着他们三人。 这种从小到大共同生活而养成的热络和温馨,是伪装不出来的,也骗不了人。 薛晏清楚地知道,这是君怀琅的嫡亲弟弟,他们二人热络,是理所应当,可是薛晏却怎么都挡不住自己心底泛起的酸意,让他有些焦躁。 他并非在意君怀琅同他人亲昵,而是他单单听他们字里行间说出的话,轻而易举就能听出,他们共同生活了很多年。 他想和对方一样,也能与君怀琅有这种存续多年的关系。但同时,他好像又不太想和君逍梧一样。 仅仅是兄弟而已,似乎不够亲昵,不够独特。 他就被这种想要什么的冲动折磨得心口发痒,可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就在这时,他听到君逍梧问道:“母亲专门让我问你呢,问你什么时候家去。这大过年的,家中少了两个人,可是冷清了不少,我都不习惯。” 薛晏顿了顿,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了君怀琅的脸上。 他竟都忘了,他连和君怀琅长期共同生活都做不到,对方不过只是短暂地借宿罢了。 君怀琅却并没注意到薛晏变化的情绪。他闻言笑起来,抬手拍了拍君逍梧的脑门:“不习惯还在玉门关一待就是三年?想来是军中热闹,乐不思蜀了?” 君逍梧捂着脑门直笑。 君怀琅又说:“姑母问过我,还是想让我多住些时日。我便要等开了春,才能回得去了。” 君逍梧点头:“也好,等到了春天,我带你上郊外骑马踏青去。”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 眼看着时辰晚了,君怀琅便喊着君逍梧先进去。君逍梧把君怀琅身侧的君令欢扒拉到怀里,说道:“行,我去找趟娘,把令欢带去。娘想她想得紧呢,今儿个就让令欢跟着她了。” 君怀琅点头答应。 待君逍梧带着君令欢走后,君怀琅回过身来,就见薛晏站在那儿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五殿下?”君怀琅喊了他一声。 薛晏淡淡应道:“嗯。进去吗?”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同他并肩而行。 “原本姑母还说,让我今日带着令欢去看焰火呢。”一边走,君怀琅一边说。“只可惜,今日怕是轮不到我了。不知五殿下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薛晏侧过头去看他,就对上了君怀琅带着笑的温润双眼。 “我知道有处角楼,安静得很,看焰火的位置也好。五殿下可愿与我同去?” 薛晏转开了目光,淡淡点了点头。 他方才脑中千回百转搞不清楚的情绪,好像只跟君怀琅对视了一眼,就让他隐约察觉,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眼前人是天上星,他仰望着,碰不到,却想要将这颗星,永远地留在身边。 即便现在,那颗星只是短暂地从他头顶划过而已。 第48章 宫中每年除夕, 都要在皇城里放焰火。恰放在太液池的对岸,站在永乐殿二楼,恰好看得到全貌。 不过,永乐殿二楼要将最前头的位置给帝王妃嫔留出来, 世家大臣们就需挤在后头。 君怀琅自幼就年年都来宫里看烟花。他少时顽皮, 个头又矮, 就不愿挤在人堆中。于是他便自己偷偷溜出去, 找其他的地方看。 就找到了太液池西侧的一栋角楼。 那角楼平日里是侍卫们站岗的地方, 到了年三十,宫中守卫调了一半去永乐殿,这栋角楼就空了下来。它方向与永乐殿相同, 面前又是一片浩瀚的大湖, 便没什么宫阙遮挡,恰能看见宫人们放的焰火。 君怀琅少时便自己来看,之后就带上了君逍梧。再过了几年,君逍梧去了玉门关,君令欢又长大了,他就带着妹妹去看。 不过今日这两人全都不在。 除夕宴进行了大半,眼看着就要到子时。君怀琅提前离了席,就将薛晏带了出去, 一路领到了他发现的那栋角楼上。 “就是这儿了。”那角楼有四层, 等登到了顶, 君怀琅就已经有点儿喘了。他站在角楼的露台上,转过头对薛晏笑着说。“等到子时四刻, 太液湖对岸就会放烟花,从这儿看去正好。” 宫中今日一片热闹,四处都点起了灯, 四下里一片璀璨,将夜色都照得明亮起来。太液池四下都是活水,冬日可不结冰,波光粼粼地,倒映着皇城的灯火。 君怀琅站在那儿,外头的灯正好能斑驳地照在他脸上。 薛晏站在他侧后,微微垂着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君怀琅这会儿喝了些酒,话就多了些。他往栏杆上一靠,回过身,两只手肘搭在栏杆上。 “你们燕郡过年时会放焰火吗?”他问道。 薛晏摇了摇头。 焰火是没有的,倒是有狼烟,有烽火,还有乍然升空、发出短暂的锐利光亮的信号。 君怀琅眯着眼,有些慵懒地笑了起来。 “那正好了。”他笑着说道。“今天算是同我看了第一回 的烟花,也不枉我将这处地方告诉你——这儿可是连六殿下都不知道的。” 倒也不是他不告诉薛允焕。每年到了除夕夜,薛允焕都伴在皇后身边,自然不会同他一样,有机会从永乐殿跑出来。 君怀琅自顾自地笑,自然不知道,他一笑,四下的灯火就都映照在了他的眼中。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骤然升天。 薛晏见惯了战场上发出的信号弹,骤然看见火光破空,他下意识地浑身紧绷,条件反射地摆出了备战的状态。 但紧跟着,他就被君怀琅一把拽住了袖子。 “你看!”他听到君怀琅清朗的声音,染上了几分惊喜。 薛晏跟着他抬头,就见那火光在空中炸开,顿时一簇星火骤然炸开,火花四散,成了一朵烟花。 紧跟着,接二连三的焰火破空而起,熠熠的火花,将他们面前的大片夜空都照亮了。 薛晏顿了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君怀琅。 焰火此起彼伏,在空中绽开了一大片明亮的花火,映照在了君怀琅那双清冷的浓黑色眼睛里。 薛晏又抬头,看向了天上的焰火。 一时间,周遭只剩下烟花炸开的声音,以及花火坠落时燃烧起的细微噼啪声。宫中放的烟花手笔大极了,那焰火一阵接着一阵,连着放了一刻钟,都未曾停歇。 君怀琅看了一会儿,不经意地侧过了头,就看见了薛晏的侧脸。 璀璨的烟花映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那一双浅色的眼,像是被焰火染上了温度,看起来再不是前世的那般冷戾无情。 薛晏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看他。那染上烟火的光亮的眼睛,骤然看进了君怀琅的眼中,炽热又深邃,烫得他的心跳都快了两拍。 君怀琅像是忽然才发现薛晏容貌出众一般,被他那双过分好看的眼骤然撞了一下心口。 不过,这一下细微的悸动,瞬间就被淹没在了烟花接二连三炸开的声音中,像水面荡开的涟漪,瞬间就消散不见了。 忽然,他看到薛晏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话。 烟花的声音太大,将他说话的声音盖了过去。君怀琅拔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接着,他就见薛晏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了。 焰火给他打上了一层明明灭灭的柔光,君怀琅感觉到薛晏错开了自己的正脸,停在了自己耳畔,温热的吐息携着他平稳的声线,落在了自己耳际。 “新年快乐。”他说。“岁岁平安。” —— 君怀琅的耳根一麻,像是被过了一通细微的电流。 他愣愣地侧过头,看向薛晏。 就在这时,薛晏目光一沉,站直了身体。 “有人。”他说道。 一股夜风轻飘飘地吹来,带着凛冬的冷意,将君怀琅方才短暂的一阵麻,轻而易举地带走了。 他回过神来:“嗯?什么人?” “有人上来了。”薛晏说着,警觉地往后看去。 君怀琅心里有些惊讶,是谁寻来了吗?这会儿焰火还没停,大家都在看呢,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找自己?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恰在这时,焰火暂时停了。 他看到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跑到他面前,福身道:“世子殿下,奴婢总算是找到您了!” 君怀琅问道:“什么事?” 小宫女道:“回殿下,是国公夫人让奴婢来寻您的。君小姐方才见您不在,便急着要找呢,国公爷也说有话要跟您谈。奴婢刚在永乐殿寻不到,看这边楼上有两个人,就想是殿下在这儿。” 君怀琅闻言,回头看向薛晏。 他原想着叫上薛晏一起,可他父亲有话同他说,就不适合再叫薛晏同去了。 就在这时,那歇过一阵的烟花又开始放了。漫天夜幕,顿时又染上了炸开的花火。 也将那小宫女隐在暗处的面容照亮了一瞬。 君怀琅便回过头对薛晏道:“那我先回去一趟,五殿下,等您看完了烟花,原路回去便可。” 薛晏顿了顿,看了那宫女一眼,点头道:“好。” 君怀琅有些抱歉地说了句失陪,转身跟着宫女下了楼。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偏僻,底下灯火也稀薄。待出了角楼,看了半天焰火的君怀琅就觉眼前一暗,有些适应不了这昏暗的光亮。 而前头引路的宫女脚步却快,遥遥地走在他前头,让君怀琅不得不走快了追上她。 “这位姐姐,我父亲可有说,找我是要谈什么事?”君怀琅问道。 那宫女脚步顿了顿,低头说道:“奴婢也不知,殿下等见到了国公爷,再问问吧。” 君怀琅点了点头。 从他们这儿回永乐殿,距离不算短,故而君怀琅要提前带着薛晏出来。 不过这条路他走得很熟悉了。他跟在宫女身后走了一阵,到了个岔路口,他却见那宫女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这位姐姐,你走错了吧?”君怀琅连忙喊住了她。“那边远一些。” 那宫女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却并不往回走。 “殿下,方才那条路走不了了。”她说。“奴婢刚路过,见两个太监将抬回宫去的爆竹弄撒了,还险些走了火,此时一地硝药,正在收拾呢。” 君怀琅正迟疑着,就听那宫女催促道:“殿下,可莫让国公爷等急了。” 君怀琅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教她一催,只好加快了脚步,跟着这宫女往前走了。 这条路是挨着太液池的。长安冬日虽冷,但太液池是活水,只有面上结了一层极薄的浮冰,走在池边,能感觉到水中的寒意往上涌。 寒气透过君怀琅的披风,直往他体内侵,让他觉得脊骨有些发冷,心下莫名有点没底。 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他不由得在心下默默复盘了一遍,方才这个宫女说的那些话。可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错漏。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君怀琅便问道。“不是姑母那里的吧,我看你面生得很。” 那宫女像是没听见。 君怀琅便跟了两步上去,又问了一遍。 那宫女这才说:“回世子殿下,奴婢是在永乐殿伺候的。” 君怀琅应了一声。 但紧跟着,他就回味到,这宫女的语气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慌乱。 “永乐殿伺候的?”君怀琅皱眉,停下了脚步。“永乐殿平日里伺候的,都是管扫洒的宫人,你如何能替国公传话?究竟是哪个宫里的,不要诓骗我。” 那宫女回过身,遥遥看了他一眼。 此处一片黑暗,君怀琅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他心下莫名有些慌乱,后退了一步。 他总觉得这宫女不大对劲,但总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太巧了些,她怎么寻得到那么远的楼阁找到自己,又为何唯独她一人来,原本走的那条路,恰好又走不得了? 况且,令欢向来乖巧,平日里鲜少会因着片刻见不到自己,便开始胡闹。 “你先回去吧。”君怀琅又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怕五殿下寻不到路,我回去等他一同走。” 那宫女却没有言语,悄无声息地冲上前来。 “世子殿下,您不要怪奴婢。”他听到那宫女说道。 紧跟着,君怀琅的手腕就落进了她的手中。那力道之大,一看便是武功高强之人,肯定不是寻常宫女。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君怀琅只觉足下一空,紧跟着,就被摔进了太液池冰凉的池水里。 他不会凫水,尚来不及挣扎呼救,刺骨的冷水,顿时就将他浑身的神经都冻得麻木,把他吞噬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第49章 君怀琅已经来不及想, 是什么人要害他了。 那人能恰巧知道他在那栋角楼里,这般巧合,定然一路都在跟踪他。他们又能知道,君令欢与君怀琅不同在一处, 还对君家的关系了如指掌, 又能派出这般武功高强的宫女, 肯定是宫禁里的贵人。 但是, 这贵人害他做什么? 君怀琅骤然落入了水中, 来自四面八方的冰凉池水顿时涌了上来,霎时就将他冻得浑身麻木。按着现在的温度,太液池是该结上厚冰的, 但这湖四面活水, 数九寒天也不上冻。 冰冷的湖水,一瞬间就将他裹了进去。 他本就不会凫水,又穿着冬日厚重的衣袍。那衣袍吸满了水,沉沉地压住他的四肢,让他挣扎困难,被拖着往下坠。 他口中又猛地呛了几口水,紧跟着脑子就有些混沌。他勉强睁眼,便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上灯火摇曳, 辉映着粼粼的波光, 而那岸边, 已然空了。 君怀琅存着最后的几分神智,费劲地心想, 那宫女应当是走了。 她要偷偷害人,定然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还需第一时间逃离现场。自己此时想办法浮到水面上去, 试图呼救,应当会有一线生机。 这么想着,他闭了气,试着有章法地摆动双臂,让自己往湖面上游去。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也低估了太液池冬日池水的温度。 他只往上浮了些许,四肢就已经麻木了。再加上他浑身吸满了水的厚重衣袍,沉沉地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让他的动作更为艰难。 他被一股窒息和极寒重重拉扯住,一个劲地往下拽。他只费劲地挣扎了片刻,四肢就沉得抬不起来,神识也开始麻木混沌。 紧跟着,他被冻得麻木的双腿就开始抽筋了。 他顿时闭不住气,又呛了一口水。 不过这种疼痛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湖水冻得麻木。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朦朦胧胧之间,他心下产生了个念头。 难道今日,他就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吗? 说来可笑,前世他死,还知道是什么人杀死了他,而这辈子,他自以为将前世的错漏都处理得很好,可自己的灾祸,却比前世提前了这么多年。 在深不见底的深宫中,的确有一只藏在暗处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搞垮君家。 自己坏了那个人的计划,此番定然是遭了报复。 君怀琅硬撑着,又开始试图挣扎起来。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的家人们,还都蒙在鼓里。他不能放任姑母和父母弟弟这一世还被害死,即便他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可是,太液池的湖水是不会和他打商量的。 君怀琅奋力挣扎着,但意识却逐渐模糊了起来。 太液池底无边的黑暗,带着刺骨的严寒,拽着他直往下沉。 他的双眼渐渐无力地合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似乎看见有一道人影跃入水中,一路向他游来。 可君怀琅已经没力气看那是真的还是幻象了。 此处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来救自己呢? 想来是幻象了。 —— 跃入水里的是薛晏。 他刚才就觉那宫女不对劲,但是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他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发堵,又觉得这宫女来得太是时候,潜意识里,又想让君怀琅能留下陪着他。 于是,等君怀琅一走,他心中的不舒服就被迅速放大了。 这破烟花,一个人能有什么看头。 薛晏没有犹豫太久,便也下了角楼。即便那宫女没问题,他也没心情独自站在高台上吹冷风,看天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破火花。 他沿着刚才的原路往回走。 他行军久了,独行时步速很快,按说走到半路上,就能看见君怀琅和那宫女的身影。薛晏原还想着,要看见了,自己便遥遥缀在后头,不让君怀琅发现,可他一路走回去,却一直都没看到君怀琅。 薛晏逐渐觉察到了不对。 他加快了脚步,干脆沿路寻找起来。他飞快地寻遍了几个岔路,才在太液池边,看到了细微的、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涟漪。 那涟漪,和寻常的水波不同,一看便是有活物落进去,挣扎间带起来的。 不过须臾,那涟漪就消失了。 薛晏的心脏也差点跟着那消失的涟漪一起停下。 ……难道是君怀琅? 他快步上前,立马就在岸边看到了推搡间才会有的足痕,从水边往里寻时,透过斑驳的灯光,隐约看到了一道浅青色的衣角。 是君怀琅。 薛晏脑子瞬间空了。他想都来不及想,一把扯下碍事的厚重披风,纵身就跃入了水里。 衣袍瞬间浸了水,又沉又黏,拖着他的行动,但薛晏浑然不觉。他划着水飞速往下潜,一路往池底游去,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抹青色的身影。 已经没了动静,缓缓地往下坠,像一只被击落的飞鸟。 像有一只手紧握住了薛晏的心脏,狠狠一攥,攥出了血来,疼得薛晏齿关都咬紧了。 他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使着他,机械地又快速地划动着,飞速往君怀琅的方向赶去。 幸而,在他接近君怀琅时,看见了君怀琅口中溢出的细小气泡。 还好,人还在,还活着。 薛晏游上前,一把将君怀琅拽入了怀里,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君怀琅此刻浑身冷极了,像是和冰冷刺骨的太液池融为了一体,轻轻一碰,就会散在水中。 薛晏的齿关咬得开始发颤,眼中浮起了血丝。 君怀琅此时已经没有自己呼吸的能力了。随着薛晏拽过他的动作,他口中又溢出了一串气泡,在水中无意识地呛咳了几下。 薛晏来不及细想。他单手圈住君怀琅,将他拉近了,握住了他下颌,倾身上前,将他嘴唇捏开了些,将自己口中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全渡到了他口中。 唇瓣相接,那柔软的嘴唇,此时也是冰凉一片。 薛晏已经顾不上起任何旖旎的心思,只觉得面前这人,再多等一会儿就会消失不见了。他渡气过去,便一把按住君怀琅的下颌,封住了他的口鼻,一手托着他,一手带着二人往上游。 幸而薛晏水性极好,不过片刻,就带着君怀琅游出了水面。 他在水中向来游刃有余,从没像今天这般用尽全力过。他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每一下都用尽了力气,待到了湖面时,他游水的那只手都泛着脱力的酸。 可他压根顾不上。他仍用力划着水,一路游到了岸边。 他先将君怀琅推上了岸,自己才撑着水岸跃了上去。 凛冬的风顿时毫无保留地刮在他湿透了的身上,将他浑身都冻麻木了。可他分毫没感觉到似的,在君怀琅身边蹲下身,便去试他的呼吸。 微弱得很,嘴唇还泛着不自然的青色。 他身上看不到呼吸带来的起伏,整个人一动不动。他这幅模样,让薛晏的心脏像是被数根纤细的弦紧紧勒住了,不断地收紧,让他又慌又疼,连带着胸腔都在颤栗。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拽下了君怀琅身上湿漉冰冷的披风和外袍,扯过了自己落在湖边那件干燥的披风,将君怀琅严严实实地整个裹了进去。 薛晏只觉自己手都在抖。他紧紧将君怀琅裹住了,试图用这种方法将他暖热一点。 可君怀琅仍旧没有睁眼。 薛晏脑中一片混乱。 他想立马将君怀琅带回去见太医,可又恍然间似乎记得,人若是溺水了,会有水淤积到胸腔之中,要立刻想办法将那水弄出来,若耽搁久了,就会要命。 他又颤抖着手,将君怀琅平放在了地上,试着去按压他的胸腔。 他胳膊收着力道,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不敢用力,却又怕力度不够,压不出他胸腔里的水。 这是薛晏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焦急和慌张。 他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按压,不过片刻,数九寒天,将自己额头上都急出了一层薄汗。 可君怀琅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薛晏的心不停地往下坠,将他的眼眶都逼得不自然地泛红。他脑中是空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咬牙控制着自己手下的力气,一下一下按压着君怀琅的胸膛。 他耳边逐渐响起了一阵嗡鸣,像是蒙了一层纱。 就在这时,他忽然隐约听到了一阵呛咳的声音,像是幻觉。他连忙将目光落在了君怀琅的脸上。 不是幻觉,是他在咳嗽。 君怀琅一阵呛咳,幽幽睁开了眼。 他人虽醒来了,却还是昏沉的。他皱着眉,眼前一阵发花,浑身都如坠冰窟,冻得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 但紧接着,天旋地转。 他浑身湿漉漉的,却被裹进了一层厚重干燥的皮毛里。他被一个人一把捞进了怀中,紧紧抱住了,后背被那人珍而重之地垫在了膝头。 君怀琅恍然睁眼,在一片雾蒙蒙的灯火中,看见了薛晏的脸。 他的脑子还被冻得一片麻木,过了片刻才有了些意识,迟钝地想,薛晏? ……薛晏怎么赶得过来,还救起了他? 他张了张口,想同薛晏说句话,可他此时浑身都是麻木僵硬的,嘴唇根本没有半点知觉,也不受他的操控。 他自然不知道,薛晏此时有多想将他压进怀中,狠狠地厮咬他的嘴唇,将方才那已然将自己逼得崩溃的恐惧和心痛,全都发泄出来。 可薛晏忍住了。 君怀琅只能看见,薛晏紧紧盯着他,眼眶通红,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一层水雾。 “……你醒了。” 他听见薛晏沙哑地开口,紧跟着,一滴滚烫的热泪,从他的眼中骤然涌出,顺着他脸颊滑落,滴在了君怀琅冰冷的手背上。 第50章 君怀琅从被薛晏救回去后, 便发起了高烧。 宫中乱成了一片。 永宁公世子昏迷着,被同样浑身湿透了的五皇子带回了永乐殿。听说是莫名落了水,被恰好赶来的五殿下救了上来。 清平帝匆匆派人将君怀琅安置在了永乐殿的偏殿里,便立马叫聆福去请来了太医。 太医原本说, 永宁公世子不过是受惊又受冻, 并无溺水的征兆, 只需两服药就能治好。可到了后半夜, 君怀琅烧得却愈发厉害, 连太医都慌了阵脚,不知怎么办才好。 各世家贵族们都匆匆离了宫,君家一行则焦急地等在侧殿外。清平帝这些时日颇为重用永宁公, 今日出了这般大事, 便也守在这儿,被劝到了旁侧的宫室里休息。 淑妃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侧殿里。 她向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此时却分毫不假旁人之手,拿着凉帕子不停地替君怀琅敷额头,擦手足。 可君怀琅一直昏迷不醒,烧得眼都睁不开,温度也一直都没有降下去。 薛晏默不作声地守在旁侧。 宫女们上前,替她将冷水换下去。淑妃的手空了出来, 坐在床边, 没一会儿就默默地抹起了眼泪。 片刻后, 她哽咽着说:“去,换衣服去。” 此时除了伺候在侧的太监宫女, 就只剩下她和薛晏两个了。薛晏自打回来,就一直守在这儿,浑身还穿着湿透的衣袍。 薛晏没动。 淑妃回过身来, 训斥他道:“听不见吗?本宫可伺候不起第二个发烧的了,还不快去换了干净衣服?” 就在这时,有宫女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递到了床边伺候着的宫女手边。 太医跟在她身后,进来看着君怀琅服药。 “太医,如何了?”淑妃连忙问道。“您刚才还说,两服药下去定能退烧,可如今怎的越烧越厉害了呢!” 那太医闻言,忙在淑妃面前跪了下去。 “回娘娘,微臣不知,微臣也从没见过啊!”他磕头道。“世子殿下的脉象,分明就是普通的风寒,可如今越看……却越像撞了邪似的!” 说着,他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看了旁边的薛晏一眼,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淑妃一愣,接着便大怒起来,抓过旁边的空碗,砸在了太医身边。 “让你治病,谁让你在此胡言乱语了!自己医术不精,便说琅儿是撞邪?本宫看你才是撞了邪,该让陛下摘了你的脑袋,给你驱了邪气!” 瓷器碎裂的声音,把殿中众人都吓了个哆嗦。 那太医似乎胆子极小,被那碎碗吓得浑身一悚,便磕了几个响头告罪,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就在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薛晏侧目,冷冷看了一眼他跑的方向。 是往清平帝住的那间宫室。 而淑妃则根本没顾得上管他。她擦了擦眼泪,便吩咐宫女上前,要给君怀琅将那碗药喂进去喝下。 薛晏的目光落在了那碗药上,又挪到了君怀琅的脸上。 他此时烧得面色通红,双眼紧闭,睫毛像一对脆弱的鸦翅,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薛晏的眼底满是隐忍了许久的血光。 “白芨。”片刻后,他费劲地挪开眼神,淡声说道。“出来一下。” —— 清平帝所在的宫室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倚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 到了这两年,他明显觉得许家不大老实,而江家那一派文人,又拉帮结伙的,成天只晓得上折子骂人,做不来什么实事。 整个朝堂上,竟找不出个既让他信任、又能堪用的。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永宁公这么个不党不群的得力助手,正要等越过年关就派他去江南,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让他住在宫中的嫡长子出了问题。 清平帝烦得睡不着觉,喊聆福来给自己倒了杯醒神的茶。 “怎么听着那边越来越严重了?”他皱眉问道。“不是说只是落水吗,你请的是哪个太医?” 聆福忙道:“回陛下,正是太医院的祝太医。祝太医医术高超,陛下您是知道的。” 清平帝按着眉心,点了点头。 “那就是怪事了。”他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门口有太监通禀道:“皇上,祝太医求见。” 清平帝抬了抬手:“让他进来。” 没一会儿,祝太医就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说吧,永宁公世子那儿如何了?”清平帝摆手让他起来回话,问道。“永宁公可是朕的股肱之臣,他家世子若是出了事,朕定要取你的人头。” 祝太医额头碰地:“回陛下,世子殿下的病,微臣也束手无策啊!” 清平帝面色一变。 “你束手无策?”他怒道。“不过区区风寒,连这都束手无策,太医院养你何用!” 祝太医连忙磕头:“回陛下!世子殿下这病,分明不是风寒啊!” 清平帝问:“那是什么?” 祝太医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和清平帝身后伺候着的聆福交换了一个眼神。 “殿下这症状……应当是遭了秽物相克,是撞了邪祟!” 邪祟二字落定,整个宫室中落针可闻。 清平帝缓缓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祝太医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 “微臣说,殿下这是……是撞了邪祟。” 聆福手一抖,手中的茶壶撒了一片水渍在桌上。 清平帝抬头看他,就见站在旁侧的聆福瞳孔震颤,小声道:“陛下,腊八那日……钦天监!” 话说到这儿,他便一脸惊惧害怕,像是不敢说出后头的话一般。 可不必他说,清平帝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腊八那日,钦天监说,煞星异动,将出祸患。而灵台郎测算的祸患期限,就是在新年之前。 今日腊月三十,正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 清平帝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既然这样,君怀琅撞的邪祟……可不就是薛晏吗。 他本就和薛晏同在鸣鸾宫,走得近,又不是有真龙护体的皇家子嗣。前些日子还听闻他有梦魇的病症,今日,他也是和薛晏独自外出,才撞的邪。 清平帝陷入了沉默。 “你所言可真?”片刻后,清平帝沉声道。“如有半句假话,朕诛你九族。” 祝太医深深磕头,以表他不敢欺瞒皇帝的诚心。 “那你说,该当如何?”清平帝又问道。 祝太医磕头道:“陛下可遣人去钦天监,看看何人有驱邪的本事。” 就在这时,聆福躬下身,对清平帝低声道:“陛下,不如将灵台郎请来?” 清平帝抬头看向他。 就见聆福说道:“陛下,这卦象,是灵台郎占出的。奴才又听说,他当年跟着他师父上玄真人云游时,也学了治病的本事。听闻他烧出的符水,只需给人灌下一碗去,什么疑难杂症都可治好,邪祟也近不得身。” 清平帝问:“当真?” 聆福伺候了他真么多年,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清平帝这是动了心。 他连忙点了点头:“陛下将他召来一问便知。” 清平帝闻言,垂眼沉吟片刻,便要点头。 就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了太监的通禀:“皇上,五殿下求见。” 一时间,宫室中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聆福和祝太医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便都将目光投向了清平帝。 就见清平帝神色变了变,说道:“让他进来。” 小太监应诺,将薛晏领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袍仍旧没换,但在有地龙的屋子里熏了半夜,也已经半干了。只是远远看去,仍旧是狼狈的,一看就知道落过了水。 清平帝莫名有些心虚。 只要第一次注意过他的长相,清平帝就很难将薛晏和容妃割裂开。一见他,他条件反射地就会想起容妃当年的音容笑貌,若再多看几眼,又能发现,他又有哪儿也同容妃长得相像。 薛晏在清平帝面前跪了下来。 “起吧。”清平帝道。“夜里寻朕,是有何事?” 薛晏抬起头看向他,神情平静,并没有半分倨傲的神色,却打骨头里都透出一股不卑不亢。 “回父皇,儿臣方才听祝太医说,永宁公世子是撞了邪,便特来求见父皇。” 谁都没想到,他会将这件事大大方方地亲口说出来。 这话即便要说,也是大家心知肚明就可,自然不能这般放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讲。 方才还下定决心,要给君怀琅灌符水的清平帝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随口猜测,当不得真……” 薛晏却像没听到一般,接着说道:“儿臣自知,宫中的邪祟唯独儿臣一人,因此永宁公世子的怪疾,定是因儿臣所起。” 他轻描淡写却又笃定地开口,反倒让清平帝心下有两分难受。 哪儿有孩子会这般直言自己是邪祟呢? 更何况,大雍本就重儒学,轻佛道。清平帝迷信,同懂行的人私下说说也就罢了,真教这当事人亲口直言不讳地讲出来,就显得他有多荒唐似的。 清平帝自然不愿承认自己荒唐,一时间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 接着,他就见薛晏俯身,冲他磕了个头。 “儿臣请旨,自去宫中佛堂为永宁公世子抄《度厄经》百遍,以镇儿臣身上邪祟。永宁公世子仍旧服药,若待明日仍无法治愈,儿臣再向父皇请罪。” 清平帝愣在原处。 他又听薛晏接着说道:“若有半点差池,儿臣一力承担。” 清平帝片刻都没有言语。 他不得不承认,跪在那儿的,是他和容妃唯一的孩子。可这孩子却受上天苛待,非成了降世的煞星,生来教他父子相妨。 如今他这么请求自己,清平帝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 片刻后,他说道:“就如你所言。去吧。” 旁边的聆福吓了一跳,又看了祝太医一眼,上前道:“陛下,那灵台郎……?” 清平帝摆了摆手。 “等到明日,若再好不了,再去请他。”他说道。 其实也是他心里在赌,想看看这抄《度厄经》的法子,能不能镇住薛晏身上的煞。 若真的能行,自己不是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吗? 他没看见,在他身侧的聆福紧张地看了祝太医一眼,而祝太医回了他一个叫他安心的眼神。 不过这一切,都落在了薛晏的眼中。 那双眼,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在那看不见底的深处,却卷集着骇人的惊涛骇浪。 第51章 佛堂里并没有烧地龙。 薛晏身上的衣袍已然换了一身, 干燥洁净,缀着厚重的皮毛。进宝没有伺候在侧,他独自一人,跪在佛前的案边抄经。 佛像前的烛火静静地燃, 照在金身佛像安详慈仁的面容上。窗外隐约传来一声一声的木鱼, 安静空灵, 像是今夜宫中的闹剧, 皆与此无关一般。 一盏烛火被放在了薛晏的案头。 薛晏抬眼, 就见桌边站着个小和尚,看起来面容年轻,最多也就十来岁。 这小和尚, 正是千秋宴那天, 君怀琅来给自己送衣袍时,在这儿守夜的小和尚。 见薛晏认出了自己,那小和尚微微一笑,冲他合十,行了个佛礼。 “施主不必担忧,只要心诚,您所要保佑的那位施主,定会逢凶化吉的。”他声音平静安然, 伴着一声声的木鱼, 恍然如天际传来的佛偈。 薛晏闻言, 却轻蔑地嗤了一声。 “你以为,我在这儿抄经, 是为了祈福?”口气沉冷,分毫不掩饰其中的不屑。 那小和尚一愣,道了句阿弥陀佛。 “您难道不是为了给那位施主度厄?”他问道。“宫中而今, 确有邪祟作恶。这邪祟虽不在施主身上,却危及施主之身。难道施主抄经念佛,不是为此?” 薛晏闻言,将笔一抛,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道:“这事儿,佛祖管得到吗。” 那小和尚道:“只要施主心诚,定会有所回报的。” 薛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了笔。 “佛祖管不了。”他说。“他如果管得了,这些人早就死了。” 他确是在这儿抄经,但绝不是真要镇自己身上的什么煞气。他这煞气与生俱来,若抄抄经就能治好,还算得什么煞星下凡? 他只是分得清天灾和人祸罢了。 若真是难以违抗的天命,那也只与他自己有关,伤害不到别人;而这人祸,他则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人各个都不得好死。 只是在处理人祸的时候,需得装上几分虔诚迷信罢了。 他抬头,看向那宝相庄严的佛像。 “佛祖管不了,但我能管。”薛晏说。“不用求佛,我就能保佑他。佛祖诛不了的邪,我来杀。” 他一字一顿,双眼里映出的是满目悲悯的佛,眼底藏着的,却是锋芒毕露的凶狠杀意。 他从来没尝过今夜这般蚀骨的心痛,也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强烈的,血债血偿的冲动。 —— 深黑色的天幕中悬起了一颗启明星。 薛晏手边的经文摞起了薄薄的一叠,案头的灯也逐渐烧干了。他静静低头抄着经书,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五殿下!”薛晏回头,就见一个太监跪在殿外,禀告道。“世子殿下已经退烧了,皇上感念您抄经有功,请您回永乐殿复命。” 薛晏握着笔的手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透过他手指和笔杆的缝隙,能看见他被笔杆磨得微微泛红的指腹。 那是握笔力道极重,才会留下的痕迹。 薛晏却没起身。他回过头去,手下的笔重新落在了宣纸上。 “多谢父皇好意。”他头也没回,说道。“你去回禀父皇,我今日许下承诺,要抄经百遍,如今只抄了二十三遍,不敢违背诺言。待我将百遍抄完,再去向父皇复命。” 那太监一愣,抬起头来。 这病都好了,事情也算过去了,五皇子还不快些回去领赏,怎么还坚持在这儿抄经呢? 薛晏没回头,道:“你自去回话。” 那太监领了旨意,只好应是,从佛堂中退了出去。 薛晏低头,默不作声地继续抄经。 此时旁侧无人,若有懂行者在侧,定然能看出,他这一页纸上,前后的字迹,都有些许区别。 前半页锋芒毕露,笔锋之间都隐含着冷冽的杀伐之气,如阵前将领排兵布阵、数千铁骑整装待发。而后半页,笔画中却隐含了几分如释重负,杀伐气却半分不减,像是秋后悬在犯人头顶的屠刀。 而这前后分别的那个字,正是太监来报时,他写的最后一个字。 夜格外长。 拂晓之前,天色愈发暗沉,天际却泛起了鱼肚白。 远处有守夜的宫人,敲起了打更的梆子,一声一声,回荡在皇城之中。 薛晏案头的灯也昏暗下去,眼看着要烧干了油。那小和尚惯常在佛堂里守夜点灯,此时便熟练地赶来,替他续上了灯油。 “施主似乎在等什么。”他看薛晏仍旧在抄经,一整夜都没停,不由开口道。 薛晏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又猜对了。”他手下没停,说道。 小和尚合十,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这倒不是他猜测,只是参禅念佛久了,也能窥见一二人心。 “快等到了。”他听薛晏淡淡地说道。 “只是不知,施主是在等什么?”那小和尚不由问道。“方才已经有人来报,那位施主转危为安,您还有什么期盼的呢?” “不是期盼什么。”薛晏淡淡说道。“而是要等一个结果。” 小和尚看向他,就见他冲着自己,露出了一个不加掩饰的、凶狠又阴戾的笑。 虽是在笑,却冰冷至极,藏着压抑许久的恨意。 “该死的人,还没死呢。”他说。“我等着他们自己往我的刀上撞。” 说话间,他那一双犬齿,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亮光。琥珀色的眼睛,本就颜色浅淡,此时毫不掩饰其中杀意时,颇像只蓄势待发的凶兽。 小和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转动手里的念珠,口中喃喃道了句佛号。 薛晏笑了一声,转开脸,收起了神色。 他今夜步步为营地算计好,等的不只是君怀琅病愈,而是等着宜婕妤自投罗网。 他既要让君怀琅毫发无伤,也要让那帮人血债血偿。 钦天监、御医院、还有皇帝身边的养的狗,他们今天晚上,想做的就是一石二鸟,既要谋害君怀琅,还要借机陷害他。 宜婕妤的人都在深宫,对宫中的关系了如指掌,便是她派人跟踪君怀琅,将他推下水。无论君怀琅身亡与否,都能印证钦天监的那句谶言,既能除掉一个君家人、离间皇帝与永宁公,又能替钦天监夺回皇帝的信任。 如果君怀琅死了,便死无对证,成了个溺死人的悬案;如果君怀琅活着,他们就有另外的打算。 太医先说君怀琅并无大碍,又在药中做手脚,让他高烧不退,教皇帝以为他中了邪,再由钦天监诊治。君怀琅落到钦天监手中,自然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而钦天监,自然有千百种逃脱死罪的说法,最终将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 薛晏知道,打从那天清平帝对自己态度软化开始,宜婕妤就坐不住了。 他抓稳了对方的把柄,做好了和她斗法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竟然敢将主意打在君怀琅的身上。 在此之前,薛晏是没有死穴的。这是头一次,他有这么强烈的冲动,想要弄死一个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天色。佛堂正对着东面,从他这儿看去,正好能看见一片泛白的晨光,笼罩在地平线上。 按他的计划,他先是在太医复命时吩咐懂医理的白芨,让她煎药时换掉太医给的药方,而改煎寻常的祛风寒之药,此后向清平帝请命,自到佛堂来,抄经镇煞。 待到君怀琅退烧,那伙人计划被打破,定会着急,第一时间去报告给宜婕妤。而此事事关钦天监批文,宜婕妤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去找灵台郎商议对策,好应对清平帝的质询。 他们二人自然不知道,他们私下会面的地方,已经被薛晏知晓了。 他让进宝守在那里,佯装给他送饭,假装不慎撞破,此二人便有在宫中私会之嫌了。 宫中最忌讳的,除了巫蛊,就是妃嫔私会外男了。 “……还真沉得住气。”薛晏看了看天色,低声笑着,自言自语道。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太监一路拾阶而上,往佛堂这边跑来。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了一条极长的影子。 那慌乱的脚步,一看便知是有急事。 薛晏心道,来了。 他慢慢搁下笔,抬头看向面前的大佛。 “我不信佛,也不信什么因果。”他淡淡说道。“但我却能造出因果来,教他们各个恶有恶报,夜不能寐,只好去求神拜佛。”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那小和尚,笑容桀骜又锋利。 “如此的话,在你们佛家,算不算功德一件?” 小和尚遁入空门十来年,从没见过这种混不吝的人,又狂又傲,不懂敬畏,说出的也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话。 但他从对方身上,却又看不出凡世俗人的贪婪和污浊,奇怪的很。 接着,他看薛晏抬头,又和那金身大佛对视起来。 “如果算是功德的话,麻烦记在永宁公府的君怀琅身上。”他语气缓慢,带着两分彻夜未眠的懒散,却难得郑重。 “……如果是杀孽的话,”薛晏看着那尊佛,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全算我的。” 小和尚在侧,单手竖掌,另一只手拨动着念珠。 果然果然,师父说的没错。 凡人在世,就定然会有所挂碍,有自己信奉的东西。纵然不信神、不信佛,也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将他们拴牢在人世中。 那挂碍,是扯住凡人魂魄的东西,让他们入不进空门、成不了佛。 薛晏话音落下,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他回过头去,就见那小太监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地跪在了薛晏的身后。 “五殿下,出大事了!”那小太监说道。“陛下急召,宣您速去永乐殿!” 恰在此时,金乌升起,第一寸太阳跃上了地平线。万丈阳光骤然破空而出,将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了一片金红的朝阳里。 日光透过殿门,暄暄照进了佛堂中,落在了桌上墨迹未干的度厄经上。 天大亮了。 第52章 薛晏倒是没想到, 进宝不光完成了他的任务,还给他带来了个不小的惊喜。 他走进永乐殿偏殿时,就见里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宫人。 原是进宝一个人提着个食盒,按着薛晏的命令, 在那儿蹲宜婕妤和灵台郎。他又冻又无聊, 清早时, 见有一队太监宫女路过, 便上去攀谈了几句。 而他们, 恰巧是往永乐殿去,给清平帝送早膳的。其中一位,还是清平帝宫中伺候的嬷嬷。 进宝同为首的嬷嬷攀谈了片刻, 正要同他们分别, 就恰好见佛堂后的林中,宜婕妤和灵台郎见了面。 薛晏给他挑的地方,恰能看见他们会面的地点,但是二人从各自的方向走到那里,都看不到进宝所在的位置。 此处又僻静,若不是清平帝今日宿在永乐殿,这一行人也不会路过佛堂。 故而那两人的警惕放松得很,都没发现有人在看。宜婕妤哭得凄惨, 灵台郎还将她拥入怀中劝哄。这一幕, 在场的一众人全都看见了。 也不必进宝多言, 那老嬷嬷当机立断,便喊了侍卫来将他二人当场捉住。待将他们押解回了永乐殿, 老嬷嬷立马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全都如实禀报给了清平帝。 薛晏进来时,地上跪了一地的人, 清平帝正在发怒,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径直往宜婕妤身上砸。 “你背着众人独自见他?有什么话是要私底下说,见不得人的吗!” 而跪在一旁的灵台郎,却竟条件反射地倾身过去,替宜婕妤挡下了这杯滚茶。 活似一对苦命鸳鸯。 这倒是薛晏头一次见到这个打他出生起,就给他定下命格,害他至今的人。 灵台郎低着头,一言不发,倒是能看出眉目清隽,一派仙风道骨。挡下热茶后,他仍旧跪了回去,抬头看了宜婕妤一眼。 连远处的薛晏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深情。 他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 这幅耽于情爱的蠢模样,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倒是好一副深情,看得他作呕。 果真,灵台郎这下意识的情态,立马将他们二人的关系坐实了,恨不得当下取出一顶翠色的帽子来,直扣在清平帝的头上。 清平帝气得手都在发抖,半天说不出话,双眼怒视着两人。 宜婕妤此时坐在地上,绝望地直掉眼泪,一把将旁边的灵台郎推远了,爬上前去就要去碰清平帝的双腿:“陛下,臣妾冤枉啊!一切都是这登徒子相逼,臣妾绝非自愿……” “你撒谎!”不等她将话说完,站在清平帝旁边的嬷嬷便愤怒地打断他。 这嬷嬷自幼伺候在清平帝身侧,平日里掌管清平帝的饮食起居。在永和宫,除了聆福,掌事的就是她了。 她出声之后,不卑不亢地站出来,对着清平帝跪下道:“皇上,老奴看得真真切切。分明就是她主动与灵台郎相会,二人情真意切,她还直往灵台郎怀里钻!不光老奴,在场的奴才们都看到了,五殿下身边的进宝也看得清清楚楚!” 旁边,早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的进宝忽然被点名,连忙拼命点头。 这皇上身边的奴才真气派,敢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呢!幸好自己方才将这嬷嬷拦住聊了几句天,倒是真没想到这老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原来竟这般厉害! 清平帝气得浑身打颤。 “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他怒道。“你们二人的私情从何时而起,还不快招来!” 宜婕妤只一味哭着摇头,说她没有,旁边的灵台郎一言不发,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 宜婕妤确实没做什么,不过是将对方唬来利用罢了。这呆道士痴情得很,自己只要稍装出点情谊未了,再让他搂搂抱抱几下,他就死心塌地,让做什么做什么。 宜婕妤只当他是个棋子,自然不会多给他别的好处。 可是,二人偏就在天没亮的时候,在无人处相拥,还恰被撞见,这还如何解释得清楚呢。 宜婕妤绝望地抬起头,接着余光就看见了站在殿门口的薛晏。 薛晏。 宜婕妤一愣,紧接着,目光就变得狠戾了起来。 刚才那一群人里,领头的那个奴才就是薛晏的太监。自己与灵台郎相会的地方那般隐蔽,为什么偏薛晏的下人能带着那么多人恰巧路过? 分明就是他害自己。 “是他,陛下!”宜婕妤哭着指向薛晏,梨花带雨,孱弱哭泣的模样颇为我见犹怜。“分明是他指使奴才去陷害臣妾,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清平帝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 他本就对许家有些不耐烦了,早想找个由头告诫许家一番。却没想到,不等他找到把柄,许家倒是先给他惹出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事。 他本就没多喜欢宜婕妤,不过贪图她温柔小意,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是个听话乖巧的玩物。 却没想到,她这不闹不妒的性子,原是因为心里头有了其他人? 这种对尊严的挑衅,是他身为一个君王,最不能容忍的。 “去,将右相请来。”他揉了揉眉心,没有搭理宜婕妤,吩咐聆福道。 宜婕妤的指控分明一点根据都没有。进宝要去给薛晏送饭,是在他这儿过了明路的。原本那小太监一直替主子守在这里,见君怀琅退了烧,薛晏又不肯回来,才主动请旨,要去给薛晏送些吃食。 清平帝心中不悦地想,难不成是薛晏指使了朕不成? 聆福领了圣命,看了宜婕妤一眼,片刻都没有停顿,应了是,便退了下去。 宜婕妤今日的罪状,即便不死,也永无翻身的机会了。这会儿皇上让他去请许相,自然不是为了给她留情面,而是为了敲打许家,让他们自己取舍,给他们一个表忠心的余地。 要女儿还要皇恩,自然是由得他们选了。 聆福这般在宫中泡出来的老油条,最会衡量利益。当初他就是看在宜婕妤身后靠着许家和钦天监,才与她结盟,如今,此人必死无疑,自己也不必管什么昔年情分了。 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还不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清平帝揉了揉额角,便抬手让薛晏上前来:“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语气已然和蔼多了。 今夜之事,恰证明了《度厄经》能镇薛晏之的。既然如此,只要教他常年抄经,那这煞气,岂不就没有了? 身下的皇位不受威胁,自己所居的紫微星不受妨碍,清平帝总算是能放下心来,将薛晏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了。 天家父子,非得绕过这一层去,才能再论父子之情。 薛晏走上前,对清平帝行了一礼:“父皇。您唤儿臣来,是有何事?” 清平帝看了宜婕妤一眼,神色冷了下来,道:“昨夜事已毕,今早佛堂外又出了丑闻,你便不必再在那里抄经了。” 说完,他看向薛晏,神色缓和了些,说:“如今看来,这经抄得有用。以后你平日里不妨多抄一抄,也好静静心,稳稳性子。” 最重要的是,压压身上的煞气。这话清平帝没有直说,不过在场众人,也没有不清楚的。 薛晏点头答应了下来。 清平帝指了指身边的座位,让他坐了下来。 薛晏抬头,目光一扫,便将房内的众人打量了个遍。 除了满地跪着的目击证人,还有几个跟着宜婕妤一同前来的宫人。 其中一个,左颊有痣,薛晏一眼就看见了。 他目光一凛。 他向来认人,只要留神看一眼的,都能铭记在心。昨天夜里,火光骤然一闪,薛晏清楚地看到,来寻君怀琅的那个宫女,左颊上就有一颗小痣。 是她。 只是那宫女站得颇为靠后,又低着头,故而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薛晏特意留神,肯定也注意不到她。 薛晏目光沉了沉,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这些虾兵蟹将,他原要等着尘埃落定再作处理,却是没想到,首当其中的这个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晏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此时按说正是大年初一,百官虽都休沐在家,但今日是要到宫中朝拜皇帝的。故而此时众官员都等在宣武门前,许相也不例外。 没等多久,聆福便一路领着他到了永乐宫的侧殿。 半路上,许相已经从聆福处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故而一刻都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地一路进了殿,一见清平帝,便在他面前伏地跪下了。 “皇上,老臣有罪啊!”许相直直地扣头,嗓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老臣教女不严,还请皇上治罪!” 只是这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哪个不是千年的妖精。在场众人只听他哭得凄惨,可这哭腔是真是假,便谁都不得而知了。 清平帝并没让他起身。 “许相,如今正过着年,朕有心宽仁,但宜婕妤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能无视法度。”他说道。“如今他们二人都在此处,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你,朕这位爱妃,该当如何处置。” 跪在旁侧的宜婕妤抬起头来,看向了她父亲。 她知道,父亲自幼疼爱她虽说对于整个许家来说,她渺小极了,父亲不会为了她堵许家的路。但她也相信,她父亲定然有办法,留下她的命。 “老臣之女犯下这般滔天大错,无颜面圣,老臣自不敢再求陛下开恩啊!”许相磕头,伏在地上殷殷哭泣道。“此女听凭陛下处置,臣也无颜继续在朝为官!求陛下夺了老臣官职,赐臣车马,放臣返乡吧!” 清平帝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原本他只是忌惮许家功高震主,如今许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在自己手头有了把柄。自己只要施舍些恩情,那许家的人,便可以放心接着用了。 “许相一家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朕自然会网开一面。”他说道。“许相也不必说这些话,你若走了,朕的朝廷怎么办?” “灵台郎,拖出去车裂。宜婕妤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永囚冷宫,终身不得出。”得了许相的话,他开口下令道。 虽说许相没求他,但这最后一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毕竟不算捉奸在床,尚不是最深重的大罪,留她一条命,全当是做给文武百官看。 一时间,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算皆大欢喜。 薛晏淡淡看了地上的许相一眼,站起了身。 壁虎断尾,自以为就能逃出生天,想必还不知,在他身前,还藏了个捕兽夹子。 想借这种以退为进的法子留他女儿一条命,可还没问自己答不答应呢。 “父皇。”他冲着清平帝行了个礼,说道。 “儿臣忽然看一位宫女有些面熟。”他抬头,看向清平帝道。“面上有痣,与昨夜将永宁公世子带走的那人,有几分相似。” 第53章 顿时,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 尤其跪在座下的宜婕妤,本逃得一死,正放下心来, 听的此话, 目光瞬间一变, 抬头看向薛晏。 这种事, 她自然要派最信得过的宫女去做。家中带来的这个, 从小跟着她,又是练家子,也不像桃枝那般跟着她四处抛头露面, 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她没想到, 黑灯瞎火的,薛晏的眼睛竟这般好使,甚至还能清楚地记得。 她抬头,就见薛晏神情平静地转过身来,指向了她身后的一个宫女。 “应当是她,左颊有痣。昨夜楼上有焰火,儿臣真切地看见了。”薛晏说道。 将君怀琅骗出去推下太液池的是宜婕妤的人,而宜婕妤又和钦天监中, 那个推断今日有煞的灵台郎有私。 如今与此事相关的三人都在此处, 在场众人不必细想, 就能看明个中关联。 顿时,众人的神色都变得莫测起来。 尤其座上的清平帝, 神色一变,目光顿时变得锐利。 他从前从未想到,自己这小白花似的婕妤, 竟有这样的手段。 若昨天夜里,将君怀琅推下太液池的是她的人,那么,君家世子受害、自己与永宁公生嫌隙、薛晏被断定为是君家世子所撞的煞……就都是这女人弄出来的了。 既牵扯皇嗣,又涉及朝堂。 他没想到,这最给自己省心的,到头来却是给自己找来最大麻烦的那个。 清平帝不敢置信的同时,一股怒火蹿上心头。 自己竟被这么个弱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看向宜婕妤,怒目问道:“是你的宫女?!” 宜婕妤哭红的双目看向清平帝。 她父亲以退为进,保下了她,也借机在皇上面前表了一番忠心。原本此事过去,即便她幽闭冷宫,却仍然还有机会。她的孩子已然到了能入朝堂的年纪,只要他能登临大宝,自己就有盼头。 可若要将此事坐实,那就是他们借谶纬之力陷害皇子,她难逃一死,许家也脱不了干系了。 事涉储位之争,又是清平帝的一大逆鳞。 如若这样,不仅她难逃一死,还会因此牵连到她的皇子,牵连到整个许家。那她的皇儿,便再无翻身之力了。 宜婕妤连忙摇头:“皇上,此事臣妾不知啊!” 她咬死了不承认,想来清平帝也没什么办法。她与灵台郎私会的事情,是众人看见、百口莫辩的,但这宫女昨夜去做了什么,却不能凭薛晏一人,信口雌黄。 果然,清平帝没有言语,看向了薛晏。 “可有其他人瞧见?”他问道。 那处偏僻,总共只有薛晏和君怀琅两个人,君怀琅还仍在昏迷中。更何况,即便君怀琅醒着,他与那宫女对视也不过一两眼,多半是认不出来的。 只凭他一人指认,自然是不行。 薛晏却分毫不慌张。 他拱手道:“父皇,儿臣并未记错,却也没有别的证据。可将此人押入慎刑司,再作处置。” 宜婕妤松了一口气。 她父亲此时在这儿,自然不会不知怎么办。 慎刑司的官员太监们,多少都和他家有牵扯。想要不动声色地弄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 ……这小子瞧起来精明,实则也不过如此。 清平帝闻言,点头答应了下来。 “就这么办吧。”他说。 就在宜婕妤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薛晏又开口了。 “儿臣请旨,亲自审理这个宫女。”他说。 清平帝看向他。 就见薛晏淡淡道:“儿臣见过那宫女一面,同她有过接触,也有话要问她。儿臣也怕慎刑司出什么纰漏,若下手重些,将犯人折磨死了,便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几个字,轻飘飘地落在了宜婕妤父女的耳朵里。 谁都能听出,他是怕他们暗中将犯人害死,故而要亲自去盯着。 清平帝一想,便答应了下来。 毕竟若是真的,那么此宫女就是陷害永宁公世子的凶手。若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也不好对永宁公交代。 毕竟之后几年,还有用他的地方。 薛晏又道:“儿臣还想请父皇给儿臣拨些人马。” 清平帝问:“你要人做什么?” 薛晏看了伏在地上的许相一眼。 “儿臣想派人出宫去搜查,这宫女可有家人。”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若是受人所制,这人定然无法说实话,审理就会困难许多。” 宜婕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宫女,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家生子,家中父母,自然都在自家,听她父母调遣。这宫女在宫中出事,许家自然会将她父母控制起来,好以此保证她不乱说话。 可这些……都让薛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清平帝。 她当年只想着,将此子送去燕地,定然会在那蛮荒之地养成蛮夷,却没想到,竟是养出了一匹狼。 薛晏侧目,平静地和她对视了一眼。 清平帝闻言,觉得他说得有理,又看了许相一眼,道:“自去做吧,朕派一队金吾卫听你差遣。” 反正提出要求的是薛晏,办事的也是薛晏。就只管让他去做,清平帝自己也挺想知道,许家有没有这样的狼子野心,真这般往宫中埋眼线的。 薛晏闻言,不卑不亢地领旨谢恩,侧目看了进宝一眼,便领着他出去了。 而在他身后,跪伏在地上的许相,回头看了宜婕妤一眼。 如今,这宫女动不得,她的家人也不敢妄动。为了杜绝意外,他们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才能保证许家的安全。 他们父女多年,只一眼,宜婕妤便懂了他的意思。 自己这是……要被许家放弃了。 宜婕妤双腿失力,跪坐在地,两行清泪倏然滑落。 —— 慎刑司没怎么用刑,那宫女便乖乖招供了。 她只说是宜婕妤暗中嫉妒淑妃受宠,便将主意打在了淑妃的子侄身上,派她去将君怀琅推下水,就想给淑妃一个教训。 而此事,既与许家无关,也与四皇子无关,就是宜婕妤自己忌妒心切,才做了糊涂事。 薛晏坐在牢房外,看着这宫女画了押,让慎刑司的人将状纸送到了清平帝那里。 没多久,清平帝就来了圣旨,将这宫女车裂,宜婕妤赐白绫自尽。 薛晏将圣旨交由金吾卫执行,便起身,自从慎刑司出去了。 刚出慎刑司,进宝便跟上了他。 “主子,您怎么不继续查下去啦?”他急匆匆地小声地问道。“明明她那供状,跟事实完全不符,您还任凭许家派人进来给她传话!” 进宝可急死了。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 “宜婕妤死了。”他勾了勾唇。“就足够了。” 进宝闻言,心下仍旧不甘心,跟在薛晏身后嘀嘀咕咕。 “您就不该当着他们的面,将计划都说出来!”他小声说。“若偷偷去查他,那岂不是一查一个准!只是可惜了,唉……” 薛晏挑了挑眉。 是自己这些日子来,表现得太和善了?怎么这奴才的狗胆看起来大了不少。 “你很吵。”薛晏侧目,淡淡开口。 进宝只好闭上了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 薛晏收回了目光。 他那些话,自然要说。他等到许相进门,才将那宫女认出来,就是为了将这些话说给许相听。 许家家大业大,根基深厚,人脉又极广。莫说一队金吾卫,就是再给他三倍的人数,短时间内也查不到什么。 他故意当着清平帝的面,将那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吓唬他们。 他们本就在清平帝面前失了脸,慌乱颓丧,再加上这么大的一件事被发现,定然不敢再赌。即便只有半成的可能被查出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宜婕妤如今不过只是个被废入冷宫的庶人,于许家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她和许相的那点父女之情,可许相位极人臣,自然不会为了这点亲情,让许家有半点闪失。 而自己要的,不过是宜婕妤的命而已。 她敢将手动在君怀琅的身上,已然犯了他的大忌。虽则他如今尚没什么权势,但借各方之势,要了她的命,总是不难的。 想到君怀琅,薛晏脚步一顿。 从昨天他去佛堂抄经,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去看君怀琅一眼。 只昨天夜里,听人说他退了烧,可他那时必须亲身守在佛堂里,才能让进宝顺理成章地抓到那二人。 ……他应当去看看他。 薛晏不知怎的,忽然有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昨夜在水中……迫不得已的那一下触碰。 无论是什么原因,自己的嘴唇,都碰到了对方的唇。 这个念头,让薛晏的脑子后知后觉地轰然一热,将他的耳根都烧得滚烫。 总归有些……失了礼数。 这蛮荒之地长大的狼崽子,从不知什么礼数为何物,如今脑袋竟忽地窜出了这么个念头来。 他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看向进宝,费劲地伪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世子此时在何处,可醒了?”他矜持地开口道。 想必昨天夜里退烧,此时应当会醒,只是不知是什么样。 薛晏也不知道,自己见了他的面应当说什么,但是他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看看他是否确实安然无恙,亲口让他知道,那些伤害他的人,已经被自己处理干净了。 可进宝却支支吾吾起来。 “世子殿下他……回去了。” 薛晏一愣:“什么?” 进宝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神色。 他对这阎王如今也算有了两三分了解,更是知道那位活菩萨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这……”进宝还是说出了口。“今日日出之前,世子殿下退了烧,永宁公夫人便坚持要将他带回家,皇上和淑妃娘娘都没有阻拦,所以……” 进宝咽了口唾沫。 “……世子殿下已然出宫回府了。” 说着,他偷偷瞄了薛晏一眼。 果然,这位活阎王那原本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上翘的唇角,一点一点垂了下去。 第54章 君怀琅再次醒来时, 已经不在宫中了。 他睁开眼,眼前是青色的软绸帐顶。窗外暖融融的日光照进来,他侧过头,就看见了落满了阳光的卧房。 一片过分的安静。 窗棱是他熟悉的乌木, 四下的摆设清雅古拙。见惯了鸣鸾宫那一片耀目的堆金砌玉, 君怀琅的双眼一时还有些不大习惯。 这是他在家中的住处。 君怀琅有些头晕。 他闭了闭眼, 只觉有几分不真实。似乎上一刻, 他还在太液池中挣扎, 险些溺亡。混沌之中,似是有人将他救起,他费劲地睁开眼睛, 就见面前的人是…… 是薛晏。 君怀琅的脑海中有了一瞬的清明。 他当时神识恍惚, 被冻得浑身僵硬,只觉眼前的场景都是幻觉。 但是在那片朦胧的、分不出真假的幻觉中,有一样东西是鲜活的。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手背。 落在他手上的那滴眼泪,滚烫极了,滴落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像是立马就融化了一般,却立时将他扯回了人间。 是薛晏的眼泪。 君怀琅顿时像被惊醒了一般,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怎么一睁眼, 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 当时在场的, 只有他和薛晏两人, 若有人将罪责扣在薛晏头上怎么办?薛晏而今可是救了自己一命,若因此获罪, 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守在外间的丫鬟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查看。见君怀琅坐起了身, 面上顿时露出喜色,上前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少爷当真是大好了!”那丫鬟笑道。“我这就去告诉拂衣,让他快些去回夫人!打从接少爷回来,夫人和二少爷便一直没合眼呢,刚才才教奴婢们劝着,才到侧间去躺了一会。” 君怀琅这会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头晕。他扶着额点了点头,示意让她出去叫人。 听到内间的声音,候在外头的丫鬟们都来了精神。待那丫鬟去叫人了,便热热闹闹地接连进来几个,熟练地服侍君怀琅起身更衣。 “我睡了多久?”君怀琅问道。 “回少爷,没太久,还没到正午呢。”最近的那个丫鬟回话道。“国公爷一早留在宫中朝见皇上,都还未曾回来。” 君怀琅点了点头。 他看着面前众人来来回回的忙碌,各个都是从小伺候他的,举止行动间无比熟悉。 按说他应当安心的。 但他的心却像是被悬起来了似的没底,总让他有些担忧。 ……毕竟,这是从他入宫这段时间以来,薛晏头一次独自面对这么大的危机。 时日久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帮薛晏处理危险。在他眼里,无论薛晏日后是何等的暴戾凶狠,现在也不过是个刚回到长安、什么都不懂、寡言少语的十来岁的小子,面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肯定应付不来。 更何况,那个要害他的人,也尚未查明。 君怀琅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没一会儿,他母亲沈氏和君逍梧二人匆匆走了进来。 沈氏快步走上前,坐在了君怀琅的床沿上,便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和额头。见他确实退了烧,没了大碍,才开口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仍旧不放心。 君怀琅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听旁边的君逍梧开了口。 他靠在旁边的床柱上,笑嘻嘻地道:“娘,你就放心吧。太医都说了,哥只要退了烧,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沈氏口中念了句佛:“阿弥陀佛,可多亏了那位五殿下。” 君怀琅一听到那三个字,心下一顿,连忙问道:“母亲,五殿下如何了?” 沈氏擦了擦眼泪,道:“多亏了他。是这位殿下将你救起的,又因着你高烧不退,太医说是撞了邪,他便到佛堂去,抄度厄经保佑你。” 君怀琅一愣。 ……撞邪? 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自己是被蓄意推下水去的,撞了哪里的邪?这其中分明有人操作,而操作之人,定然是设计他落水的那个人。 设计他落水,见他没死成,便又用撞邪来意有所指地诬陷。宫中所谓的“邪祟”,除了薛晏,还能有谁? 君怀琅开口正要解释,又听沈氏说道:“他那经抄得还真有用,到了后半夜,果真教你的烧退下来了。只是如今,宫里这般乱,为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们兄妹二人再住下去了。” 君怀琅忙问道:“母亲,我是让人推下水的,这件事查明了吗?” 沈氏点了点头。 不等她说话,君逍梧便插嘴道:“不就是许家那个宜婕妤嫉妒姑母,派人做的吗?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五殿下记得她那宫女的长相,硬是给审出来了。” ……宜婕妤。 此人从没有出现在君怀琅的视线里过,乍一听闻她的名字,君怀琅心下一愣。 接着,他就听君逍梧兴冲冲地跟他八卦道:“你可不知那宜婕妤,一边嫉妒着姑母,一边又和钦天监的一个小官牵扯不清。今儿天亮之前,居然让人给撞破了,再加上她陷害姑母,便被皇上赐白绫了。” 沈氏连忙抬手去拍他。 “怎的这般碎嘴?宫闱里这些事,可莫要拿来私下说嘴。”她柔声斥责君逍梧道。 君逍梧笑嘻嘻地闭了嘴。 宜婕妤……死了? 君怀琅没想到,这幕后黑手刚浮出水面,就连命也没了。 宜婕妤、钦天监、昨夜里将他推下水的宫女……这些人,竟被莫名地联结在了一起,一夜之间,通通被处理了个干净。 一连串的,看上去颇为巧合,但君怀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似乎薛晏只是抄了个经书,什么都没做,就有神佛降世,将这些人统统绳之以法了似的。 君怀琅一愣,接着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哪儿有这样的神佛呢。 这其中,一定有谁做了什么。可淑妃单纯,薛晏……如今也尚且纯良得很,不像是会做这般布置的人。 难道是有什么人,在他不知情的地方,暗中相助吗? 君怀琅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已然不在宫中,即便想要深究,也无从问起。 不过,他姑母宫里的内奸已除,除夕夜的这件事非但没有祸及薛晏,还让清平帝对薛晏消解了不少成见。而钦天监那个信口雌黄的神官,如今也已经身死,前世宫中那些隐患,一夜之间竟被全部被全部拔除了。 如今看来,除了前世他父亲被诬贪墨的事,也没什么需要他担忧的了。 君怀琅便安下心来,在家中养了一段时间的病。 他那夜的高烧虽好了,身体却仍旧孱弱,在家中住了小一月才算好全。 这其间,要将他父亲派去江南的圣旨也到了。 江南科举,向来是大雍人才擢拔的重中之重。每三年一次的秋闱,都要提前派驻考官前去,安排考务,为次年的乡试出具试题。 而这派驻的主考官,多为深受皇帝信赖的京官,秋闱过后,就会折返京城。故而时日久了,大雍便有了将主考官任命为江南巡抚使的传统。巡抚使提前一年前往江南,按查当地事务,兼任考官一职,待到返京,恰好能面圣复命。 明年便又到秋闱。 君怀琅在家养了半月的病,便来了任命永宁公为江南巡抚使的圣旨,要他提前收拾行装,交接京中事务,待到开春,便可走马上任。 这职位放在京官们眼中,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差事。巡抚使非但级别高、权利大,最主要的是深得皇上信任。 细数大雍建朝以来,位极人臣的那几位,哪个没从这个位置上走一遭?更别提掌了秋闱,明年秋闱江南的全部举子,都得称他一句恩师,日后入朝为官,可全是他的助力。 这两年,因着朝中江许两家都逐渐失了圣心,圣上有意重用那向来名不见经传的永宁公的传闻,一直都没有断过。 可永宁公府毕竟是当年功高震主的大世家,永宁公也资质平庸,没什么大建树,故而朝中向来是猜测,却也没多看好他。 但这道圣旨,算是将朝中的种种猜测都坐实了——皇上确实要重用他。 于是,圣旨一下,永宁公府的门前便一下热闹了起来。 朝中官员们为了跟永宁公套近乎,寻出了诸多理由。不过永宁公向来是不喜社交的冷淡性子,应付了几次,便全都推辞了去。 故而这段时间,国公府内还算安静。君怀琅养好了病,沈氏就开始帮他打点行装。 他和父亲要在江南待两年之久,便有许多东西要带。待到他的行李零零散散地全收拾好,已然到了早春二月。 也渐渐接近了永宁公动身上任的日子。 但是,君怀琅却藏着一件心事,越到了临行的日子跟前,越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宫中的事虽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需要他担忧的,可他却总是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醒来时薛晏落的那滴眼泪。 无论前世如何,这一世,薛晏救了他一命。 自己不过是因着些许怜悯,以及保护家人的私心才接近对方,所作所为,于他自己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 他只是希望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从没想过要对方回报什么,可事实却是,薛晏的确真心待他,甚至可能比他想象得更加真心。 即便眼泪会骗人,那日他落泪时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他总觉得应当想办法再见薛晏一面,至少向他道谢,再道个别。 但他却迟迟没有进宫的理由。且他在宫中落过一次水后,沈氏也颇为不安,不敢再让他轻易往宫里去。 这事就一直搁在了君怀琅的心里。 他这份情绪,一直忙前忙后的沈氏没有注意到,他那终日无所事事、总来找他玩的弟弟却是察觉到了。 可是,君逍梧向来粗枝大叶,没什么细腻的心思,只当是兄长舍不得离家,故而心情不好。 君逍梧觉得,自己该想些办法。 他便特意寻了个天气极好的日子,待到黄昏,溜到了君怀琅的房中。 “哥,今儿个天气好,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他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拽住了君怀琅道。 “去哪里?”君怀琅不解。 君逍梧神秘兮兮地缄口。 “你跟我走,自然就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说。 第55章 君怀琅却是没想到, 君逍梧竟然将他带到了城外的一间驿馆。 那驿馆坐落在长安的北城门外,已经建了有些年头,三层高的楼,木制的结构已然被磨蚀得有些斑驳。 驿馆并非官家修建, 有诸多来往的贩夫走卒、行人客商在此歇脚, 门口停了不少车马驴骡, 看起来热闹得很。 他们二人出府, 为了不引人注目, 并没有坐国公府的马车。故而那车停在驿馆门口,瞬间便汇入了那片热闹之中。 “到这儿来做什么?”君怀琅一下车,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一愣。他停在门口, 不解地问道。 周遭都是身着粗布衣衫的寻常百姓, 高声谈笑吆喝着。有客商在路旁饮马饮骡,还有脚夫装卸货物,人来人往的,喧闹得很。 他虽不是终日闭门不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却也从没到过这般市井气浓厚的地方。 君逍梧却是如鱼得水,笑着推他进去了。 君逍梧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上了二楼,便找了窗边的一处位置坐下。 这驿馆里头也没什么装潢,皆是最简单的木质架构, 桌椅也都是看不出材料的粗糙木材, 但擦得却干净。 窗外的夕阳昏昏地照进来, 颇有几分古拙的意趣。 二人皆是锦衣华服,不染纤尘, 往这儿一坐,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二位客官,来点什么?”店中的小二麻利地上前, 给他们二人倒了茶水。 “温一壶黄酒来,切半斤牛肉。”君逍梧抬腿往凳子上一翘,熟稔地开口道。“再做几个你们的拿手好菜,多的权当赏钱了。” 说着,他搁了块银子在桌上。 小二顿知来了个大主顾,高兴得眼都放光,连连应着收下了银子,便退了下去。 君怀琅看向君逍梧。 这小子这些年,倒是在军营中学出了一身兵痞子味儿。这会儿在此处翘着脚,扯着嗓子要酒要肉的,瞧起来哪有半点世家公子的风度? 他叩了叩桌面,淡笑着道:“还不将腿放下去,像什么样子。” 君逍梧嘿嘿一笑,乖乖收起了腿。 “你今日带我出来,就为了来此处喝酒?”君怀琅问道。 君逍梧胳膊肘往桌面上一撑,凑近了笑道:“这不是要给你饯行嘛!” 接着,他理所当然地开口:“我看你这段时间都不大高兴,想来是舍不得离家?” 君怀琅一愣。 他倒是没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心情不佳,可君逍梧这么一说,他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薛晏。 确是少了他一句谢谢。原本在宫中那次,自己便不告而别了,如今又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他总觉得不应当,心中还不由得有些发堵。 他垂眼看向桌上的粗茶,片刻后轻声开口道:“也不是,只是没机会和一位故人道别。” 君逍梧闻言,分毫没听出什么来,反倒理所应当地一翘腿,道:“怎么会没机会,去请他喝顿酒不就好了?” 若是旁的故人,自然容易,可这故人,是宫里的故人。 君怀琅淡笑着摇了摇头:“却是不好办。” 君逍梧似懂非懂,拖长了声调噢了一声。 说话间,小二已将黄酒和牛肉端上了桌。君怀琅干脆扯开话题,问道:“你是怎么寻到这家店的?” 君逍梧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嘿嘿一笑:“我当年去玉门关的时候,也舍不得家,出城了就后悔。可又想到爹不让我习武,一气之下,我便在路边随意寻了个驿馆,喝了一大碗黄酒,摔了碗就走了。” 君怀琅噗嗤笑出了声。 “你那会儿才多大,十二三岁的小子,跑这里来喝酒?” 君逍梧丝毫不以为意,夹起一块牛肉丢进口中:“那又如何?我当时便想着,我要往玉门关去,永远留在那儿,等成年了就跟着舅舅打仗,绝不再回来。” 君怀琅被他逗得撑着桌子直笑。 “可还是回来了,也算你给父亲几分薄面了。”他笑着说。 君逍梧闻言苦下脸:“毕竟边关的沙子不好吃,待久了,还是要想家的。” 说着,他拿起酒碗,碰了碰君怀琅的。 君怀琅与他碰了一杯,仰头将黄酒喝下了肚。 这城外的黄酒与他平日里喝的酒全然不同。他喝惯了口感细腻清冽的酒,却从没喝过这般热辣灼喉的,一杯下肚,君怀琅的眉毛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 君逍梧看他皱眉,拍着桌子直笑:“是不是烈得很?我那时只喝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 烈酒入喉,将君怀琅的胃烫得一阵烧灼,几乎激起了他的泪意。不过紧跟着,便有醇香的回甘在口中蔓开,引得君怀琅赞叹道:“却是好酒。” j就在这时,君逍梧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往外看。 “哥,你往那儿看。”他说。 君怀琅往窗外一望,便见古朴的窗棱之外,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和宫中所见的飞檐楼阁不同,外头是平坦辽阔的旷野,一眼能望得到天边。再远处,是连绵的丘陵山峰,黄土顶着白雪,一片高远寥落。 此时日薄西山,金黄的夕阳将窗外的旷野和天空笼上了一层金晖。 君逍梧得意地一笑:“哥,好看吧?我走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儿的。喝了那碗酒,我只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般辽阔的天地。我立马就不再舍不得了,只想出长安去,看看再远处的地方是什么样。” 君怀琅直直看向窗外。 莽原上的白雪接上了青天,一条狭长的土黄色商道,一路往北蔓延。天色已然暗了,出行的客商寥寥,却又不少人打远处而来,遥遥地往长安行来。 确是在城中难得一见的景象。 君怀琅的脑海里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薛晏。 一年以前,他也是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一路从极北的燕郡,回到长安来的吧? 这念头一起,君怀琅便觉得有些荒诞。 怎么回事,薛晏薛晏的,莫不是跟他相处久了,做什么都要想起他来? 但君怀琅也不得不承认,薛晏救了他的命,他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回报,这种对他人落下的亏欠,最引得人惦念不休。 就在这时,君逍梧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还有官兵来了?”他往楼下看去,惊讶道。 君怀琅闻言,也跟着往下看去。 果然,一队官兵骑着快马,能有百十号人,飞快地将驿馆包围了起来。这群官兵明显训练有素,一路行来,只听得整齐的马蹄声,和刀枪碰撞的声响。 门口那群贩夫走卒,被骡马似的统统赶到了驿馆里,一个都不让出来。 慢悠悠缀在后头的,是一辆马车,周围跟着几个护卫的士兵。 那马车丁点不着急,气定神闲地一路驶来,缓缓停在了驿馆门口。 其中一个士兵掀开窗帘,同里头说了几句话。马车里昏暗,从楼上根本看不清里头坐着的是谁。 接着,那士兵恭敬行了一礼,大声命令道:“搜!” 那群官兵顿时动身,把守住了门窗,便进门搜查了起来。 “……似是刑部的人。”君怀琅凝眉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君逍梧纳罕:“到这儿搜什么,莫不是有逃犯?” 君怀琅自是不知,只摇了摇头。 君逍梧歪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起热闹来。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笑着对君怀琅道:“哥,你听说了吗?姑母宫中的那位五殿下,今年年初就入了朝,被皇上安排去的正是刑部。” 君怀琅一愣:“入朝……去刑部?” 他却是一点都不知情。 君逍梧道:“是啊,我前些日子同人出去玩时听说的。听说皇上忽然特重用他,又说他在慎刑司的案子办得好,居然就直接在刑部给他找了个空缺……娘哎,莫说他这过了年才十六,他上头不还有两个皇兄呢?皇上怎么忽然这么偏爱他了……” 二皇子一直不得圣心,皇上只说让他再多读两年书,这君怀琅是知道的。而四皇子原本在皇子里就出类拔萃,今年该到了入朝的时候,却因着生母出事,搁置下来,也是理所应当。 皇子入朝,一开始自然不会上手朝中事务,都是跟着官员实践学习。 但即便如此,皇上偏好谁、看重谁,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难道清平帝一点都不忌惮所谓的煞星降世了吗? 君怀琅只觉有些魔幻。 难道是因着自己重生,打乱了前世的许多事情,所以才使得薛晏连入朝为官的时间都提前了这么多? 他可是记得,前世薛晏初崭露头角,还是前世江南叛乱,朝中无将,派他南下平乱的时候。 如今居然差了这么多……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官兵已经搜上了楼。他们二人皆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并没被如何盘问,就被放了过去。 没一会儿,三楼的客房里被押出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公子,虽衣着朴素,但可见通身的贵气。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女子,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手里还牵着两个幼子。 竟是一大家子。 “这……刑部怎么捉了一群妇孺来?”君逍梧惊讶,伸着脖子去瞧。 君怀琅点了点桌面,道:“莫生是非。” 君逍梧应了一声,却仍是好奇。 他们坐得离楼梯远,待那群人下了楼,便看不见什么了。 君逍梧就又伸着头往窗外瞧。 君怀琅向来没他这么浓厚的好奇心,便自顾自地饮茶,等着那些人押了人离去。但人押下去了,底下却仍是一片肃静,并没有官兵撤退的声响。 君怀琅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 接着,他就见马车的门帘被士兵掀开了,车前摆上了脚凳。 车中坐着的那位,缓缓下了车。 他长身玉立,身量笔直高挑,未戴发冠,长发扎在金带中。 他穿了件厚重的黑色织锦披风,下车时,披风鼓起,颇为雍容贵气。 他刚在马车前站定,便有士兵上前,躬身请他进楼。 君怀琅目光一顿,手中的茶杯轻轻一抖,晃出了一些,落在手上。 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竟然是薛晏。 第56章 薛晏斜坐在马车中, 不耐烦地支着侧脸,另一只手搭在膝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朝中近日都在传闻,说五皇子忽然得了皇上青眼, 年纪轻轻便入主刑部。 那是多大的荣宠? 有人说是因着清平帝宠爱淑妃、偏重君家, 也有人说是薛晏暗中有一番手段, 还有人说, 是因着别的皇子频频惹事, 让皇上注意到了他。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大家都知道, 薛晏走了大运了。 可薛晏却觉得烦。 以前清平帝厌恶他, 只恨不得宫中没他这号人,他反而乐得清静,自己筹谋布置,也没什么难办的。反而这次,自己煞星的命格在清平帝面前有了破解之法,他忽然跟有病了似的,一夜之间成了自己的亲爹。 薛晏从来不知道,拥有亲爹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不仅接二连三地要传召谈话, 还在刑部给他寻了个没什么用的位置, 日日都有琐碎的杂事要他去办。 还像是给了他多大的荣宠一般, 一副信任慈爱的模样,引得朝中众人都对自己瞩目, 上前溜须拍马的、试探打听的,如跗骨之疽一般,赶都赶不尽。 还引得东厂几番试探, 教他花了大心思表了诚意,才将他们安抚下来。 不过这些事对薛晏来说,都算能应付得来。唯独有一件事,如同落在干柴堆里的火苗一般,将那些令他烦躁的事全都引燃了。 薛晏烦躁地抽出了马车上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 《度厄经》。 他单手将那本经书翻开,百无聊赖地看。 那件最令他心生烦躁的事,就是君怀琅走了。 半点不留痕迹似的,等他回到鸣鸾宫时,连东侧殿的行李都搬空了。偌大的侧殿,被落上了重锁,就像里头从没住过人。 那个人,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还正是在他隐约明白,自己对对方是什么样的感情的时候。 情窦初开的小子,正是通身的火气最旺的时候,却被忽然掐断了红线,硬生生将那躁动的心脏锁到了囚笼里。 那颗心终日在铁栅栏中左突又撞,撞得他每天心情都不太好。 而今天,又一桩无聊的案件落在了他的手里。 清平帝似乎有意给他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好做给朝中百官看,也做给清平帝自己看。而刑部的官员,也有心溜须拍马,有什么油水大的案子,都交给他,好卖他些人情。 薛晏虽不想领情,可那官员无论如何也算他的上峰,安排下来的任务,又不得不去做。 那官员要他追缴一个贪污了巨款的户部官员的儿子。 那小子是那官员的嫡子,他父亲落马后,刑部便照例抄了他的家。却没想到,抄家的账本对不上号,竟有一万多两银子的亏空。 原是这小子带了他父亲的赃款潜逃,躲进了个姘头的家里。之后朝廷追查,他便带着姘头和妻儿,一并逃出城去,想携款隐姓埋名,接着过逍遥日子。 这种在薛晏看来,派人去抓回来严刑拷打一顿就能解决的问题,刑部侍郎却非要让薛晏去办。 虽说刑部侍郎的本意是想卖薛晏个好处,让他不费功夫地将那小子抓回来,抄没了赃款,雁过拔毛,还能留下一些。 可他哪里想得到,薛晏根本就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呢。 故而,这马屁算是拍在了蹄子上。 薛晏百无聊赖地等着,没一会儿,就有士兵来报,说抓到了人,问是否可以收队。 薛晏抬了抬手,示意自己要下车。 “在这审。”他淡淡道。 他这两日收到了情报,说那公子哥的姘头是他一个月前才在青楼赎出的清倌。早在赎她之前,两人就已经山盟海誓,非君不可了。为了这个女子,这公子哥还在家遭他爹一顿好打,硬是没让他娶进门。 而他爹出事,他也是第一时间卷着钱去找她,要同那女子私奔。要不是他妻子带着孩子找上门去,他也不会多带上这三人的。 此时收队,只抓得回他一家子,而银票,肯定藏在那青楼女子那儿。 若这这公子哥待她真就情比金坚,死活不说,就又要多些麻烦。 薛晏可懒得在这种破事上耽误时间。 得了他的命令,伺候在外头的进宝连忙给他摆好了脚凳,打帘请他下车。薛晏走下车去,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了驿馆之中。 闲杂人等都已经被士兵们赶到了角落里,偌大的一个驿馆大堂,已经给薛晏空下了大半,一片宽阔安静。 只剩下那几个被押下来的女人小孩嘤嘤的哭声。 进宝快步上前,给他搬了张椅子。薛晏回身,一撩披风,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搜身。”他淡淡道。 立马有几个士兵上前,将那几人上上下下搜了一遍,连带着他们带来的行李,全都搜查了个干净。 但是,却只有些许零碎的银子,并没有这公子哥带走的巨额银票。 那青楼女子在侧,呜咽着哭道:“官爷要搜查,也需拿些理由来。小女子身上和包裹中的,都是小女子自己的钱,官爷要搜什么,也给小女子个准话儿!” 说着,便娇娇弱弱地抹起眼泪来。 旁边,那公子哥的夫人和两个孩子也跟着哭,一时间,凄惨得很,颇似他仗着强权欺压妇孺。 薛晏知道,这些人就是打定了主意,觉得自己不敢做什么。 毕竟,那贪墨官员已然下狱抄家,等着秋后问斩,而他的家眷,并没有被株连,即便办案的官员来了,也不能动他们。 那银票搜不出来,官家也没有证据,谁知钱是被花了还是丢了呢?自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他们却不知,面前的人是薛晏。 最是六亲不认,什么都不怕的。 他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看了公子哥一眼。 “在哪。”他问道。 那公子哥果然心存侥幸,支支吾吾道:“您问的是什么?小人不知。” 若将钱交出去了,即便朝廷不要他的命,他可怎么活得下去?再说了,那女子跟着他从青楼里出来,是要跟他过日子的,怎能吃这个苦呢…… 却见薛晏缓缓收回了目光,抬了抬下巴,往那青楼女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来人。”他说。“断她一指,再重问一遍。” 驿馆中旁的人,皆是来往的客商和百姓,此时本就大气都不敢出,又听大官要就地用刑,一时间都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士兵走上前。 他们跟了薛晏月余,也算能吃透这位主子的命令。那士兵上前,先将那青楼女子的手腕按在桌面上,再有另一个士兵上前,抽出了锃亮的匕首。 二人回头,等着薛晏下一步的命令。 果然,那女子剧烈挣扎哭叫了起来,在匕首面前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公子哥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双腿发着抖,已然有些发不出声。 薛晏偏头看他。 “多问一遍,就砍一根,不知她这双手,够不够撑到你想起实话怎么说。”他淡淡道。“若要逼我问第十一遍,那她这条命,今日就留在这了。” 那公子哥吓得几乎跪倒在地,匆匆嚷道:“你这般当众动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薛晏懒洋洋地一笑。 侍立在侧的进宝如今最会的便是察言观色和狗仗人势。他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面上顿时露出了个高傲又讥讽的笑容,轻慢开口道:“王法?你可知面前的是哪位主子,就敢妄谈王法?” 太监独有的尖锐嗓音一起,在场众人都是一哆嗦。 能让太监伺候的男子,全天下能有几个呢? 那公子哥腿都软了,登时跪倒在地。 他知道了,今日面前这位,定然是宫里的皇子。今天莫说剁他爱妾的几根手指,就是将他们一家都杀了,也没人敢多言语一句。 接着,他就听薛晏懒洋洋地开口:“还不动手,要我催你们?” 匕首倏然落下。 那女子的哭声顿时尖锐了起来。 “夫君!夫君救我!”她哭道。“您就告诉他吧,告诉他吧!” 落到一半的匕首,擦着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我不想多听一句废话。”薛晏抬手,屈起手指,慵懒地支在了脸侧。 跪在地上的公子抖抖索索道:“已……已经让我的小厮连夜往北送去,如今应当是在长安北郊的望平村中。” 薛晏侧目,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士兵队长。 “听清楚了?”他问道。 那队长立马行礼应是。 薛晏转回目光,淡淡吩咐道:“将他们几人捆了,找到银票后,自回刑部复命。” 队长应是,领着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将几人捆出去,一队押着几人回城,一队往北,去寻银票了。 薛晏慢条斯理地起身。 进宝连忙狗腿地上前,替他将碍事的椅子搬开,给他让出路来:“主子,是回刑部还是回宫。” 薛晏道:“回宫。” 进宝连忙哎了一声,转身就要将那把椅子放在旁边。 紧接着,站在楼梯上的一抹青色身影,立刻撞进了进宝眼中。 跟那菩萨相处数月,进宝还能不知道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果然,世子殿下就站在楼梯上,将方才的一幕幕全都看在了眼里。 进宝心里一咯噔。 这……主子那副凶残蛮横、作威作福、随手就要要人手指头、取人性命的模样,是不是不太适合让菩萨看见? 他只恨自己迟钝,怎么离得这么近,都没感觉到那菩萨身上的佛光。 进宝后知后觉,冲着君怀琅讨好地笑了笑。 而恰在这时,走到门口的薛晏发现了进宝没跟上,不耐烦地回过身来。 “还不滚出来,是死在里头了?”他侧过头,冷冷问道。 进宝心里一咯噔。 主子,您什么时候骂我不好,偏挑这会儿啊! 果然,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主子不动了。 他和世子殿下对视了。 主子方才那双满是慵懒、不耐和戾气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世子殿下,哪儿还有方才那副倨傲冷冽的模样?反倒满是藏不住的惊讶和惴惴不安。 虽仍旧站得笔直,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却总像是做了错事、让夫子抓包了的学生似的。 活似一头原本趾高气扬的狼,那对威风凛凛的狼耳朵,并一条傲然上扬的狼尾巴,都怂了吧唧地垂下去了似的。 第57章 驿馆的二楼戒了严。 方才在一楼被赶进角落里的掌柜、小二和客商们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方才那个差点让人血溅当场的蛮横大官,怎么突然就遇见了故人,还留在这破驿馆里叙旧了。 此时, 一群留下吃饭的、住店的百姓和客商, 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惊扰了楼上的贵人, 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而掌柜正和几个小二小声商量着, 想试试送两盘酒肉上去,免得伺候不周,再惹贵人动怒。 可是, 谁也不敢往楼上去。 如今往二楼去的楼梯上, 站的可都是真刀真枪的军爷,其中一位,方才还险些砍了人手指头的呢! 就在这时,楼上响起了脚步声。 掌柜的往上看去,就见下来的是方才那位跟在贵人身后的公公。 这公公虽说生了副清秀的好相貌,却高傲冰冷得很,通身一股皇家气派,都不带正眼看人的。 掌柜的连忙带着几个小二候在楼梯边, 躬身等着这位公公吩咐。 却见这位公公从袖中拿出了一张银票, 搁在了柜台上。 “我们家主子说了, 借你二楼用一用,这是租借的费用。”他慢悠悠地开口。 掌柜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五百两。 这么些钱,莫说租借, 即便将他们二楼买下来也够了。 掌柜连忙满脸堆笑地谢恩谢赏,直冲他鞠躬。 只见那公公把眼一横,站在一楼扫视了一圈。 此时,一楼满满当当地挤着人,既有原本在这儿的,也有方才被从二楼干赶下来的。如今天色晚了,附近也没有别的住处,他们都只得在这儿住一夜,好明早动身上路。 这会儿,众人都不敢言语,挤在一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这公公收回目光,又从袖中拿出个沉甸甸的、装满了碎银的荷包来,撂在柜台上。 “钱拿去给他们分了,该做什么做什么,都别傻愣着。我们主子方才不过拿几个犯人,哪里有这般吓人,能教你们丢了魂?”那公公抱怨道。 还不吓人!都要动刀杀人剁手了,还不算吓人么! 这位公公,瞥了掌柜一眼,警告不许私藏,又吩咐他多备几个酒菜送上去,便重新上楼了。 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暗叹这位公公好胆量、大手笔。 而众人眼中那好胆量、大手笔的进宝公公,一边上楼,一边暗自腹诽。 主子怎么一碰到这位世子殿下,便像变了个人似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给,看得他都肉疼。 但进宝敢说么?他不敢。 他只敢像只不出声的鹌鹑,一路悄没生息地溜上了楼。 —— 君怀琅在方才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来。 刚才桌前只有两个人,现在却成了三个。进宝喊小二上来点了灯,又给薛晏添了碗筷,倒了酒,一时间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君怀琅看了薛晏好几眼。 他倒是……挺意外的。 他方才在窗前看到薛晏,原想着他是受上峰的命令,上这儿来抓个凶犯,自己下楼去,正好能和他见一面。 却没想到歪打正着,看见了他审犯人的场景。 ……也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他从没见过气场这般沉稳强大、冷冽狠戾的薛晏,或者说——这辈子没见过。 刚才的薛晏,反倒和上辈子自己见到的他一模一样,冰冷凌厉,像把出鞘的利刃,通身泛着寒光。 这似乎才是薛晏原本的样子。 想来也是,薛晏而今已然十六了,若真的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木讷好欺,前世也断然不会爬上那么高的位置。 薛晏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自己单纯,一切不过是他以为的罢了。 按说,君怀琅应当害怕的。 但他竟奇迹般地不怕。许是薛晏在他面前,太过于温顺驯服,又许是薛晏救过他一命,当时他的泪水和眼神过于真切,让君怀琅于混沌之中都难以忘记。 于是,他反倒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甚至连薛晏是否会重蹈前世覆辙的想法都没生出过。 ——只是,也确实忽然有些陌生。 他之前看薛晏,总是杂糅了几分他自己的臆测,总觉得他孤独、艰难、可怜,同时坚韧。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一头雪里长大的独狼。想来也是,那么多痛苦压在他一人身上,压着他长大,他没被压垮,岂不就是会长成如今的样子? 自己一己之力,自然改变不了原本的他,只是改变了他对自己一家人的态度罢了。而他本来的样子,想必一直都没变过。 君怀琅兀自沉思着,薛晏在侧,也是一言不发。 而旁边的君逍梧,向来是个闭不上嘴坐不住的性子。他左看右看,又看自己哥哥在安静喝茶,又看五殿下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快要将他憋得就此跳窗逃走了。 等了片刻,一直到小二温了新的酒上来。 君逍梧连忙借此机会,给他们二人倒了酒,拿起酒碗道:“没想到在这儿能碰到五殿下啊!这店虽破了点,他家酒却是好喝,五殿下尝尝?” 薛晏嗯了一声,却没拿酒碗,而是侧目看向了君怀琅。 见君怀琅端起了酒,他才也将酒拿了起来。 就连迟钝的君逍梧都有些惊奇,只觉得方才那位杀伐果决的殿下,似乎有些太乖巧了点。 不过立刻,他就将这荒诞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乖巧什么乖巧,刚才他要剁人指头的样子,哪里称得上乖巧! 接着,他就见薛晏将酒碗送到了嘴边。 君逍梧平日里请人喝酒,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人喝烈酒的窘态。这家的黄酒无疑烈得很,君逍梧看他马上要喝,竟一反常态地没生出期待的乐趣,反而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要让酒呛着了,不会把这位殿下惹怒吧? 他连忙出声提醒:“殿下慢点,这酒……” 却没想到,薛晏忽然也开了口,跟他异口同声。 却不是对着他说话的,而是对着君怀琅。 “刚才我不过是吓唬他一番,并没有真想在这里惹事。”他说道。“只是不想多同他们纠缠。” 君逍梧到嘴边的话都咽回去了。 难道五殿下这是在……跟自己哥哥解释? 君逍梧颇为诧异,定睛看向他。 却又觉得不太像。 他单手按在膝头,另一只手端着酒,坐姿颇为随性大气,神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可他没注意到,薛晏看向君怀琅的眼神,却有几分忐忑。他那看似气定神闲地按在膝头上的手,已经紧张地握起了拳。 他更不知道,能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是薛晏定力过人了。 只有薛晏自己清楚,在他站在门口,转身看见君怀琅的时候,他的五感都不工作了,只剩下一双眼,里头装着一个人。 君怀琅看见了,自己险些剁了人的手指,还威胁要要了他们的命。 等薛晏回过神来,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席卷了。他像个死刑犯等判决似的,一路跟着君怀琅上了楼,可半天也不见他说话,这就让薛晏更加慌张。 ……他会失望么?他会怎么看我? 小二上来添菜点灯的一会儿功夫,就让薛晏度日如年。他受到的煎熬,可半点不比那一刻钟都坐不住的皮猴子君逍梧少。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他忐忑地看向君怀琅,却见君怀琅一愣,接着便露出了个温和平静,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来。 “殿下这不是公务在身么,没什么的。”他笑着说。 薛晏一愣,心中的话不由得问出了口:“……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即便君令欢说句江湖土话,君怀琅都会说她两句呢。 君怀琅闻言,却有些诧异了。他愣了愣,不解地问道:“殿下想让我说什么?” 想让你训斥我,让我改,教我下不为例。 薛晏说不出口了。 他这才发现,他最怕的,并不是君怀琅反感他,责备他,而是君怀琅压根不在意他做了什么。 看似宽仁,实际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不在意。 按说,君怀琅这样没什么错处。毕竟他仁慈,对谁都是一样的,只是将他薛晏也包含在内了而已。 可错就错在,他薛晏对他却存了非同寻常的感情,已经不知不觉间贪婪了许多。 他以前,只奢求君怀琅能像对别人一样,也对着他笑一笑,可现在,他却不想只要他那千篇一律的宽容了。 人总归是得寸进尺的。 “啊,对了,是有话说。”忽然,他听君怀琅笑着开口道。 薛晏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他的脸上。 却见君怀琅端起酒碗,举到了薛晏面前,一看就是要和他碰杯:“上次离宫匆忙,一直未有机会向殿下道谢。殿下救了我一命,怀琅感激不尽。” 那笑容真诚得很,真诚到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就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薛晏不想要他的感谢。 他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堵。他没有言语,也没和君怀琅碰杯,仰头便将碗中的酒喝尽了。 烈酒烫过他的喉咙,一路灼烧着入了胃。薛晏却浑然不觉。 君怀琅瞧他喝得这般猛,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正待要劝,却看薛晏的表情,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谁惹着他了? 倒是旁边的君逍梧,兴奋地“哎”了一声,拿起酒壶又给薛晏倒满了。 “五殿下好酒量!”他夸道。 薛晏没出声。 “您今天是来办事的?”君逍梧又殷勤地问道。 薛晏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看向了君怀琅,转移了话题:“你们怎么在这里?” 君怀琅顿了顿,正要说话,可旁边的君逍梧一点不会看人眼色,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来给我哥饯行吗!五殿下您也是赶巧了,也能来送送我哥。” 果不其然,他这句话吸引了薛晏的注意力。 他看向君逍梧,一字一顿地问道:“……饯行?” 君逍梧对上他的视线,莫名被那深邃锐利的眼神震慑住了,一时间讷讷地闭上了嘴。 倒是旁边的君怀琅开口道:“是了,还没来得及跟五殿下说。” 薛晏看向他,就见他温和淡然地冲自己笑:“我不日就要随父亲南下去江南了。一直没来得及和五殿下辞行,真是罪过了。” 薛晏定定地看向他。 他要走,若不是自己今天恰好来了这里,他怕是要走得一声不响,让自己满长安都找不见他。 而他仍旧这般云淡风轻,就像是……分毫不在意会和自己分别一般。 薛晏的手不自觉地扣在了酒碗的边缘,缓缓收紧。 一个多月来,他每日都深陷在一种焦躁中,像是在沙漠中遍寻不到水源。 今日,他忽然撞到了水源旁边,却发现原本的焦灼并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之前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现在,他似乎隐约知道了。 至少现在,他想要的,就是将君怀琅留在身边,让他哪儿都没法去。 他还想要对方收起那副对谁都一样的温和神态,就算是厌恶他、斥责他,也好过待他和旁人没有区别。 他想做君怀琅面前独一无二的、能留得住他的人。 这种冲动在薛晏心里左突右撞,搅扰得他心烦意乱。尤其现在,君怀琅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笑着同他道别,更像是火星子落入了干柴堆里,轰然将他的理智烧着了。 他忽然想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下他。 就在这时,薛晏对上了君怀琅那双干净的眼睛。 乌黑深邃,如一汪好墨,正盛满了笑意,静静看着他。 一股清泉浇在了他的心火上,吱地一声,将方才肆虐的火焰浇灭了。 谁也不知道刚才薛晏的脑袋里窜出过多么变态的念头,却只见他端起酒来,又喝了一大口。 “去多久?”他如同打了败仗一般,心里只剩下妥协和颓丧。 即便有能力绑住他,他也怕会吓到他。 君怀琅自然不知道,薛晏心中有怎样的一番挣扎,听薛晏问,便淡笑着答道:“若是没有意外,两三年就可回来。” 若是有意外…… 那他自然也说不准了。 