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佛慈悲还酷[重生]》作者:野有死鹿   文案   大和尚重生了,誓要杀遍前世负他之人。   却忽然被一个小世子迎面撞了过来,撞进怀里,换了换姿势,拱了拱屁股,赖在怀里不走了。   大和尚冷漠脸还没做好,整段垮掉。   世人来找他:佛祖,求您饶恕我。   佛祖:滚。   小世子皱着脸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听见了吗,让你滚开!   佛祖:你给我回来把饭吃干净。   小世子:……   食用须知:   1,非典型性重生修真,借用世界观,不借用背景,所以是朝堂江湖风走向。   2,攻重生,不偏攻不偏受不极端,来自互宠党的呐喊。   3,甜受,受极甜,理想是,他坚定,善良,且甜。   4,不接受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 重生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一个前世枉死的佛修重生了,他临死前被一个小世子挡了一道天雷才不至于魂飞魄散,所以佛祖让他重活一世,去还恩,去渡劫。这佛修心高气傲,冷漠天成,本来是一本正经的抱着还恩去的,在刚进城门口时,就被小世子一头撞进怀里,拱了拱屁股,换了换姿势,赖着不走了。小世子又甜又腻歪。 佛修板着脸教育他,板着脸抱着他,板着脸给了他自己十世佛缘才化出的玉骨头,板着脸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四年之后,小世子家中突逢变故,其母跪在佛修身前,求他收留自己的儿子。佛修同意了,所以日后天南海北,冷漠的大和尚身边都屁颠。这是一篇“非典型性修真文”,更像是武侠,作者塑造了许多有血有肉的人与神,他们快意恩仇,他们身不由己。朱决云冷漠骄傲,蔑视苍生,几乎把全部的温柔缱绻都给了小世子曲丛顾。而曲丛顾却恰恰相反,他乐观善良、干净乖巧,将他从苦海中捞出。这对亮点组合勇敢相爱,互相包容,共同成长,值得一看。 第1章 佛祖非主流(一)   大殿之上云雾缭绕,仙气升腾,数个蒲团凌于半空之中,有一尊佛俯瞰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佛一开口,非常不耐烦地说:“你死得太惨了啊这也。”   “你自己说说我给了你多好的条件?我放出去的座下里弟子就数给你的条件好,结果就数你混得差。”   “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佛特别不理解,“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谈恋爱,你是修佛啊你!谈恋爱也就谈了,你能不能找个好人?那都是什么玩意儿啊,我看着都辣眼。”   “你说你混成这样,你能怨谁?你活该吧你。”   佛祖相貌慈眉善目,衣袍半开未开,坐在高位上,嘴里却是没完没了的数落着。   “你别怨我说你,三百年前你怎么给我许诺的?修成大道得道成圣,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有点不靠谱?”   朱决云屁也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地听着。   佛祖数落了半天,终于将情绪缓和了,仍然气得慌,懒得看朱决云。   朱云道:“弟子愧对佛祖厚望,甘愿受罚。”   佛祖却一时没说话。   朱决云安静如鸡,丝毫不敢多言。   佛说:“三日前妖界动荡,伏诛了数百万只妖,司狱早就满了,没地儿了。”   原来是没法处置朱决云。   朱决云试探着道:“那就……诛仙台?”   佛不耐烦地说:“你还没成仙呢,诛个什么仙?”   朱决云:“那……或许地府还有空位?”   佛说:“指标满了,两百年内不再招新人了。”   朱决云也觉得这件事情确实很难办。   佛微思索片刻,问道:“你可知你肉身死的那日,降了几道天雷?”   朱决云道:“六道。”   佛问:“肉身成圣该有几道?”   朱决云愣了一下,“回佛祖,该有七道。”   “当日只有六道劈在了你的头上,”佛说,“是因为有人替你挨了一道,免你魂飞魄散之刑,方让你有今日站在我的面前。”   佛说:“这人有佛缘,替佛挡灾,该福寿延绵。”   朱决云顺着佛的话接道:“该是这样。”   佛说:“这佛的恩情不是说欠就欠的,你该还。”   朱决云依旧屁也不敢放一个,“是。”   佛催促:“那快去吧,还恩去吧。”   朱决云:……   佛说:“去啊。”   朱决云莫名:“去……哪?这就去?”   那个人已经被劈死了,现在应该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地府报到了,功德薄上现在应该记了个优,能投给好胎了,那他去哪还恩?咋还?   佛却说:“那是后世的恩缘,他已经死了,但你却还活在上一世,福该从这一世报。”   朱决云好像忽然明白了佛的意思,抬头道:“莫不是……”   佛终于正色,看着他的神情好似悲悯,“你也该拂去眼前尘雾,重看清前路。”   “倘若这一世恩怨搁置,你将生生世世在苦海沉浮。”   “重走一遭,去吧。”   朱决云张口欲言,眼前忽然想起前世一张张狰狞脸孔,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应了,“是。”   朱决云已经死了,他自问生前不说功德圆满,也做到了问心无愧,可他死得很惨,非常惨,已经远超了一个佛修该有的结果。   是他有眼无珠所托非人,临死之际竟然还被那人指责: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死了,我一点愧疚都不会有!   然后一剑刺向了他的胸口。   朱决云胸口甚至还留有那种穿过皮肉的疼,他其实觉得非常讽刺。   你确实无需愧疚,因为你已经把杀我的理由找好了。   可现在他可以重新走一遭。   那好。   所以朱决云重生了,他刚死了一个时辰,尸体估计还没凉透呢,就又回来了。   毕竟上面有人。   他回到了遇见陈清的头一年,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在街上被掌门方丈拦住,说他有三世佛缘,该入佛门。   只不过这次,朱决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因为朱决云其实十世佛缘,方丈没看透,少说了一大半,并不非常靠谱,而且这个短命和尚很快就归西了,让自己屁也没学到,还担了护法失责的罪过,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很艰难了。   再活一世,同一个深坑不能掉进去两次。   世人欠他的他会要回来,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把欠别人的帐还上。   走廊忽然一阵喧哗,有脚步声直冲着他的房门而来。   朱决云刚重生回来,还有点懵,莫名地抬头,房门‘哐’地一下被踹开。   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大喊:“少爷!夫人上吊了!”   朱决云忽地一下子站起来,他怎么忘了这茬?!   他娘从他三岁起就开始上吊,三天一小吊,五天一大吊,全府上下每天都安全演习,练就了全备的救援抢救手段。   朱决云已经有数年没有归家了,家中的陈列摆设一如往昔,他隐约有些印象,又忽然想起,或许他的死又得让她娘吊一次。   然而眼前,一回来就得去救人。   院门口挤了一群的下人,朱决云扒开人群,看见他娘抓着上吊绳哭得涕泪横流,“都别过来!我死给你们看!”   对,就是这个场景,就是这台词,太亲切了。   朱决云问道:“这次又是怎么了?”   他娘吊了太多次,他也记不住这次是为了什么了。   下人道:“老爷昨晚没回来。”   朱决云:“那现在呢,在哪?”   下人道:“还没回来。”   朱决云:“……”   那就没办法了,朱决云从下人手中接过剑,直接上前一挥,剑气将绳子齐齐削断。   朱夫人快哭断了气,摔倒在地上,趴在朱决云的身上生生控诉他爹的罪行。   朱决云一一应着。   “别哭了,我去跟爹谈谈。”   “没有没有,爹不是这样的人。”   “不我俩不是一伙儿的。”   “真的不是。”   最后朱决云道:“娘我明天要出一趟远门,年前回来,你少和爹生气,少上吊,等我回来再说。”   朱夫人瞬间不哭了,平静道:“要去哪啊你。”   朱决云:“我去找一个人。”   朱夫人冷漠道:“不行。”   朱夫人不让朱决云走,朱决云决心要走。   儿大不中留,她本来觉得自己婚姻失败,现在觉得自己整个家庭都不幸。   朱府夫人又上吊了,现在轮到了他爹守在下面,把绳子劈断。   朱夫人栽倒在朱老爷的怀里声声控诉。又换成骂朱决云不孝子。   而此时不孝子朱决云已经走在了去往京城的路上。   朱决云走了十三天,中途鞋破了三双,而且他现在无任何真气内功,就是个普通人,可以说是非常心诚了。   到了京城的时候朱决云都快走废了。   然而在刚刚踏入城门时,忽然老远跑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直接迎面就撞了过来。   朱决云心念电转,莫名其妙地就决定原地不动地等着。   曲丛顾像离弦的箭一样,二话不说,飞速上前直接攥住了朱决云的衣领,使劲一抓,脚下使劲一蹬地,双腿直接盘在了朱决云的腰上,双手紧紧抱住,把头一埋,不动了。   朱决云被扑地往后退了一步,堪堪站稳。   朱决云:……   京城的民风都这么开放吗。   身后忽然来了一大堆的一群人,家仆打扮,见到曲丛顾的模样赶紧急急地停下来,看样子也觉得非常费解,上下打量着他。   朱决云低头看了一眼,“这位……小公子?”   曲丛顾默默地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   朱决云:……   身后有人道:“世子,快跟我们回去吧。”   曲丛顾不说话。   又有人看着朱决云道:“这位公子你是?”   朱决云道:“我姓朱。”   “朱公子,”那人道,“有劳您,小世子午时前务必都得回府。”   朱决云又低头看了一眼,曲丛顾趴在肩头好似听也没听见。   朱决云感到无从下手。   不过他大概明白了,这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朱决云对着身后的下人一摊手,把怀里的曲丛顾亮出来,示意自己过来拿。   下人感到十分为难,毕竟尊卑有别,不太敢动。   怀里的孩子并不重,从朱决云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一截白生生的脖颈,和细软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扎起来,衣着不凡,绸缎触手即摸出华贵的感觉来,是个尊贵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孩子吗,他在六十多年之后竟然替他挡了一道天雷,死于非命了。   朱决云这才真正的,切实的感觉到了愧疚来。   曲丛顾忽然抬起头看,正对上了朱决云的眼睛。   这个孩子太好看了。   即便是自诩什么世面也见过了的朱决云这第一眼也只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太好看了。   所谓唇红齿白,绿鬓朱颜也不为过。   曲丛顾冲着他笑了起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道:“你是谁啊。”   朱决云忽然想到,佛在他临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你俩特别有缘。” 第2章 佛祖非主流(二)   曲丛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爬在朱决云的身上没下去。   “朱决云。”他这样说。   曲丛顾就笑着重复念了一遍:“朱决云。”   身后的下人尚还在焦急的催促着:“世子,快回去吧。”   曲丛顾不大高兴,没有动弹。   好看的孩子耍脾气的时候都是好看的,让人生不起气来。   大概真得是有些缘吧,这孩子直冲着他而来,好像真感觉到了谁可以保护他一样。   朱决云低头道:“你怎么了?”   曲丛顾道:“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朱决云便笑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其实他早已经知道了。   “我叫曲丛顾。”小孩道。   朱决云看了眼身后的仆从:“回家去吧,有人在等你呢。”   今日曲丛顾和他姐姐闹了些脾气,不肯回去。   曲迟素大他四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自小便疼曲丛顾,前几日许了人家,今日夫家来了人走动,曲丛顾却自个儿跑出来了,临了姐姐出嫁还和她闹了顿脾气。   朱决云对曲丛顾的一生经历倒背如流,比自己的前世背得还熟。   毕竟他诚心诚意来还债。   朱决云蹲下身将他放下来:“你今天不回去日后是会后悔的。”   曲丛顾茫然地看着他。   朱决云道:“回去吧。”   曲丛顾忽然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两人目光对上,这是隔了一世的俩人头回视线交错。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住,改口道:“我送你回去。”   曲丛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什么也没有。   是个干净的、还什么都未经历过的孩子。   朱决云心中升腾出些许异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千疮百孔,重活一世,拖着一具皮囊的坏人了。   陈清的疾言厉色,世人的背叛,都没让他升起一丝一毫的感触,此时却在这孩子的目光中颇有些自惭形愧的感觉。   曲丛顾却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自顾自道:“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   曲丛顾却又不说这个了,转而道:“哥哥,我为什么从没见过你?”   这声‘哥哥’叫得真诚自然极了,‘扑哧’一声插进朱决云胸口上,血溅三尺高。   朱决云仍然是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性冷淡模样:“因为我刚刚来。”   “为什么来啊。”   因为你。   朱决云心里道,却还有一个名字从心底某个缝隙冒出来,一闪而过。   陈清也是京城人,此时应该也在这城里,可能此时正掩藏在某条街道的人群之中。   朱决云抬头看了眼熙攘的街道,笑道:“我来这里修行。”   曲丛顾一时被巨大的喜悦砸懵了。   曲丛顾道:“你是道士!?”   曲丛顾:“你会飞吗!?”   曲丛顾:“你见过妖怪吗!?”   “没有,”朱决云笑道,“所以我得来修行。”   话本里的故事听多了的孩子都这么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格外崇拜修道的人,有些过于美化的幻想,曲丛顾梦想是当个剑修,天天做着仗剑走天涯的梦。   朱决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美梦:“我修佛。”   曲丛顾眼里的光瞬间灭了一大半。   朱决云:“还未入门。”   这回彻底全灭了,连个火星儿也没带留的下的。   朱决云笑着道:“走吧。”   俩人说了话,也算是不好驳面子的关系了,曲丛顾左右斟酌了斟酌,这回老实地跟着走了。   跟出来了十多个下人看得有点懵,等到听到了朱决云说了‘麻烦带路’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样真得搞得他们很没面子。   曲丛顾的手很软,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前走,时不时抬头看上一眼,脚下踢踢踏踏地玩着石子儿。   他其实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今天就更听话了。   曲府并不太远,朱决云一路带着他走到了府邸,“进去吧。”   曲丛顾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哥哥,我以后能找你玩吗?”   朱决云笑着道:“可以。”   曲丛顾便开心地问:“你家住在哪啊。”   朱决云:……   住平城,距京城近一千里路。   朱决云只得道:“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曲丛顾却极有礼貌的不多问,转而道:“那你能来找我玩吗,先生只让我上午念书,我下午都没事干的。”   朱决云应道:“好。”   曲丛顾笑了,眉眼弯弯地露出一排牙齿,干净又可爱:“那你明天会来吗?”   院中跑出了一位妇人,直接拉住了曲丛顾的手:“小祖宗啊,你又跑到哪去了这是!”   曲丛顾被拉着往里走,却回头看了眼朱决云等他的回答。   朱决云笑着道:“也许会。”   曲丛顾认认真真地冲他摆手再见,这才被拉走了。   有下人跟朱决云道谢,他随意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会和这个小孩子相处的很好。   曲府中。   曲丛顾顺着绿砖红瓦的长廊里一路小跑,一把推开了门。   曲迟素抬头看见了他,笑了,他们姐弟长得很像,尤其是嘴唇,带了颗唇珠若有若无地勾着,似笑非笑,好似反复雕琢,挑不出毛病的好看。   曲迟素道:“不闹脾气啦?还知道来见我。”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哥哥,”曲丛顾道,“在城门口。”   曲迟素愣了一下:“什么?”   曲丛顾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单手托腮道:“你说我明天跟娘怎么说她才能让我出去玩呢。”   “怎么说都不可能,”曲迟素没好气道,“不是说了以后全天念书吗。”   原来曲丛顾为了让朱决云来找自己玩,空口打了个白条儿。   “不行啊,”曲丛顾说,“明天有人找我玩呢。”   曲迟素好笑道:“谁啊,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还交上了朋友不成?”   曲丛顾理所当然地道:“是啊。”   曲丛顾的出身是很好的,他出身太后的娘家曲家一脉,沾皇亲,长姐出嫁宫中,得了贵妃的名号,还有一个兄长一个二姐,都前程已定,可以说,是合满的一家子。   他是家中次子,爹娘中年得子,极为疼爱,哥哥姐姐也都稀罕这孩子,自打出生便未尝过什么疾苦的。   恐怕这一生中除了最后莫名其妙替朱决云受的那道天雷之外,再无什么坎坷了。   是个真正娇气而尊贵的孩子。   第二天曲丛顾一中午啥也没干,跟在他娘屁股后面转了一中午,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得了一下午的假。   但是朱决云却没来。   曲丛顾简直望眼欲穿。   一开始在大堂前逗他爹挂在杆上的文鸟,后来慢慢地磨蹭到了前门大院里,坐在池前有一搭无一搭地玩着水,一池的鱼被他搅合地来回乱跑。   前门忽然有了动静。   曲丛顾抬头去看。   结果却是奶娘走进来,看着他喊道:“祖宗诶!水凉着呢,快别玩了!”   曲丛顾伤心到不想说话。   他的假很难请的,真的。   曲府上下没人把这个小少爷很快夭折的友情放在心上,大家都在为曲迟素的婚事筹备,日子很快就这样过去。   直到那一天,曲迟素八抬大轿出府,曲府中一个丫鬟受了风寒,耽误了一天工。   等到夜里再去看的时候,就发起了热。   第二天,忽然全城都疯传,宫里有人出天花了。   曲府忽然乱了,发了高热的丫鬟出了一身的红疹子。   他娘只能将人悄无声息的送出去,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丫鬟也给了钱打发了,没办法,毕竟这么大的一个府,实在耗不起。   可这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一道禁令下去,曲府被封,只许进不许出。   宫中派了三个太医,将府中上上下下地清理熏药,每天把脸捂得恨不得连眼睛也不露出来。   这一年,京城人人自危,街上一整天不见人影,曲府大门紧闭,极为萧条,却忽然被敲响了门。   一个年轻男人面貌冷峻,剑眉星目,却行了一个佛礼,说道:“施主,贫僧寻妖气而来,愿为贵府除煞驱魔。” 第3章 佛祖非主流(三)   这人说的是‘施主’,自称是‘佛修’。   这招摇撞骗也实在太不走心了,连个头都不剃一剃吗?   可这人形容气派都很体面,体面到了看门的下人不太敢私自决定,而是转身去寻了曲夫人。   果然,曲夫人将人留下了。   因为朱决云说得话一套一套的,说自己带发修行,远远感到曲府中有污秽的东西,所以才招惹了祸患,他寻着煞气来,无偿服务。   而府中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人人自危中,就算是在意志坚强的人也难免动摇了,更何况曲夫人本也就信这些东西。   朱决云记得真切,若是硬要在曲丛顾的命里挑出些什么坎坷来,那就是他十二岁这年,京城的这场天花了。   他们会有多有缘呢,朱决云往门外望了一眼,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然后却忽然见一个小少年提着衣摆从走廊里奔过来,面上还捂着厚厚地帕子,直直地冲他冲过来,跳着跟他摆手:“哥哥!”   一双笑眼面巾都遮不住。   朱决云忽然笑了,莫名地也感觉挺高兴。   曲丛顾这两天其实都有些恹恹地,爹娘不许他出家门半步,平日里的零嘴儿也一点不给了,饭也不好吃,每天拿着帕子捂着口鼻,拿草药烧了在屋里熏个没完没了。   他有点想他姐姐了。   曲迟素平日虽然也不怎么惯着他,却愿意带着他玩,这个时候却谁也找不到了。   桌上的小茶杯被放倒了,来回地滚着,曲丛顾忽然就想起来那天遇见的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今天不回去,日后是要后悔的。”   他是在说这件事吗?   不会吧,好像那人也没这么厉害。   曲丛顾其实还是有点记恨朱决云放了自己鸽子的,他请了一下午的假,却在家里等了一下午,还让他娘笑话了。   话是这样说的,不过今天实在是待不住了,还是溜出去在院里转了一圈,忽然就远远的听见了朱决云说话的声音,嗓音很低,一直像是刻意让话中理智而不带情感,传到人的耳朵里却很清晰,隔老远也听见了。   然后记着仇的小世子撒丫子便冲人家跑过去了。   曲夫人奇道:“你与我儿丛顾认识?”   “我与世子有缘。”朱决云这样说道。   曲丛顾跑过来,道:“哥哥,你来找我玩吗?”   曲夫人训道:“无礼,叫迢度法师。”   曲丛顾就不问了,乖乖地跟着改口:“迢度法师。”   朱决云却笑着揉了揉他头上的发旋儿:“您有一个好儿子,世子未来是有大福气的。”   曲夫人听得高兴:“借您吉言。”   曲丛顾却抬头看他,眼珠里都是雀跃。   小孩子的亲近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又如此让人心生欢喜。   曲府收拾出了一间客房给朱决云,曲丛顾终于有地方打发自己的时间了。   朱决云不用下人帮忙收拾自己的行李。   曲丛顾就坐在桌旁,也不多说什么打扰,就托腮看着朱决云将些书本、衣服、银两拿出来放好。   朱决云忽然对他道:“见过这个东西吗?”   说着拿出了一根链子,上面缀着一块像指骨一样的玉石块。   曲丛顾接过去,配合地道:“没见过。”   朱决云头回也起了好玩的心思,耐心地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是什么?”   曲丛顾道:“玉坠子。”   朱决云说不对,叫他再猜。   曲丛顾就认真地想,然后软软地笑道:“我不知道嘛,你告诉我。”   朱决云道:“这是我身上的一块骨头。”   曲丛顾如他所料,吓了一跳,不肯相信,来回的扒拉着手中的坠子。   “你是神仙吗?是玉做的吗?”   朱决云暗嘲笑自己这是干什么呢,好像就为了看这小世子的反应而显摆一样。   面上却还是笑着道:“只有这一块,是我出生时便在手里攥着的,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   曲丛顾心里还是有点不信,但再问显得不怎么礼貌,也觉得质疑人家说得话很不好,便忍住不再问了,只是来回的盯着看,神色震惊的样子。   朱决云从他手中将坠子拿起来,然后再次郑之又重的放到了手里,看着他道:“这东西曾被一位大造化的佛修开过光,遇事可逢凶化吉,你与我既有机缘,便把这东西赠与你,将来可为你挡一灾。”   这也算朱决云还他的那一条命。   曲丛顾却吓了一大跳:“那,我不能要啊,好贵重啊。”   朱决云递到了他的手中就不再拿回去了,曲丛顾给他他也不接。   曲丛顾急道:“我不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的,我娘也不会同意的,会训我的。”   朱决云笑道:“你不告诉她,这是咱们俩个的秘密怎么样?”   曲丛顾却还是不敢收着,跟烫手一样的捧着。   这块骨头看来确实是和朱决云没缘分的,上一世的时候是被陈清要走了,朱决云一直将它当个坠子随身带着,意外被陈清看见,说是喜欢便送了出去,朱决云当时并不知道这块骨头是他十世佛根的慧果,上面带着福报和机缘,直接就拱手送人了。   陈清后来的造化也不知沾了这块骨头的多少便宜。   最后他死那日,陈清将这块骨头摔在了他的面前,痛斥他冷漠无情,虚伪可憎。   这话也许真得有些是事实,但朱决云自问,世人都可以这样这样骂他,但陈清没这个资格。   他若是真的如此不堪,又如何积了十世佛缘?   可所有人中,陈清骂的最欢。   他自己识人不清,这没话说。   怨不得别人。   可今天不大一样,他自己知道这块骨头的重要,拱手送给这个小世子。   这孩子讨人喜欢,既然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东西,那痛快地送出去没什么不好。   曲丛顾自觉自己收了一份大礼,扒开链子囫囵个的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朱决云笑了,笑得好像春风都化开了。   他左右想了想,都觉得自己没有特别大的礼可以还回去,便道:“你喜欢老虎吗?”   朱决云:“……什么?”   曲丛顾道:“我下个月十号生辰,我爹说给我打一个金的老虎,我送给你好不好?”   “……”朱决云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曲丛顾叹了口气,看出了他不喜欢金老虎。   朱决云道:“我送你东西并非是想要回礼。”   曲丛顾‘啊’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的。”   “既然有人诚心送你东西,你只需要收着就好,”朱决云道,“无论是心意也好,爱意也好,礼物也好,不一定非得还回去点什么,没必要给自己填这个负担。”   这话也是朱决云说给自己听的。   曲丛顾忽然道:“可我也想送你东西啊。”   朱决云一愣。   曲丛顾道:“哥哥,我送人家东西和收到别人送的东西都会很开心的,为什么会是负担?”   朱决云无话可说。   曲丛顾又像个小大人一样,说道:“我很喜欢,谢谢。”   朱决云只能道:“喜欢就好。”   一个自以为参悟透人生的大和尚,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说的哑口无言。 第4章 佛祖非主流(四)   曲府的气氛还是很紧张的,毕竟府上犯过了天花,好像把刀子一样悬在众人的脖子上,任谁稍微身子不自在些都要胆战心惊。   半夜里院子里有一扇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儿,一个小小的黑影弯着腰溜了出去,迈着小跑往外面跑去,轻轻敲了敲外院的门。   朱决云在打坐中被他打断,月光把曲丛顾的身影打在门窗上,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曲丛顾赶紧凑身挤进了屋里,松了口气道:“啊呀,还好没被发现。”   带着股子稚气。   朱决云看着他:“这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   曲丛顾却答非所问:“好无聊啊。”   “你在干什么?”   朱决云如实道:“打坐。”   曲丛顾兴奋了:“你教我吧。”   朱决云忍了下,还是在他的脸上点了一下,触感是冰凉的嫩:“这不是可以随便教的东西,我要教你,你得拜师。”   曲丛顾便理所当然地叫了声:“师父。”   叫着叫着自己却先逗乐了,缩着脖子笑着,细绒的头发扎进衣领里,看着很软。   朱决云看着他,道:“这个不能随便叫。”   曲丛顾问:“为什么啊?”   朱决云道:“因为修道很苦,你不能踏进来。”   一个在如此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小世子,干净地像一张白纸,纵然是朱决云心冷如铁也不会让他入道,受这些苦难,更何况他来渡曲丛顾,为了他平安一生。   曲丛顾很听话,教养极好,此时便不再多说了,转而去问朱决云前两天去了哪。   他问,朱决云就答,也不敷衍,两个人好像忘年交似得,对着烛光长谈了一番。   曲丛顾拿出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想跟他分享,朱决云想了想,问道:“会下棋吗?”   曲丛顾先是点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姐姐说我棋艺很臭的,不喜欢和我玩。”   朱决云便笑,道:“正好,我也不精通,我们讨教讨教。”   棋盘是昨日新买的,木头很新,棋子落在上面的声音清脆。   猜子。   曲丛顾执白,朱决云执黑。   “不该落在这里,”朱决云道,“你再想想。”   曲丛顾的手又生生地停住,收了回去,一脸苦相。   朱决云手指了指一个位置,示意他放在这。   曲丛顾苦兮兮地用手扶着腮:“不想玩了。”   朱决云便顿了一下。   曲丛顾道:“你好厉害,我玩不过你,也不想你让着我。”   朱决云又问了一遍:“不玩了?”   “不玩了。”曲丛顾道。   朱决云便开始收棋子。   曲丛顾看了看他的脸色,没说话。   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生气了吗?”   “没有,”朱决云笑了,“是我不太擅长和你这样大的孩子相处。”   围棋这东西很能看出性情,他是想传达给曲丛顾一些东西,但这孩子竟然不喜欢,就算是多活了一辈子,他也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大意了。   “我也不是不喜欢啦,”曲丛顾道,“就是不太会。”   朱决云冲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曲丛顾道:“我姐姐和我玩的时候总是骂我,还耍赖,总是悔棋,我特不爱和她一起玩。”   话题顺着这个下去,话匣子打开,开始倒个没完。   朱决云听着,不怎么说话,偶尔附和两句,竟然也很认真。   夜已经深了,早就过了曲丛顾睡觉的时辰,他打了个哈气,忽然想起了什么,生生地又从憋住了。   朱决云还是残忍道:“太晚了,你得回去睡了。”   曲丛顾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困。”   朱决云道:“明日再来。”   倒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他一直不怎么要求曲丛顾,陪着这个小世子玩,此时头回这样说了,便很好用。   曲丛顾瘫在了桌上,晃了晃脑袋道:“那我明天来找你好吗?”   朱决云笑道:“好。”   曲丛顾站起身来,小大人一样拍了拍衣摆,极懂规矩地道别。   朱决云忽然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下次若是与人下棋切不可中途弃局。”   曲丛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吉利。”他说。   曲丛顾应了,但显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啊。   曲丛顾走了,朱决云这一天才算真的开始。   他要从练气期从头开始,通筋脉,养气,突破,幸而他早已走过一遍,这条路上的每一个节点都已经了然于心,现在只需要下辛苦便可以了,省了参悟的这一关。   体内一丝气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快忘了是什么感觉了,身体沉重,七窍迟钝,感觉很不自在,这么多天也不能习惯。   在上一世,朱决云二十一岁入门,在师门中算是非常晚的了,而且还摊上了一个命薄的师父,教了他不到一年便死了,他等分配又等了数月,没人罩着左右受着夹板气,晃晃荡荡地一直到了二十四岁才突破了练气期。   朱决云好歹有十世佛缘,这入门之后的路就好走了很多,一直到三重金身用了不到六十年,他入三重金身的时候,他那掌门方丈已经修炼了三百年,修为于他齐平。   而此时他已经与陈清纠缠了十年。   三重金身再往上,朱决云临近大圆满期,渡过七道天雷这一劫他就可以位列仙班,上至掌门方丈下至扫地门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朱决云他会失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决云就已经成了佛修的希望。   但是朱决云确实是失败了,非常彻底的那种,身败名裂。   掌门方丈身死,他守了七日夜,出祠堂时天却忽然变了,莫须有的罪责一桩桩地加在了身上,杀师灭祖,沉湎肉欲,杀鸡取卵,盗取了师父与掌门方丈的毕生所学。   这一切来得莫名,没有任何预兆。   陈清鸣响了山下的鼓,带了钟戊一行人走了上来,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两方势力来回的纠缠之中,只不过是陈清最终做出了选择。   这么多年的来回折腾,朱决云心里不是没有谱的,他能料到陈清会偏向利益,却没料到陈清在偏向利益的时候,顺便一脚把他踹下去了。   挺好。   世人总觉得佛爱众生,包容大地上一切生灵,哪怕他们肮脏腌臜。   放屁的。   佛凭什么啊,你算什么东西。   朱决云是懂这个的,佛祖让他重活一次,打着还恩情的旗号,其实是让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这点事赶紧了了,别日后憋出心魔耽误了修行。   佛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吗,他培养了十世的弟子折在了最后一世,难道还真要让你子孙满堂洪福齐天吗?   大善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漠然,分摊到了每个人的头上,那就是冷漠的零星的一点光罢了。   朱决云心里说不带仇恨谁都不会信,他自己都不信。   本来还怒气翻滚勉强压制着,但一见着了曲丛顾,这股子燥郁忽然莫名地就压制了,变得稍稍有那么点不能见人的感觉。   他才开始自省,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类,这结果许是活该。   说到底只有这个小世子才是真的冤枉,人家却真真正正地赤诚着。   打坐中慢慢地将前生与今世的事梳理,一张张脸来回闪过,他就算是想着这些心也是静的,多年修炼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丹田一股微弱的真气飘过,很快消失。   火苗已经点起来了。   剩下的可以慢慢的来。 第5章 佛祖非主流(五)   但凡天将大灾都有些因果,天花事起,是因为今年将有恶煞横空出世。   朱决云占了重生的便宜提前知道了这前后始末,恶煞生于一只死了十余年的黑猫的怨恨,碰巧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饥荒,吞了太多的愁、苦、怨、恨,忽然就壮大了,带出了一阵污秽的气。   这恶煞说厉害也并不怎样,若是之前的朱决云恐怕一挑十都算轻松,只是现在他丹田里空空荡荡,练气期都没过,有点惹不起,所以现在确实只能念经来给曲府祈福。   “南無莲池海会佛菩萨。”以此开头,往后去念,精气越发充足,四肢百骸好似往天池里泡过一遭,朱决云念经时一向如此,感觉通体透澈,没什么不懂的,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他想为谁祈福,那就能让这人有福气加身。   掌门方丈向来说他有天份,冲着他摇头,不知是喜是忧。   当然是喜,不过这老头子已经修了三百年不止,很可能真得参悟透了些什么,看出他担不起这份福祉,可能得早死。   朱决云打坐整晚,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焚香后诵经,他上一世在诵经时是不想东西的,并未真正为任何人祈求过什么福,不去给佛祖添麻烦,更像是走个过场,演一演‘比你聪明的人比你还努力’这样的假象。   这次倒是心里过了一下小世子,愿佛祖荫庇曲丛顾,以及他平城那对不省心的爹娘。   曲府待这个自称是佛修,但是哪哪都不像是佛修的人很好,紧着吃喝用度,还将府中的祠堂收拾出来,供他礼佛。   曲丛顾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朱决云焚香,他就随身把火折子揣着,等需要时就往前递,朱决云念经,他就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哈欠混着念两句,朱决云打坐,他就趴在蒲团上睡得昏天黑地,哈喇子半尺长。   曲夫人温柔,也幸亏她温柔,不然恐怕扫帚杆子都要打断两根了,要把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拎回屋里老实地去念书。   现在气急了也只能捏一下曲丛顾的脸蛋,说:“不许再叨扰法师!”   手上也不用力,捏得红了还心疼够呛。   曲丛顾听话,就要吭哧吭哧地把平时背的书搬到祠堂。   曲夫人:……   “这样不行,”曲夫人语重心长,“法师需要静心,你这样会打扰到他的。”   曲丛顾就转过脸去看朱决云。   朱决云道:“这倒也无妨。”   曲夫人:“……”   大师你这就有些不看不懂人情世故了。   朱决云倒是看得懂,就是确实觉得没什么,他喜欢跟着就跟着,影响不了什么。   而且大和尚再油盐不进,念完了《阿弥佗经》再一睁眼,一个漂亮的小孩伏在案上睡得香着,衣领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也觉得挺有趣。   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曲丛顾到底是为何跟他如此亲近。   要不是他就是行内人士,他会觉得这孩子中了降头。   曲丛顾得了母亲的首肯更加肆无忌惮,这之后简直要住在祠堂里了,他也不吵人,朱决云若是不理他,他也不主动说话,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案旁,有时候练字,有时候小声背书。   今天下午曲丛顾在临摹字帖,旁边堆了数张废纸,写得挺用心,爬在案上,手上脸上都沾了墨迹。   朱决云走过来:“累吗?”   这一声把曲丛顾给吓了一跳,激灵了一下子手歪了,笔下的一撇抖了几抖。   朱决云道:“抱歉。”   曲丛顾却软软地笑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朱决云俯身看了他的字,问道:“你在临谁的字?”   “先生给的,”曲丛顾道,“《千字文》。”   朱决云翻了两页,然后拍了他的后背一下,让他背坐直了,道:“姿势不对。”   说着虚握住曲丛顾拿着毛笔的手,提着他的气往上走。   曲丛顾却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咯咯地笑了。   朱决云也笑:“怎么了。”   曲丛顾就道:“我手上全是墨。”   朱决云松手一看,右手也染了一片黑。   曲丛顾笑得厉害,   朱决云重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他纸上的字旁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两相比较,曲丛顾说:“你写得好好看啊。”   朱决云实在没法引以为傲,他都活了多少年了,这对人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因此这个时候只是在字上画了两个圈:“握笔要活一点,这块不对。”   曲丛顾点头,又从旁边重新写了一个。   朱决云夸道:“好看。”   曲丛顾高兴得不行,被夸还有些不好意思。   朱决云后来便不教了,在旁边站着看他自己写了一会儿。   他总觉得这孩子有些和常人不同,你不能单纯的说出是因为这小世子过于好看,也不能说是因为他从未吃过苦,所以保留天真,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曲丛顾身上有着近乎不真实的美好。   过于善良,富贵,美丽,反而让这个已经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有着稚气,毫无疑问,若是他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那这份稚气他将永远保留下去,哪怕垂垂老矣。   是曲府给了他过于安全而温柔的环境,养育出这样一个像小奶猫一样性格的孩子。   朱决云觉得自己心中那些仇恨无所遁形。   曲丛顾写了整整一页的字,抬头殷切地看他。   朱决云非常上道的说:“有进步。”   曲丛顾却很不好意思地,小心翼翼地提了个请求:“我们能出去玩吗?明天初三,有集会。”   这神态语言简直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而朱决云还是拒绝了:“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们也不能出去。”   曲丛顾顿了下,好像没想到朱决云会拒绝。   朱决云道:“这些日感染了病的人很多,已经没有人出集会了,你想玩,等过些日子我陪你去成吗?”   曲丛顾道:“好啊,那就过段时间再去好了。”   话是这么说的,很明显兴致落下去了很多。   这个确实不行,朱决云把道理讲清楚便不再多说。   曲丛顾也不说话,两人间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曲丛顾忽然道:“对不起。”   朱决云低头看他。   曲丛顾道:“我无礼了,不该冲你生气的,也不应该说要出去玩,明明我都答应娘不能出去了。”   说话间也不抬头,就盯着桌案看。   ‘扑哧’、‘扑哧’数声,朱决云心头连中数箭,铁石心肠生生给穿软了。   朱决云伸手抚了抚这头细碎的绒发,道:“真是个好孩子。”   最近的空中永远弥漫着草药的味儿,天倒是还是一般的蓝,偶然吹来两阵风,也吹不动这浓重的药味,这下面的气好像是死了一般,大街上一整日也不见一个人,无论是饿死还是渴死抑或是病死,那都在家中默默地进行着,死活都不会出门。   曲府一直平安着,再未有人发热,但个个也都被摧残地身心俱疲。   朱决云练功数日,稍微有些气色,体内真气积攒,不日便要突破练气。   曲府的门却忽然被敲响数下。   这扇门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被敲过了,上一次响还是朱决云来。   下人隔着门大声问:“谁?!”   但外面并未有人应。   下人不敢开门,连续问了两声,这才听见外面有一个女声道:“求您……赏口饭吃。”   曲家向来是行善的,无论是曲老爷还是曲夫人年年都会布粥,上门讨饭的也时常有,平日里下人便直接打发了,如今情况特殊,这个下人往上通报给了曲夫人。   曲夫人道:“你去收拾些干粮远远地递给她,乱世求生,都不容易。”   下人便领命,包了些干粮,门刚开一条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道黑光一闪而过,直冲进了府中,冲着祠堂而去!   下人大惊,吓得往后栽去,连声大喊。   这边曲丛顾正背《周颂》,午后阳光晒得人发懒,困得一顿一顿地,嘴里还念叨着背着。   朱决云猛然抬头,转身站起。   房门应声而开,直冲他面门而去!   曲丛顾吓了一个激灵,一抬眼便看见朱决云抬起手,震袖一挥,忽然一道黑光出现,落在地上了,现出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狼崽儿。   真得是狼崽,应该还没断奶的那种。   曲丛顾‘啊’了一声,道:“这怎么了。”   朱决云低身,毫不顾忌地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冲曲丛顾招了招手,道:“这是我的法器。”   曲丛顾一脸茫然。   数个下人把脸裹得只露出眼睛,拿着棍棒追过来,嚷嚷道:“法师!你看到什么——”说着就看见了朱决云怀中的狼。   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狼而不是狗,是因为灰白相间的毛发和莹绿的瞳孔太过明显。   朱决云道:“没事,是来找我的。”   这只狼跟在朱决云身边很多年了,原身是降魔杵,自由灵识不久便与他结了契,身与灵永世相随,朱决云身死,降魔杵自然随着主人重生。   这已经找来的很慢了。   狼崽在瞅着朱决云,他们一同经历了生死,此时重回了起点,即使才隔了不到两个月就再次见面,还是难免有些波澜。   曲丛顾很喜欢这只狼,有点想摸,在一旁眼巴巴的瞅着。   朱决云索性将狼整个放到了他怀里,道:“不咬人,玩吧。”   曲丛顾又惊又喜,忽然拿脸蹭了蹭狼脖颈上的毛,道:“好软啊,它好可爱。”   狼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不像是厌恶,一翻身扣在曲丛顾的肩膀上,反正也不大老实。   曲丛顾哇哇地叫着,来回地去捉狼,让他回自己的怀里,却总被狼上下在他身上蹿跳着躲开。   一人一狼简直在比谁更萌。   曲丛顾死皮赖脸地抱着狼玩了一下午,晚上回屋前磨磨蹭蹭。   朱决云看透了他了,便道:“抱着回去吧。”   “这怎么好,”小世子假意推脱,“它是来找你的呢,跑了那么远的路。”   朱决云笑了:“那好,那便还给我好了。”   曲丛顾:“……”   说出去的话不能食言,小世子心情很不晴朗,忽然看出了这次朱决云在逗自己,又揉了把狼崽的毛,想递出去。   朱决云却直接推过去,让他稳稳当当的把狼抱好,道:“带走吧,别玩太晚。”   曲丛顾这才笑了,眉眼弯着,问道:“它叫什么啊?”   朱决云道:“草古。” 第6章 佛祖非主流(六)   夜半时分,天地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浅淡。   窗外忽然扣响两声,一个黑影拱开了窗子,落在了地上。   朱决云睁开眼睛,看见草古蹲坐在地上看着他。   草古现在还是毛绒绒的模样,板着脸眼神还挺厉害,看上去有种强烈反差的荒诞美感。   但就是现在这个小东西,它是法器谱上排行第七位的法器,头六位均为剑,只有它原身降魔杵,传说由黑龙筋骨锻造而成,敲打四十九昼夜横空出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真正稀世之物。   名唤‘草古’,是一个‘苦’字,世如苦海,翻浪遮天。   是草古挑了他这么个主人,而不是他挑的草古。   朱决云当年凭着这十世慧根入了草古的眼,结契认主时也颇是轰动了一番。   法器认主便忠心耿耿,不然估计后来早跑了。   而事实是,草古不但没跑,还跟着他受了挺多罪。   朱决云伸出手,草古便跳到了他的腿上,依旧眼神凌厉着,没波动。   草古身上流转地尽是充沛地灵气,天地间排行第七的法器,纵然是打回了刚化形时重来,其威力也绝不容小觑。   不等朱决云说话,草古便忽然在喉咙中发出了阵阵低吼,周身散发出黑色的光,从它的额间溢出一道极冲的灵气,直冲进了朱决云的体内。   朱决云摆开架势,手悬于膝上虚握,闭目叩齿,将冲进体内的真气往四肢筋脉引导,冲破阻滞,倒灌丹田一阵通透。   不需多时就从腹中开始隐隐传来热气,身上散出些白气来,脸上却一丝汗也没有。   丹田之内真气越涨越满,往四肢百骸冲去,让筋脉生生被扩大开来!   这过程疼是不消说的,朱决云惯是能忍的人,身体微微地、以不可见的幅度打着摆子,面上分毫不显,硬撑。   草古这时非但不收力,反而低鸣声更重,真气越来越猛,那真气灌进朱决云的身体里好似被逼成了一条直线,近乎疯狂地往里面灌输着。   筋脉好似要被崩断,身体也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远处天边一道微弱的光冲向天际。   朱决云就在巨痛和沉默中,在这一晚突破了练气期。   身上出了一身浮汗,隐隐地还有些淤泥污垢一般的东西渗出来,是入门后的第一番洗礼。   朱决云精神极累,头回睡过了头。   这日清晨,天气很好,有点微风,但也吹不动树叶枝桠,让人觉着舒服。   曲丛顾起了早去祠堂,却没找见朱决云。   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该诵经了,曲丛顾看了两眼书,心里头长草,听见点动静便往外看,外头日晷越走越慢,小世子扔了书跑出去找人。   朱决云房中的窗子开着,曲丛顾往里头瞄了一眼,看见床幔竟然还拉着。   门被慢慢地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尽量发出最小的声音,看着像个不怎么灵巧的小贼。   床幔拉开一角,一只大眼睛先凑过去,却正对上了草古冷冰冰地目光。   曲丛顾煞有其事的冲他‘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将草古抱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啊,”曲丛顾小小声地道,“我们不要吵醒哥哥睡觉。”   草古:……   你不来谁也不会把他吵醒。   曲丛顾也不走,抱着草古便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拿白嫩的小手去梳理它身上的毛,压低了声音道:“哥哥为什么还在睡啊,他昨晚干什么了?”   说着把草古举起来,和它对视:“你们是商量事情了吗?”   草古一脸冷漠。   曲丛顾完全不为新朋友的不配合而尴尬,依旧非常友好的进行单方面的聊天。   “你昨晚什么时候走的啊,”曲丛顾特别特别小声地道,“我都不知道,我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把我卖了我都感觉不到的。”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朱决云道:“进来。”   曲丛顾惊讶地转身道:“啊,你醒了!”   这怎么可能不醒,朱决云心道。   曲丛顾不好意思道:“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朱决云道。   草古又冷漠地扫了朱决云一眼。   曲丛顾特别喜欢草古,最近去哪都喜欢抱着,因为有了这只小狼,甚至不总是跟朱决云玩了。   草古只当帮朱决云哄孩子,它甚至可以连个表情都不给回应,曲丛顾就能乐呵呵地跟它说一天的话。   天花的病症已经慢慢地在消退,新的病源再未出现,曲府中的气氛也缓和了很多,街上也开始有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   曲丛顾这天打了一盆温水给草古洗澡,用带子将袖子系好,露出白生生的两截胳膊,晾在阳关底下,往草古身上浇着水。   草古毕竟也是法器谱上排行第七的,是有头有脸的,就算怕水它也不能说,得忍着,此时干脆闭着眼等待结束,谁知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霍拉’一下子从水桶中站了起来,直接化成一道黑影冲了出去。   曲丛顾吓了一跳,叫道:“怎么了?”说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在主院中连着他娘站了好些人,其中有两个人他从未见过。   草古周身仿佛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场,呲着牙低吼着恐吓,不让其前进一步。   曲丛顾上前,愣道:“你怎么了呀。”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小世子了吧,真是少年才俊。”   曲夫人道:“丛顾,这是陈公子,你该叫他一声哥哥。”   “陈哥哥,”曲丛顾乖乖地叫了,然后转身抱起了草古,“它平时很听话的,可能是见到生人害怕了。”   草古还是炸着毛,眼里当真是森然的凶恶。   年轻男人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想用手去摸一摸,结果险些被咬断手指。   曲丛顾‘啊’了一声,道:“不能咬人不能咬人。”   年轻男人笑了,道:“没关系,敢问它的主人可是你?”   这个人长得是很俊的,丹凤眼在微笑时微微上挑,薄唇挺鼻,身量也高挑,看上去极为体面,曲丛顾不认识这个‘陈哥哥’,从来没见过。   曲夫人替他答道:“这是我府中一位大师的,是丛顾喜欢这些小动物,才天天霸占着不放。”   陈清让身后跟着的下人将东西卸下,然后道:“真巧了,我爹也常说念叨着想除一除府上的煞气,我正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不知夫人可否引荐一二?”   曲夫人当然不好拒绝。   陈清可是带了所谓的‘灵药’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莫名其妙的送了些一般人根本弄不到的药来,若是只为了找个大师,那这当然不算什么。   陈清清走进祠堂的时候,朱决云恰好念完第一遍经书,第二遍刚刚起了个头。   曲丛顾也跟在他身后,草古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到了朱决云的膝上,警戒而凶狠地看着陈清。   曲丛顾道:“哥哥,有人找你呢。”   朱决云睁眼抬头,看见陈清就站在他的面前,冲他微笑。   不久前,这个人才刚刚将一把剑捅向了自己的胸口。   一剑没入胸口,带出一串血花,就溅在这张薄情狰狞的脸上。   听他骂自己‘咎由自取’。   朱决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太过冷静,心底刻骨的寒意被一点一点的揭开,然后无论是冷漠和仇恨都又被死死地藏在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皮下。   他听见陈清道:“这只灵兽当真有趣。”目光看向的是草古。   就是这句话,上一世也是如出一辙。   陈清有入仙门长生不死的野心,他和上一世一样,寻着灵气而来,看上了法器草古。   这一世朱决云和草古相见早了,那么陈清和他的相见也跟着早了。   衣角忽然被拽了两下,朱决云低头,看见曲丛顾正望着他,问道:“哥哥?”   朱决云自然地翻手戳了下他的脸蛋,然后对陈清道:“这是我的法器。”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陈清如他所料一般笑着道:“是还未结契的法器?”   朱决云看向他,神色冷淡:“陈公子不妨有话直说吧。”   从进门到现在,并未有人担当起引荐的角色,朱决云不该知道陈清姓陈。   但他竟然这么说了。   陈清笑道:“大师好本事。”   曲丛顾开始发觉屋里的气氛好像不大对,朱决云虽然平时也不怎么笑闹,看着挺沉稳的样子,但这次却显然是很不高兴,就连草古都好似很防备的样子。   “近来天灾不断,”陈清道,“我是想请先生过府去清一清晦气,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朱决云正要说话,曲丛顾忽然道:“没有吧。”   朱决云:……   曲丛顾做出一副仔细思考了的模样,道:“没有时间啊,朱大师很忙。”   陈清顿了一下,忽然有点接不上话了。 第7章 佛祖非主流(七)   朱决云忽然勾了勾嘴角,然而很快便压下来。   “还是算了吧,”朱决云道,“陈公子所求的东西我给不起,及时止损最好。”   自陈清迈入曲府大门那一刻朱决云就有所感,他早已经参悟了数百变生与死黑与白,看得透极了,但在感受到陈清的气场时仍然双目霎时睁开,眼里仍是一片冷厉,随之便是一瞬间地动荡。   任谁都要承认,朱决云是有大智慧的人,可一个人通透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骨子里有股子难消的傲然,他能让自己去接受被背叛指摘,却不能接受自己因此而仇恨入骨不能释怀。   朱决云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自己,一边难逃旧事血恨,一边痛责着沉湎于仇恨中难进一步的自己,他维持着冷静与自持,内心却和自己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博弈。   他该恨,该厌恶,但要有度,不能因此被拂乱了步伐,有失气度,这些本该是他的东西他都会得到,但不是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与他有仇的人,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是佛的傲骨,漠视天下人,甚至是自己。   所以朱决云就看着陈清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有滔天的浪,面上波澜不惊。   小世子煞有其事地道:“陈哥哥,迢度法师要做早课了,是不让有人在的。”   陈清:???   这话是他理解的意思吗?这孩子给他下逐客令?   这不大合礼数吧小世子,我刚给你家送了价值百两的药材啊。   草古后腿一蹬,跳上了朱决云的肩头,眼睛逼成了一条缝露出森森绿光,尖牙呲出来,喉咙里发出恐吓声,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敌意,甚至是杀气。   陈清忽然发现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不大欢迎自己。   这样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按理说他进退没什么失礼的地方,美人自知,身份地位也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到底是哪里犯了忌讳?   陈清拘礼道:“是我莽撞了,既然迢度法师不方便那边算了。”   朱决云抬手安抚了一下草古,从容道:“陈公子面相上看是富贵之人,只是眼界太高,路途便难走,今日有缘相见,我送你一句话。”   他突然抬眼,尖利的目光将陈清定在了原地。   “日后若得以再相见,千万躲远些。”   陈清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有片刻不能动弹。   朱决云的狠戾只在一瞬间,眼神再一转已经换了回了冷淡模样,右手一引,草古身形拔然抽长变成了一道黑影,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实质化的形象,一根降魔杵凭空出现!   降魔杵长约八指,分成三段,以三个佛像头为柄,分别做笑状,怒状,骂状,以三棱杵为尖,大道至简,除此之外再无雕琢,周身散发出古朴的光芒,一看便知绝非凡物。   曲丛顾见此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为了不露怯还装出‘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模样。   陈清面色变了。   朱决云冷然道:“金刚降魔杵已然认主,永生永世追随与我,不离左右。”   陈清终于明白了,朱决云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这场面难免荒唐凄凉,前世恩怨纠缠数年,隔世相见已是连陌路人都不算了。   天下恩怨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为利往罢了。   陈清极为识相,利索地躬身行礼:“在下告退。”   朱决云挥袖转身,隐去一身寒气。   曲丛顾将人送到了门口,犹豫了下子走到了朱决云的跟前,看见了他手中拿着的降魔杵。   朱决云却笑了,拿起了他的手,将降魔杵放到了他手上。   曲丛顾抓住了他的衣袖,神色有些担忧叫了一声:“哥哥。”   小孩子倒是意外的敏感多思。   朱决云捏了捏他的脸,也不大使劲,看着他一张小脸被捏起了一块肉,乖巧的好看。   曲丛顾冲他笑,道:“哥哥,这是草古变得吗?好厉害啊。”因为被捏着脸,说话也不大清楚,听着像大舌头。   “是啊,”朱决云松了手,笑道,“你可以让它变回来。”   曲丛顾睁大眼:“它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朱决云道。   他握住了曲丛顾的手,放在降魔杵上,真气流转汇入杵身,道:“你可以命他化形。”   曲丛顾紧张地看着自己手中流转的光芒,就连呼吸都变得微微急促,道:“变——变回来。”   “——好不好啊。”   可能是怕自己语气不好,又赶紧加了后面一句。   一阵光从手中炸开,降魔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黑色的影子,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只小狼的剪影,待落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了草古的模样。   曲丛顾感受到了神奇与震惊,世界观甚至都被颠覆了。   朱决云笑道:“去玩吧。”   曲丛顾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草古一眼。   草古却后腿一跳,灵巧的攀上了他的肩膀,不动了。   曲丛顾受宠若惊。   之前草古可都是不大搭理他的。   朱决云一手一个,各揉了揉头,笑道:“草古很喜欢你,一般人是不会让近身的。”   法器又怎么会无故亲近人呢,这已经是给了很大的面子了。   毕竟每天跟哄孩子一样陪他玩。   曲丛顾就很容易的,很简单的骄傲开心起来了,而且这份开心维持了非常久。   甚至一直到了曲府的门禁被解除,府中人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   天花肆虐了数月,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的在这个苦夏死了,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   曲丛顾提着衣摆跑在长廊上,‘哐’地一下子打开门,焦急地喊道:“草古,草古呢?!”   屋里并没有,曲丛顾跑到院子中,大声喊道:“草古!”   一只幼狼从远处的房顶青瓦上一路飞驰,脚下生风,直接冲到了曲丛顾的面前,幽绿的眼睛看着他,询问他有何事。   曲丛顾急道:“哥哥,你快去看看哥哥!”   草古听闻朱决云有异二话不说转身便跑,身影化成一道黑光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曲丛顾便赶紧小跑着去追,衣袍飘扬着撒了一路。   昨日是解禁的日子,曲丛顾想出去玩,又不好意思再开口,纠结了一天,在傍晚他背了一天的书之后,朱决云忽然说可以陪他出去逛一逛。   曲丛顾今日便没打算再读书,晚起了一会儿,谁知到祠堂的时候却看见朱决云一身是汗的悬于半空中,神色隐忍,叫也叫不醒。   曲丛顾手足无措不知该找谁,只能来寻草古。   其实也并不是大事,朱决云在突破的关口,修炼的进度过快让他也有些意外,少了些准备,而且这样快得修炼速度之下,内力却不是一时就可以积攒起来的,他的突破与别人就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有些凶险。   草古落地,吐出真气充盈满屋,为朱决云护法。   屋中黑色真气弥漫翻滚,将朱决云拢在中心,他面色冷俊唇紧紧抿住,长发随着气流而撒了一背,不似凡人。   曲丛顾跑得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门口,一抬眼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他们是神仙吗?   呆也只呆了片刻,他马上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经过,曲丛顾赶紧退了出来,把门关上,将里面的异象挡住。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曲丛顾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跟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   他在门外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实在是忍不住了,里面一丝动静也没有,好像没人一样,曲丛顾舔了舔手指,将窗纸捅了个小窟窿,瞪大了眼睛往里瞧,有点不敢看,但又特好奇,所以半眯不眯地糊弄自己。   朱决云还如他出来时一样,只是草古已经落在了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小憩,好似感受到了曲丛顾的注视,它忽然睁开幽绿的眼睛,于他视线相对。   曲丛顾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赶紧躲开了。   好吓人啊。   他蹲回了台阶上,把头埋进膝盖里,身子来回晃荡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回事啊。   曲丛顾忽然坐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然后又缓慢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回事啊。   衣角忽然被拽了一下,曲丛顾浑身一顿,僵硬地抬起头来。   草古蹲坐在他的脚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曲丛顾试探地伸出手,见草古也没躲他,便落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们在干嘛啊,”曲丛顾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吓人啊,这就是在修炼吗?”   “哥哥不会有事吧。”   草古非常赏脸地伸出一只爪子放到了他的膝盖上,权当安慰。   曲丛顾受宠若惊。   这孩子没什么心眼,忘性太大,马上就把那些心思扔没影了,抱起了草古揣在怀里,捏着它脸上的软肉道:“我好喜欢你啊。”   草古又蜷进了他的膝上,闭上眼休息了。   曲丛顾就不敢动弹了,偶尔摸两下草古的毛,坐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   偶尔有下人经过,冲他笑道:“世子,坐在门外做什么?小心夫人看见。”   小世子便煞有其事地冲他‘嘘’,指了指怀里睡着的小狼,告诉他不要吵。   他也没有坚持多长时间,日头暖洋洋的照下来,怀里还有个软绵绵的球,很快也就打起了盹,睡着了身子忽然向后猛地倒去。   身后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将他接住。   曲丛顾吓了一激灵,醒了,这一下带得草古也醒了过来,纵身一跳,跳上了朱决云的肩头。 第8章 神仙不要脸(一)   京城中,街头巷尾仍是萧索,偶尔有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仿佛给万物都蒙了一层灰。   曲丛顾一手怀抱着草古,另一手被朱决云握着,在街上转了一圈之后感到非常绝望。   草古今天本来是死活都不出来的,估计也是过够了哄孩子的日子想清闲清闲,结果曲丛顾百折不挠,追着他在院子里跑了半个多时辰,累得气喘如牛,终于把它给堵在了墙角处,一把给抱住了。   曲丛顾恹恹的。   朱决云问道:“想不想出去?”   小世子马上抬起头来:“去哪?!”   “出城,”朱决云道,“这里没什么好逛的。”   曲丛顾长这么大也没出过几次城,而且如今封城,想出去就更不容易了。   朱决云带他到了城墙角下,草古不待二人吩咐便直接跳上了城墙,往下看着他们。   看着这灵巧程度,刚才能被曲丛顾抓住,应该没少放了水。   城墙四处都有巡逻守卫,朱决云一手揽过小孩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脚下一点身形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曲丛顾的惊叫声全被捂在了喉咙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落到了地上。   朱决云好笑地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曲丛顾:……   朱决云道:“我们走吧。”   城外有一个有个小寺庙,他刚到这里时便去过一趟。   曲丛顾这会儿才道:“啊啊啊啊好厉害啊哥哥啊!”   朱决云暗戳戳地憋笑,忍着道:“什么厉害?”   “你会飞啊。”曲丛顾崇拜道。   朱决云道:“不会,这不是飞。”   曲丛顾才不管那个,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路越走越偏了,慢慢地入了山,四周郁郁葱葱,只余下一条羊肠小路,偶而吹来阵风,窸窸窣窣的带动叶子晃动。   曲丛顾走得累了,又不好意思叫人家等自己,后半路就老实了很多,草古跟在他的脚边,他就故意低着腰爬山,走一下就摸一下草古,把自己逗得挺高兴。   朱决云低头看了眼这个孩子,冲他伸过手道:“来。”   曲丛顾就又快走了两步跟上。   山路很长,小世子觉着自己这辈子也没走这么远了,等望见了寺门的时候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   朱决云将他叫到寺门口,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擦去了脸蛋上的汗迹,沉稳道:“敲门。”   曲丛顾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看他如此严肃,自己便也板着小脸,认认真真地敲了三下门。   然后转过头来看他。   朱决云给他了一个眼神,示意等。   漆红的门无端的让人觉着庄严,过了片刻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和尚从里面探出了脑袋,看着这两人愣了:“施主……”   朱决云还了一个佛礼,道:“可否借宝地一用,求一盏灯。”   这小和尚反应了一下才道:“——道友?”   “正是,”朱决云道,“只求一盏灯便走。”   “稍等,”小和尚规矩地道,“容小僧去禀告师兄。”   来借佛门地,那就是求长明灯了。   长明灯长明灯,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当燃如是真正觉灯,照破一切无明痴暗,能以此法,转相开示,即是一灯燃百千灯,以灯续然,然灯无尽,故号长明。过去有佛,名曰然灯,义亦如是。①   曲丛顾抬头道:“哥哥你要求什么?”   朱决云用手指在他的额上点了一点道:“求万般无奈退却,你仍是你。”   须臾有人来门口相迎,一个微胖的和尚为首,出来了数人。   朱决云行礼道:“叨扰了。”   “同支同脉何谈叨扰,”那胖和尚本这样说,可再一细端详又觉得不对劲,“这位道友,你——你这佛缘当真深厚!”   胖和尚显然已有了些修为,从面相便看出了玄机。   朱决云并不接话茬。   胖和尚马上反应过来,以为他是有机缘在身,不再多说,引着他们来到了佛堂下。   曲丛顾往佛像身旁凑了凑,发现自己的手没比佛的脚趾大多少。   朱决云冲他挥手,道:“过来。”   曲丛顾就小跑过来,仰着头冲他呲牙笑。   朱决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佛祖道:“这是佛。”   曲丛顾学着他平时的样子,行了一个礼:“佛祖好。”   朱决云还是觉得好笑,又忍住了,平静道:“佛很喜欢你,日后若什么难办的事情便来求祂。”   曲丛顾莫名道:“祂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朱决云抬头看了一眼,“佛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草古自打进了佛堂便一直很安静,坐在一块蒲团上,团成了一个圈儿。   朱决云道:“我今日要为你求一盏长明灯,这条路需要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心无旁骛,日后受长明荫庇,恩泽一生。”   曲丛顾莫名的屏住了呼吸。   朱决云从坛上用手指取下一支火苗,手指隐约有血丝慢慢地渗出来,缠绕着火光,越涨越大,发出‘噼里啪啦’地燃烧声。   朱决云身上慢慢升腾出暗黄的雾气,佛俯视着他,不悲不喜。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门扉敲地乱响,把烛台全部熄灭,摆在桌上的供品乱成一团。   朱决云手上的火焰却吹越高涨,颜色越来越鲜红!   草古起身,咬住了曲丛顾的衣袖,才让他不被吹得东倒西歪。   只见那束火光从里面炸出了一丝金黄,然后慢慢向外晕染扩散,颜色几变,最后却从火焰的中心生出一丝蓝光来。   蓝光一出,‘噗’地一声,火焰便小了,落在手指上仍然是烛光大小。   曲丛顾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抱着草古坐好,迎面一道蓝色火焰冲了过来,没入了脑门里,不见了。   曲丛顾‘啊’地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额头。   朱决云稍微有些吃力,平缓了气息,笑着点了点他的头:“进去了。”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朱决云笑道:“长明灯不是谁都可以点的,要谢谢佛祖。”   “为什么要谢祂,”曲丛顾道,“明明是你给我点的。”   朱决云:“……”   再不懂曲丛顾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捂着自己的脑门半天,还想找个镜子来看看。   朱决云道:“一般人看不见的,你也不必和旁人说。”   曲丛顾道:“好好好我不说。”   说完却看见朱决云坐在蒲团上冲着他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什么?”   曲丛顾道:“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那就是了,这孩子真的也挺聪明敏感的。   朱决云难得迟疑了一下,道:“天花事毕,我要走了。”   曲丛顾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朱决云道:“我还会回来看你,或许会过很多年,也或许很快就能见面了。”   他们有缘,或许用不着等到他替自己挡了两道天雷的那一年,便能再相见。   曲丛顾不知是气是急,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若得闲也能去平城寻我,”朱决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是不高兴了吗?”   他本来想再说两句,还未出口便被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打断了。   曲丛顾许是早被教育了不能哭鼻子,此时死死地低着头不抬起来。   他才十二岁,朱决云看着这孩子恍然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没这么懂事。   自己那时候不招人喜欢,不像曲丛顾。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啊,连句留人的话都不敢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惯会撒泼耍赖的吗。   草古坐直了身体,静悄悄地看着。   “我娘说了你肯定要走的,”曲丛顾自己安慰自己道:“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去找你玩行不行?”   平城距此一千里路程,曲丛顾估计一点概念也没有。   朱决云道:“好。”   注释①:出自《达摩破相论》 第9章 神仙不要脸(二)   按照曲丛顾的命数来看,他福根深厚,虽有异象生,但偏向仍是善,所以上一世即便是莫名遭了两道雷,也隐隐地带着生机,此生又得了朱决云的庇护,应该是再顺遂不能的日子了。   朱决云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骨头给了他仍担心有变数,此番又求了长明灯,也算是掏心挖肺的对这孩子好了。   曲丛顾确实招人喜欢得厉害。   这日临走朱决云其实是非常的放心的。   他将曲丛顾送到了城里,这孩子也不叫着说要飞了,一朵硕大的乌云飘在头上,方圆十里都散发着‘现在不是很开心快走开’。   就送到这里,朱决云蹲身道:“回去吧。”   一道惊雷劈下来,曲丛顾大惊,看他:“你这就走啦?!”   朱决云:“……”   不然呢。   “我已入道,不好离别,”朱决云说,“你回去与你爹娘说一声我走了。”   曲丛顾往家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又茫茫然地转过来看他,忽然感觉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眼圈又悄悄红了。   朱决云笑着道:“你我有缘,不日就能相见。”   离别决定匆忙,他修炼过快根基不稳,需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来提升内力,按世人常说的,就是闭关。   与旁人来说,才破练气实在没有必要闭关,但朱决云怕再不想想办法,就要爆体而亡了。   朱决云告别前送了大礼,这样郑而又重的离别话已经小半辈子没有说过了,修炼数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告别时都是含糊的,今日点头相见,明日可能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撕破脸时也是不清晰的,暗戳戳的疏远,各自心中有数,这是成年人的江湖,爱与恨的界限并不分明,各自留有余地。   朱决云的手指在他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下:“你这里有一团火,是我为你点的。”   “他日若有动荡,火光飘摇,我能知道,便会来帮你。”   曲丛顾懵懵懂懂,手伸到自己的额上摸了摸。   朱决云站起身来,曲丛顾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怕他下一秒就飞走了。   天色落下,夜派出附庸,用重重的云遮挡住小半个太阳,好像点燃了一把火,烧着了半片天,红彤彤地云压盖在头顶。   朱决云的肩膀宽阔的稳固,将曲丛顾抱起来,引着他向天上看,指着那躲在火烧云下的夕阳,说道:“你看见了什么?”声音低沉持重,带了些少有的感情压在里面。   曲丛顾细嫩的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低低地说:“云彩。”   朱决云道:“云彩后呢?”   “太阳。”   身后是萧条街道,偶尔有车马走过,带出阵阵车轮碾过的声音,人声纷至。   朱决云道:“云彩一时遮住了太阳,明日也就散了,夜来了也就来了,你熬过去,再睁开眼睛它还挂在天上,谁也遮不住。”   “人活在世上总难免浮浮沉沉,这是谁也逃不掉的,你心里坚定,那就什么也折不碎你的骨头,熬一熬总会过来。”   曲丛顾看着他,好像听进心里去了,却仍不开心。   朱决云看着他还想再说,但又没有说。   他就算把所有的路障清理干净,可这条路还是得由这孩子自己来走。   朱决云在天边只剩下一丝日光时走了,到底牵着曲丛顾的手,将他送到了曲府门口。   曲丛顾一步三回头,拿着衣袖抹泪,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   草古从朱决云的肩头跳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立在地上,也好似和这个小朋友道别。   曲丛顾进了门,忽然转身去看,外面已经没人了,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忽然就崩溃了,‘哇’地一声跑着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回去找他娘。   曲夫人一口茶没咽下去,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了,一道红光刺得她大叫一声,摔了茶杯。   曲丛顾给吓了一激灵,也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   曲夫人缓缓地睁开眼,那道红光却消失了,曲丛顾老老实实地站在面前,看着她。   “孩子,”曲夫人道:“你吓死我了。”   这下子缓和了情绪,她又教训道:“进门怎么能不敲门,爹是不是与你说,喜欢你稳稳当当的?”   曲丛顾撇着嘴道:“哥哥走啦。”   曲夫人没反应过来:“谁走了?”   “迢度大师,”曲丛顾道,“走啦。”   说着说着便又不开心了。   曲夫人一下子站起来,道:“什么?”   曲府上下敬重朱决云,曲夫人信鬼神,闻此言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惹了大师不满,竟不告而别。   “什么时候走的?”   曲丛顾道:“刚才。”   “……,”曲夫人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送走的?”   曲丛顾不知道其中的处事哲学,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曲夫人:“……”   曲丛顾问道:“你怎么了?”   曲夫人强忍着出了一口气,把火憋下去,道:“没事,没事。”   “你听娘说,”曲夫人道,“日后你不能这样了……人家大师为我们诵经祈福,要走也不能这样就走了,我们这是不懂礼数,这样对道中人是折福气的。”   此时,曲夫人忽然觉得自己贯彻了十多年的教育方针可能也是有偏差的。   