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中了情蛊
作者: 归阙
文案:
文艺版:
满城春光暖,一身霜雪寒
他看见他的身影淹没在塞北黄沙中,忽然就想起当年彻夜的红烛,和他眼角的泪痕。
看似高冷实则傲娇王爷攻X只对攻无可奈何老男人元帅受
1v1 He
白话版简介
攻因为一些原因娶了受,但一直对受很冷漠。
后来攻与受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这些让攻渐渐对受动了心,并且对受好了起来。
但这时有人告诉攻说,是受当年使计才导致攻不得不娶他的,而且受身上带着情蛊。
于是攻以为自己爱上受是因为他给自己种了情蛊。
但事实上,受当年并没有狠下心来这样做。
保证不坑。
排雷:受有女装
男妻梗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攻以为自己爱上受是因为中了情蛊
立意:一个阴差阳错爱情脑洞

  第一章
  “叶授衣,如果我从未遇到你就好了。”
  一身喜服的少年脸上没有半分笑色,他正立在一道挂满红绸的门前,就像一匹受伤的孤狼。
  即使被逼到悬崖峭壁前,仍傲慢地以写满仇恨和不屈的眼神冷冷盯着敌人。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少年身姿抽长,渐渐成了男人模样,成熟而冷漠,唯一不变的只有眉宇间的厌倦和嘲讽:“那么,你真让我恶心。”
  “但是更让我恶心的,是当年视你如信仰的我自己。”
  话语如刀,锥心刺骨。
  然而叶授衣早就习惯了——无论是这宛如凌迟一般的幻觉,还是永远无法痊愈的身体上的病痛。
  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
  喉中血腥之气被强行压下,失控的真气仍然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叶授衣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轻轻勾了下唇,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这只是幻觉而已。
  大漠的夜晚冷气入骨,黄沙变作不化的寒霜,夹在大风中从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狠狠刮过,便能留下一道渗血的口子。
  说来可怖,然而常年驻守关外的将士们早就习惯了这般恶劣的环境,他们席地而坐围着点燃的,高高升腾的篝火大声说笑,滚辣的酒液像刀一样割开喉咙,往血液中注入沸烫。
  于是四肢也暖了,脸色涨的通红的沈澜一开口四周就都静了,因着他在这地界还算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叶帅身边的副将。
  “咱这边儿乐归乐,明日可不能耽搁了……”
  “哎哎!沈将军您可真是扫兴——”一听他念叨,围坐的士兵便开始起哄,因着刚刚大胜一场,都野得没什么规矩,沈澜摇了摇头,想到今日这场胜仗起码能保证北关未来三个月的安稳,便没有多加呵斥。
  火星在半空炸开,一勾冷月弯弯,烤肉味儿混着酒香飘远,沈澜侧脸看了看盘膝坐在不远处,正闭眸打坐的叶授衣,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身边人看见,只听那群没上没下的混球立马起哄道:“叶帅!叶帅——沈将军喊您!”
  月色下越发面容如玉,清冷俊秀的那人闻言缓缓睁眼。
  然而只斜过来的一泓眸光便逼得沈澜打了个激灵,他立刻一巴掌糊到刚才率先起哄的人脸上:“说什么呢!!就你知道——”
  “哎呦——哈哈哈!”
  叶授衣看他们笑闹,不由缓了脸色,将因为方才的幻觉而涌上来的负面情绪压下,叶授衣安抚般的冲沈澜点了点头。
  “你们说叶帅这么凶,将来找得着媳妇儿吗?”有人窃窃私语,调侃意味极浓,却惹来沈澜一个眼刀:“铁血柔情!听过没有?”
  “哎我说,沈将军你这么护着咱叶帅……”眼看又要开些不好的玩笑,沈澜立刻打断道:“你们成日守在这干不拉几的地方,可知道咱们中原武林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沈将军您不也在这儿吗……”
  “我自是不一样!”沈澜翻了个白眼,把今天刚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听说过惊羽楼吗?”
  “北楼南门一宫两庄十三山,谁不知道北楼惊羽啊……沈将军您可别把我们当傻子糊弄!”
  沈澜摇了摇头,用手中穿肉的木棍不断划拉着沙地,轻声道:“三日前,江湖百家围攻惊羽楼,只为请楼主夫人出山一见……”
  “那楼主夫人还能是什么倾城绝色不成!?”惊呼声传来,沈澜意味深长的笑道:“这我倒是不晓得,不过……咱们朝里那位闲王娶了个男妻的事儿你们都知道吧?”
  见周围人点头,沈澜道:“他们怀疑惊羽楼楼主是朝廷的人,就是那位七……”
  王爷。
  最后两字并未出口,沈澜就十分敏锐住了口,抬头,起身,行礼一气呵成,只见他单膝跪地,肃声道:“叶帅有何吩咐。”
  不知何时来到他一旁的叶授衣单手负后,神色并无半分波动:“沈澜,跟我来。”
  “是!”
  叶授衣和沈澜走了好久,士兵们才重新恢复原先的氛围,只听一人感叹道:“咱们叶帅刚才一身气势真是骇人……”
  “沈澜,江湖百门围攻惊羽楼一事,你从何得知,真假可辩?”
  “叶帅,属下乃淮川沈家人,今日收到的家书中略有提到此事。”
  淮川沈家,倒也算江湖名门了,消息来源该是无误。叶授衣于是一边往营地走一边迅速吩咐道:“明日拔营回城之事全权交给你……”
  沈澜看着叶授衣干脆利落的反身上马,语气不容置疑:“我离军之事不可与任何人道。”
  “叶帅!?”沈澜面色惊疑不定,下意识的便跪地焦急道:“叶帅您这是何意?擅自离军可是大罪,若是让陛下知道您私自回了关内……”
  “所以让你瞒着——”声音一线凝在凛冽的风中,只一转眼的功夫叶授衣便腾马而去,沈澜起身只追了两步,便无奈的停住。
  虽说战事已定,可这到底是什么事儿竟然让叶帅这么……可以说是方寸大乱了。
  叶授衣强行压下心中焦色,一路纵马疾驰,穿关过城宛如一道飞影,从北塞到惊羽楼骑马少说也要五日之久,算上沈澜家书一来一回,惊羽楼中人至少要被围困七日……
  他一定会无事。
  叶授衣默念了一遍,在路过一间成衣店的时候,连马也未下,只从指间射出两枚银锭,便扯了人挂在门头的一件女式裙袍,纵马如风一般不见,也不管身后店家想尽办法也没能从柜台上抠下那两枚嵌住的银锭。
  一路飞到惊羽楼所在的秦州城门口,叶授衣才下马略略打点了自己,显得不那么行色匆匆,引人注目。
  深吸一口气,叶授衣装作若无其事的牵马入城,然而他很快便感受到了城中那一触即燃的□□味儿,长街茶馆中随处可见佩刀弄剑的侠客,神色都不怎么好。
  甚至有些焦躁,只因为一些小小由头大打出手者极多,也逼得普通百姓们战战兢兢,只怕惹祸上身。
  见此,叶授衣心中稍稍有了底,看来这所谓江湖百门并没有落着好,不然也不会是这般意气形态。
  找了家客栈将马拴住,叶授衣打开包袱才注意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买了件大红花袍镶金边儿……
  行吧。
  “傅楼主,咱们江湖儿女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见贵夫人一面也并非什么无理刁钻的要求……您这般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心虚啊。”
  被推出来话事的江湖燕风堂堂主咄咄逼人,气势极盛:“咱们本来是不信楼主与朝廷有所勾结的,但现在……”
  “要战便战。”
  剑尖指地,单手负后的白衣楼主连看他一眼都不屑,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闲聊一般,只有他所执之剑剑身上缓缓滑落的血痕代表刚刚一场大战的消弭。
  燕风堂堂主咬了咬牙,他没有想到傅听涯竟然这么能熬。
  先前已经战过三轮了,就是因为他们这边再无人敢上才有了这么和平叙话的一遭,七日苦战,傅听涯明明也伤的不轻,可就是……
  燕风堂堂主狠下心来做决,刚要下令强攻,便听得被傅听涯守得牢牢的一道门后,女子冷淡而矜傲的声音:“奴家竟不知是什么容颜倾世之辈,竟惹得诸位为见我一面不惜这般硬逼我夫君——”
  虽如玉击银盘,清冷无双,但确实是女子声线无疑。
  叶授衣这一步跨出,方觉浑身难耐,先前只顾为傅听涯解围,凭着一股焦灼便以为什么都做得,直到此刻那火辣辣的羞耻之意才泛上心头……
  一路风尘化作浸透衣衫的薄汗,融了满身的香粉,叶授衣甚至以为自己被浓艳的味道包裹了,又想起来时匆匆涂在脸上的两团胭脂,他强撑气势,自觉挺直了背脊,咬牙想到——
  大丈夫疆场上得,扮女人……又如何不可?
  于是众人震惊看去时,所见的便是一一袭红衣,身姿纤细的女子从门中缓缓走出,步履娉婷,发间步摇叮当作响,声音悦耳,洒金衣袂在风中扬起一角,有人隐约看见上面绣着团团簇簇大红牡丹,本是俗气至极。
  此刻却伴着这人一身寒霜,而生出几分冠绝天下之意。
  当真绝色。
  也难怪傅楼主护得紧。
  有人在心中暗暗想道。
  只见那女子缓步走到傅听涯身侧,轻轻搭上对方握剑的手,似乎柔柔得在对方耳侧说了些什么,方才抬脸看向围住她夫君的众位侠客,秀气的眉眼中冷意横生:“不知诸位到底何意!?”
  “你是……”
  被女子一时出场的气势骇住的众人这时也有回过神来的,大声道:“你如何证明你是真的傅夫人……”
  此话一出口,那人也闹了个大红脸,人家夫君在这里还要证明,说出去真像是无理取闹,可情势所迫之下,竟也有不少人附和。
  “证明?”女子嗤笑一声,原本与傅听涯搭在一起的手起势一翻夺剑而出,出声的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侧颊便被划开一道血口,他怔愣抬头,只见那被掷出的长剑直直刺入他身后一棵巨木三寸之深,剑柄犹颤,他惊出一身冷汗。
  “世人皆知我出身云中山洛家,需要我使二十一式云中剑向诸位证明吗!?”
  女子声音犹带讥讽,先前一剑穿木已足够震撼,此刻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为人撺掇来围攻惊羽楼的人也都没了借口,终于隐隐露出了将要退散的意思。
  傅听涯冷眼看着身前人一袭红衣震场,忽然意识到因为种种原因,他从未认真看过这人的女装扮相。
  他没有听清叶授衣说了什么,耳边犹是其方才极轻佻的一句:“夫君莫怕。”
  原本清润的嗓音刻意向女性靠拢,故而偏生几分媚意,那因为缩骨而变得纤细柔软的腰肢身段,仿佛一只手就能够握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此人这般模样简直是不知羞耻,令人作呕。
  ——真的是越来越放肆了。
  掩藏在衣袖的手却不知何时紧紧攥起。
  “夫人不必出手,是我等冒昧了。”人群中终于有声音道。
  随之汇聚者众,见放弃已成大势,燕风堂堂主一甩袖,却终于势弱道:“还望傅楼主不要怪罪……”
  傅听涯依旧面无表情,只静立在那里,闻言微一颔首,不辨喜怒。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这位惊羽楼楼主凭此一战,必会再一次名扬天下,以后怕是没什么人再敢挑衅其威势了。
  而叶授衣也终于得空悄悄瞥了眼傅听涯的脸色。
  ——漆黑如铁。
  这次可能比较难哄了,他在心中无奈想道。


  第二章
  秦州城依山而建,惊羽楼主楼便立在那挽月山中,江湖百门说是围攻惊羽楼。
  其实就是围在挽月山下罢了,只有少数人敢于直接堵到惊羽楼前。
  挽月山山势最终汇入九曲一脉,其后九曲山脉崇峰峻岭绵延千里不绝,几乎横跨中原,所以说惊羽楼究竟有多大其实并没有人知晓。
  因为傅听涯的命令,情势回转,危机解除后才有惊羽楼弟子赶来,简单交代几句后,傅听涯挥退众人转身便走,左肩血色漫开浸透雪白衣衫,他却恍若未觉一般。
  叶授衣只得坠在后面,他看着那提剑走在前面不管不顾的人,不由开口道:“听……”
  恢复本声后嗓音不出意料变得沙哑不堪:“听涯……咳咳咳——”
  被身后之人的咳嗽声惹得心烦不已,傅听涯终于转身,语气却极为不耐:“这里又没有人,你演够了没有!?”
  叶授衣愣了下,想解释自己没有演,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才不至于又惹怒傅听涯,最终便只是是讷讷道了句:“听涯……你受伤了。”
  叶授衣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何模样,但一定可笑至极。
  因为此时的他只是看见傅听涯驻步转身,就努力想要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就像是要以此讨好,以此乞怜。
  但是只会让事情更糟罢了。
  叶授衣心中明白,甚至有些自嘲的想,也许在一段感情中,只要把心交出去了,就会变得卑微如尘,变得患得患失,变得面目可憎。
  果不其然,傅听涯见他这般,十分厌恶的皱了皱眉,他打量了仍旧女装打扮的叶授衣几眼,言语冷淡至极:“哗众取宠,徒惹厌憎。”
  “我知你不喜,但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叶授衣手指颤了颤,慢慢蜷起,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一个大男人示人以女装搔首弄姿挺恶心的。傅听涯这样说,即使刺耳,但也……没有错。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房中后,叶授衣关上门,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柜中取出药箱道:“你受伤不轻,还是需要包扎的。”
  “不劳你费心。”傅听涯看都不看一眼。
  叶授衣顿了下,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轻叹了口气,道“别闹……”
  语气就像是在安抚淘气的孩子。
  可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傅听涯看着对方准备好伤药来到身侧,伸手就去揭那渗血的衣服,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郁气,他忽然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毫无防备的叶授衣一下子摁在了床上。
  “唔……”叶授衣下意识的挣动了一下,但随着脸上的愕然之色褪去,他却不再反抗,感受着对方脉搏有力的跳动,傅听涯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缠上自己的老男人,从牙缝中挤出的话比关外的风还冷:“我真想就这么掐死你。”
  叶授衣脸上犹有晕染开得绯色胭脂,傅听涯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这人女装模样,他伸手狠狠蹭了下叶授衣的眼角,嘲讽道:“刚才是不是正合你心意。你这种人,恨不得天天以这般模样示人吧?别说,倒真像个头牌……”
  叶授衣定定看着傅听涯,听他吐出那些伤人的话,看着他眸中翻涌的烦躁和恨意,忽然闭上眼睛凑了上去,大胆而又轻慢的妄想轻轻吻在对方唇角……
  傅听涯躲开了,他看着这宛如献祭一般被他压在身下的人,也只是嗤笑了一声。
  叶授衣感受到火燎般的羞辱和绝望,但他仍旧不悔——
  如果当年那走过白玉长阶,矜贵清冷的少年注定化作王位权柄下的一捧枯骨……
  那么。
  听涯,别怕,我来陪你。
  经年压抑隐忍,不是不痛,怎奈偏执成狂,走火入魔——就如此刻。
  傅听涯醒的时候,叶授衣仍在睡梦中,他正以一种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态蜷缩着,眉心折出忧虑的痕迹,傅听涯看着他,心头毫无缘由的泛上些许烦郁,他想要知道这人究竟是又梦到了什么……
  叶授衣忽然动了动,扯动的长发缱绻在枕函间,显得柔软而顺从,傅听涯于是下意识的便执了一缕在掌心……
  紧接着便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傅听涯宛如惊醒一般匆匆披衣下床,一推开房门初秋的寒气扑面而来,迅速惊散一室升腾的旖旎之色,也令傅听涯眸中波动重归沉寂,再看去时,甚至多了几分凉薄之意。
  刚才的温情仿佛从不曾存在一般。
  叶授衣对此一无所知,他此刻正在一场陈年旧梦中挣扎。
  如果说与傅听涯的恶劣关系是他无论怎样呵护也无法止住腐烂恶化的伤口,那么这场梦就是割开这道伤的那把尖刀。
  那也是一个清寒的秋,卸去银甲,匆匆入宫的将军一身朴素白衣,眉宇间血腥之气隐去,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娇贵无比的富家公子。
  在前方引路的小太监这样想着,将人请到尚书房外才无声退下。
  黑色长靴踩在并未扫尽的落叶之上,叶授衣感觉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他仿佛听见了那叶子粉身碎骨前发出的无声嘶吼。
  与迎出来的皇帝近侍正正对上眼神,那年迈的老人冲他无声的摇了摇头。
  叶授衣上前几步,刚欲把袖中的玉佩拿出,便被对方拦住,只听老人耳语道:“昔年叶侯于我有恩……将军别求了。”老人侧了身子,悄悄在叶授衣掌心写了一个字——
  杀。
  叶授衣闭了闭眼,掩在袖下的十指握拳,他在老人无奈的目光中直挺挺的跪下了身子。秋风刺骨,没有此刻诛心。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护住那个人。
  当今那位君位不正,因此对兄弟血亲下手极狠,唯一囫囵的就剩一个小了他足足二十四岁的七弟。而今见封翊长成,这是也忍不住要动手了。
  身体每一寸血肉都像被冰雪结满,叶授衣已经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那位才终于愿意见他。
  “臣请赐婚……”
  宫殿深处光线极暗,那龙袍加身之人隐在一片昏色里,使人看不清晰:“卿来此就是为这件事?”
  “是……陛下,无妻,无子,无爵——您可放心了吧……”
  “卿倒是对我那七弟仁至义尽。”只听对方朗声笑道:“朕又岂是那般无情之人,卿多虑了——”
  “朕自是愿意成全尔等一对佳偶……”
  “谢主隆恩。”金砖透骨而来的冰凉触感犹那般真实,那人长长的影子宛如生长的鬼魅一点点将光明吞没,直至无可转圜,直至如堕深渊。
  冷汗滑落,叶授衣慢慢睁开双眸。
  后来封翊化名傅听涯,在那位的旨意下成了朝廷牵制江湖的一枚棋子。
  看似是信任,实则尖刀在侧。傅听涯一旦半步行差走错,惹了那位不满,等着他的便将是万丈深渊,朝廷江湖皆无容身之处。
  毫不意外身侧早已无人,冰凉一片,叶授衣脱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爬起,一连几日奔波的疲惫涌上来,他慢慢攥紧身下的被褥,头疼的仿佛有人在用长剑搅动,可大量阴谋设想涌来,他没办法不去想——
  傅听涯就是当朝七王爷封翊的消息到底是谁漏出去的?
  跟那位有没有关系?若说有幕后之人,到底是针对傅听涯还是针对自己?
  是为挑拨朝廷与江湖的关系,还是设下死局欲对北疆下手……
  这次的试探看似简陋愚蠢,傅听涯随便找个女子代替便能够破局,但是谁又能知道对方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一切……
  想到这儿,叶授衣终于再也待不住,他简单披了件外袍,便欲翻身下床,熟料足下一软,他几近要支撑不住半跪在地,正在这时,窗棂处忽然传来叩击的声音,叶授衣咬了咬牙,扶着床柱起身,便尝试着一步步挪过去。
  刚打开窗扇,一只翼展盖过整个窗户的黑色山鹰便扑了进来,叶授衣被鹰扑倒向后一步方才接住它。
  随之从其足爪处取下一个小木筒,打开里面正是盖着军中私印的密信。
  叶授衣一目十行看过,心绪稍定。
  是沈澜送来的,说他刚走两日不到便有宫中来旨意命他即刻进京,只要没有人泄露他早走一步的消息,他出现在关内的事便算有了解释。
  那么顺道来给傅听涯解个围,也不算大过……
  如此……情势还算好。
  叶授衣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终于还是唤来一名侍女,让对方传讯给傅听涯,说自己有事相商,让他来一趟。
  写好回信,放走山鹰后,叶授衣坐回桌前,食指无意识的叩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他又想起方才的梦……
  后来七王成了满朝笑柄,但自己的身份却在皇帝的旨意下被很好的保护了起来。
  从此他不出意料与傅听涯离心,他再见自己时眸中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当今那位,真的是玩儿的一手好心计。
  正想着,那被他唤去传讯的侍女回来了,见她试探的神色,叶授衣心中已经有数。
  紧接着便听她果然道:“夫人,楼主说他不会来的……”
  “还说让您安安分分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不要……不要出去碍人观瞻。”
  侍女磕磕绊绊说完,将饭菜放下,便急急退了出去,不想在房中多停留片刻。
  叶授衣听完,看着那侍女离去的背影,面上神色淡淡。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他终究是希望他的世界里没有兄弟相残,阴谋算计,也没有权势枷锁,步步危机,有的只是他这个不知廉耻的老男人,仗着军功,做尽恶心之事。
  听涯,有我护着,你可以一直棱角分明尊贵骄矜,一直不知人心究竟有多险恶。