却见薛晏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虽没什么变化,却莫名多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坚定。 “不会有意外。”他说。 君怀琅看向他,竟莫名地有几分心安。 他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 “嗯,不会有意外。”他笑着点头道。 薛晏的目光被轻轻烫了一下,转开了视线,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 窗外,太阳已经全然落下山去了。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的山上,照亮了外头那片望不到尽头的莽原。 两三年,即便是两三个月,也太长了。 薛晏的目光落在那轮月上。 少年从不知愁滋味,却在今日,将求而不得的酸楚狠狠尝了一通。 他受惯了苦,冻出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却忽有一阵春风缭过,围绕着他,让他冰冷的皮肤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他身上的坚冰融化了,却开始不甘于这种浅尝辄止的暖意。他想将风留下,留在自己心里,完全占有他。 可那风驻足片刻,就又吹走了。 这风最是温柔,能度众生,却不会为他停留。 只因为在风眼里,他是众生中极普通的一个。 但他却爱上了这阵风。 第58章 江南暮春, 一片融融的草长莺飞。 如今刚到三月,长安的雪应当才化干净,可江南的草木已然长得喜人了。尤其金陵巡抚府里的芭蕉,今年长势尤其好, 隔着窗格, 远远就能看见一片清爽的翠色。 只是今年的天气却不大好。 打从开春, 江南的雨便淅淅沥沥地未曾断过。这雨一多了, 墙上便要生青苔, 空气也潮湿得很,总教人不大舒服。 连着下了数日的雨,直到这日, 天终于才放晴。 一大早, 君怀琅刚起身,拂衣便将他的门窗都打开,说要好生晒一晒太阳。 “可是难得放晴了呢!”君怀琅用朝食时,拂衣还在旁侧笑着说。“去年来时,也没听说这江南春天也总下雨啊?不过今儿个总算出了太阳,好歹是舒服了些。” 房中的丫鬟小厮们都跟着高兴。君怀琅这儿伺候的,大多是一年从长安前跟来的。长安干燥些,谁过过这般湿漉漉的春天? 君怀琅脸上虽淡淡笑着, 跟着点头, 心里却没多高兴。 他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江南的建筑, 多为白墙黛瓦。这会儿日头正好,清早的阳光亮堂堂地照下来, 照在外头的青竹芭蕉、假山亭台上,白墙黛瓦前绿影摇曳,院中的锦鲤池波光粼粼, 看起来漂亮得很。 他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开了目光。 他知道,江南并非春天多雨,而是今年春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多。 等到夏天,江南便会大雨不断,使得河水暴涨,淹没良田屋舍。前世便是这一年的夏天,江南洪涝,震动京师,皇帝紧急传来圣旨,要他父亲临危受命,治理洪灾。 此后,赈灾钱粮大量亏空、江南爆发瘟疫、流民起义造反,他父亲被问罪斩首……都是在这一年。 故而这一年,他都在为今年夏天做准备。他父亲是今年江南地区科举的主考,他如今身在江南,而非京城,故而须得避嫌,无法像前世一样参加今年的科举。 但这也为他提供了些便利。他而今已然十八,按说已经到了能科举做官的岁数。可如今却又要赋闲在家三年,便多出了不少空余的时间。 他便同他父亲商议,平日闲来无事便随他去衙门做些杂事。他父亲应允后,他便能时常出入金陵府衙,接触到些卷宗和账目。到了他们外出巡查时,他也能随同一起。 至于与父亲同来的官员,谁管誊录,谁管账目,各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摸清了个大概。 君怀琅清楚,前世暗害他父亲的人中,一定有他身边的官员。 平日里事务繁杂,他父亲定然无法一人解决,都是做好决策之后,分给众人落实。能让他父亲身陷贪墨的罪名,还能做得不露痕迹的,只有他身边这些帮他做事的官员能下得进手。 而这人能做下这些事,还没有后顾之忧,就是有某些京官在背后支撑了。 他要做的,就是在父亲身侧替他找到做这事的人,防住他,再寻出他背后的主使。 君怀琅目光放空,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远了。拂衣见他半天都没再动筷子,连忙问道:“少爷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燕子啁啾叫着,飞到了他的屋檐上。 君怀琅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 “啊,我看檐上来了只燕子。”君怀琅淡淡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道。“它若要在那儿做窝,别赶它。今年雨多,让它在那儿避避。” 拂衣笑着哎了一声,点头应道:“少爷总这般好心。”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从外间跑了进来。 “少爷,沈少爷递了帖子,问少爷今儿有没有时间呢!”那小厮道。 君怀琅抬起头:“流风?他怎么来得这么早,今日休沐吗?” 小厮忙回道:“沈少爷是说今日书院休沐,他早起惯了,睡不着,便赶着今日天气好,早些来寻您,同您一起出去转转,吃顿酒。” 君怀琅不由得笑出声:“难怪这般积极,原是馋酒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道:“让流风在前厅稍候,我更衣了便来。” 那小厮领命退了下去。 拂衣便上前来伺候君怀琅洗漱更衣。 这沈流风是金陵知府的独子,不过说起来,也并不是知府的亲生儿子。 金陵城沈知府早年丧妻,之后便没有再娶。沈流风是他已故兄长的独子,便记在了知府名下,被他当亲生儿子抚养,如今年届二十,如今正在金陵城的临江书院读书。 去年,君怀琅与这沈流风相交,也是存了些私心的。当时他们初到金陵,君怀琅有意探查当地的地方官员,但辈分有别,便想着从金陵的世家子弟入手。 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竟意外投缘,没接触多久,竟真成了朋友。 待君怀琅收拾停当,一路去了巡抚府的前厅时,便远远看见了厅里坐着的人。 那人身量高挑,一派凌风玉树之姿。他坐在厅中的椅上,正百无聊赖地看墙上的字画,见君怀琅来了,他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打开了扇子,慢条斯理地摇了摇。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生在了那副棱角分明的脸上,颇有几分纨绔公子的风流相。 初见时,君怀琅见他身着绫罗锦绣,腰悬宝玉,便是连手里的折扇都是数百年前的名家古董,便也只当他是个纨绔公子。 之后才知,他已故的父亲当年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去世后的家当便又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沈知府对他又爱重,吃穿用度从不亏待,故而养得他虽瞧起来风流,实则耿直单纯得很。 “怀琅,你起得可够晚的。”他摇着扇子站起身,笑着开口道。“这般好的天气,不赶着快些出门,没准儿什么时候又要下雨了。” 君怀琅笑着道:“今日天晴,想必不会这么快。” 说着,他抬手引沈流风一同出门。 走到前厅门口,沈流风还不忘抬手,拿扇子指了指前厅墙上的画:“我瞧着这画一般,充当巡抚府的门面也太勉强了些。我那儿有几幅唐寅的真迹,瞧着挺合适,改日就给你送来。” 君怀琅笑着连忙拦住他:“你可别。家父若知我收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拿什么去给知府大人回礼?” 沈流风闻言不服气地嘀咕道:“那能值几个钱,需要回礼?” 君怀琅无奈地笑起来。 他在长安时只听闻江南商贾富贵泼天,称得上一句白玉为堂金作马,而今看来,果然是不假的。 “我也不懂什么书画,送来也是可惜了。”君怀琅含糊过去,同他一并上了马车。 一上车,沈流风便抱怨了起来:“今年是个什么鬼天气?刚开春,便要过梅雨了似的。我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生霉斑了,却还要日日去读书。” 君怀琅闻言,恰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沈流风读书的地方,正是临江书院。 前世,他为了查清父亲被冤的真相,他入朝之后,想方设法寻来了江南洪灾的卷宗,曾细细研究过。 洪灾开始的时候,正是五月末六月初时。连日降雨,使得河水冲垮堤坝,倒灌进了金陵城中。而冲垮堤坝的位置,恰在金陵的临江书院处。 临江书院乃江南地区极有名的书院,从落成起,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京中的官吏,不少是从临江书院出来的,即便当今朝中的国丈江太傅,都是当年临江书院的学生。 而那时,离秋闱也不过两个月。临江书院周边聚集了不少前来求学赶考的江南秀才。那次堤坝决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当时就淹死了不少书生学子。 想到这,君怀琅问道:“你们书院就在江边,下雨了降水涨潮,不会漫出来吗?” 沈流风闻言,理所应当地道:“江上那么高的堤坝,这点儿小雨,怎么漫得出来?” 他向来话多,听到君怀琅问,便又喋喋不休地接着道:“那堤坝就是我叔父修的,又高又厚。前几年江南下大雨,城里涝得都走不得路了,那河堤都半点没事呢。” 君怀琅闻言,又是一愣。 那前世的这一年夏天,河堤是怎么被冲垮的? 他沉思起来。 如今,他父亲身边的官吏下属,他已经差不多摸得清楚。如今到了要秋闱的时候,他们也已不再四处奔波巡查,而是开始着手准备考题了。 既然如此,他便能空出时间来,去临江书院看一看。 他前世做足了功课,对治河修堤之事也算精通。若他能提前发现决口的预兆,告诉父亲,提前疏散民众,那么洪涝的灾祸也会减轻些许。 更何况,连续阴雨,城中积水,决口时又死了那么多人,极其容易引发瘟疫。 君怀琅沉思着,一时间全神贯注,便没听到沈流风之后说的话。 直到沈流风喊了他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沈流风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前几日听我叔父说,京中又要派京官下来,监察今年江南的秋闱。”他说。“你说,这有什么可察的?也不知又要派哪部官员……” 君怀琅闻言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沈流风。 有京官监察? 前世,他可从没听说有京官下江南监察,他翻阅卷宗时,江南总理水患事务的也是他父亲,再没有官职更高、权限更大的官员了。 ……怎么到了这一世,就有了呢? 君怀琅一时有些紧张。 若那派遣来的官员,是陷害他父亲那一派的人,那今年夏天的境况,恐怕只会更严峻了。 第59章 沈流风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 唯独馋一口酒。 君怀琅的酒量极好,每次都能陪沈流风喝尽兴。发现这件事后,沈流风就愈发喜欢同他一道。每当休沐,君怀琅又无事, 他便要央着君怀琅出来陪他喝酒。 时日久了, 君怀琅便也习惯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 没多久便到了沈流风常去的一家酒楼。此时已然快到中午, 酒楼里热闹得很, 站在外头,隐约还能听见里面唱评弹的声音。 清亮婉转的吴语,配着落珠似的琵琶声响, 隐约从酒楼的木窗中飘出来, 融在了熙攘热闹的街巷里。 “听着这声音,像苏小倩。”一下马车,沈流风就对君怀琅说。“她评弹唱得尤其好,你今儿个可是有耳福了。” 君怀琅不由得惊奇:“你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唱的?” 沈流风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自然。金陵唱评弹的这么多,嗓音这般清亮的可没几个。” 两人往酒楼中走去,沈流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跟君怀琅八卦道:“这小姑娘十四五岁就来这儿唱评弹了, 听说当时是她家里祖母生了病, 没钱医治, 才跑来唱曲子赚钱的。不过这两年好像境况好些,来得就少了。我总来这里吃酒, 教她养刁了耳朵,再听人家唱的,都不大习惯。” 君怀琅倒是没怎么听过评弹。他只听说, 南方的酒馆茶楼里不兴说书,他们的书,都是要弹琴唱出来的。 二人也算是熟客,进了酒楼,就被小二引去了二楼围栏边一处视野极好的位置。 君怀琅坐下后,往下看了一眼,就见底下台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发绾髻,穿了身杏色的对襟春衫,手里抱着把琵琶。 她生得秀丽,是江南姑娘特有的清淡婉约。那一手琵琶弹得也好,虽说君怀琅听不懂她的唱词,却也能听出,确是功力深厚,嗓音绝佳。 点完了酒菜,沈流风还不忘嘱咐小二:“今日也是一样,多给小倩姑娘三吊赏钱,算在我的饭钱里。” 君怀琅闻言,惊奇道:“三吊赏钱?这可不是你沈公子的风格啊。” 沈流风叹了口气,说道:“自然不是我的风格。难得听她唱一回曲,我恨不得将口袋里的钱全掏给她。” 说着,沈流风给君怀琅倒了杯茶,说道:“可这姑娘偏生不收。她有规矩,赏钱只收三吊之内,多的都要退回去。” 君怀琅不解:“这是什么规矩?她家中贫困,哪儿有不收赏钱的道理?” 沈流风道:“她若是个男子,自然不必拒绝了。” 君怀琅懂了。 这女子容貌出众,做的又是弹琴唱曲的活。她日日在茶楼酒肆之中,自然引得男子觊觎。若来者不拒,收了他人过多的金银,自然难免待价而沽,成了人家的玩物。 “倒是有远见。”君怀琅不由得叹道。 “可不就是么?”沈流风闻言,支着下巴,笑得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这小倩姑娘不单评弹唱得好,品质也高洁,不枉我欣赏她。” 君怀琅跟着笑起,静静同他一起听。 这姑娘唱的是出《莺莺操琴》,颇为婉转缠绵。君怀琅在江南待了一年,自是晓得这儿民风开放,这等歌颂情爱的折子戏剧,是可以随意拿出来唱的。 若在长安,定要被当做淫词艳曲,即便有人当街唱,也未必有人敢坐下来听。 没多久,他们的酒和菜就送了上来。 这酒是春来的桃花酿,清甜爽口,带着桃花香气。暮春的风从窗外徐徐地吹来,温软轻柔,倒是比酒还醉人几分。 就在这时,台下发出了当啷一声,将清亮的琵琶声打断了。 君怀琅被吓了一跳,往下看去,就见席间站着个锦衣公子,竟是将银子砸到了苏小倩的脚下。 “爷给钱还不要?不过是个唱荤曲儿的,跟谁摆谱呢?” 一听竟是个北方口音,君怀琅不由得皱眉眯了眯眼,去细看那人的长相。 虽说不认识,但听他讲话,却像是长安那片的人。 一时间,酒楼里一片哗然。 有小二上前劝他,教他一把推开。 “既是在这卖色相的,好歹也出个价。给钱不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那公子越骂越难听,连旁的客人都发出了不高兴的嘘声。 听到这话,沈流风立马气得站了起来。 “这什么人,在这儿口出狂言的?”他推开椅子,就要下楼去同他理论。 不过立刻,酒楼的掌柜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你先等等。”君怀琅抬手将他拦住。“且看店家怎么解决,莫要将事情闹大,给人家店里添麻烦。” 沈流风只得停在原地。 不过幸好,这酒楼的店家也算镇定,立刻便喊着小二和杂役,将这公子劝进了包厢里。没多久,便送酒送菜,将那人安抚了下来。 台上的银子也被捡去还给了他,没多久,那姑娘便接着弹琴唱曲去了。 酒楼里恢复了平静,不过沈流风听评弹的兴致却被搅扰了。 “唱荤曲?这人侮辱谁呢。”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气呼呼地道。“这评弹谁不是从小听到大的,怎么独独在他眼里成了荤曲了?” 君怀琅给他倒了杯茶,淡笑着安慰他:“这人脑子龌龊,自然看什么都是脏东西。” 沈流风道:“你说得对!不是人家曲子唱得荤,而是这人自己是个淫棍!” 他在气头上,骂人也狠,君怀琅却也没拦他,只由得他骂。不过沈流风被坏了兴致,喝酒也不舒坦,没多久,便和君怀琅起身离席了。 二人结了账,径直出了酒楼。 “独他手里有银子?我恨不得拿银子将他的脑袋砸破,教他看看,不是只有他手里有两个臭钱。”临出门,沈流风还嘀嘀咕咕地骂。 君怀琅温声安抚他,刚一出门,就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往酒楼这边来。 “郭大人?”君怀琅唤了他一句。 此人名为郭荣文,是他父亲当年同榜的好友,如今在户部任职。此番他和他父亲一道下江南,专门检查江南各处的州府账务。 郭荣文见是君怀琅,停下来笑着同他打招呼:“原是世子殿下!巧了,你也上这儿来吃酒?” 君怀琅点头应道:“今日天气好,便和沈公子出来走走。郭大人这是……?” 他这一年在他父亲身边帮忙,和这郭荣文也算有些交集。此人性格温和,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因着和他父亲关系好,平日里有不懂的,他也会教导君怀琅。 时日久了,即便性子冷清如君怀琅,见了他也能寒暄两句。 郭荣文点头道:“来会个外地来的好友。这儿的酒菜都颇有特色,便约在了这儿。” 君怀琅点了点头,又寒暄了两句,便同他各自分开了。 —— 这一日晚上,君怀琅收到了从家中寄来的信。 厚厚的一叠,打开便零零散散地落下了好多页纸。君怀琅点起灯,将那些纸张收拢起来,便见有几张歪歪扭扭的画,一看就是君令欢画的。 他不由得笑起来,烛火映在深色的瞳孔中,显得尤其温柔。 他认真地将那几幅画看了一遍。都是些花鸟,想来是君令欢才学会的。她刺绣上没什么天赋,绘画亦然,花啊鸟啊的,歪歪扭扭,看着没什么大差别。 君怀琅却认认真真地都看了一遍。 翻到最后一张,上头写了一行稚气的字。 “哥哥,一年没见,欢儿很是想念你。二哥说信的开头要写见字如晤,我觉得不太够,就多画了几张画,希望哥哥见小鸟如晤令欢。” “见小鸟如晤令欢。”君怀琅在灯下笑起来,温柔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接着便将那一摞歪歪扭扭的画,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他拉开抽屉,里头已经存了厚厚的一摞。 平日里,母亲的信都是寄到父亲手里的,而他这里的,则是他这一双弟妹寄来的。 他将那几张画放进抽屉中,又拿起了君逍梧寄来的信。 君逍梧平日里是个话唠,每次写信也会写上很多。但他没什么耐心,信件通常写得潦草得很,乍一看龙飞凤舞,七扭八拐的,鬼画符一般。 君怀琅缓缓读了起来。 君逍梧写来的都是些家中琐事,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从妹妹近日又学了些什么新玩意,到自己前些日子又听到了什么坊间闲话,再到长安倒春寒,化了的雪结了一地冰,院中某个小厮滑了一跤,卧床歇息了好些天。 到了信的最后,君怀琅的目光顿了顿。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前些日子跟几个世家公子出去玩,听他们说,姑母宫中的五殿下如今极好,在六部轮值了一圈,人人都道他以后要当皇上。 不过他们又说,那位五殿下似乎人品不大好,凶残得很。他管锦衣卫,朝中大臣们都怕他找茬,但是他总找茬,皇上还老向着他。他们都说,说不定这人真是个煞星,把皇上都迷惑了。 大哥,此信阅后即焚,千万不能让人看见了。他们都说,五殿下的爪牙遍地都是,万一让他知道,我怕他找你的麻烦。” 这短短的几行字,君怀琅竟不知不觉地来回看了好几遍。 待他缓缓收了信,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收到薛晏的消息了。 他从来了江南,便一直紧绷精力地在忙,直到这段时间,才勉强轻松了些,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暴雨前的宁静罢了。 他再回头一想,这一年,好像过得特别快,像是自己几天前才离开长安似的。 但他和薛晏,也确实断了联系。 他在宫中时,他们二人倒是每日都见,毕竟住在一个宫院里,日日还在一处听课。 但离了宫,他们二人的关联似乎就断开了,直到他忽然收到了对方的消息,才恍如隔世一般,坐在桌前愣了半天。 片刻后,他才缓缓拿起笔,铺展信纸,准备给弟弟妹妹回信。 可是,他蘸了墨,手却停下了。 他忽然不受控制地想,不知薛晏此时,在做什么呢。 第60章 广陵王府里, 此时一片灯火通明。 从去年夏天,薛晏正式在朝中任职起,他便被封了王,出宫开了府。 如今皇帝身体康健, 也没有立太子, 故而他们几个皇子的封位都非亲王, 而是郡王, 无一例外。 虽说品级一样, 但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广陵郡王府,是全长安城除了皇城之外, 最引人注目的地界。 广陵王不过入朝一年, 便大放异彩,即便寻常的朝中官员都没他办事牢靠。再加上清平帝又忽然偏宠他,一年来,他极为轻易地从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了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王爷。 再加上如今二皇子无宠,四皇子生母失德,六皇子虽说是中宫嫡子,却志不在朝堂, 往兵部一钻就不肯出来。这下, 朝中就连个能与他抗衡的皇子, 都找不出来。 一时间,刺探的、投靠的、观望的, 朝中官员们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座王府之上。 不过,即便如此, 作为皇城中最为隐秘的存在,东厂在这儿仍旧能出入自如。 薛晏坐在案前,案头的灯火轻轻跳跃着。他手里也握着个信封,是东厂派人传来的密信。 一个月前,他收到了这么一封信,说朝中有不少官员向清平帝上密奏,言永宁公与江太傅交往甚密,江太傅又是江南临江书院中出来的,让永宁公在江南监考,不太妥当。 毕竟永宁公夫人和江太傅之女早年就是闺中好友,他们有些私交,也算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接二连三的密奏呈上,原本并不怀疑的清平帝也有些动摇了。 于是,他召见群臣,商议此事如何去办——毕竟事关江太傅,平民科举出身的那群官吏,他谁都没召,只见了朝中的世家官员。 于是商议之后,清平帝决定,要从世家官吏中挑出一个放心的,暗中领旨,南下监督。 薛晏一看便知,这是许家那一派的官员设下的计谋。 他们不愿让江南主考的差事落在永宁公身上,就想先引清平帝怀疑,再派自己的人去,好暗中动手脚。 这是第二次,许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动君家的人。 薛晏知道,他们是坐不住了。从前朝中不过江许两派,一派世家,一派布衣,虽争斗不断,却也算平衡。 可如今,半路杀出个他来,不仅深得圣心,还掌了锦衣卫。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之权,威慑力极强,立刻就将平衡打破了。 许家既要防着他做大,又要防止江家压过自己,狗急跳墙,就将目光落在了永宁公身上。 毕竟,永宁公哪一派都不属于。 这事于薛晏来说,再好解决不过了。甚至在他潜意识里,他还极其乐意亲自解决这件事。 因为君怀琅在江南。 这一年,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忙,教自己没功夫分心去想他。可是每日做什么,是能控制的,去想谁,却是拦不住的。 他的心空空荡荡,一整年了。 要是从没遇见过君怀琅,对他来说也不算难熬。但偏偏暖风吹过,融了坚冰,又重新将他留在了寒夜里,这种已然习惯了的寒冷,就变得分外难熬了。 即便这之后,他的境况好了很多。清平帝不再忌惮他,朝中的大臣也开始巴结他,可这些在他眼里,只让他觉得反感和麻烦。 珠玉在前,别的这些,他怎么会放得进眼里呢。 于是,他毫不犹豫,在清平帝召见他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此事。 这一年以来,清平帝愈发信任他。再加上从没出过什么岔子,煞星的断言似乎已然不攻自破了,清平帝便更加亲近他。 果然,清平帝便同他说了自己的计划。 “朕觉得,确实应当派人去看看。”他说。“朕也能放心些。” “父皇怎么断定那领了密旨的官员便可牢靠?”薛晏道。“若是朝中官员,离京必然会有消息传出。若非朝中官员,一则品阶不够,遇事难决,二则不知根知底,也难令父皇放心。” 清平帝闻言,果然陷入了沉思。 薛晏又道:“若父皇暗中探查永宁公,让他察觉,想必会寒了臣子的心。不如父皇正大光明地派官员南下,永宁公即便想做什么,也不敢了。” 清平帝果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只是永宁公爵位高,派谁去合适呢?” 薛晏闻言,淡淡勾唇。 “儿臣愿往。”他说。 于是,没几天,派薛晏南下巡查的圣旨便下了,没多久,东厂就坐不住了,赶在他临行前的几天,送了信来。 这封信,自是劝薛晏想办法留下。他而今在京中的势力刚成,尚不稳固,江南除了个永宁公,也无甚值得拉拢的官员。更何况,他此番是去巡查的,说不定拉拢不成,还会惹永宁公防备忌惮。 薛晏手中拿着密信,微微一笑。 东厂而今今非昔比了。原本,他们是想暗中拉拢薛晏,雪中送炭,再慢慢培养他,却没想到薛晏竟这般走运,忽然因祸得福,得了清平帝的青眼。 这下,反倒是东厂舍不得他这棵大树,借着之前“雪中送炭”的恩情,反倒开始巴结他。 毕竟,这些太监与官员不同,唯有依附皇权才可作威作福。薛晏又给足了他们面子,再没有比薛晏更合适的靠山了。 “本王也不想去,只是皇命难违,也不好抗旨。”薛晏收起信,抬眼看向送信的那个东厂番子,淡淡道。“待到秋闱结束,本王就能回来,京中的事宜,就劳烦段公公多操心了。” 他即便走,也是放心的。东厂在此,会乖乖替他监视京中动向,毕竟他们可舍不得他这棵大树。 而有了薛晏这番话,长安中的消息便全通过东厂之手递到他的手中,也更显得他对东厂爱重信任,倒更令那些阉人放心。 想来也是有趣。锦衣卫虽监察百官,却是独立的机构,隶属朝廷,唯独东厂,直属皇权,是皇帝最亲近的眼线。 但清平帝却非要宠信身边伺候的太监,任由他们排挤东厂,逼得东厂往别处去认主。 那番子闻言,也没有多劝,抱拳应是后,又说道:“王爷,段公公说,若您执意要去,他也不便阻拦,不过山高路远,还请您将段十四带上,也好照应着些。” 薛晏知道,这就是争宠了。 如今锦衣卫归他统领,此番南下,也会带些锦衣卫的随从。厂卫向来争斗不休,段崇此番,定然是要安插个亲近的人在他身侧,才好放心。 这段十四,正是段崇的义子。 当年他暗中养了二十个孤儿,以编号为名,统一训练,之后将他们放在一处自相残杀,最终留下了一个,被他收作义子。 “段十四今年,刚过十二岁吧?”薛晏先了掀眼皮,问道。 那番子道:“是。不过段公公说了,您不必担心他年岁小。段十四办事利索得很,不会拖累您。” 薛晏闻言,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那便多谢段公公美意了。”他说道。 —— 当天晚上,君怀琅写完了信,夜里便坐了个梦。 一年了,他头一次梦见自己回到了鸣鸾宫。他仍旧与之前的每日一样,清早起身,收拾停当,薛允焕便在他宫殿的前厅等他了。 “五殿下呢?”君怀琅走出来,颇为自然地问道。 薛允焕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什么五殿下?” 接着,他像是恍然想起来了一般,说道:“噢,那个煞星啊。他怎么会在这里?谁知道被父皇赶到哪儿去了。你问他干什么?” 君怀琅一顿,转身便走了出去。 薛允焕连忙追上来:“你干什么去?” 君怀琅道:“我去找他。” 之后,薛允焕似乎没再跟上来,倒是他自己,在宫中找遍了,也没找到薛晏在哪里。 直到天光乍破,君怀琅醒了过来。 他躺在床上静了静,才从梦中回过神来。 梦里,他想到的竟然不是薛晏会重蹈覆辙、再做一遍前世的事,而是在担心,他不在鸣鸾宫,无人护他,又会受到怎样的欺凌。 待回过神来,君怀琅无奈地笑了笑。 自己还真是杞人忧天。且不说以现在的薛晏,绝不会再受欺负,就单论自己,哪有能力在宫中护住他? 不过想着想着,君怀琅又想到了些旁的事。 比如在鸣鸾宫中时,薛晏一本正经地承诺做令欢的哥哥,比如过年时他塞给自己的那一大叠银票,比如自己屋前的琉璃灯、自己落水后他湿淋淋地落下的那滴眼泪。 想着想着,君怀琅的唇角都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这些事,不想便罢,但一旦开了这个头,君怀琅才发现,自己清楚地全都记得。 这日他难得地赖床,直到拂衣来唤他起身,他才恍然回过了神。 在这之后,君怀琅便未雨绸缪,开始隔三差五地去临江书院旁听了。 幸而如今快要入夏,便有江南各地的学子陆陆续续赶到金陵,汇集在临江书院附近。日日都有新的学子到临江书院进学,书院也有接纳学子的传统,故而君怀琅此举便不显突兀。 他便有机会,时常到河堤边去看一看,稍作检查。 而沈流风则颇为高兴,真当君怀琅是来读书的,还每日给他留好座位,好教他同自己一起读书。 君怀琅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平日里便来往于府衙、临江书院之间,将自己所查所学,包括前世的记忆和经验,全都暗中罗列起来,来回比对分析。 眼看着便入了夏。 到了夏天,江南的雨水便更加丰沛了。阴雨连绵的,连书院的角落都生了青苔。 这连日的雨水可苦了沈流风。他只觉被这连绵的雨给关住了,终于寻得一日放晴,不等休沐,白日里一下课,他便将君怀琅拽走了。 “今日哪儿都不许去。”他说。“我已经派了人,去东湖上包了一条游船,今儿晚上跟我吃船菜去。” 江南人有“不时,不食”的习俗,向来讲究赶在什么时节,便吃什么饭。江南多水,夏季有丰美的河鲜,江南便有风俗,会在湖中打捞水产,就在船上现烹现吃,谓之“船菜”。 而东湖就在金陵东郊,与长江相连,北边还接上了运河。东湖湖面宽广,水流平缓,北侧建了个码头。南下、东来的船只,要停在金陵,便都是停泊在东湖的码头上。 而除却航线和码头,便都是游玩的地方了。 江南富庶,在金陵尤甚,到了夜里,东湖上便满是游船画舫,入夜点起灯来,热热闹闹地映照在湖面上,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灯光,只站在岸边,就能听见湖上袅袅的歌乐之声。 君怀琅今日没什么旁的事,闻言便未曾推辞。 而他们二人都不知道,有艘长安来的硕大官船,正顺着南下的运河,一路静静驶向金陵。 恰会在今夜,泊在东湖之上。 第61章 这日夜里, 晚风习习,将东湖广阔的水面吹皱了,泛起粼粼波光,倒映着湖上的灯火。 岸边的画舫上有隐约的歌声, 靡靡地散在水面上。挨着湖岸, 还有许多点着灯的小摊贩, 卖些奇巧的物件。一轮圆月悬在夜空中, 反而显得夜色冷清, 倒映着夜幕下的一片繁华热闹。 君怀琅和沈流风二人没带下人,独他们两个,穿过湖边的夜市, 一路到了岸边。 沈流风包的游船已经停在那儿等着了。 那船不大, 前头有个不大的甲板,上头摆好了桌椅灯盏。船篷里便是厨子做饭的地方,放了一篓新鲜捞上来的鱼虾螃蟹。船尾站着艄公,正冲他们二人招手,笑着请他二人上船。 “今日这厨子,是我特意从家中带来的。”沈流风说着便往船上走。他是半点武功都没学过,说着话分了心,刚踩上去就是个趔趄, 还是君怀琅眼疾手快地搭了把手, 才没教他摔进湖里去。 君怀琅跟着他上了船, 就听他接着说:“做了十来年的苏菜了,手艺是最好的。我跟叔父说要请你来吃饭, 他便让我一定将这厨子带上,一定叫你尝尝。” 二人闲话着,艄公便撑船离了岸, 缓缓划着船往湖里划去。厨子给他们端上了早温好的酒,便进船篷中开了火。 船破开水面缓缓行驶,带起湖面微凉的夏风。岸边杨柳依依、灯火葳蕤,船上灯火摇曳,头顶圆月高悬,杯中的酒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艄公是提前打好了招呼的,知道沈家少爷喜静,一路缓缓撑着船,便往东湖北面划去。 那儿的码头晚上便没什么行船了,都靠在岸上,周遭也没什么游船,远远还能看到南岸一排明亮的灯火。 不过些许功夫,周遭就安静了下来。 厨子陆续将菜端上了桌。 太湖三白,松鼠鳜鱼,蟹粉菜心,银鱼羹,都是些合时节的苏菜。还有道汆糟青鱼,特是用酒糟腌过后煎来的,一摆上桌,就有阵清冽的酒香。 沈流风招呼着君怀琅动筷子。 君怀琅不由得笑道:“从前只听闻江南好,如今来江南走了一遭,果不其然。” 沈流风笑着道:“那便别回长安去了。我难得寻到个这么合得来的朋友,也不大舍得放走。” 君怀琅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南岸逐渐远离了的灯火。 岸边连着水面,一片璀璨葳蕤。 若非他重活一世,他也想象不到,要不了多少时日,这一片太平锦绣,就会被一场大水冲碎。 他渐渐收了笑容,目光沉了下去。 而沈流风并没有察觉,兀自饮酒吃菜,笑着同他闲聊。那一道汆糟青鱼酒味极足,深得他心,吃完了上头那面,他又用筷子费劲地掏着底下的鱼肉。 “翻个面岂不方便多了?可我叔父总说,船上吃鱼不能翻面,也不知是个什么讲究……” 就在这时,安静的湖面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救声。 “救命!” 但只一声,命字刚出口,便像是有什么人捂住了呼救者的嘴一般,后头的尾音短促的消失了。 君怀琅顿时收回目光,往湖面上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个不大的画舫,没人撑船,本是停在那儿的。可此时,那船正不正常地晃动着,似乎有人在内挣扎厮打。 君怀琅皱起眉头。 却见旁边的沈流风愣了愣,定定地道:“我怎么听这声音,像是小倩姑娘?” 君怀琅自是听不出的,但也知那呼救者是个女子。此处僻静,不远处的码头已经没有人走动了,周遭的船只,除了他们这只之外,都远得很。 君怀琅知道,自己船上没几个人,但若他们不管,今日便无人能救那姑娘了。 “划过去看看吧。”君怀琅对沈流风说道。“莫真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他们二人清楚地看见,有个姑娘挣扎着推开了画舫的窗子,衣衫已经有些凌乱了。 “你放开我!” 可紧跟着,她就被个男人拽了回去。 “想跳下去寻死?没这么便宜……” 嘭地一声,窗户关上,也挡住了他之后的话。 这一次,沈流风清楚地听见了那女子的声音,也看见了她的脸。 “是小倩姑娘!” 他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得船都晃了晃。可他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命令艄公道:“快,往那边的船那儿去划!” 艄公听他唤得急,连忙用力撑船,带着船转了个方向,往那画舫那里划去。 “何人这般畜生!”沈流风在船上急得直打转。“这可如何是好……” 君怀琅抬手拍了拍他,以作安抚,自己也站起身来,扬声往画舫那儿喊道:“何人在那船上,在做什么?” 那人能将船划得这么远,定然是偷偷摸摸不敢让人看到。教他们听见声音,也好暂缓他们的行为,即便想强迫那姑娘,也不敢在人前露出自己衣冠不整的丑态。 果然,那船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个男子急忙地推开画舫的门,似要跑到船尾去,将船划远。 可他们的画舫远不如这游船灵动,不出片刻,两只船便挨在了一起。 透过敞着的船门,君怀琅一眼就看见,画舫中坐着个公子,正是那日在酒楼之中,往台上砸银子的那个。 周遭几个男子,看上去都是伺候的下人,钳制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那女子鬓发散乱,衣衫也被拉扯开,此时只勉强蔽体,狼狈得很。 “什么人在这儿多管闲事?”那公子见到靠上来的船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杯墩在桌面上。 沈流风的眼都红了。 “你是个哪来的畜生,在这里撒野!” 他怒斥一声,径直就往对面的船上去。两只船离得很近,他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对面的船上。 “流风!”君怀琅阻拦不住,跟着走到了船边。 就见沈流风一躬身便进了画舫,伸手就从他们手里抢夺苏小倩。那几个下人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有拽着苏小倩的,还有将沈流风往外推的。 却不知沈流风哪里来的蛮力,竟将苏小倩拽出了些。 但紧跟着,沈流风就被他们拉住了。 “先出来!”君怀琅眼疾手快,提醒苏小倩道。 苏小倩笼着衣裙往船外跑了几步,恰在那划船的丢开竹篙要抓她时,向君怀琅伸出了手。 君怀琅握住她的胳膊,顺势一提,将她拽到了他们的船上,一把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盖住,按进了船舱里。 “流风,来!”紧跟着,他回过身,对沈流风喊道。 却没想到,船中的那公子竟然这般大胆。见苏小倩被救走,顿时火起,大声道:“将这多管闲事的给我丢下湖去!” 那几个家丁立马对沈流风推推搡搡。沈流风本就不会武功,被多面夹击也没什么章法,立马就被推着出了船舱。 君怀琅连忙伸手过去接他。 但紧跟着,那握着竹篙的家丁便抬起竹篙,一棍将沈流风打进了湖里。 噗通一声,沈流风落入了湖里。 君怀琅的心跳都停住了。 这东湖是自然形成的湖,所连的长江乃大雍的第一大河,和宫中那些开凿的湖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人若落进去,可是连尸体都捞不上来的。 “流风!”他顾不得管那一船的人,俯身趴在了船边上。幸而湖水不冷,沈流风还在湖面上挣扎着。 面对着黑洞洞的湖水,一股恐惧感从君怀琅的心里油然升起来,让他按住船沿的手都冷得打颤。可他却顾不上这么多,探着身体,伸手试图去捞他。 “篙拿来,让他抓住!”君怀琅吩咐船尾的艄公。 艄公忙将篙递过来,纵身就跳进了湖中救人。 可对面船上的那个公子,却优哉游哉地走出了船舱。 “把他给爷往下打。”他摇着手里的扇子,笑眯眯地道。“死了算爷的。” 船上的家丁们立马拿着船桨和竹篙,将水中的二人往下打。那艄公虽说深谙水性,可年纪大了,一时被打得呛了好几口水,拉不到沈流风。 “你可知他是谁!”君怀琅怒道。“他可是……” “爷管他是谁。”那公子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破地方,天王老子都是老子敢得罪的。” 说着,他吩咐道:“这船上不是还有一个吗?把他也给爷丢下湖去!” 那几个家丁此时愈发猖狂,得了命令,径直便往君怀琅这边的船上跳。 君怀琅单手扣住船沿看向他们,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时,不远处飞来几个黑影。 那几个影子快极了,像是湖面上迅捷的鱼鹰。只听嗖嗖的几道风声,便有个影子落在了画舫的船顶上。他落得极轻,连船都没怎么晃。 紧跟着,又有两个黑影跃入了水中,一把便将沈流风和艄公救起来,纵身一跃便带着他们二人上了船。 紧跟着,一个比君怀琅矮了大半头的少年落在了他的船上,背对着他,面向画舫中的那几人。 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了。 那公子哥一愣,紧接着便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两个多管闲事的给爷绑来!” 一个家丁壮着胆子往前踏了一步。 紧跟着,一把锐利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肩上,紧贴着他的颈侧。 “主上有令,来一个,杀一个。” 那少年单手执刀,开口道。他还没变声,少年音有些沙哑,并没多好听,再加上没什么语气起伏,夜色里听着便有些渗人。 那家丁顿时一动都不敢动。 那少爷借着灯光,才看清来人。 那几个人,身上穿着清一色的飞鱼服,腰侧悬着绣春刀。 锦衣卫的人。 那少爷一愣,紧跟着便不说话了。 能号令得了锦衣卫的,是他在长安的爹和爷爷都惹不起的人。 “……走!” 片刻后,他咬牙切齿,恨恨地命令道。 画舫开动,灰溜溜地往远处去了。画舫上那个飞鸟似的身影,纵身一掠,跳到了船尾,执起竹篙,便将船往码头的方向划去。 船上顿时多了不少人,但多出的那几个,无一人说话,各个站得笔直,雕像一般。 他面前的那个少年,熟练而安静地将刀收起,寒光一亮,照出了他左侧眉尾的一道疤痕。 从眉上横亘到眼位,将眉切断了。 “……这是去哪里?”君怀琅不由得问道。 那少年没看他,只转过身来,利索地冲他一抱拳。 “广陵王有请。”他说。 君怀琅一时反应不过来:“……广陵王是?” 少年没再说话,倒是旁边那个把沈流风救起来的锦衣卫开了口:“回公子,就是五殿下。方才五殿下远远听见了您的声音,便叫属下们来搭救您。” ……薛晏? 君怀琅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令他猝不及防的同时,有种既恍如隔世、又犹在梦中的感觉。 薛晏怎么会来? 他回不过神,一时无言。 “五殿下……?”湿漉漉的沈流风凑上来。“是京中的皇子来了?” 君怀琅看向他,一时间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只觉得不真实。 就在这时,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一艘大船。 那船有三层,高且大,远远看去,像只蛰伏在水面上的巨兽。 甲板上站着一个人,正面朝着他们,静静地等。即便很远,君怀琅也认了出来。 是薛晏。 第62章 君怀琅站在船头, 看着自己和薛晏离得越来越近。 那艘大船灯火通明,远远就能看清船上站着的那个人。 他而今应当已经十七,身量比分别时高出许多来,看起来尤为高大挺拔。他的五官也长开了, 和前世他所见到的薛晏已然没什么二致。 锋利的眉峰下, 有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外族人的血统使得他的五官线条尤其锋锐, 像开了刃的刀, 让他通身那股慑人的攻击力无处藏匿。 他负着手,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君怀琅能感觉到,他也在看着自己。 ……薛晏怎么会到江南来? 这过于突然, 让君怀琅即便见了他, 也仍旧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他。 倒是旁边的沈流风见他在发呆,凑上来撞了撞他。 “怎么这个表情?”他问道。“难不成你得罪了这位殿下?” 君怀琅闻言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这倒谈不上。”他说。“不过是在京中和这位殿下有过些交集。” 沈流风闻言道:“那是好事啊!” 君怀琅闻言,微微笑了笑:“……只是太过突然了些。” 沈流风听到他这话,嗨了一声,说:“人家要来,也不能提前来信跟你说一声呀, 来得突然是正常的。” 君怀琅心道, 可前世, 分明没有过。 前世没有发生,他就根本没想过, 会在自己回京之前提前见到薛晏,还是薛晏自己来的。 江南将会发生的事,只有他知道, 如今江南一片太平,他怎么可能丢下长安的诸般事宜,不远万里跑到江南来。 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吧? 他虽知道薛晏同他关系匪浅,但肯定不止于让他不远万里,专程到这里来看望自己。 君怀琅不知不觉地又陷入了思绪。 就在这时,两艘船近了,船身轻轻碰在了一处。 轻微地一道碰撞的声响,将君怀琅惊醒了过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抬头看向船上的薛晏。 这次,他需要费劲地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薛晏站在船头,低头俯视着他。 君怀琅对上了他的目光。 夜色里看不分明,但那目光深邃极了,只一眼,就让君怀琅有些怔然。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风声乍起,站在他身侧的那个少年,宛如夜色中的暗箭一般,纵身一跃上了船,带起了一阵凌厉的风。 他不声不响地隐匿在了薛晏的身后。 周遭的几个锦衣卫也纷纷上船,救了沈流风的那个,临走时还不忘把他拽了上去。这下,甲板上顿时只剩下君怀琅的。 紧接着,他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发现,他不大好上船。 那艘大船的甲板要比这游船高得多。游船停在大船侧面后,大船最矮的地方也到了君怀琅的胸口处。 君怀琅不会轻功,自然难以纵身跃上。 ……总不能爬上去吧? 就在君怀琅犹豫的时候,一双暗纹锦靴出现在了他面前的甲板上。 他抬头,就看见是薛晏。 他蹲下身,单膝点地,宽大的衣袍垂曳在地,冲着君怀琅伸出了一只手。 “上来。”他嗓音沉了不少。 离得近了,薛晏的面容更为清晰。熟悉中有两分陌生,骤然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君怀琅呼吸都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君怀琅身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他回过头,就看见船篷中的苏小倩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观望,似是不知该上哪儿去。 “小倩姑娘,还请你一同上船。”君怀琅不放心将她一人丢在小船上,便出声道。 苏小倩清脆应声,从船篷中走了出来。 鹅黄色的衣裙被扯坏了些,有些凌乱狼狈。她的发髻也散乱下来,配上她那副清冷秀雅的相貌,瞧上去颇有几分柔弱易碎的凌虐美感。 而在她衣裙之外,罩着一件青色的夏衫,将她整个裹住了。那夏衫大了一圈,一看就是男子的。 君怀琅没注意到,他身后的薛晏,目光顿时沉了几分。 忽然,不等他回过头来,忽然有股强大又蛮横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胳膊。 紧跟着,他脚下一空,一回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那股力道一把拽上了船,虽然不疼,但让他一时不查,脚下也不稳。他在大船上落定时,一个趔趄便往后仰,紧跟着,一只手就拦在了他的腰上,将他稳住了。 他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中。 “段十四。”一道低沉的命令携着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眉前,连带着离他极近的胸腔带起了些震颤,挨着他,震得他皮肉微微一麻。 接着,风声又起。 段十四从暗处飞身而出,落在了小船的甲板上,单手提着苏小倩的胳膊,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识,像提着个货物一般,飞身将她带上了船。 在君怀琅没看到的地方,薛晏冷冷地收回了盯着她的目光。 —— 君怀琅觉得,薛晏可能不大高兴,或者说,这人本来就话不多,在朝堂上的这一年,话就更少了。 他们二人连带着苏小倩坐在大船的前厅里,沈流风被带下去换衣服了。薛晏只坐着,并未起话头。进宝端了茶来,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便回到薛晏身后站定了。 他目光悄悄落在君怀琅身上,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世子殿下的模样出落得愈发好。 他本就是长安出了名的翩翩公子,而今身量长高,五官也长开了,愈发芝兰玉树。他不仅容色出众,不似凡人,身上那股清冷温润的气度也愈发清润,像块打磨剔透的青玉。 进宝前些日子学认字,才读到了个词叫清风明月。 他心想,那词儿说的不就是这位活菩萨这样的人吗? 只是不知主子又犯什么横,坐在这儿半天不理人家。平日里在长安,他对谁都甩着这么张臭脸也就算了,反正他本就是这么个横人,但是到了菩萨面前,还耍什么横劲儿啊? 进宝不懂,也不敢插嘴。 倒是菩萨先开口了。 君怀琅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笑着道:“一年未见,王爷倒是没大变化。只是不知您要来,有失远迎。” 薛晏看向他,却没接这个茬:“你们今日到这,是来做什么?” 君怀琅一愣,笑着答道:“啊,是方才的沈家公子,邀我一同来吃船菜。这位姑娘沈公子恰好认识,听得她在附近船上呼救,便就和方才那船上的人起了争执。” 薛晏目光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变:“……他认识的?” 君怀琅并没注意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闻言径自点了点头,还不忘对一旁的苏小倩温声笑道:“姑娘可能不知,那位公子听了你好几年的评弹,私底下总对你赞不绝口呢。” 他虽气质冷清,但一笑起来,眉眼都含着股温和的情。 薛晏的手缓缓扣在了扶手上,食指轻缓地一下一下地敲。 进宝知道,这是这位主子又被什么惹得心烦了。 苏小倩起身,低眉冲他二人行礼道:“适才多谢二位公子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君怀琅的注意力落在了她身上,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我之前听沈公子说,你家里还有个祖母?” 苏小倩道:“是,家中只有小女子同祖母二人。” 君怀琅闻言沉吟道:“今日那人看起来颇有些权势,只是还不知是谁家的。他今日能将你掳走,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苏小倩沉默着没说话。 这她自然知道,但她也无能为力。她无权无势,家中没有男丁,只同祖母二人相依为命。今日那人的家丁冲进她家里将她掳走,今日能做一次,明日就也能做第二次。 君怀琅沉吟片刻,说道:“姑娘若不嫌弃,可带着祖母到在下府中谋个差事。不必写卖身契,权当避一避……” 就在这时,他的话被打断了。 “段十四。”薛晏忽然在座上开口命令道。 立刻,段十四从隐身的暗处飞身上前,在薛晏面前单膝跪下,静静听令。 “刚才惹事的那艘船,船上何人,去查清楚。”薛晏道。 哗啷一声脆响,段十四单手执刀,报了个拳,领命退了下去。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也垂着眼在看他。跳跃的灯火下,他总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一些不悦的情绪。 “我此番南下匆忙,身边没带侍女。”他看向君怀琅,淡淡开口道。 ……这是什么意思? 君怀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后之后觉地觉察,他的意思是说,要将苏小倩留在他那儿?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靠着薛晏这棵大树,还有谁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不知,薛晏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怎么忽然……管起这件事来了? 他不由得看向苏小倩。 江南女子,确实生得水般灵秀通透。难不成薛晏是……动了那种心思? 君怀琅的目光不由得在他二人中间不动声色地飘了飘。 但纵然如此,他的目光也被薛晏察觉到了。 进宝看见,他握着座椅扶手敲打的食指,速度更频繁了。 一般情况下,这是有人要倒霉的征兆。 进宝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君怀琅的身上。 就见君怀琅收回目光,看向苏小倩,问道:“姑娘,你可愿意留在这位王爷身边做个侍女?” 苏小倩跪下道:“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小女子感激不尽。”说着便要磕头。 君怀琅连忙拦住她,又回头去问薛晏:“只是不知,王爷来了金陵住在何处?她家中还有个老人,想必要麻烦一些。” 薛晏的目光落在了他扶着那女子胳膊的手上。 “尚没有住处。”他一字一顿,缓缓开口道。“不知巡抚府中,可还有空闲?” 旁边的进宝下巴都要惊掉了。 什么没有住处,您才安排奴才在金陵城中购置的一处园林,难不成让贼偷走了吗? 第63章 巡抚府中自然是有空闲的院落的。君怀琅闻言一愣, 便立马答应了下来。 恍然间,他像是又要回到鸣鸾宫了一般。 不过自然无法草率地当夜就搬进来。巡抚府里需要打理收拾,薛晏也有许多行李,这天晚上自然是住不进去的。 “那等明日知府大人来迎接了王爷, 我便请父亲派人来搬您的行李。”君怀琅说。“府中人少, 还有好几个空院子, 住下您的随从也绰绰有余。恰好我的住处对面有间宽敞的空院, 王爷若不嫌弃, 可以住在那里。” 薛晏闻言,目光闪了闪,淡淡收回了目光, 嗯了一声。 恰在这时, 沈流风换好了衣服出来了。他穿的是锦衣卫带来的常服,虽不似他的那般贵重华丽,却也干净合体。 他听闻薛晏可以收留苏小倩,感激地朝他行礼道谢:“多谢王爷!我家中规矩严,若非您出手相帮,我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薛晏眼皮都没掀,淡淡说了句无妨。 君怀琅也知薛晏性子冷清,沈流风和他素昧平生, 不合适再在这儿多留。 他便起身告辞道:“夜已深, 我和沈公子还需赶回城里去, 就不多叨扰了。” 薛晏顿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君怀琅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舍,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不管是不是错觉,他还是笑了笑,说道:“过些日子王爷就要搬到府里来了, 届时我再给王爷接风。” 薛晏这次答应得就快了些。 “嗯。”他说。“我派人去送你。” 君怀琅一愣,忙道:“不用……” 薛晏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段十四。” 那来去无踪的少年便又闪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他们二人回府。”他说道。 段十四抱刀行礼,领了命,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君怀琅的面前,等他先行。 进宝简直没眼看。 段十四是作什么的?那是东厂数一数二的大杀器。即便跟来的这数十个锦衣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也不一定敌得过他一人。 一路上,他都是隐匿在暗处,用来杀刺客、杀线人、刺探消息的。让他去送人回家?简直是拿屠龙刀砍苍蝇。 君怀琅这下也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了下来,跟薛晏告了辞。 沈流风同他一起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只是可惜了,日后去吃酒,也听不到小倩姑娘唱评弹了。” 君怀琅不由得笑出了声:“人还在,你若什么时候想听,让她与你唱来不就好了?” 沈流风闻言,义正辞严地拒绝道:“不行。这曲儿得公开听,私底下唱成什么了?” 二人说着话,下了船,船上又重新恢复了一片安静。 薛晏看向窗外,一片皎洁月色下,东湖的水面波光粼粼。 他的手从椅子扶手上垂了下去,落在了腰侧。 他握住了腰上那只被衣袍挡住了的、青色的锦鲤玉珏。 —— 夜里,进宝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薛晏的门。 这船虽大,但却装了不少东西,还带了不少的人。所以薛晏的卧房和书房并没有分开,进宝只能通过房间里的灯光亮度,来猜测薛晏睡了没有。 果然没睡。 他推门进去,就见薛晏坐在书桌前,正在读东厂的信鸽送来的密信。 这信中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京城中一些鸡零狗碎的百官动向,没必要他熬夜去看。 但薛晏睡不着,反倒是希望京中出些岔子,好分一分他的心。 “什么事?”他的房间只有进宝进得来,他没抬眼,只淡淡问了一句。 进宝小心上前,给他挑了灯,倒了茶,说道:“回主子,今日跟着世子殿下来的那个姑娘已经安置好了,她家里的人也接了来。” 薛晏嗯了一身,嗓音沉冷:“随便给她安排些活计,不必来伺候我。” 进宝自然知道。他这主子脾气怪得很,别的皇子房中,哪个不是仆役成群?没个十来个人都伺候不明白。 可他主子最烦让人触碰摆布,平日里日常起居,都是亲力亲为,只需自己搭把手,哪儿用得着别人? 进宝忙应下来,道:“是,奴才知道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薛晏一眼。 薛晏见他说完了话还不出去,抬眼看了他一眼:“还不滚?” 进宝讨好地笑了笑,小心地问道:“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大好?” 薛晏闻言,握着密信的手顿了顿。 进宝知道,自己这是问在点子上了。 在阎王身边待久了,即便是个生人也能染上几分鬼性。进宝伺候了他一年,逐渐也不再一味地惧怕他,反而有时候揣测揣测上意,试着顺毛捋他两下。 时不时地帮这暴君解解忧,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片刻,薛晏放下密信,扶了扶额角,道:“……烦得很。” 冷冽的声音中,染上了两分疲惫和迷茫。 他不大喜欢坐船,到了水流急的河段就会头晕。今日入夜,他刚赶到金陵,运河接连长江的那段,水流最急,前几日又赶着刮风下雨,他便不大舒服。 这进宝是知道的。他派了人去,只说王爷明日才到,好教他留出一夜来,在船上歇歇。 可刚躺下身,顺着卧房敞开的窗子,薛晏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他看见两艘船凑在一起,远远就能听见拉扯打斗的声音。他视力极佳,远远地,就看见其中一艘船上的青色身影。 只有薛晏自己知道,当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 君怀琅那日在太液池落水的模样立刻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顾不得其他,立马唤出了段十四,让他带人去救人。 而他自己,披衣起身,径自到了船舷上,去等段十四将君怀琅接来。 那艘游船点着灯,飘飘摇摇地由远及近,薛晏的心也跟着停住了。 他头一次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整年,他像是棵被斩断了根的树木,心口空荡荡的,人也是飘着的,直到此时,看到那立在船头的身影,他的心才轻轻落在了某一处,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发觉,自己什么都不缺,唯独缺这一个人。 尤其是,那人似乎也在愣愣地看着他。 可是等船近了些,他才发觉,并没有。 他正跟旁边那个湿淋淋的小白脸谈笑风生,二人离得极近,形容亲密。 再之后,他的船舱里居然又钻出了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衣衫凌乱,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 薛晏的那颗心,好不容易落在了归处,却紧跟着沉到了底。 自己这一年,魂不守舍的,他过得却是自在。 薛晏知道,自己应该清楚的。君怀琅向来是这般,待谁都好,谁也都喜欢他,愿意同他亲近。 若非如此,他当初还会给自己这么个人人厌恶的煞星一丝青眼吗? 可是薛晏就是忍不住的烦躁,心下酸得他恼火,却又像是笼中的困兽一般,找不出个出口来。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什么东西让他烦,他就毁掉什么东西。可现在他不行,他面对的是君怀琅,他即便有一万个想要让他谁也不看、只看自己的心思,也要讲这些心思全咽进去、忍下去,佯作从来没起过。 薛晏揉了揉额角,啧了一声,又重新将密信拿了起来。 进宝在侧,小心问道:“主子是因着菩……世子殿下心焦?” 罪过,差点将菩萨说出口了。 薛晏手下的动作顿住:“这么明显?” 进宝嘿嘿一笑:“倒是不明显,但奴才跟着您久了,便能看出些——主子待世子殿下,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薛晏垂眼。 确实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全天下的人都没什么区别,唯独他是特殊的。 片刻后,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但他倒是对谁都没差。”他说。 进宝一愣。 我的个乖乖,主子这是……在吃醋吗? 进宝愣在原地,心里产生了个罪孽深重、却又有根有据的猜测,把他自己都吓住了。 片刻都没听到进宝回话,薛晏一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进宝连忙回过神。 即便……即便他那个猜测是真的,也不能就这么对主子说吧!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进宝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换了个方向,劝说道:“世子殿下自然心慈,这主子是知道的。但人总有个亲疏远近,好心相助是一回事,真心实意的关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的这些,全是薛晏的知识盲区。 在他的世界里,待人无非就是好坏之分。比如在他身上,就非常简单——世人都道他是煞星,怕他厌他,对他来说就都是坏的。至于坏的程度深浅,也不过取决于他权利大小、胆量大小,对薛晏来说,没有半点区别。 至于好的—— 就是君怀琅了,他没什么对比的。 “……是么?”薛晏顿了顿,问道。 进宝道:“是啊!您看,世子殿下只道让小倩姑娘去他府上做活,何曾让她跟着自己?可您就不一样了,单是在府中借住,他都让您住到他对面的院子里去。” 个中原因,肯定是因为空院子中那处最好了。但是进宝知道,自己现在的任务不是讲道理,而是对着这个祖宗睁眼说瞎话。 毕竟……他万一真对世子殿下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光靠着他这谁都懒得搭理的冷脸,自顾自地漫天吃飞醋,猴年马月才能亲近得了他啊? 这般想着,进宝心中泛起了几分罪孽感。 世子殿下在他眼里,就是个活菩萨。他现在居然狗胆包天,在撺掇着主子,去接近人家,糟蹋人家。 简直就是渎神。 不过,在其位谋其事,进宝可管不了许多了。 薛晏陷入了沉思,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了耳中。 进宝乘胜追击,接着道:“虽说主子和殿下认识的年月短,比不得殿下家里人,但殿下对您也是用心的。但若主子总像今日这般……冷脸待人的,世子殿下也要不高兴了不是?” 听到“不高兴了”几个字,薛晏握着密信的手收紧了几分。 片刻后,他缓缓将密信放回了桌上。 “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声音仍旧沉冷,却多了几分郑重和肯定,就像是在隔空对着某个人,做出了一句承诺一般。 第64章 君怀琅只道薛晏会到府上来, 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第二日一早禀明了父亲,便安排了人去对面的院落打扫整理。他向来不精通这些杂事,不晓得该做哪些,去那院落里逛了一圈, 发现无从下手, 便将此事安排给了拂衣。 而他自己得了闲, 便抽空往临江书院去了一趟, 在堤坝前转了一圈。 正如沈流风所说的, 那堤坝修建得颇为坚固,且依河道走向而建,还开了灌溉良田的出口, 使得平日里江水有处可疏, 可见沈知府是花了大心思的。 故而今年即便雨水丰沛,河面也在安全的范围之内,并未漫上堤岸。 转了一圈,君怀琅心里埋下了几分疑惑,总觉这河堤决口之中有些蹊跷。 临到了中午,君怀琅回了府。 他原是想回去看看,拂衣将对面的院落收拾得如何了,可一到巡抚府的门口, 他便被那副热闹的景象惊到了。 家丁们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 在府门前进进出出。站在门口指挥着他们抬东西的, 正是进宝。 君怀琅连忙上前。 “进宝公公?”他惊讶道。 进宝虽说如今已然是叱咤风云的广陵王身前头一号红人,但哪里敢当君怀琅一句“公公”? 他连忙躬身对君怀琅行礼, 笑得见牙不见眼得喜庆:“世子殿下。王爷今日下的船,这会儿正跟各位大人吃酒呢。” 君怀琅颇为诧异:“那公公没随殿下一起?” 进宝心道,有个段十四呢, 他在不在也没关系,反正没人动得了他主子一根毫毛。 他笑眯眯地道:“宴席上不必奴才伺候,奴才便自作主张,提前将王爷的行礼搬下来了,教王爷今日就能在府中下榻。” 进宝自然不敢自作这种主张,但总也不能让他说,自家主子上赶着要往世子殿下家里住,在船上多住一天都要发脾气吧? 那位爷发脾气,那可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场面,进宝可担不起。 君怀琅不解:“怎么赶得这般急?” 毕竟君怀琅也是从长安坐船来的,知道来回搬迁有多麻烦。日常所用的物件需得归置,头两天自然是住不安稳的,他们当初就在船上滞留了两日,才全搬完。 进宝早就想好了说辞,闻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殿下有所不知,主子多在船上住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罪。”他说。 果然,君怀琅立马问道:“这是为何?” 进宝说:“也不知为何,主子坐船就会头晕。前两日赶路又急,便更严重了。昨夜又在船上住了一夜,主子今早头疼得早膳都没吃几口。” 他自然言过其实了。薛晏虽说晕船,但一则他们的船体积大,就稳当很多,二则他症状极轻,即便前两日赶路让他有些不适,昨儿个睡一夜,也就全好了。 毕竟他主子那副金刚不坏之躯,小小的晕船算得上什么? 但果不其然,他看见了世子殿下面上露出的担忧神色。 “这般严重?”君怀琅问道。 他是知道有人坐船会眩晕的。去年他们南下时,跟着的下人们就有晕船的。严重些的那个,一路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待到了金陵,命都险些去了半条。 他忽而想起昨天夜里薛晏不善的神色。 原来不是心情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啊…… 他知道薛晏惯会隐忍,之前在宫里就是这样。无论有多大的难处和痛苦,即便才受了刑,也能一声不响地自己去挑水呢。 他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不适显露出来的。 进宝在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果然,世子殿下面上露出了几分忧虑,眉心也凝起来了。他那副清朗俊绝的好相貌,一露出这般愁容,便如玉山将崩,揪得旁人也打心眼里跟着心疼他。 难怪那阎王对人家起那般乱七八糟的心思……进宝腹诽道。 片刻后,君怀琅道:“我知道了。你们这儿可还差什么物件?拂衣在金陵城熟悉些,缺什么要紧的,就遣他去买。” 进宝连忙应了下来。 君怀琅冲他点了点头,便先行进了府门。 进宝看向他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主子,奴才也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 薛晏虽说早就不晕船了,但他酒量极差。 这事儿即便是在京中,也少有人知。毕竟他身为皇上颇为偏爱的皇子,又是个冷面阎罗,平日里应酬交际,他肯去就是给面子,谁敢劝他的酒啊? 但是到了江南,就不一样了。 沈知府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不光实务做得好,在同僚中也极其吃得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金陵这般好的地界,将位置坐得这么稳。 江南这片地,不光百姓富庶、遍地才子,还是个游乐赏玩的好去处。 每有京官南下巡视,除去正经的官务须得办完,总也需留出些功夫在此游玩几日,也不枉南来走一遭。这接待官员的事,是官场上自然而然的人情往来,自然需要当地的地方官员做东了。 沈知府在这事上做出了经验,每次都能用最小的花销,让京官们好好领略一番江南盛景,不花多少金银,就教人玩得宾主尽欢,流连忘返。 广陵王来了,自然也不能例外。 故而一场办在湖畔石舫中的接风宴,一口气从中午办到了傍晚。席上酒菜、助兴歌舞,无一不是江南特色,教长安来的众人,一下从巍峨肃穆的京师,到了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 但薛晏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换做平时,他不乐意,自然甩袖撂挑走了,甭管对面是几品大员、几朝元老。 但这次不行,这次席间有君怀琅的父亲。 按说以永宁公的那冷淡性子,是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宴会的。但此番既要给薛晏接风,又是他好友沈知府攒的局,故而他也一直未曾离席。 薛晏便没法儿走了。 一整个下午,席间的酒水就没断过。他不喜看歌舞,恰好永宁公也不喜欢,坐在他旁侧,没一会儿竟和他聊起了朝中之事。 只言片语,永宁公就对他颇为欣赏,没一会儿,话就多了起来,也开始频频地给薛晏敬酒。 即便席上喝的是江南的桃花酿,那也是醉人的。 待到日薄西山,散了场子,薛晏的脚底都有些打飘,通体也在发热,惹得他烦躁得不得了。 故而君怀琅夜里来到薛晏的院落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薛晏歪在窗边的坐榻上,没脱鞋,单脚踩在榻上,一手支额,一手搭在膝头,瞧上去大马金刀的,倒像个山寨里的匪头。 他眉头紧锁,闭着眼假寐,一看就是不大舒服。 房里的下人们还在忙忙碌碌地布置,人进人出的。不过,即便此时院中乱糟糟的,却唯独他周围三尺井然有序,一看就是周围的下人们都将他照顾得极好。 他手边放着醒酒汤,桌上备了些小食,进宝还在旁边替他打着扇。 君怀琅站在门前,一时有些踌躇。 他笑了笑,只觉自己旧习难改,倒是忘了薛晏已然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只有自己记得的落魄皇子了。 自己只想着他晕船,有些担心,却忘了而今的下人们,即便广陵王仍旧是那个有苦不说的闷葫芦,也不会胆敢不察言观色、照顾不好他的。 反倒他有些多此一举。 君怀琅刚在门口停下,进宝就眼尖地看见了他。 果然!他就知道,这心软的世子殿下,今儿个绝对要主动来找王爷! 进宝心中不由得为自己白天的善意之举鼓掌痛哭。 这会儿的阎王爷,可是喝了酒的阎王爷,那就是炮仗上浇了热油,不点都能着。他们这会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碰虎须一下,结果世子殿下就来了。 这可真是自己的福报啊! 进宝连忙出声:“世子殿下,您来啦!” 果不其然,侧卧在榻上的猛虎,骤然睁开了浅色的双眼,往门口看去。 君怀琅闻言,面上露出个温和的笑,领着拂衣走了进来。 进宝看见,榻上微醺的阎王,不动声色地将踩在榻上的那只脚放了下去。 “王爷今日住进来,有些仓促,我便想着来看看,还缺不缺什么。”说着,他走到了薛晏的面前,抬手让身后的拂衣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又听说王爷有些晕船,我就带了些枇杷,和早熟的酸杏,还有些阴凉了的绿豆水,给王爷送来。”君怀琅接着说。“去年我来江南的时候,也有随从晕船,寻医没什么用,倒是吃了这些就见好了。” 拂衣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上头是一盘洗好的水果,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并一碗绿豆水,荡开清润的色泽。 薛晏抬眼看向他,因着醉酒,目光有些钝,瞧了他片刻,都没挪开眼。 进宝恨不得把嗓子咳破,提醒这位祖宗回神。 君怀琅愣了愣,接着问道:“王爷喝酒了?” 薛晏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坐。” 君怀琅走过去坐了下来。 薛晏扶了扶额头,抬手从盘里捡出了个什么,丢进了嘴里。 是个青杏。 进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人不知,他这日日伺候的奴才不可能不知。他们主子平日不怎么忌口,但唯独不爱吃酸。 但紧跟着,他就见自家主子面不改色,咀嚼着那个青杏,将它咽了下去。 “可有好些?”君怀琅目光中满是期待和关切,看向他。 便见他家主子看向对方,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多了。”他说。 第65章 进宝听着都替他牙酸。 他可是知道的, 当初薛晏刚从宫中出来,才建了王府,府上有个丫鬟做事不利索,给薛晏的晚膳里上了一道酸菜鱼。当时薛晏才从衙门中回来, 只闻到那股醋味, 脸色就沉了下去。 之后, 那丫鬟便再没出现在广陵王府中过。 可如今, 他主子吃了这么一整颗青杏, 竟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进宝正呆愣着,就见君怀琅展颜一笑,一时间, 仿佛院中的桃花都簌簌地开了似的。 “管用便好。”他笑着说道。“我虽没晕过船, 但也知不舒服。王爷今日又饮了酒,想必还要再难受些。” 薛晏愣愣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热。他艰难收回了目光,拿起桌上的那碗绿豆水,喝了个干净。 虽不过勉强将他口中的酸涩冲散了两成,但他也不怎么尝得到了。 “是挺不舒服的。”他说。 君怀琅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委屈。 再看薛晏,他虽歪在那儿,面上没什么表情, 眉心拧着, 使得他看起来尤其地凶, 但细看才知,他眼眶有些泛红, 目光也含着醉意,有些怏怏的。 一看便知,是醉得难受了。 他抬眼看向君怀琅,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两分醉后的水光,像只无精打采的大犬,教君怀琅的心口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 像是被软绵绵地轻轻一撞。 他自是知道官场应酬有多累人,更何况是薛晏这种不擅言辞交际的人了。 不由自主地,他又忘了薛晏是个谁都不敢得罪的阎王,语气跟着心头一并软了几分:“那明日王爷便在府中好好歇歇。我同他们说好,不教他们早上打扰你。” 进宝没眼看自家主子恃醉撒娇的嘴脸,抬手示意周遭的下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薛晏的嗓音有些哑:“不行,明日一早,还与国公有约。” 也怪他今日和永宁公谈得太过,使得永宁公来了兴趣,硬要明日同他一起去看看城郊的水利。 薛晏自然没有拒绝。 公务竟这么赶?君怀琅一愣,不过转念便想起来自己父亲在公事上有多苛刻。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笑道:“那王爷今日就早歇。” 薛晏闻言,抬头看向他,见他要走,忽然问道:“你明天去哪里?” 他喝多了些酒,目光就有些掩饰不住,灼灼地看向君怀琅,让君怀琅都觉察到了几分,莫名被烫到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目光,道:“这几日都要去临江书院。” 薛晏接着问:“和那天那个好听曲儿的纨绔一起?” 这说的想必就是沈流风了。 君怀琅去临江书院,自然不是为了找沈流风。这几日天气晴朗,他想趁着这几天,将江边的大坝探查一番。 毕竟前世,金陵堤坝决口的案底他是翻了许多遍的,他想结合前世的记忆,试着提前找到堤坝决口的隐患。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跟薛晏直说。 “沈公子不过是兴趣风雅了些,也不算是纨绔。”君怀琅笑着道。“我总归闲来无事,便趁着人在金陵,多去临江书院读读书。” 薛晏冷哼了一声,错开目光,没有说话。 若放在平日里,薛晏这般模样,定是能将周围人吓得不敢吭声。但他现在在君怀琅眼里,不过是醉得在发小脾气,让人颇有些无奈。 “——那,我便告退了,王爷?”还惦记着薛晏要早些休息,君怀琅试探着开口道。 听到这话,薛晏又抬起头来看他。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君怀琅也不急,便站在原地等他。 ……之前没见他喝多过,倒是没发现,这小子还有借酒耍赖的习惯呢。君怀琅不由得腹诽道。 接着,他就听见薛晏开口了。 “你又要走。”他说。 这个“又”字,听得君怀琅一愣,接着便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一年前? 那会儿,自己被家人从宫中接出去,自是没有同他告别的。再之后,自己要离开长安,也是在犹豫之时,恰在长安城外遇见他,才告诉了他。 总归是自己两次都不告而别。 君怀琅这一年将注意力都倾注在了前世将他父亲害死的事上,一直没有静下心来想过这个。直到现在和薛晏两两相对,他才恍然有些心虚。 他原本是不会心虚的。他向来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愧于心,也不会后悔。 善待薛晏是如此,南下为父亲解决危机也是如此。原本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他该做的事,却因着一个变故,变得有了关联。 这个变故就是薛晏。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薛晏回报什么,只想让他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从而保全自己的家人。 但是,薛晏却回报了,甚至不留一丝余地。 即便他从来不说,君怀琅也能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看起来颇为孤僻冷漠的少年,却把自己满腔的赤诚,都回报给了他。 他回报得太多,多到让君怀琅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的地步。 这时候,他再离开,心中就存了愧疚。 君怀琅顿在原地,看着薛晏,一时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薛晏转开了目光,说道:“你回吧。” 他有些懊恼,只觉喝酒误事。他今日喝多了些,脑子就有点昏沉,一些本该藏在心底的情绪和话,一不留神,就都流露了出来。 他知道,不应该的。 薛晏扶着额头,重新闭上了眼。 他心想,矫情死了,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丢人。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了起来。 却不是由近及远,而是由远及近。 就在薛晏以为是幻觉的时候,一只干燥的、微微发凉的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薛晏抬头,就见君怀琅站在自己面前,正低头看着他。 房间中光线柔和,他的视线也极为柔和,微微地闪着光。 “之前在宫中不告而别,实是情非得已。之后要来江南,也没有主动和王爷说一声,是我的不对。”他说。 薛晏愣愣地看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哑着嗓子,小声说:“……你没错。”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嗓音温和清凌,语气颇为认真:“一直没有同王爷说。要来江南的事,是早安排好的。我也有些事……一定要在这里做。原想着在宫中陪你到开了春,再同你讲,却不想出了意外。” 薛晏嗓音低哑,不假思索地地道:“要做什么,我帮你。” 君怀琅一愣,接着心口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总是这样。他心道。自己是在同他解释自己的来意,可在他的眼里,却只有一件事。 自己为什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帮自己做。 之前在宫中便总这样,一言不发地自去做了许多事。如今一年过去,仍没有变。 他脸上泛起了个无奈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薛晏的额头,哄孩子似的温声道:“那便先谢过王爷了。” 薛晏耳根有些烫,连带着脖颈都烧了起来。君怀琅那手,原本是替他降温的,但效果却并不怎么好,反倒让薛晏与他相接触的那片皮肤,烧得更厉害了。 他想抬手握住他的手,又用自己最后的那点自制力,狠狠地将自己的手锢在原地,便使得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他垂下眼,嗓音低低的。 “……不必谢。”他小声说。 —— 第二日一早,薛晏就和永宁公出了门。 君怀琅看着这日天气不错,便出发去了临江书院。 他原想着,上午在那儿上半日课,下午就到堤坝上去。却不料江南的天说变就变,快到中午时,便下起了大雨。 他看着天气好,并没让拂衣带雨具,巡抚府离书院不算太远,他便也没有坐马车。这下,他只得被困在书院中,只好等到下午雨停了再离开。 却没想到,这雨一下便停不下来,一直到下午书院下了课,也半点没见雨势减小分毫。 这下,书院里的学生们都被困在了里头。 有些带了伞的便先行离去了,其余的书生们,便都在书院中等着雨停。可等了片刻也不见雨小,便有学生开始冒雨往外走。 沈流风原本和君怀琅一道等在这儿,等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了。 “要么我们先冒雨出去?”他说。“我家的马车停在书院外头呢,我先将你送回去。” 君怀琅看了一眼外头的瓢泼大雨,想来说不定今日都停不了,闻言,他没多犹豫,便点了点头。 外头,果然是一片浓稠的雨幕。不少学员站在屋檐下,愁眉苦脸地等着雨停。 沈流风一咬牙,先冲进了雨里:“走吧怀琅!咱们走快些,便能少淋些雨了!” 君怀琅闻言应了一声,正要跟着出去,却被拂衣拽住了。 “少爷,你看那儿!”他指向书院的大门口。 君怀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一众向外跑的书生中,有一人打着伞,逆着人群,往书院中走来。 那人一身深色衣袍,身量很高,通身一股上位者的杀伐气场,在江南朦朦的烟雨中,看起来颇为格格不入。 第66章 进宝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手里打着把油纸伞,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今日跟着主子去金陵郊外巡视水利,到了快正午时便下起了雨。幸而他们出行的马车中有伞,永宁公做事又颇为认真固执, 故而他们冒着雨, 一直到了刚才, 才巡查完了田地, 往城中赶。 刚进城, 往东行两里就是临江书院。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透过窗子,恰能看见有个冒着雨的书生一路往家跑。 雨水将长衫打得透湿。 “停一下。”坐在窗边的薛晏忽然出声道。 他们今日出来, 坐的是衙门的车, 这会儿一路浩浩荡荡的,薛晏的车一停,跟在后头的官员们的车都停了下来。 “主子?”进宝连忙凑上前来等他吩咐。 “去告诉沈知府,我有点事,让他们先回衙门。”薛晏说道。 进宝连忙冒雨下车,去找沈知府了。 故而,车队中最前头的那辆,粼粼地驶离了大路, 往临江书院拐去。 “主子去书院做什么?”进宝不解。 薛晏单手撑在头侧, 闭着眼睛假寐, 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一般。 进宝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自是不知,昨天自家主子醉得云里雾里, 半晕半醒之间,还清楚地记得,君怀琅说这些日子都要来临江书院读书, 还是和那个沈流风一起。 这不爱吃酸的人,吃上一次,就能记得好一阵子呢。 临江书院就建在江边上,虽占地广,但因着地势原因,门口的道路却不大宽阔。金陵城的官道都是能并行四架马车的,但临江书院门口却只能并行两驾。 今日下了大雨,车来车往的,再加上人多,路上积水,进去的马车一时间就被堵在了路口,难以前行。 马车停在了路口,只得艰难绕开行人,一点一点地往里挪。 薛晏皱起了眉。 他今日来,既不知道君怀琅走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带没带伞。只是想到他许是会淋雨回府,他就忍不住地要往这儿来。 这会看着路上四处都是落汤鸡似的书生,他心下就有些烦躁。 半天都进不去,万一君怀琅已经冒雨走了怎么办? “停车。”想到这儿,薛晏扬声道。 马车停在了路边。 还没等进宝反应过来,就见薛晏抽走了他手中的伞,一躬身便下了车。进宝手忙脚乱,赶紧从座椅下头抽出了备用的拿把伞,跟着跳下了车。 就见他主子撑着伞,踏过满是积水的青石地面,一路往书院中走去。 进宝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直到在书院的屋檐下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才恍然直到了自家主子是来做什么的。 进宝在后头偷偷地嘿嘿一笑。 屋檐下的君怀琅也有些诧异。 顺着拂衣指的方向,他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薛晏。 雨下得很大,把周遭的景物和来来往往的人都模糊了去,只见他一路打着伞,迎着自己而来。 天上万千雨丝倾泻而下,周遭躲雨的书生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片嘈杂之中,君怀琅的心口忽然涌入了一股热腾腾的情绪。 ……不过下了场雨罢了,他怎么来了? 薛晏走近了。 分明他与周围的人都是同龄,甚至不少在此读书的书生秀才,年岁都比他大得多。但他身上偏生有股沉稳威严的气场,甫一走近,周围一时静了下来。 君怀琅看见,他的靴子和衣摆都浸透了水渍。 他一时说不出话。 就见薛晏停在了他的面前。 后头的进宝连忙跑上前去,把自己手里的伞打在了雨中的沈流风头上,接着就看自家主子停在了世子殿下的面前。 世子殿下站在台阶上,他站在阶下,二人正好平视,旁边是书院栽种的青竹,在雨中簌簌作响。 “没带伞?”他主子问道。 君怀琅愣了愣,说:“早上天晴,便忘了。” 接着,他就见薛晏侧目,对旁边的拂衣说:“下不为例。” 气场沉冷,让拂衣一时都忘了这不是自己的主子,诺诺地点头应是。 “走吧。”薛晏说着,把手中的伞倾到了君怀琅的头上。 君怀琅跟着走出了一步,便被薛晏带到了身侧。 风恰是从东边吹来的,薛晏往他旁侧一站,恰好将风全都挡住了。 而顺着风吹的方向,薛晏身上沉冷厚重的气息,恰能飘到他的鼻端。 淡,却沉郁,是股萦绕不散的檀香。 君怀琅抬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冷硬,沉静,眉目间有散不去的威势和戾气。 这气味通常应是佛堂中、供奉在佛祖之前的,如今从薛晏的身上闻到,竟奇迹般地并不违和。 像是神龛中的怒目金刚,又像是受了点化的斗战胜佛。 就在这时,薛晏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的身侧拢了一把。 沉郁的檀香将他裹住了。 “小心些,别走到伞外去了。”薛晏说道。 君怀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出神。 他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晏看着前方的路,眼神没动,淡淡地道:“恰好路过。” 这……从郊外回来的路,君怀琅可是走过许多次的。无论哪一条,都不会恰好路过临江书院吧? 他又看了薛晏一眼,但薛晏却不出声了。 君怀琅只得收回了目光。 走在后头的进宝小声叹了口气。 “怎么啦?”跟在旁边的拂衣小声问道。 进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自家主子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从后头看去,他的背影有多僵硬。 肩背挺直,如临大敌,尤其那只方才揽了对方一下的手,松开之后,根本没舍得收回,在对方没看见的地方,一直虚环着他。 像是怀中藏了件多么珍贵的宝贝一般。 —— 待上了车,车厢和帘幕将窗外哗啦啦的雨隔开,君怀琅耳畔喧嚣的雨声才小了些。 他出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摆。 纵然方才路上再如何小心,却还是弄湿了鞋袜。这会儿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总归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看见了薛晏的衣摆。 深色的杭绸布料,虽说看不分明,却还是让他瞧见了,对方的衣摆全湿了个透。 他抬头看向薛晏,就见他安静坐在车厢里,侧目看向窗外。 而他的衣袍,从肩膀湿到了胸口,只有挨着自己的那一小半,是干燥的。 君怀琅一愣。 他想起来,这么大的雨,自己身上竟半点都没有淋湿。 薛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君怀琅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湿了的那侧肩膀。 果然,布料冰冷濡湿,紧紧贴在皮肉上。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还能感受到里头坚硬紧实的躯体,蓬勃地散发着热气。 君怀琅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薛晏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今日来,就是怕君怀琅淋雨的,路上打伞,自然也要将他遮严实。 ……况且,方才二人离得那么近,莫说只是下雨,即便天上往下砸刀剑,估计他都感觉不到疼。 “没事。”薛晏收回了目光,只觉方才被碰到的那块皮肉下,脉搏突突地跳。“哪有下雨天不淋雨的。” 君怀琅心道,我就没有淋到。 可他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淡淡嗯了一声,转开了目光,看向窗外。 方才他心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暖意,在安静无声的车厢中,逐渐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早习惯于将身边的人护在身后,也从没觉得,自己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父亲性子冷淡,对儿子的教育也要严厉些。而君怀琅又是长子,无论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是母亲姑母,都是要他护着的。 前世,他还未加冠父母就去世了。他承了爵,整个永宁公府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这一世,即便是对薛晏,在认同了他之后,自己也是下意识地护住他——在他看来,也没什么不对。他即便是皇子,处境却比他要差得多。众人皆厌恶他、躲避他,自己理所应当地伸出援手,也在他应做的范围之内。 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却有被对方护在身侧的时候。 即便是一场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雨。 马车一路静静地驶回了巡抚府。 待他们的车停下,已经不用他们自己撑伞了。早有下人撑着伞等在门口,替他们打开车帘。君怀琅一下车,就被一把伞笼在了头顶。 周遭的雨簌簌落下,在地上溅起水花。 他却没来由地想到了方才在书院中,那把倾在自己头顶上的伞。 他回过头看了薛晏一眼。 薛晏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正由进宝打着车帘,微微一躬身,从车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猫叫。 他回过头去,就在细密的雨中,看见巡抚府的大门外,一抹深色的小影子,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在微微地动。 恰是个雨打不到的的地方。 给他打着伞的下人恍然未觉,正要领着他往府中走。君怀琅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吩咐道:“等等。” 接着,他接过伞,往那个角落走了两步。 白色的墙角下,卧着一只毛茸茸小野猫。是虎斑的花色。看见有人来,那小猫抬起头来,吓得往角落里缩了缩,却不忘龇起小乳牙,冲着他呼噜呼噜地恐吓着,倒是像只凶巴巴的小虎。 那一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 第67章 “怎么了?” 君怀琅从身后听到了薛晏的声音。他抬头, 就见薛晏走上前来,正低头看着他。 单从颜色上看,这两双眼睛倒是有异曲同工的模样。 “有只猫。”君怀琅的眼睛里染上的笑意,抬头对薛晏说道。 薛晏对上了他眼中柔软的笑意, 心下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一软。 接着, 他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那只小虎斑。 一身软绵绵的毛被淋湿了一半, 其余的都戒备地乍了起来, 似是要让自己看起来凶狠些。 但是适得其反, 那喵喵叫的声音软得发嗲。 薛晏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转开了目光。 君怀琅却向着那只小猫伸出了手。 “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这般小的一只小物, 留在雨中怕是要冻死。”君怀琅说着, 试探着摸了摸它。 那小猫作势要咬他,但小乳牙落在手背上,却没什么劲儿,轻得像撒娇。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拂衣打了个喷嚏。 君怀琅这才忽然想起来,回头对拂衣说:“你是不是碰不得这种有毛的动物?” 他是记得的,少时拂衣碰过一条小犬,犬毛粘在了身上, 让他连着打喷嚏起疹子, 折腾了两三日才好。 拂衣羞愧道:“少爷不必管我。” 哪儿有因着奴才碰不得动物, 主人家就不养猫的? 君怀琅却是犹豫着缩回了手。 养猫事小,可拂衣日日跟在自己身边, 免不得就要接触。 但他看着这小猫的这双眼,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却让他莫名地有些舍不得。 “不然, 你去同门房讲一声,让他们将猫带回去。”君怀琅说着话,却没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那只猫。“总归先将它救活,其余的……” 却在这时,一股轻微却悠长的檀香,从后往前,缭绕在了他的身侧。 薛晏的气息近了,接着,他伸出了手,一把将地上那只猫捞了起来。 他没什么抱猫的意识,单手捉着它身体的中段,就能轻松地将它握住。那猫骤然被抓起,挣扎着四爪,可分毫没用。 君怀琅抬头,就看见薛晏站在他身后,俯身将这只猫捉了起来。 “我替你养。”他淡淡地说。“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来我这里瞧就是。” 他没说,他是看不得对方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不过是个小畜生,想养来就养了,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在这种小事上让他为难? 却不知,此时在君怀琅面前的,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一个是高大冷肃的青年,挺拔修长,肩宽腰窄,青松一般站在雨里,通身都是上位者的冷戾和淡漠;一个是虎样的小猫,张牙舞爪,凶巴巴地龇着小乳牙。 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 广陵王殿下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尊贵,虽说是要养猫,但自然不会真让他亲自动手。 那猫被他像战俘似的捉回了房,就丢给了进宝。进宝连忙小心地将那猫擦干了,焐热了,又给它喂了食物和水,指挥着丫鬟们给它在屋里搭了个窝。 主子自然可以丢下不管,可这小猫要是死了,他进宝估计就得偿命了。 不过幸而这小猫聪明,并没淋太多雨,回来的时候也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吃饱喝足了,便精神得很,还有精力倨傲地翻开肚皮,纡尊降贵地让进宝摸一摸。 进宝不由得心下腹诽,这猫都比他主子招人喜欢些。 薛晏回了房,便自去书房中整理今天巡查水利的资料。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公文送到了他的案头。他来之前,江南品阶最高的官吏是永宁公,可如今他来了,这些公文便自然而然地送来了他这里。 薛晏而今早已习惯了,这些小事于他也是得心应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不见小,渐渐的便入了夜。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猫叫从他书房中传来。 薛晏抬头,就见那只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平日里他做事时,房中的人没一个敢出声的,唯独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畜生,敢在这儿若无其事地喵喵叫。 薛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见那方才湿漉漉的,颇为狼狈的小猫崽,此时已然精神焕发。它迈着猫步,在薛晏的书房里巡视了一圈,接着纵身一跃,跳到了薛晏的书桌上。 薛晏眉峰一挑,看向它。 原来不止人会恃宠而骄,这种小畜生也会。仗着自己得了君怀琅的青眼,就敢在自己这儿四处招摇,活似成了它的地盘一般。 薛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一伸手,就捏着后脖颈,将那只猫提到了面前。 一声猫叫,那小虎斑又落进了薛晏的手里。 薛晏屋中的下人们,自是各个都喜欢这毛茸茸的小狸奴。它今日被带到了这儿,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摸摸它?唯独薛晏,抓来拽去的,半点怜爱都无。 他身上煞气太重,吓得小猫又开始喵喵叫起来。 薛晏却是单手提着它,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薛晏神情冷漠,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哪儿就得了他的青眼,想必还是他心善,看不得这小畜生淋雨。 想到这儿,薛晏轻轻笑了一声。 进宝匆匆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自家主子坐在桌前,竟是头一遭没有全神贯注地做事,反倒半点温柔都无地拎着那只猫,神情轻蔑,唇角却带着笑。 那猫早察觉到了危险,此时正喵喵直叫。可这小奶猫,叫得再惨也带着两分嗲,反倒让面前这场景,看起来说不出地诡异。 进宝咽了口唾沫。 “何事?”薛晏抬头,收起了唇角的笑容,淡淡问道。 进宝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自己手中的信件放在了薛晏的桌上:“回王爷,段十四回来了。” 薛晏随手将猫放在了桌面上。 那猫失足,一脚踩进了薛晏桌上的砚台里。它吓得往外一跳,跑了两步,在薛晏桌上那封崭新的密信上,踩出了几个梅花形的脚印。 薛晏抬头,看了进宝一眼。 进宝会意,连忙上前来将猫抱开了。 “下次别再让它进我书房里。”薛晏垂眼拆开了密信,道。“出去吧。” 进宝连忙抱着猫退了出去。 薛晏将信封中的信件拆出来。他前天刚到,便派了段十四出去,探查金陵而今的情况。这小子不愧是东厂里出来的,用得比锦衣卫顺手得多,不出两日,消息便发了回来。 信上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信息,已经将金陵本地的重要官员全都罗列在了上头。 薛晏顺着往下看。 探查回来的消息跟他这两日观察到的差不多。金陵知府虽说油滑了一点,却也没什么问题,而跟着永宁公的这一群,多半都是科举入仕的读书人,家底干净,也没什么可查的。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名字上。 郭荣文。 此人也是科举入仕,还和永宁公当年是同榜的进士,而今供职于户部。 他和永宁公当年还有些渊源,当年他独身从岭南入京科举,家境贫寒,身无分文,到了长安后靠着替人写信换笔墨书本钱。之后是永宁公资助了他,还在国公府给他寻了个住处,一直到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故而郭荣文跟永宁公二人,一直关系不错。即便永宁公这些年来仕途平平,无人问津,这郭荣文也仍旧与他交好如初。 这人按说没什么问题,甚至是很令人放心的。他们此番南下,金陵府的各项账目,永宁公也放心地交给他来监察。 他也确实没出半点岔子。 但薛晏的目光却落在了一行字上。 某月某日,恰是在他来金陵的一周多前,郭荣文曾在万安酒楼之中与人会面。没谈什么事,却是替人将高昂的酒钱付了,之后又重金买了个歌伎,送到了一处宅院中。 那宅院,恰是许家少爷的落脚之处。而那许少爷,正是那天在东湖上,为了苏小倩和君怀琅二人起争执,将沈流风打落到湖里的那人。 而这许家,不是别的许家,正是京中位极人臣的许相家。 他是许相嫡长子膝下唯一的嫡子,生来体弱多病,故而从小养在后宅之中,基本没出过门。此后,还是个游方道士来了长安,给他开了一剂方子,吃了七八年,才算好全。 而说来也巧,这游方道士开了方子没几年便离奇横死,只剩下个年轻的弟子。许相为了报恩,便将他这弟子送入了宫,进了钦天监。 恰是那个与宜婕妤有私的灵台郎。 而待病好之后,后宅便关不住这位自幼娇养的少爷了。这两年,这位少爷便四处游山玩水,这段时日,恰好到了金陵。 便在此住了下来。 薛晏看着那行字,沉吟了片刻,露出了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段十四。”他出声道。 暗处的那个影子现了身:“属下在。” 薛晏抬眼问道:“那日带回来的那个丫鬟,之前是在哪里唱曲的?” 段十四抱拳,言简意赅:“万安酒楼。郭荣文去的当日,她曾与许从安有过口角。” 薛晏的笑容深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便说得通了。 郭荣文即便什么都还没做,但他在永宁公身侧供职,又去巴结许家的少爷,个中的原因,也只有一个了。 许家买通了他,等着安排他去做什么事。 至于什么事,薛晏不大在意。他只需借着这个草包少爷,让他做下点错事,让自己抓住把柄,也就够了。 “盯紧他。”薛晏吩咐道。“再去给那个许从安找些麻烦,找让他缺钱的麻烦。” 说着,他抬头看向段十四,接着道:“他如果要去找郭荣文,别拦着。郭荣文如果挪用了公账上的钱,也随他动。” 说着,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只要他动了账上的钱,你就找个青楼,寻个未接客的烟花女,买通之后,只管砸钱捧她,将她捧成花魁,名满金陵,再去监视许从安的动向。” 段十四领命,便要退下。 就在这时,薛晏抬眸,忽然道:“你恨不恨段崇?” 段十四一顿,头一次抬眼,和薛晏对视了。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似平静无波,但眼底之中,却暗藏着锐利的锋芒。 他没有说话。 他这幅神情,薛晏再熟悉不过了。 段崇想要养狗,养一把见血封喉的武器,便不把对方当做人看。 他只当段十四好用,却已然忘了,这不会摇尾巴的狗,即便再听话,也是养不熟的野狼。 更何况,段崇还以为段十四不知道,他是段十四杀父弑母的仇人呢。 薛晏毫不避讳地迎上了段十四的目光,挑起唇角。 “将我的事情办好,我给你一个杀了他,取而代之的机会。”他缓缓说道。 段十四没有出声,片刻后冲着他抱了个拳,掩回了黑暗中。 薛晏收回了目光,像是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一般,慢条斯理地将密信放在了灯上,一点一点地烧成了灰烬。 他知道,段十四这是答应了他的提议。 房间中明明有两个人,却是一片死寂。明里卧着一只雄狮,暗地里潜伏着一只倒戈向他的豺狼。 安静的空气几乎是凝滞的。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薛晏知道是进宝,不耐烦地皱起眉。 “什么事?”他将剩下的那一角信投入了烛火里,火光乍亮。 进宝忙道:“回王爷,东边世子殿下的屋子,瓦片让雨冲坏了!这会儿主屋里正漏雨呢,想必是住不了了!” 薛晏的目光顿时从烛火上移开,紧跟着就起了身:“我去看看。” 说着,已然越过了进宝,走出书房。 方才他身上那股气定神闲的阴戾,早就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第68章 东边院中的君怀琅也没想到, 巡抚府的屋顶竟会被冲垮。 说来,巡抚府也建了有些年头了。历任巡抚都在这里下榻,住个两年便又搬走,紧跟着又要迎接下一任, 故而少有人会专门修整它。 到了今年, 雨水从一开春便充沛极了, 屋顶的缝隙里都生了青苔。今日再教雨骤然一冲, 便将他屋顶的瓦片冲坏了些, 雨水顿时漏到了房中。 这下,满屋子长安来的下人都乱了手脚。 正在众人又是堵屋顶、又是抢救物品的时候,拂衣匆匆跑了进来。 “少爷, 王爷来了。”他说道。 君怀琅此时正站在旁侧看他们补屋顶, 闻言侧过头去,就看见薛晏在廊下收了伞,从一片灯火朦胧的夜色里走了进来。 他抬头,先往君怀琅的屋顶上看了一眼。 屋顶被淋坏了好几处,雨水连着檐上的积水,簌簌地往下流,将屋里的桌椅、床帐和地毯都淋湿了不少。房中的丫鬟小厮们显然也没什么经验,此时忙里忙外的, 乱成了一团。 而站在旁侧的君怀琅, 虽仍是那般安静清冷的模样, 但也能看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手足无措。 毕竟是自幼受人伺候长大的公侯少爷,自然也不会处理这种房子漏了的琐事。 他看向薛晏时, 目光中还存着几分茫然。 薛晏的心口被软软地撞了一下,接着侧目看向跟在身侧的苏小倩。 苏小倩点头应道:“回王爷,奴婢会处理。今夜先替世子殿下将屋顶补好, 待明日天晴,再重新来修。” 她自幼家中贫困,金陵雨水又多,免不了年年都要修一修屋顶。故而在这件事上,她还是颇有经验的。 薛晏嗯了一声,对君怀琅道:“先去我那里。” 君怀琅一愣:“嗯?” 向来不喜同人解释、什么话都只说一遍的广陵王殿下耐心地开口道:“你这里今夜住不得,待到明日整理好了,你再搬回来。” 君怀琅有些犹豫。 虽说自己这里的确住不得了,但是对面的院子是他收拾的,他清楚,那院里的主屋中只有一张床。 他本打算让拂衣去寻间空院子,或找个闲置的厢房或碧纱橱将就一晚的。若是真搬到薛晏的院中,薛晏住哪里去? 他一犹豫,跟在后头的进宝就懂了个中意思。 作为主子得力的狗奴才,不仅要猜透主子的意思,还要在主子说不出口的时候,替他将意思表达出来。 “世子殿下不如先到王爷院中坐坐。这儿这会子这么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一时半会也整理不好。”进宝笑嘻嘻地插话道。“您今儿个刚淋了雨,奴才煮了点儿红枣茶,您去了,也省得奴才送来。” 君怀琅正想说,自己今日没怎么淋雨,反倒是他主子淋透了,可紧跟着,旁边的薛晏就跟着嗯了一声。 君怀琅看去,就见薛晏已经接过了进宝手里的伞。 “走吧。”他说。 君怀琅便这般稀里糊涂地跟着薛晏,到西边的院落中去了。 —— 此时刚刚入夜,天色还不算晚。进宝将君怀琅请到薛晏的主屋之中,给他上了茶,又寻来些书本给他消遣。 按说这个时间,他家主子还要再在书房工作一个来时辰,才会回屋歇息的。却不料,他主子一路打着伞送世子殿下进屋,自己也跟着进来,在寝房的桌前兀自一坐,就寻了本兵书静静地看。 这一系列的动作,把进宝都看懵了。 这是……今儿个不打算管书房桌上的那一堆公文了? 他却也不敢多言,只好给这尊大佛也上了壶茶,领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回到了安静干燥的室内,君怀琅喝了两口茶,便稳下了心神。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的仍旧没停,他拿起书本,却看不进去,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即便巡抚府年久失修,也是官府精心修建的官宅,今日自己的房间都能被雨水冲坏瓦片,那么城里城外,会有多少百姓的屋子遭殃呢? 而他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 如今入了夏,雨便会越来越大。待到了七月,江水还会冲垮堤坝,漫进金陵城中。 他记得自己前世翻阅的官文鸡记载,此番堤坝决口,立时淹没了金陵以北的田地和金陵北部的小半城池,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 此后,因着接连降雨和洪涝,城中的尸体难以及时处理,没过多久,金陵城中的瘟疫又爆发了。 连着水灾和疫病,没多久,金陵便出现了不少流寇。这些流寇甚至纠集在一起,谋反起义。而金陵守军不足,造反的流寇又过多,没多久,周遭的村镇便都被流寇占领了。 那时,金陵宛如一座孤岛。 君怀琅的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前世的最后几年,他将这次洪涝的所有记载都翻阅过数遍,也研读了许多治水的典籍。