曲丛顾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道:“哥哥让我给你捎一句话来着,他说他已入道,不好经历世俗离别,要我替他说一声多谢。”   曲夫人坐到椅子上,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了。   “可怜了我儿,”曲夫人微笑着抚着曲丛顾鬓边的碎发,“好不容易找了个好朋友。”   曲丛顾趴在她的腿上,脸枕在膝头,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了。   曲夫人道:“早于你说了,他早晚要走的。”   曲丛顾却道:“等过两天我便去找他,哥哥告诉了我他住在哪里。”   然而这个过两天一过便是四年,一个少年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日日提着衣角跑过长廊,从小孩子细嫩的小腿换成了一双劲瘦白皙的长腿,身量抽高,束起衣冠,带着些软肉的脸颊也消了些,仍是刺眼的漂亮,唇上挂着一颗唇珠,好似永远在笑。   “姐——!”曲丛顾大喊了一声,冲着门口跳了起来挥了挥手。   曲迟素笑着回头,在上轿前冲他挥了挥手。   曲丛顾没穿鞋,赤着足站在庭前的木板上,身上跑出了一身的汗,发丝沾在脸颊上,他喊道:“鱼!鱼!”说着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竹篓子。   曲迟素爱吃鱼,她今日回来,曲丛顾便大早上的跑出去后山抓了鱼。   曲迟素笑了,下人要过去去被拦住,她自个又折回来,接了湿淋淋的竹篓,看见里面可怜巴巴的三条鱼。   “可真多。”   曲丛顾听出了她的奚落,道:“哎呀你怎么这样啊。”   曲迟素笑着接过来,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汗:“行了,今儿晚上我回去让厨子烧了。”   曲丛顾挺开心,‘嗯’了一声道:“可难抓了。”   曲迟素道:“你多陪陪娘别走跑出去玩,她自己在家无趣得厉害,家中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的,”曲丛顾道,“你快走吧,晚些又要落那老婆子的口舌了。”   曲迟素最后还是交代道:“爹这些日子怕是便与你去布庄看一看,你也不小了,既然不入仕途那总得学些东西。”   曲丛顾答应了,她这才上了轿子,摇摇晃晃过府门,出了巷子。   曲丛顾出了一身的汗,裤腿上沾了泥点子挽在膝盖下面,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瘦得关节分明,他活动了活动腰背,转身跑回去换衣服。   丫鬟打上了一桶热水,兑了些凉水放在铜盆里,把干净的衣服搭在绣着清荷出水图的屏障上。   曲丛顾自个儿低头系着裤腿的时候,脖子上掉出了一小块翠绿的玉,雕成了骨头形状,悬在一条红绳子上。   曲丛顾似是习惯了,又将坠子放回衣服里。   “我娘呢?”曲丛顾走出来的时候问着丫鬟。   “今日小姐回来,”丫鬟道,“和夫人聊了一晌午,此时已经倦了,睡下了。”   那也没他什么事了,曲丛顾往外看了一眼,没什么事做,便坐到了窗边的矮炕上,拿起了小案上的一本书看了会。   此时正是好天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落。   模模糊糊地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好像很害怕地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肺里的气都被榨干,要炸开一般的疼。   忽然天空被道道惊雷打得亮如白昼,那些泛着紫光的雷在半空劈开裂缝,竟然有一道冲着他而来——   曲丛顾吓得站在原地,耳边忽然‘轰隆’一声。   他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到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风起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把案上的书都打湿了。   下雨了。 第10章 神仙不要脸(三)   这场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两三日都是阴沉沉的,随时要落下雨滴来砸人。   轰隆隆的动不动就电闪雷鸣,夹风而过,吹得人阴冷阴冷的。   袖乾布庄这两日的生意也不大好了,天气恶劣成这样,地下的泥水长了眼睛一样往人的身上溅,谁也懒得出门,更何况是来买布缝衣裳。   曲丛顾坐在二楼绣娘的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丰腴女人穿针引线。   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仍画着年轻小姑娘的妆,额上用朱笔点了花钿,眼角细纹里卡了些胭脂,唇鲜红,向下垂着。   淡粉的花瓣在薄透的丝绸上慢慢的绽开,她用牙将线咬断,放远了端详了端详。   曲丛顾笑地仍像十二岁那样软,夸道:“真好看。”   女人看了他一眼,道:“还不做你的事情去。”   曲丛顾好似耍赖一般的顽笑:“没有事做啊,都没有生意的。”   “等曲大人来了我定要向他告状,”女人板着脸道,“日日来闲逛。”   “我才不信呢,”曲丛顾道,“许娘最疼我了。”   女人嗤笑了一声,没再理他,接着去绣一团一团的芙蓉牡丹。   曲丛顾他爹将他送到了布庄里,让他学着经营管理,结果正碰上了这样的雷雨天,少有客来,让他落了一个清闲。   这边正说着没有客,楼下却忽然有了人响,新来的学徒嗓门大,楼上便能听见他迎客的声音。   曲丛顾走出去,撑在栏杆上往下看。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声音很低,听不见说了些什么,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头顶,只是看身形很有气度。   曲丛顾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飞快地跑下楼梯。   男人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和曲丛顾对上了视线。   不是。   曲丛顾忽然落下一口气了,肩膀的力都卸下去了。   男人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忽然沉了一下。   管事的拿着布匹过来,让男人来挑,他却忽然开口道:“世子。”眼睛看着的是曲丛顾。   曲丛顾已然转身要走,此时回头看他。   陈清笑了,道:“怕是你已把我忘了,当年你还小呢。”   曲丛顾看着他的脸,真得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这人衣着不俗,只怕是哪家的公子哥,这样的人他从小见过太多了。   陈清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着他,提醒道:“不知迢度法师现如何了?听人说早已离了京城?”   一提这个人,曲丛顾果然有了反应:“你是迢度法师的朋友吗?我确实记不大清了。”   “能否借一步说话?”   陈清这样问。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吹来一阵带着土腥味的风。   陈清依着门栏,眼神停在了曲丛顾的胸口,衣料遮挡,那里头藏了一块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物。   曲丛顾笑得温和:“原来竟还有这样的事,贵府后来也定然无虞吧。”   “嗯,”陈清从喉咙里压出一声,“我当日还以为是哪里惹了世子,讨了人嫌呢。”   曲丛顾道:“我已经不记得啦,不过我好没礼数啊,对不起。”   陈清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道这位迢度法师又去了哪?”   “不知道,”曲丛顾道,“或许是说了我忘了。”   陈清点了点头,有一刻不做声。   曲丛顾冲他笑了笑,在凉风吹过的时候缩了缩脖子。   陈清端详着他的脸,忽然道:“我自进门时便想说,世子身上这盏灯好刺眼啊。”   曲丛顾眼睛微微张大,好像吓了一跳。   “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火,长佑安康,”陈清道,“这是觉得你有多大的苦楚,才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点一盏长明灯?”   “依我看来,世子的命途坦荡,实在是用不着啊。”   曲丛顾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额头,惊道:“你看到了?”   陈清道:“实不相瞒,在下薄有道行,昨日演算,觉得此处有机缘才踏进了门来。”   “你身负这样的福泽,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   曲丛顾呐呐道:“是哥哥送我的。”   陈清有点好笑,就真的笑了一声:“这人什么毛病啊。”   曲丛顾抬眼看他,不太高兴。   陈清挥了挥手,随意道:“你自个警戒吧,身上带了这么些宝贝,也不怕招来祸端。”   曲丛顾道:“什么意思。”   “你那哥哥也不知是要帮你还是害你,”陈清道,“你一凡人之躯,也不怕折煞了你这小命。”   曲丛顾说:“是为了帮我呗。”   陈清自始至终神色中都好像掺了点嘲弄,拿和煦的笑压住了,道:“那你随意吧。”   曲丛顾抱了抱肩膀说:“真冷啊。”   他不接茬,陈清就自个接着说:“小朋友,你享不起这样的福祉,你是凡人,那些东西带在身上是早晚要出祸端的。”   曲丛顾看他,笑着说:“没事,我不怕。”   陈清:“……”   曲丛顾左右看了看,瑟缩着道:“太冷了,我要上楼了,你慢慢挑吧,都是新进的料子。”   陈清:“……”   这孩子软软和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这不比谁都精明?   曲丛顾转身走了,蹬蹬蹬地提着衣角跑上楼,却忽然被陈清叫住。   “你确实要有灾光——”陈清扬声道,“信与不信吧,我劝你这几日少出门。”   曲丛顾回头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一点也没听进心里的样子。   陈清勾了个笑,手里惦着碎银亮随意带了两匹布,对管家道:“给我做件寿袍。”   上楼,关门。   许娘看了他一眼,道:“来人了?”   “嗯,”曲丛顾道,“有点儿怪。”   许娘道:“怎么了?”   曲丛顾话在嘴边转了转,道:“没什么,看着像外乡人,面生的很。”   许娘嗤道:“你见过多少人。”   曲丛顾也不恼,笑着说:“也是。”   他虽然面上看着一点也不在意,可这一日曲丛顾都莫名的觉得有些心慌,回了府上仍然安定不下来。   坐在屋里什么也做不下去,他又披上了件长褂,转身进了间小院。   这间院子不似旁的,有些偏僻,墙角长的草有半身高,郁郁葱葱。   这是一间佛堂。   曲丛顾推门进去,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佛。   叩头燃香极尽虔诚,看上去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佛不言语,面相悲天悯人。   曲丛顾抬头看着,心境慢慢地缓和下来。   他好像对这里有天然的好感。   幼年时曾有一个男人指引他,若有烦扰便可以来求一求佛,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曲丛顾顺顺遂遂地活了十六载,并未遇上什么烦扰,比别的公子少爷活得都自在富足,也没有被宠溺成纨绔,是人人喜爱的小世子。   跟着那个严肃的哥哥的印象也不大清晰了,模糊的是一个不能再沉稳的怀抱,还有那时候并不能太懂的话,一双沉默的眼睛落在身上,那段记忆好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样,是泛着黄的柔软。   算是忘年交吧,他娘笑着说。   他从衣襟里掏出翠绿的玉骨头看了看,捧在手心里头双手合十,闭着眼在佛前拜了拜。   少年的感情来得快,忘得也就快,当初嚷嚷着叫了两天要去平城,后来也就不折腾了,一脑袋扎在别的事情上,一晃数年过去,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曲丛顾在佛堂待了一会儿,拂了拂屋里的灰尘便走了。   这件事虽然怪,但该忘也很快就忘了。   今日还是个雨夜,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各处,空气都是潮湿的。   曲丛顾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毫无目的的奔跑,耳边都是自己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累得意识模糊。   天边炸开惊雷,劈开数道——   曲丛顾惊恐的睁大眼睛,只见一道雷泛着紫光,直冲着他而来!   猛然的惊醒,在床上剧烈地喘息着缓和,手指紧紧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却听得府中好像有人在嘈杂,走廊里依稀有灯光闪过。   屋里是一片黑暗,曲丛顾披衣下床,赤脚下地,推开窗子向外看。   房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曲夫人在黑暗中四下找他,喊道:“我儿!”   “娘,”曲丛顾跑过去扶过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曲夫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忽然将一个包裹塞到了他的手中,道:“你快走,孩子,马上走。”   曲丛顾懵道:“我去哪?”   “儿子啊,”曲夫人在黑暗中用冰凉的手摸着他的脸上,声音里有浓重的悲凉,“我的儿子。”   “快走,”她又坚强起来,“跟着李剑,让他带着你,若无音信传来千万不要回来,什么都别问,快走!”   她声嘶力竭的将曲丛顾推出门,推进雨里,大声道:“出城!跑得远远地,躲开官道,若是遇见官兵千万躲得远远的,等着娘去接你。”   曲丛顾往前一步,跪在她的脚下,雨打在他的脸上似泪一般:“娘,是左相吗?姐姐呢?她还好吗?”   曲夫人却不回答,大喊一声:“李剑,带他走!” 第11章 神仙不要脸(四)   雨幕里还站着一个男人,此时上前拉住了曲丛顾,道:“世子。”   曲丛顾挥开胳膊,摇头央求道:“娘,不要这样。”   李剑懂些外家功夫,已然被打点好了,此时稍稍用力便将曲丛顾拉了起来,一肩扛起来往后门走去,曲丛顾如何也挣脱不开。   曲丛顾眼睁睁地看着曲府越来越远,在滂沱大雨中这座巨大的宅邸好似困兽一般。   不行,不能这样。   曲丛顾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苦求道:“你将我放下来吧!”   李剑抿紧嘴唇,不言不语,一切好似早有安排,守门的侍卫被塞了一个锦袋,迅速的朝他们挥了挥手,放行。   曲丛顾咬着手背,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淋了雨吹了风,他连双鞋都没来得及穿,冻得一阵阵的哆嗦。   李剑感觉到了,却没有将他放到哪里躲一躲,脚下疾行不止。   曲丛顾被扛在肩头,颈上的玉骨头掉出来一下一下地砸在下巴上,被他用手紧紧地攥住,他浑身发冷,手指关节都是青白的,玉贴身带着,他摸上去的时候感到了一丝暖。   大概一直到了天将亮的时候,曲丛顾已经不知道这里是哪了,四处都是荒凉的山,他们找了一棵树,勉强挡雨,歇了歇。   曲丛顾不自主的打着摆子,抱着大腿缩成一团,手和脚都已经冻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白的吓人。   李剑看了眼,撕了一条衣角递给他。   也是湿的。   曲丛顾接过来,哆哆嗦嗦地包在自己的脚上。   “谢谢,”曲丛顾道,“你累吗,吃点东西吧。”   李剑看了看四周,道:“还要往前走。”   “李大哥,”曲丛顾道,“江东尽是左相走狗,我们往南走吧。”   李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曲丛顾抬头,牙齿还不自觉地轻磕着。   李剑将他拉起来,作势要背着他,曲丛顾摆手道:“我自己走吧,好冷,跑一跑活血。”   李剑也没再表示,两人休息不足半个时辰便再次上路。   曲丛顾跟得吃力,却也真的慢慢的暖和了一点,至少不再哆嗦了,只是觉得两条腿都已经跑得麻木了。   后来天放晴了一段时间,只是乌云还压在头顶,太阳冒出了一小块,终于有了些暖和气,曲丛顾抬头看了一眼,也就是短暂的一眼,还要去跟这李剑往前走。   李剑忽然停住,伸过胳膊挡住他。   曲丛顾屏住呼吸,眼神飞快地四处望了望。   李剑微微回头,低声道:“往回走。”   曲丛顾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听他的话往后退了一步。   李剑如临大敌,也戒备地一步步后退,忽然拉住他转头疾跑——   若是刚才只是走了山上的小路,那么此时走的就连路都不算,四处都是纷乱的树干杂草,全是雨水,泥泞不堪。   李剑忽然转身而去,曲丛顾回头看了一眼,咬牙接着往前跑去,躲在一棵大树后剧烈地喘息。   身后好像有刀剑穿过皮肉的声音,带着男人的闷哼和痛呼。   曲丛顾紧紧地攥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后来李剑带着一身血走回来,道:“走。”   曲丛顾点头道:“好。”   路过了脚下的一地血尸的时候,甚至将他脚上包着的布给染红了。   曲丛顾眼里噙着泪,手又开始抖了起来,被他死死地抓住,一声不吭。   两人逃了两天一夜,竟然找到了一间破庙。   今天天晴了,曲丛顾找了条溪水,将脚下的破布解下来,慢慢地洗净。   他脚上道道血痕和水泡,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些伤,都是不小心剐蹭的,并没有什么大事。   破庙中有一座佛像,已经蒙了一层厚厚地灰尘。   曲丛顾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李剑倚坐在墙角,沉默的看着他。   曲丛顾拿了干粮,掰了一大半递给他道:“吃吧。”   李剑并不客气,直接接了过来。   曲丛顾找了块勉强干爽的地面,与他坐得有些远。   地中央燃了一堆火,是曲丛顾费劲了气力才点着的,他一窍不通,拿着湿木头去当引子,燃了满堂的青烟,呛得一阵咳嗽。   最后李剑抓了一把干草,站着扔给了他,火才着了。   这夜便从这里落脚歇一歇。   曲丛顾面朝着墙蜷在一起,夜已经深了,他不敢睡。   火光映照在斑驳的墙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身影罩在了他的上方。   曲丛顾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黑影举起了匕首。   匕首落下,曲丛顾闭上眼睛。   却忽然颈间有一道光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叮零’的声音,匕首沉闷的落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土。   身后的人惊恐退后两步,转身走了。   曲丛顾闭着眼流了两行泪,此时开始吓得不住的发冷颤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腿。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抓出了一根红绳,看见那块玉骨头碎了。   他看不见自己额上的长明灯,已经飘摇地不成样子。   曲丛顾忽然不想等死了,他猛地爬起来,往外面跑去。   却忽然见门外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边白衣的和尚,李剑躺在他的脚边,不见鲜血却一动不动。   男人冲他伸出手,道:“丛顾。”   曲丛顾脚下踉跄了一下,忽然往前扑去,喃喃地叫道:“哥哥。”   男人笑着走上去将他稳稳扶住,一只狼从他的背后跑出来,围着曲丛顾转圈。   曲丛顾哭喊道:“哥哥!”   朱决云也回抱住他,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曲丛顾悲伤的难以自抑,一声一声地喊:“哥哥。”   “太阳不出来,”曲丛顾道,“我等了它也不肯出来,熬不住了。”   朱决云的心好像被人拿着针扎了数下,他微笑道:“会出来的,你要好好等。”   曲丛顾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下,草古便跳进了他的怀里,一起让朱决云来承担重量。   曲丛顾伸手去摸草古,道:“你长大了。”   草古竟也温柔的用舌头去舔他的手,蹭他的掌心。   朱决云道:“你也长大了。”   曲丛顾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李剑,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睡着了,”朱决云的手挡住他的眼睛道,“没怎么。”   曲丛顾支撑不住了,感觉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卸下了了,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朱决云道:“我带你回去。”   “回不去了吧,”曲丛顾说,然后空了一会儿又道,“那就回去看看吧。”   朱决云道:“是我的错。”   “哥哥,”曲丛顾轻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啊。”   朱决云笑道:“是朱决云。”   “不是你的错,谢谢你救我。”曲丛顾道。   朱决云没再说话了,脚下轻点,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破庙中火光稀疏,门外倒着一具尸体。   曲丛顾其实早就有所感觉家中那些微妙而隐秘的事情,他爹娘把他挡在一切的风雨后,从长姐出嫁到如今,他早有所感。   所以后来也不吵着要离府了,他娘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他也就听话的待在家里。   曲府上下被封,来往不得。   曲丛顾扑进母亲的怀中时,曲夫人还只当是一场梦。   她形容不大好看了,愣怔地看着曲丛顾,很久后才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头发。   直到看到了朱决云的时候才真得反应过来。   “迢度法师,”曲夫人道,“您来了。”   朱决云行了佛礼道:“施主。”   曲夫人拉过了曲丛顾,忽然让他磕头,说道:“跪下。”   曲丛顾被拉地一个趔趄,半跪在了地上。   曲夫人也跟着跪了下去,淌着泪道:“您将他带走吧,收他做弟子也好,什么也好,让他跟在您身边吧。”   “除了您,谁还能护得住这个孩子呢。”   曲丛顾叫道:“娘!”   朱决云上前将人拉起来,却没有回答。   曲夫人紧紧地攥住他的胳膊,恳切地看着他,恨不得将心掏出了捧在他跟前。   曲丛顾见他沉默,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垂下眼。   “好,”朱决云低声道,“好。”   曲夫人笑了,转身拉过曲丛顾的手,欣喜道:“孩子,磕头拜师啊。”   朱决云却道:“不必拜师了,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吧,佛门清苦,能不入就不入了,我会善待这个孩子。”   曲夫人笑中带泪。 第12章 神仙不要脸(五)   曲府上下被囚,谁也不能动,否则大牢中曲父性命难保,曲丛顾逃出来了,不算在内。   说到底并不算无辜。   曲丛顾跪谢生身养育之恩,当夜离开京城。   当夜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道道往京城里劈,曲丛顾连头都不敢抬,死死地闭着眼憋着,也不知道是在憋着眼泪还是情绪。   应该就是这一夜了,若非重生时间打乱,朱决云应该修炼数年,此时在历劫飞升,在识海中浮浮沉沉时被一剑穿心,最后一道天雷没有劈向他,而是到了曲丛顾的头上。   曲丛顾的命应该就到这里,若没有死在天雷下,也该死在那名叫李剑的男人的匕首下。   后面的命数朱决云就看不透了,因为全被改了。   所以他也并不知道,曲府竟是出了乱子,才让他命途戛然而止。   曲丛顾后来便睡过去了,软软地躺在怀里,头向后仰着,抓着他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草古卧在曲丛顾的肚子上团成一团,   朱决云一低头看见这俩小家伙都挺不客气的。   脚下轻点,难免颠簸,怀里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恐怕也有数日没有睡安稳了。   鸟鸣花香,窗子打开了一条缝,投进来一束日光,照出灰尘跳动的一方天地。   曲丛顾猛地睁开眼睛,四肢酸疼把他马上弄精神了,前些天疲于奔命顾不上这些,软塌睡了一觉竟然开始疼了起来。   他一下地,忽然发现脚上包了布条,地上放了一双鞋。   屋中不大,没有什么精致摆设,但该有的东西都有。   推门走出去,院子里种了一排一排的花树,樱红梨白风一吹便打着转地簌簌落下来,把青石小路遮蔽的只剩一条缝儿,青苔漫上,和落下来的花瓣揉在一起。   曲丛顾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脚上的口子走路有点疼,他‘嘶’了一口顺着小路走出去,一开门恍然惊了。   他处在一片高地之上,俯视下去,是一片巨大的空地,数百十位和尚道童半悬空,离地三尺高打坐。   曲丛顾抬头看去,他竟然在一座高可入云的大山上!   而他所在的院子竟然是将山体削出了一个平台,把院子建了上去。   山体上还凿出来了通天步梯,几步便又是同样的院落,直通稀薄云层。   再往细了看竟然还有水车小田,期间人往来数众,好似一片世外桃源。   曲丛顾有生十六载,听也没听过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山上风很大,他在院子中还不觉得,站在绳索围成的栏杆前,没有任何遮挡,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还巴巴地往下瞅着。   下面有那么多人,朱决云在哪?   哥哥功力深厚,应该会在坐在最前面吧,说不定是这个?   打坐的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不太好认,他盯着最前面的和尚看了又看。   “睡醒了?”朱决云问道。   曲丛顾一转头,看见他拿着食盒站在自己跟前。   曲丛顾:“醒了。”   朱决云看了他脚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道:“饿吗?”   “不饿,”曲丛顾道,“哥哥不在下面啊。”   朱决云只是随意道:“去不去无所谓。”   曲丛顾便不再四处看了,两人回了院中。   “这里好美啊,”曲丛顾道,“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朱决云正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此时看了他一眼:“算是,我一直闭关,是昨日才出来。”   曲丛顾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回平城之后不到两月。”   曲丛顾惊了:“那就是……四年啊哥哥。”   “嗯,”朱决云笑道,“吃点东西吧。”   曲丛顾这四年里已经长大了,他简直无法想像,朱决云竟然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去闭关,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再没有做别的事情。   朱决云思忖着道:“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想下山?”   曲丛顾一顿,抬头看他。   “留在山上便跟在我身旁,可能会清苦一点,”朱决云声音低沉,但也很缓和,“平城距此很近,你也可以去山下城里,我将你送入朱府,虽然和你之前的日子不能比,但朱府也定当善待你,可保衣食无忧。”   “我若得了空便会下去看你。”   曲丛顾一下子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太用力好像是打在他手上一样,道:“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这是什么意思?”   朱决云一滞,笑道:“你这孩子,分不清好坏心吗?”   曲丛顾却不吃这套:“哥哥入了佛门也骗人吗?”   “留下吧,”朱决云看他如此,直接道,“你日后就住在这里,我这两日再给你添点东西。”   曲丛顾仍抓着他的手,目光中还有些哀切。   朱决云并不想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这孩子应该一直无忧无虑的活下去,不知人间疾苦,看他时也永远满目欣喜。   “我说了要照顾你便一定会护你周全,”他反手安慰地握了握曲丛顾的手,“让你下山也是怕你不喜欢这里。”   “你心里难受可以跟我说,或是跟着草古出去转一转。”   曲丛顾点了点头,低下头去啃馒头。   朱决云想了想,还是道:“男子汉大丈夫,若是心里有恨那便咬牙往前走,仇是可以报的。”   “我知道了。”曲丛顾低声道。   可独自一人远走他乡,家里人前途未卜只剩他自己逃出来,怎么可能马上就走出来呢。   估计不是心智坚强,而是不想给他添麻烦,苦兮兮地惹了人嫌。   朱决云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一颗心练得铜墙铁壁,偏偏每次遇上这个小孩就没办法。   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伏龙山是东胜神州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如巨龙一般盘踞在中原,世人若想登上,哪怕是想当个外门弟子,必须经试炼石试练灵根,天资平庸者不可入。   这是曲丛顾后来才之后的,有小和尚偶尔来找他玩,告诉他‘连掌门方丈都不敢惹迢度师兄呢,他想带谁上山都不需走试炼石。’   曲丛顾‘哇’了一声,特别开心地问道:“真的嘛,为什么啊,是不是哥哥特别厉害啊。”   小和尚锤了锤自己的腿,叹了口气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我听人说迢度师兄上山的时候试炼石发出的光照亮了半边天,一夜都没暗下去,上次这样还是开山的时候祖师爷自己走试炼石的时候呢。”   曲丛顾乐得不行,简直与有荣焉,道:“那这样是不是就能当神仙啊,你们祖师爷后来怎么样了?”   “祖师爷当然是飞升了,”小和尚一梗脖子道,“祖师爷是谁啊,你也别想得太好了,这都是没准的事,有天资的人多了去了,哪是谁都能成佛的,况且就算他成佛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曲丛顾道:“不是一般的天资啊,哥哥是特别有天资,他要是不当神仙那就一定没人能当了。”   没理他那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和尚还跟他犟:“你懂什么,迢度师兄的天份拿出去也不算什么了,你是没有出去闯荡过。”   曲丛顾不与他争执,和气地笑。   小和尚道:“依我看,法度师兄更有希望飞升,他都已经三重金身了。”   曲丛顾‘哦’了一声,道:“是吗。”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道:“你和迢度师兄是什么关系啊?”   曲丛顾软软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从院子小路里跑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身影,他用余光看见了,高兴地张开双手喊道:“草古!”   草古一跃跳入他的怀中,那舌头去舔他的脸。   曲丛顾忍不住地笑,微微躲着。   朱决云走出来,手里还拿了个包裹,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小和尚见了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问了声好。   朱决云‘嗯’了一声。   小和尚感觉压力山大,不想再留,便转身要告辞,忽然被朱决云叫住了。   “师兄……有什么事吗?”   朱决云从包裹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糖人递给了他,‘咳’了一声道:“你若得空便来此这陪一陪这孩子。”   小和尚:……   朱决云:……   场面一度比较尴尬。   师兄弟们一直说迢度是极为不好接近的,很冷漠,多半是编的。 第13章 神仙不要脸(六)   最后小和尚还是接过来了,非常上道的说:“好的好的。”   伏龙山是非常严肃规整的门派,晨钟暮鼓日日不歇,每日寅时鸣钟早课,午时各自归位,一整个下午的空闲大部分用来修炼,待到戌时焚香礼佛,入定休息。   曲丛顾时常会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却从未在人群中找到过朱决云。   他后来提了拜师的事,有想学点本事的想法。   朱决云想了片刻,道:“你并没有必要一辈子留在伏龙山,你知道吗?”   曲丛顾大概懂了他的意思。   朱决云接着道:“你还小,外面的天广阔,你还未见过,若是此时入了道就再无选择的余地,一辈子囚于道中,怕不适合你的天性。”   他大可以收下这个小徒弟,也让曲丛顾心生感激,只是未来这孩子明白了,后悔了,就有点缺德。   曲丛顾生性善良多情,柔软乐观,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入道,就加更不适合入佛道了。   佛与仙都得些铁石心肠。   不然看不得世间遍地疾苦,装不了瞎子,当不了圣人。   曲丛顾托着下巴,嘴角耷拉着思考前途与未来的大事。   朱决云想了想,道:“想不想下山?”   曲丛顾手马上放下了,‘咣’地一下子拍在桌子上道:“想啊。”   他在山上待了快有月余,连院子也没出过几次,这伏龙山就真的是一座山,什么都原汁原味的建在山上,来往的人都靠飞的,就连来送饭的小和尚也会在半空中乱蹬着跑两步,他哪也去不了。   两人出了院子,朱决云一胳膊揽住曲丛顾腰腹,草古跳上他的肩头,一带俩跳了下去,跳到了练功场时脚下蹬地借力,直接跳下了山崖。   狂风吹得曲丛顾发丝乱飞衣角飘扬,连眼泪都吹出来了,紧紧地抓着朱决云的胳膊,偏偏这个时候草古还来吓唬他,软软地爪子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朱决云低头看了一眼,把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一直到了轻轻地落到地上才放下来。   曲丛顾头发乱七八糟的,已经没个人样了,草古还站在他的肩膀上,把爪子按在他的头上。   他不好意思道:“我太大惊小怪了。”   “已经很好了,”朱决云随意道,“我之前也是带着一个人下山,结果他吓尿了裤子。”   曲丛顾‘哈哈哈’地大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配上现在的造型,像个小疯子。   朱决云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下山不出百里便是平城,朱决云直接将他带了过去。   平城不比京城热闹,但曲丛顾也不找酒肆楼亭,就眼前一个又一个的摊铺已经足够打发了他了。   朱决云恐怕是放任型家长,要什么都行,给买。   曲丛顾也没什么特别稀罕的,看这些小玩意既不精致也不结实,就只觉得新鲜。   一块红布上摆了数块石头,红红绿绿的看着喜人,曲丛顾蹲下身来拿起一块对着太阳端详了端详。   卖家老头道:“看看吧,都是真的。”   曲丛顾冲他笑了笑,放下了。   朱决云低头道:“要吗?”   曲丛顾问道:“是真的吗?”   朱决云:“假的。”   曲丛顾:“……”   “不要了吧,”曲丛顾站起来,“我把你送我的玉弄坏了。”   “都是身外之物,”朱决云不太在意道,“人没事就好。”   曲丛顾看他神色好像真得没把那块玉骨头当回事。   朱决云道:“给你就是为了挡灾的,留着它做什么。”   这种万般不在意的样子忽然就和曲丛顾幼年中的对朱决云的印象重合到了一起了。   曲丛顾拍了拍衣服,道:“我们去哪啊。”   朱决云看向了街道尽头,道:“带你吃些好的吧。”   他这样说,曲丛顾便觉得是要去酒馆饭庄,结果七拐八拐却入了寻常巷府。   朱府前门大敞,草古见了此地便直接跳进了府中。   曲丛顾想拦,却忽然停住了,抬头便看见了牌匾上‘朱府’两个大字。   朱决云道:“进去吧。”   便马上明白了,朱决云带他来了自己的家。   曲丛顾上门拜访两手空空,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因为被朱府家风给吓了一大跳。   朱夫人见面两句话没说完就想要上吊。   曲丛顾:???   朱决云的双眼已经看透了太多,平淡地问了一句:“老爷呢?”   朱夫人怒道:“你还有脸回来!?”   下人在旁边小声说:“老爷还未回来,已经有人去叫了。”   朱决云吩咐道:“让厨子先准备着吧。”   朱夫人‘哐哐’地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曲丛顾看了眼朱决云,又看了一眼朱夫人。   朱决云问他道:“想吃什么?”   曲丛顾一点意见都不敢提,小小声道:“都行。”   “记得你爱吃西施舌?”朱决云道,“不知道口味变没变。”   曲丛顾感觉有一股热气从脚底一直涌上了嘴边,人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冲出来了:“没变。”   朱夫人道:“那就再上个三甜碗,左右都是些垫肚子的东西,不顶事。”   只要不对着自己儿子她的脾气就很好。   草古坐在曲丛顾的怀中,舔了舔毛,他就随意的抚摸着草古。   “你这孩子生得可真俊,”朱夫人道,“一看就不是从我们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   曲丛顾呲着牙笑,唇红齿白,嘴角咧到耳朵跟。   朱夫人‘啧啧啧’地摇头叹道:“你就跟着他在山上待了这么多日子?哪能受得了呢,留下吧,东园空着,都不需收拾,你就直接住进去就行。”   曲丛顾说:“哥哥待我很好,伏龙山的人也照顾我,一点也不苦的。”   朱夫人大大的白眼翻到了朱决云的身上:“他会干什么,不死在山上就算好了。”   朱决云:……   曲丛顾乐呵呵地替朱决云说话。   朱夫人稀罕他,也和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这也难怪,任是一个当了长辈的人都难不稀罕曲丛顾。   前话刚歇,朱夫人忽然正色说:“许是……你娘亲兄长他们并无大事,你莫不是忘了,这月是太后大寿,要大赦的,谁也落不下。”   曲丛顾脸色一僵,笑还挂在脸上。   朱夫人走下堂来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孩子莫急,最差不过发配出去苦寒之地,母亲的心思我最能懂,你娘亲定是希望你能安然,不受牵累,你就好好地活出一个样来,争着一口气给你娘看看,也给旁人看看。”   曲丛顾不说话。   他连在朱决云面前都不敢表露什么,又怎么敢在别人家里给人添堵,讨人不欢喜。   朱夫人却句句恳切,推心置腹:“我一个妇人家是不懂这些的,但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大可不必把什么不好听的帽子都扣在自己的头上,你以后的路长着呢,现在看起来天大的事情,以后再回头看也不过就是一道坎而已,不着急。”   “人活着总该有些奔头,揣着一口气也好往前走。”   曲丛顾抬头看她,小声地道:“谢谢伯母。”   朱夫人道:“你是个有心气的孩子,日后一定能出头。”   朱老爷这时回来了,从门外走进来。   朱夫人脸色大变,凶狠道:“你不是跑出去耍了吗!有种别回来啊!”   曲丛顾:……   一进门就被骂的朱老爷:……   朱决云随意道:“回来了。”   朱夫人指着这父子俩骂道:“你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好东西!还躲出去,这个还为了离开家跑出去当了和尚!”说着就用手指点着朱决云,“我看见你这个不孝子就生气!”   朱决云道:“近来家里如何?”   朱老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道:“还那样吧。”   朱夫人道:“我看你们是想让我死!”   曲丛顾:……   朱决云看他有些尴尬,便道:“后院里养了些小玩意儿,想看看吗?饭还得等一会儿。”   朱老爷这才有工夫打量了一下曲丛顾,和善笑道:“这就是你那位小朋友?”   曲丛顾道:“伯父。”   朱老爷道:“挺好,来了就当自己家一般。”   朱决云又说了一遍:“就是些兔子之类的动物,你要是无聊让人带你去看看。”   他是看曲丛顾对草古亲近,所以以为他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像他这样的年纪,都应该是不愿意和年长的人相处才对。   曲丛顾其实不是很想去,他对朱府不熟,就认识朱决云一个人,就跟着他身边觉得心安点,但又一想,或许朱决云要和爹娘说些什么,他在场不方便,所以就应了道:“那我去了。”   朱决云叫了人带他去,又吩咐道:“把朱文的那些刀枪棍棒收一收,别伤了人。”   草古跳到地上,伸了伸胳膊腿。   曲丛顾道:“你跟我一起吧。”   草古挺酷,一副‘算了算了给你面子’、‘我不罩你谁罩你’的样子跟上了。   朱老爷看了这孩子走远了,道:“你日后就带着他了?”   “嗯。”朱决云头也没抬,从嗓子里应了一声。   朱老爷道:“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吧。”   朱夫人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想管他,你管得了吗?他什么事不是自己做主?”   朱老爷严肃道:“你不要挑拨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朱夫人仿佛没听见:“他干什么事情问过你这个爹吗?”   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从容开口:“没有,一件都没有。”   朱老爷:……   朱夫人道:“我想着要不把丛顾留到咱府上吧,正好住到东园,给我做个伴,我这老无所依的,以后死了还有人给我送送终。”   朱老爷忍无可忍道:“东园是朱决云的院子!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想给送出去!”   朱决云大方道:“没事。”   草丛中偶有蝉鸣蛙叫,厚重的草丛中窝着一个紫衣小公子,远远地望去只能看见一个脑瓜顶儿。   朱决云走到他的身后都没注意到。   草古看见了,坐直了身子往朱决云的方向谈了探头,曲丛顾这才有反应,一转头看见朱决云就在背后不知站了多久了。   “哇,”曲丛顾话还没说,眼睛就先笑起来了,“哥哥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朱决云问道:“怎么没人陪着你。”   “我让他回去了,看着我干什么啊。”曲丛顾道。   朱决云斟酌了下,还是开口道:“感觉难受吗?”   曲丛顾一滞。   朱决云也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了。   他八百年没安慰过谁了,做出来显得僵硬不自然。   曲丛顾点头,小小声‘嗯’了一声。   他伸出手指,比着一小截小指道:“有一点。”   朱决云道:“丛顾,你也许不肯信我,但我既然许了诺,那就不会放下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在伏龙山就算不那么听话,也没人敢把你赶下去,只要有我的那一天就一定有你的归处。”   曲丛顾定定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强憋住眼泪。 第14章 神仙不要脸(七)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会好受,更何况父母亲缘命途未定,随风飘零。   曲丛顾哀哀地叫了一声‘哥哥’,握住他的手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朱决云说:“你小时候便想着入道,等你成年了,我将你引荐给剑宗门下,也就可以如愿仗剑走天涯了。”   曲丛顾道:“我承了你太多的恩情了,已经还不起啦。”   朱决云却道:“你已经还过了。”   这话对曲丛顾来讲自然是没头没脑地听不懂,朱决云也不再说,只是从他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走吧,去吃饭,吃完便要回去了。”   两人在路上,曲丛顾心情好了起来,哼着小调随意问道:“天下那么多佛修门派,你为什么选了要去伏龙山啊。”   朱决云脚步一顿,苦笑道:“离家近。”   “……”   曲丛顾想到了朱家的情况,忽然懂了。   唉,谁活着容易啊真的是。   桌上摆得满满的盘盘碗碗,拉开四张椅子等着主客入座。   曲丛顾在伏龙山上吃了月余的斋饭,看着这一桌子的红油辣汤忽然转过头来道:“哥哥,你吃什么?”   朱决云冲他笑了,笑中终于带了些温情。   两人坐到桌前,曲丛顾是外人,自然不敢指手画脚,于是偶尔看向朱决云,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朱夫人夹起一个浇了厚厚地汁的肉丸子放到了他的碗里,关切道:“尝尝这个,是说这是京城名菜来着,不过怕是不怎么正宗。”   曲丛顾双手捧碗接过来,尝了便规矩地道:“好吃,正不正宗我也不懂,好吃的便是正宗的吧。”   朱夫人高兴地笑:“就是这样,还不都是给人吃的。”接着又热切地给他布菜,丝毫不管桌上的父子俩。   曲丛顾碗里堆了满满当当的饭菜,他轻轻地在桌子下拽了拽朱决云的衣角:“我看有那白玉豆腐还挺好的。”   朱决云知道他的意思,故意曲解,拿起筷子在桌上一磕立齐,夹了豆腐放到他的碗里:“喜欢便吃,客气作甚。”   曲丛顾苦了脸,不再理他。   饭桌上喝酒怕是男人的习惯,朱老爷将酒盅倒满,冲着朱决云比了比。   朱决云竟然也举起了酒杯。   曲丛顾像震惊地松鼠,嘴里咬着筷子上下打量他。   朱决云一口干下一杯酒,低头看着他这样眼睛快要掉出来的看着自己,笑着道:“怎么,丛顾也想尝一尝吗?”   曲丛顾赶紧摇头,心里感觉世界观要崩塌了。   这年头的佛修原来和和尚不一样啊。   朱决云和朱老爷在桌上天南海北的聊,国计民生聊,家长里短也聊,朱老爷说,朱决云便附和,低头看见曲丛顾困得打盹,小口小口地抿着杯里的茶,等着他等地萎靡了。   朱决云开口道:“当铺不比别的,要开还是得请个行家来坐镇。”   朱老爷也称‘是’,说道:“那刘老头不办人事,不能指望。”   朱决云的手抚上曲丛顾的脑瓜顶儿,轻轻地揉了两下,好像平时给草古顺毛一样。   曲丛顾也没抬头,任他揉着。   朱决云缓缓开口:“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朱夫人这下有反应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朱决云道:“这小孩今天中午也没睡觉,现在困了,让他回去补一觉吧,我也有些事要办。”   曲丛顾听见终于要走了,坐直了整了整衣服。   朱夫人道:“你自个儿走吧,把丛顾留下好了,人家爹娘托付于你,不是让跟着你去吃斋念佛的。”   朱决云今日心情不错,也难得玩笑道:“这你要问他自己。”   曲丛顾:……   干嘛啊,这也太为难人了吧。   朱夫人拉着他的手道:“留下来就当陪陪我得了,也省得整日偌大个府门我连个人影也找不见。”   曲丛顾磕磕绊绊,小心道:“还是……我日后会常下来陪您的。”   朱夫人却笑他:“你这孩子,难道还怕有人欺负了你不成。”   “好了,”朱决云终于出声将曲丛顾解救了出来,“让他在伏龙山出息出息吧。”   朱夫人不满,一个白眼翻上了天:“我跟他说话,有你什么事?”   朱决云笑了,将曲丛顾一把拎了过来,看着她道:“娘,我们走了。”   草古从桌下钻出来,跳到他的肩头。   曲丛顾还忙不迭地道:“伯父伯母再会,叨扰了。”   这边已经被拎了出去,两人一狼一出了房门便凭空不见身影。   “哥哥啊啊啊啊啊啊——!”曲丛顾疯狂地大叫,只见他被拦腰夹在朱决云的胳膊下头,头发乱七八糟的吹进嘴里,悬崖上有一只树杈从他的脸颊旁边划过去,差点戳进眼睛里。   曲丛顾崩溃道:“慢——!一!点——!”   山里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慢一点——”   “一点——”   “点——”   朱决云看他不像是玩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在峭壁之上找了一处凸起的石块,落在上面。   曲丛顾以为终于到了,结果一睁眼看见前面万丈深渊,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朱决云一把搂住,拽了回来。   “不行了——”曲丛顾还是半曲着腿,好像站不直了一样。   朱决云问道:“是怎么了?”   曲丛顾不吭声,半晌才不好意思道:“吃太饱了,想吐。”   这话一说出来自己脸就红到了耳朵跟。   朱决云这才明白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吃了月余的素斋,不见荤腥,忽然被塞了一肚子的饭菜,怕是一时受不了了,又上下颠簸,这是难受了。   朱决云一下一下地拍打他后背:“吐出来吧。”   曲丛顾摇头,抓住他的胳膊:“好、好了,我们走吧。”   脸色却有点发白。   朱决云道:“不舒服就在等一会再走。”   曲丛顾连声说不行,让现在就走。   他觉得自己再等一会就要真的吐出来了。   要说吐也没什么,但他不是很想在朱决云面前失了体面,显得狼狈不好看。   朱决云想了想,一手揽过肩头,一手环过腿窝将他拦腰稳稳抱起,好像是摆弄了一只小猫一样。   曲丛顾‘啊’了一声,在这样的地方身体悬空了,绝对不是件很好受的事情。   朱决云往上看了一眼,沉声道:“忍一忍。”   接下来曲丛顾其实是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的颠簸的,甚至于他觉得连风都小了一些。   落地之后曲丛顾疯狂的跑进了院子里。   朱决云看他跑得连鞋都踢飞了的样子低声笑了。   满院的樱树梨树抖落掉粉粉白白的花瓣,风一来卷起数个旋儿,簌簌地响,微微摇晃。   天边的日头将垂未垂,傍晚的云总像是被一把火给点着了,烧红了半边天。   曲丛顾懒懒地趴在软塌上,瘦瘦白白的手臂从衣服里露出来,耷拉在床下,他有些困顿了,脸被黄昏的光熏得微红,一半埋在踏上,一半露出来笑脸。   朱决云将他的袖子拉好,白皙的胳膊被遮住了。   此时的气氛太过温柔了,曲丛顾翻身看他,也多了些平时不敢有的自在,他问道:“你为什么可以喝酒吃肉啊?”   朱决云对上他的笑眼,在这样的傍晚似乎也把他的语调化得柔和了些:“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是佛修啊,”曲丛顾软软地道,“我是普通人,佛修不可以喝酒吧。”   朱决云道:“不可以,所以还拜托小世子帮我瞒一瞒。”   曲丛顾咯咯地笑:“好吧。”   朱决云又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他伸手点了点曲丛顾的脑门儿:“何必拘形式上的自我满足。”   曲丛顾懂他总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和常人总是不一样,于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心里还感叹着:好帅好帅。   朱决云起身将窗子落下,门扉关好:“半夜会冷,还是盖着被子吧。”   山上的风很紧,有时候半夜能把门都卷飞起来,昼夜的温度也差了很多,现在热得不愿意盖东西,到了晚上便要受凉。   曲丛顾打了个哈气,含糊地应了一声。   草古从榻上坐直,眼睛盯着朱决云。   朱决云见此也不再说,直接拿了一块毯子放到了榻上,半夜若是冷了也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然后对它道:“你陪着他吧。”   草古便又埋进了曲丛顾的腰腹处,软软和和地窝了起来。 第15章 神仙不要脸(八)   一大早上曲丛顾是被外面的呼喝声吵醒的。   今日似乎早课并非是安安静静地在练功场上打坐苦修,而是练功,嘴里‘呼’、‘哈’地配合着拳脚的动作,百人动作整齐划一,也算气势磅礴。   曲丛顾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草古躺在他肚子下面,一人一狼都不大清醒,懵着坐在床上,他感觉肚子饿得厉害,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把东西都吐出去了。   “好早啊,”曲丛顾打了个哈气,“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草古却抖了抖毛,四脚落地,非常酷的拿眼睛看他。   曲丛顾伸出手非常粗鲁地在它脑袋上抚弄了几下,然后一把搂进了怀里,哈哈地笑。   “你不要给我装酷。”   草古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鸣声,让他放开自己。   曲丛顾真是一点没再怕的,拿脸去迈进蓬松的软毛里,又要睡过去了。   草古吊着这人的衣领子,从被窝里把人拎出来。   这真是个清晨,太阳还没从天边爬上来,只有一道光圈晕上来,一丝丝的光勉强照亮大地。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出的。   曲丛顾早早地被吵醒,没什么事情便惯例去趴在院外的栅栏里,去看下面的人练功。   往常的时候这时候也有很多旁人来来往往,但从来没有人来过这个院子,飞来飞去的和尚道童好像都看不见曲丛顾一般,直接掠过去。   曲丛顾当然不去惹事,有时看见了人路过还刻意躲一躲。   怕给朱决云添了什么麻烦。   可今日偏有人来找事。   他趴在栏杆上瞪着眼睛往下面望,忽然从上面迎头泼来了一桶冰凉的水。   草古机敏,咬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开,曲丛顾堪堪躲开,淋湿了半边的身子,还吓了一跳,差点翻下去。   往上抬头看,并没有人。   再一低头,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拎着一只木桶,一脚悬空,单脚站立在栏杆上,面色不善看着他。   曲丛顾只看他这一眼就知道这人是找事来了,被淋了一身的冰水也不恼,只冲他笑笑,抱起草古转身便要走。   草古脾气暴躁,此时已经炸起了一身毛,前爪趴伏在地警告一般的嘶鸣。   被曲丛顾死乞白赖的抱起来了。   谁知他要躲,少年却不让,未走出两步,这人又一个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曲丛顾笑着问:“你有事吗?”   少年说:“没有。”   可曲丛顾往左走他就右,正好堵住他的路。   曲丛顾便不走了,抬眼看他。   少年抱臂抬起下颌,面色挑衅,俱是轻蔑。   曲丛顾道:“我从不知,原来佛门中人也要为难一个普通人。”   “我自不为难普通人,”少年轻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曲丛顾不逞口舌之快,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长有话直说吧。”   少年道:“滚出伏龙山。”   曲丛顾道:“这伏龙山的事你要是说了算,我这便走,你要是说了不算,就让开吧,我要回去换衣服了。”   少年的恼怒将一张轻蔑的脸浇得更胜,直接上前推搡了他一把,曲丛顾自然不是他对手,被推得往后错了一步。   草古骤然落到地上,额头上跳出黑色的光,他目眦牙烈,周身气场奇异盛大,步步逼上前,少年慌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   看他的反应竟像是不知道草古的厉害。   曲丛顾是真的不想惹事,唤道:“算了,我们走吧。”   草古是在兵器谱上排行第七的神器,黑龙筋骨锻造,在这天下间横行惯了,它若怒,那除了其主朱决云无人能降。   少年又惊又怒斥道:“你当伏龙山是什么地方,你算什么东西,占着师叔的院子!真当那朱决云可以给你撑腰吗!”   曲丛顾比他还害怕草古发威,上前一扑将草古囫囵个抱在怀里,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不生气不生气,我们等哥哥回来再说好吧。”   草古从他的怀里,一身杀气遮不住,一双森绿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这黝黑的少年。   降魔杵哪有审时度势的天份,主人不在身前,那怒就是怒,恨就是恨,想护着谁管什么后果。   曲丛顾只觉得怀中忽然一股大力猛然跃出去,蹬得他胸口生疼,再一看草古已经扑了上去,周身一阵黑气散出,直逼少年的眼睛!   只听那少年惊恐地捂住眼睛大叫,脚步还未退到半步,草古的尖牙已经到了脖颈,再近毫厘就取此人性命!   曲丛顾大喝一声:“草古!”   这悬殊实在太过巨大,草古分明是真的想杀了这人。   就在这时一道细光凭空射出,正击向了它,草古猛然翻身躲开,身体绷成了一张弓一般戒备着看向曲丛顾的身后。   曲丛顾回头,有三人飞身落下,为首的大和尚方脸粗眉,生了个慈眉善目的长相,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身后跟了两个人比他的年纪还大。   这方脸和尚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何故佛前喧哗。”   曲丛顾心里一跳,只觉得这事可能不太对。   偏生草古还一副要上前咬碎了这些人的样子。   方脸和尚道:“这可是迢度师弟的那只狼?”   “正是,”曲丛顾道,“我与这位小道长闹了些不愉快,它不大懂事,伤了人,实在多有得罪。”这样说着,便又上前挡在了草古的身前。   “我带他陪个不是,等哥哥回来了再登门致歉。”   方脸和尚却道:“这区区一只野狼,又是如何伤了我的座下弟子的?真是好本事。”   曲丛顾恍然明白了,这人不知道草古原身是降魔杵神器,此番多半是趁朱决云不在来此试探。   “护主心切,”曲丛顾睁眼说瞎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它是一只狼。”   “他胡说!”那少年大喊了一声,捂着眼睛道,“师父!那畜生果然有异!它弄瞎了弟子的眼睛!!”   方脸和尚不说话了,只是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悠悠地看着曲丛顾。   他身后的人此时替他扮黑脸,张嘴便道:“这位小施主看着眼生,恐不是伏龙山的人吧。”   曲丛顾:“不是。”   “伏龙山不留闲人这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迢度师弟是觉得自己与旁的弟子有何不同,屡屡坏了规矩?”   曲丛顾索性不说话了,看着他们的这一出戏。   他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的,难做到气定神闲,一听这些和尚开口说话他就心里一颤,这些话里藏着刀子,他不知道如何去躲,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就给朱决云惹上了麻烦。   方脸和尚终于开口了:“这样吧,这只狼伤了人,我也不好视而不见,我姑且先将它带走,若是只畜牲也就罢了,只怕是被什么邪物附了身才有了这样的怪力,那可就麻烦了。”   曲丛顾一听自然不允:“哥哥未回来,道长若是真的懂礼数也该问一问他再下决断。”   “迢度每天见不着人影,等他回来,若是再出了事谁负责?”   曲丛顾看着这些人的一张张脸,恍然觉得太过恶心。   他从小便对佛门中人极有好感,觉得佛祖门下之人都该是像朱决云一般坦然大气的,此番忽然见了这些人,心里有些东西被打翻了。   他不说话,那和尚便下了决断:“带走。”   三人摆了个术阵,明黄色的咒文凭空而出绕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从天而降,要将草古扣在里面!   曲丛顾急急转身要去护住它,头上却忽然一个黑影掠过去,草古周身黑光大盛似要将阳光吞噬殆尽,它额间本有一抹白,此时却炸出一丝黑线一般的真气,一道盈满黑色的结界凭空出现,上面的梵文若隐若现,带着压也压不住的佛气。   “果然是降魔杵!”一人喊道,“抓住它,别伤着!”   曲丛顾心里一阵绝望,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上面如此动静,下面练功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纷纷停下了,数人飞身落下,院子前头回如此热闹。   方脸和尚并不着急,似乎不害怕有人想分自己一杯羹。   数人一齐二指并拢竖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此起彼伏的低语好像是催命的符咒一般,让人心慌头痛,一道巨大的屏障拔然竖起,金光熠熠罩在院前,草古周身的光骤然黯淡,喉咙中发出一声不堪忍受的哀鸣,脊梁却还撑的笔直,视线凶狠。   曲丛顾最见不得人受苦,接住草古的身体,搂在怀中,大喊道:“你们滚开啊!”   他头痛欲裂,心中惶惶然,紧紧抱紧草古,只觉得无所依,四处都是凶险恶兽。   草古在这样无休无止的念经声中飞快的虚弱下去,它主人不在,一大半的功力难以发挥,更受制于其他的同门佛修,连两分的功力都用不出。   “快滚开!你们这些混蛋!”   就这时,他忽然觉得怀中一空,一个东西落在了手中,草古竟然被逼回了原身,变回降魔杵。   曲丛顾死死攥住降魔杵身,猛然抬头,忍着头痛欲裂大喊数声,手中的胡乱的挥着。   为什么世上总有人蝇营狗苟!   为什么身为佛修却心思歹毒!   这些人当真配跪在佛前吗?他们配得上这根降魔杵吗?配得上自称佛修吗?!   数人齐齐后退,曲丛顾的手中金光炸裂,随着他胡乱地横劈竖坎,那众人划出的结界竟然被切出数条裂缝!   似乎要将人窒息的佛气从天地四面冲来,汇于降魔杵内,曲丛顾抓紧杵身咬牙狠狠一立,降魔杵悬于空中,如正午日光一样的金光逼得数人睁不开眼睛!   曲丛顾道:“滚。”   朱决云在此刻出现,一手盖在曲丛顾的眼睛上,一手拿起半空中的降魔杵,随意转了一圈,金光退却,四周静谧无声。   曲丛顾一把抓住他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不敢相信一般叫了一声:“哥哥。”   朱决云应了之后,他才好像终于醒过来了。   金光消了,朱决云就将放在他眼睛上的手拿开了,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去院子里。”   曲丛顾什么也不问,听话就走。   隐约间好像听见背后朱决云的阴沉如水一般的语调。   “你们动错了人。” 第16章 神仙不要脸(九)   降魔杵原身现,其主在其左右,大杀四方只在须臾间。   朱决云单手随意一挥,降魔杵在半空中飞快旋转,带出黑色漩涡,数尺内空气扭曲,声音和颜色全部被剥离出空间之内。   好似有一只饿狼的魂从降魔杵上方俯瞰众人,呼啸嘶鸣,涎水恶狠狠的流。   朱决云踱步走上前,无甚表情,但气质里透着冷气漠然。   方脸和尚一把拽过身边跪着的少年,急斥道:“朱决云!你果真私藏法器,看看你干得好事!”   朱决云一眼扫过他,好像这才看着他这个人。   你说这世道有多可笑,蜉蝣也想撼大树,急赤白脸,弹冠相庆,还真以为自己能问鼎无极。   弱就是弱,偏生还蠢。   有人道:“朱决云,速速收了术阵,否则休怪我们不念及同门情谊!”   朱决云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那人瞪大眼睛,只感到一阵微弱的风袭来,朱决云正站在他的面前,平淡地看着他。   一手托腕,二指并拢,速度极快残影翻飞,这人四周涌动起金光万束根根射向体内,就保持着瞪眼,直立着栽倒在地!   众人大惊。   伏龙山上,谁也没料到朱决云胆大如此,真敢动手杀人!   却只在这一瞬间,朱决云的身影又消失了。   数人齐齐后退。   方脸和尚只感到一阵微风拂面,猛然间一双大手扼住了他喉咙!   朱决云看他时眼中甚至连一丝波澜也不起,手上力道渐狠,竟然直接将他双脚离地给拎了起来!   方脸和尚脸涨得通红,他身材肥胖,下巴上的肉缀在朱决云的手上,泛着紫红油光。   众和尚将他团团围住,口中再次念出无名经文,明黄色的梵文从四面出现,形成巨大的漩涡缠绕在朱决云的周围。   朱决云手从虚空中一抓,那些如有实体的梵文竟然好像一块布一样被扭曲地握在了他的手中!   “镜悟。”朱决云这样叫了他一声,他的眼神里甚至一丝波动也无,好像看一只猫,一只狗。   镜悟已经是二重金身阿罗汉,朱决云入佛门不足四年,从未显露过身手,山上的人都知道这人不好惹,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此刻的镜悟竟然毫无还手余地,仿佛砧板上的鱼,四肢动弹不得。   他脸色发紫,张着嘴却进不去一口气,嗓子眼儿发出‘嘶——’地声音。   朱决云终于松了手,他好似一块死肉一般落到了地上,捂着脖子拼命的喘息干呕。   院前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镜悟的咳嗽声。   朱决云的视线一扫,数人齐刷刷的变了脸色。   瞧瞧这些人,他们竟然也妄想成佛。   “千斤的经文全都白念了,”朱决云终于开口,“只有这点本事,去为难一个孩子。”   降魔杵从他的身后缓缓停止了旋转,光芒将歇,落回了他的手中,又引得这些人一阵警戒。   朱决云却直接转身,沉声道:“日后若有什么事还望师兄弟们直接来找我,离这间院子远一点,降魔杵无眼,不会再像今日一样手下留情。”   镜悟嗓子嘶哑道:“迢度——你私藏、法器——掌门方丈若——”   朱决云直接问道:“他能如何。”   镜悟浑身一滞,忽然无话可说。   是啊,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呢。   朱决云成佛只在百十年间,伏龙山将有大功,就算是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掌门方丈也不会舍了这个人。   再仔细一想,草古身上如此有异,它上山时掌门方丈便已经该知道了,他连朱决云的十世佛缘都能看得出,又如何看不出一只黑龙筋骨化成的神器呢。   说到底看不透只有他们这些人而已。   朱决云离去前说了一句:“此事不会善终。”   这句话惶然像把刀,悬在了镜悟的心头上,看着这人一步步走进院子里,门扉应声而合,将一群人晾在了门外。   石阶的青苔上盖了一层红的白的花瓣,踩上去软和,也没有声音。   朱决云站在石阶的尽头上,头上是一片树荫遮挡,阴冷,小世子坐在石阶的起始,头上是一片阳光,把绒黄的头发照出光晕一般。   曲丛顾听见了动静,猛地站起来朝他跑来。   朱决云莫名其妙地就很自觉,张开了胳膊,把这一团日光拥入怀里。   曲丛顾个子长得很快,但也只有十六岁而已,才将到了朱决云的下巴颏,浑身暖烘烘的,抱在怀里能把一身的寒气驱散大半。   曲丛顾闷声道:“怎么办?”   朱决云反应慢了一拍,过了一会才‘唔’了一声,问道:“什么怎么办。”   “草古受伤了,”曲丛顾道,“我给你惹了麻烦吧。”   他有点想加上一句‘不是故意的’和‘是他们找事’但是还是没说,觉得有点像推卸责任。   朱决云说:“这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   曲丛顾从他手中接过降魔杵,来回扒拉着看。   朱决云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道:“这不算什么麻烦,倒是我考虑的少了,让你受了惊吓。”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曲丛顾抬头,眼睛纯澈好像能看见人的心里去,“他们一直这样吗,这么些年。”   随后又笑着宽慰他:“我没害怕啊。”   朱决云说:“不害怕就好,不用理这些人,日后他们不会再来了。”   他把降魔杵放到他的手中好好握好,手指指着他的额头交代道:“你有我以身为灯心点的长明灯,是可以号令草古的,就像刚才一样,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   曲丛顾却问他:“那哥哥这么些年都如何和他们相处的?你不去练功场也是因为这些人吗?”   他问得含蓄,始终不把‘欺负’这个词说出来,多半是怕伤了朱决云的自尊。   朱决云笑了:“不是,还请小世子安心吧,没有人能欺负我。”   曲丛顾道:“那我为什么从来都没在练功场看见过你?”   朱决云直接道:“不想去。”   “……”曲丛顾梗了一下,“这样也行吗?”   “行啊,”朱决云始终含笑,“只要够强就什么都可以。”   他天赋异禀,能把如此不要脸的张狂说得随意理所当然。   曲丛顾偏偏是个看他做什么都捧场的,笑呵呵地说:“哥哥好厉害啊。”   朱决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没劲。   你说这是耍哪门子酷呢,跟这么一个小屁孩。   他这头反省自己,小世子却是真心你主宰我崇拜:“外面的人都被你一个人打趴下了吗?哥哥你在伏龙山能排第几啊?”   朱决云竟然有一瞬间真的认真地去想了想这个问题。   朱决云:……   小世子殷切看着他,然后自顾自地道:“我看能排前十吧,黔竹说了,你和他们祖师爷一样厉害呢。”   朱决云咳了一声:“大、大概吧。”   小世子美滋滋道:“我就知道!”   朱决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喜该忧。   外头还一群人不知做何处置,院里头却开始乐呵呵地数起了人头。   要说起来,这孩子内心其实还挺强大的。   风和着花瓣吹乱了小院中一方天地,晃晃荡荡悠悠不止。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朱决云便一日没走,将草古唤出来,教曲丛顾如何调用法器。   这孩子有些灵气,这是任何一个道士都可以看出来的事,加上从小就受了不少的恩惠,所以学些简单的咒语术士也挺快的。   朱决云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并不是很爱念书,往往他一道经书念过,一抬眼看见他已经睡过去了,哈喇子和鼻子泡一个不少。   这一下午却挺认真的,朱决云想让他休息一下也没找着个机会说出口来。   后来到了傍晚的时候,曲丛顾一挥手间降魔杵已经能升上半空,旋上数圈,有梵文隐隐约约环绕其中。   然后就累得栽倒在了小榻上。   朱决云看着他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觉着就跟很多年前这孩子趴在书案上睡得一塌糊涂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小世子真得只该一辈子被捧在心尖儿上的,由他的父母兄长姊妹照顾着,或许日后娶妻生子,也尝不到一丝人间疾苦,看不到这世上的物欲横流波涛汹涌。   朱决云自己活得这么糙,他可谓尽心的护着这孩子,你说忽然就让人欺负了,气不气人?   他看到院前的一幕,曲丛顾拿着降魔杵绝望乱挥的时候,是起了杀心的。   大和尚修行百十年了,该断得不该断得都断了,该看清的不该看清的都看清了,还是头回如此窝火。   曲丛顾挣扎着翻过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啊——好累。”   朱决云道:“我与你说一件事。”   曲丛顾安静地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说。   “你今日看到的那些人,”朱决云坐到他身边,缓缓道,“他们坏极了,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这世上仍然还是好人多的,佛修中也多是清修苦学的人,你见的这些,只是少数,他们成不了大器的。”   “我知道了,”曲丛顾咧开嘴笑了,“你怕我觉着大家都是坏人吗?”   曲丛顾道:“不会的啦。”   “那就好,”朱决云道,“那就好。”   曲丛顾说:“你和我爹好像,他也经常这样告诉我。”   朱决云就问道:“他说什么?”   曲丛顾就咳了两嗓子,装得低沉的嗓音给他模仿。   装得一点也不像,倒是把自己和朱决云都逗笑了。 第17章 神仙不要脸(十)   草古伤了镜悟的一个弟子的眼睛,朱决云还重创了一个筑基期的佛修,这些帐都该算到他头上,但这事草草了之。   掌门方丈年岁已经高了,三重金身阿罗汉,高居佛堂之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着下面这许多人。   黝黑少年跪坐在堂下,眼睛上蒙着厚厚地白布。   镜悟恭敬道:“慧存重伤还下不了地,无法来见掌门方丈了。”   掌门方丈的目光平淡地从众人身上扫过去,不言语。   便又有和尚开口:“掌门方丈,还请您给慧存、由晏做主,此事太过出格,实难让诸位师兄弟平息。”   此言一出众人附和。   “私藏法器不说还带闲人上山,把伏龙山的规矩当成什么了?”   “此事不平,我们又如何安然修行?”   掌门方丈看向朱决云道:“你如何说?”   朱决云行了个佛礼:“无话可说。”   掌门方丈道:“既然如此,就罚你藏经阁洒扫一旬,小惩大诫,引以为戒,你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堂前数人哗然对视。   洒扫一旬的责罚重不重,是重的,但用在这里又太过于轻了,法器不夺,人也不赶,连皮肉之苦也不需受,就让他洒扫十年,实在太过于便宜他了。   朱决云并不意外,点头道:“谨遵教诲。”   “慧存的伤要多加照看,”掌门方丈道,“晨钟暮鼓就省了吧。”   镜悟只好道:“是。”   掌门方丈的视线扫到了堂前跪着的少年身上:“至于这个孩子,只是修为太浅受不得佛光罢了,多吃些丹药便好了。”   “同门师兄弟,万不要种下仇火。”   镜悟什么都说不出。   “无事便散了吧。”掌门方丈最后阖上眼,仿佛疲累了。   甘愿不甘愿也没人敢再多嘴,但表情都不大好看。   朱决云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掌门方丈的声音苍老而威严:“迢度留下。”   这下好了,这些人侧目而视,眼神如有实质一般齐刷刷地射到他的身上。   佛堂,烟雾缭绕,熏香阵阵。   掌门方丈面色看不出喜怒:“迢度,你太过招摇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掌门方丈道,“你就算再有天份,不懂得韬光,也难得大道。”   “我就算能护你此时,又怎能护得了你成佛之路漫漫。”   朱决云也不争辩什么,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   掌门方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且记住,收敛脾气,别再与师兄弟起什么纷争了,我已然老了,这样的事不愿再见到了。”   朱决云道:“是。”   老掌门就算还有一肚子的唠叨见他这幅模样也不想说了,他看得出朱决云心气极高,是谁也看不起的,就算他说什么也定然只当耳边风,这样顽石一块教化不得。   他得罪不起,那边让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   朱决云终于被打发出去,心里头想着些事,一出门就听有人小声叫他。   曲丛顾躲在块大石头后面,站出来冲他摆手,草古后腿放在他的肩膀上,前腿踩在他的头上,像是给他带了一个厚重的帽子。   曲丛顾没话搭话道:“你出来了啊!”   朱决云走过去直接道:“谁带你来的?”   “黔竹,”曲丛顾笑眯眯地道,“他刚走的。”   朱决云便故意说:“是因为怕我,所以才走的?”   曲丛顾:……   “不是啊,”曲丛顾哑然补救,“他有自己的事。”   朱决云便笑了,不再为难他。   曲丛顾试探道:“你……受罚了吗?”   朱决云煞有其事:“自然受了。”   “啊。”曲丛顾道。   两人并肩走,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曲丛顾还是问了:“是,什么责罚啊?”   “应该不会挨打吧,你们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打人的吧。”   朱决云道:“怎么不会,伏龙山戒规上写得清清楚楚,犯了错是要受仗刑的。”   曲丛顾问道:“写在哪了,我怎么没看见?”   “崖壁上,”朱决云道,“你上山时本该好好看看,只是你闭着眼,所以一直不知道。”   他说得这么真,曲丛顾真有点信了:“那要打多少下啊?”   朱决云忍笑道:“那丛顾觉得打多少下合适?”   “我觉着,”曲丛顾复述了一遍,认真道,“我觉着三十下就很合适了,他不能不讲道理,明明是那些人来挑衅的。”   “那他们也该挨打吧?”他又想到了这件事。   朱决云笑着附和道:“是了是了,他们也该打,我也该打,三十下正合适。”   “……”曲丛顾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骗我。”   然后看见朱决云的表情,大叫道:“你干嘛骗我这种事,还是出家人怎么这样。”   朱决云看他气得脸也红了,便服了个软:“是我逗你的,我没受重罚,也不用挨打。”   曲丛顾带着情绪问道:“那是要怎么罚你?”   “洒扫藏经阁一旬。”   “一旬?!”曲丛顾大惊,“是哪个一旬?十天?还是十年?!”   朱决云含笑道:“自然是十年啊。”   曲丛顾道:“疯了不成?!十年啊?凭什么?!”   其实对于他们这些修仙途的人而言,十年又算得了什么,有人数百年的修行,寿命长得望不到尽头,十年也只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但对于曲丛顾而言,十年可以让他由少年步入而立,走过生命中的一季。   朱决云道:“他日你若真去拜入剑修门下,十年也不过是突破筑基的一段时日,这不算长。”   曲丛顾还是忿忿:“可若是这样,就太过不公平了,那些人也该受罚。”   朱决云道:“他们已经受了罚,是心里受了煎熬,日后不敢造次。”   他这样说,曲丛顾也并没觉得心里好受多少。   但他忽然就想到,朱决云曾说了,待他成年后将他送入相熟的剑修门下,伏龙山并不是他的长居之处,多半剑修门下也不是,那他的归处在哪呢?   他对于仙途其实并没有什么妄想,没有做过成仙的梦,幼年时和旁的男孩子一样想要仗剑走天涯,也只是觉得那些人很帅,他自己心里明镜儿似得,比起四处飘摇,他更愿意守着爹娘,平稳地过日子。   朱决云以为他喜欢这些,所以说要送他去入剑道,他却觉着跟在他身边,哪怕也跟着入了佛门也是好的。   有些人就是雄鹰野狼,关也关不住,训也训不化,可也有些人就是小猫小兔,只想靠着亲人取暖,安分活着。   朱决云是雄鹰是野狼,所以他大概是不懂这些的。   曲丛顾心里想了这些,就没再说话。   朱决云以为这孩子还气他骗自己,便道:“想下山去玩吗?”   曲丛顾:“……”   其实朱决云就是把他当十二岁的时候一样来哄吧?   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对不对?   “不去了,”曲丛顾道,“我要是看见了戒规你要我背怎么办。”   朱决云哽了一下,失笑道:“你这孩子。” 第18章 神仙不要脸(十一)   这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窗子大敞开,有微风吹进来。   曲丛顾睡到日上三竿,把被子踢到一边,露出肚皮小腿,一点醒的意思也没有。   草古团在他的腋下,由他胳膊环着,偶尔还无意识的拿手撸两把毛。   一直到正午时,黔竹忙了一上午,得了空便把他的饭捎到院子里,曲丛顾还困着呢,眼睛要睁不睁,挠了挠下巴,坐在被窝里呆滞地放空。   草古蹬着前爪伸了个懒腰,轻巧地跳到了地上。   曲丛顾脑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默默地想:‘它要去哪啊。’   但啥也没说,仍旧困得迷糊。   然后门便被敲响了。   曲丛顾趿拉上鞋,晃晃荡荡地去开门。   黔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睡到了现在?”   “是啊,”曲丛顾点头,“进来吧。”   黔竹将食盒放到桌上,看见床上的被褥,无语道:“你怎么这么懒啊。”   曲丛顾还穿着一身中衣,衣服有些肥了,松松垮垮地坠在身上:“我也不知道啊,最近好困。”   黔竹道:“你熬夜了?”   “没有啊,”曲丛顾道,“早早就睡了,好像做了几个梦吧,有点累。”   黔竹便笑话他道:“看看这好日子,这山上再没有比你更自在的人了,做了两个梦便算是累着了。”   曲丛顾笑呵呵地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只好睡觉了。”   “说起这个,”黔竹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锦盒,“你猜这是什么?”   曲丛顾看他表情欣喜,便猜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黔竹道:“是合气丹。”   说着将锦盒打开,里面有一颗指腹大小的丹药。   曲丛顾配合道:“哇。”   黔竹诧异道:“你知道?”   曲丛顾:“不知道。”   “……”黔竹道,“那你哇什么?”   曲丛顾老实道:“我还以为这样你会开心。”   “……罢了,”黔竹挥了下衣袖,“我告诉你,这可是筑基期的灵药,用料珍稀,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曲丛顾道:“哦,那太好了,你是怎么弄到的?”   “自然是买的,”黔竹小声道,“慧珠师兄突破了筑基,他家里有钱,我就想肯定有很多丹药,就去找了他,还有好些好东西,可就是没钱了。”   曲丛顾便应道:“这个很有用吗?”   黔竹好像他问了一个不能再蠢的问题一般:“当然了,你不知道有多少金丹期的高人其实根本没什么灵根的,全是拿这些灵丹妙药硬养出来的,只要有这些东西,傻子都能结丹。”   曲丛顾第一次听说这些:“那这样,不就对不用这些东西的人不就很不公平了吗?”   “谁管你啊,”黔竹翻了个大大白眼,“什么事不都是这样的吗,不会走捷径的人就是活该要吃亏。”   曲丛顾想了想,没说话。   