第三章
  中原武林发展数百年,代代相传,延绵不息,其下势力盘根错节。
  因此即便是当今龙椅上那位再多疑擅权,也不敢轻易动刀。
  世人所传的「北楼南门一宫两庄十三山」,便指的是正邪两道最有名的几个门派。
  在这其中,北楼惊羽以「坐楼中而知天下,惊鸟落羽不错眼」而闻名。
  因其并非一门武功相承相袭之地,反而更像是一个情报组织,故其楼主尊位的传承方式也与旁门不同。
  有人的地方总少不了攀比争斗,更何况是聚义而来的江湖,中原武林每十年都会有专人重编武、医、毒、术四榜,并分别排出天下前十位。
  昔年有榜下捉婿,而惊羽楼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择四榜中一位天下第一为楼主。
  虽说这方法惹来不少人诟病,然而却也有它的道理。情报买卖的生意,若是没有强大的实力或者人脉做背景,实在太容易为人寻仇报复。
  惊羽楼这一代的楼主却与前任有所不同。
  当年风云四榜中,医榜第一阮云涯双腿有疾,自言命不久矣;
  毒榜第一南疆异族,性情古怪暴烈,难当重任;术榜第一落红尘乃是曾经的江南第一美人,现今已嫁入帝王家;
  唯一可供选择的武榜第一却正在准备退隐,不再涉江湖事,后来他被缠得紧了,方才领了个青年去见了当时的惊羽楼楼主,说此子天纵奇才,必是下一代武榜第一,不如你就收了他吧……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然而不知为何当时的惊羽楼楼主却答应了。
  这个消息一出,几乎震惊了整个江湖,不少人对此事颇有异议,犹以那位毒榜第一为甚。
  但这些纷纷扬扬的言论很快便戛然而止,而惊羽楼此任楼主夫人乃云中山洛家人的消息也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马车辚辚滚过积水留下两条深辙,阴雨绵绵的天色,密林深处更是昏暗,隐约却似有不详的刀光一闪。
  马车渐行渐近,藏在暗处的杀手脸上显出嗜血之色,刚欲动手,却忽然脖颈一凉,血色喷涌。
  正在马车中假寐的傅听涯猛地睁开双眼。
  匕首回旋贴回腕内,叶授衣抿了下唇,伏低身子刚欲离开,便被人堵了个正着。
  剑尖抵在脖前,叶授衣几乎能感受到那森然寒气,他看着眼前神色极冷的青年,喉头滚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吞咽。
  上一次见他,还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这人一袭大红喜服,描金绘龙,如珠如玉,一如他曾经所想象的那般……
  脖颈处一疼,叶授衣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于是努力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听涯,好久不见……”
  “不如不见。”
  傅听涯声线如夹霜带雪,却并非全无感情,而是微微带了些不知名的怒意,他话音未落剑势便起,利刃劈风而来,叶授衣连忙错腕一挡,藏在袖中的匕首与长剑顿时发出刺耳的撞击之声,叶授衣原本藏了三分力道。
  此刻被对方全然不曾留手的劲气一逼,立刻招架不住后退半步,傅听涯却并未因此罢手,数剑急攻招招致命,叶授衣避无可避挡了几下,终于寻到机会脚尖一点,飞身后撤,他所持匕首是为杀人而来,上面抹了剧毒,因此他是绝不可能用其对付傅听涯的。
  然而傅听涯却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见他后撤便迅疾欺身而上,长剑之上戾气惊人,叶授衣此刻正退到那停在路中间的马车一旁,见那毫不留情的剑招,心下明白,再不还招已是势所不能,待倒纵闪避又过一剑后便立刻反身一扯,那原本挂在马车上素白帘帐便被他旋在手中。
  随即挥出,裹着连绵不绝的内息,如同长鞭一般狠狠击在那长剑之上,这一攻一挡不过转瞬之事。
  然而叶授衣转身时终究慢了片刻,那道凌厉的剑气竟割断了他的发带。
  此刻两人静下来,又呈岳峙渊渟之势,傅听涯单手执剑而立,气势凌然,叶授衣却是长发披散,狼狈不已。
  白色帘纱一端握在叶授衣手中,一端缠在傅听涯剑上,两方暂时都动不得,只听叶授衣道:“你新任惊羽楼楼主之位,江湖中不服你之人良多,一直以来刺杀埋伏不断,多日奔波终归疲累,我担心你……”
  “从背后给我最狠一刀的,难道不是你吗?”傅听涯盯着叶授衣,忽而讥讽一笑,打断道。
  随即他翻腕剑尖微斜,只见寒星一闪,原本缠覆其上的白练便立刻碎散,长剑回旋直指,只听他以一种极其缓慢而不屑的语气道:“我的好师父。”
  叶授衣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却终究没有辩驳,他右手手腕一震,内息随之再度注入白练,傅听涯的剑招早已急攻逼来,怒意化形,凛冽如霜——
  两人打斗范围极广,正下着雨的密林中荡起一片绿潮,被剑气笼罩的区域落雨似针、飞叶如刀,俱是锋利无比,触之即伤,白练如浪绞住长剑一收一折,剑意转瞬便若怒涛击岩激开万丈惊澜,大风摇过山林,傅听涯忽然剑势一滞,原本连绵剑光中便落了空隙,看似是露了破绽,实则无形的剑气化作壁仞穿林而起,然而叶授衣却恍若未觉般向前一冲——
  白练看似攻势如常,傅听涯一剑格开时却发觉不对。
  然而未及他多想,早已迸发而出的剑气便如城墙倾颓轰然砸下,直接撞上叶授衣的后脊,鲜血立刻从喉中涌出,叶授衣艰难抬眼,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难以发出声音来。
  傅听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染血的唇角,不知为何心口一紧,下意识的一把接住了叶授衣倒来的软绵绵的身子,却又忍不住讥诮:“师父真是愈发不如当年了……”
  说着说着,他却忽然一顿,指尖湿热的触感传来,傅听涯的目光慢慢凝在叶授衣的后背,只见那里正插着一枚通体漆黑的双刃暗器,鲜血晕染开,早已是殷红一片。
  难怪他刚才那般愚蠢的扑过来。
  傅听涯缓缓抬头,眸间尽是冷怒,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最终落在一处丛木茂盛之所,见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那位暗地里下黑手的毒榜第一终于不再躲藏,他拨开枝叶走上前来,一只黑色长毛的蜘蛛从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爬过,脚下毒蛇吐信,满身银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他冲着傅听涯露出一个阴沉轻蔑的笑容。
  那一战震惊了整个江湖。
  据说傅听涯走出密林的时候一身血衣,而怀中则横抱着一位身受重伤,白裙长发的女子,她被傅听涯护得紧紧的,黑色长袍盖在身上,旁人只能看清一点侧颜,却足以猜出这绝对是个美人。
  而那位骄狂放肆的南疆异族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冰凉尸身,他的身侧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蛊虫残肢,满地血色里,有人眼尖的发现那尸体上有一道洞穿胸腹的剑伤,用的是云中剑法里最有名的一式——穿云。
  然而云中剑法乃是云中山洛家家传绝学,从不外传,而那位新任惊羽楼楼主又并非洛家人,当日密林中仅有三人在场,于是便有了惊羽楼楼主夫人乃是洛家人的传言。
  没错,叶授衣是他的第一任师父。
  傅听涯单手支额,一时醒来犹觉昏沉,不由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连战七日,终究是伤了根基,他方才明明处理着楼中事务,却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甚至还梦到了几年前的事情。
  朱红窗格间洒进来的阳光明媚清凉,如香郁而透明的蜂蜜,几枝桂花横斜,一串串金黄的沉坠,是极美的景色。
  傅听涯提笔沾墨,却又心间一片乱麻,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搁回原处,脑海中那人的模样总是挥之不去,傅听涯想。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与叶授衣的关系并没有如这般恶劣。
  傅听涯的身世算不上好,只能说是巧。他出生的时候,先帝已经仙去,作为遗腹子,他错过了那场血腥的夺嫡之争。
  也因此在那位成功登基,手段极狠的皇兄手中活得还算安稳。
  幼时生活在宫中,他的母妃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不断念叨着让他谨言慎行,小心处事。
  后来母妃去了,皇兄虽然不曾苛待他,但终究偌大的皇宫中再无一人愿意真心待他。
  除了那个人。
  初见时朱墙玉兰,碧瓦琉璃,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长身玉立,刚从战场上血洗归来,一身锋利锐芒犹在。
  然而侧脸却温柔得像初春的细雨,那时他正望着一只圆滚滚的鸟儿,红喙青蓝羽,歪头一下一下轻啄着自己的细羽……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将军蓦的回首,一身轻甲发出碰撞的声音,傅听涯觉得那声音清脆得像檐角飞摇的铜铃。
  “小殿下,您需要臣做些什么吗?”
  待看清来人,叶授衣微微一讶,转瞬又归于平静,然而傅听涯却看清了他眸间晕开的一点点柔和笑意。
  “你是谁?”傅听涯听见自己问。
  那年阳光正好,叶授衣十九岁,傅听涯十二岁。


  第四章
  距中秋还有三天,宫中已经开始布置起来,自隆元帝继位以来,每年的中秋家宴都是大办。
  也许是这位薄情的君王为过去所做的事情有了悔意,想要以此聊以慰藉,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显示他并非寡恩冷血之人。
  总而言之,既是个表演的好日子,也是个看戏的好日子。
  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入帝都,在城门口检查的时候,有人眼见的看见了掀开马车门帘,递出印信的那只手——
  修长、白皙、优雅、更关键的是带了一枚墨玉的扳指。
  于是整个帝都炸了。
  若是有人问入了最多春闺姑娘家的梦,又伤了最多落花真心的人的是谁,帝都的好男儿们一定会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告诉你一个惊人一致的答案。
  镇北侯叶授衣叶帅。
  就是那个大猪蹄子。
  叶授衣的侯位是袭了他父亲的爵得来的,而前任叶侯的一生也很为人津津乐道——
  二十七年前,他因平乱有功封侯,先帝在庆功宴上大赞他国之栋梁,在世战神。
  也许是喝嗨了,先帝还说了句多余的,他说以爱卿之才,满朝文武都会争着把好女儿嫁给他。
  于是前任叶侯就十分蹬鼻子上脸的向先帝求娶他的掌上明珠。
  令人震惊的是他在庆功宴上提出这种不要脸的要求后没被乱棍打死反而真的抱得美人归。
  三月后,他十里红妆娶来了那据说容颜倾城,风华绝代的安阳长公主——也就是叶授衣的母亲。
  本是一段佳话,二十七前天下就没有茶楼不吹他们英雄美人,神仙眷侣。
  但很快就不吹了。
  因为前任叶侯,渣。
  他在后来的几年里一连娶了十四房妾室。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那位长公主去得很早。大概是出于愧疚,没过几年,那位看着身体健朗的叶侯也去了,寿数甚至未至不惑之年。
  年仅十三岁的叶授衣就这么袭了爵,很快又上了战场,出人意料的守住了偌大的侯府,守住了叶家在朝廷上的那一席之地,也守住了那枚象征着兵权的墨玉扳指。
  试问哪个女子全然不曾做过嫁给英雄的梦,纵然前任叶侯是个大猪蹄子,可是她们总是愿意相信这位少年将军不是的。
  一想就想了十多年。
  叶授衣也确实不是,在母亲抑郁而死时他就想过,将来自己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只爱这一个人,至死也绝不会变心。
  至死也不。
  哪怕是劫数。
  马车一入京城,叶授衣就觉得有些不妙,他侧首看了坐在身旁的傅听涯一眼,试探问道:“听涯……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傅听涯闻言冷冷撩了眼皮看他,不答,但叶授衣莫名就觉得他生气了,见对方不愿搭理自己,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为了不使马车就这么堵在路上,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然后他便听见身后传来那人的讽笑:“您叶侯做决定,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哪儿插得上嘴。”
  马车外传来女子惊呼的声音,傅听涯不看也能想到那人高踞马上,衣袂飞扬的模样,他垂下的眸光中隐过几分晦暗杀意,半晌后方才从玄色长袖中取出一枚银质面具戴在脸上。
  七王爷封翊,宫中长大,封王开府后亦深居简出,于人前时又以面具遮脸,故而总有传言猜测他脸上有瑕,奇丑无比。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叶授衣再回到马车中时,傅听涯已经不在了。凭他的武功,悄无声息离开并非难事,叶授衣闭了闭眸,将手搭在膝盖上,无意识的划拉了几下,却也是明白傅听涯趁机离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们的关系毕竟不能为旁人所知。
  婚契红笺之上白首为约,写尽山盟海誓,然而这一切于他和傅听涯而言,终究不过是场可笑可悲的闹剧。
  马车在镇北侯府前停下,一直在府中伺候,叶授衣袭爵后被提升为管家的林伯早早守在门前,看见叶授衣下来,他眼神一亮,满脸皱纹都藏不住笑意。
  “林伯……”叶授衣冲他一点头。
  “侯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林伯行礼到一半便被叶授衣扶起:“不必如此。”他道。
  “这整天不落家的……”
  喜到极处,林伯看着气质越发冷峻成熟的叶授衣,不知为何悄悄抹了把眼泪。
  他是看着叶授衣长大的,也许别人没有发现,但他却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叶授衣的心越来越冷了——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孤独,刻骨的孤独。
  “不碍……”叶授衣说完,又觉语气过于生硬,再度出声安稳道:“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侯爷您呀,唉——”林伯叹了声,在前引路。
  叶授衣刚刚走入室内,尚未来得及坐下,便有家仆匆匆进来:“侯爷!宫中来旨,命您即刻入宫——”
  叶授衣拦住林伯欲沏茶的动作,冲那报信的家仆道:“我已知晓,你下去吧。”
  满身风尘未尽,便又是一出修罗场,叶授衣想,宫中那位真的是时时刻刻都不放心自己。
  “微臣叶授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叶授衣跪地,在心中默数到十五,方才听见那似乎立在御案前习字的君王回应。
  “卿来了。”隆元帝终于抬了眼,将手中毛笔一扔:“快起来,地上凉。”
  “谢陛下。”
  隆元帝等了会儿,见叶授衣袖手垂头立在原地,神色恭敬,并无半分不忿,稍稍满意了些。
  于是温情道:“朕有些时候看着你,便觉时光飞逝,从不等人。”
  “朕即位之时,你还是个十来岁孩子,一转眼啊……”
  “陛下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叶授衣回应的中规中矩,隆元帝听后却并未失了兴致,继续道:“在北塞那么多年,辛苦你了。”
  “那是臣的本分,谈何辛苦。”
  叶授衣眸光掠过隆元帝鬓角的白发,心中微叹,这位手段狠辣铁血的帝王,终究也是老了。
  君臣之间一问一答,气氛倒是和睦,日光斜了一寸,隆元帝终于露出疲乏模样,他摆了摆手道:“这万里河山早晚是要交到你们手中的……”
  “你且去吧。”
  叶授衣顺势道:“臣告退。”
  一片云来遮住日色,御书房中光线蓦地暗了,叶授衣正欲躬身而退,却听见背后的帝王又道:“授衣的骑术近些年越发过人了……从北塞到秦州城只用了三日的功夫——不愧是朕的将军。”
  秋风一起,薄汗湿了背脊,叶授衣心下一片凉冷,他驻步转身,道:“臣……”
  话未说完,却被人打断,御书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只听外面守在外面的侍者声音焦急:“殿下——您先让咱们通报声啊!”
  叶授衣下意识的回头,傅听涯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样与他错肩而过,直直迎上隆元帝,行礼又笑:“皇兄万安。”
  “免礼……”隆元帝盯了他一瞬,最终却没有为难他,只像个普通兄长那般笑骂道:“怎的这么急,没点礼数?”
  “臣弟自幼于皇兄膝下长大,这不是想皇兄想得紧了——”
  叶授衣僵在原地,却根本听不清傅听涯与隆元帝说了些什么,一点暖意自心口晕开,转瞬便如燎原之火,烫得他甚至不敢多想,只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罢了,罢了,授衣正巧也在这儿,你们难得见一面,朕就不留你们俩了……”
  “谢皇兄体恤。”
  出了御书房后,傅听涯一言不发拂袖便走,叶授衣紧紧跟在他后面,花木深深,人迹罕至,叶授衣跟着他又拐过一道木廊,刚欲开口说话。
  不料前方的傅听涯也在同时骤然停下转身,叶授衣本就有些走神,在傅听涯面前又一向没什么防备,一时没有止住步子直接撞入对方怀中,额头狠狠磕在傅听涯唇角,疼得他冷吸一口气。
  叶授衣下意识的后退,却被傅听涯一把扣住手腕摁在头顶,看着叶授衣被自己按在廊柱上一脸茫然的模样,傅听涯舔去唇角咬出来的一丝血痕,脸色阴沉:“那日你是不是擅自离军入关,来惊羽楼的?”
  见叶授衣不答,傅听涯看着怒火更甚:“你都三十了!做事之前能不能多想想——别总是自作多情了,我用不着你……”
  话说到一半儿便戛然而止,只因一向冷硬正经的老男人竟然仰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牙齿微合轻轻厮磨,叶授衣声音轻轻却语气笃定:“听涯,你在担心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送了命。”傅听涯一下子松开擒住叶授衣的手,别过脸去僵硬道。
  叶授衣眸中闪过笑意,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骤然冷下声音:“出来!”
  傅听涯指尖银光闪烁,一枚珠子急射而出,击上不远处的一棵花树,花叶顿时纷纷而落,出乎意料的的是上面竟传来一个孩子委屈巴巴的哭声:“你们——你们那么凶干什么!呜呜呜——”
  叶授衣与傅听涯对视一眼,走过去一看,树上竟是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衣饰华贵不凡。
  此刻脸上却泥污混着泪痕,像个猴子一样紧紧扒在枝干上。
  “宫中这般大小的孩子……”傅听涯说着看向叶授衣,以口型示意:“小太子。”
  叶授衣颔首,当今这位膝下子嗣稀薄,四年前皇后一有所出便匆匆立了太子,也是真的急了。
  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孩子,伸出手道:“下来……”
  说完,叶授衣顿了下,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凶,又补道:“我接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叶授衣直男发言:“我出去哄老婆粉,可以不?”
  傅听涯:“……”
  我醋但我憋着不说。
  嘤,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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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醋但我憋着不说。
  嘤,好酸。


  第五章
  叶授衣将八爪鱼一般的小太子从身上扒下来交给匆匆赶来的宫婢,并以手势止住对方不断的告罪声。
  “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被叶授衣哄得开心了的小太子趴在宫婢肩头犹自恋恋不舍,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不想走」三个大字,先前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
  叶授衣刚想点头,身侧却传来一人凉飕飕的声音:“你对他倒是好。”
  他转头,便见傅听涯抱肩倚在树边,也不看他,目光随着那宫婢的背影消失在廊角,仿佛刚才的话根本不是自己说的一般。
  “我只是……”叶授衣顿了下,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而已,也是这么小一只,声音软软糯糯的,整日里师父师父叫个不停……”
  记忆在十年光阴中悠悠落下,叶授衣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什么?”傅听涯先是因为叶授衣这极其罕见的笑容而呆了一下。
  然而在听明白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之后,一贯高冷矜傲的脸上抑制不住的流出几分羞恼神色。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傅听涯反应过来,冷笑一声道。
  叶授衣闻言一怔,脸上的笑色终于渐渐隐去了,以致显得有些苍白,他别了下脸,垂眸道:“是我不该提。”
  其实傅听涯说出口就后悔了,但他见叶授衣这般模样,心中又莫名生出些怒意,忍不住又刻薄道:“你知道便好。”
  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一下子僵冷起来,叶授衣又恢复一贯的小心翼翼。
  然而这一次打破沉默的却是傅听涯,只听他僵硬转移话题道:“你可知今年中秋宴上会有北戎使者来朝道贺之事?”
  “什么?”叶授衣眼神骤然锐利,他牢牢盯着傅听涯,原本平和淡然的气质荡然无存,傅听涯甚至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嗅到了刀剑和黄沙的气息。
  “看来皇兄是想要瞒着你了。”
  “北戎狼子野心,普通节宴便罢,怎会是中秋!?陛下以为呢?莫不是他觉得北戎是有归顺之意?”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皇兄这几日心情不错。”傅听涯接着道:“除了北戎,也许他还觉得……”北疆安定,正好也就能收了你手中的兵权。
  所以今天才不会吝啬于给你一个好脸色。
  叶授衣想来也是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想到这些,他看着傅听涯,又似乎没有,一时脸上的神色既有不出所料的平静无奈又夹杂一丝苍凉的悲哀,傅听涯甚至觉得他刚才走了一会儿神。
  “你……”傅听涯刚想上前,却听见了叶授衣的喃语:“死国志矣,死君……命哉。”
  傅听涯停住了脚步,是的,这就是叶授衣所坚守的道。
  他一向都知道,可是无论何时听到,他都不会为此欣喜。
  你若死国,你若死君,天下安宁了,睡不着的人可以睡着了,那我呢?
  中秋说是家宴,其实大臣们还是要先在宫中拜过皇帝,参加完宫中的庆典之后,才能回家与亲人团圆的。
  这年的中秋也是这般,银盘般的满月坠在天上,一片清辉洒落,宫灯悬挂在廊檐,在风中摇落起伏,仿佛涌动的璀璨星河。
  隆元帝有意向北戎的使者展示□□威严,选用接见的宫殿内部布置极尽奢华,正红长毯自金玉高台而下,铺满金阶一直到殿外,显得雍容大气至极。
  此刻丝竹钟磬之声已经悠悠而起,舞姬们身姿曼妙美丽,朝中大臣王公分坐在两侧,面前俱有一张木案,上面摆满菜肴。
  礼官高呼一声,隆元帝便在一女子的搀扶下走上殿来。
  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左右的年数,雪肤朱唇,凤钗绾发,一身皇后朝服穿的优雅从容,其上以金丝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在宫灯烛火中光彩夺人,她搀着君王一步步走上高台,长睫微颤,目光扫过众人,似乎在叶授衣的身上着重顿了片刻。
  叶授衣没有抬头,只是以食指轻轻蹭了下银杯边沿,他确定刚才不是错觉,这位新后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多落了一会儿。
  “叶大人您久不在朝中,想来是还没有见过这位新后。”正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大臣主动向叶授衣搭话道。
  新后乃五年前所立,是前任右相落之蔚的嫡女,闺名落钰,然而更多人习惯称她为——落红尘。
  落红尘的真正身份在江湖上属于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但既然是秘密,便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去大肆宣扬。
  所以她的封后之路上虽然阻碍不断,但到底是顺畅的。
  叶授衣本对这些事情不甚关心,然而此刻他看着这位新后与已经年过四十,两鬓生雪的隆元帝站在一起,心中却隐约生起不详之感……这位新后似乎过于耀眼了。
  正当时,宴会已然宣布开始,北戎使臣们终于接到传召走入殿中的时候,大殿中央的舞姬们早已退去,在乐器之声停下后,显得越发空旷庄严的大殿中,朝臣浩浩荡荡,君王高踞金銮,气氛肃穆庄重甚至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隆元帝看着恭恭敬敬来到高台之下的一众使臣,面色平静,眸中却有笑意,他在等,等那些使臣跪拜行礼。
  然而对方没有,于是面上隐隐的自得之色褪去了,隆元帝不说话,使臣们没有反应,两方一时竟似在僵持。
  终于,北戎使臣动了,他们肃穆的跪地行礼,为首那人双手捧着国书,用别扭的汉话道:“早闻□□皇帝威仪,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请您恕我等方才不敬之罪。”
  隆元帝盯了他们半晌,依旧不开口,那使者看上去是有些急了,忽然上前一步——
  叶授衣瞳孔一缩,电光火石刹那间只见那使者指尖忽然飞出三根冷针,直直冲向那高台之上的君王!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陪坐在隆元帝身侧的皇后忽然轻声一笑,她腰肢一软倚身而靠,红色长袖一甩,掩在其中的纤手手势翻转如花瞬息开落,转瞬再看去时银针已夹在她的指尖!
  与此同时一根银筷穿过那使者手腕,飞势如箭裹挟着利风狠狠将其钉在了殿中金柱之上,那使者因为疼痛脸上一瞬狰狞,但他仍旧哈哈大笑道:“叶元帅,久闻大名!”
  冲入殿内的侍卫很快便将那一群北戎使者牢牢围住,长剑银光闪烁,包围圈中忽然有人以戎族语言大声说了句话。
  纵然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什么,但那脸上恶毒而残忍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隆元帝又惊又怒一下子站起,大声喝道:“拿下他们!”
  然而不及侍卫们动作,那些北戎使者便纷纷咬牙,毒血流出唇角,直挺挺倒下,脸上仍然挂着得意和傲慢的笑容。
  隆元帝怒急,一下一下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一个破旧的风箱,他如怒狮般狂吼道:“你们有谁听懂了!那蛮夷刚才说了什么!?”
  “回……回陛下……”良久之后方有一个小臣慢慢走出,声音仍在颤抖:“他说……这是送给陛下的小小礼物,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金杯掷下发出猛烈的撞击之声,从高台之上滚下,隆元帝缓了缓神色,以一种极其憎恶的语气道:“把他们拖下去,暴尸十日,挫骨扬灰!”
  “是……”侍卫领命刚欲退下,却被人出声打断:“陛下,此举不妥。”
  隆元帝冷声道:“叶授衣,你又想说什么。”
  “回陛下,北戎蛮夷服毒而死,只怕其全身上下皆是剧毒,若暴尸扬灰,怕是会有后患。”叶授衣躬身行礼,声音平稳。
  “那就按你说的办。”隆元帝全无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一招手,新后立刻上前将其搀住,面向众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群臣行过礼后眼看这就要散去,叶授衣转身冲那些侍卫吩咐道:“你们将尸体带下去即刻火化,然后再将其深埋地下。”
  “报——”
  忽然冲进殿来的传讯官声音尖锐刺耳,几乎是跪伏在地,他声音惶急道:“陛下——北疆传来紧急军情,北戎十万大军压境,已经破了长雁关,被沈将军堪堪拦在祁山关外……”
  殿内霎时间一片哗然,隆元帝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张了张口,最后才从喉中挤出两个字来,他喊:“授衣……”
  “臣在……”
  “北疆就交给你了。”
  “臣接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叶授衣跪地,声音铿锵。
  “翊儿……”隆元帝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又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臣弟在。”从宴会开始就一直无声无息,仿若透明的青年玄黑长袖拂过,银白色的面具在辉煌灯火中诡异一闪,他跪地行礼。
  “这监军之职,你便领了吧。”隆元帝此话一出,一直微微笑着立在他身侧的新后忽然撩了一下耳边散发,她转头与隆元帝对视,隆元帝目光分寸不让。
  虽说将军领兵在外,派皇族或者陛下亲信监军乃是传统。
  然而这位七王爷从来没什么才华声名,一直活得低调沉默,在这么危机的时刻真的能担此大任?
  众臣心中惴然,然而因着此刻殿中冷肃氛围,到底没人出声反驳。
  “臣弟领旨。”傅听涯声音不徐不疾,没有半分惊惶。