而今他虽对治水一事有几分把握,这一世也做足了准备,但他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前世的局面。 天公不作美,官吏中又有暗中构陷者。他仿若面对着一片看不清的迷雾,身后又是一片万丈悬崖…… “怎么了?” 忽然,一道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君怀琅抬起头来,就见薛晏正坐在他的对面,单手握着书册,慵懒地倚在坐榻上,正抬眼看着他。 ……自己似乎,也不算是单枪匹马。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安定。 这一世,是有薛晏的。 也不知是因为知道前世薛晏是最后的赢家,还是因为这一世薛晏反复地相救,君怀琅心下一直悬着的某个地方,竟缓缓地落了地。 他不由得开口道:“……只是在想,今年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招致灾祸。” 他虽知道,自己重生之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的本能却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和薛晏说一说。 薛晏问道:“你在担心这个?” 君怀琅点了点头。 薛晏并没有多犹豫,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没什么难的。明日我派人去看看,有受了灾的,就统一抚恤。” 他自然不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了。谁家里房子冲坏了、谁家地被淹了,在他看来,都是过目就忘的琐事。 但是他看不得君怀琅为了这些破事担忧。 君怀琅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的凝重却并未减轻,接着说道:“不止于此。我总有些预感,觉得今年许是会出大事。” 薛晏看向他。 这父子两个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有些默契。前几日永宁公才跟他说,觉得今年的雨不同寻常,需要未雨绸缪,奏明陛下。 结果到了今天,君怀琅又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他神情颇为真挚。君怀琅向来表情很淡,这会儿却拧着眉,面上也半分笑容都不见。 薛晏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你且安心。”他说。“即便有了灾祸,也有我在。” 只简单的一句话,君怀琅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长安之前,最后见薛晏那一面时,薛晏跟他说的话。 “不会有意外。”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然后一年之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来了这里。 这一世从认识到现在,薛晏一直都不多话,向来沉默着。但他一旦说些什么,只要是做出的承诺,他就一定做得到。 君怀琅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某些莫名的悸动随着他放下的心,缓缓露出了些许苗头。 他看些薛晏,一时没说出话。 薛晏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应。薛晏扬了扬眉,淡淡问道:“怎么,不信我?” 君怀琅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便露出了个轻柔的笑。 笑容中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我信的。”他微微笑着道。“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他这话说得颇为真诚。 毕竟他知道,薛晏这人有多靠得住,他此后又会有多强大,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可是听到这话的薛晏,耳根却没来由地红了。 他沉沉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重新拿起兵书,可看了两行,只觉得上头的字在跳,跳来跳去地,都变成了同一句话。 “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薛晏的心开始浮躁地乱跳。片刻后,他骤然将兵书放在桌上,站起了身。 “你今晚便歇在这里。”他说道。“我先出去了。” 他需得一个人待一会儿。若再和君怀琅共处一室,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根要热得烧起来。 君怀琅连忙跟着起身:“那你晚上在哪里休息?” 薛晏道:“我就在外间,有个卧榻。” 这都是他分毫不放在心上的。在燕郡时,他哪里没睡过?数九寒天裹着铁甲睡在冰天雪地里,他都是能睡着的。 可面前这个小少爷不一样。这在温室里娇养着长大的小孔雀,跟自己这野草般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等君怀琅拦住他,他已然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拂衣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王爷吩咐,让奴才伺候您安寝。”拂衣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端着盆盏布巾,鱼贯走了进来。 君怀琅嗯了一声,在床沿边做了下来。 身下的床榻颇为坚硬,被褥的布料纹样也简单。床榻上弥漫着一股薛晏身上的檀香味,不过片刻,便缭绕在了君怀琅的周围。 忽然之间,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雨中,薛晏挡在自己身侧的肩臂。 第69章 当夜, 君怀琅宿在了薛晏的床榻上。 他向来不大认床,但乍一到新的环境中,也会有些不习惯,却没想到, 薛晏榻上的檀香似有安神的作用, 他躺下没多久,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了夜, 雨渐渐停了。 一轮月从云层之中漏出了些许, 柔柔地散发出暖色的光亮。 君怀琅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手往枕下探去。 这是他睡梦中习惯性的动作,喜好将手垫在枕下睡。他夜里总是手凉, 往枕头底下一压, 没多久就能暖和回来。 但骤然,一股锐利的疼痛划过了他的掌心。 —— 薛晏的院落渐次亮起了灯。 先是守在君怀琅房中的拂衣听到了动静,起身便被君怀琅吓了一跳。紧跟着,外间的薛晏也被吵醒了,翻身起来,便到了里间来。 在门口守夜的进宝一听到他主子的命令,匆匆跑进来,就看到了眼前的这般景象。 他家主子穿着寝衣, 披散着头发, 甚至衣襟都没顾得上拢起, 此时正敞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而他此时面色极为难看, 手里捧着……捧着世子殿下的手。 那修竹一般修长漂亮的手,此时一手心殷红的血,看得进宝都愣在了原地。 恰在这时, 薛晏看见了他。 “愣着做什么?”他主子眉眼一沉,神情冷得可怕。“去取我的纱布和伤药。” 进宝连忙撒腿出去拿。 薛晏吩咐完,又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反倒是坐在床上的君怀琅,这会儿疼得脸色有些白,却还是温声安慰他:“没事的,我能感觉到,伤口不深,包扎一下就好。” 他着实没有想到,薛晏的枕下,竟然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恰在他睡梦中将手放进枕下时。匕首的刀刃划过他的掌心,划出了一道锋利的伤。 君怀琅的手心不停地流血,将枕头和被褥都染上的血渍。他鲜少受伤,更别提这样的刀伤,此时疼得额头泛起冷汗,嘴唇也有些失了血色。 可他看向薛晏,却觉得薛晏似乎比自己还要疼几分。 他从外间进来时,看到自己的手,琥珀色的瞳仁都微微有些震颤。紧跟着,他便两步上前来,将自己的手捧起,按着手掌根部,替自己止血。 他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但君怀琅能看见,他神情冷肃,嘴唇紧抿,眼底有些红。 甚至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君怀琅反而忍着疼痛开始安慰他。但想来似乎不怎么奏效,薛晏听到他的安慰,抬眼看了他一眼。 顿时,眼底的血色弥漫到了他的眼眶上,让这冷戾的青年面上,染上了几分泫然欲泣的色彩。 那双眼睛里的心疼和自责,几乎要漫出来了,教君怀琅连忙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落在薛晏宽阔紧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的,不怎么疼。”他面上甚至挤出了几分温和的笑意,哄孩子似的。“也是怪我,睡觉总有这么个习惯……” “怎么可能不疼。”薛晏忽然打断了他。 他声音有些低,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怪我。”他说。 就在这时,进宝捧着伤药和纱布跑了进来。 这伤药是薛晏在燕郡用惯了的,在治皮外伤上颇有奇效。此时已然是半夜,外头的医馆早便关门了,也值得拿现成的药来对付着用。 但这药落在伤处,却会有火灼一般的疼。 平日里,即便是入骨的伤,薛晏往自己身上上药也是眼都不眨。可这会儿,药瓶握在了他的手中,他的手却有些颤抖了。 他看向君怀琅。 “有些疼,你忍忍。”他说。 君怀琅点了点头。 接着,雪白的药粉便落在了他的掌心。 那血顿时便止住了不少,但是立马,一股钻心刺骨的疼就从君怀琅的掌心中弥漫开来,疼得他手腕一抖,小声地抽了一口气。 薛晏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君怀琅疼得眼前有些花,等他缓过神,就见面前的薛晏正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托着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 他眼中似乎漫上了些血丝,让他显得有些暴躁。 ……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疼。君怀琅心下不由得一阵无奈,无奈之中,还有些软绵绵的暖,往他的四肢百骸扩散。 这个人……自己受了多少伤都一声不吭的,怎么伤在了自己身上,就将他难受成了这副模样? “没事。”他软下嗓音,说道。“你继续吧。” 却不知,他越是温柔,越是这般若无其事,薛晏的心口便抽得越厉害。 怎么可能不疼。这药他用过多少次,即便时日久了,习惯了,那痛意也是往骨头缝里钻的。 只是从前,他每次治伤的时候,心里都藏着心事和目的,只赶着想让伤口快些好,便顾不上疼。 顾不上,不代表他就感觉不到。 但是他也知,这药不能不上。他咬着牙,又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往君怀琅的掌心磕。 君怀琅疼得手腕绷紧,却还不忘面前的薛晏此时如一头困兽一般,面上隐忍又痛苦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他只得咬着牙,小心忍住了喉咙中的痛呼,试图转移薛晏的注意力:“你枕下放把刀做什么?” 薛晏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抿唇不言。 他自是无法说出口,是年少时的日子太难捱,一开始上战场,又忍不住地害怕。他只好藏把刀刃在自己的枕下,随时能够抽出来保护自己,才能让他安心入睡。 时日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即便这刀平日里用不上,也没人会来刺杀他,他也要枕着它才能睡着。 薛晏说不出口。 正常的人,哪有从冷冰冰的杀人凶器上找安全感的? 但他面上的情绪,却被疼痛中尤其清醒的君怀琅捕捉到了。 他一时间忘了疼,反倒将注意力落在了薛晏身上。 他自幼就孑然一身,又独自承担了太多的重担。缺乏安全感,靠着兵器自我保护,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今日给自己用的药粉,肯定不止一次地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这般紧张,肯定是深谙其中的疼痛。 但是,他用在自己身上,却眼都不眨,反倒是给自己用时,指尖颤抖,红了眼眶。 ……自幼过得这么苦的人,怎么还会存着一颗柔软的内心呢。 君怀琅似乎忘掉了手上的疼痛,反而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缓缓抬起手,落在了薛晏的肩上,轻轻顺了顺。 “如今不在战场,也不必用它防身了。”君怀琅说着,从自己枕边的衣袍里寻出了一道护身符。 这护身符是他来金陵之前,他母亲从报国寺里求来的,给他和他父亲一人求了一个。君怀琅知道母亲信这些,自从出长安便日日随身带着,一直到今日。 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抽出来,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又将自己的护身符塞进了薛晏的枕下。 “以后枕着这个睡,也可保你平安的。”君怀琅看向他,目光温和而坚定。“这把刀就算送给我,如何?” 薛晏将君怀琅手上的纱布包好,一抬眼,就见他在对着自己笑。 那把枕下的刀被取了出来,一只小巧精致的青色护身符取而代之,静静躺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第70章 第二日, 晴空万里。 进宝一早儿打着哈欠,给薛晏安排好了朝食,正顺着回廊往回走,恰好遇见了回来复命的苏小倩。 “如何了?”进宝问道。 苏小倩道:“回公公, 世子殿下房中的物件都保管好了, 冲坏的屋顶也暂且封住了。只需一会儿请几个匠人来, 今日便可以修好。” 嗓音婉转, 犹如莺啼。 进宝斜着眼睛, 看了一眼屋内。 “今日就能修好?”他问道。 苏小倩点了点头。 进宝又道:“过两日再修好能不能行?” 苏小倩一愣:“过两日?” 就见进宝瞧着她,目光滴溜溜地一转,往主屋的方向暧昧地一斜, 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来。 他没有言语, 只哼了一声。 苏小倩愣了愣,紧接着便回过了神来。 她掩唇一笑:“自然可以,那这匠人,就需得奴婢亲自去请了。” 进宝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那便去办吧。” 苏小倩冲他软软地一福身,转过身便往外行去。那腰肢细若柳条,行走间即便不刻意摆弄,也摇曳生姿的。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情不知所起……”走远了些, 苏小倩兀自哼起了曲儿。 明媚的初夏阳光里, 听起来悦耳得很。 进宝虽听不大懂, 但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起来。他麻利地进了屋,伺候薛晏起身, 又张罗着让丫鬟们将他们二人的朝食安排在外间。 到了吃饭的时候,进宝便献宝似的,一边给薛晏布菜, 一边说道:“说来也真不巧了,方才苏小倩来报,说世子殿下的屋顶坏得有些严重,估计要修两日,才能拾掇得好。” 君怀琅也不大懂这些,听到进宝这话,不由得凝起了眉:“这般麻烦?” 薛晏侧目看了进宝一眼,就见他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在编瞎话。 他收回了目光,权当没发现。 君怀琅伤的是右手,拿筷子有些费劲,只得由拂衣将菜夹到他的碗中,他再以左手持勺,将菜吃进口中。 君怀琅自幼家中规矩就严,吃饭时并不多话。拂衣夹来什么,他就默默吃什么,并不挑剔。 薛晏却看见,有道清蒸的鲈鱼,君怀琅吃进口中时,眼睛明显亮了亮。但拂衣似是顾及他不好挑刺,只夹了一筷,便没再动它。 君怀琅也没有多言语。 薛晏收回目光,拿过了旁边的一双新筷子,径直夹起一大块鱼腹的肉,放在自己碗中,将里头为数不多的刺挑出来:“那便在这里多住两日。” 君怀琅道:“也不能日日让你睡外间。” 薛晏垂下眼,说道:“无妨,你只管住着。” 就在这时,苏小倩匆匆跑了进来。 进宝抬头,就见她脸上难得地有些慌张,一个劲地看自己,却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进宝忙问道。 苏小倩的目光在君怀琅和薛晏二人面上游离了一下,见他们抬起了头来,连忙将慌张的神情遮掩了过去。 “世子殿下,沈家公子来了。”她看了进宝一眼,忙对君怀琅说道。“他……听说世子殿下的屋顶坏了,便带了一众工匠,说要来给殿下修屋顶……。” 说到这儿,她便不再说下去了。 而薛晏听到此话,挑鱼刺的手都顿在了原地。 进宝脸上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 这沈家的傻小子……还真会添乱。 屋中的众人,唯独君怀琅恍然未觉,面上因着沈流风的热情而露出了两分笑意,淡笑着道:“流风也真是……我去看看。” 说着,他就放下了筷子,打算出去瞧瞧。 人家跑到自己家来修屋顶,总不能让人家自己忙前忙后的。总该去谢谢他,好歹让人坐下来喝口热茶…… 忽然,一块雪白的鱼腹肉落在了君怀琅的碗里。 一大块鱼肉,平整极了,但是其中的刺,已然都被另一个人挑了个干净。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他头都没抬,安静坐在原处,又夹起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的盘子里,挑起刺来。 感受到了君怀琅的目光,薛晏抬起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先吃饭。”他说。 于是,君怀琅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一肚子鱼肉,硬是将那条鲈鱼吃了小半,才被薛晏放出来。 不过幸而,那鲈鱼清淡可口,他吃了第一口便被惊艳到了。故而吃多了也并不腻,反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待放下筷子,君怀琅起身正要告辞,就听得薛晏忽然开了口。 “如果只是想读书的话,不必到书院中去。”他抬头看向君怀琅。“我这有些你能用上的书,在府中读就行。沈家那个少爷,整日游山玩水的,反倒影响你。” 说着,他侧目看向进宝:“不是恰好带了些?一会儿就收拾起来,送到世子房里去。” 进宝在心中撇了撇嘴。 恰好带了些?这位喊打喊杀的祖宗,怎么会恰好带上那些个四书五经的集注。 还不是这几日让自己四处搜罗,将金陵的书局跑遍了,弄了一大堆来。 还“恰好带了些”?这种瞎话,就拿去糊弄那位好心眼的菩萨吧。 进宝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是一丝不苟,笑嘻嘻地道:“遵命,奴才一会儿就去取来,给世子殿下送去。” 在薛晏这儿耽搁了半天,故而等君怀琅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屋顶已经差不多修好了。 屋檐上的工匠们正手脚麻利地做最后的清理,沈流风翘着腿坐在院里的太师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监工。 君怀琅不由得纳罕,原来沈流风竟这般财力雄厚?自家找的匠人要修两天的屋顶,他领来的人,竟一顿朝食的时间就修好了? 见了君怀琅来,沈流风抬手冲他打招呼:“来啦,怀琅!” 君怀琅走上前,先同他道了谢:“也太麻烦你了,不过是冲坏了屋顶,竟还劳烦你专程来一趟。” 沈流风摆了摆手:“我原本就是想来找你玩的,在门口正好听说你屋顶坏了,就带几个人来顺便修了——你这儿的龙井太苦了,我刚叫人去取了今年新晒的大红袍来。” 君怀琅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今日来,原本是什么事?”君怀琅怕他再见着自己这儿哪里不妥,又要大堆地送东西来,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 果不其然,沈流风闻言,立马忘了茶叶的那一茬。他说道:“我是想问问你,想去扬州踏青不想?” 君怀琅闻言疑惑道:“去扬州做什么?” 沈流风说:“原本扬州夏天就好看,我想去瘦西湖看看垂柳。正好前些日子,我听人说扬州郊外的山里有个隐居的神医,当年可是叱咤江湖!我从没见过什么神医,便想去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君怀琅闻言,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薛晏的话来。 他从没听过薛晏说谁的坏话,今日倒是头一遭。却未曾想,薛晏刚说完沈流风“整日游山玩水”,转脸沈流风就邀他出去玩了。 君怀琅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沈流风不解。 君怀琅闻言正色道:“我是想,那神医既然是避世高人,如何能让人轻易寻到?” 沈流风道:“所以要去找找啊!我已经打听好了个大概,就等着到扬州去找了!” 君怀琅听着也觉有趣,但眼看着已然入了夏,马上就要到前世的那场水灾了。到外地去寻什么神医,是归期不定的事情,况且,君怀琅也不敢有这般闲情逸致。 “我懒得跑动,便算了。”君怀琅温声拒绝了他。 沈流风闻言只觉可惜,不过也并没再强求他,只说自己前去,回头若有什么见闻,回来再讲给君怀琅听。 君怀琅笑着答应了他。 于是,等修完了屋顶,沈流风便领着匠人们回去了。君怀琅回了房,下人们便抬着昨夜挪到厢房里保存的箱笼,重新放了回来。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院门口又响起了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 君怀琅往外看去,就见一众小厮,竟抬着一堆大件小件的物事,浩浩荡荡地往他的房中来。 这……沈流风又是做什么? 可紧接着,君怀琅就看见了后头跟着进来的那个身影。 竟是进宝。 进宝指挥着小厮们,竟抬了一整套的家具,到了君怀琅的院中。那家具是整套的金丝楠木雕成的,花纹考究,做工精致。小厮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放在君怀琅的廊下,就又进去搬房中的旧家具。 这些旧家具,都是巡抚府中原本就有的。君怀琅父子二人只在这儿待不过两年,故而一切从简,基本没更换过什么物件。 “这是……”见进宝走进来,君怀琅忙上前问道。 就见进宝笑得见牙不见眼:“回世子殿下,王爷说担心您房中的物件被水泡坏了,就干脆一块儿换了。” 说着,他就指挥着小厮们,进进出出地换家具。 君怀琅忙拦住他:“没什么泡坏的东西,不必忙了。” 这怎么能行?进宝知道,他家主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家少爷给君怀琅修了房顶,他不甘落人之后,便要将君怀琅房里的物件更换一新,才算压过对方一头似的。 如同野外的雄性动物,要吸引伴侣,总要展示自己的尾羽和皮毛,还要和其他的雄性斗殴,来展示自己的强壮。 想必这就是根植在雄性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在心仪之人面前最为尤甚,幼稚得很。 进宝笑着道:“世子殿下还是收下吧,王爷可用心了!这些物件,都是长安王府中带来的,本是留着给王爷自己用的。王爷既然吩咐了,将物件换换新也没什么不好,世子殿下安心。” 君怀琅却仍旧不解:“分明没必要啊……” 而他身后的拂衣,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间里人进人出,搬进来的随便一架桌椅,都是能换一间屋子的。 “怎么竟像是在争宠似的……” 拂衣喃喃自语。 第71章 待到君怀琅房中换了个新, 已然快到正午。 君怀琅回到房中,院中的小厮丫鬟们就开始收拾起他的物件来。君怀琅到桌前坐下,四下环视了一圈,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但他也看出来了, 房中的这些家具, 都是那日在薛晏的船上放着的。 想来还真是他自己的东西。 君怀琅看着门外那些搬出去的完好的黄杨木家具, 唇角挂起了个无奈的笑容。 就在这时, 当啷一声。 拂衣手中拿着的小匣子里忽然掉出了一个物件。君怀琅看过去, 就见地上落着一只拴着段皮绳的狼牙。 他忽然想了起来,这是过年那日,薛晏送给自己的。 他收下以后, 怕被自己弄丢, 就交给了拂衣保管。却没想到,竟被一道带到了江南来。 拂衣见掉了东西,连忙放下箱子俯身去捡。捡起以后才发现,竟是个这般粗陋的兽牙。 “诶?”拂衣将那狼牙捡起来,好奇道。“少爷哪来的这东西?” 君怀琅抬手,拂衣便将兽牙送到了他的手里。 君怀琅握住那只狼牙,拿到面前。 他上次收下的时候,并没有细看。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 那拴着狼牙的皮绳上, 有着斑驳的磨损, 而狼牙也是光滑的,握在手中一片圆润, 想来是被攥着摩挲久了的。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将这物也收进了手心。 一颗光滑的犬齿,冰冰凉凉的,没一会儿就沾上了他的体温。 他忽然想起, 薛晏那日送给自己这物时,并未多言,只说是自己猎到的狼口中的犬齿。但而今看来,这分明是他日常随身的一个物件,于他而言,应当比那叠银票还要珍贵些。 君怀琅的拇指微动,在狼牙上轻轻摩挲了起来。 “少爷,我再帮你收起来吧?”拂衣见他把玩了片刻,按着他素日里的习惯,上前问道。 君怀琅嗯了一声,目光却停在了狼牙之上。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薛晏枕下压着的那把刀,又想到了那日薛晏将这物赠给自己时,眼中隐隐跳跃的火焰。 “这应当是……戴在项上的东西?”他问道。 拂衣一愣:“少爷要戴这个?” 君怀琅轻轻拨弄了它一下,并没回答,而是将皮绳解开,环在了颈上。 拂衣连忙上前替他系上。 他少爷虽说平日里不说,但衣食住行向来精致讲究,是刻在骨子里的贵气,哪里会碰这种粗糙的饰品? “奴才替您换个绳吧?”拂衣提议道。 少爷平日里就不爱在项上戴东西,即便是戴,也会用轻薄柔软的丝绦。这般钟鸣鼎食的勋贵世家,虽说不会像暴发户一般将金银都穿在身上,瞧起来朴素,实则从头到脚无一不精细。 可他家少爷听了他的提议,竟没有丝毫迟疑。 “不必换。”他说。“就用这个。” —— 这日之后,虽说薛晏那日反对,君怀琅却仍旧日日往临江书院中去。 那堤坝宽广极了,只他一人去巡查,定然要花费许多功夫和精力。但一则他不能将重生的事随意告知他人,二则在水利之事上,如今无人比他懂得更多,故而他只得亲力亲为,日日前去。 可是,堤坝巡查了大半,堤坝附近竟然被围了起来,开始施工了。 听周遭百姓说,是因着北城门附近的官道太窄,且崎岖不平,故而官府要统一整修。那一段官道正好挨着堤坝,就连着周围的河堤,一并围了起来。 这下,君怀琅便无法接近那片河堤了。 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金陵府衙,去寻他的父亲。 “说是一月就能修好。”永宁公道。“前些日子他们商议,也都说北部官道不平整。因着南来北往的商船多走水路,修陆路的事便总是搁置。如今银两充盈,知府他们便想着,借机将路修一修。” 君怀琅有些迟疑。 虽说修路是好事,但今年的情况太特殊了。再过两个多月,堤坝就要决口,与其此时拿钱修路,还不如将银钱存下来。 可是前世之事,又不可与父亲直说。 “怎么?”见他神色迟疑,永宁公问道。“有什么疑问,尽管同为父讲。” 君怀琅道:“这修路耗资可多?” 毕竟等到届时决口,城中粮价定然飞涨。官府存的粮食需要开仓放给百姓,又要养活工匠官吏,到了那时若是不够,就只得花钱从商人手中买了。 永宁公听他这般问,说道:“只是平整路面,不会花太多银两。况且,附近村镇也许来往运输,其中的进益定然比耗资要高些。” 君怀琅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 既然他父亲说,一月就能修好,那么定然是来得及的。届时等路修好了,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将剩下的一段堤坝检查完,定能寻出其中的隐患。 而这路一旦修好了,即便无法阻止洪涝,也能利用新修建的道路,运输周遭村镇的粮食,转移百姓。 想到这,君怀琅也算安了心。 就是这段时间,又空闲了下来。 “那便好。”君怀琅笑着道。“修葺官道,也是利民的好事。” 永宁公点了点头,又问道:“过两日,为父和沈知府几人要去扬州巡视,你可同去?” “去扬州?”君怀琅想起沈流风才与自己提过,不由得一愣。 永宁公点了点头,道:“今年雨水太多,扬州又河道纵横,想必会有可能受灾。为父便与沈知府商议,去扬州巡查一番,看看是否有灾情隐患。” 君怀琅想起了前世,江南因着水患乱成了一团,却唯独水网纵横的扬州,居然半点都没有受灾。 长江的洪水,竟被扬州的堤坝全都挡住了。 君怀琅闻言,也来了兴趣,道:“若是方便的话,儿子愿一同前往。” 永宁公闻言,淡淡笑了笑。 “方便。”他说。“你那几个叔叔,都喜欢你得很。” 这是自然了。来金陵一年,君怀琅的本意是要探查清楚金陵的主要官吏,方便日后出事时顺藤摸瓜,故而才总去金陵府衙帮忙。他前世在朝几年,各种官府庶务都能处理得好,几个与他父亲随行的官员,见他上手快,又乐于帮忙,自然高兴。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便算同他父亲议定了。 当天夜里,消息就传到了薛晏的耳朵里。 “王爷,可要准备些什么?”见薛晏坐在书桌前沉吟,颇会来事的进宝凑上前,小心问道。 薛晏顿了顿。 “我不骑马。”他说。“准备一辆宽敞些的马车。” 进宝意会,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于是,两日后的清晨,君怀琅跟着父亲一同到了金陵府衙的门口,就发现准备在那儿的马车,竟然少了一乘。 官吏们的规制都很严格,谁单独乘一辆,谁与谁同乘,都是安排好了的。故而一路排下去,竟把君怀琅给落了下来。 一时间,府衙中的官吏们有些慌张。 这出远门的马车,都是提前两日备好的,此番巡查,前去的官员众多,而今衙门里已经没有套好的车了。 若是现在去准备,估计要耽搁到半上午,才能出发。 管车的小吏吓得满头冷汗,只一个劲地道歉,张罗着让底下人再去寻一辆车。 永宁公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动静,掀开车帘,便问出了什么事。 那小吏忙说少了一架马车。永宁公嗯了一声,说:“不必忙了。怀琅,上为父的车。”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辆马车浩浩荡荡的行来。 这车宽大庄严,与寻常官府中备的车全然不同,是郡王独有的配置。而那车前车后,缀着数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威风得很,远远的,周遭的百姓便慌张地避让开。 众官吏连忙下车,向着那乘马车行礼。 马车的窗帘动了动,没一会儿,便有个清秀俊气的公公上前,朝着管车马的小吏趾高气扬地问道:“王爷来问,这儿是怎么了?” 那小吏吓得腿都软了。 原本永宁公好说话,也算替他解决了危机。却不料前有狼后有虎的,还没等他松口气,竟惹得广陵王都来过问了。 那小吏哆哆嗦嗦地冲进宝跪下,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是自己办事不力,少备了一辆车。 都说广陵王脾气暴戾,杀伐果决,怕不会因着这件事,将自己的脑袋砍了吧? 小吏颤抖如筛糠,进宝的唇角却不露痕迹地一扬。 自然是他办事不力。自己为了让他办事不力,昨天派人来问,一会儿加一辆一会儿少一辆的,硬是将这小吏绕得头晕目眩,才得以让他算错了数量,少备了一辆车。 进宝居高临下地垂眼睨了他一眼,转身复命去了。 小吏腿都软了,几乎要瘫到地上。 这皇族不比寻常官吏。官员们即便级别再高,也要按律行事,明面上并没有真正生杀予夺的权利。但皇族不同,自己的命在他们面前,草芥都算不上。 君怀琅见他这幅模样,也知他在怕什么。 他小声道:“无妨,不过一辆车。广陵王若是生气,我帮你求求情。” 那小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冲他磕头。 君怀琅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进宝又回来了。 “王爷说了,下不为例。”他看向那小吏,语气冷冰冰的。 小吏连忙磕头认罪谢恩。 却见进宝略一抬手,让他起来,紧跟着便几步上前,走到了君怀琅的面前。 “世子殿下,请吧。”他笑眯眯地躬身道。 君怀琅不解:“嗯?” 就见进宝笑得颇为喜庆,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藏着得逞的笑意。 “王爷说了,他的车马宽敞,邀世子殿下同乘。” 第72章 进宝为君怀琅打开了车帘。 薛晏的马车颇为宽敞, 里头放着坐榻和桌椅,俨然就是个小房间。薛晏此时正坐在榻上,单手握着一卷《鬼谷子》。见君怀琅进来,他抬手, 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 示意他在那儿坐下。 进宝躬身上车, 给君怀琅倒了茶, 又退了下去。 马车里缭绕着一股极轻的檀香味, 似有若无的,沉郁却又缥缈,教人的神思一下便安宁了下来。 君怀琅在旁侧坐下, 见薛晏抬眼看向他, 便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麻烦王爷了。” 此时时间尚早,熹微的晨光透过马车掀起的窗帘,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一道光恰好照在了君怀琅面上,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覆上了一层光亮,鸦羽般的阴影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一笑,眼睛里都蕴着光,像是在他的眼底,藏了另外一只金乌。 薛晏心口一跳, 别扭地挪来了目光。 “无妨。”他嗓音染上了一层哑。 他垂下眼, 手头的书册上讲的是合纵连横之法, 可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 这样的疑惑出现在薛晏的脑中, 可谓是异常地难得。毕竟在君怀琅之前,他甚至从没在意过他人的美丑。 没多久,车队便行动了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行驶, 君怀琅见薛晏安静地看书,便也没打扰他。 马车旁边的墙壁上放着乌檀木的小柜,上头放着些书册。君怀琅随手抽出了一本,正要翻开,书中却簌簌地落下了好几页纸。 一阵细微的声响,薛晏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地上散落着十来张纸笺,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些什么。君怀琅俯下身正要去捡,本无意细看,可两行分外熟悉的句子,却落进了他的眼中。 是《度厄经》里的佛偈。 君怀琅不由得手下一顿,目光落在了那一摞纸张上。 上头的字铁钩银画,看上去颇有几分杀伐之气。可这样的字,抄的却是普度冤孽的佛经,一时间,杀气和禅意交织在一起,竟奇妙地形成了一种共生。 君怀琅愣了愣,不等他回过神来,旁边的薛晏忽然俯下身,将地上散落的那些佛经捡了起来。 “手疼?”他随手将那一摞纸放在一边,问道。“给我看看。” 君怀琅回过神来,知他是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连忙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他目光又落在了那一小沓佛经上。“这是你抄的?” 其实不必问,光看字,君怀琅就知道,这是薛晏抄的。 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一年前落水之后,他母亲跟他说过,是薛晏抄《度厄经》救了他。 君怀琅自然知道,靠着抄经去镇他的煞、救自己的命,纯粹是无稽之谈,想来当时薛晏也是用了其他的方法,只是以抄经做掩饰。 过了一年……为什么他还在抄这个? 甚至就连他平日里出行的马车上,都有他所抄的经文。 君怀琅抬头看向了薛晏。 薛晏的目光淡淡在那一摞经文上扫过。 一开始他抄这玩意儿,自然是因为清平帝了。他是七杀降世,清平帝畏惧他、反感他。可他随便抄几卷经文,好似因此扭转了形式,清平帝就放了心,开始亲近他。 薛晏自然不信,这破经能镇得住他身上的煞气,可既然清平帝愿意这般自欺欺人,他也就抄给他看。 于是日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这经文他倒背如流,信手就能默写下来。他平日里想事情时,也会随手写上两卷,笔下写的是佛经,脑内想的却是其他的事。 不过,他此举倒是极大地取悦了清平帝。他甚至还专门找报国寺的僧人寻来他们供奉在佛前的檀香,专门给薛晏用。 这在旁人眼中,可是天子近前的头一份恩宠。而在清平帝眼里,薛晏也成了虔心向佛的安全人物。 薛晏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故而虽觉得清平帝弱智了些,却还是耐着性子陪他演。 听着君怀琅问,他淡淡嗯了一声:“闲来无事,抄着玩玩。” 君怀琅看向他,看出他神情并不似作伪,便放下了心。 “若是陛下喜欢看你抄,随便抄抄便罢了。”他说。“但抄这个,向来是没什么用的。” 薛晏嗯了一声。 他自是知道没用。自己身上的煞气,是打天上的七杀星上带下来的,若随便抄卷经书就能镇住,岂不是太过滑稽了。 却听君怀琅接着说道:“毕竟煞星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薛晏听到这话,侧过眼去看向他,目光沉沉的,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到现在都不懂,君怀琅为什么一开始就这般笃定地信任他。 七杀降世,是靠他的命格推演出来的。若是只有灵台郎一人这般推算,薛晏自己也不会相信。可是,无论是燕郡的游方术士,还是钦天监其他的星官,算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而薛晏从小到大的诸般经历,也都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偏偏君怀琅不相信呢? 二人对上了目光,君怀琅读出了薛晏眼中的迟疑和困惑。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薛晏骤然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卷书上。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上头。 他从小到大,已经深信这命格,将之刻在了血骨里。他平日里不提,像是将之忘记了一般,唯独在用得上它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将它摆在明面上说话。 看起来像是混不在意,实际上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薛晏的目光暗了下去。 却在这时,君怀琅主动开口了。 “我虽知有命格之说,但是我向来不信命。”他缓缓说道。 薛晏的目光仍然定在手中的书卷上,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听着君怀琅接着讲道。 “我只相信,所谓命数,不过都是人为。若你也信自己是煞星,那必然七杀难解。但如果你不信,没人会让你成为所谓的煞星。” 说着,他抬手,在薛晏手头的书册上点了点,示意他抬头看自己。 薛晏乖乖抬起了眼。 就见君怀琅坐在旁侧,面上笑得暖融融的。 “你要不要试着信信我的话?”他问道。 薛晏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信。 他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现在想吻他。 狠狠地吻他。 —— 君怀琅能看见,薛晏的目光暗了几分,里头翻涌着自己也看不懂的情绪。 但是,许是那目光中侵略的意味过重,让他本能地有些慌。 但他却强行压下了那股慌乱,只耐心地看着薛晏。 却见薛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握着书册的那一只手,将书页捏得起了皱。 “……王爷?”君怀琅试着唤了他一下。 薛晏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他嗓音哑得很,不知怎的,君怀琅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是被震了一下,带得他耳根一阵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往车厢的另一边靠一靠。 那似乎是一种,快要压抑不住的侵略感。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大片的阳光透过窗子,骤然洒落到了车厢里来。 适应了车厢中柔和灯光的君怀琅被刺得眼睛一眯,接着,就听到了沈流风的声音。 “怀琅!我听我叔父说你也来了,没想到你真在这儿!” 元气中带着两分不难察觉的憨劲儿,却偏偏生了对上挑的狐狸眼,瞧上去分外多情。 薛晏的眉心皱了皱,抬眼看出去。 就见沈知府家那个烦人的傻儿子正骑着马,紧紧跟在马车旁边,单手撩着帘子,眯着一双眼冲君怀琅笑得分外骚气。 而君怀琅愣了愣,也笑着回应了他。 “流风?”君怀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流风苦下脸,道:“我叔父听说我也要来扬州,便硬要让我同去,说顺道学些东西。不过还好,没想到你竟也来了,路上便也不算孤单。” 薛晏在旁侧,看他俩一个“流风”一个“怀琅”的,叫得颇为亲切。 反而对着自己,从没听君怀琅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薛晏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 旁边,沈流风跟在马车旁边不走了,撩着帘子接着道:“怀琅,没想到你不和我一起去踏青,竟要和我叔父一起去巡查?他们外出办公多没意思啊,还不如跟我一起出来玩呢。” 君怀琅被他逗得轻声笑了起来。 “父亲之命,不敢推辞。”他笑眯眯地搪塞道。 沈流风自然听不出真假来,说道:“阴差阳错的,总算是让我逮到你了。你这次可不许推辞,回头陪我一块儿到山里去转转!” 君怀琅只得笑着点头。 而坐在旁边,闭着眼一言不发的薛晏,却骤然睁开了眼,皱眉看了沈流风一眼。 这人怎么如个狗皮膏药一般,当初在宫里时,薛允焕都没他这般招人厌恶。 却见跟在马车边的沈流风竟还笑嘻嘻地探过头来:“外头阳光这般好,出来和我一起骑马啊怀琅!” 薛晏抿唇。 下一刻,他抬腿,隔着马车的门帘,一脚踹在了外头的进宝屁股上。 进宝被踹得一个趔趄,硬是将一声惊呼吞进了口中。 他转过头来,就见马车旁边跟了个漂亮公子,这会儿正掀着帘子,亲昵地跟世子殿下说话呢。 还听世子殿下推辞道:“我今日出门没有带马,想来是骑不得了……” 而那公子哥却分毫不以为意:“无妨!我特意带了一匹备用,你骑我的!” 乖乖,原来是有人要当着王爷的面,将世子殿下拐走啊? 进宝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被踹青了的屁股,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面上摆出了一副倨傲的冷淡。 “这位公子,这是广陵王的车驾。”他趾高气扬地道。“还请您远些,莫要打扰王爷的清静。” 主子吃醋,自己帮着赶人。进宝不由得腹诽。 真是一份好差事啊。 第73章 沈流风自然没见过这般阵仗。 他方才只顾着和君怀琅说话, 一时忘了这是谁的车驾。这会儿看到前头回过身来的那个倨傲的公公,才恍然注意到这辆车的规制。 再透过车帘往里看,他对上了薛晏的目光。 他眉心虽说只是微微蹙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眼神却颇为沉冷威严。只一眼, 就把沈流风吓得一哆嗦, 一把将车帘放了回去。 “那我们到了再见, 怀琅!”他的声音随着马蹄声渐远了。 “哎……?”君怀琅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 他原本就不大喜欢骑马。若这般一路颠簸, 待下午到扬州的时候,定然会腰酸背疼,一两天都难好。 他正跟沈流风打着太极, 却没想到沈流风忽然就跑了。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 就见薛晏正安静地低着头看书,连眼都没抬一下。 似是才察觉到君怀琅的目光一般,薛晏抬起头来,往他旁侧的窗子上看了一眼。 “走了?”他问道。 像是恍然才发现沈流风走远了一般。 君怀琅点了点头。 就见薛晏揉了揉眉心,道:“进宝不懂事。” 语气颇为真挚,就好像是他真的在责怪进宝多言,仗势欺人地将沈流风赶走了似的。 —— 车驾一路晃晃悠悠,车厢内一片安静。许是这檀香的味道过于安神助眠, 行到半路, 君怀琅竟渐渐睡着了。 梦中, 似乎有一股极轻的檀香味,将他稳稳地托住, 即便行在并不算平整的官道上,也让他睡得颇为安稳。 直到车外的进宝叩响车厢,说是到了扬州的官驿, 君怀琅才幽幽地醒过来。 车厢中有些昏暗,应当是被谁熄灭了灯。而他似乎枕着什么,他微微侧过头才发现,是薛晏的肩膀。 原来自己竟是枕着对方睡了一路。 君怀琅一惊,连忙坐起身来。不等他说话,他便听暗处响起了薛晏有些低哑的嗓音:“醒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听到他嗓音有些哑,便问道:“……王爷方才,也睡了?” 暗处的薛晏顿了顿,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君怀琅赧然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睡梦中竟没有坐稳,没将王爷的肩膀压麻吧?” 而旁侧,那个趁着对方睡着,看着他晃来晃去地睡不安稳,偷摸摸将对方揽在了自己肩上,还悄悄熄灭了烛火的薛晏,泰然自若道:“无妨。” 说着,他抬手碰了碰车帘。 进宝会意,掀开了车帘,搬来脚凳,扶着他二人下了车。 有永宁公在,此番巡查的日程便被安排得很满。他们在驿馆之中吃了饭,早早歇下,第二日一早便出了扬州城,去往周边的村镇。 这一年雨多,江南不少村镇都受了影响。房屋冲坏、河水漫溢,这些小问题多多少少都会有。 但扬州却与别地不同。 扬州虽说水网纵横,大江小河数不胜数,但今年却没有一片田地是受涝的。据说扬州的水利,是数十年前的一位地方官员,按照扬州当地的地形地势修建的,此后年年只需加固,便可保证不受洪涝之灾。 扬州知州一路随行同他们介绍着,君怀琅心下惊奇,专门寻了纸笔,一路听一路记。各地传回长安的文献资料虽说全面,却无法这般细致入微,更何况亲身到此,案例便就在眼前,看上去便更加直观得多。 几日下来,君怀琅的笔记记了不少,就连沈知府都发现了。 “世子竟喜欢这些?”回程的路上,他向君怀琅要来了他的笔记,细细翻阅了一番,见他不仅记得简明扼要,还颇有自己的感悟想法,越看眼睛越亮,看完了,还不忘将那笔记拿给永宁公看。“未曾想,世子殿下竟这般有天赋啊!” 永宁公将那笔记接来看了看,向来冷清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容。 “怀琅自从来,便对水利颇感兴趣。”他说道。“而今看来,他这一年在金陵,也算没有白学。” 沈知府闻言,便连连说他谦虚。 此后,沈知府将那笔记交还给君怀琅,还就他记的那些问题,同他交流了一番。 君怀琅对答如流,还向他问了些问题。渐渐的,二人聊得愈发热火朝天,永宁公也时不时开口,与他们交谈几句。 而薛晏则静静坐在一边,他不搭话,旁人也不敢轻易打扰他。 马车一路驶回了扬州城。 君怀琅和沈知府交谈了一路,自己也获益匪浅。待进了城,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得问道:“沈大人,今年雨水这般多,江水必然上涨,不知金陵的堤坝可防得住?” 沈知府闻言,并没有多想,便笑着道:“定然无事。虽说金陵的河堤没有扬州这般巧妙,但也没有这般复杂纵横的水系。单论长江涨潮,即便再涨二三成,也是防得住的。” 君怀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三成对于河水来说,可是太高的比例了。即便雨水再多,也不可能让河水涨起这么高来。 所以,金陵的堤坝按说是无事的,一定是哪里出了些什么问题,才导致了前世的决口…… 他一路沉思着,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君怀琅往窗外一看,便见马车已经停在瘦西湖畔。附近便是个画舫,应当是扬州城出名的乐坊。 君怀琅在这儿待了一年,也对当地官员颇为了解了。他一看便知,这是沈知府又攒了个局。 果不其然,车一停下,就见沈知府拍着永宁公的肩膀道:“国公,来了扬州可不能不吃这瘦西湖畔的全鱼宴的。咱们接连奔波了几日,这个面子你可不能不给我。” 永宁公不悦道:“总是这般。我们来扬州,是公事在身,怎能在此享乐?” 沈知府早就清楚,面前的这位国公爷是个软硬不吃的老顽固。但这几日随行的官员,既有京官,又有扬州当地的官员。他们若是不在这儿吃一顿饭,京官舟车劳顿,地方官也会自觉没招待好,心下不安,反而给两方增添误会和麻烦。 故而他早就安排好了这一桌饭。画舫四下通透,这儿又繁华热闹,光明正大地吃上一顿地方特色,宾主尽欢,也不会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沈知府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劝哄着他,道:“只因我多日未来扬州,馋这一顿鱼,你权当是陪我了,可好?” 一众人便热热闹闹地往画舫中去。 薛晏自然被簇拥在最前面。周围的官员热热闹闹地交谈,唯独他一言不发,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众人都知他是这么个深不可测的性子,虽都说着话,却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君怀琅跟在后头,远远便能看见薛晏的背影。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知,沈知府这般长袖善舞又自有分寸,是官场中最受欢迎的了。一般的大小官员,哪个不喜欢他这样? 但偏偏薛晏不喜欢。 也不知怎的,离得这般远,君怀琅都能感觉到薛晏身上的那股不耐烦。 却偏偏旁人都没注意到,还小心试探着去接近他,寻着由头地与他聊天。薛晏略一侧过头时,恰被君怀琅看见了他的眉眼。 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倦怠和不耐,颇像只囚在笼中的困兽。 “怀琅,笑什么呢?”就在这时,沈流风忽然窜上来,在君怀琅的肩上拍了一下。 “嗯,什么?”君怀琅吓了一跳,侧过头去看他。 “问你笑什么呢?”沈流风笑嘻嘻地说着,直往君怀琅方才看的方向瞧。“独自一人,还笑得这般温柔,是看到什么了?” 君怀琅一愣。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笑了。 不过是多看了薛晏两眼啊…… 不过立刻,君怀琅就回了神,问沈流风道:“你怎么来了?” 毕竟他们这几日出城巡视,沈流风嫌麻烦无聊,根本就没跟着一起去。 “你们巡查回来了,我就来了呀!”沈流风笑着道。“听叔父说,今日要在瘦西湖畔吃鱼,怎能少得了我?” 君怀琅笑着点头应道:“自然不能没你。” 想来这一家人热闹爱玩的性子,也是他们沈家遗传的。 沈流风颇为随意地一抬手,便将胳膊搭在了君怀琅的肩上:“对了怀琅,我这几日弄来了地图,明日叔父他们要去扬州府衙,你便同我一起进山里去,寻寻那神医在哪儿吧?” 说着,他还保证道:“你放心,当日天黑之前就能回来。” 这都是沈流风向他询问的第二次了。君怀琅只略一考虑,想到堤坝巡视结束,自己明日也没什么同去的必要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沈流风闻言,高兴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我今晚便让他们将我两匹马都喂好!”沈流风说。“明日你便骑我的马去!”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画舫。 薛晏过桥的时候,微一侧目,恰好看见了跟在队尾上的两个青年。 一个光风霁月,清癯挺拔,远远看去便皎皎如天上明月。 另一个生了双吊梢眼,一看便不似好人模样。 那青年没骨头似的,竟攀在了君怀琅的肩膀上,勾着他的肩同他亲昵地说着些什么。 而君怀琅也冲着他微微地笑。 薛晏的面色沉了下去。 就连周遭的官员都感到了他周遭变化的气场,就连旁边那个正小心翼翼拍着他马屁的官员,嘴里说了一半的话都戛然而止了。 一时间,众官吏面面相觑。 “……王爷?”沈知府连忙上前,笑眯眯地道。“可是这画舫哪里不随心,还是您有什么忌口?” 薛晏看了他一眼。 刚才那个沈流风,就是这知府的侄子吧? 上哪儿都跟着,一顿鱼都要蹭来吃,当真没出息,招人烦得很。 “下次不必张罗这些。”薛晏沉着脸,大步走进去。“本王不喜铺张。” 这话搭上他身上那一丸便抵千金的报国寺檀香,听起来颇没有说服力。 沈知府连连应是,心下却了然。 这位爷哪里是不喜铺张?定然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他不高兴,引得他寻由头做文章了。 第74章 沈知府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最懂人情世故, 这是江南的官吏们所公认的,也是沈知府自己清楚的。 既然广陵王殿下今日心情不好,那自然就要让他心情好起来了。 根据沈知府这段时间的观察,广陵王殿下一不近美色, 二不喜奉承, 自己的钱又多得花不完, 好像向来清心寡欲, 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唯独一点, 就是当时接风宴上,广陵王殿下似乎挺喜欢喝酒的。 跟着永宁公你一杯我一杯的,一直喝到宴会结束, 喝得双腿都打飘。 故而, 待各位官员落了座,沈知府便自去寻了画舫老板,靠着自己多年的人情,找他讨了数坛陈酿女儿红。 这瘦西湖捞出来的河鱼,下酒最好。尤其有一道鱼是用酒糟做成,一端上桌,便满桌的馥郁芳香。 薛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永宁公重规矩,虽说君怀琅地位超然, 比在座的官员们都要贵重些, 但他无官衔在身, 永宁公便让他和沈流风一并坐在下首。 薛晏坐在最上,隔着大桌, 二人恰好面对面。 那道酒糟鱼上来时,君怀琅已经看到薛晏皱眉了,可紧跟着便开了席, 沈知府端起杯起了个酒,紧接着便开始一个劲地敬薛晏。 大有一副今日定然要让薛晏喝尽兴的架势。 沈流风也端起酒来和君怀琅碰了一杯。 “我叔父今日寻来的可是好酒!”沈流风说道。“怀琅,你今日可多喝些。” 君怀琅笑着应了,同他碰了一杯。 但紧接着,他的余光就对上了薛晏的目光。 君怀琅一顿,下意识地便侧目过去看他。 就见薛晏立刻收回了目光,像是刚才的凝视只是错觉一般。恰好此时,薛晏和沈知府碰了一杯,薛晏端起酒杯,一仰头,便将那杯酒喝尽了。 沈知府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果然,他所猜没错,这广陵王殿下跟自己的侄子似的,就馋这一口酒。 而远处的君怀琅却愣了愣。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薛晏此举,颇有几分像在喝闷酒,也不知在跟谁怄气。 这么迟疑着,他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陈年女儿红尤其香醇,但酒性也奇烈,一入喉,便是一阵烧灼的香醇。 君怀琅不由得担忧地看了薛晏一眼。 他是记得的,薛晏酒量并不好…… 可是旁的官员都不像他一般,和薛晏朝夕相处过那么久。 他们各个都是人精,眼观鼻鼻观心的,早在沈知府去敬酒时,就已经在小心地观察那边的动静了。 他们平日里连跟薛晏说话的胆子都没有,谁敢给他敬酒啊? 却没想到,广陵王竟这般给面子。虽说仍是那般面无表情,冷峻凶戾的模样,却竟给面子地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心下都了然了。 原来接风宴的时候,广陵王不是跟永宁公相谈甚欢,而是因为喜欢喝酒啊! 蠢蠢欲动的众人立时都开始行动了。 一个两个的,平日里连广陵王的脸都不敢看,这会儿有人开了个头,便一个二个地都上前敬酒去了。 没想到,广陵王还确实来者不拒。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广陵王对面坐着个镇得住他、让他没法儿甩脸色发脾气、同时还让他有苦说不出地吃醋的人,还以为广陵王酒桌上就是这般随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宴席进行到一半,薛晏的耳根便红透了。 他脾气本就不好,这会儿酒意上头,他通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一下便爆发了出来。 他眼眶喝得有些红,这会儿看谁都带着冷冰冰的戾气。可偏偏今日的酒烈,酒桌上的这些人也都喝得上了头,观察力变得迟钝,便没接收到薛晏身上的危险信号。 君怀琅却是看见了。 他向来是知道,这种官场上的酒局,到了后半场,便少有人控制得住局势,只会越喝越厉害。 薛晏这会儿已经是喝多了,总不能放任他接着在这儿坐着。 他正这般沉吟着,忽然,沈知府又端着酒杯起了身。 在座的能让他端酒起身的,只有两个人,而其中一个的正是君怀琅的父亲,此时已然兀自离席喝茶去了。 剩下的那个,就是薛晏了。 君怀琅叹了口气,顾不上旁侧半醉的沈流风,端起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他酒量好,走得也快,刚好赶在沈知府给薛晏敬酒之前,截住了他的杯子。 “沈大人,我敬您一杯。”君怀琅淡笑着开口,熟稔地举杯道。“这一年在金陵,也多亏您的照顾,让我学到了不少。” 三言两语地,便带着半醉的沈知府端着酒跟他聊了起来。 二人一会儿聊这一年的见闻经历,一会儿聊君怀琅抄录的那份治水的笔记,谈的这些都是君怀琅擅长的,他兀自应对着,颇为游刃有余。 而他没注意到,旁侧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深邃中带着平日里见不到的执拗,从他往这儿走开始,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沈知府也欣赏他,这会儿喝了酒打开了话匣子,便开始毫不吝惜地夸奖起他来。 “我总跟你父亲说,日后你要有大出息!你看看,你而今还没有加冠,便已有这般真知灼见了!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也是你父亲的本事,教导出这般优秀的孩子来!” 君怀琅淡笑着附和道:“沈大人谬赞了,晚生哪里当得起……” 就在这时,一道低哑的嗓音响起:“当得起。” 君怀琅话音一顿,就见广陵王殿下端坐在那儿,神情冷冽,平静泰然,但眼眶却泛着红,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一看就是喝多了。 君怀琅听他插嘴,原本要笑,一时间却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 他有些仓皇地错开了眼神。 旁侧的沈知府一愣,便笑了起来:“果真啊,连王爷也这般欣赏世子殿下,可见臣眼光不错啊!” 薛晏不语,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看着君怀琅。 君怀琅连忙跟沈知府碰了杯,同他一起喝尽了杯中的酒。 这才将沈知府打发走。他一走,君怀琅便就地放下了酒杯,对薛晏道:“王爷,舫中有些闷热,跟我一同出去吹吹风吧?” 方才还不搭沈知府的话、活似没听见的薛晏,这会儿面对着轻声细语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的君怀琅,却显得听力尤其好。 “嗯。”他点了点头,片刻都没迟疑,立马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众人看他,皆是一派冷冽肃穆,但君怀琅却是看见,他手下没留神,腿上也没劲,站到一半,就晃晃悠悠地要跌回椅子里了。 ……果真是已经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君怀琅眼疾手快地一伸手,便将薛晏扶住。但他人高马大的,肌肉紧实,骨骼健壮,这会儿喝多了便像座山,压得君怀琅险些打了个趔趄。 他听见薛晏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满是懊恼。 接着,他就迟钝地要抽出自己的胳膊,显然是知道自己压到了君怀琅,就要躲开。 君怀琅拽住了他。 “王爷足下不留神,还是我扶着您吧。”他说。 薛晏闻言没说话,却像只被拴了绳的大犬一般,跟着君怀琅走出了画舫。 一路上,他虽脚下打飘,却又绷着醉后仅存的平衡感,努力地稳住身形,看起来如临大敌。 君怀琅被他逗得轻声笑了起来。 “王爷未免喝得太多了些。”他说。 出了画舫,周遭便一下安静了不少。初夏的夜风不冷,柔柔地吹在脸上,和君怀琅的声音一起,拂上了薛晏的耳畔。 于是,守在画舫外头的进宝,就看见了这样的薛晏。 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生生比君怀琅高出小半头来,这会儿却歪在人家身上,略微低着头看向对方,眉头皱起,低声道:“他们总劝我酒。” 分明满脸的烦躁和不耐,面对着君怀琅时,却又软下不少,一时间竟像猛虎撒娇。 进宝:……。 他是没眼看了。 进宝只好权当自己瞎了聋了,闷头一路迎了上来,等着二位主子的吩咐。 而对面,世子殿下却颇为耐心,听到薛晏这话,扶着他胳膊的手还在他的小臂上安抚一般顺了两下,说道:“下次这般,推辞了就好,怎能各个都喝?” 这种常识,自然不需要他教给薛晏的。但君怀琅此时看他这幅怏怏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地说。 薛晏低声嗯了一声,颇为乖巧。 君怀琅小心地将他扶过了桥,不远处就是他们的车马。见进宝迎了上来,君怀琅便抬头对薛晏说:“里头的局已经过了大半,这会离席也没关系。王爷既喝多了,便先回去吧?” 说着,他便抬手,要把薛晏交给进宝。 进宝这可不敢接,他宁可徒手去接把见血封喉的大砍刀。 进宝连连往后退,薛晏也站在原地不动。 一时间,人送不出去,薛晏还是沉沉地压在君怀琅的一侧肩上。 “王爷?”君怀琅以为他是睡着了。 却听薛晏开了口。 “你跟我一起。” 是个陈述句,掷地有声,没给半点质疑反驳的余地。 君怀琅一愣:“我?” 薛晏定定看着他。 君怀琅忙说:“宴席还没散,我父亲也还在里头呢。王爷只管先回,其余的都交给我,我替王爷向沈知府辞行……” 薛晏却重复了一遍:“你跟我一起回。” 这一次,他嗓音中疲惫的醉态里,还多了几分执拗,活像个跟人耍赖的孩子。 进宝扶了扶额头。 “您一同去吧,世子殿下。”他认命地躬身上前,笑着道。“王爷醉酒,您送他回去,奴才替您去向知府大人和国公爷言明就好,世子殿下尽管放心。” 第75章 君怀琅和薛晏一同进了马车。 这画舫在瘦西湖边, 从这儿到官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君怀琅费劲地扶着薛晏在马车中坐定了,便吩咐车夫启程。 薛晏进了车厢,便正襟危坐, 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端肃几分。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直视着前方, 瞧上去颇为冷冽庄严。 车夫催马往前行。 随着马车启程的轻微晃动, 咕咚一声, 薛晏往旁边一栽,一头撞在了车厢上。 那动静大得君怀琅都吓了一跳。他连忙倾身过去,就见薛晏懊恼地扶着车厢, 却坐不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薛晏单手撑着马车,却没什么用,脑袋时不时地在车厢上磕一下,瞧上去颇为可怜。 君怀琅:……。 “王爷往后靠一靠。”他无奈地笑了起来,抬手将薛晏扶起,想扶着他让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 但紧跟着,马车碾过一个小石子,薛晏顺着君怀琅的力道一歪, 又一头栽在了君怀琅的身上。 他个子高, 这一摔, 重重地压在了君怀琅的身上,将他死死压在了马车的车厢上。 他的脑袋恰好埋进了君怀琅的肩窝里, 呼吸之间,檀香味和醇厚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将君怀琅包裹住了。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 头埋在君怀琅的肩上,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有些烫的呼吸和他冰凉的发丝一同落在了君怀琅的颈窝中。 他只觉半边肩膀都麻了,麻中还有些痒。 君怀琅心跳莫名乱了几拍,让他有点慌,抬手就想把薛晏推着坐起来。 可就在这时,薛晏低声嗯了一声。 “……头疼。”他嗓音有点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君怀琅要推开他的手莫名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君怀琅叹了口气,抬手覆在了薛晏的肩头,放任了他此时的动作。 薛晏安静地靠在他的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脸几乎整个埋在了他的肩窝里。他呼吸炽热,鼻梁又高,鼻尖蹭在君怀琅的脖颈上,温热的鼻息直往他衣领中落。 渐渐的,君怀琅觉得车厢内的温度都在缓缓地升高,让他不由得打起了马车的帘子,让柔软的夜风吹到车厢里来。 但似乎并没什么用。 “……王爷下次还是少喝点。”片刻后,君怀琅轻声说道。 薛晏还没睡着,听到他这句话,闷闷地嗯了一声。 应着话,他翻了个身。君怀琅连忙借此机会,将他推高了些,将他的脸从自己的肩窝里扒了出来,让他改为靠在自己的肩上。 那片已经麻了的皮肤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夜风吹来,落在面上,薛晏重新睁开眼睛。不过经由这马车一晃,酒意上头,他这会儿已经迷迷糊糊,认不得自己在哪儿了。 窗外恰是一片闹市。扬州没有宵禁,此时店铺和摊贩都热闹地点着灯。灯火照到马车里来,将薛晏那双浅色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君怀琅的心口又没来由地跳了两下。 “他们都招人烦,一个劲地劝我。”薛晏靠着他,迷蒙地看向窗外,带着些醉后的鼻音,闷闷地说。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君怀琅回过神,紧接着便笑了起来。 “都招人烦?”他问道。 薛晏顿了顿,没说话。 他面上一片沉稳冷冽,即便他现在靠在自己身上,君怀琅一低头,还是见他眉眼锋利凛冽如刀剑。 但他目光却定定看着某处,在认真思考着自己方才的问话。 窗外一片热闹喧嚣,叫卖声和交谈说笑声隐约能传到马车中。许是此时周遭烟火味太浓,也许是身侧的人过于安静乖巧,君怀琅的心口竟莫名地放松柔软了下来。 这是他这精神紧绷的一年多来,鲜少会有的心境。 他甚至被带得也有两分醉了。 就在这时,薛晏又开口了。 “也不是。”他说。 君怀琅回过神:“嗯?” 就见薛晏神色认真:“君怀琅不是。” 这是君怀琅头一次听见薛晏叫自己的全名。 “他招人喜欢得很。” 接着,君怀琅听到薛晏这般说道。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虽没看他,目光里却满是笃定和认真,以及浓厚的、让人难以招架的深情。 —— 许是这女儿红后劲的确很大,让君怀琅的头脑都有些发热。 他从小到大,前世今生两辈子,听到的种种夸奖不计其数。从他幼时夸他天资聪慧,到他长大夸他姿容出众、才艺超绝。即便前世到了最后几年,长安城中明里暗里钦慕他、甚至敢于当面向他示爱的闺秀,也不是没有。 他早被夸惯了,什么溢美之词都听过,时日久了,于他也不过笑着应和谦虚几句,不会在心中掀起什么波澜。 但是从薛晏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他的心跳莫名有些乱,乱了一路。 甚至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他说的是哪种喜欢? 这念头跳出来之后,君怀琅才觉得荒谬。 薛晏不过是喝多了,随口夸了自己一句罢了。以他俩而今的关系,随口赞扬一句,也没什么不对的…… 虽说当时薛晏的神态,确实让他一瞬间有些想多了。 这种状况,于他来说是从没有过的。 君怀琅连忙抬头,定定地看向窗外,没再说一句话。 他面上平静清冷,但心下却乱成一团,让他脑海中都有些混沌,一直等马车驶到了官驿。 待车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应当也喝多了。 是今日那陈酿的女儿红,过于醉人了些。 进宝打开车帘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世子殿下靠坐在马车边缘,神情清冷,而他家主子,这会儿已经歪在人家身上睡着了。 看见进宝,君怀琅回过神来,问道:“到了?” 进宝忙道:“到驿馆了!辛苦世子殿下了,主子今日着实喝多了些……” 说着,进宝躬身上前,就要帮着君怀琅将薛晏扶下了马车。 就在这时,被吵醒了的薛晏缓缓睁开了眼,坐起了些。 他方才睡了一会儿,酒意总算消退下去一些,终于有了点意识。他抬手,迟钝地揉了揉额角,就侧目看向了旁边的君怀琅。 对上了他的目光,君怀琅竟匆匆将眼神错开了,也没和他说话。 薛晏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方才是做了什么,将君怀琅惹恼了? 但是路上那会儿,他是断片了的,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进宝见他醒了,赶忙停在原地,等着他的吩咐。 “下车。”薛晏抬手,哑着嗓子吩咐他。 进宝连忙麻利地扶着他下车。 君怀琅跟着下了车。他一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半边肩膀竟然已被压麻了。 幸而薛晏虽酒量差,但恢复得也快,这会儿单手扶着进宝,便能自己走着上楼了。君怀琅跟在后头,一路将他送到了房门口。 到了门口,薛晏撑着门框站定,转过头来,迟疑着想跟君怀琅说些什么。 ……主要是想问问,刚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薛晏是心虚的。毕竟他对君怀琅有着怎样的心思,他自己是知道的。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得寸进尺地妄想,而对方从没有过这样的意思。 他强忍着,像是强行将一只野兽锁在笼中,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可是断片之后的事情……便说不准了。 薛晏醉中有些心虚。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君怀琅出声了。 “王爷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去衙门吧?”他说道。 薛晏揉了揉额头,嗯了一声。 “你明天去么?”他问道。 君怀琅闻言,并没有半点隐瞒,坦然地说道:“明日我便不去了。沈家公子前些日子就约了我进山,明日出发,我陪同他一起。” 薛晏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 他想起今天宴前,沈流风跟君怀琅亲昵的姿态,又想起酒桌之上,他和君怀琅相谈甚欢的模样。 让他口中发酸,连带着那个人都讨厌了起来。 明天他们两个还要单独出去? “进山安全么?”薛晏问道。 这倒是将君怀琅问住了。 沈流风只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好了路线,但至于是什么路线,君怀琅也不知道。 “应当是安全的……”他迟疑了一下,便道。 即便喝多了酒,薛晏也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语气中的不确定。 “明日我和你们一起。”他说。 旁边进宝一愣。 这……这哪儿行啊? 且不说明日里衙门中的事颇为重要,明日正是东厂往江南发来消息的日子,主子哪儿能说走就走啊? “这……”进宝不由自主地出了声。 接着,他就接到了自家主子危险的眼神。 他立马知趣地闭了嘴。 行的行的,天大的事都没有面前的这位活菩萨要紧。 君怀琅闻言一愣,不过看到进宝这幅模样,他也知道明天扬州城中有重要的事等着薛晏。 他只当这会儿是薛晏喝醉酒了胡说的,便也没和他争,便答应了下来。 自己明日可要早早出发,比他们平日里去衙门的时间早多了。 薛晏今夜醉酒,明日早起都困难,更别提和自己一起,天刚亮就出发了。 故而君怀琅虽答应了,却没告诉薛晏时间,只对着进宝点了点头,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卧房。 可君怀琅忘了,薛晏其人,是向来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的。 于是第二日一早,连他都还困顿,打着哈欠收拾停当出了驿馆时,便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骑着枣红马的沈流风,这会儿在马背上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眼睛直往君怀琅身上瞄。 君怀琅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这位怎么来了? 君怀琅向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就见薛晏静静坐在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天还没亮,微微发白的天际在他身后照出微弱的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静静对上了君怀琅的视线。 第76章 薛晏的马, 是找遍长安城都难见的塞外良驹。这马身材高大,四肢健硕,双眼明亮如星,柔顺的鬃毛在微凉的晨风中飘动。 而马上的薛晏, 穿了件浓黑的劲装, 没多余的装饰, 却自有一身庄严的贵气。 一人一马, 高大地立在晨雾之中, 远远看去,都自带一股压迫感。 君怀琅的脑中,却莫名想到了昨天夜里在马车上, 落在自己颈间的温热呼吸。 他有些狼狈地转开了目光, 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一侧的沈流风,笑着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流风,来了?” 却没见一直若无其事,似乎并没有看他的薛晏,目光却是沉了下去。 而那边的沈流风,活似见到了救命恩人。 他今日兴冲冲地喂了马,早早到官驿外等君怀琅,却没想到等到的是这么一个黑脸阎罗。 他骑马在这儿站着, 见自己跟他打招呼也只是略一点头, 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晨雾之中, 神情冷冽,让他话都不敢跟对方说。 沈流风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将君怀琅盼来了。 “怀琅,我给你准备了匹马,这就让人牵来!”他高兴地说道。 就在这时, 进宝拽着一匹马,一路小跑过来了。 “世子殿下,您来啦!”进宝笑眯眯地冲着君怀琅行礼,面上一派喜气洋洋。“起这么个大早,着实辛苦您!” 君怀琅见他过来,笑着应道:“进宝公公。” 进宝将手头的那匹白马牵到君怀琅的面前,道:“奴才已经将马给您备好啦!是王爷手下锦衣卫的马,就数这匹最听话,您尽管放心。今儿个锦衣卫的大人们跟奴才都要留在扬州,恰好能将马给您腾出来。” 君怀琅不解:“你们都不去?” 进宝小心翼翼地看了薛晏一眼。 可不是嘛。衙门里有要务,东厂的信鸽又要到了。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家主子不在,可不就得全交给他们这些奴才嘛。 进宝只笑嘻嘻道:“进山的路狭窄,我们这闹哄哄的一大群,去了反倒扫兴了。” 说着,他便要扶君怀琅上马。 君怀琅虽说不大爱骑马,却也并非不会。他拒绝了进宝的帮助,扶住马鞍,翻身便越了上去。 他平日里总穿广袖衣袍,今日为了骑马换上了一身窄袖的劲装,长发也扎成了高马尾。随着他上马的动作,修长的双腿和劲瘦的腰肢被勾勒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颇为赏心悦目。 薛晏一时觉得喉头有些渴。 他稳住心神,拽着缰绳走到了君怀琅的身侧。 “走吧?”他淡淡道。 君怀琅抬头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薛晏此时虽看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宿醉未消,他这会儿额头正突突地跳,脑袋也有点晕。 他从睁眼起便烦躁得很,却偏偏在此时,看见君怀琅冲着自己笑,如同清泉淌在了荒漠之上,奇迹般地将他安抚住了。 薛晏调转马头,淡声嗯了一声。 却见君怀琅又转过头去,招呼沈流风道:“走吧,流风!” 他向来妥帖,知道薛晏不爱同旁人多言。今日他们三个同行,薛晏又不是会和沈流风交谈的性子,他只得从中斡旋,将双方都照顾到。 沈流风欸了一声,打马跟了上来。 故而薛晏一回头,就见君怀琅在冲着沈流风笑。 眉眼舒朗,语气和缓。 薛晏的额角没来由地又开始突突直跳。 他向来知道,君怀琅就是这一副性格。且他虽气质清冷,却生了一副漂亮的桃花眼,只要笑起,总含着两分温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一年多前,第一次踏进鸣鸾宫时,他弹着琴,就是这么对他妹妹微笑的。 当时他便产生了一个令他难以启齿的想法——他想要这人也这般对着自己笑。 果不其然,没多久,君怀琅便将他这个人人厌恶的煞星纳入了自己的身侧,一视同仁地对待他。 按说他应当高兴,可人心中的欲念向来卑劣,最喜得陇望蜀。 他又开始奢望自己能够与众不同。 无论是让他再也不看其他人,还是让他待自己尤其好,总之,他想在君怀琅的面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种欲念在他的心中蔓延滋长,逐渐长成了一头难以控制的凶兽。他用理智将这凶兽关在笼中,妄图囚住他,不让君怀琅窥见分毫。 可是每当这种时候,那凶兽都会不要命地撞击囚笼,将之撞得逐渐松动。 就连薛晏都意识到,自己似乎要关不住它了。 他艰难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但是方才那道明亮的笑容却烙在了他的心里,让那只凶兽冲着他嘶吼。 你关着我有什么用?他对别人和对你,还不是一样的。 —— 从扬州城往北走,便是一片丘陵,再远处便是一片山脉。 过了村庄,便隐约有了山。 一路上,沈流风还在一个劲儿地给君怀琅讲这神医的传奇故事。 只是这些故事到了他口中,都多了几分夸张的色彩。一会儿说这神医是个江湖中有名的武林高手了,一会儿又说他可活死人肉白骨,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中,都可迎刃而解。 君怀琅只哄小孩儿似的笑着点头应和,而薛晏则一言不发地跟在身侧,只听得他身下哒哒的马蹄声。 三人一路往山中走去,渐渐便到了山脉的入口处。 两侧的山逐渐高了起来,层层叠叠的,中间只有一条并未修葺的道路,只够勉强过一辆不大的马车。 沈流风不由得兴奋起来。 “我听说,那神医就在这片山里。”他说道。“而今这儿只有一条路,直往里走,岂不是一定就能找到?” 说着,他已然有些等不及了。这一路都行得不快,旁边又有一尊黑脸大佛,沈流风早耐不住性子了。 他扬鞭一抽,身下的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跑去。 “你们跟上,我先往前看看!”沈流风撂下一句话,便纵马往山里跑去。 君怀琅却缓缓勒住了缰绳。 “怎么?”薛晏见他速度慢了下来,拽住缰绳,回头问道。 却见君怀琅抬头四下看去。 扬州郊外的山脉,远处是重重叠叠的青山翠柏,入口的这一片却是一片石头山,故而他们两侧的山上植物并不算多,只有些零星的草木。而山下则是一片溪涧,又深又险,紧挨着这片山路。 “此山险峻,植被又少。”君怀琅沉吟片刻,缓声道。“地形有些危险。” 他前世为了研习治水之道,读了不少地理风物和记载,故而于地形地貌上颇有几分见解。 这片山林,人迹罕至,即便地上的车辙、马蹄印和脚印都没有,更别说过路的行人了。 于隐居高人来说,确是一片好地方,但君怀琅心下总有些不安。 薛晏闻言,道:“危险?” 君怀琅点了点头,四下环顾了一圈。 薛晏并没多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回去。” 本来他也并不想来,全是这个沈家傻儿子,硬要找什么神医。 若真想找个人,多带些家丁兵士来,将山一围,什么人找不到? 可这小子偏偏要亲自来。自己要来不说,还非要将君怀琅一同拐上。 此时周遭一片静谧,只有溪涧哗啦啦的水流声,和山上啁啾的鸟鸣。 君怀琅本就有些不安,闻言便想点头应下。 可眼看着,沈流风已然跑远了,不仅看不见背影,连马蹄声都逐渐远去了。 ……总不能将他一人留在此处。 君怀琅又抬眼环顾了一圈。 这山地势险峻,虽说会有坠入溪涧,或山上落石的风险,但只要小心些,应当不会有大碍。 再者说,不远处的山便逐渐青翠了起来,想来险峻的也只此一段,只要小心些,快点过去,便不会有什么事。 “先走吧。”君怀琅顿了顿,摇头道。“流风走远了,总不能留他一人。不过这山这么深,一会儿陪他多走一段,我便劝他早些回来。” 毕竟说是找什么神医,但君怀琅知道,不过是寻个由头陪他踏青罢了。 说着,君怀琅一扬鞭,催马一路小跑前行。 薛晏皱起了眉,在他身后跟上。 沈流风什么时候回,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听到君怀琅这般亲近地喊他,躲听一次都觉得耳朵难受。 “你们二人关系很好?”他催马赶上了君怀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君怀琅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微微一愣,便笑着道:“流风赤子之心,是个不错的朋友。” 薛晏垂眼。 不错的朋友。这他倒是深信不疑。 但他却想知道,那自己呢? 虽说知道君怀琅喊自己“王爷”是因着君臣有别,但他还是想问,自己同那不错的朋友相比,又是个怎样的朋友。 而他私心里,并不想当朋友。 至于他自己想当什么……这个念头,被和那只凶兽一并关在他心中的囚笼里了。 他心知肚明,却不敢细想。 二人追了一段,便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又逐渐近了。 君怀琅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此处地形险峻,沈流风来了兴趣在此纵马,于他看来总有些不安全。 他既跟着人出来,总该全须全尾地将他带回去。故而时刻都得跟紧了他,免得他出什么意外,自己还没看见。 君怀琅清楚,这大少爷的武功可还远远不如自己呢。 就在这时,他在前头听到了沈流风隐约的声音。 “怀琅,这儿果真有条小道!”他兴奋地喊道。“我看到前头山上的房子了,定是那里!” 君怀琅闻言,也隐约松了口气。 “就来!”他扬声应道。 却在这时,他头顶隐约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 君怀琅抬头,瞳孔骤然紧缩。 江南今年雨多,若山上草木茂盛,根基就能将土石抓牢,山体便能稳固的多,不会随意塌陷。 而他们头顶,竟有一大处带着草木的岩石,前后长有数丈,从山体上垮塌下来。 是塌方了。 山体塌陷不过一瞬间的事。巨大的岩石和土块,沿着陡峭的山体,轰隆隆地崩塌下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巨石就落到了面前。 前后都是崩塌的山体,路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君怀琅的脑中一片空白。 “君怀琅!” 他听见了薛晏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下一刻,劲风骤起。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抱起,足尖在马鞍上一点,便带着他飞身而出。 山石崩塌的巨响中,他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檀香缭绕的怀抱中。 第77章 君怀琅骤然失重, 条件反射地紧紧攥住了薛晏的衣襟。 下一刻,他周身疾风骤起。在碎石落地之前,他被带着往前纵跃了数尺,接着紧紧抵在了一片坚硬的石壁上。 山石嶙峋, 硌得他后背一阵短促的疼。 薛晏紧压着他, 有些急促的呼吸落在了他的耳边。 几乎是同时的, 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阵碎石落地的巨响, 不过片刻, 君怀琅的眼前就黑了。 他这才恍然发现,他被薛晏推进了山体上的一个极浅的小洞穴里。这小洞穴至多能容纳一两个人,说是洞穴, 实际上不过是山体上的一处凹陷。 而就在刚才, 塌陷下来的巨大山体砸到了路面之上,不过须臾,就将那一整条路都埋在了巨石之下。 而他们所在的洞穴,也被结结实实地埋了起来。 一阵巨响过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周遭只剩下二人劫后余生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哗啦一阵巨大的响动。 是他们附近的一片山石,因着陡然坠落, 并不稳固, 此时又小规模地坍塌了第二次。 君怀琅的耳边响起了薛晏的闷哼。 “王爷?”君怀琅连忙出声唤他, 便要伸手去碰他的后脑。 若是被山石砸到了头,那定然会出事的。 “别动。”薛晏低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君怀琅听到了他的声音, 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砸到你了?”他问道。 薛晏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事。” 他们两人此时离得极近, 薛晏几乎完全覆在了他的身上。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几乎便会毫无保留地落在君怀琅的颈侧。 也能让他感受到,薛晏呼吸中的颤抖。 薛晏这人有多能忍,君怀琅是知道的。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疼意,那伤一定不会轻。 “是砸到你了!”不知不觉间,君怀琅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颤抖。 他不敢动,害怕再让薛晏的伤处碰到外侧的石壁。 故而他浑身紧绷着,越是压抑小心,语气中的颤抖便越是明显:“砸到了哪里,严不严重?” 却听薛晏在他耳边低笑了一声。 “怕什么。”他说。“要真严重,我还能说话?” 君怀琅听出来了,他这会儿再开口,已经勉强捋顺了呼吸,佯作若无其事。 但即便如此,那呼吸中生理性的颤抖,也是掩饰不去的。 他的眼眶莫名便有些红。 方才千钧一发,连他的脑海都是空白的,薛晏却第一时间飞身上前将他救下。 唯独只有一处藏身的地方,他却是先将自己塞了进来。 ……这人怎能这样,这般生死关头,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的。 如果方才塌方的时候,那巨石砸在他身上、落在了他的后脑上呢? 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君怀琅可是看见了的。他奋力将自己塞在了这里,根本顾不上身后。若是这洞穴再窄个几分,薛晏此时,早就被滚落的岩石埋在下面了。 “你不能骗我。”他说。 薛晏似乎听出他语气不太对,微微一愣,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单手撑着岩壁,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顺了顺君怀琅的头发。 “真的无事。”他声音仍旧沉冷,却能听出,他明显放缓了声调,想要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他向来话不多,这会儿却接着说道:“锦衣卫办事快,段十四也知道我们来了哪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赶到,你不要怕。” 君怀琅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两分哽咽。 像是在努力逗他开心,薛晏又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还吓哭了。”他声音本来就冷,这会儿一笑,并没有和善多少,反倒染上了两分恶劣的劲儿,活像个地痞恶霸。 君怀琅轻轻抽了抽鼻子。 “你说无事,我不相信。”他说道。“你刚才管我做什么?若是你出了事,可怎么办?” 黑暗里的薛晏皱了皱眉,笑意也退去了。 “怎么可能不管你。”他语气有点凶。“我还能把你留在原地?” 他这话说得理所应当,没留半点反驳的余地,让君怀琅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应答。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片刻后,薛晏叹了口气。 “……你就气我吧。”他咬着牙。 君怀琅不解:“嗯?” 许是此时周遭一片黑暗,薛晏看不清君怀琅的眼睛,也许是此时自己和君怀琅紧紧相贴在此处,呼吸和体温都交织在一起。那白桦的清香,像是被他拥在怀里了一般。 也许是他背后方才被砸出的大片的伤,此时正火辣辣的疼,像是贯穿了他的脊柱一般,让他的脑袋一阵阵地发沉。 总之,他的胆子大了起来。 “之前说我们是一家人的,是你吧?”薛晏低声道。 君怀琅轻声道:“是我,但是……” 但是也不是要薛晏舍命救自己的意思。 而且那“一家人”,从薛晏口中说出,总有几分怪怪的。 “那就没有但是。”薛晏说道。 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就在这时,君怀琅肩上一沉。 薛晏微微低下头,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上。 “别跟我顶嘴了。”他深深出了口气,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平缓。“有点累。” 君怀琅一愣。 就听薛晏又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显然是疼狠了。 “……薛晏?”君怀琅声音一颤。 “终于舍得叫我名字了。”薛晏低声一笑。“好了,别说话,我睡会儿。” —— 君怀琅愣在原处。 一时间,周遭只剩下他们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君怀琅能感觉到,薛晏的胳膊就撑在自己的身侧。背后的岩石逐渐被他的体温暖热了,身前又是薛晏坚实的身体,一时间,除了狭窄的拥挤感,君怀琅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但是君怀琅的心却摔到了谷底,一阵阵地发慌。 “王爷?”他急匆匆地又喊了一声。“头晕是吗?别睡,你睁眼。” 就听他肩上的薛晏慵懒地啧了一声:“怎么又成王爷了。” 君怀琅知道,薛晏方才即便没有砸到头,伤得也不轻。伤重到神志不清晰,才会昏沉地要睡。 但是如果真睡过去,人就会醒不过来的。 听到薛晏回话,君怀琅强令自己稳下心神,接上了他的话茬,引着让他跟自己交谈。 “方才只是情急,但于礼不合。”他说。 薛晏闻言,低声嗯了一声,道:“也是,你也从来不叫薛允焕的名字。” 但紧接着,他便皱眉道:“我跟薛允焕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皇上的孩子。 但薛晏向来不是讲道理的人,尤其这会儿疼得脑袋发晕的时候。 “以后私底下,就叫我名字。”他说。 君怀琅道:“这怎么行?” 薛晏啧了一声,语气中竟多了两分无赖。 “你不是怕我睡着么?你不答应,我现在就睡。” 君怀琅急了:“薛晏!” 薛晏低笑一声:“这就对了。” 君怀琅向来知道薛晏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他这幅姿态,从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只是没想到,竟在这会儿开始对他耍混了。 君怀琅顿了顿,低声说道:“你只要能好好出去,不要有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薛晏重复道。 君怀琅问道:“你还要我答应什么?” 薛晏顿了顿,没说话。 这阵沉默反倒让君怀琅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潜意识里,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 片刻后,薛晏说道。 “也没什么了,至于别的,以后再说。”他说。 他们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有这一年京中发生的事,也有君怀琅在江南的见闻和经历。君怀琅知道了这一年来,君逍梧似乎对薛晏不大友善,也知道了薛晏搬出宫时,淑妃竟极其不舍,将他那一套武器架都留在了后院,只说图个念想。 ……而君怀琅也发现了,薛晏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心底越来越慌,却强迫自己稳下心神,佯作不知地和薛晏说笑。 他心知,这样总归能转移一些薛晏的注意力,反倒是自己若慌了,薛晏的注意也会放在他的伤处。 只要让他醒着,等到人来救他们……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簌簌的声响。 不像是人工搬运石块的声音,而像是又轻又密的什么东西,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薛晏也听见了。 他皱眉:“什么声音。” 君怀琅静静听了片刻,颤抖着开了口:“……似是下雨了。” 这样的山中,若是此时下雨,那么会不会继续塌方、前来寻他们的人能不能进来,都是未知数。 他自己根本没有受伤,多等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可是薛晏此时受了重伤,还要强打着精神,等的时间越久,便越是危险。 即便全天下都道他是命硬的煞星,他也是血肉之躯。 而此时,他正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自己和无数碎石中间。 君怀琅的眼眶开始发烫。 薛晏缓缓出了口气。 君怀琅感觉到,一只有点发冷的、满是细茧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别怕。”他说。“当我听不出来,你刚才一直在害怕?没事,我向来说到做到,答应你不会睡,我就不会睡。” 君怀琅哽咽着说不出话。 就听薛晏又说道:“即便阎王真想取我的性命,也要看他敢不敢拿。” 说着,他还低声笑着,逗君怀琅开心。 “老子七杀降世,他就算想取我的命,也要掂量掂量。皆说祸害遗千年,我只管保护好你,总归我命硬,轻易死不了。” 他明明语气轻松,却有一滴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温热滚烫。 是君怀琅的。 第78章 薛晏的手一僵。 他似乎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落在手上的是什么, 紧跟着,他才着急地反手过去,掌心覆在了君怀琅的脸上。 他动作明显有些笨拙,指腹刮过君怀琅的眼底时, 力道不轻, 将他的皮肤刮得有些疼。 君怀琅的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他擦掉了一滴, 便有新的流出来, 像是怎么都擦不尽似的。 君怀琅还不出声, 只默默掉眼泪。 薛晏平日里,看到人家哭就烦,尤其是军营里那些吃不得一点苦的新兵蛋子, 若让他看见, 向来是揍到不哭为止。 要么就是以生死恐吓,让他有眼泪也不敢流出来。 可这会儿,这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的泪水,却像是直淌进了他心里一般,将他心窝烫得发疼。 “好了,不过是下个雨,哭什么?”他哑着嗓子,轻声说。 君怀琅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但他却鼻音掺杂着哽咽, 让他的反驳尤其没有说服力。 薛晏笑了一声。 “嗯, 你没有。”他说。 君怀琅有些窘迫地解释道:“……而今山里下雨了, 总会危险些。更何况,他们要进山来寻, 一旦下了雨,就会更加困难。”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泣音又涌上了几分。 “……你还受了伤。” 薛晏顿了顿。 这会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收起撑在石壁上的胳膊,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来。 片刻后,他有些发冷的指腹擦过了君怀琅湿漉漉的眼睫。 “好了。”他说。“只要我答应了你的,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做到。” 说着,他捏了捏君怀琅的脸颊:“信不信我?” 君怀琅却忽然道。“你不是为了我要活着,为了你自己,你也应当要活。” “……嗯?” 明明面前是一片黑暗,但薛晏的手却是覆在君怀琅的面上的。 他感觉到,纤长浓密如同鸦翅的睫毛扫过他的指腹,有些痒。 是君怀琅在黑暗中抬起了眼,看向了他。 “谁的命再硬,经得起胡乱折腾?”他清冷哽咽的声音中,竟带着两分凶。“你自己的命,自己就要珍惜。” 从没人让薛晏惜过他的命,就连待他如生身父子的燕王也没有说过。 这是所有人都默认了的,包括薛晏自己。 他天煞孤星,一条烂命,阎王都不稀得要,自然可以随便地造作,随便摔打。 ……这破玩意,有什么可珍惜的? 或许也正是他身上这股亡命之徒的劲儿,才让他在朝堂中横行霸道,没人轻易敢招惹。 薛晏一时没说话。 却见君怀琅听得这一阵沉默,接着道:“你听见了没有?” 薛晏嗯了一声。 君怀琅犹觉不够。 自从他发觉薛晏受了伤,他的心便一直被一根细线悬着。那线甚至勒进了皮肉里,勒得他心口又闷又疼。 可面前这人却丝毫不当回事,就像他随意受点伤也无妨,他的生死也没什么要紧的。 君怀琅不知为何,越是觉察到这些,他心下便越不舒服。 原本,他不过只是看着这人可怜,顺从本心,做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中该做的事罢了。 但是现在,他却又希望这人能珍视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看不得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在他身上留下的阴影。 听到薛晏丝毫不以为意的声音,君怀琅补充道:“如果连你自己也不惜命的话,那我就……” 到了要放狠话的地方,君怀琅却顿住了。 他从没说过威胁人的话,没有半点经验。方才这句威胁,不过是情绪到了,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但具体怎么威胁薛晏,他却想不出来。 话说到一半,山洞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不等君怀琅想出下半句怎么说,薛晏倒是先笑了。 “就怎么?”他尾音上扬,虽说气息有些微弱,却能听出他语气中愉悦的逗弄。 君怀琅一咬牙。 “……我就也不管你了。” 薛晏原本一声便止的笑,变成了一连串低沉的笑声。 君怀琅紧挨着他,能感觉到他在笑的时候,胸腔之中的震颤。 就在君怀琅被他笑得有些窘迫的时候,薛晏笑着开口了。 “行,我答应你。” 他心里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想,怎么会有这么招人疼的人呢。 让他多想使劲儿亲他一下,又珍视到不敢动口,只敢借着这会儿说笑的几乎,解馋似的,指腹重重抚过了君怀琅的脸。 亡命之徒的本性,是根植在他骨子里的。即便他口上这么说,心下却仍旧习难改。 但是,而今他却把自己这条命,拴在了君怀琅的身上。 亡命之徒即便再不要命,有了牵挂和执念,便也不敢轻易亡命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连带着洞中的温度也在下降。君怀琅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一下薛晏身后的石壁,冰凉一片,只碰了一下,便冷得往他骨头缝里渗。 江南气候本就潮湿,如今再一下雨,水气便顺着土石的缝隙往里洇。 君怀琅也感觉到了薛晏身上的寒气。 他身上向来是热腾腾的,君怀琅记得,之前在鸣鸾宫时,薛晏还会穿着单衣在冬日里出去练剑。 他向来是不怕冷的。 可这会儿分明是夏天,他身上却一片凉,和石壁上渗进来的水气融成一片。 君怀琅收回手,片刻都没有犹豫,便将手尽可能地覆在他的肩膀上,试图将他暖热些。 “你冷不冷?”君怀琅道。“没事,雨马上就要停了。” 外头的雨声大得隔着层层土石都能听见,即便不懂地理水文的人,也知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他这句“没事”,分明不是对薛晏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在心下告诉自己,没事的,薛晏不会有事。 就听薛晏哑着嗓子嗯了一声:“没事,不冷,你把手收回去。” 他没告诉君怀琅,身后的土石并不结实,偶尔会有松动。他手臂撑着君怀琅身后的山体,就是在为他挡下偶然塌落的碎石。 可若是君怀琅的手覆在自己肩上,碎石落下,砸在他手上可如何是好? 那是一双多好看的手。 君怀琅却没听他的话,固执地想用手裹住他的肩。 薛晏啧了一声。 “你放肩上有什么用。”他说。“你若真要给我取暖,往下挪挪,放我心口那儿。” 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将君怀琅的手护在怀里。 可是在君怀琅迟疑着,将手往下挪,覆在他胸膛上时,薛晏却在心中低声咒骂了一句。 真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那双纤长而温热的手,一路顺着他的肩划下,竟在剧痛中都带起了一阵酥麻,停在他心口时,他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住了。 若非地方不对,这动作也太过暧昧了些。 也幸而薛晏此时后背疼得厉害,不至于在二人肢体贴得这般近时,起什么尴尬的反应。 而他面前的君怀琅,却分毫没感觉到薛晏咬牙切齿的隐忍。 他的手覆上了那层坚硬中带着韧劲的肌肉,隔着蓬勃的皮肉,他感觉到了薛晏有力而平稳的心跳。 这让君怀琅一下便安下了心。 他能感觉得到对方活着。 但同时,那心跳却像是有感染力一般。 一下接着一下,有力而平静,渐渐的,像是将他的脉搏也带成了同样的节奏,在一片安静的黑暗中,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鼓噪。 那不合时宜的悸动,在君怀琅的血脉里深深扎下了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许是薛晏有意不让他担心,从这开始,反倒是薛晏一直在缓缓地同君怀琅说话。 君怀琅的掌心里,是他平稳的心跳声,时间长了,他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即便外头的雨,半点都没有小。 渐渐的,君怀琅都有些昏昏欲睡,反倒是薛晏捏他的脸,让他清醒些。 “你听听,外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薛晏忽然问道。 于是君怀琅便侧耳去听。 可是听了半天,也只有雨声。 “我确是没听出什么……”君怀琅有些迟疑。 薛晏便低声地笑。 “肯定没有了。”他说。“我逗你呢。” 君怀琅头一遭发觉,这人竟这般幼稚。 同样的把戏,薛晏连着玩了好几次。 君怀琅似乎一心等着有人来将薛晏带出去医治,故而每次都上他的钩,也分毫不恼。 后来,反倒是笑着的薛晏,将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声音几乎只剩下气音,道:“这般好骗,可如何是好?” 君怀琅顿了顿,口气颇为柔软:“……还不是你幼稚。” 薛晏叹了口气:“还不来,待我出去,定要将进宝和段十四好好收拾一顿。” 说着,他缓缓闭了闭眼。 着实疼得有些狠了。 他几次逗君怀琅玩,都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脑中逐渐开始窜起些乱七八糟的幻觉,让他一时分不清何为现实。 他闭了闭眼,想稍微休息片刻。 但是,于他来说不过闭一下眼的功夫,他却听到了耳边君怀琅焦急的声音。 “薛晏,薛晏?你醒醒,睁开眼,别睡。” 薛晏想笑着跟他说,自己没睡,就是吓唬他一下,可是声音却有些发布出来。 片刻,他嗓音轻得可怕,哑着说:“……没事。” 君怀琅却好像没听见,声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啧,怎么又哭,之前没见他有这么爱哭。 薛晏打算睁眼再笑他两句,眼皮却有些太沉了。 其实从很长时间之前开始,他的眼皮就沉重地抬不起来。若不是因着君怀琅,他也撑不了这么久。 在营中扎马步、举铜鼎,也没这么费劲过。 就在这时,薛晏又听到了君怀琅哽咽的声音。 “薛晏,你睁眼,你听听,外面有声音了。” 薛晏在暗中无声地勾了勾唇。 怎么,终于学会反过来骗自己了? 他用尽了力气,抬手碰了碰君怀琅的头发。 “行,我听到了。”他语气中满是劝哄。 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自以为自己说出口的话,已经连气音都所剩无几了。 没有一丝光的黑暗中,他嘴唇动了动,还自以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第79章 君怀琅确实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是嘈杂的人声, 还有搬运石块的声响,动静很大,几乎盖住了雨声, 隐隐传到了洞穴中来。 但是他也感觉到了薛晏的状态。 他看似在逗自己玩, 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在逐渐弱下去, 声音中的笑意也很勉强。 君怀琅不敢说,只强作镇定地应对着,想让他因此多跟自己说几句话。 可到了最后,薛晏还是不出声了。 君怀琅颤抖着声音唤他,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明明已经是徒劳了, 君怀琅却反复地在他身侧说,让他听听外面的声音。 但薛晏始终没有回应他。 君怀琅语气中的泣音渐重, 最终染上了呜咽。 “薛晏,你答应了我的。”他的眼泪落在两人的发间。“你要好端端地出去,不可食言。” 他此时已经全然是在自言自语了,却坚持和薛晏说话,不厌其烦的。 他的声线和身体都在颤抖, 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就在这时, 外头响起了一道细微的声音。 “王爷,世子殿下?” 太监特有的尖细,是进宝。 “在这里!”向来不高声说话的君怀琅扬声,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地回应道。 外头的人一下就听见了他。 “在这儿!往这边挖!”进宝连忙着急地指挥众人。 “薛晏,你听到了没?是进宝的声音。”君怀琅小心翼翼地抬手,碰了碰薛晏的脸。“雨还没停呢,他们已经来了,你出去之后, 可不能再罚他。” 薛晏在他的动作下微微侧了侧头,微弱的呼吸落在了君怀琅的颈侧。 轻微极了,像是柔软的丝带,随时都会被拉扯得断开。 君怀琅的手控制不住地抖。 外头的声音由远及近,君怀琅逐渐已经能听到工具挖掘石块的声音了。 外头想必是来了很多人,动作很快,但君怀琅却觉得慢极了,每分每秒都是度日如年。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他没有这种感觉,全是因为薛晏在陪着他。 君怀琅颤抖着,在薛晏耳边低声重复道:“你答应我了的,你刚才说过的。”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 面前的石块破开了一个口子,碎石飞溅,滂沱的大雨顿时落了进来。 君怀琅下意识地抬手,用胳膊圈住了薛晏宽阔的后背,将飞溅的石块和大雨替他挡住。 紧接着,他便感觉手下一片热腾腾的湿润。 朦胧的雨中,他这才看清面前的薛晏。 他的头垂在自己的颈侧,整个人以一种环抱的姿态,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原处。 而他从后颈往下,一片鲜血淋漓。 破碎脏污的绸缎之下,是布满整个脊背的、大片深可见骨的伤,都是山崖上滚落的石头砸出来的。