黔竹看了他一眼,悄声问:“喂,你肯定有钱吧,能不能借我一点?”   窗棂边传来了一声响动,草古回来了。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   黔竹多半听说了草古的事情,眼神来回地往它的身上扫。   草古自然地走到了曲丛顾的脚边,他往后坐了坐,腾出了个位置,草古便跳上了他的膝头,拿舌头舔了舔他。   曲丛顾笑着问它:“你去哪了啊。”   “我看这山上一定有一只母狼,天天引着你不着家。”   草古喉咙里哼出了几声,酷酷地不屑。   黔竹略拘谨地道:“这——便是迢度师兄的法器吗?”   曲丛顾点头:“是啊,它叫草古。”   黔竹道:“它——能听得懂人话?”   “能,”曲丛顾道,“哥哥说它还可以说话呢,只是它自己不喜欢说吧。”   黔竹吓了一跳:“它还会说话?我的妈呀。”   曲丛顾也道:“我也没有听过呢,这只懒狼。”   黔竹看他这样说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器,感觉心惊肉跳,结果草古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窝在他腿上,闭上眼小憩了。   一时间心情复杂。   屋子里便有一会儿的安静。   黔竹忽然开口道:“我说你啊,多大的人了,还‘哥哥’、‘哥哥’的叫,恶不恶心啊。”   曲丛顾让他说得一愣,半晌道:“怎……么了呢。”   黔竹道:“你真是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我们村里,八岁的小童都不这么叫了。”   曲丛顾嘴张了张,本不想说什么,可还是喃喃反驳道:“可是,先生就是这样教的啊,我从小便这样叫哥、他……”   黔竹不屑道:“算了,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吧,反正我是不会像你这样活着的。”   曲丛顾虽然向来不与人争吵,但心里也不大高兴,所以不再接话,低头去摸草古身上的毛。   草古睁开一只眼,森绿的眼神没什么感情,随意地扫了扫黔竹。   黔竹站起身来,硬生生地道:“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曲丛顾的反应,转身离去。   这一日朱决云好像很忙,应该是在修炼吧,反正是没来小院。   夜里的时候刮起了风,窗子来回拍打,发出巨响,曲丛顾做了一个梦。   说不好是不是噩梦。   有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丰满的胸部被勉强塞在衣料中,一张脸不算非常美,可也很有韵味,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穿着一身雪白的寿衣。   他与这个女人坐在一片水上,桌椅摆在水波中,两人面对面而坐。   曲丛顾一抬手,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寿衣。   女人开口,声音娇柔:“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曲丛顾听见自己问:“你找我做什么?”   女人却拿手去点他的额头:“原来是那死秃驴给你点了这么一个东西,怪不得我找不到。”   女人的手冰凉,像腊月里的冰棱子。   曲丛顾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身下的水波泛起一阵阵涟漪。   女人道:“你看你占尽了这命数的便宜,对旁人就有些太过不公了。”   说着她的手指随意一划,拿修剪的尖尖的指甲擦过他的脸颊,几乎是同时,曲丛顾感到一阵剧痛从脸上传来,他不可置信的看见自己的脸上烧了起来,火光紧接着便蔓延了他的全身。   这场噩梦在草古的撕咬中结束,他喘着粗气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警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将衣背都湿透了。   然后才发现手腕很疼,草古拿牙咬出了一串深深的牙印。   曲丛顾抱过了草古,翻了个身。   这一夜也不敢再睡了,紧紧地抱着草古来汲取些暖和气儿,然而他正是嗜睡的年纪,寅时左右,太阳将出未出,他还是迷瞪过去了。   睡着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额头,曲丛顾猛地睁开眼,看见了朱决云坐在床边。   “发烧了。”朱决云这样说,没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曲丛顾一张嘴,感觉嗓子有点干。   朱决云从未照顾过人,当然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以为他想坐起来,便伸手去扶起来。   曲丛顾嗓音有些沙哑:“我想喝水。”   朱决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去倒水,然后又顿了一下:“这是昨晚的旧茶水吧?”   曲丛顾渴得要冒烟儿了,恳切道:“行行行,能喝。”   然后抱过茶杯来干到了底儿,尤觉得嗓子干辣地疼。   朱决云道:“你遇上了什么人?”   曲丛顾看他。   “带了些邪气,”朱决云隔着被子像哄小孩一般拍着他,“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吗?”   “有一个穿寿衣的女人,”曲丛顾道,“我在梦里看见的。”   朱决云的手忽然停下了。   曲丛顾道:“是脏东西吗?”   朱决云忽然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非常的冷,非常的嘲弄。   曲丛顾看得傻了眼。   朱决云说:“是个扫把星。”   随后他对曲丛顾道:“以后晚上我便留在这里,陪着你。”   曲丛顾眼睛瞪得大了一瞬,然后嬉笑道:“好哇。”   “为什么叫她扫把星啊,你认识她吗?”   朱决云淡淡地道:“她是穷神,谁遇上她都要倒霉,我只是与她有些仇,不算认识。”   曲丛顾很敏锐的感觉到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便不再问了。   朱决云给他掖了掖被角:“很快会好的,长明灯安稳,病很快便会好。”   曲丛顾笑着说:“怪不得呢,我从小就不生病,我娘还说我是贼骨头。”   朱决云也笑:“你这明明是珍珠骨头,翡翠骨头。”   这话也不过是调侃,若是平时曲丛顾也就嘿嘿笑两声过去了,可昨日黔竹才教训了他,曲丛顾就难免多想了一层这话背后的意思。   许是他也是这样以为的?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   朱决云随意问道:“在想什么呢?”   曲丛顾张口便道:“你吃过丹药吗?”   “没有,”朱决云有些意外,“怎么了?”   曲丛顾道:“我听人说,修炼的时候吃一些灵丹妙药挺有用的,哥哥不吃吗?”   朱决云道:“不吃,勤学多思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教育孩子不是都得这么摆大道理吗,他不希望曲丛顾学会投机取巧的那一套,自然得这样说。   曲丛顾还是道:“可是若是有人吃了,超过了你呢?”   朱决云这才明白,原来这小子是担心这个,一时觉得有气又好笑。   偏偏人家孩子一片热忱,铁石心肠也得颤那么一颤。   朱决云便正色道:“超过我也无妨,我为求大道,那路上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都只是陌路人,他们如何又与我何干?”   曲丛顾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是我心眼太小了。”   朱决云理了理他的碎头发,温柔道:“你为了别人忧心,这若是心眼小,那世上有多少人都是没有心的。”   曲丛顾又遗憾道:“那早知道我便把钱借给黔竹了,我还想着留下钱买些丹药呢。”   ‘扑哧’一声,一箭正中红心。   朱决云此时此刻,真的了解了养孩子的美妙之处。 第19章 神仙不要脸(十二)   朱决云从这日起便住进了小院里。   小世子每日都处在很开心的状态中,终于有人陪着了,又和小时候一样每日跟在他的身后来回转。   小院子里有满满的桃花梨花树,正值好季节,微风一吹就悠悠飘下来。   树下摆了棋桌,还有一把藤椅。   朱决云在不内修时会坐在树下待一会,他很多时候都是沉默着的,眼睛闭起来,却不是在睡觉,想很多事。   这个时候曲丛顾便会搬一个小凳,抱着草古坐在棋桌上看书,书有时也看不下去,他就蹭蹭地拖着椅子往前凑,依着朱决云跟着闭着眼小睡一觉,有时花瓣飘飘荡荡地会落在脸上,有点痒。   与朱决云不同,他是真会睡过去的,所以往往朱决云感觉肩头一沉,睁开眼就看见这孩子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了。   也有时候两人会下一下棋。   朱决云记着他不喜欢玩这个,所以就算院子里就有这么一张棋桌,他也一句没提过,但可能是小世子实在是无事做了,有一日竟然拿瓢装满了水,把棋桌洗刷干净,拉着他要下两局。   小世子的棋艺隔了四年依然不怎么样,好在就算输的连连败退也不扔了棋子说‘不玩了’这种话了。   朱决云不让着他,一板一眼,一边教一边下,这个时候说的话就很多,比一天说的话还多。   曲丛顾问他:“为什么中途弃局不吉利?”   朱决云落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记性倒是好。”   “记不大清啦,”曲丛顾说,“就记得一点点。”   说着拿手指比了一个‘一点点’的动作。   朱决云说:“因为上天不会眷顾自己放弃自己的人。”   “路走错了,也得走,”朱决云看着他,“人常说‘不撞南墙心不死’,可你要是早已孤注一掷,那撞在南墙上,心也不能死。”   曲丛顾说:“你懂得好多。”   朱决云却又笑了:“但我说得未必对,我也盼你不需要去领悟这些。”   “这些没用的大道理听听也就算了。”   人经历了太多,总难免有些感悟心得想要去与人分享,朱决云习惯了戒,戒倾诉,戒悔恨,但养了这么一个孩子,总是忍不住去说教,自己又觉得自己无趣,落了孩子的兴致。   而更纠结的是,他说的这些,并不希望有一天曲丛顾真得派上用场。   那日分别时,他告诉曲丛顾,乌云终将消散,只要等着便能盼见太阳,本是想让他熬过分别的苦,但四年后再见,曲丛顾哭着抱着他的说:“太阳不出来,我等了它也不肯出来。”   朱决云那一瞬好像把一颗心煎了油锅般的难熬,恨不得自己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辜负了他一片赤诚的信任。   无论是长明灯也好、玉骨头也好、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也好,这些东西他宁愿曲丛顾一辈子用不上。   他这个人命不算太好,活得也太糙了,难得的善意良心都给了这个小世子,盼着他日后能平安喜乐。   曲丛顾不知道这些,乐呵呵地落下了一子,干脆道:“我输了我输了!”   草古这时候回来了,从墙头跳下来,落在棋盘上。   曲丛顾捏着它的脸说:“你说,你又跑到哪去了?”   然后向朱决云告状:“它现在每天都不着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手上已经把草古的脸捏变形了,看上去有点蠢。   草古这一世英名凛然傲骨,那怎么可能让他这么祸害自己,张开嘴咬到了曲丛顾的手背上。   曲丛顾叫了一声,但其实一点也不疼,转而去折腾着挠草古的痒痒。   草古后腿一蹬跳上了他的胸口,曲丛顾却没有坐稳,一时失力,直接往后倒去。   朱决云飞快瞬移,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然后在他和草古的头上一人一下弹了个脑蹦儿。   “胡闹。”   曲丛顾却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慢慢红了。   朱决云之前从不训斥他,见此以为他是不高兴了,便沉声对草古道:“你也没有些分寸。”   草古直接跳下地跑了,显然也有脾气了。   曲丛顾‘诶’了一声,拦了一下:“你去哪?”   朱决云道:“别管它。”   草古这个莽撞的性格也没少惹事,他也正好借此好好管一管。   曲丛顾自然也就不敢再拦,看着草古跑了,又小心地扫了一眼朱决云,心里有愧如坐针毡。   朱决云却说:“这与你无关。”   曲丛顾心道:那怎么可能啊,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呢吗。   朱决云却又笑了:“我没有生气,只是想让它平时收敛些,慎行。”   曲丛顾想起草古在院前伤人的事,说情道:“若是那些人没有找事它也不会这样的,它平时可好了,护着我,这次也不是故意的啊,就算摔倒了也不算什么嘛。”   说着还嘿嘿地笑了,表示自己很皮实,不怕摔。   朱决云实在是没话再说了,只能摇了摇头。   但该说得还是找了时机与草古说了,草古野性难驯,就算与朱决云结契,这脾气还是一点也不少,朱决云恩威并重,也不知道最后听进去了几分。   小世子还担心这次草古跟他置气,大晚上的不睡觉,直到快午夜时分才听见窗子响动,这只野狼回来了,直接跳到床上,窝在他身边闭上了眼。   曲丛顾试探着去摸它,见它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眼睛闭着扫了扫尾巴蹭着他的胳膊,这下才敢睡。   日子过得很快,也很自在,曲丛顾都快忘了朱决云是为什么住进小院里的了。   这一天正午十分,天气越来越热了,房间里窗子和门都大敞开,地中央放了一盆冰块,曲丛顾的脸都要贴上盛冰块的盆上了,朱决云眼神一扫,他就往后坐,如果朱决云不看他,他就又贴上去。   一冷一热容易得暑病,他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付曲夫人的。   就是这个时候,曲丛顾忽然感觉通体一寒,一抬眼看见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了一个人——那个穿着寿衣的女人。   曲丛顾大惊失色,一扑腾发出了声响。   女人冲他笑,在这样的日光下,她的皮肤实在过于白了,嘴又过于红了。   朱决云走进门,淡淡地叫了一声:“穷神。”   女人嗤道:“你这张毒嘴。”   “有何贵干?”   “来见见故人喽,”女人笑起来,坐到了桌上,翘着腿道,“既然不能指望着迢度大师来找我,我就只能自己找上门了。”   朱决云道:“你再等等,我会一个一个找回去的,谁都落不下,何必急。”   女人的脸色落下了。   朱决云伸手道:“丛顾,过来。”   曲丛顾三两下爬起来,往他身边跑去,却被女人的寿袍里一条赤、裸的大腿拦下。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马上转了眼,结果又看见这女人的脸,又慌张转眼,不知往哪看。   女人的腿一勾,把曲丛顾带了一个趔趄,禁锢到她身前。   朱决云冷道:“你还嫌这笔帐不够算吗。”   女人嬉笑着说:“哎呀,你急什么?”   朱决云坦然一步步逼近她:“放开他。”   女人的指甲抵在了曲丛顾的脖子上,柔声说:“万不要再往前走了,你看这么漂亮的孩子,可不能见了血挂了花吧。”   朱决云不再说话。   女人嗔道:“做什么一板一眼的‘穷神’、‘穷神’的叫,人家没有名字的吗?”   曲丛顾听了这话狠狠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人啊!她怎么这么、这么、轻浮啊!   朱决云平淡道:“你若想好好的说话,便将人还给我。”   “费劲了心思找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恶心人的?”   “自然不是,”女人道,“你死得干脆,一睁开眼又是好日子,可哪管我们这水深火热的不得救赎的人呢。”   “迢度大师好绝情啊。”   朱决云眼眶一跳,沉声道:“离开这里。”   这边话气氛紧张。   曲丛顾忽然毫无预兆的伸手猛地推开了女人,带了些狠劲,撒开腿跑开了。   他只是个凡夫俗子,身上一分真气也无,女人连劲儿也没用,就摆了摆样子,谁料他却忽然发起了狠,女人惊了一下,马上伸手去够,却被朱决云直接带了过来,一伸胳膊护在身后。   女人陡然笑了,冷道:“迢度大师厉害,瞧瞧这身边一个一个人都不断的,演得一出痴情好戏。”   “不知道这孩子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吗?知道你对他存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吗?”   朱决云怒斥一声:“乌颐!”   女人讥道:“瞧瞧,你这不是知道我叫什么吗?” 第20章 轻爱蜜怜(一)   “慎言!”朱决云含威道。   曲丛顾让他忽然的怒气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地松了松手里的朱决云的袖子,然后反应过来了,又重新抓紧了。   眼巴巴抬眼看着他,不安跳动,心思忐忑,还乖乖往上凑。   乌颐了无趣的摆了摆手:“你这是吓唬谁呢。”   朱决云一阵衣袖,荡出罡气四散,将门窗吹得剧烈拍打,女人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几缕进了嘴里,她怒极,一拍桌站起来:“好大的脾气,你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朱决云面沉如水道:“朱某人已经死过了,正是托了你的福,这旧事时时刻刻莫不敢忘。”   乌颐脸色难看,骤然出手,手做爪妆,红艳艳的指甲眼见着飞长,身影翻飞冲他面门而去!   朱决云迎面对上,宽大的衣摆一掀转出一道巨大屏障轻松隔开,在衣摆之后一道金光射出,竟然是降魔杵!   乌颐险些中招,急转避开落在地上,极为不屑地笑了声,双手捻了个决,鲜红的指甲闪过带出阵阵残影,就像是在空中开出了一朵火红的花。   她脚下轻点,上身几乎看不清任何动作,只能看见片片指甲好似兵锋道道冲着朱决云命门而去!   朱决云真气冲撞而出,明黄色的罡气震开,将身后的曲丛顾远远送走,将门带死。   曲丛顾只感觉一阵风吹来,他就已经离了地被稳稳地送到了院外,随之就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他被关在了门外。   再跑去敲门就怎么也敲不开了。   曲丛顾心里着急,又拿指头去把窗纸捅出了窟窿,去看里面的动静。   屋里乌颐蓄了力两条白花花的腿狠狠落下,被朱决云闪身避开,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顺势一扫,手也抓了过去,朱决云一掌直对,充盈真气拔然而出,两人内功互博,在半空之中僵住,明黄色的真气与紫色的真气纠缠对峙——   朱决云忽然咬紧牙关,逼出一股浩荡的力,乌颐万没想到他如此快的突破至此等修为,马上撤了逼上前的真气,未免反扑向后倒去。   就在此时,朱决云抓住她的破绽,飞身上前!   变故才此刻出现,他忽然间乌颐嘴角悄悄勾了起来。   他心道不好,然后已经晚了。   乌颐忽然伸腿勾住了他的腰,一用力将他翻身锁住他喉咙,就坐在他身上狠狠地砸在地上。   她这姿势实在不雅观,露出了一双大腿压住朱决云的手,上身还趴伏在他的身上,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一阵热气忽然涌上了头,熏得他脸红气喘。   手已经伸出去要去硬推开窗子了,却又生生停下来,怕自己什么也不会,给朱决云添了乱。   乌颐声音轻的只剩气音:“迢度大师,你那小朋友可就在门外看着呢。”   她面上极尽温柔,指甲却深深地插进了朱决云的脖颈上的血肉中。   “你说说,他会怎么想咱们啊。”   朱决云冷然看着她:“滚下去。”   乌颐只要出言相讥,忽然感到后背一凉,好像有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背上。   降魔杵射出金光凛凛,只待一声令下就能穿透她的胸膛,刺透她的心脏。   朱决云道:“要么你就试试。”   乌颐身子僵了僵,缓缓地将手放开,血从指甲上滴滴落下。   朱决云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一丝表情也无。   她不可能比降魔杵更快,此番是输了。   “你……怎么可能。”   朱决云起身,脖子上还有数个血洞,他却好像已经将乌颐踩在了脚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我今日不杀你,滚。”   乌颐干涩的表情忽然生动了,大笑道:“你怕了!”   “你这可怜人,你怕了!就算十世佛缘又如何!你这蠢驴,次次都要栽在情上!就算你修为再高又如何,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你甚至都不敢杀我,”乌颐好似怜悯一般看着他,“不敢在你那小情人面前杀我是吗?怕他惧了你,就像陈清一样。”   朱决云拔然怒,降魔杵金光万丈梵文从天而下,紧紧锁死在她的喉咙上下。   “你胆敢再说一句。”   “我说又如何,”乌颐被迫着仰着头,从嗓子里逼出这样一句话,“你敢把我怎么样。”   “你这个懦夫。”   窗子忽然被大力推开,曲丛顾气急了,抄起桌上的茶壶冲着乌颐扔了过去,怒不择言道:“你给我闭嘴!闭嘴!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我就砸死你!”   他推了窗子却还爬不进去,挂在窗棂上,气得脸红脖子粗,把能够着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冲着她砸过去。   茶壶砸在了乌颐身上,热茶水呼啦啦地撒了她一身一地,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乌颐突然不说话了。   朱决云挥袖收了一身的力,降魔杵落回手中。   “我不杀你,是念及旧情,”他道,“你欠我两条命,如今平了,下次再见,留心你这颗项上人头。”   乌颐退后了一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曲丛顾尤还骂着,跳着想要进屋:“你、你这个蝇蚋羶腥,你这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你这样做人定要遭报应的!”   小世子书香门第出身,一家子人里没人说过脏话,他连骂人也不会。   乌颐却低声略带嘲弄地笑了,转身推门,身影忽然消失在了门口。   朱决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没有了波动。   他伸手唤道:“丛顾,进来。”   曲丛顾见门终于开了,跑了进来扑到他身上:“你的脖子!”   朱决云却对他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曲丛顾抬眼看他,率先道:“我此生再未见过比你更好的人,若是没有你,我怕已经死在城外破庙里了。”   朱决云带着一丝淡笑:“今日为何不叫我‘哥哥’了?”   “我……”曲丛顾忽然磕绊了一下。   朱决云好似疲累了,用手轻轻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你大可不必对我心怀戒心,我不会——”   “哥哥!”曲丛顾急道,“不是,不是啊,黔竹说我没有男人气概,这样叫人让人讨厌,我才改了的。”   “丛顾,”朱决云道,“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曲丛顾被他遮着眼睛,摇了摇头。   朱决云却从头说起:“你可知我当年为何找上了你?”   曲丛顾略带些不安,抓住他的手喊了一身‘哥哥’。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朱决云接着道,“本该魂飞魄散消逝三界五行中,是你替我挡了一道天雷,我这条命是承了你的恩情。”   曲丛顾好像听不懂了。   “我前世遭人暗算,佛让我重生还恩报仇,了却生前身后事,不至于起心魔。”   朱决云用不能再温柔的语调道:“所以你大可放心,你是我的恩人啊,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所惧怕的也都不会发生。”   曲丛顾却忽然道:“我并不怕什么。”   朱决云一顿。   曲丛顾问道:“我听她说了‘陈清’,……是我认识的那个陈清吗?”   “是。”朱决云说。   曲丛顾眨了一下眼睛,挠的他的手心有些痒。   “哥哥……喜欢他吗?”   “不喜欢,”朱决云道,“已经,不喜欢了。”   曲丛顾又问:“哥哥喜欢我吗?”   朱决云忽然不说话了。   曲丛顾被捂住了眼睛看不见他的表情,略有些不安的摇了下脑袋,却感觉这双手有些冰凉。   他心头一跳,一用力将手拿开,抬头便看见朱决云脸色苍白的发青,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划下来。   “哥哥!”   朱决云又闭了闭眼,缓缓道:“无妨,我可能会睡一阵子……你莫慌。”   曲丛顾逼出了眼泪,蓄在眼眶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抓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朱决云又道:“我喜欢丛顾,只把他当成弟弟。”   “你……你不要说话了,”曲丛顾说,“你不会死吧。”   朱决云勉强笑了:“当然不会啊。”   后来他开始发热,脸上血色全无,躺在床上汗水湿透了枕头被褥。   曲丛顾无助地攥着他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热乎气传给他一点,哀哀求他不要死。   朱决云意识模糊,隐约还能听见他说的话,偶尔挣扎着‘嗯’一声,答应他的话。   曲丛顾哭着说:“我喜欢哥哥。”   乌颐浑身带毒,让穷神这样挠上一下子,一圈皮肉眼见着就肿了起来,翻出了血肉,让人难以消受。   朱决云还尚有些意识,暗悔不该放了乌颐,不然他昏死这段日子,曲丛顾的安危恐难保证。   后又听见他这样的剖白,还心怀歉愧,复杂难安。   他又犯了一桩大罪,无端将天真无垢的小世子拖下苦海。 第21章 轻爱蜜怜(二)   朱决云是不能倒下的,伏龙山每隔十日一次训诫,上下听训无一例外,他就去不了了。   掌门方丈罚了他洒扫藏经阁一旬,也只能空下。   往床上一躺便是数天,眼睛从未睁开过,冷热交替着,曲丛顾衣不解带,守在跟前,往往这边的冰块刚包进布里,就见他又开始发冷了,得盖重重的厚棉被。   曲丛顾急得嘴上长了一个燎泡,肿得老高,把一颗唇珠拱没了形,一说话就呲牙咧嘴的疼。   晚上便睡在朱决云的身边,夜夜不得安枕。   他能觉出这样不行,朱决云在昏迷中咬紧了牙关,连清粥都送不进去。   这日黔竹亲自拎了食盒来送饭,他便把床帐放下,装出一腔倦音躲在里面说:“你放在外面吧,我还困。”   黔竹却并不走,站在院门前道:“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我还想和你说会话。”   曲丛顾放出去草古,小声道:“出去看看有没有人。”   草古跳上了墙头,门口只站了黔竹一个人,又跳回了他身边,摇了摇脑袋。   曲丛顾下了床,把床帐又拉了拉,站在门口道:“黔竹,我生病啦,不能见人,会传染给你的。”   黔竹平淡道:“那你至少把门打开吧,我把东西送到你手上再走。”   曲丛顾穿过小院中小道,拿下了门栓,轻轻把门推开了。   他笑了笑,却带动了嘴上的泡,表情有点纠结。   黔竹看此也愣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说我发热了,”曲丛顾道,“身体里有火,我还有点咳嗽。”   黔竹看着他:“迢度师兄又去了哪?他数日未见人影,谁也寻不见他。”   曲丛顾道:“他在照顾我呢,刚下山去取药啦,你找他有事吗?”   黔竹面色怀疑,望院子里望了望。   曲丛顾不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黔竹把食盒递到他手中,“你长这个东西要吃些清淡的东西,忌口吧。”   曲丛顾软软地应了声‘谢谢’。   黔竹却还是没走。   曲丛顾站在门口,黑亮的眼珠子望着他,示意还有什么事。   “前些日——”黔竹缓缓开口,“最近老有人传,说前些日这院子好像有两股真气波动,最少也该是两重金身以上的修为,可是出事了?”   曲丛顾道:“是不是哥哥内省时的波动啊,我不太清楚,最近并没有出什么事情。”   黔竹神色复杂的看了眼他,好像在瞅他是不是在说谎。   曲丛顾和气地笑道:“劳你挂心了,若是再有人问便这样告诉他吧。”   “好了,”黔竹道,“你回去休息吧。”   曲丛顾便向他告别,正要关门,却又被拦住。   黔竹忽然开口道:“若是没事最好了,镜悟师兄好像很关注这院子,你自个儿留心吧,就算我多言了。”   曲丛顾关门的手停下了:“……好,我知道了。”   黔竹道:“回去休息吧。”   他这边送完了饭菜,再回去时有人凑过来问他:“黔竹,你可是去了‘那个’院子?”   黔竹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干嘛?”   那人嬉皮笑脸道:“你说说,那朱决云是不是在里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莫不是死了?”   “当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黔竹不屑道。   那人让他说得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想去看热闹吗?不然干嘛偏挑这个时候凑上去。”   黔竹一把将抹布扔了,沉着脸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呢,就算少他一个朱决云,坐化成佛的也不会是你。”   “况且他还好着呢。”   那人脸色变了变:“你什么意思?你见到朱决云了?”   黔竹嗤道:“自然见到了,活蹦乱跳的。”   这话一出,那人便悻悻了,不欲再与他纠缠,好像满身晦气地挥袖走了。   黔竹面色沉沉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拿起桌上的抹布又开始干活。   而这边曲丛顾强作镇定送走了黔竹后,便开始惶惶然坐立难安。   他怕极了镜悟趁人之危,就算今日糊弄过去了,也恐怕不能让这些人轻易相信,若是哪日半夜里暗闯进来,那该如何是好?   他自问没有这个本事,保不住草古,也不免他们会折辱了朱决云。   越想越不安,曲丛顾望着朱决云的脸,攥紧他的手,福至心灵一般小小声地叫了一声:“朱决云。”   手心触感一片冰凉,朱决云睡梦中也锁死眉头,冷汗涔涔。   他便又拿袖子去给他擦汗。   把额上的汗擦干了,他也下定了决心,唤过了草古,问他:“你能送我去山尖儿上吗?”   主人重伤,草古近来的情绪也很低沉,常常一日就窝在朱决云身边不动弹,此时听他这话,便舔了舔他的手心,应了。   曲丛顾曾经去过佛殿,为了去迎朱决云,他知道伏龙山掌门方丈就在此处日日念经打坐。   朱决云曾说若他有愁苦的事,就去找佛,这伏龙山上他找不到一尊像样的佛像,掌门方丈就是伏龙山的佛吧。   上次之事,掌门方丈并未重罚于朱决云,曲丛顾脑袋好使极了,他觉得这人会护着朱决云。   草古身形变大了几倍,隐蔽身形从墙上跳下,驮着曲丛顾一直到了山尖儿上,高大威严的佛堂耸立云端。   曲丛顾爬下来,对它说:“你回去吧,去看着院子不要让人进去,等一会儿再来接我,不要出来的太早,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草古舔了舔他的脸,转身消失在了山崖。   曲丛顾顶着风,拽紧了衣摆,走到了堂前的大门前,那扇门有百尺高,衬得他好像是风雨中的一粒尘沙。   曲丛顾咬紧了牙正要去使劲推门,门却从里面自己开了。   堂内一片漆黑,隐约有烛光从坛上飘摇着,照出一方金光灿灿的天地,像是佛祖的脚指头。   曲丛顾给自己打了打气,心里念叨了两句: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不怕我不怕。   又想了想是为了朱决云,这才有勇气迈了进去。   他刚走进去一步,佛堂中忽然亮起串串烛光,灯火通明。   把前路照亮。   他看见了遥遥坐在蒲团之上的一个挺着将军肚的老和尚。   和尚的眉毛长长的垂下直到胸口,耳垂硕大,三重下巴,长相慈善,眯着眼睛正看着他。   这终于和曲丛顾印象中的和尚模样对上了。   还是传统的好,让人心里踏实。   掌门方丈开口,仍是和蔼的:“开佛门,小友有何求。”   曲丛顾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跪在下方,叩首道:“佛祖明鉴,我想为一人求平安。”   “我非佛祖。”掌门方丈笑望他。   曲丛顾仰头看他:“您是伏龙山的佛吧,求您救救我哥哥吧,他法号叫迢度,您定是知道的吧。”   掌门方丈好似对一切都不吃惊,仍是那副和蔼笑模样:“你想我如何救他?”   曲丛顾道:“他受伤了,躺在床上四天了,先前——”他说到此处停了一下,最终还是并未点名道姓,“先前有人与他起了矛盾,我总怕这些人会来抢砸,您能帮帮我吗?”   他仰着头,眼里一片纯挚信赖。   掌门方丈看着他,忽然道:“是谁改了你的命数?”   曲丛顾无端一惊。   掌门方丈却并没有变脸的模样,还是那样笑着:“小友恩泽不浅,与佛有缘,怎却不入佛门?”   “我……几次险些入了,”曲丛顾说,“我哥哥不肯让我收我为徒,便几次都作罢。”   “怨不得,”掌门方丈道,“是迢度。”   曲丛顾又重新道:“您能帮帮我吗?”   掌门方丈沉默了片刻,让他的心都悬了悬。   然后听他用苍老的声音道:“世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迢度的命数如此,苦果自酿,旁人插不得手。”   曲丛顾心底一片冰凉,知道了他的意思。   “不该这样,”曲丛顾又忽然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若世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那我来求你,也该是我的命数,我求您帮朱决云一把,佛祖慈悲为怀理当应允,您如何能逆天改命!” 第22章 轻爱蜜怜(三)   掌门方丈看了他须臾,脸上又重新挂了笑:“有理。”   “你回去吧,”他道,“不会有人为难于迢度的。”   曲丛顾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连声道谢。   形势急转,又从凛冬到了暖春,曲丛顾心里终于安稳了。   他走出门去是仍觉得恍惚,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草古从大石后走出,蹭了蹭他的小腿。   曲丛顾问道:“哥哥无事吧。”   草古没有回应,那也就是没什么要紧的了。   或许今日能多睡一会儿了,曲丛顾心里想着。   可是真的回了院子里,一颗心就又飘飘忽忽地吊了起来,恨不得自己个儿去朱决云受这个罪。   小时候他姐姐也曾得过急病,那时候曲丛顾就想,其实安康的人比得病的人还难熬,他心眼儿小,不想当那个安康的人,忧心难熬,生怕再一睁开眼就见不到人了,宁愿去换一换,自己去生病,也至少心安。   但这些事他又怎么能说了算。   曲丛顾从小并未听说过男欢女爱的故事,但也心里清楚,男的要和女的在一起,可他没有喜欢的小姑娘,就算是有,也未必有朱决云对自己好。   他想和朱决云一直住在一块儿。   这或许就该是喜欢,因为在一块儿他就心生欢喜。   若是乌颐不说那些话,那曲丛顾也不想,可是听了乌颐的话之后,他就觉得脸不自觉发红,这样也可以啊,这样多好啊。   夜里的时候,朱决云终于不再忽冷忽热地吓唬人了。   曲丛顾脱了鞋上了床,凑到了他的身旁,蹭了蹭,短短地睡了一觉。   半夜惊醒了一回,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并没异样才放下心来。   夜里风紧,床帐里点了一只蜡烛,泛着发黄的光,并无大事。   曲丛顾得了掌门方丈的承诺后,终于敢出门了,第二日看天气不赖,便将门窗都打开,然后让草古带着自己下山了。   不敢去朱府求助,他自个儿找了间药铺,却不知道该开什么药方。   掌柜的看他长得漂亮,身上穿得也不一般,只是嘴上长了这么一个大燎泡,便问道:“可是要开方子?”   曲丛顾点头道:“若是有人中了毒,昏迷不醒,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这该开什么药方?”   掌柜的不解道:“中了毒该解腹中毒啊,怎么会一会发热一会儿发冷呢。”   曲丛顾没法跟他解释这个,只能说:“那就不是中毒,这样该怎么办?”   “让店里的郎中跟去府中看看吧,”掌柜的道,“这样说没法诊断。”   曲丛顾当然不能带着人去伏龙山,皱着小眉头道:“那你给我开些温补的药成吗,他日日冷汗,吃不进东西。”   掌柜的心想:……这是要死了吧。   可曲丛顾也说不出更多的症状,也不肯带人去看,几番劝反到把这孩子急了够呛。   掌柜感觉很迷,看不太懂,只能开了两张方子:“这一张是温补,一张是祛风寒,拿小火熬一时辰往上。”   曲丛顾看了一眼也不大明白这些药材名,只说:“这是好的吗?我要开最好的。”   “……”掌柜的道,“是,去领药吧。”   这年头看病都走意识流了。   曲丛顾捧着这两提药,回去翻箱倒柜的收拾厨房。   小院的侧房很小,他之前在里面看见有锅灶,但是从来没有用过。   他哪会这个啊,折腾了半个时辰连火也点不着。   整个厨房弄得烟雾缭绕,连人影也找不着了。   点火用的青绿的树枝还是刚从院里折下来的,还新鲜着呢,曲丛顾正拿膝盖使劲要把树枝掰开,就见草古跳到脚下,去叼他的袖子。   手中的树枝直接摔到了地上,曲丛顾提着衣角直接跑了出去。   朱决云醒来时尚不太清明,眼前模糊只能看见一方天地,连视线也转不得。   就这样,只听一声剧烈的开门声,一个满脸黑印子的少年奔了过来,拿一双看不见原本颜色的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他倒是一时分不清,是小世子的眼睛更黑还是他的脸上的道子更黑。   曲丛顾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上来了,刷啦一下子把脸冲开一道白印儿。   真是没法看了。   “啊。”曲丛顾等他醒过来反而一句话也说出来了,只能呆呆地看着。   朱决云四肢有千斤重,嗓子眼里也火辣着疼,他举起手给他擦了擦脸。   曲丛顾道:“吓死我了。”   话一说出来就又一道眼泪掉了下来。   若是朱决云不醒他便可以再撑着,可朱决云醒了,他就觉得有万般难熬委屈。   朱决云拍了拍他的手,好似安抚。   他实在乏力了,又闭上了眼睛。   虽然好像是再次睡过去了,但四周的感觉倒是还隐约有一些,像是身边的人一直没有走开。   朱决云的状态慢慢地好转,一天中仍有大半时间是昏昏沉沉中度过的,睁开眼就能看见这个孩子,有时是窝在了他怀里,有时是坐在床边,也有时一时看不见人,再跑进来时还是挂着一张花脸。   他有余力的时候便想:他这是去干什么去了?   有些话是要说通的,他又想,苦了这孩子了,这段日子定然难熬。   这日醒了,曲丛顾正恰好整床幔,把帘子拉开让风透进来,一低头看见他挣了眼,眼睛顿时亮了。   朱决云嗓音沙哑:“怎么瘦了。”   曲丛顾眼眶又红了,却挺坚强的摇了摇头:“没有没有,衣服显瘦!”   朱决云勉强笑了,摸了摸他嘴上的结痂:“这是怎么了?”   “起了一个泡,”曲丛顾说,“已经好啦。”   “不是说了不会有事吗?”朱决云说他,“着什么急。”   曲丛顾把头埋进了他胸前,闷闷地说:“我有点点害怕。”   朱决云缓缓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时难言。   或许可以再拖一拖。   这一拖,就拖到了脖子上血洞痊愈,落下了浅淡的疤,他已彻底无恙。   曲丛顾挺忧愁地说:“这怎么弄下去啊。”   朱决云从书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管它做什么。”   “不好看啊,”曲丛顾说,“这么显眼的地方落下了疤。”   朱决云随意说了句:“嫌弃?”   这话出口,顿时心里觉得不对。   他没抬头,却也没有看进去书,听着对面的动静。   只听见曲丛顾小声笑着说:“不嫌弃啊,哈哈哈。”   好像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悄悄话一般。   朱决云这颗心快被戳烂,却觉得反复煎熬。   他几度犹豫,终于将手中的书放下,郑而又重地说道:“我……们谈一谈。”   曲丛顾好似也有所感,把托腮的手放下了看他。   朱决云把腹中打了无数次的稿子重温了一次,却仍然觉得难说出口。   “丛顾。”他先这样说。   其实不该这样,他该按想好的来说,但出口就变了,让感觉截然不同。   “你还小,太小了,你见过的人太少……”朱决云甚至没去看他的眼睛,“这样的年纪,总容易糊涂了感情。”   “那日乌颐所说都是妄言,她不过想羞辱于我,让你我相处尴尬,你不必入心。”   曲丛顾此时却意外的沉着:“我觉着你不能拿这话来糊弄我,好些同窗与我同岁,早便娶了亲了,就算没有娶亲房中也有人了,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朱决云正要说话,被他打断:“况且你扪心自问,当真不喜欢我吗?”   “你对我这样好,就算是亲生弟弟也比不得,而我们却是一丝关系也没有陌生人,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不喜欢?”   “你是不是有所顾虑?”曲丛顾殷切问道,“是前生今世的旧事吗?”   朱决云恍然,觉得这孩子好像一夜间长大了。   让他应对不及。   他好像是逃一般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曲丛顾像是刚出笼的幼兽,无知无畏,他以为感情的事就是两情相悦便可以长相厮守,没有迂回没有暧昧,横冲直撞地往前走。   他甚至连性别也不会去想,被戳破了那层窗户纸,那就直接把心亮出来,放在他的眼前。   朱决云站在他的面前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接。   他已经太习惯去藏了,藏欲望,藏感情,藏希望,仿佛那是耻辱,否则就会被人一剑捅进心口,笑他痴心妄想。   而且他真的不能碰曲丛顾。   他怎么敢,这样一个未沾染尘埃的孩子,拿自己一身污秽腌臜去玷污。   就算心里有苗头,他也是第一个不耻自己的人。   他的娘亲跪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照顾好他。   这当然不是让他照顾到床上的意思。   曲丛顾咄咄逼人一般,把所有刺都亮出来对付他:“你不喜欢我拉倒,算了!”   朱决云话哽在嗓子眼,下意识想安抚却发现这时候他安抚不了。   他没法顺势去说‘我喜欢你’来顺平一身逆毛。   曲丛顾估计也是头回这么气,自己这样主动都得不到回应,板着脸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了。   那就算了,不喜欢拉倒,我又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   这话可真假,谁喜欢一个人不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呢,把未来的细碎琐事都规划出来,指望着白首偕老。   朱决云王八蛋。   王八蛋惹了小世子生气,两日都没说上几句话。   他平日一副还是性冷淡模样,却心里有些不得劲。   晌午时天气正好,朱决云状若无事地坐在棋桌前看书,手里摆弄着两颗棋子儿,叮叮当当的。   曲丛顾好像没看见一般,进了屋还冲草古道:“过来。”   草古非常听话地就跟着进去了,连头也没带回的。   朱决云前后活了快百年,真是没受过这样的夹板气。   关键是心里煎熬。   入夜之前朱决云出去了一趟。   曲丛顾知道他出门了,便躺在床上,托着草古的胳肢窝儿把它抱起来。   一人一狼对视,非常沉默。   曲丛顾说:“你是不是会说话,怎么不说呢?”   草古还是一副冷酷哥模样。   曲丛顾颠了颠它:“说一句吧。”   “你主人坏透了,”曲丛顾想了个法子,“我讨厌他。”   草古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咋这么不忠心呢。”曲丛顾说。   “唉,我不该跟他生气的,明明他帮了我那么多,他不喜欢我算了,真的算了,我不管他了。”   草古弹了弹腿,曲丛顾把它放了下来,放到了自己胸前,他自己仰着头看天花板,一边抚摸着它的毛。   “我管他做什么。”曲丛顾又陡然生气,自言自语道。   小院子的门却被推开了,朱决云回来了。   曲丛顾翻了个身,背过身去了。   然后又忽然不服气的转了回来,眼睛盯着屋门口。   草古简直一脸冷漠。   朱决云一开门,就见他这样狠狠地看着自己,愣了一瞬间。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走到了床边,非常不自然地,带了些局促地说了句:“……没睡?”   此时此刻,外面天还大亮,距离天黑还得一个时辰。   偏生曲丛顾也没反应过来这话有什么不对,硬梆梆地说了句:“睡不着。”   朱决云:……   他拿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道:“给你带了些东西。”   纸袋子里东西不少,两根棍子插在里面,曲丛顾一拿出来发现是糖葫芦。   无话可说。   “这是什么?”他找出了两个精致的铁盒子。   朱决云一时没有回答他、   曲丛顾看了他一眼,把盒子打开了。   是丹药丸子。   通体莹绿,有丝丝凉气萦绕其周。   这人什么毛病啊!   曲丛顾把盒子‘啪’地一声扣上了,装回袋子里转身睡觉。   他感到了朱决云在身后停顿了须臾,然后走到了床边。   曲丛顾使劲地闭上眼,其他四感异常敏锐,关注着他的动静。   然后就有一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朱决云叹息一般地说:“丛顾。”   曲丛顾没动弹,心里却忽然乱了。   他不知道朱决云想说什么,但心里已经先自责开了,不应该耍脾气的,他其实是没有这个立场去耍脾气的。   况且让朱决云心里难安又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朱决云说:“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懂呢。”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就开始难受。   他有什么不懂的,朱决云怎么说他都懂。   他反而觉得,不懂的是朱决云。   曲丛顾坐起来整了整衣服,一板一眼地说道:“你翻过来调过去就是那几句话,没有新鲜的吗?”   “那我这样问你。”   “人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哪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呢,你非要说是我太小没见过世面这也太不公平了,难道非要我长大了,白白蹉跎了数年证明给你看才行吗?”   “况且就算我成年了,你就会和我在一起吗?你才不会呢,你根本就怕的不是这个,心里另有顾虑,还要赖在我的身上。”   他这样说,又觉得朱决云简直无赖透了,不值得喜欢。   “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要折腾自己,还来教训我不懂事。”   小世子把这一辈子的厉害都使出来了,朱决云竟然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又能想得到平时软绵绵的孩子竟然也有这样牙尖嘴利的时候呢,说的他无处可躲。   大和尚可能是活了太久了,有些事看得太明白,也有些事太不明白。   草古听着两人吵架觉得立场比较尴尬,当然也可能是觉得太无趣,跳下床去跑了。   曲丛顾也不说话了,去扒拉那个纸袋子玩。   然后就见最底下还放着本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忽然一股气上来脸都红了,忽然把书扔到了地上,自己光着脚跳下床去踩了两脚。   “你这个人!你!”   书落到地上,上写《笠翁十种曲》①。   小世子脚踩在地上,黑漆漆的地面上踩着一双白皙的脚,黄昏的光投进来,他背光站着,不似凡人,好像时刻便要飞走了。   可他却好不自知,跺了下脚道:“你怎么这样!”   朱决云说:“地上凉,穿上鞋。”   曲丛顾气道:“凉死我算了!”   朱决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床上,本想帮他穿鞋,却又停下了,只能说:“不愿意看便扔了,你着什么急。”   曲丛顾坐到床边上说:“我不喜欢你了。”   此时他腿身上衣服要把他整个人包起来,小腿垂在床下面,仍然像一个孩子,像讨食被拒绝的恹恹的孩子。   朱决云这一天这颗心就没有落稳下来过,此时又无端的像被攥了一下子。   曲丛顾爬到床里面,靠着墙躺下了,闷声说:“你不愿意喜欢我拉倒,你嫌我烦就把我送到剑修那吧。”   “丛顾,”朱决云说,“没有人嫌你烦。”   曲丛顾又不说话了。   朱决云说:“你看,我把书扔了。”   他直接把那本自己找了半天的书在手中化成了一团碎末。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   平时好好护着不想让人欺负了,结果最后是在自己的身上受了气,他却寸步难行。   这一日终究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他还是想,要么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①:《笠翁十种曲》:这是一本附有图画的喜剧集,作者李渔以个性解放思想为轴心,以冲击封建礼教为旨趣。以艺术创新思维为突破。以揶揄、调侃、漫画为技巧,遵循戏曲搬演的客观规律,塑造具有时代精神因子、合乎人情物理本色的女性形象,书写的故事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十种曲中《怜香伴》是一部女同性恋题材的作品,在文学史上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这一曲被朱决云撕掉了【嘿嘿】)——以上引自百度百科。 第23章 轻爱蜜怜(四)   朱决云痊愈之后又出现在了伏龙山, 他重伤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镜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一派的势力都好像没看见这个人一样,再不打听什么消息了。   黔竹又来了一次小院子。   曲丛顾正拿着一把刻刀坐在桌边雕木头, 撒了一桌的木屑。   黔竹说:“你还会这个?”   “没事情做啊,”曲丛顾说,“我不会, 乱玩的。”   “已经好了?”黔竹没说是谁,只是这样问。   曲丛顾抬头看了他一眼, 咧开嘴笑了:“好啦。”   黔竹看着他嘴上还有个小疤:“你得涂药, 落下疤痕有你好看的。”   一直涂着呢, 朱决云从拿了很多药来,每天看着他要涂三次,嘴上的火泡迅速地消下去了。   曲丛顾晃着腿说:“嗯。”   黔竹看不出他这是刻什么, 便随便问了句:“这什么,兔子?”   曲丛顾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草古。”   “啊,”黔竹面不改色, “挺像,都四条腿。”   曲丛顾:“……”   “今儿是怎么了?”黔竹说,“没什么精神?”   曲丛顾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站了起来:“你等一下, 我有东西拿给你。”   说完蹬蹬蹬地跑进屋里,拿出了两个小铁盒。   黔竹心思一动,看他。   曲丛顾冲他眨了眨眼,小得意地说:“不用谢啦。”   他把铁盒打开发出‘铮’地一声, 里面是一粒莹绿丹药。   黔竹的瞳孔大了大,问道:“你从哪弄到的?”   曲丛顾还是刻他的木头,随意说:“他给我的。”   这个‘他’自然是朱决云。   黔竹不知道他们这里头的事情,只感觉出他这个态度不太对,便问道:“怎么了?”   他这样问,曲丛顾忽然颓了,把木头扔了,趴在了桌子上。   “祖宗,”黔竹说,“一桌子的碎木头,倒是没瞎,全挂衣服上了。”   他刚刚承了曲丛顾一个大情,态度比来时更好了。   曲丛顾说:“我们俩在生气呢。”   黔竹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你?和他?你俩还能生起气来?”   曲丛顾侧头问他:“我们为什么不能生气啊。”   黔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外边,有些不知怎么措辞:“不是,就你,你还会生气呢?你会吗你,再说迢度师兄都快把你宠到天上去了,你问他要星星他能不给你去摘?你还气什么啊。”   曲丛顾又觉得有点高兴了。   可是再一想,这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想要星星,他想要的反而不给。   黔竹看着他一会哭一会儿笑的觉得非常的诡异。   “到底怎么了?”   曲丛顾坦然说:“他不肯喜欢我。”   黔竹一滞。   曲丛顾看他。   “啊——什么喜欢?他,挺喜欢你吧我觉得。”黔竹这样说。   曲丛顾说:“不是那个喜欢啊,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唉,你懂吗?”   我不懂,黔竹想。   不光不懂,他现在有点懵。   他脑袋里反复过了很久曲丛顾说的话,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真的是这个意思,并不是他理解错了。   曲丛顾在他思考人生的时候还在说话:“可是我觉得他明明喜欢我,就是不肯说出来,我就很气,很着急,怎么说——”   “怒其不争。”黔竹茫然地接上这句。   “对,”曲丛顾觉得这个词很贴切,“就是这样。”   黔竹:……   曲丛顾带着少年的哀愁,托着腮道:“怎么办呢。”   黔竹嗓子发干,硬梆梆的说:“什么……怎么办?”   曲丛顾心想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也不好意思说怎么让朱决云承认喜欢自己。   多露骨啊。   黔竹却反应过来了:“我知道了,我懂了。”   曲丛顾殷切抬头看他。   黔竹艰难地说:“你这个,不好办啊。”   曲丛顾:???   “你哪知道,”黔竹还是很艰难,“迢度师兄他喜不喜欢,那个,男孩子呢?”   曲丛顾松了口气:“他喜欢啊,我知道。”   黔竹:卧槽你妈?!?!   曲丛顾说:“他之前有喜欢的人,我见过的。”   黔竹干笑道:“哈哈哈。”   曲丛顾说:“不过已经不喜欢啦,所以是不是就不难办了?”   “不是,”黔竹说,“那他平时对你好吗?就是那样的好,不是普通的那种好。”   曲丛顾托腮仰头想了想,然后掰着手指头数:“他把娘胎里带出来的玉骨头送我了,还给我点了长明灯,救了我一命,把我带出了京城,给——”   “行了,”黔竹说,“不用说了,不用说了。”   曲丛顾说:“这种算吗?”   黔竹说:“算吧,不然你还想咋地。”   黔竹直到现在才真的有了点感觉,代入情景分析了一下,说:“你多大了?”   曲丛顾顿了一下,不自信道:“十六。”   “多大?”黔竹没听清。   曲丛顾又说了一遍:“十六。”   黔竹一拍手,指着他说:“就是这个了,你太小了,他肯定想你懂个屁啊,出去闯荡两年就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了,你天天‘哥哥’、‘哥哥’地喊,要是我我也萎了,啥也不敢干。”   “我已经不叫了。”曲丛顾说。   黔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啊,现在改有什么用。”   “再说了,”黔竹组织着语言说,“我觉得吧,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啊,可能就是比较依赖他?你喜欢过小姑娘吗?”   “不是!”曲丛顾急眼了,“说了是喜欢,你们怎么都这样。”   黔竹心道果然。   “迢度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曲丛顾说:“那我能怎么办,我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吗?”   黔竹看着他这样,忽然想,迢度现在应该非常煎熬。   但凡有点良心,非常有责任感的成年男人,都应该有的那种煎熬。   逃也不是迎也不是。   况且凭良心来讲,黔竹也觉得,朱决云不应该是不喜欢曲丛顾的。   再这样一想,两人非亲非故,朱决云实在对曲丛顾太好了,本就已经好的反常,只是两个人差的太多,谁都没有往这边想过。   曲丛顾长得这么好看,性子又软又可爱,他这样的人都不自主的想对他好一点,他就不信朱决云一个断袖能坐怀不乱。   “诶这样,”黔竹忽然小声凑过去说,“我告诉你一个法子。”   曲丛顾贴耳过去。   七月二十三日是朱夫人的生辰,朱决云这日早早回来,看见曲丛顾已经收拾好了,穿了一件大红绣金的箭袖,蹬了一双小白靴子,衬得肤如凝脂,生气满满。   让他无端的想起了京城城门口第一眼相见时的惊艳。   绿鬓红颜。   曲丛顾抬起手转了一圈,期待道:“好看吗?”   朱决云说:“好看。”   “是伯母给我做的,”曲丛顾说,“说是让我今天穿,我还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呢。”   “好看。”朱决云又说了一遍。   曲丛顾笑红了脸:“我们走吗?”   朱决云说:“嗯,收拾好了就走吧。”   曲丛顾在路上说:“我都没有准备礼物。”   “不用,”朱决云说,“她什么都不缺,你去了就行了。”   到了悬崖边的时候,曲丛顾张开手等他。   朱决云有些不自在的搂过他的腰,低声道:“抱稳。”   草古对两个人最近气氛的诡异丝毫不觉,或者说丝毫不在意,自顾自跳下了悬崖,甚至不同行。   曲丛顾倒是挺坦然的。   不坦然的是朱决云。   下到一半时曲丛顾不知是害怕还是被风吹得难受,把头埋进了他的脖颈,朱决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崖边树杈数多,差一点没躲过去,刮了一下衣服。   落到地上时,曲丛顾放开他拍了拍衣服走了。   朱决云:……   “你不能太上赶着他,感情这个事,你越主动他越不知道你的好,得晾一晾他,也不能一直晾着,就若即若离,你懂吗?保持神秘感!”黔竹说。   “不太懂,怎么若即若离?”   “打个比方,”黔竹说,“他要是带说要带你出去玩,你怎么回答?”   曲丛顾不假思索道:“去啊。”   黔竹骂他:“没出息,你要说‘我想一想吧’这种。”   曲丛顾有些犹豫:“那他要真不带我去了呢?”   “那就不去,”黔竹说,“你咋这么没出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别老是把‘喜欢’挂在嘴边上,你得不卑不亢,让他知道有他没他都一样。”   曲丛顾挺胸抬头走在前面,在心里说:我得若即若离。   朱府的人还是一如往常热情。   朱夫人性情不拘小节,早早地站在大门口等着他们,看见了二人的身影挥了挥手帕:“哎呀来了!”   然后快步迎上去,一把拉住了曲丛顾的手:“可把我好等,我就知道这衣服你穿着定是好看,这可怎么好哦,怎么这么合适?”   曲丛顾笑道:“伯母生辰啦,祝您平安健康。”   “好好好,”朱夫人连声应,“快进来吧。”   说着拉着他进了院子。   从头到尾好像没看见朱决云一般。   还是朱老爷见了人说了句:“回来了。”   朱决云坐到桌前应了声。   他拿出了一块锦布包着的盒子放到桌上:“这是丛顾送你的贺礼。”   朱夫人高兴道:“快给我拿过来看看。”   曲丛顾转头看他。   朱决云只是冲他淡淡地笑了笑。   曲丛顾回过头来脸红了。   他好帅啊,他心里想。   我得若即若离。   曲丛顾警告自己。   朱夫人“哎呀”叫了一声,举起一支翠绿的镯子说道:“这可真好看啊。”   然后直接就带到了手上,放到太阳下看了看:“这么透,真是好东西。”   朱夫人只是过个生辰,也并非什么整岁大寿,谁也没有邀请,就这一家子人凑到了一起。   朱决云有个侄子名叫朱文,住在这里念书,曲丛顾来过不少次朱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两个人年纪相仿,只是朱文还天天出去念书不常在家,这次倒是挺合缘分。   朱夫人今日心情极好,难得对朱决云也有了些好脸色:“你看,他一人待在山上定孤独极了,你把他带到那山上去,连个同龄人也不见。”   这话听在他的耳朵里就像是提醒他,他与曲丛顾差了太多了。   朱决云说:“有一个小少年时常来陪他。”   “有什么用,”朱夫人翻了个白眼,“一群和尚。”   连插两刀,朱决云闭嘴。   看了眼这两个聊得火热的少年,好像身上蒸腾着生命的气息,他确实已然不能这样了,给不了这样的热烈,纵然壳子年轻,也满身疮痍,他有太多世俗牵扯,前后顾虑,良心不安,但曲丛顾却什么都不想,一味往前闯。   谁能配得上他呢?   朱决云想,自己不成,他活得太苦了,他在世间无论如何努力去品尝乐趣,也只觉得苦,小世子该和能给他想要的生活的人在一起,生活富足不识人间百味,白首偕老。   朱文也不行,这个孩子没有恒心,莽撞冲动难成大器。   朱决云想了良久,竟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无论男的女的,能护着曲丛顾一生无忧的人。   不放心交与任何一个人手中。   朱文震惊道:“草古竟然让你抱它?”   “嗯,”曲丛顾说,“它好懒,总是跳到我身上来让我抱它走。”   “你怎么做到的?”朱文说,“我上次想摸一把都不成。”   曲丛顾想了想,向他传授经验:“嘿嘿你得跟他耍赖,我小时候满院子的抓它让它陪我玩。”   朱文惨道:“我不敢啊,它可是狼,一旦惹恼了不是要了命了?”   曲丛顾左右看了眼,悄声说:“它其实不咬人的,只是装得比较吓人。”   朱文想了想,觉得还是跨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儿,便说:“我们这后院里养了好些动物呢,前些日子姨夫还带回了一条大狗,我平时在那练武,它吠得厉害。”   曲丛顾抓住了重点:“你还练武?”   “哈哈,”朱文尴尬道,“就是随便玩玩,耍耍刀枪那些,不入流的。”   “好厉害了,”曲丛顾说,“我上次在后院见到你的那些武器啦。”   朱文抬头看了眼,见还没有要开饭的意思,便说:“我带你去后院看看,想不想去?”   曲丛顾笑呵呵地道:“好啊。”   朱文招呼了一声:“姨我带丛顾去后院玩了。”   朱夫人和蔼道:“去吧去吧,稍微待会便回来,别误了饭点。”   曲丛顾走到朱决云身边:“我想和朱文去后院看大狗。”   朱老爷想起了这茬:“哦,是我前两天买回来的,长得壮实稀罕人,我就买下了看院子。”   朱决云问了一嘴:“拴好了吗?多大的狗?”   “半人高,”朱老爷说,“没事关笼子里了,小小子就稀罕这些,去玩吧。”   曲丛顾看他。   朱决云说:“后院让朱文落了好些陷阱铁夹子,让下人跟着清一清。”   朱文跑过来催促道:“我们走吧。”   朱决云说:“去吧。”   曲丛顾才转身跟着跑了出去。   朱老爷含笑看着,忽然道:“我好像都没见过你这个年纪。”   “你好像一夜间忽然就长大了,万事不需我们插手。”   朱决云也笑了,却没说话。   朱老爷看向了门外:“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有自己的主见,弄得我和你娘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疼孩子。”   朱决云知道他的意思,却不想谈这个话题,转而说:“找到合适的管家了?”   “还没,”朱老爷说,“倒是看了几个,看着便不稳重,这个不着急,慢慢筹备着吧。”   草古走到了朱决云的腿边蹭了蹭,蜷起来睡了。   话题落下来,又开了一个新头。   后院的草木葱郁,走进草丛里能没过膝盖,一条羊肠小道开辟出来,直通一座小凉亭。   朱文挥走了下人:“你跟我走,草里有陷阱。”   曲丛顾问他:“能捕到东西吗?”   “能夹到老鼠,”朱文在前面说,“别的不行。”   “哇。”曲丛顾特别给面子的说。   朱文奇怪地回头:“这有什么‘哇’的?”   曲丛顾:……   朱文伸手指了指:“你看,就是那。”   亭子边儿上,墙根旁立了一个大铁笼子,一条大白狗躺在里面。   曲丛顾其实对看狗的兴趣不太大,就是想出来转一圈,凑上前面去看了看,也没觉得有意思。   大白狗睡着,耳朵撩了撩,挥走蝇虫。   曲丛顾问:“就这么关着它啊?”   “可能等过两天要放出来牵住吧,它现在见人就咬,不认人呢。”   这条狗确实很大,关它的笼子有半墙高,只是里面有点脏,破布堆在一起,盆碗也黑黑的。   曲丛顾找了一根木棍,把它的碗顺着铁栏的缝儿扒拉出来了,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把狗吵醒了,忽然一阵狂叫。   朱文:“你干嘛?”   曲丛顾撸起袖子露出白白的胳膊,拎起大瓷碗站了起来:“我给它洗一洗。”   后院子里有浇花的水,他舀了一瓢倒进碗里,一点一点地把脏东西往下抠。   朱文站在边上看了一会,蹲下来帮他舀水。   “你这洗出来怎么放回去啊。”   曲丛顾顿了一下,抬头:“啊,我忘了。”   朱文失笑:“你咋这么好玩。”   曲丛顾也不反驳,冲他笑了笑接着洗碗。   “诶,”朱文忽然说悄声,“我带你看一个好东西。”   曲丛顾说:“是什么?”   朱文却把水瓢扔了,站起来拍了拍手:“跟我走。”   曲丛顾见他往院子深处跑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跟着走了。   朱文将他引到了一间好似荒废久了的屋子里,颇为神秘的左右看了眼,把门推开了。   屋里一片黑暗,灰尘随着射进来的阳光跳动。   他回身冲曲丛顾勾了勾手,示意进来。   曲丛顾站在门外,问他:“是什么?我们不能乱跑吧。”   朱文却一把把他拽进了屋里:“诶你怎么这么胆子小。”   曲丛顾磕绊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忽然看见朱文已经走进去了,从角落里踢出了一个木头箱子。   这地方有些阴冷,曲丛顾抱了抱肩膀打着商量:“是什么东西你拿出来我们看好不好啊?”   朱文把箱子抱了过来,抬腿托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把里面的布掀开。   里面是一只黑猫。   朱文仿佛分享一个多么大的秘密一样:“这是我夹到的,这只猫是异瞳。”   曲丛顾莫名松了口气,说:“那我们出去吧,一会儿别人找不到我们了。”   他瞟了一眼猫,发现它的毛发并不是漆黑的,夹杂着很多根白色毛发,就在这个时候猫忽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相对——   黑猫忽然挣扎着从箱子里站了起来,它脚步不稳晃晃荡荡,一双眼睛一蓝一绿死死地盯着他。   曲丛顾莫名地向后退了一步。   朱文惊道:“它竟然还能爬起来。”   “它怎么了?”   “受伤了,”朱文说,“被夹子夹到了,不过好像之前也生病了,我姨不让家里养黑猫说是不吉利,我就没敢抱出来,有空就来送点饭。”   黑猫后腿颤抖着撑起来,想要爬出来。   曲丛顾看着这样心里不忍,上前伸手抚了抚它。   黑猫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然后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曲丛顾大惊了一下,挥手去躲却被咬得紧紧地,一行血顺着手背留下来。   朱文吓了一跳,没料到忽然出现这么一茬,赶紧去掐这只猫的脑袋让它松开。   曲丛顾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伸手去摸这只猫。   朱文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场面极其诡异,黑猫咬着少年的手,咬的鲜血淋漓,一人一猫对视,少年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   “你知道花开了是什么颜色吗?”有一个男人这样问她。   男人垂垂老矣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里的小猫。   小猫抬头去舔他的手。   猫的眼睛长得再好看,都看不见花的颜色,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但她分明在男人死的时候看见了大片的血红。   怨煞不歇她不消散,适逢饥荒罪、恨、孽冲天,她酿了一场大罪,让京城沉寂了数月。   一场天花让男人亲缘死绝,大仇得报。   小猫这回是真的要离开了,人世间没什么东西在留她。   兴许她再入畜生道还债,还能赶得上黄泉路的男人。   如果他走得慢一些的话。   曲丛顾身上有长明灯,沾染了佛气,她求曲丛顾再杀自己一次。   朱文剧烈地晃着他的肩膀:“嘿,你醒醒!”   曲丛顾清醒过来,脸上一片冰凉。   黑猫虚弱地躺在他的手里,白色的毛缠在黑毛中间,非常扎眼。   她还在一下一下地舔着曲丛顾的手,想把血舔下去。   曲丛顾抱起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正撞上出门寻人的朱决云。   他身上长明灯不稳,朱决云心有所感寻了出来正看见小世子失魂落魄地抱着一只黑猫。   朱决云是何许人,马上察觉出有异,这黑猫上快不行了却死不了,邪煞杀身,曲丛顾恐怕已经被上过身了。   他一手夺过了黑猫,曲丛顾站立不稳地向前栽去,被他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   “朱文!”朱决云含怒道。   朱文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小叔生气,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止不住的心虚。   朱决云没空收拾他,拍了拍曲丛顾的脸:“能不能站起来?”   曲丛顾说:“你把她杀了吧。”   “好难啊,”曲丛顾说,“让她死吧,求你了。”   黑猫虚弱地躺在他的手心,哀哀地叫着。   百草丛生,生于半腰,日光灼灼,微风和煦。   朱决云盘腿空悬于半空中,嘴中念着拗口咒文,有明黄的梵文萦绕在他的左右盘旋不止。   黑猫身上有黑气慢慢的向上腾起,煞气慢慢的消散开。   这也就是为何那后院的大猫夜夜叫个不休的原因了。   曲丛顾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黑猫是非常平和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它睁开眼睛,无波无澜,像是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梦醒。   后来她散成了一团气,消失在空中。   曲丛顾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步,抓住了一把空气。   朱决云睁开眼,瞳孔中金光未散,真好像活佛一般,他伸手握住曲丛顾的手,说出的话好像还有回音浩荡无穷。   “猫有毒,要清一清。”   曲丛顾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有千难万难,千不该万不该,可一定要闹到生离死别时才能醒悟过来,再反悔吗?”   朱决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世人当我慈悲,你见过我真正的样子吗?”   曲丛顾说:“我管你什么样子,就喜欢你而已。”   朱决云不语,内心几番震动。   他不反应,曲丛顾带了些悲凉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要走。   朱决云却忽然落地,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拽进了怀里。   朱决云好像带了一些颤抖地喊了他一声:“丛顾。”   “你可不要后悔。”   曲丛顾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窝在他的怀里不抬头。   朱决云胸口感觉有点湿热。   曲丛顾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了眼他,忽然又笑了,脸红了起来。   “我才不后悔。”   朱决云内心百感交集,像是被四面拉扯着崩地紧紧地一块破布,终于被‘咔嚓’一声裂开。   竟然也有种莫名的解脱。   他也更深的为这种解脱感而自我唾弃。   可是曲丛顾埋进他的怀里,他就好像什么都不想了。   曲丛顾心情跳跃,感觉想飞,咧着嘴笑了一路,像是得了一件绝世的宝物,从此天上地下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事。   他也没有特别的惊喜,因为朱决云喜欢他,他心里隐约有底,觉得俩人一定会在一起的,只是这一天真得来了,还是让人欣喜。   朱夫人掐着朱文的耳朵骂他:“说你什么好,怎么叮嘱也没有用是不是?!就让你领着去转一转也能把人伤着?”   朱文连声告饶:“哎呀疼疼疼疼疼——不是不是,我错了。”   曲丛顾从门外跑进来,手包的像个小包子,看着两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哈哈我没事啦。”   然后又想起死了的小猫,笑落下了。   朱文说:“你包扎完了?还,疼不疼?”   “不疼,”曲丛顾说,“我可皮实了。”   朱夫人拉过他的手仔细瞧了瞧,仔细叮对着该注意点什么。   朱文往后躲了躲,不敢去看朱决云。   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个小叔有过什么剧烈的情绪,好像一直沉沉稳稳,他还记得有一次朱老爷怒急了,拿藤条去抽他,朱决云不过十三四岁,跪在堂前一声不吭。   明明这时候服软就能少挨打,他却硬要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朱文那时候还小,但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自己这个小叔很崇拜,也很害怕。   后来朱决云入佛门,也不与任何人商量,凭空带回了一个曲丛顾,也不跟任何人解释。   他一个不经事的少年,觉得这样真得太酷了。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朱决云发怒。   其实与平时他干得那些混蛋事相比,这次真不算什么过分的。   朱文心有怯怯,却意外的没有等到教训。   朱决云好像已经将这件事忘了,坐到了桌边喝了口茶水。   他好像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呢?   朱文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曲丛顾正和他姨聊得欢,呲着牙,笑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那视线温柔。   朱文好像花了眼,一瞬间以为看见了朱决云的嘴角也勾了起来。   再仔细去看,笑就没有了。   果然应该是看错了吧。 第24章 轻爱蜜怜(五)   两人是待到了晚上时才回了伏龙山。   朱夫人又拿了包裹出来, 说是给曲丛顾做了几件衣服要他带回去。   曲丛顾也不推拒,直接接过来了:“谢谢伯母。”   朱夫人喜笑:“你这孩子穿什么也好看,我才愿意给你做。”   也是她做什么曲丛顾都穿, 让她极有成就感。   几人在朱府门口分别。   朱决云将包裹接过来替他拿着。   曲丛顾走得快, 和草古笑闹着忽然回过头来,又小跑着过来。   朱决云问:“怎么了?”   曲丛顾冲他伸出了手。   朱决云顿了一下, 握住了他的手。   曲丛顾‘哈哈哈哈哈’地笑,晃了晃牵手的胳膊跟他并排走到一起。   朱决云说:“傻笑什么?”   “开心,”曲丛顾说, “开心啊。”   草古便静静地走在两人的前面, 夕阳斜下,地上撒了三个拉长了的影子,向着日光走去。   这一路就慢慢地走回去, 出了城也不提直接飞回去的话,一直到了崖底,曲丛顾才极为自觉地抱住了朱决云的腰。   朱决云一手往里搂了搂人,一手遮着他的眼睛, 迎着阵阵猛烈的山风升了上去,稳稳落在了小院门口。   曲丛顾头发乱糟糟地,他挺不好意思地整理了整理。   朱决云笑他:“像个小疯子。”   曲丛顾说:“哪有我这么好看的疯子。”   这样的自吹的话朱决云还是第一次听, 诧异道:“难不成现在的小疯子都自卖自夸了?”   曲丛顾恼怒道:“才没有,明明是你早上说的!”   朱决云笑着逗他:“我怎么不记得?”   “你这臭和尚还说假话,”曲丛顾去挥拳头,“草古还听见了呢, 我早上问你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你说好看!”   曲丛顾比了两根手指:“说了两遍。”   朱决云难得的特想逗他:“我是说衣服好看,哪个小疯子还以为是说了他自己?”   曲丛顾这回是真得面子挂不住了,转身要走,不想和他理论,又被朱决云拉住了抱进了怀里。   听见朱决云在头顶上说了:“骗你的,你最好看。”   曲丛顾开心了,偷偷笑。   小世子第一次谈恋爱,没什么试探技巧,什么都全凭一颗赤诚的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入夜时他穿了一身中衣坐在床上,拍了拍身边的枕头:“你快来。”   朱决云:……   曲丛顾还撅着屁股铺了铺床,给收拾平整了。   朱决云感到异常煎熬:“你……”   曲丛顾看他:“你不在这睡吗?”   朱决云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能换了一句:“我还是在外面——”他观察着曲丛顾的神情又补道:“两个人刚在一起是不可以睡在一张床的。”   曲丛顾说:“我爹娘就住在一起啊。”   小世子一副‘你别想把我当傻子一样来骗我’的表情看着他。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四肢健全的一个正常男人,他有什么可值得挣扎的。   朱决云朝着床榻走去,感觉自己走向了罪恶的深渊。   曲丛顾见他过来了,忽然道:“唔,等一等。”   朱决云便停下来看他。   曲丛顾脸慢腾腾地染上红色:“我们,什么也不做,对不对?”   朱决云沉寂了数年的欲望好像忽然一下子火星起,吞吞然要燎原。   也对,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曲丛顾小声说:“我只想和你一起睡觉。”   他这话说的朱决云几乎要笑,什么叫一起睡觉?   “你就折腾我吧。”朱决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感觉自己已经可比肩圣人了。   曲丛顾笑着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朱决云坐到床上时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就这么折磨人,日后是不是要翻天了?”   曲丛顾笑着倒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翻你的天哈哈哈。”   “你开不开心?”曲丛顾眼睛亮着问他。   “开不开心?”   朱决云吻了一下他的手:“开心。”   曲丛顾又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朱决云说:“喜欢。”   曲丛顾:“哈哈哈哈哈哈。”   夜里入睡时曲丛顾也这样黏糊糊地贴在他身边,一呼一吸呵在朱决云的脖颈间,即软又缠。   他睡得安稳,让朱决云一个人怀着成年人那些腌臜的欲望折磨到了后半夜才睡下。   这一日朱决云说了活了这么久最烂俗肤浅的话,从来想都没想过的情话也就那么轻松的说了出来,就为了让曲丛顾笑一笑。   这佛修当的。   脸疼。   这日子也就这样逍逍遥遥地混过去。   直到了伏龙山送天下书招收弟子时。   这几日朱决云都很忙,好像是因为新徒试练他也要跟着,当模范标杆来使。   盛夏烧到了尾巴跟,要入秋了,伏龙山上绿植多,落下了一地的枯叶。   曲丛顾的小院子更是惨,花早就没了不说,树叶也剩不多少了,每天扫地就要扫上一上午。   黔竹说:“这事你不做可以找人来做,让你哥帮你。”   曲丛顾说:“他不是我哥。”   黔竹改口:“让你男人。”   “算了,”曲丛顾说,“我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太闲了。”   黔竹对于两个人勾搭到一起的速度是非常震惊的。   就在他给曲丛顾出了主意的第二天。   让人不齿,真的。   合着暧昧了那么多天,就差临门一脚,让他助攻了。   那你还装得那么踌躇忧虑。   话是这样说,黔竹倒是一趟也没少来,也没表现出对他们俩人的关系有一丝一毫的介意出来。   “你知道么,”黔竹说,“这一茬弟子也有几个要分到迢度师兄的头下的。”   “他刚上山五年不到就要收徒了,太快了。”   曲丛顾说:“是吗?收徒是要怎么?”   “这么说,”黔竹说,“外门弟子数众,得不到伏龙山玄龙诀,都只练外家功夫,内门弟子资质上佳就会分到各个资历深得佛修门下,当座下弟子,传授玄龙诀,百年修行至此开始。”   “但收徒是很有讲究的,不全按辈分来分,看修为境界,就拿迢度来说,他辈分其实在内门弟子中算是低的了,才入门五年,上面有一大堆人师兄师叔压在头上,但他要是收徒了,那他地位就一下子上去了,不说根基,单说地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曲丛顾忽然问:“那朱决云的师父是谁啊?”   黔竹说:“他没师父,要非说那就是掌门方丈。”   曲丛顾嬉笑道:“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厉害啊。”   “兴许吧,”黔竹说,“当时试炼石亮了半边天,他上山时就直接入内门,掌门方丈没给他分师父,当初大家以为是方丈忘了,现在想,可能是觉得没人能教得了他吧。”   曲丛顾仰着下巴道:“是吧。”   黔竹翻了个白眼:“你高兴个屁。”   曲丛顾说:“收吧收吧,收了徒弟就厉害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黔竹说,“你整日和他在一起可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曲丛顾就真得去问了。   朱决云听了后反问他:“丛顾是如何想的?”   曲丛顾说:“收了弟子是不是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啊。”   朱决云却说:“抱歉,让你受了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丛顾忙说,“你怎么这样。”   他遇到难应付的事说得最顺溜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样’,到底你是怎么样了还要自己去反省。   