  第六章
  沈澜一直都知道,战士殉国乃是一种荣耀。
  漫天星辰散作尘光闪烁,他握紧了手中的弓,想:不,现在谈这个还太早了。
  叶帅还没有来。
  叶帅。
  他靠坐在楼堞下,默念着这个名字,将满是血痕的手搭在胸前,似乎也因此而获得了某种力量,他舔了舔因为长时间缺水干裂破碎的嘴唇,忽然起身张弓搭箭,瞄准北戎立在最前方的那杆旗帜。
  “将军!”靠坐在他身边的士兵立刻伸手阻拦,他牢牢摁住沈澜的手,低声道:“将军且忍忍吧。”
  冰冷的长夜里燃着仿佛无尽的火光,那是密压压驻扎在祁山关外的北戎大军,沈澜终于松了手:“是我冲动了。”
  祁山关其实并非一个真正的关隘,它确实曾经被当做屯兵之所辉煌过百年。
  但很快便因为国境的扩张而被弃置不用,所谓的城墙早已经年失修,内部也没有任何武器和补给。
  但是他们不能再退了。
  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北疆最为繁华的三座城池,秦州、柔止和澜门。换而言之,他们的身后是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报——将军!”连滚带爬冲上城楼的传讯兵脸上尽是血污涕泪,他目眦欲裂:“将军……叶帅他不会来了,三城的援军……也不会来了!”
  “你说什么!?”沈澜一把攥住的领口把他狠狠压在城楼上,一字一句仿佛从牙齿中挤出:“你什么意思?”
  “将军——你不明白吗?皇帝他不肯放人——也不会让别人来支援我们!
  他想借北戎之手一举除掉我们——除掉我们这群北疆的虎狼,叶帅的……”嫡系。
  那传讯兵最后两字声音低至不见,沈澜盯着他的目光阴沉:“这种话是你能说的吗?”
  “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就地处决!”
  “将军,要么冲出去拼死一搏,要么就……别守了。”传讯兵瞪着爬满血丝的眼睛,不服气的大吼:“皇帝不仁,何怪我们不义!”
  “沈将军!北戎又开始攻城了——”
  “准备迎战!”沈澜怒喊,接着他狠狠往那传讯兵脸上砸了一拳,一下子将对方撩倒在地上,居高临下道:“你他妈给我好好反省。”
  铠甲上仍然凝着干涸的黑红血迹,沈澜说完,反身一弓撞下两个爬上城墙的北戎士兵。
  然而在看清眼前景象后,他脸上却渐渐露出了震惊和狂怒的神色,一道道长梯高高架起,所有还活着的,坚守在城楼上的士兵都在一刹那猩红了眼眶——
  太狠了。
  沈澜看着那被北戎士兵顶在最前方的的尸体——是的,尸体。
  那是战死在长雁的守关士兵的尸体。
  他甚至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月前这人还和他在苍漠月下喝酒,他还记得这人脸上通红的欣喜,跟自己说家中妻儿皆安好,还又给他缝了件棉衣,上好的新棉,雪白雪白的,像洒满阳光的云朵……
  而此刻,这残缺不全的一团血肉又是什么?
  终于有人在一个愣神间被爬上来的北戎士兵一刀斩首,温热的血液溅开在脸上,沈澜泪流满面,声音却仿佛被撕裂:“杀——”
  “杀——”
  天际乍然亮起一线鱼肚白光。
  又熬过一夜。
  然而北戎的军队没有任何休战的意思。
  弹尽粮绝,退无可退。
  他们就像被困在祁山关的一群孤狼,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终于有人问:“将军,这里离三城那么近,为什么三天了还没有援军。”
  “将军,叶帅为什么还没有来。”
  “将军……朝廷是放弃我们了吗?”
  沈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血雨肉屑,断臂残肢,太惨了,他抬头,他开口,像一杆折断的军旗,像黄昏下碎散的枯骨,坚决而干涸:“叶帅说过,将军死国……战士死家——”
  “今日我们困死在这祁山关,不憾,不悔,不愧……”
  “跟我冲出去——”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沈澜蓦然回首,便见祁山关内,层叠青山间旗帜猎猎,飞尘扬起。
  是援军。
  叶授衣没有想到他的调兵之路这样坎坷,而在他不知道情况下,他麾下的那群北疆混球还差点全军覆没。
  主营立起,灯火通明,北戎军队暂时退却,然而此刻营帐中的氛围并不如何轻松。
  叶授衣面容沉肃,高踞主座,背后是大幅鹿皮舆图,而沈澜则单膝跪在帐中,头垂的极低。
  叶授衣没有让他起身,而是淡淡的问:“所以……如果我在来晚片刻,你就带着所有人冲出去了?”
  “是属下思虑不周。”沈澜道。
  “你为何不率军退入离此地最近的秦州城?”叶授衣敲了下桌案,道:“是担心北戎绕过秦州城,转攻澜门?”
  “是……”
  “罢了,你起来吧。”叶授衣脸上神色不辨喜怒:“你先去疗伤吧。”
  “吩咐下去,修整一夜,明日卯时,招齐诸将来我帐中叙事。”
  “是……”沈澜应道,他退出营帐时,忽然又抬起头,直视叶授衣,道:“叶帅,此次是我冲动了,我知道我现在还比不上兄长,但是我会努力的。”
  傅听涯敏锐的发现,叶授衣在听到沈澜提到自己兄长时,神色微妙的变化,似是怀念,敬佩和歉疚的混合。
  他静静坐在帐中一侧,眸光垂下,不言不语。事实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叶授衣,对方在他的面前一向是温和的,内敛的,甚至说有些沉郁柔顺的。
  他从未见过这般如出鞘冷剑般的叶授衣,几乎就像……
  就像光阴颠倒错置一般,他甚至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初见时那位白衣轻甲,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
  他曾以为是叶授衣变了,此刻方觉,原来对方从未变过。
  “为何不罚他?”沈澜走后,叶授衣良久未言,傅听涯率先问道:“因为他的兄长?”
  “不……”叶授衣眸光闪了闪,避过这个话题:“与沈浪无关。“他本也不至于这般冲动。”叶授衣道:“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与傅听涯对视,眸光冷得像结了冰,又覆上雪的千年水泊:“我怀疑军中有内奸。”
  想起调兵时的种种阻碍,傅听涯微微点头。
  “北戎叩关十万人,战到现在还剩七万左右。”叶授衣站起身,以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道:“算上三城调来的军队,和……北疆守军残部,我方五万人。”
  “这一仗打得会很险,但并非没有胜算。”傅听涯沉吟道:“我想知道是,北戎为什么会冒险出兵,打这一场仗。”
  “北戎南下侵我边疆行劫掠之事,无非是因寒冬难捱,可今年的冬天……并没有冷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傅听涯神色不动,所言之事却足够骇人心魄:“除非他们认为这一仗不但能赢,还能直接盘踞中原,分疆裂土。”
  “你怀疑……谁?”叶授衣皱眉,直言问道。
  傅听涯抬眼看他,以手指沾了杯中茶水,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了二字——
  新后。
  玉鸾宫
  宫中无人,长帘在风中招摇起落,卷起一室幽寂。
  落红尘正坐在一面铜镜前,织金绣银的华丽裙摆委顿在地,她静静的看着镜中模糊的人影,忽然伸出手抚了一下鬓间的凤钗。
  她明明在笑着,却忽地眨落一滴眼泪:“你既以身殉国,那我便以身许国……如此,也能算与你全了一世姻缘吧。”
  她低声喃出一个名字,只有离得极近才能听清,她说:“沈浪……”
  你答应我的,从边关回来就娶我。
  “娘娘,边关来信。”骤然出现,单膝跪地在不远处的黑衣暗卫出声道。
  落红尘微一侧首,眸光冷如刀割,那暗卫不由再度低了低头。
  “念……”红唇轻启。
  “叶帅调兵三城及时赶到,北戎不敌,已经暂时退兵。”
  “不愧是叶授衣。”落红尘站起身,手指拂过铜镜上的花纹,她想,沈浪,他不愧是你想要效忠的人。
  “这是好事。”落红尘道:“尔等需全力助他。”
  “是……”暗卫领命而退,临走前最后望了一眼空幽深宫,和铜镜前面目如妖的年轻女人,心底不知为何,一阵发寒。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一台没有感情的码字机器
  我以后再也不写战争了
  我只是一个娇弱的狗血文写手。
  这章过渡似乎有点无聊。
  沈澜:“我们冲出去吧——”
  叶授衣面无表情:“你他妈就不能苟在这儿,猥琐发育嘛。”


  第七章
  庆嘉二十二年,八月十一,北戎叩关。
  同年,八月十三,长雁关失守。
  同年,八月十七,援军至。
  同年八月十九至十一月十一,两军僵持。
  十一月十二,叶帅遇刺重伤,北疆形势告急。
  傅听涯知道北疆的风很冷,可他从没有真正体会过。
  直到那一天,他看着一盆盆血水从帅帐中被端出,他才知道北疆的冬天到底冷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长雁关到祁山关相距百里,中间虽无大城重镇,然而却分散着许多村落。
  随着大军的推进,北戎一点点回撤,许多被救下的百姓感激涕零,叶授衣就是在下马慰问安抚他们的时候遇刺的——
  热情的百姓拥挤相迎,扎着羊角辫的稚童忽然冲到马前,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叶授衣横臂勒马。
  与此同时,藏在人群中的刺客飞身而起,鬼魅一般猛扑而来,手中所持刀刃冷光闪烁!
  马蹄高悬,冲上来护住稚童的村妇蜷缩在马下,叶授衣单手控马,另一只手出剑如闪电,将刺来的利刃狠狠挡下,铁器相交发出刺耳的滑擦声,马儿受惊冲向一边,人群惊呼着散开,叶授衣当机立断向后一仰身,躲过破风而来的暗器,跟在叶授衣身侧的亲卫此刻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拔剑迎向那些刺客!
  傅听涯见此觉得局势已定,刚刚收剑回鞘,把悬着的心放下,便看见了叶授衣胸口骤然迸裂的大片血花——
  他根本记不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脸上的神情又是多么的愕然狰狞,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叶授衣护在怀中,周遭的喧嚣之声如潮水褪去,他却能感受到叶授衣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
  叶授衣按住了他的手。
  欲拔剑的手。
  他要放走那些刺客。
  为什么?
  傅听涯收回思绪,跪地接旨。
  风穿过帘帐的缝隙,吹动使者的衣摆,深黑的颜色,抹金的丝线,却绣出一个怪物来,毛发如刺,牙齿雪亮,像是随时要张口将人撕咬吞下,傅听涯盯了半晌那上面的花纹,方才道:“臣封翊接旨,谢主隆恩。”
  “殿下,我□□的尊严就交到殿下的手中了。”使者说着,将圣旨递到傅听涯手中。
  叶帅重伤,两军僵持不下,寒冬将临,北戎有意打破局面,欲以两人之战,决万军之事。
  换句话说,就是北戎与□□各出一个人,两者死斗,输者所代表的国家主动退兵。
  隆元帝答应了。
  “我必不负陛下所托。”傅听涯道。
  使者闻言躬身行礼,作为隆元帝的亲信,他此行前得到了封翊就是惊羽楼楼主傅听涯的消息,只是他此刻仍不免心中惊愕与震撼,谁能想到那一事无成,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竟然有一身不凡武功,且在江湖中极为有名呢。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为朝中那些毫不知情,言语间对于朝中这位王爷甚是不屑的大臣们捏了一把汗。
  北戎第一高手名唤耶律枫。
  据说他的妻子是苏州名妓,他的少年游侠,行走江湖之时曾来过中原,途径苏州,一眼就看上了那个斜倚楼头,团扇遮面的女子。
  于是便骑马在楼下大喊,漠北苦寒风沙,但是自由极了,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舍了这金玉枷锁。
  那女子闻言一笑,笑得温柔,动作却干脆而潇洒,直接从楼上跳了下来,红裙招摇,她稳稳落进这来自漠北大汉的怀中。
  耶律枫就如这段流传广远的风流韵事中所描绘的一般,是个洒脱又放肆至极的人。
  还有传闻说他为了拜师曾爬上千仞雪山,一身鸣月刀法出神入化,能令群狼俯首。
  与这样的人死斗,也算是无憾。
  傅听涯按了下胸口,止住那心脏仿佛被一点点啮咬的疼痛,就像是百足的虫缓缓爬过,细小而带着钩子毛刺的足刮过柔软的皮肉,激起躁动不安,与他不愿意承认,却无法忽视的难过。
  一想起叶授衣这个名字,他就觉得有些难过。
  曾以为自己早已走遍万水千山,云烟过眼,不过冰冷扑面,从容而绝情。
  然而此刻方觉,原来他还是那个喜欢拽住对方衣角,看对方低头,浅笑,轻声安慰教诲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傅听涯深吸一口气,纵马直入深林。
  此刻渡云巅另一侧的山中,早已候满了中原侠客,他们也得到了消息——
  惊羽楼楼主将会与北戎第一高手耶律枫决战于渡云之巅,且此战关乎北疆安稳。
  江湖与朝廷自古泾渭分明,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异族的入侵没有恨意。
  “傅楼主……能赢么?”
  “武榜第一早已退隐,此战也唯有他……”
  “若是败了,可算是——千古罪人!”
  “怎得这样算?傅楼主就算埋骨渡云巅,也当称得英雄人物……”
  一片喧哗声中,忽传来一人声音,如刀兵相接,直接打断所有人的讨论,冰冷决然:“他不会输。”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只见那人白色衣角,转瞬便在林间隐去。
  傅听涯看到叶授衣的第一眼,便知道这人的伤还没有好全,是硬撑着来的。
  一如曾经,总是会想尽办法折腾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儿,傅听涯唇角勾出一点细小的笑容,像是晚春将落的迎春。
  “听涯,让我代你去。”
  叶授衣横剑拦在傅听涯马前,仰头与傅听涯对视,眼神锋利。
  “别逼我对你动手。”傅听涯神色如常,说得云淡风轻。
  他看见细碎的阳光穿过横斜的树枝落在叶授衣的脸上,像一片片蝴蝶透明的翅膀,仿佛一触即碎,却能飞于风雨。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傅听涯扬眉一笑,眼神轻蔑:“就你现在的状态,是去送命还是去丢人?”
  叶授衣握紧了手中的剑,便听傅听涯接着道:“你是为了我——为了自己的私欲,弃家国尊严于不顾了?还说的冠冕堂皇——责任?”
  叶授衣抬起剑尖,直指傅听涯。
  傅听涯脸上的笑色渐渐隐去,他认真的看了叶授衣几眼,终于叹了口气道:“你确定……在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你与我一战,无论谁赢,最后对上耶律枫都将是输。
  趁着叶授衣一晃神的功夫,傅听涯长袖一甩,一枚暗器迅疾飞出,毫不留情地撞上叶授衣的胸口,正好印在他未好全的伤口上,一口血在瞬间冲上喉头,他下意识的接住了那并未刺入血肉而是掉落的暗器,与此同时傅听涯纵马越过叶授衣——
  “师父,等我回来。”他说。
  叶授衣以剑尖支地,方才勉强撑住身体,他知道自己是冲动了。
  紧接着便听见傅听涯远远的声音穿来:“等我回来,就带你归隐江南——”
  傅听涯的身影终于在林间隐去了,他没有再回头,动作干脆的像是往常的任何一次分别。
  他果然已经猜到了。
  叶授衣垂眸,当时自己止住傅听涯的剑的时候,就明白对方一定能猜出动手的人是隆元帝了。
  这样想着,叶授衣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玉质令牌。
  惊羽令,见之如楼主亲临。
  这是……给自己兔死狗烹之外的另一条退路吗?
  明明他连自己也……
  “你可算是来了。”耶律枫面无表情的坐在渡云巅一块巨石上擦刀,抬起的一双鹰眼目光尖锐无比。
  “我还以为,你是临阵脱逃了呢。”
  然而耶律枫等来的并不是傅听涯的回答,而是劈天裂地光华如幕的雷霆一剑!