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流这么多的血。 多到他的眼泪混着雨水,不知不觉地流了满面。 “救他。”君怀琅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中挤出了几个字。 “快救他。” —— 薛晏的住处,房门大敞着,进进出出的丫鬟手里都捧着染血的水和纱布。驿馆内外此时都由锦衣卫戒严了,上上下下,都守着暗色飞鱼服的侍卫。 官员们都守在前厅里,谁都不敢离开。 而君怀琅一人,坐在薛晏的门外,只一言不发,谁也劝不走。 进宝的手在刚才刨石头的时候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的,这会儿包了纱布,也没法儿给他端茶。 他从薛晏房中出来,见旁边的小厮早被这场面吓得噤若寒蝉,更没什么眼色,抬腿便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就让世子殿下在这儿干坐着?”进宝咬牙切齿地小声问道。 那小厮连忙连滚带爬地去给他端了杯热茶。 见茶端到了面前,君怀琅头一遭失礼地没有抬手接,只看了一眼,便错开目光。 “放下吧。” 可周遭除了他坐的那把椅子,便没有别的能放茶的地方了。 “这……”小厮没了主意,抬头去看进宝。 就见双手都动不得的进宝抬了抬下巴,将他招呼走了。 等看着那小厮走远了,进宝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君怀琅的身侧。 或许君怀琅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反常。 他目光是空的,眼眶也泛着红。他此时嘴唇很白,模样也很狼狈,但却又谁都劝不走他。 旁人都说,永宁公世子这是吓着了,京中的少爷,那里见过这样要命的场面?还有人说,是因为广陵王为救他受了重伤,若真出事,一定会牵连国公府,他这是害怕了。 但进宝能看出来,菩萨这是担心他家主子呢。 那时他们二人救出来的时候,进宝就在旁侧。 世子殿下那会儿可是紧紧抱着王爷,哭得眼睛都是红的。 进宝从没见过这高高站在云端的菩萨露出这种神情。 那一刻,他真的以为王爷会死,并且极度害怕王爷要死。 他甚至哀求前来的人,救救王爷。 进宝停在了君怀琅的身侧,小心道:“世子殿下?” 听到是进宝的声音,君怀琅抬起头看向他。 目光仍旧有些空,带着大悲大喜之后的迷茫。 “你说。”他此时礼貌的应答,全然凭着一副本能。 进宝劝道:“世子殿下别担心,那位出山的神医在里头呢,王爷不会有事的。” 这还多亏了沈家的那位少爷。当时山上塌方,将整条路都堵死了。沈少爷毫发无损,赶回来时就见那儿只剩下一匹薛晏的马,其余的全被石头埋住了。 那少爷吓坏了,一路纵马往山上狂奔,硬是闯进了神医的家里。神医家中养有信鸽,二人出不来,便使了鸽子,送信到了进宝手中。 若不是那鸽子飞得快,他们也不会这么及时地救出人。 而那神医也在沈少爷死乞白赖的恳求下,跟着出山帮了一次忙。 君怀琅嗯了一声,接着回了几分神:“王爷如何了?” 那位神医说话无礼,进宝一时无法如实回答。 神医说,这人骨头还真是硬,搁在别人身上,脊梁骨都要砸成几段了。 这话让菩萨听见还了得? 进宝润色道:“神医说了,没有伤到骨头,都是皮肉伤,只是多流了一点血。” 何止是一点血。 君怀琅可清清楚楚地看见,后头被撬开的石头上,都染满了他的血。 那么大的雨都冲不掉。 他淡淡嗯了一声。 进宝见他回应了自己,便再接再厉,试探着问道:“那世子殿下……去歇歇,换身衣服吧?” 毕竟他从那山中赶回来,也淋了不少的雨。万一一会儿王爷醒了,世子殿下病倒了,自己可如何交差?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 “我在这儿等。”他说。“一会神医治好了伤,屋里能进人了,你再来叫我。” 说完,他垂下眼,也没再看进宝。 进宝见状,也知劝不住他,只得回到了薛晏的房中。 这儿伺候的人都不是京里带出来的,手脚不利索。进宝虽说这会儿双手都受了伤,屋里也片刻都离不开他,还需他调度指挥着。 进宝告辞进了屋,君怀琅才缓缓抬起了眼。 他侧过头去,就看见房中进进出出的下人。 他眼前有浮现出了方才薛晏的模样。 那一刻,若不是还能感受到薛晏微弱的心跳,他真要以为,薛晏已经死了。 那么重的伤,怎么会有人撑得住呢…… 他还强打着精神,状似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直同自己说着话,还反过来安慰他。 泪意又往君怀琅的眼中涌,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他收回了目光,无意识地抬手,覆在了自己的颈前。 那里悬着一枚用粗糙皮绳拴着的、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狼牙。 他手指冰凉,缓缓将那只狼牙从衣襟中拽出来,握在了手心里。 —— 许久之后,房间里传出了一道懒散的声音。 “下次若不是要命的伤,别再来找我。”那人懒洋洋地说道。“不够老夫来回跑的。扬州城知道我的谁没听说,老夫早就退隐山林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君怀琅听出,这是那位神医的声音。 他连忙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就见进宝迎了出来。 “已经好了!”进宝满脸喜色。“神医说,只等王爷醒了。世子殿下担心了半天,快进去看看吧!” 君怀琅脚步匆匆,立马从进宝面前走了过去。 房中的丫鬟们差不多都退下了,只剩个眼看最多而立之年的年轻男子在收拾药箱。 房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和原本厚重的檀香交织在一起。 面前这年轻男子,就是那一口一个“老夫”的神医。 见有人进来,那神医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目光便顿了顿。 “这就是一起被埋在石头下的另一个人?”他问道。 那神医五官生得颇为素淡,身板高挑瘦削,身上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 进宝连忙应是。 他上下打量了君怀琅一番,露出了个颇为诧异的神色。 “一点都没伤到?” 这进宝也不知道。他连忙回过头去,看向君怀琅。 就见君怀琅摇了摇头。 那神医愣了愣,接着便笑了好几声。 “奇哉怪哉啊!”他说。“那路我也走过多次,那么大程度的塌方,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竟还会有毫发无伤这种事?” 说着,他将收拾好的药箱一提,站起身来。 “好了,我走了,你在这儿守着他醒吧。”他扬眉一笑,路过君怀琅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让你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榻上那位,是拿命护着你了啊。” 第80章 这神医颇为奇怪, 既不告诉他们姓名,也不要诊金。 他只将自己的鸽子收回,又讨了两坛陈酿的女儿红, 一手打伞, 一手提酒,肩上担着鸽子, 便独自走了。 连进宝要请锦衣卫送他的要求都没答应。 “老夫说隐居,就是隐居。”他说。“这次让你们坑了一遭,全数你们运气好。回去老夫就搬家,还能真让你们送到地儿?” 说完,他便提着酒走了。 送走了他, 君怀琅第一时间赶到了床榻边。 薛晏的伤在后背,此时静静地趴在床榻上。 他没有穿上衣, 被子只盖到了腰上。纱布从他的臂下一只裹到了腰腹,洁白干净,将他紧实的肌肉线条勾勒得分明,远远看去,像是根本没怎么受伤一般。 君怀琅缓缓在床边坐下。 薛晏一双结实的胳膊, 径直露在了外头。君怀琅静静看了他片刻, 接着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薛晏的手腕。 平缓的脉搏,一下一下透过皮肉,传递到了君怀琅的指腹上。 他握着薛晏的手腕,握了半天,才像终于回过神了一般,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他眼眶迅速泛起了红,紧接着, 便有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君怀琅匆匆抬手,将没流下来的眼泪擦了去。 一直到此时,他才渐渐有了些活着的感觉。 那平缓有力的脉搏,终于将他从坠入的冰窟之中,一点一点拉了出来。 薛晏没事,他不会死。 这个认知一时间让君怀琅麻木许久的神经,终于有了知觉。 他坐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看着薛晏。 而他握着薛晏手腕的手,不知不觉间,攥住了对方的掌心。 粗糙温热的,不再像刚才那般凉。 恰在这时,进宝敲响了房门。 “世子殿下。”他说。“永宁公和知府大人都来了。” 君怀琅这才骤然回过神,松开了薛晏的手。 进宝推开门。 外头是他父亲和沈知府,以及一众扬州当地的官员。旁边站着个年轻人,正是沈流风。 那些官员们都不敢进来打扰,只在门口站着。进宝侧过身,便只有永宁公和沈知府二人走了进来。 后头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沈流风。 “实是给王爷和世子添了大麻烦!”一进来,沈知府便痛心疾首道。即便圆滑世故如他,这会儿也半点说不出旁的话来,只拉过沈流风,说道。“下官特意带着我这不成器的外甥,来负荆请罪!” 今日若真出了什么事,不管出事的是薛晏还是君怀琅,都不是他承担得起的。 尤其是薛晏。 莫说真出了什么要命的意外,若是薛晏此番没有全须全尾的回来,即便是断了根手指头,他都难辞其咎。 这可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器重的皇子。 君怀琅这会儿总算找回了些常态,眼眶却仍是红的。 “无妨,这也不是流风预料得到的。”他勉强笑了笑,接着目光便落在了沈流风身上。 “流风这是……”他看向沈流风的腿。 沈流风面上露出愧色:“没什么大碍,就是去找神医的时候……山路滑,从马上掉下来摔的。刚才神医已经看了,他说没大事,只要让我别这般乱窜,在家中多待几天就好了。” 君怀琅点了点头。 “王爷无碍吧?”永宁公问道。 君怀琅道:“神医说,没大事了,只等王爷醒。” 永宁公点了点头。 他向来话不多,此时却嘱咐君怀琅道:“此番王爷于你,有舍命相救之恩,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君怀琅点头。 “神医有说,王爷什么时候醒吗?”沈知府忙问。 君怀琅摇了摇头:“尚且不知。大人不用担心,我在这儿守着王爷,等他醒。” 永宁公赞许地点了点头。 君怀琅看出了他神情中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自己做得对,就应当这般知恩图报。 君怀琅垂下了眼。 他说不出口,自己此时的想法,与报恩无关。 他只是想守着对方,想看着他醒,仅此而已。 —— 房中点起了烛火。 因着薛晏需要静养,众官员没待太久,便告辞离开,回了衙门。 房中一时间只剩下君怀琅和几个下人。 进宝这会儿两手都不利索,就多留了两个伺候的人。他指挥着那群人给君怀琅上了茶,又去安排了饭食。 此时已经是半夜了,君怀琅打从清晨出门,还什么都没吃。 但是饭食端了上来,他也知用了几口,便又叫人撤了下去。 进宝隐约能察觉,主子要是几天都不醒,世子殿下估计几天都吃不下饭。 于是他也没多劝,待入了夜,给他添了茶,添了灯,便领着几个小厮退了出去。 临关上门的时候,进宝还朝里看了一眼。 等下,君怀琅静静坐在床边,墨发披散,身如玉树,单单一副剪影,都赏心悦目得像一幅画。 几人站去了不远处。 跟在旁边伺候了一天的小厮壮着胆子,问进宝道:“进公公,您方才笑什么啊?” 进宝眼一斜:“我什么时候笑了?” 另一个小厮跟着道:“就刚才,您关门的时候。” 进宝顿了顿,斜了他们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这群小子蠢钝得很,连什么时候添茶都不知道,还妄图看懂这其中的门道? 他家主子上赶着从长安一路到金陵,又跟着来扬州,还不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就这样,还对那位主儿碰都不敢碰一指头,满心的喜欢都憋在肚子里,全天下,即便是皇上,哪儿有这种待遇? 却偏偏那位主儿是天上的神仙。 眼瞅着对自家主子是不错,但他对谁都是一样的好,看谁都是一副悲悯的心肠。 他永远站在天上,俯视着底下的众人。 这人对于进宝来这种普通人来说,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大好人了,但是对他家主子就不一样了。 他非要喜欢人家,喜欢一个站在高处、遥不可及的人。 凡人怎么敢喜欢神仙呢? 故而进宝有时候,还是挺可怜他这胆大包天的主子的。 但今日不同了。 他家主子虽说受了要命的伤、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进宝却看见,那位不染凡尘的神仙,被他的主子拉下了神坛。 他的目光中不再是隔着一层纱的悲悯。 他开始为凡人落泪了。 —— 君怀琅坐在床边。 进宝怕他无聊,还在他手边放了几本书。 但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书放在那儿便一下都没动,手边的茶水也是凉了再续,他连嘴唇都没沾。 他静静坐在薛晏的床边。 时间那般慢,君怀琅却分毫没有觉察到。他只看着那刀劈斧凿的侧脸,静静地出神。 灯芯缓缓燃烧着,不知不觉,在灯盏中留下了一根很长的灰烬。 就在这时,君怀琅听到了床榻上细微的响动。 他匆匆看去,就见床上的薛晏皱了皱眉,不舒服地低声哼了一声。 紧接着,他便就要翻身。 君怀琅连忙抬手,按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肩。 掌心是一片蓬勃紧实的肌肉。 “王爷,不可翻身!”他匆匆道。 许久都没喝水,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连君怀琅自己都没注意到。 就见正要翻身的薛晏被他按了回去,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又叫我什么?”他声音低沉,还带着几分中气不足。 君怀琅红着眼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薛晏,你终于醒了!”他说着,便要拿起手边的茶杯。 “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君怀琅正要给他拿些水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茶早就凉透了。 他还记得进宝之前的嘱托,便要站起身来:“我去找进宝将炉上的药给你取来。” 之前神医是说过的,待薛晏醒了,就要按药方给他吃药,一日三服,缺一不可。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听榻上的薛晏道:“回来。” 君怀琅停下脚步,回过身。 就见薛晏微微支起上身,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本就生得好看,有股西域人特有的深邃和精致。此时,他墨发披散,因着受伤,面色有些苍白,神情也慵懒。那双琥珀色的眼,在灯下熠熠生辉,纤长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随着他的动作,他肩臂的肌肉线条愈发分明,带着流畅的力道,像只慵懒的猎豹。 “过来。”他说。 君怀琅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走回了床边。 接着,薛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拽着他,让他蹲下身来,和他平视。 “我看看,受伤了没有?”薛晏道。 君怀琅摇了摇头。 薛晏将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通,面上露出了个笑来。 “那就好。”他面上挂着笑,嗓音低哑慵懒,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性感。 君怀琅的耳根没来由地有些烫。 “几时了?”薛晏又问。 君怀琅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薛晏嗯了一声:“吃饭了没?” 君怀琅又点头。 薛晏抬眼去看他。因着趴在床上,视线低了些,他抬眼时,连着眉梢一并扬起。 那锐利如刀剑的眉峰,此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染上了几分朦胧缱绻。 他的视线落在了君怀琅干裂的嘴唇上。 “撒谎。”他说。“进宝人呢,让他去备饭,我盯着你吃。” 君怀琅有些羞赧地垂了垂眼。 “……也没有觉得饿。” 薛晏道:“那我饿了,你陪我一起吃。” 君怀琅嗯了一声,便要起身。 就在这时,薛晏抬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重新按了回来。 他动作有些别扭,此时俨然像是将君怀琅半搂进了臂弯里一般。 “……又怎么?”君怀琅有些僵硬。 就见薛晏盯着他笑起来,笑得双眼熠熠生辉,唇畔浮起了个不大明显的梨涡。 “什么时候戴上的?” 他的手往下移动,轻轻拿起了君怀琅忘了收起、此时正垂在他衣襟上的那只狼牙。 “挺好看。” 薛晏嗓音沙哑,浸满了笑意。 第81章 君怀琅一愣, 才觉察到薛晏说的是什么。 他一低头,就见那只狼牙已经落到了薛晏的手里。色泽斑驳,却在灯下反射出润哑的光泽。 君怀琅没来由地心下一虚, 就想将那只狼牙拽回来。 他自从那日将这物戴起来, 就没再摘下过,平日里贴身戴着, 也渐渐成了习惯。 但此时被对方发现,就让他莫名有些难堪了。 薛晏的手却一裹,逗他玩儿似的,将狼牙攥在手心里,偏不让他拽走。 “怎么还不给看了?”薛晏低声地笑, 非要反着他的意思。 不过,他单相思久了, 心下压根就没往多的方向去想。 他只是单纯因为,自己送的东西,君怀琅戴上了,他就高兴。 却没看到昏黄的灯下,君怀琅有些泛红的耳根。 就在这时, 进宝听到了房中的动静, 匆匆推开了门。 只见门内,世子殿下蹲在床榻边,王爷这会儿伤重得坐都坐不起来,还伸着胳膊,按在了人家的后脖颈上。 进宝:……。 他主子一抬眼,那冷冷的眼神扫射向他时,进宝就知道,自己莽撞了。 他恨不得立马摔上门躲出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世子殿下匆匆站起了身,把什么东西塞回了衣襟之中。 进宝:?! 这下,他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了。 就在这时,世子殿下转身发话了。 “进宝,你来得正好。”他说。“王爷醒了,你去将他的药端进来吧。”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再备些清淡的饭食。” 进宝应下,连忙转身跑了出去。 菩萨不愧是菩萨,即便被主子拉下了神坛,依旧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 —— 这天夜里,君怀琅陪着薛晏吃完了饭,又盯着他喝了药,便被薛晏赶回去休息了。 他本来前一日早上就早起,到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天际已经开始泛白了。 这般算起,他竟是一整日都不眠不休。 此时,他精神松懈了,疲惫感便入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君怀琅回到了房中,便一下子睡到了次日的下午。 再之后,他便日日守在薛晏榻边照顾他。 原本是不必的,但他没想到,薛晏受了伤之后,竟这般不老实。 他醒之前还好,能乖乖趴在床榻上睡觉。可自打他醒来,便嫌趴着的姿势憋屈,让他喘不上气,找准机会便非要坐起来。 君怀琅不在的时候,只有进宝,自然压制不住他,如何恳求都没用,还要挨薛晏的冷脸。 进宝没办法,只好来请君怀琅。 君怀琅便只得日日守着他。 有君怀琅在,薛晏即便嫌趴着难受,也不敢造次,最多压得难受了,小声埋怨几句。 “就没见过皮肉伤还要这样养的。”他小声骂骂咧咧。“要在燕郡,只要手脚没断,三天老子就能上战场。” “你说什么?”坐在榻边的君怀琅没听清。 薛晏咬牙,小声嘀咕的狠劲儿却卸得干干净净:“我说什么都不干,就只趴在这儿,无聊得很。” 君怀琅是的确没听清他嘀咕的什么,听到他这么说,便也听进了心里去,只当他是真的闲得无聊。 这日饭后,他便让进宝将薛晏带来的书搬来,他坐在床边,给薛晏读书听。 这下倒是将薛晏彻底安抚住了。 书没什么意思,但君怀琅的声音却好听。清凌凌的,明明声线清冷,却带着几分纵容的柔和。 听得薛晏心口直发痒。 于是他便安安静静地又养了几天。 他们在扬州待的时间有些长,要做的工作也早几日就收了尾。此番来扬州的,既有知府,又有永宁公,连陛下特意派来的薛晏都来了,金陵这些日子便空了下来。 这般时日久了,也不是办法,故而沈知府提出,打算先行回金陵。 他的本意是想让薛晏在这儿再养养伤再回去,不过几日下来,薛晏已经能下地了,也不耐烦再在扬州住,便与沈知府一行人一同回了金陵。 君怀琅仍旧与他同乘一辆车。 君怀琅本是要骑马的,却被薛晏硬是拦了下来。 “车上宽敞,骑马干什么?”薛晏理直气壮。 君怀琅好言道:“王爷需得静养。” 薛晏道:“一个人无聊,你读书给我听。” 这些日子下来,薛晏似乎仗着自己有伤在身,越发学会无赖了。君怀琅竟也有些抵挡不住,听他这样说,也没法反驳,被他领着,稀里糊涂地一同上了车。 薛晏给进宝递了个眼神,进宝立马意会。 待二人上车之后,进宝在车夫身边坐下。 “赶慢点,王爷养伤,经不起颠簸。”他慢条斯理地地吩咐道。“记住了?” 车夫诺诺应是。 —— 薛晏看的多为兵书。 这倒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燕地荒蛮,他又长在军营里,除了这些,没别的书给他看。 他从小把兵书当做话本,时间久了,对别的也没什么兴趣。 二人上了车,便像前几日一般,一个读一个听,车厢中弥漫着一股安静的氛围。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这车上没有茶水喝。 从扬州到金陵的路途有些颠簸,煮茶的小炉放在车上,极容易引燃别的物件。故而上次来扬州的半路上,进宝就将那炉子撤下了。 薛晏也不是真多喜欢读书,只是喜欢听君怀琅的声音罢了。 他拿读书的借口将对方弄上了车,却也不舍得真让他在没水喝的地方,读大半天的书。 没多久,薛晏便打断了他。 “回去之后,你还上我这儿来,给我读书听么?”他问道。 君怀琅听他问话,放下手中的书册看向他。 而今薛晏虽仍旧趴在马车的榻上,却早和前几日不一样了。 他双臂交叠着,垫着下巴,衣袍也穿戴得齐整,打眼看去,慵懒又闲适,看上去并不像个伤患。 他的恢复能力确实强得很,这几天给他换药的进宝也说,伤口都结了痂,已然好了不少。 故而自这两日开始,薛晏偶尔要坐起身来,或者下地活动活动,君怀琅都没有阻拦。 按说他这样的状态,已经不需要君怀琅日日照顾,更不用像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时一样,给他读书解闷了。 君怀琅略一迟疑,没有说话。 按着他平日里的个性,径直回绝也便罢了。待他回到金陵,眼看着已经过了五月,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可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因为同薛晏朝夕相处了几日,他竟生出了些不舍。 读书时总能看见他的表情,二人还时常交谈,这种平淡安静的气氛,竟让他有些舍不得,想要长久地继续下去。 ……或者说,他不是舍不得这种气氛,而是舍不得薛晏。 君怀琅被自己的这个认知惊了一下,握着书的手微微收紧。 薛晏见他没说话,就知道他想拒绝。 自己当然不是非得听他读书,只是想找个借口,日日都能见他罢了。 他这几日的无赖耍得轻车熟路,见君怀琅不说话,他便开口道:“我这天天趴着,看书多费眼睛啊。回去还有不少公文要送到我那儿,你不如帮帮我?” 分明就是借口。 薛晏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他自己觉得不用再养了,知府和永宁公也不敢拿这些琐事给他添麻烦啊。 君怀琅知道他这只是句借口。 但这借口像是替他找的一样,让他心下松了口气。 “好啊。”他微微一笑,抬眼看向薛晏。 薛晏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露出了个笑。 他心想,烦死了,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好呢。 他这段时间愈发放肆,也全是因为君怀琅惯着他,要不然,他也不会有这般大的胆子。 薛晏多少尝到了些被偏袒的甜头,只觉此番这伤受得值,特别值。 有他这个伤员在,回程的马车也走得极慢。一直到了天黑下来,一行人才缓缓回到了金陵城。 路过北城门时,君怀琅还往外看了一眼。 堤坝边的官道依然围着,还没有修好。 “看什么呢?”薛晏眼尖。 君怀琅道:“啊,没什么。只是前阵子听说这里在修官道,便看看修得如何了。” 薛晏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我明日催催他们。修个路,怎么这么不利索。” 君怀琅连忙笑着制止他:“还不过半月,不算慢,还是别催了。” 他广陵王一开口,人家不得飞快地赶工期?届时又要劳民伤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马车便停在了巡抚府的门口。 拂衣早等在了这里,搬好了下车的脚凳。君怀琅扶着薛晏下车,便同他一路回到了二人的住处。 到了分别的位置,君怀琅停下脚步,就见薛晏抬起胳膊,轻轻碰了碰他。 “明天别忘了。”他说。 君怀琅抿唇点了点头,就听薛晏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一声。 这笑声像是在他的耳根上烫了一下。 待君怀琅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还有些没缓过来。 拂衣将茶端到了他的手边。 君怀琅端起喝了一口,便吩咐拂衣道:“去将我装书的箱子搬过来。” 他还记着,薛晏那儿除了兵书,也没什么别的了。他这里除了科举所用的书籍之外,还有些话本游记,他想着翻出两本来,明日带去给薛晏。 拂衣应下,没一会儿,便领着两个小厮将箱子搬了进来。 君怀琅放下手中的茶杯,便去翻书。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角微微扬起,目光柔软,与平日里清冷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正当他要拿起一本书的时候,拂衣忽然小声开口道:“少爷此番去扬州,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嗯?”君怀琅一顿。 拂衣小声笑了笑,道:“总觉得少爷像是碰见了什么好事,或者……” 他半开玩笑地笑道:“或者是碰见了心悦之人?” 君怀琅拿着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分明只是个过耳便去的玩笑,却不知为何,心悦之人四个字,却在他耳边烫了一下。 听到心悦之人,他脑中想到的,竟是刚才薛晏的那声低笑。 低沉中带着两分不羁的野性,笑中又含着两分不明的意味,就像他们私下说好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似的。 分明只是去给他读几日书罢了…… 君怀琅的心却有些乱。 他握着那本书,故作镇定,淡淡问道:“有心悦之人?有心悦之人是什么样?” 拂衣一愣。 自己不过开个玩笑,莫非真有啊! “就是你日日惦记他,想天天和他待在一处啊?”他忙道。他看过不少话本,说起来头头是道。“只要待在一块儿便开心,做什么都惦记他——最重要的是,刚才奴才说心悦之人时,您想到的就是他呀!” 君怀琅手下一松,那本书便掉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那本书中的某一页飘落出来。 君怀琅像是掩饰什么一般,立刻俯身去捡。 接着,他手下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张不大的纸,一侧裁剪整齐,一侧如犬牙差互,一看便是被从某一本书上攥下来的。 上头的字,缺比少划的,只能勉强认出各种意思。 【薛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第82章 薛晏在君怀琅面前的时候, 还是一副没人扶就走不动的姿态,待到君怀琅走远了,他便健步如飞, 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路过卧房, 连眼都没往里瞥,径直走到了书房中。 “东西都送到我桌上来。”他说。 进宝连忙应了一声, 一路小跑,招呼两个锦衣卫将这些时日以来,各处送来的重要消息,一并送到了薛晏的书房里。 薛晏单手按着桌案,另一手随意拿起放在最上头的那一本, 动作流畅又自然,分毫不像受过伤。 进宝伺候在侧。 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这主子的身体有多扛折腾, 他可是比谁都清楚。 一年半之前,他被皇上打了五十板子,都能不叫御医,自己上药,每日打水清洁都不假人手, 这搁在旁人身上, 谁做得到? 此番主子受伤虽重,却受了那般精细的医治,又让世子殿下陪着,好好儿修养了好几天。 进宝都知道,主子早没事了,也就是在世子殿下面前装装可怜,让世子殿下再来看看他。 也就是世子殿下心善,才能被他主子糊弄。 那边, 薛晏扫了一眼手中的信件。 这封信是东厂发来的。除了朝中日常的零碎消息外,大量的篇幅,写的都是许家的事。 一个是说,山东刺史的位置空缺,许家力荐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那位置原本是江许两家争执不下的,皇上本来悬而未决,正犹豫着,见许家忽然推荐了个这般没背景的官吏,立刻便同意了。 那官的确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就是家中富有,给了许家一大笔银子,算是将这官买了下来。 薛晏的目光在那上头顿了顿。 许家怎么这么缺钱? 他知道,自从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许家便不如从前安宁,整个派系都因为他,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也正因为此,许家女眷说不上话,许相和几个儿子又焦头烂额,故而才放任自家独孙南下游玩,到现在都没顾得上派人来请回去。 但是,即便如此,许家家大业大、根基深厚,也不会为着银子,放弃跟江家的博弈。 既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官员表足了诚意,将来定会为他们所用,并且许家是真的缺了钱,不知拿钱都要去做什么。 薛晏翻到了下一页。 清平帝收到了永宁公所上的奏折,深以为然,招群臣商议。许家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对,反而支持清平帝拨些钱款,用于防治江南水患。 清平帝欣然应允,紧跟着,许家回去,便往外发了一条密信。 至于那密信发去哪里,东厂的势力只在长安,多的便探查不到了。 薛晏勾了勾唇角。 这密信发来哪里,他自然能猜得到。 定然是发到江南来,送到郭荣文的手里。 他自户部出来,是替永宁公管账的。永宁公于他有恩,也信任他,自然会将账目上的杂事交给他去办。 那么,他从中贪墨,自然轻易得很了。 只是不知,许家四下捞钱,到底是想做什么。 薛晏又往后翻了翻。 片刻,他淡淡笑了起来。 “看来东厂是真忌惮许家,即便宜婕妤死了,他们也不放心。”他将信扣在桌上,食指慢悠悠地在上头轻点。“想借我的手做掉他们,好将自己做过的事毁尸灭迹?” 东厂之人杀了容妃,这是薛晏早就知道的。 他亲缘淡漠,并不当回事,但碰到他逆鳞的是,这些阉人还自以为聪明地,妄图将他耍得团团转。 薛晏淡淡叹了口气。 “段十四。”他说。“勤加磨练,等今年回了京,段崇的人头,你自己去取。” 暗处的段十四抱刀领命。 薛晏又拿起了另外一封信。 这封信是段十四交给他的。早在好几日前,他就将段十四提前派回了金陵。 果不其然,郭荣文趁着他们不在,动了不少的手脚。 他让段十四去给许家少爷找麻烦,段十四丁点都不含糊,没多久,就让这少爷惹了人命官司,还欠了赌债。许从安孤身在金陵,回家要钱自然难上加难,于是便去找了他父亲的走狗。 正是郭荣文。 郭荣文不过一介户部小官,前些年搭上了许家的车,这才有了起色。许家只这一个独苗少爷,他自然不敢得罪,于是动用了自己手头的权力,将过手的银子几番盘剥,这才堵上了许少爷的窟窿。 但是,这都是他权力之内的,故而没有留下痕迹。 薛晏要的,也不是痕迹。 如今郭荣文手头能动的钱,分毫都没了。接下来,许少爷再要钱,他便只能铤而走险了。 一旦铤而走险,自然会露出更多的、更显而易见的把柄和马脚。 薛晏要的是这个。 “让你去寻的花楼,办妥了没有?”薛晏问道。 段十四应下:“回主上,已办好了。花楼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名气响。寻了个名为玉京的女子,已成了我们的人。只等主上下令,楼中便会捧了。” 薛晏点头:“差不多了,就开始吧。” 段十四应下。 “捧归捧,定要吹得神乎其神,却不可轻易露面。”薛晏道。“奇货可居的道理,若是段崇没教给你,今日我便教你。” 段十四点头应是。 “下去吧。”薛晏放下密信,道。 段十四如一道影子一般,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薛晏抬眼看向面前跳动的烛火,片刻,目光软了下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般柔软的神情,在他脸上极难看见。不过昙花一现般,稍纵即逝,便消失了。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君怀琅。 他父亲身边有许家埋下的线人,君怀琅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他也不用知道。 自己自会让这悄无声息埋下的线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连同着背后,那些蠢蠢欲动要害君家的人。 薛晏收回了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信件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薛晏手下的人都有规矩,不是要紧的事,绝不可能在薛晏在书房时打扰他。 进宝连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小厮,面上的神情有些忐忑。 “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进宝责备道。 那小厮一抬头,就见薛晏也抬眼看向他。 他双腿一软,险些跪下。 “回王爷。”他战战兢兢开口道。“刚才,世子殿下身边的拂衣来过……” “说什么?”薛晏问道。 小厮接着说:“……说,世子殿下让王爷好好养伤,之后几日,便不来了。” 薛晏握着信件的手一顿。 没想到,小厮的话还没说完。 “世子殿下还说,若无要事,也请王爷……不要找他。” —— 君怀琅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握着那一页纸,再也没敢多看一眼,却仍攥在手里,松不开。 许是这一世改变得太多、过得太安稳,也许是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父亲的事上,便渐渐将前世淡忘了。 他忘了前世的薛晏,和他是什么关系,和令欢……又是什么关系。 他可以因为薛晏这一世什么都没做,是个无辜的人,所以不追究他,但是他……不能喜欢上他。 即便前世种种,都是没发生过、也没旁人知道,但他却是知情的。 他不能在自己知情的情况下,对对方产生这样的感情。 ……可他却还是做了。 他不可这般悖德,违背他的良心和本性。 他知道自己虽说心软,但向来极有原则。 在他自己的道德准则下,该做的事他绝不会不做,不该做的事,他也会立刻终止,绝不再碰一下。 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乱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喜欢薛晏,应当及时遏制住自己,和对方断绝来往,或收起这般心思。 但他从没喜欢过人,竟不知道…… 这种心思,一旦生了,不是说收起就收起的。 他向来自知,即便自己管不住旁人,也定然管得住自己。 但是现在……他自己的心,似乎有些管不住了。 他越是清楚该怎么做,越是想强迫自己,他心下便越难受。像是塞了一团濡湿的棉花在心口,让他胸口堵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虽温和,但本性清冷,前世今生的二十多年,他唯独对这一人动了心。 却偏是那个,绝不该动心的人。 君怀琅独自躺在帐中,手里握着那张残页。不知不觉间,初升的朝阳透过床帐的缝隙,落在了他的床榻上。 一道亮光,恰照在了他的手背上。 君怀琅看着那道光,换换将手摊开,自虐似的,静静看向那行字。 【薛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君怀琅皱起了眉。 他忽然发现,这张字条上所描述的薛晏,陌生极了。 他所认识的薛晏,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因为对方曾经对他好,又将善意收回,便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对方。 君怀琅握着那张纸的手微微收紧,对着光,缓缓坐起了身。 一瞬间,他竟开始怀疑,那本书上写的是假的。 外头的拂衣听到动静,连忙替他打起床帐,伺候他起身。 君怀琅一言不发,倒是拂衣先看出了他的面色。 “少爷昨儿个没睡好?”他问道。“怎的没什么精神。” 君怀琅嗯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无事。”他说。 “少爷手里拿的什么?”拂衣又见他手里攥了张纸,一看皱巴巴的,忙道。“我替您扔了去吧?” 君怀琅手指一动,将那张纸收进了掌心。 “不用。”他说。 拂衣也见他精神不大好,便没再多言了。但他也担心自家少爷,只当他是做了什么梦,魇到了,才会这般反常。 既如此,就得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拂衣绞尽脑汁,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在廊下遇到的进宝。 对,少爷向来跟广陵王殿下关系好。 拂衣连忙开口道:“对了少爷,今儿早上,奴才碰到进宝公公了。” 君怀琅睫毛一颤。 就听拂衣道:“进宝公公说,王爷庶务繁忙,一早便不顾病体到衙门中去了。他说,他劝不住,却又担心,想让您得了空,去劝劝王爷呢。” 第83章 君怀琅垂着眼, 片刻都没有说话。 拂衣不解:“少爷?” 就见君怀琅转开目光,淡淡说道:“今天不是要去书院吗?” 去书院? 拂衣不解。少爷可好长时间都没去过书院了啊。 再说……少爷昨儿个夜里才回的金陵,今日不在府上歇歇, 就这般着急地去读书? 少爷今年也不考科举啊…… 拂衣心下不解, 却也不敢问出来。 他隐约觉察到,少爷可能和王爷出了什么事, 总归有些不愉快。 他没再多言,利索地伺候君怀琅起身,又替他叫了朝食。 书院中的课程并不繁忙,平日里少爷慢条斯理地用了朝食,还要去衙门或者堤坝上转一圈, 才会到书院中去。 但是今天,少爷没吃多少东西, 只用了半碗粥,便匆匆出了门。 向来步行的少爷,竟还叫人备了马车。 也太反常了些。 拂衣虽知道自家少爷性子和善,却也知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越是这般反常,他便越不敢劝, 只得按照主子的吩咐, 喊人套了马。 君怀琅一路坐着车,驶离了巡抚府。 直到马车粼粼远去,独自坐在车内的君怀琅,才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他只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荒唐了。 那本书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那是他在死后亲眼所见,甚至带走了书中的一角。 君怀琅抬手揉了揉额头。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他想起, 那本书的人称,用的是“他”。 这书像是在写传记一般,讲的是妹妹和薛晏的故事,但同时,却又不像传记,反倒像是个……话本。 君怀琅弄不清了。 他并不知仙人是怎样书写凡人命理的,自然不知他拿在手上的,究竟是什么。但若是话本……神仙的手里,怎么会有薛晏这一介凡人的话本呢? 君怀琅知道,自己对那本书的质疑毫无根据,但他心里,却始终抹不去这个念头。 他总觉得违和又怪异,总觉得书上那个人……不会是薛晏。 君怀琅只当自己是昏了头,竟为了薛晏,开始质疑天上的神仙。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于是,这日一早到了书院,君怀琅便进了教室之中,和早起的书生们一起读起了书来。 平日里,他总用这种方法清心静气。 但今日却有些不大管用。他听着周遭琅琅的读书声,竟没来由地觉得聒噪,手中握着的儒家经典,也入不得心。 君怀琅的手指有些焦躁地收紧了。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怀琅!”他一回头,就见沈流风站在他身后,正龇牙冲他笑。 “……流风啊。”君怀琅放下书,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今日怎么这么早!”沈流风压根就没觉察到,还冲着他笑嘻嘻。“我府上的人给我带了早茶,我本想吃了再来读书,却没想到路过教室就看见了你!快来快来,和我一同吃一些!” 君怀琅本就在教室里待得焦躁,闻言便也没拒绝。 沈流风向来开朗又多话,想来能分一分他的心…… 于是,二人便一同去了书院后的亭子中。 那亭子建在荷花池之上,平日里常有学子在此吟诗作对。不过此时,众书生都在教室里待着读书,沈流风向来不耐烦这个,便会在这个时候偷闲,跑到亭子里吃点心。 “我倒是没想到,你能同我一起出来!”沈流风张罗着让两个小厮将茶点摆出来,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着对君怀琅道。 君怀琅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沈流风自顾自地说了半天,把这两日乱七八糟的杂事都倒给君怀琅听。 君怀琅一一应着。 过了一会儿,就连神经粗糙如沈流风,都觉察到了一点不对。 “怀琅?”他问道。“昨夜发生什么了吗?” 君怀琅一愣:“嗯?” 沈流风道:“总觉得你有些不大高兴。” 君怀琅陷入了沉默。 这边坐实了沈流风的猜测。 这是他从认识君怀琅起到现在,从来没见过的。这人脾气好,心胸又宽广,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情,闷闷不乐得这么明显。 沈流风连忙凑上前去问道:“出了什么事,我可帮得上忙?”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他惯常替他人解决事情,但是出在自己身上的问题,他总习惯于独自解决,不大喜欢倾诉。 但他现在……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看向沈流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说有旁人告诉你,有个人做了一些……颇为过分的事,你当如何?” 沈流风傻眼了。 这算什么问题啊?不就是有人在怀琅面前说人坏话吗! 他理所应当道:“可信吗?如果这人不是多可信,那便当成股耳旁风,别搭理他。” 君怀琅垂下眼。 “……他非常可信,由他说出的话,向来是板上钉钉。”他说。“但是我却不信,即便我劝自己说,那是真的。” 沈流风摇扇子的动作都慢了下去。 “那他说的那件事……很重要吗?” 君怀琅默默点了点头。 是很重要。 如果他在确切地知道,薛晏和令欢前世发生过什么,自己这辈子还能对他产生感情的话,他一辈子都会唾弃自己。 他这一世重生时,本就因为薛晏前世对妹妹做过的事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却又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他……那自己成了什么? 君怀琅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沈流风哗啦一声收了扇子。 “我觉得吧,还是眼见为实。”他单手按着石桌,说道。“那人就算说的话再准,谁能保证他没有说瞎话的时候?你还是要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嘛。” 君怀琅心口一跳。 是啊,他觉得违和,就是因为,他总觉得薛晏不是那样的人。 前世他和薛晏没有接触,自然是书上写什么,他就信什么。可是经由这么久的相处,即便他对薛晏没有起旁的心思,他也十分相信薛晏的为人。 他前世,怎么可能对那么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做出那样的事呢…… 沈流风忽然嘿嘿一笑。 “要么,我再教你个办法。”他说。 “你说。”君怀琅道。 沈流风接着说:“你想知道的,不就是那个人到底做没做相同的事吗?你不如想个办法,情景再现一下,亲眼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听说的那种人。” 君怀琅闻言,淡淡笑了笑,只觉有些荒诞。 情景再现? 他怎么敢让令欢再冒这个险?况且这一世,他们二人的苗头在一开始就被自己掐断了,令欢并没有像前世一样,给薛晏以怜悯,之后又同他反目…… 君怀琅忽然愣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一世,给薛晏以同情和善意的,换成了自己。 那如果这一世,自己也同薛晏反目,他会不会如前世一般…… 君怀琅的目光忽然一暗。 怎么可能,他是男子,薛晏怎么会对自己做那种事呢。 他心口忽然一紧,竟比之前更难受了。 是啊,他费心去考虑前世那些事有没有发生做什么呢? 终归是自己对薛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无论那些事发没发生过,这一世,自己的妄想也不会有结果。 君怀琅淡笑着对沈流风说了句不必,便止住了话头,将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 这次他倒是和沈流风相谈甚欢,没再表现出方才那闷闷不乐的模样了。 沈流风总觉得不大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要真说的话……可能就是,方才君怀琅虽说心情不好,但看起来还是鲜活的。 这会儿……就像眼睛里的光灭了似的。 —— 君怀琅在书院中待了一整天,一直到下午放课。 他是在逃避,而沈流风却看不出来。早上的事情,他转脸就忘了,一门心思地为有人陪而高兴。 到了放课的时候,他将君怀琅的肩膀一拐,就要同他一起寻个地方吃酒去。 君怀琅没拒绝。 却没想到,二人走到了门口,却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大张旗鼓地停在书院门口。 是官府的规制,一看就是不小的官。来往的书生们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生怕冲撞了贵人。 “我叔父来了?”沈流风一惊。 他如今可有些心虚。昨儿个回到府上,他叔父又将他斥责了一通,还跟他说,世子殿下和广陵王交好,二人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同行,让他以后莫要总缠着世子殿下瞎玩,触了广陵王的霉头。 没想到今日正要去瞎玩,人还没出书院,就要被抓包了? 不过沈流风的心虚只保存了一瞬。 接着,他便理直气壮地想,反正广陵王没在,自己这会儿喊着怀琅出去,总不会隔空触王爷的霉头吧? 却在这时,他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进宝公公?” 沈流风往那儿一看。 完蛋了。 广陵王那个走哪儿跟哪儿的狗腿子,这会正站在书院门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感觉到他的目光,狗腿子还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沈流风虽有些迟钝,却总觉得那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中,藏着满满的恶意。 他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那边,君怀琅看到进宝站在这儿,就全明白了。 后头的马车上,坐的一定是薛晏。 君怀琅抿了抿唇。 就见进宝上前来,笑嘻嘻地道:“世子殿下!您说这巧不巧?王爷刚从衙门回来呢,路过书院,就说来转一圈,看看殿下您在不在。没料到车刚停下,您就放课了呢!那便正好坐王爷的车一同回去吧?” 他这瞎话说得信口拈来,绝口不提自家主子不高兴了一整天,去衙门里逛了一圈,便将车停在这儿堵世子殿下的事。 第84章 君怀琅的目光扫过了那驾马车, 立刻便收了回来。 “不必了。”他对进宝淡淡笑了笑,说道。“拂衣今日驾了车来,我一会儿还和沈公子有约, 就请王爷先回去吧。” 他此时心下乱得很, 不适合和薛晏共处一室。 甚至光是一想,他便觉薛晏身上那本能使人平心静气的佛香, 都会扰人心神。 进宝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 他一会儿要是将这原话带回去给他主子听,他主子十有八九能让他血溅当场。 “怎么?”君怀琅看向他。 进宝机灵,面上顿时摆出了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世子殿下有所不知。”他压低了声音,对君怀琅道。“王爷一回金陵,事务便多得很, 一早上便不听奴才们的劝,早早就去衙门了……神医说, 他这久坐久行的,伤口是会裂开的。奴才方才就觉得主子肩头有血,却也不敢去问……” 所以,就请您发发慈悲去问问王爷吧。 他钢筋铁骨,背后的伤口再破一遍都不妨事, 但您一整天不搭理他, 可比杀了他都难受。 进宝这话说出口,心里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菩萨是什么人?他可最心善了。王爷平时随便装个疼,他都紧张得不得了,这会儿自己再这么一说,保管将他骗上车。 果然,菩萨眉心皱了皱,一看就是心疼了。 “世子殿下……?”进宝又试探着喊了他一句。 却见君怀琅垂下了眼,片刻再看向他时, 深黑的眼里一片沉静。 “那便劳烦公公一会替王爷更衣。”他说。“若是见了血,定要让王爷换药。” ……哈? 进宝人傻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见菩萨对着旁边沈家的傻小子点了点头:“走吧,流风。” 说着,他对进宝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进宝愣在原地。 走了……这就走了?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脚下踩着云似的,晕晕乎乎地回了马车上。 门帘一打起,便扑面而来一股极低的气压。 冰冷沉默,和宽厚沉郁的檀香交织在一起。 “人呢?”他听到了自家主子低沉的声音。 进宝道:“走了。” 气压更低了。 薛晏皱眉:“他在书院待了一整日,这会还要走哪儿去?” 进宝哪敢说。他这会儿要是告诉主子,世子殿下是跟沈家傻小子走了,他家主子不得先杀他再杀沈流风? 他小心翼翼看了薛晏一眼,就见薛晏的脸色难看至极。 薛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明昨夜之前,还都好好的。他仗着受伤耍耍赖,君怀琅也纵容他,结果刚回去没多久,君怀琅就派人传话来,说是之后再不来了。 还让自己也别找他。 薛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心道,可能是自己装作伤势严重,被君怀琅看出来了。 薛晏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打算等第二日天亮,再去看看。 却没想到,君怀琅一早就走,一整天都没让他见到人。 这会儿终于让他捉到的……结果,走了? 薛晏彻底想不通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进宝在偷偷摸摸地看他。 他抬眼,目光沉冷,直直迎上了进宝的目光。 就见进宝唯唯诺诺地开口,目光中还严严实实地藏了两分责备。 “主子……”他说。“您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哪儿得罪世子殿下了啊……?” 毕竟,世上能让世子殿下这般狠心的,能有几个啊。 —— 君怀琅今天喝了不少。 他向来酒量好,很难喝醉。但他今日心情不好,喝了闷酒,状态就要差得多。 更何况……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他那么凶猛的喝法。 沈流风倒是尽了兴。平日里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君怀琅总会提醒他,但今日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地跟沈流风喝酒。 到了夜里,君怀琅终于醉了的时候,沈流风已经快喝到桌子底下了。 君怀琅眼里染上了醉意,像珠玉上蒙了曾软纱,清冷中染了几分缱绻。 他单手握着酒杯,看向趴在桌上的沈流风,懒懒地笑了笑。 “酒量不好,还偏偏爱喝。”他笑着对沈流风道。 但紧跟着,他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手中的白玉杯。杯中酒水清冽,在灯光下泛起层层涟漪。 “明知不该,还硬要喜欢他。”他喃喃自语道。“莫非只要是人,都难逃这份痴性?” 他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饮尽了杯中酒。 君怀琅虽醉,却并不显醉态。他喝完了酒,便稳稳地站起身,吩咐沈家的小厮将沈流风扶上马车,自去结了账,回府之前,还先将沈流风送回了府里。 见着是他,沈知府自然不再多言,只道自家侄子馋酒,有些不知轻重。 君怀琅还淡笑着同他寒暄了片刻,才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将君怀琅送回了巡抚府。 夜里光线暗,周围人谁都没注意到他喝醉了酒。君怀琅也不必旁人扶,兀自往自己院中走去。 府上一片静谧。路边灯火摇曳,映照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 今夜无月,漫天星辰静静闪烁着,旁侧的水景波光粼粼,路边的草木中还能听到声声虫鸣。 就在这时,君怀琅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远远看去,如苍松翠柏。 他静静站在路上,周遭一个人都没有。 君怀琅虽说醉了,却只凭一剪影,就看出了那人是薛晏。 君怀琅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跟在他后头的小厮见他停下,忙问道:“少爷,怎么了?” 就见远处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来,大步往他们这里走。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了一步。 不过片刻,那人就走到了他们两个的面前。不等那小厮提灯看清眼前人的脸,那人便先发话了。 “去哪儿了?”他问道。 君怀琅没出声。 后头的小厮战战兢兢:“王爷……” “你先走。”就听面前的广陵王命令道。 那小厮看向君怀琅,就见他淡淡点了点头。 小厮忙将灯交到君怀琅的手上,一路小跑回了他的院中。 君怀琅抬眼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低着头,也在定定地看他。 “上哪儿去了?”薛晏又问了一遍。 接着,他便皱了皱眉。 “喝酒了?”他问道。 君怀琅嗯了一声:“陪流风喝了一点。” “一点?”薛晏质疑道。“我远远就闻到了酒味,这叫喝了一点?” 虽说这不能怪君怀琅,毕竟薛晏本就讨厌喝酒,对那味道尤其敏感。 但君怀琅也的确喝了不少。 君怀琅抬眼静静看向薛晏。 他喝得越多,神色就越冷静。 他定定地看着薛晏,心想,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等我做什么?还要管我喝了多少酒? 他就应该同自己做个相安无事的普通友人,见面可寒暄两句,偶尔能一同出游,止步于此,也省得自己见到他就心乱,就同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拉扯。 或者,他一开始就不该回报自己的付出,对自己那般好。 君怀琅心下赌气地想,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待我亲善的人。却他薛晏偏偏要凑上前来,不知轻重地,勾着要自己喜欢他。 自己喜欢了,却又喜欢不起,凭白让这人给自己找麻烦。 薛晏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跟沈流风有什么喝的,不搭理自己,就去跟那傻子喝酒? 见君怀琅看着自己,目光冷得让他有些发慌,没一会儿薛晏就遭不住了。 他心下的烦躁和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忐忑,伸手就要去捉君怀琅的手腕。 “你怎么……” 却见君怀琅利索地抽回手,让他抓了个空。 “王爷管我做什么。”他说道。“我自有分寸,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与王爷无干。” 他的称谓又从薛晏变成了王爷,但薛晏一时有些不敢提了。 他愣愣看着君怀琅:“……你说什么?” 君怀琅的神情看起来尤其地理智冷静,说出的话瞧上去分外可信。 但是只有君怀琅自己知道,他这会儿脑子醉得发热,话是对着薛晏说出来的,却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劝他自己。 “我说,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不劳王爷费心。”他说。“王爷,虽说您而今记在姑母名下,与我也算兄弟,但即便是逍梧,平日里也不会这般管束我。” 说着,君怀琅后退一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所以,王爷日后还是和我保持些距离吧。” ……也省得我见到他就连冷静思考都不能。君怀琅心道。 他只当是平日里沉思自省一般,说完了规劝自己的话,便侧身要经过薛晏,回自己的房中去。 却在路过薛晏时,被一把握住了手臂。 “你说,你当我是君逍梧?”薛晏声音沉冷,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君怀琅也没注意到,薛晏听到他方才那番话,已然变了脸色,眼眶也微微地泛起红。 像是被逼进了绝路中的野兽。 君怀琅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也不一样。”他说。“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日都不敢忘记。但终归君臣有别,王爷是皇家的人,我做臣子的,总不能分不清轻重。” 君怀琅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跟谁说话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手里的灯盏上,自言自语道。 “恩情需还,但日后,还是慢慢疏远些好。” 说着,他抬步就要走。 他心道,即便自己这些话,都在情理道义之中,但自己听来,仍旧觉得不大舒服。 他本就醉酒,身体疲乏,这会儿不愿再想这种让他难受的事了。 他想回去睡一觉。 可是,没等他踏出那一步,薛晏握着他的胳膊,重重将他往后一推。 君怀琅猝不及防,后退两步,正要踉跄,便被薛晏一把捏住了肩膀。 “慢慢疏远?”昏暗的灯下,他抬起头,就见薛晏锢着他,低下头,目光发狠地盯着他。“其他人还都没我这待遇,是吧?” 君怀琅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他这会儿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就在这时,薛晏又说道。 “既然要分清,不如就分明白一点。”他咬牙。“我今天就告诉你,老子和他们的区别。” 君怀琅慢了半拍,有点懵地看着他,愣愣问道:“什么区别?” 薛晏盯着他。 他想说,自己喜欢他,老早就喜欢他,喜欢却又不敢说,只把他当天上的月亮供着,只敢抬头望。 可他现在看着君怀琅冷清的双眼,却说不出口。 他只一直以为,君怀琅是天下最心软的人,如今看来,分明是他识人不清。 前几天还好端端的,而今刚问两句,就嫌自己约束他,还说,要还完了恩情就疏远自己。 这人的心就硬得像石头。 薛晏最后那点理智,在君怀琅的一个眼神下土崩瓦解。 他心想,什么明月,去他娘的。 下一刻,他将君怀琅往面前重重一拉。 紧跟着,一个凶狠的、孤注一掷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君怀琅的唇上。 夜色如水,昏黄的提灯悄然落地。 醇厚的酒香,在急促粗重的呼吸间,瞬间弥散。 第85章 第二日清早, 君怀琅头痛欲裂。 朦胧之间,还没睁眼,他先抬手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 昨日确实喝得有些多。他虽向来醉时不显醉态, 但一旦喝多了, 宿醉却是厉害得很。 他缓缓出了口气,按着自己的额头, 慢慢地揉。 他的意识稍清醒了点,紧跟着便觉嘴唇有些痛。 他收回按在额角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破皮了。 顿时,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让君怀琅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虽醉酒, 却还不至于断片。 所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将沈流风送回家去之后, 便自回了府。走到半路上,薛晏在那儿站着等他,紧接着,他就将跟在自己后头的小厮赶走了。 自己同他说了些话,都是些胡话……或者说, 是他仅拿来劝说自己, 却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却全酒后吐真言,说给了薛晏听。 再之后…… 君怀琅按着自己嘴唇的手不由得动了动,轻轻蹭过自己的唇瓣。 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吻,又狠又重,不得要领还粗鲁,檀香和酒味混在一起, 搅乱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他几乎被吻得喘不上气,而唇上的伤口……也是那个时候,被薛晏咬出来的。 君怀琅的脑子懵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拂衣听到了君怀琅床帐中的动静。 他小心地将床帐拉开个小缝隙,轻声道:“少爷这么早就醒了?您昨日吃多了酒,还是再睡会吧?” 床帐外透进昏暗的光,向来天都还没有大亮。 君怀琅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怎么回来的?” 他昨天的记忆,只停在了那个吻上。 君怀琅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被面。 就听拂衣小声哦了一声,说道:“啊,是广陵王殿下送您回来的。” ……果然。 拂衣接着道:“我还见少爷嘴唇上有伤口,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呢。” 君怀琅攥着被面的手收紧了。 “……他怎么说?”他嗓音哑了下去。 光线昏暗,拂衣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僵硬和紧张,自顾自地道:“啊,王爷说了,让我明天自己问您。”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少爷还记得是怎么弄的了么?”拂衣顺着问道。 君怀琅咬了咬牙。 狗咬的,他心道。 “磕的。”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昨日酒杯上有个豁口,在杯子上磕的。” 拂衣应了一声。 “那少爷接着睡吧?”他道。“再晚点儿,奴才再喊少爷起来。” 君怀琅闭眼,应了一声。 拂衣放下床帐。 就在这时,君怀琅又开口了。 “拂衣。”他说。 “少爷您说。”拂衣忙问道。 床帐里的君怀琅咬牙。 “今日起,广陵王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许来。”他说。“包括广陵王。” —— 进宝来了几次。 他家主子莫名其妙,自己成日坐在书房里发呆,然后便是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自己往世子殿下那里送。 什么吃食水果、书籍玩意、笔墨纸砚、奇珍异宝,进宝只觉自己是个走货的货郎。 不过,他也确实次次都被拦在门外了。 他和拂衣也算关系不错,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拂衣也说不知道。 “那夜回来就这样了,我也着实不知怎么了。”拂衣实诚地道。 于是,进宝接连铩羽而归。 不过,他家主子也不怪他。见他原封不动地把送去的东西带回来,丁点儿没罚他,就像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地就安排他去做别的事了。 不过要不了多久,还让他去送。 即便脸皮厚如进宝,也有些遭不住了。 这一天几顿地吃闭门羹,谁受得了啊? 终于,进宝又一次将送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时,终于抗议了。 他抖着腿,小心翼翼地对薛晏说道:“主子……人家那儿就说,只要是咱们这里的人,都不让进。” 薛晏拿笔的手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蘸了蘸墨,问道:“……世子呢?” 进宝说:“听他们院里的人说,一早儿就去书院了。” 薛晏没有言语。 进宝等了一会儿,见他主子确实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谨慎地建议道:“主子如果……真想给殿下送点东西,不如您亲自去一趟?” 毕竟照目前这个形式看,进宝拿头保证,一定是主子哪儿惹到世子殿下了。 他招的情债,干嘛折腾自个儿啊。 再说,君怀琅院里的人胆子再大,敢拦这个活阎王?他只要硬闯,指定能见到世子殿下的人。 薛晏却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再等等。”他说。“……他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进宝:?? 于是这日之后,君怀琅每日早出晚归,都是往书院中去。 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堤坝在修葺,衙门中有薛晏。他只得每日往书院中去,佯作用功地和书院众学子们,读那些他早在前世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书院中的学子们,大多对儒家经典奉若神明,学起来也怀着一颗虔诚又真挚的心。 那日君怀琅从书院门口路过,正好听见一个书生侃侃而谈。 “莫看四书五经只薄薄的几本,可世间的诸般难事,都能靠它们解决呢!” 君怀琅闻言,淡笑着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过。但之后才知道,世间真正难的事,是谁都解决不了的。 四书五经里的道理做不到,即便孔孟在世,他们也做不到。 比如前世他君家风雨飘摇的宿命。 他父亲受害,母亲自戕,整个家族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幸而他已经考了科举,入了朝堂,也深得清平帝的信任。 但仅有帝王的信任是不够的。他出身世家望族,向来是寒门出身的江党抨击的对象,每日弹劾他的折子隔几天就会在御案上出现几本。他又不愿与许家合污,许家也同样忌惮他。 而旁的众人,只看得见君家煊赫,他年少有为。 他在朝中受人孤立,时日久了,清平帝也会起两分厌倦。此后,江山飘摇,他连自己妹妹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殉国,全府上下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个,和一众指望着靠他而活的亲族旁支。 ……再比如这辈子的他。 明明前世那些失控的事,都在慢慢走上正轨,但这一世,失控的竟成了他自己。 他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了,要去爱上前世玷污了妹妹的仇人。 即便那书似有几分蹊跷,即便那人对自己也……他却仍不敢凭着心中的几分侥幸,去孤注一掷地冒险。 这几日来,他兀自同自己拉扯,没人能教他该怎么做。 接连几日,君怀琅的心情都沉沉地落在谷底。 而金陵也没晴几天,又接连下起了雨。 往常,君怀琅下雨时只会偶尔去堤坝,并不会真在书院里浪费时间。 可堤坝旁边的官道到现在都还圈着在修路,君怀琅去不得,便仍旧日日往书院里去。 雨这般大,没法步行,只得乘马车。但一到雨天,路上的马车便会多些,他每日放课时,便总要在书院门口拥堵半天,才能磕磕绊绊地上大道。 这便让君怀琅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多了几分焦躁。 一直到了这日。 这日,君怀琅的马车才在书院门口狭窄的道路上挤出来,刚行了一会儿,便又被堵在了路上。 “……怎么了?”君怀琅不由得皱眉问道。 就听前头的车夫道:“回少爷,前头有运送石料的队伍,瞧着是往北去的。” “往北?” 君怀琅打起车帘,往外看去。 就见朦胧的雨幕之中,确有一队人马粼粼地走过。平板车上驮着砂石,用油布盖着。 君怀琅的眸色沉了沉。 哪有下着这么大的雨修路的?不仅视线模糊看不清,工人们也要冒着雨赶工。再加上修路的砂石要和水,砂石和水的比例都要拿捏好,否则路面的坚硬程度就会受影响。 下着雨,水从天上落,谁都控制不住定量,怎么能这会儿修路呢? 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沈知府,都不会这般胡闹的。 君怀琅扣了扣车厢,对车夫道:“你去,找一个他们的人过来。” 车夫应下,撑起伞便跳下了车。 他们的马车是巡抚府的,故而远远一看就知是官家的。那队人马不敢怠慢,立时便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领头的那个冒着雨,一路小跑到了君怀琅的车前。 “这位官人,您吩咐?”那人站在车外道。 君怀琅打开车帘,就见一个大汉站在外头。 “负责你们修路的是谁?”君怀琅问道。“下这么大的雨,为何急着运送石料?” 那人顿了顿,大雨之中,君怀琅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官人有所不知。府衙中的大人催工期催得紧,运送石料又费事,小人便自作主张,赶着这会儿将石料运过去。” 君怀琅问:“哪位大人催?”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小人一介平民,也认不出哪位大人,只听戴乌纱帽的官爷吩咐。” 君怀琅皱眉。 这样的话,在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了。 虽说他也盼着官道能早些修好,但若这么不计后果的赶工期,早晚都要出事故的。 他嘱咐道:“运送的话没什么,但下雨之时,万不可赶工。” 那人诺诺应是。 君怀琅点了点头,道:“去吧。” 见他淋了半天的雨,君怀琅还不忘拿出马车上备用的油伞,递给那人。 那人连连道谢,撑伞走了。 在他撑起伞的那一瞬间,原本被大雨模糊了的面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君怀琅一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工头的五官…… 看起来有几分凶恶。 第86章 大雨接连下了几日都没停。 那天君怀琅一回到府上, 便去他父亲那儿问了问。 他父亲对催工期的事也不知情,就承诺他这两日问问下头的人。君怀琅应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这时, 他父亲叫住了他。 “怀琅。”他说。“南边郊外的农田这几日有些涝, 知府约我过两日一同去看看,你可想同去?” 君怀琅沉默了一瞬, 便听他父亲接着道:“广陵王也去。你们二人一向交好,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你们同行,还可多向他学习学习。” 君怀琅抿唇。 “算了吧,父亲。”片刻后, 他淡淡笑了笑,说。\"一路舟车劳顿的, 有些耗费精力。\" 永宁公不解:“嗯?这几日还要去书院吗?” 君怀琅点头。 永宁公对他做出的决定向来不多置喙,闻言便嗯了一声,道:“多读读书也好。虽说在衙门中能学到真东西,也需先做好学问,才好去办旁的事。” 君怀琅点头应下, 便行礼要告辞。 永宁公默了默, 又补充道:“怀琅,多读读《中庸》。” 君怀琅抬眼看向他。 就听永宁公说道:“为父知你心有韬略,但凡事往往持中更佳。无论读书,还是做事,在旁人眼里莫要显山露水,只恰好便可。” 他向来话不多,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人, 向来有一样拔尖就够了。再多,便易遭摧折。” 君怀琅能懂他的意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自己的家世,已然是最拔尖的了。若旁的再出类拔萃,便会引人忌惮。 因为他头顶压着天家和皇权,不许他往再高的地方爬。 君怀琅点头应道:“儿子谨遵父命,请父亲放心。” —— 此后几日,君怀琅便如他所言,日日都往书院中去。 接连过了几天,一直到了他父亲动身要去南郊的时候。 南郊虽算不上近,但一日之内便可来回。君怀琅便没有特意去送,一早用了朝食,便又撑起伞,出了院子。 这几日的雨一直没停,下得极凶。他们院中已然有些涝,就连修高了几层的石板路上,都处处积水。 一路往外走着,君怀琅便只顾注意足下了。 就在这时,送他出门的拂衣小声唤道:“少爷……” 君怀琅闻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院门口,站着薛晏主仆二人。 薛晏静静站在那儿,打着伞,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君怀琅的呼吸都停了片刻,那日被吻得喘不上气的感觉,一时又从他的胸口往上涌。 君怀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停下了,薛晏也没走,像是定定地等他过去一般,仍旧站在那儿。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 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总不可能后半辈子都不见他。 他垂了垂眼,抬步缓缓走上前去。 薛晏堵在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像是要逼他先开口似的。 “……王爷。”君怀琅勉强控制着声线,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清冷,听不出情绪,也听不出颤抖。 薛晏嗯了一声。 “去哪儿?”他问道。“还去书院?” 君怀琅点了点头。 薛晏沉默了片刻。 “我今日不在。”他说。“用不着躲那么远。” 君怀琅下意识地反驳:“我并不是……” 什么并不是,明明就是。 他反驳的话说了一半,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只尴尬地停在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薛晏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来找你,你只管在家待着。这么大的雨,乱跑什么。” 他嗓音有些哑,即便周围的雨声簌簌作响,将他的声音模糊了不少,也让君怀琅的耳根连带着心口,都颤着发烫。 ……他确实好些日子没见对方了。 伞下,君怀琅几乎不敢抬头看他。他强压住悸动,淡淡道:“也不是乱跑,只是闲来无事,读读书罢了。” 说着,他便想绕过薛晏走。 薛晏又道:“……再不然,今日回来之后,我就搬出去。” 君怀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对自己有些不齿。 他听到薛晏这话,心下的第一反应,竟是舍不得。 他握伞的手收紧,瓷白的手背上经脉渐起。 “……不必。”他低着头,油纸伞挡住了他的神情。“无论王爷在哪,我这书,都是要读的。” 说完,他打着伞绕过薛晏,径直走了过去。 青石路并不宽敞,他路过时,薛晏将伞往旁边一让,没让冰冷的雨水溅到君怀琅的肩头。 而冷雨却毫无遮拦地,立时淋在了他的身上。 君怀琅握伞的手又是一颤。 他逃一般,快步走远了。 但仅仅他路过薛晏身侧那一瞬间所嗅到的檀香,却像缭绕的丝线一般,附着到他的心上,将他的魂魄,紧紧裹住了。 让他似乎不管逃去哪里,都没有用。 —— 窗外劈下了一道惊雷。 这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大。 君怀琅坐在书院中,却并不怎么安心,频频往窗外看。 他知道,平日里官员外出郊外巡视,为了轻装简行,向来不会准备太多的东西。 这么大的雨,他们出巡的一行今日定然不会顺利。再加上城外的官道并不平坦,乡间小路更是难走,一不小心车辙就会陷到泥潭中,招致不小的麻烦。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担心。 他既担心自己父亲做事爱较真,即便下大雨也不打道回府;也怕他们路上出什么意外,大雨天困在城外。 也会不受控制地惦记薛晏,忍不住去想他此时在做什么,会不会碰上什么麻烦。 想到这儿,君怀琅又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处细小的伤口已经长好了,这会儿摸上去,只能感受到微不可查的一个小痂。 并没有多疼。 那处伤,是薛晏横冲直撞之时,犬齿碰出来的。只细微地一疼,就被他吮去了血珠。 待那一吻毕,薛晏喘息着和他分开,还在那处小伤口上啄吻了一下。 “君怀琅,想装傻的话,明天就把这件事忘掉。”他低声说。“但是别再刺激我,我不是什么好人。”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当时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但现在想来,却总对薛晏的话有些不信。 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人,却会舍命救他,忍耐了不知多久,也未曾透露半点对他的感情让他知道。 而甚至到了那一夜……那个吻虽凶狠,却又浅尝辄止,带着疯狂边缘的克制。 前世的薛晏,真的会做那样的事吗…… 就在这时,他的胳膊被撞了一下,将他瞬间惊醒了过来。 他侧过头,就见沈流风坐在他旁边,趴着看他。 “怀琅,想什么呢?”他小声说。“是不是也在想叔父他们?” 君怀琅愣了愣,接着便点头。 窗外的雨声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竹叶上,沈流风便不大有顾及地凑上来,接着说悄悄话道:“我也在担心呢。你说这么大的雨……”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天在扬州出事的时候,雨也这般大。”他说。“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君怀琅目光一滞。 他说的,自然是那日他们在扬州山中,塌方被困的事。 他片刻没有说话,沈流风向来没什么主见,便紧张地盯着他。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心里总有点不安稳……” 片刻后,君怀琅冲他微微笑了笑。 “别多想了。”他说。“先安心读书,一会放课后,我带你一同去南城门处迎一迎。” 沈流风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候,窗外隐约响起了一阵雷声。 在瓢泼大雨之中,那雷声很远,听不分明。却只听接连几声响雷之后,隐约又有人声渐起。 君怀琅皱眉看向窗外。 那人声愈发近了。 就在这时,有个护院匆匆闯到了教室中。 正在上课的正是书院的院长,见到那人进来,放下书问道:“何事?” 那护院匆匆道:“院长,不好了!城北的堤坝忽然塌了,江水涌入,淹到城里来了!” 院长愣在原地,教室里的学生们顿时哗然一片。 君怀琅瞳孔骤缩,握着笔的手也骤然收紧,险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坝塌了? 前世堤坝垮塌,分明是入了七月。再加上他平日里检查的情况,这段时间虽说雨多,但绝不至于将堤坝冲垮。 如今跟前世,就连塌陷的时间都不一样了……这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堤坝是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垮塌的,也正因为今年有自己和薛晏的到来,金陵府衙的官场状况和前世截然不同,所以那人才会提前动手,促成了堤坝垮塌。 ……还专门挑了个薛晏和金陵高官都不在城中的时候。 明明已经到了六月,君怀琅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冷。 就在这时,那护院又说道:“院长,外头有不少房屋被淹的流民,要到书院中避难。您看……” 临江书院门口的路窄,就是因为它地处江边的一个丘陵,地势高,不平坦。也正因为如此,金陵城北部被淹没了不少,而临江书院,则是少有的安全区域。 君怀琅听到那话,心下却有些怪异。 长江江面宽阔,水流丰沛,再加上今年雨多,此番决口,情况定然严重。但是,寻常百姓面临这种灾难时,通常会乱了手脚,急着保护家人和抢救财物,即便逃亡也难以找对方向,怎么会在水灾的第一时间,跑到最合理的地方来? 君怀琅忽然想到,前世的卷宗上说,水灾来临时,城中起了多起冲突。 最严重的是在书院里。流民抢占屋舍,和书生发生争执,后口角斗殴,打伤打死了不少书生。 当时他还在疑惑,为何躲雨而已,竟会打死人。 ……原来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君怀琅手中的书页骤然被他攥破了。 而前头讲台上的院长闻言,连忙道:“快去开门,让百姓们进来躲躲!” 那护院哎了一声,便要往外跑。 “慢!”君怀琅站起身。 教室中的众人顿时都看向他。 众人此时各个面色慌乱,唯独他一人,挺拔地站在原处,一袭青衫,芝兰玉树。 他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清冷又孤高,却莫名让众人在看见他时,都多了几分安心。 “许有蹊跷,先别开门。”他说。“我去看看。” 第87章 君怀琅起身就往外走, 沈流风匆匆给他塞了把伞。 君怀琅将伞撑起,便径直往外走去。教室中的书生先生们纷纷跟出来,站在廊下往外望。 临江书院的院长也跟在他旁侧。 君怀琅的身份, 院长是知道的。这一年下来, 他不仅书读得极为优秀,还常去衙门中做事, 院长对他的能力也颇为清楚。 “是哪里不对?”他问君怀琅道。 君怀琅看了他一眼,就见院长满头白发都被淋了个透。 他脚步没停,却是将伞递给了院长。 没给院长推辞的机会,君怀琅便收回手道:“还不确定,需去看一看。” 书院平日里上课时, 门都是从内上了栓的。这会儿,书院中的几个护院都忐忑地候在门口, 门外人声鼎沸,还没走近,就能听见拍门的声音。 “放我们进去躲躲雨吧!”外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喊道。 书院院长向来是个做学问的,没做过什么大官,心地又软。听到外头雨中的喊声, 他有些迟疑地看向君怀琅。 “……总不能真将百姓拒之门外。”他顿了顿, 还是坚定地说道。“读书人向来以天地立心,以生命立命,这院中如今都是书生秀才,日后是要做官的。若如今给他们开了这个头,怕是书还没教好,人便教歪了。” 君怀琅看向他:“这个学生知道。” 说着,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书院门口。君怀琅指了指旁侧的护院,让他将梯子取来, 侧目对院长说道:“学生只是想确认,外头的人是不是百姓。” 院长一顿,就听君怀琅问道:“先生,若有歹人佯作百姓的模样,那做官的,还能做千篇一律的主吗?” 大雨滂沱,他神情淡然而坚定,如雨中一株屹立不倒的青松。 院长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两人说话之间,护院已然将梯子搬来了。 临江书院中向来都是先生和书生,外头来往的又只有百姓,金陵太平,故而也不会专门请人看家护院。 书院中的几个护院,都是院长仁善,寻来城中稍有残疾的中年人,和十几岁失怙的少年和孤儿,平日里看管书院中的物件,顺带打扫,也没做过旁的事。 临江书院,向来连贼都不会来一个。 若外头的人真是有备而来,那这满院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年迈的教书先生,加上几个少年老弱,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梯子架在了墙边。 君怀琅虽说不擅武,但毕竟从小学到大的,比起院中众人,底子自然好了一大截。他不要人扶,干净利落地便顺着梯子登上了墙头。 他在墙上一露头,外头的人顿时看见了。 “有人来了!”有个人大声喊道。 顿时,院外的众人都抬头往君怀琅这儿看。 朦胧的雨幕中,可见外头站了一群布衣百姓,这会儿正堆在书院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群,将书院外堆得水泄不通。 后头的院长颤巍巍地跟着爬上来。 他教了数十年的书,向来不食人间烟火。隔着雨,就见外头的百姓们都挤在门口,大雨滂沱,连把伞都没有地拍着门。 见到书院中有人来,那些人变本加厉。 “老爷,我们家的房子都被淹了,让我们进来躲躲吧!” “外头江水还在涨呢,马上就要淹来了,让我们进去吧!” “只要给俺们个落脚的地方,不会打扰老爷们的!” “我弟弟的腿被砸伤了,不能就这般等在雨里啊!请老爷们行行好!” 书院中的书生此时也出来了不少,这会儿围在梯子周围。听到他们的话,书生们各个都露出了恻隐的神情,小声议论起来。 “就放进来吧,教室里宽阔,还是能容得下的。” “是啊……这么大的雨,他们都是逃命出来的……” 院长也动摇了:“这……” 君怀琅却冷冷地看着下头。 “院长细看。”他说。 院长皱眉往下看去。 “一则,他们来得这样快,还全都是青壮年。为何不见他们带家当行李,老弱妇孺?难道各个都没有家人,无牵无挂吗?”君怀琅说。 “再者,他们看上去各个衣衫破旧,一个穿着锦缎的都没有。此处是金陵,本就富庶,城中被淹,跑出来的难道只有穷苦人?” 说到这儿,君怀琅冷然道:“更何况,书院的院墙有屋檐,是可以避雨的。他们说着避雨,却淋着雨一股脑地扎在门口,分明就是为了进来,避雨倒是其次了。” 说完,他抬眼看向院长。 果然,院长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那这……如何是好?”他问道。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梯子动了动。 他低下头去,就见是个书生,按着他的梯子,恳求道:“能不能开门放他们进来?” 说着,他似是要哭,喉头哽咽,雨水落了一脸。 “我从苏南来金陵赶考,我母亲同我一道来的,就住在城北。家里出事,我母亲定会来寻我,我怕这群人里有她……” 说着,他忍不住哭泣出声。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就听见周遭的书生附和起来。 “是啊!城中受灾,我等怎能把百姓关在门外呢!” “若外头有我们的家眷,可如何是好!多少让他们进来避避雨吧?” 君怀琅顿了顿,朝那书生伸出手。 “伞给我。”他说。 那书生不明就里,却还是将伞递给了他。 君怀琅接过那伞,抬手收起,接着便转过身去,对外面的人喊话道:“院中拥挤,门开不得,但院外有屋檐,可借诸位一避。我观各位人数众多,想来屋檐是不够的。书院中有不少雨伞,我抛给诸位,还请接好,聊作遮蔽。” 说着,他将伞丢了下去。 却听外头骤然一静,紧跟着,竟登时喧嚷了起来。 “能有多挤,还不是嫌我们穷老百姓脏了你们的地方!” “如今受灾,你们这些读书的门都不给开,以后怎么做我们的父母官!” “弟兄们,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把这门撞开!” 说着,拍门的声音更大了。 君怀琅回过头看向他们:“这下相信了吗?他们分明不是来躲雨的,是来闹事的。” 说着,他爬下梯子,转身拍了拍那书生的肩。 “放心,雨大,你母亲不可能跑这么远。”他说。“若不想让你母亲担心,就去教室里等,保护好自己。” 那书生讷讷地点了点头。 君怀琅没再言语,转过身,便往门口走去。 “将门堵死,找些桌椅来。”他说。“院墙高,尚能抵御,但万不可让他们将门撞开。” 护院们闻言,连忙照做。 人堆里,却有那向来看不起君怀琅这等世家子弟,又爱义愤填膺的书生,看到这场景,只当君怀琅是因着自己的疑心病,又怕被冲撞,才将普通百姓关在门外的。 其中一个胆大的,听到君怀琅这般吩咐,大声道:“我倒没觉得他们说的哪里不对!我只觉是你做惯了人上人,便不把人命当命看!” 说着,他竟是走上前来,要去将门打开。 君怀琅目光一凛。 下一刻,他一把抽出了其中一个护院的佩刀。 寒光一闪,一柄利刃横在了那书生面前。滂沱的雨溅落在刀刃上,碎成水花,刀却横在原处,岿然不动。 “你试试再走一步。”他看着那书生,冷眼道。 那书生一愣,顿时被横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刀刃吓得软了腿脚,一步都动不得了。 君怀琅看了他一眼,刀仍横在手中,抬眼看向围观众人道:“统统回教室去。门外难民,自要交给官府去管。官兵到来之前,谁敢碰这门一下,休怪我无情。” 他这自然是恐吓众人,绝不可能真的动手。但这恐吓却是有效,没一会儿,周围的人便散了个干净。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刀垂了下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潜移默化地从薛晏身上学来了两分匪气。 周遭的雨分毫不减,君怀琅恍若未觉,看着周遭的护院搬来桌椅,便上前去指挥他们堵在门口。 他前世为了钻研堤坝之事,也习得了不少工学的知识,对于借物之力,向来有几分见解。 见他如此,年迈的院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跟他一起守在原处。 门外拍门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从拍变成了撞,之后又能听见他们去寻了什么工具,直往门上砸。 幸而临江书院修得气派,大门也结实。再加上门内堵住门扉的力道,虽听起来动静山响,却也没什么危险。 “只是不知,官兵何时能来。”院长在旁侧忧心忡忡道。 君怀琅闻言,目光暗了暗。 今日城中主要官员都不在,想来衙门中此时也乱成了一团。 他也不知道何时会有官兵,但他需要在这守着,守到他们来。 ……因着书院中,各个都是鲜活又无辜的命。 门外撞击声渐渐凶狠,那群人叫骂的愤怒声也愈发响亮。桌椅逐渐开始晃动,护院们又上前去以力推着,防止他们撞破门栓。 就在这时,墙头忽然传来声音。 君怀琅一抬头,就见几个流民竟互相推搡托举着,将其中一个流民推到了墙上。那人看来有两分功夫,在墙上蹲了片刻,便纵身跳了下来。 他一落地,就往门的方向直冲过来。 整个过程不过一瞬,甚至周围几人都没回过神。君怀琅一惊,紧接着便迅速伸手,一把将老院长拽到背后,紧跟着,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他砸向院长的木棍。 力道之大,震得他的手臂顿时失了知觉。 第88章 君怀琅握住木棍往前一搡, 将那流民推远了些。 紧跟着,他的余光便扫见,墙头上又出现了人。 君怀琅一眼便看出, 书院墙高, 这些被托上墙头、跳到院中的,身材都较为矮小瘦弱。 想来他们将这些人送进来, 就是为了对付堵门的护院们。只要他们强行将门打开,外头的人就都能进来。 所以,他现在必须拦住进来的人。他们同这些人还有一拼之力,但如果让他们将门打开了,那前世临江书院的惨剧, 就又要重演了。 “快去,将墙头上的人拦住!”君怀琅高声命道。 护院们有几个仍留守在门口, 其余几人匆匆拿着竹竿木棍,去挡墙上的人。 虽则打落了几人,但却如螳臂当车,没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跳到了院里。 而就在君怀琅话音刚落时, 那个被他拦住了的流民重新冲了上来。君怀琅手中握着护院的佩刀, 抬手几个招式间,便挡住了那人的攻击。 几个来回之间,君怀琅就摸清了几分对方的路数。 这人没什么武功底子,出手也无招式可言,徒有一身蛮力。但这人路数却野,有股不要命的架势,像是山野中的亡命之徒。 后头的几个入了院子,举着棍棒就往君怀琅这里来。幸而君怀琅自幼习武防身, 虽说不上武功高强,和这几个徒有蛮力的匪众缠斗却不算难事。 片刻之后,这几人就发现,这个看似斯文秀气的书生,竟并不好对付。 “别在这跟他缠了!”其中一个大声道。“开门要紧!” 顿时,围拢在君怀琅周身的匪众便一哄而散,重新又去门口,攻击守在那里的几个护院。 君怀琅快步上前,替那几人抵挡。 但没一会儿,他就发觉,自己也有些分身乏术。 他且战且退,逐渐被匪众逼到了门口。而跳进院中的人越来越多,渐有了十几个,都往门口这边打来。 君怀琅咬紧牙关。 院中尽是老弱和书生,在这种情况下排兵布阵,太过难为他了。 君怀琅后背一凉,已经被逼到了门口,后背正顶着书院的大门。 君怀琅抿紧了嘴唇。 他知道,仅凭他一人之力,想来阻挡不了这些人多久。 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的教室传来了一阵响动。 君怀琅将一人击退,抬眼就见冲在最前头的是沈流风,手里举着个长条的凳子,朝着君怀琅面前一个匪众的后脑便砸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有十来个穿着长袍直裰的书生,手里拿着的,尽是书院中的椅凳戒尺之物。 其中有一个,正是君怀琅方才劝回的学生。 “怀琅,我们来助你!”沈流风道。 但下一刻,方才那个被他砸得晕头转向的匪众便回过头,重重一棍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沈流风疼得龇牙。 这些个书生更不懂武功路数,连蛮力都无,同匪众们搅在一起,便尽在挨打。 但君怀琅周遭的压力陡轻,不过片刻,他便将面前几人击得后退,让护院们重新围拢在了门口。 “诸位当心,莫要被伤及性命!”君怀琅高声道。 也幸好这群匪众要伪装成流民的模样,所以并没有带刀剑武器。能爬上墙头进院中来的人渐渐少了,众人缠斗在一处,君怀琅守住院门的同时分神保护学生,一时也算胶着。 周遭有些人家,想来听见书院中的吵闹打斗声,一定会去报官。 却在这时,围墙根下发出一道惊呼。 君怀琅看去,竟是个大汉跳入书院之中,腰侧竟悬着一把剑。他跳下墙壁,便一把抽出了那把剑,直刺向其中一个护院。 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君怀琅眼看着那孩子被吓得愣在原地,顾不得其他,连忙纵身向前,在剑锋离那孩子半尺远处,堪堪将剑拦下。 力道之重,震得君怀琅手腕一颤,手中沉重的铁刀几乎脱手。 他抬眼,就见那大汉面相凶恶,竟是那日他在雨中问话的那个工头。 这人怎么在这里? 君怀琅和那匪徒均是一愣。 那日修路的工头,竟是今日的匪众?所以说,修路之事定然亦有蹊跷,否则领饷办事的工人,绝不会参与今日这样的事。 所以,修路、修堤、临江书院门口聚集的匪众,这之间皆有关联。 却不等他深思,那匪众眼中已然泛起了杀意。 下一刻,他提剑上前,直取君怀琅的心口。 君怀琅知他今日必要灭自己的口。 他举刀挡下一击,但立马,下一剑便直取而来。 这人和之前那些土匪并不一样,几招之间,君怀琅便知,这人分明是个习武之人,且武功颇为高强。 定然是贼首了。 君怀琅一边阻挡他的攻势,一边费劲地想,定然是院中胶着过久,这贼首耐不住性子,便自己纵身而入,露了马脚。 若是此时让他们得手,院中之人,定然会全被灭口,一个都活不了。 就在这时,有个眼尖的匪众看到他们二人相斗,似是起了立功的心思,竟上前相助。 君怀琅一心对付面前那贼首,一时不察,被那忽然冲来的匪众一棍击中了小臂。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刀骤然落地。 便就在同一时刻,那贼首的剑锋,朝着他直直刺来。 君怀琅手中无物可挡,只得凭着本能,闪身向旁侧躲去。 但那剑锋之快之狠,纵然君怀琅身法再灵巧,也难以完全躲开。 眼看着,那剑尖便要穿进他的肩胛。 却是忽然之间,一道黑影骤然越过高大的墙壁,离弦之箭一般,破开朦胧的雨幕,从天而降。 不等那贼首的剑刺出,便有一人重重踹在他面门上,让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直飞出数尺之外,重重摔在地上。 下一刻,那人落在君怀琅的身前。 仅仅是一个背影,君怀琅便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 薛晏。 就在这时,薛晏回过头来看向他。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时冷得可怕,让君怀琅都不由自护地一颤。 接着,薛晏抬手,一手拔剑,一手握住了君怀琅的下颌,往旁边一转,强行扭开了他的目光。 下一刻,是剑刺破皮肉,将人捅穿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顿时溅到了君怀琅的衣襟上,猩红弥漫,染红了地上大片的雨水。 死的是刚才那个打落了君怀琅武器的匪众。 君怀琅的下颌被松开了。 他回过头,就见薛晏抽出了剑,一脚将那人的尸体踢远了。大雨滂沱,立刻就将他染血的剑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头也没回,稳步往那个贼首的方向走去。 方才那当面的一脚,竟是直接将他的鼻梁踢断了。他费力挣扎着起身,就见刚才那个从天而降的男子,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大雨之中,他垂眼看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冰凉冷戾,满是杀意和血光。 像是要将人踏入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 那人走上前来,却不急着动手,反倒又当胸一脚,将他踹得仰面躺倒在地。 只一脚,就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只像是胸腔中的五脏都移了位,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他看到,那修罗走上前来,单手握剑,静静俯视着他。 这匪头瞪圆了眼睛,满脸是血,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挣扎着要起来。 他知道,这人不直接杀了自己,不是下不去手,而是猎鹰反复将猎物摔打在地,要一下一下地将他折磨死。 他刚坐起一点,那修罗便补了一脚,将他重新踹倒在地。 就在这时,门口发出了响动。 书院的门大开,进来的不是他手下的土匪们,而是大队身着黑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 院中零星的土匪,顿时被扣押在了原地。 一个穿着飞鱼服的少年走上前来,抱拳一揖,嗓音是变声期的沙哑:“主上,俱已扣押,杀不杀?” 修罗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贼首。 “押回去。”他说。“该杀的,我自己动手。” 少年行礼退下。 直到这时,那人的剑才慢慢举起,悬在了他的胸口。 冷冽的剑锋在雨中溅开雨水,闪着凛冽的寒光。 “下辈子看清楚,什么人你不该碰。”那修罗说。 紧跟着,那把剑便骤然落下。 就在这时,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那修罗的手腕。 “薛晏,别杀他。” 明明那手并不多有力,这会儿还带着苦战之后脱力的轻颤,可那修罗却像被下了降头,竟被拦住,握剑的手停在了原地。 贼首朦胧看见,修罗回过了头,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那日给他递伞、今日阻拦他的公子。 修罗没说话,就听那公子缓声说道:“这些人都有问题,这人是为首的那个,需押回去审问。” 修罗没动,神情依旧冷冽得可怕。 就见那公子并没松手,低声道:“薛晏,别冲动。” 修罗依旧没说话。 下一刻,他回过身,剑没有收,却是重重一脚踢在了贼首的头上。 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大雨滂沱,房中的学生都被锦衣卫拦住,院里受伤的书生护院们都被转移了出去,院中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假人一般的零星几个锦衣卫,就只剩他们二人了。 贼首没看到,那修罗踹了他一脚,确定他昏死过去以后,收剑回身,不等那位公子说话,便冷声先开了口。 “不是跟你说了,在府上待着,不要乱跑么?” 那公子愣了愣,开口道:“我……” 下一刻,方才还满脸暴戾之气的恶鬼,上前一步,将那位公子紧紧按进了怀里。 片刻之后,他才咬着牙,低哑的声音中满是隐忍的后怕。 “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第89章 君怀琅推了他几下都没有推开。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抬起手,拍了拍薛晏的肩背。 两人离得这般近,他感觉得到, 抱着自己的那人, 抱得那样紧,让他能听得到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他的胳膊在发抖, 呼吸也有些颤,浑身都湿淋淋的。分明那么大的个子,将自己抱得密不透风,却像受委屈了的是他一般。 就仿佛刚才那凶神恶煞的不是他一般。 即便君怀琅打定了主意,要断了和他的念头, 但此时却还是忍不住心软,虽想要推开他, 手上却总使不出力气一般。 “……好了。”他说。“没事。” 薛晏没有言语,却也不松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赶来的时候,情况有多危险。 他一早同永宁公一行出了城,段十四也与他随行, 城中只留了一小队锦衣卫。 出城没多久, 车便陷在了城外的道上,一行的护卫下人又忙着推车。好不容易等重新上了路,却有锦衣卫急急赶来,说城北的堤坝塌了,将金陵北部的小半都淹了。 薛晏一想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有蹊跷。 堤坝正巧赶在他们不在城里时垮塌,薛晏虽说不通工程水利,却也知道沈知府不会这么不靠谱。这其中, 一定有人背着他动了手脚。 但是薛晏顾不了那么多,他脑中只剩下君怀琅了。 君怀琅在书院里,正好是金陵城极北的地方。堤坝垮塌后,会有洪水,也会有流民,他们的人都不在城里,只有君怀琅自己在那。 都不等沈知府和永宁公做出决策,他便下了马车,领着锦衣卫们一路纵马一路狂奔,回了金陵城。 路极难走,他却分毫没有减速,骑术极佳的锦衣卫,都有一两个绊了马腿摔倒在路上。 他便这般一路赶回了书院。 远远地,他就看见有大帮人围拢在书院门口,各个都是生龙活虎的男人,一看就是趁机闹事的。 薛晏只顾得上将门口的状况交给段十四,自己还没等到书院前,就踏着马背,几步飞身越过门口众人,跃上墙头。 就看见有人拿着剑,直刺向君怀琅。 那道寒光,将薛晏的眼睛都闪得发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理智和思维,全都不管用了。 他只想杀人,想一刀一刀地活剐了那人。 想到这,薛晏轻轻抽了抽鼻翼,又将君怀琅抱紧了些。 君怀琅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薛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低声道:“你回家去。” 君怀琅不解。 就听他接着说:“回家去待着,哪里也别去。我把人全都派到你的院子里,谁也动不了你。” 君怀琅自然不会听他的话。 待薛晏回过了神,他抬手推了推他,将两人分开了。 站在极远处躲着的进宝,见两人大半天终于抱完了,这才极有眼色地抱着一把伞,跑去递给他主子。 至于为何不抱两把?伞这东西,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好好的两个人,干嘛要分开打伞啊? 进宝递了伞,道:“主子,马车在门口了。” 薛晏点了点头,进宝又飞快退了回去。 “一会先送你回家。”薛晏打开伞撑在君怀琅的头顶,说道。 君怀琅说:“我还有事要办。” 今日这贼首是他见过的,既然这人那日管过修路,今天又在此聚众害人,那么想必他与堤坝垮塌,也有关联。 即便不是他做的,能第一时间赶到,也一定知悉内情。 况且,这堤坝说塌就塌,就连和前世的时间都不一样。天气不能变,但是人能变,这堤坝塌陷,一定有人从中动手。 他要找出证据和痕迹。 薛晏问道:“还有什么事?” 君怀琅如实道:“堤坝塌陷事有蹊跷,我要去审一审为首的那个人。” 薛晏不假思索:“我来审。” 君怀琅声音不大,却极其坚定:“不行,有一些东西,我一定要亲自问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问道:“城北都淹了么?” 薛晏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君怀琅说:“审问之前,我要先去一趟河堤。” 薛晏顿时皱起了眉头。 “坝都塌了,你还要去?” 君怀琅道:“不会全部都塌。堤坝建得高,不会被水淹没,更何况此番垮塌十有八九是人为,其余地方都是坚固的。此时去,是要取证,若堤坝再被冲刷几天,怕会有所侵蚀,致使证据损坏。” 他需要第一时间确定证据,以此取得那贼首的供状。毕竟石制的证据在河水冲刷之下留存不了太久,但供状却能。 却听薛晏说:“既然觉得是人为,就不用去查了。有没有证据都不要紧,审就行了。” 君怀琅眉心凝起:“这怎么行?要将案件的记录呈送给陛下,定然要将实证写入,仅凭猜测,自然是不行的。” 薛晏却说:“你淋雨了。” 君怀琅不解。 就听薛晏接着说:“会发烧的。而且堤坝那边不安全,不许去。” —— 君怀琅还是成功地去了城北河堤。 但是作为交换,他必须要回府中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再由薛晏跟着,一同前去。 君怀琅是不想的,但薛晏却同他僵持着不走。 君怀琅向来抵挡不了薛晏的耍赖,最后只好妥协,与他一起乘车,从没有被淹没的西城门出发,从未被水淹处上河堤,一路往东行。 一路上,周遭已经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抱着抢救出来的行李,携着老幼,躲在路边的房檐下。 周遭的大雨中,能听见哀戚的哭声。 与流民逃亡的方向相反的,已经有成队的官兵往北行去,想来是沈知府派来赈灾救人的。堤坝垮塌得突然,不少百姓根本来不及逃出,如今看来,伤亡并不会小。 君怀琅放在膝头的手逐渐攥紧了。 他们要动手倾轧官吏,结党营私,自在朝堂上斗好了,却要使这样下作的手段,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害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和家庭。 就在这时,薛晏开口了。 “进宝。”他道。 车外的进宝连忙应声:“主子,您吩咐。” “手头还有多少闲置的钱,自拿去,找沈则逊在城南找片空地,盖帐篷收容流民。”他说。 君怀琅一愣。 沈则逊是沈知府的名讳。 他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也在看他。 接着,他放在膝头的手被薛晏强行拉起来,将握紧的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 “在发愁什么,直接说就行了。”薛晏淡淡道。“没什么是我解决不了的。” 君怀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心,早被指甲压破了。 他说不出话。 两人便一路坐着车,从西城外上了堤坝。堤坝修得宽阔,马车可在上头行走,他们一路向东,远远就看见了垮塌的地方。 很大的一个缺口,汹涌的河水从那处奔涌而出,如挣脱了囚笼的野兽一般,扑进了金陵城中。 堤坝地势高,远远看去,能看见被淹成一片水潭的小片城池。房屋楼阁,在水面上露出些许,还有些不大结实的房子被冲垮,各种物件漂浮在水面上,乱糟糟的一片。 前世,君怀琅只在卷宗上看见史官寥寥几笔,对水灾的描述。 【金陵江坝塌毁,损半数城池,民众流离,数以万计。】 君怀琅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抿紧了。 马车在缺口的不远处缓缓停了下来,薛晏先行下车,撑着伞将君怀琅接了下去。 