朱决云说:“我并不想收徒。”   曲丛顾问他:“为什么?”   “伏龙山非良居,”朱决云说,“你我的归宿不在这里,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曲丛顾恍然想起来,朱决云说过,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那我们要去哪?”   在之前朱决云的计划中,是没有小世子的,他心中有只适合一腔孤勇的计划,可身边有了一个人,就不能这样了。   小世子待在伏龙山上白白蹉跎光阴,日日在院子里等着他回来,朱决云怎么忍心如此折了他一身羽翼。   曲丛顾说:“我们回朱府吗?”   “你想去哪去哪,”朱决云说,“都随你。” 第25章 轻爱蜜怜(六)   朱决云说一切都随小世子喜欢, 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   两人在一起之后,曲丛顾能感觉出朱决云正在慢慢地在转变两个人相处的关系, 或许之前旁人都说朱决云对他好, 疼他,那很像是对一个孩子的好, 严格恪守着一条线,没有任何逾越, 可如今确是放在心头惦记着, 带了相性亲密的关怀。   或许是因为岁月的历练, 让他的爱显得深沉内敛,慢慢地拉开一张网,在想起时已然沉湎。   很多时候曲丛顾不知道朱决云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何,他只是跟着往前走而已。   曲丛顾高兴道:“那我们可以去江南吗?”   朱决云从没听说过他想去这个地方,笑着问:“怎么好端端的要去江南?”   “我听夫子说江南水乡是再美不过的了,”曲丛顾说, “我娘亲的祖籍就在善卷山,我小时她常与我说那地方好。”   朱决云沉默了须臾,然后道:“丛顾, 你想回京城吗?”   “京城已经没有曲府啦,”曲丛顾宽慰他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伯母已经告诉我了, 他们都好好地活在一隅,回去也只能让亲人伤怀。”   曲府只送了这么一个小世子逃出京城,并不是想让他再入火坑的。   只是他也勇敢,敢自己看得明白。   朱决云说:“好,我们就去江南。”   “那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吗?”曲丛顾问他。   “届时再说,”朱决云这样说,“等你玩够了。”   曲丛顾大笑:“好哇,你的意思是陪我玩咯?”   朱决云随意地‘嗯’了一声。   这两天曲丛顾就开始挑挑拣拣地收拾行李了。   朱决云见他准备地欢喜便什么也不插手,全让他自己去做,抽了个空去了一趟山顶,跟掌门方丈辞行。   大堂之上烛光扑朔,掌门方丈的脸打出片片阴影看不真切。   “你如今修为,下山历练还为时尚早。”   朱决云现在二重金身,亟待充盈修炼,最好闭关,人都是大圆满期时为求一刹那的顿悟才下山游历,历尽凡间事,他现在着实太早了。   这要求有些无理。   朱决云听此言也不意外,只是道:“望掌门方丈应允。”   “你若是不想收徒便算了,”掌门方丈声音沉稳,没有什么波澜,“你沉心修炼不喜这些事也强求不得。”   朱决云却不退让:“与此事无关,我有些私事。”   “迢度,”掌门方丈唤了他一声,“你可还记得你是个佛修。”   “是。”   “你可知江郎才尽是为何故,恃才傲物乃是大忌!”   掌门方丈的声音带了薄怒,压在人的头上。   朱决云却平淡道:“多谢掌门方丈教诲。”   他无法告诉这个人,他自己的斤两自己再清楚不过,大概是因为重生的原因,他对命数看得越来越淡漠,这世间值得挣扎握在手里的事情已然不多,于他来说就更少。   掌门方丈眯眼看他,含着震慑。   朱决云直接说:“我还会回伏龙山,若真有坐化之日,也划在伏龙山的族谱上。”   说到底还不是这么点事,人世间。   此话一出,掌门方丈果然不再说了,他看着朱决云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好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纨绔。   朱决云告退,从始至终不卑不亢。   走出大殿时,能感觉身后的视线带着沉重的探究。   朱决云身上从来都不缺这样的视线,他生来执拗缄默,从未走过正常人的路,世人都这样看他。   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他心里对世人也是不屑的,佛的冷漠在他身上淋漓尽致,看天下人都好像在俯视。   这样的一种寂寞、高傲的心情在越临近小院时越淡。   直到推门,进了院子,走过长长的小道,从窗口看见正在叠衣服的小世子时,就消散没了。   曲丛顾听见了声音,转头冲他摆手。   朱决云走到窗子的这一边,站在外面对他道:“收拾了这么多衣服,可是要自己背着?”   曲丛顾说:“背就背,我都背着,把你的也背着,到时候累死我我看看到底是谁心疼。”   朱决云失笑,伸了手去捏了捏他的脸上软肉。   曲丛顾笑着躲了躲:“别捏我,还让我自己背行李呢。”   “说一句也不行,”朱决云说,“越来越娇气了。”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曲丛顾把衣服扔了站在榻上,快要扑出窗子:“你这个人,我倒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说着攥住了朱决云的衣领子把他往里拉。   朱决云一手撑着窗棂,一手还得护着他,怕他磕着碰着了。   曲丛顾得意地说:“我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两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都交缠在了一起,朱决云缓缓地说:“什么厉害?”   曲丛顾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忽然一下子亲了上去。   朱决云神经忽然崩断,把手伸到他的后脑托住,教他什么是接吻。   曲丛顾扑腾了一下,又安静了,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丛顾厉害,”朱决云笑声低沉,隔着窗棂将他抱在怀里,“厉害得没边儿了。”   曲丛顾模糊‘哼’了一声,也不抬头了,半天才说了一句:“硌得慌。”   朱决云就将他放下了,用手指擦了擦他的嘴,唇珠一点一点被挤到一边,又被松开。   这样的动作或许没有任何的暗示与欲望。   但却非常色气。   朱决云恐怕自己也意识到了,放下了手,一抬头却看见曲丛顾脸红到了耳朵尖儿,不折腾了坐回去叠衣服。   朱决云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他竟也知道不好意思。   决定了要走,到真得走了前后用了不到十天。   伏龙山最近是真得热闹,每天吵吵嚷嚷,练功场上也都是穿着一样的青色僧袍的新弟子,每天听训,训诫的大和尚话音太高了,后来的几天曲丛顾在院子里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朱决云向掌门方丈辞行,小世子向好友黔竹告别。   “我还会回来的,”曲丛顾郑重地允诺,“真的。”   黔竹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在伏龙山等你。”   曲丛顾说:“我听说江南佛手酥特别好吃,你等着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黔竹问他:“不会碎吗?”   曲丛顾:……   不吃算了。   黔竹见他这幅表情,笑了:“算了,碎成渣也给我带回来,我就算泡茶也把它喝了。”   曲丛顾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好逗。”   黔竹无奈说:“好好玩去吧,跟个傻子似得。”   曲丛顾说:“行吧,我会想你的。”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太聪明了,还是真得太傻了,反正总能往人心口上戳,一戳一个准,刀刀见血的那种。   黔竹不自在道:“你注意安全吧。”   曲丛顾:???   “注意什么安全?”   “……”黔竹说,“我的意思就是一路顺风。”   曲丛顾又许诺说要是有好的丹药也要给他带回来,反正因为心情太开心,口空许下了很多白条。   朱府这边,朱夫人当然又上了一回吊,可按下不表。   两人因为要慢行,所以先走水路,大概在朱夫人哭嚷的时候船已经行出了平城。   曲丛顾于心难安:“我们应该再留一晚的,伯母都哭了。”   “你留一个月她也会这样,”朱决云不能再清楚了,“菜咸了她都能哭一回,不用担心,不会有事。”   曲丛顾:……   初秋,河面上飘着好多落叶,岸边都是烧红了的树叶,红的黄的交错,一团团一片片。   曲丛顾说:“我们要去哪?”   “沿着水路,”朱决云说,“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这样说,曲丛顾也不再问了,坐在船头晃荡着腿。   浆慢慢划。   朱决云曾在上一世窥见一迷阵,实属机缘巧合,却在那里得了些开悟,此番下山最初的目的也是想带着他重走一遭,让小世子试练下灵根。   迷阵不知是何人所立,他上一世在囚困境界不得时也曾四处闯荡游历,受友人所托擒一河妖,这本并非难事,只是这条河面上的漩涡倒转,他发觉不对,闭气下去看了看,发现河床中别有洞天。   这一处风水诡桀,大吉大凶聚于一体,屋不见光乃大凶,而岸上有明堂水,绿树环荫,地势具灵,河下存秽,吉与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全看进来的人的命数。   曲丛顾身上有长明灯加持,命格不会轻。   朱决云心里掂量着,想让他借迷阵中的灵石开悟,兴许能让他引着直接入练气期。   却忽然瞥见小世子坐在船头把鞋脱了,跃跃欲试地要把脚伸进河里。   曲丛顾这头想得正好,忽然冷不丁地听见身后朱决云沉声道:“给我把鞋穿上。”   给吓了一跳,头也没回地顿时停住了动作。   曲丛顾:…… 第26章 轻爱密怜(七)   曲丛顾说:“我……”   朱决云直接把话堵死:“把鞋穿上, 水凉。”   “不凉,”曲丛顾把手伸进水里撩了一捧,“是暖和的。”   他在朱决云面前越混越皮, 一点儿也不想开始那样听话, 什么也想据理力争一下。   朱决云知道说理是讲不通了,胡扯道:“这河里许多寻死的人跳进来了, 化作水鬼留在河底,你怕不怕?”   曲丛顾把脚伸回来了。   朱决云本就不想他太折腾, 一旦扑腾进河里免不得受凉, 又道:“河底的水鬼寻着人气过来, 一看见这么细嫩的公子哥,把你拉下去了吸你的人气儿,到时可就再也不好看了。”   曲丛顾不太信他, 但还是往里面坐了坐,嘴上还找着茬:“你就吓唬我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   朱决云笑了,不说话。   河面波光粼粼, 和风徐徐。   这一路南行至傍晚,曲丛顾身上搭着衣服已经睡醒了一觉,怀抱着草古困顿地打盹, 忽然觉得船头轻磕了一下,睁开了眼。   可眼前分明空无一物,不知何时船已经行进到一片宽阔的河道之上,顺风顺水却好像是被什么屏障拦住了, 无法向前行进。   朱决云伸手凭空摸上了一道结界,体内真气沿着胳膊荡出,让道道明黄的梵文盘上结界,顿时一个巨大的梵文围城的半圆扣在了河面上。   那明黄太过耀眼,让曲丛顾的脸都被打亮了。   梵文如有实体,飞速地旋转,耳边好似有万人齐颂大悲咒,气势磅礴。   曲丛顾一直到朱决云强大,此时真得体会到了这种令人震撼的气场。   只听得一声脆响,有无形的东西炸裂,曲丛顾下意识闭眼睛,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船身晃了晃,继续往前游去。   朱决云唤了一声:“丛顾。”   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曲丛顾握住,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   朱决云另一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沉声道:“抓紧我,不要怕。”   曲丛顾心想,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有朱决云在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心思刚飘到这里,就忽然感到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紧接着告诉的旋转了起来。   一粒很苦的药丸被喂进他的嘴里,紧接着就是四面涌来的水将他全身没了进去。   曲丛顾还记着河底下有水鬼的故事,真得有点发毛了,又使劲往朱决云怀里凑了凑。   朱决云感受到他的不安,伸手穿过他的胳肢窝,环着抱住,让他觉着像四面都被人保护着。   接着他听见在水里被模糊了的一声:“好了。”   挡在眼睛上的手被拿开,曲丛顾缓缓睁开眼睛,彻底懵了。   一条小银鱼从他眼前悠悠地游过去。   他一张嘴,水泡咕嘟咕嘟地往出冒。   曲丛顾:……   曲丛顾:?!?!   朱决云好像笑了一声,伸手冲他指了指前面。   他顺着方向看过去,一扇漆黑的大门屹立水中,上面还雕刻着恶鬼獠牙。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一低头,就看见草古的毛全都飘起来了,蹬着四条腿狗刨,一点也装不了酷了。   曲丛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个时候,他好像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方的水亮了亮。   朱决云拉着他往前走,只见他隔空挥手,那扇过于恐怖的大门竟然吱吱嘎嘎地慢慢地打开了。   四周的水好像收到了阻隔一样不往里面涌。   曲丛顾走进去才发现门里面虽然漆黑,却是一片干燥。   朱决云失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喘气。”   曲丛顾这才狠狠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一股腥膻的味道直冲入鼻腔,刺激得他一阵咳嗽。   那形状简直凄惨,他浑身湿透,咳得不能自已。   朱决云一阵无奈,用体内的真气将他的衣服蒸干。   曲丛顾说:“好、我好了。”   然而越往里走就越颠覆人的世界观。   门里直通长廊上一双双黑漆漆的手漫无目的的晃荡着,抓握着,逼得人只能往中间走,它们感受到了人气儿便冲着他们抓过来。   曲丛顾自我催眠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闭着眼睛往前走。   朱决云不知为何在踏入长廊时就松开了手,自己在前面走,好像不管他了一样。   他心里还有点气,忍着不高兴反而有了些胆气咬牙跟上。   幸而草古还跟在脚边,偶尔蹭在他的小腿上,也让他安了安心。   长廊戛然而止,脚步停在一处空地之上,四面各有一扇门,里面透着黑暗。   朱决云回身道:“丛顾,你要选择一条路。”   曲丛顾有些别扭,也不说话随手指了一个。   朱决云道:“用心选。”   虽然话里没什么情绪,曲丛顾硬是听出了些责难。   朱决云叹了口气,温声道:“好好选一条路,闭上眼睛,用心去想。”   曲丛顾闻言闭上了眼睛,伸手指慢慢地指向了右边第一条路口。   他心中下了决定之后,每一个路口的上方都浮现出了三个字,从左往右分别是‘虚妄道’‘无尽道’‘狂生道’‘炽情道’,曲丛顾所选的正是炽情道。   朱决云心道果然。   这是四道心智之恶的门,将人所可能的恶昭显出。   小世子心智善,敏感细腻,重情义,只可能是炽情道。   在炽情道中,曲丛顾将一双手放在一块流光四溢的石头上,悬出了一个‘水’字。   曲丛顾觉着神奇,伸手去摸了摸那个悬空的字,却散开了。   朱决云正要让他放下手,没想到又有一个字慢慢地聚在了半空中。   “金”。   朱决云心头一动。   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不再有字了。   曲丛顾问他:“这是什么啊?”   “试炼灵根,”朱决云说,“你有双灵根。”   此处试炼石与伏龙山上的试炼石还有所不同,因为风水诡异,聚灵存秽,更是引入门的绝佳地点,最适合还未筑基的人突破。   曲丛顾没听说过这些,侧头问:“很厉害?”   朱决云笑着说:“厉害极了。”   曲丛顾挺高兴:“那你是什么?”   朱决云说:“我不如丛顾厉害。”   话到此处,变故横出。   一阵剧烈的晃动铺天盖地而来。   巨大的煞气无孔不入的从四面冲进。   朱决云心里一惊。   有人来了。   这不合常理,他上一世在这里带了数个月也不曾有任何人闯来,这里好像就是一个秘境,只待有缘人。   草古一瞬间化作降魔杵飞出一条金线落在了朱决云手中,一瞬间佛光普照,消散这密闭的空间中的令人窒息的煞气。   曲丛顾一个凡人身躯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冲撞,朱决云自然一丁点儿也不能让他沾染上。   或许那人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一个修为绝不在朱决云之下的人正在一步一步地往这里靠近。   朱决云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后,眼神紧紧地盯着黑暗的尽头。   脚步声好像放大了数步。   短短数秒像是过了一个春秋。   在黑暗的雾气之中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朱决云沉声道:“魔修。”   那男人道:“和尚?”   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朱决云却发现这人面相迥异,皱了皱眉头。   那男人左右望了一眼,随意道:“打吗?”   朱决云:……   “不打我走了,”男人道,“没别的意思,我来找东西。”   朱决云开口道:“你不是这世间的人。”   男人身形一顿,回头看他。   朱决云声音低沉:“你是何人。”   男人却摇头笑了:“你管得着吗?”   这世间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什么人都有。   这个男人至少是离识期的修为,成魔如囊中取物,不知为何滞留人间。   但是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在秘境之中逗留数日,相安无事。   曲丛顾额上绽开了一个火把模样的纹路,自从开了悟之后便慢慢地亮了起来,日日发着微光。   朱决云亲自引着他引气入体,胸口贴着背心,几乎要抱在怀里手把手的教。   曲丛顾硬是学得天天脸红到耳朵跟。   魔修男人有时会闲混到此处,这人不正经,调侃道:“你这是教人呢还是泡妞呢?”   朱决云有时回答,有时不理他,则是曲丛顾跟他搭茬:“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痞笑:“就不告诉你。”   曲丛顾又问:“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一个法子,”男人说,“给我爱妻治好经脉。”   “你娶妻了?她生病了?”   “是啊,早娶了,”男人笑叹,“受伤了,我治不好,听人说了这有秘境,托你们的福我才找见。”   朱决云常常与他聊些很艰深的东西,一些非常意识流的对话,他竟然也都懂。   男人很帅,就是不正经,他在秘境中找了好几日也没有找到所谓的‘法子’,最后一天,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潇洒道:“算了不找了,我陪他老死得了。”   曲丛顾这才想起来这件事,他若是修炼不成,是不能和朱决云白头偕老的。   “得了,”男人笑着说,“送你给东西。”   他把一把剑随意地扔到了曲丛顾面前。   “这把沙湖剑,和你男人的那根降魔杵不能比,但也算难得,他是用不上了,送你了。”   曲丛顾看了一眼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况且我也不会用剑。”   “收着吧,你早晚得入剑道。”   男人转身了,头也不回道:“实在不想要就扔了吧。”   魔修走的那一夜,曲丛顾想了特别多平时从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其实已经比世上的很多人都幸运了。   朱决云从背后环住他,问道:“不睡?”   曲丛顾窝着脖颈躲着:“你长胡子了。”   朱决云低声笑了,胸腔震动,故意去蹭他的脸。   曲丛顾坐起来,从地上的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匕首,做出凶狠的表情道:“你怕不怕?”   朱决云在河上拿这话吓他,他都记着呢。   朱决云挑了眉,忽然握住他的抓匕首的手往自己胸前凑了凑,曲丛顾吓了一跳,赶紧使劲往回拿。   曲丛顾说:“你这个人!”   朱决云坐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上,拿着匕首慢慢地给他剃胡茬。   曲丛顾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去一点一点的把胡子茬刮下来,然后用手指抹下来,递到他的面前,皱着鼻子道:“你自己看看!”   两个人挨得极进,朱决云自然而然地吻了上去。   曲丛顾‘啊’了一声,然后被咬住了嘴唇,赶紧把匕首放到一边,无处着力一般抓住他的衣领。   “我要好好练功,”曲丛顾后来在他怀里这样说,“要活好久好久。”   朱决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应着:“好。” 第27章 轻爱密怜(八)   沙湖剑重一钧, 曲丛顾两只手只能堪堪拎起来。   朱决云看了这把剑之后沉默了片刻后说:“是把好剑。”   曲丛顾说:“好重啊。”   “法器谱上排行十七,据说流落到了塞北,”朱决云单手握住, 凌空虚劈, 带出一阵铮然脆响,“既然送给你了, 那就是你的缘分,收下吧。”   曲丛顾愁道:“我不会用呀。”   沙湖剑剑身长五尺, 通身雪亮锋芒必露, 大气古朴不着一物, 只在剑柄出绑了密密匝匝地红绳,条条垂下。   朱决云说:“你早晚可以会的。”   曲丛顾忽然想起来这一茬,朱决云是一直说要把自己送到剑修门下的。   “你是什么意思?”曲丛顾问道。   朱决云莫名, 回头看他。   曲丛顾试探问道:“我还要去剑修门下吗?”   朱决云没想到那么多:“等你成年。”   曲丛顾霍然站起了身来:“我不想去啊。”   朱决云愣了一下。   “我从来没想过拜什么师父,”曲丛顾看着他的眼睛说,“之前那样说也只是想让你觉得我听话而已,我从来都不是真得想去。”   他说得这样坦然。   “丛顾……”   朱决云心里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他所做得决定自然也是最合理的,但此时忽然没说出来,被曲丛顾抢了白。   “你不是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吗?”曲丛顾这样质问他, “分隔两地数年,这样也算在一起吗?”   “我不去。”曲丛顾最后下了结论。   草古躺在梁上,听见了动静跳了下来,站在了沙湖剑上。   朱决云说:“我们下次再说。”   他不会与小世子争执, 意见相左便先按下。   曲丛顾却从来不会把矛盾藏起来,他道:“不要。”   朱决云无奈笑了,上前走到了他的身边:“那你说,想怎么办?”   “昨晚还许诺说要好好修炼,是哪个小疯子今天就反悔了?”   曲丛顾不看他,板着小脸:“反正不是我。”   “你的灵根和天资都更适合剑修,”朱决云好像叹息一般地说,“并非我非要把你送走。”   曲丛顾一时没说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没忍住一般道:“明明就是。”   朱决云低头看他。   曲丛顾一抬眼,忍着一泡眼泪,气道:“你一开始就不想带着我,我娘求你的时候你就犹豫了,你心里不想的,是迫于无奈才答应的我娘,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也还是想把我送走。”   他拿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子:“你这个大骗子。”   “我那么喜欢你,你还要把我送走,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你要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一定不会舍得把我送走,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你,”他越说越委屈,“你太讨厌了。”   朱决云被这一通指责说得懵了,意识没反应过心却先抽了一下子,抓着小世子的胳膊把他拉近了自己的怀里。   曲丛顾气他,可还是只能依赖着气自己的人。   其实他真得冤枉了朱决云了。   成年人的感情哪有那么多放肆纵情,大家都是克制着规划着的,朱决云以家长的姿态介入他的生活,自然也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其中也包括着为他谋划未来。   修炼者的生命漫长而平淡,故而朱决云觉得分离的年岁不值一提。   曲丛顾的生命却是精彩而温暖,他不想走,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小世子入炽情道,在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感情重要,谋求坦途仙道也只为了和朱决云长相厮守。   朱决云哑然道:“别哭。”   曲丛顾没再说话了,偶尔吸一下鼻子。   其实后来他就没再哭了,只是安静地反省自己。   他最近总是乱发脾气,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朱决云倒是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想去就不去了。”   曲丛顾惊了,马上抬头看他。   朱决云说:“下次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没什么可憋着委屈自己的。”   他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却没想到曲丛顾竟然还是不安心。   或许从两人在一起时,他就心里惴惴,不肯相信朱决云当真喜欢他,隐隐觉得,或许是看自己可怜了。   朱决云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一般低沉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丛顾待在我身边一辈子可好?”   “我这人如此无趣,只求小疯子今后不嫌弃才好。”   曲丛顾眼睛还泛着红,却亮了,抬起头将下巴磕在他的胸口,笑着说:“好啊。”   这样看也实在太好看了,朱决云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   用了最深的疼惜。   两人在秘境带了半月有余,曲丛顾有一日大叫了一声跑出来,叫道:“朱决云!”   朱决云心一颤以为怎么了,身形瞬移到他面前,就看见曲丛顾真得像个疯子一样举起手:“有了有了有了!”   他把手贴在朱决云的手上,慢慢地把一股小的不能再小的真气,逼了出来。   想挠痒痒一样——还不如挠痒痒呢。   朱决云挑了一下眉,笑道:“好厉害。”   曲丛顾道:“朱决云,这是不是?是不是?”   朱决云夸道:“是,我们丛顾引气入体了。”   曲丛顾跳了起来:“啊啊啊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本来朱决云的计划是待到至少练气期才离开,可是曲丛顾的身体受不了长时间见不到日光,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总是恹恹,肤色也在夜里白的吓人,只有额上的长明灯的花纹越来越亮。   朱决云便应了他,只要引气入体便离开。   这天就要走,曲丛顾心里忽然升了些对这个自己一直都不待见的地方的兴趣,走出炽情道,站在了另外三个路口前。   朱决云走出来:“我们走吧。”   曲丛顾却忽然问:“朱决云,你当初选择了那条路?”   朱决云说:“无尽道。”   曲丛顾茫然地看他。   朱决云解释道:“大道无尽,真理无穷,求索于天地间。”   “我能进去看看吗?”曲丛顾问。   朱决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无尽道中有一棵树,扎根于红土中,浩浩然无风自动,有微光闪烁其中。   朱决云说:“这是一棵不入三界五行中的树,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已死之人的痛苦。”   超出三界不入五行,那自然不受朱决云重生的影响。   曲丛顾跳了起来,他在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相中了一片叶子。   朱决云抱住他的腰,飞身将他带到树杈上。   曲丛顾蹲下来,指着那片叶子自信道:“这个是你。”   朱决云沉声道:“大概。”   曲丛顾说:“等我死了,我们就可以长在一起。”   “你不会死,”朱决云说,“就算死了,也不会生在这棵树上,只有生前有不世的痛苦的人才会在死后长在这棵树上。”   “你一生顺遂,不会有什么难解的苦。”   这算是阐述事实,也算是承诺。   曲丛顾却道:“你不要这样说。”   朱决云神色不解。   曲丛顾故作沧桑道:“我觉得人还是要吃点苦的嘛,我没问题啊。”   朱决云笑了,倒是把进入无尽道之后的沉重化开了不少。   那片树叶临走时被朱决云拔了下来,随手毁了。   那些与前世的纠缠苦楚也该停一停了,到此为止吧。   曲丛顾拉过他的手晃着,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河岸的风徐徐吹,垂柳拂地,叶脉泛黄,掉了一河面的枯枝,有一叶扁舟慢慢地划走了,把水面劈开两道波纹。   城中的酒肆人头涌动,有烧鸡和烈酒的味道从空气中飘着。   “小二!”有一个少年脆生生地喊道,“点菜。”   曲丛顾啃了半个月的干粮,看见什么也想吃,眼巴巴地等着上菜。   他身上穿了一件红色对襟袄,白色箭袖腰带,是朱母拿着样子新做出来的,就像是哪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少爷一般,衬得面白瞳黑,一身贵气。   他对朱决云说:“你看看我。”   朱决云好笑道:“看你做什么?”   曲丛顾憋了一会,然后道:“反正你也没别的事做。”   朱决云:……   两人这边正说话,忽然背后一阵纷乱。   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朱决云的衣袖,‘扑通’一下跪在了他的身边。   “大师、大师求求你,救我一命!求求你,求求你救我一命!”   朱决云见到这人长相,发现竟然是一个故人。   那人自然不认识他,由像是抱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他道:“大师救救我!”   一桌子的江湖人,只有佛修才能救人命,他自然找朱决云。   但是朱决云并不是一般的佛修,更何况,他还欠了朱决云一笔帐难消。   那人一副仆从打扮,一脸惶恐哀求地跪在他面前。   朱决云冷然挥手,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   身后有一个清朗男声道:“你可是求错了人,我们迢度大师可是出了名的见死不救。”   曲丛顾脸色一变。   是陈清。 第28章 神迹将出(一)   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偌大的中原就能接二连三的碰上故人?   朱决云心里再清楚不过,面上一片漠然。   曲丛顾摇了摇他的手小声说:“我们走吧。”   那跪在地上的男人还急切地哀求,见他没什么反应, 忽然站起了身, 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却被陈清两步追上, 一脚踹了回去。   陈清带着笑说:“你怕什么,去求你的大师去啊。”   “我们三人也算老相识了,”他道, “不知迢度大师可还记着我?”   朱决云眼神中一丝波动也无, 同样也不说话。   陈清道:“不若我今天就卖你个面子,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若是替这人说两句好话, 我就将他放了如何?”   那男人左右看了一眼,膝行向前重新跪在朱决云身边求道:“大师、大师。”   朱决云低头,仿佛看一只蝼蚁,沉声道:“我当年应该与你说得清楚。”   他一抬眼, 正对上陈清双眼:“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陈清却并不怎么害怕,反而道:“我倒是不知道我是哪里惹了你,招了这样的厌烦。”   曲丛顾四下看了看, 见往这边望的人不少,便道:“你带着人走吧,我们不管这件事情。”   说着还怕他们不走一样加了一句:“再见。”   陈清好笑地道:“再什么见,我在哪里做什么难道还要让你来管我?”   朱决云眉头一皱, 却听曲丛顾说:“你打扰到我们了。”   陈清不接话,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我倒是忘了问,令堂身体可好?”   曲丛顾不畏不惧直接道:“蒙你挂念,一切都好。”   陈清索性一撩衣摆坐在了一旁,随手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说起来,我也提醒过你。”   “不过还是小世子有福气,”他说,“这样的大灾大难也能躲得开,让人艳羡。”   曲丛顾肩膀都立着,一副防备模样看着他。   朱决云单手一挥,降魔杵凌空现身转了数圈落于手中,被他放在了桌上。   “我从不食言,”他说,“你找死。”   陈清脸色落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迢度大师好大的脾气。”   他是真得不知道为何朱决云如此厌恶他,从第一眼相见至今,这个冷漠的大和尚就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陈清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家世好相貌好,想要什么不过召之即来,并未受过如此冷遇。   曲丛顾心里既希望又不希望两人打起来。   他心里头有两个小人,一个得意地叉腰点着脚:“打起来,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朱决云喜欢的是谁。”   另一个却满心忧愁:“这里这么多人,打起来可怎么办啊,人家都要指摘朱决云一个佛修麻木不仁。”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说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直接说吧。”   或许是他话中关心意味太浓,陈清突然看出了点门道,视线从两个人的身上游走了片刻,别有深意道:“原来如此。”   他带了些嘲弄地道:“我还当迢度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若是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陈清他也是同道中人自然嗅觉更敏感。   他用食指弯了个弯儿,探了探曲丛顾的脸蛋,长叹道:“要命哟大师,我们小世子还未曾成年吧,拐弄幼子什么滋味儿?”   人就是这样,你越看不上他,他越要上前膈应着你,让你也尝尝不自在的滋味。   曲丛顾没防备的被戳了下脸,往后躲也没躲开,正要开口就听见这人这样的混帐话。   朱决云站起身来,周身气场已出,自上而下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曲丛顾便心里清楚,今天这一场恐怕躲不开了。   朱决云怒了。   “你恐怕对我有一些误会,”朱决云沉声道,“我这人从不慈悲,也不渡人。”   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腿打哆嗦的男人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陈清挂在脸上的笑与嘲弄落下,沉默地看着他。   朱决云说:“你今日错在多言。”   陈清说:“大师还要教我怎么做人吗?”   降魔杵显锋芒,金光凛然铮鸣不已。   四座齐噤声,地上落一根针也能听得见。   “我教不着你,”朱决云说,“站起来。”   这一架最终并没有打起来,因为曲丛顾还是求了情。   陈清已经怕了,那就已经没有再动手的必要了。   更何况,曲丛顾不能让这件事因自己而起,他虽对陈清有敌意,却不能让他因为说了自己几句就挨打,甚至丢了性命。   做人不能这样。   朱决云低头看见曲丛顾拉着自己的手,眼里带着害怕担心。   店家躲在了柜台后头,心惊胆战地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情况。   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小二不知道情况,端着菜吆喝着,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然后被降魔杵杀气凛凛震慑地顿在原地,手中的菜盘子‘嗙’地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汤水碎瓷片。   曲丛顾说:“我们走吧。”   陈清当然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终于不再多言挑衅。   往前数三个月,朱决云都不会放过陈清。   他知道陈清为何总出现在他面前,他有法器降魔杵,佛缘深厚修为不俗,时值各大门派分支拉拢人才之际,能得一方势力总是好的。   再过不足六十年,無穹神器将出,天下势力重新洗牌,东胜神州的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   前一世也是为此,他与陈清纠缠十年,最终步入两个极端。   以钟戊为首的武修,以流火为首的佛修,以方墨为首的魂修成为最主要的三个势力。   流火在紧要关头身死,朱决云披甲挂阵,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因为陈清将钟戊带上了山。   这样的过往种种常在午夜梦回时让朱决云惊醒,只在今年才好了起来。   曲丛顾看他脸色不好,站起身来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陈兄,日后还望慎言。”   陈清缓缓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朱决云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金光霎那间闪过,曲丛顾暗道不好,大喊了一声:“躲开!”   陈清骤然脚踩门框飞身躲避,一道好似剑光地线砸在地上,让整个屋子都震了一震。   曲丛顾毫不畏惧地一把把降魔杵抱在了怀里,把金光用自己的身体悉数挡住。   降魔杵犹在高速旋转,这时才终于停了下来。   曲丛顾额上的长明灯燃得更亮,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抱着降魔杵落在地上。   店里的人已经跑得光了,只剩掌柜的栽了一个跟头,扶着柱子两股站站。   朱决云低声叫了一句说:“丛顾。”   前事往矣,前事如何往矣。   当夜,曲丛顾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衣,坐在床上给自己解头发。   草古化作狼身,躺在他盘起来的腿窝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撩着尾巴。   曲丛顾伸手去挠了挠他的肚皮,被草古咬了一下,说是咬,其实就是放到嘴里吓唬他。   “我们打个商量呢,”曲丛顾小声说,“你别老是帮朱决云打架。”   草古理也没理他,尾巴扫了扫闭了眼睛。   曲丛顾给他讲道理:“这样人家都要骂他,说他不是好人,到时候你就是不是好人的人的法器,多丢人。而且杀人不好,可能就当不成神仙了。”   “这都是谁给你说的?”朱决云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脸。   曲丛顾一点都没有心虚,理直气壮道:“我自己想的,你敢说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朱决云坐在床边脱鞋,随意应道。   曲丛顾撅着个屁股,硬是要把脸倚在他的后背上,安静了。   朱决云回身把他抱进怀里。   曲丛顾把脸都压变了型,栽在他怀里拱。   朱决云失笑,抓了个枕头,倚在床上,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靠着。   草古窝在了床位,没一会儿打起了盹,有细微的呼噜声。   许是这样的氛围过于美好,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曲丛顾轻轻地开口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朱决云没忍住笑了一声:“刚教训完草古又来教训我?”   曲丛顾说:“对啊。”   朱决云摇了摇头,无奈道:“小疯子。”   “你不要记恨着前事了好不好?”曲丛顾抬头看他,软软地躺在他怀里,眼睛黑亮亮的,“我们俩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曲丛顾说:“我们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就是对那些人最好的报复了。”   朱决云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   他说:“只要你好好的,我自然不会再在意。”   或许佛祖让他重活一次就是为了给他这样的救赎,给了他一个重新活过的机会,将他从熊熊业火中捞出。 第29章 神迹将出(二)   曲丛顾抿着嘴唇笑, 在他怀里蹭了蹭,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蹭了蹭,拿眼睛偷偷看他。   朱决云怒火能平, 心火再起, 平缓了片刻:“睡吧。”   一冷一热竟过渡的如此迅速。   曲丛顾嘻道:“我好开心啊。”   “开心什么?”朱决云顺着问了一句,其实没有过心。   曲丛顾说:“就是很开心。”   再一想朱决云就明白了, 低声笑了。   曲丛顾坐起身来,直接道:“亲我一下。”   朱决云:……   “来, 亲一下。”小世子说这个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话音刚落嘴唇已经凑上去了, 带了些冰凉湿润的唇落下,手还撑在他的胸口,整个人坐在朱决云的怀里。   朱决云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忽然一把捞过他后脑,把他扣死在怀中。   曲丛顾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眨了眨,看他, 然后微红着脸笑了。   朱决云忍无可忍,一翻身将他放倒在了床上。   曲丛顾轻轻地‘啊’了一声,终于不笑了。   他只着了一身里衣, 宽大的衣领挣开露出一片胸膛,锁骨绷着,因为小世子也绷着。   朱决云自上而下的看着他,目光凶狠好似口中羔羊。   曲丛顾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好凶啊。”   朱决云被他挡着眼睛, 仍然低下头去亲了亲他的肩窝。   他心里是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疯子一个教训的,他百般退让竟让这孩子没心没肺一样撩拨,奈何细嫩的皮肉就在嘴边,他也只能爱怜亲吻,连吓唬着咬一口也舍不下心来。   曲丛顾嘴边还有津液挂着,舔了一下,抱住了朱决云的脖子,把他留在自己的怀里。   朱决云顿了一下。   曲丛顾轻轻地说:“可以的。”   那声音小的好似蚊鸣,却炸在朱决云的耳边,快炸懵了都。   曲丛顾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颤抖着闭上眼睛。   “曲丛顾!”朱决云咬牙道。   “干嘛啊,”曲丛顾又马上睁开了,不满道,“你干嘛,你不喜欢?”   朱决云捏着他的脸狠道:“你从哪学到的这些东西。”   曲丛顾瞪着眼睛顶撞道:“我下个月就十七了!我凭什么不知道啊!”   “你真是、真是——”朱决云几次调整呼吸控制情绪,哭笑不得,“你真是不知死活。”   曲丛顾说:“你管我呢!是死是活我自个儿乐意,你吓唬谁啊。”   朱决云:……   他以为这孩子是只不知道挠人的猫,却没想到人家爪子厉害着呢。   曲丛顾说:“我同窗都娶了好几个侧房了,也就你还把我当个黄口小儿!”   “曲丛顾,”朱决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你给我老实一些。”   小世子的手被捞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他撇了撇嘴,从鼻腔里头哼了一声气音。   真是要了命了。   朱决云感觉身心俱疲,痛苦煎熬的不行,长叹一般道:“等等,等你成年。”   小世子冷道:“那你等吧。”   朱决云:???   小世子事不关己道:“反正我无所谓啦。”   朱决云:……   这孩子??   曲丛顾抬起身抱住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翻身盖被子说道:“我睡啦。”   朱决云简直没有反应过来。   草古睁开了一只眼睛,非常冷漠。   就这样硬气的曲丛顾,等朱决云躺倒床上时又自觉地凑了过来。   朱决云斥道:“不睡了?”   “睡啊,”曲丛顾教训他,“你不要这么小气。”   朱决云失笑:“我们是哪个小气,你来跟我说说。”   曲丛顾闭着眼睛低声道:“你你你你你。”   朱决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道:“睡吧。”   “朱决云。”曲丛顾临睡前叫了他一声。   朱决云‘嗯’了一声回应。   曲丛顾说:“好喜欢你啊。”   朱决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终于酝酿好了要开口,却听见身边平缓地呼吸。   曲丛顾睡着了。   朱决云这一天,就没有痛快过。   中原的风景,越往南走秋意越浓。   北方的秋天豪放,刮起一阵风能吹走半棵树的叶子,到了淮水就柔和多了,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什么风,日光还像初夏一样暖。   曲丛顾坐在马车上,吃了一地的瓜果皮。   草古懒得待在车里,站在车顶上吹风。   朱决云既然允诺了是带他出来玩,那就做足了玩的准备,一道都只靠陆路水路,不急不缓地往南走。   曲丛顾一路上把好吃的吃了一个遍,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了一圈儿。   马车颠了一下,他顺便掀起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   这里已经和平城的风景无一致了。   离开一个地方让他觉得并没有什么感觉,他自己恐怕不行,身边有这么一尊大神陪着就觉得哪都可以。   马车停下,车身耸了一下,他晃了晃,扬声问道:“怎么了?”   朱决云道:“下来看看。”   曲丛顾迈腿跳出来,看见一条叮咚作响的小溪,第一反应是想脱鞋。   他看了一眼,没敢,凑上前去捧了一鞠水喝,朱决云却向他指了指对岸的一棵树。   那棵树模样怪异,树身极为细,一节一节的鼓着歪歪斜斜地长着。   朱决云说:“佛肚竹。”   曲丛顾说:“哇。”   此处是一片小树林,尤还带了些绿意,他四处看了看道:“比伏龙山好看。”   此时也到了饭点,朱决云将干粮递给他,曲丛顾接得非常勉强。   朱决云一抬眼,想也不用想就道:“吃了。”   曲丛顾把干粮掰了一小块,然后把剩下地塞到他手里,讨好道:“我不饿。”   朱决云说:“当然不饿,我问你,这一路嘴上停下过吗?”   曲丛顾说:“没有。”   “再乱吃就不要吃饭,”朱决云平淡说,“看谁饿着。”   曲丛顾跳道:“好啊,不吃就不吃,这可是你说的,你到时候可不要心疼,千万不要给我吃的,就让我饿死我好了。”   朱决云拿他没办法,摇头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你吓唬不了我。”   两人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最近的一座城,老远看过去似乎稍有些破败。   按说曲丛顾也不是不能风餐露宿的,关键是朱决云不想。   然而当他牵着马车迈进城中的时候,却看见了城墙上一道有一道的蓝色火焰标识,暗道不好。   “跟在我身边,”朱决云说,“不管任何人跟你说话都不要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曲丛顾抱着草古,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城中人着实诡异,有摊贩却不卖东西,周围往来的人形色猥琐,一眼一眼地往这边瞅。   这世上有鬼城。   鬼城并非真正的鬼城,而是万恶城,在因瘟疫或战乱而荒废的城池中滋生出的糟粕,汇聚半死不活的人和大恶之人,也有魔修恶鬼妖僧,世人所不容的怪力乱神,在此都算平常。   朱决云前世曾数次出入鬼城,甚至长住过数月,深谙其中的门道。   若是凡人勿入只有死路一条,每一座鬼城地下都是成千上万的皑皑白骨。   曲丛顾凑近了小声道:“我有一个问题。”   朱决云说:“什么。”   曲丛顾道:“他们是故意偷看的这么明显吗?”   “……”朱决云哽了一下,“大概吧。”   曲丛顾笑着说:“我们要不出去吧?”   朱决云想了想:“只住一晚,不用担心。”   他并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到如今修为已经不惧怕什么人了,觉得就算留宿鬼城也无妨。   曲丛顾便点头道:“那好吧。”   两人一狼走了挺久才找到了一处勉强能算得上‘大’的酒楼,才一进门就引起一阵的寂静。   朱决云将马车交给店小二,单手揽住曲丛顾,对帐房道:“一间上房。”   帐房的小眼睛抬起来,盯着他们问:“住多久?”   朱决云随意道:“一天。”   帐房查了查名册,道:“天字三号空着,楼上左起第三间。”然后随手将一串钥匙取下来扔在了他手上。   朱决云领着曲丛顾,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上楼。   曲丛顾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好像被定住了一般,长得奇形怪状,没见一个正经人。   进了屋他笑道:“他们看起来好傻。”   朱决云看他的反映,一时不知道这孩子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反而不怕了。   草古进了屋之后便跳到了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楼下往来的人,非常庄严肃穆。   曲丛顾将茶水浇在一棵花上,见这朵艳红的花迅速的枯萎下去,连头也掉了下来。   曲丛顾:……   朱决云说:“不要乱碰东西,我们只住一晚就走。”   曲丛顾应着:“我后悔了,其实我们刚才应该回头的。”   这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得感觉出害怕了。   “没事,”朱决云平淡地道,“不会有事。”   “你晚上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就行了。”   接着曲丛顾又看见朱决云从枕头里拔出了两根银针,从塌下翻出了数张刀片,从悬梁上削下了一把暗箭。   刚还谈笑风生的小世子彻底怂了。   朱决云将自己的袍子一挥扑在床上,简洁道:“睡。”   曲丛顾犹豫了。   朱决云好笑道:“这会儿知道怕了?”   “没有没有,”曲丛顾说,“这不是有你嘛,我一点都不怕的。”   朱决云依着床杆,抱臂道:“那你睡啊。”   曲丛顾:“?”   朱决云看热闹一般等着。   曲丛顾索性扔了鞋就闭着眼躺了上去,真躺上去也就不怎么担心了,翻了个身硬梆梆地道:“我睡了。”   朱决云忽然说:“这是什么!”   小世子‘哇’地一声跳起来:“什么什么!!!”   朱决云破功,朗声大笑。   曲丛顾拔然火气,说道:“好啊你!”一脚踹了上去。   “你敢吓我!!”   朱决云轻松地抓住了他的脚丫,一带就给拦腰抱进了怀里,笑话道:“你不是厉害着呢吗?”   曲丛顾掐着他的脸,也捏不起什么肉来,凶道:“你放开我!”   朱决云飞快地亲了他额上的长明灯纹路一口,道:“就不放。”   曲丛顾却捂着自己的额头愣了愣。   朱决云挑眉。   小世子今日才知道原来迢度大师不是天生冷漠,偶尔也有这样温情时刻,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朱决云。   “怎么傻了?”朱决云低声问道,“嗯?”   曲丛顾晕晕乎乎地说:“好看。”   朱决云说:“什么好看。”   “你,”曲丛顾说,“笑起来好看,帅。”   朱决云一时无语。   曲丛顾又迅速不好意思起来,补充说:“我也好看。”   朱决云将他放在床上:“曲丛顾,我爱你。”   昨晚憋了一晚上的话,此时终于说出口,让他不用再惦记着了。 第30章 神迹将出(三)   当夜妖风起。   曲丛顾心里总难安稳, 前半夜并未睡着,只在后半夜的时候勉强眯着浅睡,总觉得意识清明, 还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   他心想着自己并没睡着, 如果身边有动静,朱决云半夜起身, 他肯定能感觉出,况且他手还放在朱决云的身上。   夜深沉, 天像一口漆黑的锅扣在鬼城, 阴风吹起带得枯木颤动, 门框翻飞白雾起。   一道金光闪过,数声闷哼传来,一群壮汉骂骂咧咧地倒在地上, 拍了拍身上的土,吐了牙上的血沫,亮出武器虎视眈眈地望着前方。   朱决云从雾气中走出来,一手行佛礼, 一脸冷漠。   “这和尚不简单,”一个大门牙道,“妈的, 谁他妈刚薅我一绺胡子,疼死老子了。”   “谁踢我一脚?”有一个女人问,“看看这么大一个脚印,要不要点逼脸啊, 踢人家女孩子屁股?”   “你他妈算女孩子?”   女人嚷道:“咋不算?我不算你算?别说,确实娘们唧唧的没跑了。”   大门牙啐出一口浓痰,骂道:“有他妈完没他妈完啊,他妈的,还他妈打不打了?不打都他妈滚。”   “打打打打打打打,”一个结巴道,“我、还就不信、信了,打不过个个和尚!”   数十人亮出奇形怪状的武器,弓腰摆出阵势。   朱决云平淡地单手一立,手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圆盘,他随手一挥圆盘划出一道无形长剑凌于空中,双手张开,这道长剑划出无数分身,铮铮然剑锋化金光。   数人群起,朱决云立于原地,手握二指,只做操控,将长剑在空中挥舞出残影阵阵。   一时间空气中只能听得见兵器交碰在一起的声音。   雾气中金光闪烁一瞬即逝。   一个瘸腿男人一个拐杖直接轮过来,朱决云眼神微抬,一把剑凭空出现,一挑将剑尖直对上拐杖,随即空中划出一个圈,剑锋划着杖身往前,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音,最后直逼到瘸腿男人的虎口,刺出一道血痕,不得不脱了手。   正在此时又有人趁漏洞而迎面而上,朱决云单手伸出,用掌心接住了一支小指粗细的叶状暗器,逼停在了他的手前。   攻势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数十人不知疲倦一般将车轮战使得淋漓尽致,一人伤一人替上,剑光刀刃暗器毒虫疯狂输出。   朱决云被熬得气浮躁,下颌非常细微地崩了一瞬,忽然念出一个决,将道道剑光化成了梵文软链,抽鞭子一般甩在了数人的身上,顺势绑住。   雾气渐散,妖风慢慢停下来。   数人像粽子一样被五花大绑落在地上。   女人‘呸’出一口土:“臭不要脸!死和尚欺负女人!色胚!”   又有人说:“你他妈算女人?”   女人咬了一块石头拱着吐到他身上:“滚!”   大门牙道:“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一个个都他妈什么玩意儿,打也打不动。”   “你厉害,”女人说,“你上啊。”   朱决云一步步地走过去,他们顿时噤声。   “我们明早出城,”他沉声道,“各自行个方便。”   瘸子一脸灿笑说:“好说、好说。”   朱决云转身便走。   大门牙道:“你他妈倒是他妈的给我们解开啊。”   朱决云头也不回:“明日见了日光自己就开了。”   “得、得绑一个晚上啊!”结巴嚷道,“不是、说出家人慈、慈悲悲为怀吗!”   朱决云理也没理,走出两步却忽然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了。   巨大杀气凭空起。   一张巨大的内力结成的蛛网密密地从天而降,朱决云抬头,迎上这数人的杀气,双手张起一张结界,真气倒灌而出,带出根根金丝一般的光线跳动缠绕,昭示这此人之内功深厚。   他的额上升起一层浮汗,是内外一瞬间失衡,被烤灼的,但倒灌出的气却越来越咄咄逼人,竟将结界顶出数尺高,随着一身巨大的声响,结界碎裂,遒劲真气拔然而出,直接对上数人拉开的网——   瞬间碎裂成片。   内功交战只有重伤,数人被震出一口鲜血。   朱决云开口说:“及时止损。”   此事终于了了,他回了客栈。   大门牙说:“操,打不过,算了。”   “算什么算,”女人气虚地喘了喘,又骂,“钟狗还在里面呢!”   这几人这才想起这茬,一时静了。   曲丛顾迷瞪了很久,终于感觉到屋里有动静了。   窸窸窣窣地声音,他睡得很轻,一下子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床上是空的,自己抱着被子的一角还以为是朱决云。   再一抬眼,正好对上地上的人的一双眼睛。   曲丛顾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暗暗攥了攥手下的被子。   男人咧嘴露出了一个极为惊悚地笑,白花花的牙在晚上格外明显。   草古不在。   曲丛顾想道,这不对,朱决云就算是自己走了,也不可能把草古带走,只留他一个人。   除非是在做梦。   ……当然不可能是梦,哪有这样的好事。   曲丛顾抿嘴冲他笑了笑,脆生生地问:“你是谁?”   男人皱着眉看他。   曲丛顾道:“你找谁?”   男人拔出了腰间的刀。   曲丛顾:……   啊啊啊这招不好使!!!咋办!!!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男人的背后摇了摇。   曲丛顾心念电转,有了底气:“你知道陪我一起的那个佛修吗?我要是你现在一定不会动手,他特别厉害,十个你也打不过,一百个也打不过。”   男人咧了咧嘴,不屑道:“他已经死了。”   曲丛顾一个枕头扔过去砸在他脸上:“胡说!呸呸呸!”   男人挥着匕首吓唬地他往后缩了一下。   “我说死了就死了。”   曲丛顾忽地坐起来:“我说没死就没死,你看见了吗?没有看见的事情能瞎说么!”   男人顿了一下,说:“就算他没死,他现在也不在,救不了你。”   曲丛顾说:“所以说,他没死,如果他回来了看见我死了,那你们整个城里的人都会遭殃的。”   男人阴沉沉地笑,一刀直接刺过来——   草古尖齿露出一跃而起,却见一阵光从曲丛顾的额头上射出,将房间照亮,刺得男人喊了一声。   曲丛顾比他还吃惊,还有点懵。   但这也只是出其不意占了便宜,男人本事不弱,狠狠地眯了眯眼睛,面带凶光。   “你不要再动手了,”曲丛顾劝道,“不然今日难全身而退。”   “你伤了我,草古定要让你血偿,等朱决云回来了,你就更跑不了了。”   男人这才看见,原来一直有一只饿狼用阴森的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   鬼城中人谁没死过几次呢,全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谁也不怕死。   男人站起来拉开了架势。   草古滴着涎水,獠牙尖锐。   曲丛顾说:“你为什么非要杀我?我又没有得罪你啊。”   男人说:“进鬼城就是找死。”   曲丛顾无奈道:“什么规矩,那我非不死怎么办?”   男人皱了皱眉头,竟然说不上来。   曲丛顾正要说话,房门却忽然被推开,朱决云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男人一见到他忽然变了脸色:“你没死!”   朱决云说:“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出来混江湖。”   既然这个佛修没死,那死得就另有其人。   至于是谁,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男人咬了咬牙,挑衅道:“来战!”   朱决云仿佛没见到他一般,径直走到床边,问道:“伤着了?”   曲丛顾说:“没。”   “很好。”朱决云摸了摸他的头顶,随意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真满意还是假满意。   曲丛顾还想说话,忍住了。   男人见他如此,直接从嘴里逼出一根毒针。   朱决云挥袖甩飞,脚步瞬移转眼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   “要动手,就出去。”他这样说。   男人手头动作不停,一把匕首顶在了朱决云的胸膛上,嘴角抽了一下显得非常狠,非常社会,非常江湖。   窗子忽然被撞开,结巴挂在窗框上:“快、快、快!”   男人惊道:“你没死?!”   结巴一激动更结巴了‘快’了半天说不出下文。   男人狠道:“我这就解决了他。”   结巴嗷地嚷出惊天动地的后半句:“快跑!!!!!!!”   男人:……   “跑什么?”男人问。   结巴正要说话,被身后的人一把给揪出去了,大门牙道:“不他妈跑等他妈什么呢!你他妈打不过他!”   朱决云退后一步,让出了门的位置。   男人:……   曲丛顾劝道:“跑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男人:???   只有草古还记恨着他,挡住出路凶恶地拿眼刀扫射。   曲丛顾下床,拎着他颈后的软肉给拎起来抱进怀里:“我们都是好人,住一宿就走了,我们各不相扰行不行?”   曲丛顾又道:“我看小哥你人也蛮好的,行个方便吧。”   男人好像听见了天方夜谭,嗤笑道:“我?”   “你挺……”曲丛顾含蓄措辞,“天真的。”   但其实男人真得不弱,算一个狠角色。   朱决云内功深厚占了便宜,让这群人探不出底,其实他只不过二重金身,男人修为不在他之下,况且正在状态,朱决云没有十成把握取胜。   曲丛顾不知道这一层,还一副‘我劝你快跑吧你打不过的你真的打不过的’的模样。   男人也是头回遇见这样的状况,战友和敌方都劝他赶紧跑。   一时很茫然。   最后竟然真得走了。   楼下还传来女人掐着嗓子撒娇:“钟哥哥莫气,多大点事儿啊,我知道你能行,真的,我相信你,他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的本事,今天就是走了,不走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曲丛顾还哼了一声:“吹牛。”   朱决云竟唏嘘道:“幸好走了。”   曲丛顾:???   朱决云道:“真未必打得过。”   曲丛顾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朱决云说:“你演得很好。”   曲丛顾崩溃:我没演啊!!!我发自肺腑的啊!!!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刚才他和草古在房间里,是真有可能死的。   幸好这里的人都傻傻的。   这一夜就这样折腾着过去,再无波澜。   曲丛顾还忧愁着每天怎么出城,谁知第二日一大早,下楼就见昨晚那些人从楼下等着。   还有许多没见过的面孔,团团围坐在餐桌前,一见二人下楼齐刷刷地看过来。   朱决云从身后推了他一把,让他不要怕往前走。   大门牙忽然一拍桌子,喊道:“生人止步!客不留宿!”   众人附和:“生人止步!客不留宿!”   曲丛顾被猛然的一嗓子下了一激灵,然后心想:我们这就要走了啊,又不是不走了。   随之又听见大门牙喊了下一句:“鬼城接鬼!不问世俗!”   这些人嚷得整整齐齐,话音都落下了,才听见那个结巴扯着嗓子让:“客、客、客不留、不留宿!”   众人:……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这边请。”   曲丛顾抱着草古,非常惶恐地跟着朱决云坐在桌前。   陆陆续续的菜肴上桌,红油辣汤荤素搭配非常好看。   曲丛顾看了一眼朱决云,觉得非常迷。   女人今天穿了一身红衣服,她体形中等,胸和屁股丰腴,脸也丰腴,脸上的媒婆痣也丰腴。   她千娇百媚地坐到朱决云身边道:“来嘛。”   曲丛顾:……   曲丛顾:???   你想干什么。   女人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来吃,钟狗的手艺,一年就这么一顿,一般人吃不上呢。”   钟狗,就是昨晚那个非常茫然的男人。   朱决云将她的手放在桌上,道:“好好说话。”   大门牙走过来道:“咱们鬼城的规矩,但凡熬过了第一夜,从此就是鬼城的人,是我们的兄弟。”   “好随意啊,”曲丛顾说,“你们这么乱认兄弟不会认到坏人?”   大门牙莫名其妙道:“我们都是坏人啊。”   曲丛顾:……当我没说。   一个梳着冲天髻的少年郎一拍桌子大气道:“这百年也只有你们活过了第一夜,你还以为有多少人?”   女人说:“能进鬼城当然都是命中坎坷的人,要么死过,要么遭过背叛,要么受过烈火灼心的折磨,这样惨的人,还能是好人?”   朱决云连中数枪,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曲丛顾也想到了这茬,一时也不说话了。   他和朱决云隔了一辈子,很多事情他没有经历过,他也不知道朱决云是如果走过来的,可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把这些伤口扒开放在他眼前,逼他去看,让他知道,朱决云曾经的日子过得不易。   曲丛顾说:“那我们就是兄弟了,兄弟们,我们吃完饭走了。”   众人四下寂寥。   瘸子道:“走?出鬼城?”   曲丛顾说:“……是……啊。”   可是自有鬼城起,进了鬼城的人都从未有人出去过。   就连死也只能死在鬼城,埋在黄土下,插一根柳枝。   众人嘁嘁喳喳,却忽然有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朱决云。”   朱决云抬眼,曲丛顾顺势看过去,见了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只露出半张胡子拉碴的脸,身材极高。   “好久不见。”那人说。   “好久不见。”朱决云说。 第31章 神迹将出(四)   男人的面目都挡在斗笠之下, 脚支在桌上,一把饱经风霜的长剑放在脚边,浑身都是风沙吹过的颜色。   伏龙山试炼石下一别已近五年, 男人带了一身苦要入佛门, 最终还是回了鬼城。   大门牙道:“你俩认识?”   男人道:“认识。”   大门牙骂道:“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他妈怎么他妈的不知道?”   “很多年前了,”男人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曲丛顾看了眼男人, 又看了眼朱决云, 确定自己是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男人说:“你倒是如有神助。”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朱决云淡淡说:“还成。”   瘸子说:“这俩人说啥呢?”   结巴说:“不、不太懂。”   大门牙说:“别他妈打岔了, 能不能说他妈点他妈的正经事。”   曲丛顾托着腮说:“我们真的要赶路啦。”   朱决云却忽然说道:“留下吧。”   曲丛顾愣了一下,放下了胳膊看他。   朱决云手一指指向了男人:“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你随他练剑。”   曲丛顾:???   男人连动也没有动弹, 也没有答应。   曲丛顾说:“不去江南了?”   “那就先去,回来再拜师。”   曲丛顾:……   这有什么区别。   朱决云前所未有的强硬,让他终于看透了,自己根本没什么必要再挣扎了, 并没有任何意义。   女人痴笑:“彭彭真是一身男人味。”   曲丛顾侧头端详,问她:“我觉着朱决云更有男人味?”   “还成吧,”女人说, “我比较喜欢这样脏脏的男人。”   有人啐了她一口:“你他妈哪个带把的不喜欢?装什么装。”   女人说:“有人我警告你,老娘早晚撕了你这张嘴!老娘喜欢谁也不喜欢你!”   有人扭嗒着屁股贱兮兮地道:“来啊来啊。”   曲丛顾刚就听见有人‘有人’、‘有人’地吆呼,这下彻底明白了,指着一个男人道:“你叫‘有人’?”   “是啊兄弟,”有人说,“就是我。”   曲丛顾茫然道:“你爹娘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啊?”   “我没爹娘啊,”有人说,“我那老不死的师父捡了我,他冲着徒弟喊了一句‘里头有人!’,他徒弟就把我从冰窖里救出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叫有人。”   曲丛顾:……   男人终于把脚从桌上拿了下来,斗笠随着动作压得更低,他低声道:“要拜师,先来磕三个响头。”   曲丛顾看了朱决云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站了起来,走到了男人面前,直接跪下了,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磕了三个头。   男人正要说话,曲丛顾喊了一声:“师父。”   男人:……   曲丛顾说:“丛顾不才,以后承蒙师父关照了。”   朱决云站起来看着他道:“肝脑涂地就不必了,将他带入剑道,你我两清。”   男人嗤笑了一声:“好买卖。”   当然是好买卖,拿一口气换了剑圣人情。   当年朱决云并未真的想讨回什么帐,这事早已经抛到了脑后,只是鬼城再遇,身边带着曲丛顾,他却忽然想到了这人还欠着自己人情。   彭宇是二百年前叱咤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是剑中君子,人中龙凤。   彭宇的剑数年里都位列法器谱第一,是近几十年才落下来的。   朱决云将曲丛顾拉起来,平淡地看着他。   彭宇说:“成。”   “这日子淡出鸟来了,”他说,“奶个娃娃来玩没所谓。”   这人后来落寞了,听说是因为女人和剑道,也没有人知道真的原因,都是口耳相传随便说说,东胜神州的土地上再没有这个人的踪影。   彭宇四年前想要皈依佛门,佛门不收——至少伏龙山不收,许是怕他发起疯来屠了山。   他并无佛根,在试炼石下连门都打不开,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也要上山的朱决云。   彭宇说:“小子,帮个忙。”   “咱们上来都是当和尚的,”他一脸胡子茬子,随意道,“日后我罩着你。”   朱决云当时还一副少年步向青年的模样,看着就像个世家子弟,屁也不懂那种。   他见朱决云不怎么鸟他,又说:“那你想要啥?”   朱决云一脚踏上试炼石,火光霎时染红了大半边天,伏龙山上大钟长鸣——   他回头平淡地冲彭宇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彭宇骂了一声‘我操’。   彭宇后来还是没能留在伏龙山,掌门方丈实在不收他,赖着上了山也没用。   “小子,”彭宇说,“有前途啊你,我今日承你一个人情,日后有用的上的尽管找我,无吝剑彭宇。”   “不过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喊我,容易挨打。”他又补充了一句。   数年后再见,不知道他后不后悔自己当时随便许得诺。   再一想想,他是从鬼城跑出来的,这事没成,他就又跑回了鬼城,其实这承诺他自个儿也就是随便说说,没打算真当回事的。   风沙扬起,外头秋意正浓,城中却是一片死态,只有风沙和枯草。   曲丛顾躺在摇椅上,问道:“他那么厉害,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朱决云说:“不知道。”   “好可惜啊。”曲丛顾感叹道。   他光着脚,抬起腿放在摇椅上,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见朱决云不搭理自己,就伸腿去踢他,朱决云一抬眼,他就飞快地把脚收回来‘哈哈哈’大笑。   朱决云又回去看书,   他又猛地踢了一脚,却忽然被朱决云一把抓住。   曲丛顾立马不笑了,脚心被人家抓住,吓地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真的我知道错了。”   朱决云笑了一声:“有点骨气,嗯?”   曲丛顾坐起来讨好地笑:“你不理我嘛。”   “理你做什么,”朱决云说,“让你踢我吗?”   曲丛顾‘哈哈哈哈’地笑。   朱决云摇了摇头,抬起他的脚,在脚背上亲了一下,说道:“人都有些过往,打听那些事情有什么意义?”   曲丛顾说:“我找些话题跟你聊啊,我要是不说话你一个下午也不理我。”   他又笑着嫌弃说:“你今天别亲我了,你都亲了我脚了。”   朱决云失笑了一声,骂他‘小混蛋’。   这个时候窗子被敲了两下子,一个脑袋从窗外探进来。   哑巴道:“吃、吃、吃饭了!”   “……”曲丛顾特别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非要让你来传话?”   哑巴说:“因、因为、我打、打不过他们。”   曲丛顾:……   真的是非常有秩序有规则的生存圈。   当夜曲丛顾在关公像前完成了拜师礼。   沙湖剑放在坛上,他伸出手指割破了一条小口子,以血认主。   彭宇指着关公像道:“你想象一下,把他想成一个拿剑的老头。”   曲丛顾说:“……所以那个拿剑的老头去哪了?”   彭宇说:“好像一百多年前让我砸了,就这个条件了,鬼城没有剑神像,将就一下吧。”   曲丛顾冷静道:“好的。”   彭宇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弟子,入剑道门,誓要传承剑道、顶天立地、坦荡做人,否则将受蚀骨噬心之刑,入万劫不复地狱,生生世世轮回往复不得善终。”   曲丛顾正色说:“我发誓,我曲丛顾入剑道——”   “行,”彭宇打断道,“意思到了就行了。”   曲丛顾:“……好的。”   他蹲在地上,跟跪坐的曲丛顾视线平齐,斗笠下的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棍儿,很混蛋地道:“你想学就学,想学来杀人就用来杀人,无所谓,不用听什么狗屁箴言,哪都是糊弄那些傻子的。”   曲丛顾说:“我想活得长一点。”   “行啊,”彭宇说,“想活好,想活着多难得,真是个好小子。”   说着拍了拍曲丛顾脸。   他语气如此奇怪,让人不知道究竟是蕴含了什么意思。   彭宇说:“挺好,这个徒弟挺好。”   沙湖剑认主,血液顺着纹路爬过,最后聚在剑身,浮起了一个和曲丛顾额头上的长明灯一模一样的图案,然后死死地印在了上面。   手指上血顺着手背滴下来,曲丛顾故意没管,心想着回去给朱决云看,让他心疼心疼自己,给自己包上。 第32章 神迹将出(五)   曲丛顾挺喜欢自己的师父的, 觉得这个人这么潇洒随意,一定不会为难自己的。   拜师礼毕,趁着夜色回家, 曲丛顾轻手轻脚地拎着衣摆上楼, 站在门前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   朱决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   曲丛顾又敲了两下。   里面半晌都没有动静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朱决云不理他, 一抬手就要推门,谁知刚伸了胳膊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朱决云衣着整齐, 显然还未睡在等他, 无奈道:“又闹什么呢?”   曲丛顾伸出手来, 把伤口亮给他看:“你看看,那——么大一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 疼死我了。”   朱决云低头看了眼,侧身让他进来。   曲丛顾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是非常的满意,进了屋还举着自己的手往他眼前送。   朱决云说:“去坐着。”   说着转身去墙上的一排排书架子上翻找。   曲丛顾心里美滋滋,无聊地荡着腿, 视线一扫看见草古躲在被窝上睡了,便走到床边坐下,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摸它的毛。   草古醒过来, 闻见了血腥味,惊醒地睁开眼。   曲丛顾说:“你这只懒狼。”   草古一跃而起趴到他身上猛嗅,找见了他手上的那道‘那么大’的伤口,只见它马上冷漠地又躺了回去, 还把头给埋了起来。   曲丛顾薅着它的耳朵说:“你什么意思啊,你当这样的就不疼吗。”   草古连头也没抬的躲了躲,不搭理他。   朱决云叫他:“过来。”   曲丛顾便不祸害它了,一下子跳到地上,坐好了把手伸给他。   朱决云抓着他的手腕,把药瓶倾斜地就要往手指上倒。   曲丛顾忽然喊:“疼疼疼——不疼啊。”   他本来是想喊疼,才反应过来喊早了,药还没上呢,硬生生加了一句:“疼——不疼啊。”   朱决云就当没看出来他这一身戏:“可能有点。”   曲丛顾演砸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真到了把药粉倒上去的时候反而不叫唤了,哼唧了一声就忍过去了。   朱决云在他手指尖儿上随意亲了一口,说:“去睡吧。”   说着站起来收拾着瓶瓶罐罐。   曲丛顾说:“会不会落疤啊?”   朱决云终于停下来,看着他道:“怕落疤就不要自己挤血。”   曲丛顾:……   他咋看出来的。   朱决云没再说什么了,把一盒子的药放回架子上,转身看着曲丛顾还坐在桌前不动弹。   “还说委屈你了?”朱决云好笑地问。   曲丛顾说:“你咋这么不懂情趣呢。”   朱决云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问了一句:“懂什么?”   “情趣。”曲丛顾说。   朱决云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铃铛姐告诉我的,”曲丛顾了无生趣的说,“适当地示弱能激起你的怜惜之情。”   朱决云:“……”   “不要跟他们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曲丛顾说:“我觉得她说的很对啊,理论完全成立啊,为啥到你这里就不管用了?”   朱决云思考了须臾,说:“因为你不需要这样。”   曲丛顾先是没太清楚,问了一句:“啊什么?”   结果对方没有说话,他却先反应过来了,又想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被高兴熏得头昏脑胀,‘嘿嘿’地笑。   朱决云低声笑骂他:“傻不傻?”   曲丛顾终于满足了,他恨不得每天都让朱决云亲自己三百次,就在自己的耳边说喜欢自己,少年人的感情,就是想用各种方法引起对方的注意力,让他时时刻刻都看着自己,也要证明自己是最不一样的。   得了想要的,他马上不折腾了,转身两下子脱了衣服,躺到被窝里抱住了草古,冲他拍了拍身旁的床铺,催促道:“快睡吧,明早彭彭还让我早起练功呢。”   这心思转得太快,让人有点跟不上。   曲丛顾在背后总是叫自己的师父‘彭彭’,被彭宇抓到过几次,但是也不管他,想怎么叫怎么叫,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脱了鞋满院子的追着曲丛顾要揍他。   “好你个臭小子,”彭宇一口吐了草棍儿,骂道,“让你扎马你不扎,还敢去招猫逗狗,我让你玩!让你好好玩!”   曲丛顾‘妈呀’一声,赶紧躲开飞过来的一只布鞋,撒腿就跑。   彭宇就剩一只鞋,一瘸一拐地追他:“我让你不老实,还敢叫我‘彭彭’,老子是你师父!”   “中午的水打了吗?你这个懒痞子,天天就知道糊弄我!真当我不知道呢!”   看来生气时翻旧帐并不是只有女人这样,男人也这样,甚至就连剑圣也这样。   曲丛顾一边跑一边道:“我打了我打了!让猫给喝了!”   “猫呢!”彭宇瞪眼道。   曲丛顾委屈道:“我去抓猫啊,然后你就回来了。”   彭宇哽了一下子,嚷道:“心不静!扎马的时候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去抓猫!”   曲丛顾怎么说都错,索性不解释了,干脆地认错道:“师父我错了。”   彭宇‘唔’了一声。   他就非常上道地去吧彭宇的鞋捡回来,双手奉上。   然后看着自己师父敲了敲鞋底子,穿上了。   院子里摆了数百个瓷碟儿,皆没有半指深,打了一个底儿的水,日光一晒微微反着光。   鬼城里猫猫狗狗的也不少,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反正四处乱跑,也不认主,挨家挨户地讨食吃,今天就把曲丛顾打了一上午的水舔了个差不多。   彭宇立于院中,斗笠遮住大半张脸,长剑微吟,一阵风起,他剑锋霎那划开空气,带出一阵剑气。   四周的枯叶好像受到了操纵一般聚在一起,慢慢成型,一个漩涡将他围住,只见几道剑光从里面射出来,叶子骤然四散开来。   院前的数百个瓷碟儿中各自落下了一根儿叶梗,飘飘荡荡地随风晃悠。   曲丛顾配合道:“哇。”   彭宇收剑皱眉道:“拍什么马屁。”   曲丛顾:……   彭宇道:“你记住了吗?”   曲丛顾感觉他在搞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没有。”   彭宇皱了皱眉头:“哪里没记住。”   曲丛顾试探着道:“哪里……都没记住。”   ……他三天前才拜师,不会才是正常的吧。   彭宇想了想,蹲到地上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曲丛顾小跑着也蹲到他身边。   只见他师父随手捡起了一片叶子,用真气将叶子托住,悬在手心上微微颤抖。   “这个你记住了吗?”彭宇问。   曲丛顾点头:“记住了师父。”   彭宇说:“去练,练好了给我看。”   “好的师父,”曲丛顾说完,又想了想问道,“师父你一开始入门就学会了刚才那套招式吗?”   彭宇随手把叶子震得稀碎,把粉末扔了:“是啊。”   曲丛顾:“哇。”   “不要拍马屁,”彭宇站起身来踹了他一脚,“好好去练功。”   但仅仅是这样简单的用真气托起一片叶子,曲丛顾也不是很容易学会的。   彭宇也不怎么管他,布置了作业之后自己不知道去了哪。   “嗨,”有人说,“这还不简单?”   说着随手把筷子扔起来,悬于半空中定住。   铃铛还是穿了一身红衣服,只不过款式变了,露出大半个胸脯,把胸放在了桌上,万种风情地道:“你得瑟个屁,活到这个岁数了要是连这个也不会干脆上吊吊死得了。”   有人说:“我乐意我就想得瑟,你管得着么。”   大门牙从门外走进来问道:“这个月浇水的活轮他妈的谁了?菜苗都他妈的要他妈的干死了。”   众人一片寂静,立马不说话了。   大门牙扫了一眼,板着脸从柜台上捡起了一本账本,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变。   瘸子问:“到底轮谁了啊?”   “就、就是,”结巴道,“都、都自觉、点。”   大门牙咳了一声,说:“算了。”   一个梳着冲天髻的少年想了想,突然道:“不对啊,这个月是不是轮你了?大门牙。”   大门牙嗓子仿佛卡了鸡毛一样咳个不停。   有人还在给曲丛顾出着主意:“要不你考试那天叫上我,我躲到一边儿上悄悄地帮你。”   曲丛顾根本就没想过投机取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铃铛千娇百媚地喊了一句:“哎哟,哥哥下来了。”   她这一声‘哥哥’生生叫得朱决云脚步一顿。   不光是朱决云,就连曲丛顾也想起来,自己以前追着他喊‘哥哥’的时候,现在想想真的是……小孩不大,本事不小。   铃铛并不知道这一茬,看着他俩莫名的僵硬,奇道:“怎么了?”   朱决云平淡说:“没事。”   “正好大家都在,”大门牙说,“我们再分配一下这个他妈的轮值问题。”   “城东那块儿有一块地,轮班儿种,浇水啥的,咱们城里现在一共有他妈的二十五个人,冬天砍柴采买,夏秋就他妈的伺候菜地,反正一人一个月,两年他妈的换一次。”   曲丛顾举手道:“二十五个人怎么分啊。”   大门牙说:“不他妈算你,你他妈未成年。”   曲丛顾:……   鬼城,真的,有一套非常完备规整的生存法则。   不服不行。   鬼城中有二十五个人,那日入城时他们在街上看见的人,就是全部居民了。   曲丛顾认识了个差不多,混得人缘不错,谁见了也想塞他一个大白萝卜。   就是他师父不太待见他,不练会了家庭作业就找不见人。   这日,曲丛顾盘腿坐在摇椅上,使出全身的劲儿想去托起手里的叶子。   朱决云很短暂的闭关了两天,昨日刚刚出来,发现小世子还没有学会,便走过来,沉默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下,缓缓地一阵暖流升起,叶子微微震颤着飘了起来。   朱决云低声说:“感受。”   曲丛顾闭上眼睛,去体会真气的涌动,慢慢地也用了自己很薄弱的、那一丝真气去控制着叶子。   过了须臾,朱决云把手撤了。   叶子仿佛失了力一样扑腾了一下,上下翻飞几次落了下来。   曲丛顾有些沮丧的睁开眼睛,说道:“我太笨了。”   “不会,”朱决云笑着说,“已经很棒了,你才刚开始,不需要太急。”   “可是师父才刚入门就学会了一套特别厉害的招式,能把叶子和叶梗劈断,一根一根地落在碗里。”   朱决云停了一下,说道:“并不是因为你笨,是因为他太强。”   “这世上并非谁都能当剑圣,你已经很好了,但是不能和他比。”   曲丛顾‘嗯’了一声,仍然有些低落。   人怕是难免都希望自己再聪明些,再厉害些。   朱决云却跟他说:“丛顾,自古慧极必伤,这并非好事。”   曲丛顾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我知道了。”   朱决云又将叶子放回到他的手里:“慢慢来。”   却听得曲丛顾忽然叫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极轻,呼吸就扑在他的脸颊,让朱决云的心蓦然停了一拍。   曲丛顾说:“哥哥啊。”   然后自个儿笑了,说道:“好肉麻啊。”   朱决云道:“你自己还知道。”   曲丛顾就顺势坐在他怀里,说道:“你肯定是那个时候就看上我了,所以故意不告诉我,让我那么叫你,啧啧瞅瞅,就这么当佛修的。”   “饶了我吧,”朱决云低声笑着,“你当时才十二岁。” 第33章 神迹将出(六)   最后曲丛顾还是用了快到半个月才真真正正的能把叶子悬在半空中, 随着他的控制微微地颤动着。   然后出一身虚汗,感觉丹田空荡荡地,真气耗尽, 缺氧一般脑袋懵着。   反应了半天才想清楚了彭宇跟他说了什么。   “你真气太过薄弱了。”   曲丛顾心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面上还应着:“是。”   彭宇看着他说:“这事有办法。”   他俩蹲在地上眼看着眼,曲丛顾又往前凑了凑:“啥办法?”   “你怕不怕疼?”   曲丛顾想了想, 谨慎道:“你先说什么办法。”   然后就看他师父一抬手,一把真火凭空升起:“你瞧这个玩意儿, 其实就是一股气, 你现在没有这个气, 一个是因为你不会炼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筋脉不同,丹田中空, 这时候只要有个大能给你——”说着他将真火猛地变成一道光柱直冲天际,“强行扩开筋脉,就像这样,你以后修炼就方便了。”   曲丛顾从他把那团真火变成光柱时就吓了一跳, 一听要往自己筋脉里放这个东西,摇头似拨浪鼓:“我怕疼。”   彭宇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没出息。”   曲丛顾说:“朱决云说了,修炼要脚踏实地, 师父你悟一悟。”   彭宇:???   “我悟个脑袋吧,”他说,“我是不是给你好脸给多了?”   不管怎么说,曲丛顾此时此地都死活不肯答应。   开什么玩笑, 他师父天天一副酒没醒的模样,平地都能摔一个跟头,自己到了他手里那不是不要命了。   彭宇看他就烦,觉得自己这个徒弟既没有天赋也没有骨气,简直是个废物,到了门前随手举起了一只半人高的水缸,扔到了半空中,一手虚接住,用真气将它悬在半空中,慢慢地旋转,很快地加快速度越转越快,只剩下了中间的黑影是可见的。   彭宇问他:“看见了吗?”   曲丛顾说:“……看见了。”   “去练。”彭宇道,然后扔了缸,拍了拍手。   水缸常年放在门口落得都是灰尘,刚转了那么多圈,土全簌簌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头上,这一拍尘沙四起。   曲丛顾拿了块湿布跟他一起拍身上的土。   先也不谁咳了一声,曲丛顾觉着好笑,憋了一下,谁知道也吸进去了一口灰,疯狂地咳嗽,然后师徒俩蹲在门前对着咳嗽。   曲丛顾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咳咳!”   彭宇又踢了他一脚:“滚蛋吧,别在这气我。”   曲丛顾走在路上还‘哈哈哈’的笑着,一边擦眼泪一边笑,还心思着这一年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   彭宇还在背后喊了一声:“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你逐出师门!”   曲丛顾头也没回的扬声应了:“师父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说出去!”   有人从楼上探出了一个脑袋:“不说什么?”   彭宇一个鞋头子老远地扔到了他的窗户上。   有人吓了一跳,把鞋给拿走了,‘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曲丛顾:……   “……师父,”曲丛顾犹豫道,“你的鞋……他拿走了。”   彭宇像挥苍蝇一样喊道:“赶紧滚吧。”   曲丛顾又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这算早放学了,还不用扎马。   鬼城中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比如大门牙为什么一句话里总离不了‘他妈的’。   “因为我以前也是个结巴。”大门牙一边把土豆扔进筐里一边说。   曲丛顾乖乖地蹲在一旁,把自己的衣服角都攥好了,不被弄脏,指了指菜叶子说:“黄了。”   “该黄了,”大门牙说,“快他妈到时候了,要他妈的入冬了。”   曲丛顾问他:“那你怎么好的。”   大门牙说:“每次我要结巴的时候我就骂‘他妈的’,慢慢就不结巴了。”   曲丛顾:“哇。”   大门牙冲他点了点头:“厉害吧。”   这还是曲丛顾附和别人的时候第一次得到了正面反馈,一时间非常激动:“厉害厉害!”   平时他说‘哇’,人家都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只有大门牙很受用,一时间曲丛顾燃起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大门牙说:“就他妈你小子有他妈的眼色,会说话。”   曲丛顾就‘嘿嘿嘿’地笑,说:“是啊是啊。”   但鬼城也同样一些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有一日城中气氛不对,曲丛顾勉勉强强合抱起大缸,腿不住的四处乱跑,别说托起来了,就连站稳也难。   就这个时候他见门外很多人走过去。   城里又进来人了。   曲丛顾并没有见过进来的人,是朱决云这样告诉他的。   第二日清晨走出门去,只看见街道上洒着一滩巨大的血迹。   朱决云从他的身后走过,手环住他,顺势捂住了他的眼睛说:“今天我送你。”   这一路曲丛顾都沉默,朱决云也没有说话。   两人都不提这件事,只当太平,一直到了彭宇的院子前。   曲丛顾冲他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朱决云沉声说:“我看着你进去。”   彭宇从院里头骂道:“你俩十八相送呢是不是?”   曲丛顾跟他眨了眨眼,特别机灵的样子,一踮脚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我走啦。”   然后转身跑进了院子里。   朱决云看了须臾,转身走了。   生与死、杀人与被杀这在江湖中都只是太平常的事情了,朱决云甚至自己都尝过了被杀的滋味,他把这些事看得很轻,但曲丛顾小小年纪,竟然也经历过了很多次的生离和死别,见过很多次鲜血。   不管是谁见了小世子都觉得这是个好命的人,定是从小在糖罐子里长大的,可是再一想,他就真的活得顺风顺水吗?   也不尽然,他也受了很多常人难想的挫折,也从生死一线找回了命,他只是没有让那些吃过的苦在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迹。   曲丛顾有佛缘,并非巧合,他有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本性,且生而就有,自己不知。   朱决云慢慢地将这些看透,却仍然担心小世子心里恐慌。   日日朝夕相处的人其实转眼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狂魔恶棍,这样的事情哪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以坦然呢。   就算是再良善通透,也恐难消化。   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整日没做事,拿着一本书坐在客栈楼下的窗前。   草古叼着一只小奶狗的脖颈,在他腿边厮混。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鬼城中的人都等死一般的守在这家客栈大堂里,插科打诨,说着荤话黄腔,看着外面无边的黄沙遍天。   铃铛今天换了一身更风骚的衣服,红色的带子缠在白白的胳膊上,胸脯上,在脖颈后系了个结,缎子一般的布料只遮住些必须遮住的部分,大腿大片的露出来,翘着二郎腿在桌前抽烟袋。   “迢度哥哥,”铃铛仿佛抽得不是烟袋,而是最烈的酒,醉醺醺地说,“你今天怎么下来了?”   有人说:“收一收,收一收你那骚劲儿。”   铃铛瞪眼说:“我给你看的?把眼睛给老娘逼上。”   朱决云喝了一口茶。   狗崽子被草古一口咬疼了,嗞嗞歪歪地叫唤。   铃铛脱了鞋,拿自己染得通红的脚趾甲去逗它。   大堂之中,众生百态,各有生死命数。   “我回来啦!”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曲丛顾欢快的声音。   小世子进了门看见朱决云竟然也在,眼睛顿时亮了,直接跑过来坐到了他身边,把草古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你今天怎么在楼下啊?是不是等我?”   大门牙从柜台前抬起头来道:“彭狗他妈的今天他妈的教了你点啥。”   曲丛顾说:“啥也没教,他让我举缸我还没举起来呢,就什么也不教,只扎马步。”   “天见可怜哟,”铃铛道,“我们丛顾哪能受这个罪哦。”   曲丛顾笑着说:“其实没什么,习惯了就不咋累,朱决云告诉我了怎么样省劲儿。”   冲天髻忽然一拍桌子道:“你干脆拜我为师,我教你本事!”   曲丛顾疯狂摇头:“不不不用了。”   冲天髻根本不听他的拒绝,拿起自己的双燕环刀上来就是一个杀招,朱决云的手和他的刀同时停在了曲丛顾的胸口上。   冲天髻冷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杀他?”   朱决云同样脸色不好,面沉如水:“我倒是头一次见有人拿杀招来开玩笑。”   冲天髻道:“我心里有数,伤不到他一根头发。”   场面非常紧张,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看向了他俩。   就在这个时候曲丛顾笑了,说道:“我没看清楚,你要么再示范一次?”   冲天髻顿了一下。   曲丛顾说:“我有点笨,看一遍记不住。”   冲天髻指了指大门牙道:“你来。”   说着双燕环刀再次引出,扣在胳膊肘里卡出一个凌厉的锋芒,有轻吟声随之而来,带着冷峻地味道。   大门牙双手皆傍着玄铁护腕,一脚踏上柜台飞身而来,两人在半空中正面对上,带起一阵罡气。   冲天髻的双燕环刀用得不能再顺畅熟练,一招接着一招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让大门牙步步后退,最后一个飞起,用胳膊肘上的刀锋对准了大门牙的胸口。   停在了不到一寸的位置。   冲天髻拽拽地回头冲着朱决云道:“看见了吗?”   朱决云卸下了一身气场,坐了回去。   冲天髻又问曲丛顾:“这回学会了吗?”   曲丛顾茫然摇头:“没有。”   “……”冲天髻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你还是跟着彭狗吧,当我没说过。”   曲丛顾:……   大门牙又解释道:“我刚他妈是为了配合他,其实平时他他妈的打不过我的。”   曲丛顾:……   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决云并不想看上去的那么轻松平淡。   晚上的时候,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闪闪烁烁地跳动着,把屋里熏成一片黄。   曲丛顾洗完了澡,穿着小衣,浑身还有潮湿的气息,一下子蹦到朱决云的背上,让他背着自己去床上。   朱决云连反应也没反应,条件反射一般直接托住了他,把他往上颠了颠。   曲丛顾抱着他的脖子说:“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在两人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天能问八百次,最近虽然问得少了,朱决云仍然非常自然地回了句:“喜欢。”   曲丛顾说:“那你帮我去给彭彭求个情吧,别再加时辰了我好累啊,求求你了。”   朱决云哭笑不得:“你在这等着我呢?”   曲丛顾双手合十拜拜他:“求求你了。”   或许旁的事情朱决云也用不着他求,都能做得到,只有练功的事情,朱决云一步都不退,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决云冠冕堂皇道:“我与他已经没什么交情了,管不了他。”   曲丛顾说:“哥哥!哥哥,好哥哥,求求你了,迢度大师,道长,仙君,你就帮帮我吧,我这两天腿都是软的,下个楼梯都不好使,他今天说还要再加一个时辰,这不是要命呢吗。”   朱决云打趣道:“那是谁说一点也不累的?”   曲丛顾趴在他的背上无力道:“我不想给你丢脸嘛。”   朱决云心软了软,但还是说:“他是你师父,比我懂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再说,师徒——”   曲丛顾听到了这里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负气一般从他的背上跳下来,把脚步甩的飞起,掀开被子背着他躺在了床上。   朱决云失笑,也上了床,躺在他的身边,故意没理他。   曲丛顾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动静,越来越气,最后凶狠地翻了个身,踹了他一脚。 第34章 神迹将出(七)   鬼城中是没有岁月的。   有人说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七百年了, 但这话可信程度并不高,因为你在鬼城待上两年,就会忘了时间, 不知今夕何夕。   数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客栈大堂里, 听着外面风沙吹着房子墙壁的声音,看着黄沙遍天, 很快就不知了岁月,也不知活着是要干什么。   只是一味的消磨时间。   所以在这里时间就显得格外的不值钱, 格外的慢, 也格外的快。   他说自己在鬼城住了七百年, 也许其实不过百年岁月。   铃铛不知道有多少条裙子,终于有一天曲丛顾也看见了她穿了一件曾经穿过的样式,才想, 自己是否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百步穿杨,从师父家的墙上纵身一跃,一路踩着青瓦房顶,眨眼间就能回到客栈, 从房顶上跳进屋里。   但是朱决云如果闭关,他就不会急着回去,而是绕到大堂去和大家坐一会儿。   今日的节目是掰手腕。   钟狗和瘸子憋成了猪肝脸色, 咬着牙各自撑着一条桌脚,谁也不放手。   两人手边都放了一堆小石子儿。   曲丛顾进去了,看了一眼,随手捡了一颗石头放在了钟狗的手边。   众人摇旗呐喊, 激动地不能自已。   钟狗爆喝一声,‘哐’地一声把瘸子的手砸在了桌上,把桌子砸碎了,俩人都失了力,往前一张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其他人却兴奋的不行,一阵欢呼:“噢噢噢噢!”   结巴特别生气地说:“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呢!”   瘸子拍了拍衣服爬起来:“你行你来。”   大门牙拿着纸条嚷嚷道:“结算结算——结巴你已经欠了二十四坛酒了。”   钟狗一副享受胜利享受掌声的模样,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结果根本没人搭理他,全都去算帐了,看看自己赢了几坛酒。   有人催促说:“你咋还不去做饭呢?”   钟狗:……   铃铛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坐在窗边无聊地看着外面的天,她今天涂了鲜艳的红唇,显得皮肤非常白,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优雅的天鹅,可她一开口,就是放荡的风俗的女人。   曲丛顾坐到她身边:“我回来了。”   铃铛便冲他笑:“今天受了彭彭的气了吗?”   “没有,”曲丛顾看着她,“本来因为一招没练好,师父要揍我,让我躲开了,他就没再追究了。”   “他现在用鞋已经打不着我了。”   铃铛就朗声笑,矫揉造作的笑,千娇百媚的笑。   曲丛顾也跟着她笑。   可他很快就不笑了,因为铃铛有些反常。   她笑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声一声地拍着桌子趴在上面,失了声。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又来了,”有一个山羊胡老头小声说,“她每隔一阵子就这样。”   每隔多久?曲丛顾来得晚,他大概有些笼统的印象。   大概是每年的这一天,玲珑都很不对劲,有时大哭有时大笑,也有时一整天不理人,涂着鲜艳的红唇,穿着漂亮的裙子,坐在窗前一整天。   他与朱决云进城的第二天,铃铛说‘能进鬼城当然都是命中坎坷的人,要么死过,要么遭过背叛,要么受过烈火灼心的折磨,这样惨的人,还能是好人?’   曲丛顾每次想起这话,再看这一城的人,都觉得恍惚。   铃铛笑过之后又不说话了,嘴抿成一条直线,没什么表情。   曲丛顾讨好般地跟她搭话:“铃铛姐,我那日赢了一壶桂花酒,我师父央了我数月我都没给,你要不要喝?”   铃铛就勾着红唇轻巧地说:“好啊。”   曲丛顾高兴了,一跃而起,两步飞上了二楼去拿酒罐子。   他俩开了一壶酒,席天坐在一颗枯树下。   铃铛好像醉了,也许没有,她脸色如常,说出的话却和往常不大一样。   “我好羡慕你。”铃铛说。   曲丛顾是真的醉了,迷迷糊糊地问她:“什么?”   铃铛说:“羡慕你,你活着轻松,什么事也不用想。”   其实不是这样,曲丛顾心里想,可是他确实没有什么滔天的难熬的罪,他的那些烦恼根本不值一提,在这些人面前就像过家家一样。   因此他就什么也没说。   铃铛问他:“朱决云对你好吗?”   曲丛顾就一点一点地磕头,醉醺醺道:“好。”   铃铛头一歪倒在他的肩膀上,痴痴地笑:“年轻人。”   “年轻真好。”   曲丛顾就说:“你也年轻啊,长得特别美。”   “不行了,”铃铛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头都烂了。”   她晃荡着脑袋说:“全都烂透了,就剩一个壳子。”   “朱决云又闭关了?”铃铛问她,“他他妈的还出不出来了。”   曲丛顾就跟着五迷三道地嚷嚷:“就是!不知道还出不出来了!”   手一滑,把酒罐子扔在了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两人在树下醉得乱七八糟,依着树干竟然直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临近天黑时草古跳出了窗子,寻着气味找到了曲丛顾,将他一下子咬醒了。   曲丛顾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摇了摇脑袋。   铃铛睡得四仰八叉,别了一脑袋的树枝草棍。   曲丛顾去晃她的胳膊:“醒醒,醒醒。”   铃铛从喉咙里哼了哼,把他手打掉了。   夜幕慢慢地落下来,曲丛顾架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抱起来送回去,一抬头却看见街角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曲丛顾说:“有人哥。”   有人慢慢从黑夜中走出来,脸上没了平时的不正经。   “这么晚了,早些回去,当心着凉。”他说。   说着将铃铛的胳膊接了过来,又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曲丛顾拎着草古脖颈把它抱了起来:“好,路上小心。”   这话多余了,鬼城中没有什么可小心的。   有人横抱起铃铛,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黑暗。   曲丛顾看了片刻,转身回了房间。   屋里一片黑暗,他抱着草古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草古把头放在他手心蹭了蹭,可能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朱决云闭关了有很久很久了,他就在隔壁,那扇门一关就是数月,也可能还要更久。   他即将突破三重金身,要用数月、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来夯实内功,领悟境界,日复一日地修炼,打坐吐息,与心魔劣根抗争。   临闭关前,曲丛顾非常的伤心,心里知道恐怕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见不到面了。   黑夜中喘息声起,他抓紧了朱决云的肩胛上的骨头,一声一声地轻轻叫唤。   呵出的气断断续续,一句话说不全。   夜里一阵风扑打着窗子,有不知名的鸟站在枝头交颈缠绵,依偎着取暖。   野猫在窗前停下,抬起头短暂张望,叫了一声,然后轻巧地踮着脚走了。   朱决云三日后入关,那日曲丛顾终于装不成身体不舒服了,磨磨蹭蹭地从床上起来,自己穿上了衣服陪他吃了顿饭。   平时也就还好,他每天被师父又当丫鬟又当管家还当徒弟一样的使唤,累得脚不沾地,一天下来手酸脚酸连剑都握不稳。   可要是晚上到了家就难受多了,只能和草古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泪千行。   就比如今天。   他余醉未消,又被风吹了半天,脑袋有点疼,直接倒在了床上。   半夜渴醒了的时候气得不行,抬腿冲着墙踢了好几脚,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觉得嗓子一阵火烧火燎的疼,起身的穿鞋时还有些晕,身子晃了晃。   他其实不会喝酒,有时候大家闹得狠了,他才抿上两口,昨天喝的太多了。   下楼的时候见很多人都起来了,像往常一样聚在大堂。   曲丛顾看了一圈,没找见铃铛。   “铃铛姐呢?”他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哑得已经不行了。   大门牙从账本里抬起头来:“不知道,你昨天陪她喝酒了?”   曲丛顾‘嗯’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水压下那种灼热的感觉。   瘸子说:“有人也没来。”   曲丛顾想到了什么,就说:“我去看看。”   “你就他妈算了,”大门牙说,“彭狗他妈的找了你他妈一早上了。”   曲丛顾懵了:“什么时候了?”   大门牙往外看了一眼,随意道:“快巳时了吧,钟狗已经去做晌午饭了。”   曲丛顾:!!!   他吓得傻了,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巳时是个什么时候,然后拔腿就跑。   冲天髻嚷了一嗓子:“彭狗往城东去了,这个月他轮值。”   曲丛顾喊道:“知道了!!”   这一嗓子喊完反而不是很疼了,好像说了两句话就好了很多。   彭宇定下的规矩是每日卯时他必须已经进了门了,没说到不了该怎么罚,因为迫于他的淫威,曲丛顾从来都没敢迟过,他害怕。   真的害怕,这个人太可怕了。   彭宇正挽着裤腿,吊着根草棍,弯着腰在地里拔草。   曲丛顾疾行太快,喘了一下缓了缓气,叫了声:“师父。”   彭宇就从斗笠下眯着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   曲丛顾率先道:“我错了师父。”   彭宇下巴冲着田地一点,自个锤了锤腰,站直了身体。   曲丛顾非常上道的蹲下身挽起一截裤腿,接过了竹篓子替他师父拔草。   彭宇说:“干什么去了。”   曲丛顾低着头干着手上的活,心虚道:“……你要不别问了。”   彭宇嗤笑了一声:“小孩不大还学人喝酒,你能咂么出酒是什么滋味吗?”   曲丛顾反而问他:“师父,你进城的时候,城里都有谁啊。”   “差不多都在,”彭宇随意地把鞋脱下来,倒了倒里面的石子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的土,“我来的晚,这些人估计都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了。”   曲丛顾说:“铃铛姐今日没来。”   “一直这样。”彭宇说,不太在意的样子。   曲丛顾有些想问,她究竟心里有什么事情,可是他师父也像朱决云一样,从不说别人的家长里短,眼里仿佛什么都容得下,什么也看得开。   所以他就没问。   彭宇却说:“那个女人发了毒誓,死不再入中原一步,我敬她有血性。”   大抵是因为他自己做不到了却尘缘,就算身在鬼城,也忘不掉江湖。   曲丛顾看着眼前的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低声问:“师父,你以后要去哪呢?”   彭宇说:“没地可去。”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出去,”曲丛顾看着他,“我们可以回平城,不过我要先回一趟京城,看一看我的父母兄姐。”   彭宇笑了:“算了。”   曲丛顾心里知道他不会同意,还是接着说:“你可以在平城落脚,或许也能随便进个什么门派,再不济开个武馆也是好的。”   “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出了鬼城你也是我师父,我会孝敬你的。”   “臭小子,”彭宇一鞋底子呼在他后背上,“怎么着,你之前还心思着出了鬼城就不认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丛顾小声说了一句。   他便知道了,这是彭宇不想跟他走,转移了话题。   他想,或许铃铛也忘不掉江湖,只是她逼着自己忘。   鬼城中的人都像有今天没明天一样醉生梦死的过日子,却一丝轻松也体会不到,好像都背着一方大鼎,负重前行,末日狂欢。   但他们都对曲丛顾很好。   轮值表上现在也没有填上曲丛顾的名字,他是城中二十五个人中唯一一个不用伺候这片地的人。   城中所有人的杀招,曲丛顾都学会了,他们都教给了曲丛顾。   这个由朱决云带进城中的孩子,当年才十六岁,再软和不过,再善良不过,不像他们浸淫在尘世中太久,受了太多的伤,遭了那么多的冷遇。   有时你想,这其实并不是多么难理解的事情。   他们在曲丛顾身上看到了自己本该有的人生,他们呵护曲丛顾,就像是在呵护从来没有被呵护过的自己的少年意气。   彭宇站在一旁看着他拿白净的手伸进土里去拔出草根,再扔进竹篓里,开口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曲丛顾蹲在地上,忽然抬起头问他:“师父,朱决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三重金身啊。”   彭宇心思不在这,随口‘嗯’了一声,然后才道:“什么?”   曲丛顾把头歪在自己的胳膊里:“朱决云什么时候能出关?”   “我哪知道,”彭宇说,“他进去挺久了吧。”   曲丛顾拖着长声说:“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彭宇往城中的客栈方向望了一眼,说:“快了。”   “应该是快了。”   曲丛顾笑了,眉眼弯着,唇珠也笑开了。   彭宇是元婴期的大能,他说快了那就一定是真的快了。 第35章 神迹将出(八)   正午时, 下了一阵雨。   雨点淅沥沥地落下来,把尘土砸起来,然后又揉成泥, 还给大地。   一个少年站在雨幕中, 或者说是青年更合适,他的眉根根分明, 极黑,眉眼中心印着银色长明灯纹落, 皮肤在暗色的空气中显得更白, 曲丛顾长大了, 身形高了一头,骨架也长开了,脸上褪了软肉, 有了些棱角,仍然是眉目中含着温柔而机灵的气质。   他缓缓举起沙湖剑,划出一道光,将雨幕短暂的劈开。   接着他的动作快了起来, 足下一扫腰向后倾倒,沙湖剑横扫,树枝微微颤动, 将一树的树叶抖下来,绕着他的身体慢慢地旋转起来。   雨幕与落叶缠在一起,被剑气阻隔在半空中,生生变成了一道水屏障!   曲丛顾收剑, 剑尖向上,手指向上一划敛去锋芒。   只见他的头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圆,是由雨水和落叶化成,好像是一把大伞,一丝雨水也落不下来,只能顺着边缘滑下,形成一道道雨帘。   彭宇蹲在房檐下面吸吸溜溜地吃一碗面,拿筷子指着他:“收得早了,你着啥急。”   曲丛顾迈步走过来,那挡雨的圆就跟着他往前移,一直到他坐到了房檐下,才‘啪’地一声碎了,砸下了一泼水。   “饿。”曲丛顾说,然后也拿了自己的碗吃面。   彭宇就说:“你吃啥吃,你咋还不辟谷。”   曲丛顾也不怕他:“你都不辟谷,我一个刚结丹的辟什么谷啊。”   彭宇就骂:“没出息。”   曲丛顾吃了两口面,觉着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再起身的时候眼前有点发黑。   彭宇抬眼:“怎么,说你两句真不吃了?”   却忽然看见他额上的长明灯印有些黯淡,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曲丛顾说:“有点冷。”   他自昨天酒醒就不大舒服,只不过之前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为身上有长明灯的原因,很快就好了,这次可能是折腾地有些狠了,一直难受着。   彭宇斗笠下的眉头皱了皱,说了句:“回去吧,下午别来了。”   曲丛顾得了假还挺高兴,顶着雨就要跑出去,让彭宇给叫住了,在屋里头翻了半天,找出了一把破伞来,抖了抖灰尘:“接着。”   曲丛顾就笑得开心:“谢师父。”   彭宇挥了挥手:“滚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将这座黄沙遍天的城彻底冷却下来,连树叶也被冲刷出了原本的绿。   客栈的门大敞,一群人闲着无事,东倒西歪的发着呆。   毫无预兆地一道惊雷劈下来,曲丛顾和雷声一起进屋。   铃铛吓了一跳:“我的祖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曲丛顾摇了摇头,一想说话感觉嗓子又隐隐作痛:“可能是着凉了。”   冲天髻说:“哪能这么容易着凉,你都结丹了,别是练功出了茬吧。”   曲丛顾也不太清楚,他头昏得厉害,无精打采地说:“我先去睡一觉。”   几个人看着他慢慢悠悠地扶着楼梯上楼,钟狗又说了一句:“地字一号有药。”   曲丛顾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回去睡觉,可是走到了一扇门前就不自觉地停下了。   朱决云在里面闭关。   曲丛顾把头倚在了门上,轻声叫了:“哥哥。”   这个时候又不觉得肉麻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曲丛顾说:“我天生和下雨天犯冲,一下雨我就倒霉。”   “我都发烧了,”他说,“也没人照顾我。”   这话听着挺没良心的,可是小世子怕是想要的是捧在手心的关心,最好让朱决云守在自己的床前一天都不走的那种。   曲丛顾是真的想朱决云了,想得满心委屈,平时他不敢像这样来朱决云的门前说话,怕让朱决云分了心,一旦正在关键时刻,引了心魔就完了,可这个时候他也不管了。   然后又想,凭什么自己这么想他,他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过得好好的?   屋里并无动静,曲丛顾倚着门待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一觉睡到了天色将晚,雨已经停了。   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把屋里吹得一阵潮湿冰冷。   他一醒来就觉得不太对。   可能是修习久了,身体里也有了剑修的敏锐,他心里一沉,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他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下楼梯。   乌颐穿着一身白色寿衣,正坐在大堂下,含笑看着他。   曲丛顾感觉到浑身,从脚趾甲到头皮迅速的变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冷。   鬼城中的众人一片沉默,视线偶尔瞥过乌颐,做得非常的明显,偏偏自己还以为装得很好。   乌颐开口道:“这地方真是难找啊。”   然而第二句话就问他:“朱决云呢?”   曲丛顾听见自己说:“你来干什么。”   乌颐说:“找人啊,我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   “看来是不错,”她端详着曲丛顾说,“还是细皮嫩肉的。”   大门牙说:“你他妈的认识这女的?”   曲丛顾平淡道:“不认识。”   乌颐笑了,站起身来与他擦肩而过,低声说:“晚上见。”   然后直接上了楼。   朱决云正闭关,就在楼上!曲丛顾心里一激灵,两步追上,看见她站在了一扇门前。   乌颐随意看了他一眼,手指在门上轻轻地划了一下。   她嘲弄地笑了笑,威胁一般点了点门框,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和里面的人打招呼,然后竟然走了,找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   曲丛顾静默片刻,吹了一声口哨,草古悄然而至,蹭了蹭他的小腿。   “你守在这里,”他对草古说,“不要走,我马上回来。”   “你他妈今晚要来?”大门牙瞪着眼问他,“为他妈啥。”   曲丛顾说:“她和朱决云有仇,我怕……”   “来!”瘸子一锤定音,“有仇就报,放心,既然与鬼城的人有仇,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曲丛顾点了点头,吸了下鼻子。   他心里一团乱麻。   乌颐到底为什么忽然来了鬼城?   难道是神迹已经要出世了吗?还是她算准了朱决云必须闭关了,想趁火打劫?   数年前的乌颐就和朱决云不相上下,如今他们这些人能赢吗?   可是赢不了也要上,乌颐绝对不能待在鬼城,否则他这一颗心早晚要跳出胸膛来。   当天晚上,客栈二楼。   夜深沉,树微动,剑锋出鞘。   杀气从窗外拔然而出,一把剑将窗子劈裂,黑影闪入屋中。   钟狗的剑极快,直冲向床,将被褥劈成了两半。   “没人,”他说,“跑了。”   曲丛顾心里不安,猛然抬头,正看见乌颐趴在屋顶嘴角噙着一抹笑。   “在上面!”他喊了一声,剑随之铮然出鞘,足下一点飞身迎上。   乌颐十指指甲瞬间变长数尺,指甲弹在剑上,竟然也崩裂出了火花。   电光火石之间数人已经围上,双燕环刀高速旋转银光闪闪,乌颐腿扣在房梁上,身子向后张去,堪堪避过。   铃铛的绸带已到,红色的带子仿佛游蛇,紧紧地缠在了乌颐的脖子上。   玲珑身形瞬移红色的衣角飘扬,之间数道丝带从她的袖间飞舞炸出,从四面八方缠在乌颐的四肢,她脚下一踩,将乌颐狠狠地摔了下来。   乌颐闷哼一声,伏在了地上不一时没有动弹。   “我操,”瘸子说,“女人打女人,真他娘的狠。”   钟狗也吓了一跳:“什么情况。”   铃铛扭了扭腰:“装什么装,贱人。”   众人难免松懈,曲丛顾却道:“她是装的。”   当年和朱决云一战,她也是中途故意示弱。   曲丛顾记得清清楚楚,她挠了朱决云一下,直到现在他的脖子上都挂了四条白色的疤。   钟狗随意抛出一把匕首射向她,瞬间丝带的碎片被炸开,乌颐的长发在黑夜中飞舞,她狠狠地用嘴叼住匕首,轻巧落在地上。   这还不算完。   就在瞬间,整个房间四面一阵巨响,墙面被生生砸碎,有一群黑面人凭空出现。   乌颐吐了匕首,开口道:“朱决云在闭关吧。”   “他不入三重金身难敌钟戊,六十年了,他最快只能此时突破。”   曲丛顾懵了:“你说多久?”   乌颐嗤笑一声:“六十年了,你们走出中原销声匿迹。”   怎么会这样?   他以为最多不过二十年,怎么会变成六十年?   那他的父母该如何?   曲丛顾心绪几度难平,身上的病还未消,一阵恍惚,脚下晃荡了一下,被大门牙一把扶住。   他听见大门牙沉声说:“不管他妈的多少人,都他妈给老子杀干净。”   话音刚落,地上已经没了人,兵器交错的响声阵阵,在黑夜里点燃了杀气。   一阵阵血腥味弥漫在鼻子尖,不知是谁的,也没有人说话。   曲丛顾长剑一挥将一个黑衣人手里的长刀卸下,自下往上一挑直接将剑尖定在了男人的下巴颏上,余光一扫却见门外白色的衣角一闪而过,乌颐跑出去了——   草古守在门口。   不要急。   不要急。   他直接飞起一脚将男人踹昏过去,急追而上,长剑挥出挡在了乌颐的身前,就地在地上翻了个跟头,挥手接过沙湖剑。   曲丛顾像一只护食的小狗一样,恶狠狠地看着她,守着这扇门,不让她进去。   乌颐笑了:“果然是这里啊。”   着火时母亲总先看向孩子的方向,朱决云修为已能隐匿踪迹,乌颐不知道他在哪,但是她知道跟着曲丛顾一定能找到。   小世子还是没闯荡过,太容易露出马脚。   朱决云不现身,她其实不敢妄动,但如今她已经能确信,朱决云一定是闭关中,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走廊尽头里的刀枪碰撞的声音无休无止,还有兵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曲丛顾咬紧牙,呼吸慢慢的急促起来。   他急气攻心,感觉一阵阵地恍惚,自己都能感觉出身上的皮肤在慢慢的发热,汗珠从背后浸透了衣服。   乌颐身体一动,他提剑便上,沙湖剑在地上一划,铮鸣阵阵,两人速度极快,几乎看不到出手速度,却已经交手数回。   曲丛顾师从剑圣彭宇,他师父素以快狠著称,杀意果敢从不留活路,曲丛顾虽未出师,却学得非常好。   “哗啦”一声,乌颐的衣角被一剑撕开,露出大片白花花的大腿。   她冷笑了一声:“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曲丛顾却把剑立在地上,虚汗阵阵,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   他色厉内荏,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响起一串脚步声。   声音极为清晰,极为轻,好像是故意砸在他的耳边一样。   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他的右眼上挂了一道长长的刀疤,脸上棱角凌厉好似刀削的钢铁,蓄了短短的胡须,一身匪气。   乌颐瞥了他一眼:“太慢了。”   “江南的小娘子好玩,”男人摸着胡子碴,随口说一句,“多玩了会儿。”   乌颐啐了一口说:“你迟早死在女人手里。”   男人却随意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人在里面?”   乌颐看着曲丛顾,笑了。   笑得他毛骨悚然,心凉到底。   他尚且不敌乌颐,再来一个人,此番就算拼死一战又哪有胜算。   曲丛顾吹了声口哨,草古从房梁上跳下来,附身现在了他的身前,眼神幽绿。   男人的手动了动,握紧剑柄,一触即发。   曲丛顾先出手,三人一狼身影几乎是瞬间动作,在半空中交汇。   乌颐看出曲丛顾体力不支,一招一式几乎不留空隙,手快出残影,一剑和她数尺指甲相逼,乌颐更加灵活,二指一别将剑隔开,另一手掏向他的胸口!   曲丛顾急退一步向后倒去,乌颐一招不中,恼怒至极,一脚赶上踹了上去!   曲丛顾意识混沌躲避不及,生生受了这一脚,闷哼了一声摔倒在了身后的门上,砸了下来。   他心里一慌,还有一瞬间想,是否惊扰了朱决云。   然后竟发现自己半天起不来身。   他心生了绝望,却还是捡起了自己的剑。   他师父说,大丈夫可以战死,是最好的归途。   他没想过死,但拼死守护爱人,是不需要去做考量的。   忽然,黑暗中一道白光闪过,只射向乌颐,她飞快躲闪却不及白光的速度,雪白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殷殷的划下一行血。   曲丛顾喊了声:“师父!”   彭宇仍然带着斗笠,像个二混子一样不大正经的蹲在窗上,嘴里还吊着一截草棍。   “我徒弟病着呢,二打一要不要点脸?”他问。   男人认出了他,嗤道:“无吝剑彭宇,竟然躲在了这种地方。”   彭宇说:“阁下怎么称呼?”   男人正要开口,他却率先打断,思忖着道:“你名号那么多,是‘不肖子’还是‘吓破胆’更合适,嗯?钟戊。”   钟戊脸颊一抽,嘴狠厉地咧了咧。   软剑在地上狠狠一抽,砸出了数尺深沟,往外炸开木屑崩了人一身。   曲丛顾却终于安稳了些,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不世出的天才剑修,彭宇就代表了强大。   心里一松,脑袋就昏昏沉沉,眼前金星一直闪烁,连剑也握不稳了,但现在不能倒下。   他全凭一口气吊着。   就在此时,忽然身后的门砰然碎裂。   曲丛顾看见乌颐和钟戊瞬间变了脸色,就连彭宇的都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   曲丛顾心跳得剧烈,一时竟不敢回头。   可他还是很缓慢地回了头。   时光好像忽然停止了。   朱决云一头黑发无风自动,眉如剑飞入鬓中,眼神如刀,薄唇紧抿,一身凛然气。   曲丛顾那口气泄了,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直接昏了过去。   他没有落在地上,他被接住了。   那双手很宽厚,温暖,就像十六岁时在古寺门前他抱着自己一样,也像十二岁时,曲丛顾向后摔了一下,被他从背后稳稳地托住一样。   这么多年了,没有变过。   他所求,也只有这样一个怀抱,曲丛顾不想当英雄,从来也没想过,他就想待在朱决云身边,让他爱着自己。   朱决云有所求,有雄心壮志,他就陪着,这其中苦果不断,那也可以接受。   他长大了,用剑守护爱人的事情,他也可以做。   几乎就是瞬间,形势就被调转,钟戊等人失去了先机。   鬼城个个修为不俗,就没有金丹期以下的,一个钟狗,一个彭宇,更是人中龙凤以一敌时的个中翘楚,现在朱决云忽然出关,他们马上处于了劣势。   朱决云声音冷得好像寒冬的薄冰:“可有遗言?”   钟戊见过大风大浪,从鬼门关前走过无数次却徒然被他的杀意冰得一凛。   “我已忍了够久了,”朱决云说,“佛该给的仁慈已经给尽。”   “现在是我朱决云要杀你,跟佛无关。”   “你们闯入鬼城,伤我爱人,他身上有一道伤痕,我就杀你一人,有两道伤痕,我就让这些人的血肉铺满鬼城大地。”   “他昏睡一天,我就将你挫骨扬灰,昏睡两天,我就震碎你的魂魄,让消散天地间,不入五行。”   话中刻骨的寒意让彭宇都心惊。   朱决云缓缓伸手,草古化作降魔杵,金光四射。   他将曲丛顾轻轻放在床上,转身时周身气场瞬间一冷,降魔杵高速旋转,朱决云随手一挥,它就像一条线一样射了出去——   降魔杵顺着人群,到了交战的房间中,只见金线闪过,眨眼间没入了一个个黑衣人的胸膛!   大门牙暴喝了一声:“等等!什么他妈的东西!”   钟狗放下了剑,平静道:“朱决云出关了。”   降魔杵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金线,像是将黑衣人串在了一起,然后又飞速飞出了房间。   数个黑衣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我操,”瘸子难得也骂了一声脏话,“搞什么!我们不要面子啊!”   朱决云头也不回地伸手,降魔杵稳稳地落在他的掌心。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钟戊咧着嘴,把脸上的疤都笑得绽开了,“小哥,我们有话好好说。”   朱决云冷冷地笑了一声。   曲丛顾睡了三天三夜,一睁眼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床前。   他动了动手,发现被握着呢。   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就先笑了起来。   朱决云说:“起来吧,像个小傻子一样。”   曲丛顾一场病下来烧得浑身酸疼,让朱决云抱着坐了起来,倚在墙上。   朱决云摸了摸他的脸:“瘦了。”   曲丛顾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心疼,眼睛一眨掉了两滴金豆子。   委屈上了头,失而复得,死里逃生,生病也没人管,他受了委屈。   朱决云就将他搂紧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打,说了一句:“想你了。”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   朱决云笑着说:“想你。”   修炼的路漫漫仿佛看不到尽头,大和尚也心生了寂寥,总觉得耳边过于清净,怀里少了东西,只隔了一扇门而已,他沉浮间难耐。   曲丛顾笑着说:“入了三重金身,我家大师也开窍啦,会说好听的话了。”   朱决云带着眷恋与温柔,仍然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后背。   曲丛顾想:他是真的想我了。 第36章 神迹将出(九)   最后钟戊胸口那把剑, 是朱决云用的沙湖剑插进去的。   乌颐倒在地上怒骂道:“朱决云,我是神,你胆敢伤我, 佛不会饶恕你的!”   朱决云说:“你试试看, 你死了谁记得你。”   这话当然是随便说说,弑神定犯杀戮罪, 招来祸端。   彭宇伸了胳膊挡在他的身前,低声劝道:“真不能杀。”   乌颐说:“你以为你真想杀我就那么简单?我有神格, 天生地养, 你一个肉体凡胎修为再高又如何?”   “这片土地会被天神迁怒, 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被最狠毒的诅咒加身。”   朱决云冷淡地开口:“那便不杀。”   “折磨人的方法千种万种,并不是非杀不可。”   乌颐啐了一口道:“没良心的狗东西。”   “穷神,”朱决云说, “伏龙山上,我已经将欠你的还上了,前世瓜葛算尽,你再挑事端, 这算这辈子的事。”   彭宇神色一震,回头看向他。   张口便是前生今世的事,又与神仙与仇, 这朱决云究竟是什么人物?   乌颐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她眼含一腔仇恨与愤恨,嚷了一句:“朱决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你可想过,前世你一文不值,流火身前有能者数重, 他为何偏偏看中你朱决云?”   “你可想过,当年你师父身死,全门派打压你的势力为何一夜息声,当年你尚不敌钟戊,被锁诛囚塔,你以为是老天开了眼吗!让你找了破绽逃出!”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受得坦然,你有想过我乌颐的名字哪怕有一瞬间吗!”   “你说还清,那我告诉你,没有我你早就死了千遍万遍,你穷尽生生世世,你还的起吗!”   朱决云神色忽然一变:“不要再说了。”   乌颐口中的事他一概不知,但这话中所含的东西绝对是他不愿再听下去的。   乌颐咬牙道:“你说我为何恨你,我凭什么不恨,我跟了你几十年,你都像瞎了一样装作不知,前世有陈清,这一世又有曲丛顾,朱决云,你的良心难道是铁做的吗!”   朱决云一剑逼在她的脖子上:“我让你闭嘴!”   “你杀我啊!!”乌颐声嘶力竭大喊,“我怕什么,我多不要脸的事情都做过了,世人都像看笑话一样看我,你当我真怕死吗!”   彭宇吓得傻眼,世界观不断被震惊,一直就没停过。   朱决云胸膛几度起伏,怒而撤剑,冷道:“你疯了。”   最后乌颐哼笑了一声,无尽嘲弄的问他:“你想过吗朱决云,当年本该劈死你的七道天雷,为何无故分到了曲丛顾的头上?”   朱决云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怒气将他的面容冲的狰狞,他一把掐住了乌颐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什么。”   乌颐的身子都被他拎着向前,却还是从嘴里逼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只恨当年找了他来替你分天雷,只恨、只恨当初我没赶在你前面将他——挫骨扬灰!”   朱决云手下力道忽然重了,生生将她脖子扼出一串脆响。   乌颐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朱决云脸色极为难看。   彭宇一时没有说话。   “将她扔出城外,”朱决云说,“她是穷神,生来不详,是死是活都不能留在鬼城中。”   彭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   曲丛顾近来心情不好。   因为他们要走了,离开鬼城。   夜里点了一根蜡烛,屋里很静。   朱决云盘腿坐在榻上,眼微闭,单手行佛礼。   曲丛顾拿了一把剪刀,眼睛通红的,吸了一下鼻子。   “咔嚓”“咔嚓”的空剪了两下子,又吸了一下鼻子。   拿手拎起一缕头发,又吸了一下鼻子。   朱决云无奈,睁开眼道:“快点。”   曲丛顾说:“能不能不剪?”   朱决云残忍而冷酷:“不能。”   曲丛顾再次吸了一下鼻子。   “装也没用,”朱决云催促说,“快点。”   曲丛顾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你不是自己说不用拘泥形式吗?”   朱决云随口道:“但礼不能废,表面功夫要做足。”   曲丛顾被他堵住,半天没说出话来。   “话都让你说了,”他忿忿道,“好也是你,坏也是你!”   朱决云要是想唬他太容易了,一张嘴想怎么说怎么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也就他能信。   朱决云问他:“你知道和尚为什么要剃度?”   曲丛顾硬邦邦地道:“不知道。”   手里还摆弄着剪子,就是不下手。   朱决云笑说:“佛家将头发看成万千烦恼、愁、恨、我想让丛顾来当我的剃度法师,替我斩尽前缘俗事,成不成?”   曲丛顾顿了顿,眼睛悄悄地向上瞥了一眼,说:“是这么回事啊。”   朱决云就‘嗯’了一声。   曲丛顾说:“原来这不是谁都能剪的啊。”   “咔嚓”直接一剪子,一缕头发落到了地上。   朱决云:……   曲丛顾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说:“我给你剪的好看点。”   原来剃个头也有好看不好看一说。   朱决云哄孩子哄了几十年,深谙“如何将一个小世子顺毛”之道,专业程度能写出一本书来,并且屡试不爽百发百中。   屋里蜡烛的暖光将半间屋子点亮,打在两人的身上脸上。   朱决云闭着眼,他脸上的棱角被烛光磨的柔和,一半隐匿在黑暗中,神色平淡。   曲丛顾好像是在做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他郑重地、小心地、放轻呼吸,将头发放在手心,摸一下,然后再剪断。   脚下很快就掉了一地的青丝。   最后,他虔诚地在朱决云的头上印下了一吻。   “我愿你走出苦海,再不受折磨。”   朱决云心头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曲丛顾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跑出去找扫帚,要把头发扫干净。   朱决云转身低头,看见曲丛顾蹲在地上,将碎头发攥起来,干净白皙的手在地上捡着。   朱决云一把将他拉起来:“这种事不用你做。”   曲丛顾吓了一跳:“怎么了。”   朱决云说:“放下吧,我收拾。”   “不用啦,”曲丛顾笑着说,“彭彭每天使唤我,我什么都会做。”   朱决云又说了一遍:“在我身边你不必做这些。”   “彭宇是你师父,他使唤你那是应该应分的,但除此之外,你不用伺候任何人。”   曲丛顾觉得甜的要死,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这样说着,一只手里还攥了一把头发,另一只手抓着扫帚。   三日后,临走之前,大门牙送了一件礼物。   “寻路铃,哪天在外面他妈的混不下去了,就他妈的滚回来,拿着它就能找到鬼城。”   铃铛说:“走吧,走吧,趁着天好。”   她这样说,手却抓着曲丛顾的手没放开。   “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好,”她说,“你要擦亮眼睛,那些人坏的很,谁的话也不要信,不要被骗了。”   这一别其实前路都各自茫然,谁也不知还能不能见。   有人惋惜也有人漠然。   彭宇也只是蹲在地上,停了停筷子,然后说:“你是我徒弟,出去别给我丢人。”   曲丛顾死活不走,扒着他大腿哭嚎:“师父啊啊,你就跟我走吧啊啊啊求你了我养你啊啊。”   彭宇看他这样,一脚把他踢开,瞬间反悔:“出去别说是我徒弟!”   曲丛顾就拔了剑:“你走不走?!我就问你走不走?!”   彭宇一瞪眼:“反了你了!你想干啥!”   曲丛顾瞬间怂了,哐当一下跪在他脚下:“师父啊啊啊!”   彭宇怒道:“滚!你他妈给老子哭丧呢!”   可剑圣不走,谁也没办法。   曲丛顾的撒泼耍赖只对朱决云间歇性有效,对别人屁用没有。   朱决云和曲丛顾走的时候并无人送行。   或许这是鬼城的人情世故。   分离就和死了一样,不值得送别,流两滴猫尿,说些‘天涯若比邻’的漂亮话,都没什么必要。   他们拎着行李走出客栈,数人停下手里的事齐刷刷地看向二人。   钟狗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朱决云也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数人一起行江湖礼,抱拳。   曲丛顾也正正经经的抱拳,鼻子一酸,然后仰着头忍住了。   鬼城还是黄土满天,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走出客栈,迈入江湖。   鬼城城门大开,曲丛顾回头,看见了上面的一副对联。   “生人止步,客不留宿。”   “鬼城接鬼,不问世俗。”   走远时再回头,遥遥地看见铃铛的红衣随风飘扬着,现在城门口冲他挥手。   曲丛顾忽然落泪,擦也擦不干净。   朱决云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带着他往前走。   少不更事时误入鬼城。   世如苦海,黄粱一梦已有六十年。 第37章 神迹将出(十)   曲丛顾对乌颐的事情毫不知情。   无论是鬼城的人, 还是朱决云,没人告诉他这件事。   出鬼城,也没有乌颐尸首或是踪迹, 她可能死了, 也更可能是没死。   朱决云最终还是心软了,或许不能算是心软, 这其中有很多说不清的纠葛立场,况且人恐怕都对不能回应的感情心存那么一丝负担感, 乌颐因爱生恨也好, 一厢情愿也好, 朱决云都不知,也不想知,更没必要告诉曲丛顾, 让他心里想些不该想的东西。   小世子心眼小,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情情爱爱的小事就算他的天了,知道了就难免多思多虑, 朱决云像是一个圆,把他包起来,让外界侵扰都进不来, 让他安安分分、自自在在地活着。   乌颐恐怕也是看得清楚,有些事情她不说,朱决云就真的一辈子不会去看,她一辈子只能被冷漠着俯视, 她忍不住了,说出口了,反而能落一个轻松自在,再不济,让朱决云不痛快也是好的。   一段感情落空,打断骨头连着筋,她疼也绝不能让朱决云好受。   她不能拿自己的付出去要挟朱决云,却能让他知道,他自己当初也不过如此,是靠了女人才出头。   那个男人有多冷漠,就有多自傲,折了他的气节让她有一种报复一般的快感。   也没有多么快活,只能让她找回些面子,显得没那么没有贱。   终究还是她当初走错了路,穷神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爱一个人,最适合孤独终老放肆狂妄。   一部行差踏错就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日头正好,树叶婆娑,羊肠小路从绿背山坡上延伸出去。   曲丛顾穿了一件蓝色对襟外衣,滚镶绣云纹,白色马蹄袖盖手,中衣雪白,仍是蹬了一双鹿皮小靴子,进城时是少年模样,出来时也没变。   他伸了手,朱决云就牵上。   曲丛顾说:“我们去哪啊。”   朱决云就问他:“你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曲丛顾说,“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六十年了呢?   朱决云就替他下了决定:“先去京城吧。”   曲丛顾就又不说话了。   哪有凡人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呢,就算是她姐姐,如今也该近八十岁了。   朱决云的父母亲也该是如此。   那凭什么先回京城,而不是平城?   朱决云却说:“是我的错。”   曲丛顾莫名,抬头看他。   “这鬼城中时间流速和外头不一样,”他躲开了曲丛顾的视线,沉声说,“每一座鬼城都不一样,时间过得这样快的鬼城,还是第一次见。”   “我见在这里修炼事半功倍,还以为是这里灵气重,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曲丛顾踢着脚下的石子儿,‘哦’了一声。   朱决云心里紧了紧,绷着下巴。   走出了一小段路,都没人说话。   怕还是怪我了,朱决云想。   猛然才知父母亲缘已不在人世,临死也没见上一面,恐怕任谁也心绪难平。   他莫名忐忑,感觉喉咙有点干,咳了一声。   曲丛顾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也是为我好,”他说,“可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可能也见不到兄姐,朱伯母,朱伯父,朱文,黔竹他们——”   朱决云忽然说:“黔竹可以的。”   “哦,”曲丛顾低着头,“那别人呢。”   朱决云又没话说了。   他不能拿出转世投胎的话来跟小世子说,因为小世子才不看来世未来的事情,他只想这辈子。   曲丛顾说:“可你也难受啊,我们走时朱伯母朱伯父的年纪已经大了,朱伯母还哭着要上吊,不让我们走。”   “她给我做了好多身衣服,”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朱伯母还是最疼你,她对我好,可老是问我你的事情,想让我多说说你都干了什么,下次什么时候回家。”   曲丛顾这样念叨着,就说服了自己,说:“我娘也疼我,你娘也疼你,咱俩都没有爹娘了,那就谁都不怪,好吗?”   在最初的那几天,小世子天天哭,他那几天不是男子汉,躲在被窝里想家,想院子池塘里的莲花,他脱了鞋进去玩水,他娘拎着耳朵把他拽出来,罚他站在墙角不许回头。   他也有一瞬间埋怨了朱决云,这个念头像是吓着了他一样,又被马上压了下去,再也不敢想。   可能他还是在等着朱决云跟他解释,说不说‘对不起’都无所谓,至少提一提这件事,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只要他提了,曲丛顾就能原谅,他们从此只能相依为命,他像漂泊在水中的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紧紧地抓住朱决云,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想先相信了再说。   朱决云停了脚步,叫了一声:“丛顾。”   曲丛顾的手被他拉着,也就自然地跟着停了下来。   朱决云说:“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欲言又止,却满腹情感挤压在胸口,呼之欲出。   曲丛顾就笑言:“你长得帅啊。”   朱决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哪一句都不贴切,哪一句都说不出口,他只是又喊了一句:“丛顾。”   情长言短,担不起,担不起。   曲丛顾却是有什么都会说的,他笑着:“朱决云,你得喜欢我一辈子才公平。”   “我也觉得我太好了,一定没人比我更好了。”   朱决云说:“是是。”   曲丛顾又说:“我得买些东西,走时答应了黔竹,要送他丹药和好吃的,他说不准当我已经忘了。”   归路只剩一个故人,那至少还剩下了一个。   朱决云这一日几次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只能附和。   曲丛顾看着他说:“我知道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聚散分合,生离死别,躲也躲不掉的,我拜师彭彭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不能陪着父母了,本就是入了仙门,不能太过贪心。”   “这样也是好的,干脆斩断了,难过一阵就好了。”   朱决云说:“你长大了。”   这种感觉很难言,欣慰与怅然交织掺杂,曲丛顾是他一手带大的,他陪着小世子走过了大半的人生,他告诉小世子世间大道,却只想让他知道而已,并不希望他亲身体悟。   可是人活着哪能一点苦头都不吃,一点道理都不懂。   早晚要懂的,无论被多少人保护的有多好,俗世的利爪都不免侵扰浸透,谁也难逃。   曲丛顾忽然说:“好累啊。”   两人有话要说,所以一直慢慢地徒步走着,朱决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累?”   “累,”曲丛顾说,“脚疼。”   朱决云:???   曲丛顾暗示不成,又说:“好热啊,走得我出了一身汗。”   朱决云忽然明白了,但摸不准他是想要什么:“那要怎么办,我们不走了,还是我背着你再走一段?”   曲丛顾‘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勉为其难道:“你背我一会吧。”   朱决云笑了,蹲下身来道:“上来。”   曲丛顾就趴在他背上,像骑马一样喊了声:“驾。”   朱决云托着他屁股站起来:“是不是沉了?”   “没有没有,”曲丛顾抱着他的脖子猛摇头,“今天的衣服重。”   朱决云拍了下他的屁股:“胡说。”   曲丛顾两只手抓着他的耳朵,胡乱地捏着玩:“我长个了,骨头重。”   朱决云好笑说:“行吧。”   跟他犟这个有什么用,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曲丛顾说:“你别想暗示我,我没胖。”   朱决云:“其实还是胖点好。”   曲丛顾恶狠狠地掐他脸上的肉:“我!没!胖!”   前方树荫下站了一个男人,抱臂倚着树干,带着浑然不羁的笑和一道疤。   曲丛顾一抬眼看见了,忽然停下了动作。   朱决云安抚道:“没事,不会打起来。”   钟戊不正经道:“哇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俩这路子挺野啊。”   曲丛顾在人前还知道不好意思,拱了两下,朱决云就松手了,他跳到了地上。   钟戊又说:“我他娘的在这等了你两天了。”   他胸口上还挂着一道血痕,已经发黑了,但这人却连丝表情也无,似乎并不疼。   钟戊的本事其实并不算大,他在前世最后统帅武修,靠得是精明。   前世钟戊与朱决云可以算是对手,佛修、武修、魂修各自为阵,只为神迹,陈清临阵倒戈钟戊,朱决云败北,尽管其中纠葛甚多,但他算是败在钟戊的手下。   但说到底,钟戊也只是为利来,为利往,他不欠朱决云什么,只是为了赢罢了。   朱决云也不觉得他俩算是血仇,如果他和钟戊易地而处,也会如此。   钟戊说:“流火現如今已經死了,佛修群龙无首,现在正是你的好时机。”   “那帮和尚太不要脸了,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抢砸了我手下弟兄的店,让我面子往哪放?”   朱决云说:“你要是安分,没人动你。”   “我的天,小哥,”钟戊说,“你讲不讲道理?我都走到今天了难道是为了大道为公,和旁支各脉相亲相爱的?”   “你出鬼城不也为了神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合力这东西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落在谁手各凭本事,多简单的事。”   “我这边,等我老子死了,那就全都是我的了,你信我,武修一脉将来定是我的天下。”   曲丛顾说:“你今日拉拢朱决云,明天又可以去拉拢别人,我们如何信你?”   钟戊好笑着说:“小朋友,我何必去拉拢别人,你男人三重金身,十世佛缘傍身,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你看这东胜神州各门各派蠢蠢欲动,真正有本事的又有几个?不出一年就会自相残杀,死伤大半,魂修一脉,只有方墨姑且能当个人物,剑修凋零,得罪了魔修魏长泽,给屠了大半,已经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千百年重振不了,而我武修勢在必得,所以这神迹之战,终究只能是你、我、方胜之战。”   “流火已死,佛修内讧,逮谁咬谁,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机会。”   曲丛顾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听他说这些听不出什么机关,可朱决云确是知道的,他还亲身经历过。   钟戊所言一字不差,他所预料也无甚偏差。   这个人确实是精明的,精明过了头。   朱决云说:“乌颐如何与你说的,竟让你涉险来了鬼城。”   “那女人让我来杀你,”钟戊咧嘴笑了,非常直白道,“说我如果现在不杀你,就只能等着输了。”   曲丛顾插嘴说:“你不是朱决云的对手,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   “小朋友不要夸张,”钟戊说,“一根手指头还是打得过的。”   “关键是你已经出关了啊,我们来晚了,你要是没出关,那我就杀了你得了,现在打不过你,只能和你合作了。”   “不过那女人没想真心杀你,她给我玩阴的呢,”钟戊啧啧地道,“女人心海底针啊。”   曲丛顾皱了皱眉头,感觉有点不对劲。   朱决云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留你一命?”   “行行行,”钟戊说,“我知道,你尽管回去,伏龙山也好伽耶殿也好,我定倾尽全力相助,我钟某人没别的,就够义气才得兄弟帮衬,你信我哈。”   他说的话,曲丛顾一个字都不带信的。   朱决云和前世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今生没有选择跟在流火身边,而是选择了伏龙山,且离山六十年。   在伏龙山的好处就是,掌门方丈形同虚设,他轻易就可取而代之,弊端就是佛修一脉中,伏龙山的地位并不算高,如果想要大权在握,那就需要外部势力相助。   武修风头正盛野心勃勃,钟戊是最好的人选,尽管有养虎为患的风险,但朱决云不怕这个。   说到底朱决云又对所谓的神迹有什么企图?他要神迹,是因为他上辈子死在了这上面,而且全天下人都想要这个东西。   有人为了神迹背叛了他,杀了他,所以他要抢,让所有人都输。   所谓的报复、复仇都带了些愤怒和贪婪的吃相。   朱决云打重生起,他就没打算占重生的便宜。   他本可以在一开始就毁了陈清的一生,也可以在鬼城杀了钟戊,他是不屑于这样做的。   朱决云甚至另选择了一条路,选择了伏龙山,选择了鬼城,他要走给自己看,走给天下人看,走给佛祖看,他的重生只为了却心中不甘,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光明正大的夺回来。   他不屑于用杀戮去证明自己,那叫复仇,也是低级而无趣的庸人眼界。   用强大横扫一切,这叫自我救赎。   他低头,看曲丛顾神色中满是依赖的望着自己,往自己怀里凑了凑。   他将重生能占的便宜,都用在了这个小世子的身上,给他玉骨头,为他点长明灯,带他去秘境,留在鬼城拜师彭宇。   这都是重活一次他才知道的东西,这几次的破例,都是为了曲丛顾。   也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不为自己。   这话其实也不对,如果曲丛顾能过得好,也就当是为了他自己了。 第38章 神迹将出(十一)   八月份骄阳似火, 烧热了一池碧水。   河边小路上,有一个小少爷模样的男孩和一个佛修慢慢地走在路上,前面还有一只漂亮威风的狼, 走在前面引路。   再往近走, 就看见他们手牵着手,低声说着什么。   曲丛顾被惯得日渐娇气, 走了两步不肯再走,赖唧唧地往朱决云的身上栽。   “我不不不不,”他哼唧着说, “中午我没吃最后那两口了, 你给我使脸色我也没生气。”   他想多举几个自己很棒的例子,结果硬凑了两个就实在找不出来了。   朱决云一把将他扶正,说:“我为何给你使脸色?”   曲丛顾像没骨头一样, 反正一点也不怕他,就往他身上凑,装傻:“我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朱决云随意道, “站直了好好走。”   曲丛顾根本不听他的,只当耳边风,一下子跳起来, 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腿直接盘在了他的腰上,死乞白赖地挂在他身上,让他背着自己。   朱决云下意识地接了一下, 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曲丛顾宣布:“以后这就是我的宝座了。”   朱决云背着他,慢慢地像散步一样走着。   能感觉出曲丛顾躺在了他的背上,脸上的肉蹭着后背的脊梁骨,很软。   “朱决云,”他轻声开口,“我们以后,等你忙完这些事之后,我们去哪啊。”   “你想去哪?”朱决云也声音温柔。   曲丛顾停了片刻,说:“我们要回鬼城吗?”   “我有一点不想留在外面了,找一个地方住下行吗?”   朱决云沉声想了想:“可以回鬼城待着,如果你待够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定居,江南想去吗?”   曲丛顾说‘想’,然后又说:“还是得看一看,我怕南方住不惯。”   朱决云笑了,说了句:“越来越娇气。”   “是啊是啊,”曲丛顾现如今已经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了,直接认了,“我娇气成不成?我哥哥对我好,疼我不舍得我吃苦,你羡慕不?”   他又故态重犯,伸手捏着朱决云的耳朵,晃他的脑袋:“你羡慕不羡慕?”   “曲丛顾,”朱决云拍了下他的屁股,斥了一句,“老实点。”   但是他现在在曲丛顾心中根本就是纸老虎,毫无威慑力。   七月份出鬼城,两人已经从京城回来了,待了不到半月,兜兜转转,终于往伏龙山走。   曲丛顾蔫吧了很长一段日子,就算现在也还不大精神,就算与他胡闹玩笑,也像是挂了心事,带了些沉静的气息。   朱决云心疼他,带着他慢慢地走,只当陪着他看风景,不提其他。   最后还是曲丛顾反过来逗他开心。   一直到了八月中旬才到伏龙山下。   黔竹见了他的第一面,先是愣了愣,好像已经忘了这个人,然后才说:“你是不是胖了?”   曲丛顾:……   “没!有!”曲丛顾咬牙说,“没有。”   随之黔竹就一把把他拉到了身前,左右看了一眼:“你怎么这个时候上了山?迢度师兄呢?”   昔日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了,眉眼间的成熟明显,不再像是六十多年前,皮肤有点黑,有点瘦,尖锐的小和尚。   曲丛顾说:“朱决云去山尖儿佛殿了。”   黔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重复了一遍:“他去了佛殿。”   “对啊。”曲丛顾说。   如此一对比,他倒是像是还和走时一个模样,两个人已经差的多了,任谁也不会信,这两个人曾经会是朋友。   “我给你带了东西,”曲丛顾从袖子里翻找了片刻,掏出了两个精致的小盒子,“给你。”   黔竹莫名接了过来:“这什么。”   曲丛顾说:“我答应给你的东西啊,佛手酥没有了,因为我没去成江南,我也没吃到。”   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可是黔竹已经把这个事情忘了,完全不记得了。   打开了盒子看见是两颗成色上好的丹药,他已入筑基尾期,早已经用不上了。   黔竹随意的扣上盒子,然后说:“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曲丛顾大概知道现在的情况,流火死了,佛修应该很乱,可具体是怎么样却不知道,于是问道:“伏龙山出事了吗?”   “何止出事,”黔竹说,“掌门方丈已经有三个月不见人了。”   曲丛顾想起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还有他的大肚子:“他怎么了?”   “你知道吧,流火大师圆寂了,现在所有的佛修都乱成一锅粥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暗示他一般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曲丛顾:……   他觉得黔竹有点怪,但是他确实懂了黔竹的意思。   不过就是囊权夺利,上下交征。   黔竹说:“掌门方丈已经老了,他太老了,既不能争,也不能不争,他也不可能赢,但是更不能输,真正骑虎难下。”   然后又问了一句:“你懂我的意思吗?”   曲丛顾:“……懂,你眼睛不要这样看我,我懂了。”   “你们走了这么久,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可是想分一杯羹?”黔竹这样问。   曲丛顾回答不上,呐呐了一声:“你好像变白了,是怎么做的?”   黔竹:……   高高地佛殿之上烟雾缭绕。   黄纱从悬梁上垂下,挡住了掌门方丈的身影,只能看见那么一个黑影。   佛门‘吱呀’一声敞开,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高大,身着白袍,上不饰一物,却在肩上披了一道袈裟,显得随意,也不规整。   他一步一步地踏步而来,脚步声从堂上响起,很沉、很稳。   最后停在了座下蒲团前,单手行佛礼,平静地唤了一声:“掌门方丈。”   掌门方丈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他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连动弹都没有动过。   朱决云却没有等他,直接道:“弟子迢度归山。”   “多少年了。”掌门方丈忽然开口,好像是叹息一般问道,声音苍老。   朱决云说:“已有六十年。”   掌门方丈的视线透过黄纱放在了他的身上:“区区六十年。”   “区区六十年。”他重复道。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从二重金身修炼了多少年,才迈入了三重金身,他等得垂垂老矣,等得忘了时间,可是朱决云只用了六十年。   竟然只用了六十年。   “回来便好,”掌门方丈说,“你既然已入三重金身,便搬进方圆阁吧,伏龙山弟子将来还要指望着你。”   方圆阁里有三人。   掌门方丈,法度,慧极。   三人均是长老级的人物,岁数也往几百年开始算起。   法度为求大圆满下山游历,只有慧极和掌门方丈还在伏龙山上。   佛殿之上点了香,盘旋着上升着白色的烟,整个屋子里都是厚重的香气。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朱决云为何而来,但是偏偏谁都没有说。   朱决云不急,他知道这个人早晚会做出选择。   他早晚要明白的。   曲丛顾又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这里似乎也一直有人收拾着,不至于蒙了灰尘,陈设丝毫未变,他还恍然想起了,自己当时临走时,就是坐在这扇窗前收拾行李,朱决云从门外走进来,隔着窗子,他俩第一次亲嘴。   他是提着剑上来的,现如今他上下山方便,自己也可以飞了,可是惹眼的很,他一头黑发,还是剑修,一路上让人侧目而视,显然不那么受欢迎。   曲丛顾从怀里掏出降魔杵扔在半空中:“出来吧。”   草古霎时划成狼形,轻巧地落在地上。   这匹狼在伏龙山实在太过出名,曲丛顾不敢在外面带着它露面,只能藏着,到了屋里才放出来。   回了故地,草古也有些新鲜,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回了自己的老地方,窝到床上团了起来。   曲丛顾说:“给我让个地儿。”   然后自己也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把它托着胳肢窝抱起来,把软软地肚子的地方放到了自己的脸上,晃着脑袋和它闹。   草古一脚蹬在他脸上,跑了。   曲丛顾:……   好赖曲丛顾今时不同往日,也是身怀本领的人了,一翻身就拎着它的后爪子给它拖了回来,手脚并用骑在它身上:“好啊,想跑!”   草古虽然长得唬人,其实是个‘窝里软’,在外面人五人六,社会我草哥,人狠话不多,在家里头就是个瓜怂,让曲丛顾抓住了,连咬也不敢咬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朱决云回来了。   草古顿时大喜,一窜就从曲丛顾的手里面跑了。   小世子听见了动静往门口看了一眼,笑了,也不计较草古踹了自己脸一脚了。   朱决云一进屋就见了他俩打着架,真是一点都带惊讶的,随手将外面披的袈裟卸了,扔到一边,走到了床边。   曲丛顾就自觉抬脸,朱决云托着他的下巴亲了他一口,把他抱进了怀里:“今天干了什么?”   “和黔竹聊天,”曲丛顾说,“你今天穿袈裟啦!”   朱决云‘嗯’了一声,不大在意的样子。   曲丛顾笑着说:“好帅啊。”   “去见方丈,面子上过得去。”朱决云这样说。   曲丛顾从床上站起来,就比他高了一头,然后低下头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地和他亲吻。   朱决云忽然一把揽过了他的腿弯,一手环住了腰,直接将他抱在了怀里放倒在了床上。   曲丛顾小小地‘啊’了一声,然后又笑了,满怀欣喜地伸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小世子这样躺在软和的被褥枕头下,躺在他的身下。   朱决云心骤然乱了两拍,忽然伸手,本来窝在一边的草古忽然变回了降魔杵落在了掌中,被他随手扔在了一边。   然后解开了曲丛顾的外衣。   曲丛顾还是笑,然后自己也低头去帮他解,睫毛打在眼下,像一把小扇。   朱决云等不及,手已经伸了进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曲丛顾笑出了声,半天没有停下。   入夜床幔中人影纷乱。   小世子很显然后来就笑不出来,哭了小半夜,叫唤了小半夜,没得到半点心疼怜惜。 第39章 神迹将出(十二)   正值多事之秋, 朱决云以三重金身归伏龙山,就像是在烧得正旺的炉火中,加了一把柴。   晨钟卯时响彻山头, 数百弟子像往常一样聚于练功场下听训。   