第八章
  渡云之巅怪石林立,千年不化的积雪上此刻散落着大大小小漆黑的破碎石块,两道人影倏然撞击到一起,震颤的气浪卷起碎石狠狠掷下,一块甩出涯尖之外落到无尽的白色雾气中,良久之后不知何处的山林中长鸣着飞出一群鸟儿。
  傅听涯剑锋一抹便仿佛星河蜿蜒万丈银光迭起,那光如被裁剪过的边缘转瞬便在雪地上刻出一道锋芒,耶律枫奔行极速,掌中之刀却并未出鞘,仿佛一块陈朴无锋的拙物一挺而出,穿过剑光凛冽,直刺傅听涯喉头!
  傅听涯挥剑格挡,长袖卷出,骤然将耶律枫拉至身前,两人劲气相撞。
  一时间又是清光乱闪,声音锵然,耶律枫含了一口血在喉中,脸上却挂着极为肆意的笑,他反应奇快,却听傅听涯在他耳边怒喝:“你为何刀不出鞘!?”
  “你倒也是个人物,此时此刻说话,真不怕走岔了气劲。”
  言罢他飒然一笑,忽然手掌一翻,十指如钩刺来,又趁傅听涯格挡之时飞身后退,如疾鹰迅走,转瞬便落于远处一块直立的巨石之上。
  渡云巅雾气聚散,此时竟开始落雪,纷扬如幕,罩住整片天地。
  “喂,小子,我看你顺眼,与你说道说道此间脏污真相。”他顿在石上,笑说。
  傅听涯不理,飞身直上,便听耶律枫接着道:“可怜鸣月刀刀中王者,我怎忍它去打这必输之战,自不会使之出鞘。”
  傅听涯心中一震,面色却分毫未变,出招之势亦未有消减,耶律枫见他不信,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倒也不再多说,干脆利落挑刀迎上。
  两人又走过一轮,耶律枫心中憾恨转作豪爽,豪爽终又化作愕然,憾恨因此战必输,因屈辱不甘,豪爽因棋逢对手,因一战酣畅,愕然因他终觉,若是自己不留手,也许方能与这人战个平局!
  冷汗渐渐浮上额角,耶律枫咬着牙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看他出剑竟非袭自一家一派,名门正宗剑法有之,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浴血之影亦有之,这人还不过三十的年数,功力竟以至此!
  他遍求名匠精心打铸地刀鞘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道裂痕,耶律枫双手握刀,刀柄上的花纹摩擦着他的掌心,引发些微的刺痛,他忽而长笑,笑声中夹着血腥气,傅听涯再次挥剑横劈,一身长衣广袖如飞,以银丝钩织的边纹雪光流泻,那玄黑的刀鞘终于崩裂,被藏在鞘中的鸣月刀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
  随之光芒一闪,仿佛一位刀客一生最后的执着与骄傲。
  耶律枫重重摔落在地,劲气倒灌以致浑身骨骼在瞬间碎裂,鸣月刀刀身灿烂,落在他身侧的雪地上,他仰头看着雾中隐隐的青阳,看着拖着长剑缓步行来,脸色极冷极傲的年轻剑客,想——
  十七岁负刀行人间,路三千,无悔矣。
  怎奈蝇营狗苟是世人,一片温柔是伤心。
  一片温柔,是伤心。
  耶律枫死了。
  傅听涯看着那具经脉碎裂,鲜血横流的尸体想。
  而且并未瞑目。
  傅听涯收剑回鞘,青白着脸色来到耶律枫的尸体旁,蹲身为他阖上了双目,然后他用剑在拨开雪泥,在地上刨了个浅坑,将鸣月埋了进去。
  耶律枫真的至死也未使鸣月出鞘,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傅听涯按了下胸口平复翻涌的血气,忽然回首,看渡云巅外一只苍鹰鸣声破空,盘旋九天。
  所以,何谓……必死?
  “大人,喝药了。”溪云一手将小暖炉塞到人怀里,一手将药盅放到桌上,发出「嗒」的一声,清脆无比,亦惹得正蹙眉沉思的叶授衣转头看她。
  “怎么看着脸色不好?”叶授衣将桌上散落的文书堆到一起,问道。
  “您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溪云憋气道:“比鬼还吓人。”
  叶授衣听她嘟囔完,眼神温和而无奈:“马上就调职回京了,不过再辛苦这么几天,你……”
  “调职回京!?”溪云讶然眼前披着狐裘,更显单薄的男人,脸上神色几番变换,最后涌上一股愤懑:“大人!?”
  “也许……我还能去江南看看。”
  叶授衣念叨着,站起身,脸上浮起几分薄红,他说:“溪云,去准备准备,咱们要回家了。”
  先前已经跟朝廷新调来的元帅做好了交接,他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叶授衣想象着边关鸦青的城墙和晦暗的天空。
  纵然有几分感伤,却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真的回不去了。
  而且还有一个人,说要带自己归隐江南。
  他在三日前得到了傅听涯赢过耶律枫,已先行回京的消息。
  他活下来了。
  深冬的皇宫褪去一切颜色,终于在朱红与灰白中显出几分可怖来,傅听涯步履匆匆,却眉宇舒展,难掩轻松。
  像是积年的阴云散去,天光洒落,一片灿烂。
  他想自己甚至有些感谢这令他看清了很多事情的生死一战,先前心口万虫撕咬般的痛苦犹在,他终于想明白那是为何。
  想带一个人去江南,想让他不再……
  “殿下,皇后娘娘邀您一见。”嘶哑阴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思绪,猝不及防。
  傅听涯蓦的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去那立在两道宫墙之间狭窄的甬道上,深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侍者,右眼一跳。
  “这不合礼数。”傅听涯道。
  “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已允。”
  华锦迤逦,熏香氤氲,落红尘坐在殿中,小心的拨弄着自己宝蓝镶金丝的尖长护甲,她轻轻吹了口气,只觉这饰物美得像尖锐的匕首。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听涯,你来了。”落红尘起身:“快起来,不必多礼。”
  傅听涯瞳孔猛缩,为这称谓。
  “不必紧张,想来你也听过我早年在江湖上的名号。”落红尘笑着:“今个儿只是想和你聊聊。”
  落家红尘,术榜第一,可谓名震江湖。
  “听说,陛下已经允了你……到江南去?”落红尘状若不经意地提道:“和叶侯一起?”
  “其实我早年也与叶侯有几分交情。”落红尘抬眼一笑,红唇艳丽,宛如惑人的妖:“我曾向他借过「牵肠」。”
  傅听涯挑眉:“这是娘娘与他的私事,不必说予我听。”
  “你这样说,应是还不知道这味「牵肠」是个什么东西吧?”
  落红尘走近傅听涯,忽然俯身贴近对方耳侧,气吐如兰:“牵人情肠,钩之魂府,生生死死,无可免焉。它是南疆毒蛊一脉中,最为阴诡的一种。”
  “中了这味情蛊的人,将一辈子也离不开那施术者。”落红尘一字一顿,红唇开合:“还自诩情深,死心塌地,殊不知只是为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个傀、儡。”
  香雾沉沉,光线暗昧的大殿中沉寂良久,忽响起一人冷笑之声。
  “呵……”
  傅听涯静静坐着,背脊挺直,脸上淡漠至极,语气半分未动:“娘娘唤我来此,就是想与我说这些?”
  落红尘直起了身:“你这是不信?”
  “且不说「牵肠」难得,这等奇淫技巧,他还不屑于用。”
  “前任叶侯与那位长公主的旧事,谁说来都是有几分惋惜的。
  那「牵肠」是难得,安阳长公主用了一生才求得一味,在死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落红尘语气中有几分怜悯之色:“至于用不用,情之一字,难免让人头脑发昏,更何况是在亲身经历了父母惨剧之后。”
  “你若还有疑问,不如就拿了这药去试。”落红尘扔了一张方子给他:“「牵肠」虽少见,却很是有名,关于它的验试之法,并非无处可查,你若是不信我给的,就自己去找。”
  “本宫乏了,王爷自去吧。”
  “臣弟告退。”
  见傅听涯背影远去,落红尘站在原地,看着悠悠落在地上的一纸药方,极隐秘地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修罗场预定。
  忽然想大修文。
  我果然还是适合全文存稿。
  再也不作死了。

第九章
  月上中庭,长街外已无人声。
  傅听涯斜倚在院中长廊下,如水的夜色浸染衣襟,沾满酒气,他的脚下已经堆积了五六个酒坛。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熟悉的气息涌来,他似低声呜咽:“师父……师父……”
  重重的酒气铺天盖地而来,叶授衣任他眯着眼睛大敞四肢靠在身上,将自己压得摇摇欲坠,他挥退敢来的侍者,抬手压住低咳,轻轻揉了揉身侧宛如大狗一般的徒儿的发,眸中洇开一片温柔笑色:“我在……”
  月华流过冷瓦,似有薄薄的雾气浮起,不知是在眼中还是心底。
  傅听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皇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叶授衣听得这话,便知他是真醉了,他叹了口气,单手解下狐裘盖在傅听涯身上。
  虽不知道对方这几日在宫中又经历了什么,他仍是有些安慰道:“听涯,都过去了。”
  傅听涯哼了几声,应是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日,傅听涯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时,叶授衣并不在身边。
  他靠在床畔,按着眉心,醉时一段段破碎的记忆浮现,他招来仆从,淡声问道:“昨夜……他来过?”
  “回殿下的话。”仆从恭敬答道:“叶大人陪了殿下您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才走。”
  “这样吗?”傅听涯皱了皱眉,随之从怀中拿出一个封好的香囊扔给那仆从,却是看也不看,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他还是这般不知道照顾自己。”
  “夜半天寒,又该受凉了。”
  仆从沉默着接过香囊,并未出声询问。
  “是我之前魔怔了,是我……”傅听涯摇了摇头,吩咐道:“把这香囊拿下去烧了,不必打开。”
  “是……”仆从应道,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来人,脚下一个踉跄。
  叶授衣稳稳扶住对方,又一把接住那掉下来的香囊,道:“小心……”
  “大人恕罪。”
  “师父……”傅听涯直直看着迎着晨光走来的叶授衣,眼睛眨也不眨,近乎贪婪的描过对方的眉眼。
  “先前去宫里面见陛下,如今卸了职,我也更自由些。”
  叶授衣声音温和:“实在忍不住,就由着自己又来瞧瞧你。”
  “这是什么?”他拿起香囊一晃:“我记得你不用这些东西的,可是病了?”这样说着,叶授衣将香囊打开,取出了其中的药丸。
  “无事,别动它,授衣你——”
  傅听涯的话在看清那药丸形貌后戛然而止,鲜红的颜色那样刺目,以致于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牵肠」取容蝶鳞粉入蛊,丕草之叶见之则朱。
  见之则朱。
  所以……这竟然不是新后的恶毒挑拨,而是情之所起的真相吗?
  傅听涯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放在心口,他想,这炽热的心跳声中,原来竟是藏着一只扭曲的蛊虫吗?
  每时每刻都在用它满是恶臭粘液的,令人作呕的细足爬过他的血管,然后留下代表自己的领地的标记……
  “听涯,你怎么了?”叶授衣上前,却被傅听涯狠狠挥开!
  “别碰我!”他厉声喝道,裹挟着内息的力道如山呼海啸而来,一时冲入竟如刀从头到尾将经脉割开,叶授衣毫无防备的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腰一下子撞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桌上原本放着的水壶茶杯甚至被溢散的劲气击的粉碎!
  旧伤被引动,身体像刚刚被粘好的瓷器,此刻又被人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一下子噼里啪啦碎个彻底,血腥气息冲上唇齿,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扶一下,就直接单膝跪倒在地上,一口鲜血随之喷出——
  唇角血色犹在,叶授衣怔楞着抬首看向傅听涯,脑中却是一片茫然,此刻却只来得及想——
  这一个月补养又白费了功夫,溪云怕是又要生气了……
  “师父……”傅听涯的声音唤回了他一点意识,叶授衣几近本能地想回一声「我在」。
  然而话未出口便被止不住的鲜血淹没,然后他看见了傅听涯漠然到极点的眼神。
  “师父,哈。”他又念了一遍,话语间却充满讽刺,像是要把这两个字搓揉到烂,彻底粉碎,他问:“你配吗?”
  叶授衣在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可他知道,没有。
  四肢百骸热血褪去,徒留一片冰凉,沉寂许久的幻觉又开始出现,眼前乍然人声混乱,影影绰绰,又是红绸、少年、和刀光……
  他压住疼痛,强逼自己再度看清眼前——
  傅听涯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阴冷狠决:“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死生不见。”
  言罢,傅听涯冷冷甩袖,大步离开,走过被他一掌打得直不起身,单膝跪地的叶授衣,就像走过路边一块石子。
  叶授衣以手支地,痛苦的喘息几次后,才终于有力气虚弱问道:“听涯……为……为什么?”
  “我不杀你,已是看在往日情分。”
  “现在,给我滚。”
  傅听涯停在门口,却未回头看那一地鲜血狼藉。
  他此刻只觉恶心。
  难以忍受的恶心。
  叶授衣几近无措的看着傅听涯远去的背影,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想因为胸口的刺痛更为狼狈的扑倒,摔得半趴在地上,一丁点尊严都不剩。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这样鲜血淋漓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洁白剔透的六出花飘进来,落在脸上,化成一朵凉凉的水滴,就像是江南的绫罗,搭在少女月般的皓腕上,叶授衣看见水面上悠悠荡过的一只乌篷船,又看见一枝白玉兰生出屋檐之外……
  眼前随之一片黑暗。
  “大人,您可算醒了。”
  睁开眼即对上少女担忧的脸,叶授衣撑起身,又在马车一个摇晃之下白了脸色。
  “大人,您……”
  “溪云,这是到哪儿了?”叶授衣缓了一会儿,问道。
  “大人,到琼州了,再走两日,我们便到北塞了。”溪云回答完,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听完这个回答,叶授衣看上去像是走了一会儿神,良久,他竟摇头笑了笑:“我现在都不信……半年前自己还能骑马七日从北塞奔到京都……”
  “大人您受太多伤了……”溪云蹙眉:“将养着,早晚会好的。”
  “也许吧。”叶授衣淡淡应道。
  “您……您为何又要……”明明已经离开了,您为何又要回来?
  “戍守边关,戎马一生……就是我的命罢。”叶授衣心中明白溪云想问什么,答道:“先前是我自己想差了。”
  “这样也挺好的。”
  “陛下那里……”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叶授衣虽说得恭敬,却声线极冷。
  先是让他卸职回京,又在他和傅听涯决裂之后重调他回边疆……
  叶授衣不知道是隆元帝终于对他放下了心,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出离间之计。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溪云犹在担心。
  “这次回去不领兵了。”叶授衣解释道:“只是封地在那边儿而已。”
  言罢,浓浓的倦意涌来,叶授衣又阖上了眸子。也许是先前被伤得太狠,藏在心中的那只小虫再不像先前那般安稳,而是贪得无厌的啃食着他的血肉,又将岩浆一般的毒液注入他的鲜血,用幻觉和疼痛逼他回去,去找傅听涯——
  去找它的归宿。
  那日之后,他便从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人口中得知了傅听涯曾去见过新后的消息。
  其实也不算冤枉,「牵肠」他确实用了,就在他和傅听涯大婚的那一日。
  不过不是用在傅听涯身上,而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时至今日,叶授衣虽不后悔,但却会伤心。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师徒之恩,夫妻之义……
  你既不信我,那便都罢了吧。
  即使代价可能是生命。
  星点白色染上发尾,叶授衣再次昏睡过去。

第十章
  “公主……你等等我啊——”
  “你叫我什么?”又粗又长的辫子梳在脑后,乔装打扮后一身汉人衣裙的姑娘一把将跟在自己后面的小丫头拉到怀里,一侧身躲到了小巷中去。
  “啊……小姐恕罪……”瑶儿慌张抬头,正对上她家主子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吗?如今回来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我……”瑶儿嗫嚅。
  “我看着你一路战战兢兢的,就像只被群狼猎捕的可怜小羊羔。”
  “小姐,我担心你的身份……”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发现的了?”卓江眯了眯眼睛:“就算是被发现,护住你一个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记得你是十六七年前到我身边儿的,以前是汉人吧?”
  瑶儿垂首,被困在卓江双臂之间,显得娇小无比:“是,奴婢乃秦州人。”
  “被掳去北戎那年我只有六岁,幸得公主垂怜,得以侍奉在您左右,免了诸般折磨。”
  卓江闻言慢慢松开了对瑶儿的钳制,她退后几步,思索片刻才试探的道:“瑶儿?”
  瑶儿依旧垂首,轻声道:“奴婢今生都是公主的人,旁的……瑶儿也不敢去想。”
  “你……”
  瑶儿轻轻抬头,眼神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以奴婢的身份地位,有些选择轮不到奴婢来做,公主只需要知道,瑶儿永远感激您,不会背叛您就好了。”
  卓江抿了抿唇,终究没能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她沉默片刻,道:“北戎立国于草原荒漠,极北之地寒冬难渡,发兵南下……实也生存所迫。
  今我父王有与中原通商来往之意……我此次冒险入关,是因为听有传言道,父王欲将我嫁与中原镇北侯,以授和平友好之意。”
  “镇北侯……叶授衣?”瑶儿脸上震惊:“公主为何不入宫?”
  “和亲看上去像是无能求和之举,我父王更是不忍我离故土太远,而叶授衣的封地就在北塞……”
  卓江看上去想要解释更多,但似乎碍于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只道:“罢了,左右就跟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公主,我家主上邀您过府一见。”悄无声息而来的黑衣暗卫高大的身躯堵在巷口,态度却不卑不亢。
  卓江一下子将瑶儿护在身后,脸上先是狐疑,后又了然:“你的主子……叶授衣?”
  暗卫颔首,摆出请的姿势。
  卓江放松了些,她甚至笑了下:“不愧是守住北关十余年,大名鼎鼎的叶侯。”
  在北塞的势力足够可怕,她这才刚刚入关,便已被发现。
  也难怪中原的皇帝在得到北戎王欲将公主嫁给叶侯后,不惜冒着君臣离心的风险,亲自出手废了自己最好的将军,再以此为借口夺取他的兵权。
  卓江迈入侯府,第一次见到眼前男人呢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她听过这人很多战场上的故事,在得知自己将要嫁给对方后,也在心中描绘过更多次这个人的模样,不外乎是身高体壮,虎背熊腰的大汉,气场强势,狂野豪迈。
  然而此刻那站在一道门前的人,倒更像是那个富贵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子,清润如水的气质,一袭单薄白衣外罩着厚重狐裘,黑发未束,眉眼清俊,在看到她的同时,唇角礼貌地勾起一抹笑意——
  只在抬眸的一瞬间偶然泻出的一线锋芒冷光,象征着他的真正身份。
  “见过公主殿下。”叶授衣道。
  卓江刚想要答话,却意外的瞥见眼前男子被风吹起的发间夹杂着几抹刺眼的雪白。
  家仇国恨,总是要有人牺牲的。
  自己也是,叶授衣也是。
  卓江想。
  她看见他在这三月天里身披狐裘就已明白,眼前的男人再也领不了兵了。
  可是这个人似乎只需要身在北疆,就能定住数万军心,定住北疆千里赤土。
  中原的皇帝确实可怕,足够冷血睿智,也足够物尽其用。
  叶授衣近些日子变得愈发嗜睡,药碗搁在桌上,他便靠在软塌困得睁不开眼。
  迷蒙间思绪纷杂而来,看到卓江的那一瞬间他便明白,隆元帝虽老,手段之狠辣却仍是不减当年。
  玉兰花开得正好,像薄雪埋了一树苍白,他又梦见那只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狼崽子——
  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眼梢一挑一勾之间已得见而今冷漠凉薄模样,但眸光深处终究还是暖的,像只在稻草中打滚的幼兽,浑身都是阳光的甜味儿。
  “你是谁?”小傅听涯警惕问道,然而眼睛却毫不掩饰地直直黏在他的佩剑上。
  叶授衣早就听说过宫里有这么位身份尴尬的小殿下。
  此刻第一次见,愣是让对方这幅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心痒。
  于是他清清嗓子道:“我啊,是宫里请来教你学武的先生。”
  他心里比照着自己,便觉这年岁的小孩儿都不喜欢学习,故意要闹人家。
  傅听涯闻言果然呆了一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问:“真的?”
  “怎么,不信?我先和你说说规矩——以后我教你,寅时起来练武,亥时才能歇息,每天挥剑三千次,不练完不能吃饭……”
  叶授衣板着脸,却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孩子怎么看着越来越高兴了?
  于是赶紧改口道:“我骗你的。”
  也不管合不合理,他把剑抛起来,挽了个花没脸没皮道:“小殿下恕罪,奴婢其实是宫里请来唱戏的。”
  傅听涯:“……”
  正说着,便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将军,陛下宣您尚书房叙话。”
  叶授衣:“……”
  傅听涯站在原地,让眼前的男人气得嗓子疼,他深吸几口气,只觉刚才差点相信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哎哎——别生气呀,小殿下。”叶授衣连忙追上去诱哄,本来没啥真心,却被傅听涯恶狠狠横过来,犹带泪光的眼神惊得立在原地。
  多年被当做废物养着,一朝有了转机,即使假得像泡沫一样。
  然而他真的从那一瞬间看见了澈蓝广阔的,不再被宫宇飞檐遮挡的天空。
  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傅听涯以袖子狠狠擦掉,昂着头,转身就走。
  叶授衣终于察觉捅了娄子,他犹豫片刻,试探道:“别哭啊——我……我真的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也听到了,我好歹也算个将军……”
  “又骗我?”傅听涯咬牙,倔强的让人心疼。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教你,就一定教你。”叶授衣立刻坚定道。
  那时的傅听涯还是个会哭的孩子,而叶授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以傅听涯的身份,岂是说能教就教的?
  一阵风起,玉兰花纷纷落下,像一场骤起的风雪,冷得让人难过,叶授衣看见十九岁的自己背着所有人将云中山洛家的心法传给了傅听涯,看见一把长剑穿过傅听涯的心口,看见他的鲜血洒落在枯黄的纸张上……
  桌上的药早已凉透,叶授衣在暗卫落地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窗外月色明亮,他问:“何事……”
  “主上,傅听涯已经破了那心法的第九境……就在今天。”
  一片寂静中,叶授衣听见自己说:“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我不对,新找的工作有点忙……我尽量!