待他们走到近处,君怀琅俯下身,就见江水穿过堤坝的残垣,奔涌而过。 薛晏将他往后拉了拉:“小心点,别站太近。” 君怀琅只得往后退了一些。 他细细往下看去,果真看见堤坝的断处有些蹊跷。 按说堤坝垮塌,都是被河水冲塌的,即便损坏处在内侧,河水也会从外侵袭,断处是由外而内的。 但这一处堤坝的裂痕,却分明是从内而外,且有明显被损毁开凿的痕迹。 君怀琅往外看了一眼。 垮塌之处的内侧,竟赫然就是前些日子修建的官道。这会儿河面上还漂浮着些木料油布,是修路工地上没有运走的。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他找进宝要来纸笔,就在堤坝边将损毁处细细记录了下来,还绘制了破损处的纹样。 他一做起工作来,便将旁的事都抛到了脑后。薛晏则在他身边静静站着,替他打着伞,将瓢泼的大鱼全替他挡住了。 直到君怀琅绘制好材料,才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站起身来。 他这才注意到,身侧的薛晏一直站着不动。油纸伞倾到他的头顶,薛晏的半边肩膀却被淋得透湿。 “你……” 不等君怀琅说话,薛晏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的图纸。 “弄好了?”他问道。“弄好了就上车。” 说着,便领着君怀琅往车上走。 君怀琅跟着他上车,刚一打开车帘,他就感到了车中扑面而来的温暖和茶香。 今日淋雨淋久了,他早就没了知觉,这会儿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冻得浑身都凉。 旁边打着帘子的进宝添油加醋:“世子殿下不知,刚才王爷早早就吩咐奴才来煮暖身的茶,就怕世子殿下冻病了呢!” 薛晏看了进宝一眼,进宝知趣地放下车帘,功成身退。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他若无其事地坐下,开始给他倒茶。 小茶炉熏出暖洋洋的热气,将君怀琅冻透的骨骼一点一点地暖化了。 也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动摇起来,动摇得厉害。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开口,像是在责备自己一般,轻声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薛晏抬眼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温热的茶杯放在了他的手边。 “老子逼你跟我在一起了?”薛晏缓缓往后一靠,挑起一侧嘴唇,说道。 “没让你和我在一起,让你喝茶。” 第90章 二人回到金陵城中时, 灾情已经初步得到了控制,雨也渐渐停了。 日薄西山,天边的云层露出缝隙, 有金色的夕阳从云层间丝丝缕缕地透出, 将江面照得波光粼粼。 他们二人一路赶到了府衙。 没想到,沈知府早在府衙外等着了。君怀琅下车时, 就见沈知府正站在先行下车的薛晏面前,面上露出了难色。 “王爷,并非下官想要插手您做的事……只是府衙中的官吏,大多被派去赈灾了,您一下关押了这么多人, 也是照管不过来的。” 薛晏淡淡道:“不用你的人,我自己有人可用。” 沈知府面上的难色更甚。 “只是这些人……尚不知是流民还是匪众。贸然全部关押, 想来会引人非议啊!” 不等薛晏说话,他急匆匆地接着道:“城中忽然遭此大难,流民甚众,皆流离失所,四处躲避。如今城中都传……说您无故羁押了无辜的流民, 还将他们打为匪众, 如今城中众人,都是人心惶惶啊!” 君怀琅听出来了,是薛晏今日的决定,惹了流言。 如今城里本就遭灾,最忌讳的就是人心不定。也不知是有人有意将流言散出,还是今日逮捕的人过多,引人注目,又或者…… 或者那些人里, 真混杂了平民百姓? 大灾当前,对周遭的百姓稍加煽动,就能让旁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的人中只要混入了普通百姓,那么再以匪众的名义将他们全部羁押,就会引起骚乱了。 君怀琅意识到,背后的那人,一定是早有准备,步步算准了。 而薛晏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分毫不以为意:“只要不作乱,会有什么影响?” 旁人的误解他听得多了,早成了习惯,便也惯于独断专权,根本不将他人的言语放在眼中。 也懒得同沈知府解释。 沈知府支吾着说不出话,却仍堵着他不让开。 君怀琅连忙上前。 “知府大人。”他说道。“王爷之所以不放人,是书院中事确实是有人图谋的。” 沈知府忙问道:“世子是从何而知?” 君怀琅将手中的图纸递到沈知府的面前。 “知府且看,这是今日堤坝垮塌的状况。垮塌之处,分明不是江水侵蚀,而是有人从城中蓄意开凿,将堤坝损坏了的。” 沈知府一惊:“怎会如此!” 君怀琅接着道:“堤坝毁坏之处,正是前些日子修葺官道的地方。而那日,我从书院回府,恰好遇见一队修路民工。其中的一个工头,正是今日在书院中带头闹事的。” 沈知府愣在原地。 君怀琅接着道:“知府大人,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会有人破坏堤坝、又去书院试图伤害学生,这样的人,竟能为官府办事……大人,您应当知道王爷将他们全都关押起来的原因了吧?” 沈知府讷讷道:“你是说……官府中人……?” 君怀琅点了点头。 “此事只能由王爷来办。”他说。“否则,总会惊动其他人。” 片刻,沈知府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薛晏的恶名反倒成了保护伞。薛晏暴戾,不明不白地将人全抓了,反而会让幕后之人放心,以为自己没有露出马脚。 “所以这些事,万不可与旁人知道。”君怀琅说。“再请知府大人透露出风声去,只说这群人在书院中伤害学生,状况及其惨烈。恰让广陵王撞见,才会一股脑地将人都抓起来,就是为了给学子们出气。” 沈知府沉吟道:“不洗刷王爷的恶名,反将那些匪众的恶名扩大,既安抚民心,又能起到震慑作用,同时,还能让母后之人放松警惕?” 君怀琅点了点头。 片刻,沈知府叹息道:“永宁公确实将你教得很好。” 君怀琅知道,这就是沈知府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接着道:“那么,也请大人答应我,万不可告诉任何人……连我父亲都不能告知。” 因为他知道,从中作梗的人,十有八九会在他父亲的麾下。 沈知府点头答应,片刻又道:“若官府中真有这样的人……那金陵遭此大难,全怪下官识人不清,是我的罪过。” 君怀琅摇了摇头。 “知府大人无错。”他说。“错的是幕后布置这件事的人。” 沈知府应了一声。就在这时,有官吏前来,向沈知府询问流民安置的事。 沈知府无法多留,便告辞先行了。 君怀琅送走了沈知府。 他转过身,正要和薛晏说话时才发现,薛晏正垂眼盯着他,不知道盯了多久。 目光炽热,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看得君怀琅心下一紧。 “……看什么呢。”他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就听薛晏淡淡一笑。 接着,薛晏抬起手,指节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 “没看出来。”他说。“倒是挺多鬼点子。” —— 君怀琅直到在牢房中坐下来,脸上的热气才消散干净。 锦衣卫给他搬来了一把太师椅,垫着厚厚的软垫。君怀琅在那儿坐下,便有热茶送到了他的手边。 他抬头,面前正绑着那个工头。 因为有君怀琅之前下的命令,这工头并没怎么受刑,此时被绑在架上,浑身只有薛晏打出的伤。 其余地方看不出来,唯独鼻梁淤红一片。 “我不喜欢拷打。”君怀琅喝了一口茶,说道。“但是,而今所有与你相关的资料,我手里都有。” 那工头缓缓抬起了头来。 就听君怀琅接着道:“修路的工程是你监管的,那些工人,也全都听你号令。工地中除了官吏,别人进出不得,而堤坝上有你们开凿的痕迹。如今城中受了这么大的灾,死了这么多人,即便你什么都不说,所有修路的工人,全家老小,我们都能直接问斩。” 那工头定定看着他。 君怀琅迎上了他的目光:“所以,我今日是给你个机会,不是给你和你手下活命的机会,而是给你们一个保住自己家中其他人的机会。” 说着,他缓缓将茶杯放下。 “满门抄斩……我本人也不大喜欢。” “我家中有妻儿,这你也知道?”那工头沙哑地笑了一声,道。 君怀琅静静看着他。 那人沉默了许久。 “但我也救不了他们。”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受何人驱使,他们又下了怎样的命令,与我合谋的,总共有多少人,对吗?” 君怀琅没有说话,算作默许。 那人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即便问我,我也全不知道。” 君怀琅皱眉。 就听他接着道。 “我是金陵本地人,给我下令的是什么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给他们办事,家里的妻子孩子都会遭殃,但是如果办了,就会有大笔银钱送到我的手上。 他们要我做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破坏堤坝,让金陵受灾,再冲到书院去,能打死打伤多少书生,就打死打伤多少个。至于我手下那些人……我只在做事时可以命令他们,可是他们和我,都互相不知道底细。有人看着我们,我们也绝无法胡翔透露。” 君怀琅目光沉了下去。 这人说的话,虽没有半点有效的信息,但是和他之前查到的资料,都是能对得上的。 他不像在说谎。 但是……怎么会有人,能在秩序井然的金陵城中、在薛晏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布置呢? “……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找的你?”君怀琅沉默了片刻,问道。 “三年前。”那人说。 君怀琅一惊:“三年前?” “对。”他说。“只是那时,他们并没有告诉我要我做什么。我本是江湖中人,成亲后在金陵定居。那时我与人斗殴,将人重伤,使得我家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他们出钱替我一家解决了危机,再之后,他们便让我听命于他们。” 君怀琅这才恍然发觉,前世金陵城与君家的惨案、今生的防不胜防,还有官吏队伍中难以揪出的爪牙,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那背后的人早有布置,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编制起了一张严密的网。 无论是谁踏进来,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江南本就雨水丰沛,江河改道、堤坝决口,并不是罕见的事。 而背后之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将自己的人埋在金陵城中,平日里不留痕迹,但只要京中有派遣来的官员,就可利用原本的布局,将对方拉入泥潭。 先是忽然的灾祸,再是流民暴起,使得聚集在金陵备考的江南学子大量伤亡。再之后,借着乱局贪墨金银,栽赃给前来的官员。 这样,他们既达到了害人的目的,又从中大笔获利,或许再在此时挺身而出,抢立功勋,可谓一箭双雕。 就算来的人不是他们想害的,而是他们自己的下属,那么这个布置也不会落空。只需这些布置好的人闹些骚乱,再由他们解决,自导自演一出戏,政绩自然就到手了。 君怀琅的后背发冷。 那些人,将其余的官员和大雍的百姓,全当做了他们获取利益的棋子。 其心可诛。 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示意周遭的锦衣卫不要跟来,独自从牢房中走了出去。 说来可笑,他如今看透了对方下的每一步棋,却因着对方动手过早,藏得太深,即便前世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也无法确定做这件事的是谁。 再说……即便知道了,那人借力打力,离江南又万里之遥,自己一个身无官职的白丁,如何与他们抗衡呢。 他缓缓从牢房中往外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就在这时,他忽然撞到了一个胸膛。 坚硬结实,弥漫着一股悠远沉郁的檀香。 “怎么了?”薛晏低头问道。 君怀琅不知道,自己抬起头时,眼睛中都泛着血丝。 水光隐现,看起来特别可怜。 薛晏单手,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 “好了,没事。”他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了君怀琅的脑后,强行将他的脸按进自己的颈窝中。 “没审出来是么?没事,一切有我。” 第91章 那工头还是画了押。 虽说他不知受谁指使, 但河堤垮塌是他们做的,这个证据就已经足够了。加上君怀琅的记录和图纸,人证物证俱在, 有了这些, 相关负责的那些人,就可以动手清理了。 但薛晏却将这些证据都压了下去。 “我知道是谁。”接过状纸时, 薛晏对君怀琅说。“京中的人、江南的人,我都知道。” 君怀琅惊讶地看着他。 就听薛晏接着道:“但是,他们藏得严实,现在明面上做的能被抓到的事,还动不了他们。” 君怀琅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薛晏闻言, 冲着他微微一笑。 “既然没做,就让他们做。”薛晏的手指缓缓叩着桌面。“被逼到一定的程度, 就算是会诛九族的罪,也是会试一试的,不是吗?” 君怀琅微愣。 就见薛晏倾身过来,道:“他们的布置确实挺周全,不过, 出点差错, 也是会作茧自缚的。” 说着,他抬头看向君怀琅:“到了那时,他们想活都难了。” 面前的薛晏陌生又熟悉,虽说他眼中流露出的,是冰冷又狠戾的光芒,却莫名地让他安心,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可靠。 这种感觉,连君怀琅的理智都有些抵御不了。 不等他说话, 薛晏就拍了拍他的额头。 “不过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动手。劳神费力,还脏。”他挑起嘴唇一笑,眼中的阴戾顿时消散干净。“你只管看着,要害你父亲的人,是怎么死的就行。” 片刻,君怀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这些证据,岂不是没用了?”他问道。 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怎么没用,有用着呢。我留下它,就是因为它有用。”他说。 君怀琅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就听薛晏接着道:“等他们的网将自己裹住了,这些证据,即便无法指明是他们做的,也会成为收起那张网的最后一根绳子。” 他道:“毕竟,君王的怀疑,向来不需要证据真正指明到谁身上。” —— 于是从这一日开始,君怀琅便如同不知道堤坝垮塌的原因是人为的一般,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金陵仍旧阴雨连绵。 城池从北边起,被江水淹没了三成。如今堤坝的决口处还没有修好,江水仍在不停地往城里涌,如今被官兵们以沙石暂且堵住,但一旦再有大雨,就会被立刻冲毁。 于是在决口的第二天,君怀琅就找到了沈知府。 如今金陵城中的官吏,没有一个是在工部任职过的,更没碰过修筑河堤的事。金陵的堤坝从十多年前的前任知府修缮好之后,便坚不可摧,从没发生过这么严重的灾情。 而今的官员们,对此皆束手无策。 但君怀琅不一样。他前世为了查清他父亲贪墨罪名的原委,对江南的水患从头到尾都研究了个透彻。如今他不仅对修堤治水之事颇有研究,并且对前世的堤坝怎么修好的,了如指掌。 他找到沈知府,就是为了去帮他做这件事。 有了薛晏,许家和郭荣文都不必他再操心,他也没有薛晏那样的能力,可以让他与他们对抗。 而他能做好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在这一世尽最大的可能,保护金陵城中的百姓。 关于重生,他自然不能和沈知府直说了。他只说自己对水利颇有兴趣,研究了许多文献,又对堤坝如何修建,向沈知府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沈知府听完,也觉他所提的方法可行,便答应了他,将修堤的事挂在了永宁公的名下,再由他全权去做。 于是,君怀琅便领着自己分到的官兵和物资,每日早出晚归,前往堤坝决口处,寻找合适的地形方位,对江水进行疏堵。 修复堤坝是而今最为首要的事务,除此之外,便是城中数以万计的流民了。 逃出来的、和被救出来的百姓数量庞大,城内安置不下,便被一并转移到了南郊城外。这些日子,金陵的官员们便都忙于此。 那些受灾的百姓,都是房屋被损毁,家中财物绝大多数都被江水淹没了。因此,除了单单寻常的衣食住行,在金陵城中都成了问题。 城中粮价飞涨,一时之间,普通百姓们人人自危。 但是这些,却也并不影响富商豪绅们的享乐。 这些日子,水患刚刚安定下来些许,金陵的上流圈子里便流传出了一则消息。 城南春水巷中的清月坊,要不了几日便要拍卖花魁的初夜了。 江南花街柳巷并不少见,青楼之中捧一两个花魁,奇货可居,再将姑娘的初夜高价抛售出去,都是常见的事。 但是此番不同寻常的是,那被拍卖的姑娘,是清月坊中大名鼎鼎的玉京姑娘。 听说那玉京姑娘如今不过年届十五,生得天姿角色,又弹得一手惊为天人的好琵琶。一个月前,玉京姑娘头遭露面,只一曲鼓上舞,便艳惊四座,在城中打响了名头。 但是清月坊却对这位姑娘宝贝得很,一个月下来,就没安排她出过几次场。 却越是这样,越让清月坊的入场券一票难求。不少豪绅富商,一掷千金,就为了看玉京姑娘一眼。 如今这位姑娘却是要拍卖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此番清月坊放出风声,拍得最高价者,若是愿意付出拍价十倍的价格,便可直接给玉京姑娘赎身,将人带回家去。 人人都说,清月坊的坊主想必是不愿在金陵久留,早早将姑娘换了钱,就要跑路了。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要抱得美人归。 一时间,因着玉京姑娘,四处流民的金陵城,竟难得地恢复了几分繁荣。 而金陵府衙,却是一片肃穆。 各地的府库中都会存留粮草金银,就是留待这样的大灾时,拿出来作赈灾之用。 而今粮食要放给灾民,金银也要清点出来,拿去向商户购买粮食药材,因此整个府库,都要整个整理清算一番。 几日前,沈知府就在着手做这件事。关于谁来清点库房,他还专门去问了薛晏。 “这种小事,你们自己决定不就行了?”当时,薛晏淡淡一抬眼,眼中便是几分明显的不耐烦。“平日里都是谁去做?” 沈知府忙道:“是永宁公手下的郭侍郎。” 薛晏点了点头,将算计全都藏进了眼底:“那就让他去办不就行了?” 平日里银钱粮草之事,都是安排给郭荣文的,沈知府本就不知官府中的奸细是谁,如今告诉薛晏,也是因为兹事体大,要来他这里报备一下。 听到薛晏的首肯,沈知府忙应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这时,薛晏把他叫住了。 “等等。”他说。 沈知府连忙停下。 薛晏问道:“银钱和粮草,是分开的吧?” 沈知府忙道:“是了。” 薛晏道:“一个人做太慢了。粮草清点麻烦,让郭荣文去。至于银钱,别人我不放心,沈知府你自己去清点吧。灾民安置的事,你先交给永宁公。” 沈知府连忙领命,退了下去。 于是,府库中的粮草和银钱,便按薛晏的安排,由他们两人去清算了。到了今日,密信就送到了薛晏的桌上。 果不其然。 许从安那小子知道玉京要拍卖,第一时间便开始筹钱。可他手头有几个钱?此地离京城那般远,他也没法找家里要,更不可能跟自己的父亲开口要钱赎个花魁。 所以,他第一时间找到了郭荣文。 许家三代单传的宝贝孙子找他要钱,郭荣文即便没有,也不敢说没有。可是,买个人、还是名动金陵的花魁,这笔巨款,他也没地方去凑。 就在这时候,金陵的府库被递到了他手上。 果然,他第一时间四下运走了大批粮食,趁着金陵城中粮价飞涨的时候,将官家的粮食卖给了商户,又连夜做了假账,将那大块的窟窿都给糊弄了过去。 但是他却不知,自己找到的商户,是薛晏早就买通了的人。 那商户借由做流水出入的名义,和郭荣文签订了一式两份的合约,明确写了买卖多少粮食,又交付了多少钱。 郭荣文急要那笔钱,不愿多作纠缠,又只知道官商之间有鸿沟天堑,普通的粮食贩子,不会知道官府中人姓甚名谁,故而放心地签字盖章。 却不知道,紧跟着,那签字盖章的合约便连带着密信,一起放在了薛晏的案头。 薛晏拿起那封密信,淡淡一笑。 如今,郭荣文贪墨赈灾粮食的罪名,便就此坐实了。而许家的公子,公开重金买下花魁,这笔钱的去向一旦追查起来,也有了方向。 郭荣文贪墨,钱给了许相的孙子,这下,即便清平帝是个瞎子,也不会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了。 薛晏慢条斯理地将信件收了起来。 旁边的进宝见他看完了信,连忙问道:“主子,粮贩那边还问,之后该怎么办?” 薛晏的动作顿了顿。 这事对他来说,向来是不会考虑的问题。他要做的,就是诱导郭荣文贪污之后留下证据,至于那粮贩,可是压了郭荣文一成的价,从中赚的好处大了去了。他如今只要封住那人的口,让他闷声发了财后当不知道这件事,就足够了。 至于那粮食去哪里,卖给谁,他才懒得去管。 但是薛晏却迟疑了。 他忽然想,如果君怀琅知道,自己以救灾粮食为诱饵,引郭荣文上钩的话,他会怎么想? 他好像……挺在乎城里那些脸都不认得、更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百姓的。 薛晏顿了顿,问道:“……君怀琅今天去了哪里?” 进宝忙道:“世子殿下一早就去了河堤,听说今儿天黑之后,他从河堤上回来,又到城南的灾民营里去了。” 果然。薛晏叹了口气。 “……多花两成钱,把那商贩手里的粮食都买回来。”他放下密信,说道。“今夜就送到城外,就说是我捐的。” 他自幼饱尝冷暖,更没父母教他做人,自然没什么同理心,只知权衡利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善良,但他爱的那个人,却是个最为良善心软的。 第92章 这日, 君怀琅赶到城南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 到了今天,河堤的修整也只刚开了个头。河堤破损处颇为严重, 范围又大, 加上周遭的城池都被淹没了,就更加重了修整的难度。 但若不修, 河水便会一直蔓延,到那时,将整个金陵城淹没,都不是不可能的。 君怀琅早出晚归,一直到今日, 将修堤的大致布置好,才算能喘口气。 但等马车开到巡抚府的门口, 他却又让车夫掉了头。 “去城南安置流民的地方。”他没下车,说道。“我去看看。” 车夫立刻扬鞭催马,将他一路送到了西城门。 经过这几日的安顿,城中已经比受灾那日秩序井然了许多,各个商家街道, 也都在营业。 路过一条街道时, 君怀琅的车窗帘幕被风吹起,恰让他看见街角的一家商铺门前大排长龙。 是家米粮店。 队虽排得长,但买得到东西的却是极少。只见有些百姓手里提着空着大半的布袋离开,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排了半日的队,却又背着空背篓走了。 君怀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官府这几日确是在做这件事,但粮食要发到百姓手上, 既要先盘点清楚,收录在册,还要再按流民数量和受灾情况进行分配。这些东西,不仅要官府自己登记在册,还需上报朝廷。 按着官府的进度,粮食发到百姓的手里,也就这几日了。 官家的考量,向来是从大局入手。钱粮要发给百姓,既要考虑分配合理,也要走朝廷的流程,以免乱了秩序。 要做这些工作,发粮自然慢些,但是不过几日,并不至于饿死人,官家自然也顾及不到,这些日子,百姓们该如何是好。 君怀琅抿紧了嘴唇,缓缓将马车的帘幕放了下去。 马车斜前方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妪,背着个空背篓,身边跟了两个幼童。其中一个顽皮,似是瞧见路上有什么,便径直往路中间跑去。 天色暗,车夫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路中间有个孩子,急着将马扯住。 马车哐当一声停在了路中间,惊马嘶鸣着扬起了蹄子,险些就要踩到那小孩儿了。 车夫吓得一身冷汗,气急道:“这小孩父母何在,怎么也不把孩子看好!” 那老妪一头汗地跑上来拉住孩子,连连躬身道歉道:“对不住老爷,家里的儿子砸伤了腿,不能动弹,老妇出来买米,一时不察才冲撞了老爷,还请老爷恕罪……” “好了。” 车夫正要说什么,就听马车里的君怀琅出声制止了他。 车夫连忙噤声。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起了车帘,君怀琅微微倾身,问道:“孩子可有伤着?” 老妪忙道:“没有没有,多谢老爷!” 君怀琅顿了顿。 “如今城里粮价几何?”他问道。 老妪面露苦色:“涨了近八成。” 君怀琅垂了垂眼,打开马车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了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车夫。 “给她。”他说。 车夫连忙遵命。老妪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接过,才知手中是什么:“这……” 君怀琅道:“先拿去应急,给孩子买米粮吧。也就这两日,官府便要放粮,只管捱过这两日,便不用担心了。” 那老妪闻言,顿时感激地留下泪来,一边抹脸一边跪下道谢,还要按着身侧的孩子跪下给君怀琅磕头。 君怀琅面上的阴云却散不去。 他救得一个人,却救不得所有人。给面前这一个老妇人给了银子,却还有不知多少人还在挨饿。 “……走吧。”片刻之后,君怀琅放下车帘,淡淡道。 就在这时,马车后传来了一阵粼粼的声响,像是来了个车队。 君怀琅正要催车夫让路,就听到身后的车队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有人下了车,一路小跑到了君怀琅的车边。 “世子殿下!” 是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一听就是进宝。 君怀琅打起车帘,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进宝在对那老妇说话。 昂首挺胸,嗓门挺大,倒像是专门旁敲侧击地邀功似的。 “别去买粮食啦,快些回家去,粮食马上就送到了。”他说。“我家王爷可是自掏腰包,买了好几大车的粮食,亲自给你们送来了的!” 说完,他抬头往君怀琅这儿看,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太巧了,世子殿下,咱们一道儿走吧?” —— 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城南的流民营地里飘起了炊烟,饭食的香味渐起。 锦衣卫的动作向来迅速,城南数以万计的流民,他们却是在天黑之前,将带来的所有粮食都发了出去。 君怀琅坐在营地的边缘,看着营地里的炊烟和灯火。 就在这时,从光明处走出了一道身影。 挺拔而高大,穿着暗纹广袖的黑金锦袍,远远而来,就知是薛晏。 君怀琅抬头看着他,就见他一步步走来,提起衣袍,便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都发出去了?”君怀琅问道。 薛晏点了点头。 君怀琅叹了口气。 “粮草虽多,却也只够他们一顿饭的吧?”他问道。 城南的流民有上万人,都是拖家带口,多的是老弱妇孺和伤员。那几大车粮草摆在数量这般庞大的流民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最晚后日,官府的粮草就会派下来。”薛晏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仍旧不够。金陵府库与长安无法相比,每年留下入库的钱粮也有定数。派出来的钱粮,最多再管十日,就又会告罄。” 君怀琅听着,神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不可如此。”他说。“这堤坝,少说要修四五十日,更别提城北还要重新修整,让他们重新安家。光靠官府的这些粮食,是会饿死人的。” 薛晏嗯了一声:“你父亲已经上奏,想来要不了半个月,长安就会分拨银钱粮草来。” 君怀琅点头。 但紧跟着,他又若有所思道:“但是,每次都城往地方上派粮派钱,经过各个府衙关卡,都会被层层盘剥。这一次,会不会也是如此?” 薛晏坚定地点头:“会。” 不仅会层层盘剥,想来那物资刚出长安,往东运抵山东的运河起点,就会被扣押下去。 因为山东的知府,早就被许家换上了自己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还换了个无关紧要、刚入他们麾下的官吏,那定然是要牺牲那人,来走一步险棋。 只要那知府寻由头将粮食扣下,那江南之急就会更为严重。他再留下大半,将剩下的运来,一进金陵,由郭荣文交接,按照原本的数量登记入库,那么这一路上,经手物资的,就全是许家的人。 而那些被扣留下来的钱粮,在这个过程中,便蒸发了。 届时,金陵粮草不够,难以赈灾,那这其中的空缺,就是永宁公和沈知府的罪行了。 如今许家要做的,就是将领命运送物资的官员安排为自己的人,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君怀琅的神色有些紧张。 “那该怎么做?”他问道。 钱粮按着皇上的旨意发下来,他们拿到手里数量不够,再去回禀、彻查,时间根本来不及。到时候赈灾不及时,吃这个暗亏的,只有江南的官员。 他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也在垂着眼看他。 周遭一片昏暗,不远处营地中的灯火一片暖光,照在了他浅色的琥珀色眼睛里。 薛晏淡淡笑起来。 “什么都不用做。” 他抬手,将君怀琅的后颈一按,就把他的脑袋顺在了自己的肩上,让他靠住了。 君怀琅眼底的那片乌青,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长安来的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半点重活都不会碰,更何况像这几日这般宵衣旰食、日晒雨淋的。 这都不是他应该受的罪。 君怀琅挣扎了几下,都被薛晏压制了回去。他本就劳累,此时也没什么力气精力了,挣扎不开,就干脆由着薛晏。 那肩膀又硬又结实,散发着沉郁的檀香气息,不过几个呼吸间,君怀琅就觉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眼皮也开始沉。 说来有意思,身侧这人,明明通身戾气,杀人如麻,可他偏偏在他身侧时,最是安心。 那是一种难以拒绝、也根本否认不了的安心。 “……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坐以待毙?”他叹了口气,睫毛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去。 面前的炊烟和灯火,都散成了大片模糊的暖黄色光晕。 薛晏淡淡一笑。 “不用你做。等下了圣旨,我亲自带人去,将粮草押回来。”他说。“调出国库多少,我就送回来多少,少不了一粒米。” 君怀琅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我信你。”他说。 薛晏的嘴唇也不由得勾了起来。他垂眼看向君怀琅,眼睛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暖意。 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事,顿了顿,主动承认道:“今日带来的这些,是我从郭荣文手里买来的。” 君怀琅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嗯?” 就见薛晏点了头:“嗯。让他清点府库,他就将这些粮食偷偷运出,全拿去卖了。” 君怀琅的瞌睡都被惊没了。 “那,那些钱去哪里了?”他问道:“莫非又送去了京城?既然如此,定要让他在钱没有脱手的时候,给他抓个正着。否则,到时他两手空空,又死无对证了。” 薛晏低声笑起来。 “钱确实不在他手里了。”他说。“不过,也不是死无对证。” 君怀琅不解:“那去了哪里?” 薛晏对上他的目光,就见君怀琅正紧张又认真地看着自己。 他笑出了声,抬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怕他的脸颊。 “过两日,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93章 六月十三, 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今日金陵城中的好事的确不少。 这日府衙开仓放粮,在城南架起了施粥的铺子,一下解了城外的燃眉之急。这一日, 长安来的锦衣卫还彻查了金陵的米粮铺, 将价格虚高的粮价压了回去,现在商贩们只可比灾前提价两成, 即便仍不算便宜,却已不是百姓们负担不起的了。 而且,城北修筑堤坝的君公子还贴了告示,招募城南流民营的力工,去城北修堤。银子一日一结, 虽不丰厚,攒上两日, 也能让全家吃顿饱饭。 一时间,金陵城生机勃勃。 而就在这天夜里,城南春水巷张灯结彩。 天还没黑,春水巷中的一家花楼前便已经围满了锦衣华服之人,入场费翻了好几番, 来人却仍旧络绎不绝。 君怀琅跟着薛晏下了马车, 看到的就是这一番盛景。 那幢花楼前张灯结彩,彩色的灯笼拉满了半条街。楼上悬着彩绸丝绦,灯火通明。 牌匾雕花,上书三个大字,清月坊。 “应当让这些商户上缴些粮食金银。”君怀琅皱眉,对这奢侈华丽的装潢打量了一番,说道。“大难当前,怎么还这般享乐?” 薛晏在他身侧低声笑起来。 “行, 让他们缴。”他说。 君怀琅收回了目光,疑惑地看向他:“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自那日薛晏说郭荣文贪污的粮款有去处了后,便什么都不肯再告诉他了,一直到今日,他专门到城北的工地上将自己带走,便带到了这儿来。 薛晏抬手,在唇前比了个“嘘”的动作。 君怀琅疑惑地住了口。 就见薛晏对进宝抬了抬下巴,进宝连忙上前,将门口招揽客人的老鸨叫了来。 那老鸨一件进宝,面上顿时笑开了花,立马将大门交给了其他人,亲自迎上前来,风姿绰约地对薛晏福了福身。 “爷,您来啦!”这老鸨看上去年级不轻,风韵却不减,笑起来眉目含情。 薛晏看了她一眼。 那老鸨意有所指地掩唇笑道:“爷,都给您安排好了,您只管瞧好儿。” 说着,她在前开路,一路领着二人上了楼,进了个雅间。 那雅间一面墙都是窗子,此时花窗大敞,正对着楼下正中的舞台,视野极佳。领着二人在窗前坐下,老鸨便亲自看了茶,放在他二人手边。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进宝倨傲地上前吩咐道。 老鸨连忙应声,留了两个丫鬟伺候,这才退了下去。 楼下熙熙攘攘,偌大的厅堂,已经满满当当地坐了人。 就这样,楼中还在陆陆续续地往里进人。桌子加了好几张,放得密密匝匝的,从中间经过都有些费劲。 君怀琅收回目光,看向薛晏,就见薛晏正慢悠悠地喝茶,眼睛瞟着他笑。 君怀琅隐约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他向薛晏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就见薛晏放下茶杯,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志在必得的笑意,像只盯上了猎物的狼。 “一会儿就让你看看,郭荣文贪的银子去了哪里。” —— 天色暗下,舞台上一声鼓响,四座顿时安静了下来。 君怀琅往外看去,就见楼阁的顶部垂下一条长长的绸带,紧跟着,一个身着月白纱衣的女子,单手抱琵琶,另一只手握着绸带,飘然而下。 绸带与女子交缠,一时间,衣袂翻飞,轻纱曼舞,漫天花瓣簌簌而落,落到了台上和席间。 咚地一声鼓响,那女子落在了舞台正中的那只花鼓上。 她背对着众人,一头墨发挽成高髻,露出雪白修长的后颈。她身段尤其婀娜,一水柳腰被约素裹起,瞧起不过巴掌宽,不盈一握。 琵琶弦响,女子背对着众人,在花鼓之上起了舞。 她身姿婀娜,舞得曼妙,手中弹着琵琶相和,足下的舞步踏起鼓点,一声一声地,像是踏进了人的心里。 在座的众人无不痴了,君怀琅也停下了茶杯,透过花窗,看向了舞台。 此女确实世所难见,这般琴技身法,定然也是自小苦练而成。想来楼中为了培养她,是花了极大的功夫的。 难道郭荣文贪墨的粮款,就会拿来换这个女子? 可是,他与郭荣文相处了一年半之久,知道这人虽说藏着害人的心思,却不是出入青楼酒肆之人。薛晏难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吸引了过来? 可这般大张旗鼓地拿银子换人,也太招摇了些,想必他并不会这么做…… 他双眼望着那女子出神,心下早就神游到别处,出神地考量起来。 并没注意到,他身侧那个从头至尾都没往台上看几眼的人,目光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忽然,那女子鼓点一顿,四弦一声,怀抱琵琶,腰肢一动,便徐徐转过身来。 顿时,台下的男子们都伸长了脖子。 君怀琅压根没注意到台上在做什么,目光只定定落在那处,还在想郭荣文如何才会出钱,拍下台上的女子。 忽然,他眼前一黑。 紧跟着,君怀琅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激动的惊叹声。刚才还落针可闻的花楼里,忽然沸腾了起来。 君怀琅一愣,才发觉是有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睫毛刷过那手心,就听得薛晏嗓音有些哑,凶巴巴地警告道:“别乱动。” 君怀琅愣了愣,只好闭上了眼。 “你捂我眼睛做什么?”他有些哭笑不得。 捂着他眼睛的薛晏,脸色难看地看了一眼台下。 这会儿,花楼中的人都快疯了。 今日,是台上那个名为玉京的女子第一次露脸。她单手抱着琵琶,另一只手解下了脸上的面纱,抬手抛到了台下。 顿时,那张惊为天人的艳丽面孔,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台下众人皆惊呼起来,离得近的那一小片客人,竟扑在一处去抢那面纱。 薛晏瞥了一眼那张艳丽绝色、惊鸿一瞥便勾魂夺魄的脸,黑着脸转回了目光。 不过扭着腰跳个舞,有什么意思,值得君怀琅一直盯着那女的,连手里的茶都捧了半天忘了喝。 薛晏嘴里发酸,眉头也皱得死紧。 君怀琅半天都没等到薛晏的回应,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怎么了?” 之前薛晏捂他的眼睛,都是杀人的场面。但此时听着台下的动静……应当没有死人吧? 接着,他就听到了薛晏凶巴巴的声音。 “有什么好看的。” —— 等到薛晏终于把捂在他面上的手收回去,台上已经没有那在鼓上跳舞的女子了。 只有方才接引他们的老鸨,站在台前,笑得千娇百媚。 “各位客官,咱们玉京姑娘跳了舞,露了脸,接下来,就要看客官们给不给姑娘捧场了。”她笑眯眯道。 君怀琅往窗外看,就见楼下的各人皆摩拳擦掌。 每人手边都有个小牌,那小牌上有客人的名字,正反两面,一面红,一面绿。 那老鸨说,玉京姑娘的初夜,起拍五百两银,绿色加价百两,红色加价二百两,客人只需举牌,喊出自己所出的价格。众人竞价,最终出价最高者,便可今夜与玉京姑娘共赴巫山。 君怀琅自幼生在长安,礼教向来严格,即便在江南待了一年,也从没见过这种拍卖的法儿。 但楼下的江南富商权贵们,却似乎对此法早已精通。 顿时,竞价声四起,没多久,五百两便被抬到了三千两。 到了三千两,叫价格的声音便渐渐稀薄了下来。 玉京再美,也不过一女子,几千两银子买她一夜,并非是寻常人花得起的钱。 况且,清月坊说了,翻价十倍,就可给玉京赎身。三千两翻十倍,便是三万两。以此天价买个青楼女,寻常的富商,少有人会有这般财力。 渐渐的,叫价的声音停在了三千五百两。 就在这时,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 “三千七百两。”那人的声音里满是志得意满。 君怀琅一愣,便忙往台下看去。 只见举牌坐在那儿的,赫然就是许从安。 薛晏说过,许从安是京城许家的大少爷,也是许相唯一的嫡孙。 所以说,薛晏今日要钓的,不是郭荣文,而是许从安? 君怀琅顿时明白了。郭荣文这般铤而走险,着急地一口气贪了这么大笔钱,就是为了给许少爷,让他有钱能买下这个花魁。 这样的话,郭荣文贪污的证据、以及赃款的去向,全都清清楚楚了。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薛晏冲他微微一勾唇。 只见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还有两分炫耀,野气中带着几分驯服,看上去像只冲着主人摇尾巴讨夸奖的大狼犬。 君怀琅忽然想抬手去摸摸他的头。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老鸨的声音。 “许公子出价五千两!五千两,可有客官还要出价吗?” 君怀琅侧目,定睛看去。 原来,方才那个出三千五百两的商人,和许从安竞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此时,许从安挺胸坐在席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而周遭的客人,已经没有再出声的了。众人拊掌,只道今日,玉京姑娘的名花要落在许公子的头上了。 那老鸨喊了第二次。 四下仍旧一片寂静。 许从安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就在这时,君怀琅看见,薛晏放下了茶杯。 那只修长有力的的手,慵懒地握住桌上的小牌,流畅地一抬。 “六千两。” 落针可闻的花楼中,薛晏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君怀琅诧异地看向他。 第94章 众人听到这道声音, 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抬头往楼上看去。 今日能有人出价五千两,已然是前所未见的大手笔了, 竟真有人能再往上加, 还一加就是一千两? 众人不由得都想看看,这位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何方神圣, 人群之中原本已然洋洋自得的许从安,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回过身去往上看。 却见那房间的位置极高,虽有整面精致的大窗,却只能隐约看见有两个身影坐在那儿, 却看不见真容。 越看不见,这人便显得越神秘、越高不可攀。 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 台上的老鸨发出了激动的惊呼:“是晏公子!晏公子出价六千两,可有客官还要再加?” 众人都发现,老鸨的声音和态度都不一样了。 方才她虽说是笑着,但此时脸上已然露出了谄媚,上前两步, 直往楼上看去。 一看就知, 楼上那位坐的是个大人物了。 许从安眺望了半天,也没看清楼上坐着的是什么人。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两人小声议论道。 “晏公子?莫不是城里做瓷器生意的那位?” “可不就是嘛!金陵城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旁边那人啧啧称是。 “那自然了。听说这位晏公子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是因为跟长安的京官都有来往呢!能认识长安的大人,那还不是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另一人闻言,一个劲地点头。 听到这话, 许从安头顶窜起一股邪火。 他当上头坐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个烧窑卖瓷的商人?区区一个卑贱的商户,竟也敢同他抢人? 还说什么“认识长安的大人”?长安城里那些破官,哪个能有他祖父大?莫说楼上的那什么晏公子,要是真到了长安去,别说他,就连他背后的靠山,都要跪下给自己磕头。 听得这话,许从安怒火燃起,心里只道不能让这破商户占了上风,管不得自己兜里到底有多少银子了。 更没注意到,旁边那两个状似闲聊的男子,看见了他的反应,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六千二百两!”许从安举牌道。 楼中顿时又一片哗然。看这架势,楼上楼下这二位,是又要论个高低了。 老鸨忙道:“许公子出价六千二百……” “七千。”不等她的话说完,楼上的牌子又亮了起来。 这道声音并不算大,但一出声,四座便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这……这位主儿手笔这么大? 而楼上的君怀琅也诧异地看着薛晏。 就见薛晏紧盯着台下,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像是在戏耍垂死的猎物。 君怀琅自然知道,薛晏不会去真和许从安抢那女子,但方才薛晏举牌竞价时,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不舒服。 有点堵,还有点烦躁。 他向来心如止水,这种情绪,在他身上尤为难见。 而此时的台下,众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许从安的身上。 许从安这次来,就是为了把玉京带回家的。他在金陵城中,向来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知道,玉京第一次出场,他便是在场的。 这样的美人,只要他许从安在,怎么可能便宜了其他人? 所以,他每次加价二百两,实际上是两千两千地往上添了。 这在他来看,已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楼上那人,似乎分毫不把钱当个物件一般,惜字如金,嫌麻烦似的,直接往上加整数。 这一比,高下立现,即便此时两人在对着竞价,许从安也显得矮人一头,小家子气多了。 “……七千二百两!”许从安再次举牌,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八千。”他话音没落,楼上那位已经举牌了。 许从安又听见了身旁几人的议论。 “……不愧是晏公子啊!” “是啊,今日前来,能得见晏公子竞价的场面,已然是不虚此行了!” 许从安从小到大便被众星捧月,他家位高权重,又几乎没进过宫,能让他受这种低人一等的罪的,楼上那个“破商户”还是头一个。 许大少爷能忍第一次,可忍不了第二次。 “……九千两!”他不甘示弱,咬牙举牌道。 若说刚才,他还是为了台上那玉京姑娘而喊价,这会儿,就全然是为了压过楼上的那个人了。 “一万。”楼上的晏公子又举牌了。 许从安咬紧了牙。 “一万两千两!”他举起了牌。 他现在脑中想的,只有怎么压那商户一头,让旁人对他的称赞,全转到自己身上。 因为自己是当朝右相之孙,而楼上那个卖瓷器的,不过是个搭上京官、赚了几个臭钱的商人。 他凭什么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却不知自己在周遭众人眼中,已然已经红了眼,瞧上去有几分疯魔了。 这次,楼上响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低笑。 “晏公子”没再竞价。 老鸨在台前重复了三次,最后落槌,道是玉京姑娘的初夜,以一万两千两的价格,交付给了许公子。 —— 众人散去,清月坊楼顶的卧房之中,一片安静。 老鸨坐在桌前,手里慢悠悠地摇着扇,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许从安。 “许公子,您还差着奴家九千三百两银呢。”她说。“价是您自己叫的,如今可不能反悔啊。” 她面前堆着一大摞银票,赫然是十万一千零七百两银。 这是郭荣文给他的、连带他自己带来的、结余下来的银子,却仍不大够。 要是放在长安,区区九千多两银,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今日,竟会栽在这点钱上。 他颇为窘迫,半天没有说话。 老鸨觑着他,片刻后娇笑出声。 她单手握扇子,轻巧地从那堆银票里数出了一万两千两来,剩下的一大堆,她以扇子往前轻轻一推,银票便散落在了桌面上。 “依奴看,还是算了吧。”老鸨笑道。“玉京姑娘已经等在房中,良辰美景,少爷还是别在奴面前耽搁了。” 她这意思,是不让许从安给玉京赎身了。 方才许从安还在犹疑,可这会儿一听老鸨那轻蔑带笑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刚才着老鸨面对着那个“晏公子”的窗口时,那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 许从安咽不下这口气。 他别无他法,忙道:“能否再宽限些日子?我家中每月都要给我寄几万两银子来,下月的马上就到。钱一到,我立刻给你们补上。” 他说是几万两,自然是在吹牛。 许家虽说不差银子,但也知他爱花天酒地的性子。如今他只身在外不愿回家,他父亲就缩减了不少他的吃穿用度,好用这种法子将他逼回长安。 可他娘又不舍得他受苦,每每会在信封里用自己的嫁妆贴补些。 但即便如此,满打满算,许从安每个月也只收得到两三千两银。 两三千两雪花银,的确够他在这儿逍遥快活、花天酒地了,却不够他以这样的天价,买回一个青楼女。 但是无妨,这儿不是还有郭荣文么。 那人是他父亲祖父养的狗,听话得很。他说什么,那人就不敢不干什么。前阵子让他弄来八万两银,他说弄来就弄来了。 如今金陵城受灾,银子可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拿。那官儿就是专门管银子的,钱从他手里过,随便从里弄出几千两来给自己应急,能有什么难? 故而许从安说出这句话时,有底气得很。 老鸨听到这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两眼,手中的扇子停下来,接着便噗嗤笑出了声。 “公子说的什么话。奴家难不成不想开门做生意?玉京姑娘可是奴家的心头肉,若真能给她觅得良人,奴家吃点亏,也不是不行。” 说着,她叩了叩桌面,便有侍女送来了纸笔。 “要么这样吧。钱奴家收下了,玉京姑娘的人也交给公子。但价是公子出的,此时也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公子只管给奴家立个字据,只要三月之内能将银子还上,这账便一笔勾销,奴家便是连一分利息也不要公子的。”她道。 许从安可不管什么利息,他只知道,这老女人松口了,可以让他赊账将人领走。 许从安满口答应,立马和老鸨立了字据,签字画押。 老鸨接过字据,上下看了一遍,慢条斯理地吹干了,便笑眯眯地让一侧的丫鬟取来玉京的卖身契,让她领着许从安出去,去领玉京了。 老鸨目送着他离开,待门被许从安匆匆合上,她轻轻笑了一声。 另一个丫鬟连忙捧了匣子来,让老鸨将那字据放进去。 “妈妈可算将这事儿办成了。”那丫鬟道。“那位贵人,和那贵人派来的手下,各个都吓人,奴婢成天都提心吊胆的呢!” 许从安签得匆忙,并没有注意到,那字据写得极其清楚,某年几月几日,他在何处以什么价钱买了个花魁,付了多少,欠了多少,清清楚楚的。 借条本不必这么详细,但他这借条一签,便将今日之事,完完整整地坐实了。今后若要出什么事,只将这欠条拿出,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老鸨小心地将那字据放了进去,笑道:“是啊,总算办成了。” 说着,她又从银票里数出一部分来,剩下的,也一并放到了匣子里。 “妈妈,您这是……?”丫鬟不解。“那贵人不是说了,他只要凭据,其余的银子,都归妈妈您吗?” 老鸨看了她一眼。 “玉京究竟能赚多少,你能不知道?”她问道。 玉京虽说相貌艳丽,但并不真有什么才艺。江南的青楼女子,光有容貌不够,若想真做花魁、做上流的倌儿,琴棋书画歌舞诗,一样都不能少。 若不是那贵人早早地来,将玉京挑出,又花了月余,专程请乐师教了她一曲鼓上舞,玉京自不会卖出这么高的价格。 若无那贵人,玉京就是在他们楼里耗到老,也赚不来一万两银。到了那时,容颜不再,残花败柳,能寻个寻常商户嫁了都是万幸。 哪里能让她赚这么多银子,又哪里能让玉京年纪轻轻就被个草包买走,去过那锦衣玉食的日子? 那老鸨自收下了三万两,其余的,全封进了盒子里。 “金陵受了大灾,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缓缓盖上了匣子,道。“这多出的银子,本就不该我拿。它放在我手里没用,但若放在那贵人手里,就能救人命了。” 说着,她缓缓摇着扇子,抬头看向窗外。 夜色之中,春水巷张灯结彩,一片奢华靡丽。有琴筝琵琶,和靡靡的江南小调,混着醉人的脂粉香与酒香,在夜色中缠绵。 灯火之下,商贾权贵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老鸨轻轻一笑。 “权当是我一条下九流的贱命,给自个儿积德。” 第95章 马车静静停在清月坊后的暗巷里。 进宝替他们两人倒好茶, 便立刻退到了马车外,段十四飞身上了清月坊的屋顶,等着屋里的信号。 薛晏将茶杯推到君怀琅的面前, 抬眼看向他。 就见君怀琅静静坐在马车里, 没说话,侧目看着窗外, 不知在想什么。 薛晏便先开了口,问道:“如何?” 他意有所指,就是问今天晚上诱导许从安买下花魁的事。 这件事从他查明许从安的身份、知晓他与郭荣文的关系之后,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他计划得周密,又让段十四来回跑了好些日子, 才算将这局布好,就在今夜收网。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 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也全按他的计划进行,可谓没有半点疏漏。 到这会儿,尘埃落地,他的心就有点痒了。 做了这么多事, 他总想听君怀琅夸他一句。 从前, 他自己做好了什么事,从来都懒得向旁人提起,也从没炫耀的心思。 他这种做派过于早熟,如今却因着君怀琅在侧,那些幼稚的本性反倒开始萌芽了。 他想听君怀琅夸他,像是个做了件厉害的事,去找人要糖做奖励的孩子。 他忍了半天,终于才这般矜持地开了这个口。 可他身侧的君怀琅, 这会儿还沉浸在一种懊恼里。 他向来冷静自持,又极明事理,怎么会生出那种无理取闹的情绪?分明知道薛晏是在引许从安上钩,却还会因为这个,吃些没头脑的飞醋。 君怀琅不由得在心中责备自己。 故而,薛晏开口问的那句话,他并没有听到,仍旧定定地望着窗外,沉浸在思绪里。 薛晏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的回应。 寡言的小孩子头一次伸出手,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糖。 薛晏顿了顿,问道:“在想什么?” 君怀琅这才回过了神。 “没有,就是在想城北堤坝的事。”他欲盖弥彰,扯了个谎。 毕竟,要他承认自己刚才吃了醋,这话他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薛晏原本隐隐上扬的唇角,又渐渐沉了下去。 君怀琅颇为敏锐地感觉到了薛晏的不高兴。 这人有什么不高兴,向来都是忍着,不会直说的。故而这会回过神来的君怀琅也没直接问,而是转移话题道:“今天这楼中拍卖花魁,是你一早就打点好了的?” 薛晏好哄得出奇。 刚才他还因为君怀琅走神去想别的事而不大高兴,这会儿听到君怀琅主动问起,大狼的那条尾巴,忍不住像只大狗似的摇了几下。 他转开了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查出之前在东湖上闹事的是他,我就知道这人容易惹事得很。”他说。 君怀琅点头道:“许家看起来做得不留痕迹,但偏要让家里那个少爷到处乱走,还搭上了他们安插在金陵的线人。只要在这少爷身上做点手脚,那想让两方露出马脚,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聪明得很。”他说。 这话夸得君怀琅耳根有些红。 薛晏什么都不瞒着自己,如今更是带着自己来看今夜这场好戏,他所布置的前因后果,如今在自己这里,已然是放在台面上,昭然若揭的事了。 这称得上什么聪明……跟哄孩子似的。 君怀琅错开了目光。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了叩响车厢的声音。 薛晏知道,这是段十四回来了。 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掀起锦帘,伸手从窗外接过了一个匣子。 “重量不对。”窗外的段十四开口道。 变声期的少年音并不好听,像是夜色中潜伏的枭鸟发出的声响。 薛晏嗯了一声。 他也掂出了重量的不对,但他知道,这花楼里的老鸨老实又聪明,不会在这种时候给他出幺蛾子。 他径直打开了匣子。 就见匣子的最上一层,放着一张整齐的借据,借据之下,竟是厚厚一叠银票。 数量之重,压得盒子都沉甸甸的。 “放了什么?”君怀琅倾身过来,就看见了这盒子中的东西。 “这……?”他有些疑惑。 薛晏皱眉道:“没让她把钱给我。” 麻烦得很。说了不要钱,只要字据,怎么还自作主张了? 他在这青楼的事办得要紧,多给几个钱做封口费,钱货两清,也省得他麻烦。 薛晏不解人情,自然不懂这老鸨为什么银子都不赚,竟将他给的封口费都退了回来。 但君怀琅一看便知,这青楼里的妈妈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把银子给薛晏。 虽是欢场女子,却有一身男子也少见的风骨和大义。 见薛晏皱眉,他笑了笑,道:“此人倒是难得。” 薛晏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就听君怀琅道:“她既都帮你办了这件事,即便为了保全自己,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所以,她将这些银子给你,自然没有恶意。” 薛晏问道:“那她什么意思?” 君怀琅轻声笑道:“自然是因为,金陵遭难,官府缺银子。她大致猜到了你的身份,所以要将银子交给你。” 薛晏心道,哦,原来是给老子捐款呢。 他自然不屑于要一个青楼女的钱,只觉得多此一举。但他垂眼看向君怀琅,就见他眼里闪烁着温和柔软的光亮。 看起来,倒是欣赏那人得很。 薛晏有点牙酸。 这人心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成天不是想着城北的堤坝,就是想这个毫不相干的老鸨。好像是将这个金陵都装在了心里,也不知道他薛晏在君怀琅的心里,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挤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虽说如此,他却还是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遭灾难,省得让君怀琅不高兴。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薛晏做好事,可不打算事后要糖了。 “那我自不能白要她的钱。”薛晏说。“许家如果倒台,肯定要临死前来寻仇。还有今天那女的,如果被许从安纳了妾,到时候满门抄斩,也跑不了她的。” 君怀琅面上果然露出了忧色:“那这如何是好?” 薛晏心道,管他如何是好?如果今天你不在这儿,我管他们死活呢。 人人死活都管,他薛晏可没这么闲心。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薛晏一勾唇角,在夜色之中,露出了个颇带几分无赖痞气的笑容。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派人来保护她们。”他说。 —— 君怀琅没想到,薛晏所说的那件让他答应自己、以换取那些人命的事,竟这般让他哭笑不得。 竟不过是答应薛晏,允许他陪同自己一起修堤。 现在,城里的事都有沈知府和永宁公照应,薛晏这些日子忙,不过是为了盯紧郭荣文和许从安的一举一动罢了。如今计划成功,他这段日子也就闲了下来。 按说他想来,君怀琅自然不能赶他走,但他却偏要耍这个赖,让君怀琅答应他去。 君怀琅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自这一日起,广陵王的马车便日日停在城北的堤坝上,身着黑金飞鱼服的锦衣卫,也戒备森严地守着城北的工地。 都说广陵王凶残狠戾,如今要亲自监督堤坝的修复,谁要是出一点儿疏漏,那都是要下狱砍头的。 这下,工地上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各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连这两日疏堵河道的进程都快了两分。 但其实,众人皆不知晓,广陵王殿下日日到河堤上来,不过是为了给那位监督修缮的君公子打下手。 又是煮茶,又是一日三次地送膳,除此之外,还要强令君公子每日中午饭后午睡,那段时间监督修缮的活,就由广陵王亲自顶上。 君怀琅这才渐渐知道,薛晏提这个要求,是早看出自己前段时间疲累,专程来看着自己,替自己减轻压力的。 君怀琅只觉这人有时候幼稚得紧,但同时,心下却难免动容,宛如有温热的水流淌进了心间似的,让他四肢百骸都被一股温柔包裹了。 从来,即便是他父亲,也自幼教导他,男儿为天下民生做事,天经地义,即便牺牲性命都理所应当,如今不过付出些精力心神,自然是不足为提的。 但薛晏却偏偏要替他心疼,还偏不说出口,只闷不出声地做事。 这些,君怀琅统统能看进眼中。 这日入夜,工地上的众人开始着手完成当日收尾的工作,君怀琅独自坐在高出,便有些出神。 他心道,薛晏心悦一人,既是这般温柔细致,前世之时,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书中的薛晏,在如今的他看来,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人,甚至让他有些对不上号。 自从那日,君怀琅发现那张字条起,便有这样的感觉。时间越长,他这种感觉就越清晰、越笃定,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质疑那本书,甚至质疑天命。 君怀琅看着堤坝下的灯火和人群,兀自思索着,虽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薛晏的模样和言行,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只要一歇息下来,就忍不住要想他。 想着想着,君怀琅的困意便席卷了上来。即便这几日有薛晏相助,但修堤的工作仍旧是日渐繁重。忙起来时不觉得,但一旦停下来,就会有强烈的疲倦往上涌。 君怀琅的目光有些模糊,渐渐低下头,开始打盹。 半梦半醒之间,他没有察觉到,有一股沉郁而浅淡的檀香,渐渐缭绕在了他的周围。 有人在他身侧坐下,小心地按着他,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君怀琅浑然未觉,只觉骤然踏实安稳,让他沉沉地就要睡过去。 这种安稳,向来只有一个人带得来。 第96章 君怀琅不知, 东厂发来的急信,已经在昨天送到了薛晏的桌上。 信上说,清平帝已经收到了永宁公呈报上京的奏折, 已经开始召众臣议事了。 金陵受灾, 自然要送来钱粮物资,这是无可厚非、也不必商议的。而清平帝召见众臣所要商讨的, 是派哪个官员作为本次灾情的主管官员,押送物资南下。 虽说永宁公地位高、能力也出众,即便就地任命他,也没什么不可。 但是永宁公本就世袭功勋,如今金陵受灾, 他处置灾情、及时上报,本就有功, 如果此番治水,全权由他负责,一旦办好了,那他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到了那时, 他想不给永宁公高官厚禄, 在朝堂上都说不过去。 可是如果给了他高官厚禄,谁知人心会不会变呢?他本就是开过功勋的后裔,若再功高震主,到时若培植了自己的势力、生了异心,可比那些没有根基的官员难对付多了。 为了不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清平帝就像不知道永宁公人在金陵一般,召见了众臣,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南下负责救灾的官员安排来。 与之前一样, 这次清平帝为了不让永宁公的故交旧友知情,仍然只找了世家官员,到场的官员之中,除了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全都是许家的人。 众人颇有默契地对于永宁公在金陵的事缄口不言,讨论了半日,推选出了一个这几年才在朝堂上鹊起的年轻官员。 果不其然,是许家的人。 待到敲定人选,下了圣旨,清平帝就调拨了银钱和粮食,让那官员带人立刻出发,前往江南赈灾。 赈灾的队伍会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进入山东后,从黄河边上船,沿着沟通长江黄河的运河,将粮草运到金陵。 水路顺畅,走得快,也不必经过各个城池州郡,因此能省下不少麻烦,也很难做些暗地里的勾当。 所以,薛晏一想便知,他们要想对物资动手,一定会在上水路之前。 而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在卸货装船的山东。 他们此行任务紧急,装卸粮草时,最易手忙脚乱,也最好动手脚。再加上山东的新任知府是许家的人,他们将贪墨的钱粮转移走以后,可以立刻寄存在山东的府库,再将剩下的交接给郭荣文,此事便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些粮草银子,也能在运输的过程中不翼而飞,到了金陵要钱要粮的时候,他们就有千百种方法,嫁祸给永宁公和沈知府了。 薛晏坐在君怀琅身侧,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沉思了片刻。 他知道,这些人做的那些罪不至死的小事,需得存留证据、等待时机。但是,若他们铤而走险,做了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就需要抓现行,当场定罪。 毕竟,银子和粮食上没有写名字。如果等到了他们将贪墨去的钱粮送入山东府库,和山东原本的库存混在一起,那即便想要证据,也难寻了。 更何况,他们此举,就是要将永宁公逼入绝境。如果他这时候还按兵不动,钱粮送不到金陵来,那燃眉之急不解,金陵也会出大乱子。 从一开始他们破坏堤坝、杀戮书生,再到而今扣押钱粮,所想要的,就是让金陵出乱子,好让江家一派布衣出身的官员被动摇根基。 而今来江南的,从江家官员变成了永宁公,那么他们的这些布置,就是要永宁公的命。 薛晏自不能让他们的这些计划得逞。 所以说,他需得在接到圣旨之后,借心急之由,立刻动身,前去山东接应,亲自将长安调拨的钱粮押送回来。 这样算来,少说十日,他都不在金陵。 虽说金陵城中有君怀琅的父亲,还有大批官员在此,但薛晏仍旧不放心。 这天夜里颇为晴朗,天上静静悬着一轮明月。薛晏抬头,看向空中的月亮,心下思索起来。 除了需要急袭入山东的兵力,他还能留出一部分锦衣卫,留在金陵,专门保护君怀琅的安全。段十四也要留下,山东有自己一人就够,没什么是必须要段十四去做的…… 至于进宝,他平日里倒是妥帖,要么也留下来,专门管盯着君怀琅一日三餐和睡午觉…… 就在这时,薛晏感觉到了肩上细微的动静。 他低下头,就见君怀琅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怎么就睡过去了。”君怀琅的嗓音有些哑,还带着没睡醒的软劲儿,配上他清冷的声线,听起来勾人得紧。 薛晏不由自主地腹下一绷,引得他在自己胳膊下的软肉上重重掐了一把,才压下了那股滕然而起的冲动。 他低下头,开口道:“醒了?” 君怀琅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才勉强醒了过来。 “许是下午忙了太久。”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往堤坝下看。“如何?今日的收尾可做完了?” 即便如今治河修堤的工程都是按着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进行的,但在这过程中,也总会出些岔子。所以,君怀琅每日都守在这里,时刻要看进度和情况,出了问题,也要立刻赶去解决。 见他一睁眼就又去管修堤的事,薛晏有些不高兴,抬手就将起身起了一半的他又拽了回来。 “我帮你看了。”他说。“已经修好了,也收了工,这会就能回了。” 君怀琅应了一声,不疑有他,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月,不由得低声笑道:“也辛苦你,每日同我一起,在这里耗到这么晚。” 薛晏冷着脸转开了眼神。 “老子乐意,一点都不辛苦。”他小声嘀嘀咕咕。 周遭安静一片,也没有风,只有堤坝边工地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 这话轻而易举地就入了君怀琅的耳。 孩子气得很,听得君怀琅下意识地想笑。可等他看向薛晏时,笑容仍在脸上,目光却转不开了。 这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身侧,不多话,但檀香的气息却在自己身侧缭绕不绝。 君怀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薛晏的容貌尤为出色,通身的气场也强大又阴戾,这是君怀琅从前世第一眼见他起就知道的。 但是,他一直没想过,这样一个人,会在这等最为艰难的时候,安静地陪在他身侧。 命运实在过于神奇。 薛晏这会儿正盯着堤坝下的灯火沉思,感觉到了君怀琅的目光,他侧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君怀琅顿了顿,接着摇了摇头。 薛晏看向他,道:“我要离开几天。” 君怀琅一愣,接着问:“去哪里?” 薛晏说:“京中已经派下了赈灾物资,许相会动手,我得亲自走一趟。” 君怀琅一顿,便全明白了。 “你是说,他们会把物资扣留在别的地方?”君怀琅皱眉。“钱粮几何,在圣旨之中都是有定数的,他们怎么有这个胆子?” 所以说,前世他父亲一直到死后,贪墨的钱粮都不知被藏在何处,原来是因为,早在钱粮入手之前,就已经被他人贪了去,并将莫须有的罪名嫁祸给了他父亲。 薛晏道:“确是胆大。不过,许家和江家缠斗太久,又被永宁公触及了利益,所以就下了这步险棋。” 君怀琅听到这话,沉吟了片刻。 半晌之后,他抬头看天,自嘲地笑出了声。 “是了。”他说。“如果他们的这些举动,没有被你发现的话,确实是个虽然冒险,但是极为周密的计划。” 毕竟,从长安到金陵,一路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有这个一手遮天的本事,即便提前有所防范,又如何抵挡得了呢? 他重活一世,这一年多以来,谨小慎微,想从父亲身边找出蛛丝马迹来。可是,却是有一张大网,早早将他们笼罩了进去,即便是空有虚名的开国元勋,手中无权,又有什么抗衡的能力呢。 反倒是薛晏……若无薛晏,君怀琅难以想象,这一世,他们又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听到君怀琅这话,薛晏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他听出君怀琅的语气不大对劲,看他这会儿的神情,也有点让他心慌。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抱住他,将他整个笼进自己的怀里。 但他抬了几次手,也终究没有落下,只是静静地等在旁侧,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对上了君怀琅转来的目光。 “……薛晏。”他突然道。 薛晏连忙应声:“嗯?” 君怀琅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他从来不知道,人能真的将这么多的感情累积在一个人身上。 旧仇、爱情,和恩情,他而今所有的、最为沉重的感情,竟是全都在薛晏一人的身上。 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薛晏了。他想逃想躲,但根本动不了,走不开。 他的心违背了理性和良知,在拉扯他,将他往薛晏的身边拽。 君怀琅发不出声,反倒是薛晏有点慌了。 “不必多想。”他说。“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在金陵等消息。我不是说过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就够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君怀琅。 立刻,他和君怀琅泛着水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薛晏竟立刻看懂了君怀琅眼中翻涌的情绪,像是一眼看进了他的心里。 薛晏的声音也顿住了。 月色之下,二人对视片刻,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良久之后,就在君怀琅落荒而逃一般,要错开目光,起身先行时,薛晏抬手,温柔又坚定地按住了他的后脑,强迫他转回了目光。 他的语气郑重又笃定。 “君怀琅,你知道我喜欢你,心里眼里独你一人,恨不得整条命都搭给你,就够了。” “我不逼你回应我,我随时都等着你。”他说。“别怕。” 第97章 君怀琅的作息向来很准。 第二日, 他睁开眼时,窗外熹微的晨光恰好透过床帐,落在了他的手上。 君怀琅感觉到手中有个硬硬的小物, 不由得怔了怔, 摊开手去看。 就见他的手心里,赫然是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青玉令牌。 昨夜的记忆顷刻回笼。 他想起, 这块玉是昨天夜里,薛晏亲手交给他的。 那会儿薛晏说了那番话,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片刻都没有回应他。反倒是薛晏,拉着他站起身, 将那块玉交给了他。 “我走后,你拿着这个, 可以号令留下的那队锦衣卫。”他说。“还有段十四。我会让他一直在暗处保护你,若是要做什么,只管唤他。” 君怀琅那会儿面上不显,但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他的心脏突突地跳,又像是生了火, 让他仅存的拿点镇定, 只够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他应下,接过了玉,像是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般,将玉紧紧攥在了手里。 这一攥,就攥了一路。 这会儿,那块硬邦邦的玉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圆润而温热,上头镂刻着薛晏的名字。 明明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君怀琅的面前却浮现起了昨天夜里,薛晏认真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将玉握回了手里。 薛晏分明一个字都没有逼他,却让他心里的那股冲动,愈发活跃和蛮横,在他的胸膛里四下突撞。 像一匹即将挣脱缰绳的野马。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拂衣的声音。 “少爷,您醒了吗?”声音有些急。 君怀琅坐起身,欲盖弥彰地将那块玉急急塞到了枕下。 “刚醒。”他淡淡道。“怎么了?” 拂衣连忙替他拉开床帐。 “刚才奴才见外头人都匆匆忙忙的,就去看了一眼。”他说。“听说,长安的钦差带着圣旨来了,老爷和王爷都去府外接旨了。” 君怀琅一顿。 他想起了昨天夜里,薛晏告诉他的事。 薛晏说,等到圣旨一来,他就要立刻启程,到山东去。 —— 君怀琅匆匆洗漱穿衣,天还没有大亮,便径直出了院子。 拂衣不知他为何如此着急,却也不敢问,只一路跟着他,快步走到了巡抚府的门口。 果不其然,远远地,君怀琅就看见门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府门口。 薛晏正骑在马上,低头跟马下的永宁公说着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君怀琅的身影。 他墨发束在脑后,穿了身天青色的直裰。上好的丝绸,随着他的脚步向后轻轻飘扬。 他本就生得冷冽精致,此时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便恍如九天之上下凡来的仙长,半点凡尘都不沾染。但薛晏却眼尖地看到,君怀琅的脚步并不太平稳,看起来有些急。 像是急着来见自己似的。 薛晏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面上神情没怎么变,但那冷戾的五官,立马就被柔和了几分。 像是有春风拂过冰冷的铁剑,将几分暖意留在了剑刃上。 正同薛晏交谈的永宁公也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只见方才还低头,冷着脸低声说话的广陵王,忽然看到了什么,说到一半的话也停了下来,只往那个方向看。 共事了一个来月,这倒是永宁公第一次看到薛晏这幅神情。 永宁公感情迟钝,只觉得薛晏的神情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却没看出,那是因为薛晏此时眼里含着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就看见自家儿子竟出来了。 “怀琅?”永宁公诧异地问道。“怎么出来了?” 君怀琅一顿,才注意到自家父亲此时也在场。 他方才看到了锦衣卫的人马,便有些急,只怕自己没赶上。 待跨出门槛,他便立刻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一时之间……有些没挪得开眼神。 再看向自家父亲,君怀琅心下没来由地有几分慌。 “啊,听拂衣说来了圣旨。”他顿了顿,僵硬地扯了个谎。“儿子便想着来看看,是否有什么要事。” 薛晏坐在马上,听到他这话,低声笑了一声。 这笑声烫得君怀琅耳根发烫。 但永宁公却恍若未觉,点了点头:“也没什么别的大事,是皇上给江南派来了物资。正好,王爷接到圣旨,便要北上去接应,你既来了,就同王爷辞个行吧。” 永宁公虽半点不掺和储君之事,也从不跟宫中的皇子来往,但薛晏其人,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欣赏。 同他接触了些日子,永宁公也能看出,薛晏与朝中那几位拉拢拥趸的皇子截然不同,即便对自己敬重,也无半点拉拢交易的意思。 永宁公只当其人正直,对他更为欣赏的同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多与他接触几分,能学到不少东西,还可免除站队党争的嫌疑。 听到父亲这话,君怀琅抬头看向薛晏。 就见他坐在马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正低头看向自己,笑得有两分坏。 君怀琅的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 永宁公要和薛晏说的话已然都说完了,这会儿便径自退到一边,示意君怀琅上前去见礼。 君怀琅刚走近,就听到了薛晏带着笑的声音。 “此时并无外人,世子不必多礼,只当跟我是平辈。”他说。 语气中藏着两分只有君怀琅才能听得出的调侃,让他耳根一热。 ……这人如今越发胆大,也越来越恶劣了。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抬眼瞪了他一眼。 就听薛晏又笑了几声。 接着,他低下头来,低声问君怀琅:“这才几时,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你一会还要去堤上,哪里撑得住,中午让进宝盯着你多睡半个时辰。” 君怀琅自然答不上来。 他说不出口,自己只是想到薛晏即刻就要动身,心下便迫切地想在他临行之前,再来见他一面罢了。 也不是真有什么话说,或有什么要事要做,只是相见他,仅此而已。 见君怀琅没说话,薛晏也没再问。 只是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没事,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微微俯下身,凑近了君怀琅。 君怀琅只抬着头,看向他那双剔透的眼。 “等我回来。” 薛晏看着他,说道。 —— 君怀琅仍旧日日都到堤坝上去。 如今,金陵除了仍旧缺钱缺粮,其他的,也算都到了修复的正轨上。 城南的灾民营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君怀琅和沈知府也在想尽办法地给他们找些活做,好让他们换取银钱,购买食物和药品。至于其他的,金陵府如今只有能力每日一顿地在城南供粥,即便动员城中的富商们捐了几次款,也是杯水车薪。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城北破损的堤坝了。 想要将堤坝修好,定然不是一月两月之功。要先将破损处暂且堵住,再将河水疏导出去。等清理完毕,规划好方位,还需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支撑,才能开始修补重建。 而这些,也都在君怀琅的部署下井然有序地进行。如今,只需等长安派拨的物资运回来,金陵此番的灾情,就算稳妥地解决了大半了。 而从薛晏走的那日起,进宝就一直跟在君怀琅的身侧。 不愧是在宫里伺候的公公,无论什么琐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还有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而君怀琅每天的日程,进宝也严格地按照薛晏的安排,分毫不差地执行。 什么时候动身启程,什么时候请他休息,什么时候用饭午睡,进宝都按薛晏在时替君怀琅安排。待到了夜里,无论工程有没有完全收尾,进宝都要提前将君怀琅劝回去休息,其余的,都由他来盯着完成。 一时间,有时候忙起来,君怀琅甚至有种薛晏并没走的错觉。 一直到了这一日。 这日上午,修缮堤坝的图纸出了些问题,从工头找到君怀琅起,他便一心扑在了修改图纸的事情上。 毕竟前世和今生,堤坝垮塌的时间差了一个多月,前世又出了许多乱子,到了修堤时,已经入秋了。那时和现在的土壤情况、水流大小,都有不少的区别,因此到了修整时,也要做些调整。 这一修改,就一直到了中午。 君怀琅匆匆用过午膳,便又将图纸拿了过来。进宝见他半点想休息的意思都没有,脸瞬间苦得皱了起来。 好家伙,在这位主儿这里,不过是少睡了一顿午觉,可万一让他主子知道了,那自己这脑袋能保到哪一日,就要看主子哪天回来了。 不过,进宝也知道,君怀琅手里的图纸确实要紧。听说今天早上修整河道时,因着土壤过软,监工的又不小心,在堤坝上出了个小事故,伤着了几个人。 进宝便也不敢打扰他。 权衡再三,进宝还是没开口,只默默给君怀琅添了茶,站在旁侧陪着他,一边陪,一边合计着一会等图纸改好,再想办法劝他休息一会。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了骚动的声响。 君怀琅抬头,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对进宝说:“进宝公公,麻烦帮我出去看看,外头这是怎么了。” 进宝连忙应下,就要出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一只隼鸟,骤然从窗子跃了进来。 进宝吓了一跳,就见来人是段十四。 他脸上没表情,只几步上前,在君怀琅面前抱刀,行了个礼。 十三岁的少年,个子刚到君怀琅的肩膀。 “请世子随我走。”他说。 “发生了什么?”君怀琅问道。 就听见段十四没什么感情地开口道:“有人闹事,我先送你走。” 第98章 然后,等。 在段十四这种从记事起就活在东厂, 周遭尽是杀戮血腥的人眼中,外头的场面,的确不过是“有人闹事”而已。 但等君怀琅推开门看出去, 却见工地上已经厮打成一片。 河堤本就宽阔, 如今工期赶得很急,堤坝上的工人数量也极多, 总共算起来能有上千之众。 此时在临近河堤断口处的工地上,竟有一大伙人围拢在一处斗殴,将周遭修堤的器具和材料都撞得乱七八糟。原本搭建在河堤边缘休憩用的营帐,此时也塌毁了不少。 远远看去,原本井然有序的工地, 已然乱成一团。还有个别殴斗的民工,竟要往他的房屋这边闯, 被守在外头的锦衣卫死死挡了回去。 君怀琅一惊,不由得凝起了眉。 好端端地修着堤坝,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聚众斗殴的事件? 但是,君怀琅已经来不及细想深究了。他立马吩咐进宝道:“去,立刻把今日下午负责的官员叫来, 让他速去将营地周围站岗的官兵全部集合进来, 把斗殴的先控制住,莫要造成伤亡。” 进宝哎了一声,连忙小跑出去了。 见进宝跑远了,君怀琅抬步出门,就要去找个附近的官员问明情况和原因。 却有一柄没出鞘的绣春刀挡在了他面前。 君怀琅侧目,就见段十四挡在那儿。 “请世子随属下离开。”他说。 “修堤的工地上出了状况,我怎能先走?”君怀琅道。“我自能处理好,你放心。” 段十四却垂着眼,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王爷有命,属下需保护世子安全。”他说。 君怀琅懂了,他的意思是,他只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至于其他,他并不会管。 君怀琅看着外头情况愈发混乱,人群之中混杂了几个穿官服的人,却根本控制不住场面,反倒只剩下被殴打的份。 这样的情况下,必要有一个出面安排,稳住场面的人。 君怀琅有些急,对他解释道:“我不过是去安排人马,阻止他们作乱,并不会出危险。你有你的职责所在,我也有我的职责所在。” 段十四的刀却仍旧横在那里:“世子可从西侧门离开,那处无人。” 君怀琅明白了。 薛晏身侧跟着的这个少年,虽说强大而稳妥,什么事都办得好,却缺失了几分人性,与寻常人并不相同。 他就像是薛晏手中的一把暗器、一柄利剑,锋利有余,但只是一件兵器而已。 让他按命办事他可以,但若同他解释商量,却根本行不通。 ——毕竟他根本理解不了。 君怀琅话锋一转:“薛晏让你做的,不光是保护我的安全吧?” 这次,段十四抬眼看向他了。 黑漆漆的一双冰冷的眼,泛起了两分笨拙的疑惑。 君怀琅看向他,从袖中拿出了那块青玉:“他是让你们听命于我,没错吧?” 段十四的目光落在了那块玉上。 “是。”他道。 君怀琅将玉收回了袖中。 “那我现在命令你,随我一同到工地上去。”他说道。“至于如何保护我的安全,就是你要做的事了。” 这回,段十四听懂了。 他向来只听得懂命令,至于其他的,他从小就没学过。 “是。”他抱刀应下,侧身请君怀琅出去了。 君怀琅的确不大需要段十四的保护。 零星几个胆敢往他住处冲的民工,早被锦衣卫们制服了。他刚出房屋,就有个被打得面带乌青,头发散乱的中年官吏跑来,对他行礼道:“世子恕罪,属下办事不利,让工地出了事故……” 君怀琅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官吏说:“是今天在施工处受伤的那十来个工人。抚恤金和药物明明发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却说没有收到,还说有小吏要将他们都赶走……这些工人便和他们一道的同乡好友一起去讨说法,莫名其妙地就全打起来了……” 君怀琅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进宝急匆匆地领着掌管此处巡逻的官员跑了过来。 “速派官兵去将他们全都拉开。”君怀琅说。“所有参与斗殴的,一个都不要落下,先全都控制起来。你再将此处的锦衣卫带一半同去,一定不要让他们打出人命。” 进宝和那官员领命,连忙带着人到工地上去了。 方才那个跑来的官吏闻言,期期艾艾地开口道:“这……世子殿下,真要全都扣押起来?” 君怀琅看向他。 就见那官员小声说:“不如等状况稳定下来,由属下先去问问。若真是咱们手下的人办了错事,也不好冤枉了这些百姓啊……” 君怀琅知道他在怕什么。 大灾当前,官府的人最怕的就是乱、就是失民心。 如今,工地上已经有百姓因为官府的失误而乱起来,万一再盲目扣押,让他们和官府之间的矛盾更为严重,可如何是好?如今,一个工地的场面尚能控制,但如果寒了全城百姓的心,到时他们要乱,可就控制不住了。 君怀琅闻言,转头看向乱成一团的工地,没有说话。 那官员劝道:“世子殿下,如今金陵城岌岌可危,可不能再乱下去了。” 君怀琅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他说。“我自有决断。” —— 天黑之前,君怀琅收到了工地上官员们提审作乱者的状纸。 果不其然,如他所预料的,因为当时工地上事故出得紧急,抚恤金直接发放了下去,并没有严格地记录,因此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人私吞。 但是君怀琅知道,没有。 从他今天看到工地上的乱象时起,他心下就已经有了考量。 那官员说得没错,如今的金陵城已经经不起动乱了。 正因为如此,就一定有人想要看到金陵动乱,让灾情变得更加严重,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 前世不正是如此么? 从有“流民”冲入书院殴打书生起,到今日修堤的工地上发生殴斗,再到前世,流民营发生多起暴动,甚至到了有人揭竿起义的地步,这些乱象和灾情一起爆发,不仅能让金陵乱成一池浑水,还能让主事的官员背负重罪。 而在混乱之中,趁机贪污嫁祸,也更好进行了。 君怀琅猜出,今天的事,是有人在演戏。 薛晏一走,工地立马就乱,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也幸而那天他提审了那个作乱的小头目,知晓他是被买通的本地人,并且与其他作乱者没有接触。有了这条线索,君怀琅猜测,今日作乱的主使和参与者,也混杂在百姓之中。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这些人全都揪出来。否则,放任他们一日混在百姓之中,金陵便一日不太平。 但是,就像今日一般,那些人混在百姓之中,一旦挑起事端,就会有百姓被煽动,跟着一同起哄。 人数一多,主使又和无辜者混在一起,这时候再想将他们揪出来,便是难上加难。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门被敲响了。 他让人进来,就见是今日那个河堤上的主事官员。 “世子殿下。”他行礼道。“今天河堤上所有作乱的流民,已经全部关押好了。其中有一百来个受伤的,下官便来问问怎么办。” 君怀琅沉吟了片刻。 “去府库里提出药材来,再派大夫过去,尽快将他们医治好。”他说。“每日将情况汇报给我,万不可耽误。” 官员应下。 君怀琅接着道:“至于剩下的那些……全放了。” 官员一愣,不解道:“……都放了?” 这……早上让抓人的是他,怎么到了晚上,就又要将人全放了去? 君怀琅淡淡嗯了一声。 “接下来,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听好了。”他说。“每一句都要按我说的去执行,知道吗?” 那官员看向他。 这位世子殿下虽说极其清贵,人也冷淡疏离,但脾气却好,是个极其好相与的。 但此时不知如何,他身上竟有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让他不由自主地要按对方说的话做。 一时间,竟有两分像那位活阎王似的广陵王。 “是,还请殿下吩咐。”他连忙应道。 君怀琅点了点头。 “放人时,只管放出风声去,说此番堤坝上有动乱,我极其震怒,一定要将此事查清楚,闹事者,一个都不放过。”他说。“但是金陵人力物力极缺,根本无法关押这么多人,下属纷纷劝说,我父亲和沈知府也施压,于是我一气之下,把人全都放了。” 官员听得直愣。 这……哪有这般败坏自己名声的? 但君怀琅要的却就是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消息放出,动乱者之中的普通百姓一定会被震慑。毕竟引得主事的贵人动怒,他们哪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是混在其中的匪众就不一样了,他们一看自己被激怒,同时又没有能力关押他们,一定会以为他们要做的事初见成效,可以再接再厉了。 接下来,就要放下诱饵,给他们一个继续作乱的理由了。 “再安排下去,因我震怒,此后工地中的饷银一律减半,省下的钱权当赔付工地的损失。再将这些银钱送去给沈知府,让他以他的名义,给家中有劳工的妇孺每日多加一餐饭食。” 君怀琅接着道。 毕竟普通百姓,绝不会管真正下令的官员是谁,即便减少了银子,他们养家糊口的压力却立马减小了大半,这样算起来,反倒是他们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再生事端了。 而那些作乱者……他们只想要闹事的理由,自己也给足了。 官员连连应是,却没听懂他要做这些事的理由。 “然后呢?”他问道。 君怀琅看向他,淡淡一笑,一时间,如冰消雪融,兰花初绽。 “然后,等。”他说。 第99章 这之后, 君怀琅仍旧日日去工地,并且因着事务繁忙,竟将他门口那些吓人的锦衣卫都派遣走了。 不过, 即便如此, 这几日也没人敢接近他的屋舍,即便是下层的官吏前来汇报工作, 也都战战兢兢的。 众人都传,原来这永宁公世子并不真是个好相与的。之前只听闻广陵王暴戾,没想到这位世子殿下,也没好到哪儿去。 想来也不过是个寻常公子哥,身上还是有股世家公子的霸道习气。平日里无事发生也就罢了, 可谁若敢给他找麻烦,那他就不会再跟人讲道理了。 故而, 众人各个谨小慎微,生怕再在这个关头招惹了他。 君怀琅倒是分毫没放在心上。 想他前世,一直都是最爱惜羽毛的人。不仅不做半点有亏德行的事,即便是瓜田李下惹人误会的事,他也半点不会碰。 毕竟读书人, 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是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留下的那一笔。 但是而今他知道,再干净的名声也救不了命,有时候,还会要了他的命。 那些文人们最为看重的东西,有时候却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倒是他父亲来寻过他一次。 永宁公进了他办公的屋舍,没有多言,只是同他一起喝了一杯茶。 等茶喝完了,永宁公淡淡道:“你此事办得好, 如今在金陵磨砺了这么些时日,也长大了不少。” 君怀琅看向他。 就见永宁公接着说道:“只是为父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君怀琅有些疑惑:“父亲?” 永宁公顿了顿,看向他,语气虽仍旧是淡而冷的,其中却蕴藏着几分笨拙的柔软。 “总觉得你和逍梧永远都是孩子。”他说。“为父一直让你们收敛锋芒,秉持中庸,就是想让你们在国公府的庇护之下,安稳度过这一生,便就罢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却又忍不住想让你们多学些,多做些,到如今,为父倒是不知如何做选择才好了。” 君怀琅知道,他父亲自己,也一直在这其间挣扎。 他们家爵位煊赫,到了官场上,就更加要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他父亲本就有经纬之才,却因为这个庸碌了一辈子。如今拿到了来金陵的机会,虽说他仍旧是谨慎而畏惧的,君怀琅却也能看到,他父亲也难得地高兴。 治世济民,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事。 若是前世,或许君怀琅自己也说不出他父亲这样是对是错。但他现在知道了,只要有人想要害他们,煊赫的家世不管用,躲避和收敛锋芒也不管用。 只有迎上去,正面应对那些想要加害于他们人。 想到这里,君怀琅看向他父亲,露出了个温和而坚定的笑。 “父亲如今,不是终于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吗?”他说。 永宁公看向他。 就见君怀琅淡笑着道:“就足够了。儿臣和父亲一样,也想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会碰到什么困难……孩儿想去试一试,也想真能站出来,自己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永宁公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将他冷硬的五官尽皆暖化了的笑来。 “你能这般想,很好。”他说。 —— 君怀琅在静静地等。 这些日子,因着前些日子损坏的建筑,堤坝上的工程繁重了不少。君怀琅像是分毫不知情一般,任凭民工们每日劳作到深夜,饷银却仍旧是之前的一半。 果然,工地上逐渐响起了民工们的怨声。 这件事,主管官员也专门来向君怀琅汇报了。莫说是他,如今堤坝上的小吏们都有些慌张,只怕再度出事。 君怀琅却半点不见着急。 “无妨。”他说。“只管等着。记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只管跑,不要阻拦,记住了?” 那官员只得诺诺应是。 他心想,这位世子爷也太胆大了些,怎么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激怒民工,还不让他们保护,此后若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但他不敢问,君怀琅也没有主动告诉他的意思。 等他退出去,君怀琅静静看向窗外。 怨声载道是自然的,但是如今在这里工作的民工们,家中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之前他们每日劳作,攒两三日才够家中老小吃顿饱饭,可是现在,家里的妇孺有官家来管,他们赚的银子,反倒能存下来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被煽动着同官家闹事?也正因为如此,这几日工地中日日传来怨言,却没有一点动静。 这是因为,百姓们虽跟着抱怨几句,却不愿意跟着闹事了。 这些人有任务在身,等得这几日,也不会日日一直等下去。 所以,君怀琅就在等着,等他们忍不住的那日。 那一日来得很快。 这天下午,君怀琅还在午睡,就听得外头嘈杂吵闹。他刚起身,就见段十四已然飞身出去了。 君怀琅知道,是这些人等不及了。 进宝伺候着他整理仪容,一边忙活着一边说道:“殿下别怕,您尽管放心。这段十四啊,神得很,虽说平日看着不像个人,但办起事来,没有一件办不好的。” 君怀琅不由得轻声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怕?” 进宝看向他,嘿嘿一笑。 “倒是看不出来,不过奴才总觉得,出了这样的乱子,您总归是担心的吧?” 君怀琅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筹划出来的乱子,怎么会怕呢。” 他看向窗外,其余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也觉得有些神奇。按说自己走了这么一步险棋,总归应该有些担心的。 但却并没有。 他不担心的理由有些奇异,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就是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薛晏安排的。 两人交谈之间,外头的骚乱已经平静了下来。君怀琅打理好了仪容,推门出去时,门外的空地上已经被押着跪了百来号人。 君怀琅的目光有些冷。 果然,他们安排着混进修堤民工中的匪众,还真是不少。 他缓步走了出去。不远处,围拢着看热闹的民工和一路赶来的官吏们,其中,正有那个君怀琅吩咐过,让他们自己先逃的主管官员。 君怀琅让他们先走,不过是因着自己这里安全,不想让他们有所伤亡,也不要搅乱了这些匪众的计划罢了。 这会儿看着那个站在一旁擦汗的中年官吏,君怀琅心下涌上了些暖意。 他转回目光,看向了押在地上的那一众闹事者。 “诸位拿着棍棒器具,在休憩时间冲来我的住处,所图为何?”君怀琅在这一众人的面前站定,淡淡开口。 这些人此时被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押着,莫说逃跑,各个头都不敢抬。 其中为首的那个抬起头来,大声道:“你克扣我们的饷银,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君怀琅冷然一笑。 “逼死你们?”他说道。“不过是给你们涨涨教训,难道你们的妻儿老小,我没有帮你们赡养?”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站在君怀琅旁边的进宝连忙趾高气扬地开口。 “好一群狼心狗肺的奴才!”他声音拔得很高,一时间,周围看热闹的民工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扣下来的银子,世子殿下可半点都没碰!殿下可还贴补了不少,全交给沈知府,换成你们家中老小的口粮了!”他说。“金陵府如今这般困难,你们以为谁还拿得出银子来,帮你们抚恤家人?” 顿时,在场众人都惊讶地看向君怀琅。 君怀琅却是淡淡垂下了眼,看向那个抬着头的匪头。 他本就生得精致清冷,此时淡淡一笑,如雪山之巅绽开了一朵花。 那匪头看懂了。 他的眼神分明就在告诉他,抱歉,你中计了。 —— 这天夜里,君怀琅去牢狱之中审讯到深夜,才回了巡抚府。 与之前书院的那次一样,这些人的嘴里也审不出什么来。不过,这些都在君怀琅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只是拿银子办事的,向来钱给到位,再被抓住些把柄,也就自然替人卖命了。 君怀琅想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关押起来而已。 这明面上看不过百来个人,但混杂在百姓之中,便会尤其危险。他们一旦营造起什么声势,再借着些由头煽动众人,那么想在金陵挑起些乱子来,轻而易举。 前世,这些人混在流民营中,就制造出了这样的效果。 这一世,君怀琅将他们一同笼在了修堤的工地上,寻出了个由头,将他们一网打尽,此后流民营中便不会再有保护伞了。 如此,只要君怀琅修好堤坝,其余的,就只需等着薛晏回来了。 这般想着,君怀琅这天夜里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却不曾想,第二天天还没亮,工地主管的官吏又早早来了巡抚府。 这几日,进宝都是守在君怀琅的院中,见人来了,有些不悦地开口道:“有什么急事?天还黑着,世子殿下还在休息呢。” 官吏匆匆道:“是有急事啊,还请公公通禀!前几日,便有郎中生病发热,原想着不过受寒,但接连几日都没好……不光没好,民工之中也有不少人开始发热,如今已经病倒许多了!” 进宝一惊:“这是……?” 那官员匆匆道:“有老郎中说,许是时疫啊!” 这就奇怪了。 虽说南方水灾总会并时疫一起发生,但那是因为,水灾会造成大量伤亡,人死了不及时处理,又逢阴雨,就容易使人染病。 但是金陵如今早就整顿好了,怎么还会起时疫呢? 这下,进宝也慌了,急匆匆地一路进了君怀琅的屋子,便要唤他起身。 但是唤了几声,都没有动静。 进宝心下腾然而起一股不安。 他连忙上前,匆匆掀开了君怀琅的床帐。 就见锦帐中的那人,面色潮红,呼吸炽热,已然是发了高烧。 第100章 君怀琅是被进宝摇醒的。 他只觉这一觉睡得昏沉, 昨天夜里忙到很晚,倒头就睡了。 睡着之后,却像是被囚困在了黑沉的梦境中一般, 再醒不过来了。 进宝很费劲地将他叫醒。 君怀琅晕晕乎乎地醒来, 就觉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前头有个人, 急切地喊他。 “世子殿下,您快醒醒!奴才已经差人去叫郎中了,马上就来!”进宝着急道。 君怀琅清醒过来了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他皱眉,一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可是现在, 他的手心和额头一样地烫,根本试不出来什么温度了。 进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殿下莫慌, 只是有些发热罢了。”进宝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他端了杯热茶来。 君怀琅却皱眉看着他。 “发热罢了?”他问道。“那你慌什么?” 进宝哆哆嗦嗦地,红着眼眶,不敢言语。 这若真是时疫……真是时疫,可如何是好啊! 这疫病可是不认得人的, 管你什么皇族权贵, 一旦沾染上了,那是治也治不好啊! 当年多少南下治水的官员,都是死在这疫病上。更何况,如果金陵此番真出了时疫的话,那可完全是没有来源、没有头绪的,这样的怪病,可比那死人传染的时疫更加吓人。 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都是老天爷要亡了朝廷的征兆啊! 君怀琅盯着进宝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 “为什么这般情状?”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是不是发生时疫了?” 进宝连忙道:“不是的!殿下不过发了热,想来这两日疲惫,受了风寒……”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退下。”他说道。 进宝不解。 “让你退下,没听见吗?”君怀琅说。 进宝从没见过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被吓了一跳,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以后,谁也不许近前来伺候我,这是命令。”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哑着嗓子说道。“有什么吩咐,都站在那里等,记住了?” 进宝一怔,知道了君怀琅的意思。 君怀琅这是确定自己染了时疫,这般严令,就是为了不传染给旁的人。 进宝的眼泪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条烂命,算得上什么呢!”进宝哽咽着跪下,磕头道。“主子如今发了热,怎能离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怀琅扶着额头,忍住了高烧的眩晕感,道。“是不是有人来报了?现在,立马去将他唤进来,至于大夫,不要让进,只让他等在外头。” 进宝跪伏在地。 “还有,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摆起一架屏风。”君怀琅接着说。“此后,谁也不许越过屏风半步。” 进宝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祸害世子,要杀他、要害他,都不会没有办法。 但是唯独这样的疫病,是让人全然束手无策的。莫说是他进宝,即便他主子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看来,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来时疫即便会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绝等不到那个时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灾祸来,为什么不开开眼,让世子殿下这样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进宝哭得止不住,接着,他便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进宝。”他的嗓音沙哑而疲惫,中气不足,像是游丝一般,飘到了进宝的耳边。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我没有多的精力了,纠缠不起,也耗不得。” 进宝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应了是,转身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屏风立了起来。 君怀琅笨拙又缓慢地拉开了床帐。 他从生下来起,就有大群的奴仆伺候在侧,从没有自己做过这样的杂事。 但是现在,床帐拉开,空无一人,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被一扇屏风挡住了。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资料的记载之中,是因为受灾、动乱和饥荒,使得金陵尸殍遍地,由此引发了时疫。这一世,他小心谨慎,并没有让这种情况出现,即便是决堤当日受灾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时间请沈知府派人收殓掩埋。 向来时疫都是由死尸腐烂引起的,但是如今,怎么会在一切太平的情况下,提前出现呢? 这要是放在众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灾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怀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绝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为的。 所以,这次突然而来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强忍着发烧的晕眩,开始回忆前世史料上的只言片语。 史料上说,此番疫病,感染者会接连发热,难以好转。且疫病传染性极强,与之接触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传染。 