朱决云刚归山, 且要入方圆阁,今日势必要在场。   伏龙山的内外弟子一片寂静, 可该来的人却一直没来。   直到山顶的大钟响到了第三遍,镜悟身边的一个弟子低声说:“这人怎么还不来?”   他的声音刻意装得很低, 其实在座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镜悟咳了一声, 让他闭嘴。   朱决云终于来了, 今日着黑素衣,金丝袈裟,从天而降, 眉眼间神色平淡,看起来对于自己迟到没什么自责。   掌门方丈近三个月已经不主持早训,在上位的是慧极师叔,一个眉毛长到了肚脐眼的老头子。   慧极看了他一眼, 随意问:“迢度,师兄弟们都在等你。”   朱决云行佛礼,欠首道:“还请师叔责罚。”   “你一向懂规矩,”慧极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朱决云眼都不眨的随意扯了个谎:“弟子昨夜悟道,忘了时辰。”   慧极也不知信没信,反正点了点头:“落座吧。”   朱决云坐在了蒲团上, 他一动衣袖磨了磨皮肉,让上面被咬的牙印触感更清晰了。   本来今日在第一道钟声响起之前,朱决云就已经醒了。   曲丛顾光裸着肩头,埋在他的臂膀之间,睡得正香。   两人胳膊搭着胳膊,腿搭着腿,朱决云想起身,那势必要惊动到他。   曲丛顾从睡梦中被烦到了,腿一伸又放在了朱决云腰上。   朱决云:……   八成是因为昨夜的气氛太过美妙,于曲丛顾而言心境又比较复杂,他今天早上格外难以脱身。   之前也有这样的时候,曲丛顾难得犯懒会睡到日上三竿,彭宇这个师父当得随性,三天两头就给他放个假,他就全赖在了床上。   朱决云都不会叫他,在这上面不做约束,他醒了发现床上只剩了自己,朱决云不知道去了哪这种情况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但人这个东西吧,都是没准的,谁也没个定数,曲丛顾今日就偏不让朱决云走。   他也不说话,还没醒过来,拱了拱身子,拿胳膊搂住了朱决云的脖子就不放开了,整个人都半压在了朱决云的身上。   朱决云无法,拍了拍他轻声道:“丛顾。”   曲丛顾还睡着,根本没进脑子里。   外头天还没亮起来,被窝温暖,怀里有着软玉温香,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感觉恐怕也不过如此。   但凡朱决云心智再薄弱一点,他就真得不起了。   “丛顾,”朱决云又唤了一声,小心地动了动把胳膊拿出来,“还早,你先睡吧。”   这一来二去,曲丛顾忽然就被弄得清醒了。   早上火气本来就大,再加上他又有不高兴,一睁眼正好看见了朱决云的胳膊,直接一口就咬了上去。   朱决云:……   “别闹了,”他哭笑不得,“怎么了这是。”   曲丛顾不松嘴,又还困着,想睡觉,就这样着闭上了眼。   家里的孩子生了气,这气生得不讲道理,也不是时候,可是大和尚还是得哄。   外头的钟声响了一道又一道。   晨光变暖,天色也亮了。   屋里哄着哄着也就变了味。   曲丛顾眼泪模糊,喘了口气。   朱决云再温柔不过,亲了亲他的额头:“乖点,我马上回来。”   这场清晨拉锯战便还未鸣鼓便已经收兵,小世子一身逆毛全被老老实实地顺了回去。   练功场上,慧极天生长得就像不高兴,耷拉着一张脸,一句话恨不得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出蹦,拢共不到三句话的事,生生说了半个时辰。   朱决云坐得端正,看着虔诚,心里却想得跟大道毫无关系。   胳膊上牙印还没消,小疯子脾气上来了咬得一点没客气,现在有些发痒。   这点小打小闹当然不算什么,连皮肉伤都不是,主要是想着早上的事,咂么着回味,让人心里也痒痒。   屋里还有人等着自己,朱决云心生出些不耐来,面上却摆得很好。   慧极的话锋一转,忽然看了他一眼:“还有一事。”   “迢度下山历练,”他说,“已入三重金身,掌门方丈属意让迢度入方圆阁,不知诸位师兄弟有何想法。”   他已经说了是掌门方丈的决定了,谁还敢有想法。   但是众人绝对是不愿意的。   伏龙山盘踞东胜神州千百年,既不是最名号最响的,也不是地位最高的,但是却也是佛修大家。   这整个伏龙山,有一套自己腐朽的体质与关系网,轻易撼动不得,像个一个巨大的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决云单枪匹马闯入伏龙山方圆阁,自然打破了一些平衡。   一个名叫由晏的微胖和尚,相貌和善,此时站出来道:“慧极师叔,这并非小事,不如等掌门师叔出关亲自主持?”   其实‘出关’只是个委婉的说法,掌门方丈避嫌,最近心里很烦,谁也不见,免得生事。   伏龙山也曾和迦耶殿并称佛修双雄,很长一段时间内势均力敌地位不相上下,伏龙山虽然式微,可上下弟子无不存了‘老子门派天下第一’的傲气,心里还做着复兴的梦。   江湖事哪能一句话说得清,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都是交织的利益往来,权宜衡量,暗潮涌动。   这事本来好好的,流火挂帅,去出这个风头,你说他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这就让掌门方丈非常难办。   他本来再干两年就能光荣下岗,无功无过便是万事大吉,可这个时候流火死了,这道大浪又翻了起来,还把他给卷了进去。   他不能退,伏龙山上下千百弟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呢,可是他也不能进,因为佛修旁支众多,不止有个伏龙山,人人虎视眈眈,他没有那个本事力压群雄。   他年纪大了,就算能拼一把,也不想犯险了。   吃斋念佛一辈子,倒是真熏出了些清心寡欲的味儿来。   但是说贪生怕死更贴切。   他怕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就差这一哆嗦,他怕臭在这一哆嗦上。   所以他‘闭关’三个月,谁也不见,躲着。   可是躲不可能躲一辈子。   由晏今天出声,他地位不低,敢问出这句话来,问掌门方丈到底什么时候才给大家一个交代。   慧极的回答非常有意思。   他说了一句:“等掌门人,哪怕是等不及。”   四下一片静寂,没人接话。   他的话太过于大不敬。   慧极是掌门方丈辈分上的师弟,但其实是同一批入门弟子,他俩有太多不合的理由了。   掌门方丈什么都有了,所以怕输,慧极不怕。   谁也知道他现在想要什么,在筹备着什么。   这样一个小小的早训,就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了。   朱决云转身便走,却被慧极叫住。   “迢度。”他说。   朱决云喊了声:“慧极师叔。”   “迢度,”慧极说,“你这孩子,莽撞。”   朱决云很不明显地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伏龙山一共才九百六十三年,”慧极带了一丝欣慰满足,“我在山上带了半数之久。”   这话说得非常没有水平,直白挑衅,倒是一点也不像活了四百多年的阿罗汉说出的话。   朱决云倒是也能理解,大概是真没把自己当根葱,随便震慑震慑得了。   他面上不显露什么,只是平淡而谦卑:“是。”   “年轻人有些天份,轻浮点也是难免,”慧极高高在上地教训道,“但是再轻浮也要认准了自己是谁,看清楚了局势,做事前掂量掂量清楚。”   “这江湖上枉死之人不少,多少是惊才,他们又哪能想得到自己就要铩羽呢。”   朱决云躬身道:“谢师叔教诲。”   慧极见他这幅模样,拎不清他到底是听没听进去,打量了他片刻,挥手道:“没什么事就去吧。”   “下次不要晚了,这么多人等着你,若不是今日是我,换了掌门人,你指不定要受什么责罚。”   朱决云:……   就算他再不把这个人当回事,也觉得这人实在有些上不来台面。   你说这真是世道好了,谁也想出头啊。   但朱决云心里存了些偏见,并不是说这个人就当真没有本事。   在伏龙山待两天便可看出,有大半数势力都已偏向了慧极。   毕竟他三重金身,且主战派。   掌门方丈在关里不出门,他们就算是更倾向保守,也不得不站队,不然就要受慧极势力打压,连个可以保命的人都找不到。   慧极只不过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连戏也懒得做罢了。   朱决云进方圆阁这事基本上算是定了,不过他这几天都没有搬进去的意思。   正主没动静,现在伏龙山也乱得很,也就没人敢问,没人管。   小院里有打斗声。   树影翻飞无风自颤,黔竹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又从天而降,一个佛手盖下来——   曲丛顾猛地抬头,沙湖剑扬起,脚下一点腰弯得要贴到地面上,剑锋却对上佛手印,真气凛然。   黔竹忽然扯了力,落到地上说:“不打了。”   曲丛顾空了一招,急急收势,被剑气带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莫名问:“怎么了?”   黔竹问他:“你是跟谁学的?”   “……”曲丛顾张了张嘴,“跟……我师父。”   他也扯不出什么谎来,但脑袋了一下子转了好几个弯。   彭宇好像是没说过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他的徒弟,只说不能给他出去丢人。   那自己这算是丢人还是不丢人?   这个界限不好划分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黔竹翻了个白眼,“我问你师父是谁。”   曲丛顾私自给自己下了一个‘不丢人’的定义,然后骄傲而含蓄地道:“我师从彭宇。”   但黔竹听见这个名字有些茫然:“那是谁?”   曲丛顾:……   “无吝剑,彭宇,”曲丛顾一本正经地说,“剑圣你知道么?人家都叫他剑圣,他的剑之前在兵器谱上排行第一,不世出剑材,他拜师的第一天就能把树叶卷起来,然后用剑把叶茎削下来,一根一根地落在地上的碗里。”   黔竹:……这就很厉害了。   他怀着一种比较复杂的心情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拜上的师?”   曲丛顾说:“他本来欠了朱决云人情,不过也不是很想收我,在提条件的时候,他话还没说完我就跪下叫师父了,然后他就只能收下我了。”   黔竹:???   曲丛顾嘿嘿地笑:“我机灵吧。”   “……”黔竹只能说,“机灵。”   曲丛顾又说:“朱决云也这样说。”   黔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天底下真是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碍眼的很。   有玩笑的意思,也是有真的这样的感受。 第40章 神迹将出(十三)   清晨, 偶有鸟鸣虫飞。   曲丛顾自从离了鬼城再没有一天早起过,这日仍然抱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口水横流。   忽然传来一声爆喝, 曲丛顾猛地一激灵, 惊醒了。   人是醒了,脑袋还懵着, 以为有人进来打架,从墙上取下了沙湖剑就跳到了地上, 四下望了望。   草古耳朵一动, 像看大傻子一样看他。   曲丛顾喃喃念叨了一句:“人呢。”   然后又是一阵刀枪棍棒的声音, 他才反应过来,是外面练功场打起来了。   他不大想看热闹,就又抱着剑躺上了床, 可是被吓了这么一趟,困意都没了。   伏龙山最近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打起来一点也不奇怪。   他又像是小时候一样,日日躲在院子里不出去, 生怕惹了什么麻烦。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情形更不容出错。   但他不惹麻烦,麻烦却是会来找他。   许是这些和尚以为小世子还是六十年前一样, 没什么本事,也或许是上传下达,有上头的人暗示了这样的意图,这一日有几个和尚趁着朱决云不在便溜进了院子。   当真是些看不上眼的人, 修为也浅,曲丛顾自打他们翻墙进院那刻就知道了,随意拎了剑出去,打开门守着。   朱决云走哪都把他带着,平时冷心冷面,却把这个小世子伺候的极好,伏龙山上长了上千双眼睛,所谓人言可畏,曾参杀人,闲言碎语并不是没有的,只是还没有传到曲丛顾的耳朵里就被断死在了路上——被谁断的,那自然是朱决云。   一行油头粉面和尚溜进小院,一抬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曲丛顾。   先升起的不是惊慌,而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若真是些正经人,谁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闯进小院中。   乱世出的可不只有英雄,还有匪鼠。   那猥琐视线上下打量,从小世子的头发丝看到了露出的一截白生生的脚腕子,粘腻得甩也甩不掉。   曲丛顾是经过人事的,一下子就感觉出了来者是怀了什么心思。   他觉着愤怒,脸也冷了下来。   少年面带薄怒,当然更添风情。   几个和尚竟然还一边打量着他一边交头接耳,笑了几声。   那笑声落在了曲丛顾的耳朵里,凭空觉得受了侮辱,脸霎时气得带了红色,长剑在手中转了个圈,铮然出鞘。   “小公子,”一个和尚说,“你那哥哥呢?”   他这样说,曲丛顾就更加急气。   若非对方是伏龙山老人,知道他少年时叫朱决云‘哥哥’,就是他与朱决云的事情已经遍传出去,成了别人口中笑柄。   朱决云回山是有野心的,这时如果有这样的流言,对他自然是不利。   况且,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敢闯进这间院子呢?   说不定是风头有偏向,朱决云处在了劣势,才有人敢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   曲丛顾一瞬间就想了前因后果,只觉得脊背发凉。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折辱他都不能受。   四个和尚满嘴污言秽语,曲丛顾剑出鞘便不收回,他自入道起这把剑真用在战场上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鬼城乌颐钟戊之战,一次便是今天。   以一敌四,他心绪不稳,落了下风。   佛修向来擅长远攻,梵文经书在嘴里念叨,四个人配合极娴熟,攻战防守好似一个人分成四分,将曲丛顾团团围住。   他有剑也使不出,根本近身不得。   不能急,不能急。   杀阵之中兵戈相碰,最忌讳怒极攻心。   人常有传说,有大丈夫在战场受辱,提了一口气大杀四方,这只是传说。   真想赢,脑子绝对不能乱。   他见佛印闪烁,金光灼灼,心想,这天底下就没有破不了的阵。   又有一道金光闪过,曲丛顾提剑去挡,剑面光滑如镜,将金光反射出去,打出阵中。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金光向他射过来,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   四个人用的车轮战,两人力竭另两人顶上,这其中需要一个非常短暂的交接,然后攻势更紧,生生将人困杀在阵中。   曲丛顾非常快,因为彭宇的剑以快著称,他有数年什么都不学,每天在鬼城中追赶落叶。   “在鬼城的地上,我不能看见任何一片完整的叶子。”彭宇这样说。   那一段时间,满城的人帮他劈叶子,在叶落到地上之前劈断。   但这还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曲丛顾挨了很多罚,举了好几天的水桶,他的剑在每天的哀嚎中也真的快了。   这金光好像落叶,被他一剑一剑劈断,他忽然悟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眼还未到,剑已经挥出去,曲丛顾闭上眼,脚下一点将剑绕身旋转,长剑翻出残影阵阵,一时间只能听见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   熬过一道攻势,他衣角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皮肉被划开一道极细的伤痕,慢慢地渗出血。   攻势终于减缓,他忽然睁眼,将一道金光打在剑面,反射出去,正射在即将交替而上的一个和尚眼睛上!   不解的链子断了,曲丛顾提剑便冲,剑光横扫四射,上下翻飞,生生劈断阻隔结界,杀了出来。   他本只想教训一下这些人,然后扔出院子去,可他一脚踩在一个和尚的胸口时,那人忽然啐了他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鹿皮靴子上。   “朱决云可是享了好福,”那人说,“装得人模狗样,倒是会玩,呸。”   说着反而豁出去一般不怕死的直接摸上了曲丛顾的小腿,往上撸了一下他的裤腿,露出一截腿腕:“你又装什么贞——”   话音到此为止,被一声细微的血肉被整齐削断的声音打断。   那和尚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喷溅出的一口鲜血。   曲丛顾面色冷得像腊月的雪,一甩剑将剑身上的血甩掉,站直了身子。   被撸起来一截的裤腿又掉了回去。   地上掉了半截舌头。   那和尚反应了须臾,忽然嚎啕大哭,嘶声大叫。   曲丛顾内力震开门,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剩下的三人不可置信,摆阵便要杀人,可四个人才算一个阵,他们缺了一人威力大减,曲丛顾飞身,衣袂飘扬,接连是看也看不清的剑势,最后踢出三脚,直接往脑袋上砸,砸昏死过去为止。   然后全都踢出门外,大门‘砰’地一声猛地关上,只留下四个烂泥一般的人躺在门外。   他站在院子里,呼出一口气,感觉都是颤抖的。   他衣服乱了,气喘吁吁,短促地呼吸。   到底是气,急,害怕,惊惧,后悔,都说不清楚了,他转身回屋,一边走一边将自己被吐了一口浓痰的靴子脱了远远地,使劲地扔开,光着脚走回了屋,坐在床上。   然后犹觉得不妥,把裤子也脱了重新换了一条,抱过被子躺在了床上。   草古这时候软软地爬过来,躺在他的胸口。   这狼只以为来人是喽啰小贼,没当回事,连屋子也没出。   曲丛顾就一下一下地抚摸他,手还在微微地抖。   草古闻见了血腥味,去舔他胳膊上的伤口。   它之前揍彭宇,被朱决云和彭宇一起教训过,已经不会再看见曲丛顾和人打架就冲上去了。   不过也是这些人并不厉害,是曲丛顾不到家才受了伤,若是来的人修为高,它怕是还会动手。   曲丛顾躺在床上犹在想,其实这些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的事,怎么就连这等货色都敢闯进朱决云的院子里了?   要当真只是些下三滥还好了。   下午时小睡了一觉,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他心里不大安稳,想去寻朱决云。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垂,大红的云霞像是天上起了一场火。   西阁中,早早的点起了一根蜡烛。   “乌合之众,”一个黄袍修士愤慨道,“一群乌合之众!”   镜悟低声劝道:“师父莫气,他们此举也是自掘坟墓,犯不上和这等人一般计较。”   黄袍道:“什么自掘坟墓!就算是坟,那也是给伏龙山挖的坟!让天下人耻笑我们手足相残,可笑!”   镜悟便不敢再说话。   由晏说:“师父,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镜悟师弟说得也是对的,他们如此嚣张行事,早晚失了师兄弟们的心,成不了大事的。”   黄袍闭上了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到:“迢度,你如何看。”   朱决云坐在椅上,隐秘在黑暗与烛光的交界之中:“不怎么看。”   镜悟皱了皱眉,斥道:“你如何说话呢!”   黄袍说:“如今慧极风头大起,他是铁了心要夺旗,并非我们不作为,而是无可作为。”   “并非无可作为吧,”朱决云压下了涌到嘴边的嗤笑,随意道,“是不敢。”   黄袍男人面色难看,冷道:“我不是慧极,我眼里有伏龙山前途和名声!”   朱决云说:“那就不要瞻前顾后,成大事必流血,此时畏缩,无异于将伏龙山拱手让出,双手奉到慧极面前。”   “迢度,”黄袍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朱决云坦然回视:“你需要人,我便帮你,既然你只看不惯慧极,了结他就行了,管我想要做什么干什么?”   “还是悟愚师父觉着我有什么企图?”   悟愚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头有人传讯。   “进。”   那小和尚应声进了屋却直接跑到了朱决云面前:“迢度师兄,有人找你。”   朱决云问:“谁。”   小和尚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介绍形容这个人。   朱决云却忽然明白了,直接站起了身。   悟愚说:“你要知道,我毕生拥护掌门方丈。”   朱决云笑了,无所谓地道:“巧了,我也是。”   悟愚眯了眯眼睛,审视一般看他。   朱决云不再和他试探纠缠,转身便走。   他表情平淡,看上去毫无波动,只是脚步有些急,很快。   曲丛顾从不再他出门时找他。   一定是有事了。   他猜测了数十种可能,脚下生风,最后迈出门的那几步几乎是飞出去的。   却见小世子站在门外,草古坐在他脚边。   曲丛顾终于看见他忽然笑了,跳起来冲他摆手。   朱决云凭空松了口气,飞身到他身边:“怎么来了?”   “朱决云!”曲丛顾说,“我想你了!”   朱决云牵过他的手飞快而随意的亲了一口,说:“走吧。”   曲丛顾觉得这样不好,想抽回手,却没抽开,朱决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曲丛顾就窃窃想,那就牵着吧。   “你办完事了吗,”他问,“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朱决云面不改色说:“不办了。”   “难得有人想我一回,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   曲丛顾脸红大骂:“破和尚!花和尚!”   两人一狼走在巨大的夕阳之下,偶尔曲丛顾气了就跳起来跟他比划,朱决云重新拉过他的手牵着。   稀稀落落的撒了一路笑语柔情。 第41章 神迹将出(十四)   大约一场梅雨过后, 曲丛顾又见到了一次钟戊。   他不请自来,坐在院子里的棋盘前与朱决云下棋,期间把茶壶高高举起来, 然后让水流顺着壶嘴儿倒进嘴里。   朱决云执黑, 他执白。   钟戊落下一字,问:“你能有多少人。”   朱决云也落下一字, 回:“不足十个吧。”   钟戊顿了一下,抬头看他:“我跟你闹着玩呢?”   朱决云失笑:“当真不足十人。”   “悟愚谨小慎微, 手下有百人, 只能借, 不能当真,他对我防备异常,只想利用我牵制慧极。”   “我要是他, 也不带你玩儿,”钟戊说,“你这司马昭之心,太过显眼, 很明显想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一脚把我踹了我上哪说理去?”   朱决云随意把玩着棋子,不经意地说了句:“由不得他。”   钟戊看了他良久, 说:“兵行险棋,你倒是自信。”   “还成,”朱决云看着棋盘说,“看着险, 其实这事没别的路可走。”   伏龙山的形势乱成一张大网。   慧极一家独大,亲信数众,座下什么人都有,有的是真的拥护他,有的是看准了他将是下个掌门人,有的只是怕被欺凌。   朱决云虽然与他同住方圆阁,地位上不相上下,辈分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况且他无根基,很难立足,并无人看好他。   相比之下,还有一派人以悟愚为首,誓死拥护掌门方丈。   悟愚修为地位均低于慧极,这一伙人势力单薄。   朱决云其实并不急于拉帮结伙的填充势力,而且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把筹码压在了掌门方丈身上。   就像皇位更替,逼宫总是最下策,为人不齿,可让贤就好听多了。   也顺理成章。   你猜猜,掌门方丈会不会甘心把伏龙山拱手送给慧极。   现如今,只有慧极与朱决云有这个资格扛起大旗。   一个是虎视眈眈的师弟,一个是十世佛缘前途无量的弟子。   如果是你,你选谁。   悟愚一心想保掌门方丈,可一旦这个掌门人自己就只想功成身退呢?   朱决云说:“你能出多少人?”   “全部弟兄随你调遣啊,”钟戊拍了拍胸膛,“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够义气。”   朱决云点了点头:“稳了。”   手下落下一字,清脆地敲在棋盘上。   钟戊低头看了半天,发觉棋要输了。   这一场疾风暴雨在农历八月十二日骤起。   伏龙山上的古钟在深夜里敲响,震彻山谷。   曲丛顾睁开眼,一片清明。   朱决云从昨夜便没有回来,临走时神态行为均无异常,只说今晚不回来了。   但是他仍然知道是要出事了。   就像是预感,朱决云一抬手他就感觉到他情绪如何。   古钟不止不休,一声接着一声地敲。   慧极做足了要夺位的架势,身披绛红金丝袈裟,颈上带一千零八十颗血丝菩提佛珠,绕了数圈盘在胸前,脸面洗净,一身焚香后的味儿。   他被百人拥簇,一步一步迈向了佛殿之中。   外圈是上身赤裸涂着金漆的十八铜罗汉,当枪不如水火不侵,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忽然一道血溅了过来,慧极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   有一个胸口开了血洞的和尚,脸失了血色,指着他道:“大逆……不道!”   慧极看也不屑看一眼。   马上有两个和尚各自站到两边,将红毯远远抛出扑在地上。   慧极才重新昂首,迈步向前走去。   石阶有百尺长,大殿金门就在眼前。   天边有青色泛起,灰蒙蒙的夜色覆盖大地。   从金门内走出了一行人,一字排开挡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慧极手下自然有人来逞英雄,叫嚷道:“不想死就滚。”   悟愚冷然道:“你们违背戒规,已犯了死罪,如若迷途知返还能给你们一个体面点的死法。”   慧极道:“这怎么算违背戒规?我受弟子拥护,算是众望所归。”   “况且掌门方丈既然无心匡复大业,那自然不该挡着别人的路。”   最后一句话用了内功,声音延绵威严,传入众人耳中久久不绝。   战事一触即发,悟愚咬牙说:“死不悔改。”   两方瞬间交战,同门师兄弟手足相残,杀红了眼。   佛殿前流血百步。   忽然那扇金门开了,掌门方丈声音含怒震慑:“够了!”   一个高大而肥胖的身影从黑暗中显出身影,近五个月里,这是掌门方丈第一次现身。   悟愚行礼尊敬道:“掌门方丈。”   慧极面目倒是看上去平和极了,竟然寒暄问候了句:“这许多日未见,不知师兄可好?”   掌门方丈淡淡地说:“有师弟在,自然过不得好日子。”   “师兄,”慧极说,“非我不念及旧情,只是此事关乎我伏龙山的生死前途,既然师兄不想出这个头,那便让贤,让有能力的人来。”   掌门方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冷厉的视线扫过众人:“同门相争,手足相残,你们有何脸面跪在佛前,自称佛修!”   “贪图私欲,勾结党羽,不配为我伏龙山弟子!”   这话虽说给座下弟子,却也句句都扇在慧极的脸上。   慧极面沉如水:“那师兄又如何?贪生怕死,只求生前身后名,不顾伏龙山死活,你又有何脸面居于上座!”   掌门方丈这才看了他一眼,也就只有这一眼,忽然金光灿然,身形飘然只余衣角飞出视线。   他身材极为臃肿,但灵活,再现身便已经是站在了两方战场之中,一滩血泊之上。   掌门方丈道:“不然,难道要让给师弟来坐这个位置?”   慧极与他修为相当,底气不弱,拱手道:“那还要多谢师兄让贤。”   小院中。   黔竹趁着夜色溜了进来,正要敲门,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曲丛顾衣着整齐,问道:“怎么?”   黔竹愣了一下,又一想也合理,便说:“快走吧,慧极的人已经扫荡整个山了,我忽然想到了你,你怎么还敢在这里?”   曲丛顾问:“朱决云呢?”   黔竹说:“我不知道,他不在?”   曲丛顾冷静道:“他昨夜没有回来。”   黔竹拽了他一把:“走吧,你快下山,我送你下去,别回来了,若是有了朱决云的音信我便告诉他去找你。”   “不了,”曲丛顾说,“你呢,打算如何?”   黔竹四下望了一眼,好像有些焦急他的不配合:“我也要跟慧极了,不然能怎么办?”   曲丛顾说:“你不要去,再等一等,你信我。”   黔竹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   “我不会害你,”曲丛顾又说了一句,“你再等一等,不要去插手。”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黔竹看着他,神色不明,“掌门方丈输了,朱决云压错了人。”   曲丛顾松开他的手道:“明早,最迟明早,如果还没有分晓,你就去吧。”   “你太心急了,”他最后这样低声说,“这样不太好。”   曲丛顾不会说更多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   黔竹深深地看着他:“那你不走?”   “不走,”曲丛顾说,“不会有事的。”   他这样说,也这样相信着。   但并不是谁都像他这样相信朱决云能赢。   黔竹回程心慌,看着四下灯火通明,钟鸣不止,本来稳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脚下犹犹豫豫地走了两步,忽然咬牙转身,还是往佛殿跑去。   佛殿门口好似人间炼狱。   黔竹吓傻了眼睛。   悟愚身负了重伤,闷哼一声倒在他面前的地上,挣扎着爬,却没爬起来。   黔竹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顿住了。   不能,悟愚今夜会输。   一道杀气闪过,他下意识去躲,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少年伸腿去踢,杀招接二连三毫不喘息。   黔竹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躲避,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内斗。   明白了权力的变革意味着什么。 第42章 狂风暴雨(一)   若不想苟活, 那就要流血,要杀人。   黔竹从未踏出山门,他头回经历生死关头, 瞬间慌了手脚, 让对方抓了破绽,一掌扑了上来——   黔竹吓傻了眼, 往后急退,心知如果这一掌挨在身上必死无疑。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 抓住他胳膊擦着边躲开。   黔竹出了一身冷汗, 呼吸短促。   朱决云低头看了他一眼:“离开这里。”   黔竹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师兄!”   朱决云另一手随意将那一击不中重新杀来的和尚挡开, 内力霍然逼退,将那人震出一口血。   黔竹向来是精明的,他也一向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此时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看朱决云,只见他神色平淡,在这样的夜色下却让人心惊。   黔竹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朱决云只说:“急功近利是大忌。”   “回去睡觉吧。”   黔竹站在原地, 半天没有说话。   他是知道的,迢度向来不管闲事,他救自己这一命, 还有这顿半教训半规劝,是看在了曲丛顾的面子上,仁至义尽。   黔竹恭敬地行礼,低声说:“谢师兄教诲。”   朱决云扫了他一眼, 转身走进沙场血泊之中。   那佛修走入了两军交战之地,一派从容只当平常。   他忽然想起了曲丛顾的那张冷静的脸,跟自己说‘你信我,不要去’。   他本不肯信,那也是自然的,可是此时见了迢度,他信了。   生死临于前面不改色。   这样的人不赢,谁能赢呢?   是他不懂迢度。   而且这世上恐怕除了曲丛顾没人懂迢度,也没人敢这样信他。   六十年前那个小孩还又哭又笑的求他出主意,问怎么才能搞定他哥哥,再见面,竟然已深情至此。   树影在黑夜中显得可怖,也恰好遮挡了视线。   黔竹转身,回去了。   十八铜人阵出阵,将战场团团围住,金刚经如有实体,梵文照亮了大半边天。   悟愚被镜悟扶着,嘴角胸前都挂着干枯的血痕,一下一下地喘着气。   朱决云化出吟龙决,一条明黄金龙半透明着身体,嘶啸腾于半空之中,敲打着十八铜人阵无解结界。   镜悟咬牙道:“迢度!你的法器呢!”   朱决云说:“放家了。”   镜悟懵了,气得快要张过去:“你长没长脑袋?!那现在该怎么办?!”   结界之外,掌门方丈和慧极凌于半空之中,衣袖翻飞袈裟随真气狂舞。   两人均无破绽,毫无等待必要,直接出手。   两个三重金身的阿罗汉对峙,顿时天地震动,真气挥洒出方圆百里,飞鸟走兽无还。   朱决云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拿着一张嘴骂人的?”   镜悟被他忽如其来的牙尖嘴利给顶了,一时还不知道他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悟愚佛珠在手间转了数圈,强撑道:“众弟子听令!”   镜悟等一干师兄弟立时正襟顿首。   悟愚说:“今日我等以身正道,抛头颅,洒热血,死便死,死就死了,师兄弟都记着你为大道而死,为伏龙山正统而死!”   众人声音坚定而恢弘,齐声应道:“弟子领命!”   悟愚却已是强弩之末,嚷出这番话又咳了两下。   镜悟怒极,将法杖引出,大喊道:“都给我上!”   每一个佛修门派之中都会有一个最强的术阵,名唤十八铜罗汉。   选百年间难出的人才十九人,日夜锤炼不需受佛礼约束,不出早训,也不念经,只需不断强化,直到他们毒虫不侵,刀枪不惧,十九个人好似一体,默契至极。   十八铜罗汉不成阵不出世,一旦出世便大杀四方,号称无解。   术阵之中金光阵阵,都是杀人的。   他们脚踩着肩膀,人摞着人,将天都堵死,拳脚无孔不入,沾了一下便要震碎五脏六腑。   朱决云引出吟龙决,却突不破这结界,他身后无人,在一时不查中了一拳,十八铜罗汉都不能算人,金刚铁打的身体,他生生受下,却感觉四骸都裂开了一般。   这天下就没有无解的阵。   钟戊这时才来,却当真带了数百武修弟兄。   这一夜钟戊穿了身破烂的黑袍,飞身时猎猎作响,一脸的胡子茬,衬得那半张脸的疤痕更又江湖气了。   这些人来,先把悟愚惊了。   钟戊吹了声口哨,武修弟兄从阵外破阵。   任何术阵都是这样,将全部阵势都留在阵内,却把后背都晾了出来。   十八铜罗汉极为灵活,马上变换了阵形,上方罗汉凌空转身,与外对峙。   朱决云此时终于见了破绽,忽然飞身上前,硬挨了数拳,无数道金光将他皮肉划破,他擒着玄龙的脖颈,死死地压在了一个转身的罗汉的后颈上。   玄龙本身就是杀器,道道金光化成,针扎一般射入罗汉身上。   罗汉好似铜墙铁壁全部打了回去。   可是朱决云是三重金身阿罗汉!   就算十八罗汉再强,单拿出来哪一个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他有压倒性的优势,只是在一个术阵中他敌不过。   镜悟看见了他如此,忽然挥了手道:“我们上。”   数十弟子肩搭着肩霎时一字排开,镜悟一掌抵在了朱决云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真气逼近了朱决云的身体之中。   那只玄龙越来越大,越来越凶悍,面貌越来越狠戾。   钟戊极为懂行,在阵外也将招招都打在这个罗汉身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十八罗汉只要有一人败阵,那就全部败阵。   玄龙铮鸣嘶吼,震耳欲聋。   那金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密密匝匝地金光像千万根钢针,死死地逼在罗汉的身后。   只听得那罗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啊——”   已是忍耐的极限。   朱决云紧紧地绷着唇,眼如刀剑,忽然咬肌一抽,将所有真气拔然倒灌而出!   一道金光轻巧地没入了那罗汉的脖颈里,他霎时颓然倒地。   十八罗汉阵的一个口破了,便毫无威胁。   钟戊一手一个,拿着长刀专门往眼睛上劈,往下三路劈。   打在了一金身罗汉上,刀刃‘哐’地一下子砸在上面,竟然把刀砸出了坑,卷起了一个铁卷儿。   钟戊:“卧槽,铁屌啊。”   镜悟法杖直接比在了他的面前:“你是何人!”   钟戊说:“大哥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我才刚救了你们,太翻脸无情了吧。”   朱决云跳到了他的身前,说:“你十个,我七个。”   钟戊:???   “凭啥。”他说。   这时局势已经乱了,十八罗汉虽被拆,却还有一个罗汉并未上阵,若等他来那必然毫无胜算。   朱决云说:“快。”   钟戊吹了声口哨,响彻山谷:“杀!兄弟们!”   这一夜伏龙山就像是人间炼狱。   夜色慢慢地黯淡,杀了一夜。   佛殿前的树微微随风颤动,上面淋着不知是谁挥洒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粘稠地沾起一片土。   尸横遍野。   伏龙山从今日起再无十八铜罗汉。   前方战事稍缓,掌门方丈与慧极也有了分晓。   天上的屏障被打破,慧极砸开屏障,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就落在具具尸体之上,砸起一片尘土与血肉飞扬。   掌门方丈缓缓落地,一身破败伤痕,却还站着。   慧极几度挣扎爬起,他的胳膊好像断了,折出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掌门方丈往前走一步,但他咳了一声,强憋在喉咙里,不再动弹。   慧极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最后越笑越烈,合着血泪。   “原来你已活不长了。”   “你输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疯狂的咳出血沫,“你输了,你就要死了!”   “慧极,”掌门方丈说,“今日在佛殿,你我这一战,输的是你。”   慧极恨恨地看着他,胸腔剧烈起伏。   掌门方丈说:“当年你输给我,如今也一样输给我,这几百年,你毫无长进。”   慧极说:“那又怎样,我会活得比你久,等你死了,我就是掌门人,我会将你的骨肉化成灰,喂给狗吃!”   掌门方丈却笑了,他太胖了,笑起来只是嘴角扯了扯,将肉挤成一团:“你等不到那天。”   “伏龙山掌门人永远不会是你,”他说,“慧极,你哪来的可笑想法,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可以做得到?”   “我若是不行,那你就更不行,你永远都只能是第二个,永远不要指望着翻身。”   慧极怒得脸涨紫红:“你放屁!”   “你已经没有后手了!伏龙山弟子都只能听令于我!你杀不了我!”   钟戊坐在大殿门口,吊儿郎当地架着一柄大刀:“喂,你不把我兄弟当人啊。”   朱决云也一身疲累的坐在他身旁,随手挥了挥:“让他说去吧。”   慧极瞪大了双眼,震怒道:“狂溟,你要干什么!”   悟愚等人也一时震惊,说不出话来。   掌门方丈说:“伏龙山弟子听令。”   此时战场之上因有武修介入,慧极的人已经死伤大半。   能站得起来的的人一双手也能数得过来。   众人道:“弟子在。”   掌门方丈说:“慧极意图造反,畏途大道,死罪难逃,杖毙。”   “先关了吧。”   现在能执杖毙的人已经没有了,众人都带着伤残,只能先关起来再说。   他就在这一片尸堆如山中宣布:“我已大限将至,无力再领师尊‘兴千年基业’之命。”   “迢度何在!”   朱决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弟子在。”   慧极突然破口大骂:“狂溟!你就不怕师父泉下有知吗!你可对得起师尊将伏龙山托付与你!”   掌门方丈将颈上的挂珠取下:“不然如何,伏龙山如交与你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我从不怕百年之后愧对师父,只怕伏龙山就此终了,成了世人口中笑柄。”   朱决云拂开衣摆跪在他的面前。   掌门方丈将挂珠交与他的手中,道:“先给你吧,仪式挑个吉日补上。”   他给得如此随意,朱决云正欲收回手,却又被他紧紧地攥住不让动弹。   “迢度,你给我记着,”掌门方丈说,“你要用你这条命去保伏龙山。”   “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假若伏龙山有任何差池,定要你不得善终。”   朱决云道:“弟子领命。”   钟戊拍手道:“好!”   然后挥着臂指挥着自己的弟兄跟着拍手嚷和。   武修向来不拘小节,不会看什么脸色,此时便跟着大哥兴奋地举起了刀剑,叫道:“好!好!好!”   朱决云走过众人,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佛殿一百零八个台阶。   他转过身,神色平静,俯瞰众人。   下面尸横遍野,有人欢呼有人惊怒。   天边破晓,太阳出来了。 第43章 狂风暴雨(二)   形势巨变, 只在一夜间。   对于其他弟子而言,也只是一觉睡醒,天就变了。   佛殿之上, 有几束光射进屋里, 将空气中的灰尘照亮。   悟愚跪在蒲团之上哀声道:“掌门方丈,请您收回成命啊!”   门外有数名弟子还跪着, 恐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悟愚字字泣血,声声哀切, 将千年基业从头说起,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跪在地上血泪合流。   掌门方丈在暗黄的纱帘之后,沉默久久。   悟愚道:“您既然已属意迢度,那何故还要放任慧极, 您可知如此会让我们元气大伤啊!”   “悟愚啊。”掌门方丈忽然唤了他一声。   悟愚顿首哭丧着一张脸。   掌门方丈声音苍老而厚重:“我真的老了。”   “方丈!”悟愚叫了一声。   掌门方丈道:“有慧极在一天,我都不敢松下这口气,我不信他,就算我传位迢度, 等我死了,他也定要掀起风波,还不如由我来, 趁着我还活着,了结这个祸端。”   悟愚说:“您不要再提生死了,您是三重金身,突破圆满指日可待, 为何总说这样的丧气话!”   掌门方丈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到不了了。”   “悟愚呐,”他像一个长辈规劝后辈一般道,“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悟愚抬头看他,淌了一脸的泪。   他也已经岁数大了,如此大悲大痛才将惯常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撕开。   掌门方丈说:“当年,我上山百年,我师父也视我为根骨奇佳,同辈师兄弟皆嫉羡我仙途坦荡,慧极无论如何恨,也赢不过我一招半式,总落于我之后。”   “但是悟愚,如今我已入三重金身,慧极也依旧紧随着我,可是我们都只能到这里。”   “我已经看见了天了,我到顶了,永远都上不去了。”   “三重金身就是人与神的分水岭,”他说,“我这百年都不肯信,我问佛祖,他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不求他眷顾于我,只盼天道酬勤,我用日夜修炼无一瞬停歇来换有一日坐化成佛。”   “可祂就是如此狠心,连一片衣角都不施舍于我。”   这就是他用一生才悟到的道,竟然就是,他终将穷极一生无法得道。   悟愚低声叫了一声:“掌门。”   “我们都不是那个人,”掌门方丈沉声道,“伏龙山无论是在我手中,还是在慧极手中,都是一样的。”   悟愚从入山以来就追随他,在掌门方丈还不是掌门方丈,是狂溟时,他就追随着。   此时他已不关心伏龙山交与谁手中,而是道:“您万不要丧气,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到您如此境界,只要迈过了这道坎,您定是下一个佛。”   掌门方丈听出他没说出的话,俯视着他:“我已等不到了。”   人的寿命终将有尽头,他数百年没有突破,那就有老的一天,有死的那一天。   掌门方丈从不虚言,悟愚心知如此,摧心剖肝之痛杀得他立不起身子,只能用胳膊撑着身体,趴在地上,无声痛哭。   “掌门,”他唤,“掌门啊——”   掌门方丈看着他,久未言语。   悟愚说:“天道不公啊——”   他也有少年意气时,唤狂溟师兄,其实两人已经差了好几辈了。   狂溟曾是伏龙山最骄傲的一张牌,他敬仰狂溟就像敬仰佛殿中的金身佛像。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①   他亲眼见着狂溟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成为伏龙山掌门人。   世人只当理所当然,可这世上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一件都没有。   他知道狂溟也苦,跪在他面前允诺誓死追随。   如此往事剖开,他看不得狂溟认命,那就好像是那冰锥却刺他的心。   狂溟却告诉他‘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他竟然已率先看开了,认了。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②   多少怅恨都无用。   小院门前有些动静。   曲丛顾惊喜,霎时站起身来,草古从他怀里跳下来,与他一起往门口跑。   门被从外面推开,却先是扔进了几个和尚。   曲丛顾顿了下,这才看见朱决云从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痕,白色的衣服遍布血痕,看上去只是皮肉伤,因为他站得仍然笔直。   朱决云问:“这几个人?”   曲丛顾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低头看了眼被他扔进来的那四个和尚。   一个都没少。   曲丛顾说:“是。”   朱决云笑了声:“小孩不大,倒是能瞒。”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随意道:“随你处置。”   曲丛顾没动,他就说:“你不处置,那我来,你回屋吧。”   曲丛顾上前迈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愣,然后说:“没怎么啊。”   “那……”曲丛顾的着急慢慢地浮上了脸,“你受伤了?外面局势如何?慧极——”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了握说:“一切顺利,你先进屋吧。”   曲丛顾扫了一眼地下被卸了力的和尚,低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受欺负——”   朱决云再清楚不过他在担心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需担心得罪谁。”   曲丛顾后半句话音消了。   朱决云摸了摸他头顶,把他抱在怀里轻笑着亲了一下额头。   曲丛顾就知道,这些和尚活不成了。   屋里窗子大敞,将日光都放进来,树木花香鸟叫蝉鸣全都放进来。   小世子与草古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榻上,都坐得笔直,听话得不行。   听着身后一声声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与人的闷哼。   然后是院子门开的声音,再是身体拖着地的声音。   朱决云拎着人走了出去。   他是在院子里洗了手才回来的。   然后一进屋就见曲丛顾和草古像定了身一样往门口看。   朱决云失笑:“怎么了。”   曲丛顾看着他,惶惶不安,强作镇定道:“伤势怎么样?”   朱决云就伸开双臂:“好好的。”   他这话一出,曲丛顾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世子一直不太敢,怕他受了重伤禁不起自己重量,听了这话终于安心。   草古跳到地上了,蹦起来去够朱决云的肩膀。   朱决云一手抱着一个,深深呼吸,叹出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找着了落脚点,可以休息片刻。   “下来吧,”朱决云须臾后无奈道,“抱不动了。”   他真的很累了,一夜紧绷,耗尽气力。   钟戊下山都是让人背下去的。   曲丛顾一起身就见他身上渗出来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大片衣服。   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朱决云拉着他的手躺在了床上,抱进怀里道:“我得睡会。”   曲丛顾不敢动弹,抬眼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   朱决云心里发酸,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了,祖宗。”   曲丛顾的睫毛碰着他的掌心,他忽然就感觉一片湿润。   他伸手慢慢地拍打着小世子的后背,另一手护在他的眼睛上。   曲丛顾就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一下。   只是一下,马上便停了,很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朱决云低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曲丛顾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受罪的未必是出去拼杀的人,反而是在家中静候消息的人。   他除了祈祷再无办法,无法出力,无法安心,惴惴难安,总是霍然提剑起身,等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心想:他想不想我去?会不会添乱?   然后又放下剑,坐回黑暗中。   信任并不是说就不会担心,事真的到了头上,还是慌的,总把局势一遍又一遍的想,把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在脑袋里过一遍,总担心:万一呢?   朱决云终于回来了,虽然带了一身伤,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他就算看见了朱决云受伤,先想到的也是真好啊。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只有抓在了手里才能安下心来。   近几日,这小院凭空热闹了起来。   总有不认识的人来往,毕恭毕敬,送来汤汤水水,填些根本用不上的摆设。   朱决云借着养伤的名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管,若有人来就让曲丛顾出去应付。   小世子从没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憋着一股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这个月二十七是好日子,”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道,“您看如何?”   这里问‘您看如何’其实问的是‘您看迢度会觉得如何?’   曲丛顾点头说:“我看挺好。”   老和尚又拿着红纸道:“届时这些人都会来,您先熟悉熟悉。”   这自然也是‘求求您了快让迢度熟悉熟悉吧,别到时候谁也不认识’的意思。   伏龙山乱成了什么样子,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剑修去帮忙定夺大事。   如今的局势是九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硬着头皮上。   曲丛顾看谁也给面子,比迢度要好伺候的多,自然谁也来找他。   有了之前那四个和尚的事,他总觉得这山上的人都知道他与朱决云的关系,一开始总觉得不自在,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豁出脸去了。   朱决云刚洗了澡,一身清凉的走出来,看见他趴在床上,问了句:“在干什么?”   曲丛顾就马上转过身来问道:“你挂珠呢?”   朱决云停下来想了想。   曲丛顾就怒道:“你弄丢了?!”   “……怎么可能,”朱决云说,“好像在枕头下面?”   曲丛顾站在床上道:“没有!我都找了,你给我去找!你把挂珠放哪了!”   朱决云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失笑道:“不要急,能找见。”   当日掌门方丈将挂珠交在他手中,回来时太累也不知随手放到了哪,后来竟然也没再想这件事。   曲丛顾气得快炸了:“朱决云!你有没有心啊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乱放!我看你找不到怎么办!”   朱决云走上前直接抱着腿窝把他举了起来,单手去翻被褥。   曲丛顾在他肩膀上扑腾半天才安静下来,挂在他肩上晃荡。   “这儿呢。”朱决云低笑了一声,把挂珠从床空隙里够了出来,随手挂在了他脚上。   “看把你厉害的。”   曲丛顾不言语,收了挂珠自己爬到了床上,接着去翻事宜。   朱决云也坐在他身边,拿手去逗他,被他一巴掌拍开。   “这是气什么呢?”他笑问。   曲丛顾声音平平地道:“没有。”   朱决云故意说:“我们丛顾受了辛苦,不高兴了?”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忽然觉着自己好像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也却是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而又迅速的陷入了一种不好意思中。   曲丛顾又说了一声:“没有。”   这次就软和多了,是真的没有不高兴了。 第44章 狂风暴雨(三)   礼成在九月二十七日。   朱决云身穿淄衣, 不正色法袈裟通挂左右肩,他身材高大,通身气派凛然。   这身衣服由僧人侍奉换上, 朱决云将袈裟披上, 在簇拥之下走出长廊。   山上古钟极有规律的长鸣。   遍山明黄长帘装点,日光大盛。   脚下是红布覆盖地面, 朱决云走出去,忽然停了下来。   老和尚躬身道:“佛家有何事?”   朱决云回头道:“你往前来。”   曲丛顾今日也不伦不类的穿了身淄衣, 把头发拿布条盖上, 跟在人群后愣了愣。   朱决云又说了一句:“往前站。”   曲丛顾:……   人人都低着头, 好似没有听见一样,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往前蹭了蹭。   “再往前。”   曲丛顾瞪了他一眼, 然后厚着脸皮站在了他身后。   本来站在朱决云身后的一个和尚非常懂事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   曲丛顾简直觉得没脸了。   今日客满高楼。   朱决云跪在明黄蒲团上,微微低头,双手合十听训。   掌门方丈站在他的身前,从侍从手中接过挂珠, 缓缓地戴在了他的脖颈上。   朱决云道:“拜叩掌门人。”   然后行了大礼。   掌门方丈训告:“入佛门,舍私利,济众生, 自当不怒不嗔,不哀不怜。”   “慎独,明辨,为首者号令百兵而不惧, 为伏龙山千年基业殚精竭虑,以尽修士之力。”   “祖辈历代掌门人在上,迢度听令!”   朱决云正色道:“弟子在。”   掌门方丈气势恢宏:“我乃伏龙山第三代掌门人,法号狂溟,以三重金身阿罗汉前世今生作保,传位与你,未来百年命你与伏龙山共荣辱!”   曲丛顾现在下面,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慷慨激昂。   他不是佛修,对伏龙山也并无什么感情,可掌门人交替,皆以生死作保,江湖气太浓,太惊人。   梵音阵阵,丝竹乱耳。   他听见朱决云沉声应:“弟子领命。”   曲丛顾眼前炸开了金花,又不可避免地想,他真得很厉害了,很帅。   这一整日,曲丛顾都没什么机会靠近朱决云诉说衷肠,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人群中央。   传位大典几近尾声时,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   来客具是佛修一脉其他门派中人,朱决云作为今日主角,高高坐在主位。   伏龙山在这个关头换了掌门人,其用心昭然若揭,这场宴会暗流涌动,并不太平。   在之前的大典上一直都忙着礼成走流程,现如今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地不动声色地交一交手。   掌门方丈称病离场,也算心照不宣的惯例,为了避免新人旧人的尴尬。   朱决云坐在上位。   下座首位一个红袍少年郎手中的白玉勺子忽然掉在了地上,清脆一声,碎了数瓣。   随着这一声脆响,今日这场大戏正式拉开帷幕。   有一直守在旁边的侍从上前打扫,换上新的用具。   红袍少年无甚表情,忽然道:“罢了,无需麻烦。”   朱决云视线短暂地扫过,没有停留。   沉默被打破,终于有人开口说了句话:“贫僧上次来伏龙山,还是六十多年前,没想到竟然还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昨日。”   这话在平时只做感慨也罢,用在今日如此大典上,这话就有点不合适了,太难听。   什么叫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骂我们没有进步?   可伏龙山还是很没底气的,经历一场浩劫死战之后,让江湖人看了一场笑话,自己内部也确实动荡,此时并未有人敢接茬。   朱决云随意道:“晚辈上次有幸得见乙亏法师,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法师也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昨日。”   众人:……   哇塞,你这小伙子就有点太冲了。   乙亏神色不好,半天没说话。   “小掌门人性子倒是坦率,”一老者开口笑道,“不知年岁几何了?”   朱决云说:“年岁尚浅,悉听教诲。”   老者忙摆手:“诶,哪里来的教诲,随便问问。”   “我与老掌门也算相识数年,”他笑容和善,“倒是少听得你消息,想是入门并不久?”   这问题不能问,马上有人代为回答:“掌门人虽入门尚短,但一心向佛日进千里,已迈入三重金身,入方圆阁,临危授命也实属合理。”   朱决云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   曲丛顾在下面看着他的表情,心想朱决云现在一定气炸了。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蠢不蠢。   人家只问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不能再标准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老者捋了捋胡须,还是和善的笑。   曲丛顾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   接着就是不动声色的刀枪棍棒往朱决云身上砸,来回试探,笑里藏刀。   朱决云多半奉行了什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打不过就跑的种种人生真谛,能还嘴就还回去,还不了就只当听不见,全程冷着一张脸,不给一丝表情。   忽然有个青衣五色袈裟和尚开口道:“如今大家聚齐,不若就将佛修议事的种种定下了吧。”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有短暂的安静。   佛修议事其实并无什么确切的时间,究竟多少年开一次,在哪里开,只不过如今流火死,神迹将出,众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该开了,也知道开了是要干什么。   曲丛顾对着名簿,认出说话的人是虚凌司掌门人童敬。   朱决云非常细微地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的样子,然后忍下。   那个红袍少年隐晦地瞥了他一眼。   老者道:“也好,今天也是好日子,讨个彩头。”   “这地点,还是选一个大家都方便的为好。”   伏龙山偏北,虚凌司偏南,剩下大大小小的门派皆拿不出手,只有迦耶殿,地势最好,中原水陆枢纽处,气势宏大。   这老头所指不能再明显。   他本就是迦耶殿长老,流火死了他就是迦耶殿的老大,哪有不谋私的道理。   众人窃窃,却无人拿出什么别的说辞来。   这议事在哪开,至少是谁也想要争一争的。   “若要说方便,”他身边一个微胖和尚道,“鹫峰其实是再合适不过的。”   “倒也不是只说位置近就是好的,只是鹫峰也已为了此事筹备开了,万事俱备。”   “玄青说笑,”那老者笑言,“像你们这样年轻还好,我这老头子腿脚不好,上伏龙山犹嫌太高,鹫峰陡峭,恐怕我们是吃不消啊。”   说着看着对面的上了年纪的一个老方丈笑了,那人也附和。   乙亏也紧跟着道:“就是,怎么轮也不该轮到鹫峰啊。”   玄青便不再说话。   “掌门人。”镜悟低声唤了一句。   座下红袍少年忽然开口:“我倒看不太懂,难道玄青掌门到如今还怀了希冀吗?”   “就算是我们在鹫峰议事,又能如何?”   少年直视玄青,玄青几下胸腔起伏,怒气上涌:“你是何意!”   少年道:“并无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问玄青掌门,还记着自己当年表得衷心么,求仁得仁,玄青掌门也该知足了,贪多嚼不烂,您也是懂的。”   四下顿时眼神乱窜,互相暗问他所指何事。   玄青忽然泄了气一般,带着面色紫红塌下了腰。   朱决云道:“列位还有何看法,一齐说了吧。”   虚凌司掌门人童敬道:“我看大家也不必如此紧张,左右不过是寻个地方,依我看,诸位掌门人也都是心有大志的,说起来我虚凌司才不过区区三百年,在诸门中实在还拿不出手,此值危机关头了,自知是担不起大任的,无论议事结果如何,虚凌司都只存辅佐左右之心。”   “既然大家定不下,那不如就都来虚凌司得了。”   老者嘴角笑容淡淡,眼神扫了扫他。   乙亏道:“凭什么?说了半天还不是你不也还是想争这个地方。”   那红袍少年脾气不小,斥道:“乙亏法师,你少说两句吧。”   乙亏让一个少年训斥,竟然哽了一下,当真不敢说了。   童敬见此,便问道:“不知迢度掌门是如何看的?”   今日是伏龙山主场,迢度还在主座上坐着呢,当然得意思意思问一下。   “我看挺好,”朱决云随意道,“只是您知道,争与不争,并非嘴上说一说就可以的。”   童敬自然懂他何意,也知道这些人是为何犹豫,便道:“这样吧,在座诸位都是动一动脚东胜神州颤三颤的人物,我等小门小派也不丢人了,佛门议事这一遭,我虚凌司不参与如何?”   他一退再推,态度诚恳至极,可偏偏还是让人不信。   届时势力稍有倾斜,都可能造成不一样的结果,谁也不想有差池,也不敢信,不敢赌。   朱决云道:“诸位想一想吧,我伏龙山无异议。”   镜悟又低声叫了:“掌门人!”   朱决云看了他一眼,他长出了一口气,不大高兴的样子。   红衣少年嗤笑了一声:“迢度掌门与童敬掌门一唱一和,倒像是早有商量。”   “……”朱决云:“没有。”   “我刚接手血丝菩提,”他说,“冥立法师高看我了。”   名唤冥立的少年又笑了一声,不大信的样子。   “初生牛犊才不怕虎。”   朱决云不再与他纠缠,直接扬声对众人道:“无论如何都得选一个地方,既然选在哪都不放心,不如直接定下来,诸位前辈都是吃江湖饭长大的,这个理怕是不需我说大家也都知道。”   “照理说,去虚凌司,我伏龙山应最先不同意,此地据平城有千里,又与迦耶殿临近,险杂纷乱,我又初接——”   他刚说到这,忽然被冥立打断:“你是何意?难不成是觉着我迦耶殿与虚凌司串通一气了?”   朱决云微微笑了:“那你迦耶殿迟迟不应,又是何意。”   还不是怕了虚凌司与伏龙山串通。   到最后,还是变成了伏龙山与迦耶殿的交锋。   两方人都怕,也都害怕对方是装出了一副不愿的样子,实际上早有埋伏。   童敬无奈举手道:“算了,当我没说。”   这人坐在曲丛顾身边,他暗暗用余光去看,只觉得这人面貌确实和善,看上去像个老实人。   可是他现在早就学精了,知道看长相是绝对看不出一个人如何的,不动声色地扒拉着碗里的菜。   过了须臾,许是他观察的气场太过明显了,童敬忽然主动跟他说话:“这位小友,师从何人?”   曲丛顾冷静道:“我与迢度掌门有亲戚,是来凑热闹的。”   童敬:……???   曲丛顾说完就不再解释,好似再合理不过,理应如此。   童敬也就‘啊’了一声,说:“好,是这样。”   童敬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何亲戚啊?”   曲丛顾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话啊,随口乱扯道:“是我表哥。”   “哦哦,”童敬又道,“我出家前家里头也有表哥,好几个,倒是对我都不大好。”   曲丛顾:……   童敬略带艳羡道:“看来你表哥对你很好。”   曲丛顾:???   现在掌门人是谁都能当了还是咋的。   结果这一日枯坐到了日暮,最终还是定下了,就在虚凌司。   此时童敬与曲丛顾已经从表哥聊到了人生理想,又从人生理想聊到了佛手酥。   童敬说:“其实佛手酥不太好吃。”   曲丛顾感觉很崩溃:“真的假的?我听人说很好吃的。”   “不是很甜,”童敬问,“你爱吃甜吗?”   曲丛顾:“爱吃。”   “那就不好吃,佛手酥一点也不甜。”   曲丛顾觉着天塌了一半。   然后就听得朱决云在上面道:“如此,就虚凌司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曲丛顾愣了一下。   然后他好像看见了童敬肩膀很细微的松了松,好像一直提着一口气放了下来。   童敬笑着跟他说:“你下次让你表哥带你来虚凌司,我给你送点,真的不好吃。”   曲丛顾点点头,也冲他笑了笑。   他从此时起,心里忽然不大安稳。   补上一章注释:   ①与②都出自宋朝诗人贺铸的同一首词《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第45章 狂风暴雨(四)   佛修议事定下, 这大典终于可以落下帷幕。   曲丛顾一直绷着一根神经,在殿上吃食就摆在眼前他也不怎么想吃,一进了屋开始饿了起来。   草古在桌前舔饮一杯茶水, 被曲丛顾一把拿开, 然后拎起两口点心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好累啊今天。”   草古被狼口夺食, 一口咬在了他手上。   曲丛顾薅了它耳朵两下,胡乱呼噜着。   “哎呀, 我给你说, 我出门在外很辛苦的。”   他以为朱决云要回来还得很久, 或者今晚就不回来了,可是没等了多久,就听见院子门被推开。   朱决云可能是怕他害怕, 进门时说了句:“是我。”   曲丛顾就又坐了回去,接着吃东西。   “吃什么呢,”朱决云直接扯了袈裟随手扔在一边,动作间把挂珠碰得叮当响, 他就又把挂珠也扔了床上,凑过来道,“给我吃点。”   然后借着曲丛顾的手吃了口点心, 说:“这什么玩意。”   曲丛顾说:“不知道,就那天那个男的送来的。”   “回头让他们送点好的。”朱决云说。   曲丛顾接着吃:“这个就挺好。”   朱决云看了他一眼:“硬。”   曲丛顾忽然想起了件事:“下个月定了虚凌司?”   朱决云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把戴了一身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脱下来。   曲丛顾凑到他跟前,正色道:“我觉得不太妥。”   朱决云莫名, 挑了眉看他,示意为何。   “说不大好,”曲丛顾说,“我觉得那个童敬有点不对劲,我今天坐在他身边,后来大家定了虚凌司之后,他好像松了口气。”   朱决云停了停,然后道:“那也是自然。”   曲丛顾睁大眼睛等他回答。   朱决云就失笑了一声,用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颏,心思不停,将形势过一遍再讲给他:“你看出没有,其实这样的小门小派并非虚凌司一个,偏偏他站了出来。”   曲丛顾说:“分明只有伏龙山与迦耶殿势头最足,为何还要纠缠这么许多人?”   “因为谁也不肯死心,”朱决云说,“神迹是多大的动静,谁不想分一杯羹?”   曲丛顾顺着又问:“神迹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多人疯了一样争着抢。”   朱决云说:“是天眼。”   “通晓历史,未卜先知,这世上只有存活过的踪迹,俱能知晓,天下局势只当一张纸,一目了然。”   “神迹只降一人身上,得神迹者,成人中神。”   “所属门派也定蔚然大宗。”   曲丛顾听他所说,就觉得起了鸡皮疙瘩,他说话声音忽然便小了,像是怕吓到谁一样,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这话问得笼统,朱决云却知道他的意思。   “看着吧,最后一定不会在虚凌司,就算我不换,迦耶殿也不会忍得住。”   曲丛顾突然就懂了:“如果先定下虚凌司,那一定就会有动静,藏在暗中的人会在背后准备,难免露出马脚,到时候再换地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是这个意思吗?”   朱决云夸他道:“很聪明。”   “没有……”曲丛顾说,“我其实一点也看不懂,可能你们都看出来了,我还得你告诉我才能知道。”   朱决云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而且也不在其位,如果你坐在那张椅子上,自然就会想得更多。”   曲丛顾先是点头,然后又说:“但是我其实挺努力的想了,真的不太懂。”   “还是不够感同身受,”朱决云玩笑道,“看来只能封我们丛顾为压寨夫人,才能懂我疾苦了。”   曲丛顾:……   大抵十月初的时候,曲丛顾收到了一份礼。   用木盒子精致的装着,里面是一个油纸包。   侍从从门外拿进这个东西时,说是有人送的,特意说要交给一个叫曲丛顾的小公子。   他其实是挺激动的,以为是鬼城中的人送的东西。   因为他除鬼城人之外,江湖中再无亲朋。   当时他已经把与童敬说得话忘了,当看见了油纸包着的一个个精致的浇了暗褐色糖汁的糕点时,才想起来这一茬。   是佛手酥。   曲丛顾见不是鬼城的东西挺失落,也就对这盒点心毫无兴趣。   而且他也根本不会吃,他不相信童敬。   这日正好黔竹来找他,看见了桌上放得东西,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曲丛顾说:“佛手酥。”   黔竹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   曲丛顾:?   黔竹说:“哎呀,你既然都没去江南,就不用特意给我带回来……我也没有很想吃。”   “……”曲丛顾哭笑不得,“不是的,这不是我让人带的,是人送的。”   黔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想多了,一时面子上非常下不来。   曲丛顾赶紧给他台阶下:“我确实是要给你买的,真的,他不送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只不过这份不能吃,这是童敬送的。”   黔竹皱了皱眉头:“童敬?虚凌司掌门?”   曲丛顾点了点头。   黔竹就语气不好道:“他送你这个干什么?巴结你?”   曲丛顾:“……他,巴结我做什么。”   黔竹一句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换了个温和的说法:“你这不是……哎呀你这个位置其实很重要啊,掌门人的左膀也是你,右臂也是你……那啥,还是你……”   曲丛顾冷静道:“够了。”   黔竹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赶紧停了下来。   “没人知道吧,”曲丛顾四下望了眼,又低头悄声道,“童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黔竹安慰道:“那应该是不知道。”   曲丛顾长出了一口气,特别不安道:“我挺担心这个的。”   “其实也没什么,”黔竹说,“你看伏龙山不就接受的都挺好的吗?”   曲丛顾:……   黔竹感受到了他的绝望,然后认真地想了想:“其实除了那几个人,大家都只是传言,还是不信的,后来掌门人住进方圆阁之后,就连传言……也没人敢传了。”   曲丛顾蔫蔫地道:“是我让他去的方圆阁,不然还能怎么办。”   黔竹诚恳道:“你做得挺对的。”   曲丛顾深明大义,明事理明得自己都难受,天天见不着朱决云,抓心挠肝。   一边后悔一边安慰自己,此时听见黔竹的话,更坚定了信念,心想幸亏当时坚持了。   正说着话,门外站了一个老和尚,敲了敲门。   曲丛顾扬声道:“进。”   那老和尚道:“少爷,上个月的出账你可看完了?”   曲丛顾‘哦’了一声,站起身道:“看完了,我去给你拿。”   老和尚就又拿出了一本,说:“上上个月的也还没人查,您受累看了吧。”   黔竹倒吸了口气,心想这老东西怎么敢?他是不是不知道曲丛顾是什么身份?   然后就听见曲丛顾应道:“你放桌上吧。”   “还有一件事,”老和尚道,“这两日有两个小友来找我,去年八月份不是新招了一批弟子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等着曲丛顾一边找东西一边回了一声:“嗯。”   然后他才接着道:“去年就招多了,本来嘛,这个事,是多一个也不该要的,因为上一批就已经多了,本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个都该有师父,可是当时录入的人出了纰漏,就都给招了进来——”   黔竹实在受不了了,不耐烦道:“你能不能直接说什么事?”   老和尚道:“就是说,多了这俩弟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师父带,已有一年多了。”   曲丛顾终于找到了本子,走过来递到他手上:“道长,这个您找我恐怕没什么用。”   老和尚为难道:“唉,那该如何,这俩孩子也怪可怜的,马上便要误了入门的年龄了。”   曲丛顾想了想,确实觉得这个事挺重要的,便道:“真的没人要吗?人人都这么忙?”   黔竹深谙其中之道,直接说:“是没人想收,恐怕这俩人资质也不怎么样。”   老和尚叹了口气,没说话。   “这样……”曲丛顾说,“你先回去吧,我给你问问。”   等老和尚终于走了,黔竹马上说:“你咋管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啊,”曲丛顾茫然道,“这些事之前都谁管啊?怎么上次大典之后都来找我?”   黔竹嗤笑了一声:“怕是看你是软柿子,好捏,出了茬子直接往你头上一推,掌门人也不会为难你。”   曲丛顾不太喜欢他这个答案,但是也没说什么,随便应了一句。   黔竹又问:“那这俩弟子的事,你打算找谁?”   曲丛顾无奈道:“我还能找谁?”   但是他把这事跟朱决云说了之后,朱决云却不管。   说这个话题的时候,两人刚刚压下红浪,把床幔拉开,让日光透了进来。   曲丛顾声音还嘶哑着,从被子里露出赤裸的肩膀还带着淡淡的红痕,死也没想到朱决云居然不管。   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朱决云俯身看着他笑:“谁揽得事谁去办。”   曲丛顾:???   曲丛顾问了第三遍:“你说什么?!” 第46章 狂风暴雨(五)   朱决云去亲他肩窝, 被他躲开了,他用双手托着朱决云的下巴问:“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我,”他指了指自己浑身的红印子, “你……你才……我、你怎么敢说这个话?!”   朱决云笑道:“我真的不管, 我记得潜磬手下的人是少的,再不济你去求镜悟, 他弟子也不多。”   曲丛顾听此是看出他认真的了,怒不可遏, 直接推开他, 自己一掀被子躲了进去。   朱决云却不像往常一样顺着他, 反而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道:“你去直说这事恐怕身份上不大好,我干脆给你谋个虚名挂着,也好办事。”   说着便真的开始掂量起该给曲丛顾挂个什么名。   曲丛顾一下子翻了个坐起来, 瞪着他道:“你去当你的掌门人吧!”   他还光着身子,脸上红潮未褪,如此形容倒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很让人遐思了。   朱决云非常自然, 非常合理地把他拉进怀里,轻爱蜜怜,低声说笑。   体己话说了一箩筐, 须臾就慢慢地就把他一身的气卸掉,重新软下来。   最后朱决云说:“那就给你个带发修行的名头,你去领个掌司仪的职。”   曲丛顾低声嘀咕道:“不好。”   “怎么不好?”朱决云低头问他。   他小声道:“太惹人眼了,我怕——人家看出什么。”   朱决云笑了:“无妨。”   “我既然都当上掌门人了, 为我表弟走个后门算什么?”   他拿那天曲丛顾应付童敬的话又拿来应付他自己。   曲丛顾:……   其实有些事对他来说难办,可对朱决云来说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朱决云来找他,除了与他厮混,真的什么都不管。   冷面无情王八蛋。   王八蛋说一不二,第二天帽子就扣下来,一道金腰牌就送进了小院中,阵仗颇大。   曲丛顾胆战心惊地受了个‘掌司仪’的虚职,其实也只是听着好听,就是个伏龙山的管事婆。   好歹相安无事,未起风波。   在其位谋其事。   老和尚往小院跑得次数越来越多了。   曲丛顾小院中一般少有人出入,只是洒扫还是有侍从去做,偶尔也有一些外门弟子前来帮忙。   这日老和尚又来,收了上上个月的账目,过了来问这两个弟子的事情。   曲丛顾头疼异常,可是还不能应付,便说:“您姑且等等,我再想想办法。”   老和尚感念极了,说道:“少爷,您当真是菩萨心肠。”   曲丛顾这下压力更大了。   他心里惦记着事,行走间也想着,送走了老和尚,一进屋忽然发现有个侍从在翻自己的柜子。   他走路惯是没声音的,也都是由彭宇铁血手腕下练出来的,那侍从也就没有听见他早已进屋了。   那柜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   只有上次童敬送了一盒糕点,他不吃,也没地处理,随手扔进去了。   那侍从在打开柜子前敏感地四下望了一眼,忽然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曲丛顾。   ‘嗙’地一声,箱子掉在地上,摔开了,里面的佛手酥碎了一地。   曲丛顾淡淡问道:“你找什么呢?”   天气慢慢地冷下来,院中已经没有花了,树叶也开始泛黄。   北方的秋总是浓烈,伏龙山上风又大,狂风摧枯拉朽,一晚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曲丛顾心里惦记着老和尚求自己办的事,他左右权衡了一下,决心去找镜悟。   当年镜悟不是什么好人,还意图抢草古,朱决云当年中毒昏迷也想着趁火打劫。   曲丛顾当年不喜镜悟,两方可算是敌手。   小世子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如今朱决云当了掌门人,那镜悟一定也是心虚的,此时去求他做事再好不过。   但镜悟竟然不肯。   “我很忙,”镜悟说,“你去找潜磬。”   曲丛顾不可置信:“你忙什么?”   镜悟把水壶放下了,低头把闻了闻沾了水滴的花骨朵,说:“新掌门上位,百废待兴。”   曲丛顾:“……不要骗我了,我都问过了,你在家浇了两天的花了。”   “而且百废待兴那也是迢度的事,”他又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关键是朱决云根本就不忙,三天两头的往小院里跑,一待就是一日半日。   镜悟道:“我师父悟愚近来身体不好,留在方圆阁照看老掌门,他自己却无人关照着,近来我手下的徒弟都已经放出去自己修行了,我这两日收拾好了就要搬进师父的院里,为他洒扫庭院,左右侍奉。”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就没话了。   悟愚一个妥妥的封建保皇派,受了挺大的刺激的,传位大典都没现身,曲丛顾莫名就觉得挺亏欠。   镜悟看了他一眼,又说:“老掌门已经时日无多,我师父之后该如何,都做不得准。”   曲丛顾只好道:“那……悟愚师父要是缺了什么吃穿用度你便尽管来找我……别的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了。”   本来是来求人办事,结果最后还自己往自己头上揽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镜悟顿了下,低头摸了摸花瓣,擦下一手的水滴:“六十年前那件事,是我的错,对不住你。”   他忽然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曲丛顾赶紧道:“没关系,过去了。”   镜悟笑了笑,他长相普通,身材也中等,这样一笑看上去就像个邻家大哥:“我那时急功近利,让猪油蒙了心,幸得师父教诲,才悬崖勒马……”   曲丛顾打断道:“算了吧,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确实想敲镜悟一笔,让他收下那两个没人要的弟子,可是被镜悟随口两句忏悔便大而化之了,曲丛顾也不去计较,只想,那就算了。   人情往来其实就是麻烦的,况且他其实不愿强人所难。   镜悟良久后道:“你人不错。”   曲丛顾笑笑,听听也就过去了。   这种比较开脱释然的心思,在听到潜磬的话时彻底被打碎了。   当时正是正午,潜磬正坐在石桌前吃馒头,碗里还有俩素菜。   “不行啊,小师父,”潜磬一边吃馒头一边说,“我太忙了。”   曲丛顾:“……你又在忙什么?”   潜磬道:“不如这样吧,你去找镜悟,他最近比较闲。”   曲丛顾崩溃了:“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啊!”   “那不成,真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个忙,”潜磬又夹了一筷子菜,“喏你吃了吗?要不要吃点——不吃?昂,真不是我不帮你,你看咱们伏龙山刚换掌门人,又闹了一场大乱,死了那么多人,正是缺人的时候,现在大家都是一个人当俩——”   “诶,这菜是不是咸了?”   曲丛顾被两边耍太极一样来回推来推去,身心俱疲。   明明就是收下两个徒弟的小事,偏偏谁也不管。   他懒得再跟朱决云说这些事,觉得说了也没用,保不准还要被他教育一遭,便自个儿惆怅着。   可他前脚刚踏进屋里,后脚就有人传讯,说掌门人找他。   曲丛顾莫名,还想着怎么了,抬腿便往议事厅赶,到了才看见,镜悟和潜磬都在,低眉顺眼的。   曲丛顾忽然就懂了。   朱决云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颇为轻松随意地翻着名册,抬头道:“来了。”   曲丛顾:“……嗯。”   朱决云平淡地扫了一眼镜悟潜磬,说道:“说说吧,这两位师父都忙什么呢?”   镜悟又拿出那套说辞来:“我师父悟愚——”   朱决云根本不吃这套:“你师父悟愚陪着老掌门,每天吃好喝好,用得着你伺候?”   “……”镜悟憋了一下,“师父已经年老体迈——”   朱决云随口道:“悟愚照顾老掌门,你再照顾悟愚,你倒是安排得好,我是不是还得再找个人来伺候你?”   他把名册扔到了桌上:“伏龙山侍从一抓一大把,是谁亏待了你师父还是怎么样?”   镜悟赶紧道:“弟子并非此意。”   朱决云笑了一声,挺不屑的样子。   曲丛顾适时开口道:“其实……也怨不得镜悟,他也是担忧悟愚师父,我看要不然再往方圆阁多遣些人过去,多照看着这两人,也省得镜悟时时忧心。”   朱决云含着笑看镜悟:“你觉得如何?”   镜悟忙道:“应是、应是、多谢掌门人。”   朱决云道:“这并非我所属意,你该谢得也不应是我。”   镜悟听懂了,便转身冲曲丛顾作了个揖:“多谢掌司仪。”   曲丛顾心里发虚,但还是点了点头。   朱决云又冷着脸问潜磬:“你又有何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潜磬直接道:“弟子无事,任凭差遣。”   “劣根,”朱决云训斥道,“芝麻大点事来回推脱,毫无佛家气节。”   “你们倒是会挑软柿子捏,是瞧着掌司仪脾气好,受了气也不能拿你们如何便如此欺负着?”   镜悟、潜磬俯首道不敢。   曲丛顾赶紧过来唱黑脸,说道:“诸位师父们忙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算什么大事。”   朱决云又说要罚,曲丛顾说算了算了,我们还是理解为主。   两人这一台戏连演练也不需要,唱得顺畅。   最后朱决云语气淡淡道:“掌司仪言尽于此,此事便算了,你们俩自己看着,究竟怎么办吧。”   镜悟说:“就收在我门下吧。”   潜磬又忙说:“不了不了,还是收在我门下,我这边刚刚突破,些有所得,正好用得上。”   镜悟说:“哎呀潜磬师兄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许久为突破了?”   潜磬挂着一脸笑:“哪里哪里,镜悟师兄才是稳扎稳打,我是比不得的。”   曲丛顾冷漠地看着他们俩虚与委蛇,心道:伏龙山迟早要完。   朱决云此时开口:“掌司仪如何看?”   曲丛顾对自己就是掌司仪这个身份还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如就两位师父一人收一个吧。”   他明显感觉出此话一说,镜悟和潜磬同时松了一口气。   曲丛顾:……   镜悟发自内心地感谢道:“如此甚好,多谢掌司仪。”   潜磬道:“掌司仪公平公正,我辈楷模。”   曲丛顾:……   朱决云挥了挥手:“去录入名册吧,无事就退了。”   曲丛顾也听话地往后退,然后听他道:“你留下。”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熏香有些重,刚才还不觉得,此时曲丛顾放松下来就觉得格外呛鼻子,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朱决云站起来,从桌上拿了杯茶水,将香炉盖子打开,直接泼了上去。   曲丛顾憨笑着凑上前去,抱着他后背蹭了蹭。   朱决云心里觉得好笑,低声道:“不生气了?”   “不生气,”曲丛顾说,“我本来也不生气。”   朱决云转过身来:“得了吧,昨天也不是哪个小疯子踢了我两脚。”   曲丛顾皱了皱眉头:“你咋这么记仇。”   “我记仇?”朱决云哭笑不得,“行吧。”   其实自从传位大典之前,曲丛顾就不是看得很懂朱决云到底想干什么。   平时朱决云是从不差遣他做事的,也从未让他接触过这些人情往来,可是好像一夜之间就不管他了,把他自己推出去,忙得手足无措也装作看不见。   曲丛顾心里头一直憋着气,自己也有些烈性子,他不管那自己就不找他。   可今日走进了议事厅,看见了镜悟和潜磬时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在伏龙山的身份终究是尴尬的,只能依托着朱决云,这并非什么好事,朱决云逼着他往外走,让他不得已和这些本无瓜葛的人扯上瓜葛,朱决云自己去当个坏人,让这些人心里记着曲丛顾的好,让他在伏龙山能待得更踏实一些。   人若是想成长,恐怕都得做些不想做的事,他自己做不成,朱决云就逼着他去做。   幸而曲丛顾只是没有经历过,却并不蠢笨,没一直反应不过来,埋怨着他。 第47章 狂风暴雨(六)   在距离佛修议事还有不足十天时, 该行动的终于都动了起来。   有剑修天极门夜闯迦耶殿,掀起一场浩劫。   狼烟四起,朱决云夜收鸡毛急信。   曲丛顾往前追了两步, 衣服尚未披好, 光着脚踏在青石板上。   朱决云回头道:“山中必须要留下人——”   曲丛顾却抢道:“我不。”   “此行凶险,”朱决云不容反驳道, “况且伏龙山无人镇守我放不下心,如果有异动马上飞信给我。”   曲丛顾深深吸了口气, 攥着他的衣角。   朱决云心软了, 只待要同意, 又马上压下了:“我很快回来。”   “若是再有人不听你的话你便记下来,我回来替你出气。”朱决云笑道。   门外已有人守着,低声催促道:“掌门人。”   他也知道这样说, 曲丛顾就不会再坚持。   果然就听见小世子小声说:“注意安全。”   朱决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吹了一声口哨。   草古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走得很快, 曲丛顾看着他出门院子才又回去。   就觉得,这屋子忽然就空下来了,连草古也不见了。   剑修突袭迦耶殿, 来势汹汹,抱了死志。   迦耶殿千年基业有能者遍布,十八罗汉出阵,三重金身数十人, 有哪是那么容易就被屠门的。   但是朱决云却不能因此就不管,佛修一脉纵然其心各异,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迦耶殿倒下,那佛修再有千年也未见能振兴起来。   神迹之战自然也再不能有所建树。   前一世迦耶殿并无此事,前世朱决云在迦耶殿,流火死后理所当然继承大业,稳当地很,并无人敢犯。   换到这辈子,迦耶殿动荡不安,偏偏不容小觑,怕是惹来了觊觎。   朱决云率数众弟子连夜赶到,战局已近尾声。   迦耶殿遍地死尸,钟鸣不已。   虚凌司距离迦耶殿极近,早已赶到,陆陆续续其他门派也赶到,上来便直接喊打喊杀,步入战局之中。   朱决云引出草古,霎时尖锐的呼啸山林的声音冲入众人耳朵。   草古化身降魔杵,随着朱决云的一挥手,像一道箭一般射了出去。   随着它的行动射出金光凛凛,修为低者直接刺瞎双眼。   如此战事于三重金身阿罗汉而言,只能算是单方面的屠杀。   迦耶殿守阵的三重金身有五人,守于迦耶殿佛堂前,流火尸首陈列其中。   冥立闭了闭眼,他唇上一运功便泛出金光色,一身红袍在黑夜中好似鬼魅,再一睁开眼便道:“迢度来了。”   老者列于他左侧,目光之中和善不在,冷然道:“收势。”   其他三人同时伸出双手,与他二人合在一起,金光大盛,亮如白昼,五个阿罗汉功力不是凡人可以窥见的,震荡出的真气让万物死寂。   霎时迦耶殿中所有黑衣人的五脏具被震碎,吐出一口黑血倒下。   童敬忽然发觉出不对,他猛一回头,发现地上刚才倒在血泊之中的僧人一个一个地又站了起来。   前方有五人飞身而来。   冥立居于首位,衣袂飘扬猎猎作响。   “迢度。”他道。   童敬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朱决云沉声问道:“来得是哪的人?”   冥立道:“都是穿了黑衣,从剑法上看该是天极门。”   “童敬掌门,”乙亏忽然大声地叫唤了一句,“您要干什么去?”   童敬笑说:“尿急,尿急。”   冥立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今日之事实属蹊跷。”老者开口道。   “本该来两拨人的,”他又缓缓开口,“怎么就只来了一拨呢,是不是,童敬掌门?”   童敬背对着他,脚步一顿。   老者道:“而且这些人也实在有些不够看,如何拿来屠门,却只派出这等货色?您再说是与不是?”   童敬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落下笑来,此时显得格外阴沉。   人群之中有佛修听出不对,问道:“——怎么回事?”   冥立道:“童敬掌门唯恐中途换议事之地,想重创我迦耶殿,省得留后路。”   “伏龙山此番欠了我们一个人情。”   童敬最怕的恐怕就是议事最后定在了迦耶殿或是伏龙山中的任何一个,但最后却选了先拿迦耶殿下手,也有伏龙山运气好的缘故。   朱决云道:“关伏龙山何事,当日大典之上你若不对童敬掌门咄咄逼人,落不到今日的情形。”   童敬冷眼看着,他们好似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嘴唇微微动了动,将压在舌头底下的哨子抵在了舌尖,忽然吹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毫无动静。   童敬神色骤然慌了。   乙亏问道:“童敬掌门,你脑袋有没有问题?”   “我们都守在这里了,”他说,“你觉着还能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啥?”   此事从曲丛顾发现了那仆从翻自己柜子时开始说起。   其实从那个仆从口中什么都没有审问出来。   因为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但伏龙山中有内鬼是一定的了。   那盒佛手酥到底有什么问题?   一点问题也没有。   但是曲丛顾到底吃还是没吃,才是大问题。   这关系着,他到底信不信童敬。   曲丛顾当场卸了那侍从的力,从后窗跳出去把人送到了朱决云跟前。   从此那个仆从就换了人。   童敬三天两头地往过送东西,曲丛顾一一收下。   这世上折辱一个人的手段太多,从侍从往上顺藤摸瓜,很快揪出一个又一个的人。   等到事发前两日,送来的就是一封信。   从送信的人,到传信的人,已经全部换血。   也就在此时,迦耶殿传信,从门派四角发现能炸毁整个大殿的火药。   迦耶殿中发现内奸的时间更早,四周遍布了潜伏的刺客,在传信伏龙山之前便已经悉数扫清。   童敬在信中有意无意的透露迦耶殿布下埋伏,只在这两日便要意图对荡清伏龙山。   曲丛顾与朱决云究竟是什么关系,恐怕只要稍微下些心思就一定能打听清楚,童敬料定曲丛顾定会将此消息告诉朱决云,两日后不肯出手援救迦耶殿。   挑拨总比旁的事来的都要轻巧,更何况这两大门派本就心存芥蒂。   可他与他背后的人走得都太险了。   曲丛顾从一开始就根本不相信他,防得厉害,他并非真是什么都不想的小少爷,只要与朱决云相关的事,都精明着呢。   况且迦耶殿如此大的门派,定然内外都坚硬如铁,密不透风,江湖势力也众多,消息灵通至极,想瓦解谈何容易。   但童敬所想也并非不能理解。   他想指望着虚凌司是绝不可能翻身的,兵行险棋,不过是实在无路可走。   他不拼,只能一辈子居于人下,为他人做嫁衣。   朱决云两辈子见了太多不甘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心存了野心。   最痛苦的人莫过于野心能吞天,却生于平庸的环境,生于平庸的皮囊之中。   冥立道:“童敬,你勾结外门,手足相残,按法理该夺去法号,逐出佛门。”   童敬忽然笑了:“你当我稀罕这个。”   “谁他妈的稀罕这个?”   “老子要不是饿得实在不行了,当初谁想当个和尚啊。”   “结果就遇上了你们这些人,”他伸手指着众人,讥笑道,“满口仁义礼智信之乎者也,什么玩意儿啊。”   朱决云冷然看着他道:“童敬,无论你步入何地,都免不得看见龌龊腌臜。”   “并非佛门配不上你,是你太脏。”   满眼都是高傲,看什么都低俗,这样的心境那都是朱决云早已经玩剩下的,他早已经明白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块净土,一块都没有。   佛门不干净,别的地方也同样不干净。   朱决云平淡道:“你看不起佛门,却在你看不起的地方都站不起来,又有什么脸面斥责旁人。”   在乱世中重生,在肮脏中成王,才是大丈夫所为。   勇者也并非只能看见光明,而是看见了黑暗还能往前走。   童敬一步走错,那就覆水难收。   冥立道:“虚凌司今日险些酿成大祸,这样的罪责不容姑息,佛修议事可以不用再参加了,童敬如何处理,随诸位的意吧。”   无论是在座的哪个人,都好像对童敬的斥责讥落无动于衷。   无论是谁,走到了佛修掌门人的位置之上,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真正的善与真正的大道都是不存在的。   所谓盛世不做官。   跳出了一个童敬,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江湖这一池水早已乱了。   虽然迦耶殿这一战算是计中计,但确实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这一战就像是一个引线,将江湖上蛰伏着的势力全部点着了。   十月之后,再无宁日。   一场江湖混战自此始。 第48章 狂风暴雨(七)   朱决云十月份去的迦耶殿, 一直到了十一月份都没有回来。   中原地区迎来一场血战。   童敬勾结了剑修,想借外力挫伤迦耶殿,当时大部分蛰伏的势力都被扫清, 埋在寺中的火药也被移走。   第二日东胜神州所有剑修, 悉数出动。   剑修也曾是一家独大的一支,虽然中道式微,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剑修生来便克佛修, 这一仗打起来并不容易。   中原附近有半月左右, 人烟罕至, 家中尚有正值壮年的男人,皆举家南迁,实在搬不了的不到日落便紧闭大门, 往往日头挂在正当空的时候,街上都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常常有从天而降的人的四肢残骸落下,就掉在妇女刚刚洗好的衣服上,蹭上一大片血。   女人从窗子里看见了, 却不敢去捡,只能求家里的汉子给自己拿回来,浸在水盆里洗去一盆的血水。   再照常挂出去。   一朝英雄拔剑起, 又是苍生十年劫。①   剑修与佛修一战,必要有一方败阵。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江湖之中人人都想去当渔翁。   武修第二日晌午赶到。   魂修第三日到场。   佛堂之上,数人衣服上带着血, 身上脸上鲜血淋漓带着伤,静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上打坐。   金佛像面含慈笑,俯瞰众人。   场面诡异而引人发笑。   外头钟声忽然敲响。   一行人二话不说直接起身,飞身接着迎下一波战。   朱决云伸手引出草古站在高处,冷然望着下面众人。   剑修挂帅者为名为元婴期大能武城,此番已是第三次攻进迦耶殿。   三重金身阿罗汉居于人群中央,分担大部分火力。   这仗,注定越打越难打,因为活到最后的都不是善茬。   身后忽然飞来一柄剑,朱决云闪身躲过,草古同时出手,划出一道长长的金线,在空中慢慢消散,降魔杵极快,剑主人却也极为难缠,从房顶跳出,剑已经落于手中,直接提剑冲了上来。   降魔杵不适于近战,朱决云退后一步,草古在空中心随意动,飞快划动,绕出金光道道,与剑交锋,一一格挡,两人快得肉眼看不见。   此人身手不凡,朱决云心中将剑修中的人一一数过,心中大抵知道了这是谁。   显然这人就是冲着他来的,能拖住一时便是一时,因此根本不往死里打,只顾着绊住他的手脚。   朱决云皱了皱眉头,忽然动了动衣袖里的手指。   降魔杵在空中高速旋转,变成一个碰之即死的螺旋,冲着男人冲撞而来。   男人骤然转身,‘哐’地一声,剑身与降魔杵碰撞出剧烈的火花。   电光火石之间,之间一柄大刀挥了过来——   血溅三尺高。   男人睁着眼,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钟戊将长刀抡在自己的肩膀上,随意道:“你行不行啊你。”   朱决云将降魔杵召回手中:“你何时来的。”   “昨天啊,”钟戊说,“我跟我老子来的,听没听说过,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朱决云忽然勾了个笑:“父子兵?你不趁着乱砍了你爹就算你孝顺。”   钟戊吹了声口哨道:“知我者,迢度是也。”   冥立踢走了一个剑修弟子,从下方咬牙道:“迢度!你看什么热闹!”   钟戊冲他挑了挑眉:“这次剑修倾巢出动,此番剿灭,再无翻身余地。”   “倒是再一起对付魂修得了。”   两人对视一眼,击了个掌,飞身跳下房顶。   武修弟子一同涌入迦耶殿。   众佛修以为是敌非友,一时戒备异常。   却见这些人一进门便挥起刀枪棍棒冲剑修而去。   众佛修:??   众剑修:??   凭啥打我???   钟戊扬声大笑道:“回去与你们掌门人带个话,我与伏龙山掌门人迢度是过命的兄弟,有他在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我。”   冥立狠狠皱了皱眉头,眼神尖锐射向朱决云。   朱决云只当看不见,手下急转,草古贴着他的耳边划过,‘噗’地一声,射进一个提剑的男人胸口。   冥立回头,这才警觉险些阴沟里翻船,被人暗箭所伤。   他心里没有丝毫感激之情。   朱决云若和武修勾结在一起,那对迦耶殿绝不是好事。   明明势力相当,甚至迦耶殿高出一头,若是对方有旁的势力,这天平势要倾斜。   随着武修的加入战事渐渐明朗。   迦耶殿的大殿门前,被血泡成黑色,厚重地洗都洗不干净。   冥立身上受了道道剑上,脸上也从眉毛到下颌都划了一道血痕。   他其实也是一个佛修奇才。   从一个人的形态上便可以窥见他的天资。   冥立已是三重金身,可还只是少年模样。   这至少说明,他入筑基期不足五年,从二重金身入三重金身也不足百年。   所以容貌上毫无变化,一路飞升突破,从不曾阻滞。   或许他的天资就连朱决云都比不上。   而且他也极为坚定,眼神刚毅从不动摇,这比天资还难得。   朱决云上一世在迦耶殿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是命运重改之后的一个新角色。   或许是为了平衡势力,让迦耶殿少了一个迢度,多了一个冥立。   朱决云好似在他身上看见了上一世的自己。   也是如此目中无人,野心勃勃。   冥立将法杖扔在了他的面前,怒不可遏:“迢度,你竟勾结武修!”   此时剩下的活着的人都已经在清理战场,把死尸一个个拖出去,将没死透的人再弄死,把己方的死人放在一堆,把敌方的死人放在另一堆。   但最终也都是要一把火烧光的。   朱决云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皱了皱眉头。   冥立斥道:“你可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他助你,明日——”   朱决云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他突然这一嗓子,把冥立惊了一下,却见朱决云说的并不是自己,他回头顺着朱决云的视线望过去,说的是一个浑身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和尚。   小和尚僵了片刻,接着往前走。   朱决云声音含怒:“站住!”   冥立上下扫了这人一眼,也起了疑心:“你是哪阁的,我为何没有见过你?”   那人披了一个斗篷,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隐约看出是少年身形。   朱决云两步上前,一只手攥住他,直接带走了。   “我还有事,择日再谈。”   冥立:“你!”   他还待要追,却忽然见朱决云回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极其凶狠。   这还是他认识这人以来,第一次见这个人有如此怒气冲冲的时刻。   他冷着脸停了脚步,心情非常不爽。   朱决云带着人一路走到拐角处,一把将他斗篷上的帽子给掀开了。   曲丛顾僵着一张小脸,也不说话。   朱决云怒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曲丛顾被他嚷得吓了一跳,眼泪顺势就掉下来了。   他千里来寻人,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了数天,本来就满身辛苦,这一身的辛苦在见到朱决云,被他嚷这一嗓子时,直接就变成了满腹委屈。   朱决云一见眼泪,顿时没了一大半的脾气。   但也还是连带着怒、惊、惧,也有些后悔,顶在他四肢脾胃中,一时说不出软和话来哄。   曲丛顾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俩人面对面站着,沉默。   曲丛顾不自控地掉了眼泪,恨自己没骨气,狠狠擦了一把道:“你不用担心,我今日就走了,我不留在这里烦你。”   “曲丛顾!”朱决云咬牙说道。   然后他又感觉出自己语气确实不好了,缓和了下道:“你怎么敢——”   “你知道刀剑无眼,迦耶殿如今都已经疯魔了,见人便杀,你竟然还敢混迹其中?”   曲丛顾喊道:“你管我,我乐意!”   朱决云忽然就没话说了。   他纵然有一肚子的理,在曲丛顾这一句也顶得没话说了。   曲丛顾挥袖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顺势抱在了怀里头。   小世子硬气得厉害,挣扎了两下子,也就只有两下子,就不动弹了。   他实在太担心了,夜夜不得安枕,在伏龙山上每日收到前方书信都是哆嗦着手的。   他真的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才出来的。   朱决云问他:“你都待在哪了?受伤了?”   “我找了一家猎户,给他钱,住在厢房里,”曲丛顾说,“我只在听见打仗时才偷偷出来,我功夫好,没有受伤。”   临了还夸了自己一把。   朱决云气笑了,说道:“功夫好让我逮了个正着?”   曲丛顾却顿了片刻,道:“我故意让你看见的。”   朱决云:……   “我本来想看你能不能认出我,谁知道你上来就语气不好,”他说,“我就又不想让你看出来了。”   “你太讨厌了,朱决云。”   朱决云长出了一口气,将他按在自己的胸口,说:“是我错了。”   刀剑再无眼,情形再险峻,他俩就算再有承诺在前,也都算是他错了。   无论何时他都不该跟曲丛顾发怒,这不仅是因为爱他疼他。   还是因为曲丛顾自己是心里有数的。   他并不娇纵,也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轮不着朱决云来指摘教训。   朱决云只能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语气还得放得不能再温柔。   曲丛顾狠道:“就该让你也尝尝心惊胆战的滋味!”   注释:   ①出自:燕垒生的《天行健·尾声》 第49章 狂风暴雨(八)   曲丛顾狠道:“就该让你也尝尝心惊胆战的滋味!”   朱决云无话可说, 只能攥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屋里走。   这些日所有人下榻迦耶殿,各自住在了旁院中, 朱决云院中还住了伏龙山的其他弟子, 见着掌门人拉着曲丛顾进院,再看他这一身装扮, 心中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曲丛顾脸面薄,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朱决云好笑, 沉声道:“如今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   曲丛顾不理他, 迈着小步跟在他身后, 觉得好像这些人的眼睛都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时忽然有些后悔,他来干嘛啊。   朱决云不知他所想,脊梁骨立得笔直往前走, 把他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背后。   镜悟上前道:“掌门人,有人找您。”   朱决云心中大概知道是谁,应了一句。   镜悟:“……进了您屋里,没法拦。”   朱决云看不出什么喜怒, ‘唔’了声。   镜悟又说:“掌司仪来了安排在哪?”   曲丛顾:……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会不会看看脸色?   朱决云在前面说:“收拾一间空房出来。”   镜悟应:“是。”   然后临退身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对上了曲丛顾不大高兴的脸。   曲丛顾现在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   本来他来也只能安排在别的房间,毕竟这么多弟子看着, 可是镜悟巴巴上来问,就有些不地道了吧。   当时就应该把那两个弟子都划在他头上。   曲丛顾暗道。   他想着事,跟着朱决云走在背后,看见他一手推开了门, 然后顿了一下。   曲丛顾莫名,心想难不成不是钟戊,然后从他背后探出头去,也愣了一下。   来人确实是钟戊,只不过不只是钟戊。   陈清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啜饮一杯茶,闻声抬起了头。   钟戊与他并排坐,中间放了一张小桌,咧嘴笑了:“哎呀朱兄。”   “这不是我曲兄吗?咋的,你也来了啊?”   曲丛顾一时非常复杂。   时间太过久远了,陈清的一张脸在他的印象中都已经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影子,想不到再见竟然还能在瞬间认出。   他这么多年竟然丝毫未变。   朱决云没什么表情,只走进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啊,”钟戊说,“我来找你待会儿,我在那地儿有我爹,我懒得去讨骂。”   曲丛顾眼睛在屋里一扫,然后给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到了一边。   钟戊道:“曲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曲丛顾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来?”   他已经观察了两日了,知道钟戊也是今日赶到迦耶殿,只是在刚才一战中没见到他,如何就知道他没来?   “我刚没见你啊,”钟戊笑着,“你不得去哪都跟着迢度掌门?”   曲丛顾难得较真道:“传位那夜我就没去。”   “好好,”钟戊告饶说,“算我多嘴了。”   曲丛顾停了一下,又缓和道:“你比我小?”   陈清却微笑着代为回答了:“阿戊不过四十三岁。”   那真的很年轻了。   比曲丛顾年轻了三十多岁呢。   钟戊坦然道:“我这个人吧,长得比较饱经沧桑。”   曲丛顾:……   陈清既然说话了,曲丛顾就开口道:“陈兄好久不见了。”   他也学着这些人的口吻,叫陈清‘陈兄’。   陈清笑起来就更好看了,显得比从前更加温柔沉稳,扫了他与朱决云一眼:“真的是很久不见了。”   “你们倒是还是老样子。”   曲丛顾还在这,朱决云为了避嫌,咳了一声算回答,没有说话。   钟戊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三人曾经便认识:“听说曲兄和陈公子是老乡?”   曲丛顾说:“是。”   陈清不提往事,只说:“我与这二位实有缘分,时不时便能见上一面。”   “六十年未见,”曲丛顾大大方方问道,“陈兄近来可好?”   陈清又笑了:“一切都好,你倒是真的长大了。”   这话就显得亲近多了,好像是二人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一样。   说到底,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或许陈清看他们,只当是打马而过的客。   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也各自说了一大堆不知所谓的寒暄话。   最后还是钟戊待腻了,直言道:“方墨三日后便到。”   朱决云极细微地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细作啊,”钟戊痞笑,然后拍了拍陈清的手,“且我陈公子刚从化德门出来,这消息稳妥的很。”   陈清道:“方墨本该今日就到,他魂器白狼如遇满月便野性大发不得控制,所以推后两日。”   朱决云却想到了旁的事。   前世是他,今生是化德门,陈清究竟是为了求个什么。   钟戊却以为他心存忌惮,狂妄而意气道:“方墨不敢轻举妄动,他定然怕极了我们合力对付他。”   “我们就吓死他,多爽。”   朱决云道:“剑修已被逼急,保不住就投靠了他,符修那一脉也向来与他交好。”   “你说十二坞,”钟戊不屑嗤笑,“他们那掌门人李舒人事不理,近百年从未迈入中原一步,人家不稀罕呢。”   “可若方墨有难,李舒绝不会袖手旁观。”朱决云正色道。   钟戊微微沉吟,道:“罢了,就算硬上又怕什么,也不是打不过。”   他敢这样说,因为武修这一支如今确实实力强劲,钟戊还尚年轻就有如此野心,也算自觉是天降大任。   可是只要江湖乱了,那就是彻底地乱,只要乱起来,那就只能用血去浇灭。   这池水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势力,眨眼间异象突起也是平常。   无论是钟戊也好,朱决云也好,方墨、冥立等人也好,就算是这世上再天命所归之人,就算看上去平静极了,也是难以安枕的。   也怕。   钟戊说得轻巧,朱决云也没有反驳,他们心里都知道——此事绝不易。   这二人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走了,曲丛顾又坐回到自己的板凳上,抱着膝盖显得很乖。   朱决云本来走过去了,又折了回来,站在他面前好笑道:“想什么呢?”   曲丛顾本来想的是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之前见陈清时还小,不懂什么,今日再看见了,忽然觉得他真的长得很好,又贵气又温柔,可是偏偏没有一丝女气,眼睛也好看,嘴也好看,皮肤也好,手也干净。   他之前暗戳戳地想,朱决云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人,今天忽然就理解了。   因为陈清长得好,还温柔。   朱决云不光是个冷酷无情的王八蛋,还是个肤浅的下流人。   他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穿得像个棉花球,头上还包得像个鸡蛋,理所当然地有些自惭形愧。   然而就听见朱决云跟自己说话,问他想什么呢,他随口说道:“你说钟戊和陈清到底什么关系啊?”   “……”朱决云,“……我不知道。”   曲丛顾一闭眼,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应该问,真不应该问这个。   朱决云又觉得心里喜悦,想了想道:“有什么关系都与我们无关。”   “对,”曲丛顾重复道,“和我们无关。”   他这样子实在太听话了,太乖了,朱决云心生了想法,便也真得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曲丛顾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朱决云就像从前抱小孩子时一样抱着他的腿弯,往床榻走去。   当夜,有微风起。   一阵血腥味顺着风飘来,有一场血战无端起。   这一战不在迦耶殿,已经有旁支魂修与药修到了。   不在迦耶殿,不代表迦耶殿就不会插手。   见人就杀才是如今的形势。   伏龙山中派出镜悟与另一个二重金身的大能凤岭,其他门派各自派人出阵。   朱决云在钟声的催促下,披着夜色聚在大殿中指派出阵弟子,又披着夜色回屋,扑了个空。   本该睡熟的小世子没了身影。   他本来心里一惊,又忽然明白了。   白日里耳鬓厮磨时,曲丛顾面含羞怯,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   那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第50章 出魔成佛(一)   漫天飞溅血水。   一声刀枪没入皮肉的声音, 镜悟拔出法杖,把倒在脚下的人踢开,随便念了声‘阿弥陀佛’。   凤岭与他背靠着背, 闻言冷道:“念这个有用吗?”   “没什么用, 还是噩梦连连,”镜悟说, “我主要念是习惯了。”   凤岭道:“镜悟师父也做恶梦,我看你做派, 倒真是看不出来。”   平日在伏龙山上, 镜悟人缘并不怎么好, 狂溟在位时,青睐他师父悟愚,连带得他也与有荣焉, 气焰嚣张得不行,没少惹是生非。   迎面一个彪形大汉提刀而来,凤岭飞身,手指翻飞佛印道道盖上去, 正没入大汉的额头。   登时七窍流血,跪倒在地。   镜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凤岭嗤笑。   在他看来,镜悟如今之所以如此安分, 不过是因为老掌门退位了,无所凭借。   他一直就看不起没有本事上窜下跳的人,也看不起镜悟。   “小心背后。”镜悟定睛骇然,提起内力便要上前。   凤岭头也不回, 手中法杖翻飞,直接飞出手里,向后刺去,一道血飞出,泼溅在地上。   一个武修瞪大了双眼,被法杖刺杀地猫着腰,手中长刀应声落地。   镜悟便不再出声,专心迎战。   大抵在手已经被血泡得黏糊糊地,握不稳法杖时,忽然被一道剑光刺花了双眼。   他心下顿时大惊,猛地向后退去,可是这处处是杀阵,何处有安境!   凤岭虽就在咫尺,却冷眼旁观。   镜悟眼前短暂失真,手下慌忙乱挥应对。   就在瞬间忽然有一股力道抓着他的后颈,将他拽来。   那对手以为镜悟死定了,一头猛冲,却猛地看见一把剑从镜悟的身后冲了出来!   曲丛顾一剑迎上,当真视若脱兔,鹰拿雁捉!   那人向后倒去,却躲不开剑锋,被一剑划在脸上,从头顶一直劈到腹中。   曲丛顾落在地上,他缓了缓,吸了一口气,又缓了缓。   镜悟道:“你怎么来这!掌门人知道吗!”   曲丛顾平静道:“我去哪里,他不会管。”   他并非朱决云的附庸,有自己的想法与意志。   当他年龄越来越大,懂得越来越多,也就不再想着一味的等待,躲在别人搭出的羽翼之下,受人庇护。   他不想再等着朱决云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回来找他。   剑修的剑是拿来走天涯的,他的剑用来守护爱人。   人想明白一件事恐怕连一瞬也用不了,他之前日日在伏龙山无尽的等待,忽然就想通了,下定了决心,再不退缩,也不等。   镜悟拽着他的手就要往出带:“马上回去,不然掌门人会开罪与我。”   曲丛顾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迈入刀光剑影之中。   镜悟气得不行,却感到了一丝压迫,转头去看,见伏龙山掌门人身披黑袍远远地站在墙头上,看着他。   风将他的衣袍吹起,气势磅礴好似天神下界。   以朱决云的修为,他若想隐藏气息,那镜悟是绝对察觉不到的,那么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让镜悟感受到了自己。   让他不要插手。   镜悟失笑,摆了摆手,法杖挥出交手数翻去敌一个金丹期魂修。   心中犹在想:问世间情为何物。   实在矫情又没让人起鸡皮疙瘩。   曲丛顾却将这条路走得坚定而勇敢,他认准了一个人一辈子也不变,也向来下定了决心就决不动摇。   那就算去杀人也无妨。   这一夜,魂修杀武修,武修杀剑修,剑修杀佛修,佛修杀药修,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而且,这一个月,这一年,也都将这样度过。   剑修在第一个月全面退下,退回中北部。   随后便是药修。   如此死战对他们而言就算得神迹号称江湖,没有千百年也弥补不回损失。   转眼便入冬,大雪封城。   迦耶殿内梵音阵阵,为死者超脱,为生者祈福,日夜不休。   冥立一拍桌子怒道:“不成!”   “冥立法师,”凤岭毫不示弱呛声,“你莫要忘了,我等是伏龙山之人!我掌门方丈留在这里是为佛修助力,不是为了你迦耶殿!做人莫要太过贪心!”   冥立道:“迢度今日走了,明日就敢勾结武修来屠殿!如今局势未稳,他若撤力,我佛修一脉必输无疑!”   朱决云与众掌门一起坐在上首,并未言语。   门外走进了一个带着一身风雪的少年,那少年身穿翻毛棕兔皮对襟,上缀着如意盘扣,脚蹬着一双棉靴子,肤白胜过肩上的雪,一双杏眼黑瞳,唇珠浅淡扣在唇上,绿鬓红颜。   只听他进门便朗声道:“那我问冥立法师,想让我掌门方丈何时回伏龙山!”   “既然就算局势稳当了,你也忧心我掌门人与武修联手,那岂不是一辈子不要回伏龙山了,就留在这里伺候你迦耶殿老小得了?”   朱决云见他回来,便极隐晦地冲身旁人使了个眼色。   马上有人上前,拿着毛掸子上前扫去曲丛顾衣服上头上的一身雪。   “我自己来,”曲丛顾接过了掸子,犹还看着冥立和一干迦耶殿长老,“这天下并非围着你们这一派转的,我们在中原留了数月也算是尽了本分,切莫贪得无厌。”   朱决云终于开口,沉声道:“诸位需记清楚。”   “无论何时,迦耶殿都管不着伏龙山,也管不起,你们若想与我平起平坐,那就先选出个掌门人来给我看看,就算有了掌门人,也掂量掂量够不够这个身份来号令我什么。”   冥立顿时怒火滔天,憋得脸通红。   朱决云起身,低头扫了他一眼:“我帮你们,并非是认了输,而是顾全大局,我也完全可以不顾全这个大局,你想试试?”   迦耶殿一战有三个月,早已元气大伤。   如今伏龙山掌门人要走,谁都留不住。   老者唤住他:“迢度掌门。”   “与武修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是明白人,不会不懂。”   朱决云转身看他:“与虎谋皮尚有生机,与你们为伍,伏龙山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向来同门相残最为凶狠。   老者不再说话。   伏龙山不能再耗下去了。   神迹在这一年二月最后一天现,时间已然不多。   如今江湖势力几乎已经荡清,尚有余力只剩下方墨化德门,钟家恶徒门,与佛修这两个谁也不松口的大派——迦耶殿与伏龙山。   但迦耶殿至今尚无掌门人。   他们这个关头根本不敢选立掌门,因为这五个三重金身之争势必动静不小,一旦伤及根本就再无缘神迹。   可是不选,也同样如此。   当真骑虎难下。   神迹现身之前,会出征兆,每一次都不尽相同。   在最后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东胜神州的土地上必然会出一个异象,在异象中,有缘人会逢见征兆。   上一次的神迹,是在一个哑巴女孩身上。   那日那个女孩忽然盲了,夜里梦中开口说话,只说同一句话,日夜不休。   她说的地方就是神迹将出的地方。   无论是哪个门派最先寻得神迹,最后都是瞒不住的,因为神迹只承认强者,落在有能者手中,而此时无论江湖中还剩下的大宗,谁有动静,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谁都藏不下。   但也仍要去寻,为抢得先机,鼓舞士气。   朱决云一行人元月一日回伏龙山,伏龙山一如走那日壮阔恢弘,并无二样。   潜磬请缨道:“掌门人,一月前我们也撒出人去,但毫无动静,不如我亲去遍走东胜神州。”   朱决云微闭着眼,眉头轻皱,略带些疲惫道:“你走了,护山卫谁来带。”   “但如今只有我尚有余力,”潜磬道,“现如今伏龙山无富余人手,掌门人,弟子虽平时懒散,却也拎得清,此时该是我回报掌门人的时候了。”   朱决云却只说:“你先回去吧。”   也就是这一月,钟戊的老子死了。   对外说的是走火入魔暴毙身亡,死在新年的第一天。   任谁也知道这绝非如此简单。   彭宇在鬼城中见到钟戊的时候,叫得他‘不肖子’这个劣名,可见他和他爹不和已经传遍了江湖。   钟戊平时也从不忌讳,不屑隐藏这种事,因此听了这个消息,曲丛顾的第一想法就是,他终于下手了。   潜磬从大殿走出来,曲丛顾正要进去,俩人正好碰面。   潜磬道:“掌司仪。”   曲丛顾也躬身:“潜磬师父。”   “您这是干什么去?”   “……”曲丛顾想了想说,“我随便转转。”   潜磬‘哦’了一声,道:“掌门人今儿心情不大好,您小心着点。”   曲丛顾愣了下:“为什么?”   要说心情不好,那朱决云有太多理由不开心了,可是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几次。   潜磬说:“谁知道,可能风湿吧。”   曲丛顾:……   潜磬又说:“也可能是神迹的预兆迟迟找不到,让他不高兴了,唉,毕竟掌门人呢,还比较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心里有些没底。”   曲丛顾勉强道:“……行吧,我进去看看。”   虽然知道潜磬说得不靠谱,他还是心里有点忐忑,不知出了什么事,结果见了朱决云发现他根本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劲的。   朱决云随口问:“外头冷吗?”   然后张开手,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头摸了摸。   曲丛顾说:“神迹找不到吗?”   朱决云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听潜磬说的?”   曲丛顾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然后又不大安心地问:“找不到吗?”   “找得到,”朱决云说,“是预兆找不到,不知道在哪,不过这个也无所谓。”   曲丛顾翻了个身,躺在他怀里头,摆弄他的手指:“你吓唬潜磬呢?”   朱决云这回真的笑了:“这你也知道。”   “潜磬个性过于拖泥带水,”他说,“又贪图安逸,吃肥丢瘦,我不放心他。”   曲丛顾与潜磬有过交集,此时替他说了句话:“可他也挺识大体,大事上不并不耽误什么。”   朱决云把他往上提了提:“眼界的问题,他性子不适合做大事。”   曲丛顾想了想,忽然在他怀里转过头去,看着他道:“我去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如今伏龙山没有闲人,只剩了他没什么事做,他心里头觉得自己不错,从彭宇那学到了真功夫,自己也自信得很。   然后又确切地说道:“我去吧。” 第51章 出魔成佛(二)   朱决云犹豫了良久良久, 然后道:“我不希望你去。”   “你想去我不拦你,”他说,“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曲丛顾说:“我很厉害, 彭彭都夸过我, 之前打架都没有受过伤,不会出事。”   朱决云道:“与出不出事无关, 你就算大乘期让你出去我也不会安心。”   曲丛顾却想起了之前的事,一个没忍住道:“你也把我自己留下过很多次, 凭什么只能我等着你, 你原来也知道这不好受。”   朱决云看着他, 忽然就不说话了。   曲丛顾说完自己就先后悔了,停了话,然后趴在他身上, 咬着他的衣服,蹭了蹭。   朱决云出了一口叹息一般的气,然后慢慢拍着他的背。   “我没生气,没有记着仇,”曲丛顾小声道,“你也不要生气,我们不要吵架。”   朱决云却笑了:“不会吵架。”   他怎么会与曲丛顾逞口舌之快。   “你想做什么自可以去做,”他说,“自己警醒一点,莫让我惦记。”   “出去闯荡也是好的,省得白瞎了一身的修为。”   曲丛顾此时却又退缩了:“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我没办过这样重要的事,一旦找不到的话就误事了。”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盯着方墨钟戊那些人最后也能知道神迹,你就当出去玩玩,不用把这个太放在心上。”   俩人又立场对调,非常客套地互相推诿上了。   最后还是曲丛顾笑着说:“弟子定然不辱掌门人使命。”   说得气势磅礴,其实胳膊还挂在朱决云脖子上,软绵绵。   他丝毫不惧怕什么,也怕是初生牛犊,倒是朱决云心里几度往下沉,面上只当无事。   这事就算如此定下了,但是也不是说定下了就马上就能出发,筹备人马,整理行装也要两天。   他这几日又听人说,掌门人脾气很不好,一脸的冰霜,也没有再放在心上。   临走时,找了镜悟来嘱咐了两句。   “若有变故我定当传讯与你,”镜悟嫌他说个没完,最后总结道,“掌门人日日待在伏龙山,这几天根本出不了什么事,就算出了事,我定让你第一个知道成不成?”   曲丛顾不大好意思道:“我也不是说这个啦,我也担心你啊。”   镜悟头也不抬说:“多谢掌司仪厚爱。”   曲丛顾:……   黔竹道:“路途遥遥,人心险恶,万事小心。”   曲丛顾坚定果敢道:“好。”   “我这次能路过江南——”   他话没说完,黔竹马上打断道:“快去快回,别再惦记那些有的没的了。”   曲丛顾只能悻悻:“……好吧。”   他脾气好,谁来求他做事都不推诿,后台又很硬,所以在伏龙山上人缘不错,走时浩浩荡荡地有人来送。   朱决云并没有来,只有草古站在一旁,威风凛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曲丛顾摸了它两把,向众人行江湖抱拳礼,背着行囊转身便走。   草古跟出两步,然后也停下了脚步,目送他离去。   “掌司仪,”一个年轻和尚道,“我们先走官道吧?”   “嗯,”曲丛顾应道,“先往各大名山走。”   神迹历来出自雄伟之地,高山阔水都有可能。   那年轻人道:“掌门方丈恐怕是有要事吧?不然定然会来送掌司仪的。”   曲丛顾听出他这是想安慰自己,冲他笑了笑。   年轻人道:“掌门人比老掌门还寡言,也只有您能得个好脸色了。”   这话忽然让曲丛顾想起了今日早上出门前两人的对话。   他想起今日就要分开一段时日,赖赖唧唧地不想起床,被朱决云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放到了地上。   “像什么样子,”他教训道,“自己许下的承诺,如何反悔?”   “我没反悔,”曲丛顾呛声道,“我就是想多睡一会。”   朱决云把衣服递给他,抿着嘴没有搭腔。   曲丛顾也就不再闹,沉默着穿衣服。   “你总是这样板着脸,”他低着头系衣扣,“我有时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听见朱决云走过来,低着头看他的鞋。   “没有生气。”朱决云只说。   他永远都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曲丛顾说‘不要吵架’,他就答‘不会吵架’。   曲丛顾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他就回答‘没有生气’。   可这回答也算是再可信不过的承诺,他永远不会责怪小世子什么。   曲丛顾说:“我最近总觉得,你生我的气。”   朱决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将他抱进怀里拍了拍后背,说:“这两天有些累。”   若是平时,他绝对不会把累说出来,可是为了不让小世子多想,也只能拿出来解释一番。   曲丛顾说:“有些事你可以交给旁人来做,他们都敬仰你,等着为你效力,何必非要亲力亲为。”   “好。”朱决云这样应。   可是他这样应,两人都知道这是为了让对方安心罢了。   朱决云心太高了,他始终不肯信任何一个人。   他骄傲到冷漠,也冷漠到失去人情。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小世子顶着风霜去撬他的心,撬出那么丁点大的裂缝,也只够他自己钻了进去,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朱决云将他拉开,端详了下他穿着妥当,温柔道:“今日便不送你,省得我脸色不好,又让你心思我生气了。”   曲丛顾一直拉着的脸忽然笑开了,责怪道:“你笑话我。”   今日走在路上,他又忽然想,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朱决云并非一个人负重前行,他就算再孤高,也还有自己陪着,也省得多了些陈清、王清、柳清什么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人来插一脚。   凛冬将至,漫天飞雪。   一行人均身负不俗修为,名川大江不过十日便访过一个遍。   高山之上飞雪眯眼,狂风呼啸卷集。   曲丛顾穿着翻毛对襟,冻出两团红脸蛋,眯着眼往上看。   一个弟子道:“掌司仪,大家已经找遍了。”   “后山呢,”曲丛顾问,“都找了?”   弟子道:“都找了。”   曲丛顾皱了皱眉头,又不死心地往上看。   他刚刚从山尖上下来,俯瞰大地,只能看到一片白雪皑皑,四处都被冰雪覆盖,什么都找不到。   弟子又道:“刚遇见一个捡柴老农,说是听说下面的村子里新出生了一只三只腿的羊羔。”   曲丛顾马上道:“你不早说!”   一行人便又马不停蹄去寻这只羊羔。   这数十日也都是如此,听了什么轶闻都赶紧去找,往往也都是一场失望。   今日也是如此。   他们到时,羊羔已经被宰了,只见了羊圈外一小摊血。   本来嘛,三只脚的羊,也是活不长的,农家也根本不会留下。   那就不会是征兆了。   曲丛顾真的有些着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晚下榻农家,又得了一封飞信。   是朱决云将声音凝注进了信封之中,一打开便能看见那字迹浮现在半空中,耳边听见他的声音。   说得也都像往常一样,只说伏龙山一切如常,让他不要忧心,征兆就算找不见也没关系,不用着急。   他本来就不是很多话的人,信送得频繁,可是话都是那两句,没什么新鲜。   曲丛顾来回地看了两三遍才熄了蜡烛睡下。   夜里也睡得不熟,梦里还在找征兆,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梦,醒来的时候不光没休息好,还觉得很累。   天边破晓,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阳光打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出发了。   这一路上没有见到武修魂修的人,也没见到别人在找,曲丛顾心里有些慌,总担心是找错了方向,不得其法。   当再有人问‘接下来去哪’时,他说:“我们去城中。”   离这里最近的是名叫广林城,并不很大,却也算个枢纽,有不少江湖客再次来往。   曲丛顾还是少年公子模样,穿得讲究,却带着一群佛修入城,这样的搭配挺奇特,引起不少人暗暗打量。   城里的风雪小了很多,他将毛领放下来,拦下一个妇人问了问路。   “这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哪?”   那妇人拘谨道:“你往前走,站在路口往左便能看见,名叫‘隔世楼’。”   曲丛顾道谢,然后沉着脸出了口气,对身后人道:“我们走。”   有人的地方才能有消息,他心里虽然急,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听听风声。   隔世楼是一座二层小楼,上面挂着一面酒旗,上曰‘现沽不佘’,已经掉了颜色,随着风飘荡着。   确实生意很好。 第52章 出魔成佛(三)   曲丛顾带着一身风雪进屋, 随意地扫了一眼屋中的人。   余光扫见有身着魂修一脉衣服的人,心里忽然安稳了些。   几方人都是江湖人了,见了面也算是各自心知肚明, 暗暗地警戒着, 眼神四瞟。   曲丛顾只带了不到十个人,其余人分出数路, 气势也不是非常足,找了两张桌子坐在楼下最嘈杂的地方。   生意好, 小二忙得脚不点地, 老掌柜便来问:“诸位爷, 点点儿什么?”   曲丛顾心下一转,便道:“随便来些素菜,敢问这里能不能住店?”   老掌柜躬身道:“不好意思这位爷, 咱们这不住店。”   曲丛顾当然知道,于是顺势问道:“那这些人风尘仆仆,看上去也不是本地人,都住在了哪?”   他长了一张讨长辈喜欢的脸, 这老掌柜早就见过了太多道中人了,怎么能看不出他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少年,可还是好脾气地讲了讲:“一般这些爷都是不留宿的, 当天来当天走,不过也有些住在仙客楼了。”   曲丛顾笑:“多谢。”   老掌柜赶紧道:“不敢不敢。”   曲丛顾想了想,又问道:“那这些人,可是刚来?还是已经住了一阵子了?”   老掌柜看看他, 半晌道:“生面孔,老朽不曾见过。”   曲丛顾把手中的一块碎银放在他的托盘上,眼睛笑得眯起来:“给我们叫些菜吧,好饿。”   他们在此到底留没留宿,留了多久,这关系到此处究竟有没有异,若是这些人也只不过是路过,那他们也没什么必要在此多费时间。   两方人互相试探,谁也不率先踏出隔世楼,僵坐在一楼。   客已走尽,只剩下小二做洒扫,掌柜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敲打算盘。   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曲丛顾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   他们动了,魂修也就跟着动。   走出酒楼后直接出了城。   曲丛顾与一行人躲在墙角,目送着他们出城,说道:“他们像是知道些什么。”   马上有人附和道:“按理说若是在这里遇见了咱们,也该留下来试探试探我们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他们却直接走了,看上去根本不在乎。”   曲丛顾转念一想,问道:“此处可是前后往来的必由之路?”   “是,”一个弟子道,“我老家就在这边,若是从京城方向往中原去,必须走这条路,禁盐之后更是旁路不通。”   曲丛顾道:“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查的广林城?”   “前两日,此时早已走了。”   曲丛顾正色道:“传信去问,他们可遇上了什么人也走过这条路。”   手下弟子领命飞身便走。   剩下又派了两个人远远地缀在了魂修身后。   这边他又在路上拦人打听,可有江湖人士路过广林。   前后得来的信都很快,说是前些日子有武修打扮的人路过这里,也是并未下榻,直接往南走了。   众人也觉出不对,便道:“这与理不通,若是他们得了消息,如何我们就不知道?”   曲丛顾脸色不好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道:“我们走。”   他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却不敢说出来,总觉得心慌且惴惴。   若是武修有什么消息,钟戊藏着掖着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当初也是这样说得明白,两方联手最后神迹落在谁的手里全凭个人本事,他得了征兆消息自然不会好心的给伏龙山的人传信。   可是这魂修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心思飘忽,带着一行人往城门口走,却忽然撞上了一个人,把意识又给撞回了脑袋里。   一手扶起了那个人道:“没事吧?”   那人好似眼睛不大好,穿了一件黑衣,扣了一个很蠢的黑色帽子,手里拿着的一个幡落地。   年轻弟子帮他捡起来,递给曲丛顾,曲丛顾又交在了他的手里。   “你没事吧?”他又问了一遍。   那男人眯缝着眼,抬起头,曲丛顾才看见他的长相,吓得心里一抽。   这人的眼睛好像是被挖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上下眼皮长在了一起,眼眶黑红,嘴唇煞白,整个人看不出年龄,只觉得诡异。   曲丛顾从来见不得人受辛苦,掏出银子递在他手中,说道:“我……你可是算命先生?”   男人声音沙哑,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曲丛顾就说:“你帮我算一卦吧。”   他心想,这恐怕也是缘分?也许这个人就有些大本事,能指点指点自己。   男人却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只能嘶嘶哑哑地张嘴。   男人穿得黑袍厚重,看上去也不大冷的样子,只是脚上的鞋却单薄,他一低头就看见这个人的脚面都被冻得通红。   他想,这人该怎么活过去啊。   就又掏出了两块银子,扒开他的手放进去,说道:“我得走了,多谢你给我卜卦。”   他又担心这人即看不见又不会说话,别再让人骗了钱,于是补了一句:“我让人带着你去买双鞋吧,再吃些热乎的东西暖暖。”   “你不用谢我,你是算命先生,劳驾你替我跟神仙说说好话,让我快些找到神迹吧。”   曲丛顾心中有所求,总觉得自己再多做些好事,或许就能得些命运眷顾,得偿所愿。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双冰冷的手攥住,那男人佝偻着腰,一双手好似冰一样冷,声音嘶哑不似人声:“你——选什么?”   曲丛顾本来莫名,听他说话又觉得心里一动,心想莫不就是他?   或许这男人就是征兆?这也算是哑巴开口吧??   他一阵激动,也握住了这个男人的手问:“你想说什么?”   有弟子上前道:“掌司仪,小心有诈。”   曲丛顾这才惊醒,发现自己太过急于求成了。   男人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问:“你——选什么?”   曲丛顾问:“你,说清楚,什么‘选什么’?”   “恶龙与猛虎,你选什么——”男人用气音说出这样的话。   他这问题问得莫名,可曲丛顾却很没头绪的想起了草古是一根黑龙的龙筋打造,因此道:“我选恶龙。”   男人踉跄着退后一步:“恶龙、恶龙,天煞野心,心高命薄——”   曲丛顾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话实在太过晦气,却没有制止。   男人说:“有人求我……求我渡你一遭。”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东南方向:“你要找一个穿蓝衣的男人,他缺了一只手指头。”   “征兆就在他的手上。”   曲丛顾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谁?是谁让你来帮我?”   他又不可抑制地猜,或许是鬼城的人?   男人却摇了摇头,探出双手摸索着走了。   曲丛顾想再去问,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一个黄袍弟子低声道:“掌司仪!他不是人。”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影子,”又一个人补充,“况且,他身上血腥气太重了,我等凡人身上根本承不住这么重的杀戮,不入魔也要生生煞死。”   曲丛顾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事,茫然道:“他——是鬼?”   “该不是,”那黄袍声音中带着难以压制的雀跃激动道,“是神,掌司仪,我们赢定了。”   “遇到神助,说明神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曲丛顾却觉得不大对,那人口中的话根本不像是好的意思,反而有些邪行。   “他怕是杀神,”那黄袍弟子还在说,“无眼,黑衣黑帽,一身杀戮,准没有错了,一定是杀神。”   “传言说,他的眼睛是被阎王爷挖去的,他窥探了生死簿,看到了太多人的命数,杀了命中该大奸大恶之人,导致天下大乱,天帝震怒,阎王爷便将他的双眼生生挖了出来,喂给了三足金乌。”   “杀神本为地狱谋差,可是因杀入道,成了上神,消弭踪迹,流落在天地间。”   曲丛顾思绪混乱,一时间接受了太多消息,感觉反应不过来。   众弟子却欢欣雀跃,觉得此事稳了。   “掌司仪果然命格不凡,”黄袍弟子道,“竟然让神撞进了怀里!”   曲丛顾忽然地想起了那个穷神,心想,这当真是好事吗? 第53章 出魔成佛(四)   神迹将出前后, 江湖中频繁有神仙现身。   前有曲丛顾撞见杀神,脚刚迈出广林城就听人说在上古神兽蛊雕①,食杀了半个村子的人, 声若婴儿啼哭, 隐进山林。   又有人说半夜起身去茅房,一抬眼见有赤脚女人腾云驾雾在夜空飞去。   真假掺杂, 分不清到底靠不靠谱。   曲丛顾带着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赶路,又抽了空往伏龙山送了飞信, 将杀神与他说的话都悉数告诉了朱决云。   他总担心是否会遗漏什么, 只要路过村寨或是路边茶馆便要问上一句。   大抵在第二日正午时分, 路被一条长河拦住。   河道宽约十步左右,水深且急,在这样的隆冬腊月竟然没有冻上, 迎着冰棱子拍打岸边冻土。   黄袍弟子道:“护城河,往前走定有要塞城镇。”   曲丛顾皱了皱眉,说:“地图呢?”   “不用看了,”一个少年道, “此处是吉青古城。”   黄袍弟子笑道:“你怎么哪儿都知道?”   少年不解释,只是道:“所以掌门人才派我随行。”   “既然是古城,”曲丛顾抬眼望了望天, “我们去看看。”   顺着河道往下走,不出十里路果见一座大桥横跨两岸,上面零星人影。   城门在桥的尽头。   曲丛顾站在桥上,宽阔的桥面一片气派, 城门大敞,往前望能一眼看见城中的熙熙攘攘。   他忽然升起一些莫名的预感,觉得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吉青是座古城,位居两国交替要塞,三十年间两度易主,因地理位置特殊,所以固若金汤,城墙高百尺。   许是旁人也有这样的预感,一路上都沉默往前走。   曲丛顾进城前,伪装了一番。   一行人身着奇装异服,在城门口势必被护卫拦下,也未免打草惊蛇。   他借着先天优势,买了匹高马骑上,当个公子哥儿连演都不用演。   剩下的佛修直接飞身进城。   曲丛顾需要一个正经的身份入城,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踏过桥面。   他是生面孔,可是来往城中的生面孔每日都不少,护卫拦人也很有随机性,有时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也要把你拦下来审问一番。   他在心里盘算了盘算届时该如何应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与城门口护卫对视。   距离越来越近,他贴着那人的身侧走过——   “等一等。”他却听见身后有人这样道。   曲丛顾勒马,转过身来。   那护卫上下扫视他一眼道:“何方人士?”   “京城人,”曲丛顾说,“来此访亲。”   “访哪什么亲?”那护卫怀疑道,“京城距此车马也得走两月,你如何一身规整?”   “因为我家有钱,”曲丛顾平淡道,“我家的马车随后便到,我倦怠了跟个大闺女一般坐在车里,所以先骑马来。”   “来访李家昌平,我堂哥。”他随口胡诌道。   那护卫当然不知道所谓李昌平是谁,但还是不打算放他的行。   曲丛顾正欲开口,却见那护卫直接伸了手:“二两。”   曲丛顾:……   你早说啊!   曲丛顾特别配合地掏了钱递给他。   那护卫掂了掂银子:“进去老实点。”   “闹什么,都往这儿跑。”   进门前,他听见这个护卫这样抱怨似的念叨了一句。   其实江湖和朝堂一直是谁也惹不起谁的尴尬着,也都暗自记恨着,道中人若是入城总让人不安,若想正大光明的进城那就总得在城门口受阻,已经是谁也知道的规矩了。   此时曲丛顾就算想问点什么,也不敢开口。   入吉青要白纸黑字录入名姓,就像是个承诺,不再惹事。   但其实也没什么用,一点约束力只有芝麻粒儿那么大。   当夜,月上栏杆,雪映出黄光。   一行人从客栈二楼飞身而出,一眨眼消失在了高地错落的房屋中。   往城南走,能找见一条小河,从护城河中分流而出,在月光中闪烁着流光。   果然在河岸上停着一支船,一支花船,里面显然有人,因为透过窗子射出些黄澄澄地烛光,随着河水慢慢地晃荡。   黄袍少年行在人前屏住了呼吸,伸出手示意众人停下。   今日下午,他们发出了伏龙山密令,散落天下寻神迹征兆的弟子悉数到位,聚于吉青古城。   多达百人。   他们密密地围在这条船的周围,落在树枝上,房顶上,船头上,在黑暗中隐秘身形,竟然连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伏龙山成蔚然大宗并非空穴来风,山上的弟子苦修百年,纵然在同门弟子中不算什么,拿出去也都算是一顶一的高手。   只见黄袍弟子一挥手。   在瞬间,他们手中金光闪烁,真气被逼成丝线射出,齐齐甩在了船上,将船顶绑住,一声哨响,极有默契地收线,竟直接将那船顶掀开了!   船顶炸开,木屑四散——   里面却忽然射出密密匝匝地暗箭!   众弟子脸色一变,顿时发觉中计,疾行后退却被身后袭上的黑衣人包抄围上,两面夹击。   黄袍弟子二话不说,直接咬牙道:“杀!”   有一个黑衣大个子男人单脚立在一棵大树的树尖上,冷笑道:“愚蠢。”   “我真是不敢信,”他说,“你们就这么巴巴凑上来送死。”   黄袍弟子速速喘息几声平息怒气,吹了声口哨,众位弟子飞身扑上——!   他们一行人下午进城,一直隐秘踪迹,很快便得知了魂修与武修众人确实再次逡巡数日不走。   这城中只有这一条船是从前没有的,近日一直传言闹鬼,因为在半夜常有巨响传出,窗内的灯一夜不灭。   今日围在其中,竟中了埋伏!   他们不过百人,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就等着瓮中捉鳖,很快一泼又一泼地热血便洒在了雪地上化开一片。   佛修者修为不俗,一时也并未落于下风。   那男人自然是领头人,是一个武修,啐了一口跳入战局。   黄袍弟子提着法杖迎上,脚步飞快,身如飞燕,势若蛟龙,他弓身伸手,四指勾了勾道:“酒将,手下不斩无名之士。”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他,手上双斧直接劈了出去——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击打声随着火花在夜空中炸开!   酒将脚在空中虚点翻腾蹬树,将树上的雪都震落在地,簌簌地落下来,男人迎着雪冲上去,将树杈直接劈断,追出数人高的半空中。   两人眨眼间交手百招,武修果敢,一招一式不留丝毫眨眼喘息空隙,酒将一时落于下风,以守为攻。   周围的声音完全静谧了,两人对阵间好像天地都只剩下对手与自己,男人一斧子劈过来,酒将飞身退后‘砰’的一声撞在树上,斧子迎面就抡了过来!   酒将猛地蹲身,只听轰然一声,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竟然被直接拦腰劈断!   那男人一脚踹过来,酒将毫不犹豫抱住他的脚,却没想到此人天生神力,腿带着他高高抬起,怼着他的胸口将他扔在半空中,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酒将肺部一阵剧痛似乎要炸开,憋出一声咳,带出两滴血沫子,点在雪地上。   男人踩着他的胸口道:“你们领头的在哪。”   酒将再出声,就变得嘶哑无比:“我——就是。”   “甭他妈想骗我,”男人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那个毛头小子在哪?!”   酒将痛苦地闭上了眼,却也没有说话。   有弟子想上前帮忙,被男人一斧子扔了出去,擦着头皮飞过。   男人一撩衣袍道:“留活口。”   此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胜负早已有了定数,双方人数差异悬殊,佛修只凭一口气负隅顽抗。   只要男人一步入混战那他们就再无反转余地,酒将深知如此,咬紧牙关忽然爬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了男人的腿脚——   男人皱眉,嘴角因愤怒而抽搐了一下,然后蹲身攥住了他的头皮,一双大手捏着他的脑袋!   酒将剧痛大喝一声:“啊——”   有弟子拼死上前,金线抽上他的身,控制住了男人的双手双脚。   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弟子从四面将金线抽出绑住男人腿脚,他们动作默契至极,尽管身负重伤也毫不迟疑,手下一收,将男人用金线控制着栽倒在地。   男人吃了一口雪,吐了出来,狠狠一闭眼,再睁开眼双手关节一阵响动,周身真气流转逼于双手双脚。   酒将大喊一声:“跑!”   不足须臾间,只听一声声崩裂声——那金线竟然被直接挣断了!   男人甩开一身碎裂的金线,站起身来动了动脖子,一阵‘嘎嘣’地关节声音。   酒将再无一丝余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自己,那双斧的锋芒闪着嗜血的光。   就在此时,河岸边来了异动。   忽然有铺天盖地的佛修从南边赶来——   酒将松了一口气,彻底昏死过去。   曲丛顾骑着一头羊慢慢地走来。   男人一见到那只羊顿时脸色大变。   “伏诛吧,”曲丛顾平淡道,“你们输了。”   这事要从今日下午说起。   从步入吉青起,事情就变得诡异地顺利起来。   曲丛顾装成一个无赖纨绔,假意便要登花船。   他大闹一通,嚷嚷着:“本少爷有钱。”然后往花船里闯,理所当然没有进去,却也知道了,这里头一定没有东西。   这是个计。   他们在广林城隔世楼遇见魂修,暴露行踪的就不光是魂修,也有他们。   这些人恐怕早有提防。   曲丛顾遇杀神,他其实只要寻一个蓝衣人,那个人少了一根手指头,是吉青城中有名的算命先生,这再好打听不过。   蓝衣人名唤天斛,三日前出城了,连摊位都收了,根本就不在城中。   但自从他们进了吉青,所有关于魂修武修的消息都将他们往城南引。   曲丛顾当即发密令,将所有弟子招于吉青,兵分两路。   此举固然险峻,可情形迫在眉睫,他左思右想也觉得再无别的可能,若是计,那他就将计就计,若不是,他也要硬闯一遭,拼他个鱼死网破。   他也知道自己过于着急了,可是朱决云为此事谋划数年,他太想帮他做点什么了,不想在自己这头出了岔子。   他赌吉青城中布阵就已是大半兵力,若是他们假意中计便定能直捣黄龙。   由酒将带一百余众弟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带第二批人马前去寻天斛。   “师父临走时曾说,三日后有人来寻,便将这锦囊赠他,他言尽于此,剩下的全凭道友造化。”他的道童正色道。   这个人说得非常酷了,曲丛顾心惊胆战,觉得这下完了,按照话本里说的故事,恐怕还得猜灯谜,还得悟一悟。   结果一打开,里面明晃晃的写着:“我去下村了,顺河道往南走,看见茶铺左拐。”   曲丛顾:……   众弟子:……   曲丛顾一时非常茫然,觉得不会是假的吧?   然后那个什么路都认识的少年说:“往南走,真的有一个村子。”   曲丛顾把纸条塞进衣袖里,哭笑不得:“……算了,走吧。”   当夜在这村中,也自然免不得一阵腥风血雨。   天斛年岁不知几何,面貌是中年模样,从一个破旧茅草屋里走出来,在刀光剑影中一眼对上曲丛顾的视线。   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曲丛顾心里一急,挣开战圈追上前去,一把推开了屋门。   这一看就失了言语。   屋里有三个人,天斛,杀神,与一个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武修——还有一只羊。   这只羊犄角隐约发银光,在黑夜中格外明显。   曲丛顾呼吸一顿,心猛地跳了起来。   杀神没有眼睛,只转过头来向着他的方向:“人来了。”   天斛道:“来了。”   杀神道:“你既找到了,那这个畜生就归你。”   曲丛顾吞了口唾沫,指着羊道:“就是它?”   天斛看着挺和善的,笑呵呵道:“就是它。”   “半月前这村中老农家出了征兆,这只羊角发银光,昼夜指向無穹山。”   “我在百年前便已经算出了征兆将出的位置,一直就在吉青,等到了那天才守到。”   曲丛顾问:“那武修和魂修是怎么回事?”   天斛道:“我不能干涉凡间事,只守着它,后来武修率先找见了征兆也是他们的事,我并未阻拦。”   “你是神。”   “我是,”天斛随意就承认了,“占神。”   曲丛顾心脏已经坚强得无坚不摧了,非常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问:“那魂修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斛直接道:“他们做了买卖,钟戊拿征兆来换化德门掌门人方墨信任。”   当头一棒,曲丛顾这连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落实,一时失了反应。   他隐约预料到了,却总想不应该,钟戊不该是这样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他话还未说完。   杀神声音好似碎石字儿撵在车轮下,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他打断道:“我们听命办事。”   “听谁的命?”   “佛祖。”杀神说。   他说佛祖。   听见这个名字,曲丛顾莫名其妙地浑身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该是这样。   他想:朱决云是听佛祖令重生,他有十世佛缘,佛祖自然偏袒他。   天斛笑得慈爱:“虽是有这样的拂照,但你得自己找到这来才好。”   “天道的事,难做得太过偏颇。”   “可你也得知道,”他又说,“这天下可不止有一个朱决云。”   “佛祖位高权重,就算看好朱决云也不能拉下脸来做得太明显,旁人可就说不准了。”   曲丛顾敏锐发现不太对,问道:“什么意思?”   天斛意味深长地笑了:“天上神仙那么多,难免有人手长,手就伸到了下界来。”   神也并非真无七情六欲,左右修道者,操控神技归属,就相当于操纵了东胜神州的领头人,有了最大的附庸,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天斛道:“你有没有想过,征兆才出不足一日,钟戊如何就得知了位置?”   曲丛顾轻轻地道:“因为有人告诉了他。”   “对,”天斛说,“命格星君选了他。”   当日情景忽然就浮现眼前,在鬼城外,钟戊笑得意气风发,说:“到最后这天下定然只剩下你,我,方墨。”   怪不得他信心满满。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   注释:   ①蛊雕:出自山海经,四肢纤长四足兽,似鸟非鸟,食人,蹄声状若婴儿啼哭。 第54章 出魔成佛(五)   曲丛顾白天便往伏龙山送了信, 等到晚上时有纸鹤式神扑棱着落在了他的肩头。   此时战场已清,两尊神都已走了,他坐在一只雪白的羊身上拆开了信。   朱决云的信短如昨日, 言语关怀却简短。   “万事求稳, 切记多加小心。”他最后如此说。   曲丛顾那种强烈地不舒服感再次涌起来,他觉得这不是朱决云的信。   他们同床共枕数十年, 亲密至极,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能觉察出异样。   今日白天, 他在信中将情况如实相告, 当时他并无把握,形势也还莫测,朱决云虽也并非毫无反应, 言语也谆谆殷切,可这不对。   这并非是相爱的人说出的体己话。   “掌司仪,”那少年上前道,“众弟子有死有伤, 我们得先休整。”   曲丛顾在黑夜中看着他道:“回伏龙山。”   那少年神色一愣,说道:“可是……”   曲丛顾不容拒绝道:“现在,全部回伏龙山。”   “伏龙山弟子何在。”他扬声道。   众弟子俯首听令。   “没受伤的背着死了的, 受伤的在后慢行,天亮前务必悉数返归伏龙山,少一个戒规处置。”   众人抬起头来,一时互相望着有些反应不过来。   曲丛顾冷静道:“原地整装, 所有没受伤的弟子全部跟我走。”   他现在一刻都不想留,从步出伏龙山起,那种隐隐地不安慢慢放大,攥得他心团成了一个团儿。   那少年略有些不安道:“掌司仪,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   “我记得你,”曲丛顾转过头看他,“是朱决云亲口说将你安排在我身边的。”   那少年的神色在黑夜中显得难辨:“是。”   “我从未在山上见过你,”曲丛顾此时一点一点地想明白了,“你该是直属朱决云调遣。”   那少年还是答:“是。”   曲丛顾说:“是朱决云让你来看着我的。”   “是。”   佛修弟子仁义者恪守礼教,不打诳语,但他只回答,不主动说任何话。   “你将我的消息送于伏龙山,然后听他的令,对吗?”   “是。”   曲丛顾并不气恼,平淡问道:“你这两日可有再收到朱决云的消息?”   那少年缓慢地摇了摇头。   曲丛顾呼吸一滞,不可自抑地攥紧了拳头。   少年说:“掌司仪,掌门方丈并未交代我向您隐瞒此事,弟子也只不过确保您的安危罢了。”   曲丛顾却一把拽过了他的衣领,低喊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你愚钝!”他疾言厉色道,“伏龙山若无大事发生他怎么可能不给你传讯!”   “你顶这个脑袋就是吃白饭的吗!”   这是头回,曲丛顾如此言辞激烈,平时这个掌司仪都是软和的,跟谁也一点重话也不说,因此把这个少年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可我见掌门人如常给你写信……”   “那是自然!”曲丛顾道,“他知道断一天书信我就能直接赶回伏龙山!”   少年此时才意识到了不对,慌了起来:“掌司仪……”   曲丛顾面沉如水,扬声号令道:“出发!”   少年往前追了两步拉住他,惶然无措:“掌司仪!”   曲丛顾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过身来走了。   他一股火直接冲到了脑子上,还没全消下去,心里气愤他做事不用脑子,也担忧着朱决云,因此给不了好脸色。   天光破晓,伏龙山山腰上被薄薄地云层环绕,在黑夜中看不真切。   曲丛顾带了征兆回来,被一行人拦在了山门前。   黔竹扒拉开人群,冲他笑了笑:“回来了。”   那只羊被拉过一边,被人当宝一样围起来端详。   曲丛顾开门见山道:“掌门人呢?”   黔竹说:“我与你说一件事。”   他端详着曲丛顾的脸色:“你不要着急,并不怎么要紧。”   曲丛顾冷静道:“说。”   “三日前,钟戊上山来说是要送个大礼给掌门人,此时情形本就特殊,众弟子都劝诫掌门人不放行,可掌门人自己有定夺,本来么,以他的修为多少个钟戊也——”   曲丛顾闭了闭眼,不耐烦地打断道:“朱决云到底怎么了!”   黔竹道:“他中了魂修的破魔矢。”   ‘哐当’一声,曲丛顾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黔竹赶紧蹲下身来给他捡起来了,抱在怀里头小声道:“但是这没什么要紧的,破魔矢虽然厉害,也只针对有心魔的人,掌门人是修大道的人,他慈悲为怀,当然不会有问题。”   曲丛顾却觉得有一道雷劈下来,让他从头寒到了脚指头。   黔竹四下看了道:“你不要声张,此事还瞒着,这些人都还不知道。”   原本他也是今日才知道,是镜悟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又不想自己告诉曲丛顾,才把他拿出来当这个挡箭牌。   曲丛顾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地问了句:“他在哪?”   黔竹说:“佛殿。”   曲丛顾转身便走。   黔竹‘诶’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去?现在已经被潜磬他们守起来了没人能进去。”   “你听我一句,”他又觉得自己声音大了,赶紧低下声来,“掌门人没事的,他不过是一时被困,不出两日一定能出来了。”   曲丛顾说:“放手。”   黔竹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曲丛顾狠狠地一下子甩开他,飞身便走。   夜色深沉,他额间的长明灯忽明忽暗,闪烁着。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朱决云什么弱点都没有,唯有一点,他有心魔。   曲丛顾脸色煞白,唇色都褪下去了,泛着紫色,吓得微微发着抖。   他知道佛祖让朱决云重活一时也就是为了让他消除心魔,可是朱决云越强大也就越通透,越通透就越冷漠,他看世人都如草芥,从不慈悲。   朱决云一点也不慈悲,他只是不屑计较,不屑与世人为伍。   曲丛顾从来都知道这个人有这个毛病,从前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后来是像护食一样不想让人跟他抢人,所以从来都没想过朱决云去改。   他不知道前世的朱决云是什么样子的,但此生,他一定有心魔,朱决云的心魔就是冷漠。   佛殿前灯火通明梵音阵阵,数位大弟子盘腿悬于半空中为掌门方丈护法。   曲丛顾落于殿前金门前,迈腿就要进去。   潜磬在最下首,睁开眼道:“掌司仪止步。”   曲丛顾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结界闪出金光凭空拔地而起,把他拦在门外。   曲丛顾怒火中烧,他的剑扔在黔竹那,直接那拳头去砸,砸出一道道金色涟漪飘散在空中。   潜磬道:“不要打扰掌门人静修。”   曲丛顾就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一拳一拳地砸在结界上。   结界当然不是血肉之躯可以砸裂的,一时间门前只能听见一声声地闷响。   潜磬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忽然从佛殿屋顶上跳下了一个黑影。   草古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啸,化神降魔杵划落出一个曲线——   曲丛顾伸手接住,甩手将其凿在了结界上,周身真气逼出,咬紧牙关任凭浑身针扎一般的疼痛,一步不退。   结界自降魔杵杵尖起炸开一道道裂缝——   曲丛顾大喊了一声,猛力一砸,那结界竟然被生生砸碎,裂成数片掉在地上失去了踪迹。   他头也不回,推开了佛殿大门。   然后看见了里面的景象。   