11 | 第十一章
  在得知叶授衣欲往云中山去的时候,暗卫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但是他却无法出声相劝,因为知道那个人对于叶授衣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就像是长在心口的疮,一碰就血流不止,疼痛难忍。
  但是想剜去,就要在心头留下一块巨大的伤疤,心上有了疤,人还能活么?
  即使那个人,欺师灭祖,不仁不义,但他仍然是叶授衣唯一的徒弟。
  可云中山实在是太高了,高到站在这北关就可以看见它白色的峰尖。
  秦州城倚挽月山而建,然而挽月山却不过是云中群峰一小片碧色的裙角而已。传说中的剑圣洛家,据说就藏在那云中主峰之上。
  赵四单膝跪地,垂首道:“是……”
  三月里天本该暖了,谁知却又下起了大雪,一场倒春寒,不知摧去多少性命。
  雪粒很细,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冰渣子,挟在风里呼啸而来,仿佛砂纸磨过;
  月色黯淡,透过阴沉的云,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叶授衣纵马疾驰在山道间,根本顾不得这些,在转过一处杉树林时,风声呼啸之中,似乎传来一声动物的惨叫,像是被什么伤到了一样,声音尖锐短促,转瞬便湮没的黑夜中。
  叶授衣心口莫名一悸,他蓦的勒马停下,赵四紧跟着急促一勒缰绳,惹得那马儿长嘶一声,他拍了拍马腹,问道:“主上,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等我一会儿。”叶授衣翻身下马道,他留下赵四在原地看马,自己往林中走去。
  风雪很大,又是夜里,叶授衣用目光逡巡了几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到处都是白茫茫黑黢黢的一片,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又将情蛊引发的幻觉当作了真实的时候,不远处成片的石堆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狼叫。
  叶授衣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尘,定定看了那声源处许久才终于发现,那里真的蜷缩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狼。
  浑身毛发雪白,眼看就要被飞雪埋没,难怪他发现不了。
  快要可怜死了。
  叶授衣疾步走过去,发现那处还被血染红了一片,刚才那声惨叫,原来是这小狼被掉落的石块砸伤了后腿。
  小狼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叶授衣蹲身拂去它身上堆积的雪,从身上撕了块布条给它简单缠了缠伤腿,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正要将小狼抱起来,却发现对方竟然睁开了眼,戒备的看着自己。
  叶授衣一动,小狼马上就要向后缩身子,它呲出一口小奶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噪音。
  叶授衣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若是不管,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
  说完他伸手一捞,托着小狼的断腿,将其抱在了怀中。
  小狼身体一个猛烈的哆嗦,转头一口就要在了叶授衣的手上,然而它实在太过虚弱,丁点血也没能咬出来。
  “主子——主子?”
  见叶授衣久去不归,牵着两匹马匆匆寻来的赵四先仔仔细细打量了叶授衣,见对方不曾受伤才放下心来,接着眼神便落在了叶授衣怀里那只受伤的小狼身上,道:“主子原来是要救它……”
  “云中山里确实是有狼的……这般毛色雪白的狼倒是少见,我听闻常年住在这云中山下的人都是信奉狼神的,这小家伙也是命大,竟能遇上主子您救它。”
  叶授衣没接话,只问道:“这里距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
  “咱们出了这座山就是云中镇,将近天明的时候就能到……”
  叶授衣垂首看了眼怀里的狼崽,叹道:“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了。”
  暮色降临,雁声自云端遥遥落下,染了一翅的白雪,又飞入满山青黛之中。
  是极幽寂的景色,如果忽略疾步走来的两人脸上凝重忧虑的神色。
  倚云推开院门,回头看向身后之人,语气恭敬却不乏几分焦急道:“先生请,我家楼主就在里面。”
  “可封锁消息了?”阮风瘦握紧身上药箱的背带,又道:“我师父不是嘱咐过傅楼主,在有万全之策前不可擅自突破……”
  「先生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倚云皱眉……”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楼主的身体……”
  “傅楼主不是那般莽撞之人,当日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阮风瘦边问便跟着倚云走进内室,在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青白的傅听涯后,心里咯噔一下。
  “无论什么代价,求先生请尊师出谷救我家楼主一命罢!”
  阮风瘦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倚云蓦的跪倒在地,吓得他又是一个哆嗦。
  傅听涯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在一室乍然如死水的静寂中,两人都听见他的喃语:“叶……你走——不用你管……”
  阮风瘦垂眸,语气怜悯:“公子别求了,师父不可能出谷的。”
  “我所能做的,只能暂时吊住傅楼主的命,能不能撑到穷幽谷……还要看运数——”
  “当日……”
  “当日只有人提了一句,今上要给叶侯指婚,许的是北戎公主。”
  倚云打断阮风瘦要问的话,抬眼看他,眸中隐有雷霆之色。
  阮风瘦怔了下,嗫嚅道:“好……好,请公子先出去吧,我给傅楼主扎针……”
  倚云不放心的起身,犹豫片刻最终也没有要求留下来,只在关门时最后瞄了眼室内阮风瘦,竟隐约听见对方说——
  “情之一字,倒是真害人。”
  果真如赵四所言,他们到达云中镇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开门的客栈并不多,赵四挑了家最好的,引叶授衣进去。
  睡眼惺忪的客栈掌柜靠在前台拨着算盘,本来漫不经心的看过来一眼。
  紧接着眼睛便瞪大了,且不说这神仙般的人物,只说他怀里那只雪狼便不似凡物。
  见叶授衣看过来,掌柜惊道:“这位客官,您这怀里的小家伙……”
  云中镇的人确实是崇拜狼神的,因为托付掌柜去寻了伤药,叶授衣便坐下与对方简单聊了几句。
  “当年北戎打过来,是这雪山上的狼救了我们……”
  叶授衣抬眼,有些诧异,便听掌柜接着道:“与狼一起的,还有雪山上的仙人……那般厉害,北戎杂碎根本不是对手——”
  “把这药给敷上……哎哎就这样——”掌柜指挥叶授衣给小狼崽上药,最后高兴道:“没伤到骨头,三四天就能好。”
  叶授衣点头道谢,在掌柜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抱着狼崽回了房间。
  室内暖意将寒气驱走,那狼崽似乎终于恢复了点生气,它一下子从叶授衣怀中蹦了出来,锋利的爪子甚至划破了他的衣襟。
  然而这小狼看着凶狠,落地的时候又因为伤了后腿身体不协调,摔得嗷呜叫了一声。
  还挺可爱的。
  叶授衣无意识的笑了下,没有注意到那窜到房间角落柜子底下凶狠盯着他的狼崽,因为这笑竟然呆滞了一瞬。
  终归是大病未愈,又连日赶路,饶是心中焦忧,叶授衣这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必须要休息过后才能上山,他揉了揉眉心,蹲身在小狼缩着的柜子前,道:“等你伤好,自会由着你来去,不必如此惧我……”
  心口忽然一阵刺痛,叶授衣神色不动压下喉间泛起的血腥气,知道自己体内的情蛊又要作妖了,他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心力再去管这狼崽子,便不再多言,匆匆站起身,谁知又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急忙单手扶住柜子,力道却大得将那柜子推出一段距离,以致于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这下子要更怕自己了。
  叶授衣无奈想着,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那只狼崽竟拖着伤腿慢慢走了出来,定定看向他的方向,低低叫了一声,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撒娇。
  然而转瞬又恶狠狠的别过头去,情态复杂得不像一只狼。
  作者有话要说:幼年体小狼崽版的攻,emmmmm……不知道你们吃不吃。
  大纲里有这段,写出来又担心踩了小天使雷点,忽然玄幻什么的……
  不过我就是要写!【理直气壮叉腰腰】
  还有更新时间的问题,我会抽空尽量写的,一月份年假其间更新会更快更固定。
  一月份之前,啊啊啊我要忙疯了真的!!相信我!!

12 | 第十二章
  云中镇一直有一个关于狼神的传说。
  毕竟那云雾飘渺、白雪皑皑而又无人去过的云中山巅实在太具有神话色彩。
  在那传说中,俊美的狼神透过云中山巅蓝色透明的镜湖望见了自己的前世,并再次爱上了他前世的妻子,来自草原的桑那花,北戎族被流放的公主。
  狼神抛弃一切重回人间,再次来到公主的身边。公主这一世是云中镇上一位普通的绣娘,被狼神的追求打动,跟着他上了云中山,建了一座小木屋,从此两人便隐居在那里。
  后来公主怀孕,十月生产那天,天色骤变,大雨倾盆。
  随着可怖的雷鸣和公主凄厉的叫声,新生儿睁开双眼,眸中映出了狼神被抽皮扒骨,坠入黑暗的死亡预告。
  狼神于是最后亲吻了公主的额头,将一半神力封印在公主体内,而后离去。
  那是天道在警告他。
  他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妻儿。
  公主醒来后,发现身边躺着两个酣睡的婴儿,她找遍整个小木屋,却没有找到丈夫的身影。
  她踏出屋外,发现那曾经令她难以忍受,不得不躲在丈夫的臂弯中躲避的寒风,此刻温柔的如同轻抚。
  客栈掌柜讲完又唏嘘几声,转头却看见自己的听众只垂眸笑了笑,脸上登时出现不被信任的恼怒:“你别不信啊!!当年北戎兵来犯的时候——”
  “没有不相信,只是觉得这故事,也太温情了些。”叶授衣将银子放在桌上,站起身冲着客栈掌柜抱拳道:“在下这便要走了,留在贵店那只狼崽,望您待他伤好,便将他放归雪山吧。”
  “跟我一起来的人……您便让他自寻去路吧。”
  话音落,客栈掌柜愣了一下,踏出一步喊道:“这才四更深,上山太危险……”
  叶授衣的身影一飘便消失在街角,堵住了掌柜未说完的话,最后他只得喃喃道:“这……分明是个悲剧,哪里温情了?”
  其实相对于客栈掌柜所讲的故事,叶授衣查的反倒更深入一些。
  比如他知道,当年那名住在云中镇上的绣娘,姓洛。
  但是云中山洛家的心法,到底是什么。
  十多年前他接过亡父手中的兵权走上战场,第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便是在这云中山脚下打的。那被传得宛如天神般的白狼,他亦亲眼见过。
  其实那时候,这场仗已经收尾,到处都是尸体,敌军的,战友的……
  他踏过这遍地残肢,举剑迎上再次冲过来的敌人,北戎主将早就被他斩首,可是麻木的砍杀却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战士们振奋的叫喊激烫着鲜血,可他心里只觉得疲惫。
  他确实是不喜欢杀人的,无论是什么原因。
  白色狼影宛如一道闪电飞过,一口咬断冲过来的北戎士兵半边脖颈,叶授衣骤然回神,矮身偏头提剑格挡,铁器刮擦的声音刺耳无比,他大口喘息着,生死一刻的紧张终于给了他活着的真实感……
  只差一点。
  局势很快被控制住,北戎残兵如同丧家之犬被包围清缴,他绷紧的心弦刚刚一松,身后便传来一人懒洋洋的声音:“小子,战场上走神,你可真能耐。”
  “谁!?”利刃飞出,直直钉入男人身后一棵巨木,原本温顺匍匐在男人身侧的白狼骤然起身,凶狠的呲了呲牙。
  “你是谁?”叶授衣眼神警惕,士兵也跟着散开将男人一点点包围。
  “你的有缘人。”男人扬眉。
  叶授衣第一反应这人是个江湖骗子,可是到战场上来行骗业务范围也太广泛了吧?
  他不由咬了咬牙,感受到舌根一点血腥味儿。
  “这个给你。”
  因为没有感觉到杀意,叶授衣下意识的接过了男人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武林秘籍。
  结合此前种种,叶授衣不敢置信的抬头:“这是……洛家心法?”
  男人闻言却是一笑,笑容看上去有些难过,他道:“没有洛家了。”
  “你与他有缘,便是与我有缘,这个玩意儿,你想要就留着,若不想要,便扔了干净——都是命数。”
  后来,随着武功的精进。叶授衣将那本心法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一招一式都弄得无比透彻,除了第九境……第九境,他根本看不懂。
  这也是叶授衣后悔至今的一件事,他不该将这本他根本没有研究透的心法交给傅听涯,就像他当年不该盲目自信的认为那个被囚宫中身份尴尬的可怜小皇子没有习武的天赋和毅力,根本练不到第九境……
  他玩笑一般的,在傅听涯本该顺畅了的前路埋下这样一把染血的刀。
  背叛,可不就算是背叛吗?
  云中山、洛家、狼神……无论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他都必须去这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HE
  这几天一直在整理思路,前段时间断更太久,导致很多线写得都不顺畅。
  真的万分抱歉。

13 | 第十三章
  这是一片白雪的荒野。
  茫茫山脉起伏,连飞鸟都被踩在了脚下。叶授衣靠着一块黑色的坚岩向远处望去,山林、人声、鸟兽、都如一缕烟散落不见,缥缈难寻。
  风雪在这个高度昼夜不息,黏住了他的眉睫,内力护住心脉,却再无力保持身体的温暖。
  脚边一星火光闪烁,转瞬便湮灭在了朦胧的天光里,最后一点温度在残烬中挣扎着,叫嚣着,叶授衣低头看了眼被风吹灭的篝火,低低咳了几声。
  三天了。
  洛家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传说,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从很多年前起他便命人去寻关于洛家的消息,可是直到今日,所知仍是极少。
  叶授衣擦掉唇边溢出来的血,想,无论是自己,还是傅听涯,运气似乎都不怎么好。
  师门运势,一脉相承。他也许当年就不该收傅听涯为徒,要是那时记得给他找个运气好的师父,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下山,可是……傅听涯可能等不及了。
  叶授衣闭上眼睛,刚想细思接下来该怎么办,便被一声充满惊惧和愤怒的狼嚎打断,他蓦的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一团庞大的白影便狠狠扑了上来,再回神时,身姿挺拔壮硕的白狼已经将他压在身下,一只爪子按住胸口,青年白狼凶戾的蓝眸正连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傅听涯一只爪子按着身下人,看他诧异睁眼,呆得茫然,心里怒火几乎压抑不住,天知道他刚才看到这人靠在石壁前,几乎要被风雪掩埋,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吓成什么样!
  也不顾什么仇恨誓言永不见面了,不管不顾就冲了出来——
  结果?
  呲了呲牙,傅听涯刚低下狼首,便见叶授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神采飞扬,满目光华,他忽然伸出手撸了几把狼毛,兴奋的像个孩子。
  “你是来接我的吗?”
  傅听涯不自在的后退了几步,便见叶授衣撑起身靠坐着,认真地看着他(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是云中山的白狼,应该听得懂吧。”
  “原来你那时就是来接我的吗?”叶授衣眸光落在他后腿掉了一半的白纱,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三天就长了这么多。
  傅听涯顿时有种掉马甲的窘迫感,就像你的仇人其实给你换过尿布一样的尴尬。
  “很多年前,有位北戎公主,从狼群中救下了一个少年。”
  “少年自小被狼养大,不通人事,野蛮可怕。北戎公主却对他很好,教他习字说话,教他人文道理。”
  “后来北戎王庭内乱,公主被囚,少年率狼群来救,本已逃出,公主回首望见烈火燃起的王庭,却是挥剑自刎,无比决绝。”
  “少年愤怒至极,以狼神为号,挥兵造反。草原上的人,天生对万物生灵充满敬畏。
  因此相信少年,追随少年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成为一股令北戎新王焦头烂额的势力。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的少年长大,却也看明白当年北戎王的残暴,而新王才是真的仁君。”
  “最后少年放弃了复仇,只让新王立誓,保留洛格尔公主尊号,从此她便是北戎唯一的公主。新王允了。”
  故事讲到这儿,傅听涯忽然想起那个关于北戎公主活不过三十岁的传言,他几乎是震惊的看着叶授衣,看他靠坐着,看逐渐亮起的天光映出他侧脸的轮廓,一股酸涩涌满心口,嫉妒几乎要撕裂胸腔,所以……他不顾生命上雪山,是要为自己未来的妻子寻药?
  恨意渐渐充斥蓝眸,傅听涯从未有一刻这样想将自己体内的蛊虫挖出来碾碎焚烧,碎尸万段,他冷冷盯着还在漫不经心说着什么的叶授衣,心中想,这一次后,便算真的两不相欠。
  他再也不会允许这个人在自己心里肆无忌惮了。

14 | 第十四章
  “你觉得,我们会遇见神吗?”叶授衣伏在狼背上,轻声问道。
  傅听涯听清对方问了什么,还不及在心底嗤笑,便被那呼出的热气激的耳尖一抖,顿时不自在的低吼一声。
  只见雪狼在峭壁雪原间腾转挪移,足下骤然发力,一道矫健的身姿伴着日光一下子越过深不见底的山涧,足底雪尘飞溅的同时,山的背阴面刹那铺满万千金芒,冰蓝花海随风起伏,如同翻涌的波浪,铺天盖地而来,花瓣被金丝缠裹,纤细的枝叶摇曳着抖落金粉一般的日光,更远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银色湖泊。
  傅听涯在花海前堪堪止步,随之感受到背上一轻,便见叶授衣翻身下来,抿唇望向远处的湖泊,只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指无意识的抚上狼头,却被毫不留情的躲开,叶授衣像是才回过神来,低头与雪狼对视,甚至还笑了一下。
  “当年公主没有死。”
  “她失去记忆,在云中山脚下的小镇做了一个平凡的绣娘。
  后来被北戎新王放走的少年找到了化名为洛儿的公主,带她上了云中山,建了一座小木屋,隐居在那里。”
  “不……应该是这里,他们就隐居在这里。”
  叶授衣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是很么感受,即像是绝处逢生,喜悦溢满心脏,又感觉自己是一只愚蠢而悲哀的猎物,正在一步步踏进命运设下的陷阱,而那所谓的生机,不过只是诱饵。
  手指在极端的喜悦和恐惧情绪下微微颤抖着,却忽然被烫了一下,叶授衣低头便看见是雪狼正咬着他的右手,眼神斜眄,一幅你再他妈走神我就咬断你的手的狂拽模样。
  “走吧……”低低叹息一声,叶授衣抽出手来,率先踏进那片冰蓝花海,一波水雾被风从湖泊上吹起,转瞬便漫了过来,形成薄薄的一层雾气。
  傅听涯立在原地,看叶授衣的身影被雾气吞没又浮现,衣带当风,若有若无,他嗅了嗅空气中的花香,心里还在犹疑,却已经跟着冲进了花海去。
  谁知仅这半步之差,他却在雾中怎么都找不到叶授衣了,心里一急,刚要有所动作,便听见一道以内力发出的声音。
  “晚辈十七年前偶得机缘,为人赠洛家心法一部,其言曰天道命数,取舍由我。晚辈愚钝,十余年未解其中玄奥……”
  银铃声乍起。
  叶授衣猛地抬眼,雾气浮涌,尖细的声音宛如利刃劈来!
  “我做错了什么——””叶授衣反身格挡,一剑挥出,血溅三尺,冰蓝花海犹自宁静,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做错了什么?你的父亲要这样对我。”
  “我以公主之尊,受此侮辱;我儿天之骄子,受此磨折……”
  女人的声音哀婉而幽怨,叶授衣一愣,随之握紧了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
  “每一位不世出的名将,所踏过的都是万千枯骨铸成的荣耀之路,你用这柄长剑,守住这天下,也替我守住她……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授衣,你还是太小了。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弟弟。”
  沈浪的身上沾满鲜血,一半脖颈白骨横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从出生起,我赐你名姓,便是要你肩负责任,便是要你先人后己,授天下人以衣。”
  叶授衣看着眼前层叠出现的人影,看着他们的脸,心里冷冷的想,下一位可能是谁。
  这些幻觉,他在情蛊毒发时已经看过太多遍了,同一道伤口,撕开太多遍,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身周忽然安静,叶授衣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抬头,便见一双明黄尖细的长眸高悬在雾气上方,正紧紧盯着自己。
  那看不清具体身姿的巨兽张开口,露出两根锐利的长牙,腥臭的唾液滴落。鳞片划过草地,不知何时已将叶授衣围住。
  蛇头落下,信子吞吐发出嘶嘶的声音,叶授衣从那双黄色的眼睛中看到脸色苍白的自己。
  “师父,说了恩断义绝,你怎么还在念念不忘?”
  湿冷之意直入肺腑。
  这是傅听涯?
  这是他心中的傅听涯?
  叶授衣唇角下压,骤然跃起如闪电迅疾!他一足踏上巨蟒的头颅,狠狠一压,袖中随之飞出一抹寒光,而转眼间他便已借力飞上半空,衣袂翩飞,长剑在手,双眸流血的巨蟒在地上翻滚,发出地震般的声音,叶授衣看也不看身姿在空中似鬼魅连闪而过,力道巨大的蛇尾甩动如鞭,叶授衣却只一瞬便将长剑直接钉入了巨蟒七寸!
  惨烈的嘶吼声顿时止息,巨蟒黄色染血的眼睛黯淡下去,庞大的身躯化作雾气散开,叶授衣一步踏出,花海迷雾被抛于身后,如镜的湖泊就在眼前,一名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湖边,身姿娉婷,腕间绑着银铃。
  听到身后的声音,女子回首,容颜如玉:“你是谁?”
  声音清爽,仿佛草原上沾了露水的草芽的味道。
  叶授衣看她片刻,终于俯身恭敬行了一礼:“晚辈为解洛家心法之惑而来,望前辈解答。”
  女子弯眸一笑,宛如两弧月牙:“我喜欢有趣的人,你刚才经历的幻境很有趣。你想听我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
  女子终于转身,腕间银铃声音清脆,她道:“你快要死了,你知道吗?”
  傅听涯刚刚走出雾气,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他尚来不及震惊疑惑,便听见那个无比熟悉的,清润温和的声音,平静的答道:“我知道。”
  “那么,就给我讲讲你这身上的情蛊,是怎么回事吧。”
  心脏瞬间收缩,神经末梢传递着某种不详的讯息,傅听涯有一刹茫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好像哪里……出了错。
  他突然不太想留在这里继续听下去,似乎这样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兀自恨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逃避,那个人的声音下一刻便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再也挣脱不得。
  他说:“是我自己下的。”
  “我的母亲因父亲的背叛抑郁而死,但她知道父亲其实是爱她的,只是管不住……自己。
  于是为了报复,她让我在她死后烧掉她所有的遗物。这情蛊……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他看见他看似平静的继续讲述,握着剑的手却在痛苦的颤抖,力道大的能看见暴出的青筋。
  “我遇到那个人,新婚之夜,我却下不去手……我舍不得。”
  他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慰着谁,他说:“我舍不得。”
  仿佛证实了什么一般,高墙轰然倒下,脑海中嗡的一声响过,傅听涯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忽然被血色渐染,而那些似乎晦涩难懂的语句又不断的钻入脑海,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他自虐般的继续听下去。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与我恩断义绝,立誓此生不见。”
  “我想,那就罢了吧。”
  “哪怕这代价有些沉重,但是也……无所谓了。”
  不许无所谓——怎么可能无所谓!?傅听涯浑身热血被这一句话冻了彻底,他想要冲过去抱住叶授衣。
  可是决裂那天尖锐刻薄的话语和刺眼浓烈的鲜血让他僵直着一步也动不得,他多么希望自己现在是人的形态。
  可是又庆幸自己不是,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叶授衣,面对这个对他如此……如此包容,却又被自己伤的体无完肤的男人。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这就是我的故事。”叶授衣自嘲般的笑笑,眸中波动的情绪却已归于平静,他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就瞥见了不知何时走出迷雾的雪狼。
  作者有话要说:傅听涯:搁您这儿我就做不了人了是吗?又是蛇又是狼的?亲妈??