这疫病从七月底起,持续了一个多月,京中派来了不少名医,也束手无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后,江南也再没出过这样的怪病。 但是,如今还没入七月,发了高烧的病人,多则半月,少说七天,就会因高热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个月,都伤亡惨重,死了无数的人,如果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时候的话,莫说他君怀琅还有没有命,想来整个金陵,也会成为一座死城。 就在这时,那官员进来了。 “世子殿下?”他声音有点抖。 他刚才听那位公公说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发了烧。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风寒的时节,如今这样,十有八九是这位贵人也被传染了。 原本就有些严重的情况,这般便更加难办了。 君怀琅听见他的声音,嗯了一声。 “如今情况如何了?”他问道。 官员忙道:“大夫和工人们有不少发了热的,这几日都没治好,反倒传染开了……这两日下头的官员们才觉出不对来,寻了郎中问过,这才来禀告殿下,耽误了时辰,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话,就是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了。 君怀琅却道:“与你们无关。我只问你,既然会传染,现在发热的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毕竟,有人发热生病,实是最寻常的事了,除非有大面积传染,否则很难引起官员们的注意。也正因为如此,时疫往往来势汹汹,且无法防范控制,向来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现在,只能想办法控制补救了。 那官员忙道:“已经集中在一处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 “去禀告沈知府,准备好他们每日的饭食和药品,一定保证他们每日的生活所需,定要安抚好他们。否则,若有生病者从安置处逃出来,便又会使得疫病扩散。”他说。 那官员连忙细细记下。 君怀琅接着道:“还有药物和郎中。只管让他们去开最寻常的清热解毒方子,总归会有些用。” 毕竟前世,按着史料上的记载,确实只有那副最为寻常的清热药方在疫病之中有些用处,即便无法治愈,也能拖延些许时日。 官员连忙应下。 君怀琅顿了顿,接着道:“还是每日同我汇报情况。告诉我父亲,定要先控制住疫病的扩散,安抚好百姓,再立马急奏长安。还有,去各处寻郎中来,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能寻到解药的方法,就别放弃。” 那官员又应了下来。 “也没别的了……至于看守安置处的官兵,一定让他们远离病人。”他说道。“离远些,若不得不靠近,一定要将身体尽可能地包裹住,不要直接接触。” 他也不知这种办法奏不奏效,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疫病会在活人之间传播,总不会传染到死物上吧? 也只得暂且一试了。 那官员应下。 君怀琅道:“没别的了。这些话,一定带到。” 那官员顿了顿,开口道:“……那,世子殿下,您怎么办?” 君怀琅看向屏风。 “我无妨。”他说。“每日照常叫人送膳送药来就可。” 那官员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道:“世子殿下还是请外头的大夫进来瞧瞧吧?万一您没染疫病,只是受寒了呢?” 君怀琅低声笑了一声。 “疫病还是风寒,大夫就看得出来么?”他道。“风寒的话,自己会好,不必忧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他如今脑中混沌一片,安排完了要紧的事,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等等。”就在官员要退下时,君怀琅忽然开口道。 官员连忙停住脚步。 “如果接圣旨那日起,要赶去山东的话……”君怀琅问。“今天应该到哪儿了?” 官员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却认真算了之后答道:“若是急行,今日说不定已经到了。”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我生病的事,谁也不许外传。”他说道。“尤其若有人要送信出去,一定拦住。” 官员不解:“这……” 君怀琅收回了目光,静静看向了屏风下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日光。 “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就好。”他说。 他现在脑子里全是薛晏,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因为他知道,他的命令拦得住所有人,却唯独拦不住他。 他有再多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肉体凡胎,挡不住这样汹涌的疫病。即便重生了一遭,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能控制住这次疫病,他只知道,他能放手一搏,却也需要一个前提。 他想要薛晏好好的。 第101章 君怀琅的高热接连发了三日, 都半点未见好转。 发热的时间越长,人便越容易不清醒。到了第三日,君怀琅已然觉得脑内都烧起了一片火, 让他分不清东西南北, 时而还会产生幻觉。 他只得勉强撑起几刻钟的清醒,去取来进宝放在屏风外的饭食和汤药, 再在喝过药之后,听外头的官员来同他汇报城内的情况。 还好,他们应对得及时,时疫虽说在城中依旧扩散了,但却第一时间将患病者聚集在了一处。因着金陵府将大坝暂时堵住后, 便将全副的金银粮草都用于时疫,故而城内也并未出现大范围的骚乱。 只是如今, 仍旧每日会有不少百姓患病,金陵府中都有些许官吏也染了疫病。昨日,巡抚府中还带出去了几个发热的下人,即便金陵府暂时没有动乱,但仍旧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 甚至有百姓开始寻些土方子, 还在家中偷偷地找人做法术。有一家两家开始做后,便有更多的百姓也争相效仿。 做法术的人多了,谣言便也起来了。 为什么金陵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时疫呢?那是因为今年金陵来了煞星。那煞星本就克父母,妨兄弟,所到之处,无不灾厄骤起。 原本他在燕云时,燕地就莫名其妙地打了败仗,落到了突厥人的手上。之后幸而长安有真龙相震, 才没有出大乱子。如今,煞星来了金陵,疫病便也自然而然地来了。 这流言甚嚣尘上,就差没直接说,此番灾情是广陵王薛晏闹出来的了。 不过流言并没有流传多久,就被永宁公一力镇压了下去。 而此时的薛晏,已经抵达了长江北岸。 果然如他所料的,他们一众人到了山东后,立马将当地的官员打得措手不及。他们赶得很快,到达山东时,比寻常的急行军都要早两日。 那时,物资才刚刚运抵山东,山东知府正紧锣密鼓地以休整检查的名义,将车上的粮草运到山东的府库中,又将稻草填充到车内充数。 薛晏到时,正好抓了他们一个现行,知会山东巡抚之后,他们便将人囫囵全抓了,亲自将押送物资的官员,和奏折一起,连夜加急送到了长安。 他一夜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天刚亮时,将那一众贪官污吏绑上了金銮殿,在文武百官面前,连同奏折一起交给了清平帝。 果不其然,清平帝大为震怒。 立刻,他当堂下了圣旨,将这一众官员押赴刑部大牢,让刑部尚书并江太傅一同审理,定要将幕后主使统统审出来。 这算是直接将许家一派的官员,直接交到了江家的手上。 办完了这些,薛晏没有久留,策马便要赶回去。 清平帝一力要留他。原本他将薛晏派到江南去,就是对永宁公不放心。如今出了更大的乱子,清平帝一时间也有些回过劲儿来,发现自己是被江家摆了一道。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再舍得自己的儿子千里奔袭,再到那受灾的地方去。 “你留下,顺带替朕审一审你带回来的犯人。”清平帝道。 薛晏看了一眼站在旁侧,不卑不亢的江太傅。 这种科举出身的文人高官,平日里虽说难缠了点、麻烦了点,还喜欢拉帮结伙地排除异己。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种人,却也是最令人放心的。 位高权重如江太傅,绝对不会因这件事有什么危险,要不然,许家早就将他扳倒了。 同样的,他也半点不会徇私,不会让薛晏有半点担心。 “父皇信任江太傅,儿臣也无需多做置喙。”薛晏抱拳躬身,嗓音因着连夜赶路而有些沙哑。“江南有急,如今主事官员又出了岔子,儿臣留在长安,实在不放心。” 江南那点破事,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他一想到君怀琅有可能趁着自己不在,又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他就不放心。 清平帝闻言,感动得红了眼眶。 今天早朝,薛晏忽然归来,带回了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若不是薛晏在江南时心系百姓,急着北上迎接粮草,也不会撞破他们这般临危贪污,到时江南若真出了大问题,危及到了国计民生,那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见列祖列宗? 幸而有薛晏,才让江南保住了救命的粮草和银钱。 但是,也因着这件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去碰这个本就是天灾,如今还将许家人都折进去了的烫手山芋。 清平帝见此情状,一时也觉得有些难办。 江南的灾情这般紧急,要挑出个临危受命的,还真有些困难。 没想到这时候,薛晏又站了出来。 这下,清平帝一点都不担心了。 比起文武百官,他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儿子一些。而他的这些儿子中,他用得最顺手的,就是薛晏了。 于是,清平帝想也没想,立马下旨,让薛晏全权负责江南的洪灾,由他亲自押送粮草,回江南赈灾。 顿时,朝堂震动,官员们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了考量。 广陵王此番本就亲自抓回了贪官,如今又全权处理江南的洪灾,只要他此番不出岔子,将水灾妥善处理好,那这功劳和名声,可就高了去了。 原本,长安还有个四皇子能与之抗衡,这下,可再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的风头能高过他了。 一时间,各人都有了自己盘算和计较。 薛晏却根本无暇理会他们的想法。他抱拳一推,淡淡谢了恩,转头就要走。 却在这时,有太监送来了急报。 “报!陛下!金陵急奏,说江南爆发了时疫,情况紧急,还请陛下定夺!” 薛晏的脚步一顿。 紧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肿迸发出了锐利的光芒,带着戾色,直直扫向了那太监。 那太监浑身一哆嗦,只觉被阎王扼住了咽喉。他小心翼翼地往薛晏处看了一眼,便见那双锐利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急奏。 那目光之中,血光乍现。 —— 从没有人试过,纵马三天从长安赶去金陵。 但在第三日时,薛晏的马匹已经奔到了金陵城北的江边。 接连三日,他不眠不休,白天连着晚上地赶路。即便训练有素如他身侧的锦衣卫,也根本吃不消,更别提他身后的马车上带的太医和京中名医,早被颠得七荤八素,各个病怏怏的。 薛晏却半点都没反应似的,只一直赶路。 锦衣卫们留了一大半在山东,负责押运粮草,其余的,都是跟着薛晏一同带着太医回来救灾的。 他们一路上换了好几轮的马,勉强保持得住速度,但是人却是受不了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谁都不敢多言。 因为他们全都看出,主子这几日的状态极为骇人。 他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也不见疲态,唯独一双眼睛是通红的,满是血丝。 他一路上半句话也不说,只蒙着头赶路,即便锦衣卫中都是迟钝的大老爷们,一时间也看出了几分意思。 等到了长江边,等着过渡船时,有个锦衣卫撞了撞身边的小队长,小声说:“哎……你说王爷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在金陵啊?” 小队长连忙瞪了他一眼,让他噤声。 不过紧跟着,他看向薛晏。 就见薛晏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地盯着长江,像是要将那宽阔的滔滔江面望穿了似的。 那小队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对方才属下的疑惑深以为然。 这日清晨,天大亮时,薛晏进了金陵城。 城内此时一片肃杀,即便天大亮了,街上也没什么行人,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只有成队蒙着面的官吏,挨个敲门,取走各家各户门口的银钱,再给他们放下米粮。 ——这也是前两日,永宁公世子想出的法子。 一片肃穆安静的大街上,只有薛晏一行的马蹄声,从城门一路响来,经过了金陵府,却半点没停留,一路冲进了巡抚府。 巡抚府的正厅之中,永宁公和沈知府正在议事。 每日有多少发了高热百姓,又要分配出多少药物、多少钱粮,这些都是要日日算清楚的。如今城中事态紧急,他们二人也终日忙得团团转,每天都休息不了几个时辰。 而这个时候,沈流风也在这儿。 “你莫要同我胡闹!”沈知府怒道。“如今城中疫病如此厉害,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沈流风头一遭跟叔父梗着脖子争执:“你让我去一趟扬州,我一定能再将那神医找出来!” 沈知府气急:“你还胡闹些什么!江南这么多的名医如今都在金陵,京中也马上就会派太医来,你添什么乱?” 永宁公坐在一旁,手中握着账册,一言不发。 若细看,便能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着的嘴唇。 他自己的孩子染了时疫,他自然是最焦急和心疼的。 但是君怀琅自己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去见他。永宁公知道,他的儿子是担心自己身上的疫病扩散到他人身上。他本就位高权重,周围接触的又是金陵最核心的官吏,但凡沾染上了,金陵便连一个主事的都没了。 所以,永宁公只能兀自忍着,只等他们将金陵的疫病处理好,寻出解药来,救他的性命。 永宁公是着急,但他也知,沈流风说的什么神医,也极无根据,是根本没谱的事。 而沈流风却据理力争。 “我哪里是添乱!”他大声道。“怀琅都病了几日了,这般烧下去,岂不是将人都烧坏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响动。 几人看出去,就见薛晏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 他衣袍不怎么见凌乱,但眼中却满是血丝,嘴唇皲裂。他紧紧盯着屋中几人,双手垂在身侧,手背青筋毕现。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门外还停着锦衣卫们和马匹,刚才薛晏竟是一路骑着马,穿过庭院,赶到议事堂来的。 他的目光紧紧扫过众人,虽没动,人却像只被锁在囚笼之中,发了狂的野兽。 最后,他的目光盯向了沈流风,开了口。 “你刚才说,君怀琅怎么了?”他嗓音哑得吓人。“他在哪。” 第102章 一时间, 四下里安静无声,众人看向薛晏,谁都没有开口。 沈流风也被他这幅模样吓得愣住, 没有说话。 薛晏明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却觉得像有一头发了狂的野兽,正凶狠地用身体撞击着囚困他的铁笼。他不知道疼一般, 将躯体撞得血肉模糊,也将铁锁撞得哐哐作响。 就好像紧接着,就要撞出笼子,扑上来咬断他的咽喉。 薛晏看着他们,抿唇不语。 接着, 他便骤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沈知府一愣, 立马就知道了薛晏的意图。 “快,快去将王爷拦住!”他忙对左右的官吏说道。 如今有君怀琅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染病,已经是非常严重了。如果真将广陵王也传染了,那他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 官吏们连忙追了出去。 可薛晏一出门, 便径直上了马, 根本不顾这一步一景的江南园林有多难走,马鞭一扬,便冲了出去。 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众人只好一路追到了君怀琅的院门口。 可等他们到时,君怀琅的院前已经守满了锦衣卫。几人刚想进去,便有锃亮的绣春刀横在他们胸前。 “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其中一个锦衣卫面无表情,道。“还请回吧。” 几个官吏自然不敢在锦衣卫的刀前硬闯,闻言只好停下, 无望地踮脚往院里看。 但院中一片静谧,唯有竹林簌簌,水声潺潺中,君怀琅的住所静静立在那儿。 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 君怀琅只觉自己病出了幻觉。 他虽每日靠喝退烧的药吊着,但精神仍旧一日不如一日。今早,他勉强喝了药,吃了两口饭,撑着精神听了官员前来的汇报,费力地理清思绪,给他说了几个调整城中秩序的方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第二日起便是如此。他每日只能撑着喝完药,饭却吃不了几口,做完了要紧的事,便能昏昏沉沉地睡一天。 这会儿,他强撑着喝完了药,躺在床上,便又要睡过去。 却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君怀琅费劲地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来找他的,会有什么要紧事?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醒了醒神,抬手拽住了床帐,便要帮着自己坐起身来。 但是,那脚步却并没有停在屏风外。 那个人停也没停,大步绕过屏风,径直走进了室内。 君怀琅锁起眉头,一边哑着嗓子呛咳,一边道:“不是说了,不许进来?怎么还将我的话当耳边风……” 可这次,不等他的话说完,他便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那人一把将他抱进了怀中,几乎是将他整个人从床榻上拖了起来。 君怀琅头一次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竟这么烫。 那人按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按进了自己的颈窝。君怀琅只觉自己的额头和脸颊贴上了一片散发着寒意的皮肤,像是骤然沉入水中的烙铁。 “你还想着要保护谁?”那人咬牙切齿,嗓音哑得吓人,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来的。“你敢出半点事,他们一个都活不了,你听清楚了,君怀琅。” 君怀琅听清楚了,这是薛晏的声音。 一时间,他这几日强撑着的精神和理智几乎瞬间土崩瓦解了。病中的人情绪本就敏感些,他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往上涌。 他害怕见到对方,却又忍不住地在混沌之中,不由自主地惦记他。 现在,这个人来了。 君怀琅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抬起手想要抱住他。 但是,就在他的手心触碰到薛晏肩上冰凉的、还带着露水潮气的衣料时,他有瞬间清醒了过来。 拥抱的动作变成了尽力地推拒。 “你来作什么!”君怀琅一边推他,一边呛咳着道。“这疫病是要传染的!” “老子怕这个?”薛晏咬牙切齿。 君怀琅本就在病中,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薛晏也半点不跟他客气,三两下便将他的推拒压制住,将他的胳膊紧紧束缚在了自己怀里,让他动弹不得。 君怀琅眼眶红了。 “……你离我远点。”他哑着嗓子说着,喉头已经有了些哽咽。 接连病了几日,他在混沌之中也清楚,现在这病能不能治好,多半是听天由命的。 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助金陵控制住疫病的扩散,尽可能让少一些的人染病。 至于治不治得好,自己能不能活……君怀琅已经做好了准备。 前世,他的至亲到头来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如今若真能用他的性命,换全家人的平安,倒也是值得。 可是,他自己做好了准备是一回事,面对着薛晏……又是另一回事了。 薛晏的眼眶也跟着红,却根本不听他的话。 “没这个可能。”他紧紧搂着君怀琅,一字一顿,凶狠地说。 “你别再胡闹了……”君怀琅在他怀中费劲地挣扎了几下,却半点都挣扎不动。 君怀琅急得眼中浮起了水雾,泪水眼看着就要掉下来:“我已经染了病,难道你还要跟着我一起死?” 薛晏的眼底都泛起了红。 君怀琅话说出口才知失言。但紧跟着,天旋地转,薛晏搂着他,重重将他压进了床榻之中。 下一刻,深藏着炽热而疯狂的情绪的吻,重重落在了君怀琅的唇间。 君怀琅拼命要躲,薛晏却偏偏不让他如意似的,笨拙却又凶狠地去纠缠他的唇舌,硬要让两人的呼吸紧紧交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君怀琅渐渐喘不上气,也失了力。 他目光朦胧,正能对上薛晏紧盯着他的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也是蒙着水雾的,带着几分偏执和视死如归。 君怀琅看懂了。 薛晏明明在怕,怕自己会出事,但他又偏要倔强地将自己那条命一同搭在他身上。 君怀琅的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 许久之后,薛晏才喘息着停了下来,却仍旧贴着他的嘴唇,低声警告道。 “再也别让我从你嘴里听见这个字。”他说。“乖乖等好了,等我救你。” 君怀琅却看着他,哽咽着问道:“薛晏,你不怕死是不是?” 薛晏在他嘴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老子怕个屁。”他说。 君怀琅轻轻抽了抽鼻息。 他心想,他还同自己纠缠些什么呢。 他执着于前世所看到的那本书,拼命拦住自己,让自己不要回应薛晏的感情。 但经历过前世的是他,这一世不由自主爱上薛晏的也是他。 这一世的薛晏又有何辜呢? 他心想,即便违背良知,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那也自有天道来替他处刑。 他受着。 君怀琅看着薛晏,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也不怕。”他抬手覆在了薛晏的面颊上。 薛晏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束缚着凶兽的铁链锵然而断,再没什么能拦得住薛晏藏在心底的那股汹涌的感情了。 薛晏直勾勾地盯着他,接着便俯身,要再次吻上他。 这次,他被君怀琅抬手拦住了。 “如果此番有惊无险,我们就在一起,薛晏。”他的手挡在薛晏的唇上。“好么?” 薛晏只看着他,已经没法做出反应了。 但君怀琅早就看出了答案。 “但是现在,你要出去。”他说。“不然,刚才的话我就收回。” —— 薛晏的动作很快。 当天中午之前,他便将长安带来的数十个大夫全都安置好了,送来了两个病例,供他们研究病情,寻找解药。 因着清平帝知道江南有疫情,生怕自己最为中意的皇子出什么三长两短,故而将长安的太医名医,几乎全召集来了,连带着大车的草药,一并送到了金陵。 紧跟着,薛晏便套了马,一路飞奔着去了沈知府的府邸。 沈知府见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薛晏问道:“沈流风呢,让他出来。” 沈知府不敢违抗,赶紧叫人去将沈流风叫了出来。 “你那日说的那个神医,还在扬州?”薛晏问。 原本已经被沈知府关在家里的沈流风,听他问到这个,赶忙连连点头。 薛晏看了他一眼。 “去备马,牵你们府上最快的马。”他说。“我同你一起去寻。” 沈流风呆住了,紧跟着,便惊喜地看向沈知府。 这下,沈知府不敢拦他了。 沈流风连忙去套马。薛晏看了欲言又止的沈知府一眼,淡淡道:“放心,人我怎么带出去的,就怎么给你带回来。” 沈知府知道,薛晏向来说话算数。 没一刻钟,沈流风便牵着马,急匆匆地来了。 薛晏便没有同沈知府多言,转身便领着沈流风走了。 他们此行是要去山里寻人,故而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多余的随从。 沈流风跟在薛晏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下涌起几分仰慕。 这广陵王虽说冷漠寡言,又凶巴巴的,但实在是最义气的人了。之前山上塌方,就是他将君怀琅救了出来,这次君怀琅有难,自己又被关起来了,竟还是这广陵王来救的他。 沈流风在心里,早将这位广陵王看做亲弟兄了。 这般想着,他小跑着追了几步上前,抬手就要搭住广陵王的肩膀,想同他说几句感谢的话。 却见薛晏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就在沈流风即将挂在他身上之前,抬起一手,单指戳着他的肩窝,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几步。 接着,薛晏顿住脚步,侧过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离我远点,不许近我五尺之内。”他说。 就在沈流风面露诧异时,薛晏转过身,接着往外走去。 “老子密切接触过病人,危险得很。” 第103章 沈流风从没赶过这么累的路。 薛晏骑马骑得很快, 原本大半日才能到扬州,他却硬是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跑到了。 向来会骑马的沈流风, 一路费劲地追赶他, 到了扬州境内时,已经开始想吐了。 但薛晏却片刻都不停留, 马头一转,眼看着就要进山去了。 沈流风想拦他一下,但想到人命关天,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不过,他还是追上去提醒道:“王爷, 这会就进山?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薛晏头也没回。 “进。”他说。“明天天亮时,最好就把那神医带出去。” 即便是绑, 也要先把人绑到金陵去。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让君怀琅在等下去。他今天将君怀琅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身上有多烫,到现在都烙地薛晏心口发疼。 这样一个他动一指头都舍不得的人,他哪里忍心让他受这样的苦。 他多烧一刻, 薛晏都心疼得想死。 听到薛晏这话, 以及他头都没回的那副决绝的动作,即便是一心想要救下君怀琅的沈流风,都不由得叫苦不迭。 他怎么知道,这人不光平日里冷酷无情,就连救人的时候,也这么疯呢? 他要是早知道,今天早上急着出门时,也不会忘记朝怀里塞个馒头了。 沈流风心下发苦, 按了按咕咕直叫的肚子,一扬马鞭,跟了上去。 山路并不好走。 他们上次进山,那可是一路慢悠悠地骑着马,还有君怀琅同沈流风一起说说笑笑的。但这一次,日头渐渐西斜,寂静的山谷中,只有两道一前一后的马蹄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不过幸而,上次他们来时塌方的山路,已经被修整好了。 那次在这山谷之中,可是差点折了皇上最为宠爱的广陵王。故而他们一走,扬州知县立马斥了不少的人力物力,将这一片的山路整个修整了一遍。 故而他们也算长驱直入,没什么阻碍地进到了山中。 但扬州城外的这一片山林,面积极广,一眼望不到尽头。上次沈流风能够找到拿神医的居所,纯粹是误打误撞,但这一次,就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进山中,四下都是岔路,沈流风勒住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若只是闲来无事寻着玩玩,随便挑一条路乱撞就好,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是急着要救人的。 沈流风只好转头,看向了薛晏。 就见薛晏也停了下来,四下看了一圈,便拽着马调转了方向,朝着其中一条岔路走去。 沈流风连忙跟上。 “王爷,您怎么知道是往这里走?”他问道。 薛晏侧目,往另一个方向看去,随口道:“山势。” “嗯?”沈流风不懂。 走在山路上,薛晏仍旧策着马一路小跑,一边走着,一边四下寻找新的路。 “他上次被发现过一次,这一回,一定是要去最为隐蔽的地方。”他说。“但他孤身一人,也要吃饭喝水。所以那地方不仅要隐蔽,还要开阔平坦,能让他挖井种菜。” 沈流风一想,还真是。 上次他赶到神医家里时,他确实有个小院子,里头散养了几只见人就啄的山鸡,屋后还种了几块歪七扭八的菜。 确实,神医虽然神,却也是要吃饭的。 但是沈流风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惊讶。自己上次去过神医的家,都忘了他家里什么样,怎么薛晏就知道,还知道他会在哪里安家呢? 沈流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得出结论,薛晏不愧是龙子皇孙,也神得很。 于是,沈流风便放下了一百个心,一路跟着薛晏上山入谷的,在山中绕了起来。他们两人越走越深,渐渐的,便看不见来路了。 就在这时,薛晏勒马停了下来。 他抬头往上看去。 在他面前,是一片陡峭的山壁,高耸入云。峭壁之上,在融融的夕阳之下,能看见一座小房子。 沈流风惊喜地惊呼了一声:“在那里!” 但是紧跟着,他面上便露出了难色。 “这……这怎么上去啊?”他道。 薛晏四下观察了一圈。 接着,他利落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了沈流风。 “你从西侧的山路,绕着这座山一直往上走。”他说。“就能找到那里。” 沈流风愣愣接过了缰绳。 “那你去那里?” 薛晏道:“那条路绕得太远,山路又陡,按着这个速度,天黑之后才上得去。” 沈流风愣愣点了点头:“所以呢?” 薛晏看了他一眼。 “所以,我先上去。”他说。“等你来了,就直接回金陵。” 到了那里,既要跟神医说明来意,又要给他套马收拾行装,还要再耽误些时辰。 这样一拖,明天就不一定回得去了。 薛晏一刻都不想多等。 沈流风抬头,又往上看了一眼。 那山那么高,看起来能有数百丈,这不走山路,还能怎么上去? 他看向薛晏。 “那你怎么走?”他不由得问道。 薛晏没回头。 “别迷路。”他说。 说完,沈流风就见夕阳之下,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纵身一跃,足尖点地,几个纵身,便跃到了悬崖脚下,踏着地面向上一跃,便踩在了崖壁的缝隙中。 他单手按着崖壁借力,紧跟着便又往上越了一段,几个呼吸之间,便飞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沈流风:“……。” 他不该问的。 他早该想到,这位祖宗,可有的是飞檐走壁的本事。 —— 果然,等到沈流风骑着马,一路小跑赶到山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悬崖边上建着一间不大的院子,沈流风推门进去时,前院里仍旧养了几只凶巴巴的鸡,见了他便要扑上来啄。 一看就是神医的院子无疑了。 按沈流风之前设想的进度,这会儿薛晏应该已经带着神医等在了大门口才对。毕竟薛晏那个土匪,即便神医不愿意,他也能将人五花大绑地带走。 不过,这会儿院子里一片安静,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沈流风有些奇怪,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他便躲着那几只鸡,拴好了马,跑到了神医的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前,想听听里头有没有吵架的动静。 但他刚凑近了,就听见里头的人忽然开了口。 “不用敲门,来了就直接进来。” 是神医的声音。 沈流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一时有点尴尬,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就见简陋的小屋里,只有神医一个人,桌上却摆着两个茶杯。 神医坐在桌边,正在看书。见他推门进来,便抬了抬下巴,往面前的空椅子上示意了一下。 “来了就坐吧。”他说。 沈流风面露疑惑。 这……薛晏呢? 他没动,看向神医,正要说话,却听神医开口了。 “噢,你问之前来的那个人啊。”他说。 沈流风连忙点头。 就听神医说:“他不是让我帮他救人么?我就让他先去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再跟你们去金陵。” 沈流风傻了眼:“还要办事?” 神医瞥了他一眼,又指了指那个空椅子:“坐下,挡着我的光了。” 沈流风只好先去坐下。 就听神医说:“当然要办事了。我说了多少遍,我隐居了,一个二个地反复来找我,难不成我不该收点报酬?” 沈流风没法儿反驳。 “那……是办什么事啊?”他又问道。 寻常的事还好说,但要真是要做三天五天的事,那怀琅可不一定撑得住啊。 神医翻了一页书。 “问这么多干什么?”他说道。“又不是你能办得了的。” 这神医说话特别冲,这一点沈流风是早就领教过的。 不过听他说这话,沈流风也放下了心来。这神医虽说脾气怪了点,但应该不是那种罪大恶极的人,不会为难薛晏的。 心一放下来,沈流风的身体就开始给他反馈了。 他从中午跟着薛晏出来,一直到现在,滴水未进,还骑了这么久的马。他的嗓子早就干得冒火,肚子也饿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看到桌上有个茶杯,沈流风下意识地就要去拿。 “这是谁的杯子?我一路什么都没吃,我先喝口……” 水字顿在了他的喉头。 他紧紧盯着那个瓷杯。 只见细白的青瓷上,留着清晰的血迹。 “……你,你把他怎么了?!”沈流风惊道。 他的脑中瞬间闪过了千百种山中怪医将长安来的广陵王杀死后抛尸的场景。 难怪……难怪这里安静得吓人,难怪薛晏不在这里! 沈流风的目光僵硬地从杯子上转到了神医的脸上。 却见神医脸上露出了清晰的嫌弃。 “你是不是打小脑子就不大好?”他说。“我倒是可以给你开服方子试试。” 不等沈流风回话,他拿手中的书点了点那个杯子。 “那是他手上的血。”他说。 沈流风并不相信:“他手上怎么会有血?” 神医瞥了他一眼。 “再高的武功,也是肉体凡胎。那疯子能为了抄近道,爬这么高的悬崖,还爬得这般快,手怎么会不受伤?” 神医收回了目光。 “……那你还让他去给你办事?”沈流风的声音有些没底气地小了下去。 神医在他这二傻子面前终究没了脾气。 “要他现在去做的,自然是要紧的事,懂了?”他说。 沈流风讪讪地点了点头。 “只管等。”神医甩给他一句话,便再不搭理他了。 沈流风只好跟茶杯大眼瞪小眼。 这一等,便到了半夜。 沈流风坐在桌前昏昏欲睡,就在这时,木门发出了一声响。 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流风惊醒了,忙向门口看去。 就见站在门口的,是满身血的薛晏。 他的发丝散乱了一半下来,衣袍也被鲜血浸湿了。他眼珠有些发红,喘着气,站在门口。 他形容有些狼狈,脖颈上也有锐利的伤口,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另一只手,竟拖着一匹一人多长的黑狼尸体。 他手一松,黑狼沉甸甸地落了地。 “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他说。 嗓音沙哑极了。 就见神医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比我想的快多了。”他说。“要用的东西取来了,走吧,去金陵。” 第104章 沈流风这才知道, 那个大皮囊里装的是什么。 是那匹狼的血。 如果立马将活物杀死,那么血液便会立马停滞凝固,是无法大量地取出血液的。薛晏能取出这么多狼血来, 是因为他将那头狼划开了脖颈, 却并不让它马上死掉,而是在它垂死之时按住它, 直到取够了他的血,才将那头狼一刀毙命。 垂死挣扎的野兽最是凶狠。 直到走近了,沈流风才看清,薛晏身上的衣袍也扯裂了几个口子,从他衣袖的裂痕中, 可以看到他皮肉上极深的外伤。 沈流风光看着,就觉得眼睛疼。 神医走上前去, 掂了掂他手中的皮囊,道:“嚯,这么多?够了够了。” 他之前说让薛晏多取些血来,是因为知道死物的血难取,故而想让他多杀两头狼, 以防取来的不够用。却没想到, 这人这般心狠手黑,竟能做出从活狼身上取血的事。 薛晏嗯了一声,嗓音哑得吓人。 “我去收拾要用的东西。”神医说。“夜里赶不得路,你先帮我将狼骨拆下来,我要用。等天色见明了,我们就走。” 薛晏应了一声,头也没抬,转身将门口的狼往外拖了些, 就着敞着的门打下的灯光,扯来了一把凳子,就在狼的尸体旁边坐了下来。 神医自己转去屋内,收拾药材器具去了。 沈流风一个人在屋里坐的没意思,就干脆拖着把椅子,坐到了薛晏对面。 薛晏这会儿已经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开始肢解那头狼的尸体了。虽说他面上已经显出了体力透支的疲色,但手下的刀法却是干净利落。 看见沈流风坐过来,薛晏手下的动作顿了顿,眼皮都没掀,道:“退后,别碍事。” 沈流风只好尴尬地往后挪了挪小凳子。 “这狼这么大呀?”他没话找话道。 薛晏嗯了一声:“头狼。” 沈流风一惊。 “好家伙,你把头狼杀了?”他道。 薛晏将剥下来的狼皮随手搁在一边。 “它个头大。”他说。“血多。” 这口气轻描淡写地,像是在买菜挑萝卜似的。 沈流风咽了口唾沫,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那里明显是被狼的利爪抓出来的伤痕,伤口很深,伤口处的皮肉都微微往外翻。 沈流风道:“你身上有伤,不用先让神医包扎一下再走吗?” 薛晏抬眼看向沈流风。 “你一直话都这么多?”他道。 沈流风啊了一声。 “要么躲远点,要么闭上嘴。”薛晏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却自带一种让人心惊的压迫感。“吵得我头疼。” 他接连好几日不眠不休了,如今强撑着精力,全是因为君怀琅。 但这也不妨碍他如今浑身上下都疲惫不堪,也不大感觉到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让他头晕得很。 沈流风不敢说话了。 薛晏便垂下眼,接着去做手头的事。 接着,他动作又顿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沈流风。 熹微的灯光下,明明映照在他眼中的是温暖的火光,却半点都暖不热他琥珀色的眼睛,就连神经粗大的沈流风,都觉察出了他目光中的不善。 他……他刚才没说话啊? 就听薛晏开口了。 “我受伤的事,一句都不许告诉君怀琅。”他说。 沈流风:……。 他不太理解薛晏这么说是图什么,但他既然说了,沈流风便连连点头答应。 薛晏收回了目光,接着去肢解那头狼了。 沈流风松了口气,不由得在心里腹诽。 广陵王这人可真奇怪,对周围的人和对他自己,都狠得不得了,怎么到了怀琅那儿,就这么小心了? 不过也是,怀琅那人那么招人喜欢,想必连心硬如铁的广陵王,都招架不住。 —— 天微微亮时,薛晏就已经将干净的狼骨堆在了神医的房里。 神医将装血的皮囊和收拾好的包裹一并交给薛晏。 “带着个?”薛晏掂了掂那皮囊,有些疑惑。 神医点了点头。 “具体有没有用,到金陵就知道了。”他说。 三人便骑着马,一路出了山。 到山下时,扬州知县已经等在山口了,给神医备好了马车。那马车足有六驾,套的都是良驹,跑起来并不比骑马慢。 早就被马颠得要散架了的沈流风,赶紧跟着神医一起钻到了马车里。 三人便这般一路往回赶,在正午之时到了金陵。 马车进城之后,半点没停地一路赶到了巡抚府。 如今薛晏带来的太医们,全都在巡抚府里,被安置在了几间院子中。他们赶回来时,这群大夫正争执得热火朝天,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谁也没找出病因来。 这疫病,明面上就是发热,却又偏偏治不好,奇怪得很。 他们虽争论的凶,但实际上谁也没主意。 薛晏来时,就见他们无头苍蝇似的凑在一处争论。 见到面前的场景,薛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了。 “本王带你们来金陵,就是让你们吵架来的?”薛晏声音沙哑而沉冷,将一众人吓得一哆嗦。 他们常年在长安和皇城中供职,谁不知道,这位广陵王殿下不仅极得圣宠,还尤其暴戾乖张? 那神医扫了他们一眼,只见这一众大名鼎鼎的大夫各个瑟缩着,像一排鹌鹑。 神医噗嗤笑出了声。 “别对他们发作了。”他优哉游哉地道。“你不是要救人么?先带我去看看病号——这个院子里是不是就有?” 薛晏目光一顿。 他嗯了一声,对候在旁侧的进宝说道:“前头带路。” 进宝半点不敢耽搁,连忙领着神医到了小院中安置病例的地方。 那小院子里安置的两个病人,是最先发烧的那二人,也是到现在都治不好,靠着药材吊着命。 薛晏跟着神医一同进到了那间院子里。 神医脚步一顿,回身问道:“你进来干什么,不怕疫病?” 薛晏只说:“我和你一起看看。” 他自然看不出什么,但神医看出,他这是在着急。 他笑了笑,没再阻拦,对薛晏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院中的两人已是病得极严重了。他们进去时,里头一个旁人都没有,只见房中床榻上的那两个人,紧闭着眼,病得满面通红,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薛晏皱起了眉。 神医看出了他变差的神色,也大致能感觉得到,薛晏皱眉,一定不会是担心这两个人。 至于具体是为什么…… 想必在这个冷硬得近乎不像个人的广陵王那里,一定是有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人,也染了这疫病,才能让他这般感同身受,还会不要命似的赶去扬州,将自己从大山之中挖出来。 情之一字有多了不得,神医行走江湖多年,见得多了。 他笑了笑,没出声,走到床榻边,兀自看诊去了。 望闻问切之后,他又将其中一个病人的指血取出,细细探查。半晌之后,神医轻轻一笑,说道:“果然,我是没猜错的。” 说着,他对守在旁侧的进宝说:“去找个管事的官来。” 进宝连忙出去,带了个官员进来。 那官员正是之前跟着君怀琅修堤的主事官员。 “我问你,这疫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问道。 主事官员忙道:“约莫十日之前,便有最开始的病例了。” “在那之前,爆发疫病的地方可发生过什么事?”他又问道。 官员思索道:“疫病爆发的地方,正是金陵关押犯人的监狱。那之前的几天,堤坝上出了个不小的事故,打伤了一些工人。世子殿下做主,将那些工人都关押起来了。” 神医笑了起来。 “那就说得通了。”他看向薛晏。“我让你去收集的狼血,也有用了。” 房中几人看向他。 就见他找出纸笔,行云流水地写起了药方。一边写,还一边从随身的包裹里拽出药材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句话王爷可听说过?”他道。 薛晏点头。 就见那神医接着道:“岭南多瘴气,多山多湖,西南一地,尤为如此。那里地势偏狭,饮食又与中原不同,再加上山里头的人,总有自己吃得、外人却吃不得的东西。时日久了,那儿的人、尤其是久居山中的土匪,血脉中便有些毒素,他们自己能够抵抗,但外人可就不一样了。” 薛晏皱眉:“你是说,金陵的工人,混入了西南的山匪?” 西南边陲,正是云南王的藩地。 神医大笔一挥,将药方写完了。 “这些,就要你们自己去查了。”他将药方往桌上一搁,道。“差人去熬药吧,以狼血为药引,不用多,将药送服下去就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副药下去,就能见效了。” 薛晏看向进宝。 进宝连忙哎了一声,捧着药方一路小跑,便出去叫人熬药去了。 “一会送一份去世子房中。”薛晏说。 这压根不用薛晏提,进宝连连应下,就跑了出去。 神医优哉游哉地坐下。 “你也不用责难那些太医。”他说。“他们成天待在长安里,见过什么疑难杂症?老夫云游天下,自然比他们多见识些。” 薛晏应了一声,便要起身。 “你说的那个世子,就是那日你救下的人吧?”神医眼中带着两分戏谑地看向他。 薛晏坦然地回视他,分毫不见闪躲:“是。” 神医笑了起来。 薛晏道:“我会安排人给你找住处,你自便即可。” 说着,便要转身出去。 这么急着做什么?肯定是去守着那个人了。 神医好心提醒道:“不必守,你要是还想要命,不如先去睡一觉。” 他做医者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精力早就透支完了,此时全凭着一股气吊着。 薛晏脚步却没停。 “我要看着他醒。”他说。 第105章 君怀琅只觉自己从一个沉沉的梦中醒了过来。 这几日, 他的睡和醒之间,都是没有明确界限的。但这一次,他从沉梦之中醒来时, 却能畅通无阻地睁开眼。 一时间, 光线有些刺眼,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眯起了眼睛。 熟悉的床帐和环境,微微侧过头,他就能看见床边守着一个人。 不等他看清那个人是谁,那人已经像只惊弓之鸟一般,随着他细微的动作站起身, 倾身上前。 “醒了?”那道嗓音沙哑得紧。 这下,根本不用看清, 君怀琅就知道守在床榻边的是谁了。 他刚醒,神识还有些钝,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就感觉到了一只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干燥而粗糙,和他额头的温度融为了一体, 甚至那手心还有些热。 “总算是退烧了。”薛晏说。 君怀琅这才后之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的病已经好了。 他一愣,接着撑着床榻边要起身,想问问金陵如今的情况,疫病是否已经退散,如今城中有多少伤亡,疫病的源头又有没有找到。 却在这时候,他对上了薛晏的目光。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炽热而执拗地紧紧盯着他。 一时间, 君怀琅定定地和他对视着,脑海中一片空白。方才那一连串想要问出口的话,全都停在了他的喉中,片刻之间,便消散不见了。 他眼睛里只剩下薛晏。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剩下透过窗子落在地上的光斑,随着倾斜的日光,一点一点地在地面上挪动。 薛晏瘦了一圈。 少年人从没有这般形容狼狈的时候,即便明显已经洗漱干净换了一身衣裳,却掩不去眼中的血丝和眼下的乌青,五官也因脸颊的瘦削而愈发锐利。 君怀琅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 他这般想,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动作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薛晏的脸颊上,缓缓抚了抚。 他似乎感觉到,薛晏全身的肌肉一瞬间都绷紧了,像个朝圣的信徒终于受到神眷了似的,停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唯独目光更加炽热了。 君怀琅一瞬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神识逐渐清醒,他也渐渐想起了那天薛晏赶回来时,自己跟他说了什么。 两世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对人许诺过“在一起”这样的话,如今已经到了要兑现的时候。即便两世为人,他在这种事上也是一张白纸,笨拙又青涩。 他终于凭着心中的意愿,直面自己和对方的感情了,却又在面对面时,向往又笨拙,任凭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地鼓噪,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片刻,君怀琅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却在他收回手的那一瞬间,薛晏按着他的手背将他手一攥,紧紧按着贴在了他的脸上。 君怀琅的身体被他拽得坐了起来,但紧跟着,就被他压回了床榻里。 薛晏单手撑在他的头边,将他圈在了自己和床榻之间。 “你要吓死我了。”他说着,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他娘的真是要吓死我了。” 目光灼灼,呼吸也温热,一同向君怀琅侵袭了过来。 将他的耳根逼得阵阵发烫。 他低声嗯了一声,说道:“没事了。” 这样的距离实在让他有些压抑不住心跳,没来由地慌。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推了推薛晏的胸膛。 薛晏却纹丝不动,耍起了赖。 “怎么答应我的,忘了?”他盯着君怀琅,逼问道。 没忘,自然没忘。 但君怀琅向来是个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的性子,哪里能招架得住薛晏这种,还没真在一起呢,便将人压在床榻里讲话的土匪? 君怀琅看向他,心脏咚咚地跳,片刻都说不出话。 薛晏却是最会蹬鼻子上脸。 “怎么,要耍赖了?”他得寸进尺地道。 君怀琅连忙道:“没有。” 薛晏低声笑了一声,捏了捏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手。 “那你还记不记得,答应了我什么?”他说。 君怀琅的声音轻了下去,有些羞赧地错开目光:“……自然记得。” 薛晏的唇角压都压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上翘。他此时要是生了条尾巴,定然要愉悦地左右摇摆,带起一阵阵的风。 他眉眼之间皆是笑意,看着君怀琅道:“那你跟我说,答应我什么了?” 君怀琅根本没地方逃。 他觉得这人简直恶劣得很,却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费劲地转回目光,对上了薛晏的眼神。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笑意,满满地倒映着的全是他。 君怀琅耳根泛着薄红,说:“你把眼睛闭上。” 薛晏笑着照做了。 下一刻,君怀琅的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将薛晏往下拉,紧跟着,一个素淡的、带着淡淡桦木香气的吻,生涩地落在了薛晏的唇上。 君怀琅只主动了片刻。 紧跟着,他就被薛晏铺天盖地的回吻淹没了。 薛晏和他同样生涩,却自有一股狠劲和莽劲,全仗着那股铺天盖地的霸道,反而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味道。 不过没多久,两人的喘息就都乱了,君怀琅只觉喘不上气来,费劲地推了推薛晏,才将同样气息混乱的薛晏推开。 薛晏压着他,胸膛起伏着,一双浅色的眼灼灼地盯着他,止不住地咧嘴笑。 君怀琅捋平了呼吸,脸却仍旧泛着红,错开了目光,声音小得几乎只剩下了气音。 “……笑什么。”他轻声道。 薛晏却是俯下身,又在他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怎么就这么稀罕你呢。”他低哑的嗓音带着笑,说话间,胸膛里发出的震动震得君怀琅一片皮肤都发着麻。 君怀琅不说话,就被他捧着脸,紧跟着亲了好几下,清脆的声响在安静一片的房中响起,闹得君怀琅脸颊发烧。 “好了,好了!”他像推一只缠着人不放的大狗似的,费劲将薛晏的脸推开。“怎么没完没了了,天大亮着,像什么话!” 他即便是责备的口气,尾音也是软的,非但没起到什么训斥的效果,反而清冷又勾人,更撩人了几分。 薛晏低声笑着,又狠狠亲了他一下。 “让老子忍了多久,多亲几下怎么了?”他说。 君怀琅赧得直躲,薛晏也不再逼他。不过,他将靴子一蹬,便直接钻上了床。 不等君怀琅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薛晏整个裹进了怀里。 “你……” 就见薛晏一把将床帐扯了下去,一片昏暗。 “不让亲,让我抱一会儿总行吧?” 君怀琅按在他胸膛上的手一顿,片刻之后,缓缓攥住了他的衣袍。 —— 君怀琅没想到,薛晏会就这么睡过去。 没一会儿,薛晏就没了动静。君怀琅试探着轻声喊了他两次,薛晏都没有回应。 他轻轻撩开了一点床帐,借着外头的光,他看见薛晏已经睡着了。 君怀琅没有再动,静静地陪他躺着。 薛晏本来眉眼就凶,但睡着时却显得格外温驯。他搂着君怀琅,将他按在自己怀抱里,下巴搁在他头顶。 君怀琅能感觉到他平缓的呼吸声。 不由自主地,他也跟着薛晏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直睡到暮色西沉,君怀琅缓缓醒了过来。 他这才发现不太对劲。 他本要喊薛晏起来用膳,却发现怎么也摇不醒。 君怀琅一时有些慌了。 他连忙小心地推开薛晏起身,批上外衣去了门外。院子里这会儿也是一片安静,只有进宝守在门口。 君怀琅忙让进宝去叫医生。 进宝一听自家主子昏迷不醒了,吓得连忙跑出院子,竟径直将神医叫了来。神医在山中懒散惯了,骤然被赶着急路弄来金陵,开了药方后又要管着煎药,这会儿刚忙完,正在院子里补觉。 他一脸不爽地打着哈欠,被进宝拽到了君怀琅的院子。 看见等在门口的君怀琅,神医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君怀琅正着急:“先生,他从今日中午便昏睡不醒,我也是才发现,还请您快去看看……” 却见神医勾唇一笑,拍了拍君怀琅的肩膀。 “他倒是眼光不错。”他语带调侃,从君怀琅身侧擦身而过,慢悠悠地进去了。 君怀琅连忙跟上。 就见神医在床边慢条斯理地坐下,撩开床帐看了一眼,都没搭脉,问道:“还有气吗?” 君怀琅一愣:“自然是有的……” 神医将床帐放了回去:“那就没事,让他睡吧。” 君怀琅不解:“那他这是怎么了?” 神医瞥了床帐一眼。 “听说他好几天之前,就不眠不休地策马赶回来,然后又去了扬州。”他说。“没被他自己作死,也是他命大,睡够了就没事了。” 君怀琅目光一滞,看向床帐。 神医觑着他的神色,眼中生出了几分逗弄的笑意。 他恶劣得很,如今又闲来无事,便一定要添油加醋。 “不光如此呢。”他慢悠悠往后一靠,说。“昨儿晚上为了弄药引,他还自己去杀了头狼。那狼可不好对付,他还硬要在狼活着的时候取它的血。” 见君怀琅看向自己,神医优哉游哉地说:“你今天服药用的药引,就是他杀狼换来的。” 说着,他单手撑着椅子,倾身上前,一把撩开床帐,拽过薛晏一只胳膊。 袖子往上一拽,他的小臂便露了出来。 小臂上缠着纱布,一看便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这会儿已经在往外渗血了,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你说,他这会儿只是昏睡不醒,是不是命大?” 神医笑眯眯地看向君怀琅。 第106章 君怀琅静静地坐在床榻边。 他耳边还回荡着方才神医说的那番话。 这会儿薛晏身上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好了, 直到神医当着他的面给薛晏包扎伤口时,君怀琅才知道,原来薛晏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崭新的伤痕覆盖着他身上的旧伤, 好几处都几乎深可见骨。 君怀琅的眼眶有些热。 他非常笃定地相信薛晏说的话, 因为他确实是说到做到的。 他说不怕死,就一定会把自己的命和他的命拴在一起, 他说了让自己等着他救,他就一定会拼上命地救。 他从来不说假话,也向来毫无保留。 此时,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君怀琅坐在床边, 看了薛晏片刻,心下逐渐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站起身来, 走到自己窗下的书桌边。 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他的书籍物品,他向来有规矩,桌面上的东西不允许旁人轻易地动。 ——就是因为,在这看上去规整的书桌上,君怀琅清楚地记得某一本书中, 夹着一张不可让旁人看到的字条。 天还亮着, 君怀琅却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灯。 他心想,他应该自己和某些事情做个了结。 前世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和今生的薛晏没有关系。他爱着眼前的人,同时,这个人又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他。 更别说这一世,他救过自己多少次,又救过自己的家人多少次。 他是无辜的,自己不应该把那些尚未发生过的事, 强加在这个人的身上。 即便他自己还记得,那也应该让他自己去承担。 即便世上真有因果,早晚会有惩罚落在他这个背德地爱上不该爱的人身上,他也做好了自己承受的准备。 点燃了灯,君怀琅打开桌上的暗格,将其中的一本书拿了出来。 翻来书册,果不其然,一张字条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那字条两边是个整齐切割的直线,另一边是参差不齐的裂边,一看就是一张纸的一角,被从某本书的一页上攥下来的。 君怀琅放下书,将那张字条拿了起来,放在了灯上。 火苗静静跳跃着。 火光映照在了君怀琅的眼睛里。 他的手顿了顿,最后一次将那张字条翻过来,打算看最后一眼。 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在看到上头的字时,顿住了目光。 字变了。 仍旧是缺少笔画的奇怪字体,只勉强能通过笔画和前后文看懂上头的内容,和他原本看到的那本书,用的是一样的文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那一行字静静地出现在纸条上,而原本那句残缺的原文,已然消失不见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君怀琅的手指收紧了。 能将这张字条上的话变换掉、还使用着同样文字的,根本不可能会是凡人。 只有这本书原本的主人能够做到。 所以……他是在告诉自己,书上写的那些内容,全都是假的? 本来就是不真切的东西,怎么会招惹出心结和猜忌呢。 ……果然。 君怀琅本就从自己记忆中的书上文字里,感觉到了深深的违和,就好像上头写出来的那个人,和如今他认识的薛晏,根本就是两个人一般。 原来,书上写的那些,根本就是假的。 所以说,前世薛晏并没有对令欢做出那些事,他所看到的文字,也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君怀琅看着那张字条,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一直困扰着他的这个执念,忽然就消失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心情。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内室。 他现在心里没有半点起伏,一片平静,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同时,又有一种非常想见薛晏,握住他的手,亲一亲他的感觉。 他松开手,转身走进了内室。 那张纸飘飘摇摇地落在了烛火上,被烧成了灰烬。 —— 入了夜,进宝进来了一次。 他给君怀琅准备了清粥和几个小菜,又轻声给他汇报了金陵如今的情况。 神医开出的药方见效很快,在几个病人身上试验成功之后,他们便立刻给集中在一处的病人们都喝了这药。 且似乎非要和之前城中流传的广陵王的谣言对着干似的,向来清心寡欲、不管这些微末小事的永宁公,居然专门让人放出了风声。 说这开出药方的神医,是广陵王跋山涉水从扬州的大山里寻出来的,而全城病人所用的药引,也是广陵王独自在山中取来的狼血。 百姓之中的流言向来流传得快,并且会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在金陵城中,广陵王的名声可谓被传得沸沸扬扬,下到三岁稚童都知道,他们全城人的命,都是广陵王殿下救的。 如今才半日,想来过不了几天,人心惶惶的江南遍会传遍这件事了。 故而,这疫病虽然汹涌,来势也极为吓人,但是却被极为及时地抑制住了,并没造成什么伤亡,反倒在江南百姓的口中,给薛晏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名声。 听到这,君怀琅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侧目往床榻上看去。 薛晏打从出生起,就没传过什么好名声。天煞孤星是他,克亲缘是他,就连燕云失手、落入突厥手中的,也是因为他。 但如今,他却成了整个江南的救星。 不过,此时流言的主人,还睡得天昏地暗呢。 灯光之下,君怀琅带着笑意的目光显出几分缱绻,旁边偷偷觑着他的进宝,立马就看出了些端倪。 他看了看君怀琅,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薛晏,接着目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这……主子这是得手了? 好家伙,不愧是言出必践的广陵王,就算是天上的星星,都让他给拽下来,藏怀里了。 君怀琅收回目光,便对上了进宝这样的眼神。 进宝正替他主子惊奇着,一时不查,没收好表情,恰被君怀琅抓了包。 不过他一点也不怕,他胆子壮得很。 面前这人是谁?是最心善的活菩萨了,决计不会怪罪他分毫;更何况,以后有了世子殿下的主子,即便有通天的本事和一点就着的脾气,那也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还能翻出花儿来么? 明眼看着是世子殿下落进了他主子手里,实际上,可是他主子真被世子殿下吃死了。 进宝躲也不躲,对着君怀琅嘿嘿一笑。 “世子殿下,奴才日日伺候在主子身侧,有什么事,您也不必瞒着奴才。”他笑得讨喜,话说得也甜。“奴才手脚麻利,伺候一位主子和伺候两位主子,没什么分别。” 君怀琅知道,进宝这是看出来了。 他目光闪了闪,多少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却没否认。 “……莫要同外人提及。”他说。 进宝笑得更高兴了。 “那是自然!奴才的口风最紧,主子尽管放心!” 这下,连“世子殿下”都不叫了,竟是直接改叫了主子。 君怀琅也不由得指了指他:“就你会讨巧。” 进宝直笑。 君怀琅又问到:“那关于这疫病的病因,神医有没有提及?” 进宝收起了笑容,挠了挠后脑勺。 “神医倒是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说。“说是……岭南人?说岭南山中的人,尤其是常年生在山中的山匪,生活在有瘴气的地方,所食用的东西,也常带几分毒性。日积月累下来,血液中便也染上了。这种毒性他们自己是能抵御的,但是江南的人,便不行了。” 说着,进宝有些不解道:“这奴才便不懂了,岭南山里的人怎么会跑到江南来?” 君怀琅目光一顿。 岭南? 岭南地势复杂,土壤贫瘠,再加上山高谷深,故而有大量占山为王的匪众。 并且,岭南一地,是云南王的藩地。 云南王是开国之时,太祖分封给他一起打天下的弟弟的。按说如今,分封制早就废除了数百年,但一则太祖之弟劳苦功高,二则岭南地势特殊,所以这片地,便成了云南王世袭的封地。 岭南的山匪一直是云南王的心腹大患,一直到如今的云南王继位,以雷霆手段招安了大部分山匪,将他们当做兵丁使用,镇守一方,发放粮饷。 而前世,云南王也是靠着这一点,暗自养兵,纠集了大量的军队,直扑长安,意图篡位。 君怀琅的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如果潜入江南的,有岭南的匪众,那一定是云南王的安排。这样的话,不光许家一脉的官员,江南之乱,也有云南王的手笔。 薛晏曾跟他说过,许家一脉一心敛财,弄到的钱,却不知所踪。难道说,许家和云南王早就有了联系,他们出钱帮云南王养兵,云南王出力,替他们排除异己? 君怀琅的目光沉了下去。 许家为了夺权,推四皇子上位,还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不过照前世来看,他们为了排除异己所养的蛊,到头来,还是反噬在了他们头上。 前世,云南王靠着他们的助力养起兵马、直扑长安的时候,可没管他们许家的恩情,也没顾及即将要登基的,是他们许家嫡亲的四皇子。 君怀琅收回了思绪。 如今这件事,一定要证据确凿地搞清楚。要想搞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查明混入江南的这群人。 “我之前下令让抓起来的那些人,如今可还关着?”他问道。 进宝忙道:“都关着呢。没您的吩咐,一个也没放出来。” 君怀琅点了点头。 “那些人,回头我去亲自审。”他说。 那群人里,排除掉被煽动的江南人,就一定会有混进来的岭南匪众。这些都是好查的,毕竟许家布置得再早,也不过就是前几年。 进宝忙道:“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奴才好提前安排。” 君怀琅看向薛晏。 “等他醒了以后吧。”他说。 进宝连忙哎了一声。 “那好!奴才去熬药!如今为了以防万一,金陵城里人人都要喝那药呢,主子还没喝,等他醒了,就辛苦您了!” 进宝心里高兴死了。 他家主子平日里最厌恶喝药,平时能不喝就不喝,非要喝了,便一定要寻由头发一番脾气。 如今有了世子殿下,可算是把他从苦海中救出来了! 第107章 因着金陵城如今百废待兴, 事务繁杂,故而永宁公这天晚上直接宿在了衙门,并没有回府。 只是派了个衙役, 专程回来给君怀琅传了话, 告诉他一切安好,没有出任何问题, 让他只管好生休养,不必担忧。 君怀琅知道,他父亲很不会处理亲密关系,这看似冷冰冰的几句安排,实则藏了他父亲太多的关切了。 君怀琅笑着应了那衙役的话, 又让他从府中带了些糕点吃食去,以防他父亲忙到太晚, 衙门中又不会在夜间安排饭食。 做完了这些,君怀琅便坐在床边,寻来了一本书,静静地守着薛晏。 薛晏一直到半夜打过三遍更时,才幽幽醒了过来。 听见床帐中低低地嗯了一声, 君怀琅侧过头去, 就见薛晏缓缓抬起一只手,拿手背遮住了眼睛。 应当是光太亮了,君怀琅便要起身去,将烛火熄灭些。 可他还没起身,手腕就被薛晏攥住了。 “去哪?”薛晏嗓音沙哑。 君怀琅说:“不亮么?我去灭两盏灯。” 薛晏却啧了一声,把他往回拽了拽。 “不亮。”说着,他便撑着胳膊坐起身,将君怀琅一把拽进了怀里。 不等君怀琅反应过来, 薛晏的胳膊已经横在了他的腰上,将他整个圈住了。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薛晏说。 君怀琅原本要撑着起身的手便收了回去。 薛晏静静抱着他,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薛晏低声笑了起来。 君怀琅抬头看他,就见薛晏低下头来,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居然是真的。”薛晏低声笑着说。“刚才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他双眼深深地落在君怀琅的脸上,眼里藏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 君怀琅耳根微红,轻轻拍了拍他。 “原是睡糊涂了。”他说着,坐起了身。 薛晏仍旧盯着他笑。 “不糊涂,清醒得很。”他说。 君怀琅坐在床沿上,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清醒?”他道。“那怎么受了伤还一声不吭地,不跟人说?” 薛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 他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屁大点的伤口,猫挠的似的,谁这么多嘴要告诉君怀琅? 君怀琅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正色道:“谁也没告诉我,我自己发现的。” 薛晏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大截。 “……他们多嘴。”他嘟哝道。 君怀琅没说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就见薛晏立马道:“我只是忘了,不会再有下次。” 端着药进来的进宝正好撞见这一幕,差点笑出声。 面前这个又怂又乖的,真是他那个阎罗王似的亲主子?怕不是被哪个成精的狗夺了舍,也学会撒娇摇尾巴了吧? 进宝撇嘴憋着笑,将药端了进来。 薛晏看见药,立马看向君怀琅:“你还没好?” 君怀琅说:“这不是我喝的,是给你喝的。” 果然,薛晏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我没发热。”他说。 君怀琅看了进宝一眼,就见进宝正在使劲拿眼神示意他,那模样,一看就是自己不想开口,要君怀琅来劝。 君怀琅有些好笑地看向薛晏。 “以防万一。如今金陵全城人都喝了这药,神医说,即便是身上染了毒,尚未发病,喝这药也能治好。” 薛晏却说:“病了再喝。” 君怀琅噗嗤笑出了声。 “进宝说你怕喝药,原是真的?”他说。 薛晏闻言,神色一变,冲着进宝就要起身。 这奴才还真是得意忘形了,生了这么大的一张嘴巴,什么都乱说? 怕喝药,老子像是怕喝药的人? 这破药又不是刀子,谁他娘的会怕?也不过是苦了点……谁喜欢喝这种把五脏六腑都泡出苦味的破玩意啊! 进宝一眼就见,薛晏目中满是怒色,一看就是被揭了短,在恼羞成怒。 看这样子,立马将他斩在剑下都不是没可能。 进宝吓得小声哎哟了一声,双腿都开始打颤,脚却又钉在地上,跑都没法儿跑了。 却见君怀琅站起了身。 这下,薛晏起身起的动作停住,进宝的腿也恢复了知觉。 就见君怀琅从进宝手中接过了那碗药,说道:“你先出去吧。” 菩萨来救人了。 进宝感动坏了,连连应是,端着空托盘就跑了。 君怀琅回身,在床边重新坐了回去。 就见薛晏坐在床上,虽没什么表情,却一眼瞧得出,像匹垂头丧气的大狼。 “我没有……”他还小声嘟哝着要反驳。 君怀琅轻轻笑道:“怕也没关系。” 薛晏看向他,就见君怀琅拿汤匙盛出了一勺药,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这就是要亲手喂他了。 君怀琅从小照顾惯了君令欢,这样的事信手拈来,流畅得很。 他却不知,自己这幅模样,在灯下有多好看。 薛晏的眼神都变了。 殊不知,在君怀琅的眼里,薛晏不过是个耍性子闹脾气的孩子,可薛晏的神色,竟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危险。 “喂我?”薛晏问道。 君怀琅端着药,恍然未觉:“是啊。” 薛晏定定看着他。 君怀琅见他半天都没张嘴,有些疑惑地看向薛晏。 就见薛晏正看着自己,浅色的眼睛,像贪婪的兽。 “……怎么了?”君怀琅这才觉察到几分危险。 却见薛晏抬手,握在他拿汤匙的手上,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调转了个方向,将药送进了君怀琅的口中。 君怀琅一时不备,被喂了一嘴的苦涩。 但紧跟着,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将他往前一拉。 君怀琅措手不及,只来得及稳住手上的药碗,没有让温热的药汁泼在两个人身上。 他唇上一热,便有温热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 接着,那人便野蛮地撬开了他的嘴唇,舌尖侵入了他口中。 药汁分明被全然裹走,什么都没剩下,那唇却贪婪地不肯离开,深深地吻他,像是在同他索取什么。 片刻之后,吻停了下来。 薛晏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满眼笑意,深深地看着他。 “倒是不苦了。”他低声道。“甜的。” —— 等薛晏将一整碗药喝下去,君怀琅的耳根已经烫得不成样子了。 他垂着眼收起药碗,中气不足地斥了薛晏一句“胡闹”,换来薛晏几声得意的低笑。 二人白日里都睡了很久,此时到了深夜,反倒谁也没什么困意。 君怀琅将药碗放回去,就被薛晏缠着抱到了床榻上,塞进了怀里。 “左右无事,让我抱会儿。”薛晏理直气壮道。 君怀琅在耍赖这个方面,向来不是薛晏的对手。 他只得让薛晏搂着,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两人说着说着,就说道了金陵此番的疫病上。君怀琅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薛晏,薛晏听了之后,也深以为然。 “当年封这个云南王,就是不动脑子。”薛晏不以为然地说道。“图省事,又怕守军割据一方,就直接把边境的土地分封出去。” 他嗤地笑了一声:“不知道被什么冲昏头了。” 君怀琅拍了他一下。 世人重礼法,世间人人做事的时候,都要想想会不会以后没脸去见老祖宗,哪里有人会有薛晏这么大的胆子,随口便妄议太祖。 薛晏闭了嘴,却仍旧不以为然。 “留着云南王,早晚都是个大患。”君怀琅接着道。 薛晏点了点头。 “这会儿皇上还在气头上呢,正想着办法要把许相扳倒。”薛晏冷笑了一声,道。“也是那个老头艺高人大胆,能让皇上都顾不上平衡前朝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 这次,许相确实触到了清平帝的底线,但同时,又让清平帝束手无策——即便他清楚地知道,事情是许相的人干的,却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那个官员做的事和许相有关系。 这下,许相就是让清平帝吃了个哑巴亏了。 “所以,如果皇上知道了云南王的事,就一定会全力将云南王解决掉。”他说。“至于许家,即便不会立马就倒,也会因此失了圣心,断了臂膀。” 薛晏嗯了一声。 君怀琅又陷入了沉思。 “只是,许相如今虽遭重创,爪牙却仍旧遍布朝野。怎么才能让奏折顺利送到皇上手上,再让他顺利下这个圣旨呢?” 毕竟奏折送去皇帝手里,本就要经过层层的官员。到了皇上手里,又难免在朝中有一番讨论。届时朝中的官员再拿国计民生、拿太祖太宗施压,清平帝剿灭云南王的圣旨,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下达。 却听薛晏低笑了一声。 “这不用你操心。”他说。“等调查结果一出,我就派锦衣卫回去,直接送到皇帝手上。” 君怀琅诧异地看向他。 就见薛晏低低一笑,看上去像是个跟人炫耀的孩子。 “他早下了密旨,我的奏折,可以通过锦衣卫,直接送去他手里,不用经过任何人的手。”他说。 君怀琅闻言,颇为讶异。 清平帝是个多谨慎多疑的人,他是知道的。朝中的大臣在他的眼中,就是相互制衡的工具。他不会特意偏袒谁,也放任他们争斗,能不能办好事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不让任何人对他有威胁。 他怎么会对薛晏这般偏宠呢? 薛晏看出了他的疑惑。 “因为他以为我的命格不会要他命了。”他缓缓一笑,混不在意地道。“其余的,就全看在我母妃的面子上了。” 他看向君怀琅。 “之前我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他说。“不过现在,我好像懂了。” 君怀琅不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就见薛晏低下头来,和他亲昵地碰了碰额头,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语气里全然是暧昧的戏谑。 “你要也有本事替我生个小子,即便他是个成天惦记着要我命的小畜生,我也不会不给。” 第108章 薛晏险些被君怀琅当场赶出门去。 见玩笑开狠了, 将人耳根都臊得通红,推开他就要下榻去。薛晏赶紧将君怀琅搂回怀里来,按着他不让跑。 “逗你呢, 逗你呢, 怎么还急了?” 君怀琅抬头看向他。 之前倒是从没发现过,这人竟能这般无赖, 像个没脸没皮的土匪。 本就是两个男子,说什么生孩子的话…… 君怀琅耳根烫得紧。 薛晏好生哄了半天,才将君怀琅压回来。 不过,原本凭着一身伤病得到的赖在君怀琅床榻上的特权,却还是被收了回去。 “还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君怀琅说。“你也该回去了。” 薛晏垮下脸。 “你要赶我?”他语气都低了下去, 一时间,像只刚还在撒欢, 这会儿就被教训得垂头丧气的大狗。 ……当然是要赶你,再不将你赶走,还不知你又要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君怀琅心中顶了一句嘴,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今日自己本就病着, 薛晏前来探望, 在外人眼中并没什么不妥。但明日天亮了,府中人多口杂,他父亲又不知会不会回来换洗衣服,薛晏若是大清早从自己这里走,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君怀琅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们两人之间,若是什么都没有,好端端地过一夜,他自己也不会多想。可他们如今, 却分明是这种关系……即便别人不多想,他自己心里也会没底。 君怀琅总算知道,做贼者为什么会心虚了。 “不是要赶你。”他说。“马上天亮了,府里人就要多起来了。” 薛晏看他这态度,就知道没什么回转的余地。 他心里也有点懊恼。 刚才好好儿的,跟他开那玩笑干什么? ……但君怀琅脸皮那么薄,他又忍不住地要逗他。 薛晏耙了耙头发,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随手扯过旁边的外袍披在身上。 君怀琅从他身上看出了两分压抑的委屈。 “明日一早,我想到衙门去一趟。”作为补偿似的,君怀琅主动向薛晏汇报起了明日的计划。“那些匪众还关押在牢里,我想去调他们的卷宗,查他们之前几年的经历。” 毕竟,江南本地被煽动的匪众,和岭南潜伏到江南来的匪众,在清平帝面前,是截然不同的。 薛晏一边站起身来穿衣袍,一边说道:“那明日我和你一起。” 君怀琅没拒绝。 到了系外袍系带的时候,薛晏分明可以自己系上,却偏要懒得动这个手,凑到君怀琅面前,硬要让他给自己系。 君怀琅拗不过他,只好接过他塞进自己手中的腰封,伸手环住了薛晏的腰。 他也从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即便他自己穿衣,也向来有人帮忙。因此他虽知道怎么系,但手下却生疏得很,磕磕绊绊的,系得也并不好看。 薛晏却只顾着盯他。 等君怀琅系好了他的腰封,正要收回手时,薛晏握住他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一带。 让君怀琅环着他的腰,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薛晏顺势将他抱住了。 “那我就走了?”他低下头,低声对君怀琅道。 君怀琅低低地嗯了一声。 “别忘了想我。”薛晏低头,在君怀琅的发际落了个吻。 君怀琅低声笑道:“不过最多两个时辰罢了。” 薛晏却认认真真地说:“我是要想你的。” 君怀琅的耳根又不争气地开始发烫。 脸皮厚的人,说起情话向来无师自通。 他想回薛晏一句“也会想你”,但却死活说不出口,将他的脖颈都憋得微微泛红。 末了,他低声嗯了一声,推开薛晏之前,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权当回应他那句话。 这吻轻飘飘的,且颇为生涩,却让薛晏的呼吸一下就紧了。 ……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深呼吸了两遭,抬手按着君怀琅的后颈,轻轻摩挲了两下。 “非要要了我的命。”他咬牙低声道。 —— 他们两个的确只分别了不过两个时辰。一个多时辰之后,天就亮了,紧跟着,拂衣便进了屋,伺候君怀琅更衣洗漱。 他一夜都没怎么睡,也确实……想了薛晏。 说来也有意思,分明只是跟对方刚刚分别,可是一分开之后,便忍不住地脑子里全是他。 他如今心里没了挂碍,再想到薛晏时,便不会再因为那些事而心受谴责,挂碍没了,剩下的便只有一阵阵反上来的甜意。 他也给令欢读过话本,坊间那些写情爱的话本,也不是没看过。 不过在他看来,那些物件,不过是天马行空,写来消遣的罢了。 却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清楚地知道,话本上写的那些精细甜腻的感情,并非空穴来风,非要等遇见了那样一个人,才能理解得了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 他这两个时辰过得慢极了。 一直到拂衣进了屋来,伺候着他收拾,他似乎都没缓过劲来,直到拂衣偷偷觑着他笑,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看向拂衣。 就见拂衣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笑道。 “少爷病了一遭,虽清减了不少,但却容光焕发的。”他说。“想来是那神医的药,当真管用极了。” 君怀琅不由得心虚地错开目光。 神医的药管用不假,但他此时的情态,究竟是因为神医,还是因为旁的其他,便不得而知了。 等到君怀琅出了房门,天已经大亮了。 他一出门,就见进宝等在门口,笑得满脸喜庆地冲他行礼。 “世子殿下,您早!”他笑嘻嘻地道。 君怀琅点了点头:“进宝公公。” 就见进宝迎上来,刻意扯着嗓门似的,抑扬顿挫道:“王爷听说您今儿一早要去衙门,便想着正好和您同路,这会儿已经套好了车,在门口等您了。” 君怀琅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有种不言自明地默契,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拂衣有些惊讶。 对方的主子不在,道谢这事儿,向来要奴才代劳的。拂衣忙上前,替君怀琅跟进宝道谢道:“多谢公公,这也太麻烦王爷了!还劳烦王爷在门口等。” 进宝笑眯眯地引着他,一同跟在君怀琅的身后,和他并肩同行。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王爷跟世子殿下关系好,都是应当的。”他笑着道。“不必道谢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拂衣连连应是,心里却有点犯嘀咕。 这位公公说话是不是太不小心了些?虽说自家少爷确实和广陵王殿下关系不错,但要说是什么一家人…… 这位公公也太放肆了吧? —— 等他们到了门口,广陵王的车驾已经停在那里了。 平日里,巡抚府门前都是车马粼粼、门庭若市的,不过今日倒是清静了许多。 毕竟,昨日薛晏才将神医带回来,如今金陵城中病号多、要预防疫病的百姓也多,再加上堤坝修缮等灾后事宜,金陵城中的大小官员各个都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也幸好,薛晏手下的锦衣卫脚程很快,昨日夜里便将长安派拨下来的粮草金银全数送到了金陵。 按平日里的规矩,这些事都是直接交到郭荣文手里的。 却没想到,昨天夜里,郭荣文原本已经等在西城门,准备迎接运粮的队伍了,却杀来了一群锦衣卫,将西城门死死把守住了。 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一律不许经过,就连郭荣文也被挡在了城里。 郭荣文只得上前交涉。 锦衣卫为首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看上去清秀俊气,是个好说话的。却没想到,这小子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无论怎么解释劝说,都不搭理他。 后来,郭荣文急了,上前两步,便见那小子唰地拔出了刀,横在他面前。 他半点吓唬人的意思都没有,刀横得很近,将郭荣文的衣袍都割破了。 只差一点,便要见血。 这下,郭荣文不敢妄动,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锦衣卫押着粮草,跟另一队锦衣卫汇合,将东西密不透风地一路运回了金陵府衙。 押送粮草那队锦衣卫的首领,将物资交接给那少年后,便笑眯眯地溜达到了郭荣文身侧。 “郭大人,您也来了?”他道。 郭荣文脸色有点难看。 “这……下官倒是不知道,府衙竟交给锦衣卫了?”他说。“素日里,国公爷都是将此事交给下官的,不知这次……”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 这锦衣卫首领知道,这人是在拿永宁公压他,说他们逾矩。 首领狐狸似的,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什么逾矩不逾矩的,在他们主子那儿,就没有规矩这回事。 这狗官的算盘算是打错了。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郭荣文的肩膀。 “属下也知是逾矩,不过命令是我们王爷下的,我也没辙啊。”他缓缓开口,笑着说。“王爷说了,为了防止山东的事再生,打从今日起,金陵的府库,全由锦衣卫管。” 郭荣文吓得一哆嗦。 就听得这锦衣卫接着说:“啊,对,王爷还说,怕山东府衙那种中饱私囊、雁过拔毛的事儿再发生,金陵城从受灾起的账册,要整个清查一遍。您说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勉强认得几个字的大老粗,王爷这不是难为我们吗?” 别人不知道,郭荣文可是知道。锦衣卫向来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绝不是真的“只认得几个字的大老粗”。 但他这会儿,已经没心思计较这些了。 那首领的几句话,便将他吓得遍体生寒,脑中空白一片。 要彻查?当时许公子要钱要得急,他囫囵换够了钱,做得可不算干净…… 就在这时,那首领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笑道。 “虽然麻烦,也是好事。毕竟能将蛀虫清理清理。你说是不是,郭大人?” 第109章 进宝扶着君怀琅上了车。 平日里, 拂衣都是要跟到车里去伺候的,但今天车里有个广陵王,他便一时没了主意。 他看向进宝, 就见进宝将他一拉, 就和他一同坐在了车外。 “咱们上这儿来躲清闲。”进宝笑嘻嘻道。 拂衣迟疑:“这……?” 进宝冲他眨了眨眼,往车里示意了一下。 拂衣大概懂了, 或许是车里的那位主子不喜欢人近身、不喜欢人跟进去伺候。 他感激地看了进宝一眼,冲他点了点头,挨着他坐在了车前。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家主子刚一进马车,就被车里那位“不喜欢人近身”的主儿一把拉进了怀里。 君怀琅往前一踉跄, 却并没有摔疼,而是直接摔进了薛晏的怀里。 瞬间, 他便被檀香的气息包裹了起来。 薛晏将他的腰一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他:“想我了没?” 君怀琅错开目光,赶紧推他:“好了,别闹。” 薛晏却仍自顾自地挨着他说:“我可想你了,恨不得直接站到你房门口去堵你。” 他说话时, 气息离君怀琅特别近。 他越靠越近道:“我还想跳窗进去, 看看你睡了没,偷偷亲你去。” 君怀琅耳根烫得要死。 这人是怎么能将这种话随意说出口的? 他连着推了薛晏几下,才勉强推开,换来薛晏低低的笑声。 “怎么这么招人喜欢。”他说。 君怀琅也不知道,自己明明一句话都没说,怎么就招人喜欢了。 他推开薛晏,在他旁边安坐下来,就见薛晏又凑了上来。 就像一刻离自己远一些, 都要要了他的命似的。 君怀琅正要推开他,就见薛晏往他手里塞了一本册子。 “喏,昨天都让段十四去查清楚了。”他说。“你今日不用挨个审,按着这个来查,就足够了。” 君怀琅接过册子打开,就见里头清清楚楚地记满了所有那日闹事的民工的信息。 其中用红圈画出的那些,都不是江南的原住民。总共算起来,他们都是从三年前,陆陆续续地以各种理由搬进来的。 都是从岭南来的。 不过,因着他们在来江南之前,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虚假的身份,所以看不出是山匪。 君怀琅沉吟了片刻。 虽说在他们的资料上看不出,但岭南的山匪才归顺云南王不到十年,当年各个都是落草为寇、称霸一方的,身上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证明他们与他们的假身份并不相符。 这样一来,良民身份是假的,又来自同一个地方,今次又在江南一同闹事。 有了这些证据,不难从他们口中审出他们的身份。只要有了这些供状,就可以一并送去长安了。 君怀琅将册子收了起来。 “你不是也昨日才得到的消息?”君怀琅疑惑道。“你是怎么弄来这些的?” 莫说薛晏昨日才得到消息,他昨天心力交瘁,可是一觉睡到今日天亮前呢。 薛晏不以为意:“一晚上的时间,段十四绰绰有余。” 君怀琅倒是对薛晏身边的那个少年有印象。 看上去不过是个孩子,比君逍梧的岁数还小,想来比令欢也大不了几岁。 可这么小的个少年,却跟在薛晏身侧,替他统御整个锦衣卫不说,还能替他出生入死地做事。 “他也没多大吧?”君怀琅不由得问道。 薛晏混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没问过,不过应该挺小。” 君怀琅叹了口气。 薛晏凑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怎么,又在替人瞎心疼了?”他问道。 君怀琅说:“他看着比逍梧还小点。” 薛晏啧了一声。 “这么喜欢替人瞎操心。”他说。“你不操心操心我?” 君怀琅看向他:“你有什么可操心的?” 薛晏一本正经:“昨儿夜里被你赶下床去,还不可怜?” 君怀琅连忙要去捂他的嘴,生怕他说的话被外头的人听见。 “你再瞎说,我把你从马车里赶出去。”君怀琅威胁他。 薛晏直笑。 “行,不说了。”说着,他又重新把君怀琅搂进了怀里。 “我跟段十四说好了的,不白让他做事。”他说。“他从小学的就是这些杀人越货的东西,我让他干别的,他反而不会。” “你们两个还有什么交易?”君怀琅不解。 薛晏道:“他给我做事,我帮他报仇。毕竟凭他一己之力,想杀段崇,还是不可能的。” 君怀琅一愣:“段崇不是他养父么?” 薛晏淡淡道:“还是他杀父弑母的仇人。”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这一说,他家里还就剩他一个人了。” 说着,他将脑袋凑到了君怀琅的脖颈里,像只撒娇的大狗。 “既然你心疼他,我便行个好,再给他开个恩吧。”他说。 君怀琅问道:“开什么恩?” 薛晏嘿嘿一笑,在君怀琅脖颈上啃了一口。 “我本想让他接替段崇,做东厂厂公。按说他到了那个位置,就是要净身的。”他说。“我就不提这事儿了,权当忘了,给他留个根,怎么样?” 君怀琅耳根一红:“你想的怎么都是这些不正经的事情?” 薛晏理直气壮:“你在我旁边,我哪有功夫想正经事?” —— 君怀琅的审讯的确很顺利。 那些匪众之中,有些口风严实的,不过,还是有几个在威逼利诱之下,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以及得到了什么命令,全都一一供认出来了。 果然,是云南王派他们来的。而云南王只负责出人出力,到了这儿,他们所接到的命令,都是长安的大官下达的。 至于什么大官,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只要薛晏深查下去,长安的哪个大官这几年拼命敛财、所敛的钱财又不知去向,只要一查,就全都知道了。 而这个深查的点,就是郭荣文。 这一日,君怀琅拿着得到的供状离开衙门时,清点金陵府库的锦衣卫也回了消息。 他们彻查了这一个多月的账目,发现一直有小部分的流水对不上出入。而到了金陵受灾、开仓放粮的时候,竟有大笔的粮食不翼而飞,根本对不上账目。 君怀琅知道,这是因为郭荣文当时做得着急,根本来不及将假账抹平。 得知这个消息,永宁公和沈知府第一时间将郭荣文叫到了衙门来,向他询问账目上的事。 郭荣文知道,即便账目有出入,他们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是自己做的。毕竟粮食送出去,经手的人有那么多,他只要矢口否认,即便他们认定了是自己,也没有办法。 于是,郭荣文便一叠声地说自己不知情,说得声泪俱下,看上去真得很。 永宁公却不相信。 他同郭荣文相识能有快二十年,知道这人在做事上有多细致小心。 他当年又是个知恩图报的,科举之前,因为家中贫寒,又丢了行李,所以在自己的府上寄宿了几个月。等科举及第后,虽说他只做了个芝麻大小的县令,却能攒起一整年的例银,在入京述职时,买上好的笔墨书本来寻自己谢恩。 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账目这么重要的事情,全权交给他。 他说他不小心、识人不清,永宁公是不信的。 他只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人都会变。 但是,真相昭然若揭,他却也是才得知,手中根本没有半点证据。他有理有据地同郭荣文对峙,郭荣文却一个劲地喊冤叫屈,分明是同他耍起了赖。 永宁公气得脑子直热,几乎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侧的沈知府见状,连忙上前来宽慰他。 “先将他打入大牢里去!”沈知府对左右的小吏说。“无论是你亲手贪墨的,还是你识人不清,粮食都是在你手上丢的,你难辞其咎,关你也不冤枉!” 郭荣文声泪俱下。 “沈大人,无论如何,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没有凭据,能将我关进牢里的,只有皇上!”他说。 沈知府咬牙切齿。 他知道,这人是无赖地在用皇上压他。 确实,郭荣文级别再低,也是个京官。贸然将他关押起来,日后算起账,自己肯定脱不开关系。 更何况,他一看就知,郭荣文自己一个人,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他身后一定站着不知哪股京中的势力,如果那股势力能替郭荣文开罪的话,到时候上断头台的,就是自己了。 沈知府咬牙,左右的衙役也踟蹰起来。 “证据?”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几人看去,就见薛晏站在那儿。 他慢条斯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进宝和几个锦衣卫。薛晏走到永宁公面前,拱手对他行了半礼,接着便侧目看了进宝一眼。 进宝连忙捧着手里的信件,上前去呈给了永宁公。 沈知府凑上来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张买卖粮食的契约。 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时间、数量、以及卖出了多少钱,有郭荣文的签字画押,粮食的数量也和府库丢失的数量刚好一致。 沈知府诧异地看向薛晏。 这广陵王怎么这般手眼通天?今天中午刚查出府库有异,到了这会儿,竟已经将证据都找到了? 薛晏看向旁侧的锦衣卫,锦衣卫连忙上前,将郭荣文押了起来。 郭荣文仍在挣扎。 “王爷,即便您是广陵王,也不可凭空污蔑臣属!”他还不知道薛晏手里有什么,仍旧挣扎着哭道。 薛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刚才来的路上才得的消息,说今天夜里城外的百姓要在路边办夜市,庆祝此番时疫解除。他知道君怀琅肯定喜欢看这种事,早让段十四回府去接他了。 他可不想在这垃圾身上浪费时间,让君怀琅等。 他皱了皱眉,走上前去,一脚将郭荣文踹得仰倒在地。 “老子要抓人,从来不讲什么王法道理。”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带走。”他命令道。 第110章 君怀琅被进宝叫出来的时候, 还在堤坝上,进宝并没告诉他要去做什么。 “您只管跟奴才来。”他笑嘻嘻道。 君怀琅便也没有多问,跟着进宝上了马车。 他这天中午时审完了犯人, 薛晏便有要事去衙门中处理。君怀琅本想和他一起, 却硬是被薛晏赶回家睡午觉。 薛晏似乎对他生活的琐事极其上心,大到平日里的行程, 小到什么时候吃饭睡觉,一样都不落。他这般细致,却偏偏霸道得很,从不给君怀琅商量的余地。 君怀琅有些哭笑不得,又想到确实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 只好听他的话,回府中小睡了一会。 待起身, 他便去堤坝上转了一圈。 如今,城北的堤坝已经在他的安排下,已经将破损处用沙石填补了起来,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清理积水。只要等积水清理完毕,就可以着手修缮河堤了。 因着君怀琅安排得妥帖, 即使这段时日他并不在, 城北的工地也有条不紊,并没出什么大岔子。 见到他来,主管这片工地的官员连忙高兴地迎了上来。 “世子殿下!”他笑道。“早听闻您病好了,臣属也没敢打扰您,怎么不在府上多休息些时日?” 这官员从修堤起,便一直跟着君怀琅,做他的左右手。他原以为君怀琅不过是个玩票的公子哥,从长安来, 以为修堤赈灾是什么既好玩又光荣的事,故而对他并不放心。 但是一段时间下来,他对君怀琅愈发打心眼里敬佩。 这位世子殿下不仅日日宵衣旰食,半分都不懈怠,在治水一事上还颇有见地。原本极为麻烦、需要反复出错修整的工程,在他手里却尤为地顺利,节约了不少人力物力。 到了现在,他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君怀琅,也打心眼里关心他。 君怀琅熟稔地笑着摇了摇头:“本是不放心的,不过如今来看了一圈,便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官员笑道:“还不是殿下您做好了万全的安排?这几日,堤上倒是出了几次小差错,不过都是您叮嘱过的。按着您之前的吩咐,便都解决了。” 君怀琅笑而不语。 倒不是他高瞻远瞩,而是前世心意难平,便钻牛角尖似的钻研了许多水利着作。却没想到,前世用来排解痛苦的法子,居然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那官员又带着他在工地巡视了一圈,直到暮色夕沉,进宝前来寻他。 有外人在,进宝也不会没眼色地冲着君怀琅喊主子。不过旁边的官员一看,来的是广陵王身边的公公,就也不敢多做耽搁。 “既然广陵王殿下有要事,臣属便不多做打扰了。”那官员退到一边,道。“堤坝如今万事妥帖,世子殿下大可放心,在府中安心修养便可。” 君怀琅便同他道了谢,又叮嘱了一番,才跟着进宝一同离开。 “薛晏可有跟你说,是有什么事?”上马车之前,君怀琅还问进宝道。 进宝神秘兮兮地不说。 进宝冲着他笑,君怀琅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看进宝这幅模样,他还不懂么?一定是薛晏又寻到了什么事情,要领他去寻开心的。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薛晏的模样,唇角微微上翘。 他上了马车,一路从城北的堤坝,行到了城南的城门口。 今日城门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肩挑手提的,看上去都是小贩。这与君怀琅平日里所见的大为不同,让他都不由自主地挑开车帘,多看了几眼。 他自然不知道今晚要做什么。 薛晏手眼通天,平日里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过一遍他的耳朵。他今日刚好听闻,城中的百姓和南城门外的流民们一同往官府递了文书,想要在这天夜里办场庆典,全为了庆祝时疫解除。 民间的百姓常会有这样的需求,官府早见怪不怪了,只要不是过分的理由,他们都会直接批准。 这次也是一样。 沈知府没有犹豫,就将南城门边的一条原是住宅的宽阔街道批给他们举办庆典用,恰离城内城外都近,城外的流民也不会奔波得过远。他又调拨了一些兵吏,专门去负责庆典的安全。 沈知府和永宁公虽然都知道这事,但并不会跟着一同去凑热闹。倒是听闻此事的薛晏,立马就起了心思。 他心道,君怀琅肯定是想凑这热闹的。 于是,马车在西城门边停下来时,进宝一打开车帘,就看到了站在外头的薛晏。 他今日所乘的马车上并没什么特殊的标志,薛晏也并没坐他的车驾,只让随从的锦衣卫牵了一匹马。跟在他身侧的锦衣卫今日也没有穿飞鱼服,几个人都是便装,看上去不过是跟在富家公子身后的家丁。 不等进宝伸手,薛晏便走上前来,把君怀琅扶了下去。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君怀琅下车时,薛晏还从身后托了一把他的腰。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他一本正经,若无其事。 “到这里来作什么?”君怀琅没跟他计较,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薛晏低头对他说。 接着,他便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几个锦衣卫。 锦衣卫们顿时意会,各自分散去了暗处保护,没再跟在他的身后。 只剩个进宝跟着,薛晏侧过头去,对君怀琅说:“走吧。” 二人并肩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君怀琅四下打量着。 越往前走,周遭便越是热闹。周围人说说笑笑的,像是都从四面八方往这儿来似的。 “今日莫非是什么日子?”君怀琅奇道。 不过,南北地区习俗上总有些不同,这他是知道的。有些节庆上的分别,也是正常。 故而,君怀琅也并未多想。 “也幸而时疫处理得及时。”他淡笑着对薛晏说道。“否则,又要耽误他们过节了。” 薛晏没说话,只拉着他一路走到了一条街的街口。 往旁侧一转,君怀琅便愣住了。 一整条街上,张灯结彩,房屋中间拉起了绳,上头挂满了灯盏。 满街华灯之下,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街道两边尽是摊贩,还有些耍把戏、做杂技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不等君怀琅出声,薛晏便微微俯身,在他身侧说道:“不会耽误,他们这节,是特意在今天过的。” 君怀琅诧异地抬头看向他。 就见薛晏低声笑了一声,说:“因为你救了他们,他们才要过节啊。” 君怀琅懂了。 原来今日是城中的百姓庆祝治愈了疫病啊。 他抬眼看向街道。 此事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能看出其中的不少人,衣着都有些破旧,想来都是城外的流民。但是这几日,京中的钱粮送到了金陵,一下解了燃眉之急,这些人有了饭吃,还能做工赚钱,如今看上去,虽穿得旧了些,却各个容光焕发的。 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忽然让他的眼有些热。 君怀琅忽然想起了前世,他在翻阅卷宗的时候,看到那卷上对金陵的描述。 时至九月,疫病方止。城内尸殍遍地,哀鸿遍野。 前世疫病持续了那么久,也不知今日在这儿庆祝的人中,有多少在前世没有熬过这个夏天。 君怀琅看了片刻,面前一片太平热闹,让他眼眶都微微泛起了湿意。 他抬头看向薛晏,笑着道:“哪里是我救的?分明是你。” 若不是有薛晏在,即便他重活一世,摸清了背后的主使以及他们的阴谋,在这样的疫病面前,也是束手无策的。 薛晏闻言却正色道:“就是你救的。” 他们二人站在街口对视,周遭人来人往,沸沸扬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二位华服公子。 君怀琅在热闹的人声中,听到了薛晏的声音。 “是你先救了我。”他说。“所以你在乎的这些,我都会替你保护好。救了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君怀琅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本就泛起了些泪意,自是不知,灯火映在他眼中,显得他的双眼有多亮,眼神有多温暖。 薛晏咬牙,低声骂了一句。 紧接着,他拽起君怀琅就走。 他走的方向却不是热闹繁盛的大街,而是往旁侧一拐,进了个暗巷。 此时夜深了,那暗巷之中连一盏灯都没有,他们一进去,就立刻被黑暗吞没了。 “……到这里来做什么?”君怀琅被他拽着走,后知后觉地问道。 但紧跟着,他便被薛晏一拽,一把按在了巷中冰冷的墙上。 外头的灯火静静地照进来,最后一点光斑,正好落在他们的脚边。 薛晏一低头,重重地吻上了他。 君怀琅的耳边,是巷外隐约传进来的热闹人声,余光里,一片熙熙攘攘的光,皆来自大街上庆贺的人群。 而他面前,沉郁的檀香随着炽热的呼吸,铺面而来。 一时间,天旋地转,万物都模糊了声色。 君怀琅做不出旁的反应来,只紧紧攥住了薛晏胸前的衣料,被他紧紧压在墙壁和怀抱之间。 第111章 君怀琅被薛晏放开时, 面色有些发红,喘息也乱了方寸。 他喘了几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惊慌, 转头往巷口看去。 幸好, 外头虽人来人往的,却没人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 更没人往这里来。 君怀琅松了口气,却后怕了起来。 “日后在外头,不许再这样乱来了!”他一边整理衣袍,拍去衣袍上的尘土,一边压低了声音斥责薛晏道。 但因着二人刚吻过的缘故, 他气息喘不匀,斥责的声音也并不眼里。 “嗯, 知道了。”薛晏站在面前低头看他,眉眼间都是笑,答应道。 “这让人瞧见可如何是好?”君怀琅接着道。“你也太莽撞了些,怎么偏在大街上就忍不住……” 他说一声,薛晏便跟着应一声, 乖巧过头了, 反倒像是在逗着他玩似的。 君怀琅察觉到了,抬头看向薛晏。 薛晏这才站直,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一直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他正色道。“你这么招人的模样,我怎么可能给别人看?” 君怀琅更气结了。 他虽能言善辩,但在这种事上向来说不过薛晏。他横了薛晏一眼,整理好衣袍,便率先走了出去。 ……即便人家没看到,这两人一同从暗巷里出来, 也很说不过去啊! 君怀琅的耳根都是红的,僵硬地走出了巷子。 不过这街上热闹极了,众人来来往往的,也并没注意到他们。 君怀琅走在前头,薛晏就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君怀琅并无意跟他置气,但方才吻得激烈,这人又这般恶劣,他此时便有些拉不下脸,再回头去跟他同行。 二人便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 这条街上今日人来人往的,尤其热闹。路边上摆摊卖小物件的、耍杂技的、卖灯的,还有飘着香气和炊烟的吃食摊子,喧喧嚷嚷地挨在一起,五花八门。 君怀琅四下看着,也觉得稀奇。 就在这时,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横在了君怀琅的面前。 那糖葫芦裹着薄薄的一层糖衣,晶莹又鲜艳,瞧上去馋人得很。 他抬头,就见薛晏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那串糖葫芦。 “喏。”薛晏说。“赔你的。” 君怀琅不接,他就一直将那糖葫芦举在那儿,跟着他。 君怀琅只得抬手将那串糖葫芦抽走了。 “下不为例。”他小声道。 薛晏低声一笑,紧跟着便追上了那半步的距离,挨着君怀琅走在了他旁边。 君怀琅咬了一口糖葫芦。 这小食虽然常见,但君怀琅几乎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他从小要学的就多,每日都需见许多先生。除了要出府应酬之外,他很少出门,更没怎么在大街上闲逛过。 更何况,府内有各式各样的糕点零食,也不必他们去外头,吃这等路边上卖的小物。 他小时候见得少,只会偶尔好奇,等年岁大了,更不会特意去路边上买这类孩子吃的物事。 故而此物虽是寻常,在君怀琅这儿,却是稀奇得很。 他一口咬下去,泛黄的晶莹糖衣在唇齿间碎开,裹挟着山楂酸甜的汁水,顿时,一股酸甜在他唇齿间弥漫开来。 君怀琅的眉头都不由得舒展开了。 “好吃?”旁边的薛晏觑着他的反应。 君怀琅点了点头,眼都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也没注意到,自己唇边挂了一小块糖。 薛晏抬手替他将糖渣取了下来,低声笑道:“怎么跟没吃过似的。” 君怀琅笑着点头道:“确实没怎么吃过。” 薛晏笑道:“怎么,国公爷还管你这个呢?” 君怀琅噗嗤笑出了声,同他开玩笑道:“是啊,那可如何是好?” 薛晏顺着他的话,正色道:“那以后我偷偷买给你吃,我有经验得很。” 君怀琅被他逗得直笑:“你有什么经验?” 他自然不知道,薛晏说自己有经验,确实不是假话。 他在燕地的军营里长大,按着军营中的规矩,平日里是不能随便出入的。 偶尔出一次营,正好碰见集市上的小贩卖糖葫芦。一整扎的稻草上,插满了鲜红欲滴的红果,燕地天寒,冬日里卖的糖葫芦冻得结结实实,咬起来直凉牙。 