朱决云阖着眼凌于半空,周身金光大盛,有一个箭矢围绕着他高速旋转着。   曲丛顾脚步一绊,直接摔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他只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怎么会就变成这样。   草古吼了一声,后腿一蹬跳了过去,却被金光打飞,落回在地上。   它哀鸣一声,把头埋在了前爪。   曲丛顾爬起来仰头看他,朱决云微微皱着眉头,对此毫无知觉。   他站了须臾,忽然拿衣袖狠狠擦了擦眼眶,弯腰一把抱起了草古,转身跑了出去。   佛殿的大门缓缓关上——   朱决云的脸慢慢地消失在门后,小世子已经跳下了山尖不见踪影。   潜磬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曲丛顾直接回了小院里,这里还如他走时一样,床上还放着一件紫金袈裟,是朱决云有正事的时候才穿的,临走时可能忘记了收起来,侍从也不敢动,所以不知如何处理。   他将草古放下,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草古在地上看着他。   曲丛顾自言自语一般慌张地道:“放在哪了。”   “放在哪了!”   “草古,”他忽然问道,“寻路铃呢?!”   寻路铃,临走时大门牙交给他与朱决云,说是拿着它可以回到鬼城。   伏龙山形势危急,他除了鬼城中人,再想不出还有谁能帮他一把。   草古动了动,用牙将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里打开,把外头的衣服供到一边,露出了一个铜黄的铃铛。   曲丛顾一把攥住,铃铛在他手中发出了两声脆响。   “别的人我不放心,”他摸着草古身上的毛,“我不能离开朱决云,不然我一刻也活不了了,你去,你拿着这个铃铛去鬼城,他们见到你就知道我们有难了。”   “你从后山下去,路上避开人,不要跟别人打架,快去快回。”   “就算,就算我师父他们不肯出城,”他说,“你也马上回来,不要耽搁。”   草古舔了舔他的手,叼起了寻路铃。   曲丛顾略有些不安的又摸了摸它,巨大的哀伤将他压得喘息了一声:“你要好好的,安全地回来。”   “现在只剩下咱俩,你不能出事。”   草古突然重重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曲丛顾就静静地低头看着。   然后它就顺着窗子跳出去,叼着寻路铃跑进了夜色之中。   曲丛顾坐在地上发了须臾的呆,才站起来。 第55章 出魔成佛(六)   伏龙山下层弟子不知掌门人身中破魔矢, 而权利的中心的一群人知道此事,却还抱着乐观的态度,朱决云的厉害他们都记着, 人和人之间如果差了一点半点, 那只会招人嫉恨惦念,可若是差了天堑般的距离, 那就只让人仰望。   伏龙山弟子如此看待朱决云,不信他有什么短板, 区区破魔矢能奈他如何。   可破魔矢也不是善茬, 是化德门的掌门人信物, 代代相传也有千年,拿陨铁所铸,生而带邪祟之力, 再加之魂修向来汲汲于意识灵动,这东西不详极了。   曲丛顾绝不相信钟戊是自己参透出了朱决云的弱点,他根本没有那个本事,一定是得了那个所谓的命格星君指引, 才如此步步为营,一招制敌。   朱决云三日没有出阵,伏龙山弟子以为一切如常, 四日不出便略有不安,等到了第五日,已经彻底慌了。   曲丛顾一着急便成夜成夜地睡不着,往往一整晚都看着天花板, 眼睁睁等着太阳升起天色慢慢变亮。   寅时,院门一响他就马上坐起了身子。   镜悟快步道:“掌门人不行了。”   “胡说!”曲丛顾怒斥道,“你说得什么话!”   镜悟太焦躁,一时失言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删了自己一巴掌道:“呸呸呸,阿弥陀佛不作数不作数。”   曲丛顾披衣而起,往佛殿去。   朱决云被困在矢中,后半夜忽然发了癔症般颤抖,冷汗淋漓。   他仿佛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坐也坐不稳,微微的佝偻着腰,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曲丛顾面无表情看了片刻,忽然飞身上前拔剑而起!   “掌司仪不可!”镜悟大喊一声,两步急追而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凤岭脸色难看训道:“破魔矢出阵不死不休,你贸然上前定扰乱掌门方丈心绪!掌司仪谨言慎行!”   曲丛顾拿着剑落在地上,毫无反应。   他此时好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孩却带了一张成人的面具,心里头再茫然无措面上也一片平静,没人能给他出主意,一直挡在他身前给他遮风挡雨的人现在正忍受着破魔之苦,不知能不能出阵,不知何时出阵。   潜磬道:“如此看,掌门人有确有余恨未除才会被困破魔矢。”   凤岭皱眉:“什么余恨,他能有什么余恨?”   “现在说这个没有用,”曲丛顾开口道,“就算你知道了是什么就能救他了吗?”   凤岭心里本来就烦得不行,又被他噎了一下子顿时脾气不好,说道:“你又知道了,看不出来掌司仪脾气不小。”   “算了算了,”潜磬伸手往下压了压,“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   镜悟忽然道:“请长老出山吧。”   此言一出众人一时沉默。   伏龙山有护山长老,若无生死大事从不出山,不问世俗事。   “请出来——吗?”潜磬试探着问,“要不再与凌鹫商量商量?”   镜悟道:“若万一耽搁,掌门方丈不能出破魔矢,我是说万一,死在阵中,我伏龙山又该如何?”   凤岭道:“都召过来吧,一同商议,否则一旦出了问题你我四人如何承担的起这个罪过。”   曲丛顾忽然道:“他不会死的。”   众人转眼看他。   曲丛顾面色从容镇静:“事出紧急,我有一事还未告诉你们。”   “我此次寻征兆途中,遇到了杀神和吉凶神,由他们所助才找到了这只羊。”   凤岭眉头紧锁不满道:“如此大事你怎么能现在才说!”   曲丛顾不理他,接着平静地扔了一个炸弹:“吉凶神告知我,佛祖属意迢度。”   说完,他就听见这三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曲丛顾扫了他们一眼:“所以他一定不会有事,无论如何这神迹也定是我伏龙山的囊中之物。”   他刻意隐去了关于钟戊与方墨也有神助之事,只这样说。   因为朱决云不在,这些人定要打退堂鼓,等长老出山,也定然力退神迹之争,到了那时朱决云毕生所求之事倾数化为泡影。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要逼着这些人往前走。   潜磬神色有难忍得雀跃,声音压得非常小道:“如此,如此!”   曲丛顾说:“如今我们得征兆,又有佛祖相助,一定不能退却,先行部署,等朱决云出破魔矢便一举得胜,此后春秋大业具是各位师兄们的功劳。”   “今日掌门方丈情形危机,只有三位师兄在场,看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是诸位成就大事的时候了。”   镜悟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凤岭道:“明日,不能再迟了,明日就得往無穹山上设阵,我们只当掌门人还在,一起依计行事!”   他又慷慨道:“他恶徒门化德门沆瀣一气,伤我伏龙山掌门人,如此大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曲丛顾回头看了一眼,朱决云的冷汗已经慢慢地消下去了。   他神色化开忽然变得温柔眷恋,看着朱决云紧皱的眉头,视线一点一点地黏在他的身上。   出佛殿前,镜悟在他耳边道:“我有话与你说。”   曲丛顾脚步停了停,然后径直往前走。   镜悟在树林丛中等他,半个身子隐秘在黑暗中,一张脸晦暗不明。   “你可有事瞒着?”他直接问。   曲丛顾说:“有。”   镜悟道:“可是掌门方丈的事?你想做什么?”   曲丛顾却转而道:“你可知为什么钟戊如此精明,如此碰巧就真的拿了一个破魔矢就困住朱决云?”   镜悟缓缓地摇了摇头。   曲丛顾说:“因为他有命格星君相助。”   “我不知从前神迹都如何选主,”他说,“但从此次来看,从来神迹之争,都不是你我修道者之争,而是神仙权术摆弄罢了,我们都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镜悟倒退一步,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神色俱是震惊,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不能说。”   “不管你是听谁说的,不要再告诉别人这种事,泄露天机是要遭天谴的!”   曲丛顾挣开他:“我没与别人说过。”   镜悟低头喃喃自语:“命格星君,竟真的有这个神。”   曲丛顾道:“不管是什么星君还是什么神,他伤我伏龙山掌门人,那就决不得姑息。”   他这话说出,或许旁人能信,镜悟却不信。   他不是为了伏龙山,也不是为了掌门人,他这话中有九分私情,都是为了朱决云而已。   镜悟看了他一眼,说:“行,我站在你这一边。”   第二日正午,草古回来的时候,曲丛顾正和一群人坐在一起议事。   几人将佛祖神仙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瞒下,只说掌门人不日定能出阵,预先筹备谋划,不至于等掌门人出阵大发雷霆。   朱决云余威仍在,没人敢异议。   草古自己跑回来,跳上了议桌。   曲丛顾见此,心里大概有了谱,也不是很失落的样子,摸了摸它的皮毛,说道:“累了吧。”   草古拱了拱他的手心,又舔了舔。   曲丛顾说:“回去歇着吧,还是你想在这等我?我一会儿过去看朱决云。”   草古就跳到他的膝上,窝了起来。   曲丛顾仍和别人说话,偶尔提两嘴意见,但大多数时都沉默着,有一搭无一搭地把手放在草古身上。   他能想到鬼城中人不会出城。   铃铛是发了毒誓再不迈进中原一步的,其他人虽然没有立誓,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入了鬼城的人,除了一个彭宇,谁还想再回伤心地呢。   能请来就请来,请不来他也不觉得怎样。   “掌司仪。”有人唤道。   曲丛顾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怎么。”   凌鹫道:“我们再说,要不就请长老出山,助掌门人出阵。”   “不必!”凤岭率先开口道,“此事无虞!”   长老出山,定一眼就看出朱决云有心魔没除,凶多吉少,绝不会容忍此次神迹之争,那这件事就算完了。   曲丛顾将底牌露给这三人,也只为了在此时他们能站出来反驳,不让长老出山,也当真派上了用场。   凌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怕是朱决云平日给众人的形象太雄伟,竟也没人对他能出阵之事有什么怀疑。   有人‘哐’地一下子拍在了桌子上:“师兄弟们!钟戊方墨伤我掌门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众弟子合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56章 出魔成佛(七)   这一年二月的最后一日。   無穹山神迹之战战鼓鸣。   这山上遍布修道者, 从早上第一缕日光洒在大地之上起,就有阵阵嘶鸣声从四面传来,地面微微震动。   山顶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 山石具碎, 顺着山坡砸下来!   随着这样的大动静,嘶鸣声越来越甚。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 整个山上已经找不到完树,仿佛狂风过境, 一片废墟。   山顶直冲云霄, 一道五彩的光徐徐上升, 中间有什么东西是看不清楚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一战从此时正式打响。   钟戊身披战甲微风凛然,脸上的疤痕显得他一身匪气。   他笑了一声, 扬声道:“你伏龙山掌门人呢?”   此话一出没人能应。   朱决云至此时都没有出阵。   伏龙山弟子终于慌了,数日不曾见过掌门方丈,如今只是死撑着上阵。   曲丛顾身骑一头雪白的羊,平淡道:“你爹呢。”   钟戊朗声大笑:“曲兄你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道,“你不会是怪我了吧。”   “不怪,”曲丛顾道, “不过这句话你且自己记着。”   他跟在朱决云身边六十多年,不自觉地染上了他的气质,一言一行都竭力自持稳重。   方墨在另一旁,与他们对峙三端, 开口道:“多说无益。”   ‘咚咚咚——’   战鼓响彻山头。   武修率先拔刀相向——   伏龙山缺一个三重金身大能,此时的战力还比不上半月前的迦耶殿,但箭到弦上也不得不发。   曲丛顾今日已存死志,不将钟戊擒于朱决云面前跪下磕头,他就绝不回山!   钟戊也自知这人绝对恨他恨急了,绝不能留活口,因此上来两人便交手百回——   曲丛顾是金丹期的修为,绝不在他的之下,他死死抿着嘴,招招往死穴去捅,快如疾风,钟戊几番心惊,向后一张翻了个跟头,被曲丛顾削掉了一截衣袖。   险些,这截衣袖就是他的胳膊。   钟戊脸色也不再好看,啐了一口重新提刀。   曲丛顾一言不发,沙湖剑自天缓缓落下握于手中,竖于眉间,骤然一立剑锋现。   他周身真气流转,衣角翻飞头发飘动,双手挥动划了个圆,剑气拔然而起。   就在与此同时,伏龙山弟子浴血奋战,已渐不敌。   钟戊道:“你们已然输了。”   曲丛顾眼神一抬,身子已然飞出去!   钟戊脚下不断擦蹭后移,双手挥斧堪堪躲避。   忽然,身后扑来了一只白狼——一曲丛顾急急转身去挡,钟戊终见破绽,一斧子劈在了曲丛顾的后背上!   曲丛顾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钟戊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冲方墨道:“多谢多谢。”   方墨却并未理他,只道:“该你了。”   钟戊:……   “你先等我会,”他说,“我这曲兄不处理可不行。”   草古从天而降,跳到了曲丛顾身前,目眦欲裂獠牙铮铮,喉咙中阵阵威慑的声音。   钟戊皱了皱眉:“我倒忘了还有这个畜牲。”   方墨召回白狼,挡在自己的身前。   曲丛顾脸色煞白,疼得冷汗直流,他一只胳膊抬不起,便用另一边撑着站起身,左手持剑。   草古的声音粗犷而厚重:“犯吾主者,非死不足兮。”   草古说话了。   曲丛顾吓了一跳,看着它的背影。   草古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冲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它是黑龙的筋骨,生来高于众生,对凡人有不能抵抗的威慑。   钟戊脸色几变,最终摇头笑了笑:“行吧行吧。”   草古一步一步地向前,方墨的白狼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那是一种生来对上位者的臣服。   它控制不住低头的欲望,想俯首在草古的身前。   远处传来了镜悟的一声闷哼,曲丛顾清醒过来,道:“草古!”   草古后足一蹬,化身降魔杵——   曲丛顾重伤,顶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握住降魔杵,一手握剑,一手持降魔杵,在半空中猛地磕在一起,一阵火花噼里啪啦地爆起来,随之就是真气铺天盖地的冲出去!   他一人之力不足于此,可草古并非俗物。   沙湖剑也不是俗物。   方墨看出现在不宜硬碰:“快走。”   可钟戊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他两条腿好似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凭空生出两条红色绸带,将他绑住了。   铃铛一身红衣飞来,胸前两团白花花的颤动,红唇白肤黑发,倚倒在红色绸带之上,翘着腿问道:“就是你欺负我弟弟吗?”   曲丛顾傻了眼,鼻子一酸,眼前就看不清东西了。   彭宇御剑而来,站在半空俯视他道:“哭什么哭,有没有点出息。”   曲丛顾喊:“师父。”   “师父。”   大门牙嚷道:“就他妈你俩着急,他妈的不是装得挺他妈好的吗,一到地方就他妈着急了!”   他的身影顺着台阶慢慢地出现,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二十人。   鬼城二十三人,倾数出动一个不缺。   铃铛喊道:“钟狗快来!我老弟受伤了。”   “谁他妈干的!”钟狗竟然也爆了句粗口,“哎呀我药箱呢我明明带了,结巴是不是你拿走了?”   结巴说:“别、别啥都、赖我!”   彭宇从剑上跳下来,长剑扛在肩上,用下巴指了指钟戊:“就你吧。”   “啥也别说了,”他道,“叫你爹来给你收尸吧。”   曲丛顾说:“他爹死了。”   彭宇怒道:“我问你了吗?连这么个玩意都打不过,我让你说话了吗?!”   曲丛顾闭了嘴,伸了胳膊让铃铛给自己缠布包扎。   “铃铛姐。”他吸了吸鼻子。   铃铛道:“别理他,人话不会说。”   曲丛顾说:“我不想要红色的。”   “……”铃铛道,“将就将就成不成?”   有人说:“我想要还没有呢。”   曲丛顾就又不说话了。   铃铛给他系紧了,然后道:“我们见了草古,当夜没有动身,第二日才出了城,我们这些人早已经不算江湖人了,个个身上都有祸端,不便与你惹麻烦,便等在了無穹山,等此事了结,就回去了。”   曲丛顾说:“我好想你们。”   他终于有了依托,蹲在地上委委屈屈。   铃铛就张口骂:“天杀的朱决云,他娘的自己没本事,气死我了。”   曲丛顾小声辩解:“其实也不怪他。”   铃铛伸手去掐他的脸,摇晃着道:“不怪彭狗骂你,你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鬼城中人现身,伏龙山大势重回。   可这并不算完。   在第二个时辰,天上有神隐约而现。   命格星君身穿紫衣,身高八尺有余,头戴翠玉面若潘安。   穷神从北方现身,一身雪白寿衣,遥遥相对。   杀神、吉凶神立在东方。   最后,神迹之战成了神之战。   瘸子一身是血躺在地上,悠悠道:“真是热闹啊。”   命格星君向下望了一眼,道:“你倒是自在,武德。”   众人:!!!   命格星君悠悠地道:“你那神兽蛊雕吃了好几村子的人了,你倒还敢现身。”   瘸子道:“我神格都碎了,蛊雕与我何干,少与我套近乎。”   “我操。”钟戊道。   “我操。”彭宇。   “我操。”钟狗道。   “我操他妈的。”大门牙道。   瘸子原是武德星君,是神。   世人对于神仙的传说总是真假掺杂,武德星君向来低调鲜露真身,因此并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可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神,瘸了一条腿,碎了神格,留在了鬼城。   命格星君道:“你神格虽碎了,可蛊雕只认你这个主,他还是你的神兽。”   瘸子没有理他,转个身道:“给我包一包。”   曲丛顾这才看见,他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吉凶神道:“诸位,依我看——”   穷神乌颐打断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要替佛祖老儿说话就直说,依你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吉凶神仍笑呵呵道:“你我心知肚明,又何须事事掰清楚。”   乌颐道:“祂手伸得太长了。”   “祂是佛,”吉凶神道,“这就足够了。”   佛修如若飞升,直接就比别的派别飞升地位要高。   修真正的大道者,唯有佛修是也。   也难,也崇高。   人神之战纷乱而起,無穹山上飞鸟无还。   曲丛顾看着这生灵涂炭,只觉得满目悲凉。   他小时候听多了仗剑走天涯的故事,以为道中人逍遥洒脱,以为神仙高高在上,没有七情六欲,以为佛修清心寡欲,吃斋念佛,入了世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可是因为朱决云在,所以他并没有很深切的感受,当这个人不在身边时,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江湖竟然是如此的冰冷,冷的他骨头疼。   命格星君有未卜先知之能,分毫不能伤及。   杀神煞气深重,行动间黑气缭绕,整个無穹山笼罩在煞气之下。   这一世,乌颐最后选了方墨。   三方势力打得不可开交。   忽然间,天边金光大盛!   前所未有过的真气横扫天地间!   紧接着就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出,将云层冲散,半个东胜神州为之震颤。   命格星君脸色一变,狠狠地皱了眉。   杀神与吉凶神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曲丛顾转头去看:“这是怎么了?!”   “有人飞升了,”瘸子对他道,“佛修。”   曲丛顾猛地睁大眼睛,转身就往山下跑——   冲天髻将他拦住道:“你去了也没用,赶不上了,若真是朱决云,他现在定然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佛光忽然大盛,天边云上的一个身影慢慢地显露出来。   朱决云身穿一身白袍,身披紫金袈裟,立于上首。   曲丛顾喃喃地动了动嘴唇,上前迈了一步。   破魔矢中消除心魔,朱决云百无顾忌,最后一重禁锢解脱,他直接突破了三重金身,化身大圆满,飞身成佛。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不能得解的竟然是,自己心中的余恨。   朱决云道:“阿弥陀佛。”   他已成佛,再没人可以与他一争,钟戊这一杀招反而给了他生门。   伏龙山众弟子看见了掌门方丈,顿时士气满满,挥喝着杀敌。   乌颐震惊道:“怎么会。”   朱决云并未理她,直接落到地上,看了看曲丛顾身上的伤。   钟戊叫苦不迭:“哥们,差不多行了,我砍了他一刀你们就疯了似得杀我。”   曲丛顾指着钟戊,含着哭腔说:“你给我报仇。”   朱决云说:“好。”   曲丛顾说:“绝不能让他拿到神迹。”   “好。”   曲丛顾抽了抽鼻子,说:“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朱决云说,“去一边坐一会儿,马上回家。”   曲丛顾就拽了拽他的衣角,有些舍不得的松了手,一步三回头的跑到了铃铛身边。   铃铛骂他:“没出息的东西。”   他就嘿嘿地笑。   此战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彭宇以一当百,朱决云成佛,伏龙山弟子数众,杀神与吉凶神大杀四方。   还有鬼城二十余人各个身怀绝技。   乌颐恨道:“朱决云,你已成神,不可与凡人争夺神迹!”   朱决云反问他:“谁说我要神迹了。”   乌颐一愣,忽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神迹在無穹山顶,尸横遍野间有恢弘光亮。   朱决云伸手道:“丛顾,过来。”   他握着曲丛顾的手,带着他转过身来,说:“告诉他们,你是谁。”   曲丛顾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了朱决云要干什么,心里不安地摇头。   朱决云却不容拒绝的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逃跑。   曲丛顾说:“我是……伏龙山掌司仪……”   朱决云沉声道:“大点声。”   他咽了口唾沫,低头便看见鬼城众人,看见了他师父,看见了镜悟,黔竹,他们一身是血,也看着自己。   他忽然有了打算,也有了底气,开口道:“我是伏龙山掌司仪,剑圣彭宇是我师父,佩剑沙湖,位列法器谱一十七。”   “我修炽情道,金丹期剑修,尚未出师。”   彭宇看着他,笑了。   “这个小子。”   朱决云说:“现在,神迹是你的,随你处置。”   曲丛顾从光芒中取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那东西不停地跳动,几乎握不住手。   “随我处理。”他重复了一遍。   朱决云说:“对。”   曲丛顾停了瞬间,忽然将神迹扔了出去,道:“师父接着!”   彭宇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天了才伸出去手,谁知那东西没了实体,直接没入了他的身体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掌司仪!”凤岭怒喝一声,“你干什么!”   曲丛顾抬起下巴,毫不忌惮道:“我师父要入佛道!今日就剃度进伏龙山,从此他就是伏龙山长老,身负神迹谁敢有异!”   彭宇曾想进佛道求解脱,可是佛祖不如他的愿,只让他一生不得好受,每日受着自我剐刑。   朱决云说彭宇‘慧极必伤’,这话一直悬在了曲丛顾的心头。   彭宇是不世出的剑才,他入门第一天就能做到他学一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佛祖不让他进佛道,他让进。   他受不得英雄迟暮壮士扼腕,彭宇就该屹立天地间,受人仰视,而不是躲在鬼城,不敢迈出一步。   朱决云如果要神迹,那就是朱决云的,朱决云不要,那他本就不想要。   结果都是一样的,彭宇入伏龙山,也是伏龙山的功绩。   彭宇受此大礼,已经被砸懵了,他左右看了眼,又骂了句:“我操。”   凤岭等人怕他反悔,在無穹山上就押着他剃了度,带回伏龙山。   当初彭宇求而不得,在山下进也进不去山门,如今却被供着,生怕他跑了。   世道就是如此,可笑如往昔。   曲丛顾作此决断也是一时头脑热了,此时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出格了,抬眼去看朱决云,却见他没什么表情。   “这样也好,”他说,“我也好脱身。”   “你倒是找了个最合适的人。”   曲丛顾松了口气,笑道:“我也觉得,我师父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六十年了,一帮人勾心斗角死伤无数,最后却让一个莽夫占了这样的便宜。   曲丛顾说:“我不想要那个东西。”   他这话说了一半,自然是等着朱决云去问他另一半。   朱决云就顺着他:“为什么?”   曲丛顾抬起头来冲他笑:“那样我们就一辈子离不开伏龙山了,永远过不了自己的日子。”   朱决云伸手抱了抱他,将他揽在怀里头,说:“有道理。”   他破魔那一刻,就代表他已经消除了对神迹的执着,将仇与恨放下。   他终于懂了佛祖让他去懂什么。   但是曲丛顾生来就懂。   他用了两辈子去体悟的东西,曲丛顾却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才是最勇敢决断的人,从头至尾他说不想要,那就是真的不想要,他想要的,就誓死去守护,神迹在手也能松开扔出去,破魔矢将他困住,曲丛顾也能信他能出来。   朱决云有时并不清楚,曲丛顾为何身负如此深厚的佛缘。   如今也终于知道了,因为他生来就有佛性。   他的洒脱佛不能比。   神迹之战落幕,东胜神州暂归平静。   鬼城众人收了收拾,拍拍屁股上的灰,打算打道回府。   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等等!!”   众人回头,看见曲丛顾背着个小行李,一手抱着草古,一手拉着朱决云拼命地追:“我们也回去呀!” 第57章 完结章   关于有人和玲珑到底有没有搞在一起。   曲丛顾持反对意见。   钟狗道:“不可能, 一定在一起了,中午有人给她夹菜她都吃了,以前从来不吃的。”   曲丛顾说:“我夹她也吃!”   “一边呆着去,”钟狗道, “有你什么事。”   曲丛顾嚷道:“朱——决——”   他还没嚷完,就让钟狗一把捂住了嘴:“我错了我错了, 别闹了怕了你了。”   曲丛顾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道:“我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不行,”钟狗说, “这样显得我们很不男人。”   曲丛顾问:“啥样叫男人啊。”   钟狗煞有其事:“不八卦。”   曲丛顾转头就跑:“铃铛姐, 钟狗哥问你和有人哥有没有在一起。”   铃铛一拍桌子把桌子拍的四裂,横眉道:“有种让他自己来问我!”   有人直接提起把砍刀:“他在哪呢!”   曲丛顾:……   可是曲丛顾还是觉得他俩没在一起。   没别的原因,铃铛太好看了, 他觉得是他见过的,仅次于他娘的好看的女人。   有人,就长得有点抱歉,也不是不好看, 就比较不适合铃铛。   钟狗顶着两个肿眼泡押注:“买断离手买断离手。”   大门牙分析道:“你们他妈的听我说,这个事他妈的是有迹可查的,铃铛他妈的这两天天天换衣服。”   曲丛顾说:“之前也是这样!”   “不他妈一样,”大门牙说,“她这两天,都他妈的一天换两件。”   曲丛顾:……   鬼城众人下注,只有他一个人买了‘没在一起’。   然后输了个底掉精光。   “哇,”曲丛顾说,“你们欺负我!”   “朱决——”   瘸子当机立断:“给我堵上!”   一帮人上前,捂着他的嘴去抢他的酒。   曲丛顾‘呜呜呜’叫了半天,连草古也没叫过来。   半夜回来跟朱决云演戏,嗷嗷地哭:“哥哥啊——”   朱决云说:“好好说话。”   他就抽抽搭搭地说:“他们欺负我。”   朱决云叹了口气,帮他把脏衣服脱下来,没说话。   曲丛顾接着抽抽搭搭:“我的酒都没了。”   朱决云问:“你要酒干什么。”   曲丛顾说不上来,但这样就显得他受得委屈有些不重要,张口就道:“我给你喝的。”   “我多少年不喝酒了,”朱决云无情地戳穿道,“好的不学,一天天学人家撒谎耍赖。”   曲丛顾没讨着好,白白挨了顿训,也不演戏了,翻身上炕拱着屁股生气。   朱决云说:“洗澡。”   曲丛顾说:“不洗。”   “洗不洗。”朱决云问。   曲丛顾就只能板着脸爬起来,脱了衣服迈进澡盆里。   “烫。”他冷道。   朱决云拿着水瓢加了两瓢水,问道:“这回呢。”   “还烫。”   朱决云看出他是找不自在,没再加水。   曲丛顾半张脸放进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不生气了,巴巴地追着朱决云的身影。   朱决云收拾好了,过来很自然地托着他的下巴像逗小狗一般摸了两下,低头亲了一口道:“看我干什么?”   曲丛顾没说话,努着嘴探出身子跟他亲吻。   他没穿衣服,乖得不像样子,往朱决云怀里钻,两人自然而然地亲热了一回。   “铃铛姐和有人哥在一起了。”   两人躺在床上,曲丛顾在他怀里头,念叨了一句。   朱决云随意地应了一句:“是么。”   曲丛顾说:“我们看见了,他俩亲嘴。”   朱决云笑了,伸手去捏他的鼻子:“小混蛋。”   曲丛顾嘿嘿地笑,说:“铃铛姐生气了,还薅我耳朵来着。”   “该薅,”朱决云说,“让你胡闹。”   俩人就随便聊着,或许是气氛太好,曲丛顾从他怀里转过身来,又巴巴地凑上去讨亲吻,然后被朱决云按住脑袋暴风疾雨地退后不得。   曲丛顾‘啊’地叫了一下,小声说:“轻一点呀。”   这话向来说了也白说,朱决云每到这个时候都跟个聋子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曲丛顾浮浮沉沉地看着天花板,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边笑边喘,差点呛着自己。   又被朱决云一把拉过去堵住了嘴。   还生什么气啊,他连刚才干了什么都忘了。   夜还浓,水也冰冷,黄沙仍漫天。   这江湖永远还是那个江湖。 第58章 番外:关于如何阻止自己的男友闭关   朱决云到鬼城后修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停滞不前,苦不得解准备闭关顿悟顿悟。   曲丛顾对此非常地不开心,连着两顿饭都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前后跟着朱决云,也不说‘你别去了’这种话,只是跟着。   朱决云在楼下喝茶,他就坐在对面,脸趴在桌上,嘴压得撅起来透着水亮的光。   眼睛虽然没往那边看,耳朵却听着动静呢,听见了响动就抬起头来,看见朱决云板着一张脸站起身来了,他也站起来。   朱决云一言不发,走上楼去,他就在后面老老实实地跟上。   “过来。”   屋中光线很暗,朱决云坐在椅子上,只有两道光从他耳边打过,在地上照出了窗子的形状。   曲丛顾就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轻轻拿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朱决云叹了口气,表情终于软和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这话算是明知故问,曲丛顾就没回答,分开腿坐到了他身上,抱着他脖子,把脸蹭在他的脖颈间一点一点地蹭。   朱决云简直要疯了,立马就有了反应,连个过渡都不带有的。   曲丛顾就坐在他身上,心里明镜儿一样,还凑了嘴过去去亲他脸颊脖颈,猫一样还往怀里头栽。   朱决云顺着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一寸寸地摸过去,将宽大的袖子一路推到肩窝,在暗色的光线下显得分外白皙。   曲丛顾呜咽了一声,不动弹了。   朱决云嘴唇紧抿,忽然托着他站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曲丛顾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他,‘啊’地叫了一声,又害怕吓着谁一样赶紧闭了嘴。   朱决云有些凶狠地把他扔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得他怯怯的,想往被子里藏藏却被一把拽了回来。   “不想我去,是不是?”朱决云问。   曲丛顾小声说:“没有。”   却是带着怨气的,嘀咕着说出来的。   朱决云一手撑在他的枕头边,不让他躲开:“那你这是干什么呢。”   曲丛顾半天不说话,忽然发了狠,转过头一口咬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没怎么用力,就是表达下生气,可是床榻上撕咬踢打都做不得数,莫名全做了暧昧的助燃剂。   朱决云根本不去管他还咬着自己,俯下身就吻在了他的耳边,越来越往下去,曲丛顾这下子松嘴了,眼眶里浮了些水汽,垂着眼看着他轻车熟路地解了自己的衣带。   他伸手抓住了刚被自己咬了的手腕,仿佛是自己的支撑一般,微微地仰着头急促地喘了一声,然后又不想错过什么,又低下头去找朱决云,去亲他的额头。   朱决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勾引,一只手环住他的后脑勺就把他半个身子支了起来,半虚着身子狠狠地嵌在自己怀里头,亲红了一张嘴。   “累。”曲丛顾脸也通红,气喘着说了一句。   “我想躺着。”   朱决云便放了手,分了他的腿送了进去。   曲丛顾又叫起来,溺水一般非要抓住点什么,扑腾了两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短短的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里。   朱决云却丝毫不容拒绝。   曲丛顾先是忍着,忍不住便小声的求他,求了没用就吸着鼻子哭两声,伸手退了他两下,也没什么劲儿。   朱决云低声说:“乖,好孩子。”   曲丛顾睁开眼看他:“嗯。”   每次他这样,朱决云都觉得心快化成一滩,什么话都说不来了,仿佛泡在了水中涨得人难受一般的舒坦。   “不去了,”朱决云再次丢盔卸甲,一丝原则不留,“好不好?”   曲丛顾抽搭了一声:“不好。”   “我没事了,”他说,“你去吧。”   曲丛顾还是拎得清,真说起来了,还是不拦着他,尽管这一别恐怕就得数年不见。   朱决云下定了决心就不更改:“不去了,未必非要关着避世。”   曲丛顾此时还浑身泛着红,伸了手拽了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轻声说了个:“不。”   他还讲起了道理:“你早些去,突破了就再也不用闭关了,不然以后还得再折腾不说,跟人家打架你也打不过。”   朱决云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脸:“打不过怎么,嫌弃我了?”   “没有,”曲丛顾看着他,“你不要找茬。”   朱决云又笑了,再次俯身去亲他。   把他亲的眼角通红,张着嘴喘息。   朱决云深深地看着他有半晌没有说话。   曲丛顾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多明事理啊。”   好像这两天一直使脸色的不是他一样。   本来么,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就该关起门来慢慢谈。 个志番外一 剃度   关于剃度这个事,朱决云和曲丛顾之间还是存在了一些小小的分歧的。   在鬼城时朱决云当然找不到人给自己剃度,可是头发长了,也不能不管。   曲丛顾这日满身疲惫被彭宇折磨完,回来便见朱决云拿着一把匕首等着自己。   曲丛顾:“……”   “太好了,”曲丛顾瘫软道,“你把我杀了吧,我不活了。”   朱决云皱眉道:“什么话。”   曲丛顾颤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三桶——整整三桶水!全挂我身上了,我扎马步扎了一下午,你现在掐我一下子我都没知觉……”   朱决云看他这么累,心想今天就算了。   曲丛顾问他:“你拿匕首干吗?杀妻弃子吗?”   朱决云咬牙道:“你给我离铃铛远一点。”   “我不,”曲丛顾说,“铃铛姐对我可好了。”   然后听了朱决云想让自己帮他剃度的话之后,神情非常地纠结诡异。   朱决云:“……怎么了?”   曲丛顾问:“能不能不剃?”   朱决云看他,目光中带了些询问。   曲丛顾纠结了片刻说:“其实我觉得你有头发的时候更帅。”   朱决云:“……”   “真的,”曲丛顾说,“我当初对你一见倾心,很可能就是看你长得好看,鬼迷心窍了,后来看你剃度难受了好久呢。”   “别闹了,”朱决云无奈道,“明天再说,你今天多睡一会儿吧。”   “不行,”曲丛顾当机立断,“明天也不剃。”   “我是佛修。”朱决云沉声说。   曲丛顾“嘁”了一声,说道:“你吓唬谁啊,你是佛修你还喝酒吃肉呢,‘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到底是谁说的啊,我记得清清楚楚呢。”   朱决云:“……”   当夜曲丛顾为了表示自己绝不给他剃度的决心,把匕首从窗户扔出去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报复朱决云前些日子不肯替自己跟彭宇求情,让自己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第二日早上,朱决云洗漱时一抬头看见了铜镜中的自己,顿了顿,拿布擦干了脸。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朱决云真的没有再剃过头发。   曲丛顾偶尔见他头发长了,还兴致勃勃地拿剪刀给他剪一剪,弄得好看一些。   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要求,朱决云都满足了小世子。   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出鬼城前,朱决云已经发如泼墨。   这个时候他又一次要剃度,曲丛顾甚至闹得哭了一通鼻子。   这回朱决云没惯着他。 个志番外三 你知道花开了是什么颜色吗   世人都憎恶黑猫,因为觉得不吉利。   它娘是一只花猫,不知道它爹是啥色的,没见过,反正生了一窝只有它是纯黑的。   被扔了也可以理解,这也太不吉利了。   关于这段日子,它只能想起漫长的饥饿,有时候也挨打,不太疼,它都挠回去,没有挨饿难受。   它不受欺负,谁欺负它它死也要还回来,硬拿鸡蛋碰石头,反正它一条贱命,什么也不怕。   街上有个人把它抱回了家,多半是看它可怜。   男人喂它吃鱼骨头,它吃,喂它吃肉,它也吃,只是再给鱼骨头,它就不吃了。   男人就捏着它的鼻子叫它:“馋猫。”   叫馋猫的时候少,更多的时候叫它“囡囡”。   它觉得这个名特别好听,如果男人这样叫它,它就应。   有时候出去了,在街头和别的猫打架,觉得有底气极了,它有家,它可不是野猫。   男人若是晚上看不见它便会来街上寻,在街上一声一声地叫它:“囡囡,囡囡,回家了。”   它就会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走向男人,让别的猫知道,它就是囡囡。   男人在家时喜欢坐在外面的藤椅上看景色。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它一个也不认识,只在里面抓虫子吃。   男人抱着它,藤椅轻轻晃,哼着小曲儿。   “囡囡的眼睛长得好看。”男人有时候夸它。   它仰起脑袋看他。   男人指着它的左眼说:“这只是蓝的。”   又指着右眼说:“这只是绿的。”   它哪知道什么是蓝,什么是绿。   好看就行了,比别的猫都好看就行。   男人问它:“囡囡,你知道花开了是什么颜色吗?”   它不知道,只能乖巧地叫。   男人却笑着说:“对,是红的,花开了是红色的。”   黑猫或许真的不对劲,它觉得自己懂的有点太多了,就比如它能看出表小姐想勾搭男人,也能看出男人的母亲和小舅子都不是好东西。   呸,贱货。   男人娶亲那天,它藏在新房里,新娘偷偷掀开罩头,就看见它盯着自己,吓得花容失色。   新娘入夜时说:“那只猫好吓人,送出去吧。”   男人沉默了片刻:“它日后不会再来院子里了。”   它后来就不再进那女人的院子了,其实男人只要说一声它就不会进了,没有必要拉网设防的。   不过后来它还是死了,它陪了男人近二十年,不是老死的,是被他夫人下药毒死的。   “这只猫有异,太吓人了。”   它明明只想好好当一只猫,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   男人抱着它良久,把它埋在了院前的树下。   它又飘飘荡荡地陪在男人身边。   男人老了,不好看,皱皱巴巴的,摸它的手也伸不直了,满是皱纹。   它去舔也舔不开。   男人有时候恍惚,会以为猫没死,摸了摸怀中的空气问它:“囡囡知道花开了是什么颜色吗?”   它还是不知道。   后来终于知道了,是在男人死的那天,它看见了大片的血红。   他是被杀死的,用刀子一刀一刀地插进去,猫叫得声嘶力竭也没人听见。   男人倒在地上,它去舔他,感觉自己要被恨撕碎了。   那段时间外头闹饥荒,四处都是怨与恨,它那天成煞,带起天花,让男人的亲缘都死绝了。   报了仇,它不想活了,却死不了。   它好想死啊,可是它犯了那么多罪孽,可能是要下地狱的,更也许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当不成人。   它又想,男人老了,腿脚慢,也许它快点死还能赶得上,黄泉路上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说人间怎么这么苦,它什么也不要都不行。   要是重来一次,男人再抱它回家,它一定咬他一口跑掉,不跟他走,当个野猫有什么不好。   拿几顿饭就折了它生生世世。   可是现在,快来个人把它杀了吧。   它怕赶不上了。   +++++   “囡囡的眼睛好看,只有花能比得上,你自己见过吗?”   它好像做梦了,男人抱着它摇着藤椅,在晃晃荡荡昏昏沉沉的午后。 个志番外四 生有鸿志 剑仅尺长   从中原往东南方向走,途径一条长河,需乘船而过,不足百里可见一树林,理应等到下午日头偏过正空,再进树林,越往深走便越见迷雾,见雾不返,小路直行往前,愈见黄沙漫天,视线不足五步,遮天蔽日阴风滔滔,再须臾,方见一城,高门长悬“鬼城”二字。   此乃鬼城。   按世间规矩,非大苦难人无缘进城,但凡进了便再不出城。   但也有例外,这世上总有例外。   风卷集着黄沙扑面而来,有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背负长剑,走在长街之上,他的衣服被狂风往后吹去,显露出一身精瘦的肌肉,这街上无一人,风不说话,他也不言语。   他步履稳健,脚步踏下毫无动静,他好似对这城中的坏境极为熟悉,走到城中心一家酒楼前,伸脚一踢将门踹开。   酒楼内喧哗的众人顿时停下了。   男人低着头,斗笠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棱角分明的胡子拉碴的下巴。   曲丛顾率先认出了,大喊一声:“师父!”说着扔了手里的东西,扑了上去。   只听见“唰”的一声,彭宇抬手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未出鞘的剑,一把顶在了他的胸口,把他给拦在了半路上。   曲丛顾一踢脚把剑推开,接着往上扑。   彭宇又错身去躲,被他一把抓住了衣服角,闪了下腰,你追我躲间曲丛顾一跃跳到了他背上,拿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师父啊啊啊啊!真的是你!”   彭宇转过头:“下去。”大门牙单手撑着柜台翻身跳了出来,骂了一句:“我操,真他妈是他妈的你?!”   众人纷纷站起来,一时有些激动。   曲丛顾抱着他脖子,被斗笠挡着有些不大舒服,并未多想便伸手去摘,结果把彭宇给惊了一下,赶紧去挡却已经晚了。   斗笠掀起,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曲丛顾傻了眼,呆呆地伸手去摸了一下子,摸到了个光滑的脑袋。   只见彭宇的头顶剃得光溜溜的,烫了六个戒疤。   是谁先没忍住不知道,反正只听见一声憋笑,然后大堂之中爆发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笑。   彭宇气得够呛,骂了句:“给老子滚下来。”   曲丛顾从他身上跳下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瞪着眼看他的脑袋:“哇——”   铃铛大笑道:“这还是我们剑圣吗?”   彭宇拎出条椅子来随意坐下了,不大自在地呼噜了一把后脑勺儿:“早不是了,老子现在是出家人。”   “你可他妈的拉倒吧,”大门牙给他倒了碗酒,“可别他妈的侮辱人家出家人了。”   彭宇一脚蹬在桌上,抱着剑倚着墙,虽然剃了个秃子仍然没挫去一身浑然冷厉。   钟狗问:“你怎么跑出来的?”   他与彭宇不管是年龄辈分还是修为深浅都颇为相近,在鬼城中颇有些英雄相惜之感,彭宇走了之后他虽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出来溜达一圈儿,回来看看,”彭宇说,“天天吃斋念佛,嘴都淡出个鸟来了。”   结巴道:“那、那、那帮和尚能、能放你?”   “他们还想干啥,”彭宇一抬眼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老子头也剃了,疤也烫了,还想我干啥。”   曲丛顾兴奋地坐不住,噔噔噔地跑上楼大喊:“朱!决!云!彭彭回来了!”   然后又噔噔噔地跑回来,看着钟狗:“你为啥还坐在这?”   钟狗:“???”   冲天髻也问:“就是,你怎么还坐在这?”   众人都盯着钟狗。   钟狗四下望了望,莫名其妙:“……我去哪?”   瘸子说:“做饭去啊。”   钟狗:“???”   大门牙怒道:“还不他妈的快去!”   钟狗简直没话说了,他举起手在身前没意义地晃了晃,没着没落地又放下了,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往后厨走。   “等会儿。”彭宇喊了一嗓子。   钟狗转头看他。   “做条鱼,”彭宇说,“红烧的。”   钟狗:“……”   铃铛一挥手把衣袖翻飞,优雅地坐到了桌上:“怎么当了和尚还能吃肉?”   曲丛顾这回懂了,替他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对不对?师父。”   “是这个理,”彭宇煞有介事,“很对。”   铃铛啐了一口:“呸,我他娘的这辈子就没遇见过一个正经和尚。”   “话不能这么说,”曲丛顾教育她,“朱决云都成佛了,证明他还是很出色的。”   铃铛道:“滚一边儿去。”   有人拽了她一把:“你别坐这。”   铃铛:“???”   有人替她往下拽了拽裙子,把大白腿给盖上,教育她:“女人家家的,你咋一点都不知道注意点?”   铃铛简直了:“我他妈??”   彭宇不知道他俩搞到一起了,看这情景蒙了一瞬,冲曲丛顾使了个眼色。   曲丛顾伸出两根大拇指,勾勾搭搭地碰到了一起,机灵地挤巴了两下眼睛。   彭宇恍然大悟,更蒙了:“……我操。”   有人还接着说:“ 我建议你还是把裙子缝一缝,好家伙,我给你往下拽拽,上面就露了,往上拽拽,下面又露了,咋的,没钱买布是吗?”   铃铛:“???”   她晃了半天神才道:“老娘是不是给你脸给多了?”   曲丛顾附和:“是的是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他惯常觉得俩人不般配,瞅准时机要填把柴火,把事搞大,最好干脆掰了,让他铃铛姐重获自由身。   他跟铃铛道:“我要是你绝对忍不了。”   有人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儿上:“滚边儿去,哪都有你。”   彭宇护犊子得厉害,别看自己天天连骂带揍一个也没少,就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徒弟,此时把剑往桌上一磕,抬眼看他:“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有人:“……”   曲丛顾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一转头却看见朱决云下来了,顿时一嗓子号了起来,指着有人道:“哇——你打我!”   朱决云脚步一顿:“……”   这人可不好惹,有人心里一惊,冲他道:“你听我解释。”   朱决云神色不动,接着往前走,也没说什么。   曲丛顾干打雷不下雨,跟他师父道:“你也看见了,我跟铃铛姐好好说话,他就打我。”   彭宇被他搞得眼皮乱跳,把他往边上推了推,曲丛顾顺势就凑到了朱决云身边,他做戏的本事已经又进步了一个层次,现在懂得了“我见犹怜”是个什么意思,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委屈。   朱决云坐到了彭宇身边,道:“何时到的?”   彭宇说:“刚落脚。”   “伏龙山可好?”   “好得很,”他道,“一群和尚能吃能拉,人活不干,过得不能再好了。”   朱决云想也是这样,点了点头。   曲丛顾:“???”   我呢??   还是铃铛最有脾气,一脚踹在了有人的肚子上:“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有人:“……”   曲丛顾现在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而是朱决云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初的承诺太美太年轻,再美的爱情也要输给时间?   冷面无情的王八蛋拉过来了一把椅子,说:“坐这,站那干什么。”   曲丛顾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瘸子这时走过来问了句:“这次来待多久?”   彭宇随意说:“在这清静两天就走。”   众人的话题又拉了回来,讲起了江湖事话起了家常。   朱决云的手从下面伸过来拉住了曲丛顾,握着摆弄了会儿,跟他五指交握在一起,拉了过来。   他俩在暗下这样动作,这人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只余曲丛顾自个儿先是板着脸,然后又松动了,再想起自己为什么生气,又重新板着脸。   朱决云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他的手向来干燥温热,握住了便紧紧的,平白生出些让人胆怯的亲密感。   曲丛顾抽了一下没抽出来,得了朱决云低低的一句:“不要闹。”   他就真的不动了,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听话。   彭宇走的时间并不久,但众人却分外地热情。   许是因为彭宇在鬼城待得太久了,久得好似已经成了这鬼城的一张桌,一把椅,久得已经融入了这城里的黄沙中,他一走,谁都总觉得空下了一块什么东西。   况且他身负神迹,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再也不会属于鬼城了,无论如何他都将与众人越走越远,甚至背道而驰。   情爱可以反复,道义也能覆灭,唯独这百年的时间不可磨损,凛冽的侠骨或许受得了死别生离,却未必受得了与道中友形同陌路。   就好比当年朱决云与曲丛顾出城,除铃铛之外无人送一步,可是草古送来寻路铃后全城二十三人可以倾数出动,他们不屑做出儿女情长的作态,也心知他二人不会走远。   可彭宇不同,他是真的出城了,日后千千百百年雨打风吹,若无意外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也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他们去帮他打架,揍那些欺负他的人。   结巴道:“你、你帮我看看、我这、结、结巴还能不能好了。”   彭宇随口就道:“好不了。”   结巴茫然地张着嘴:“……啊。”   彭宇道:“啊个屁,老子只是得了个神迹,不是算命的,看个屁啊看。”   结巴道:“你这人!你、心眼太坏!”   大门牙道:“都他妈说了,让你他妈的跟我学学,我这结巴不他妈的就是骂人骂好的?”   “我才不!”结巴说,“我、才不骂人,这是原则问题!”   大门牙一时语塞,摆手道:“得得得,随他妈便你。”   曲丛顾又不大老实了,在桌下面挠朱决云的手心,下巴磕在桌子上晃晃荡荡的觉得无趣。   铃铛问他:“可是困了?”   曲丛顾慢吞吞地摇头,脑袋转到了有人那边,又顿了一下转了回去。   铃铛又踹了有人一脚。   有人终于忍不了了,对他道:“不是,这位朋友,你到底对我有啥意见咱俩好好说道说道,你看咱俩都是江湖人,所谓祸不及妻儿,你说是不是?”   曲丛顾这边还未说话,彭宇问:“咋,你俩到底怎么了?”   “……”有人百口莫辩,“我真没欺负他,这小子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朱决云解释了句:“没什么事,不过是小孩子心性。”   众人:“……”   一阵沉默之后,冲天髻道:“他都八十多岁了朋友。”   曲丛顾:“……”   朱决云像是真的刚刚反应过来,曲丛顾已经入道六十余年了,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扒着他衣服不松手的小屁孩了。   其实也不是——   还是那个小屁孩,不过只有壳子长大了,心性未变,是以他总忽视了时间是均等地在世人身上流逝,并未额外善待曲丛顾。   铃铛感慨一般地道:“日子好快啊,当年你还只有一点大。”   曲丛顾说:“……你太夸张了,我当时都快十七岁了。”   铃铛看着他笑了:“我当时一百七十岁都不止了。”   她这样说,或许旁人也有些什么感触,不太清楚,反正还依旧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举起酒碗磕在一起,洒出星星点点的酒水来,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里,但求长醉不复醒,不管世间纷纷扰扰。   钟狗从后厨探出脑袋来:“开饭了——”   曲丛顾跳到地上,去给他打下手,把桌子收拾干净,拼到一起,筷子分好,一群人敲碗等饭。   一顿饭从天亮吃到天黑,桌上一群人喝得没了人形,四处瘫着,朱决云本来忌酒了,今日也沾了些,倒还算清醒,不过是话少了很多。   瘸子低着头拿筷子去戳着碗里的两粒花生米,手边放着一把拐杖。   他喝了很多酒,但是没有醉,他也没有说话。   彭宇说:“我找你有点事。”   曲丛顾忽然听他开口,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一抬头才发现彭宇看着瘸子。   瘸子说:“什么事?”   彭宇不避讳一桌的醉汉,直言道:“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腿。”   瘸子似乎对此并无任何反应:“治不好。”   “能治好,”彭宇干脆道,“是你不想治。”   瘸子看了他一眼:“瘸子治好了腿,就不是瘸子了。”   “既不是武德星君,也不是瘸子。”   “那我能是谁?”   他平平淡淡地问,也没什么情绪,很安静,也很清醒。   彭宇说:“随你。”   可他其实是为了瘸子回的鬼城,瘸子不想治,他就白来了,那也只说“随你”。   “只是我找到了一只上古神兽,”彭宇一口干了碗酒,“这东西跟过神仙,鼻子灵得很,闻出了我身上有他主人的瓜葛,一直跟着我不肯走。”   瘸子的手停下了。   彭宇说:“那东西祸害了不少人,身上满是杀戮,没多少仙气儿了。”   瘸子的声音变得冷了,他说:“你把它带来了。”   “没有,”彭宇说,“拴在城外了,你不想见就算了。”   曲丛顾还是头一回在瘸子脸上见到那样冷漠而激烈的情感,他听见瘸子说:“让它走。”   彭宇答应地很干脆:“成。”   朱决云一直微闭着眼,此时忽然道:“武德,你再好好想想。”   瘸子猛地转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朱决云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瘸子好笑地问:“这世上,哪还有武德?”   彭宇站起身来带起一阵酒气,他随手拎起自己的斗笠说道:“我去把它杀了得了,还是放了?你说了算。”   瘸子有半晌没有说话,然后道:“放了。”   彭宇又说:“成。”   然后干脆地直接就走。   “这次之后我再不回来了,”他在门口停住时没有回头,“你改命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他等了一会儿,瘸子没有叫住他,所以他走了。   那只蛊雕被困在云上,被金线缠住四肢,见人过来嘶吼不已,身上的煞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彭宇想了想,要不干脆杀了吧,可剑就在背上,迎着这神兽的尖牙,犹豫了片刻竟然没下去手。   “滚吧。”彭宇说,捆仙绳随着诀松开,蛊雕得了自由,猛地冲上了天际。   它能感到熟悉的气息就在方圆百里之内,却不得其法,上下冲撞。   彭宇道:“快滚快滚,没人来了。”   蛊雕张着獠牙冲着他大吼大叫,腥湿的气息搞得他皱着眉头,一剑挥出带出一阵银光,冷道:“别给脸不要脸。”   蛊雕毕竟是个畜生,本能对强者惧怕瑟缩了一下,然后愤怒与急切竟然冲破了恐惧,它飞出数米,又猛地冲了回来!   彭宇本来就对这个玩意儿没什么好感,瞬间便起了杀心,剑光闪烁杀气凛然。   却忽然见远处有金光,朱决云乘着金光而来,佛气重得让他一身的火气都降了下来。   蛊雕自然怕佛,恹恹地落下,却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威慑声,随后它却忽然看到了什么,疯狂地冲了上去——   瘸子乘在云上,露出了身影。   朱决云缓缓伸手,一身佛气将蛊雕安抚下来,乖顺地伏在脚下。   瘸子拄着拐,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我该还的也还清了,”他平静地说,“一拍两散,这话非得我说出来才懂吗?”   蛊雕的一双大翅膀垂下来,它臣服地低着头,去舔他的腿。   瘸子也没躲,只是说:“你还指望着我解你血契吗?”   蛊雕是何其难伺候的神兽,当年没人不知道。   武德星君也不是生来就无欲无求,当年什么事都没经历过时自然一身棱角,他守候一方子民,自然要镇服此地神兽,不管这兽多么冷血未开化,如此才能彰显尚武德之境的神勇。   蛊雕并不服他却也跟了他快千年,这个东西,养着养着也就有了感情。   他也估摸着,这蛊雕生性残暴,最忌讳被人束缚,恐怕也不喜被他控制着,可既然已经认主了总不能再放出去,况且平时这神兽也算听话,他也就松懈了。   他是没有想到这畜生恨他到如此地步。   武德之境肆虐妖魔,这只不过是每隔几百年都有的一次小的暴乱,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这次也只当平常,但就是这一战碎了他的神格,让他变成了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瘸子。   他的神兽临战倒戈,咬断了他一条腿,他又是惊怒,又是剧痛,扔了战斧,身后的战车从他身上碾过,碎了他两根肋骨。   神格因失责被打碎,不过都是一夕间的事。   武德无罪,他不过是丢了神的脸面,天底下被自己的神兽算计了的神仙,唯有他一个。   这事说不得谁是谁非,他在鬼城中无数个无眠夜中也终于明白,一是自己不算无辜,二是犯不得跟个畜生过不去,三是这恐怕是他的命,他生来就荒唐。   那蛊雕又来找他算是想干什么?   因为当年认主结了血契,至今没消,蛊雕爽了几年又不爽了,日日被不知身在何处的武德联结着心绪,左右着情感,觉得还是不够自由。   血契这东西还是奇妙,不同于草古和朱决云之间的认主,人与神兽靠血脉联结,虽达不到控制行动的地步,却能互通情感,心绪合一。   朱决云与草古自始至终都将是忠诚与被忠诚,臣服与被臣服的关系,而血契却是慢慢来的,越来越融洽,越来越默契。   瘸子这些年过得不顺,心中郁结,那蛊雕也被迫地憋出一身煞气,四处杀戮。   朱决云道:“有账今日清算。”   瘸子却已经不用他说了,他蹲下身来,因为一条腿断了,这个动作显得格外费力,伸手拍了拍蛊雕的脸,说道:“你这辈子就不要想了,我不可能放过你。”   “老子神格碎了陪你玩,你想什么美事呢。”   蛊雕呜咽一声,又去舔他的手。   瘸子的手躲开了。   “走吧,别再来找我,等哪天我死了,血契自然就断了。”   蛊雕哀哀嘶鸣,伏在脚底看他。   瘸子一时恍惚,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时,他有信仰自己的子民,也有一方土地,有臣服自己的神兽,是传说中让人敬仰的武德星君,天底下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他恐惧的。   可他已经不是了,这个梦过早地碎了,他很快就明白,这个世上令人恐惧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为彻夜难眠,有时就连黑夜都是一个难过去的坎儿。   瘸子瘸的根本不是腿,他在心里就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   蛊雕毁了他的岂止是一条腿、一身神格。   所以他不仁慈,也是理所应当。   这时蛊雕却好像真的很想念主人一样,跟着他,拿牙咬他的裤脚。   数百年的思绪互通,它或许开化了,终于有了丝人气儿,可这又有什么用,就算如此,又有什么用。   屁用没有。   “我给你们讲,”他坐在云上,叉开一条腿像个地痞,“只要是活着就没有谁是容易的,管你是人是神,是乞丐还是皇帝,我反正已经看开了,活着就一个‘苦’字。”   “谁也别指望着解脱,趁早别想那美事。”   “你说到底是图什么啊。”   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问:“活着是图什么,修行又是图什么?”   “这世上可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吗?”   瘸子看着朱决云,跟他说:“我见你数年如一日苦修,倒是挺羡慕的,我反正已经没有这个本事了,再折腾不起来了,有什么劲吗?这人世值得吗?”   朱决云附和说:“不怎么值得。”   蛊雕就在脚下,他也坐在了瘸子旁边,随便道:“你怎么觉得?”   彭宇也蹲下来咂摸了下,说道:“我没寻思过。”   三个醉醺醺的大男人盘腿坐在云上,背后是黑洞洞的天和冷厉的风。   彭宇说:“我他娘的这一辈子就没想过什么,能活一天是一天。”   “我之前没问,”瘸子说,“听说你是因为和你嫂子那个啥,是不是?”   彭宇没啥反应,反而问他:“哪个啥?”   但他也没等瘸子再说哈,然后认了:“是。”   朱决云说:“爽吗?”   彭宇想了想,干脆道:“爽。”   “那不错。”朱决云肯定道。   瘸子也说:“看不出来你这个狗日的,还是个情种。”   “之前是,”彭宇说,“后来就不是了,还是年轻,那娘们太骚,要搁现在我够呛喜欢。”   这话真假不明,他以荒诞的口吻调侃自己的过去,仿佛只是愚蠢和年轻的错,能把血和泪一笔带过,如果忽略了当初的真情热血,好像就没有那么丢脸。   瘸子道:“你可以了,至少还是为了个女人,你看看我,让人笑话了多少年,就他妈为了个畜生。”   彭宇肯定道:“那确实,你反正是挺窝囊的。”   瘸子拿健全的那条腿踢了他一脚。   朱决云道:“你这条腿能治。”   “可能吧,”瘸子说,“治不治没所谓啊,我一不娶媳妇二不修仙途,后半辈子就老死鬼城了,治它有什么劲。”   “你看你徒弟多孝顺,”他又对彭宇说,“还搭了你一把,早知道我当初透个底,把人收我门下了,哪还有你的事?”   彭宇道:“别做梦了。”   朱决云问:“你那神迹有什么用吗,看到了点什么?”   “看着挺多,”彭宇说,“反正就一种感觉吧,挺玄的。”   “你出息了彭大师,”瘸子道,“成人中神,这以后路上遇见了我们都不敢打招呼了。”   朱决云笑了:“你不敢就不敢,别带上我。”   瘸子:“……”   蛊雕一直头伏在地上,偶尔露出双眼睛来望着他们,想凑上来又不敢的样子。   朱决云有养草古的经验,倒是有些触动,说道:“它怕是不为血契而来。”   “为了什么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瘸子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回去喽。”   他其实不绝情,只不过是活成了这样,与谁都无法释怀了。   +++++   鬼城,客栈中,众人醉得东倒西歪。   铃铛坐起身来,走到了后厨,她穿的红衣裳在黑夜里格外地明显。   曲丛顾一直就不会喝酒,坐在楼下百无聊赖地等朱决云回来,此时见她走了,忽然起意猫着腰就跟了上去。   铃铛拿起了一个水瓢舀起一瓢水,倒在锅里刷了刷,又转身找柴火点火。   曲丛顾从门口探出一双眼睛,悄悄地看。   他还是第一次见铃铛进厨房。   灶膛里冒出了两缕青烟,铃铛说:“你躲在那干吗呢?”   曲丛顾本来也没指望藏住,此时走出来道:“铃铛姐你做饭呀?”   铃铛道:“熬点粥。”   她对着竹筒吹了两口,火光慢慢地燃起来,照亮了两人的脸,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就听着噼里啪啦的柴火声。   忽然,铃铛说:“怎么,不喜欢我和有人在一起?”   “没有。”曲丛顾轻声说,低了头扒拉着地下的碎木棍。   铃铛去拽他的耳朵:“还敢说假话。”   曲丛顾嘴硬:“就是没有。”   他这样说,铃铛便不再逼他承认,起身去淘米,把洗干净的米倒进锅里,往里添了两瓢的水。   她动作很利索,做饭也能做出江湖气。   曲丛顾说:“可我觉得你不高兴啊。”   “你喜欢他吗?”   铃铛看了他一眼,然后说:“还成。”   她做完手里的活便又坐回来,和他并排坐在灶膛前,看着火。   曲丛顾有些不知道她的意思了,去看她的脸色。   铃铛却稀松平常,加了一把柴火,然后说:“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吗?”   “不是谁都能如愿找到最喜欢的人过完一生的,大家都是找了个最合适的,将就着活。”   “我无所求了,丛顾,”铃铛说,“这夜里太冷了,有那么个人愿意迁就我,我就知足了。”   曲丛顾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我这个样子,”铃铛笑着说,“哪有女人活成了我这样的,我还挑什么?”   曲丛顾不服气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在中原从未见过有人比你好看,功夫也没有你好,你为什么这样说自己,你自己都这样看不起自己,还有谁能看得起你?”   他气自己喜欢的人轻贱自己,又说:“你糟蹋自己,谁能救得了你?”   铃铛笑了,笑中带着泪,捏他的脸晃了晃:“傻小子,只有你觉得我好。”   这许多年,或许铃铛也曾听过不少好听的话,却都没有这个少年一脸愤怒的质问让她窝心。   曲丛顾说:“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点。”   “我已经过得很好了,”铃铛说,“但过得好不一定非得开心。”   “能这样清静地待着我就知足了,男人这个东西,没有就没有了,有就更好。”   “我又不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他要是不老实的话,我就把他休了,多大点事儿啊。”   她难得露出少女般的模样,晃荡着曲丛顾的胳膊说:“不要生气啦。”   仿佛两人调了个个儿。   曲丛顾神色终于好看了点,又笑了笑,缩着脑袋去摆弄灶膛里的火苗。   夜里姐弟俩说了些秘密,声音很小,听不真切。   锅里慢慢地冒出些白粥的香味儿,铃铛揭开了锅盖,拿个白瓷碗盛出了一碗,说:“喝点?”   曲丛顾没喝酒不需要喝粥,还是接了过来端着,看着铃铛又盛出来了一碗,晾在一边。   大堂中有些动静,朱决云他们回来了。   曲丛顾便跑出去,喊了声:“朱决云!”   朱决云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没睡觉?”   彭宇骂道:“你没看见你师父是怎么着?”   “师父,”曲丛顾又喊了声,“好晚了,怎么才回来?”   瘸子说:“行了行了,散了,回去睡觉了。”   这些人便简单地招呼了两句各回各家,临上楼的时候曲丛顾看见铃铛把一碗白粥放到了有人面前,把他晃醒了。   草古在楼上已经睡了,听见动静又醒了过来,蹬着腿伸了个懒腰。   曲丛顾迫不及待地问:“事情怎么样了?”   朱决云解了衣袍带子:“把那蛊雕打发走了,就算是没解决吧。”   曲丛顾倒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还是不免失望。   朱决云看了他一眼说:“你日后少招惹有人,他不像彭宇,这人性子阴狠古怪,到时惹恼了又找不着我,小心真吃了亏。”   曲丛顾翻旧账:“哇你还管我呢,今天白天都不搭理我。”   “没良心。”朱决云笑着说了一句。   曲丛顾道:“你当时搞得我很没面子啊,也就是我脾气好喽,不然看谁搭理你。”   草古翻身想接着睡,又烦躁于他俩说话太吵,跳出窗子去别的屋子里找清静,曲丛顾喊了一声没喊回来,气得不行:“你们俩??”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听话了?   朱决云说:“不要折腾了,睡吧。”   曲丛顾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喝粥吗?”   朱决云:“???”   曲丛顾说干就干,噔噔噔地跑下楼,翻箱倒柜地找了个碗,锅里的粥已经熬烂了,水变得很少,他盛出来了稠稠的一满碗,小心翼翼地端着拿到了楼上。   “喝粥。”他把碗放到了桌上命令道。   朱决云有些莫名地走过来,带着笑意:“哪来的?”   “……铃铛姐熬的,”他实话实说,不过还是给自己加了点戏,“我陪着她熬的,我还添了柴火。”   “嗯,”朱决云应了一声,“你最厉害。”   曲丛顾说:“是啊是啊。”   “我看你喝酒了,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朱决云很给面子,当真把这一碗粥喝完了,本来一切都还好,现在觉得有点撑。   曲丛顾说:“我学会了,以后给你熬粥喝。”   朱决云停顿了一下,还是说:“……还是算了吧。”   曲丛顾道:“不用客气。”   他这样欣喜,朱决云便不再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行了,睡吧。”   到底有人惦记着还是让人心里舒服,他不善言辞便不多说,但今晚这许多事也随着这碗粥咽了下去,不再梗在胸口。   曲丛顾到了床上懒得脱衣服睡觉,朱决云便压着他帮他脱,这下他又不肯了,一骨碌滚到床里头,又非要自己脱,不让他帮。   折腾了半天,快有半个时辰才躺到了床上。   俩人虽睡在一张床上,却盖了两张被子,曲丛顾将被子拉起来盖住了半张脸,单露出一双眼睛来,静悄悄地呼吸。   朱决云知道他没睡,闭着眼不说话,想让他赶紧睡着,可过了须臾却听见他轻声问:“朱决云,你睡了吗?”   朱决云闭着眼没有回答。   曲丛顾伸出手去捏他的鼻子:“哥哥,你睡了吗?”   朱决云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问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装睡,”曲丛顾恼怒道,“我一猜就是。”   “你把粥给我吐出来。”   朱决云转过身来伸手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了,他就一拱身钻了进去,凑到了人家的怀里头,贴得紧紧的。   朱决云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低沉着问:“睡不着?”   曲丛顾抬头看他,手里摆弄着他前襟的衣角,说:“铃铛姐今天又哭了。”   朱决云“嗯”了一声,半晌道:“是么?”   曲丛顾点头,看见朱决云的下巴就在眼前,便自然随意地亲了一下,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朱决云清醒了些,低头道:“不睡?”   这话暗示意味有些浓重,曲丛顾马上说:“睡!”   朱决云又笑了:“你不必管铃铛如何,瘸子如何,这些人该怎么活着自己心里都有数。”   曲丛顾却不是很赞同:“可他们不开心。”   朱决云说了和铃铛一样的话:“人活着未必非得开心。”   “人不开心为什么活着?”曲丛顾说。   “总有一些理由,”朱决云想了想,“就像一些牵绊,未了的心愿之类的东西,但这些与你无关,想不通就算了。”   曲丛顾确实是想不通的,他想让这些兄弟姐妹都自在潇洒地活着,笑是真心地笑,哭也只是一时气闷,而不是像如今一样背负了千斤重担一般。   可他不明白这到底难在了哪。   朱决云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人最可贵的不是一生都无磕无碰,顺顺遂遂,而是千帆过尽也在身上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在被子下牵住了曲丛顾的手,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揉,跟他说:“我修了十世的福气能遇见你,便宜我了。”   曲丛顾被夸得喜上眉梢,脸悄悄地红了点,嘿嘿地笑:“对,便宜你了。”   俩人像是共享着什么秘密一样,手在被子下面痴缠着,一夜梦沉沉浮浮,醒来也未解开。   +++++   第二天上午瘸子与彭宇都未现身,再出现时已经算是傍晚,瘸子扔了那副拐杖挺胸抬头地走进大堂,众人也只不过是看了眼,没当回事,接着插科打诨。   曲丛顾倒是挺惊讶的,没想到瘸子竟然这么高,还挺壮,平时歪歪斜斜地靠在拐杖上,真看不太出来。   彭宇还是治好了瘸子的腿,剩下的他就帮不上忙了,路只能由他自己走。   鬼城二十五人又吃了顿不醉不归的酒席,这回就连曲丛顾都喝了两壶酒,辣得涕泪横流,醉得五迷三道,不知道今夕何夕。   一桌人全醉了,清晨酒醒,彭宇已经走了。   也同样是一言未留,干干脆脆,潇潇洒洒,只剩下他昨晚用的酒碗里还剩下半碗酒水还没饮尽,被钟狗一口干了。   鬼城中人都是如此烈性,最厌恶分别时一番作态,众人沉默着打扫,过后又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一天。   恐怕日后不得江湖再见,但且祝兄弟一路顺风。 个志番外五 风筝   有一个市井传言一直真伪不可考证,说是如果风筝落在了谁的家里,那这一家一定会死人。   六诃教年初时,枝桠上落下了一个飞燕风筝,年长的弟子忌惮着不吉利,让人够下来扔了。   但就这一年开始走背字儿,教主的亲生儿子,六诃教三弟子何佟染了病,卧床了两月不见好转,瘦成了一把骨头。   六诃教遍布中原去寻神医良方不得其法,最后拜到了石寿庄一个叫宋长彤的药修脚下,千恩万谢将人请来,让这人给何佟号了一脉。   那药修宋长彤不过片刻便起身,直言道:“准备后事吧。”   六诃教教主老态龙钟,险些给他叩首,求道:“宋长老,您再看看吧!”   宋长彤道:“我人既然已经来了,就是来救人的,这个人我说救不了,就是真的救不了了。”   这个人的医术天下闻名,可以起死回生,他如此说就好似下了催命符一般,六诃教教主呆滞了片刻,犹不死心地问:“……我儿,到底是犯了何病啊!”   “他不是得病,”宋长彤平淡道,“他是被人降了罚,天罚。”   “你且想想你这儿子都得罪了些什么人吧,这个忙我帮不了,也不敢帮。”   天罚哪里是随随便便降的,谁又敢和神仙作对,从它手中去抢人的命。   六诃教教主犹如五雷轰顶,坐在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问他何佟得罪过什么人,他只能想到闹得最大的那一次,门下那个爱穿红衣裳的女孩在他门前磕头,磕了一天,将青砖磕出一片血。   那是他的好儿子何佟惹出的祸端。   六诃教的三弟子是教主的亲生儿子,妾生,老来得子,长得人模人样,惯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惹出风流债的事哪个纨绔公子哥都没少干过,他也本没有当回事,可那个女人的事是真的让他记住了,恐怕此生都不能忘。   穿红衣服的女人是雁北朱砂坊坊主的未过门的妻,只是名号上这样挂着,她家无门无户,只不过是有些缘分入了道,容貌出众入了坊主的眼,可她年轻时偏偏性子极烈,根本不肯屈就一个莽夫,从定了亲后一直你追我赶,放荡江湖间。   那日那女人和何佟同游西湖一张花船上看对了眼,小白脸正是好颜色,出手不凡肚子里也有墨水,最惯常会的就是哄小姑娘的本事,女人还是入世时短,很快便讲自己折了进去,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说,她少女怀春,招架不住。   当真是一腔痴心错付。   何佟房中已有妻女,是他爹亲自寻摸的一个颇有灵气的小师妹。   女人到底不是蒙昧的,一身修为不浅,头脑也精明,很快便得知了六诃教里头的事,一腔怒火愤恨自然不多说,可回了身,却面对了更凶猛的暴雨疾风。   她太过招摇,不知道什么祸是可以闯的,什么祸是碰都不能碰的,朱砂坊坊主丢了大脸恼羞成怒,要降她最重的剥骨责罚,她的父母双亲被抓,她一日不回,便剁去一根手指,两日不回,便剁去一根胳膊。   他要她自己跪着回朱砂坊,磕头认错。   女人在门外磕了一天的头,求何佟救她父母一命,也救她一命,只消在坊主面前说句谎话,说他早已有妻儿,两人并无瓜葛便可,这事本就是何佟负她,她无所怨言,只求他能站出来说一句话。   但头磕得鲜血淋漓,那门也没有打开。   因为这事不仅关乎了何佟的名声,也威胁着六诃教的颜面,以及两派之间的关系纠葛,绝不能让个女人给一派树敌。   六诃教上下这时候传出了这样的事,何佟屋中妻女折腾不休,他爹守住山门,不许何佟出门一步。   就任由一个女人气尽力绝,血洒一地。   无论是教主还是他的儿子,这一生所作过的孽都已不算少数,可忽然间宋长彤这样一问,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事过后,他有两日都莫名地心绪不宁,觉得这孽作得过了。   可能是那女人眼中的恨意太过刻骨,她穿的红衣裳太过显眼,和青砖上的血痕一样让人难忘。   可何佟却很快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那女人后来下场如何并不得知,只是想也知道,不会善终。   宋长彤见他愣怔着,面色似有不屑,拂袖道:“人我救不了,告辞。”   六诃教教主这次没有拦。   第三个月时,何佟已经喂不进去东西了,江湖忽然起了风声,朱砂坊坊主死了。   教主摔碎了一杯茶盏,忽然胸闷气短,咳了一声用手去挡,只感觉一阵湿润,拿起一看是一手的血。   果真如此,是那女人来寻仇了。   这一次,是六诃教教主倒下了。   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床幔影影绰绰,屋内药香浓重,窗子紧紧地关着,门扉也没有打开过的迹象,可是何佟模糊间好像确实看见了有两个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人之将死他早已没有了恐惧,他费劲地伸手去够,嗓子里有阵阵嘶哑气鸣。   朱决云俯视着他,半丝表情也无。   曲丛顾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血红的颜色。   看到这个东西,何佟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他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想起身去抓,却失力栽倒在了床上,狠狠地摔了一下。   朱决云道:“何佟,你父子俩作恶太多罄竹难书,此番天罚小惩大诫,若来世再为祸端,生生死死堕入畜生道不得改命。”   何佟爬到了曲丛顾的脚下,颤颤巍巍地伸手去够那块红色的帕子,却被曲丛顾退后一步,躲开了。   “你才不配,”曲丛顾平淡道,“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你是为何死的,并不是要把这个东西给你。”   朱决云是佛,他降下天罚,给铃铛数百年的蹉跎一个交代。   何佟最后趴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曲丛顾低着头看着,红着眼道:“铃铛姐,你的仇我们给你报了。”   他多年受铃铛照拂,如今也终于回报了一次。   两人走出这一室阴郁,重回到艳阳天里。   曲丛顾觉得有些冷,眯着眼去看天上的太阳。   “太阳升起来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朱决云道:“对。”   “我们走吧。”曲丛顾牵起他的手,笑了起来,“出去玩。”   两人撑着船,慢慢悠悠地划过去,将要前往江南水乡,亲自去尝尝佛手酥到底好不好吃,去看看善卷山到底好不好玩,是不是真的吴侬软语更好听一些,那里的女人更好看一些。   所有的心事都已了了,剩下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他们自己的,不再受世俗牵绊,没有人将他们阻隔,就连死亡都不能将他们二人分开。   尘埃落定,万事归寂归寥,归平归淡。   这并非结束,而是刚刚开始。