15 | 第十五章
  不期然对上雪狼清澈通透的蓝眸,叶授衣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掩饰从自己的狼狈一般,不自在的偏过了头去。
  说来可笑,刚才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一切肮脏心思无所遁形,被一只雪狼看了个干净。
  雾气散尽,傅听涯静静看着眼前人,连重一点的呼吸都不敢,只觉方才那一个眼神,便如爱恨谢幕,便是地老天荒。
  过往光阴回溯,他忽然记起他立在玉兰花下的模样,姿容佼佼,玉树临风,白衣澈净,冰雪琉璃。
  可惜岁月有伤,风华已老。
  终究是什么都不同了。
  将军不再年轻,风雪中发梢已白。
  世间百般折磨不比此刻,物是人非,对面不识,傅听涯只觉如刀斧加身,明明目眦欲裂,却也只能故作平静,在对方一个轻快而柔软的手势下慢慢走过去——像一只真正的,略通人性的雪狼那般。
  因为终于明白,这一切与其说是阴差阳错,倒不如说是他一身骄傲,棱角张狂,终于愚蠢的,辜负所爱。
  冰蓝花海中雾气如轻纱落下,一座玄木乌楼渐渐显出真正的面貌来,镜湖上波光云影静静摇晃,女子赤脚走来,她拍手的声音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故事不错,很好听。”女子道。
  傅听涯满身戒备,迎着女子的目光,警惕的挡在了叶授衣身前。
  叶授衣见此心思一动,他垂眸,伸手安抚般的顺了顺雪狼颈边的毛发,另一只手却轻轻搭上了剑鞘。
  然而面上仍是礼数周全,恭敬道:“还望前辈解惑。”
  “我自然说话算话。”女子应着,手指在空中一点傅听涯,轻盈如一只蝴蝶,她问:“这雪狼是跟着你到这儿来的吗?”
  叶授衣神色如常:“是它引晚辈来此。”
  “你此行就是要为你故事中的那个人,寻求一线生机吗?”
  女子目光在傅听涯身上并未多做停留,她转而盯着叶授衣,似笑非笑:“哪怕他那样对你?”
  虽听不出女子两句问话之间有什么关联,但叶授衣仍颔首应是,眼神平静而坚持。
  “不必紧张,你应是听过云中山关于洛家和狼神的传说才找到这儿来的,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我这儿……也从不养狼。”
  “就如我不养狼一般,你所曾听闻的,关于洛格尔和狼神的事迹,也没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这里,有另外一种说法。”
  “在流传的故事里,公主善良美丽,少年痴心勇敢,两人最终幸福的生活在了雪山上。”
  “可是……生在王庭,怎么会有真正纯洁善良的人呢?”
  “在我的故事里,公主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年北戎王庭乱兆已现,她遇见那个被狼养大的少年完全是个意外,但公主当时就明白,这或许是个转机。”
  “草原上的人没有不崇拜狼的。”
  “从一开始就是利用,公主想让少年以狼神化身的形象臣服于自己,以证明王室正统,无可替代,只可惜没能来得及。最后只能让少年作一把复仇的利刃来使用——”
  “公主用假死激发了少年的仇恨,自己寻机脱身离去。”
  “她没有想到少年能活着离开草原,还再次找到了自己,并仍旧深情不悔。
  只好装作失忆蒙混过关。她有些时候觉得少年完全相信了自己,可有些时候,她看着少年黝黑深沉的眼眸,又觉得对方其实什么都已经明白。”
  “公主就这样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好几年。”
  “也给少年下了好几年的毒。”
  “她无法相信少年,也无法容忍自己的生命被掌控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手里。”
  “在她生产那天,少年终于毒发,死前他轻轻蹭了一下公主的脸颊,温柔的说「你终于还是不肯相信,很多事情,你只需要对我说一声,我就会去做,谋反也是,死亡也是。」公主那时才仿佛看清,当年意气飞扬的少年,而今手掌粗擦满是划痕,眼角也多了皱纹,可是眸中依旧深情,依旧真诚纯洁。就像狼一样。”
  “也许是报应……公主很快发现,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染了那毒,活不过十五岁。”
  “毒在血脉中,代代继承。”
  “许是少年临死的话,终于触动了公主内心的柔软,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终究不忍。
  于是公主用了十年的时间,研究出了一套武功心法,可抑毒续命。”
  “然而心法的第九重有缺陷。”
  “那缺陷造成的后果,除了说是上天的惩罚,根本没有解释。
  公主不能接受眼前所见到的,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招致天谴,便将……自己的孩子赶下了山。”
  “然而事情并未因此终结,多年之后公主又见到了自己的长子。”
  “并从长子满怀恨意的讲述中得知那诅咒……只有挚爱的心头血才能解除。”
  “这简直……太荒谬了是不是。”女子闭了闭眼,继续道。
  “也许你知道公主的名字,她被草原上的人们唤作洛格尔,意思是美丽的桑那花。”
  女子说完,定定看着叶授衣,直到他张口,语气肯定的唤了一声:“洛格尔。”
  这个名字就像是打开尘封已久的往事的钥匙,在被念出口的一瞬间,所有的伪装都被打碎,洛格尔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泪水落下,很快凝成冰花,她的声音哽咽:“是我的错……这一切……”
  她哭着走近叶授衣,招手道:“孩子……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叶授衣神情微动,而变故就是在这片刻发生的,洛格尔手中忽然翻出一把匕首,她直直扑向叶授衣,利刃刚要插下,却被暴怒的雪狼一点也不留情的咬住手腕,洛格尔因为剧痛松手,匕首落下。
  紧接着她的身子便被雪狼撞飞,狼狈的爬伏在地上。
  她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刚撑起身子,就对上了傅听涯极其冰冷的眼神。
  “你……”
  “你明明听到了……”
  叶授衣立在原地,看了宛如对峙的一人一狼片刻,方才看似平静的别开了视线,他蹲下身,试图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然而手却不听使唤一般,一下子握了个空。
  静了片刻,叶授衣才再伸出手来。
  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那所谓的诅咒,洛格尔刚才的话,还有这莫名出现的雪狼……
  想到先前种种,叶授衣恍惚着,牙齿几近咬出血来,他伸出手去取那匕首,却终于是重重一拳砸在了雪地上。
  一瞬间雪尘溅起,碎石刺入肉中,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只低头盯着眼前雪白的方寸之地。
  一朵朵血花漫开。
  傅听涯,若我未曾看破,你还要像这样跟着,看笑话一般的,羞辱我到何时?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16 | 第十六章
  洛格尔以手肘撑地缓缓抬起上半身,她垂着头,散落的长发掩住神情,支起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然而那仿佛从胸腹中挤压出来的言语莫名带了些轻蔑:“哈——”
  “你算个什么东西……能拦得住我!?”
  傅听涯这才看清——
  她竟是在笑。
  蓦然对上一张怨毒而扭曲的脸,傅听涯鬃毛耸立,狂吼着想要甩掉眼前这恍如恶鬼的女人,洛格尔四肢着地再次猛扑,内息凝成锐利的锋刃。
  然而在即将割开雪狼血肉之前被一道温稳的力道坚定的挡开,傅听涯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看见叶授衣孑然于风雪中,恍然如白衣临世的仙人,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冷淡而决绝。
  狭长的蓝色狼眸缓缓闭上,在雪光反射的璀璨日色中,落下一滴透明的眼泪。
  叶授衣一手狠狠扣住洛格尔的脖颈,周身气势几近压迫:“狼神死前,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你不假,可是你本是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你以为你能赢了我?”
  洛格尔听见自己骨骼摩擦的声音,她断断续续道:“你……你……打晕……他……他……”
  眼见洛格尔因呼吸不畅脸色泛青,叶授衣神色并未因此松动半分:“他是你的后代。”
  “所以我……要救他。”洛格尔语气轻飘飘的,尾音上扬,是得意而放肆的。
  叶授衣闻言无甚反应,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洛格尔微一挣扎便摔落在地,她连忙向远处滚了两周,方才去看叶授衣,却见对方完全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你说得对,我们殊途同归。”叶授衣这才走近洛格尔,居高临下看着她万分防备的神色,只觉得无趣极了。
  天光与雪光晃得厉害,洛格尔跪地望着叶授衣:“殊途同归?我以为这世间没有像你这么蠢的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那狼神呢?他对你的感情,以生死为证,还不够吗?”
  “他?他最后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让我愧疚吗?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自作聪明……”
  “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我吗?我不信!我不信!”
  “可是你还是希望他的血脉能延续下去。”叶授衣淡淡道。
  “我不信——”
  在失控边缘洛格尔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牵引她疯狂的线,无力而悲哀的张着口,泪水滑落,她这才看清叶授衣衣襟里透出的一线血红。
  “你——”
  “你知道该怎么救他的。”
  “我的话……就随便找个地方葬了吧。”洛格尔仰头怔怔望着向自己倒来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对方,然后摸了一手的血腥。
  难怪他要问自己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确定自己一定会救……狼神的后代。
  茫茫雪原上,洛格尔怀里抱着陷入昏迷的男人,身侧躺着一只雪狼,冰蓝花海随风摇晃,方才一切的声喧都仿佛幻觉一般,这里又恢复了往日极致的寂静,和无边的孤独。
  良久,洛格尔才开始动作,她摸索着拔出叶授衣心口的匕首,用白瓷小瓶细致的接着匕首上仍温热的血滴。
  她做这些的时候宛如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一直喃喃道:“二百多年了……”
  “我竟才明白……”
  “阿蛮,原来活着才是惩罚。”
  “我现在启程,还能追的上你吗?”
  洛格尔的声音如同梦呓。
  傅听涯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宫墙又变得那般高而深,仿佛永世不可挣脱的枷锁牢笼。
  他低头看着自己变小的手,却难以遏制的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不可挽回,他还可以等来那个人。
  然后带他去江南。
  正想着,头上忽然被砸了一下,傅听涯立刻警惕回头,却看见一双雪白的靴子荡在自己眼前。
  砸中他的东西落了下来,傅听涯随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枝花瓣完好,开得万分灿烂的玉兰花。
  “小殿下,你再发什么呆呀?”
  靴子的主人歪头,露出一个仿佛真诚的笑:“师父我帮你解解忧。”
  傅听涯出神的看着靠坐在高大玉兰树上的轻甲少年,眉宇尚是那般凌厉锋锐,眼梢里也荡着一泓风流意气,他唇间含笑,满身皆是稚嫩的轻狂不羁,满身皆是那些岁月里那些不可回首。
  后来雪染发梢,后来风霜堆上眼角,后来他逐渐稳重,逐渐沉默,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北疆坚不可摧的城墙,是黄沙里横来的一把刀,却不再是京城里鲜衣怒马少年郎。
  枝叶青青,玉兰璀璨,不及梦中他此刻上扬的嘴角,一抹朱红唇色。
  于是眼睛一眨,竟有泪滴落。
  傅听涯尚未回神,少年却急了,只见他身姿如鸟轻盈落下:“你别哭呀……我就是逗逗你——”
  被温热的手指擦去眼角泪痕,傅听涯下意识的一把攥住……
  “傅楼主,您醒了!?”
  倚云推门进来,便见傅听涯坐在床边,他尚未来得及多想便惊喜的喊出声,然后才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
  傅听涯抬眼看他,眸中满是血丝,他声音沙哑:“我昏迷了多久?”
  倚云震惊于对方此刻满身浓重的颓废之意,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的答道:“您昏睡已一月有余……此地乃是穷幽谷。”
  “他呢?”
  傅听涯强压下心中汹涌而来的绝望和难过,哑声问道。
  明明前言后语并无所指,但倚云立刻便明白傅听涯说的是谁,他道:“北疆那边,并没有消息传回来。”
  “毕竟当时……您……”您撤走了惊羽楼留在他身边的所有人。
  倚云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说出这锥心之词。
  但是傅听涯只因这一个停顿便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决定,他咬紧了后牙根,仿佛这样便可以抵御那些刀割一样的悔意。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挽回。
  日光转过,室内变得昏暗,傅听涯觉得自己宛如在地狱里挣扎求生的恶鬼,明明面目狰狞可憎,却偏偏还在心底保留一丝可耻的奢望。
  “倚云,找几个人去盯着卓玛。”
  “我要去找他。”

17 | 第十七章
  叶授衣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再次活了下来。
  他仍然记得心头冷刃划过的痛感,和死亡的阴翳降临时,某种奇异的、解脱般的欢愉。
  雪天高原寒气涌入血脉,情蛊在逐渐冰冷的躯体中横冲直撞,凶狠撕咬,他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残缺,并逐渐消失在某种不可言说的黑色浪潮里。
  然而浪潮深处骤然点燃了一星红色火光,疼痛着,闪烁着,悬于一线,却终究没有熄灭。
  ——叶授衣睁开眼。
  四周是熟悉的陈设,薄纱中飘起,漫开一室湿润春光。
  叶授衣自塌上侧首,透过厚重狐皮莹亮的毛发,又看见伏在塌前的小姑娘,又看见人间。
  溪云醒来时,被眼前空无一人的床榻惊得心头一颤。
  然而紧接着她便听见了屏风外自家主人温和却冷淡的声音。
  “我不是你师父。”
  傅听涯抿唇不言,却用臂肘撑住木门,执着的阻止对方欲闭门不见的动作。
  “傅楼主,请你自重。”
  叶授衣微微皱眉,他后退一步,语气中带了几分薄怒。
  “我……”傅听涯看上去想要上前,但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眼神微颤,讷讷道:“我……我等了你四天——你让我再多看几眼好不好?”
  见叶授衣没有反应,傅听涯好像也找到了一些感觉,继续道:“四天四夜未合眼,见不到你我不放心——可那小丫头不放我进去……”
  “师父,我很担心你。”
  听了这些话,叶授衣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看着眼前可以说是在委屈告状的男人,冷冷道:“这与我何关?”
  傅听涯抬头看叶授衣,见到对方完全没有动容后,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和失落的情绪,但他不敢也不能放手:“师父……”
  “别叫我师父。”叶授衣硬声打断:“云中山之后,我再不欠你什么。”
  “是我欠你的!授衣——”傅听涯焦急道:“是我欠你的……”
  “我失言在先,不察在后,让你伤心,我以后不会了——”
  叶授衣静静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傅听涯这般模样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曾想要保护的孩子钻入了成熟而冷漠的壳里,不再柔软也不再温柔,怀疑着甚至憎恨着他,而他却毫无察觉。
  甚至不断的纵容,仍由对方将自己一遍遍伤害,越来越习以为常,越来越满不在乎。
  终究是自作自受。
  “没有以后了。叶授衣平淡甚至说是有些柔和的语气插入傅听涯焦灼的解释和保证当中,他怔然抬头,却看见了叶授衣转瞬即逝的一点笑意。
  无奈却又坚决。
  傅听涯下意识的住口,不安在心口沸腾,他望着叶授衣的眼中充满了恳求。
  因为他知道在他面前一向温柔好说话的男人到底曾是一军统帅,当他彻底下达某个决断之后,就再无更改的可能。
  “殿下,您不必回头的。”叶授衣仿若没有看到傅听涯骤变的脸色,兀自道:“其实是我错了,我总把你当成初见时的那个孩子,忘记了你也会成长,也会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我过度的干涉了你的人生,最终导致这般结果,也不过自尝恶果而已。”
  “我的选择、我的付出,不需要你为此感到歉疚。”
  傅听涯张口想要解释,却再次被打断。
  “但是,再深的感情也难以承受一遍遍的伤害,哪怕有些人,有些事,在初见那一眼便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棵树。
  若那根系为了生长,不断汲取我的生命力,并将我穿刺得千疮百孔,那么无论过程如何痛苦艰辛,我都会将这棵树连根拔出。”
  “所以殿下,您不必回头的,因为我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叶授衣自作多情数年,望您看在曾经一句「师父」的情分上,既往不咎。”
  “咱们自此也好……两不相干。”
  空气被发酵的苦涩束缚,沉甸甸的压上舌根,傅听涯只觉自己像是被这言辞一寸寸切割。
  于是灵魂被痛楚呛得后仰,笑着笑着,又将血呕吐出来。
  他看着叶授衣苍白的脸色,闭了闭眼,终于颓然后退。
  门被关上了,他低垂着头,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句:“我不会……放手的。”
  “我不会。”
  天险北关之外,是枯土黄沙,然而若是舍了这关隘,中原与北戎接壤的地方也并不是全然的贫瘠——还有大片的草原。
  卓玛没能见她未来的夫婿第二面,在镇北侯府等了三日后,她便带着瑶儿往东去了,准备稍稍绕个圈,逛一逛所谓的中原,再回北戎去。
  侯府中暗卫首领放心不下,硬是派了十几个下属暗中跟随保护,确保对方入了北戎边境再回来复命。
  直到惊变发生之前,晋七都没有想明白,卓玛堂堂一位北戎公主,怎么就带着一个婢子轻而易举溜出国境,且这么多天都无人追来。
  此刻他硬生生折断刺穿右肩的长箭,剧痛袭来的同时,也终于窥见北戎隐在迷雾之后的一点狼子野心——
  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找这位公主,也没有想过她能再活着回来!
  马蹄下踩着血肉,溅起的泥土中都混着死亡的气息,晋七纵马飞驰,将犹自惊恐的北戎公主紧紧护在身下,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如雨射来的箭支在身后落下,晋七只顾着向前、向前——
  风声中他听见北戎公主在无知无觉的念着什么,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瑶儿……”
  那个在逃亡第三日为了保护卓玛扑到敌人刀下的婢女的名字。
  界碑就在眼前,可晋七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数日鏖战,敌人源源不断,而己方所剩寥寥。
  最后一匹马终于倒下,晋七扛起卓玛狂奔,然而终究没能跑过渐渐合拢的包围圈。
  晋七横刀身前,眼神坚定而决绝,却不想被他一路护着的卓玛终于从某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冲着表情狠厉,刀尖染血的杀手大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是我父王的命令吗?”
  杀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北戎他血统,为首一人甚至拉下面罩呲牙一笑,他用蹩脚的汉话道:“我以为您知道的,殿下。”
  “北戎没有公主。”
  所以您也只是棋子而已。
  草色萧疏的旷原上,刀光如冷眼,血色溅落。
  恍若笑谈。
  作者有话要说:我走上了周更的道路。

18 | 第十八章
  昏色落入未点烛火的寝殿,渲染出一种近似干涸血液的颜色,隆元帝半睁着眼,看见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它们疯狂扭动着,像是即将从什么中挣脱出来,伸出尖利漆黑的指甲,恐惧从尾椎蔓延,隆元帝浑身开始抽搐,他想要嘶吼,可是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长长的指甲逼近,血的腥气钻入鼻中,催得他几近呕吐,一道带着笑意的柔媚女声却自耳边响起:“陛下,您该喝药了。”
  漆金护甲上朱红的宝石一闪,隆元帝僵硬转头,顺着那翘起如蝴蝶的白嫩手指,落在他的皇后美丽的面庞上。
  帘帐被撩起,汤勺里是棕褐色的药液,落红尘逼近那躺在床上宛如干尸的将死皇帝,红唇抑制不住的上扬。
  “落家……是要……造反么……”隆元帝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带毒的药顺着食道留下,他恨得眼角通红。
  也许是目的即将达到,落红尘将□□一勺一勺灌进隆元帝的嘴里,却也不吝于开口解释:“跟我父亲没有关系,跟落家也没有关系,他们啊,都是被我逼上梁山……”
  “至于我做这一些,只是因为……我是个疯子啊。”
  “我想要这天下为一个人陪葬——”
  隆元帝还活着,但他已经听见了丧钟敲响的声音。
  鬼魅咧嘴冲他笑着,又一勺药汁灌来。
  庆嘉二十三年,上病,卧于床。
  新后代政,满朝畏于落家威势不敢言。
  牝鸡司晨,乱兆始焉。
  同年,北戎以卓玛公主之死为由,再犯边关。
  史称:“鬼后之乱”。
  傅听涯一目十行略过属下送来的急报,神色未变,眼中却透出一股宛如淬雪刀锋般的寒冽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新后落红尘的场景。
  那时他已在对方的挑拨下与叶授衣决裂,整个人都浸没在一种极度明显的沉郁和仇恨当中,很显然,那位隔着一层薄薄帘纱的皇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犹记得对方宛如怜悯般的眼神,和假惺惺的安慰之语:“不过一段虚假的感情,你又何必这般念念不舍?”
  “更何况,这世间情之一字本就可笑,他们总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辜负你、背叛你、舍弃你。”
  “你如今这般,便是被耍的团团转了。”
  傅听涯探究的眼神穿过帘纱落在皇后隐隐约约的脸上,因为他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恨意。
  “您如此说,似乎是很有体会。”
  当时的他想起了一段关于落红尘的传闻,据说她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很多年前死在了与北戎的战场之上。再后来,落红尘才入的宫。
  他只以为那恨意是对着北戎。
  而今看着急报上一行行字,过往种种连成一条线在脑中炸裂,他才终于明白,那恨意竟要更险毒,她是想要让天下为那一人殉葬!
  一年前,落红尘放出似是而非的消息暗示惊羽楼是朝廷布下的暗桩,挑动江湖中人前去试探,哪怕最后这些人因为实在没有证据而无奈散去,但心里怀疑的种子早已埋下。
  八月之后,北戎那场看似来势汹汹却又后劲不足的叩关,以及最后宛如玩笑般的判定胜负的方式,终于使得隆元帝的自负之心膨胀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叶授衣了。于是叶家在军中过高的声望便成了心头大患。
  所以当年耶律枫会在渡云巅上说这是一场必输的仗,至死也不肯将鸣月出鞘;
  所以隆元帝才敢派出死士暗杀叶授衣,毁他一身根基。
  再后来,落红尘将情蛊一事抖落,自己与叶授衣决裂,立誓死生不见。
  叶授衣重回北疆,却因为情蛊之毒,身子日益衰弱,呈将死之相。
  傅听涯想到这里,在极度的恨意当中生出一丝冰冷的恐惧来——
  那个他想要紧紧纳入怀中,恨不得将之融于骨肉的人差点就死了,死在自己手里。
  他咬紧牙关,却克制不住在眸中渐渐渗开的血丝。
  一个月前,卓玛离开北戎潜入镇北侯府。
  几天前,卓玛归国途中遭遇截杀,身死北戎境外。与此同时,隆元帝卧病在床,新后代政。
  而此刻——
  “楼主,接下来怎么办?”跪地的下属看着傅听涯极淡的神色,忧心不已:“我们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全江湖的人,都恨不得……”
  此刻,落红尘终于将自己朝廷亲王的身份彻底暴露于天下,惊羽楼众叛亲离,他即将自顾不暇——
  更无从去救叶授衣。
  傅听涯一字吐出,坚定决绝:“走……”
  他不能再留在镇北侯府,这样只会拖累叶授衣。他必须要解决完自己身边的麻烦,才能……去救他。
  落红尘真的恨毒了这个国家,也恨毒了叶授衣。
  因为沈浪。
  沈浪……他是沈澜的哥哥,当年为了救叶授衣而死,死在北戎战场上。
  傅听涯最后看了眼那不远处的院落,一手按在胸口,便仿佛触到了那个人的脸颊。
  他轻声道:“等我,师父。”
  叶授衣放下手中的药碗,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窗外的某个方向。
  溪云见此,立刻问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
  叶授衣摇了摇头,他强行按捺那股不祥之感,用手按了按眉心,一团团乱麻般的线在脑中纠缠,身体的疲惫却容不得他多想,便催他赶紧睡去。
  他却仍撑着,只又淡淡问了句:“他等了多久?”
  溪云悄悄观察叶授衣的神色,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太过于激烈的情绪后,才道:“您是说……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是以您的朋友的身份留在府中的,您未醒之前日日在外候着,算上您清醒后守的三天,已经十六天了。”
  溪云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一向温和的大人,为什么会对那位看上去情深义重的朋友如此冷淡绝情。
  但她永远不会多嘴去问什么,因为她知道,大人无论怎样做都有自己的考量。
  她看见叶授衣脸上的困倦,便躬了躬身准备退下去,在阖门的瞬间,听见对方模糊的声音。
  “十六天。”
  叶授衣低声念了句,不知在想些什么。