但燕地的军营里根本没有零食,那种酸甜多汁的味道,小时候的薛晏尝过一次,便忘不了了。 再后来,他在军营中挨了打,受了伤,就会偷偷翻墙出去,给自己买串糖葫芦,再翻回来。 燕云寒冷的深夜里,一串冻得硬邦邦的糖葫芦,就是薛晏唯一的止痛药。 故而这酸甜味虽说平庸至极,对于薛晏来说,却是印在灵魂里的甜味。 薛晏听到君怀琅问,低低一笑,只说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以后,少不了你的糖葫芦吃。” 君怀琅笑着直点头,还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到薛晏面前:“那我便先谢过你。口头谢没什么诚意,不如分你一口?” 他将糖葫芦递过去时,才发现上头的那颗,是自己咬了一半的。 他便连忙要将手收回去。 但他的手却被按住了。 薛晏抬手,一把握住了他想要收回的手,将糖葫芦拽了回来。 紧跟着,他便将最上头的那半颗吃进了嘴里。 “哎——”君怀琅拦他不住,只得眼睁睁看他将那颗被自己咬掉了一半的红果吃下。 薛晏笑着放开了他。 “果然。”他说。“比燕云的好吃些。” —— 进宝知道,身为下人,向来要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自觉。 比如之前,他主子拉着世子殿下不知道到哪个角落里卿卿我我去了,他就要站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等着他主子重新回来。 再比如刚才,他家主子挤过人堆,跑到路边给世子殿下买了串糖葫芦,二人有说有笑的,世子殿下还将糖葫芦喂给主子吃,他便眼观鼻鼻观心,权作自己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再比如现在,到了用到他的时候了。 说起来,今日集会办得热闹,还全是他一手策划的。金陵的百姓向府衙报备,要在夜里搞庆祝活动,但百姓们手里没钱,金陵府衙也紧巴巴的,活动自然办不了多热闹。 进宝跟薛晏一提,薛晏立马让他自己去拨钱,看着安排。 进宝知道,他家主子说的“看着安排”,那就是往热闹里办的意思。 毕竟他主子还要带着世子殿下去逛街不是? 反正他主子有的是钱,进宝也不心疼。故而街上今日的彩带花灯,全是进宝一手安排的,就连街道上的小商贩、耍杂技的,都是进宝按着报备的摊位单子,以薛晏的名义,给他们不计利息地贷了进货的补贴。 也正因为此,今日这庆典才能办得如此热闹。 但进宝不知道,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 江南本就小玩意多,世子殿下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子哥,故而看什么都新鲜。不过他虽四下里看着,却只挑几个买,至于其他的,进宝就要看自家主子眼色行事了。 他主子没回头,那就说明世子殿下没多喜欢。他主子若是回头瞥他一眼,进宝就懂了,要自己上前去问摊主,前头那位公子都看过哪几样东西,全都包起来。 逛了一路,进宝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让他不得不用暗号传唤出一个锦衣卫来,让那锦衣卫帮自己搬东西。 却不料,那个锦衣卫是个油嘴滑舌的坏心眼。看到他手里大包小包的,便只顾着嘲笑他,进宝将东西递给他让他帮忙拿,他却连连躲开。 “主子只让属下保卫安全,可没让属下拿东西啊?”那锦衣卫跟进宝熟,笑嘻嘻地道。“这种陪主子逛街的美差,还是公公自个儿消受吧?” 说完,几个呼吸间,人就跑了。 进宝气得要拿手指他,又腾不出手来,眼看着自家主子要走远了,便只好快步跑着跟上。 而前头的君怀琅,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了。 金陵夜市上的物件新奇别致,不过他也知自己买来不过玩玩,买多了都是浪费。故而他看上了什么小物,都是比较比较,挑出一个来。 他给自己买的东西少,倒都是给一对弟妹、母亲、姑姑和薛允焕买的。 他买下来,薛晏便替他拿过去,故而君怀琅更不敢买多,怕薛晏拿不下。 二人走着,便一路逛到了深处。 就在这时,薛晏停了下来。 君怀琅跟着他停下来,侧过头看去,就见薛晏停在了一个小摊前。 方才薛晏一直是目不斜视的,只跟着自己逛,君怀琅一时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入了薛晏的眼,能让他停下脚步。 就见是个卖玉佩的小摊子。 这摊子上卖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玉,但这摊主却心灵手巧,玉佩上的络子打得精致得很。 “这位客官,可看上哪个了?”那摊主一见薛晏衣饰,就知他非富即贵,连忙迎上来问道。 薛晏指了指摊上的一个方向:“这个。” 君怀琅跟着看去,便见那儿挂着一对玉佩,是简单的玉珏样式,没什么花纹,底下浅青色的络子,打的是同心结的样式。 那摊主连忙给他取下来:“公子可是要送人?这玉佩是一对的,没法儿自己戴……” 就见薛晏侧过头去,看了君怀琅一眼。 小摊上点着灯,并不太亮,只足够照亮摊上的物品。灯光之下,薛晏的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但露出的那一侧,目光灼灼。 他随手丢了一锭银子给摊主,接过了那对玉佩。 “是要送人。”他说。“送给我夫人。” 第112章 那小贩一收到沉甸甸的银子, 又听薛晏这话,连忙一边给他找钱,一边笑着说道:“公子看起来年纪轻轻, 这么早就有家室啦?” 压根没注意到, 跟在这位公子身边的另一位公子,悄悄地红了耳根。 “不用找。”薛晏懒得带一身散碎银子, 接过那对玉佩,便转身要走。 那小贩一看,便知是遇到了个大方的主顾。 他忙说了几句吉祥话:“那便谢谢公子了!祝公子和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薛晏难得地对这么个外人露出了个淡淡的笑。 “多谢。”他说。 不过紧跟着,他便被君怀琅拽走了。 君怀琅将他拽远了, 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乱讲什么,谁是你夫人?” 薛晏但笑不语。 君怀琅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薛晏见他红了耳根, 一边笑着将他拽到了路旁人少的地方,一边道:“我说错了,我是你夫人,好吧?” 君怀琅拿眼横他。 等他们在人少的地方站定,薛晏便将其中一只攥进手心, 腾出手来, 将另外一只系在了君怀琅的腰间。 他系得颇为认真,低着头,乌黑的发顶轻轻蹭在君怀琅的鼻尖上。 片刻之后,薛晏将玉佩系好了。 这成色很差的玉佩挂在君怀琅的衣摆上,多少有那么点不配。不过薛晏瞧上去却满意得很,系好了,还上下地打量。 君怀琅不由被他逗笑了,问道:“怎么想起买这小物件了?” 薛晏正色道:“你没听摊主说么?这上头打的是同心结。” “嗯?”君怀琅有些不解。 就听薛晏低声一笑, 凑近了些。 “系在你身上,可就是把你栓住了。”他说。 竟还这般幼稚。 君怀琅心下这般想着,却不由得心口更软了几分,唇角的笑意也深了些。 灯火阑珊处,薛晏忽然凑近,在君怀琅猝不及防时,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又立刻退开。 “你……” 不等君怀琅说话,薛晏就把自己手里的那块玉佩塞到了他的手里。 “快点,把我也拴住。”他说。 —— 锦衣卫的脚程很快。 从那日郭荣文入狱起,锦衣卫便收拾起所有的证据,连同许少爷买卖花魁所打的欠条,一并送去了长安。 几日之后,人便到了。 锦衣卫的人马动作迅捷,且极为隐秘,一直到他们进了长安城,朝野上下都没有半点消息。 但是长安向来是东厂的地盘,在这里,他们手眼通天。 锦衣卫刚进宣武门,东华门便已经得了消息。 东华门外的东缉事厂,此时正是炎炎的夏日。长安夏季干燥炎热,段崇的房里放着一鉴冰,正融融地往上冒着冷气。 他放下剥了一半的葡萄,将番子送来的密信拿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缓缓笑出了声。 吴顺海伺候在一旁,看他这幅神态,连忙凑上前问道:“厂公,如何了?” 段崇将那封密信递给了吴顺海。 吴顺海接过信来,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广陵王竟然要搞这么大的动作?”他惊道。 吴顺海粗粝地笑了两声,重新拿起了葡萄,剥了起来。 那信上说,广陵王派了几个锦衣卫,送密信到了皇上的手里。那信件中,藏了许家贪墨江南银款、接济云南王派人在江南作乱的证据。 “这下,许家岂不是要被广陵王彻底搞垮了?”吴顺海惊道。 许家虽比不上君家这种老牌勋贵,但也经历了几代国君,如今更是如日中天。 谁也想不到,许家会有倒台的一天。 段崇笑了一声。 “许家?”他说。“这小子的胃口,可不止于此。” 吴顺海不解:“他还想做什么?” 如今放眼大雍朝野上下,江家虽搞党派,但从不插手后宫和皇嗣,除了许家,谁还有夺嫡的本事和心思? 只要薛晏搞垮了许家,那以后的皇位,还不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他身上? 除了这个,他还想要什么呢? 段崇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他信件之中,明明白白地写了云南王。”他说。“你说,陛下若是看见了,会作何决策?” 吴顺海不假思索:“按陛下的脾气,自然是要出兵……” 他顿住了。 “您是说,广陵王还想要兵权?” 段崇将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大雍武将地位虽低,但朝中的兵可不少。”他说。“他又是在燕云长大的,十来岁就上战场,跟突厥人打过多少场?若是他去打云南王,那要打赢,还不是早晚的事。” “您是说……” 段崇看向门外。 外头,香樟郁郁葱葱,蝉噪声声入耳。 “若他打赢了这一仗,莫说许家倒台,他在军中也能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他说。“到了那时,他便处处都是助力,也无人能与他抗衡了。这皇位,不早晚都是他的?” 吴顺海跟着点头。 “那厂公为何不喜?”他问道。“咱们早站了广陵王的队,又帮了他这么多,到了那时,厂公岂不高枕无忧?” 段崇却缓缓道:“夜长梦多。” 听到这四个字,吴顺海也沉默了。 如今皇上身体康健,也不过四十来岁,只要不出意外,再执十来年的政,那可是轻轻松松。 薛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如日中天了,可谁知再过十来年是什么情形呢? 再说,人有多善变,他们东厂人再清楚不过。如今他们虽对薛晏有雪中送炭的恩情,按着段十四按时发回的信件,他们也知薛晏比起锦衣卫,更信任他们东厂。 可若薛晏过个十来年大全在握的太平日子,身侧有那么多的拥趸,谁知道到那时还记不记得东厂这点恩情? 他们要面临的变数太多。 对他们来说,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薛晏一直郁郁不得志,在他们的帮助下登上皇位;或者薛晏在几年之内快速登基,他们趁着现在的光景,借薛晏给自己多牟点利。 但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 这么想着,吴顺海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 “那这……厂公,这可如何是好?”他问道。 段崇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冲淡了口中甜腻的葡萄味。 “自然不能真让他这般顺利。”他说。 吴顺海连连点头。 他做奴才出身的,平生最会察言观色,看到段崇这幅神情,他就知道,段崇已经有了主意。 “公公的意思是……”吴顺海试探着问道。 “聆福如今,不还是许家船上的?”段崇缓缓道。“他若是知道了,许家人定然会知道的吧。” 吴顺海面露苦色:“可锦衣卫做事向来隐秘,想必不会轻易让聆福……” 他一顿。 “公公的意思是,让咱们给他们透露些风声?” 段崇笑了笑。 “没错。”他说。“之后再怎么办,就要死到临头的许家人,自己想办法了。” 引得薛晏和许家斗起来,无论结果如何,对他来说都有益无害。 薛晏若赢,也会元气大伤,薛晏若输,许家也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办法。 段崇最为享受这种拉扯之间,将人驯养在鼓掌之间的乐趣。将他打伤,再亲自给他甜枣,让他不知仇人是谁,还对自己感恩戴德。 着实有趣,也有利可图。 而此时,锦衣卫已经进了清平帝的御书房。 清平帝正在批阅奏折,聆福伺候在侧。看到有便衣人求见,清平帝收起奏章,看了身侧的聆福一眼。 聆福看到有人进来,正暗地里打量对方,想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上看出端倪,好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可那几人在清平帝面前跪下,便一言不发。聆福正要再看,便收到了清平帝的目光。 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 聆福自然不敢违抗圣旨,行了个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聆福往后看了几眼,便走到廊下,问守在那儿的小太监道:“刚才进来那几个,可看出是什么人了?” 小太监茫然摇头。 聆福咬牙,骂了他一声。 他知道,如今即便是问旁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他们这种在宫里伺候的,虽看上去风光,但有多不太平,也只自己知道。 伺候好了眼前的主子,他们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们就是大树上生的藤蔓,树倒了,他们也要跟着完蛋。 所以,他伺候着眼前的皇上,也需给自己找退路。 他原以为许家是个靠得住的,在朝中煊赫,后宫中又有得宠的妃嫔,还有自家的皇嗣。 可没想到,那位婕妤娘娘自己作死,许家又仗着势力庞大,连走了几步险棋,好处没捞着,反而自己混得岌岌可危。 聆福只觉得愤恨。 他在宫中,虽日日伴在皇上身侧,但手下的耳目,也仅限于宫中而已。 如今,他外头的靠山眼看着要倒,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又往御书房里看了一眼。 里头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见。但他心里却莫名有些慌,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走了过来。 聆福看了一眼,觉得面生,只当是哪个没长脑子的走错了路。 他走上前去,开口便训斥。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就敢往这里乱撞?”他道。 那小太监却隐秘地一笑。 “奴才自然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他说。“奴才是专门来这儿,来寻公公的。” 聆福皱眉打量他。 就听小太监的眼睛往御书房的方向瞟了瞟。 “公公不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人?”他声音压低,只他们二人听得清。 “公公随奴才来,奴才这就告诉您。” 第113章 许府这段时日都不怎么热闹。 许相心情极差, 府中众人都看在眼里。向来整个家中,许相说一不二,全府上下, 除了那个野在外头不回家的大少爷, 没一个人敢触相爷的霉头。 同时,众人也隐约都知道, 许家最近犯了皇上的忌讳,连朝中的官员都不敢轻易和许家走动,以往门庭若市的相府,如今也冷清了下来。 到了今天,听说有宫中传话的公公来, 整个相府的气氛便更加冷凝。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许府的下人心中都有些犯嘀咕,私底下都在议论, 说不知府上又出了什么事。 不过,众人议论归议论,却也心照不宣地全都远离了书房的位置。 因为此时,许相正和长子许宗纬在书房里议事。 书房里压抑一片。 “父亲,这……”许宗纬站在许相的书桌前, 道。“按说江南的布置, 天衣无缝,父亲您也是知道。只是从安那小子,竟跑去惹了这么多的事,才让五殿下抓住了把柄……” “我早说让你把从安弄回来,谁让你这般磨蹭!”许相怒目而视。 许宗纬忙道:“儿子早让缩减从安的吃穿用度,原本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他逼回来,可是……” “可是你就是管不住你那个夫人!”许相怒道。“拖拖拉拉到了现在,不久酿成大祸了?” 许宗纬不敢再顶嘴。 但他也知道, 自己父亲这脾气发得其实很没有道理。自家下一辈本就只有许从安一个男丁,全家上下谁不捧着惯着他?从小他就觉得这孩子养得太溺爱,但他偏偏身子骨又差,即便自己父亲,都惯他惯得紧。 到了前几个月,许从安偷跑出长安去玩,他虽想将这小子逼回来,可还要顾及自己的夫人和父母。稍微严苛些,莫说自己夫人闹,就连他娘,都要朝着自己狠狠哭一阵,哭他的心肝宝贝孙儿。 许宗纬如今官拜户部尚书,本就事务繁杂,加上这一年薛晏在朝中闹腾得凶,实在分身乏术,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明面上削减儿子的用度,却任由母亲和夫人拿体己将空缺填补上,一来二去的,反倒纵着许从安在外头玩了半年。 却没想到,这一玩便玩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许宗纬沉默着站在书桌边。 许相勉强喝了两口茶,将怒火暂且压了下去,重新开口道:“现在暂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幸而还有聆福公公在,如今圣上只是刚得到消息,还有回转的余地。” 许宗纬闻言,面上的凝重却半点没有消退。 “父亲的意思是……?”他问道。 毕竟,如今他们许家的罪名可是坐得实实在在。金陵有官员贪墨,钱全都给了他们许家的儿子。再加上前些日子山东出的乱子,已经够要了他和父亲的命了。 再加上听聆福说,薛晏也查到了云南王的头上,似乎找到了端倪,知道在江南作乱的,是云南王派来的人。 他们许家和云南王有金钱往来,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云南王手下的兵,就像是他们许家养的私兵一样。 虽说皇上一时半会,还查不出资助云南王的是谁,但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们许家贪墨了那么多钱款,那么大数额的往来,绝不可能留不下蛛丝马迹。 再者说,皇上已经要出兵对付云南王了,到了云南王被捉拿回朝的时候,难道还会为许家守口如瓶吗? 到了皇上查明真相之日,就是他们许家灭门之时。 这怎么看,都是个死局了。 许相看向许宗纬。 “方才,聆福还传来了一个消息,为父还没有告诉你。”他说。 许宗纬忙问道:“是什么?” 许相缓缓说:“君家女怀了龙嗣,而今已满三月。圣上龙颜大悦,已经封她为贵妃了。” 许宗纬大惊:“她不是已经无法生育了吗?” “听说身边换了个有本事的侍女,油盐不进的,还极通医术。”许相说。“此番他们瞒得还紧,一直到三个月胎像稳定了,才让皇上知道。” 说到这,许相抬眼,看向了许宗纬。 “你应当是知,无论薛晏,还是君家女腹中的胎儿,他们任何一个登基,许家的下场,都不会好过今日。”他说。 “如今,唯有在彻底失去希望之前,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可保全许家,再繁荣若干年。” “可是父亲,该如何是好呢?”许宗纬忙道。“我们如今辛苦布置的势力,已经都被五殿下捅到了明面上,我们一时也拿不出其他的……” “我们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许相说。 许宗纬听到这,大惊失色。 “您是说……”他顿了半天,才艰难出声。“四殿下?” 他们做了这么多的布局,就是仰仗着宫中有一位皇子。他们是皇子的势力,皇子,也是他们的靠山。 可是这张底牌,轻易不会动用。 什么时候才会用得到呢? ……只有改朝换代的时候。 许宗纬震惊地看着他父亲。 他父亲淡淡看了他一眼,面上神色如常,许宗纬却看见了他父亲眼中的血丝,以及隐匿在平静之下的疯狂。 那是穷途末路的赌徒,将自己全盘的身家押下,要最后赌出个输赢的疯狂和决绝。 —— 清平帝下定了出兵的决心,只是如今,什么时候出兵,出哪里的兵,还需要斟酌考量。 前朝武将频频叛乱,闹得天下风声鹤唳、不得安宁,所以到了大雍建朝,太祖便有心打压武将,培植文官。 这习俗流传了好几代皇帝,一直到了如今。放眼朝中,有些实权的武将,都是镇守边疆的那些,要寻出个在圣前说得上话的武将,还真是不容易。 再加上许家已经失了清平帝的信任,清平帝在召人议事时,还要再考量对方与许家的关系。若是同许家过于亲密的,也不能选。 虽然此番薛晏送来的情报里,并没有指明资助云南王的是许家,但供状里说了,有朝中的官员里应外合。 结合起许家这两次巨额的贪墨案件,清平帝即便不想怀疑,也不得不怀疑,同云南王里应外合的,是许家。 所以,挑来挑去,清平帝还是挑来了一众文官,商讨安排南下平藩的兵马队伍。 文官们一来,争执不休。 到了要用兵的时候,重文抑武的弊病便显露了出来。大雍四下都有要塞,驻扎的官兵数量都是定数,轻易动不得。况且,他们出兵要急,不能让云南王提前察觉,就需要调动离长安近的兵马。 文官们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而在这一众文官之中,有个官员始终没怎么说话,只跟着点头摇头。 众人争论得口干舌燥,清平帝也听得心烦意乱,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官员隐约有几分看不分明的局促。 只有聆福若有若无地盯着他。 聆福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本是江家一派的,也是从金陵的临江书院中出来的。这人原本刚正得很,但前些日子因着儿女的事,被许家抓到了把柄。 今日,这人就是许家安排来的。 那人四下看了一圈,便正好对上了聆福的目光。 他一顿,将目光错开了些。 恰在这会儿,那一众争论的文官暂且停了下来。 清平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 “李爱卿。”他喝了口茶,恰好看向那个官员。“朕看你一直没怎么说话,可是有什么想法?” 那官员颤巍巍地起身,在清平帝面前跪了下来。 “臣有个想法。”他磕头道。“斗胆进言,还请陛下恕罪。” 清平帝道:“你且说来。” 那官员顿了顿,通身因着聆福注视的窘迫,倒像是因为自己即将说出的想法而胆怯似的,看上去并没什么破绽。 “长安城北的秦门关有兵,可用。”他说道。 一时间,四下都安静了下来。 清平帝紧锁着眉头,沉吟了片刻,道:“李爱卿可知,秦门关的兵,是谁的部下?” “臣首先知道,全天下的兵马,都是陛下的。”那官员叩首,缓缓道。“秦门关之兵,虽为许宗纶将军所属,但一则,许宗纶将军不过是许相过继来的儿子,与许相并不亲厚;二则许将军一片赤诚,当年陛下御驾亲征,还曾舍命救过陛下。三则……微臣斗胆,陛下如今,对许家贪墨一事秘而不发,想必也是没有下定决心,不知如何处置他们。” 清平帝沉默地看着他。 他倒是都说对了。 当年许相的家事,他也知道些。许相膝下子嗣单薄,一直没有儿子,便将自己兄弟的孩子过继了来,正是许宗纶。可许宗纶来了没两年,许相的夫人便生下了他如今的亲子许宗纬。 许相一力培养许宗纬,倒是对许宗纶不闻不问。若非如此,许宗纶也不会还未及加冠,便去了边关。 许宗纶也确实舍命救过清平帝。 想到他,清平帝陷入了沉默。 他虽痛恨许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贪墨银款,但是,他如今却找不出其他的世家来取而代之。前朝的稳固,向来需要平和各方势力,最忌讳打压某一方,使得另一方做大。 清平帝沉默了半晌。 “接着说。”他道。 那官员闻言,伏在地面上接着道:“陛下不如给许家一个机会,让他们出兵平定云南王。如果他们做得好,陛下便可再行惩戒,但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日后,必定肝脑涂地,回报陛下。” 四下一片安静。清平帝不出声,没有任何官员敢反驳。 那官员接着道:“如果陛下仍不放心,可让许宗纶将军作为副手,无决策之权,再安排陛下放心的人,担任主将。” 这话倒是说到了清平帝的心坎里。 片刻后,他放下了茶杯。 “按你说的办。”他说。“来人,传旨,即刻召秦门关驻军前往长安,朕亲自为他们饯行。” 第114章 先行的锦衣卫回到金陵时, 已经是半夜了。 薛晏最近缠人得很。 堤坝修整的进度很快,这两天,君怀琅已经在着手调整手里的堤坝图纸了。他算着日子, 等到他将图纸调整好, 正好能赶上堤坝开始修建。 到了那时,他要做的事, 就算彻底完成了。 他这几天忙得不得了,反倒是按理说应该不清闲的广陵王殿下,一点都不忙。 他甚至闲到能每天陪着君怀琅在书房里画图,也不打扰他,就寻些书来陪在旁边看, 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事,都是进宝将折子送到他的手边, 他处理完了,再让进宝拿出去。 再到闲得无聊了,他宁可坐在那儿盯着君怀琅看,也不带走的。 故而,君怀琅每次不经意地抬头时, 都能看见薛晏在看他。 一对上他的眼睛, 薛晏就冲着他笑。 他本就生得锋利又俊绝,分明是一副不好相与的凶相,但笑起来时,却带着股浑然天成的撩人劲儿,有几分痞,却偏乖巧得很。 像只被驯服了的大狼。 这天夜里还是如此。 君怀琅惦记着工地上的工期,便想提前将图纸画完,再拿去比对一番。毕竟工地上干一日的活, 就要多花一日的银子,花销这般大,很容易修到一半时,又出现短缺的问题。 薛晏拦不住他,只好陪着他一起画。 他让进宝送了夜宵,盯着君怀琅吃完,便坐在书桌旁边窗下的坐榻上,百无聊赖地看书。 看一眼书,再看两三眼君怀琅。 君怀琅做事时,向来全神贯注,很难被打扰。即便如此,在薛晏面前,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分几分心,偶尔抬头,同他相视一眼。 缄默又安静,却有暧昧的气息缓缓荡开。 又画了一会儿,君怀琅觉得脖颈有些酸痛。他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 就见薛晏站起了身。 “累了?”他走上前问道。 君怀琅单手按着后颈,活动了几下,说:“不累,有些酸罢了。” “非要赶这一天两天做什么?”薛晏抬手,很自然地放在了他的肩颈上,缓缓地替他揉。 他手上劲儿本来就大,这会却小心地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给他揉。揉了几下,君怀琅的手放了下去,人也放松下来,眯着眼靠在椅子上。 “工地上花着银子呢。”他侧过头去,侧脸正好贴在薛晏的手腕上,慵懒地开口道。 “差多少,我给你补上就是了。”薛晏被他猫似的靠着,语气也软了下来。 君怀琅低低地笑出了声。 “公是公,私是私,怎么能这样补?”他道。 薛晏啧了一声。 “于公于私,你现在都该睡觉。”他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君怀琅只觉通身的疲惫都渐渐隐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进宝的声音。 “主子,去长安的人回来了。”进宝说。 “让他进来。”薛晏说。 君怀琅正要起身,却又被薛晏一把按了回去,仍旧慢条斯理地给他揉肩颈。 “好了,不必了……”君怀琅小声道。 薛晏跟没听到似的。 于是,进宝领着那锦衣卫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给世子殿下殷勤揉肩膀的景象。 不过,作为薛晏手下的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是基本素养。 进宝躬身退下,那锦衣卫在薛晏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如何了?”薛晏看他一眼,问道。 那锦衣卫抱拳道:“正如主子所料。陛下已经开始筹划对云南王用兵,已经下了圣旨,让属下等带回来。” 来的这个锦衣卫,是先行回来给薛晏报信的。剩下的几人,此时还候在长安,要等宣旨的官员一同回返。 “圣旨怎么说?”薛晏问道。 那锦衣卫道:“陛下圣旨上说,云南王大逆不道,意图谋事作乱。陛下即刻便将点兵,派兵南下前往岭南。请主子在金陵等候,待大部队一到,便一同前往岭南平乱。” 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坐在那儿听着的君怀琅眉头渐渐皱起,疑惑问道:“陛下怎么没说,点哪儿的兵,点多少兵?” 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含糊过去? 锦衣卫摇头道:“圣旨中并未提及。” 薛晏笑了一声。 “果然。”他说。 君怀琅不解地看向他。 “锦衣卫回返长安,本就是暗地里去的。进了长安城,能捕捉到他们踪迹的,只有东厂了。”薛晏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东厂的眼睛,如今就是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做。” “那,他们做什么了?”君怀琅看向他。 薛晏手下按揉的动作仍旧没停,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什么并不重要的事。 “能让皇上这么含糊不清地下旨的,定然是他也觉得不应当的人。”薛晏说。“除了许宗纶,也没别人了。” “许宗纶?”君怀琅皱眉。“许将军不是许相的儿子么?” 薛晏淡淡笑了一声。 “自然是皇上没狠下心,想给他们最后一点机会。”他说。“如果许家能替皇上将云南王拔除,再借机把自己贪的钱全吐回给国库,那么在皇帝那里,许家就仍可以用,只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前嫌即可。” 君怀琅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果然,他前世就发觉了,这位君王,向来是无情的。 他君家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不敢给皇上招惹一丝一毫的麻烦,可前世,自己的父亲却因为被污蔑贪墨,没有细查便定了罪。 而如今,许家两次贪墨的罪行都是板上钉钉,有充足的证据能够确认,做下此事的就是他们。可即便如此,清平帝也给他们留了一线生机。 在清平帝那里,比律法、人情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作用。 没用的,杀了便杀了,也不用深究什么是非。而有用的,即便犯了罪,也可以给个法外开恩的机会。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薛晏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低下头来问道。 君怀琅摇了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一世再因为这个而钻牛角尖,实是不值。 君怀琅平复了心情,道:“虽说如此,但是能让皇上下这样的旨意,想必还有人推波助澜吧?” 薛晏嗯了一声。 “是许家在自救。”他说。 “许家?”君怀琅问道。“他们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薛晏。 “……东厂?”他道。 在长安,除了东厂,怕是没谁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了。 ……可是,东厂不是站在薛晏的阵营吗? 薛晏嗯了一声。 “东厂走漏了风声给许家,让许家从中作梗。”他说。 看到君怀琅诧异的神色,他低声笑了笑,抬手蹭了蹭他的脸。 “东厂那帮人,能讲什么仁义?”他说。“他们要的,不是个主子,而是个能言听计从的傀儡。” 君怀琅看向他。 就见薛晏轻描淡写地道:“他们原本以为,我能做这样的傀儡,不过如今看来,已经完全超出他们的控制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帮许家?”君怀琅问道。 薛晏说:“许是想借许家,打断我一腿,来让我听话些。” 君怀琅一时哑然。 他是知道朝廷争斗、尤其是涉及后宫皇嗣的争斗,是尤其混乱污糟的。但是,到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边人身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疼。 他抬手,握住了薛晏的手。 薛晏回握住了他。 “那如今,长安是什么情况?”他又问那锦衣卫道。 那锦衣卫说:“属下离开长安时,陛下正在召集人马。据闻,陛下召集的是长安城北某处关隘的兵马,要聚集在长安城郊,由陛下饯行。” 君怀琅感觉到,薛晏握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几分。 片刻后,他低声笑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果然。”他说。 君怀琅忙看向他。 就见薛晏抿起嘴唇,似是在隐忍什么,片刻之后,他唇角勾起,讥讽地笑道:“聪明了一辈子,偏偏在这种事情上想不明白。” 君怀琅隐约察觉到,薛晏说的是清平帝。 就见薛晏吩咐锦衣卫道:“去,召集所有的人马,明日一早,便随我启程。” 他顿了顿,又说:“让段十四先行,回去以后,守在永宁公府,不得出半点差错。” 君怀琅忙站起身:“你要回长安?” 薛晏看向他。 “他只当自己给许家一条活路,打断了他们的脊骨,以后就可更加听命于他。”薛晏说。“但他忘了,许家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君怀琅顿了顿,缓缓道。 “所以说,兵临城下,正是作乱的好时机。”他说。“如果……他们苟活与陛下的朝堂,若干年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所以他们要放手一搏,若能改朝换代,推新帝上位,那他们就能峰回路转,重掌大权?” 薛晏点了点头。 “我得回去。”他状似轻松地道。“……总不能真让薛允泓做了皇帝。” 但君怀琅却看出,他说的话跟他的想法,并不怎么相符。 他眼中还藏着两分慌乱。 君怀琅大概能懂他。 清平帝自私极了,因着一纸卦文,就将薛晏丢在燕云不管不问。他拼死回来之后,还因此多次虐待他。 但之后,仅因卦象被解开,似是有了破解的法子,清平帝便能安心,重新去做他的好父亲。 反复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人却偏偏又是薛晏的亲生父亲。 此前,他从没得到过半点父爱,如今对那个人,想必在极度的痛恨之余,还生出了几分他自己都斩不断的羁绊。 人性复杂至此,谁也没有办法。 君怀琅推开椅子,迎面抱住了薛晏。 薛晏顿了顿,抬手搂住了他的肩。 “他要是死了,又要给我找麻烦。”他咬牙道。 “嗯,我知道。”君怀琅轻声说。“可是……许宗纶的兵马想必能将长安城包围,你带着这些锦衣卫回去,如何与他们抗衡?” 薛晏说:“我也做了最差的打算。” “嗯?” “回京送奏的锦衣卫,我早让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去长安,一路去北境。”他说。“此时,燕云铁骑已经动身,潜伏在长安城北,只等我的号令。” 第115章 因着明日一早薛晏就要动身, 君怀琅说什么都不让薛晏在自己这儿多待。 “明日要骑一整天的马,你快去睡。”君怀琅催促道。 薛晏只缠着他,不想走。 “……此一去, 又不知道要待多久。”薛晏嘀嘀咕咕。 君怀琅知道, 薛晏自然是无法回来的。 无论许家事成与不成,薛晏都无法再离开长安了。清平帝若无恙, 也肯定不会放他走;清平帝若真出了什么事,那薛晏自然就走不开了。 二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 薛晏蹭过来,把君怀琅抱住了。 他沉默着抱了一会儿, 问道:“你明天来不来送我?” 君怀琅道:“来,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薛晏停顿了一下,却道:“算了,你还是别来了,明天走得早, 你多睡一会儿。” 接着, 薛晏便喋喋不休地叮嘱了起来。 他向来话不多,也最不喜欢跟人废话。但这会儿,他就像停不下来似的,将君怀琅日常的小事,一件一件交代给他。 君怀琅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末了,薛晏叹了口气。 “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还真有点不放心。” 君怀琅想笑他,告诉他自己即便之前没有遇见他, 也好端端地长这么大了。但是,对上薛晏的目光,他却又笑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里面,满满的是眷恋和不舍得。 片刻后,君怀琅抬起头,在薛晏的唇上吻了下去。 到夜深时,薛晏回去了。 临走之前,他还强迫着君怀琅放下手里的工作,也回去睡觉。 君怀琅拗不过他,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一回去,拂衣便要像往日一般,伺候君怀琅洗漱安寝。 但他却发现,君怀琅打从回来的时候开始,便有些不对劲。 他有点过分地沉默,一回房,便在坐榻上坐下,安静地不知在沉思什么。 拂衣便没有打扰他,只在他手边放了一盏茶。 拂衣放下茶时,君怀琅忽然开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拂衣闻言,只当是他想家了。 他答道:“少爷莫急。奴才前两日听老爷说了,再有两月便是秋闱,待到秋闱结束,老爷完成了圣命的时候,堤坝便也能修得差不多了。到了那时,说不定少爷和老爷能回长安过个年呢。” 君怀琅是知道的,这是自己和父亲原本的安排。 他看向窗外。 “……太久了。”片刻之后,他叹气道。 拂衣一愣,没再答话。 君怀琅知道,按照原本的打算,他确实会在今年年尾或者明年开春的时候回京。 他之前没有挂碍,在哪里多待一月两月,都是一样的。 但是,他一想到将会有小半年都见不到薛晏,心下就有些堵。 他知道,薛晏依赖他、离不开他,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依赖着薛晏的。 爱情这物说来有些神奇,不光有种与之俱来的强烈独占欲,还会将两个人死死绑在一起,一旦分离开,就会有拉扯的痛苦。 君怀琅知道,薛晏的这种感觉,绝不会比他弱。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中告诉自己,自己自幼读了多少圣贤书,最懂的,便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了这些舍弃一己私欲,本就是理所应当,金陵的百姓如今还需要他,他不该这般自私…… 想到这,他却忽然想起了薛晏方才的眼神。 他提到清平帝时候的眼神。 龙椅上的那个人,自私的同时,又深爱着他的母亲。他所有的不公和痛苦,以及这一年多来的补偿,全都来自那一个人。 他眼中的,是隐忍不发的痛苦和仇恨,其中,还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茫。 就好像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天地之间,他仍旧是孑然一人,没有人能帮他,他仍旧要忍着,强作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独自去面对。 分明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还有自己。 金陵的百姓,如今有了朝廷的补给,有他父亲和沈知府,如今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的好转,他们唯独需要自己的,就是那一张堤坝的图纸而已。 但是薛晏不一样,他只有自己了。 君怀琅目光顿了顿。 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拂衣。”他开口道。 拂衣连忙应声:“少爷?” 君怀琅收回了目光,抬头看向拂衣。 拂衣一愣。 少爷虽静静看着他,他却从少爷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坚定。 “你去书房,将我书桌上的笔墨和图纸一并拿来。”他说。 “少爷,都这么晚了……” “我今晚将图纸赶出来,沈知府懂些水利,你明日将图纸拿去交给他。”君怀琅说。“再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你转告沈知府,就劳烦他了。” “那少爷你……” 君怀琅没再犹豫。 “长安有急。”他说。“我不放心,明日就回。” —— 拂衣自然以为,君怀琅不放心的,是长安永宁公府的人。 所以,他征求了君怀琅的意见,替他拿来纸笔之后,去永宁公的院里,向他报告了此事。 君怀琅知道,自然是绕不开父亲的,便同意了。 永宁公听闻长安将出大乱,结合金陵发生的这些事,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君怀琅回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他也着实担心自家的夫人小辈。 自己有皇命在身,自然不能说走就走。只有他的大儿子,如今年岁大了,又在金陵历练了这么久,能担得起事,回到家中,他也放心些。 他没多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你告诉少爷,一切小心。”永宁公说道。 拂衣连忙应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 “还是算了。”他说。“明日一早,我亲自去府门送他,再作叮嘱吧。” —— 第二日清晨,晨露未褪。 锦衣卫的行动力向来极强。天色没亮,上百人马便集结在了巡抚府门口,静静等着薛晏。 他们常年跟随薛晏,知道广陵王殿下的作息向来规律,他们也是按着薛晏起身的时间,提前等在这里的。 不过今日,到了广陵王殿下平日里出门的时间,他们却没等到。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坐在马上,只当殿下被什么琐事绊住了脚。 也确实是。 因为广陵王殿下,在自己的院子门口遇见了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看到君怀琅,薛晏一怔。 接着,他便快步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不是让你别来送我么?你昨天本就睡得晚,起这么早做什么?” 他仔细端详君怀琅,果然看出,他眼底有浅浅的乌青。 薛晏心疼地咬牙。 却见君怀琅听到他这话,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是来送你的。”他说。 薛晏只当他是在跟自己顶嘴。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薛晏问道。 君怀琅冲他眨了眨眼。 “拂衣已经去沈知府的府上了。”他说。“我昨天夜里画完了图纸,之后的事宜,便都劳烦沈知府帮忙了。” 薛晏第一时间的关注点,却在另外的地方:“你画完了?怎么这么快,昨天夜里没睡觉?” 他这几日陪君怀琅画图,可不是白陪的,至少君怀琅画画的进度,他是了解的。 君怀琅却问:“你不问问我,将工作都交出去是为什么?” 薛晏低头看向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定定看着君怀琅,一双眼睛灼热得很,半天都没说出来话。 “……是要做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问道。 君怀琅知道,薛晏这是猜出来了,又不敢相信。 “我跟你一起回去。”他说。“京中出了大乱,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面对。” 薛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君怀琅将金陵的这些百姓看得有多重要。 他却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在君怀琅心里的重量,会压过这些人。 他定定地看着君怀琅,只觉有些恍惚。 恍惚之间,想要吻他。 恰在这时,去牵马的进宝一路小跑着,牵着薛晏的马过来了。一走近,他便诧异地看见,自家主子面前站着的,是永宁公世子。 “哎!世子殿下,您来送王爷啦?”进宝忙牵着马上前,点头哈腰地同他打招呼。 薛晏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拽过了马。 他踩上马镫,翻身便跨了上去。紧跟着,他俯下身来,一把握住了君怀琅的胳膊。 稳稳一提,君怀琅便坐在了他身前。 君怀琅吓了一跳,忙道:“我有马的,就在门口……” 可薛晏将他紧紧圈在怀里,一鞭扬在了马屁股上,策马便向外疾驰而去。 进宝都傻眼了,连忙上马跟上。 好家伙,人家世子来送主子,主子怎么连带着人都掳走了? 而等在门口的锦衣卫,也远远看见了主子那匹黑马,载着主子一路出府,半点没停顿地径直上了路。 他们不敢耽搁,连忙有素地跟了上去。 只是眼尖的几个,难免有些犯嘀咕。 怎么今日主子那马上……像是又载了一个人似的? 而等他们一众人绝尘而去,一盏茶后,永宁公才赶到了府门口。 但府门口已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竟是走这么早?”永宁公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前,叹气道。 旁边小厮道:“听门房的人说,王爷已经走了一阵子了。” 永宁公叹息着点了点头。 “罢了。”他说。“不必叮嘱,怀琅向来有分寸。” 说着,他便要转身回去。 紧接着,他便停了下来。 他疑惑地看着大门边的木桩上拴着的那匹马。 “少爷不是走了么?”他问道。“怎么马落在这儿了?” 这门房也不知道。那一众官爷走得像一阵风,他也没看清怎么落下了一匹马。 片刻之后,小厮将信将疑地道:“莫非是……王爷的部下,还有多余的好马呢” 第116章 君怀琅自然不会让他载自己一路。 他们一行人一路飞奔着, 出了金陵城。马上颠簸,二人又挨得这般近,气息和呼吸, 全都交缠在了一起。 君怀琅的后背紧贴着薛晏的胸膛, 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薛晏……”他下意识地想躲,却又躲不开, 只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 却听到了薛晏闷哼的声音。 薛晏这才发现,他分明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刚才将君怀琅拽上马,全凭着一时意气,压根没有多想。不过将君怀琅抱到怀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这一时意气用对了地方。 清冽的木香抱了一怀, 薛晏只觉奇经八脉都被打通了。 但紧跟着,怀中的人轻微地动了几下。 的确只是几下, 动作幅度也小极了。但只这细微的肢体摩擦,加上马匹的颠簸,便让他经脉都被麻痹了。 紧跟着,滞塞在经脉中的血液急转直下,决堤了似的, 一路向下涌去。 即便他极力地想要忍住, 也无济于事。 君怀琅的后腰被什么东西硬热地顶住了。 随着马匹的颠簸,还在他的后腰上前后地撞。 同为男子,他自然不会不知那是什么。 君怀琅耳根一热。 “薛晏!”他低声怒道。 这下,由不得薛晏再作什么补救。跟在他们之后的锦衣卫,只见遥遥跑在前头的主子,忽然一个急刹,拉住了马。 众人连忙跟着停住。 莫不是出了什么紧急事故?如今这场面,可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一时间, 众人神经紧绷,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 接着,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 自家主子被踹下了马。 而他家主子落马之后,众人才看清,马上还有个人。 一袭天青色直裰,墨发束在身后。这人他们也熟悉,光看那芝兰玉树的背影便知,除了永宁公家那位惊为天人的世子殿下,也不会是别人了。 一时间,锦衣卫们的眼神都有些迟疑。 就见那位世子殿下也翻身下了马,转过头来,小声对自家主子说着什么。 具体说什么是听不清的,但隐约能听见语气有几分气急败坏。 这位主子向来处变不惊、风轻云淡的,能让他露出这幅模样,想必也是自家主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过,即便是皇上,如今也从不对薛晏这般疾声厉色。他们主子脾气极差,想必不会对世子殿下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并没有。 他们所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狠戾霸道的广陵王,这会儿微微垂着头,站在世子殿下面前,一副默不作声认错的模样。 同平日里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进宝暗道不好,匆忙地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地上前去。 他本想候在远点的地方,等主子挨完了训再上前。但是一见到他来,世子殿下便立刻唤住了他。 “进宝公公。”他道。“劳烦你去为我准备一匹马。” 进宝连忙应是。 在世子殿下面前,他家主子的意见根本不用征求。 接着,他就听世子殿下接着道:“光天化日地在外头,你怎能这般胡闹……” 他主子极小声地顶嘴:“这又不是忍得住的……” “你……!” 进宝连忙装作自己聋了,一路小跑地走远了。 不过走远之前,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主子的下三路上溜达了一圈。 ……好家伙,那地儿还没消下去呢。 火气是真旺。 进宝连忙收回目光,就见后头跟着的锦衣卫们,虽各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如同假人,但各个的眼睛都贼溜溜地转,一会儿看主子,一会儿看他。 进宝连忙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虽说锦衣卫们嘴严实,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他们会走漏。 但这一群人这幅八卦又兴奋的模样,成什么体统! —— 薛晏那边并没有耽搁多长时间,就重新启了程。 而长安的皇城之中,也是一片太平安宁。 薛允泓照例和众皇子在文华殿读书。 他如今虽没加冠,但虚岁也到十八了。如今文华殿中,除了他,也只有不得父皇喜欢的二皇子、和成天走鸡逗狗的六皇子,以及两个刚到开蒙时候的皇子了。 按说,他去年就能入朝堂的,但如今却拖到了现在。 他什么错都没有犯,但是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他的母妃因为和钦天监的星官私通,被皇上处死了。 那么,他有没有犯错,便也不重要了。 这一年多来,他仍被养在深宫之中,眼看着薛晏在他母妃身死之时,得了他父皇青眼,此后步步高升,成了前朝后宫风头无两的皇子。 而他那鸣鸾宫中的养母,本就极得圣宠,如今还因为他而更加风光。 从前风光的淑妃,是没有子嗣、没有依靠的淑妃。但是此后的淑妃,背后有个广陵王撑腰,整个后宫,谁都不敢给她半点坏脸色。 而现在,淑妃已经是淑贵妃了。 淑妃有孕的这件事,整个前朝后宫都传遍了。皇上大喜,大大加封了她,又流水似的往她的宫里送赏赐。人人都说,淑贵妃此后几十年的风光,都定了。 只是不知她腹中是男是女。若真生下个皇子,那说不定日后还会和广陵王争一争皇位。 但是不管是谁,不都是淑贵妃的儿子吗? 宫人对此议论纷纷,众人议论,也从不避讳着薛允泓,甚至有时议论过了,还会偷偷觑一觑薛允泓的反应。 毕竟在宜婕妤东窗事发之前,宫中最风光的,可是这位四殿下。 但薛允泓向来不以为忤。 他就像听不到这些话一般,仍旧每日踏踏实实地读书,等着清平帝偶尔考校一下他。众人当他的面议论,他也一笑置之,风轻云淡的,就像根本不会嫉妒似的。 众人不由得犯嘀咕,这位殿下竟这般沉得住气?难不成连太子之位都不放在眼里? 自然不是。 他们只看见薛允泓平日里恬淡用功的模样,却不知薛允泓每天夜里,有多辗转反侧。 他从小便被捧到天上,他母妃教导他,定然要争最好的,但是万不可让人家看出你争抢的心思来。 因此,薛允泓从小到大,样样都拔尖优秀,却又一副不以为意、深藏功与名的模样。 越是这样,他越得清平帝的喜欢,得到的好处便也越多。 他从小就知道藏拙。 但是如今,他是实打实地从云端跌落到谷底。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母妃和钦天监那个小官的事,但他也知道,自己母妃,压根不会真和那小官有什么私情。 他母妃有多么步步为营、他母妃的心思在哪里,他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他母妃是被害的。 但同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能等,委曲求全地等。 他父皇对他母妃心有芥蒂,但不代表会完全殃及他。他父皇越是心里不舒服,便越忘不了他这个儿子。 所以,他父皇虽刻意冷落他,不让他入朝堂,平日里也对他不管不问,但是隔一段时间,还会找由头见见他,向他考校一番他的功课,随便问几句话。 薛允泓知道,这是他唯一表现的机会。 因此,他从没为他母妃求过一句情,也没有对清平帝诉过一句苦。清平帝问功课,他便对答如流,问他生活如何,他便道一切都好。 风轻云淡,不给清平帝找任何麻烦,也不显露半点怨恨,就是等着清平帝对他产生殃及池鱼的愧疚。 果然,一个月前,清平帝忍不住了。 “你母妃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他说。 薛允泓却是知道,清平帝话虽这么说,但也只是在自己规劝自己罢了。 当不得真。 当时,薛允泓跪地叩头,道:“母妃本就与儿臣一体同心,母妃的确犯错,儿臣无颜替母妃向父皇求情。但是儿臣的命是母妃给的,儿臣也理所应当替母妃向父皇赎罪,绝无悔意。” 他知道,清平帝就吃这一套。 果然。 清平帝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忍,之后,召见他的频率便多了起来。 但是紧接着,淑贵妃有喜了。 他父皇有多高兴和期待,他自然知道。他母妃也教过他,帝王的宠爱和怜悯,最经不起时间的消耗,得到了,便要立马换取些什么,不要奢望他的真心有多长。 薛允泓深以为然。 他蛰而不发,仍旧在等。 一直到这一日。 他贴身的太监,一直在替他和许家来回送信。到了这一天,消息又来了。 “四殿下,许相说,许将军的部队,不日就会停在长安城外了。”小太监说。“只是……兵临城下,难免要造反。许相说,让您一定脱开干系,千万不能和这件事牵扯上。否则日后继承大统,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薛允泓沉默片刻。 “外祖可有说,要用什么办法?”他问道。 “自然是……”小太监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逼宫了。” 薛允泓低笑一声。 “这么冒险?”他道。 小太监说:“许相说,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有。”薛允泓说。 小太监诧异地看向他。 就见薛允泓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打开了墙上的一个暗柜。 他将暗柜打开,将里头的一个小盒拿了出来。 小盒中是一包药粉,遇水即溶,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这是他母妃临终前见他,让他从她的妆盒中取来的。这是当年她入宫时,那个还是道士的星官送给她保命的。 此毒无色无味,且根本检验不出。虽无法完全要了人的性命,却能让人四肢瘫痪、口不能言,变成一个只会喘气的废物。 长安若乱,总会有几分冒险。皇帝若死,那朝堂必将大乱,众臣也定要推举薛晏登基,才肯松口。 但如果皇上忽然得了怪病呢? 那只好先寻个皇子暂理朝政了。 薛允泓淡淡一笑,将那盒子交给了小太监。 “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外祖。”他说。 第117章 秦门关离长安很近, 拢共不过两三百里的路程。 太祖建朝初年,北方的匈奴频频犯境。当时大雍根基不稳,有好些次都被突厥突破了边关关隘, 直逼长安。 当时的秦门关, 就是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 到了先帝去世的时候,先帝死得突然, 朝中几个皇子各据一方势力,发生了颇为严重的争斗,甚至起了兵变。突厥也正是在那时大举进犯,一路攻到了秦门关外。 许宗纶就是在那个时候,救了清平帝一命。 人上了些岁数之后, 总容易怀旧。 这日,天朗气清, 清平帝站在长安的南城门上,看着城外的将士点兵之时,便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那时候,他好不容易斗垮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刚登上皇位, 北方便来了急奏, 说秦门关危难。 他当时年轻气盛,又不耐烦面对满朝各个皇子遗留下来的势力,便亲自点兵,要御驾亲征,亲自前往秦门关退敌。 他头一次面对血雨腥风的战场,头一次见到满地尸殍、狼烟四起。 也就是在那一次,他率领部队追赶撤离的突厥人,被埋伏在半路上的突厥大军围困, 险些丧命于流矢之下。 正是许宗纶率兵赶来,将他从重围之中救出。而许宗纶为了替他挡下那一箭,被流矢射中了右侧胸膛,险些丧命。 清平帝一直记得当年许宗纶舍命相救的恩情。 故而,即便当年的许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他也并没有对他们多作为难。此后,他朝中缺人,也常毫不吝惜地将权力和肥差交到许家人的手上。 到了之后,许家逐渐势大,开始目中无人、兴风作浪,他才设法压住许家的气焰。即便如此,他也只用制衡之法,从不对他们真做出什么惩罚。 在他这里,许家人受了太多的恩惠。 不过今日点兵,主将并不是许宗纶。他按着自己原本的安排,将许宗纶部下的一众将士,全都交由了一个才从边境调回京城的武将手里。 毕竟清平帝也知,等到军队南下,过了江南,此后的大权便都要交给薛晏了。既然如此,精心挑选一个位高权重的武将反而没必要,还会多生事端。 他安排这个武将要做的,只是从许宗纶手里接过权力,妥善送到薛晏手上罢了。 故而,清平帝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主将身上停留太久,只略略一转,便落在了队伍左侧待命的许宗纶身上。 “朕有多久没见过宗纶了?”清平帝目光顿了顿,淡淡问道。 旁边的聆福顿了顿,连忙应声:“回陛下,已有四年了。” 清平帝淡淡一笑,语气中颇有几分怀念;“他倒是没怎么见老。” 聆福有些说不出话。 他昨天接到了许相的密信,以及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粉。 他这才知道,许家要干什么,又要让他去干什么。 聆福是想给自己留后路,但是现在的他,可是宫中太监里风头无两的风光,让他将自己这靠山亲手推倒,简直是让他自毁长城。 可是到了如今,却是覆水难收了。 他已经站到了许家的阵营里,之前将锦衣卫的消息告诉他们,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自我保全,免得拖累了自己。 却没想到,许家的胆子和胃口,竟然这么大。 如今,许宗纶的军队已经兵临长安城下,无论他答不答应许家,清平帝都难以保全了。如果他不答应,任由许家兵变,那么军队杀进皇城之时,他也活不了。 而如果他向清平帝坦白,即便能够保全清平帝,以他对清平帝的了解,他也是活不了的。 皇上有多么多疑,他最是清楚。 他绝对不会留下自己这么个背叛过他的奴才,在他的身边伺候。 如今,只有听命于许家,给清平帝下药,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两相权衡之下,聆福做出了选择。 他飞快地从思绪中抽身,面上露出了笑容,跟着清平帝寒暄道:“武将常年习武,身强力壮的,总显得年轻些。” 清平帝笑了几声。 “陛下仁慈,这么久过去了,还惦记着许将军呢。”聆福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 清平帝自然不会不爱听这等吹嘘的话。他笑了笑,说:“毕竟宗纶救过朕一命。” 聆福见他这幅神情,心里便有了底。 “那……许将军明日便要开拔,陛下是否需要奴才为陛下安排一番……?”他问道。 平日里,他作为奴才的,给主子安排这种事,自然是逾越了。但此时城楼之下立着十万雄师,战鼓震天,气氛正热烈着,清平帝又回忆起往昔,情绪便跟着上来了。 聆福最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跟自己主子开口最合适。 果然,清平帝并没有多考虑,便道:“是该给主将饯行。” 他如今想见的,不过是许宗纶,但许宗纶已经被他贬为副手,并不算是主将。所以,清平帝略一思忖,便下令道:“你去安排,只说朕给主将饯行。连带着军中几个主要将领,一并陪同吧。” 聆福忙答应了下来。 —— 夜色降临。 皇宫中四下都点起了灯,灯火通明,辉映着漫天星河。 设宴的地点仍旧是永乐殿。 清平帝还没到,即将南下的武将们已经在殿中坐定了。武将们凑在一起,向来热闹,一群人坐在这儿有说有笑的,气氛倒是不错。 放眼看去,四下的将领,全都是许宗纶从秦门关带回的旧部,各个都跟了他数十年。 但是,原本应该坐在最上首的许宗纶,此时却陪坐在主将的左手边。 主将姓胡,原本是玉门关的将领。玉门关向来太平,守将又是君怀琅的舅舅,向来妥帖,数十年从没出过什么麻烦。这将领本就资质平庸,在君怀琅舅舅的手下,勉强靠年龄混了个三品的资历,四十多岁,被调回京城。 他这种武将,原本回京,就是混个闲差养老了。就连这位胡将军自己都没敢想过,他在玉门关都没闯出什么事业来,等回了长安,却有这么大一块馅饼,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竟然被皇上钦点为主将,即将领着秦门关来的十万大军,南下平藩。 即便等去了南方,一切都要听广陵王殿下的驱策,但是主将的名头,仍然是在他身上的。 玉门关守将本就风气清明,几十年下来,也给他养出了一副天真的脾性,压根搞不清楚京中官吏的这些弯弯绕绕。 圣上任命他,他就觉得是自己得了器重,璞玉蒙尘,如今终于到了他大器晚成的时候。 而原本秦门关的守将许将军,为人也和善的很。 此番的主将本该是许将军,却落在了他的头上。起先他还有几分担忧,但是许将军第一时间寻到他,同他一起吃了顿酒。 许将军说,自己家中出了些事,如今不得圣上信任,他手中有兵,也是个累赘。不过幸而有了他,将自己手中的兵权接了过去,也让自己免除了被皇上忌惮的风险,合该要谢谢他。 胡将军自然受宠若惊。 许将军还说,日后自己作为他的副手,定会好好辅佐帮助他,让他不必担心。 胡将军听到这话,自然是感激得不可言喻,当下便将许宗纶引为知己,同他把酒直到深夜,无话不谈。 他只当许将军是个心胸开阔、明白事理的好人。 而前两天,许将军又找到了他。 “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为好。”许宗纶说。“你也知,陛下此番任命你为主将,全因为信任你。我也与陛下当年有些私交,对他还算了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该给陛下送些什么,聊表心意。” “送东西?”胡将军不解。“这,陛下富有天下,还能缺什么呢?” 许宗纶哈哈大笑。 “自然是缺你这为臣的的一份诚心了。”他说。“送的不必贵。你不是才从玉门关回来吗?那儿可有些京中少见的好酒或特色,你带回来了的?” 胡将军思忖道:“倒是带了几坛好酒。但是我们边关喝的酒,粗糙得很,哪里比得上长安的佳酿?” 许宗纶却是摇了摇头。 “京中好酒,陛下什么没喝过?但偏偏边关的烈酒,他从没尝过。”他说。“恰好宴上要饮酒,到了那时,你亲自斟给陛下,全当喝个趣味,岂不两全其美?” 胡将军一听,深以为然,觉得就是这个道理。 他连连点头。 “我一介粗人,从没想过这么多,还要多谢许将军提点。”他说。 许宗纶却笑:“将军不必跟我客气。如今我是将军的臣属,将军喊我表字即可。” 胡将军只觉二人关系更亲近了几分。 一直到今日的宴会上。 皇上没来,秦门关的将领们却是热情得很,纷纷同他闲话。胡将军笑着同他们应答,只觉志得意满。 圣上信任,下属妥帖,作为一个主将,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唯有做好圣上吩咐的事,守卫好大雍河山,领着这帮弟兄一起加官进爵。 胡将军只觉前景一片光明。 就在这时,有太监来报,说皇上马上就到。 众人立马正襟危坐。 旁侧的许宗纶轻轻碰了碰他。 “带了吗?”许宗纶低声问道。 他意有所指,问的就是他让胡将军带的那坛酒了。 胡将军只当许宗纶是在关心他,连连点头,还侧开身,给许宗纶看自己放在脚边的酒坛。 “带了带了,带了一整坛呢!” 许宗纶淡淡笑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带了就好。”他说。 第118章 清平帝一来, 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许宗纶自幼见了多少大世面,向来游刃有余。而他手下的这些将士,虽不直言, 却各个唯他马首是瞻, 因此宴上你来我往的,倒是热闹得很。 清平帝本就有心要见许宗纶, 如今便并没把那临时安插的主将放在眼里,大致叙了几句话,便一门心思地同许宗纶闲聊起来。 许宗纶这四年都在秦门关,即便离得这般近,也一次都没回过长安。清平帝知道他和自己的父兄不睦, 因此心里清楚得很,京中这几年发生的事, 都跟许宗纶没有关系。 因此他待许宗纶,也格外和善。 但他却不知道,许宗纶私下跟自己的父兄通了多少信件。 他生父没什么出息,即便得他父亲的荫蔽,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地方豪绅。而他从幼时起, 便被他父亲养在膝下, 好生教养,关系自然亲如生子。 从他幼时,许相便已经为他划定好了之后的路子,也知道文臣武将,向来无法共融。因此从许宗纶记事起,就知道要跟父兄演一出戏。明面上亲缘淡薄,实则亲厚极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能顺利进入军队, 数十年来至今,能够重兵在握。 而他手下的将领,也各个听从他的号令,如今,即便更改了主将,也只听他一人驱使。 至于当年为清平帝挡下那一箭,也是在他父亲的授意之下。 少年天子心性稚嫩,只让手下的人一激,便带着一支精锐去追穷寇,一路追到了突厥占领的腹地。按他这种打法,自然会中埋伏,而他则等在远处,等着清平帝被重重围困,才前去救援。 那一箭,自然也是他让手下射的,并不会射中他的要害。 他“替”清平帝挡了一箭,又摆出一副重伤难愈的模样,接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这出戏一演,清平帝自然铭记在心,此后也让许家得了不少好处。 他与许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许家光大了,他自然也水涨船高。 如今,他这忠君爱国的伪装,又起到了作用。 看到清平帝这幅姿态,他就知道,父兄虽说犯了错,清平帝却对自己仍旧没有戒心。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聆福去了又回,许宗纶知道,时机到了。 他在桌下碰了碰旁边的胡将军。 他之前就跟胡将军说过,怕他一时莽撞,献礼也献错时候,反而惹清平帝不快。 这胡将军就是个边境来的莽夫,什么都不懂,脑子也一根筋。对于许宗纶来说,想要骗他,可太容易了。 果然,胡将军听到这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还得你教我,该什么时候献?” 当时,许宗纶淡淡一笑。 “属下这会儿可说不上来。”他说。“不如等到宴会上,将军等属下的消息,属下提醒你了,你就去献酒,如何?” 胡将军听了,又是连连点头。 于是,这会儿被许宗纶一撞,胡将军正襟危坐,知道这是许宗纶在提醒他。 正好,此时清平帝喝得半酣,心情也正好。他忙寻了个契机,起身笑着道。 “陛下,末将此番回京,也给陛下带了个不入流的礼物。平日里没有这个机会,便想着借今日献给陛下,还请陛下别嫌粗陋。”他说。 他话说得耿直,说话时直挠头,倒是让清平帝来了兴趣。他单手撑着膝头,看向他,问道:“哦?你给朕带了什么?” 胡将军躬身,从自己桌边抱起了一坛酒。 “这酒是玉门关军营里特有的,末将喝了几十年,早就喝成了习惯。如今回了长安,怕想念这一口,便带了几坛回来,如今分陛下一坛,请陛下尝尝玉门关的好酒。” 清平帝一听,兴趣更大了。 “哦?胡将军有心,朕今日便尝一尝。”他说。“玉门关,是沈逸鸿沈爱卿所守吧?二十来年从未出过打乱,可是为朕解决了一大患啊!” 沈逸鸿,正是君怀琅的舅舅。 听到皇上夸自己的老上司,胡将军更来劲了。他还记得许宗纶跟他说过,这酒要亲自倒给陛下才行。 这么想着,他手下利索,一把便掀开了泥封。 “臣给陛下满上!”他说。 清平帝正要说,邀在座的诸将同饮,却没想到这厮竟这般嘴快。眼看着这么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手里抱着一大坛酒,清平帝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太粗鄙了些。 他侧目,用眼神示意了旁边的聆福。 聆福立马会意。 他伺候了清平帝这么久,随便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主子要他做什么。 这种默契,自然要许多时日的揣摩和相处。如今伺候久了,说没有感情,也是假的。 但有感情有什么用,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聆福默默看了清平帝一眼,回身去拿了个金杯,捧着到了胡将军面前。 胡将军大约也看出,皇上不比军营里那些勾肩搭背的将士,自然不能真让自己凑上前去给他斟酒。看到聆福来了,他便凑上前,抱着酒坛就要往杯子里倒。 他眼尖,看见了杯底好像有层薄薄的什么东西。 但他手也快,心下正嘀咕着呢,酒已经倒进了杯子里。 “哎,公公,这杯里……”他忙开口。 聆福端着杯子,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将军,怎么了?” 胡将军定睛一看。 即便是什么药粉,也不能这么快溶解得干干净净,更何况这酒冰凉凉的,更没法儿将什么东西立刻冲融了。 他看向杯里,只见一片清冽,什么都没有。 他心想,怕是自己眼花了。 宫中的东西,怎么会这么不讲究,在杯底沾上了尘土? 他单手抱着酒坛,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聆福冲着他微微一笑,端着酒回去了。 “刚才胡将军说什么?”清平帝接过酒,随口问道。 聆福笑道:“奴才不知,想来是将军常年待在玉门关,没见过这等金杯?” 不过是个玩笑的语气,他抬头看向胡将军,就见他挠着后脑勺道:“确实,这杯子耀目,把末将的眼都晃花了。” 在座的将士都笑起来,清平帝也笑了。 “等打了胜仗,朕赏你一套金杯,拿回去用。”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灼热辛辣,一路入了他的腹中。 清平帝不由得道了一声痛快。 “这边地的酒,确实与长安的不同啊!”他说着,吩咐聆福道。“去,把胡将军的酒坛接来,给在座的爱卿各斟一杯,让大家都常常!” 聆福应是,去接了酒坛,给众人倒酒了。 酒没倒完,在座的谁也没碰杯子,都在等清平帝发话。 聆福抱着酒坛,缓缓地,挨着殿内的桌子,一路倒了过去。 一直到倒数第二张桌。 清冽的酒水顺着坛口,缓缓流淌进了玉杯中,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咕咚一声响,顿时,四下哗然。 聆福的手一顿,酒坛往下重重一倾,酒顿时淌了一桌子。 他停顿了一下,机械地抬起头来。 就见坐在最上首的清平帝,一头栽倒在了龙椅上,不省人事。 殿中的宫人们顿时慌了手脚,有去扶清平帝的,有急忙去叫太医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而在场的将士们,一片哗然。其中一个,倏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抽出佩剑,便直指胡将军。 “你酒中有什么!为何陛下喝了你的酒,便昏倒了!” 顿时,众人都看向胡将军。 胡将军百口莫辩:“我……我酒里什么都没有!” 但众人的目光皆是怀疑。 胡将军求助无门,惊慌地四下看了一圈,便将目光落在了许宗纶的身上。 送酒的点子是他提的,他最是知道自己为什么送酒、又是否真的会给皇上下毒,他一定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吧? 却见许宗纶也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许将军……” “其他的事物,在场众人都吃过。”许宗纶面色凝重,沉吟着开口道。“唯独将军您的这坛酒,只有陛下喝过。” “可是我……” 却见许宗纶不再听他的话,摆了摆手,吩咐道。 “先拿下吧,连带着这坛酒,一并封起来。”他说。 “许将军!” “等宫中的调查结果吧。”许宗纶看向胡将军,说。“如果将军真是无辜的,慎刑司会还您清白。” 胡将军听着他这话,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信他。 可是他心里的不安,却愈发严重了。 许宗纶的神色,明明复杂又凝重,可他那双眼睛,却似乎闪烁着洞察一切的、狡黠的光芒。 就好像……从头至尾,他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一般。 第119章 一时间, 满宫上下都传遍了。 皇上中了胡将军在酒中下的毒,昏迷不醒。太医院倾尽全力,却诊断不出皇上中的是什么毒。 像是突然得了怪病一般, 奇怪得很。 但无论是中毒还是怪病, 在场那么多人证都可以证明,问题出在胡将军的那坛酒上。 故而, 胡将军被当场捉拿,下了狱。 可是,查不出所下之毒,胡将军又四不认罪,所以审讯难以进行, 只得将他关起来看管。 不过,众人的注意力, 也并不在胡将军的身上。 到了三更天,永乐殿的后殿里,太医进进出出,前殿之中,候的都是满朝文武, 一帘之隔的偏殿中, 挤满了各宫嫔妃。 众人缄默不言,但各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只剩下团团转的余地。 太医四下奔波,传了好些次的话,都说陛下脉象怪异,是从未见过的状况,根本诊断不出是什么病。 越是这样, 气氛便越是沉重,众人的神色,都逐渐变得惊慌了起来。 江皇后坐在偏殿的上首,抬手扶着额头。 越是众人都在乱,她便越是不能乱。宫中没有太后,如今满宫上下,也唯独她能做得了主了。 但是,她也和众人一样,不知道皇上出了什么事,也不知事态会严重到什么地步。皇上正值盛年,身体又向来康健,宫中朝中有条不紊的,便也还没起立储的心思。 故而现在,皇上骤然出事,谁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皇后强忍着担忧和慌乱,沉着神色,静静坐在位上。 心下却在不住地为清平帝祈祷。 清平帝和她虽说感情淡漠,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和君臣。于公,如今只有清平帝清醒过来,前朝后宫才不至于大乱;于私,她也打心里担忧清平帝,不愿看他真出什么事。 到了第三次太医来报,说清平帝的状况并未好转,毒因也没查明时,四下里的妃嫔,已经开始焦急地小声议论起来了。 “这人到底下的什么毒,怎么会这么久都查不出来了?” “此人不是才受皇上封赏,明日便要开拔么?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真是人心难测,皇上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 江皇后清了清嗓子,众人便立马都安静了下来。 这位皇后娘娘虽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好性子得很,但如今可是这满宫上下唯一说得上话的。如今皇上祸福难测,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她的霉头。 江皇后扫视了她们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淑贵妃身上。 她这会儿面上已经露出了疲态,却在一言不发地跟众人守着。 江皇后知道,淑贵妃不过孩子心性,若说什么情啊爱的,实则也谈不上。但皇上宠了她这么多年,向来待她也好,如今皇上出事,她心下自然极不好受。 “淑贵妃。”江皇后道。“若身子不适,不必硬熬,腹中的龙胎要紧。” 淑贵妃看向她。 “不必,皇后娘娘。”她说。“臣妾撑得住。” 江皇后知道她脾气倔,便没有再劝。 “去,让御膳房给淑贵妃熬一碗安神汤送来。”江皇后侧目,对身侧的女官道。 女官领命,退了下去。 侧殿中又陷入了一片沉沉的安静。 江皇后的目光落在了偏殿和正殿之间的回廊上。 隔着堆金砌玉的回廊,帘幕的那头,是静候着的满朝文武。 帘幕之下,依稀可见走来走去的朝服和锦靴。 就在这时,帘幕被掀开了。 一个小太监弓着身,一路小跑着,到了偏殿中。 众妃嫔看去,却见那小太监目不斜视,略过了满殿的嫔妃,一路在皇后面前跪了下来。 “何事?”皇后低眉看向他。 那小太监只道:“奴才来给娘娘传话。” 江皇后示意他起身。 听到这话,殿中的妃嫔都屏息凝神,想要在他们耳语之中,听到些什么。 但那小太监附在了江皇后的耳边,低语了一句话,便又重新退了回去。 满殿上下的人,除了江皇后,谁也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但是众人都看见,江皇后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沉默了许久,对那小太监点了点头。 “去回话,本宫知晓了。”她说。 小太监退了下去。 妃嫔们都觑着她的神色,她神情淡漠又僵硬,在殿中环视了一圈。 她耳边回荡着方才那小太监说的话。 “娘娘,江相说,娘娘要做好陛下醒不过来的准备。” 众人接着在守。 一直到了后半夜,天际泛白,空中的星辰渐渐淡去。 后殿发出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打翻了,又似是一群太医蜂拥而上。 江皇后皱了皱眉头。 “扶本宫去看看。”她抬手,身侧的女官连忙扶住了她。 周围的嫔妃们都翘首往她离的方向望,便见帘幕掀开之后,外头殿中的大臣们也各个乱成一团,纷纷往后殿去。 “这是怎么了?”江皇后有些急切地问道。 便见人群中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了个太监,一头跪倒在江皇后的面前。 “娘娘!”那太监哭丧着脸,直在地上磕头。 江皇后吓得脸都白了,身体晃了晃,一把扶住了身侧的女官。 “陛下怎么了?”她颤抖着问道。 那小太监磕着头道:“太医说,陛下的经脉骤然滞塞,如今已然四体僵劲,药石无医了。如今虽保住了性命,但即便陛下再醒过来,也怕是体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靠药吊着性命了!” 江皇后腿一软,险些昏倒在地。 旁边两个女官连忙扶住了她。 江皇后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太监。 “那陛下……什么时候能好?”她颤抖着问道。 那小太监一个劲地磕头,却不答话。 江皇后懂了。 清平帝此番……怕是好不了了。 —— 天快要亮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的大事,不会因为清平帝出事而暂缓,御案上的文牍,也需要有人来处理。 更何况……清平帝此番,已经没了好的可能了。 他人还在世,自然不能再立一个皇上。但是,总需要有一个皇子,替他代掌朝政。 这样的话,这位皇子此后的权力,自然形同君王,只是缺个名头罢了。看清平帝如今这模样,想来也撑不了多久,到了那时,代掌朝政的这位殿下,自然就是下一任君王了。 太医下了结论之后,众臣便一同聚集在前殿之中,谁也没走,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们知道,他们需得在此等一个结果。 许久之后,皇后被女官扶着,从后殿走了出来。 众臣纷纷起身行礼,等着皇后在殿上的凤位上坐定。 “皇后娘娘。”众臣刚刚平身,许相便出了列,朝着她行礼道。“陛下遭此劫难,臣等痛心疾首。但痛心之余,也难忘国事。若大雍因此而大乱,想必等陛下清醒过来,也会因此痛心。” 江皇后的双眼有些肿。 “许相所言极是。”她顿了顿,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淡淡道。 “故而,臣请皇后娘娘拿定主意,寻一位适龄的皇子,暂封太子,替皇上代理国事。”许相行礼道。 江皇后看向他。 兔死狗烹,向来如此。 “本宫也有此意。”她说。“只是不知众位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她知道,决计不能单独去问许相。 许相存着怎样的心思,她比谁都清楚。不过,如今朝中也并非许家一家独大,如今许家元气大伤,真能说得上话的,还是她父亲。 她也知,这种事上,她父亲绝不会包藏私心。焕儿并非君王之才,她父亲也不会把焕儿推上那个位置。 果然,江相出了列。 “臣请皇后娘娘,急召广陵王殿下回京。”他说。 在场众臣都不意外。 这一年多来,广陵王有多雷厉风行,又有多得清平帝器重,他们谁都看在眼里。如今如果清平帝还醒着,一定也会让广陵王来接管江山。 一时间,谁都没有提出反驳的意见。 这也正合了江皇后的意。 “既然如此……”她开口道。 “皇后娘娘且听臣一言。”许相道。“广陵王殿下如今人在江南,皇上有旨,让他全权督办江南水务。如今云南王作乱,皇上还命广陵王殿下南下平乱。如今皇上虽昏迷不醒,但臣等也不能因此违抗皇上的旨意啊!” 说着,他噗通跪了下来。 江皇后知道,他这是在耍赖。 让薛晏去江南、让薛晏平乱的旨意,自然是皇上下的。但是现在,皇上人都醒不过来,自然无法收回成命了。 他这完全就是在用定死了的圣旨,妄图把薛晏圈在南方。 江南治水、平定云南王,哪个都要一年半载的。朝中自然等不了他那么久,他又要去“履行”清平帝的旨意,这便是完全将薛晏剔除在外,直接判了他出局。 江皇后一时气结。 江相反问道:“那么许相以为,哪位殿下更为合适?莫不是与您有血缘关联的四殿下吧?” 他话说得直接,意图戳破许相的迂回,让他无法拐弯抹角地把皇位推给自己的外甥。 却听许相冷笑了一声。 “血缘关联?宜婕妤娘娘已殁,临终前已经和臣断绝了父女关系。四殿下没有亲母,只有陛下一位至亲,如今与臣,还有什么血缘?” 说完,他转身对众臣道:“大殿下不在长安,二殿下年及加冠也未入朝堂,其余几位殿下都尚且年幼。如今朝中能堪大任的,也只有四殿下一人了。” 百官愕然,此后便有几个机灵的、本就是许家阵营的官员跪了下来,道:“臣附议!” 之后,不少许家阵营的官员、和一些个审时度势的墙头草,也纷纷下跪附议,一时间,殿中跪了小半。 许相眼中藏了两分得意,抬头看向江皇后。 “你……”江皇后知道,她这是被逼到了悬崖上。 旁侧,一个江相一派的官员立马站了出来。 “广陵王殿下和大殿下不在长安,我们谁也做不了主!”他说道。“兹事体大,臣请娘娘速召所有殿下回京,共商此事!” 却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众人看去,就见站在那儿的,赫然是许宗纶。 他身后跟着的,皆是昨日入宫的武将。这一行人,才从慎刑司赶回来。 立马,武将们便将宽阔的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皆不敢再言。 “这位大人,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违抗陛下已下的旨意?”许宗纶缓缓开口,问道。 “我明明是……” “无论是谁,末将都不会允许他做出违抗圣旨之事。”许宗纶打断了他。 “广陵王殿下既已领命,便不可再抗旨。秦门关十万将士,皆与末将一心,保护陛下的旨意。”他说。“如今,将士们已将长安城围拢,决不许任何人,敢动抗旨的心思。” 第120章 江皇后知道, 他们分明是在逼宫。 但是,他们却偏偏有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清平帝如今,已经再也下达不了任何旨意, 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曾经下过的旨, 便成了许家人最好利用的挡箭牌。 如今,许相逼到了她的面前, 许家的兵马陈列在了长安城外,分明就是为了将四皇子推上皇位,但是摆出的理由,却是维护清平帝的圣旨。 清平帝俨然已成了他们的一具傀儡。 他们有兵权在手,又无耻地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一时间, 江皇后无言以对,就连江相一派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们只能任由许家一派的官员, 一同将被从后宫之中接出来的薛允泓,簇拥着推上了皇位。 江皇后只来得及以皇后的身份下令,将淑贵妃封闭在鸣鸾宫中,任何人不得出入探视,一切衣食由自己负责, 直到她平安诞下龙嗣。 她知道, 自己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保住淑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不过,薛允泓和许家对此,也分毫不以为意。毕竟事到如今,他已经和坐上皇位没什么两样了。后宫不得干政,清平帝又俨然成了个废人,还有谁能大得过他去? 即便任由淑贵妃生下了孩子,即便是个皇子, 他也没有再和自己争夺的可能性了。到了那时,他是生是死,还不全凭自己的心情? 薛允泓并没有反驳江皇后的懿旨,在大臣们的簇拥下,第一次坐在龙椅上上了朝。 今日的朝堂,与往日大有不同。 昨日的许家,是岌岌可危的罪臣,随时都可能被陛下降罪、诛灭九族。 但是如今的许家,可是太子薛允泓的母家,是最为权势滔天的外戚。 这一次早朝,众臣在处理完朝堂大事后,便一片默然。不顾,这片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便被一位官员打破了。 他是许家一派的官员。 他在朝堂上跪了下来,直言山东知府贪墨救灾钱粮一案,其中有些不明之处。 那官员只说自己和京中大臣有所联系,贪墨粮草之事,都是京中大臣指使的。但是,这大臣究竟是谁,却一直没有查明,想必是这知府想要祸水东引,减轻罪责,从而随便拉个京官下水。 故而此案,还需重查。 在场的官员,谁人听不出来,他这是在为许相脱罪? 区区一个新任地方知府,怎么会有胆量克扣御批的物资,分明是受人指使,意图扰乱江南的钦差。至于那京官为什么至今没有水落石出?还不是清平帝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定,才暂且拖了些时日。 如今,清平帝昏迷不醒,四皇子坐上龙椅,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细白许家的所作所为了。 然而,不等有胆量的大臣提出反驳,薛允泓便欣然一笑。 “既然如此,再查一遍也无妨。”他说。 接着,众官员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安排了重新彻查此案的官员。 也是许相的心腹。 之后的早朝,便成了四皇子与许家朝臣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的场合了。 他们议定了重新查案之事、以替许家脱罪,又商议清楚了封四皇子为皇太子的事宜,只等择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以秦门关将士作为护卫,在众臣的见证下举办典礼、布告天下,四皇子薛允泓为继承大同之人,承皇太子之位。 在此之后,能够罢免皇太子的,只有那位昏睡不醒的陛下了。 而秦门关围在城外的士兵,则会一直等到薛允泓坐稳这个位置,才会继续他们的使命,南下剿匪。 一时间,除许家党羽之外,朝堂上的众臣,多少都露出了郁色。 他们清楚自己的处境。 如今虽非改朝换代,却与改朝换代无异。“新帝”靠着这般卑劣的手段登上了皇位,贪墨了国库大量金银的许家有了从龙之功。 莫说他们这些站错队了的大臣,必将朝不保夕,即便是如今的整个大雍,都岌岌危矣。 —— 一场早朝便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沉默之下,告一段落。 早朝之后,薛允泓专门将那个负责重新彻查山东知府贪墨粮草的官员留了下来,私下叙了些话。 他们二人在御书房中,旁人无一人可进,叙话的内容,自然无人知晓。 即便是消息灵通、四下皆是耳目的东厂,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段崇难得地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在堂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只道让许家打压一番薛晏的气焰,却没想到,许家会做出这等鱼死网破的举动,竟还成功了。 薛允泓不日便会踏上太子之位。到了那时,撑不了多久的清平帝一死,做皇上的,便是薛允泓。 薛允泓身后是什么人?是他们帮着薛晏对付了一年多的许家,是与他们积怨已久的聆福一脉。 到了那时,他们东厂哪里还有立足之地?他段崇,还能不能保得住性命? 恰在这时,有个番子回来复命了。 “当真一点风声都没有?”段崇问道。 那番子道:“厂公,御书房中只有四殿下和那官儿两人,旁的人,即便端茶倒水的,也送不进去啊!” 段崇怒道:“废物!” 那番子讷讷不敢言。 旁边的吴顺海连忙请他消气:“厂公息怒,宫中这……确实不好办啊!” 段崇知道,是这个道理。 可他还有什么旁的办法呢? 就在这时,吴顺海又小心建议道:“厂公不如想想办法,寻几个手下,混出城去?” 段崇看向他。 吴顺海知道,他这反应就是有戏,连忙接着提议道:“从这里到江南,也不过几日的路程。四皇子要做皇太子,仪仗典礼,都需现准备,即便日子得宜,那也要等到少说十日之后了。如果在那之前,广陵王能够赶回来……”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收住了话音。 果然,段崇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一急,怎么忘了,还有薛晏呢。 那小子就像条豺狼,凶狠蛮横得很,他若回京,能让四皇子如愿? 只要薛晏回来,那他便可放下大半的心了。 至于薛晏怎么进城,再怎么和四皇子抗衡,那就是薛晏自己要考虑的事了。 毕竟要坐上皇位的,是他自己,他定然会为自己盘算,即便是再铤而走险的法子,想必都要试一试。 到了那时,东厂再借机推波助澜一番,从龙之功,便坐得稳稳妥妥了。 这么想着,段崇面上的郁色退去了几分。 他似乎早忘了这个绊子是自己给薛晏使的似的,立马吩咐手下的番子道:“去,派几个人,想办法出城去,第一时间联系到段十四,找到广陵王。” 却在这时,门口有番子来报。 “……厂公!”那番子语气有些惊讶。“是段护法回来了!” 段崇一惊。 “快,快请进来。”他忙道。 就见不等那番子回身,段十四便已经走了进来。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如今这小子不过十三岁,南下去了小半年,便又蹿了一大截,竟已经跟段崇一般高了。 他穿的是便服,粗麻布的衣袍,衣袖和裤腿都利索地收拢,一看就是便于疾行的装扮。 段崇看到了他,几乎像是看到薛晏了似的。 “吾儿怎么回来了?”他道。“广陵王殿下如今在何处?” 段十四在他面前站定,只静静看着他,并没有行礼。 少年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常人会有的情绪,只冰冷而安静,像只盯着猎物、伺机而动的豺狼。 段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厌恶这种不受臣服的感觉,尤其面前的,是他亲手养大的狗。 “怎么?”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臣属回来,替广陵王办一件事。”他说。 “何事这般紧急,也该给你义父行礼!”旁边的吴顺海忙道。 却见段十四淡淡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少年鹰隼般的身影骤然而起。 剑光乍起,一柄利刃直刺段崇的胸膛。 段崇在他的剑气之下,重重摔倒在地,殷红的血,霎时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袍,流了一地。 “臣属前来,替广陵王取你性命。”段崇单手执剑,站在他面前,淡淡说道。 他这一剑,刺入的是右胸,并没有中段崇的要害。他痛呼了一声,紧跟着便拼命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但是,四下一片安静。 段崇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看见,竟然有不少番子,静静站在那里,已然不知何时,成了薛晏的臣属。 其余的,全都被骤然出现的锦衣卫控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就连旁边的吴顺海,也被一锦衣卫扼住咽喉,即便挣扎,都挣扎不起多大的幅度。 段崇对上了段十四的目光。 “王爷有令,当年你刺了我父母多少刀,如今便要臣属还回多少刀,一刀不可少。”段十四说。 下一刻,剑刃拔出,重新刺入了段崇身体的另一处。 仍旧不是要害。 “总共一十七刀。那时臣属三岁,数得还算清楚。”段十四说。 四下一片安静,只剩下刀剑反复刺入骨肉的声响,和段崇逐渐微弱下来的痛呼和咒骂。 最后一剑,刺入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溅在段十四的脸上。 段十四身上和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 就在这时,有一锦衣卫冲了进来。 “役长,城中有报,有官员携着不少官兵,往永宁公府去了!”锦衣卫抱拳道。 段崇回过身。 他浑身染血,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脸上的血渍往下淌,让他有些不舒服,他抬起血淋淋的手背,擦了一把脸颊。 霎时几道血痕横亘过去,让他看起来更加凶恶了几分。 “王爷何时能到?”他问道。 那锦衣卫道:“还有几刻,王爷便会到城外的军营。此时燕云铁骑已整装待发,只等王爷驾临,便要入城了。” 段十四粗略一算,时间差不多。 “走。”他说。“去永宁公府。” 第121章 这官员姓赵, 在今日之前,他还一直籍籍无名,是个不过从三品的京官。 勉强算得上个高等官员, 逢年过节, 也收得到地方小官送来的炭敬冰敬,但是在这遍地大官勋贵的长安, 确实排不上号。 就连每年给许家送上年节大礼的礼单,都排在了老后头。 不过,这位赵大人极擅钻营取巧,生来就是个人精。他投其所好,给许相和许宗纬送过几次礼, 还恰好巴结到了他们的宝贝孩子许从安,时日久了, 也在许宗纬面前得了脸,逢年过节,在送上礼单之后,还有机会在许府坐一坐,喝杯茶。 也正因为如此, 这位赵大人的官位和地位也水涨船高, 拿到手里的差事,也是在圣上面前得脸的肥差。 赵大人知道,他这队是站对了。 朝堂上除了那些籍籍无名的闲散官员,拢共不过江许两家。莫看江家同样势大,甚至江相位列左相的同时,还兼任太傅。 但江家那边的官员,都是一群穷酸书生。虽说赵大人同他们一样,也是读书人出身, 但是赵大人自诩自己没他们那么不清晰。 满口仁义道德、匡世济民,说的都是些没边没际的大话。那一群人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实则手里有兵有权、赚得到钱的又是谁呢? 自然是许家一派了。 果不其然,按着赵大人的那套处世哲学,他顺风顺水了几年,又在今日,更上了一层楼。 他被陛下委任,要他去重新彻查山东知府贪墨案。 这个案子他有什么不熟的?去年过年的时候,山东那个知府还是京城中的一个四品官,他们二人给许家送礼时,还在门口碰上过。 不过,这位仁兄运气并不太好,被派去山东后,给许相办了这么危险的个事,还被广陵王抓了个现行。 这下,贪墨灾银贪得板上钉钉,这人的脑袋肯定保不住了。 这种贪到明面上的事儿,还有什么可查的?清平帝在时,就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了。就连那官员和京中往来的书信,都留有证据。 赵大人知道自己要查什么。 他要查的,就是把许家从这个案子中择出来,销毁证据,让他们全身而退。 这是赵大人的一次机会。 这事很简单,只要他狠得下心,轻而易举就能办好。 只要他办好了这件事,那就是帮了许家大忙。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和许家血脉相连的四皇子,手掌朝政大权的,又是许相;陈兵在外的,还是许家的嫡系子孙。 办好了这件事,他还愁自己此后的几十年官路? 赵大人接到这个任命之后,兴奋得心脏都在发抖。 而更令他兴奋的,还在后面。 退朝之后,四皇子身边的小太监亲自来请他,说四皇子有事要吩咐他。 赵大人即便平日里上朝,都是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看不清圣颜,只能看到前头官员们的乌纱帽。 一年到头,他能有几次被皇上召见的机会? 他连忙整理衣冠,去了御书房。 四皇子坐在他父亲的龙椅上,和颜悦色地让他平了身,又将所有的宫人,全部屏退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 赵大人激动得浑身紧绷,四皇子却如春风拂面,温和又亲切,同他闲聊起来。 赵大人精明,自然知道,四皇子这般待自己,自然不是同自己一见如故,而是有事要自己去办。 看这情况,八成还是四皇子的心腹大患,需要以他的名义去做。 赵大人自然不会怕这种麻烦。 做不成,四皇子也会念在自己为他办事,不会重罚他。办成了,拿他就是在未来的皇太子和皇上面前得了脸,以后的风光,自然多了去了。 赵大人正襟危坐,听四皇子同他叙话。 二人谈了一会儿,果然,四皇子将话头引到了正事上。 他说,自己当皇子时,便苦于朝堂上的两人。 一个是江相,思想迂腐,不知变通,最爱倚老卖老。一个是永宁公,他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争权夺势的心思,其实私下却反复巴结蛊惑父皇,还让他的儿子和宫中皇子暗通款曲,想来怀着狼子野心。 而这次山东知府贪墨一事,他也在怀疑,是身居江南的永宁公监守自盗。 既然他能将风向引到京城来,想必在长安也有分布的势力。不过这一切也只是猜测,最重要的,还是要劳烦赵大人自己去查一查。 赵大人懂了。 他知道,究竟贪墨的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厌恶永宁公,想趁着永宁公不在长安时,好好整治永宁公府一般。 赵大人煞有介事地回应道,自己也深以为然。回去之后,一定整顿下属,好好去永宁公府查一查。 四皇子笑着点头。 “你很妥帖。”他说。“这很好。” —— 赵大人身后领着的,是为查办贪污案,宫中给他调拨的一众亲兵,共有五六十个。 人虽不算顶多,但是呼啦啦拥在永宁公府门前时,阵仗却一点也不小。 国公府的门被赵大人敲响了。 门房处的下人打开门,就看门口站满了官兵。那下人吓得一愣,正要关门,大门便被官兵抬手卡住了。 门关不上,下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大人趾高气扬地走到了门前。 “本官奉命,前来彻查山东的一起贪墨案。”他说。“如今有证据证实,永宁公大人同这起贪墨案有关,故而本官奉旨,前来永宁公府搜寻赃款。” 那下人惊呆了。 赃款?他们国公爷官当得不大,府上向来节俭,怎么可能有赃款?再说,贪污的地方在山东,他们国公爷人在江南,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 他们国公爷和大少爷都不在府中,二少爷这几日又不在,如今府上只有夫人和大小姐。 怎么能任由这些官兵前来抄宅子? 下人着急,连忙用身体挡上前去:“还请官爷稍等,奴才回去禀明了夫人,便再……” “禀明?等着给你们藏赃款的时候吗?”赵大人冷笑一声,抬手一挥道。“来人,查!” 这一众官兵本就是许家一脉的官员手下的,早得了命令,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立马,国公府的大门便被嘭地一声撞开。 府中伺候的,多是丫鬟婆子,做粗使的小厮,拢共也就二三十个。府中的小厮们闻讯赶来,没一会儿便全被官兵挟持了起来。 赵大人身为文官,到底还是胆子小,没敢真让人做出见血的事来招惹祸端,只让手下的兵丁将那些小厮殴打捆绑了,一并扣押起来。 丫鬟们吓得四散,赵大人领着一众兵丁,一路翻砸,便径直往主院中去。 早有丫鬟去主院通禀了。 可是府中的院子,都是没有大门的。府中大多都是丫鬟女眷,哪里堵得住他们? 主屋中,君夫人听到了丫鬟传来的消息,便知是怎么回事。 国公爷虽说从不涉及朝堂纷争,但和许家是什么关系,宫中的贵妃同四皇子的生母又是什么关系,她比谁都清楚。这两日长安局势风云变化,到了今天天亮,四皇子便登上了皇位。 沈氏知道,国公爷回来之前,府上一定会出乱子的。 只是不知,这乱子出得这般快。 她匆匆让丫鬟们暂且堵住院门,便牵起在她房中画画的令欢,要将她藏到屋后去。 虽说这一众人也不敢真把她们怎么样,但定然是要闹事的。令欢岁数小,拉扯之间,伤到吓到了都有可能,万不得让她见这样的场面。 可是不等她将令欢带到屋后,院里便传来了丫鬟的惊呼声。 君夫人往外看去,就见一伙兵丁径直闯入,将堵在门口的几个丫鬟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不过片刻功夫,兵丁们便将整个院子戒严住了。 君夫人缓缓站定,默不作声地将君令欢护在了身后。 便见那位赵大人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下官请国公夫人安。”他看向沈氏,似笑非笑地行了个礼。 君夫人挡住令欢,淡淡道:“大人骤然闯入府上,妾身实在当不起这一声安。” 赵大人笑了几声。 “君命在身,还请夫人见谅则个。”他说。“今日下官来,只因有消息称,国公同山东贪墨一案有所瓜葛,如今需在府上搜查。按条例,夫人还需同下官往慎刑司一趟,等水落石出,下官再将夫人请回来。” 君夫人握着令欢胳膊的手一僵。 他这意思,便是要关押自己了。 “不知大人这条例,遵循的是我朝哪条律令?”君夫人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问道。 赵大人却是笑了。 “自然是君命了。”他说。“哦,对了,府上还有位八岁的小姐?府中无人,便将小姐一并带去慎刑司照顾吧。” 君夫人后退了一步。 他这是要连着令欢一并关押。到了慎刑司,那就是要被下到牢狱之中,狱中阴冷潮湿,且进去了就是犯人,届时要遭受怎样的折磨,都未可知。 她的心凉透了,紧紧握着君令欢的胳膊。 君令欢也不是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此时吓得肩膀微微地抖,胳膊也被娘亲握得生疼,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既是君命,便要有圣旨。”她看向赵大人,说。 这种命令,四皇子的确下得出来。但是一来,他如今还不是太子或皇帝,二来,即便他坐上了皇位,也不能这样无理由地下达扣押官家女眷的命令。 赵大人却笑了几声。 “夫人,秦门关守军就在城外,下官来,不过是来通知您,并非来征求您的意见。” 说完,他抬了抬手。 顿时,院中的兵丁蜂拥而上。 周遭几个丫鬟忙护上来,却被粗暴地拉扯开。紧跟着,便有兵丁押住了君夫人,将君令欢从她怀里往外扯。 君夫人自然拉扯不过,被一把拽开。 “娘!”君令欢被一个兵丁挟住,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随着声音,一对已被忍了半天的泪珠子滚落而下。 君夫人再顾不得仪态,挣扎着往君令欢那儿去。 却是被越拉越远。 “带走。”赵大人淡淡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破空之声向起。 随着那道声音,一道利箭自远处破空而来,如同扑向猎物的鹰,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虚影。 赵大人什么都来不及看见,也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咽喉,将他重重钉在了地上。 赵大人顿时没了气息。 周遭的兵丁尚来不及反应,便有一背弓之人从对面的屋顶上纵跃而下,冲进了主屋之中。 他收起弓,抽出刀,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刀刃抹过挟持着君夫人的那两个兵丁的咽喉,二人顿时倒地,鲜血染上了君夫人的罗裙。 屋外,原本戒严在院子四周的兵丁,已被赶来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全解决了。 而屋中这几个,早被吓得傻了眼。 挟持着君令欢的那个兵丁,吓得一把将君令欢推了出去。 小姑娘站立不稳,往前一摔,立时被一个满身血腥气息的身影接住了。 君令欢抽噎了一声。 同他兄长的怀抱不太相同,这人身上硬得很,还散发着一股血气特有的铁锈味。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不太清他的长相,但看得见他锋利的下颌,和顺着下颌淌落的血。 她还不知道,这个少年叫段十四。 段十四看向那个兵丁。 他根本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吓人,面上染血,面无表情,一双浓黑的眼,又冷又深,不像常人,只像一把染血的刀刃。 他方才恰好借助了君令欢,此时单手握刀,另一只手里,抱着个一身鹅黄罗裙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那兵丁直往后躲。 但下一刻,那少年走上前来。 刀尖刺入了他的咽喉,他的鲜血溅了少年一脸。 那兵丁不知道,他激起了这个人性并不完善的少年,骨子里难得的一丝仇恨情绪。 那是在这少年极小时、也被这般挟持在角落,看着自己父母被段崇一刀一刀手刃的黑暗回忆。 兵丁睁着眼死在段十四的刀下。 他收回了刀。 按他平日里的习惯,此时办好了事,便要向眼前的主子复命,再借着去做接下来的事。 但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却皱了皱眉。 主屋之中陈尸几人,看上去一片狼藉。 忘了。 他忘了主子吩咐过,不要让血脏了永宁公府。方才尽是下意识的行为,倒是忘了主子不让他在这杀人了。 段十四有点懊恼。 就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怀中软绵绵的,有种他极为陌生的淡淡的甜香。 他低下头。 是个小女孩。 方才接物件似的将她接住,倒是忘了,是个活人。 他正要将君令欢放开,就见那小姑娘抬起了头。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是极为温和漂亮的深棕。这会儿那双眼里正含着泪,眼睛一眨,睫毛上的小水珠便簌簌地抖。 那小姑娘抽噎一声,显然是被他吓到了。 段十四早习惯了这种带有恐惧的眼神,松开胳膊,便要将她放回地上。 却听那小姑娘糯糯地开口了。 “……谢谢哥哥。”她软绵绵地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段十四心口撞了一下。 他静静和君令欢对视了一眼。 他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吓人,眼神有多冷,只见得小姑娘一愣,泪珠子又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滚。 他顿了顿,接着面无表情地将君令欢放了回去,转身向君夫人抱刀。 “属下办事不力,此后自去主子那里领罪。”他道。 未能完成主子要求,让国公府中见了血,此一罪也。 ……似乎将国公府的大小姐吓哭了,此二罪也。 第122章 君怀琅和薛晏一路纵马, 赶在这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秦郡。 秦郡是长安城外的最后一个州郡,过了秦郡, 便是长安。作为长安之外的最后一道关隘, 秦郡的守备向来比其他的州郡都要森严,向来消息, 也要灵通得多。 他们一路北上,路过其他地方州郡时,凭着薛晏广陵王的身份就可畅通无阻。 可到了秦郡,薛晏便是早被皇上安排南下的钦差大臣,没有诏书, 自然不能随意回到长安,即便秦郡的守军和官员拦不住薛晏, 薛晏回京的消息,也会被第一时间送去长安。 如果他们没有猜错的话,如今秦门关的军队,定然盘踞在长安城外。消息送出长安,一定会第一时间经过他们。到了那时, 他们有所防备, 好不好攻打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们穷途末路,冲入长安,那后果便会不堪设想。 这也是君怀琅所担忧的。 离秦郡越近,他的担忧便越重。但是,长安不可不回,秦郡又是必经之地。 君怀琅便没有对薛晏提及,只暗中想好了对策。 到了秦郡之后, 先同郡中官员周旋一番,看看那地方官是个怎样的人,对待京中急变的态度又是怎样的。 若能达成共识,畅行而去,自是最好。若不能如此,也可借机看看是否能够游说或利诱。如果对方本就是许家一脉的官员,那便只能借机杀之,想来锦衣卫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这般一路思量着,他们便到了秦郡外。 此时,天刚刚大亮,秦郡的城门已经开了。城门外,百姓和商人来来往往,城门前守备森严,有大队的官兵镇守。 一行人在城门外几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看你今日一路都不说话,怎么,有心事?”薛晏勒马,转过头来问他。 君怀琅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在思量如何过这秦郡。” 一路上,他已经在心中想好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和应对方法,如今也算成竹在胸,可以应付。 却见薛晏疑惑地挑了挑眉。 “这有什么可想的?”他问道。 说着话,他随手抬了抬马鞭,示意旁侧的锦衣卫上前去。 立时有个锦衣卫策马,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前。 他同其中一个守军说了几句话,就见那守军连忙点头,小跑上了城楼。没一会儿,便有个守将领着那小兵,一路往薛晏的方向来。 薛晏坐在马上,静静等着他走近了。 “王爷!”走到马前,那守将冲着薛晏抱拳,行了个端正的军中礼节。“许久未见王爷,竟是比在燕郡时还要风姿卓然!” 君怀琅这才知道,薛晏为什么泰然自若,没有半点担心。 这秦郡守将,想来是他在燕郡的旧部了。 薛晏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本王回一趟长安,你去安排一下。” 清平帝昨天夜里刚刚出事,别的州郡的人不知,秦郡的上层官员却不会不知道。那守将一听,面色凝重了起来,问道:“王爷,昨天夜里长安发生的事,您知道了?” 君怀琅闻言一惊,连忙侧目看向薛晏。 就见薛晏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长安怎么了?”他顿了顿,问道。 那守将四下看了一眼,上薛晏近前来,压低声音道:“方才才来的消息。皇上中了毒,如今毒性发作,将皇上弄成个只能喘气的活死人了……就在今早,众臣将四皇子推上皇位,马上就要册封太子了。” 说到这,那守将也觉得有些奇怪。 事情是昨天夜里才发生的,他们秦郡都是刚得到的消息。薛晏远在江南,怎么会提前几日便往长安城来? 守将迟疑地看向薛晏:“王爷,您不会是应陛下之召回的京吧?” 却听薛晏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往马上看去,就见薛晏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面无表情。 只能看见,他的嘴唇抿紧,下颌骨绷成了一道锋利的刃。 那守将不敢再言语了。 君怀琅跟在旁侧,也在看薛晏。 他看得出薛晏在忍,隐忍着一种愤怒和自责。 他和薛晏这几日在路途之中,也有所猜测。许家想方设法地让秦门关的军队陈兵长安城外,能做的,也只有靠重兵逼宫了。但是他们围堵住长安容易,想要冲入皇城之中,也需要做好排布,更不会那般容易。 即便再快,也不可能在一两日之内完成计划。 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还能赶在许家做好准备,和清平帝撕破脸后,大举进攻长安时,将叛军镇压下来。 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许家会下毒。 下毒这事,没有万全的把握,定然没有人会在宫里做,更何况下毒的对象是皇帝。 他们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君怀琅也知,薛晏就是因为这个而自责。 他小心地伸出手,拽了拽薛晏的袖子。 薛晏慢了半拍,才回过头来。 君怀琅对上了他的眼睛,安抚一般眨了眨眼,静静看向他。 薛晏顿了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候在马前的守将并没看到君怀琅细微的动作,只看到薛晏回过身去,似乎跟身后的人交换了个眼神,再回过头来时,浑身的气场似乎都不大一样了。 守将作为个粗糙的武将,自然看不出是哪里不同。但他却感觉到,方才那个一身煞气的广陵王,通身危险的气息,一下便散去不少。 那将他压得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也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 守将抬头,就见薛晏回了他的话。 “本王知道了。”他说。“此番回京,本就是有所预料,为了处理此事而来。你只管去安排,本王立时就要走。” 那守将立马明白了薛晏要做什么。 皇上忽然中毒,原本连朝堂都没入的四皇子却被骤然拥上了皇位。即便不在长安,他这一年多也知,最配坐上那个位置的,除了面前这位王爷,还能有谁? 如今,王爷赶回长安,自然是要将原本便属于他的,全都夺回来。 那守将眼睛一亮,忙道:“属下这就去办,王爷只管随属下来!” —— 正午时分,他们一行人一路经过秦郡,便到了长安城外。果然,自远处一路走去,便见长安的几处城门之外,都驻扎了大量的军队。 若只是等候开拔时间的话,这些军队的人马必然会汇聚在一处,而非这般分散开来。 他们守在各个城门处,浩浩荡荡的。每个城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开了一个角门供人进出。但每一个从这城门进出的人,都会被严格排查一番,随身的衣物行李,也会被来回检查好几遍。 即便全然没有问题,也要打点足够的金银,才会被放行。 这伙驻军俨然嚣张极了。他们驻守在秦门关时,本就没多富裕,也没什么仗打,全靠着那点粮饷过日子。 如今到了长安,他们的将领是京中威名赫赫的左相大人之子,算起来,当今坐在龙椅上的四皇子,还是他们将军的外甥。 他们如今,只要驻扎在城外,盘查来往人员,将整个长安守成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让四皇子顺利登上皇太子之位,那他们,可就有了从龙之功了。 在此之后,加官进爵、封赏厚禄,不全都在向他们招手? 也正因为如此,长安城外的几处营地,各个都洋溢着骄矜得意的氛围。 薛晏和君怀琅一行不动声色地策马,从长安的外围一路往北行,最终停在了一片丘陵附近。 薛晏勒马,一行人的速度缓了下来。 “到了?”君怀琅问道。 薛晏往前方看去。 远处的丘陵之间,远远看着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三年之燕云一役所存留下来的燕云铁骑,就等在那里。 他从记事时起,便是在燕云铁骑的军营之中长大的。 燕云铁骑着玄甲,持黑金旗帜。燕地冬日的茫茫白雪中,那漫山遍野的黑金之色,就是薛晏自幼时起,便镌刻在回忆里的场景。 他侧目看向君怀琅。 就见君怀琅行在他身侧,正往前望着,在寻找军队的影子。 薛晏知道,那片沉寂了三年之久的黑金色队伍,就静静蛰伏在那片丘陵之中。 有种很奇异的悸动,在薛晏的心头蔓延开。 他自小居无定所,如今,却有一种带着君怀琅回到了他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的心不自觉地狂跳。 “伸手。”他忽然对君怀琅说。 君怀琅不明就里,单手松开了缰绳,递了一只手过去。 隔着两匹马并行的距离,薛晏一把将他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君怀琅吓了一跳,连忙要挣脱。 他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反倒是薛晏拉着他的手,同他并骑地行了一会儿,才笑着放开他。 君怀琅忙将手收回去,想要瞪他,却撞见了薛晏面上的笑。 那种寻到了归属一般的轻松,是不会骗人的。 君怀琅到口边的责备又收了回去。 “……下次别再胡闹了。”片刻之后,他小声说道。 薛晏笑着应了一声。 “一会儿带你看看,我的燕云铁骑什么样。”他说。 君怀琅点头应下,又将心中的担忧说出了口:“我刚才看,只我们路过的几个城门,人数都极多,算起来,他们兵力应当不下十万。” 薛晏闻言,回头往长安城外看了一眼。 远远地,就能看见最近的那个城门外的营地。此时还没到中午,营地里已经开始开火做饭了。 薛晏不屑一顾地冷笑了一声。 就这群在秦门关养废了的兵,即便再多三五倍,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回过头来,在马上倾身伸手,拿指节蹭了一下君怀琅的面颊。 “不足为惧。”他说。 第123章 负责镇守长安最南侧长乐门的守将, 那日也参与了清平帝的宴饮。 他们这几个秦门关的高级将领,每个都是许宗纶的心腹。武将与文臣不同,要共同御敌, 又要完全服从上峰, 时日久了,上下级的关系, 便很容易变得牢不可破。 更何况,许宗纶向来是个极其合格的主将。 秦门关与边关和州郡都不同。边关的守将天高皇帝远,就要自由得多;州郡中的守备,又没有多繁重的军务,平日里的生活也要滋润得多。 偏偏是他们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关隘, 日子最不好过。 许宗纶来之前,他们平日里过得清苦, 自不必提。 一不过,等许宗纶在秦门关做了守将之后,情况便发生了变化。 他看上去便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好性子,有文化,待下属也不错。更重要的是, 他糊弄得住京中来视察的官员, 对他们这些将领贪些银子、吃些空饷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开始只是几个将领试探着贪一两分,渐渐的,大家就都知道,只要不过头,许将军就不会拦着他们改善生活。 秦门关这些守将,对许将军多少是感恩戴德的,渐渐的, 也便有几个被许宗纶挑了出来,成了他的党羽。 所以这一次,许将军在陛下召见他们之前,便将这几人聚集起来,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众将立时纷纷响应,没一个不情愿的。 之前只是跟着将军在秦门关捞油水,等将军大事成了,他们有的是加官进爵的机会,还用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关隘守着数日子吗? 众将领多少有几分跃跃欲试。 而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也很好地验证了他们的猜想。 他们驻军在长安城外,只需将这八个城门守住,便不用再管旁的事。城中的人看到他们这么庞大的军队,便已经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了,还有官员富商生怕打起来,给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想方设法地巴结贿赂他们,往他们口袋里塞银子。 不过几日下来,他们便尝到了不小的甜头。 同时,许将军对他们也有所表示。 长安本就异常富庶,这么十几年也太平,没打什么太大的仗,国库也极其充盈。这几日,许将军连连往城外给他们送粮草赏赐,分配下来,即便是最末等的兵丁,也能领到几钱赏银,更别提军中每日开火,都能闻到肉味。 这种日子,就连秦门关过年时都赶不上。 不用做什么,便有大把的赏赐拿,即便是守将,几日下来也松懈了不少。 今日的长乐门外便是如此。 守将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简单整顿了一番,视察了一下城门外的守军,便优哉游哉地上了城楼。 除却当值的士兵之外,其他的兵丁全都候在营地里等着轮值。但是他们一个城门外的兵力便有上万之众,城门再大也大不了那般多,到了今日,整个营中都还未曾轮值过一圈。 这会让快到正午,无所事事的兵丁们已经在营帐外架起了锅,开始生火做饭了。 守将在城楼上坐了下来。 站在城楼之上的副将见他坐下,便上前来同他闲聊。 “将军,宫中可有消息,说四殿下何时登临太子之位?”他问道。 守将慢悠悠地觑了他一眼。 “急什么?”他道。 副将嘿嘿一笑。 “这哪里是急啊。”他说。“这几天过得这般清闲,属下才不急呢,只恨不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主将闻言,哈哈笑了几声。 “这倒也不行。”他说。“日日守在这里,上哪里升官去?” 副将一听,两眼放光。 “这倒也是。”他说。“不过属下可不想升了官,还回去秦门关守着去。” 主将瞥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 “秦门关?”他道。“秦门关才多大?装得下多大的将军?” 副将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军是说……” 主将见他这般问,便点了点头。 “许将军早答应过了。”他说。“等到事成之后,自然不会让我们只回秦门关去。” 左右无事,副将听到这话,便颇感兴趣地接着问道:“那许将军可有说,让咱们上哪儿去?” 主将顿了顿,没有说话。 这种包票,自然是许将军在私下告知他们计划、要他们协同帮助时打下的。当时许将军说,事成之后,圣上定然会处置整个永宁公府,到了那时,永宁公的妻家,便也留不得了。 永宁公妻子的兄长,正是玉门关的守将。 玉门关乃是边境大关,直通西域,不仅常年太平,还有好几条富庶的商道。 许将军当时说,处理了沈家人之后,便将空出来的玉门关交给他们。 这话他们各个了然于胸,但是也知道,事成之前,是断断不可外传的。 主将有些犹豫。 副将一看他这幅情状,便知晓他是心里有数,但是不好往外说。 副将笑着道:“将军怕什么?属下向来口风严实。再说了,四殿下登基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主将倒是知道是这个道理。 副将接着道:“更何况,如今咱们在这儿守着呢,长安城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不会有变数的。您就告诉属下,属下也好心里有个数,再不告诉第三个人了。” 主将动摇了。 “那你可说道做到。”他说。 副将连连点头。 “许将军说了,待事成之后……” 他的话锋却戛然而断。 副将瞪大了眼睛。 他眼看着一支利箭,破空飞来,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骤然撕裂了眼前的宁静。 那支箭骤然钉穿了主将的咽喉,将他重重钉在了城楼的石墙上。 他连眼都没来得及闭,便没了气息。 像是在同一时刻一般,城楼下传来了刀剑入肉的声响、忙乱的脚步声,以及搏杀和惨叫的声音。 副将愣愣地看向城门下。 只见有一支身着玄甲的部队,人数不算极多,也并无喊杀之声。他们行进之间,只听得到盔甲碰撞的声响,像地府中涌出的鬼兵一般,安静又迅捷,且杀人如麻。 而在不远处之外,士兵的营地居然烧起了大火。火光滔天,有士兵慌不择路地从营帐中逃出。有士兵试图要和那一众玄甲大军拼杀,还未来得及落刀,便已死在了刀刃之下。 不过片刻功夫,大营之中的士兵便被俘了大半,两军尚未真正开始较量,便似乎已经要结束了。 副将愣愣地往远处看去。 便见有一人一马,静静站在十多丈之外。 那人坐在黑马之上,身着墨色锦袍,挺拔又高大。 他背上背着一架弓,一看便知,方才一箭取了主将性命的,正是他。 副将这才恍然回过神一般,匆匆往城楼下赶。 城楼之下,还有拼杀搏斗的声音。没走两步,他便在楼梯上碰到了一个受了伤,正要上来报信的士兵。 “将军!”那士兵匆匆道。“他们人多极了,咱们阻挡不住啊!” 副将忙问道:“那其他城门呢?咱们的营地在最南,想必是首当其冲。你马上寻几个人,突出重围去,往其他城门上报信!” 那士兵却一个劲地摇头。 “将军,方才西侧城门已经有人来了!”他道。“其余七个城门……半个时辰前,都已经被他们不声不响地控制住了,连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 副将愣住了。 “带兵的是什么人?”他怔怔地问道。 士兵抹了一把脸。 “说是……广陵王,带来的燕云铁骑!”他道。“如今其余七个城门,都已经被他们守死了,听来报信的人说,广陵王想必是要从长乐门进城……要杀进皇城中去了!” —— 不过一个时辰,长安的八个城门便全都破了。 秦门关的兵本就多年没有打仗,这几日又松懈得多,到了今天燕云铁骑进攻时,甚至还在提前开火做饭。燕云铁骑自最北侧的城门进攻,先攻下城门,将城门锁死,再将秦门关的军队控制在城外,瓮中捉鳖。攻下一个城门之后,燕云铁骑便兵分两路,往两侧城门攻去,最终汇聚在长乐门外,击杀守将,将长乐门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 战报第一时间送到四皇子的御案上。 他的手忍不住地抖。 “……许大人。”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看向立在御书房中的许相,道。“他们来报,薛晏打到长乐门了。” 其余的七个城门,薛晏都没有进来,薛允泓知道,并不是那几个城门挡住了薛晏,而是薛晏将那几个城门封死,要将他们困在长安城里。 许相一时也没有说话。 薛允泓倏然站起来。 “薛晏怎么会知道消息,他又怎么会有兵!”他怒道。“许大人,你同我保证过,算无遗策,绝不会有任何疏漏的!” 许相沉默地承受着薛允泓的怒火。 今日发生的这些,也是他没有想到的。秦门关的士兵,他本就没打算真让他们做些什么,不过是起个震慑罢了。 ……但是如今,震慑没有起到,却引来了真正了狼。 许相清楚地知道,现在没人救得了他们。 他们走了一步险棋,和薛晏是你死我活的结局。如今薛晏破了这局,要死的,自然是他们了。 而这个,薛允泓也清楚。 他重重喘着气,半晌,重新开了口。 他的嗓子都哑了。 “许大人,我不能死。”他说。“我不能死在薛晏的手里。” 许相自然知道。 面前这个,是他女儿留下的,也是他们许家和皇家,唯一的共同血脉。 他生,许家便还有机会,他死,许家便也穷途末路了。 “……臣立刻去安排。”他说。“一定让殿下安全离开长安。” 薛允泓点了点头,但紧跟着,他又摇了头。 “还不够。”他说。 “如今到了最后关头,我不仅要活,我还要让薛晏的亲众、让君家、让江家,全都死。” 第124章 长乐门豁然大开。 向来王朝更迭, 只要有涉及到军事上的纷争,那么百姓必然会受到殃及。即便前几日,长安只是被重兵围困, 城中都几乎被围成了一座死城。 城内城外的百姓和商人, 要想进出,没有一个不被扒掉三层皮的。不仅要细细地搜身, 还要在城门外的守军处上下打点,即便如此,能通过都算是万幸了。 不少商队被困在城内城外,进出不得,也有不少外地的百姓回不得家。还有些家中有大小事故的, 也困在城中进出不得。 但谁也不敢多言。 如今皇城里乱成了一锅粥,连皇上都得了怪病, 人事不省,他们还敢奢求什么? 只求最后仗不要打起来,打到城中来了。 但是这日一早,城外还是打起来了。 刚过正午,从北到南的城门, 便陆续被关上了。整个长安都被囚困起来, 只能听到城外隐约的厮杀声,和刀剑火焰的声响。 一直到下午时分,长乐门打开了。 长乐门直通着长乐大街,直直往北行,便可到达皇城外的宣武门。 此时,能够并行八驾马车的长乐大街空空荡荡,看不到行人。早就收到消息了的城中百姓,各个躲在家中, 门窗紧闭。 他们知道,无论哪一方打赢,大军都是要冲进城来的。 军队进城,多少还要有一番动乱,甚至会在城中打巷战也未可知。更何况,士兵进了城,可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八成还会有一番劫掠,是即便锁住门窗,也没有用的。 毕竟前几日,长安仅仅是被大军围困,就已经被弄得一团乱麻了,如今军队进城,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 城内百姓们躲在房中,临街的住户透过窗子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便见城门大开,远远地就听到马蹄声和盔甲碰撞的声音。如同轰然作响的雷声,由远及近地蔓延进了城中。 整支军队安静而整肃,一路列队,从长乐门进了城。百姓们透过窗子,便看见有一支身着玄甲的军队,沿着长乐大街,一路向北行去。 队伍很长,进城的人马能有上千人。但军队行过,整条街道便恢复了安静与平和,半点没有受到影响。 城中的民众一看便知,自己此番是躲过了一劫。 进城的主帅,一定是个严格正直的将军。 城中百姓不由得感慨,幸而打赢了仗的是他们。 渐渐的,等军队远去,便有人敢上街了。没一会儿,便有将士来通知各家各户,八处城门今日之内便可恢复正常通行,要过往的人,可提前备好证件,今日便可进出。 没多久,长乐大街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太平热闹。 不过,松了一口气之后,他们便开始好奇了。 “进城的这支军队,是哪里来的?”一间茶楼之中,有人开始问。 众人自然都不大清楚。却有人道:“身着玄甲,听说是当年燕郡的燕云铁骑。” 旁人便问:“燕郡?燕郡不是前两年失守了吗?”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燕郡虽没了,燕云铁骑还是留有一部分的。听说并入了别的军队,不知今日怎么来了。” 便有人忽然问道:“燕云铁骑?能号令燕郡军队的,难不成是广陵王?” 广陵王的大名,在长安可是如雷贯耳。 当年,众人都知他是生来的煞星,刚被生下来,就被送到了燕郡。前两年燕郡失守,听说也和他的命格有关。 不过打从去年年初,封王建府了开始,广陵王便在朝堂上愈发得势,甚至连许相都不敢招惹他。 长安城的人不知庙堂局势,却也知许相是个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厉害角色。他既能比许相还厉害,那岂不是早晚要当皇上的? 人人都有这种猜测,只是不敢说罢了。 此时提到广陵王,众人便都觉得有道理了。 如今要做太子、掌大权的是谁?是四皇子。而广陵王则是五皇子。如今皇上得了怪病,不就是他们二人成王败寇吗? 这一下,众人便心底都有了数。 有人道:“不是都说广陵王是煞星?我看倒是挺好的……” 众人心中自然都有这种念头,只是无人第一个开口罢了。如今城外包围的军队已经被制服,众人胆子便大了起来。 听到这话,就纷纷附和。 “城外的军队,之前说着是奉旨,可这几天,干的都是什么事?” “是啊,他们说是不许抗旨之军回京,可是将我们关起来做什么?” “店铺交着租子,要做生意又要进货,这几日下来,咱们可是被闹得鸡犬不宁的,亏了不少银子进去。” “依我看,比起四殿下,倒是这位广陵王更好些。” “什么命格,想来是算错了?这算命的毕竟也有算歪的时候……” 茶楼中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的,竟都开始夸起薛晏来了。 忽然,有个人道:“我刚看得仔细,队伍最开头的那个,说不定是广陵王呢。” 旁人忙问道:“是什么模样?” 那人煞有介事:“自是英姿勃发,高大威武,天人之相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人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没说。 只是他当时似乎看到,没穿玄甲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只是不知,其中哪一个是广陵王? —— 朱雀大街坐落在皇城一街之外,街道两边,皆是达官贵人们的宅邸。 大军在这里停了下来。 薛晏勒马,转头看向君怀琅。 “你先回家。”他说。 君怀琅点了点头。 如今宫中局势不稳,薛晏和薛允泓,自然是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来的。以君怀琅的身份,他不适宜掺和进去,他也知道,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了。 他看向薛晏,点了点头,就见薛晏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一切小心。”君怀琅叮嘱道。 薛晏点头应下。 “放心。”他说。“我如今,半点都不敢死。” 君怀琅轻轻笑了几声。 “那我便放心了。”他说。 说着,他拨转马头,独自从燕云铁骑的队伍中行了出来,转身往朱雀大街走去。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就见薛晏也在看着他。 薛晏没再说话,但那一双眼睛,异常地深。 君怀琅忽然觉得,自己如今,也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他现在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他想要回家去,明明白白地,将自己和薛晏的事情,坦诚地告诉自己的家人们。 —— 宫中自不会没有密道。 薛允泓和许相议定之后,许相便计划让他从宫中的密道之中先行逃走。虽说这密道只能通出皇城,但是长安城这般大,要想找到一个人,也是大海捞针的。 他们带好了材料,还戴上了清平帝御印。他们打算好,要伪造一个清平帝的圣旨,假作是清平帝病前所书的密旨,要封四皇子为太子。 皇位争夺,不仅要看谁背后的势力强大、谁兵强马壮,还要看谁名正言顺。 到了那时,他们便想方设法将薛允泓送出长安,送到秦门关去。秦门关如今还有一部分守军,可为他们所用。到时候,他们公布了圣旨,薛允泓便是理应继承大统的人,薛晏即便坐上了皇位,那也是篡权夺位的国贼。 到了那时,他们不会没有反扑的机会。 薛允泓进了密道。 那密道是在御书房中的,一路往外,能从皇城的东边出去。他们本是不知此道的,但薛允泓身侧有个聆福,他常年跟在清平帝身侧,便也知道了这处藏身之地。 聆福替他们开启了机关,换他们带着自己逃亡。 一众人举着灯,进了密道之内。 密道颇为黑暗,且很狭窄。这密道是前朝修建皇宫时所修的,如今多年不用,早已废弃了。道中常年无人打理,不仅没有灯,还散发着一股枯朽的霉味。 薛允泓走得跌跌撞撞,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他咬牙切齿。 “今日之辱,他日势必百倍奉还!”他道。 许相跟在他身后,听到他这话,虽仍旧忧心忡忡,但多少有些宽慰。 他就怕薛允泓怕了,自此苟且偷生,他们他们许家的百年基业,便也要毁于一旦。 “殿下心有此志,臣倍感安心。”他说道。“如今许家虽不及往日,但还有些兵马,也存有救急的金银。殿下只管放手去做,家中定当鼎力相助,助殿下重回长安。” 薛允泓咬牙道:“还有薛晏,我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许相点头。 “按推算的时间,薛晏此时应当还没有进城,我们能够安全逃离。”他道。“只是殿下还需谨慎,不可一时意气。这些事,等我们造出圣旨、退回秦门关,便可再作打算。” 薛允泓应了一声。 几人费劲地前行。 皇城大极了,御书房还在皇城的正中。薛允泓一路走得腿脚发软,身上的衣袍蹭上了灰土和青苔,衣摆也被踩得泥泞不堪,才听到了聆福的声音。 “到了!”聆福道。“殿下莫急,出口就在眼前!” 薛允泓只觉自己要被地道中的霉味熏吐了,听到这话,连忙往前看去。 仍旧是黑沉沉的一片,但是聆福往前伸手,便摸到了那处暗门。 “出去便是城墙外的一个小角落。”聆福一边推门,一边道。“殿下方向,此处僻静,从无人来。” 说着,门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霎时涌入。 纵然向来云淡风轻如薛允泓,此时有些迫不及待,匆匆朝着光亮探出头来。 可是,还不等他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他便愣住了。 地道口摆了把椅子,上头端坐着的,正是薛晏。 他交叠着双腿,单手支在扶手上,手指点着下颌。在他两侧,陈列着大队玄甲士兵,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薛允泓愣愣地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 便见那双眼睛里,满是不耐,冷得像冰。 “薛允泓,当你聪明,没想到竟蠢成了这副德行。”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露出了个讥诮的笑容。 “全宫上下唯一一条地道,就在东厂旁边,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125章 君怀琅回到永宁公府时, 竟意外地发现,永宁公府里正在大张旗鼓地打扫。 门房处的小厮脸上还有几块乌青,唇角还留着血迹。见到君怀琅来, 小厮激动地唤道:“大少爷回来了!” 君怀琅在府门口下马, 皱眉问道:“你脸怎么了?” 能让门房的小厮伤成这样,府里肯定出了乱子。 他将缰绳交到小厮手上, 转头便往府中大步走去。 “大少爷莫急!”那小厮连忙赶上来,道。“方才府中来了一伙官兵,前来闹事,如今已经都被带走了!” 君怀琅这才松了口气。 既如此,想必提前赶回来的, 是薛晏的人。 他便问道:“谁带走的?” 那小厮闻言,想了想, 又摇了摇头:“这个奴才不知。不过他们领头的这会儿正在夫人院中呢,说要打扫干净。” “……打扫?”君怀琅有些不解。 小厮点头。 “领头那个话少得很,说要打扫,便带着手下动手开始做了。”他说。“夫人见状,便安排奴才们各做各的事去了。” 君怀琅听到这, 心下大概知道了来人是谁。 段十四办事向来妥帖, 但是什么人情世故,他是半点不懂的。能做出这样事的,定然是他了。 君怀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夫人房里看看。你一会通知账房,此番府内出事,大家都受惊了。你让账房只管拨银子,给你们派些赏钱,还有受伤了的, 由府中出钱医治。” 门房的小厮听到这话,自然感恩戴德,连连道谢。 君怀琅点了点头,让他自去把自己的马拴好,便径自往自己母亲的院中去了。 刚走到院子附近,他便看到了来来往往的番子,一看就是东厂的人。其中还有些锦衣卫,看到君怀琅,都停下来行礼。 君怀琅径直踏入了院中。 院中此时正忙忙碌碌的一片。番子们提着水桶,竟正在清洗地面。院子里的旱汀步湿漉漉的,隐约能看见鲜红的血迹,被刷洗掉了。 “哥哥!” 就在这时,君怀琅听见了一道清亮绵软的声音。 是他妹妹。 他循着声源看去,就见院中小花园边的石桌上,坐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看到他,君夫人站起身来,君令欢径直从位置上跑开,一路向他跑了过来。 一身鹅黄的罗裙,奔跑时软软地往后飘,像一朵从枝头落下的杏花,又甜又软地,往他的怀里落。 一年多没有见了。 君怀琅的眼眶有点热,迎上前了两步,一把将君令欢抱在了怀里。 “哥哥,你回来啦!”君令欢扑进了他的怀中。 君怀琅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 “哥哥回来晚了。”他说。“没保护好你们,是哥哥的错。” 君令欢在他怀里摇头。 “哥哥没回来晚。”她说。“哥哥,我好想你呀。” 君怀琅眼眶温热一片,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哥哥也想你。”他说。“令欢方才受伤没有,吓到没有?” 君令欢摇了摇头。 “没有。”她乖乖地答道。“有个哥哥保护了令欢和娘亲,哥哥别怕。” 君怀琅抬头,就看到段十四已经在自己面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了。 跟薛晏相处久了,君怀琅渐渐对他的下人也有几分了解。 段十四这样站在这,绝不是邀功的,而是有事要向他汇报。 君怀琅搂着令欢站起身来。 便见段十四冲他抱刀行了个礼,道:“属下未能完成王爷的任务,待善后完毕后,自去领罚。” 君怀琅不解。 “薛……王爷不是只让你保护府中众人吗?”他问道。“你做得很好,领什么罚?” 段十四没说话。 就在这时,君夫人走了上来。 “怀琅。”她微笑着唤了一声。 君怀琅看向他,点头应道:“母亲。 ” 君夫人将他好好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道:“长高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君怀琅笑着应声。 君夫人看了看段十四,对君怀琅说:“这孩子话不多。我方才问了半天,他只说未能完成命令,杀了人。想必是他主上不许他在国公府杀人?故而他才固执,要将主屋洗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君怀琅懂了。 按薛晏的脾气,一定是命令段十四,不可让国公府见血。 也只可能因为此,段十四才非要将院子里的血全洗干净。 君怀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向段十四。 段十四想必根本没照过镜子,不知自己现在是何模样。他身上深色的飞鱼服已经染了大片的暗红,一看就是干涸的血迹,骇人得很。 而他的面上,也尽是大片血渍,此时已经干涸了。在左脸上,还横亘着几道擦痕,一看便是拿手抹出来的。 君怀琅不由得笑了笑。 “段十四。”他说。 段十四冲他行礼,示意自己在听。 “你此番做得很好。王爷的本意,就是让你保护国公府众人。想必当时千钧一发,你动手杀人,也是不得已之举。”他说。 他知道,段十四最擅长的,便是听命行事。说到这,他明明白白地道:“你不必受罚。” 段十四得过进宝的提点。 进宝跟他说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虽然是王爷的下属,但是应该听的,是世子殿下的话。 如果世子殿下不在,那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如果世子殿下开了口,即便他的意见和王爷相左,也要听他的。 段十四自然不解。 当时,进宝看到段十四一副冷冰冰油盐不进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没理解。 进宝知他是块石头,根本不懂这种人情世故。 进宝无语,便道:“你是王爷下属,对吧?” 段十四答:“是。” 进宝道:“现在王爷也是世子殿下的下属,要听世子殿下的命令。所以,你只管听他的就好,记住了吗?” 这下,段十四记住了。 听到君怀琅这么说,段十四抱刀应道:“是。” 君怀琅点了点头:“好了,现在还有一件事要你办。” 段十四默默等着命令。 杀人行刺,探听情报,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刻在骨子里的能力。 却见君怀琅抱着君令欢,淡淡一笑。 “院子不必打扫了。”他说。“去洗把脸吧。” —— 许相携四皇子从宫中密道潜逃,被广陵王抓获。从他们随身所带的行李中,搜到了伪造的圣旨和皇上的玉玺,因着逃跑匆忙,所以假圣旨尚未完成,只写了一半。 这下,他们想要做什么,自是昭然若揭了。 薛晏早在抓薛允泓之前,便将文武百官全弄到宫中等着,人一抓到,立马便昭告天下了。 许家满门上下,连带着党羽,立刻全被下了大狱。而薛允泓也因谋朝篡位,被关进了宗人府,等候处置。 这下,文武百官都知道,许家和四皇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而如今,朝堂还能落在谁的手上呢? 自然是广陵王了。 可是,广陵王当着众人的面处理了谋反的众人,便将他们都遣散了。 绝口没提这太子谁来当,也没告诉他们,明天的早朝,谁会坐在龙椅上。 大臣们一头雾水,但是谁也不敢去问。 众人被聚集而来,又被薛晏遣散了。 薛晏去了清平帝的寝宫。 江皇后此时正守在寝宫里。 太医们夜以继日地给清平帝施针用药,到了两个时辰前,清平帝终于勉强醒了。但是他醒来,也只勉强能睁开眼,仍旧四肢瘫痪,口不能言。 他醒来时,四皇子已经坐在他的龙椅上,开始发号施令了。 薛晏进来时,御医们正想方设法地要给他喂药。 可是清平帝已经知道了前朝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被毒害、长安被重兵围困。此时他正紧闭着嘴,拒绝喝药。 他醒着,太医们自然不敢撬开他的嘴。满屋子的太医和宫人,都哭着跪着,求他开恩,将药喝下去。 薛晏进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江皇后站在一旁,正偷偷拿帕子拭泪。殿中一片手忙脚乱,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她一抬头,就见薛晏踏了进来。 “广陵王!”她一惊,紧接着面上便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喜色。“你来了!难道前朝,前朝已经……?” 薛晏点了点头。 江皇后顿了顿,便见薛晏已经越过了她,径直进了清平帝的寝殿。 殿内,众人还在想方设法地劝清平帝喝药。看到薛晏进来,不过片刻,殿中便鸦雀无声了。 清平帝费劲地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薛晏站在那儿。 他的儿子已经长得那般高了。外头的日光透过錾金的金丝楠木窗格,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圈亮堂堂的光芒。 清平帝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薛晏皱眉,抱起了胳膊。 “看我干什么?”他道。“如果想给你的四儿子求情,饶他一条命,你就别想了,不可能。” 清平帝只看着他。 他没想到,他这么多的孩子,到头来,不是无能,便是处心积虑地害他,真正强大而能够为他报仇的,只有这个从小没有养在身侧的孩子。 薛晏侧目,看向周遭的宫人和太医。 “怎么,药不喂了?” 宫人们连忙动手。 这一次,他们发现,皇上没有再紧闭着嘴,不愿喝药了。 宫人们松了一口气,知道是皇上担心的事,被广陵王殿下解决了。 薛晏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不过,你也做好准备。”他说。“多当几年皇帝,你的烂摊子,我不会替你接手。” 皇上的嘴又抿住了。 他看向薛晏。 就见薛晏交叠起双腿。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他坐在明媚的日光里,矜贵又庄重,分明是一番帝王之相。 他恶劣地一勾唇。 “因为我有夫人了。”他说。 “男的,没法儿传宗接代。” 第126章 顿时, 清平帝寝宫中的众人都惊呆了。 清平帝目眦欲裂,紧紧盯着薛晏。 旁边的江皇后也惊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满宫上下, 倒是薛晏自己最镇定。他坐在椅子上, 平静地和清平帝对视着,说道:“不用看我, 我也没有征求你同意的意思,我就通知你一声。” 他抬头看向江皇后,说:“我在江南知道个名医,已经派人去请了。能治成什么样,就治成什么样, 治不好,就让他其他儿子顶上。” 薛晏这话说得轻描淡写, 就好像他避之不及的这东西,不是皇位,而是二两银子,随手就扔了似的。 说完,他没有多犹豫, 便站起了身, 看向清平帝道:“我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清平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盯着薛晏,一看就是被气狠了。 江皇后看到清平帝这幅反应,生怕薛晏走后再生什么事端。她连忙追上去,不管不顾地将薛晏挡住。 薛晏被拦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江皇后。 “娘娘还有事?”他问道。 江皇后忙道:“广陵王, 皇上如今病得严重,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是知道的。如今谁能替皇上掌管大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是要皇上定夺的。” 薛晏皱眉。 江皇后往清平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劝薛晏道:“你即便……真的无意皇位,如今也是要你挑起大梁的时候。至于日后如何,你同皇上好好说,可好?” 薛晏仍一副不大耐烦的表情。 他懒得和清平帝多费口舌。 他了解清平帝有多怕死,又对他屁股底下的位置有多敝帚自珍。现在他捡回一条命,却没法儿好好活着了,自然要亲眼看着自己的位置传给他放心的人,他才能安心。 薛晏知道,谁是他最放心的人。 他之前争夺权势,不过就是因为众人都想要他死,而他恰好想活。现在想让他死的这些人,已经再无生路了,他自然也懒得留下,管这些和他自己没关系的事。 那皇位人人觊觎,但这些人中,可不包括他。一则天下大事,他没什么兴趣,唯一想做的,只是帮燕王夺回燕郡罢了。二则,做了皇帝,即便他不干,群臣也会想方设法地给他充实三宫六院。 到了那时候,君怀琅还不得跑? 再说,他也不想让君怀琅坐上皇后那种女人坐的位置。 薛晏一副没得商量的神情。 江皇后有点着急,回头看了清平帝一眼,接着,便拉着薛晏,从清平帝的寝宫中出去了。 薛晏任由她拉着,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等在寝宫外的廊下站定,薛晏便开口道:“娘娘,你别劝我,没用。” 江皇后却说:“你即便不想接掌大宝,也要替自己……自己心悦的那位考虑,不是吗?” 薛晏的目光顿了顿,看向她。 江皇后这下知道,自己没说错了。 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如今若你撒手不管,宫中几位皇子,还有谁能帮忙?允焕年幼,又非帝王之才,如今剩下的,无论是大殿下,还是二殿下,你放心吗?” 薛晏皱了皱眉。 大皇子资质平庸,为人也迂腐得很,即便在朝堂上同他有几次接触,也让薛晏烦不胜烦。二皇子薛允谡更不用说了,又坏又蠢,看了就恶心。 江皇后接着道:“即便你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你和你的心上人,还是要留在大雍的。皇上的目光永远不会从你身上移开,想活得逍遥,也需给自己的未来做些打算。” 薛晏知道,江皇后没说错。 别说他,就算是君怀琅,此后也要入朝为官,绝不会庸碌地过一辈子。 大皇子迂腐,到了那时,自然要百般阻挠找麻烦。至于薛允谡……不提也罢。 薛晏啧了一声,开始在心下咒骂起薛允泓来。 这个狗急跳墙的废物,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也罢了,临死还要断我的后路。 江皇后看着他。 “广陵王,还是回来,同陛下细细商议吧?” 薛晏咬牙,终究没有拒绝。 —— 待到永宁公府恢复平静时,夜已经深了。 君令欢好久不见哥哥,此时见到君怀琅回来,便整日都粘着他。 到了夜深,君怀琅才将君令欢哄着睡着,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君令欢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主屋的灯还亮着,想来君夫人还没有睡。 君怀琅心里还存着一件事,便没有回房,而是往主屋中去了。 他刚进院子,便有丫鬟看见了他,忙进屋去通传。没一会儿,那丫鬟便出了屋子,将君怀琅引了进去。 君怀琅进屋时,君夫人正坐在床边的榻上。 见他进来,君夫人上前,引着他同自己坐在了一起。 “白日里忙乱,倒是还未曾好好看看你。”她拉着君怀琅的手,柔柔地笑道。“一年多未见我儿,身量高了不少,却是人瘦了些。” 君怀琅跟着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江南的饮食到底与家里不同,虽新鲜,久了还是不大吃得惯。”君怀琅笑道。 君夫人笑着戳了戳他的脑门:“倒是没想到,去趟江南,学会挑嘴了。待明日,娘就吩咐厨房里,给你做一桌子你爱吃的,给你接风。” 君怀琅笑着应下。 母子二人便聊起了闲话。片刻后,君夫人问道:“怀琅深夜来娘这里,是有事要说吧?” 她自然是了解自己的孩子。若无要紧的事,这般深夜,他定然不会前来打扰。 君怀琅顿了顿,点了点头。 “是有一件事,要告诉母亲。”他说。 君夫人点头:“你说。” 君怀琅想了想,道:“是跟广陵王殿下有关的。” 君夫人应了一声。 “娘今日本来也想问问你呢,只是白日里忙乱,一直没找到机会。”她说。 君怀琅点头。 “几个月前娘便听说,广陵王奉旨往江南去了。没想到京中有急,他还会派人到府上来。”她说。“你父亲向来不党不群,想来不会和广陵王有所瓜葛,娘亲便想,你在宫中同广陵王殿下相处了一些时日,想必有所私交?” 君怀琅顿了顿。 他母亲并未猜错,但是这私交……和他母亲所想的,就不大一样了。 他母亲见他一时没有说话,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她笑了笑,温声道:“娘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如今广陵王殿下势头正盛,又对咱们有救命之恩,你与他有私交,并无不好……” 君怀琅却开了口。 “母亲。”他说。“我同他在一起了。” 君夫人的话戛然而止。一时间,房中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君怀琅垂眼看着桌上的茶盏,君夫人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君夫人强笑着开口:“是哪种在一起?想必你们玩得好,亲如兄弟,也是常有的……” 君怀琅却沉默地看向她。 接着,他站起身来,在君夫人面前跪了下去。 “儿子自知此举对不住父母养育之恩,但心意已定,实难更改。”他说。“请母亲责罚。” 他跪得半点没有留力气,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 君夫人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低泣出声:“你怎么这般糊涂呢?” 君怀琅跪着没动。 君夫人擦了擦眼泪,可泪水反而越擦越多。她擦了几下,帕子都浸得湿漉漉的,干脆将帕子往腿上一放,接着说道:“且不提你们二人同为男子,日后如何成家,如何生子?世人又要如何看你们?但论广陵王殿下,他是什么身份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对你存了什么心思,你难道就清楚?何时他觉得无趣了、或想有子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君怀琅没有抬头,声音平静,但语气却颇为笃定:“他不会。” 顿了顿,他接着道:“儿子也不会。” 君夫人发出了一阵低泣。 “他不是要当太子,要当皇上么?”到了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忌讳,直接便说出了口。“那你如何是好?去做他的妃嫔,进他的三宫六院?” 若是女子,即便进宫,得宠复失宠,只要小心谨慎,也可安稳度日,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和众人朝拜。 可自家的孩子如何是好?君夫人深知人言可畏,即便忍得了一时,也绝不能忍一辈子。 更何况,若薛晏薄情,君怀琅同他在一起之后,又将如何?到了那时,他是皇帝,他做什么都不会错,可自家的孩子,就要落到女人堆里忍受白眼和磋磨了。 君夫人越想越心疼,哭得愈发厉害。 “你怎么这般糊涂?你喜欢上谁不好,你同谁在一起不好?即便是乡野女子,娘也不会不让她进门的!” 君怀琅却跪得纹丝未动,笃定地重复道:“母亲,他不会的。” 他也知道,如今满朝文武、甚至整个长安,都知道薛晏是即将要继承大统的人。 但他也知道,薛晏绝不会让他落入他母亲所说的那番境地。他自己也是个独立的、有底线的人,绝不会真做他母亲所猜测的那般的事。 听到这话,君夫人更来气了。 “你拿什么保证?薛晏若真有那心,他自己来说!” 君夫人气急心疼极,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仪了。 她虽出身名门,自小便是大家闺秀,但到了此时,看到固执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她心下气得直着急。 那薛晏给自家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仗着自己孩子心善脾气好,便欺他至此! 此后即便他要做皇子,自己行君臣之礼朝拜时,都要私下狠狠翻几个白眼,才算解气。 第127章 清平帝现在能动的, 只有眼睛了。 薛晏坐在他床头,江皇后站在一旁。他们交流,只能由他们二人说, 清平帝眨眼。 方才, 他们束手无策,这还是薛晏想出来的办法。 “你若是同意, 就眨一下,不同意,就眨两下。”他说。“别弄错了。” 清平帝顿了顿,看来并不大喜欢这般被动的交流方式。 薛晏却很不耐烦。 “懂了没有?”他问道。 清平帝也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他勉强眨了一下眼。 “我先说好。”薛晏道。“无论让我干什么,别想让我坐皇位。我好不容易把我夫人追到手, 别吓跑了。” 清平帝瞪着他,狠狠地眨了两下眼。 薛晏冷声笑了一声。 “你不同意也没用。”他说。“这点做不到, 别的都没法谈。” 清平帝瞪着他,薛晏淡淡地同他回视。 “这事你要是答应不了,就别怪你百年祖宗基业没人管。”薛晏胳膊一抱,毫不避讳地说道。“反正见了列祖列宗,也是因为你轻信佞臣而起的。” 周遭人听到这大不敬的话, 大气都不敢出, 低眉垂眼,只想当自己不存在。 旁边的江皇后也不敢言语。 片刻后,清平帝咬牙切齿地眨了一下眼,死死瞪着薛晏。 薛晏哼笑了一声。 江皇后在旁侧看得颇为心惊。 即便如今清平帝口不能言、四肢僵劲,但仍旧是皇帝,是大雍至高权力的象征。 能这样对他不敬的,除了薛晏,也没别人了。 清平帝瞪着薛晏, 薛晏却无动于衷。片刻后,清平帝怒极,也泄了气,重重把眼一闭,只当眼不见为净了。 莫名的,这一幕,倒是使得这两人近二十年来,头一遭有几分像父子。 薛晏笑了一声,知道清平帝被逼着默许了。 在这事上达成了共识,二人便可以接着谈下去了。 “你既想让我来管,那想必对你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不放心吧?” 清平帝毫不犹豫地眨了一下眼。 薛晏笑了一声:“不错,还没老糊涂。” 清平帝又开始瞪他。 但薛晏却分毫不以为意。 就连旁边的江皇后都有些看不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 薛晏半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清平帝瞪得眼睛酸,干脆错开目光,不看他了。 “那六皇子呢?”薛晏接着问道。 清平帝沉吟了半晌,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江皇后在一边点头道:“本宫将允焕宠得过头了,将他养得性子散漫,又天真了些。他本就不爱读书,更不懂朝堂之事,即便是本宫,也是不放心他的。” 她虽贵为皇后,父亲又是朝中重臣。但江相为人本就保守刻板,极不喜徇私,故而江皇后自幼起,便也被他教养成了这般心性。 说完话,她看向薛晏。 言下之意,便是除了薛晏,再无人可做了。毕竟再之后的几个皇子,要么刚刚开蒙,要么尚在襁褓之中。 薛晏不耐地啧了一声。 “江南的大夫不日就到。”他说。“等他来了,再看情况吧。” 清平帝的目光顿时往他身上追。 薛晏知道他在怕什么,接着道:“朝中的事,我暂且帮你处理。但我不住宫中,也不做太子。你如果能治好,以后就自己来做,治不好,就看你之后的几个儿子哪个成才,到时就交给谁。” 这话,便是答应清平帝,暂时将王朝基业替他看管了。 清平帝对薛晏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既然他此时愿意接手,那么在大局已定之前,他就不会撒手不管的。 清平帝知道,薛晏这是愿意为他兜底了。 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了下去。不过安心的同时,也有些觉得可惜。 不得不说,从他醒来开始,或者从一年之前起,只要他偶尔想起皇位继承之事,就会觉得,唯独薛晏最合适。 这个皇位,是他当年从自己的众多骨肉手足之中辛苦抢来的。这些年,他费尽心力想要将这个位置坐稳,同时,也一直在提防着他人的觊觎。 但他却没想到,会有一天,他想把这个位置给出去,可是对方,却根本不想要。 清平帝看向薛晏,眨了一下眼,只当同意了。 薛晏应声,只道谈妥了,便毫不留恋地起身,告辞走了。 清平帝看着薛晏的背影。 他知道,他谁也怪不了。 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所有的错,都是因他而起的罢了。 —— 第二日一早,满朝文武到了朝堂上,便静候着今日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会是谁。 众臣谁也没有说话,瞧上去各个如常,但细看过去,就能看出,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和忐忑。 如今朝局风云变幻,虽说如今,广陵王殿下也算是将朝局稳定住了,但真到了如今盖棺定论的时候,众人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就在这时,大殿之外响起了鼓声,算是朝会正式开始。 按照往日,皇上便会在这时由太监先行通禀,从正殿之后步出,坐到龙椅上。 即便那日四皇子上朝,也是这般。 众人皆屏息凝神。 却听太监通禀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了。 “广陵王殿下到——” 那太监甚至被惊得打了个磕巴,接着,众臣大惊失色,纷纷往身后看去。 广陵王殿下从宫外的方向来了?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愣愣地看着他。 却见薛晏一身郡王的朝服,目不斜视地路过群臣,又越过了站在群臣之首的江相。 他踏上了龙椅前的金阶,转身在龙椅前站定。 进宝耀武扬威地跟在他身后,往龙椅的旁侧站定。 薛晏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群臣皆惊讶地看着他。 薛晏既不在宫中居住,自然仍是以郡王的身份出入朝堂。但是,他怎么又往龙椅上去了。 众人一时间皆摸不着头脑。 却见薛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愣着干什么?”他问道。“是无事要奏,没事要处理?” 众臣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一般,纷纷跪下行礼。 薛晏单手按着扶手,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 “父皇中毒,此事我定然要查清,也会想办法治好。”薛晏说。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朝中的事,就由我代为处理。至于谁做太子,皇位给谁,还不是现在商量的事。” 他扫视了一圈群臣。 “总之,这个位置上坐的谁,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管做好职责之内的事,其他的,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与父皇不同,我脾气不好,你们应当有所耳闻。” 群臣连忙纷纷应是。 薛晏抬手,让他们起了身。 此后的早朝,便一派井然有序。 薛晏的威名,长安的文武百官自然不会不知道。他刚入朝堂时,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和他作对的、弹劾他的。 不过,这些人的下场,都不怎么好看。 此后,百官便知,谁都会做些不得已的、见不得光的事。但凡做过,便绝不可招惹广陵王半分。要想官途坦荡、不生事端,首要的一件事,就是莫和广陵王起龃龉。 百官知道怕,唯独许家不知道怕。但是现在,许家的下场,也是有目共睹。 如今,薛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便更没人敢不遵从他的意思了。 于是,一场早朝办得安安稳稳,效率甚至比清平帝在时,高了不少。 比平日早两刻,早朝便结束了。 群臣散去,薛晏单独把刑部尚书留了下来。 “许相一家如何定罪,你们决定好了没有?”薛晏问道。 刑部尚书忙道:“回王爷,已经拟好,只等王爷下旨了。” 薛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许相一家本就贪污受贿、勾结藩王,如今还以重兵挟持,包围国都,意图篡位。这样的重罪,够诛许家九族的了。 没什么争议,刑部尚书没有多犹豫,便将刑部拟定的结果告诉了薛晏。 薛晏嗯了一声。 “许家的罪,断得轻了。”他道。 刑部尚书一愣。 这……诛灭九族,已经算是极刑了,还能重到哪儿去呢? 他没敢说话,跪在阶下等着薛晏的指示。 薛晏的手缓慢地扣动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 “诛九族的话,许相、许宗纶和许宗纬如何判?” 刑部尚书道:“自然是斩首……” 薛晏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们三个另判。”他说。 昨天夜里,段十四已经将君家的情况告诉了他。薛允泓为什么会派人去永宁公府,还要将国公夫人及长女一同抓进狱中,薛晏清楚得很。 想将永宁公害死在江南的,就是许相一家。如今想趁着永宁公府没有男丁,便关押女眷,也是因为君家和许家存有龃龉。 薛晏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们。 “还请王爷明示。”刑部尚书忙道。 薛晏看向他,轻描淡写地说:“换种死法,别太体面,也别太容易。至于哪种死法,想必你比我清楚。” 刑部尚书自然清楚。 “可是……”可是,从灭门的众人中拎出几个单独量刑,可是从没有过先例的。 薛晏却懒得听他说完。 “只管去做。”他说。“那薛允泓呢?”薛晏又问道。 “这……事涉皇嗣,微臣人微言轻,不敢妄定。”刑部尚书顿了顿,道。“故而,还请王爷示下。” 薛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既要夺皇位,还能留他的命?”他道。 刑部尚书懂了,这是要杀。 却听薛晏跟着道。 “斩首。”他说。 刑部尚书一惊。 王子皇孙,即便是身犯重罪,要被处死,也要留有全尸。身首异处,这对四皇子来说,可是滔天的羞辱啊! 刑部尚书愣住了。 薛晏却不耐烦地皱眉:“有问题?” 没问题,自然没问题。 刑部尚书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晕乎乎地走了。 待刑部尚书出了大殿,薛晏冷声笑了一声。 这些人不光打自己的主意,还敢动永宁公府。让他们善终,自己还能睡安稳觉吗? 旁边的进宝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王爷,早朝结束,咱们上哪儿?” 按理说,自然是要回府的,哪里需要他问。 但他意有所指,也正中了薛晏的下怀。 他顿了顿,便道:“去国公府看看。” 进宝笑嘻嘻地哎了一声,连忙安排去了。 昨天国公府才遭逢大难,幸而薛晏相助,才能化险为夷。今日薛晏前去探望,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进宝飞速安排好,薛晏一出宫,马车便马不停蹄地朝国公府去了。 进宝将帖子堂堂正正地递了进去。 却没想到,门房处的下人接过帖子,看了一眼,便塞回到了进宝手里。 “公公,您和王爷还请回吧。” 进宝诧异:“府上没人吗?” 那门房摇了摇头。 “夫人有令,但凡广陵王府的人,不管是谁,全都不见。” 第128章 君怀琅有些哭笑不得地陪着君夫人, 一同坐在堂前。 君夫人向来礼仪周全、临危不乱,大家闺秀的气度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她被招惹,气到了极点, 也向来不会让自己有半分失礼, 更难在面上见到怒色。 但这会儿,她在堂前坐着, 嘴唇抿得紧紧的。 门房处来报,说广陵王果然来了,也果然被关在了门外,并没将他放进来。 君怀琅看向君夫人。 就见她冷哼了一声,转头便看向自己。 “你看我做什么?”君夫人一脸不悦地问道。“为娘把他关在门外, 心疼了?” 君怀琅无奈地笑,只道没有。 君夫人重重地回过头去。 “要是就这般把他吓走了, 想来他也没几分真心。”君夫人双手放在膝头,狠狠地攥着自己的裙裾,瞪着空荡荡的门口。“既然如此,那便让他早些死心,回去好好做他的太子、做他的皇上。即便他以后要因此为难国公府, 那也是他品性不端, 我们断不怕他!” 君夫人说得义愤填膺,似乎已经做好了薛晏难为国公府、使得他们一家在长安艰难度日的准备了。 君怀琅直想笑,抿嘴忍住了。 他母亲心软,如今并不恼他和薛晏这般违背世俗的感情,而是心疼他、怕他遇人不淑、因此受辱。 君怀琅心下存着难言的动容,同时也知,他母亲并非绝不同意,而是仍不放心, 考验薛晏的为人罢了。 到了此时,他自然不能去阻拦。 门房退下,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夫人,门外的广陵王又敲门了。”门房报道。 君夫人冷哼一声:“说什么?” 门房说:“广陵王托小的给您带话,说他知道您因为什么生气了。让您只管宽心,他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您愿意见他了,招呼一声就行。” 倒像门外站着的不是承袭大统的广陵王,而是个随传随到的小兵似的。 ……的确是薛晏说得出来的话。 君怀琅垂了垂眼,将无奈的笑意全掩了去。 君夫人瞥了他一眼,负气道:“他想等,谁还赶得了他?要等便等,传什么话。” 那门房应下,又退了出去。 君怀琅给君夫人倒了一盏茶,君夫人也没接。君怀琅便将茶放在她手边,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没一会儿,君令欢睡醒了,穿着打扮好后,揉着眼睛寻了过来。 她进了堂中,便向君怀琅和君夫人打招呼。君夫人勉强应了,招呼她来身边坐。 君令欢机灵得很,一下就看出堂中气氛不大对。 她拿了块点心吃,一边吃,眼睛一边滴溜溜地打量君怀琅和君夫人。可是君夫人不说话,君怀琅只笑着问了她几句,全都没说君夫人为什么不高兴。 没一会儿,君令欢自己就先憋不住了。 她蹭到君夫人身边,小声问道:“娘亲怎么不高兴了呀?” 君夫人看向她。 接着,便将她抱进怀里。 “门外来了只大灰狼。”她对君令欢说。“要将你哥哥叼走了。” 君令欢被君夫人这话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长安城里为什么会有狼,但是娘亲既说了,那想必就是有的。 狼要把哥哥叼走,君令欢有些紧张。 不过君夫人告诉她,大灰狼已经被关在门外了,进不来。君令欢松了口气,却又想到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知道大灰狼会不会因为肚子饿,把路过的人吃掉。 君令欢又开始担心。 不过君夫人又告诉她,不必担心。那大灰狼是她哥哥招惹来的,所以只叼她哥哥,不吃其他人。 君令欢这才放下了心。 既然那头大灰狼只想吃哥哥,不吃别人,那他们将哥哥保护好就够了。家里的大门和院墙可高了,那只大狼就算再厉害,也跳不进来。 —— 那头“大狼”这会儿就站在了永宁公府的门口。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不懂的?昨天段十四也算帮了永宁公府不小的忙,君夫人能对他这般态度,也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肯定是君怀琅一回家,就把他俩的事对国公夫人全盘托出了。 故而,薛晏虽吃了一大口闭门羹,却分毫不恼。小厮将大门在他面前嘭地阖上,他半点不见怒色,反而勾起了嘴唇。 进宝想不通:“王爷,您笑什么?” 薛晏懒得同他解释。 君怀琅愿意将他们二人的事告诉父母,那边定然是将他放在了心上,是真的想要同他长久。他想将君怀琅娶回家,君家的闭门羹早晚都要吃。 他不怕吃这闭门羹,还怕想吃吃不着呢。 薛晏眉梢一挑,便上前去,亲手敲起了门。 那门房自然不想给他开,但奈何广陵王手劲大,还特别锲而不舍。敲了一会儿,门房没辙,只好将门打开。 “殿下,您请回吧。”门房把大门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道。“奴才也是听命行事,您就别难为奴才了。” 薛晏却气定神闲,只让他进去带话,告诉君夫人,自己在这儿等,等她愿意见自己。 不必放人进来,只是传个话,那应该……应该是可以的。 门房应下,重新将门关上了。 待门关上,进宝也惊掉了下巴。 “主子?” 他家主子脾气差,没耐心,他最是知道。即便是两年前最为艰难的那段日子,也断然没有这般上赶着受辱过。 薛晏瞥了他一眼。 进宝一愣,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当薛晏想见君怀琅,才在这儿傻等。 “主子……实在不行,您翻墙进去瞧瞧?”进宝道。“奴才给您望风。” 反正这么个院墙,在他主子眼中,那就跟平地一样好过。 薛晏不耐烦地转开了目光,根本没搭他的话茬。 进宝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懂了,捂着嘴开始偷笑。 自家主子这哪儿是上赶着受辱吃闭门羹啊?这不是坏事,这是好事。 这明明是女婿上门啊! 女婿上门,哪儿有翻墙进去的。非得熬过了丈母娘的这一道坎,以后才能轻而易举地,次次都从大门进去。 —— 君怀琅陪着母亲在堂中坐了一上午。 这一年多来,令欢的琴棋书画练得都颇有成效。这成效并不是在成果上,而是在她的热情上。 她似乎生来便不擅长此艺。不管是刺绣还是书画,她都颇有兴趣,但就是怎么都练不好。唯独一手琴,一学就会,颇有天赋。 君夫人倒也纵着她,只要她想学,便不拘她,也不对她提什么要求。 这反倒让令欢愈发感兴趣了。 这一早上,令欢便拉着君怀琅,写字画画给他看。 这一年多来,君怀琅在江南已经收到了令欢不少的画作,不过倒是从没见她当面给自己画过。 她的技巧倒是半点没有长进,但胜在兴致高。君怀琅和君夫人也不扫她的兴,还要时不时鼓励她几句。 这般,时间过得便很快了。 君怀琅一边陪着妹妹,一边还在暗中观察着君夫人的神态。 君夫人也确是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长安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天空中见不到一丝云。永宁公府的大门又是向阳的,此时日头渐高,外头也晒了起来。 君怀琅心下有些担忧,却也知薛晏不怕这些。 倒是君夫人,愈发有些坐立难安。 一直到日头高悬,到了半上午的时候,君夫人坐不住了。 “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马车。”她状似不经意地道。 旁边的丫鬟连忙出门去看。 过了一会儿,丫鬟回来了。 “回夫人,没有马车。”丫鬟道。 君夫人一顿,接着面色便沉了下去。 却听丫鬟接着道:“不过,广陵王殿下带着下人,还在门口站着呢。” 君夫人的神情僵了片刻,没有说话。 丫鬟等了一会儿,都没见君夫人再开口,便小心问道:“那,夫人……?” 君夫人咬牙。 “我不是说了吗?他要等,就随他去,管他是在马车里坐着,还是在外头站着呢。” 丫鬟只得应了声,退到一边去了。 君怀琅看向君夫人,就见她在暗自咬牙切齿。 君怀琅唇边露出了笑意。 他一时没藏住笑,被君夫人正巧撞见了。 君夫人瞪了他一眼,君怀琅清了清嗓子,抿唇正襟危坐。 旁边的君令欢看到两人的互动,不解问道:“哥哥,怎么啦?” 君怀琅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没什么,令欢继续画。” 君令欢乖乖点头。 这下,君夫人彻底没心思了。 她时不时看看窗外的日头,愈发心不在焉。 一直到了正午。 厨房中向来准时,更何况君夫人早就吩咐好了。到了时辰,便有人来报,说午饭已经备好了,请夫人和少爷小姐去用饭。 君令欢欢呼了一声,丢开画笔,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母亲和哥哥。 君夫人小声哼了一声。 “在门口站着做什么?即便站个一年半载的,我也不会想见他。” 说着,她站起了身。 君怀琅跟着站了起来。 就见君夫人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旁边的下人。 “去,到门口看看去。” 丫鬟连忙应下。 就听君夫人接着说:“要是还在那儿站着,就让他进来吃顿饭,吃完了快走。饿着肚子在那儿晒太阳,没得显得我们永宁公府欺负人了。” 第129章 薛晏总算是坐上了君家的餐桌。 不过, 君夫人冷着一张脸,君怀琅陪坐在侧,不敢多言, 只在薛晏进来时, 多看了他几眼。 薛晏确是在外头扎扎实实地晒了一上午。他肤色本就不白,此时还有些泛红, 挂着些薄汗,活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 君怀琅多看了他两眼,便听到了君夫人清嗓子的声音。 君怀琅只得收回了目光。 君家上下,一片缄默不言,唯独君令欢认出了薛晏, 蹦蹦跳跳地上前道:“五皇子哥哥!令欢好——久都没见到你了呀!” 薛晏低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对她露出了几分难得柔和的笑:“嗯,你长高了些。” 君夫人的目光乜向他。 “广陵王殿下既来了,就坐吧。”她说。 薛晏淡淡一笑,听话地在最下首坐了下来。 君夫人不说话,先行动了筷子。众人便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 一餐饭, 竟缄默无言,吃出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架势。 待下人们将餐食撤下,上了茶,君夫人才开口,让令欢先去午睡了。 却将君怀琅和薛晏留了下来。 “还没问王爷一早来寒舍,是有何要事。还请王爷早些说明,事情办完,就快走吧。” 君夫人端起了茶杯, 慢条斯理道。 “夫人既这样问,想必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了。”薛晏说。 “昨日出事,虽已经处理好,不过我还是不大放心,便来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君怀琅,最后坦然地和君夫人对视,说道:“不过夫人肯定看得出,我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说得坦荡,半点不见避讳。 君夫人一蹲,接着面上显出怒色。 “广陵王这般作为,也太不负责任了些。”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直言道。“您贵为一国郡王,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怕天下人耻笑,也不必有所顾忌。但怀琅不同,他经不起您这般儿戏捉弄。你若对他真有几分感情,不如提前放开他。” 君夫人话说得极直白,也半点不显惧色。 却见薛晏听到这话,正了神色,面上半点不见玩笑,郑重地看向君夫人。 “夫人,我对怀琅,半点没有玩弄的意思。”他说。 君夫人道:“那你至少,也要为他考虑。如今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朝堂上下,都知你要继承大统。国不可无君,君主也不可无后。你是打算让怀琅做后宫嫔妃,还是要他一辈子受朝臣指责,说他蛊惑君上?” 薛晏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拒绝了。”他说。 君夫人一愣。 “昨天,母后便同我提过此事。”薛晏看向君怀琅,说道。“我已禀明父皇母后,我有心悦之人,做不了这个皇帝。” 君怀琅一怔,君夫人也愣在原地。 君怀琅忍不住开口道:“这怎么能行?除了你,还有谁能坐那个位置?” 薛晏却毫不犹豫:“能坐的多得是,不差我一个。” 君怀琅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他心下是坚定地相信,薛晏必不会做辜负他的事,但他也没想到,薛晏会用这般干脆决绝的方式。 虽说前世,他也没有踏上皇位,但是前世和今生的情况,全然不同啊。 前世的薛晏,是众人谈之色变,可治小儿夜啼的暴君,可如今,他可是唯一能够继承大统的、最名正言顺的人。 薛晏却看向了愣在原地的君夫人。 “更何况,父皇还在,病能否治好,都不一定。此后我还有不少皇弟,此后总能选出个能传承父皇衣钵的。我已同父皇商量好,如今我替他暂管朝政,但不做太子,更不会夺位。” “你……” “天下大权,我本就没什么兴趣。”薛晏说。“为了这些而放弃怀琅,我绝不会做。” 君夫人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薛晏笃定地看向她,接着道:“我知夫人接受不了,也并没有逼迫的意思。今日夫人不见我,我在门口等候就是。此后夫人仍不接受我,我依然能等。” 君夫人看着他。 就见他那一双异域人特有的浅色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并没有胁迫您的意思。”他说。“只是我没什么出息,这辈子只认定了怀琅一人。除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 说完,他也不急,只坐在原处,静静看着君夫人。 君夫人片刻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她淡淡道:“没别的事,就请广陵王回去吧。” 薛晏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行礼退了出去。 临走,他看了君怀琅一眼。 只转瞬即逝的一眼,他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只一眼,君怀琅便彻底安下了心。 他知道,那是薛晏在告诉他,不必担心,他一切都会处理好。 —— 这天晚上,君怀琅临睡之前,又去了君夫人的主院。 君夫人仍旧没睡,正在灯前做针线。虽说这些小事,本不需要她费心的,但长年累月,她都有习惯,会亲手给永宁公做四季的里衣。 即便永宁公在外办公,也仍不例外。 见君怀琅进来,君夫人看了他一眼,便让他在面前坐下了。 “之前也未见你来找娘找得这么勤。”君夫人手下的活没停,熟练地缝出了细密的针脚。“当真儿大不由娘,心跟着人家跑了。” 君怀琅却笑。 “儿子只是担心,薛晏他说话直,将母亲气着了。”他说。 君夫人瞪了他一眼:“怎么,广陵王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 君怀琅闻言只笑。 片刻后,君夫人叹了口气。 “等你父亲回来,还要罚你。”她说。 君怀琅点头:“自然该罚。” 君夫人抬手戳了戳他的脑门:“知道该罚还要做?不知在哪儿学得坏了。” 说着,她收回手,手中的活也停了下来。 “他倒不像个只会花言巧语的。”君夫人说。 君怀琅笃定地笑道:“自然不是。” 君夫人瞥他:“你才活了多少年,看得懂什么?” 君怀琅站起身来,坐到了君夫人的身侧。 “自然不如母亲通透。”他说。“但是母亲可知,这两年来,有人一直构陷父亲,使得父亲险些在江南丧命?” 君夫人皱眉,神情也变得严峻,放下手中的活,看向君怀琅:“这是怎么回事?” 君怀琅道:“许家在江南早有布局,本是要构陷江相,前去江南的却成了父亲。故而这局,便成了设给父亲的局。” 他言简意赅,将江南动乱、贪腐、水患和疫病之事,全都告诉了君夫人。 君夫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手下也不由得收力,将手中的布料攥皱了。 “那你和你父亲,是如何觉察,又是如何解决的?”她问道。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 “儿子自然没有这样的能力。”他道。“是薛晏。” 君夫人沉默了。 她虽对江南之事不了解,但是京中发生的事,她却是知道了。 几个月前,原本在朝中风头正盛的广陵王,忽然被派去了江南,没多久,广陵王捉拿了山东的官员回京,带回了一众证据,查出了一桩巨大的贪墨案。 而那被贪去的,正是本要被运往江南赈灾粮款。 君夫人不会想不明白,薛晏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君家。 “而且,母亲还不知,儿子随父亲去扬州时,还曾得薛晏救过一命。”他说。 君夫人看向他。 君怀琅笑了笑:“说来,薛晏救了我,可不止一次了。但是那次,是山路边的山石塌方,我被埋在了山石之下。” 君夫人大惊失色。 又听君怀琅接着道:“薛晏当时本来无事,是他将儿子救下,护在了山边的凹陷中。儿子毫发无损,倒是他,险些没有救回来。” 他看向君夫人。 “当时,我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后脑,全都是血,湿漉漉的。”他说。 君夫人的眼眶已经渐渐红了起来。 君怀琅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母亲,我同您说这些,并不是说薛晏对我们有什么恩情,也不是说,我是因为这,才心悦他的。”他说。“我只是想请母亲放心,薛晏很可靠,您不必对他有什么担忧。” 君夫人沉默了片刻,抬手抹了抹眼睛,将眼眶边的眼泪擦去了。 “……这些事,你们都不同我说。”她小声抱怨道。 君怀琅笑道:“母亲离得这般远,怎能让您徒增担心?如今儿子平安回来了,才敢将这些话告诉您。” 君夫人吸了吸鼻子。 君怀琅明显看出了她的动容。 片刻后,君夫人小声嘴硬道:“但是,人总会变,你总不能奢望,他一辈子都是如此。” 这就是君夫人在嘴硬了。 她当初和永宁公也算两情相悦,虽说成婚之前根本没见过面,成婚之后,却也知这人虽寡言少语,却是个极其可靠的人。 永宁公虽说寡言,也从不轻言爱意,待夫人却是实打实的好,甚至一房妾室都未曾纳过。 君夫人最是知道,人虽易变,但这等品性和本质,是很难再发生改变的。 君怀琅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儿子能保证,他不会变的。”他看向君夫人,笃定地说道。“即便真有那么一日,母亲也不必怕。我同他本就是两情相悦,是平等的,而非谁依附谁。即便真有那日,您也不必替儿子担心。” 君夫人知道,自己这儿子虽说看起来好性子,实则有主见得很。 片刻之后,她解恨似的,戳了戳君怀琅的脑门。 “儿大不由娘,真是儿大不由娘。”她说。“罢了,明日他再来,便不拦他了。” 第130章 第二日,薛晏再来,果然畅通无阻。 得了这个信号,薛晏恨不得卷起铺盖行李,直接住到君怀琅的家里。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如今在永宁公府当家的,还不是君怀琅,而是君夫人。 整日里,他便活脱脱就是个刚陷入热恋的毛头小子,每日下了早朝,让人将御案上的奏折一并打包送回家去,便要径直往永宁公府去。 君怀琅平日里在家读书,薛晏便去陪着他,偶尔使坏,还要趁机将君怀琅堵在府中的角落里,强行亲他几口。 君怀琅躲不开,只得在被亲得面红耳赤之后,并不怎么凶地斥责他几句。 薛晏向来脸皮厚,挨了他的骂,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君怀琅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薛晏想在永宁公府多待一会儿,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君夫人平日里闲来无事,有时他流氓耍到一半,还会遇见前来查岗的君夫人。 薛晏自是不怕君怀琅生气,但是极怕被君夫人撞见。 好些次,他手忙脚乱地放开君怀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面对君夫人,倒是把君怀琅逗得直笑。 待君夫人将他二人打量询问一通、顺便暗示薛晏不要在自己家久留之后,君怀琅都要笑话薛晏一番。 “怎么,在我面前像个十足的流氓,怎么不敢让我母亲看见?” 薛晏见着君夫人走远了,才凑上前来。 “丈母娘面前,像什么样子?”他笑道。 君怀琅面色一赧:“你瞎说什么呢!” 薛晏直逗他,逗到他要恼,才涎着脸皮笑道:“好了,婆母还是丈母娘,不都是我母亲?” 君怀琅咬牙切齿,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过,薛晏即便每日寻出大堆时间腻在永宁公府,宫中也仍有不少的事情需要他解决。 薛允泓在那位置上待了几日,为了给许家洗脱罪名、对协助者论功行赏,在朝政上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的改动,将朝廷上下弄得乱七八糟。 薛晏不仅要将他的烂摊子收拾好,还要留意清平帝的病情。 太医院束手无策,只得日日用名贵药材吊着清平帝的精神。薛晏早遣了人南下去召回派去江南的名医,顺带请扬州那位神医出山,将他带到长安来。 那位神医原本极其难寻,不过自打薛晏去了江南,便几次三番地将他从山中拽出来,时日久了,神医也懒得再同他摆谱了。 五六日之后,江南的马车回了京城,一路没停,径直过了宣武门,行进了皇城之中。 恰好这日薛晏心情不大好。 他去君家去得多了,君夫人对他虽颇有微词,但也并不多说。 但是这日不同。 这日他在君怀琅房中抱着他耍流氓,让君夫人撞见了。 虽说流氓耍得不算过头,但他也确是在君夫人面前,对人家的长子搂搂抱抱。君夫人的脸色当场就沉了下去,也不顾他如今是号令群臣的广陵王殿下,径直将他扫地出门。 还不许他再从自家正门进府了。 虽说这对薛晏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不让走门,跳墙也便罢了。但是正在这时,宫中有人来报,说江南的神医已经进了长安,正在往皇城去。 薛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不高兴地回了皇城。 永和宫的前殿,向来是帝王接见朝臣的地方。 薛晏回到永和宫中,便看到神医大摇大摆地坐在座椅上喝茶吃点心。 见薛晏来,他朝着薛晏慢悠悠点了点头,也没起身行礼。 “你们宫中的东西确实好吃。”他笑呵呵地说。“我不打算隐居了,你随便安排个太医院的闲差给我,我觉得也挺好。” 他向来脾气古怪,能对薛晏这般和颜悦色,已经算是给他极大的面子了。 却见薛晏沉着脸色,劈头盖脸便道:“来这么快,不住你的深山老林了?” 神医一愣,手里的点心差点将他噎得翻白眼。 他难得对人和颜悦色几分,却碰了个这么扎人的硬钉子。 这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把我千里迢迢地叫来,就是来听你怼我的?”神医臭起了脸。 “快点,病人在哪,我看完还要赶着回我的深山老林。” —— 于是,清平帝这日刚醒,就面对着两张极不高兴的臭脸。 薛晏心情不爽得很,此时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神医被他骤然气到,此时也没缓过劲来,往龙床边上一坐,神情也臭得很。 清平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恨不得把这两个人狠狠臭骂一顿,再让人拖出去揍几板子。 但他动弹不得,也口不能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受气。 神医一把将他的胳膊拽起来,手便切上了他的脉。 薛晏站在旁侧。 神医把着脉,停顿了半晌,面上的神情渐渐变了。 他沉吟了片刻,也没有说话。 薛晏看出了他情绪的变化,从靠着的柱子上起了身。 “怎么?”他问道。 神医皱起眉,放开了清平帝的手。 “确是中毒。”他说。“剂量不小,即便医治,也根本无法根治。” 薛晏问道:“能治到什么程度?” 神医沉吟道:“吃三五年的药,能勉强开口,动动四肢,也不会影响寿命。但要想像正常人一般,却是没可能了。” 薛晏皱眉。 他知道,这个意思,就是自己要长期替清平帝收拾烂摊子了。 他自然不情愿,但却是他答应过清平帝的。 他道:“尽可能去治。还有,这是什么毒?” 神医道:“光靠诊脉,还查不出来。” 说着,他站起了身,寻来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裹,找出了他平日里所用的银针。 “此毒入骨,想必施针的话,可以寻出些端倪。”他说。 薛晏点头,让他自己去做。 这一施针,便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薛晏退到了外间,让进宝将没处理完的奏折一并送来。一直到暮色西沉,神医才从清平帝的寝宫中退了出来。 薛晏抬头,便见他在自己面前站定。 “查出来了?”薛晏问道。 神医点头。 “此毒药效如此狠辣,且这般隐蔽,并非中原会有的毒。”他说。 薛晏问道:“江西?” 毕竟,许家和云南王有所往来。江西的山林偏僻隐秘,且素有用毒用蛊之人,想必这药,也是云南王提供的。 神医却摇头。 “并非。”他道。“此毒,唯独与突厥接壤的极北之地才会有。” 薛晏抬头看向他。 便见神医接着道:“我遍阅医书杂谈,同样的毒,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十多年前。” 薛晏问:“在哪里?” 神医看着他。 “燕郡。”他说。 第131章 薛晏知道,自己手底下从燕郡带来的人,对他皆是忠心耿耿,绝不会做任何命令之外的事。 但同时,他也知道,燕王所镇守的燕郡,在燕王在时,一直是铁桶一只,从没有被旁的势力插手过。 在燕郡,燕王的命令,是没有人会违背的。 听到神医的结论后,薛晏坐在桌前,沉吟了良久。 燕郡已失,当年的痕迹自然难以查到。但是燕郡原本的僚属,却有不少跟在他的麾下,他若要彻查,也并不是难事。 但是,若干年前消失在燕郡的毒药,怎么会在如今的宫中重新出现呢? 薛晏心中隐约有些答案。 那毒药从何而来,薛允泓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全交代了。 那是已死的宜婕妤留给他的,而宜婕妤的药,则是当年那个入宫做了星官的道士送给她保命用的。 而那道士的来历,即便是当时的许家,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那道士和他师父料事如神,只说是在山中道观里隐居多年,近日才刚入世。大雍的偏僻山岭数不胜数,其中隐居的山人道士,自然也无从查起了。 所以,当年许家没有深究,更没有详查。 薛晏如今已经隐约知道,那道士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去,将纪南叫来。” 旁侧的进宝连忙应声,出门去了。 纪南是燕云铁骑的佐领,如今年届四十,当年十来岁时便跟随燕王左右。 当年燕云一役,燕王的一众心腹皆死于此役,唯独纪南一人幸存了下来。 也是他将薛晏从突厥的重围之中救出,一路送回了大雍的国境之中,又替薛晏保管燕云铁骑存留下来的队伍,一直到今日。 薛晏沉默着坐在桌前。 御书房的桌面,是以极名贵的古沉木雕刻而成,四角錾金。他正对着的博古架上,是任意一件都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青玉錾金香炉之中,龙涎香袅袅升起。 四下虽看不出多少金石珠玉,却处处庄严,透露着一个王朝最高权力的肃穆。 很少有人拒绝得了这个位置。 当年清平帝与众皇子夺嫡时,为的就是它,如今薛允泓铤而走险,毒害清平帝,所求的东西也没有变过。 薛晏抬眼环视了一圈四周,却只觉得厌倦和烦躁。 没多久,纪南来了。 如今薛晏也算入主了皇城,燕云铁骑自然可以放上台面,不必再像前两年那般养在暗处。薛晏有心要亲自收复燕郡,故而仍将燕云铁骑留在长安城中,整装待发。 纪南身着玄甲,步入御书房,在薛晏面前跪了下来。 “属下参见广陵王。”他行礼道。 薛晏嗯了一声,让他起身。 “有事让你去办。”他说。 纪南站起身来,等着薛晏的吩咐。 薛晏道:“皇上中的这毒,无色无味,且极难发现,能使人四体僵化,口不能言,形同废人。” 薛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向纪南。 纪南仍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薛晏看着他,缓缓道:“大夫说,这毒来自燕郡。我要让你去查,这毒药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他定定地看着纪南。 便见纪南跪了下来。 “王爷,燕王殿下临终之前,曾嘱咐过属下。”他说。“属下手中有一封信件,乃燕王殿下留给您的。他说,日后无论何时,只要您要求调查与燕郡有关的事,便将此信交给您。” 纪南低头行礼道:“燕王殿下说,到了那时,您想要彻查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薛晏定定看向他。 纪南动手,从自己的怀中取信件。 薛晏开了口。 “别给我。”他说。 纪南的动作却没停。 一封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信,被从他怀里取了出来。 “收回去。”薛晏看着她,接着道。 纪南却上前,双手将信件捧到了薛晏的面前。 薛晏知道,纪南虽说对自己言听计从,是自己的下属,但从纪南,到燕云铁骑,都是燕王留给他的遗产。 他们会从归属燕王,变成归属薛晏,但是永远,燕王都是他们的主子。 这是燕王的遗命,纪南不会不从。就像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告诉薛晏这封信的存在一样,纪南如今,也会坚定地将这封信交到他的手里。 薛晏知道信中写的会是什么。 他自幼长在燕郡,无论是对这个地方,还是对那里的人,都不会有所猜忌怀疑。 他要调查,一定是因为什么事实,摆到了他的面前。 燕王既然提前准备好了解释,那么,这件事,一定就是他做的了。 薛晏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当初燕王是清平帝夺嫡时最为强劲的对手,当初若非清平帝多筹划了半步,失败的不会是他。即便如此,燕王也给自己留足了退路,让清平帝无法像处死其他兄弟一般处死他,在登基之后,勉强给他封了王,派去镇守苦寒的燕郡。 他也知道,当时长安和燕郡都盛传,容妃娘娘被进贡进京时,路过燕郡,惊鸿一瞥,便将燕王的心全勾去了。只是郎有情妾无意,容妃娘娘自知背负着两国的使命,故而极为干脆地拒绝了燕王。 他还知道,燕王虽自幼将他养大,却严格得不似常人。众人只道燕王严格且粗心,又没有妻妾,故而在养育晚辈的事情上并不擅长。但是有目共睹,即便再不擅长,也不会将个孩子从记事起便丢在军营里摔打,不顾死活,像在培养一个强大的工具一般。 这些,薛晏一直都知道。 但是他也知道,从小到大,他煞星照命,燕地再冷,也是他唯一的家和归处。 草木有根,人也会有。即便根扎在了苦寒之地,那里也是他的归宿,是他的家。 这也正是薛晏一直以来,都执着着要将燕郡收复回大雍的原因。 薛晏手里握着那封信,死死地盯着它。 他手下的力气不受控制地收紧,将蜡封都攥得支离破碎。 片刻后,他开口了。 “滚出去。”他道。 —— 君夫人自然是生气的。 她如今默认了薛晏和君怀琅的关系,这不假;薛晏日日来寻,她看在眼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假。 她也知,年轻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不都是正常的? 但她接受不了的是,自己的儿子是被人家抱在怀里欺负的那个。 她从没想过这一点,骤然撞见,居然让薛晏欺负自己的儿子,欺负到了眼跟前。 简直岂有此理! 君夫人毫不留情地逐了客,又将自家儿子好生训斥了一顿。 君怀琅颇为好脾气地欣然接受了母亲的斥责,待母亲气消得差不多了,便笑着给她倒了一盏茶。 “您不让薛晏进门,也不是个办法。”他说。“这院门院墙的,哪里挡得住他?” 君夫人咬牙:“他还敢进来?” 君怀琅认真地点了点头。 君夫人气得嘁了一声。 “那便让小厮拿棍子把他打下去!”她道。 君怀琅直笑。 他对薛晏颇为了解,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便要忍不住地翻进来。 君夫人对薛晏的气还没消,故意跟他对着干似的,守在君怀琅这儿不走。 薛晏却迟迟不来。 “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君怀琅道。 君夫人瞥他一眼:“你倒是了解得很。” 虽这般说,她却仍旧不走。 二人便一同坐了许久,一直到了暮色西沉,到了有小厮来催用晚膳的时间。 君夫人道:“我倒瞧着府上这墙,挺能挡得住他。”她说。 君怀琅却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君夫人见他不答话,侧过头去,就见他面上半点笑意都无,眉心也是拧起的。 “怎么?”君夫人只当君怀琅是因着薛晏没来而不大高兴。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点不对。”他说。 君夫人不解:“想必是有事要办,哪里不对?”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站起了身。 “母亲且先用膳。”他说。“我去看看。” 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 这在他来说,也不过是个无端的猜测。但君怀琅心下却没来由地有些惶然,总不放心。 他心想,即便无事,他也想去看看。 君夫人忙站起身来。 “你去看看?”她问道。“去哪里看?” 君怀琅顿了顿。 “去宫里。”他说。 第132章 皇宫自是不好进,尤其是入了夜的皇宫。 但这种规矩,却并不对君怀琅起作用。 如今镇守在皇城各城门口的,除了御林军,还有薛晏手下的厂卫。君怀琅过了宣武门,守在城门门口的锦衣卫队长,恰好是当时随他们一同去江南的锦衣卫之一。 见着是永宁公府的马车,那锦衣卫队长便忙上前来。 君怀琅掀开马车走了下来。 那队长一见是君怀琅,眼都亮了,忙躬身冲他行礼。 “属下见过永宁公世子殿下!”他道。 后头的锦衣卫和御林军们忙纷纷跟着行礼。 君怀琅点了点头,问道:“广陵王今日何时出的宫?” 队长闻言,摇了摇头:“王爷今日许是在宫中有些要事,至今尚未出宫。” 这倒是印证了君怀琅的担忧。 君怀琅点了点头,道:“我想进宫一趟,还请队长通报一声。” 旁侧的御林军脸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宫里戒备向来森严,宵禁得也尤其早。此时天色已黑,按宫中的规矩,莫说是人,即便是宫外的急报,也只能从固定的宫门缝隙中递进宫去。 面前这位世子殿下,半点官职都无,甚至连进宫要做什么都没说,怎么能放进宫去? “殿下,您还是待明日……”旁边的御林军开口道。 锦衣卫队长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回过头来,笑着对君怀琅躬身道:“世子殿下,不必通报了。属下派两个人领您进去,看看王爷此时在哪。” 君怀琅点头道了谢。 队长连忙侧过身,派了两个锦衣卫,让他们务必打听到广陵王此时在哪,将世子殿下安安稳稳地送去。 锦衣卫立马领命,领着君怀琅进了宫。 待人走远了,御林军急匆匆地上前。 “您这怎么就将人放进去了!”他道。“还不知此人寻王爷什么事,若是将王爷惹恼了,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锦衣卫队长瞥了他一眼。 “将王爷惹恼?”他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他自然不会。到时你,今日若不及时将他请进去,明日惹恼王爷的,定然是你。” —— 御书房灯火通明,一片寂静。 进宝在御书房外急得直转圈。 方才王爷召见了一个燕云铁骑的将领之后,情绪便不大对。此后独自抱了两坛酒回了御书房,此后便锁上了门,谁也不让进。 这可将进宝急坏了。 他家王爷何时主动喝过酒?就他那点酒量,平日里给谁给足了面子,都是不会喝两杯的。 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进宝一急,便只想去寻君怀琅。但他家王爷进门之前路过他,专门停下来,警告了他一句。 “敢乱说半句,我取了你的脑袋。”他说。 进宝自然不敢再动,只敢急地在门口打转。 却在这时,他看见有个身影在锦衣卫的带领下走近了。 大晚上的,会是谁? 进宝一抬头,就见来人是君怀琅。 进宝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活菩萨,什么是活菩萨?连他的祈祷都能听得见,三更半夜前来普渡他,不是活菩萨是什么? 进宝感激涕零,恨不得给君怀琅跪下。 君怀琅走到御书房的阶前,就见守在门口的进宝一路小跑,从高高的阶梯上跑了下来,停在他面前。 “世子殿下,您总算是来了!”进宝道。 君怀琅忙问:“这是怎么了?” 进宝面露难色。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主子早就放了话,敢说出什么,就要要了他的小命。 进宝没活够,暂时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王爷。 不过,他即便不说,如今君怀琅人就在御书房门口,还有什么是他没法知道的? 进宝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难色。 “世子殿下,奴才不好说。”他道。“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言尽于此,君怀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君怀琅皱起眉,点了点头,快步上了御书房前的石阶。 却没见他身后,阶下的进宝一脸欣慰。 他推开御书房的大门,就闻到了一股极其醇厚的酒味,弥散在一股极淡的檀香之中。 他穿过层层纱帐和屏风,找到了平日里薛晏处理朝政的御案,却见案头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君怀琅回过身,只待再寻,却听见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碰撞声。 是酒坛磕到地面的声音。 君怀琅连忙转过头去。 就见薛晏坐在御书房的角落之中。 他身上的衣袍并不大齐整,发丝也散落下来了一些,落在额角和脸边。 他坐在地上,一条长腿搁在地上,另一条腿屈起,胳膊搭在膝头,手里还拎着一坛酒。 他身边还放着个空酒坛,横着倒在地上,轻轻一碰,便打着圈往旁边滚去。 薛晏抬起眼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半点感情,冰冷且凶悍。 “不是说了,谁也别进来?”他喝得嗓音有些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满是危险戾气的血光。 君怀琅却看见,那双眼里还泛着雾蒙蒙的水色。 他走上前去,在薛晏面前蹲了下来。 “是我。”他轻声说着,伸手去取薛晏手里的酒坛。 可那酒坛被薛晏攥在手里,握得紧紧的,纹丝不动。 薛晏定定看着他,眼睛没什么焦距。 君怀琅只耐心地等在他面前。 片刻之后,他似乎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君怀琅了。 “……怀琅。”他哑着嗓子开了口。 瞬间,那眼上蒙着的水色,迅速聚起,成了含在眼中,强忍着不往下掉的泪水。 他像是在黑夜里踽踽独行太久,终于寻到了一丝光亮,在寒夜之中麻木的痛觉,也终于渐渐苏醒了。 君怀琅把酒坛放在旁边,抬手覆在了薛晏的面颊上。 “是我。”他说。“出什么事了?” 薛晏咬牙,没有说话。 君怀琅抬手按在了他宽阔的肩头上,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拉。 薛晏随着他的动作,乖乖地倾身过去,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君怀琅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脖颈上的、温热的水滴。 他抬起胳膊,将薛晏紧紧抱住了。 君怀琅什么都没再问,只单膝跪在御书房的地面上,抱着薛晏,抬手缓缓地顺着他的后背。 薛晏的下巴搭在他肩头,眼泪掉得一声不吭。 一时间,四下里只剩下袅袅升起的檀香,和隐匿在檀香之中的、薛晏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薛晏开口了。 “他既利用了我这么多年,不如干脆骗我一辈子。”他道。 “怎么不敢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届时不必等突厥兵,我亲手杀他。” 他半点哭腔都无,语气颇为凶狠,带着股深重的恨意。 但君怀琅却听出了他藏在恨意之中的委屈,像只失了家的弃犬。 他缓缓顺着薛晏的肩膀,像当年安抚做了噩梦的令欢一般。 越过薛晏的肩头,他看见在御书房的角落里,丢着一张被揉皱了的信件。 君怀琅不知道,那封信是燕王留给薛晏的。 他告诉薛晏,从一开始,那断定薛晏煞星照命的道士,就是他授意的。 当年,他和清平帝同为皇子时,他尚是清平帝的皇兄,在朝中颇有势力,拥趸比清平帝要强大得多。 他从来都没有将当时的清平帝放在眼中。 但那时,他有一僚属,会推演天象。这僚属告诉他,紫微偏移,将会落在旁人的头上。 燕王并不信命,因此不以为然。一直到先帝骤然崩逝,朝政乱成一团。在混乱之中,他棋差半步,被清平帝夺走了皇位。 燕王这才得知,那星象的昭示竟如此精准。 这之后,那幕僚又替他推了一次星。 那人说,虽说紫微旁落,落在了清平帝的头上,但他德不配位,命中注定会有一劫。但此劫事在人为,至于是福是祸,便要看怎么做了。 若干年后,七杀降世,若常伴紫微之侧,便可相辅相成。若被紫微推离,那么若干年后,天下大乱,紫微陨落,煞星将取而代之。 那煞星,自然就是薛晏了。 因此,燕王派了两个下属,抹去了他们的生活痕迹,将他们派到了长安,想方设法入了当时风头正盛的许府。 他们按照燕王的要求,将会通过许家的引荐进入钦天监,取得清平帝的信任之后,静等七杀降世,再将作假的天象告知给清平帝,使煞星与紫微相离。 到了那时,紫微的劫数便会到来。燕王不想多等,便给那两个属下准备了一副毒,让他们借机下给清平帝。 一切都按燕王的计划进行,唯独燕王准备要下给清平帝的毒,被他其中一个属下偷偷地送给了当时还是许家大小姐的宜婕妤。 毒没有下成,燕王彻底相信,清平帝的劫数,只有薛晏能够带来。 所以,他才设计让清平帝将薛晏赶到了自己身边,而他自己,则亲手将薛晏培养长大,养成了把见血封喉的剑,才在两年之前,找到机会,将薛晏送回了长安。 当年燕云一役,凶险无比,即便燕王自己,也难以在那场战役之中自保。 他却定要在最后关头保住薛晏,让自己的属下拼死将薛晏送回长安,告诉薛晏,无论如何,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有朝一日,要替他从突厥手中夺回燕郡。 但其实,燕王根本不在意燕郡,甚至对他而言,燕郡苦寒,是他的囚笼,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他真正想要的,是薛晏保住自己的性命,等到有朝一日,紫微陨落,煞星取而代之。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都是那把龙椅。即便天命在身,他一辈子都坐不上,也一定要让他所教导、安排出的那个人,将那把椅子夺走。 燕王也从来不怕薛晏知道这些。所以,他才坦然地留下了这封信,只等薛晏完成了他想让薛晏做的事,觉察到不对之后,再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薛晏。 燕王向来理智缜密,且心狠。 不过这些,君怀琅全都不知道。他只看到那封信静静躺在角落里,被人攥成了一团,皱得几乎粉碎。 他也不知道薛晏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他却将高大的薛晏搂在怀里,顺着他的后背,脸颊紧贴着他耳侧,清润的声音缓缓开口。 “是他的错。”他说。 第133章 END 薛晏沉默了半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君怀琅耐心地搂着他,轻轻拍他的肩背。 忽然,他被薛晏一把拉进了怀里。 薛晏搂得很紧,君怀琅被他极强的力道带得朝前一摔,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薛晏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他,将他的肩背搂得生疼。 君怀琅没有抗拒,只抬手勾住了他的肩,默默回应他。 “……怀琅。”薛晏紧搂着他说。“我原本想,等朝局稳定,就亲自带兵收复燕郡。待燕郡收复之日,我就带你一起,回我的家看看。” 薛晏一直将燕郡当做他家,君怀琅是知道的。 前世,许家和四皇子趁机夺权,也是趁着薛晏领兵北上时,发动的政变。那时,长安给薛晏发了三次急报,但薛晏硬是直到完全将燕郡打下来,才赶回的长安。 君怀琅知道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如今看来……一定是燕郡出事了。 他嗯了一声,拍了拍薛晏的后背,温声道:“我也想去看看,看看你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 薛晏却说:“我没有家了。” 说到这里,他喉头微不可闻地哽咽了一下。但紧跟着,便被他倔强地忍了过去,将那点泪意都忍了下去。 君怀琅回抱住他。 “怎么没有家。”他缓缓开口,清润的嗓音如同缓缓淌过山谷的冰川融雪。 “当初,燕郡是你家,如今同我在一起,我在哪儿,你便该把家搬到哪儿了吧?” 薛晏的身体明显顿了顿。 接着,他搂得更紧了。 “你要想明白。”他发狠似的侧过脸,脸颊紧紧贴着君怀琅的脖颈,说。“你总说我不是煞星,但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确是。即便你说不是,我也是。” 他分明是喝多了酒,即便口齿仍旧是清楚的,但声音里那耍横的狠劲儿,却是瞒不住人的。 君怀琅无奈中又觉出几分可爱来,低笑道:“好,你是。” 薛晏接着道:“我克父母,妨亲缘,煞星照命,如今连皇上中毒,也与我有关。” 君怀琅道:“不是,你只是……” 薛晏:“就是。” 君怀琅哭笑不得:“好,是。” 薛晏又说:“总之,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想办法用我来害人,我虽然缠着你,你也该知道怕,躲我远一点。” 他声音低了下去。 君怀琅抬手覆在他后颈上,将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肩窝里。 “你舍得放我走?”他问道。 薛晏停顿了半晌。 “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他的声音低落极了,带着隐忍的气音。“但是……” “没有但是。”君怀琅打断了他。 他推了推薛晏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自己些。薛晏胳膊松开了几分,却仍极其不舍地圈着他。 君怀琅将他推远了些,正好能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眼,还带着些水色。他睫毛又长又密,此时纤细的睫毛梢上还挂着泪珠,一眨眼,便颤巍巍的。 君怀琅抬手,替他擦了擦眼睛。 “我也不会走的。”他说。“你总抄《度厄经》,但你也知道,经书镇不住你的煞气,是不是?” 薛晏点了点头。 “经书自然无用。”君怀琅说。“但我知道,什么镇得住你的煞气。” 薛晏的眼亮了亮。 “什么?”他问道。 君怀琅缓缓开口:“我啊。” 他抬起手来,覆在薛晏的脸颊上。 “你信不信?” 薛晏小声嘟哝:“我没喝多,你别糊弄我……” “那你就跟我一起过一辈子,试一试。”君怀琅说。 —— 君怀琅一整夜都没有出宫。 他醒来时,晨光初露。透过珍贵厚重的窗格,金红的日光洒了一地。 御书房中有个不大的床榻。昨天夜里,薛晏按着他亲了一通,便将他裹着拽到了床榻上。 那床榻不过是供皇帝在此小憩用的,并不宽敞,他们两个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躺上去,就显得颇为拥挤。 但薛晏喝多了酒,缠人得紧,将君怀琅紧紧搂在怀里,便也不至于睡到床榻底下去。 昨天夜里,他酒劲上来,迷迷糊糊的,君怀琅只问了几句,他便管不住嘴,将今日发生的事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君怀琅。 他絮絮地说,渐渐便说得睡着了。但燕王之事,君怀琅经他的口,便也听出了个七七八八。 君怀琅这才恍然知晓。 前一世,他也见过薛晏一面。他模样虽冰冷难近,但却并没看出明显的戾色。 他与清平帝,也向来相处得不错。清平帝虽忌惮厌恶他,却也因着他的能力,不得不用他。他们二人恪守着君臣的界限,也算相安无事。 但待薛晏自燕云返回长安后,便成了另一个人。 他杀死云南王后,又亲自领兵杀进皇城,手刃了父亲兄弟,又杀了不少文武大臣。在这个过程中,君家也覆灭在了他的手里。 君怀琅知道,当时的薛晏,一定是知道了燕王的计划,知道自己视为生父的叔父,只是将自己当成一个争权夺位的棋子。 也正因为如此,前世到他死时,薛晏独揽大权,却偏偏不碰龙椅,不做皇帝。 当时众人只道他此举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君怀琅知道,那些纲常伦理,向来束缚不住薛晏。 当时的薛晏,一定深陷在一片绝望漆黑的泥潭中,唯独刀尖的血,可以给他带来一点活人的温度。 君怀琅沉思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薛晏的脸上。 薛晏还睡着。 他闭着眼,晨光之下,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衬得他带有异域血统的五官分外精致俊美。他五官凌厉,眉峰也锐利极了,即便闭着眼,也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但他的眉心,却一片舒展。 他虽睡着了,君怀琅却仍旧被他搂在怀里。他虽高大,抱着君怀琅时,却像是紧握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君怀琅伸出胳膊,将他的腰抱住了。 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些,在薛晏的唇上落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这个吻全然是出于君怀琅的本能,只一下,他便要撤离。 却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道袭来,天旋地转。 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鸦羽一般的睫毛,被清晨的日光照得泛起一层金色。他目光还带着两分刚醒的迷离,但是君怀琅却清楚地看见了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着的炽热的火焰。 “你偷偷亲我。”薛晏嗓音沙哑。 君怀琅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了一般,匆匆转开脸,想要错开目光。 却被薛晏一把握住了下颌,转过他的脸。 君怀琅被迫跟薛晏对视。 “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也记着的。”薛晏说。 他们二人离得极近,说话间,君怀琅能感受到薛晏炽热的呼吸。 让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他只觉耳根热得他心下发急,匆匆抬手,想要将薛晏推开。 可不等他手下用力,薛晏便俯下了身。 汹涌的亲吻铺天盖地,一瞬间便将君怀琅卷入了洪流之中。 窗外,金乌缓缓地爬上皇城的屋顶,日光蔓延过琉璃屋顶、亭台楼阁和汉白玉的石阶,渐渐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廷笼罩在了一片光芒之中。 但是今天的广陵王殿下,却没有上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