19 | 第十九章
  鸦青色的城墙之上尽是斑驳的血痕,沈澜跪在地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卷刃的钢刀上还有染血的肉丝,北戎的将军用那刀轻轻拍了拍沈澜的脸,恶毒的嘲笑道:“闻到了吗,这些都是你麾下士兵的血的味道……”
  “也许不久之后,还会有他们的。”塔姆尔伸手指了指城下,沈澜看不见。
  但是那尖锐的恐惧的哭喊,却在一声声钻入他的耳朵,他能想象的出城内的百姓被残忍困缚着,在北戎人的押解下,等待命运宣判的绝望场景。
  “你不想他们死吧。”塔姆尔的汉话意外的标准,以至于有些嘲讽的意味:“把叶授衣交给我……我就放了这座城。”
  “要我说多少遍——叶帅不在城中——他不在北疆!!”
  沈澜暴喝着起身,然而这反抗很快便被塔姆尔狠狠压制,他一脚踹在沈澜的胸腹,然后兴味十足的拽起对方的头发,逼他仰起头,无比痛苦的一口一口的往外呕血。
  “沈将军,别骗我。”
  “你们那所谓的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有派援兵来,甚至粮草也早就断了……这我是知道的。”
  看见沈澜愤怒而又仇恨的眼神,塔姆尔炸了眨眼又道:“嘘,这是个秘密,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虽然这样说,却几乎没有要隐瞒朝中有北戎内奸的意思。
  “所以如果叶授衣不在这里,你们怎么可能撑过半个多月——十九天。”
  “你放屁——”沈澜刚骂出声,又被一巴掌扇在脸上,瞬间肿起的脸颊使他说话都变得模糊不清,然而他仍旧在骂骂咧咧。
  见此,塔姆尔终于失去了兴趣,他钢刀一横搭在蜷缩在地上的沈澜的脖颈处,冷声道:“告诉我,叶授衣在哪里?”
  “他不——”沈澜未尽的怒吼咽在喉中,他忽然变得恐惧而悲伤的表情太过明显,使得塔姆尔立刻回头,便看见这样一幕。
  衣袍单薄,容颜清隽的男人手无寸铁,不知何时走上了城墙,他身后是神情仇恨宛如恶狼的北戎士兵,他们看着即将要扑上来,却始终没有动作,而身前便是自己与凄惨至极的沈澜。
  “我在这里。”叶授衣永远平和沉稳的声音响起,仿佛此处并无血火刀兵,只剩清风明月,他道:“幸会,塔姆尔。不要再为难沈澜了。”
  “哦……”塔姆尔的脸上露出残酷而惊喜的笑容:“幸会,大名鼎鼎的,曾杀掉我数万同胞的,北疆叶帅。”
  “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就这样出现,你总是让我出乎意料。”
  “希望将军能如约放过城中的百姓,毕竟屠城本身对于北戎的全盘计划也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对吗?”
  年轻而狂妄的北戎将军扔下沈澜,手持钢刀一步步走近叶授衣,他舔了舔嘴唇,道:“当然……”
  在得到叶授衣被俘的消息时,傅听涯正藏身在一处民居内面无表情的缠着绷带。
  然而他快速包裹伤口的手势只是一顿,便又流畅的继续进行下去,他抬了抬下颌,示意属下继续。
  “塔姆尔以一城百姓性命为要挟,逼叶帅现身。他们打了一仗,最后是……叶帅输了。
  塔姆尔因此说了很多极具羞辱意义的话,现在战场上的人都疯了,他们不能接受……”
  “好了……”傅听涯打断下属的话,忽然起身。
  “楼主?”
  “我要去找塔姆尔,我要救他出来。”
  “可是楼主您的伤——”下属惊诧抬头,焦急劝阻:“而且惊羽楼情势刚刚转好,您——”
  “去他妈的大局,我现在一刻也等不了!”傅听涯直接扯下裹了一半的绷带,一贯冷淡的脸上显出一种极致的任性和焦躁。
  “半壁江山都要没了,我不信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还沉得住气。”
  “剩下的事交给倚云,他能处理。”匆匆留下这样一句话,傅听涯便如灵巧的燕子一般,一下子消失在了屋角楼檐间。
  叶授衣知道自己如果落到北戎人手里,下场一定会很惨。
  可他不得不出现,因为塔姆尔那个疯子,只要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
  他与塔姆尔打仗打了将近十年,早就互相琢磨的通透无比。比如现在,他就知道塔姆尔要什么。
  双手被绑在木架上高高吊起,逐渐有了初夏酷烈味道的阳光晒在身上,极度的缺水让他痛苦不堪,可更让他担心的,是接下来——
  下一次攻城的时候,他一定会被当做吉祥物一样摆在恰巧能让守城士兵看到而弓箭射程又不到的地方。
  塔姆尔会先用他的生命为要挟劝降,劝降不成,就会通过羞辱折磨他的方式扰乱军心。
  自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叶授衣无需抬头,便能感受到有不下十个人正在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见塔姆尔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想什么呢?”一人忽然走近,叶授衣看见他的鞋尖,刚认出来人的身份,便被掐着抬起脸来,塔姆尔嗤笑:“想救你的人可真不少。”
  他一招手,并有人将两具血淋淋的人体扔了过来,塔姆尔指道:“这一个,预谋下药。那一位,准备烧粮仓。”
  塔姆尔转头,想看叶授衣的反应,却听见对方低低笑了一声。
  紧接着,叶授衣向前靠了靠身子,贴近塔姆尔的耳边道:“你想看我有什么反应呢?”
  “自导自演的戏码,吓吓兵营里准备动手的人可以,还想吓到我?”
  “谁会大白天的动手?”
  “又不是蠢。”叶授衣顿了一下,补充道:“像你一样。”
  说完这一句,他虽面上仍然嘲讽,但心里却明白自己还是乱了方寸。
  不然他绝不会在这种景况下说出这样容易激怒对方的话,可是……万一呢?万一这是真的呢?
  塔姆尔脸上在露出愤怒神色后很快便想通了这一点,他放开叶授衣,悠悠然后退了两步,刚要说些什么,却有士兵匆匆来报告什么,叶授衣只来得及看清,他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时候,叶授衣还不知道自己这句愚蠢的断言会落到自己徒弟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双更补上(也许三更)

20 | 第二十章
  塔姆尔大步走近主帅营帐,撩开帐帘,便看见一道娉婷的身影立在正中。
  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声,眼神凶狠的扫过那些在帐外喋喋私语的士兵,他几乎听到那些人的议论。
  “真的是卓玛公主。”
  “公主还活着……”
  “那……”
  塔姆尔未来得及阖上帐帘,卓玛便已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塔姆尔叔叔,请您放了叶帅。”
  “我是遭遇了截杀,如果没有他的人保护我,我早就死了。”
  卓玛的声音极大,塔姆尔毫不怀疑外面的人有没有听见她说话。
  “我知道你们出兵是为我报仇。”
  “现在已经没有理由了不是么?”
  塔姆尔听到这里,未及在心中嘲讽这位卓玛公主竟是天真至此,便看见了对方冰冷的眼神。他在一瞬间想通,她什么都明白,她就是故意的。
  叶授衣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那些北戎士兵的眼神改变了。
  并不是说恨意一下子消失不见,而是忽然不再那么尖锐。
  骚乱渐起。
  又有人来了。
  叶授衣还未来得及抬头,并听见一道不那么熟悉但是却有点印象的声音:“授衣,授衣!你们快把他放下来——”
  卓玛在塔姆尔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塔姆尔在营帐中说:“公主殿下稍安勿躁。”而不是命人将她绑出去杀死。
  这就说明那道杀掉自己的命令果然只有北戎王和亲近的将领知道。
  所以她才敢不管不顾要求来见叶授衣,而塔姆尔没有办法阻拦。
  叶授衣在看见卓玛,以及她身边的晋七时脸上难掩惊诧。
  但很快更令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道人影忽然窜出,而其他人都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任由对方将匕首搭在了侥幸死里逃生的公主脖子上。
  塔姆尔其实是反应过来了的,他伸手拦得很及时,可这根本无法阻挡卓玛自己往刀口上撞的趋势,于是公主就在他眼前被人劫持了!
  “放了叶帅,不然我要她的命。”
  那人声音沙哑,可叶授衣一下子便听出了他是谁。
  傅听涯。
  塔姆尔很想说这种演技拙劣的仙人跳你们怎么拿的出手,你要真敢杀就动手,可是他不能。因为有太多人在这里。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北戎军营!你觉得你能逃的出去?”
  傅听涯恍若未闻,只刀锋一用力划出了道血痕,他重复道:“放了叶授衣。”
  “出了军营,我把她还给你们。”
  塔姆尔沉默良久,终于在众人灼灼目光下妥协道:“好……”
  为了羞辱叶授衣,塔姆尔将他绑在了军营中间空地的木架上,也正因这个举措,给了傅听涯以这种方式劫囚成功的可能。
  叶授衣被从木架上放了下来,然而却没有人去解开他手上的镣铐。
  他在塔姆尔的挟持下跟着傅听涯往军营之外走,一路上都一言不发。
  他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太过于荒谬了。
  傅听涯知道这一招根本用不了多久,因为一旦离开众人的视线,塔姆尔就没有顾忌了。
  所以几乎是刚刚离开军营,傅听涯就放开卓玛,匕首一翻狠狠向塔姆尔攻去,塔姆尔也反应极快,他迅速将叶授衣推到身后,抬刀准备硬生生接下那一击,却猝不及防与傅听涯错身而过,那刀锋直接擦过傅听涯的臂膀留下深深的伤痕,可对方的身形却毫无迟滞!
  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劈来,劲气锋利,一下子斩断了铐住叶授衣双手的铁链,叶授衣一把攀上傅听涯肩头。
  紧接着便被人打横抱起,他抬头,就对上傅听涯一双执着而悲伤的眼眸,他听见对方在风中说:“师父,我来接你了。”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被人横身抱起,两次都是同一个人。
  傅听涯在林中狂奔。
  塔姆尔的反扑来的又快又凶,一招手便是北戎人的天罗地网,看上去无处可逃。
  可叶授衣忽然就不担心了。

21 | 第二十一章
  将近一天一夜的奔袭耗尽了两人的体力,宛如疯狗般穷追不舍的北戎士兵终于被甩下,可是两人早已伤痕累累。
  林声呼啸,可以停下来休整的时间很短。
  “忍着点。”叶授衣看了靠在石头上,脸色有些发白男人一眼,见对方无甚反应,便动作利落的开始用水清理起他那受伤右臂上的血污。
  “嘶……”头顶上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叶授衣动作一顿,缓了一会儿才继续,手上却又轻了几分:“我用的是水,能疼到哪里去?”
  “不疼,我是装的。”傅听涯低低的笑起来:“师父,你嘴上说着桥归桥路归路,心里却还是关心我的……”
  叶授衣唰的一声从衣服上撕下块布条,用毫不怜惜的包扎手段代替了回应。
  “卓玛为什么会在你手里?”叶授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傅听涯用左手转着匕首,闻言一顿,他微微撑身意图贴近叶授衣,却看清对方冷淡的神色。
  傅听涯眼神一黯,却是默默停住了动作,只望着叶授衣的眼睛道:“师父,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信我,这场局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这些我不曾怀疑过你。”叶授衣语气淡淡,却是坚定。
  傅听涯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以致于他看上去竟有些轻佻:“那我便可以放心的说下去了。”
  他唇角一勾:“北戎要杀掉自己的公主,并以此为由叩关之事我事先毫不知情,之所以能够救下卓玛,只是因为——我吃醋啊……”
  一把推开不知何时靠近的傅听涯,叶授衣脸色骤然变冷:“你若再这般行止,我——”
  “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傅听涯被推的一下子撞在身后石头上,却失了再撑起来的力道,气息奄奄道:“当时我刚刚醒来,心里明白自己先前犯下了大错,正想着怎么弥补……就得知了卓玛公主去过镇北侯府的消息……”
  “我当然要派人去跟着这位情敌了。”
  叶授衣见他这般委屈模样,也有些心软,却还是冷着脸不去扶他,又问:“卓玛公主在你手里,本是一手好棋,你却就这般把她送入北戎大营,不但于大局无用,甚至还可能害了她性命……”
  “可是我忍不了。”
  “我忍不了你落到北戎人手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着各种折磨或者羞辱……”
  “更何况卓玛公主没有死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扯出来,都不可能逼北戎退兵了,现在战事正焦灼,乱一乱那边的军心也好。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信塔姆尔能对卓玛做什么。”
  “可……”
  “师父已经问了这么多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傅听涯迅速打断眉心一皱,意图反驳的叶授衣,问道。
  “这算什么?你在玩问答游戏吗?”叶授衣几乎要被气笑了。
  “就是问答游戏,师父若不想玩,那我一个字也不会再说了。”傅听涯极有底气。
  叶授衣从来都不知道傅听涯竟然这么无赖,他哑口无言半天,终于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师父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傅听涯认真的看着叶授衣:“您嫁给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
  “……”叶授衣一愣,不敢相信这人竟然在这种时候问这样儿女情长的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不知道。”
  “惊羽楼一事闹出,我也不必再瞒你。皇帝对你早有杀心,你已经知道了吧。”
  “当年你刚刚成人……我只想着怎么才能从皇帝手中救下你。”
  叶授衣垂眸:“最后想出了这么个昏招,或是因那时我也太过年轻吧。”
  “那师父对我……究竟有没有?”傅听涯听到这儿,只觉自己心都凉了,他急切追问,却又一时不想听到答案,因为自知自己后来是怎般恶劣态度。
  “有的……”叶授衣将手按在胸口:“这也是后来我自知理亏,宛如赎罪般与你相处的原因,以至于后来你越来越……”
  越来越无法无天,不知好歹。
  傅听涯在心里默默补上了后半句,他宛如溺水之人忽然于翻涌涛浪中抓住一根漂来浮木般庆幸不已,却又绝望至死。
  因为他忽然想起——
  情蛊。
  还有情蛊在。
  所以叶授衣的爱一定曾经有过,而且如今仍然存在。
  可是,只因此刻国仇家恨就在身侧,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他才换来了一个与他安然相处的机会。
  叶授衣已经不想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短但有。

第二十二章 愚人节番外(不告而别)
  “叶医生,您的快递!”
  急促的步伐闻声一顿,鞋尖随之迟疑着转了方向。叶授衣边走边摘下眼镜擦了擦,再带上时眼前仍是模糊,昨天那台手术实在耗时太长,做完时已近凌晨三点,他想了想便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在休息室窝到了早上六点,现在准备回家给小朋友做早饭。
  其实已经不能说是小朋友了,营养充足的青春期少年发育是很快的,叶授衣有时会怀疑七个月前他捡到的那只小可怜到底是不是家里那位。
  思索间保安室大叔已将纸盒推了出来,叶授衣道谢后仔细看了盒子上的收件人姓名,确认是自己无疑后心里的不详之感反倒更深了些,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买过什么东西。
  纸盒的重量很轻,晃一下却很有充实感。叶授衣最终还是决定就地拆开,以免带回家后发生什么意外,毕竟最近网上关于医患矛盾问题的探讨很是激烈。
  用借来的小刀割开胶带,纸箱中露出猩红色的一角,在冬日清晨昏黑的天色里显得有些可怖,然而紧接着花香扑鼻而来。
  叶授衣将纸箱彻底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折好的红色玫瑰花。他于是伸出手在里面捞了几下,果然摸出一张贺卡。
  字迹歪歪扭扭——
  不「告」而别不是我的作风,所以我决定在今天向您告白。我心中最亲爱的殿下。
  在认出这笔狗爬字后,叶授衣下意识的算了一下家里小孩的年纪,在确认他距离十八岁还有几个月之后,满纸的中二之言再不能打动他半分,甚至还因此感到了愤怒。
  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不告而别」这四个字。
  风牵起驼色大衣的一角,叶授衣忽然觉得有些冷——他与小孩的初见并不十分美好。
  甚至可以上社会新闻,标题可以是“少年误入歧途成劫匪,挟持夜班医生竟为此——”
  那天晚上他刚刚打开车门,准备去便利店买些东西,一把匕首便贴上了侧颈,劫匪哑着嗓子:“请保持安静,然后按我说的做。”
  “如果让我看见你向别人求救,那么……”话并没有说完,但尽是威胁之意。
  “首先,去药店给我买些绷带、消炎……”
  刀锋处加重的力道止住了叶授衣转头的趋势,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对于一名医生来说不要太敏感,他只得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药,但我还是更建议你去医院。当然,我其实是一名医生……”
  “闭嘴……”劫匪冷冷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然而当叶授衣带着满满一大袋子药回来的时候,原地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小滩血泊。
  叶授衣至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危险的决定,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沿着血的痕迹走入小巷深处,最终捡到了那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劫匪。
  他没有问过少年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对方满身伤痕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没有上过学(识字但不会写),对正常秩序中的一切饱含热情,有着敏锐如兽的直觉和凌厉狠决的反应……
  然而在经历了七个月的安稳生活,在叶授衣几乎忘记他刚来到自己身边时是什么模样的时候,少年忽然说,自己要离开了。
  不可遏制的担忧和焦虑涌上心头,叶授衣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是——
  叶授衣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回医院停车场,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有条不紊的启动、挂挡……
  骤然响起的音乐声滂湃汹涌压上心房,叶授衣手指猛地一颤!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自己的车载音响(在家里小朋友的强烈要求下装上的),在一片寂静中,那怎么关也关不上的音乐显得格外吵闹刺耳。
  Midnight gettin\' uptight Where are you(午夜时分,气氛正好,而你在哪里?)
  You said you\'d meet me now it\'s quarter to two(你说会来找我,但此时此刻已经一点四十五分)
  I know I\'m hangin\' but I\'m still wantin\' you(我明白自己犹豫不决,但我依然需要你)
  I think of you ev\'ry night and day(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You took my heart then you took my pride away(你带走了我的心,然后又夺走了我的尊严)
  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我恨自己爱上了你)
  车载音响一直震动着,在适应之后,这极具节奏感的音乐莫名让叶授衣松快了些。
  但一路上他脑中思绪纷杂万千,歌词因此听得混乱颠倒,最终也没能整理清楚。
  等终于在煎熬中到家,他下了车往楼上走的时候,才终于听懂几句歌词在脑中的回放。
  I think of you ev\'ry night and day
  You took my heart then you took my pride away
  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
  Can\'t break free from the the things that you do
  I wanna walk but I run back to you that\'s why
  什么意思?
  叶授衣心思一凝,忽然想起今天的日期——四月一号。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愚人节。
  愚人节?
  慌乱向上的步子渐渐稳了下来,叶授衣一边走一边眯起眼睛。
  怒火再次成功将担心压下。
  听见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傅听涯开心的舔了舔自己尖尖的小虎牙,想到自己趁着昨夜叶授衣一晚上没有回来,偷偷做好的一切布置,略有些得意。
  他心中是真的为自己的告白设计满意的不行。
  于是等门一开,他便蹦了出来,看见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叶授衣。
  虽然有一瞬间觉得不太对,但很快那一点点警惕便被自己的中二之心压了下去。
  只听他惊喜道:“SURPRISEMYSWEETHEART!”
  叶授衣慢慢抱起肩。
  傅听涯终于停下前冲的步子,表情变得有些慎重:“愚人节快乐,我的医生。”
  “我……我决定留下来,做你家的童养媳了。”
  “别——别动手!!我错了——”
  只见叶授衣面目狰狞的冲了进去,一巴掌糊上了中二少年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歌名《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
  愚人节快乐!
  叶医生暴打中二期少年!
  以及OOC属于我!
  宝贝的评论就是我写作的动力,谢谢宁们!
  (虽然更新不调,但我看到你们评论真的很开心的)

23 | 第二十三章
  沉默了一会儿,傅听涯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他苦笑一声,道:“师父,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天真。”
  “皇兄要杀我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
  见叶授衣诧异抬眼,傅听涯方才续道:“先帝于宫外遇见我母亲,一见倾心,随后便不顾所有人反对,将她纳入宫中,还给了封号,荣宠一时……但其实我的母亲早有心上人——而且那人是为她而死……”
  “就像……”就像师父你那样。
  后半句话傅听涯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隐约猜到叶授衣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与叶授衣对视,在对方不自在的别开眼去后,方才落寞道:“母亲入宫后每日郁郁寡欢,从不逢迎媚主,以至先帝很快便失了兴趣,任她于后宫受他人磋磨。先帝去世后,自我记事起,母亲就已经……疯了。”
  “在还小的时候,其实我是很依赖我皇兄的。”
  “因为他是那时整个宫中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在我遇见师父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他对我的好从来都不是纯粹他,只因为我对他没有威胁,只因为要显示他的仁德。”
  “我一直都明白,在我成年后,他或许会想办法除掉我。
  当他命我更名易姓,想办法控制整个江湖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把刀已搭在我的脖颈上。”
  “如果他想,我就可以成为朝廷和江湖都无处容身的罪人。”
  “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想,他选择手下留情一天,我便忠心做他的皇弟一天。
  其实我所拥有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当年他弑父杀兄,潜伏在暗处静候报仇时机的人实在太多了。”
  叶授衣听到这里,起伏的心绪已经逐渐归于平缓,他看着傅听涯不自觉外露的一抹锋利狠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早已没有这般的飞扬情绪,也再不能狠下心。
  “惊羽楼在四榜之外选了我,也正是因为我背后有朝廷的势力。”
  “而实际上,新后谋反这件事情,我也早就知道了。”
  傅听涯不知何时点起的火堆在风中忽闪,一点烟雾落在鼻下,叶授衣眯了眯眼睛。
  他在听到这句话后,只是觉得自己该惊讶的,然而心中却没有起分毫波澜。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药,但他却打心底里不想挣扎,因为疲惫,或许也因为眼前的人。
  傅听涯撑住叶授衣让他慢慢靠在自己肩膀上,像讲故事一样,继续轻轻道:“因为如果不是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皇兄是不会让我碰军权的。”
  “那时候他可能就已经被新后控制了,或者乐观一点,他们只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他让我监军这件事情,本身就在说,他在向我示警……亦或说求救。”
  “师父,你也觉得很可笑是么?他竟然向我求救。而那时候,我是真的准备查下去……”
  “直到他动了你。”
  “师父,原来一切是我的错。”傅听涯揽着叶授衣的手慢慢收紧,他的眸中溢满痛苦。
  因为明白自己此刻敢于说出口,是知道叶授衣已经陷入了昏睡,他声音极轻,极难过:“隆元帝以为我恨你,他伤你……实际上是在讨好我,我竟然才想明白……我竟然才想明白……”
  “我以为他在我刚成人的那一年不杀我,是因为顾念以往的情分……原来不是,原来是因为师父的求情和……下嫁。”
  傅听涯微微侧脸蹭了一下叶授衣的额头,他似乎有一瞬想要亲吻下去,但终究没有,因为知道自己不配。
  一抹天光自远处亮起,驱散整夜的黑暗与凉冷,也驱散了人心头的迷茫与柔情。
  傅听涯最后伸手为叶授衣整理了一下头发,他握紧叶授衣在睡去之前慢慢塞入自己手里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刻入肉中,仿佛是在提醒谁去铭记。
  “师父,你太累了。剩下的事情就让我来吧。”
  傅听涯终于站起身,面向自赶来后一直单膝跪地的属下。
  “楼主,一切已准备就绪。”
  在得到下属正向反馈后,傅听涯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对方:“将这个交给即将与北戎对上的那几位,问他们是要做妖后走狗,还是求一个问心无愧。”
  “这是……”
  “是叶帅的留下信物。”
  傅听涯没有回头,但他自内心感受到安慰和救赎。因为这枚玉佩代表叶授衣在最后时刻还是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并选择支持他。
  师父,相信我。
  你再次醒来后,必已是山河无恙,岁月无伤。

24 | 第二十四章
  暴雨自暗色苍穹倾泻而下,幽白的水雾蒸腾着仿佛要将天地淹没,这巨大的雨声却未能将狭窄的议事堂中不断的争吵声压下。
  深锦袍色在烛火中揉开不详的光,边州牧守扯着嗓子一边边强调:“我不管那些借口,朝廷根本不允许出兵!你若是敢动,那便是私自调兵,谋反二字根本逃不掉——
  你悍不畏死,我到时候跟你一起连坐!我家中妻儿老小——”
  “你跑了,百姓呢!?他们赋税纳粮养着你们这些败类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今日走了,日后面对满洲累累白骨可能心安!?”
  将军闻言狰狞一笑,一个跨步冲前抽出腰间长剑直接摁在牧守脖子上:“昔年我在叶帅麾下做副官,一身伤痕具是为保家卫国,后来升迁入朝,方才知人心险恶……百姓对你们这些人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牧守颤抖着,却咽了口水:“你……你敢……”
  “圣贤之书无数,所言皆是忠君……你懂什么!?你所说的皆是歪理——若是误了朝廷大计……”
  惊雷炸开,一片亮白之下衬得将军脸色犹如恶鬼,怀中一角玉佩露出,闪着幽绿的光:“我以为你只是胆小,却不想竟然是没脑子!”
  他手上刚要发力,就在即将鲜血飞溅的前一瞬,牧守骤然抬头——
  “老师那边消息全无,朝中局势晦暗不明,你今日出兵,却不知是做了谁的棋子!”
  “你的老师是谁!?”
  宫中
  落红尘立在廊前,被风裹挟着扑来的水汽沾上她披着的红色斗篷,如血般晕染开来。
  她侧首,看向被禁卫牢牢控制住的老者,笑问:“你那学生会如何选择呢?左相……”
  老者激愤的神情渐渐退却,他坚定道:“他会出兵。”
  “是你小瞧了那位王爷……在北戎与你之间,他从未犹豫过。”
  议事堂
  牧守以左手紧紧抓住剑锋,他道:“我的老师是当朝左相。”
  “你既是叶帅的人,那我且信你这一次。”
  没有看将军僵硬的神色,牧守直直望着那枚玉佩,坚定问道:“那位王爷,是要清君侧,对吗?”
  江南。
  水珠自竹叶尖端落下,清脆一声,黑子放入棋盘,整局形势倒转,白子回天乏术。
  叶授衣收手拢袖,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倚云,此刻正连声道着认输。
  “常人看来,摆在你家主上面前的确是一盘死局。若是先解北戎之患,军队消磨大半,回过头来势必不能再与朝廷抗衡;
  而若是先安朝廷之乱,北疆陷于北戎之手,且不说万千百姓性命难全,没了险关长河护佑,中原也很难保下。”
  倚云闻言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试探问道:“那在您看来呢?”
  叶授衣瞥他一眼,见他眸中忧色,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然而很快便消失不见:“在我看来,你家主上会直接掀了棋盘。”
  眼见倚云满脸困惑,叶授衣解释道:“棋盘之上,为何只能有黑白二色?又为何不能将白子变成黑子?下棋要讲规则,打仗可不必。”
  “他从未因此犹豫过,因为在他看来,北疆与朝廷离心后,自会组织军队抗击北戎;
  满朝文武大臣,又岂会甘心为一女子控制?所以自始至终,他需要做的,就是处理祸乱之源。”
  说到这儿,叶授衣在心里攒了句话——更何况,你家主上手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
  搅乱一个京都凭借奇谋险计还有可能,打北戎……那就是去送。
  “朝中先不论,主上怎么能保证北疆敢自发调兵,又或者说,他们能挡住北戎来势汹汹的攻打。”
  “因为在你们主上眼中,北疆是我的人。”
  “当他们不再一次次被来自内部的敌人暗算,定与北戎军队有着一战之力。”
  倚云看着眼前一片淡然,捧起茶来的男人,发自内心的道了句:“夫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一口茶堵在喉间,叶授衣静止一瞬,而后垂眸,将茶杯轻轻搁于桌上,只觉甘香盈满口腔,而舌根尽是苦涩。
  他没有问倚云是如何知道的,只缓声道:“这等荒唐事,今后不必再说了。”
  倚云愣住“可是主上他真的……”
  “所以呢?”叶授衣抬眼。
  倚云讷讷闭嘴。
  阴谋诡计,玩弄心机,终究是比不过真刀真剑,铁蹄碾压。
  宫门被打开的时候,落红尘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其实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在得到叶授衣竟然真的又救了傅听涯一命的时候,就料到了。
  傅听涯持剑而来,望着踞于高台之上的女人,冷声道:“被你困在宫中的群臣,都已经被我放回家了。”
  “怎么?你很意外我没有用他们的性命威胁你吗?”落红尘一步步走下台阶:“那姿态也太难看了。”
  “更像是垂死挣扎。”
  “我想要的结局,至少有个正正经经的战场,就像现在这般。”
  繁复厚重的宫裙层层叠叠拖曳开来,精致的刺绣迤逦光华,落红尘手腕一翻,一柄长鞭出现在她手中,往地上一甩,便击出道道裂痕。
  傅听涯出剑却比她想象中要快的多,森然如长星,愤怒如雷霆,快到劈裂苍穹燃起如龙的火光,如此煌煌一剑,逼得她直接用出自己最神妙的身法,自空中极尽灵巧精绝的一旋身,长鞭如蛇飞起,勾住宫殿的顶梁用尽全部气力荡起!
  脱下的华丽宫裙瞬间被火焰烧成灰烬,被斩断的长发铺了满地,落红尘自半空翻转,一滴冷汗滑落额角。
  这与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傅听涯比她以为的要厉害太多。
  落红尘飞速后撤,然而傅听涯攻势却太过迅疾,长剑与蛇鞭连续相击,脆裂声响不停,炸开满地碎砖,寒意破开炽烈丝丝升腾而起,被气劲锁住的落红尘狼狈躲闪,不甘心的大喊:“你何时有了这般武功——”
  傅听涯并未回答,他满身凛冽如自冰川荒谷而来,手中长剑挥落光华如雪,落红尘身上的衣裙片片散落,如被寒风扫过的火焰红花,长鞭舞的再急,也挡不住一道道几近入骨的剑痕,落红尘能感受到那剑上的恨意和决绝,她疯狂躲闪,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对决,这是一场复仇。
  她不甘心自己失败得这样迅速凄惨,还想找到可以作为筹码的东西,却在这半个分神之间,被一剑点上喉间。
  对上傅听涯不含一丝情感的眼神,落红尘绝望的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
  然而对方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长剑穿颈而出,疼痛与冰冷飞速袭来,满目血红绽开。
  “他不会恨你。”
  “他只会后悔,自己曾经爱上了你这样的人。”
  傅听涯收剑回鞘,看见一滴泪光从尸体的眼角落下。
  他抬手,看见自己在颤抖。
  因为太恨,恨到死亡也不能消解,恨到他在最后说出那诛心之语。
  恨落红尘的诡计,也恨自己的愚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隆元帝并没有死。
  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言。
  于是比起治好他,太子继位成了所有人更关注的事情。
  自那日分别,至傅听涯终于处理好宫中乱局,为北疆送去粮草援军,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于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们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眠不休处理政务,整治叛党的新任摄政王不见了。
  被众臣委以重任来劝摄政王保重身体的奏事官面无表情。
  傅听涯在冲往江南的路上。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叶授衣一面。
  想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想去讨一句夸奖。
  想要很多很多。

25 | 第二十五章
  北方滂沱似怒的大雨越过重重山关散作如酥细雨,仿佛一层层淡青色的薄纱落下,融入江南春山碧水之间,绵绵不断,若忧若愁。
  一骑黑衣停在萧萧竹林前。
  高大挺拔的骏马早已在原地等的不耐烦,他低头吃一口草,抬眼看看自己的主人,然后鄙弃般的甩甩尾巴。
  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傅听涯大步向林中走去,被留在原地的骏马鼓励般打了声响鼻。
  然而此刻一切犹豫与纠结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竹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傅听涯盯着桌上那张纸条,只觉眼睛发痛。
  “此间事了,江湖不见……”
  八个字,轻轻巧巧,却像一场无情肆虐的烈火,燃去一切鸟语花香,和重新开始的可能,只给他留下一颗滚烫却荒芜的心脏,流淌出麻木全身的血液。
  傅听涯站在竹屋中,从清晨将许至暮色昏沉,浓重的颓色披在肩头,他终于伸出手将纸条拿起,冰冷的指尖仿佛被灼痛,他似是自言自语,又饱含安慰的牵起唇角。
  “师父,天下就这么大,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你在那儿。”
  “我会找到你的。”
  他目光偏执而坚定。
  师父敬启:
  展信佳。
  夜来风起,辗转难眠,遂披衣铺纸,提笔惊觉与君一别竟六月有余,更不知何时得以重逢,只觉忧思甚重,恨不能即刻启程,寻君而去。
  然朝内乱局初定,北戎战事焦灼,陛下年幼,群臣郑重相托,实难推脱离身,故于心中定三年为期……
  唯思及与君共沐一轮明月下,方觉几许宽慰。
  同宸初年八月十三
  师父敬启:
  展信佳。
  自京都至南三千里,所派之人今日归来,未得君半分音讯,得此噩耗,虽心中甚是失落,但却并无几分意外。
  近来几月,朝务堆积如山,皆是不知所谓之言,实应肃清官场,去尽尸位素餐之徒。
  所幸江南一带收成甚好,稍解燃眉之急,姑且算作好消息。
  同宸初年十月二十
  师父敬启:
  展信佳。
  今日京都初雪,景致甚美。犹记当年君雪中舞剑,姿容历历在目,然再不能一见,甚憾悔。
  天寒气湿,更忧君之旧疾,切记添衣,近炉火。北疆寒冬难度,想来与北戎和谈之机将至。代卓玛殿下问君安。
  同宸初年十二月三十
  师父敬启:
  展信佳。
  三年期至,此无人无处可寄之信,细数已有百余封。宫中玉兰正盛,似待君归。
  天地悠悠,是时启程。
  同宸三年五月廿二
  穷幽谷的夏天清寂又疏落,日头远悬在天边,酷烈之意被削减的只剩寡淡。
  唯有层出不穷的蝉鸣声饶人心烦,不过几天之后也就适应了。
  总而言之,是个极适合养老的地方。
  叶授衣悠然坐着,膝边很风雅的放了把琴。蝉鸣稍顿又乍起,他将手里茶盏往地上一搁,左手指甲刷的扫过琴弦,噪音轰然而来。
  树上的蝉仿佛受到了冒犯,在短暂的静寂之后一声大过一声的长鸣,叶授衣如同应和一般极有兴致的跟着振弦,一人一虫硬是把清幽山林吵出了菜市场的味道。
  阮云涯忍无可忍滚着轮椅来到前廊,待看清眼前景象后气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狠狠一拍轮椅扶手,数枚银针应声飞出,直冲叶授衣面门而去。
  叶授衣闻声侧首,手一抬轻巧接下银针:“哎,云涯你来了?”
  “你……”
  阮云涯刚起了头便被对方毫无悔过之心的打断:“你可莫嫌被我扰了清净,我就是想唤你出来……”
  “我……”
  叶授衣又道:“整日闷在屋中实在不妥,不如出来活动活动,对身体好。”
  说完,叶授衣灿烂一笑,便迎上阮云涯漆黑的脸色,只见他紧紧扣住轮椅扶手,一字一顿,暴怒道:“我、的、琴!”
  笑容僵在脸上,叶授衣刚要说些什么以稍稍安抚阮云涯的愤怒,便见对方的脸上露出了扭曲又快意的表情。
  叶授衣一愣,听他冷笑道:“我说过吧,你身上的子蛊不能长久离开母蛊……医者仁心,我怎忍你长时间忍受子蛊发狂之痛,年纪轻轻又因此丧命……”
  听到这里,叶授衣心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下意识的起身想走,却终究是来不及,黑衣的青年已经绕过了回廊,一抬眸,一对视。
  叶授衣僵在原地。
  傅听涯设想过很多次自己与叶授衣重逢的画面,在梦里见过,也在信上写过。
  然而无论多少次猜测与模拟,也抵不过这真实一刻疯狂涌来的情感。
  他只是绕过了一道回廊,却只觉那是银河天堑,又如万水千山,三年的心酸与绝望,在此刻尽数埋没在了对方一双清冷的眸子里,于是心中只剩一泓甘甜水池,落满月光。
  他终又看见他,一袭青衫,笑容轻快。
  “师父,找到你了。”他道。
  “找我做什么?”
  “我全都知道了。两句话同时响起,叶授衣抿了抿唇,便见傅听涯上前一步,声音缓缓:“我知道了师父当年为授我武功的奔走相求,知道了您为救我一命不惜舍身下嫁将把柄递到隆元帝手中;
  知道了您那夜洞房花烛曾在心里许下的一生不弃的誓言,知道了多年纵容隐忍,知道了雪山之巅的心头血,知道了密林奔袭时的信任相托……”
  “知道了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知道了我曾犯下的错用一辈子也赎不清……亦如知道,我早就爱上了您。”
  “师父,我不想你走。”
  “若非有子蛊存在,那时在雪山之上,我就已经失去。”
  “师父,人生太短,变数太多,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求原谅和接受,只求一个让我继续陪在你身边的可能。”
  蝉鸣阵阵,微风轻拂,阮云涯被酸的一撇嘴,滚着轮椅默默离开,叶授衣看清傅听涯眸中深情,一时无言,措手不及。
  “师父……”
  “别叫我师父!”
  “授衣……”
  “那……”
  “闭嘴!”
  “什么都别问我!我不知道!”
  叶授衣后退两步,别过头去,就欲离开。
  傅听涯却轻轻笑了,他已经放手了三年,所以今后的时光里,他再不会让对方离开自己身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实在写了太长时间,也真的辛苦追下来的天使们,是你们的评论让我填完坑,谢谢你们包容了我不成熟的文笔和尴尬的情节。萌新作者对不起大嘎,下次开坑保证全文存稿。

第二十六章 番外二·昨夜星辰昨夜风
  “咱们镇上新来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就住在这条街啊?”
  “长得俊俏,说话又好听……就是不知是否说过亲……”
  “你净会想好事儿,人家那是读过书的——哪看得上你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被说破了心事的姑娘恼羞成怒,作势要打,又被一道走的其他人笑着拉住了。
  她们怀里都各抱着个木盆,里面是洗好的果子,颜色十分鲜亮。
  暮色落下,几人嬉骂着往家走,一抬头却撞上位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身量极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压得几个小姑娘赶紧息了声,试探问道:“这……这位公子?”
  “你们说的镇上那位俊俏先生,是我家的。”傅听涯冷冷道。
  姑娘们先是愣了一下,好容易才明白这是背后议论人被正主发现了,立刻连声道歉:“是我们的不是,还请公子息怒。”
  傅听涯的脸色刚刚转好,又听姑娘们接着道:“你是先生的弟弟吧。”
  “我不……”
  “来来来——这些果子给你,带回家让先生也尝尝啊!”
  镇上民风淳朴,姑娘们倒也胆大,七手八脚就往傅听涯怀里塞,也不听他反驳。
  “听涯?”叶授衣听见声音,马上放下猫出门,就见着眼前这一幕。
  “啊,先生!”姑娘们一见他出来,立刻又激动又害羞,塞完果子一股脑跑了个干净。
  叶授衣不由挑眉,随之看向傅听涯。
  然后便听傅听涯站在原地低声说了句:“谁说是弟弟,我是他相公。”
  叶授衣:“……”
  “你刚才该不会是在吃醋吧?”叶授衣无奈道。
  “我好不容易才把师父追回来的。”傅听涯难过道:“万一又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他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怀里抱着的果子应声掉了俩,在地上一圈圈滚走,看上去很是消沉。
  叶授衣虽知这人多半是装的,可却仍然受不了傅听涯这般模样,心一下子软了半边,只得温声安慰:“我不走。”
  “我不信……”傅听涯舔了舔尖牙:“除非师父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叶授衣警惕发问。
  “晚上……”
  傅听涯刚说了两个字,叶授衣就「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傅听涯:“……”
  傅听涯克制不住地勾唇笑了下,他蹲身捡起掉落的两枚果子,慢悠悠走到门边,掐着嗓子委委屈屈:“师父果然又不要我了……”
  当年北戎退兵,却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度派人刺杀,他拼了半条命将叶授衣护得周周全全,在床上昏迷了半个月,睁开眼时,就见叶授衣趴在一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于是反手包过对方的手掌,那一刻就下定决心,此生再不松开。
  “自己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叶授衣的声音才隔着院子传来,傅听涯打开门,却见叶授衣正立在廊下微仰着头,遥遥看向天边的一牙银月。
  “师父在想什么?”傅听涯将果子放到院中的石桌上,问道。
  “倒是好久没看你用剑了。”叶授衣回神,转身从室内取出一把长剑,走近交给对方:“表现得好,我就答应你。”
  “晚上?”
  “……”叶授衣雪白的脖颈肉眼可见浮上一层轻粉,但他仍微微点了下头。
  傅听涯眸间顿时盈上笑色,他忽然倾身吻了叶授衣一下,而后拔剑出鞘,在渐深的昏色中亮起一抹灿烂银光。
  如同银河倾落人间,却终究只是陪衬。
  抵不过他心里那人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虐文选手艰难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